玛莉亚的凝望8 爱恋的岁月 后篇[作者/今野绪雪](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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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ma0575
錄入: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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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忘之物
0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任誰都無可奈何的事情。
時間正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例,無論如何哭鬧也無法使其停留,面對時間的流逝,即便是生在富有的家庭也莫可奈何。
大概在二月將盡之時,祐巳遠遠望著正在拍攝畢業照的三年級學生們,突然浮現想哭的衝動;有別於至今那晦暗未明的不安,真實面臨離別的迫切與孤獨全湧上心頭。
縱使心中再怎麼不願意,三月還是來臨了,歡送三年級學生的活動也一個個落幕,不知何時,擺放在事務處前的畢業倒數看板已經填上「還有兩天」這幾個字。
「不要緊吧?」
在連接體育館和校舍的通道上,誌摩子同學輕輕地將手搭上祐巳的肩膀。
「什麼事情不要緊……」
祐巳滿臉不知所問為何的表情擡起頭,隨即看見一條折的整整齊齊的紗布手帕遞到她的眼前。
「請問……」
這無疑是條手帕,而遞手帕給她難道是——
「妳以為我在哭?」
「咦,不是嗎?因為祐巳同學排椅子時肩膀一直抖動。」
「那應該是因為太冷了。」
在沒有暖氣的體育館裡默默排著折疊椅並不輕鬆。
「那為什麼看來像是在啜泣呢?」
「我是在吸鼻子,因為體育館的回音很大,我想擤鼻涕的話可能會打擾到其他人。」
雖然老師並沒有交待一年級學生排椅子時一定得安靜,但是所有人全都沒有說話,不知是因為天氣冷不願開口,還是因為準備後天的典禮,讓人心情也隨之凝重起來了呢?
「啊,是這樣嗎?那應該要給祐巳同學這個。」
誌摩子同學將手帕收回口袋裡,改拿出小包的面紙說一聲「請用」並遞給祐巳。
「啊……謝謝。」
祐巳道謝過後抽出一張面紙,然後用力地擤起鼻子。
唏——
耳朵也跟著響了起來。
祐巳明白雙眼接觸到冷空氣而變得乾澀,並不是因為過敏或是乾眼癥的關係。
而是由於一度濕潤過的雙眼如今變得很敏感,就算只有一點刺激也會出現反應。
然而,現在的她仍舊想說些逞強的話。
身旁的誌摩子同學也在不知不覺中紅了眼眶。
「就是後天呢……」
「別再提了,總覺得好寂寞啊……」
祐巳用剛擤完鼻子的面紙邊角擦拭眼尾滲出的淚液,如果現在想哭,眼淚卻又來不及流下的話,眼睛一接觸到冷空氣就真的會變成乾眼癥了。
「說的也是。」
誌摩子同學點點頭並嘆了口氣,感覺比祐巳的吐息更沈重好幾倍。
想必是因為誌摩子同學的姊姊比她大了兩個學年,畢業典禮的舉行也同時意味著姊姊的離去。
1
「小~祐。」
當祐巳聽見背後傳來呼喚自己的聲音而要轉頭時,有人從她身後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她。現在是打掃時間,正拿著竹掃把清掃林蔭通道的祐巳,可以說是完完全全處於毫無防備的狀態。
「嘎……」
祐巳驚叫出聲,但是畢竟她也差不多習慣碰上這種事了,因而又改為較冷靜的「啊呀」
叫聲,她索性當場順應畢業在即的白薔薇學姊的需求。
然而,正當她納悶地想著和平常的感覺不大一樣時,性騷擾犯人那副倍感遺憾的口吻傳至她的耳際。
「什麼嘛……」
「……『什麼嘛』?」
祐巳回頭後嚇了一跳,原來站在那裡的是紅薔薇學姊。
「您、您這是在開什麼玩笑?」
祐巳慌忙往後跳了好幾步。
就某方面而言,這比剛才從後面被抱住更令她震驚,為何宛如資優生典範的紅薔薇學姊會做出這種惡作劇呢?瞧,在前方約十公尺處打掃的同學們,全都看著這裡僵住了。
「嘖!」
「嘖?」
這種反應似乎有點……像是被白薔薇學姊附身的感覺,太過新奇的經驗反倒讓人覺得十分詭異。
「沒能享受到抱小祐時那種軟綿綿的觸感。」
紅薔薇學姊故意鬧彆扭似地踢著小石子。
「而且,聖還說妳會發出像小恐龍的驚叫聲,原本我還很期待呢。」
祐巳因想不出適合回應的話語而無法好好地回話,只能沈默地望著紅薔薇學姐踢動小石子,滾至路旁的樹叢裡後消失無蹤。
「聖」這個稱呼讓祐已有些在意。
這陣子以來,薔薇學姊們都以對方的名字稱呼彼此,
祐巳不清楚這是她們已經講奸的還是出於偶然,不過她已經遇過這種情形好幾次了。
當薔薇學姊們的本名頻繁地交替出現時,祐巳總感覺有些吃不消。過去聽見薔薇學姊們直呼對方名字的時候明明沒有任何感覺,而最近不知為何卻會引發一種異樣的情緒。
當祐巳進入高中部時,薔薇學姊們都已經成為『薔薇學姊』了,雖然對這三個人而言,在她們十八年的人生中,就只有一年是被人如此稱呼,然而祐巳聽到她們的本名卻反倒會覺得奇怪。
當她們從薔薇學姊這個稱呼回到原本的姓名時,好像就代表她們不再是全校學生的「姊姐」了,祐巳不喜歡這樣。
盡管她沒有立場可以說「這樣太狡猾了」,但是畢竟畢業典禮也還沒舉行,她忍不住提醒自己別隨便就抱著姊姊們已經畢業的心態。
「我也想試一次看看嘛。」
「試什麼呢?」
「就是模仿只會對小祐出手的擁抱魔啊,畢業後就沒辦法這樣做了吧,我現在想嘗試還沒有做過的事情。」
祐巳聽見紅薔薇學姊這麼說道,心裡明白這就表示她果然已經把目光投向莉莉安之外了,祐巳忽然湧上一股寂寞,一想到自己被拋下更是悲從中來。
「再加上我並不是去唸莉莉安附設的大學。」
三位薔薇學姊今年都放棄了優先入學的權利,選擇報考外部大學,由於她們每一位都非常優秀,倘若選擇莉莉安附屬大學的話,相信無論哪一個學院都可以輕鬆通過審查,不善加利用未免可惜。不,正因為她們的優秀程度超乎祐巳想像,儘管就讀的是非升學導向的莉莉安女子學園,但是二人仍是全數通過大學考試,從四月開始就是大學生了。
「……請您要再回來玩。」
「說的也是。」
紅薔薇學姊露出溫柔的微笑,不過就僅此而已。
祐巳明白「說的也是」並非「YES」的意思,紅薔薇學姊本身應該也很清楚,從四月開始新生活之後,可能就不會再對莉莉安女子學園有所留戀了。
因為思念而立刻返校拜訪不像是紅薔薇學姊的作風,倘若割捨不下,應該就不會去報考其他大學而會留在莉莉安了,她就是這麼乾脆的人。
「小祐,打掃工作差不多結束了吧?之後還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只是像平常一樣前去薔薇館而已……」
雖然『三年級學生歡送會』與『薔薇學姊送別會』都已經順利落幕,但是依然要協助忙碌的花蕾們。三年級學生都已經退休享清福,而妹妹們又不甚可靠,二年級舉生可是很辛苦的,對於身為一年級的誌摩子更是不得了,畢竟她連稱得上是專屬助理的妹妹也沒有。
「嗯嗯,薔薇館啊,那正好先來陪我一會兒吧。
「陪您一會兒?」
紅薔薇學姊居然逕自拿起掃把,詢問其他開始收拾掃具的同班同學「這可以拜託妳嗎?」
接著就將掃把交給對方,然後攬著祐巳的肩膀向前走。
「呃……紅薔薇學姊?」
未經對方同意就把人家帶走,這可是誘拐哪。
「好啦、好啦,偶爾也該陪陪祖母嘛。」
——就這樣,祐巳被「祖母」帶到了輕食堂。
「來,不用客氣,暍吧、喝吧。」
「好的……」
就算紅薔薇學姊這麼說,她也不可能就這樣將熱牛奶咕嚕灌下肚,更何況,眼前這瓶牛奶看來只能直接從瓶口對嘴喝。祐巳嘟嚷的同時,紅薔薇學姊壓低聲音對她說:
「小祐,妳真傻,妳想想看,如果熱牛奶裝在紙盒裡會變得如何呢?」
「會、會變得如何?」
祐巳驚恐地回問。雖然現在的話題是牛奶,但是卻好像是某種毛骨悚然的話題即將展開,只不過……
「紙盒加熱的話,不是很恐怖嗎?」
「咦?」
紅薔薇學姊的答案未免也太簡略了。
「不是常有人會說,若牛奶盒加熱時會爆開或變質等等的嗎?」
「啊!說不定真的會有這種事呢。」
祐巳一說完,紅薔薇學姊隨即笑出聲,還表示「很恐怖是開玩笑的」。什麼嘛……原來是開玩笑的。
「正確答案是,吸管不適合用來喝熱飲品。」
「為什麼呢?」
祐巳完全沒想到會出現吸管這個答案,於是認為該不會又是開玩笑而準備要發笑時,沒想到紅薔薇學姊竟一臉正經地說:
「因為會燙到嘴啊。」
她的表情很認真,也就是說——
「……難不成,您之前曾實驗過嗎?」
「當然,我在七歲那年冬天試過用吸管喝味噌湯。」
什麼吸管、七歲那年冬天、味噌湯,現在又不是在舉辦三個單字所組成的即席相聲。
「那麼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該怎麼說,應該是有求知的精神吧。」
七歲的小孩有求知精神,這點真是了不起。
「您的父母沒有阻止您嗎?」
「為什麼要阻止呢?他們會讓小孩子去做自己有興趣的事情。」
反正只是舌頭燙到又無關生死,看來紅薔薇學姊家採取放任式教育,也多虧這樣,他們才造就了一位堅強的女性。
「怎麼了?」
「啊,沒什麼,我只是在想紅薔薇學姊就算身處男性中,應該也能努力用功讀書吧。」
話一說完,祐巳立即驚覺不妙,怎麼自己先提到關於畢業之後的話題呢?這樣可又要刺激淚腺了。
然而祐巳從幼稚圖就開始在莉莉安就讀,如今當然無法想像唯有大學要去唸其他學校,更何況還要和男生同班;縱然她沒有像祥子學姊那樣懼怕男性,但是若隔壁桌是男同學的話,她認為自己絕對無法靜下心來讀書。
「嗯,是呀。」
「您要就讀法學院,所以將來是想當律師或檢察官嗎?」
「這還不確定呢。」
紅薔薇學姊邊說邊站起身,走到牆邊的自動販賣機後又走回來,重新在祐巳對面坐好。
「純粹是因為對法律有興趣,所以才以法學院為目標,而因為莉莉安沒有法學院,所以才去考其他學校,既然要唸書,也就無須在意學校內有沒有異性,不是嗎?」
「嗯……」
「啊,像江利子喜歡稀奇的東西,所以對她而言,是女校還是男女同校或許就是重點吧。小祐,妳聽說了嗎?」
「什麼事?」
「江利子基於好玩報考了多所大學的各種科系喔,不管是文科還是理科都有呢。結果全部考上了,沒辦法只好抽籤決定要就讓哪一間,最後抽中了藝術學院。」
截至目前,還不曾聽過黃薔薇學姊說過任何一句對藝術有興趣的話。
「真是有趣。」
然而把好友當做笑話的紅薔薇學姊,自己的第一誌願明明是其他院校,卻也基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情人節)所考的大學很吉利這種理由,決定了要去就讀的學校。
「不過最妙妁應該是聖才對。」
紅薔薇學姊笑得眼淚都浮出來了。
「呃,話說回來,為什麼紅薔薇學姊想唸法律呢?」
由於並非好笑而湧現的眼淚快要溢出,祐巳連忙改變對話內容,因為她已經受夠最喜愛的人們即將遠走的話題了。
「說的也是,我的情況嘛……」
紅薔薇學姊從口袋中取出手帕,拭去浮出的淚水。
「我的理想是,希望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變成畫家了。」
「什麽!?」
是自己聽錯了嗎,她明明說要去唸法學院,現在卻又說自己想當畫家?藝術方面應該是黃薔薇學姊的範疇才對。
「這只是比喻。」
紅薔薇學姊不禁失笑,她將吸管戳進剛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草莓牛奶紙盒裡。
「並不是因為想從事畫家這個職業才去學畫,而是因為喜歡畫畫,等自己意識到時已經是名畫家了,這樣不是比較實在嗎?」
「您的意思是,是因為學習了法律才變成司法人員的?」
雖然祐巳嘴裡如此問著,眼睛卻無法不去在意紅薔薇學姊手上的動作,紅薔薇學姊將好不容易插進去的吸管又拔了出來,似乎想做些什麼。
「沒錯,雖然想為了人類做點事的說法比較有說服力。」
但是紅薔薇學姊的想法也沒錯,不如說對年僅十幾歲的少女而言,那樣的說法還比較能叫人採信。
「不過,幸好紅薔薇學姊不是要當外科醫生。」
「為什麼?」
「照這樣來說的話,不就變成因為喜歡切割人的身體,等到自己發覺時就已經變成外科醫生了嘛。」
「……我寧死也不想遇到這種外科醫生。」
「不,如果快要死掉的話,也只好去找他了。」
祐巳認真地回答。
「沒錯!」
紅薔薇學姊毫不客氣地大笑出聲。
「小祐果然很有趣耶!」
「……請問您的臉在大笑,那您的手是在倣什麼!?」
祐巳一看見眼前的情形,連忙想抓住對方的手腕,可惜為時已晚。
「做什麼?看不就知道了。」
在祐巳不停吹氣之下,才總算將熱牛奶喝掉了三分之一,沒想到紅薔薇學姊居然將草莓牛奶倒入她多出三分之一空間的牛奶瓶裡,而且還是從吸管尖端戳破的洞迅速地倒出。
「為、為、為、為……」
紅薔薇學姊望著因慌亂而說不出話的祐巳問道:
「妳是想問為什麼嗎?」
紅薔薇學姊冷靜地伸出援手,沒錯,祐巳剛才正是想說這句話。
「妳不是說太燙了沒辦法喝嗎?」
「我是有這麼說……:」
所以用草莓牛奶來中和?如果是加咖啡牛奶的話,至少還可以當成是牛奶比較多一點的咖啡歐蕾。
「可是我已經在吹涼了。」
「討厭,別露出那副表情嘛,我最不希望讓小祐留下不好的回憶了。」
紅薔薇學姊也將草莓牛奶擠入自己的牛奶裡,草莓牛奶於是奔放地沖出有空氣進入的紙盒,紅薔薇學姊試喝一口之後的感想是——
「好像不太好喝呢。」
「……」
那為何還要這麼做?祐巳想要出言挖苦卻沒有說出口,因為她已經可以預想到答案了。
紅薔薇學姊一定會說,這也是她想要試一次看看的事情。
「的確如此。」
「什麼?」
祐巳努力喝著混有草莓牛奶的熱牛奶並擡起頭,此時紅薔薇學姊笑了笑說:
「小祐的直覺很敏銳。」
「什麼?」
「而且又有趣。」
「這個嘛…… 」
祐巳不曉得該做何反應,索性用手搓著已微溫的牛奶瓶,結果紅薔薇學姊絲毫不介意地繼續說:
「所以我才看好妳。」
「看好我當熱草莓歐蕾的體驗者嗎……」
祐巳一問完,紅薔薇學姊隨即搖搖頭否定,
她那亮麗的黑髮僅拂過左右臉頰一次便回歸於平順。
「我的意思是當祥子的監護人。」
「啊?」
「小祐。」
紅薔薇學姊瞇起眼睛小聲地說:
「祥子就拜託妳了。」
「……是……」
「雖然她一點都不可愛,但對我而言依然是無可取代的妹妹唷。」
祐巳在那時終於明白了,紅薔薇學姊是為了交待『遺言』才來找她的。
2
「妳到哪裡去了?」
祐巳一打開薔薇館二樓又為會客室的會議室之門,祥子學姊正像金剛力士一般站在那裡等待。
「直蒔非常抱歉,我遲到了。」
祐巳立刻以最恭敬的姿態低頭道歉。
「什麽事情讓妳比同班的誌摩子晚傘十分鐘?」
「是……」
「今天要討論畢業典禮之後的事情,不是已經說過要早點到嗎?」
「是的,對不起。」
祐巳眼看姊姊的情緒正激動便沒有多加解釋,只是一逕地道歉,如果回嘴就等於是火上加油,要等到她冷靜下來後才適合說明遲到的理由。
「祥子學姊,不好意思,雖然我們同班,但我和祐巳同學負責的打掃區域並不同。」
誌摩子同學提出了證明,或許是因為看不過去而從座位上起身為祐巳說話。雖然很感謝誌摩子同學的好意,但是在這種狀況下只會讓事態更加複雜,祐巳有預感……
「既然如此。」
祥子學姊就像老師斥責忘記寫作業的學生一樣,她環抱雙臂站在並排的祐巳與誌摩子同學斜前方說:
「請在班會上重新分配打掃區域的負責人數,會出現這麼大的差異就代表有問題。」
哇——好可怕,就好像電視劇常會出現的壞婆婆一樣。
「就算在班會上……」
「……對啊。」
一年桃班的兩名學生面面相覷,畢竟祐巳會遲到的理由並非出自於掃除,而且就算是同班,也不可能都一起行動。縱使桃班的打掃分配工作真的有問題,如今第三學期都已經過了一半以上,她們認為現在提出這個議題也於事無補。
「呃,姊姊,我並不是因為打掃而遲到的。」
祐巳在無計可施之下只好開口說明,看來拼命道歉等到對方消氣這招,這回是行不通了。誌摩子同學悄聲對祐巳說:「抱歉,反而幫了倒忙。」
「那是為什麼呢?」
祐巳的思考速度並沒有快到能在瞬間便想到好藉口,不,就算想到了好藉口,要說謊騙過姊姊來解除這樣的窘境,坦白說是不可能的。
「途中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
「一些事情?」
祥子學姊滿瞼訝異地反問:
「妳一個人嗎?」
「不是。」
「那妳說是和誰去哪裡了?」
是自己多心了嗎?當祥子學姊聽到祐巳不是獨自一人的時候,好像挑高了眉毛。
「紅薔薇學姊來找我,我們後來去輕食堂。」
「姊姊?」
無論是誰來找妳,如果會導致原本的約定遲到就該拒絕——沒錯,原以為祥子學姊會這樣發飆的。
「這樣啊,那我明白了。」
祥子學姊居然出乎意料地即刻不予追究,讓祐巳大大鬆了一口氣。
「姊姊……」
祐巳並不打算說出紅薔薇學姊將祥子學姊託付給自己的事,倘若被問及兩人做了些什麼,她準備只說出紅薔薇學姊請她喝熱牛奶,就算對方繼續追問還有沒有也絕對不鬆口。
儘管她這麼想著,不過光是說出紅薔薇學姊的名字就無罪開釋了,難道紅薔薇學姊是過崗哨的通關證明嗎?
祥子學姊沒有再多問,獨自回到之前坐的位置。
正當祐巳楞楞地看著姊姊時——
「小祐、小祐。」
在座位上欣賞整件事情經過的黃薔薇花蕾——支倉令學姊小聲地要祐巳過去。
「?」
祐巳納悶地靠近後,令學姊小聲對她說:
「原諒她吧,祥子因為擔心小祐而無法工作,所以才會說些討人厭的話。」
「喔喔……」
「令,妳在胡說些什麼!」
「沒什麼,只是要小祐坐好而已。好恐怖,祥子歇斯底裏真的好恐怖。」
「妳說什麼——」
祥子學姊不禁掄起拳頭,然而她大概也明白若真的揮向有劍道二段身手的人,應該馬上就會被對方閃開,於是又悻悻然地收回拳頭並瞪著令學姊,然後改而踢著椅腳。
祥子學姊因為迸發的情緒無法立即收回,因此轉向對周遭發洩。這麼說來,當祐巳初次造訪薔薇館時,祥子學姊也曾在這個房間裡大聲咆哮過。
「沒錯,就是這樣,累積怒氣的話對身體不好喔。」
不知從何時開始,令學姊變得很會掌控祥子學姊,就像薔薇學姐們會適時開玩笑讓祥子學姊消氣一樣。
(祥子就拜託妳了。)
現在一想起紅薔薇學姊剛才說的話,讓祐巳實在有些沒把握,因為她身邊有這樣可靠的好朋友,讓她不知該如何接受「拜託」才好。
誌摩子同學剛才已經入坐,祐巳也連忙來到平時的位置坐好,這個位置不知何時變成了常規,就在她最喜歡的祥子學姊旁邊。
「那麼,既然全員到齊了就開始吧!」
她身旁的姐姐很快便開口宣布,今天要討論的議題是關於畢業典禮後,薔薇家族要聚在一起拍攝紀念照的事。
「這個部分已經和攝影社的武嶋蔦子學妹談好了,但是新聞社聽到這個消息後,便提出希望能參觀的申請……」
祐巳邊聽著誌摩子同學的報告,邊喝起眼前的茶。
茶已經放冷了。
和熱牛奶形成強烈對比。
應該是在祥子學姊等待自己時涼掉的吧。
3
「遺言啊,我大概可以理解。」
由乃同學將洗好的杯子放到鬢盤架上,並這麼低聲說道。
「理解?」
祐巳在水龍頭下清洗菜瓜布,確認洗碗精的泡泡都沖掉後放回菜瓜布架上。
花蕾們在會議結束後便先行前往一樓倉庫,檢查有沒有薔薇學姊們遺留的個人用品。說實話,被吩咐和由乃同學一起留在二樓收拾善後,讓祐巳鬆了一口氣,畢竟協助清除薔薇館裡薔薇學姊們曾經待在這裡的證明,這種工作絕對不好受。
「就像是遺願或婚前憂鬱癥,不過也很像畢業前的愛的告白。」
「很像?哪裡像了?」
「全部。」
由乃同學邊說邊將水龍頭關緊。
祐巳在內心挖苦著,遺言和婚前憂鬱癥哪裡像了?不對,愛的告白更令人無法接受。
「也就是說,當一個人要從長期熟悉的環境換至他處時,就會開始思考起很多還沒有做到的事情。」
「所以就留下遺言?」
「對,換句話說就是放不下。就這麼結婚好嗎?像這樣的念頭閃過腦海就是婚前憂鬱癥,或者像是即使會被拒絕,但因為不會再見到面就大膽告白,也是常有的事情。」
「嗯……等等,那遺願呢?」
有巳一提出單純的疑問,由乃瞬間定住還反問了聲「什麽!?」
「我是想問去向神佛道謝遺願,哪裡算是放不下?」
「通常在學校裡說到遺願的話,不就是畢業生把討厭的老師叫到體育館後面,然後……」
〖註1〗:這裏所說的遺願,日文為「お禮參り(Oreimairi)」,除了願望實現後向神明道謝之外,也泛指從監獄釋放或畢業之後,回頭找仇人或不滿的師長算帳等報復行為。

「清算至今為止累積的不滿……唉,有很多種情形。」
不知是否因為祐巳發出了驚呼聲,由乃同學後來便採用較為含蓄的說明方式。
「這世上居然會有這麼可怕的事。」
「不過莉莉安沒有這種傳統,放心吧。」
「嗯、嗯。」
雖然祐巳不想當被報復的老師,但是也不想當報復老師的學生,這樣太可悲了,既然離開了就不應該再製造麻煩啊……
「不過,說到這個,我也曾被黃薔薇學姊叫去體育館後面過。」
「什麼?」
「因為夾著小令的三角關係就要劃下句點了嘛,多少會有想對彼此說的事情。」
你來遲了,武藏;久等了,小次郎。由乃同學擺出手中持刀的架勢。
不過,為何非要用時代劇來表現這段比喻?
「想說的事情?」
「就是哪邊贏了啊,像是住在小令隔壁又身為她表妹的我,距離上來說比較近。或是身為姊姊的黃薔薇學姊,地位比小令更優越這點勝出等等,一一將這列舉出來。」
從生活態度到咖啡要加多少奶精和砂糖為止,可以說都是相當枝微末節的小事。
「所以呢?」
究竟哪一方是武藏,哪一方是小次郎?也就是說,獲勝的是誰呢?
「才沒有決勝負呢,正因為沒有定出勝負,才能至今為止都相安無事。這就是……對了只不過是表現方式而已。」
「表現方式?」
「對,大家都有不同的反應,就算方式不一樣,但每個人都有各自對離別不捨的表現。」
啊啊,原來如此,祐巳似乎明白了,正因為祥子學姊註意到這點,所以才沒有斥責被紅薔薇學姊帶走的妹妹。
至於兩人談話的內容,聰明的祥子學姊想必也稍微察覺了,說不定一年前,紅薔薇學姊的姊姊也曾經把往後的事情託付給祥子學姊。
祐巳與由乃同學結束收拾工作之後,兩人來到一樓與花蕾們會合。當進入房間的瞬間看見蜷曲著身子的三人時,還以為她們在哭泣而嚇了一跳,然而似乎並非如此。
「妳們看看這個,有好多白薔薇學姊的私人用品。」
祥子學姊發現了兩人的到來,便笑著提高紙袋給她們看。
「課本、運動毛巾……啊,這不是之前因為不見而引發騷動的便當盒嘛!」
「祐巳同學,別一個個拿出來啦。」
由乃同學連忙別過臉,因為這個便當盒遺失事件是發生在寒假前,稍微值得安慰的是便當已經吃完了,不過若把便當袋打鬧、掀開蓋子的話,無疑會冒出一股驚人的氣味。
「原來是掉到堆疊的紙箱後面了。」
令學姐拍著肩膀上的灰塵苦笑地說道。
話說回來,現在放在這裡的物品和當時相比也增加了許多,這是因為眾人忙碌、疏於整理所造成的結果。
「但是姊姊當時明明說一定是掉在二樓的。」
眾人聽見誌摩子同學的話遂一致點頭,正因為如此,那時大家才會全集中在二樓搜索,像是搬開桌子或是檢查平時不太常用到的架子,對了,甚至考慮到有可能從窗戶掉下去,還連中庭都檢查過了。
「應該是在二樓用完便當,但回家途中有事就順道進來這房間吧。當時還深信不疑呢。」
「難怪怎麼找都找不到。」
「因為是放在一樓嘛。」
眾人齊聲笑了出來。拿白薔薇學姊的事情當笑柄,或許今天就是最後一次了。
「總而言之,能在畢業典禮之前找到就好。」
祥子學姊將便當袋放回紙袋裡。的確,若只是為了領失物而特地回到畢業的母校,這樣未免太可憐了。
此外,還陸續發現屬於紅薔薇學姊的自動鉛筆、一條黃薔薇學姊的手帕,研判每一樣都是在學園祭前利用這個房間練習灰姑娘話劇,搬動所需物品時混入的。
除了薔薇學姊們的私人物品以外,還找出了好幾樣像是剪刀和簽字筆之類屬於薔薇館使用的物品。
「就算沒有寫上名字,您也可以馬上就知道是誰的物品呢。」
聽到祐巳不加思索地提出疑問,祥子學姊於是將手掌上的鋼筆貼近臉頰。
「當然知道囉,誰叫我們是做妹妹的呢。」
淚水滑過了祥子學姊的臉頰。然而卻沒有人提及這一點……不,是無法說出口,因為每個人都明白自己的眼眶也已經濕潤了。
「明天拿去歸還吧。」
祥子學姐仿彿說給自己聽般喃喃自語。
為了要在心中劃出界線。
離別之際的各種表現,或許正是內心所需的必要儀式。


餞別
1
「什麼是來自姊姊的遺言?」
誌摩子同學做出預料中的反應。
「就是她希望妳做些什麼,或是希望妳用什麼方式來守護這所學校等等的……她有向妳說這些嗎?」
祐巳不厭其煩地追問著,她對於白薔薇學姊有種說不上來的情感,無法僅用「感謝」一句話來表達,這和她對祥子學姊完全不同,而那種感覺終究最適合用「非常喜歡」來形容。
因此,昨天放學後與由乃同學談及『遺言』話題時,祐巳便想到,白薔薇學姊留有怎樣的回憶與想法呢?她們能為白薔薇學姊做些什麼嗎?
祐巳認為誌摩子同學或許可以給她一些提點,因為她苦苦思索了一整晚,卻依然得不到答案。
「什麼遺言啊……她不是會說那種話的人。」
誌摩子同學將課本收進書包裡的同時低聲表示。現在是第四堂課剛結束不久,同學們紛紛在等待班導師來進行導師時間的空檔離開座位,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得興高采烈。或許因為明天就是畢業典禮了,即使是一年級學生情緒也比平時高漲,每個人看來都相當浮躁。
倒也不是沒有唸書的氣氛,大使今天的課到中午就結束了,學生們只剩下照平日的分配大致做週打掃工作就可以放學。體育館的椅子昨天已經排好,再來就是今天下午由老師們掛上紅白相間的布條、校旗並設置好絕不能遺忘的聖母像,這樣會場就達到布置完成的階段了。
「至少不會對我說吧。」
誌摩子同學微笑著補充。
「是嗎……說的也是。」
白薔薇學姊確實「不像」是會一一細述莉莉安將來的人,而且這對姐妹的相處也相當與眾不同,平時似乎也不太常交談。
或許即將離開莉莉安的白薔薇學姊,並沒有特別要留給妹妹的話語。
將鉛筆盒推進書包裡的誌摩子同學又接著說:
「可是或許有要給祐巳同學的話吧。」
「我?」
祐巳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反問。
「嗯,因為姊姊很疼愛祐巳同學嘛。」
祐巳聽見這句話突然一驚,然後當下便反省起自己。
「抱歉。」
祐巳迅速地低下頭致意,但是誌摩子同學卻納悶地詢問「為什麼?」
「或許是我沒有考慮到誌摩子同學的心情,就向白薔薇學姊撒嬌。」
「唉呀,討厭,我從來就沒有這麼想過。祐巳同學,其實我很感謝妳。」
「為什麼?」
祐巳擡起頭,誌摩子同學則帶著一如往常、毫無惡意的聖女笑容回看著她。
「畢竟我不太會撒嬌,而且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這種相處模式的姊妹,彼此年紀差了兩歲,就算想要去疼愛誰,白薔薇學姊也沒有妹妹的妹妹,不是嗎?」
「也就是說像孫子的角色?」
「孫子?啊,對呢,就是那種感覺。」
一年級學生與三年級學生中夾著二年級學生,讓一、三年級學生彼此有著奇妙的關系。
對祐巳而言,紅薔薇學姊就像是可以容她撒嬌的外婆一樣。
「對了,這樣誌摩子同學的妹妹就看不到白薔蔽學姊了。」
「妹妹啊……還滿難想像的。」
誌摩子同學的眼神看向窗外,看來似乎憶起了過去的事。
「可是白薔薇學姊想必也有這樣的想法,卻仍和誌摩子同學成為姊妹了不是嗎?」
「說的也是。」誌摩子同學低聲表示,卻沒有接受這樣的說法,而祐巳明白她大概也是抱持著同樣的心情。
她無法想像有妹妹會是什麼樣的情況,現在光是自己就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在這種狀況下,哪有什麼餘力去照顧學妹呢?
「我也曾想過是否會遇見合得來的學妹,但如果我有妹妹的話,她就得以一年級學生的身分成為白薔薇花蕾呢。」
「誌摩子同學不也是這樣過來的?」
「是這樣沒錯,可是,我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或許不應該認妹妹……」
誌摩子同學說完落寞地垂下眼簾,這讓祐巳忽然有些不安。
「誌摩子同學。」
祐巳緊握住誌摩子同學的手。
「嚇,嚇我一跳……怎麼了?」
由於太過突然,被握住的一方似乎相當吃驚。
「誌摩子同學,請妳別離開這裡。」
「祐巳同學……」
「請你不要離開這裡,要等我升上三年急喔。我們要一起肩負起山百合會的責任,我不要山百合會少了誌摩子同學。」
祐巳感覺誌摩子同學似乎即將遠走,這讓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因此一味地認為必須抓住她才行。或許誌摩子同學會在某天以畢業之外的形式離開莉莉安,並非自己想離開,而是終究演變成非離開不可的情形。從以前開始,類似這樣的覺悟就隱約出現過好幾次了。
白薔薇學姊曾說自己無法拯救誌摩子同學,祐巳心想,既然如此,就由身為同班同學的自己來吧,對了,只要緊抓著不讓對方離開就行了。
不過,對誌摩子同學而言,祐巳全身湧出的熾熱光芒及比體能測驗數值還高上許多的手勁,似乎令她感到些許困惑。
而且就在這時——
「福澤同學。」
從旁邊伸出了一只並非來自誌摩子同學或祐巳的手,然後如同宣判比腕力輸贏似地蓋在兩人的手上。
「很抱歉對你們美好的友情潑冷水,不過請兩位回到座位,因為導師時間要開始了。」
周圍傅來了哄堂大笑,原來當祐巳發表慷慨激昂的宣言同時,老師也進到教室,而且除了祐巳之外的同學,全都已經坐好準備開始聽老師報告。
「對不起!」
祐巳慌忙放開誌摩子同學的手,面紅耳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
實在是太糟糕、太失態了,不僅如此,她還胡說些什麼「一起肩負起山百合會的責任」,甚至讓全班同學都聽到了。
(嗚~真想用電腦鍵盤上的BackSpace鍵把剛才的時間都刪除……大概有三分鐘吧。)
祐巳的頭頂幾乎快要冒出熱氣,臉頰也滾燙不已,如果是煮沸會鳴笛的熱水壺,現在正是嗶嗶嗶地響個不停的時候。
大概也給誌摩子同學帶來了很大的困擾——祐巳邊這麼想著,邊偷偷斜眼偷看向斜後方,沒想到隨即對上誌摩子同學那仿彿早就等在那裡的視線。
謝、謝、妳。
誌摩子同學以唇形緩緩地、無聲地動著,讓祐巳的困窘就在沒有BackSpace鍵的情況下消散不見。
祐巳心想,如果心意已經傳達給誌摩子同學的話就好了。
朋友真是種了不起的事物。
因為無論班上其他的二十餘人怎麼想,只要某個人的一句話就可以徹底解決所有事情。

2
仔細想想,即使白薔薇學姊有掛心之事,而那又是關於誌摩子同學的話,應該也不可能直接對誌摩子同學本人傾吐。
紅薔薇學姊將祥子學姊託付給祐巳也是相同的道理。
當打掃結束返回教室途中,祐巳發現佇立在聖母像前的桂同學,因為她們的打掃區域不同,現在對方已經穿好外套、手提書包準備回家了。
「桂同……」
當祐巳正想打招呼時,突然有名從圖書館旁出來的學生搶在她前面出聲。
「小桂!」
祐巳疑惑地看向桂同學那邊,沒想到桂同學一見到對方就當場蹲了下去,而且還在驚訝中嚎啕大哭了起來。
(嗚哇!)
看來似乎目擊了不該看到的場景,不過就這樣離開的話,心裡卻又十分在意。
因為對方抱著網球拍,祐巳一開始還以為是桂同學的姊姊,不過仔細一看,卻發現和先前介紹過的人不同。桂同學與她的姊姊曾受到黃薔薇革命影響而一度鬧翻,但是不到一個月又言歸於好。
那麼對方是誰呢?
「那是網球社的副社長,也是桂同學所仰慕的人。」
背後忽然傳來的解說聲,讓祐巳嚇得打直腰桿。
「嗯——飄散著哀愁感的桂同學也不錯。」
哢嚓!就在網球社副社長扶桂同學站起來的瞬間,身旁響起了似乎等待多時的快門聲。
站在那裡的不是別人,正是眾所公認的那位「攝影社的王牌」。
「蔦子同學啊。」
祐巳一提出抗議,蔦子同學立即雙手一伸阻止她。
「停!我知道妳要說什麼,不過這是桂同學拜託的。」
「桂同學?」
「她說最後想要拍兩張照片作為畢業紀念。」
「畢業……」
這麽說來,祐巳發現自己好象在哪裡見過桂同學旁邊的人,原來是黃薔薇學姊班上的同學。也就是說,對方是明天就要畢業的三年級學生。
那兩人似乎完全沒有註意到十公尺外的兩名觀眾,就這樣沈浸在彼此的世界裡。
副社長將看起來不像是新品的球拍交給桂同學,那應該是對方一直在使用的物品。桂同學露出有些吃驚的表情後收下並緊抱著球拍,仿佛那是無可比擬的寶物一般。
「不過,桂同學在一年之內都無法使用它。」
眼前的晝面加上了蔦子同學的旁白。
「為什麼?」
「……在姊姊面前使用那支球拍可不得了。」
原來如此。
桂同學自己的姊姊也在網球社,她們之間的關系或許相當複雜。
「不過,這只是桂同學單方面的仰慕而已,並沒有什麼剪不斷、理還亂的關係,但是應該還是會顧慮到姊姊吧。」
祐巳心想,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劇本呢,縱使桂同學和她的姊姊平時看起來那麼要好也一樣。
「因為是畢業典禮前夕嘛……接下來。」
蔦子同學拍了下祐巳的肩膀,隨後走向兩位主角所在的聖母像。
「要拍照了,請兩位看這邊~~」
於是,蔦子同學化身為觀光勝地的攝影師。
3
祐巳看到桂同學她們之後,便湧現想見白薔薇學姊一面的想法。
雖然心想應該沒有人在,但是她仍舊到三年藤班看看。沒想到令人驚訝的是,白薔薇學姊居然在裡面!
聽說三年級學生在畢業典禮的前一天,只會在較長的導師時間聽取明天該註意的事項後就可以離開了。而仿彿證明這點似地,到了下午一點只剩一位學生留在教室裡。
白薔薇學姊看來不像是有什麼事耽擱而留在教室,她沒有坐在椅子上,只是站在那裡茫茫然地以手指碰觸著桌子而已。
「忘記拿東西了嗎?」
雖然看來不像如此,祐巳還是出聲詢問。
昨天從薔薇館一樓找出來的那袋真正忘記拿的東西,此時正孤伶伶地放在桌上,就好像已經被打開的驚喜袋般顯露出某種寂寥。
「啊,小祐。」
註意到祐巳的白薔薇學姊招手要她過去。
一般來說,要踏進別人的教室時總會有種抗拒感,更別說是三年級學生的教室了,然而祐巳卻依對方的呼喚一腳踏入。
「抱歉,關起來吧。」
白薔薇學姊指著門說道。不知是因為冷的關係,還是不想讓教室外的人知道裡面有人?
反正和女孩子一起待在密室裡也無妨,於是祐巳便照吩咐將門關上。
「這就叫遺忘之物的遺忘之物吧。」
白薔薇學姊坐到桌子上望著天花板,有點不好意思地撥動頭髮。
「我想對教室道聲再見,所以就在圖書館打發時間,算算大家應該都走了之後才回來。妳想笑就儘管笑吧。」
她自嘲地表示,可是祐巳並沒有隨之露出笑容,這的確「不像」白薔薇學姊,但是旁觀者並沒有資格決定怎樣才符合一個人的作風,雖然白薔薇學姊平時看來漫不經心,有時卻意外地嚴肅,抑或可以說她是個浪漫主義者。
「一想到縱使三月還保有學籍,明天過後就得離開這個地方了,就不禁覺得有些感傷呢。
明明過去的畢業典禮都像是個必經的過程,沒什麼感覺就過去了。」
對白薔薇學姊而言,這回卻有些不一樣。
「是因為要離開莉莉安的關係嗎?」
祐巳問出口後,白薔薇學姊隨即露出難以形容的奇妙表情,正當祐巳心想該不會自己又說錯了什麼而不安之際,白薔薇學姊卻落寞地一笑。
「因為經歷過很多事情嘛。」
「很多事情?」
「像高興的事、痛苦的事,如果曾經後悔就一定會有美好的回憶。在高中部的這二年,是我至今人生中最深刻的一段歷程。」
白薔薇學姊獨自留在教室裡,回憶諸如栞學姊的事以及在山百合會發生的這些事情吧,祐巳感染了白薔薇學姊的情緒,總覺得好哀傷。
「白薔薇學姊,我!」
祐巳在白薔薇學姊所坐的桌子不遠處,大聲地拍了下桌面,白薔薇學姊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到而真的彈了起來,可不是比喻而已。
「怎、怎麼了,小祐?」
祐巳因為嚇到對方而不好意思地反省著,同時也覺得白薔薇學姊被嚇到的模樣很新鮮。不對,現在不是註意那種表情的時候——
「有沒有什麼事是我能做的?」
她認為想要聽對方的託付唯有現在了。
「小祐能做的?什麼意思?」
「像是想要拜託我的事、希望我做的事,約定或者想囑咐的事情。」
等等等……之類的。
「這是什麼意思啊~~?」
白薔薇學姊聞言笑出聲來,人家明明問得這麼認真,這種反應太失禮了吧。
「什麼都好,像關於誌摩子同學或午餐……不對,是五論太。最少應該也有一樣吧?」
祐巳抱持著肯定「有」的心情追問,然而白薔薇學姊的回答卻與她背道而馳。
「沒有呢。」
「什麼!?」
「就沒有啊,我沒有想拜託小祐的事,畢竟五論太已經長大,就算人類不餵牠飼料也不要緊,倘若無法自立生存的話,就沒有身為野貓的價值了。」
不知為何,白薔薇學姊提出了這樣冷漠的說法,她表示,就算只有一個人也不至於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再說,就算沒有被我拜託,小祐應該也不會對誌摩子的危機視若無睹吧,就算會弄得灰頭土臉,我想妳還是會為了拯救誌摩子跳進漩渦裡的。所以在這種存有單純友情的地方,不需要我來推波助瀾。」
白薔薇學姊邊說邊撫摸著祐已的頭。
「假如小祐是那種因為我拜託才去幫誌摩子的人,我就不會拜託妳協助誌摩子了。」
祐巳居然聽懂了如此富禪意的對話,白薔薇學姊是在肯定自己呢。
「可是我想為白薔薇學姊做些什麼。」
「想為我餞別嗎?」
白薔薇跳下桌子並伸了個懶腰。
「也對……那麼,可以請妳和我嘴對嘴親吻嗎?」
白薔薇學姊一臉認真地走近,祐巳見狀連忙閃開。正因為無法了解白薔薇學姊什麼時候是認真的,所以才覺得可怕。
「餵,想逃嗎?妳不是說什麼都可以?」
「嗚哇哇——」
完蛋了,白薔薇學姊已經搭上肩膀,
還用手擡起了下巴,這樣的場景簡直像是外國電影裏的某一幕。
「小祐,乖乖閉上眼睛。」
輪廓深得不像日本人的臉龐逐漸靠近,最後變成一個大特寫。
(真的好漂亮喔……)
看得入迷的祐巳忽然驚覺到,這場吻戲的女主角不就是自己嘛?
嘴唇有危險!
「卡!」
祐巳不禁叫出聲來,應該喊停或時間到才對,但是她只是喊出腦中第一個想到的字眼。
共演對手戲的女演員忽然喊卡,白薔薇學姊就像中了咒語般瞬間停住。這果然是電影裡的某一幕嗎——總之,祐巳趕緊趁隙拔腿就跑。
「再、再見!」
祐巳只顧著逃離白薔薇學姊的懷抱,卻沒能先瞄準方位,結果卻一股腦兒地跑到窗戶的方向,想要回頭卻被白薔薇學姊的手臂擋住,只好又九十度左轉,直朝教室後方前進,然後在置物櫃前再一次九十度左轉,抵達和進來時不同的後門。
「內心留著沒能親到小祐的遺憾,我無~~法畢業。」
就算不落荒而逃,白薔薇學姊也不會追上來,她依然待在剛才的位置,身體朝著窗邊僅轉過頭說 「再見」。
所以剛才應該只是在開玩笑,「以捉弄小祐作結」的方式很符合白薔薇學姊的作風。
從西邊射進來的陽光灑落教室裡,白薔薇學姊那獨自留下的背影令人感到莫名地孤寂。
祐巳明白其實寂寞的人是自己,像這樣可以互相打鬧的前輩,白薔薇學姊或許是第一位也是最後一位了。祐巳對她抱持的情感,並不是像對祥子學姊那樣牽動情緒的仰慕。然而她與白薔薇學姊之間,假如有機器可以計算出像是喜好、個性投機程度等這些無形物質的話,肯定會出現相當漂亮的指數。
「怎麽了?」
祐巳人已經到了門口卻遲遲沒有離開,白薔薇學姐見狀不禁訝異地詢問。
對呀,究竟是怎麼了?
可是不知為何,祐巳不願意就這樣留下白薔薇學姊離開敦室。
該怎麼辦?
「不趕快回去的話,我又要偷襲妳囉。」
祐巳望著笑言打趣的白薔薇學姊,心中喃喃自語著「那可不妙」。
現在她又開始後悔自己為何要逃了,倘若那時白薔薇學姊不是開玩笑而是認真的話確實會被偷襲嘴唇沒錯。然而可怕的是,如今想像起來好像也沒那麼抗拒。
這種心情究竟是為何?
不妙,非常不妙。
這對白薔薇學姊而言或許只像是打招呼,有巳心想,如果只是輕吻一下應該可以吧?
危險,這種想法太危險了。
「妳在想什麼?」
想什麼?在想接吻的事——這種話豈能說得出口。
無論怎麼說,這可是祐巳的初吻,要親在唇上果然還是有些難度。
祐巳原本放在門把上的右手,此時輕輕放下。
不過是嘴唇罷了……可是,是嘴唇哪。
瞧不起嘴唇的人,終有一天會為了嘴唇哭泣。
好!
祐巳握緊雙拳。
(祐巳同學,這可是腳踏兩條船喔!)
當腦袋斜後方出現由乃同學的幻影指責自己的同時,祐巳穿過桌子往回衝。
「咦……」
祐巳對準接近白薔薇學姊唇邊的臉頰,稍微墊起腳尖後主動親了一下。
對祐巳而言,這種程度的表現似乎剛剛好。
「……小祐!」
祐巳害羞得急欲轉過身,但是白薔薇學姊抓住她的手臂、輕拉她入懷中。
「雖然沒什麼要說的而一直保持沈默,但我覺得能認識小祐真是太好了。」
「咦?」
不知道白薔薇學姊是否也在害羞,她仍維持著雙方看不見表情的姿勢說:
「我與同年齡的普通女孩不太能打成一片,可是見到小祐之後,讓我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羨慕起普通女孩子。」
羨慕?
祐巳不禁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她無法相信像白薔薇學姊這樣外貌、頭腦、口才通通都好,還極受學妹們歡迎的超級明星,居然會羨慕平凡的高中生活。然而一想到栞學姊的事,就明白充滿波折的生活也有相當殘酷的部分。
「在高三這一年間,我往好的方向改變了。儘管還不明白好惡,但我覺得現在的自己活得非常輕鬆,雖然有很多因素讓我變成現在這樣,但是小祐的存在也占了絕大部分喔。所以小祐給我的,並非只是一個吻而已。」
「我沒有做……」
摸不著頭緒的祐巳,拉開緊貼著白薔薇學姊的身體並擡頭看她,然後白薔薇學姊用食指彈了她的額頭說:
「豎起耳朵仔細聽好囉!是妳讓我變成大學生的。」
「騙人!」
「是真的,我是因為看到小祐才想再當學生的。」
「噎!」
「真的、真的,那是去年底的事情。當時還因為時間緊迫,來不及遞交優先入學的申請書,沒辦法只好當考生了。啊,這件事已經說過了吧?」
白薔薇舉姊是今年才開始準備大學考試的,這件事已是舊聞,不過讓原本沒有打算唸大學的白薔薇學姊改變決定的原因居然是自己,這點祐巳倒是第一次聽到。
「怎麼辦……」
這樣她豈不是責任重大?與他人在人生十字路口的選擇有關,這幾乎沈重到讓她不想聽並且忘記這件事。
但是白薔薇學姊卻表示「什麼都不用做也沒關係」,還說「就算受到誰的影響,下決定的畢竟還是自己」。
「所以小祐,拿出自信來,畢竟妳是像我這種帥氣的人所羨慕的對象啊。」
碰、碰、碰,白薔薇學姐就像彈簧似地拍著她的背,福澤祐巳,妳怎麽反過來被要畢業的人鼓勵呢?
「報告完畢,敬禮。」
白薔薇學姊迅速地低頭致意後,將祐巳的身體轉了一圈,讓她對準前方的門。
「小祐,我好愛妳唷,能和妳這樣嬉閘真的很幸福,我曾經有好幾次希望變成小祐呢。」
按著,白薔薇學姊就像沒有倒數的火箭一樣,以優秀的操控力與力道將祐巳向前推,而祐巳的身體就這樣咚,咚、咚、咚地來到門前停下。
「您應該和大家都說過我愛妳吧。」
祐巳轉過頭試問,結果白薔薇學姊回答:
「嗯。」
猜中了,白薔薇學姊雖回答得毫無歉意,卻也讓人無法生氣,無論她有沒有對大家說過「我愛妳」,都完全無損祐巳對白薔薇學姊的喜愛。
「感謝妳的吻。」
白薔薇學姊朝著祐巳準備離開的背影說道。
「沒什麼,不過就是『餞別』而已。」
再加上白薔薇學姊畢業後就不能常見面了,這也是祐巳下了很大、很大、很大、很大決心的畢業賀禮。
「不過就是啊……」
白薔薇同意地點點頭。
「對了,小祐,妳知道我要去唸哪間大學嗎?」
「啊?」
祐巳的嘴巴就像教室的門扉一樣半開著,從走廊上探出呆滯的表情反問。
「不,算了,因為想說小祐會不會是怕聽到大學的名字而逃走,就好像是最喜歡的白薔薇學姊被大學帶走了一樣。」
「您真是自戀吶。」
祐巳從鼻子哼出笑意後關上門。
白薔薇學姊真是的,直覺還真敏銳。
她的確猜中自己的想法了。
4
天亮後,便是畢業典禮當天的早晨。
所幸這天是個輿隆重日子相符的晴天。即將目送女兒們踏出校門的家長,也不去在意和服裙擺是否會被弄髒,陸陸續續朝體育館前進,畢竟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
被騙了,
被騙了,
被騙了——!
祐巳默默地大步走在三年級教室走廊上。
「白薔薇學姐!」
三年藤班的門是開著的,祐巳就在走廊上對著位於接近教室正中央的白薔薇學姊大喊。
這樣的吶喊讓畢業生們全都轉過頭。
祐巳瞬間心想「完了」,不過為時已晚。沒辦法,因為她的腦中滿是憤怒,就連今天是特別的日子或是可以請人傳話這些知識,全都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小祐,妳的表情真恐怖,怎麼了?」
白薔薇學姊帶著笑意、穿過眾同學走近祐巳。
「……平安,恭喜您今天畢業。」
「好的,謝謝。」
雖然現在才講很奇怪,但是祐巳還是先打過招呼後再將白薔薇學姊拉出教室。
「等……要去哪裡?」
「哪裡都可以,只要是沒有觀眾的地方就好。」
「沒人的地方?好啊~~是要繼續昨天的?」
「關於那件事,我有話要和您說。」
「嗯——」
白薔薇學姊默默地跟著祐巳,不過在一樓的階梯旁便拉住了她。
「就在這裡吧,畢竟今天無論去哪裡都會有人的。」
「啊……」
祐巳忘記了,畢業典禮與情人節和聖誕節前夕的結業式相同,都是會有很多學生向喜歡的人表白的日子。尤其若喜歡的對象是三年級學生的話,也有不少人會鼓起勇氣把握這最後的機會。在這種時候,乾淨又漂亮的地點豈有不受歡迎的道理。
基於這點,樓梯旁不但有點陰暗,用來告白也毫無浪漫可言,儘管會有人上下樓梯,但是在樓梯上停住腳步、註意聽下面的人講話顯得很奇怪,所以只要不被新聞社社長發現,這裡或許稱得上是個安全的地點。
「什麼事情?」
白薔薇學姊湊近祐巳的瞼問道。
「是真的嗎?」
「到底是什麼事?」
「大學。」
「大學?」
「您又在裝傻了。」
說什麼「因為想說小祐會不會是怕最喜歡的白薔薇學姊要被帶走一樣逃走」,既然知道,那時告訴自己不就好了嗎?不對,那樣的話還是太遲了,要把時間拉回祐巳向白薔薇學姊餞別之前才行。
「啊,被拆穿了嗎?比意料中的還要早呢。我原本還想如果妳到四月還沒發現的話,那可就有趣了。」
「所以果然是真的囉。我今天早上問誌摩子同學後,真是羞愧到臉上都要冒出火來了。」
祐巳覺得自己真是個笨蛋,不僅被白薔薇學姊哀愁的表情欺騙,甚至還親吻她的臉頰,尤其是她將一切都當作是最後的時光了呢。
「咦,真的嗎?臉上冒火?真希望能看到耶。」
「再嘲笑我的話,我可是要出手囉。」
「哇,妳要『還願』嗎?」
「唔——」
該怎麽辦才好?
「別再唉唉叫了,沒清楚告知你確實是我不對,但我不認為沒有傳達給祐巳喔。」
「不是您故意隱瞞的嗎?」
「為什麽要隱瞞?為了讓你親我嗎?」
「別提這個!」
為了不讓白薔薇學姐說下去,祐巳連忙用雙手壓住白薔薇學姐的唇,然而基於體力方面的關系,祐巳隨手做出的口罩輕易就被對方卸下了。
「有什麽關系嘛。畢業是真的、要去念大學也是真的,所以讓你替我餞別有什麽問題了?」
「可是,那間大學不就是莉莉安嘛!」
祐巳大喊出聲。
「嗯。」
白薔薇學姊乾脆地承認了。
這時碰巧一位身穿繡有家紋之日本男性正式和服的高齡講師走下樓梯,並且轉頭望向兩人。
就是這樣。
從四月起,白薔薇學姊要就讀的是莉莉安女子大學文學院——英美語文學系。這個學系的校舍當然位於同樣的校地內。
「去大學並不是為了唸書,而是抱著想好好和學校這個場所共處的心情,為了與它言歸於好才去的,所以場所必須是在莉莉安才行,況且畢業之後也不會再來高中部的校舍玩了。」
「這樣啊……」
聽完白薔薇學姊的分析後,祐巳比較能接受了。
當初聽到對方只有考一所學校時就應該明白才對,如果當初她聽到白薔薇學姐沒有趕上優先入學的申請截止日時,能再多推理一下就好了。
「我的狀況就像要去唸其他大學的蓉子或江利子一樣。」
祐巳有種被白薔薇學姊警告不要太依賴她的感覺,然而,光是白薔薇學姐能在相同的校區裡就讀這點,就令祐巳有點高興……非常高興。
咦?自己原本不是在生氣的嗎?臉上不知何時已經浮出笑容來了。
比起受騙而親吻對方的心情,反而是對方要留在莉莉安的安心感勝出了。
這時候,上下樓梯的人忽然多了起來,一看時鐘,已經八點二十五分了。雖然因為要舉行畢業典禮而沒有早禱,但是由於得點名的關係會有導師時間,所以也差不多該回教室去了。沒有像平常一樣響起鐘聲,讓人不容易感覺出時間的流逝。
「真可惜,時間差不多了。」
「是的。」
兩人自然地分別走向樓梯與走廊。
「那先這樣囉。」
「嗯,待會兒見。」
祐巳一步步地跨上階梯後,心情感覺一陣釋然。
咚、咚、咚、咚。
就連腳步也隨之輕快起來。
還有,她終於可以發自內心這麼想——
白薔薇學姊,
您可以放心畢業了。


準畢業生
1
這一天是個大晴天。
雖然稱不上是萬裏無雲,不過就如同『聖母瑪莉亞之心』裡頭的歌詞所述,是一望無際的藍天。
適合迎向畢業的天氣,這天是個名符其實的「好日子」。
不過,蓉子卻心想,為何會毫無切身之感呢?
即使望著黑板上由在校生所寫下的「恭喜畢業」四個大字,她依然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置身事外。
自己明明身為這個大日子的主角,縱使多少有些緊張,卻可以說是無法沈浸在感慨的情緒裡。即使冷靜又興奮,卻少了些將這些情緒推到頂點的元素。
沒錯,真要說的話,現在比較近似於即將進行某種工作之前的心情,反而比較類似希望可以順利地結束典禮。
蓉子不禁覺得這真是個壞習慣,無論經過多久,自己依然無法卸下所背負的「紅薔薇學姊」之名。在明年度的學生會委員選舉過後,自己才剛以退居幕後之名休息沒多久,結果直至最後一刻自己卻仍舊放不下。
「今天,非常恭喜大家。」
早上的導師時間結束之後,幾名二年級學生帶著象徵畢業生身分的白色人造胸花,前來她們的教室。
這是歷年來的慣例,低一個年級的同班別學生會來為她們一個個別上胸花,因此現在出現在班上的正是二年樁班的學妹。
這麼說來,去年自己也曾經造訪三年級學生的教室,蓉子頓時回想起這段懷念的往事。
為畢業生別上花朵這個重要的角色相當受歡迎,她記得自願參與的學生們好像還為此猜拳決定這六個名額。
(……)
蓉子想到這兒,於是微偏著頭。
不知為何,她沒有猜拳獲勝的記憶,甚至也不覺得當時自己有自願舉手。
(——啊啊,對了。)
蓉子終於想起來她並沒有參與猜拳,所以當然是沒有印象囉。只有蓉子破例一開始便被決定好,要讓身為班長的她率先扛下這個擔子。
大多數的同學都想為學姊佩帶胸花卻不敢打前鋒,對於這樣害羞的同學們而言,蓉子是個可靠的存在。
——蓉子同學,拜託妳了。
自己究竟像這樣被人拜託過幾次了呢?數不盡,也無法一一記得。
但是,蓉子並不認為大家是想要利用她,她也是因此幸而能為已經畢業的姊姊佩帶胸花。她與姊姊碰巧是在不同學年的同一班別,就像現在的江利子與令一樣。
(令啊……)
話說回來,她聽到了一些關於令的趣聞。
今年她好像也將前去為學姊佩帶胸花,令並不像是會自願勝任的人,也並不是眾人推舉,最後卻在不用猜拳的情況下決定。
為什麼呢?
聽說這是三年菊班強烈要求的結果,因為大家都希望能由莉莉安先生為自己別上胸花。
姊姊江利子的心情應該很複雜吧,不對,如果是江利子的話,反而會樂見其成。
「現在將為各位別上胸花,身為學妹的我們必定會慎重行事,可是由於不太習慣之故如果有笨拙之處,還請各位多多見諒。」
善於看著那位似乎是代表的學生向大家打招呼,就像是看見了遇去的自己一樣。
然而,笨拙這個字眼稍微引起了蓉子的註意,她的意思是說,如果手滑了而被安全別針刺到就抱歉囉?那麼也只能祈禱盡量別發生失誤了。
「恭喜您畢業。」
基本上是兩人一組,一名學生會拿著裝花的箱子,另一組負責為畢業學生佩帶胸花。由於共有三組人在座位之間移動,很快就來到了蓉子的位置。
「紅薔薇學姊,恭喜您畢業。」
兩位學妹首先深深一鞠躬,而當她們擡頭起來的瞬間,拿著箱子的那位學妹眼中頓時冒出鬥大的淚珠並滾滾落下。
「怎、怎麼了?」
坦白說,蓉子嚇了好一大跳,她無法理解究竟這短短幾秒鐘內發生了什麼事?
「非常抱歉。」
學妹邊說邊慌張地用手背拭去淚水。
「總覺得感觸很深……啊!」
因為一隻手離開支撐的關係,排有胸花的淺盒差點就翻落在地。
「她一直以來都相當崇拜紅薔薇學姊。」
負責別胸花的學妹在一旁補充道,她打開安全別針,稍微拉起制服胸前位置的布料後刺入,但是此刻她的手也開始顫抖而無法順利別上。
「不好意思……好痛!」
學妹刺中自己的手後,又比其他人多用了一倍的時間,才總算讓白色花朵於蓉子的胸前
綻放開來。
「真是對不起,好像有點歪呢。
「謝謝,不要緊的。」
蓉子微笑地回應道,她總覺得自己比較抱歉,因為不知名的在校生還比身為畢業生的蓉子更有畢業的真實感。
替教室裡的所有畢業生別好胸花之後,二年椿班的學生們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聚集在角落低頭竊竊私語,不曉得發生什麼事了,只見她們待在那裡好一段時間,還望著盒裡似乎在數算什麼。
(怎麼回事?)
即使與自己沒有關係,蓉子看到這樣的情況依舊相當在意。
(數量不合嗎……?)
二年級學生們一副疑惑的模樣,可是似乎認為停留過久會造成學姊們的困擾,只好在道別後便準備雕開教室。
「啊,等一下。」
蓉子忍不住出聲叫住她們。
「請問怎麼了嗎?」
靠近教室門口、代表學生向她們打招呼的學妹回過頭。
「我想起來了,有一個人因為流行感冒請假,如果有多的胸花可以交給我保管嗎?我可以連同畢業證書一起交給她。」
同學們聽完蓉子的話,紛紛表示「對喔」、「這個方法不錯」。大夥兒因為太過雀躍,居然一時大意而忘記請假的同學了。
「……原來是這樣。太好了,原本因為數量不合的關係,我們還以為一定是錯拿了其他班級的胸花而在意不已呢。」
二年級學生們的疑慮似乎就此解決了。
「謝謝您,多虧紅薔薇學姊幫了我們。」
「是啊,蓉子同學總是很可靠呢。」
蓉子錯愕地聳聳肩,她對於到最後的最後還是如此好事的自己感到訝異。

2
畢業典禮的正式名稱是——畢業證書授予典禮。
按照字面上的意思,就是為了授予「畢業證書」而舉行的典禮,既然是在高中,便是針對修完高中規定課程的人們授予證書。
不過聖心想,這麼點小事有必要弄得這麼盛大嗎?
並不是說不要舉辦典禮,但是如此大費周章地反覆練習畢業典禮的歌曲和預演,反而讓人覺得有點本末倒置,或者應該說掃興才對。
聖轉動肩膀並與大家在體育館前的走廊上排好隊,她煩躁地想著,怎麽可以在開始前就累了呢?但是看在周圍的人眼裡似乎不是這樣。
「聖同學也會緊張嗎?」
排在她前面的佐佐木克美同學聽見了嘆氣聲,於是轉過頭詢問。
「我看起來像在緊張嗎?」
「因為感覺妳不佩是會緊張張=人,所以才這麽問的。」
「原來如此。」
聖笑著點點頭,心中同時有些驚嘆,她感覺到自己的確改變了不少。
過去的她應該無法和同學這樣子閒聊,她記得無論對方是出於好意或是無心的話語,聽在她耳裡也會覺得是諷刺,進而不願再與對方接觸。
「事前先排練過就不會緊張了。」
曾幾何時,她也開始覺得就算是閒聊也很好。
不曉得自己是因為歷練而變得圓滑了,還是在不知不覺中被成人世界汙染了?這恐怕是個一言難盡的複雜問題。
「可是,正式來的時候一定不同吧。」
克美同學天真地小聲笑著,若要歸類的話,她和小祐算是同一類型的人。回想起這一年來,只要按照座號排隊的時候,聖和她必定會一前一後排在一起,但是卻不曾像這樣說過話。聖因為山百合會的事務在身,多半都待在薔薇館而很少在教室裡,所以不只是克美同學,她和班上的同學都只能算是點頭之交。
「怎麼了嗎?」
「嗯?沒有,我是在想自己對班上好像都沒什麼貢獻。」
「那也沒辦法啊,因為聖同學是所有高中部學生的姊姊嘛。」
克美同學說話真是可愛,讓聖忍不住想要親她,然而腦中隨即浮現小祐生氣的瞼只好作罷。不知為何,這種時候讓她踩煞車的卻不是誌摩子的容顏。
這是佐藤聖的七大不可思議之一,其餘六項還不得而知。
「克美同學、聖同學,脫隊了喔。」
位在聖後面的佐藤信子同學小聲地提醒她們,在聖與克美同學說話時隊伍已經往前進。
兩人前面因而空出約五公尺左右的距離,藤班前的李班似乎已經開始準備進場了。
聖對著後面的同學說完後,便小跑步接上隊伍。
(正式畢業典禮……)
話說回來,畢業典禮有必要進行排練嗎?
或許是為了避免在家長與來賓前因流程出錯而鬧笑話,但是成為高中生之後,只要知道流程安排的話,應該就可以表現得很好。
畢業典禮由教務主任擔任司儀,這本來就是教務主任的職責,所以無須擔心典禮會突然變調。況且只有未上幼稚園的小朋友,才會因為坐不住而發出怪聲或東奔西跑。
入學典禮雖然沒有預演仍能做得很好,結婚典禮或喪禮也沒有要求參加者先行集合練習,同樣可以順利舉行完畢。
「請三年藤班入場。」
照著負責安排場內的學生指示,一行人依序進入作為典禮會場的體育館。
聖帶著『啊,終於要開始了』這種近似放棄掙紮的想法,踏出腳步邁向前方。
伴隨著隊伍前進的背景音樂是聖歌隊的歌聲,畢竟不是高中棒球進行曲,所以不需要配合音樂踏步。
就座之後,首先便看到正面右手邊所揭示的典禮流程表,那出自書法老師之手的墨黑楷書大幅躍於模造紙上,老師的狀況想必很好,其所揮灑的文字看來如行雲流水般自然生動。
聖瞄了眼今日『菜單』後暗自嘆了口氣,這是以開幕致詞起始、閉幕致詞作結的全餐,長串的「○○致詞」或「齊唱○○」等文字,排在身為『主餐』的畢業證書授予前後。
難道不能像領汽車駕照那樣更有效率一點嗎——聖之所以會這麼想,並非針對畢業典禮的形式作批評,完全是因為她相當了解自己是只要覺得無聊就會想睡的體質。
去年的畢業典禮,明明姊姊就要畢業了,她卻仍犯下不知不覺睡著的前科。
無論怎麼說,這次的主角可是自己,和在校生比起來,畢業生在典禮中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因此被睡魔襲擊的危險性應該會較低,但是這種想法還是稍嫌天真。
就算入場之後依然什麼也沒有改變,她仍舊毫無緊張感可言。如果是以重要的人就要離開了的不安來說,其實一年前這種感覺還比較強烈。
畢業生仍依序進場中。
不妙,聖在心中呢喃著。
她已經開始想睡了。
3
入學典禮和畢業典禮不用說,
就連家長觀摩日、才藝成果發表會,或者是運動會和合唱比賽通通都一樣。
因為最初曾讓她吃過苦頭的那段回憶,江利於自此便決定凡是會有人前來學校看自己的活動,自己怎麼樣也不要回頭看他們。
幼稚圖舉辦春季運動會時,明明只是小孩子的運動會,但是她的父親居然穿上最為隆重的繡有家紋之和服,並做了標語布條還搖旗吶喊,哥哥們也一身正式服裝前來參加。江利子面對這群叫他們別來還硬是要來的人們,決意從此以後都不在會場搜尋家人的身影。
江利子心想,可是今天和平常有些不同。
於是她進場時偷偷瞄向家長席,先找出最顯眼的人(老爸真是狡猾),然後再將視線栘至附近。江利子很少像這樣睜大眼睛搜尋,這全都是因為戀愛導致的,人們不是常說,戀愛會改變一個人嗎?
(還沒來嗎?)
江利於前進的同時,心情也跟著沮喪了起來。她可以看見母親、哥哥們和父親一起坐在最前排,但是卻沒有熊男——山邊先生的身影。
(明明就說會來的……)
雖然對方說過可能會因為工作的關系晚到,但是江利於原本還堅信他一定會趕上。反正對方的態度不過是如此而已,和半年前就將行程空下來、發高燒也要爬過來的哥哥們相比。
愛情的分量果然不同。
(算了,反正花寺學院就在旁邊而已。)
江利子調整好心情就座,因為她心繫的人就是隔壁學校的老師。
(畢竟他不是班導師,工作結束應該就可以馬上過來了。)
因為對方說過可能會晚到,所以江利子拜託母親也幫山邊先生留個位置,縱使老爸和哥哥們對此沒有好臉色,不過那倒是無所謂。
遲到還得走進家長席第一排或許需要一點勇氣,然而這是遲到的山邊先生自己不好。
(總之,應該是快到了吧。)
花寺學院明天將要舉行畢業典禮,在畢業典禮前一天,科任老師應該不至於會有太重要的工作。
花寺學院高中部的畢業典禮,按照往例,每年都會於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畢業典禮的隔天舉行。
雖然兩校之間有著男校、女校以及信仰佛教、基督教的差異,但是相鄰的兩校自古以來便交情良好,諸如舉辦學園祭或入學、畢業典禮等學校活動,雙方都會經過討論、調整以避免撞期。
因為讓兒子唸花寺、女兒唸莉莉安的家族不在少數,像江利子和哥哥們年齡差距甚大便不至於構成問題,但是對於同時有兒女就讀兩校的家庭來說,能夠協調日期真是太好了。
(像小祐家也是,應該很高興時間能錯開吧。)
江利子記得,小祐好像有個差一歲的同年級弟弟正在花寺讀書。
(對了、對了,柏木同學也要畢業了啊……)
一想起祥子的未婚夫,江利子才發現自己早就忘記對方的模樣了。
(……)
明明在學園祭開辦之際,自己還認為像他那樣的英俊王子真是少見,人心還真是善變。
相反的,自己卻是迷戀上和王子一點也不像的熊男。人生就是因此才有趣。
(然而——)
江利子坐在折疊椅上,不禁對自己感到訝異,典禮就要開始了,自己究竟在什麽?
真是的,不覺得緊張也是沒辦法的事。


江利子、聖、蓉子
1
——妳是美國人?
之所以會想起這句話,或許是因為『齊唱國歌』的關系。
聖註意到周遭的同學們都起立,於是擡頭瞄向典禮流程表。
(齊唱國歌?)
也就是說,『開幕致詞』和『誦讀聖經及禱告』都已經結束了啊?因為自己在打瞌睡,所以完全沒有註意到。
(接下來——)
為了唱『君之代』(註:『君之代』為日本國歌。),聖像大家一樣奮力站起身,一邊聽著簡短的前奏一邊回想起,她曾經回頭對初次見面就對自己說了某句話的友人大喊:「才不是呢!」
因為對方忽然抓住自己的肩膀問「妳是美國人嗎?」……對了,她們還為此打了一架。
幼稚園時代的江利子,還沒有戴上作為她註冊商標的髮圈,不過卻用髮夾將頭髮夾起、露出整個額頭,所以和現在的形象沒有太大的差異,而且她從那時候就已經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了。
一般來說,上頭有哥哥或姊姊的小孩會比一般孩子老成,而在兄長的溺愛下長大的江利子似乎也有這種性格。
雖然她與聖並不同班,卻時常可以在幼稚園的庭院裡看見江利於率領班上的朋友們一同玩耍。那時的江利於應該還沒有因為「厭煩」或「無聊」而不想久活的念頭,她相當活潑且具有領導才能。
相反的,聖則沒什麼活力,畢竟人的天性不是這麼容易改變的。
她從小就很怕生,是那種忽然被父母送進幼稚園裡會十分不知所措的類型。
就算是幼童的個性也是有千千萬萬種,正因為聖是這樣的性格,使得她無法天真地和朋友們打成一片。
可是聖並非受到朋友們排擠,也不是自己主動迴避,只是因為自己一個人比較輕鬆,所以就沒有積極加入同學們的圈子而已。
雖然她並不排斥遊戲、畫畫、練習寫平假名或是簡單的算數等等,卻對於和他人聚集在一起以同一個步調做事感到痛苦,
有時甚至連老師的存在都會令她感到鬱悶,聖就是這樣有點神經質的小孩。
某天,當她正在等接送公車時,忽然有人從背後抓住自己的肩膀,原來是江利子。
聖馬上就知道對方是人稱「小利」的孩子王,卻想不出對方找自己有什麼事。
忽然間,江利於沒頭沒腦地開口問:
「妳是美國人嗎?」
卡噠。
聖覺得自己的腦袋裡好傢有某個零件彈了出來。
雖然幼稚園孩童彼此之間並不講求禮貌,但是多少也有該說和不該說的事。即使已經過了十幾年的現在,聖仍覺得那尺度難以拿捏。不過對聖而言,那時江利子的發言已經失當到形同攻擊了。
聖的五官深邃,髮色也較為淺淡,所以有時侯會被陌生的大人問及父母的國籍。
現在可以笑笑帶過,但是當時的聖卻對這個問題感到非常棘手。
對自認為日本人的小孩問「妳是美國人嗎?」是一件很嚴重的事,並不是因為感覺受歧視,而是這樣會讓孩子覺得自己被否定。
這種長相和那種長相哪裏不同?.
我的父母都是日本人不行嗎?
這麼說並不誇張,但是聖真的曾煩惱自己是不是這個家的孩子。
(妳說我是美國人?)
聖頓時燃起熊熊怒火,文靜的小孩可不等於懦弱的小孩,她平日很沈默並不代表內心什麽感覺都沒有。
聖不開口是因為憤怒,但是江利子卻將其解釋為不置可否,於是又接著說:
「我知道了,妳是混血兒。」
看來她似乎堅信自己一定是對的,不但沒有聽見聖說「才不是呢」,甚至還繼續自顧自地發言。
「吶,妳的爸爸是美國人?還是媽媽是美國人?」
「外國的名字是只有在美國才會用嗎?」
聖對於她先前的問題並沒有給予任何「YES」或「NO」的回答,而且為了報復江利子還故意轉過身背對她。
事實上,光是從幼童口中講出混血兒或美國等詞彙就已經很了不起,然而聖卻不想誇獎她。其實當時的聖也是似懂非懂,她是直到上小學之後,才知道非洲或倫敦並不是國名。
「如果不是美國人的話,那是哪一個國家的人?」
就算甩開對方,江利子還是執拗地追上前問,如果罵她沒教養應該會傷及她的自尊,不過引發的好奇心說不定會更甚於此。
「別跟過來啦。」
「妳想逃嗎?混血兒!」
「妳去那邊啦,前額突!」
「妳說什麼——」
聖不記得是哪一方先動手,可是聖和江利子確實在那段對話後扭成一團、大打出手。後來兩個人被老師和前來接孩子的江利子母親拉開,就算渾身泥濘還是不斷地威嚇對方。
結果兩個人一起被帶到保健室包紮傷口,但是由於氣氛一觸即發,所以兩人之間還用了一個屏風擋住。
消毒水確實地塗抹過整片傷口,不過聖並沒有哭,她認為若被屏風另一頭的江利子看到自己懦弱的一面就算輸了。
老師向兩人詢問事情經過,但是雙方都沒有提及打架原因,一個是認為反正對大人說了她們也不會了解。一個則明白是自己說出讓對方不高興的話,於是也沒有多說什麼。
「請妳們握手和好。」
雖然明自老師的立場是要調解兩人的恩怨,然而因為她們是小孩就隨便處理這點,讓聖無法接受。握手就能讓疙瘩消失嗎?才沒這種事,她們可是賭上自己的尊嚴在奮戰。
「好了,小聖,還有江利子也是。」
聖並不討厭這位老師,然而卻因為這件事讓聖對她產生嫌隙,反正大人都是這樣——抱持這種想法的聖冷漠地盯著老師,就算身為小孩的江利子是敵人,卻還比較有親切感。
可是再這樣下去會沒完沒了,兩人只好無奈地別開臉隨便握了下對方的手。
結果這兩個小孩可以說是不分軒輊,握手言和只是為了給大人面子,實際上卻堅持不肯讓步。
這時的她們還不知道,其實有種表面上裝出笑容和解,就可以不讓事態繼續拖延的高超技巧。不,就算她們知道也絕對不會這麼做。
原本毫不起眼的聖,因為這個事件頓時成為人們眼中的問題兒童。雖然不會鬧事,卻不和同年齡的小孩及老師說話。聖偶爾會在走廊上和江利子擦身而過,但也只是對彼此「哼!」
的一聲並做鬼臉而已,並沒有演變成暴力相向的狀況。
因為雙方是這樣的關係,照理來說,應該會比同班的人更不註意她才對,然而聖在幼稚園時代就只記得江利子而已,導致後來在小學與國中部的同班同學中,就算有人幼稚園時和她同班,她也完全沒有發現。相反的,她唯一記得很清楚的,就是在那之後有段時間和她不同班的江利子而已。
聖進入國中部之後,初次在同間教室裡發現江利子時——
雖然她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不屑地對彼此做鬼臉,然而當她發現隔著走道的鄰座坐的是誰時,想必露出了十分驚駭的表情。
——糟透了。
她記得兩人同時這麼低語著。
無論過去或者是未來,曾經扭打成一團的對象就只有那一個人而已,而那個人現在就出現在自己面前。
「聖同學。」
坐在左邊的信子同學拍了拍她的肩膀,聖隨即望向兩旁,卻沒看見坐在她右邊的克美同學。連找都不用找,因為在她座位前方的人也都不見了,原來典禮已經進行到『授予畢業證書』這個階段。為了讓典禮能順利進行,學校規定當自己前五號的同學上臺領取畢業證書時,就要站起來到講臺下等待。
「妳睜著眼睛睡著了?」
「我沒有睡著,沒有。」
聖搖搖晃晃站起身。
「振作一點嘛。」
「嗯,不好意思,總是麻煩妳。」
「沒辯法,誰叫我們都是『佐藤同學』呢。」
雖然姓氏相同,但是名字的五十音比較後面這點是自己運氣不好——信子同學很早以前就已經不再為此掙紮了。
聖回想起這一年來,她一直都受到信子同學照顧,在她與誌摩子成為姊妹之前,常因為人手不足的關系,連山百合會的事情都找信子同學幫忙,想必信子同學十分困擾,但是由於聖在這個班上並沒有要好的朋友,只好犧牲離自己的座號最近的人了。
「聖同學,妳的眼神比過去溫柔許多呢。」
又一位同學領到畢業證書之後,聖背後的信子同學悄聲地這麼對她說。
「過去?」
「像幼稚園時或是小學中年級的時候……咦?」
信子同學的表情出現變化,最後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聖。
「難道妳不記得我了?」
聖回家翻開畢業紀念冊後,
才發現她與信子同學至今有二分之一的時間都是同班。
2
佐藤聖。
藤班的班導師朗誦出姓名,這位名為佐藤聖的友人正站在講臺上鞠躬接下畢業證書。
——佐藤同學。
蓉子記得這是她最早對聖說的話。
「佐藤同學,請等一下。」
這是發生在進入莉莉安國中部後沒多久的事情,蓉子忘了自己是基於什麼理由叫住聖。
似乎是必須分組去參觀學校社團活動時,她註意到落單的聖便開口喚她。
聖回過頭冷冷地看著蓉子,那時她的眼神相當地銳利,和現在不一樣。盡管散發出讓人難以靠近的氣息卻不令人覺得害怕。
「畢竟佐藤同學和我們是同班的,大家一起走吧。」
聖聽到蓉子的話不禁失笑,這讓蓉子有些困惑,事實上,這是她第一次見到這位冷淡的同玨同學露出笑容。
「妳是考進來的?」
聖這麼問著蓉於,她那上揚的嘴角與其說是笑容不如說是挖苦。
「什麼意思,我在自我介紹時不是已經說過了。」
蓉子感覺對方有點瞧不起她,因而不太高興。
一個是從小學部直升進國中部,另一位則是考進來的。雖然沒有必要區別這點來結交朋友,但是在入學當時,情況類似的同學會自成一個團體。
「抱歉,那部分我完全沒有聽到。」
與其說沒有聽到,不如說是根本沒在聽。同學們在自我介紹時,聖一直望著窗外發呆,而輪到聖自己的時候,她也只報出名字和座號就回座了,真是個冷淡的人。
不過或許正因為如此,蓉子才會註意到聖,如果把一切都講完的話,就不會引發想了解這個人的欲望了。
「所以呢?我是從國中部才進來這間學校的,這和參觀社團活動有什麼關係嗎?」
蓉子察覺自己的語氣逐漸變得強硬,她的確對聖的態度感到不滿,但是或許應該說興奮才對。
和聖對話有種刺激的感覺,她絕對不會像同年齡的女生那樣回答出可預期的答案。
「沒什麼。」
聖的表情頓時變得較為沈穩並回答道。
「只是很久沒有被同年級的人稱為佐藤同學,感覺很新鮮而已,『蓉子同學』。」
她特地加重語氣說出『蓉子同學』這幾個字。
那時蓉子才第一次知道,莉莉安普遍都是以名、而不是以姓氏來稱呼彼此。
的確,教室裡也充斥著呼喚名字的聲音,她原以為那是同學們早就互相認識的關係,或者是這個班上聚集較多不怕生的同學。
入學典禮至此已經過了四天,從小學部升上來的學生們,似乎都將這點視為理所當然,因而沒有任何人詳細說明過。縱使蓉子仔細讀遍了學生手冊的每一處,但是手冊上也完全沒有提及這點。
「謝謝妳告訴我,『聖同學』。」
「不會,不用客氣。」
兩人刻意向對方微笑之後,蓉子那班的同學就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繼續前進參觀社團活動,聖則默默地跟在隊伍的最後面。
此時蓉子鬆了一口氣。
雖然就讀公立小學時,班上總會有一位無論何事都要采取反抗態度的男生,然而聖似乎不是這種情況.蓉於透過觀察逐漸了解到,聖之所以會不聽別人講話、從團體行動落單,純粹只是因為嫌麻煩而已。
「聖同學選的是運動性社團?還是文化性社團?」
蓉子對聖越來越有興趣,因而時常向她攀談,小學部和聖同班的同學們都認為蓉子很有膽量,但是她並不明白箇中緣由。
「文化性社團。」
被問到的聖則一臉厭倦似地回答,有時候被人無視還比較有動力。
「不過妳看起來好像很擅長運動的樣子耶。」
「什麼都好,只是想盡可能找個輕鬆的社團。」
國中部規定,學生每週必須有一堂課去參加共同社團活動,因此就算不喜歡也得加入一個社團才行。結果聖選擇了閱讀社這種可以沈浸在個人世界裡的社團,有效地運用了社團活動時間,蓉子則是加入了文藝社。
和預期的一樣,聖對放學後的社團活動毫無興趣,但是即使什麼也沒做體育成績就很好的聖,屢次接到壘球社或排球社的邀請。蓉子很想告訴這些前來遊說的女孩們,要聖參加團體競賽是不可能的,不過她並沒有說出口。
(因為那樣是多管閒事嘛。)
雖然蓉子總是提醒自己註意,卻仍被說成是「多管閒事」的「好事者」,特別以聖的情況最嚴重。
蓉子因為在意而問東問西的結果,導致她們至今吵過好幾次架。
就連蓉子本身也明白,只要自己閉嘴就可以和聖相安無事地過日子。
但是,如果個性有這麼容易改變的話,大家都不用這麼辛苦了。
「鳥居江利子。」
聽到熟悉的名字,蓉子忽然跳回了現實世界。
想事情時的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就連菊班也已經有一半的人領到畢業證書了,只有座號是一號的同學上臺時才會唸出證書上的全文,其他則以「以下相同」作結,如此一來,速度會這麼快也是理所當然的。
(江利子是……是參加什麼社團呢?)
蓉子皺起眉頭,試圖回想起記憶中之事,接著她便想起江利子在一年級時加入了圍棋社,二年毅是書法社,三年級則是桌球社。國中時代的她每年都會換一種社團參加,而理由十分簡單。
她是這麽說的——我看到比自己還優秀的人就失去動力了。
附帶一提,讓她放棄書法社的不是別人,正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這是江利子親口說的,肯定沒錯。
共同社團活動的第一天,身為社團指導老師的書法老師為了要了解學生們的實力,請大家自由書寫,當江利子一看到祥子寫完的作品後,瞬間就失去了幹勁,因為祥子的作品水準實在高出大家太多了,其他人根本完全無法與之比擬。
只要具備了某種程度的技術,就可以培養出相當的眼光這點堪稱不幸,對江利子而言,失去動力後的一年恐怕是段漫長時光。
就算和自小便開始學習書法的祥於競爭也沒用,但是對於曾經無論做什麼事都能不用努力便可站上頂點的人而言,或許甘願退居第二是個事關自我認同的重大問題。
大概就是從那時逐漸形成現在的江利子,升上國中部之後,會有來自其他學校的陌生學生加入,小河匯集之處,水不但變濁,水流也變得激烈起來。
(唉……真是的。)
蓉子從折疊椅上站起,就在過去的回憶重複播放之際,輪到樁班上臺領取畢業證書了。
「水野蓉子。」
「是。」
蓉子出聲回應班導師的唱名並登上講臺,面對校長行一鞠躬後再往前一步等候。
「水野蓉子,以下相同。」
校長一面含糊地呢喃一面遞出證書,蓉子依序伸出左右手接下證書,轉向與剛才相反的方向再敬了一個禮後,接著立刻又響起下一位同學的名字。
蓉子心想,所謂不夠盡興就是這種感覺嗎?
畢業證書會在講臺下方先被收回,班導師事前吩咐過,就算證書上的名字有誤,在臺上也請先收下。不過幸好蓉子拿到的證書上,正確地寫著「水野蓉子」。
(蓉子同學啊……)
現在回想起來,聖在參觀社團活動那時,就已經將蓉子的名字記起來這點,還真可謂為奇蹟。只要一問聖,就會發現她不僅記不得別人的名字,就連忘記別人的長相也是常有的事,這看在入學典禮才過三天,就把全班的外貌和名字一併記住的蓉子眼裡,實在難以置信,這樣的聖要如何度過校園生活呢?
最近她們之間才剛聊到這個話題。
「蓉子,妳在自我介紹的時候,都是說了フヨウ(FuYou)的ヨウ(You)對吧?」
聖這麼問道。
「フヨウ(FuYou)的ヨウ(You)?啊,妳是說芙蓉的蓉嗎?」
通常如果有人問蓉子名字怎麼寫的話,她多半都會回答「芙蓉的蓉」。
「那個時候,聽到你說了フヨウ(FuYou)的ヨウ(You),我聯想到的是扶養家庭的扶養呢(註:蓉子的日文發音是Youko,芙蓉與撫養的日文發音皆為FuYou。)」
「扶養家庭?」
那還真是天大的誤會,但是聖似乎沒有想到,和Fuyou同音不同字的日文還有「不要(不需要)」或「浮揚(攀升)」。
「這麼說來,在扶養家庭下長大的小孩不是叫『養子』(Yuushi)嗎?既然如此,字寫成養子,不也可以念成Youko嗎?(註:「子」的日文有多種念法,Shi[音讀]和ko[訓讀]。)」
兩人目前身處在薔薇館二樓,聖則靠在光線充足的窗邊瞇起眼睛,就好像在陽光的照耀之下融化了一般。
「那時妳明明就在看旁邊。」
「所以我只有在蓉子自我介紹時轉回來喔。」
「嗯哼——」
真的假的?不過既然聖都這麼說就相信她吧,那時蓉子只是聳聳肩如此認為。
「從下次開始,我要說是花朵的芙蓉。」
「說是內容的容加草字頭不就好了?」
可以的話,當然希望能用美麗一點的說法來傳達,聖是不懂這點嗎?還是比喻這種行為好像在修飾自己的名字,令她覺得不好意思呢?
「叫聖真不錯,可以說是聖母瑪莉亞的聖、聖夜的聖、聖歌的聖,聖人的聖或者——」正當她想舉出「高野聖」(註:「高野聖」是日本文學作家泉鏡花的作品。)的時候,聖似乎還不耐煩地嘀咕著:
「別說了啦,講『耳、口、王』那個聖就夠了。」
蓉子心想,把字拆開來講反而讓別人聽不懂吧。
將畢業證書交給導師再返回畢業生席途中,蓉子偷看了下三年藤班附近,結果大老遠就能看出聖正在呼呼大睡,那副模樣不禁令她有些頹喪。
3
蓉子接過證書後走下講臺。
江利子擡頭望向典禮流程表,此時已經輪到最後一班、也就是椿班且姓名為「み(Mi)」字頭的學生,那就代表差不多要結束了。
接下來是校長致詞,還有學院長與來賓的賀詞,這樣的內容就算不是聖,也開始覺得有點想睡了。
儘管無聊,但是江利子依舊無法回頭張望熊男是否已經抵達,因為這麼做的話,就和小學時代的家長參觀日沒兩樣了。
那就閉上眼睛稍事休息吧,因為等到在校生致歡送詞與畢業生致謝詞開始之後,就算不願意也得張開眼睛。
「新生代表,一年李班水野蓉子。」
江利子第一次聽到蓉子的名字,是在國中部的入學典禮上。
不,那時公布班級的模造紙上,
也有用奇異筆清楚地寫著「水野蓉子」四個字,但是畢
竟不是什麼特別有趣的姓名,因此這樣陌生的名字不可能留在眼裡,自然也不會記得。
入學典禮前,學生們先在教室裡集合,然而預先按照座號坐進指定座位時,鳥居的「と(To)」字頭與水野的「み(Mi)」字頭正好在同一排的最前面和最後面,更何況當時她看到了聖就坐在隔著走道旁的鄰座,根本就無心再觀察其他座位坐了哪些人。江利子和聖曾經在幼稚園時代大打一架,從此以後她們就算在走廊上碰面也會互相示威,堪稱是一對天敵。
水野蓉子。
因此,教務主任在入學典禮上點到的這個名字,對江利子而言是完全陌生的。
蓉子自江利子的班級站起身向前走,這也是江利於第一次看見她,起碼江利子未曾在莉莉安小學部看過。那一頭烏黑整齊的齊肩直髮,感覺是個很有成熟韻味的漂亮女孩。
她的問候也相當大方有禮,說話聲音穩定又清晰,雖然帶有些許的顫抖,不過像這樣從細微之處流露出的適度緊張感,反而讓人感受到她的真誠。
(呼~~)
看來上天似乎不只賜給蓉子一種才能,那時江利子感受到些微的打擊。
並不是因為江利子自己想當學生代表問候大家,而是她記得她對於和蓉子同班這件事非常不安。
能在入學典禮上代表問候者,自然是從成績優秀的學生之中桃選出來,而且很明顯是由從外面考進國中部的「水野蓉子」拔得頭籌。從小學部升上來的學生,只有在形式上接受了同樣的入學測驗而已,雖然江利子的落點成績也相當優異,不過,蓉子卻無疑地取得了更好的成績。
雖然和努力用功考上的人相比沒有意義,但是江利子畢竟是出生至今都屬於「不用努力也能有好表現」的孩子。倘若現在必須靠努力才能奪得資優生地位的話,就等同於否定了過去的自己,她並下喜歡這樣,江利子並非只喜歡「會唸書」的自己而已。
所以,她很早就退出了這場競爭。
一個班上不需要兩位資優生,她將這個角色讓給了蓉子,這並不是她想認輸,而是自己也差不多厭倦處於領導地位。
然而當來到選舉班級幹部的階段後,江利子的計畫開始出現破綻,由於沒有其他候選人的關係,大家推薦「水野蓉子」擔任。結果蓉子卻指名江利子和她一起當班長,也就是兩人變成夥伴了,蓉子的理由在於她對自己是從其他學校過來這點感到不安,江利子心想,蓉子不是才三天就已經熱悉莉莉安了嗎,她在說些什麼啊?這絕對是蓉子在向她報復。
總之,江利子得和這位盡量不想接近的對象共同為這個班級服務一整年。
「請多指教,鳥居同學。」
江利子至今仍難以忘懷當時蓉子獲勝般的笑容,因此江利子也稍微小小報復了一下,她心想,自己絕不會將「名+同學」這種莉莉安特有的稱呼方式告訴蓉子。
(不過,這點她也很快就改過來了。)
江利子邊聽著學園長的祝賀,手上邊玩弄著胸前的領結。
蓉子擁有優越的學習能力。
——江利子同學的領結打得好漂亮喔。
至今江利子仍然記得,發現自己比不上蓉子的那天發生了什麼事。
「江利子同學的領結打得好漂亮喔。」
蓉子有一天忽然這麼說道,記得那是在體育課結束,剛回到教室時發生的。
「啊啊,經妳這麼一說。」
其他同學們也望向江利子胸前的領結,端詳的同時還紛紛點頭。
「是嗎?」
蓉子很會稱讚別人,或許是她可以看透對方的缺點和優點,然而她向來只專註在優點上。正因為如此,不會讓人有被吹捧的感覺,或許她是在別人的讚美下成長的,因此很自然地也會讚美他人。
「有沒有什麼訣竅?」
蓉子一直註視著江利子的領結並伸手觸碰。
「訣竅?」
因為江利子根本沒有註意到這點,
當然也沒有訣竅可言,而且她再望向蓉子的領結,發現她打得也並不差。
「其實我之前就註意到了,今天在更衣室裏還特地看看你是怎麽打的,但是你一下子就打好了呢。」
蓉子拜托江利子,希望江利子可以教她如何打領結,可是江利子每天都是在無意識的情形下打好領結的,根本沒有辦法教人,於是蓉子又說,
無意識也沒關係,再度詢問江利子是否可以多打幾次給她看。
基本上,蓉子是屬於努力型的人,當江利於重複了約五次打領結的動作後,她便學會了,也可以將自己的領結打成與江利於相當近似的形狀。
「可是,還是比不上江利子同學呢。」
蓉子這麼說完,似乎已經感到滿足了,又將話題轉到其他地方。江利子對蓉子有興趣的東西並沒有特別的感覺,然而卻對蓉子這個人相當有興趣。
諸如不會特別隱藏自己努力的模樣,或是只要能達到某種程度便心滿意足的態度——像這些江利子無法想像的事情,蓉子都可以輕鬆地辦到,而且絕對稱不上辛苦,甚至還可說是樂在其中。
江利子領悟到,其實能夠努力也是一種才能,她不明白該做些什麼才好,然而對於一直不停追求某方面不想輸給別人的人,全面而廣泛或是持續不斷地重複動作等等,這些必須灌註無謂勞力的行為實在太辛苦了。
然而,蓉子難得稱讚了她。江利子心想,她唯一想要繼續保持的就是勝過蓉子的領結形狀,反正又不花時間,就像到目前為止所做的一樣,不過就是打個結罷了。
咻——
當最後拉好領結兩端時,江利子的心情也隨之嚴肅了起來。
早上她同樣也打好了領結。
今天是穿上這套制服的最後一天。
「全體起立。」
會場全體人員按照司儀的口令站起身,祝賀詞發表完後要詠唱聖歌。此時可以聽見從家長席傳來自椅子上起立及攤開紙張的聲音。校方在家長與來賓入場時,有發給他們上面印有聖歌樂譜的單張。
江利子假裝要調整裙身的皺褶,偷偷望向背後的座位,可是起立的學生們所形成的厚牆擋住了她所在意的家長席,就連座位都無法看清。
此時音樂老師奏起了鋼琴前奏。
不曉得山邊先生到了沒?
有沒有在會場的某一處一起為她們歌唱呢?


在校生致歡送詞與畢業生致謝詞
1
當畢業典禮逐漸迎向尾聲之際,緊張感也隨之浮現。
蓉子深感不妙,她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內心卻緊張不已,在加上意識到自己響亮的心跳聲,讓她不禁更是焦慮。
為何神不讓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得以維持著宛如畢業典禮預演的心態呢?
蓉子並不擔心自己即將代表誦讀『畢業生致謝詞』,她早已經習慣這種場合了,只要一想到自己曾在國中部的入學典禮上,對著底下全部陌生的學生進行新生代表致詞問候,像現在這樣的情形也不算什麽了。
蓉子於是反問自己,究竟讓自己緊張的原因為何,其實就是必須在『畢業生致謝詞』之前先度過的關卡,也就是蓉子的妹妹小笠原祥子,將以在校生代表的身分朗讀歡送畢業生的祝福之詞。
但是蓉子並不是掛心祥子是否會失敗這種小事,祥子絕不會疏忽大意,就某種意義而言,她甚至比做姊姊的蓉子更習慣面對這種場合。
蓉子擔心的是自己的精神狀態。
聽到祥子朗讀歡送詞之後,自己是否還能保持平靜?眼淚會不會就此潰堤呢?
(由姊妹來進行在校生致歡送詞與畢業生致謝詞,這種安排果然不是很恰當……)
蓉子不禁想怪罪做此決定的師長們,他們當然沒有特意找姊妹搭配,卻也一定知道她們是姊妹,如果他們在提名人選的時候,能再多加設想一下的話該有多好。
蓉子悄悄環視四周,遂發現擔任班導師的女老師正逕自擦著眼淚。
(我們可是盡力在維持內心的平靜呢。)
蓉子總覺得無法接受。
(那麼如果我放聲大哭,導致致謝詞讀不下去也無所謂嗎?)
只不過,老師們應該會認為「那樣才感人」吧,或者他們該不會就是有這樣的企圖?對於情勢緊迫的人來說,內心總是很容易疑神疑鬼地。
儘管如此,生氣多少有緩和緊張情緒的作用。
當唱完聖歌時,蓉子的情緒也差不多冷靜下來,其實應該說是不再掙紮了。
在宣告高中生活結束的畢業典禮上,若嚴重失態也挺有趣的,直到最後一刻都要維持資優生的形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在校生致歡送詞。」
此時,教務主任的聲音響起。
「在校生代表,二年松班小笠原祥子。」
「是。」伴隨著應答聲,祥子立即從在校生席位間站了起來。
接著,她昂然跨步向前走。
她是蓉子可愛的妹妹。
是凜然而美麗,同時內心有如玻璃般透明卻無法直接碰觸的少女。
祥子調整好置於畢業生座位正前方的麥克風,接著打開寫有歡送詞的白色紙捲。她擡起頭,以沈靜的目光投向畢業生所形成的廣大平面,接著開口:
「即將自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展翅高飛的姊姊們——」
就在這時,蓉子內心不自覺地發出驚呼——啊,糟了。
「恭喜各位畢業。」
(不妙,非常不妙……)
歡送詞才一開始,甚至沒有聽見祥於是否有唸完恭喜畢業的「業」,淚水隨即奪眶而出,那是註定會留下的眼淚。
(怎、怎、怎……)
蓉子因為太過焦慮而說不出話,就像小祐一樣。
即使心裡焦慮該如何是好,蓉子也束手無策,一眼淚滾滾而出,光靠眼瞼和睫毛是擋不住的,淚水終究還是不敵重力,唯有沿著臉頰落下一途。
猶如瀑布傾洩——
宛若洪水奔流——
「嗚……」
哽咽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傳了出來。
會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眼淚決堤的人,其實是祥子。
「嗚……」
就連蓉子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祥子,她連話都說不下去,頭低垂而肩膀上下抖動,拼命地想止住淚水。
她明明就是性格剛硬的孩子,明明就最討厭讓其他人看到自己軟弱的一面,甚至個性彆扭又頑固……
眾人看到祥子的反應後似乎也感染了她的情緒,會場上隱約傳出啜泣或吸鼻子的聲音。
蓉子不禁心想,真想現在就趕到祥子身邊。
然而,接受歡送的人並不能斥責對方「請冷靜點」,也無法上前攬住對方的肩膀說「不要緊」。
更何況,倘若在這種場合受姊姊援助的話,或許會導致祥子喪失繼續帶領學生會的自信。「少了姊姊就什麼也辦不到的紅薔薇學姊」這種形象,對自尊心很高的祥子儼然是一種屈辱。
(啊啊,該如何重新振作起來……)
牠已經看不下去了,正當蓉子苦惱之際——
一個人影從二年級學生席跳了出來。
那個人影迅速地挨近祥子身旁,並對著麥克風以充滿活力的聲音說。
「在此謹代表在校生,獻上由衷的祝福。」
是令!
仿彿這是原本就安排好的一樣,令自然地接過祥子手上的歡送詞繼續唸下去。這是何等教人贊嘆的友情哪!
蓉子因而感到些微的嫉妒,甚至忘記要感謝對方解救妹妹的危機。
當歡送詞唸到一半時,祥子終於整理好情緒,重新與令一同誦讀。
「在這最後一刻,衷心祝福姊姊們身體健康、大展美好前程,謹致上此歡送詞。」
當唸到謹致上此歡送詞的「詞」時,這回似乎輪到令顯露出內心翻騰的情感,聲音有點走調,不過那正是她的可愛之處。
「在校生代表,小笠原祥子以及……」
祥子如此說道,於是令害羞地跟著說出「支倉令」。
瞬間,全場像是屏住氣息般寂靜,但是下一秒,立刻就像音樂會的終曲結束般響起了鼓掌聲。
那掌聲震耳欲聾。
(在校生的歡送詞如此撼動人心嗎……)
蓉子也有出席去年與前年的高中部畢業典禮,卻不記得曾經如此轟動過。
體育館內的高漲情緒仍不見停歇,騷動聲之大甚至壓過麥克風的聲音。過了好幾分鐘後,會場才又再度安靜下來——那大概是泡好一碗泡麵的時間。
「畢業生致謝詞。」
教務主任清了清喉嚨,重新調整好心情之後說道:
「舉業生代表,三年樁班水野蓉子。」
「是。」
真是的,她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蓉子邊思索著邊從折疊椅上起身。
她前進的同時,內心暗自思考。
由於先前已經是那樣的情形,如今她就算死也絕對不能因為流淚而唸不下去。不過託祥子之福,先前的緊張與感慨都已經煙消雲散了,如今就算想落淚也哭不出來,在此繼續以資優生的身分,回歸嚴謹的畢業典禮才是正途。
可是,如果——
蓉子又不禁心想。
如果自己也變得像祥子一樣的話,究竟那兩位好朋友會不會採取和令相同的行動?
如果——
當聖與江利子的容顏一浮現出腦海時,蓉子便立刻打消了這種猜想。
那兩個人哪……
別說是衝到前面了,她們一定會大搖大擺地靠著折疊椅背,然後指著她大笑。

2
真不愧是令。
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江利子得意地點著頭。
當令的手上沒有持竹劍時,感覺只是個個性穩重的女孩罷了,果然不負本年度的莉莉安先生之名。該挺身而出的時候就毫不猶豫,還真是帥氣。
蓉子已經開始說出致謝詞。
真不愧是蓉子,聲音毫無停頓,從頭到尾冷靜得令人嫉妒。直到最後的最後,她依然保持著資優生的形象。
「回想起高中部這三年——」
江利子聽著蓉子的話,同時閉上了眼睛。她並不是因為想睡覺,而是想要將蓉子的聲音深深記在心裡。
高中這三年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她和蓉子相處了六年,和聖居然是相處了十四年。
十四年——
同時也是江利子在莉莉安度過的歲月。
雖然可以選擇繼續留在莉莉安四年,但是她認為現在正是走向外面世界的時候。
當她決定報考外部大學時,常被問到『為何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還要離開?』
特別是從幼稚園認識到現在的朋友們,更是想知道她不選擇莉莉安女子大學的理由。
就算被問及『為何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還要離開?』,江利子也難以歸結出一個簡單的答案。
莉莉安是一所很好的學校,她對學校並沒有什麼不滿。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離開?
江利子只是隱約覺得大概是已經滿足了吧,或許是因為已經充分享受過莉莉安的校園生活,所以她能了無遺憾地踏上前進另一個新世界的旅程。
由於沒什麼好說的,所以江利子面對他人的詢問,只是回答「因為莉莉安沒有自己想唸的科系」。這個答案沒有錯卻也稱不上是正確答案。
如果真的是因為沒有找到自己想學的東西,而為了尋找才繼續升學的話,那其實在莉莉安女子大學唸文學或家政科系就可以了。
因為就連自己本身都無法完全明白自己內心在想什麽,只好先以簡單易懂的理由作為答案。
蓉子的致謝詞快要結束了。
即將離莉莉安而去的這種時候,果然會回想起很多事情。
這段期間,最有意義的事莫過於在山百合會出入,還有在那裡結交到的妹妹與朋友,這全都是無可取代的資產。
(啊,糟糕,頓時覺得感傷了起來。)
明明接下來打算去尋找更多有趣的事物,怎麽能突然又開始感慨呢?江利子不禁喝阻湧上情緒的自己。
不過……
她還是容許自己的眼角稍微泛出一些淚光。
今天是可以落淚的日子,不會有人責備自己。
此時,會場響起了『敬仰師恩』的前奏。
3
聖回想起畢業典禮,雖然剛開始的時候很無聊,不過尾聲時還真是有趣。
她沒有睡到睜不開眼睛或口乾舌燥,當然,若流口水就太不像話了。
聖看過了祥子哭成淚人兒,而且也享受到令宛如兒童節目裡英雄出場的畫面,可惜的是、若蓉子也能稍微搞笑一下就更好了。真要說又會沒完沒了的,只好就此作罷。
這種場合並不容易拿捏,雖然祥子的表現讓全場感動,但是如果連蓉子也哭的話,必定會令人覺得掃興,而且還要在蓉子哭泣時到她身旁幫忙讀致謝詞,縱然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聖還是敬謝不敏,想必江利子也是這麼認為。
這並不是無情,而是蓉子、江利子與聖這三人會以這種形式互動,純粹是因為她們的個性相合。
人輿人之間的交往狀況因人而異,有上百種組合就會有上百種來往方式。
就聖而言,俐落爽快的關系或許比較能夠順利發展,她和誌摩子之間也是如此,而與栞的關系就是因為太過緊密,導致最後以失敗收場就可以證明這一點。
不過度涉入對方的領域——由於她們三人之間擁有這樣的默契,才能因而好好相處至今,儘管她曾經因為蓉子幹涉太多而與她有過爭執,但是正因為她們共同建立起這種可以讓彼此接受的關係,縱然有一點小事也不至於破壞她們的友情。
(要是有個重視的對象,就要自己先退一步。)
腦海中再度響起姊姊在一年前的今天所說的話,聖望向天花板。
當時,聖對於自己接下來即將度過的一年感到不安。
可是,一年轉眼就過去了。
雖然有如眨眼的片刻,卻是一段快樂的時光。
此時,會場響起了『敬仰師恩』的前奏。
聖並沒有對這首歌的歌詞有太大的共鳴。
或許再過十多年,自己終有一天會體會到為人師表「很辛苦吧」,不過現在的她似乎還無法認同要敬仰「師恩」。
(就算歌詞說要出人頭地、揚名立萬,勢必刻苦向上……)
畢竟這是在明治時所寫的歌詞,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難免會覺得不符合時代,可是就算沒有飛黃謄達,只要能快樂且充滿朝氣地活著不也很好嗎?這首歌的歌詞總是讓聖想要反駁。
然而這次卻有點下同,由於小祐引發出她強烈的共鳴,因此聖擅自決定要把「如此匆促(いととしい Itotoshi)唱成「教人愛戀(愛しい Itoshii)」。
於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聖突然間覺得那些自己不喜歡的老師、不愉快的回憶,如今回想起來,全都能夠變成教人愛戀的時光了。
即使發生了很多事,但是總括來說是個愉快的回憶。這麽一想之後,也比較願意唱這首歌了。
(從此各奔東西,此刻就要道別……)
盡管嘴上吟唱著別離之詞,卻沒有感慨至極的感受。她昨天已經向教室道別過了,越過教室的窗戶望著剛發芽的樹木,再穿過交錯的枝頭仰望天空。
自己在這裡度過的時間是真實的,對聖而言,只要將這件事刻劃在心中就已足夠了。
沒有需要告別的人。
無須向重要的人們道再見,如果自己所掛念的人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意,那麼就算沒有約定,終有一天也必能再見面。
『敬仰師恩』唱完後,鋼琴接著彈起校歌的前奏。
說起來,這首長年下來耳熟能詳的莉莉安校歌旋律,在教堂吟唱還比體育館合適。


迎向光明
1
陽光好溫暖。
從體育館走出來的那一剎那,江利子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好燦爛的陽光。
她的眼睛已經習慣了亮度遠不及自然太陽光的體育館照明。
「江利子同學、江利子同學!」
「咦?」
在自己前一號的同學搖了搖江利子的肩膀,江利子張開瞇起的眼睛,一臉「有什麽事」的表情,結果眼睛一睜開,最先映人自己眼簾的是——
「山邊先生……」
是熊男。
「為什麼你會在這種地方!?」
江利子離開馬上就要抵達走廊的三年菊班的隊伍,迅速來到「這種地方」,那是在體育館旁、離入口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我對不起妳。」
山邊先生劈頭就這麼說。
「對不起我?」
少了江利子的隊伍,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似地繼續前進,告訴江利子山邊先生來了的同學,對她眨眨眼並比出大拇指。
「你說對不起找是什麽意思啊?」
江利子煩躁地質問著他,山邊先生在畢業生退場時還站在體育館外頭,很明顯就是沒有參加畢業典禮。
「……你現在才到?」
「不是。」
「那為什麼不進去?」
「所以才說對不起妳。」
當山邊先生低下頭道歉時,江利子正好與位於遙遠後方體育館門口附近的學生們眼神交會。她們原本正在偷看江利子這邊,但是一對上江利子的視線之後,立刻就躲進體育館裡。
那幾位學生並非排隊退場的畢業生,由於她們手上掛有臂章,想來應該是負責協助畢業典禮進行的學生。
「喔~~」
江利子可以想見來龍去脈了。
「你被當成可疑人士了,對吧,」
山邊先生身穿破舊毛衣還一臉鬍子,怎麼看都不像是要來參加畢業典禮的人。再加上什麼也沒拿就慌忙離開花寺學院,身上也沒帶任何證明文件,光是要請別人讓他進去,就是相當不容易的事了。
「所以才要你和我父母一起來就好了嘛。」
畢竟這裡是女校,檢查工作很嚴格,即使山邊先生進到了校園裡頭,但是想要踏人體育館似乎還是沒有辦法。
負責在門口接待的學生並沒有錯,而是山邊先生太沒出息了,當他被問及要來看哪一位學生、與該名學生的關係時,他不僅回答不出來甚至當場就放棄了。
「仔細想想,我既不是妳的家人又與妳沒有任何關係,其實根本沒有進入畢業典禮會場的資格——」
「……你是笨蛋啊,是身為畢業生的我希望你來的,這樣資格就已經很充分了。」
江利子鋒利的言辭似乎讓山邊先生有點嚇到,不過最後還是同意地點點頭。
「啊.對喔,說的也是。」
眼前這個人真的比自己大了十歲以上嗎,江利子不禁嘆口氣,但是看對眼了也沒辦法,就原諒他吧。
「你差不多該走囉。」
山邊先生指向魚貫走出體育館的學生隊伍,他只有在這個時候才稍微有老師的樣子。
「也對。」
江利子坦率地點點頭,轉身離開山邊先生。此時前方出現了蓉子的身影,也就是輪到最後一班——椿班退場了。
江利子向前微跑了幾步後回過頭。
「謝謝你過來!」
「不會。」
山邊先生雖然有些不好意思,卻仍誠摯地說:
「江利子同學,恭喜妳畢業。」
真是令人高興。
2
陽光好溫暖。
從門口走出來的瞬間,蓉子忍不住瞇起眼睛,太陽高掛在正上方,幾乎沒有半朵雲遮蔽直射而下的光線。
她們先從體育館回到教室領取畢業證書與成績單,班上的同學們看來都很興奮,似乎都沒有認真聽班導師最後的囑咐。
老師主要是叮囑大家,她們在三月份仍然是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的學生,所以要謹言慎行等等。
還有四月就變成莉莉安的畢業生,希望大家要過著不愧對聖母瑪莉亞的人生之類的。
縱然老師叨叨絮絮地叮嚀著,卻似乎只是在盡三年級導師最後該提醒的義務而已,了解這一點的學生們,也只要裝作有在聽就好了。
山百合會的同伴們正在出入口那裡等著。
有祥子、令和小由,誌摩子與小祐則還沒有出現,那就表示一年桃班的導師時間應該還沒結束。
「蓉子,妳有拿室內鞋嗎?」
菊班似乎很早就結束了,江利子笑盈盈地走向夥伴。
「當然囉,怎麼樣?」
「妳果然不會出錯,和某人就是不一樣。」
某人?正當蓉子納悶地思考之際,背後忽然冒出一個人影。
「某人是指我嗎?」
原來是在說聖啊。
「蓉子,我告訴妳,聖居然像平常一樣迷糊地將室內鞋放回鞋櫃去呢。」
江利子好像沒有看過比這更有趣的事情,兀自大聲笑了起來。
「你也笑得太誇張了吧。」
聖有點鬱悶地搔搔頭,臉上的表情就像是剛睡午覺醒來的孩子一般。她肯定在畢業典禮途中睡著了。
「真是的,都要畢業了還把鞋子放回去做什麼?打算給下一個使用那個鞋櫃的人穿嗎?」
江利子到了最後的最後仍毫不留情面。
「聖是因為還要在同一塊校地唸大學,所以才會沒有離別的心情吧。」
「請恕我這麼說,這和大學沒關係,單純只是習慣問題而已。難道妳不曉得,我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會在結業式當天忘記帶走室內鞋嗎?」
「騙人,我不相信!」
「事到如今告訴妳也沒關係,我還曾經在暑假時回來拿過室內鞋喔。」
似乎就連聖也不敢在盛夏時分,將室內鞋留在鞋櫃裡四十幾天。在那既不通風又沒有日照的地方,室內鞋絕對會臭掉的。
「用不著勉強跟我們坦白,麻煩妳就別再破壞崇拜者對妳的印象了。」
蓉子聽著兩人的對話聳聳肩,聖的形象明明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蕩然無存了。
「各位久等了!」
此時,誌摩子、小祐以及「攝影師」武嶋蔦子學妹一同現身。
接下來,山百合會的成員們要一同拍攝畢業紀念照。
幸好天氣給面子,這真是太好了。雖然撐傘的紀念照畫面有趣,不過未免太辛苦了。
「要在哪裡拍呢?」
相機小妹也一起加入討論後,小祐偷偷摸摸地將祥子帶離大夥兒。
(她打算要做什麼?)
蓉子對眼前的畫面相當慼興趣,於是將註意力放到兩人身上。
「姊姊,這個給您。」
小祐將面紙遞給祥子。
(原來如此。)
蓉子十分感動於小祐的膽識。
祥子不曉得在何處洗過臉,現在似乎已經渾身舒暢不少,但是眼睛和鼻子依然紅通通的。雖然大家都註意到了,不過顧慮到低著頭的祥子心情,沒有人去提這件事。
「怎樣?」
祥子在全皎師生及家長來賓面前大哭,應該覺得很難為情吧,所以才會對妹妹表露出具攻擊性的態度。
「擤完鼻子後會比較舒服喔。」
「妳啊……」
「不管是乾眼癥或者花粉癥,
擤過鼻子之後都會比較舒服。我前天也有和姐姐一樣的感覺,誌摩子同學遞給我面紙之後,我就——」
「——」
祥子被小祐的魄力打敗而不發一語。
「真的會比較舒服?」
祥子邊說邊將眼前的面紙抽出一
張來,然後開始擤鼻子。
唏——
祥子將面紙收回口袋後擡起頭,露出了相當愉陜的表情。
陽光好溫暖。
陽光灑落銀杏樹的樹梢縫隙間,讓聖忍不住瞇起眼睛。
一行人正在岔路口的聖母像前方拍照。
聖認為在哪裡拍都可以,不過蓉子與江利於希望在聖母像前合照。果然,即將要離開學校時,也會對長年守護自己的聖母瑪莉亞依依不捨。
薔薇家族的八名成員再加上攝影師,這樣的大陣仗同時轉移陣地,再加上額外的新聞社社長與她的妹妹以參觀之名緊跟在後,這在旁人眼中應該是個奇怪的團體吧。
畢業典禮才剛結束不久,因此校園四處都還留有捨不得離開的學生,以及前來參加典禮的家長,像聖她們一樣拍攝紀念照的團體也不在少數。
「對了,山邊先生來了嗎?還是沒來?」
聖朝著身旁的江利子問道,似乎知情的蓉子則正忍住笑意,並且加快腳步加入祥子她們的行列。
「可以說有來,也可以說沒來。」
江利子悶悶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明一遍。
「嗯嗯,原來如此。」
聖一面笑著一面聽江利子描述事情經過。
此時她仿彿可以想見,在畢業生退場的典禮尾聲,江利子脫隊來到體育館旁向山邊先生抱怨的畫面。
「如果山邊先生也可以像江利於的哥哥們那樣就好了呢。」
「他就是那種不細心的人嘛,不過這倒也無所謂啦。」
真是的,結果還不是挺開心?當初那個前額突江利子個性竟有如此轉變,看來戀愛果然是很可帕。
「我問妳……」
這時,江利子忽然停下腳步望著遠方說道:
「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是打過一架嗎?」
「嗯,是啊,如果說十年是很久以前的話,十四年的確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聖慢慢地向前走著,像是不捨這些幸福的時光一樣。
「我們為什麼打架?」
江利子再次往前走,兩人就如同老夫老妻一般。
「不會吧,妳忘記了呀?」
「我只記得好像是我們互向對方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
這可不是開玩笑,江利子是真的忘記了。
「江利於叫我『美國人』,所以我也叫妳『前額突』,就這樣……」
「真的!?」
「……妳忘記了啊。」
的確,如果到現在還記得一清二楚,江利子應該就不會仍舊維持那種把瀏海全往上梳讓額頭整個露出來的髮型了。
「因為祖母稱讚過『江利子的額頭很漂亮』啊……原來如此,所以被講成『前額突』的時候,我才會大發雷霆。」
江利子的口氣仿彿在分析別人的事情。人的記憶很曖昧,就連聖本身也不明白究竟什麽才是真實的。
「就算是這樣,才剛見面就忽然叫妳『美國人』是我不好,對不起喔。」
江利子為自己十四年前的失言道歉,而聖也搖搖頭說「不會」。
「聽說父親那邊在好幾代之前,確實有個人不是黃種人,這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所以是隔代遺傳嗎?」
「大概是吧。所以江利子說的也並非完全不對,不道歉也沒關系的。」
「那這樣說來,我的額頭的確是很漂亮沒錯。」
江利子伸出右手,聖也擡起手拍了她的右手一下,這回她們沒有把眼神錯開,兩人花了十四年,終於在雙方都能接受的情況下和解了。
「真是奇怪。」
氣氛忽然變得怪異,讓兩人不禁失笑,畢竟她們至今並沒有什麼隔閡存在,導致重修舊好的意義顯得淡薄,盡管如此,兩人還是想對幼稚園時代的大人們喊聲「活該!」
「對了,那麼那個人是美國人嗎?」
江利子就像十四年前的江利子一樣,開始緊咬著這個問題不放。然而這的確是個封存了十四年的話題。
「國籍就不曉得了,而且那個人本身好像擁有很多國的血統。」
「這樣啊……」
江利子擡起手伸了個懶腰,但是已經跟其他人走到離兩人很遠之處的令似乎誤會了,也笑著對她們揮揮手。
「原來聖有時候看起來漂浮不定、似是會去到遠方的模樣,就是因為妳祖先的流浪基因在作祟啊。」
江利子的理論還真是亂七八糟。
原本以為聖母像前會聚集很多人,結果卻沒有半個人在。
「首先請問各位,想拍怎麼樣的照片呢?」
蔦子學妹提出了幾個想法,而新聞社既然是以「參觀」之名前來,自然也沒有表示任何意見。然而她們好像在期待會發生什麼事般,全都眼睛閃閃發亮地站在稍遠處,等待一行人開始拍照。
「誌摩子,過來這邊。」
聖將雙手搭在這位她喚為妹妹的女孩雙肩上,過去不曾有與誌摩子一起拍照的回憶,因此在這最後一刻,紅、白、黃三色薔薇全聚集在一起拍照也不錯。
就在蔦子學妹要按下快門之際,誌摩子卻忽然好象發現什麽似地沖出去。
「靜學姊!」
「……咦?」
沒想到,誌摩子飛奔而去之處居然是蟹名靜小姐站在那裏,她看來正準備要離開學校,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註意到聖母像前的動靜,所以當她看到誌摩子一鼓作氣衝過去時,似乎真的嚇了一跳——回頭想想,誌摩子的視力還真是好得嚇人。
「恭喜學姐畢業。」
靜被誌摩子拉過來,首先與三位畢業生道賀。
「我們正準備要拍照,如果諍學姐願意的話請一起拍吧。」
誌摩子一反常態地積極邀請對方。
靜將在三月以不同於畢業的形式離開莉莉安,誌摩子大概是希望能夠與她一同分享這份回憶吧。
只不過——
「謝謝,但這次就請讓我回絕吧。」
靜笑著婉拒。
「可是……」
「心摩子,別強迫人家。」
聖抓住誌摩子的手臂將她拉回來。
如果靜希望的話,讓她參與拍攝紀念照也無妨,然而靜內心應該沒有希望如此,所以維持原樣就好。
「我很感激誌摩子學妹的心意,可是我希望無論是今天還是明天,都能過著與往常相同的日子。」
她希望可以像一般學生一樣迎接結業式的到來,然後出發前往義大利,聖可以感覺得到,這應該就是靜真正的想法。
靜轉向聖。
「我不道別,是因為希望還可以再見面。」
「說的也是,還要再碰面喔。」
靜道聲「平安」後便走向校門,完全沒有依依不捨地回頭望。蔦子學妹則將照相機轉向她的背影。
多麼聖潔的背影啊。
假如自己是攝影師的話,那的確是個能讓人毫不猶豫地按下快門的目標。
不過,快門的聲音並沒有響起。
「好了,我們繼續拍照吧!」
當諍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蔦子學妹轉身回來以開朗的語氣說道。
盡管難以用言語說明,但是蔦子學妹此舉讓人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4
卡嚓!
快門響起了悅耳的聲音。
為了確認大家的友情的確存在於此,短暫的一瞬間被收進底片之中。
其實沒有必要非得拍紀念照不可,但是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所以得將這真實的一刻封印起來。
除了以聖母像為中心的全員團體照之外,另外還拍了好幾組照片,諸如畢業生三人的合照,還有三色薔薇組合或姊妹合照等等。
大家都打打鬧鬧開心不已,宛如置身夢境一股。
「照片我會寄給大家。」
江利子聽到蔦子學妹的話而擡起頭,這表示夢境將要結束了。
「謝謝,我很期待唷。」
「還有……莉莉安校刊畢業紀念號也會寄給大家的。」
築山三奈子女士終於插嘴打斷兩人的對話,看來她一直在隱忍,然而也差不多是到極限的時候了。
「……就另一方面來說,那也很令人期待呢。」
蓉子苦笑起來。
「薔薇學姊們,很抱歉給各位添了許多麻煩,但是能和薔薇學姊們同時在高中部度過這段時光,我覺得很幸福。」
三奈子女士邊說邊流下眼淚。
「啊,咦?我在做什麼?」
三奈子女士對自己流下眼淚的舉動著實驚慌不已,結果——
「討厭,對不起!」
——她當場就一溜煙跑掉了。
「那是怎麼回事?」
聖納悶地目送對方裙褶散亂,馬尾飛揚的背影,她不是打算目送我們離開校圖嗎?
「姐姐直到最俊一刻還是這樣,真的非常抱歉。」
三奈子的妹妹,新聞社備受矚目的新手記者——真美小姐,以看不出是一年級學生的冷靜口吻為姊姊的失態道歉。
「或許各位對於那樣的總編輯存有疑慮,但新聞社將會齊眾一心製作出優秀的校刊,今天這種狀況還請各位見諒。」
「——」
在場的所有人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在那時心裡必定都是這麼想的——
有誰會擔心呢?因為新聞社社長已經有了如此優秀的後繼者。
「那就這樣囉。」
三人如此道別。
就在聖母瑪莉亞像所佇立的岔路口。
蓉子與聖準備走向正門,而江利子則將從後門離去。
「就這樣吧。」
她們並沒有約定下次何時見面,因為她們知道就算沒有約定也不要緊。
而可愛的學妹們則是留在原地目送她們三人步出校門。
沒有任何人道「再見」。
或許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完,然而,本來就不可能將所有的思緒都傳達出來。
就仿拂惜別歌曲『螢之光』中所述,內心唯有一個願望就是——
祝妳們幸福。
每一個人、每一個人都要幸福哦。
能在這所學校興妳們相遇,真是太好了。


春之風
染井吉野櫻的淡紅色花辦,從遠方望去是一片雪白。
或許因為這個原因,在頑皮的春風下漫天飛揚的櫻花花辦,看起來就像是雪花紛飛。
該處的花辦數量之多,讓人有種它們要將一切包圍、隱沒的錯覺,就連自己都快要看不情自己了,更遑論要去註意到有人站在前方十公尺之處。
兩位少女就這樣駐足原地,完全沒有感受到對方的存在。兩人的距離在漫天櫻花辦中逐漸靠近,就在幾乎要觸及對方之際,風忽然間平息。
「啊……」
就在那時,兩人才首次意識到對方的存在。
無論頭髮或制服皆覆滿白色花辦的少女,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對方。
可是,該怎麼說呢?
白色的少女正如同鏡子裡映照出來的自己。
風停歇的櫻花林裡,染井吉野櫻的花辦如小雨般點點落下,兩人只是默默地對望著。
那是左藤聖與藤堂誌摩子初次的邂逅。
1
位於高中部校舍後方的大片櫻花林,仿彿只為了四月的前兩週——這段極短暫的時光存在。
當花季一過,新葉開始萌芽直到盛夏的這段期間,就輪到蝴蝶或飛蛾幼蟲享福了。枝葉延伸所至的地面,像是彼灑下某種種子般遍布著一顆顆黑色糞便,抑或有毛毛蟲不小心失足從葉片上跌落到運氣不佳的學生頭髮或肩膀上,諸如此類的意外每年都一定會發生。
儘管如此,位於校舍後方的這塊角落,是連結第二體育館與教堂等地的中繼站,也是利用後門通學者的必經之路,因此一定無可避免地會經過該處。這個時期路過櫻花樹下,必須同時留意腳邊與頭頂並全速前進,這點可謂莉莉安學生的常識。
當那些惹人嫌的小東西終於羽化成長之際,秋天便宣告來訪,然後就必須每天過著得打掃大量落葉的日子。
花開後自然就面臨結果的時期,但是當然也不可能結出可食用的櫻桃,這麼說來的話,雖然銀杏樹氣味難聞,但是就可以撿拾銀杏食用這點還比櫻花樹好呢。
不過,這只是人類自以為是的價值觀罷了。
櫻花什麼也不知情,只是年復一年地逕自重複著盛開、雕謝、長出新芽、結果,然後葉枯落地的循環。
它們在此處已佇立了數十年之久。
比學園裡的任何人度過了更長久的歲月,始終在此守護著莉莉安。
「是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我自言自語著,就像一個月前擡頭望向櫻花樹那樣。
櫻花已經大肆綻放,而姊姊也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曾幾問時,我成為了高中部最高年級的學生。
我取下兩年來已戴習慣的玫瑰念珠,將它繞了幾圈後套在右手腕上。並不是因為有什麼不便才取下來的,只是如今姊姊已經畢業,我不希望自己仍然依依不捨,所以將它綁在手腕上剛好作為護身符。
花辦在半空中盤旋,畫出一道道弧線後飛落至我的眼前,找張開戴著玫瑰念珠的右手掌接住花瓣。
是要來安慰我,抑或只是嘲笑找軟弱的內心?無論是何者,櫻花都對我說了些什麼。
「是啊。」
我點點頭,讓手掌上的圓形花辦隨風而去,剎那間,原本停在手中的小小花辦便落入地面,隨即興地面的花辦塚化為一體,再也無法分辨。
沒錯,那真的沒什麼大下了的。
經歷過戰爭的櫻花樹,肯定曾目擊過更多悲慘的事情,它們理應相當熟悉愁苦的眼淚。
難受的記憶以及悲哀的人們。
即便失去了摯愛的人,就我的情況而言,她們依然好好地活在某處。
有相遇就會有離別,這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情,然而心中的微小空洞,還不至於大到無法自行修補。
吹來的微風搖動櫻花樹枝,毫不留隋地捲落花辦。我仰首望向天空並悄悄閉上眼睛,仿彿這樣就可以感覺到飛散的花辦灑落全身。
究竟我曾多少次盼望自己,能夠幻化成天空、海洋或是樹木等遠離人類塵囂的美麗景物?真嘆息自己身為罪孽深重的「人類」,向大自然謝罪、祈求獲得原諒,儘管逃避『活著』將會備受責難,然而這份隋感卻依舊無可自拔。
之所以會被栞吸引,是因為我發現了她內心的聖潔,只要待在她身邊,在她的光芒照耀下,就會讓我有活下去的意願。
「白薔薇學姊嗎……?」
一到四月,如此稱呼我的學生變多了,我卻還沒有習慣。一個月之前,這還是他人用來稱呼姐姐的方式。
如果有心報恩的話,就去回報在其他人身上吧——姊姊是這麼說的。然而,我能夠做得到這一點嗎?
答案是否定的,我不認為軟弱的我有能力去帶領學妹們。
如今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樣瞧不起天真的同學們,倒不如說,現在的我相當羨慕她們。光是活下去就已經如此辛苦,但是她們卻可以面無難色地去面對,因為她們互相擁有讓自己愉快的力量。
我很明白我自己本身欠缺了某樣東西,卻沒有具體的形式可以指出那究竟是什麼。
風勢逐漸轉強,就連落到地面上的花辦也被捲起,營造出一片白色世界。
儘管這裡滿布著花辦,人類卻依然是人類,而櫻花也依舊是櫻花,兩者之間仍保持明確的界線。
或許就是這樣的道理。
縱使栞和我都是人類,卻無法合而為一,於是我們繼續朝進化為一體的道路上前進。
眼淚始終流不出來。
悲傷的情緒不斷累積,最後終於轉為放棄。
風忽然間靜止。
接著,我張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自己以外的某個人。
「啊……」
不知是哪一方發出的聲音。
在距離不到兩公尺的範圍內,有一名渾身籠罩在花辦之中的少女,亦同樣睜大了眼睛望著我。
那一瞬間讓我想起了栞,並不是認錯人,只是單純想起她而已。
對方是一名白皙的少女,長相並不艷麗,然而一頭晝出和緩波浪弧線的咖啡色長髮,不禁讓人聯想到西洋古董洋娃娃。
是新生還是轉學生?反正是未曾見過的人,不過我本來就不太會記得他人的外貌。
我對於這樣的相遇總是很不知所措。
「妳是……」
我話才出口又隨即嚥下。
似曾相識。
一種似曾相識的酸甜感朝我襲來。
遇見栞時也是這樣。
栞在我們相遇之前就已經知道我的存在了,但是我初次認識她卻是在無人的教堂裡,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
現在不就與當時的情形一樣嗎?追根究柢地問著她的每一件事,最後還像跟蹤狂一樣緊盯著她,然後——
就此毀滅?
我當下不知該如何是好,試想若對方也像栞一樣對我說聲「平安」並露出聖潔的微笑,那我該怎麼辦?
是要跪在她的腳邊,抑或逃走?
無論是哪一項,都無法在普通的精神狀態下辦到。
「抱歉,打擾了。」
沒想到是對方先逃走,她垂下緋紅的臉龐,朝校舍的方向跑走。
得救了,我內心這麼想著並靠在櫻花樹幹上呼出了氣息。
「不要緊,那女孩是人類。」
我試著對自己低聲開口,然後頓時感覺到一股不可思議的心情。
我究竟在想什麼啊?
2
我認識那個人。
不對,其實是只知道名字的程度而已。
她是白薔薇學姊——佐藤聖。
入學典禮那天,我曾經耳聞同班同學們這麼流傳著——她擁有日本人少有的深邃五官,即便露出憂鬱的表情也很性感。
當我就讀國中部時,我們應該有一年的時間待在同一個校舍,不過我卻對她的長相沒有什麽印象。
在莉莉安女子學園裡,其實只有高中部才有學姊與學妹連結密切的獨特傳統。在這之前,由於都是義務教育的關係,所以都是相同學們一起處在教師與修女身邊,以培育健全的身心為目標度過校園生活。盡管如此,學生們依然憧憬著姊妹制度,打從國中開始便十分嚮往高中部會發生的邂逅,並於私底下交換關於學姊們的資訊。
黃薔薇學姐——鳥居江利子,領結的打法和飄逸的頭髮都十分地美麗,是個無論做什麼事都能輕易完成的超人,卻絕對不會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相信無論是誰都能理解她那冷淡表情下的美好。
紅薔薇學姊——水野蓉子,擁有成熟且舒服的待人處事態度,同時又具備行動力,是典型的班長類型,那份擁有完美恊調的美麗,是任誰都模仿不來的魅力。
入學當時,按照點名簿順序坐在自己旁邊的同學,對上述的學姊知之甚詳,因此我的周圍充斥著這咨詢。
「誌摩子同學喜歡哪一位薔薇學姊?」
有時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會令我嚇一跳,不過我總是老實地回答:「不曉得。」
「是啊,無論哪一位都很棒嘛。」
同學們也總會好心地替我解釋,這時我才初次意識到,原來和我同在這間敦室裡的大部分同學,都明白自己屬意哪一位薔薇學姊,像我這樣不曉得哪一位才是薔薇學姊的人,應該算是異類吧。
甚至也有區分自己屬於哪一派的可愛派別存在。換言之,薔薇學姊們就像是離自己很近的明星一樣,畢竟是比自己高兩個學年的學姊,在有些距離的情況之下,大家才得以天真地流傅她們的事蹟,就連已經締結姊妹之約的學生們也一起加入這股熱潮。對象是薔薇學姊的話,做姊姊的似乎也不會因此而吃醋。
總而言之——
我就在不知道白薔薇學姊還沒有妹妹這些瑣事的狀況下,迎接「新生歡迎會」那一天的到來。
坐在我隔壁的同學,形容得果然相當貼切。當我看到在教堂裡迎接新生的山百合會幹部——紅薔薇學姊及黃薔薇學姊,她們的容貌的確就像班上同學形容的一樣,這讓我不禁相當地佩服。
不過,唯有一人,唯有白薔薇姊例外。
雖然如此,其實我對佐藤聖這個人並沒有具體的印象……不,並不是如此。在我有所想像之前就已經看過她本人了,或許應該說我將她當成是其他人,後來發現並不是而覺得有些頹喪。
以穩重的表情站在那浬的她,無疑就是在櫻花雨中遇見的那個人。
但是不知為何,為新生戴上聖牌的她,模樣與當時的形象不同,儘管臉上掛著微笑,卻讓人感到悲傷。牠全身沐浴在櫻花辦下的那個時候,以靜謐的眼神望著某處,清澈透明的表情的確讓人覺得寂寞卻不會令人衍生憐惜之意。
「誌摩子同學。」
忽然有人從後面輕拍我的肩膀,讓我怱地回過神。
「得怏點跟上才行喔……」
同班同學小聲地封我說,這時我才發現到自己前面已經空出可站兩個人的空間了。
「是,對不起!」
我小跑步接上前方的隊伍,我當然也同樣以新生的身分,排隊接受薔薇學姐們致贈名為聖牌的金屬制品。
我究竟在想些什麼啊?
就算只有一瞬問,然而居然以「很悲傷」或是「很可憐」的想法看待比自己大的學姐,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當李班結束後,便輪到我唸的桃班了。站在我們面前的是紅薔薇學姊,不過,我的視線卻被旁邊隔著黃薔薇學姐的白薔薇學姊吸引。
我渴望知道原因,雖然看著她的身影會覺得痛苦,卻仍舊無法將我的視線拉開,這到底是為什麽呢?
三位薔薇學姐為每一位新生戴上聖牌,而在一旁協助她們的好像是她們的妹妹。
終於要輪到我了。
「願聖母保守佑你。」
紅薔薇學姊將聖牌掛到我的脖子上,就在那時,我感覺到白薔薇學姐好象偷偷望了我這邊一眼,是我多心了嗎?
在新生歡迎會一星期後的某天放學時間,一年菊班島津由乃同學來桃班教室拜訪。
「有什麼事嗎?」
「我想請問妳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呢?今天應該沒有委員會之類的活動吧?」
由乃同學微笑著向前跨出一步。
我曾一度與她在國中時同班過,對她的印象僅止於她有心臟方面的疾病,時常沒來上課或早退而已,但是不只她,我對其他的同學也沒有什麼印象,特別是進入莉莉安就讀之後,我對於和別人深入交往越來越感到棘手。
所以我完全想不出和我不特別要好的由乃同學,究竟找我有什麼事。
「要去哪裡呢?」
「薔薇館。」
「薔薇——」
我沒有將話說完。
薔薇館。
那是莉莉安女子學固高中部學生會——山百合會本部所在之建築物的名稱,還有放學後,薔薇學姐們好像會聚集在那裡等等,這些資訊我是從坐在隔壁的同學那裡得知的,不過對新生而言,要去那裡似乎得跨越內心的重重猶豫,目前尚不曾聽說有人實際前去拜訪。
薔薇館位於高中部校舍之間的中庭裡,是一棟古老的兩層木造洋房,雖然不大卻頗具威嚴地佇立於該處。
「可以擅自進入嗎?」
看見由乃同學打開入口處的門,我趕緊如此問道。
「咦?嗯……」
由乃同學將手伸進水手領裡,從胸前取出某樣東西讓我看了一眼。
「入學典禮那天,我成為了支倉令學姊的妹妹。」
那是一串漂亮地閃耀著綠色光澤的玫瑰念珠。
支倉令舉姊是人稱黃薔薇花蕾的二年級學生,同時也是黃薔薇學姊的妹妹。似乎是因為這樣的關系,由乃同學才會在薔薇館進出,像我這樣的人則完全不清楚這種事。
「有人表示想要見誌摩子同學,所以在這裡等妳的到來。」
「是白薔薇學姐嗎……」
我這麼問道。自從進入高中部這一個月以來,我與山百合會幹部完全沒有任何交集可言,記憶中也只有一件事有跡可尋,就是偶然在漫天飛舞的櫻花辦中與佐藤聖學姊相遇,僅此而已。
「不是。」
由乃同學說話的同時,踏上一進門後就出現在眼前的樓梯。
「等妳的人是紅薔薇學姊她們。」
館內裝潢就像外觀一樣陳舊,一踏上階梯,那似是快要腐朽的木頭便嘎吱作響。
「為什麼紅薔薇學姊要找我呢?」
「不曉得呢。」
由乃同學似乎也不清楚原因,只見她納悶地往前走。
「會由我去找妳過來,純粹是因為我知道誌摩子同學長什麼樣子而已。」
「這樣啊……」
我不再繼續追問並跟在由乃同學身後上樓。仔細想想,我並不覺得那位白薔薇學姊會派人來找我,她如果有事的話應該會自己過來,雖然這種想法沒有根據,我卻不知為何就是這麼認為。
由乃同學說是「紅薔薇學姊她們」,如果是有幾名不認識我的學姊要和我談話,那麼會派由乃同學來找找也是可以理解的。
由乃同學爬上二樓,在走廊上走了幾步後,伸手敲敲面前咖啡色的門。
「我帶藤堂誌摩子同學過來了。」
「請進,辛苦了。」
房間裡面傳出溫柔的回話聲。
「請進。」
我依著開門的由乃同學指示,踏進了房內。
「我是藤堂誌摩子。」
待我鞠躬打完招呼、擡起頭後,兩位學生從椅子上站起身歡迎我。
「不好意思,特地請妳過來。」
「我們有些話想和妳談談,請坐。」
她們邊說邊拉開椅子,有點強勢地請我坐下,這個位置剛好與她們兩人面對面。看來接下來要談的內容恐怕不單純。
「需要我們自我介紹嗎?」
「不用了,沒有關係。」
就連像我這樣與他人關係淡薄的人也知道,她們可是高中部的名人——紅薔薇學姊與黃薔薇學姊。
「那麼,請恕我先行離開。」
由乃同學將盛有紅茶的杯子放到我面前後,便離開了房間。
「好的,謝謝妳,小由。」
「辛苦妳囉。」
兩位薔薇學姊向即將離去的由乃同學道謝,等到由乃同學關上門離開後,她們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令去社團活動了對不對?讓她獨自一人回去不要緊嗎?」
「她說最近的狀況還不錯,春天似乎讓她感覺比較舒適。」
看來她們似乎在擔心由乃同學的健康狀況。
「喔,這麼說來她的臉色也較為紅潤了呢。」
對方同意似地點點頭,正當我這麼思考時,紅薔薇學姊忽然轉向我問道:
「那麼,妳有姊姊嗎?」
「啊……」
就立場而言,她自然是在詢問我,儘管明白這一點,然而這個唐突的問題還是讓我一時反應不過來。
「有沒有姐姐這個問題應該很簡單吧?」
黃薔薇學姐笑著追問道。
「沒、沒有……」
「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先跟妳說明一下,我們指的可不是有血緣關係的親姊姊喔。」
「我明白。」
不管是不是親生都一樣,無論是姊妹制度下的姊姊,或著是同樣父母所生的姊柹,兩者我都沒有。
「這樣啊……」
「聽到這個答案我就放心了。」
究競是放心十麼呢?紅薔薇舉姊與黃薔薇學姊沒有多理會我,逕自對著彼此微笑。
「那麼藤堂誌摩子學妹,我們就切入正題吧。」
「好的。」
我帶著些許緊張的情緒坐在椅子上,等待她們說出下一句話。
「請妳來沒有別的原因,事實上,我們有一件事情想要拜託妳。」
「拜託我?」
即便說是拜託,不知為何,我意識到一股就算聽完了,最後如果不答應的話是不會讓我回去的壓力。雖然做這種比喻不大符合高中生,但是現在就好像是要談論機密之類的事情。
可是——
「不知道妳是否願意協助山百合會呢?」
「咦!?」
我驚叫出聲後望向兩位薔薇學姊,紅薔薇學姊的「請托」實在太籠統了,根本不足以用來判斷是否能接受。
「對了,應該要說明一下。」
紅薔薇學姊似乎看穿我的想法,於是開口表示:
「就如同妳所知道的,山百合會是以被稱為薔薇的三名學生為中心來進行活動的學生會,不過妳應該不難想像,只有三個人是忙不過來的,對吧?所以我們找來自己的妹妹當助手。
這個部分你明白嗎?」
「就是所謂的花蕾?」
由乃同學的姊姊——支倉令學姊便是這個身分,還有,我記得小笠原祥子學姊同樣也被稱為花蕾。
「很好。」
「進行得很快呢。」
兩位薔薇互相看著對方滿意地點頭。
「無論是我或黃薔薇學姊都有很可靠的妹妹,可惜的是,唯獨白薔薇學姊沒有妹妹。」
「沒有妹妹……」
我為了理解這段話,再度將紅薔薇學姊的話複誦一遍,依稀記得好像曾經從同班同學那裏聽過卻又不是很有印象,唯一確定的是,的確聽過薔薇學姊中有一人沒有妹妹的傳言。
「沒錯,她沒有妹妹,但是這部分與我們要談論的主題無關,所以不用太去深究也沒關係。實際吋狀況是,我們的確人手不足。誌摩子學妹之前有沒有參加新生歡迎會?」
「有的。」
其實當時幫我掛上聖牌的就是紅薔薇學姊,然而在面對大批新生的狀況下,不記得我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也只有那麼一次面對面而已,一般而言,不太可能就此記得對方。
「那時,白薔薇學姊沒有可以協助她的學妹,不得已只好找她的同班同學來幫忙。」
鄒位同學是因為她們約定好下不為例才答應。薔薇學姊們表示,由於三年級學生即將面臨畢業後要選擇升學或就業而會相當忙碌,所以要再拜託白薔薇學姊的同學恐怕也不容易。
「現在連小由也進來協助我們,不過她是黃薔薇花蕾的妹妹,也無法擔任白薔薇學姊的助手。」
「唉呀,當然也可以跨越薔薇顏色互相合作,只是小由身體虛弱,不能讓她太勞累。」
兩人繼續說明。總之,她們的想法似乎就是希望從無事一身輕的一年級學生之中,挑選出可以協助學生會工作的人。
「我明白兩位的意思了,不過,為什麼會找我呢?」
「這要恭喜妳,因為妳是從全一年級學生裡面,經過公平公正的抽選出線的。」
黃薔薇學姊雙手一攤如此說道。
「……真的嗎?」
「誌摩子學妹,勸妳在路上要小心強迫推銷的人比較好喔。」
紅薔薇學姊以同情的目光看著我,我不禁反問:「咦……這個意思是……?」
「當然是騙妳的。」
當黃薔薇學姊說完話吐著舌頭時——
「妳們在做什麼!」
那扇咖啡色的門從另一頭發出了聲響,然後被粗魯地打開,完全無法想像與先前由乃同學靜靜關上的是同一扇門。
而一臉駭人表情站在那裡的,正是白薔薇學姊——佐藤聖。
3
「妳們在做什麼?」
我一踏入房間裡,氣氛便瞬間為之凝結,不過我那兩位朋友,蓉子和江利子馬上又回復原狀,露出笑容並聳聳肩。
「你指什麼事情?」
「對啊,什麼事?」
面對盛怒的人還能滿不在乎,真是不可愛。
「不是說今天放學後的聚會『有事情所以暫停』嗎?」
我反手將門關上,不讓我發洩幾句是無法平息怒火的。
原來好心在中午休息時間前來通知我,只是為了排除礙事者的策略。
「聚會的確是暫停了,我和江利子定為了個人私事才留在這裡的。」
「這不是常有的事嗎?妳究竟是哪裡看不慣了?」
「全部都看不慣!」
我頂回江利子的話後走到桌子旁邊。
全部都看不慣。
包括瞞著我偷偷把一年級學生找來,打算進行一些事情這點。還有那名一年級學生是藤堂誌摩子這點也是。
「那我先請問兩位,為何這位客人會出現在這裡呢?」
雖然我提醒自己要盡可能冷靜,語尾仍舊流露出止不住的怒氣。
「客人?啊,是指藤堂誌摩子學妹嗎?」
蓉子裝糊塗地喃喃自語著,明明只要指出別人的名字就好,卻還故意講得讓我聽見,更是讓人火大。
「我們是想請問藤堂誌摩子學妹是否願意幫忙山百合會。」
「……妳說什麼?」
江利子拉開誌摩子旁邊的椅子,試圖想讓我坐下,然而憤怒已經達到頂點的我,依舊站著大吼出聲:
「可不可以拜託妳別再多管閒事了!?」
我的聲音似乎此想像中來得更大聲,可以想見房內應該充斥著我的聲音。
等我的叫喊所造成的回音總算完全消失之後,蓉子才冷冷地說:
「這哪裡算是多管閒事了?這件事應該與妳無關吧?」
這位採取冷靜態度與我對抗的友人,此時在我眼中實在是令人厭惡至極。
「怎麼可能沒關係!」
我焦躁地怒吼回去。
「為何妳會這麼認為呢?」
蓉子依然坐著,雙手交握置於桌面並擡頭看著我。曾經多次目睹過我與蓉子起爭執的江利子,此時絕對不會冒出來插話。至於不習慣這種場合的誌摩子,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不安地保持沈默坐在原位。
「為何你會這麼認為?」
蓉子再一次問我,她以為這麼做就可以裝作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嗎?
「前幾天我不小心在妳面前提出一個一年級學妹的名字,結果那個人卻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被叫來薔薇館,我怎麼可能認為這是巧合!」
「不小心啊……」
蓉子聞言冷笑了一下。
「現在妳才是不小心說溜嘴吧。」
我一聽到這句話便深覺不妙,可惜為時以晚。曾經一度喪失所有、又在這幾個月內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的自尊心,這回再度出現了裂痕,這一瞬間,我開始盤算起要用什麼方法才能讓傷害降到最低,只要能降到最低的話,就能保住自尊了。
「出去。」
我命令誌摩子。
「什麼?」
「就是妳,沒聽到嗎?請妳立刻離開這間房間。」
「可是……」
面對不知所措的誌摩子,我以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聲音吶喊:「拜託妳行不行,請妳出去!」
「就照她說的吧。」
既然蓉子也這麼說了,江利子點頭後便帶著誌摩子離去。直到聽見門關上、兩人走下樓梯的聲音之後,我才總算冷靜下來。
「……得救了。」
我由衷感謝蓉子讓誌摩子遠離這間房間,幸好能在她尚未見到我失態的情況下結束。不可思議的是,我就不在意讓蓉子看到這一面,或許是因為她早已見過我過去一度被傷害到體無完膚時模樣,我內心已明白這部分是不可能修復了。
「她對妳而言很重要嗎?」
「我怎麼知道。」
我為了讓情緒冷靜下來,連忙打開水籠頭洗臉。
我壓根兒就沒有思考過誌摩子的存在究竟有什麼意義,唯一知道的,就是我只想避免蓉子在誌摩子面前戳破我的思緒,因為無論內容是什麼,蓉子會說出口的話,對我而言多半都是正確答案。
「你剛才說我說溜嘴了對吧?」
我轉身過來詢問,蓉子應聲點點頭。
「說溜嘴的意思是指說了不該說的事情,妳自己也承認了。既然如此,為何妳不能說出這位一年級學妹的名字呢?那應該是因為在妳心中,她與其他一年級學生不同吧?」
果然,我不禁失笑,蓉子總是能夠正確分析我的想法。
我關上不斷流出水的水籠頭,明明心想再這樣對話下去也只會鬧得不高興,希望能就此打住,然而憤怒的情緒就是無法壓下,讓我忍不住又返回蓉子身邊反駁她。
「就算是這樣好了,妳們又是什麼意思?」
「妳的意思是什麼?」
蓉子一邊問一邊將手帕遞給我,但是我拒絕了,甩著臉和手上的水珠逼問著蓉子。
「就算我對藤堂誌摩子抱有特別的情感,妳們也沒有理由把她拉進山百合會吧?」
「這我們也知道,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
我的右手在一時衝動之下舉起,如果就這麼揮下來的話,從這個角度必定會直接打在蓉子的臉上。
我想她絕對閃得開的,可是蓉子並沒有躲開,而我也同樣打不下去,手掌就在快要碰上這位友人的臉頰之際便停住了。
我們靜默了一段時間並互相註視著對方,在彼此毫不閃躲的視線之下,結果是我先躲開了視線。
「拜託妳們不要自作主張啦。」
我雙手緊握並轉過身背對蓉子,結果蓉子的手輕輕搭上了我的肩膀。
「聖。」
蓉子的手很溫暖,然而無法去觸碰她的手、甚至連回頭的勇氣都沒有的我,實在是個畏縮的懦弱者。
「有件事,我直到現在依舊深感後悔。」
蓉子開口說道,手依舊搭在我的肩榜上。
「就是妳和栞同學的事。」
我的身體頓時對「栞」這個字眼有了反應,猛然轉身將蓉子的手彈開,退後好幾步並將手放在桌上。
「別提到栞!」
或許忘了比較好,然而卻又不想忘記。同時她也是我無法忘懷的人。久保栞這個名字,對我而言就有如十字架。
「不,就讓找說吧,我當然知道程度遠不及妳,但就連我也受傷了。雖然被妳說成是多管閑事,但那時如果我再好事一點就好了。這麼一來,或許妳與栞同學就可以成為一對幸福的姐妹,我直到現在依然這麼認為。」
「什麼姊妹!」
我對此嗤之以鼻,蓉子真是個天真的好人,她說的話和一年前所說的一模一樣。
「就算是姐妹,也有各式各樣的形式。無論妳當初和栞同學以什麼形式結束彼此的關係,至少也能在這三年高中生活中製造許多愉快的回憶,所以……」
「所以怎麼樣?」
我笑著瞪視蓉子的臉龐,我想,此時的我一定露出了非常壞心的表情。
「妳想找藤堂誌摩子來,好讓我和她扮成一對當初和栞無法做到的姊妹?」
「不是這樣的。」
蓉子也以瞪視的表情對我說道。
「我可以體會妳不想要有妹妹的心情,所以我認為妳還沒有妹妹也無所謂。我沒有必要非得知道在妳之後會是誰被稱作白薔薇學姊,我在乎的人是妳,我絕不會去做任何讓妳覺得有負擔的事。」
「妳不是做了嗎?妳把藤堂誌摩子拉進來不是嗎?」
「嗯,是啊,可是……」
「可是?」
我反問她,隨著我們的對話,我稍微冷靜下來了。
「老實說,我被嚇到了。」
蓉子小聲地說著。
「被什麼嚇到?」
「就是當妳提到藤堂誌摩子的時候,妳露出了當時初次提到久保栞這個名字時相同的表情。我還想妳是否將她當成是栞的分身了呢,我只希望妳能再和別人多一點交流。」
「交流嗎?」
我對栞以外的人別無所求,雖然我很感激已經畢業的姊姊,然而那卻也不是我主動成為她妹妹的,我的身邊已經有蓉子、江利子還有她們的妹妹了,究竟是否還有必要去構築起更多的人際關系?
蓉子低下頭接著說:
「事實上,當我看到誌摩子學妹時嚇了一跳。」
「……她和栞一點也不像。」
我搶先一步予以否定,沒想到,我會被認定是將這兩人比做同一人。
「當然,我也不覺得妳在誌摩子學妹身上有看見栞同學的影子。」
蓉子察覺了我的心情,於是這麼補充。
「那麼是怎麼回事?」
「那孩子很像妳。」
「像我?」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誌摩子和我究竟有什麼共通點?不過,如果蓉子這樣感覺的話,或許真的是這樣沒錯。
在櫻花停止飛揚的染井吉野櫻林下,我與誌摩子相會了,那時我看著她,確實就像是望著鏡中的自己一般。
她那時候在做些什麼呢?而我為何會到那裡去呢?
「先別討論是哪裡像,不然這次我可能真的要被妳打了。」
蓉子邊說邊開始整理準備離去,這樣是表示對話結束了?還是她判斷出就算對話繼續下去也只會讓事態惡化而已?她默默地收拾好剛才所使用的茶杯並擦拭桌子,互相說清楚想說的話之後,的確需要給人一點思考的時間。
「就是與我的弱點很相似吧……」
或許是想要留住蓉子,我詢問將江利子的書包和自己的隨身物品一同抱起的蓉子。
「嗯。」
蓉子在咖啡色門前轉過頭來回答。
「不過,我連妳軟弱的那一部分也喜歡喔。」
「我則是最討厭妳堅強的那部分了。」
「我知道。」
蓉子帶著自嘲的笑容打開門。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喜歡。」
4
「請問……就這樣丟下她們不要緊嗎?」
我詢問和我一同離開房間的黃薔薇學姊。
「不要緊、不要緊,假如出面斡旋的話,事情反而會愈演愈烈的。不幹涉她們,讓她們自己去爭執才是解決的捷徑。」
「喔……」
盡管如此,一想到原因可能出在自己身上,多少覺得自己也該負點責任,白薔薇學姊是因為為我出現在房間裡才責備紅薔薇學姊的。
「妳叫做……誌摩子學妹?讓妳嚇到了吧?」
「是的……啊,不會。」
我連忙搖頭,但是從黃薔薇學姐的表情看來,無論我如何回答都沒有差別。
我們走出薔薇館後並肩走在走廊上,進入高中部的這一個月以來已經熟悉校舍了,就算不送我也沒關系,不過黃薔薇學姊依然和我一同前進,是為了徹底執行不千涉主義嗎?現在薔薇館的二樓,就只剩下紅薔薇學姊與白薔薇學姊而已。
「妳好安靜喔,還是因為我是三年級的關係?」
「就算和同年級的人在一起,我也差不多是這樣……」
「這樣啊?」
黃薔薇學姐偏著頭,嘴角微微上揚。
當來到樓梯口時,我問黃薔薇學姊。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要是就在這裡告別的話,我會有種被關在迷宮裡的危機感,那並不是指在校內迷路,而是感覺將會無法脫離人們感情交錯而成的場所。
「該怎麼做?是指幫忙的事嗎……照妳的意思去做就可以了。」
「照我的意思?」
「啊,對不起,並不是放任不管喔。只是蓉子……不對,紅薔薇學姊她的確是為了白薔薇學姊而想要利用妳的,不過這畢竟和妳沒有關係,所以當然也沒有必要遵從,只要按照妳高興的方式去做就可以了,就算拒絕也沒有關係。」
「可是……」
「就這樣結束的話,回想起來會有疙瘩?」
「……我也不是很清楚。」
我們在校舍前面的走廊上,肩並肩靠著牆壁。
從對話中,我好像了解到黃薔薇學姊似乎不像紅薔薇學姊那麼想要幹涉白薔薇學姊的事情。真要說的話,她是站在中立的立場觀望,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她似乎可以看清楚其他兩人。
「小由說,誌摩子學妹有在參加委員會的活動啊?」
黃薔薇學姊像是要轉換氣氛般開始詢問我的事情。
「是的。」
「什麼委員會?」
「環境整備委員會。」
「——很像妳的作風耶,非常像。」
黃薔薇學姊似乎笑出聲來,她環抱著雙臂並望著自己的室內鞋腳尖。
「妳也想住在全人類都消失的樂園嗎?」
「什麼?」
「我的朋友裡也有一個這樣的人喔。」
她自走廊上的窗口望向天空。那時我想起了白薔薇學姊,我似乎在瞬間看到了於漫天櫻花飛雪中,閉起雙眼仰首天際的白薔薇學姊。雖然並不是實際以肉眼看見,但是就好像看到幻影一樣。
「妳可以先不管紅薔薇學姊的盤算。」
黃薔薇學姊將她那頭用髮圈固定好的頭髮往後撥。
「誌摩子學妹會排斥協助學生會的工作嗎?」
「不會。」
我小聲予以否定,但是若她問我「那麼妳想做嗎?」的話,我一定會回答「不想」。
我心想,黃薔薇學姊應該會對我說,要是不排斥就接受吧,我早就已經習慣這種形式的對話了。
從我小時候開始就時常陷入這種局面,諸如班長或是班級幹部,還有負責人等等的,我並不記得我有自願要擔任,卻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處於代表的立場,如果排斥的話,拒絕不就好了,但是實際上卻又沒有排斥到想拒絕的地步,看著他人表現出顯而易見的「排斥」,只好自己接受——像這樣的情形,到目前為止究竟發生過多少次了呢?然而這個世界上,並沒有方法可以測量出一個人排斥的程度。
「誌摩子學妹,請再來薔薇館吧,下次一定可以愉快地招待妳。」
黃薔薇學姊露出惡作劇般的表情,凝視著我猶豫的瞼。
「看起來妳好像無法自己決定,這樣不行喔。請好好看清楚我們的情形,再由自己來到斷,答覆可以慢慢來沒關係。」
黃薔薇學姊並沒有說「那就接受吧」,她依然保持一貫的態度要我自己決定。這個要求,或許比強迫將工作推給我還要來得嚴酷。
「可是,晚一點再回覆也可以嗎?」
「不立刻劃清黑白就無法平靜下來嗎?妳果然是個很認真的人呢。」
或許是我煩惱的模樣看來很有趣,黃薔薇學姊不禁露出淺笑。
「可是若還沒弄清楚自己的立場就再去薔薇館的話,或許會讓白薔薇學姊覺得礙眼。」
「說不定是吧,可是只要待在這所學校,妳們都有可能在任何一個地方碰面。在這種情況下,妳也無法逃避,不是嗎?」
「在這種情況下……」
我心想,也許真的是這樣吧。
姑且不論是好是壞,既然已經與山百合會的核心幹部有所牽連,事到如今更是無法撇清。即便白薔薇學姊覺得我礙眼,那麼我也無可奈何。對我而言,當然沒有為了白薔薇學姊而讓自己從莉莉安消失這個選項。
「我不是說過了嗎?妳無須去在意白薔薇學姊或是其他人,只要考慮自己就可以了。」
「我自己嗎?」
我在這裡做什麼——我是這麼想的。
當初相遇時將我倆包圍的那陣櫻花飛雪,早就已經回歸大地。
「沒錯,還有就算不分出黑白也無所謂,反正白薔薇學姊她是灰色的。」
「什麼?」
「我的意思是她還沒有弄清楚自己的定位。」
黃薔薇學姊輕撫著我的頭髮,像在說悄悄話似地壓低聲音。
5
「我好像看見『輕浮』穿著制服走在路上呢!」
我聽到不悅的口吻而轉過身一看,站在身後的果然是蓉子。
「什麼?」
「『什麼』?」
蓉子邊說邊將視線移向我面前的團體,面對中庭的一樓走廊上,有六名穿著嶄新制服的學妹整齊地排成一列。
「不、不好意思。」
或許是蓉子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的關係,其中一名學生面紅耳赤地按著領結跑走了,結果剩下的其他學生也像是小蜘蛛般紛紛散開來。
「妳在做什麼啊?」
「沒什麼,只是進行晨間問候罷了。『平安,白薔薇學姊』、『平安,天使們』……有什麼問題嗎?」
「既然是晨間問候,有必要鬆開人家的領結嗎?」
「喔……」
「喔什麼?」
「那有什麼關係,如果領結沒打好。糾正對方本來就是做學姊的義務。結果對方還表示『是否可以幫找打呢?』,她還真是個積極的女孩。」
我望著三三兩兩跑走的學生們,其中那位「積極的女孩」消失在某間教室裡。
「所以就趁機幫所有人打領結?」
「因為只幫一個人打不公平吧。」
「會註意到平等這點……真不像是妳的作風。」
「妳想吵架嗎?不然我也幫蓉子重打領結吧。」
我一伸出手,蓉子連忙往後退一步。
「別這樣,我可不想陪妳演鬧劇。」
「鬧劇?」
我反問道。
「不是嗎?」
蓉子朝中庭挪挪下巴。
「我不知道妳究竟做何打算,不過為了與她保持距離,才故意做出這種輕浮演出的話未免太傻了。」
順著她所指的方向,誌摩子就在那裡好像是在進行委員會還是什麼的活動,她穿著體育服蹲在花圃旁邊,似乎正在整修圍欄。
我早就知道誌摩子在那裡了。
這時,我們的眼神對上,當我看到誌摩子清澈的眼眸後,一時之間竟頓生後悔。
我想將眼神移開,希望在移開之後可以當成什麼都沒有發生。
然而誌摩子就如同我所預想般直盯著我,在這新葉萌芽的季節,她的眼神宛如責備我般閃爍著光芒。
「別再自掘墳墓了,白薔薇學姊。」
蓉子搖搖我的肩膀小聲說道。
誌摩子註意到我身旁的蓉子後向她打招呼,蓉子也對她揮手。在我心中凍結的時間,又開始緩慢地流動起來。
接著,誌摩子轉過身背對我們繼續她手上的工作,我則在走廊上前進,一直走到看不見中庭為止。
得救了……
我由衷感謝蓉子,雖然不甘心,但是我想自己這一輩子大概都無法勝過蓉子。
放學後,誌摩子終於來到薔薇館。
「平安。」
一看到是我前來迎接,她好像有些驚嚇,手放在門把上當場呆立在原地。
「有事找紅薔蘞學姊?」
「是……不是的,只要是薔薇學姊都可以。」
「她們應該不久就會到了,進來吧。」
目前只有我在二樓的房間裡,那時第一次被蓉子騙了,現在再怎麼著急也沒用。總之只有把誌摩子請進來、好好招待她,然後祈禱她趕快回去。
「要喝日本茶?紅茶?還是咖啡?」
「啊,都可以。」
「很可惜,本日『都可以』已經沒有了。」
不知為何,從我口中說出來的話總是顯得如此彆扭,雖然她沒有錯,但是昨天與蓉子的對話還像像塵埃一般殘留在這個房間某處,再加上今天早上被她瞧見了自己的醜態,這實在令我無法坦然面對她,我的內心根本還像個膽小鬼。
「那麽,我喝和白薔薇學姊一樣的茶就好。」
誌摩子並沒有在意學姊的壞心眼,依然平靜地應對。
「這是即溶黑咖啡喔。」
「我喝那個就可以了。」
不知她是厲害還是單純遲鈍而已,不過像這樣有膽識也好,我一邊反問自己這樣哪裡好,一邊將咖啡粉放進空杯子裡後再註入熱水。我隨手抓了個杯子來用,爾後又想起這是姊姊很喜歡的杯子。
「請用。」
我將奶精與糖包遞給誌摩子,她看起來不像是習慣暍黑咖啡的人,會這麼做只是出於人情世故罷了。
「不好意思。」
誌摩子鞠躬道謝後坐到我放有杯子的位置,我也跟著坐在她正對面的位置。
誌摩子的內心其實很剛硬,與那柔弱的外表不符,她沒有加奶精與糖包便喝下咖啡,儘管她努力不讓表情出現變化,但是很明顯是在逞強。
仔細想想,現在的她就像是闖進敵陣之中,應該比我還緊張好幾倍,甚至是感受到壓力才對。
「妳是來幫忙的?」
我暫且拋開圍繞咖啡打轉的思緒,直接向她切入正題。蓉子與江利子還沒到,再加上花蕾們與小由也都沒有過來,現在的情形正好適合談話。
「白薔薇學姊不喜歡的話,我不會強行過來的。」
「這和我沒有關係吧。」
「……黃薔薇學姊也是這麼說。」
誌摩子低下頭苦笑。原來她也會有這種表情,我讓自己放鬆心情端詳著她的臉,仔細一想,這還是我們第一次這樣好好地說話。
「如果我說可以的話,妳就會在薔薇館活動對吧。」
「是的。」
「那麼我先告訴妳,這可不等於妳就是我妹妹喔。」
明知這樣會傷害對方,我還足說出口了。過去因為人手不足而找人幫忙時,一直都是維持這樣的心情,剛開始是因為學妹比較好找,所以都是找令或祥子的同班同學,但是因此而誤解為是準備成為我妹妹的人也不在少數,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勉強去拜託我的同班同學。
「我明白,如果這代表我將成為白薔薇學姊的妹妹,我就不會接受了。」
誌摩子毫下猶豫地擡起頭這麼表示。
「妳分得可真清楚。」
「啊,對不起。」
明明不是她拒絕了我的要求,但是誌摩子的「對不起」卻奇妙地牽動了我的內心。
「那是為何?藤堂誌摩子學妹只是單純以協助者的身分為山百合會盡心盡力?為什麼?」
我為何總是得用這種掃興的語氣講話?然而,誌摩子依然一派認真地回答。
「因為即使是像我這樣的人,這個地方卻還是需要我。」
我忽然想起來了。
我喜歡聖的臉,所以請待在我身邊。
當初是姊姊這麼說才讓我成為薔薇館的常駐者。那時的我回答「如果妳喜歡像我這樣的臉的話,那好。」接著握住姊姊伸出的手。
無論是誰,都希望能被別人需要。
即便找和大部分的同班同學都處不來,也想試著相信在某處會有和我心意相通的人。無論是長相還是什麼都好,被別人表示喜歡就能讓我得以被拯救。
「好吧。」
我站起身並拿起書包。
「就請妳協助山百合會。」
對話結束了,我丟下誌摩子離開二樓的房間。
「首先請妳把杯子洗乾淨吧。」
我無法直視誌摩子。
因為誌摩子就是我。


秋之羈絆
1
自從那天之後,誌摩子便開始過來幫忙。
可是像我們平時悠閒談天的茶會,她當然沒有積極地參與。
她並非會由自己跨出一步的人,真的需要人手的話,只要小由或是祥子她們找她,她便會前來幫忙,或許應該說她與我們之間晝了一條界線。總而言之,誌摩子保持著自己與花蕾們以及其妹妹不同的姿態與山百合會來往。
六月——
在五月瑪莉亞祭的新生歡迎會之後,山百合會就沒有正式的活動得舉辦,至於秋天的例行運動會和學園祭則還在準備期間,目前是進入較為空閒的階段。
「既然這樣,為何還要強拉誌摩子進來?」
某一天的乍休時間,我質問著蓉子,我們兩人已經很久沒有單獨待在薔薇館裡了。
「不為什麼。」
蓉子乾脆地閃避了這個問題。
「誌摩子並非任何人的妹妹,沒有必要每件事都要她從籌畫會議就開始參與吧。」
人手不足時,不得已所找來的幫手——蓉子是因為這樣將誌摩子攬進薔薇館,這就是她的榷宜之計。
「不過,從現在的狀況看來,學園祭勢必需要誌摩子的幫忙,既然如此,早一點讓她加入的話肯定比較好。啊,對了,她也要幫忙花寺學院的文化祭喔,因為我那令人傷腦筋的妹妹,任性地說她完全不想參與男校相關活動,這讓我們更加需要誌摩子學妹的協助。」
蓉子的主張的確有其正當性,但是我不由得懷疑背後是不是遺有什麼動機。
「聖,或者是妳可以改善『現狀』嗎?」
現狀……指的是身為白薔薇學姊的我卻沒有妹妹這點,沒有確實盡到責任的人沒有權利說話,這麼說也是,如果我有妹妹就不需拜託誌摩子了。
「蓉子,妳的性格真的很糟糕耶。」
「因為朋友性格乖僻的關係,不得已才只好這樣囉。」
蓉子的嘴巴真的很壞,明明對其他人都很好,卻唯獨對我說話很不留情。或許我們在對待外人很好這部分很相似。
就這點看來,祥子也有表裡不一的一面,令則是幾近傻氣的正直,內在就與外在一樣。
小由則是從外表看不出來,其實似乎是外柔內剛的個性。
那麼誌摩子呢——我試著思考,卻想不出來。我發現自己在窺覷她的內心之前,甚至連她的外表都沒有好好正視過。
「她做得很好喔。」
「她?」
我反問道,然後望向她所指的窗外下方,誌摩子正好經過窗外,不曉得她是擔任值日生還是正在進行委員會的工作,只見她抱著一疊影印紙穿過中庭。
「雖然我也曾想過讓她成為妳的妹妹,可是這是兩回事,山百合會沒有她太可惜了。」
「什麼意思?」
「你不認為她有一天會被學生稱為薔薇學姊嗎……失去她的話,對山百合會將會是一大損失。」
聽見山百合會的損失,我不禁苦笑,蓉子真是辛苦,甚至還擔心自己畢業後的事情。
「妳已經放棄讓她成為我妹妹這條路了?」
「也不能說是放棄——」
待誌摩子的身影消失在校舍裡之後。蓉子將窗戶關上與我面對面。
「方法可以有很多種。」
「很多種啊。」
該不會是要在明年二月舉辦的選舉上推派她吧?我沒有作為花蕾的妹妹,例年來的學生會委員選舉是以是否接受花蕾升任為薔薇學姊之投票形式舉行。如此一來,關於白薔薇學姊的職位,很有可能會引發一場激烈的選舉戰。
如此一來,誌摩子會做何打算呢?若是她要勉強自己去戰鬥,總覺得有點可憐。
(可憐?)
這種情感真是不可思議,我居然會擔心誌摩子。
我的確很在乎誌摩子,雖然也可以說是我被她吸引,但是我並不想以這麼簡單的說法表示我封她的感覺。
至少,我對誌摩子的感情,和過去對栞傾註的情感完全不同。
比方說,她們有幾項共同點,兩人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長頭髮,而且長得清秀又漂亮,但是我不可能因為這樣就被她吸引。
我渴望能擁有栞的一切,同時也期望自己可以付出,當領悟到這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時,也可以說兩人的關係就此結束了。是栞先註意到這一點的,於是我們兩人為了繼續活下去而不得不接受分開約事實。
如今想來,栞對我來說就像是天使一樣,身為人類的我,要將她強行留在這塊土地上,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從這一點來看,誌摩子就是人類。
我拉開一點距離註視著她。
我們倆的關係只要這樣就夠了。
不知何時,我的心情開始逐漸好轉。

2
誌摩子。
這樣的稱呼,讓我覺得很舒服。
不是誌摩子同學或小誌,單純只是「誌摩子」。
薔薇館裡,除了同年級的由乃同學以外,每個人都稱呼我為「誌摩子」。
最早開始稱呼我為「誌摩子」的人,是白薔薇學姊。
雖然被紅薔薇學姊挖苦「人家又不是妳的妹妹,怎麼能省去稱謂」,白薔薇學姊於是有點悶悶不樂地回答「既然如此,那大家都這麼喊她不就好了」,這就是事情的由來,當祥子學姊聽從建議以這樣的方式喚我之後,大家也都跟進了。
在同一個團體裡頭,多半都會按照既定法則決定該如何稱呼一個人。因為如果大家都照自己的意思隨意叫喚的話,便會導致混亂。
譬如由乃同學,學姊稱她為「小由」,同年級則稱她為「由乃同學」,而喚她「由乃」的,就只有身為姊姊的令學姊一人。
如果稱呼我時也加上「同學」或用暱稱的話,我的身分大概就只能維持在客人的階段。
大家叫我「誌摩子」,就好像她們都把我當成妹妹一般疼愛,我也得以坦率地接受,即便我並沒有特定的「姊姊」。
我很喜歡待在薔薇館的時間。
也喜歡山百合會的幹部,還有被稱為「薔薇家族」的每一位成員。
因此,有時我會忘記自身的立場而自然地融入她們的圈子,因為那是一個令人感到十分舒適,溫柔的空間。
對於白薔薇學姊的印象,至此也有些改變。她神祕、令人畏懼、輕浮卻又溫柔。儘管如此,有一點是依舊不變的,就是她始終是我在意的人。
無論我在做些什麼,只要轉過頭看見白薔薇學姊的身影,就算她沒有看我或以不高興的眼神望著我,任何時候都能讓我感覺安心。
為什麼,她會讓我得以沈靜下來呢?
如果比喻的話,就像是同伴一樣,只要她在那裡就能讓我安心,我並不是孤獨一人,白薔薇學姐賦予了我這份安心感。

夏天開始之際,某天我在放學後的中庭看到白薔薇學姊。
她正在餵貓咪吃飼料,一臉愉快地望著貓咪吃東西的模樣。
「您喜歡貓咪嗎?」
我在她背後輕輕地問。雖然要主動向白薔薇學姊攀談需要相當程度的勇氣,但是我仍舊忍不住想和她說話。
「嗯,喜歡,不過我幾乎喜歡所有的動物。」
「像蛇或蚯蚓也是?」
「對啊。」
白薔薇學姊用食指搔著貓咪的頭,貓咪很舒服似地自喉嚨發出呼嚕聲。
「只要我們約定好不侵犯對方的領域,應該就可以共存吧。」
「共存……」
「嗯。」
這隻黑色的野貓看來已經不是幼貓了,可是感覺上也還不算成貓,身上有好幾處掉毛的地方,上面還有剛復原的傷痕,看來頗令人心痛。
「那些襲擊這孩子的烏鴉,應該也有理由吧,或許是牠們的孩子肚子餓了。」
並沒有哪一邊是壞蛋,只是生物的種類不同罷了,白薔薇學姊兀自喃喃自語著。
「縱使我明白這個世界上不是只有美好的事物,必須殺害他者或被殺害才能保持平衡,然而或許我的想法很任性,但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看到牠們互相傷害的場面。」
我在心裡想著,白薔薇學姊愛的「幾乎所有的動物」裡,是否包括了人類呢,有時她凝視著窗外的綠蔭時,那種溫柔的眼神,讓人感受到她對距離人類最遙遠的景物有所幢憬。
頓時間,我有種只因為自己是人類,便遭到白薔薇學姊拒絕的感覺。
「您打算怎麼處置這隻貓咪呢?」
雖然貓咪看來有點神經緊繃,不過當我伸出手時,牠並沒有逃跑,還讓我撫摸牠的背。
沒有特別要做什麼處置,反正像牠這樣全身是傷,也無法賣給三味線的店家。
——白薔薇學姊開了一個不怎麼樣的玩笑。
「可是您不是餵牠吃飼料嗎?」
「不能餵牠吃飼料嗎?」
「並不是不行……」
我雖然不曉得自己想說什麼,但是就是想要和白薔薇學姊說些話。
「習慣讓人餵食的話,牠會無法在自然界生存下去。」
「說的也是。」
「暑假要怎麼辦?寒冷的寒假也是,還有,在貓咪活著的這十年、二十年,您也無法一直留在這個學圍裡,不是嗎?」
我是否將貓咪當作自己了呢?一想到貓咪如忠犬般癡癡地等待已經畢業的白薔薇學姊,淚水就不禁就浮現眼眶。
「因為一時的同情而幫助對方反而是種殘忍,不是嗎?」
不對,就算是我,也不認為貓咪應該被烏鴉吃掉。
「說到痛處了。」
白薔薇學姊瞇起眼睛,我為了不讓她看到自己的眼淚,於是閃避她的視線並用手背擦拭一眼睛下方。
「也對,就像誌摩子說的,或許我做了殘忍的事,但這隻貓咪還是個孩子而已,傷口也才剛癒合沒多久。有時像這樣給牠一些點心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也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白薔薇學姊表示,這隻貓咪或許也會去狩獵並且變得獨當一面,到了那時候,她應該就可以以平常心放手了。
這樣真的好嗎?這隻貓咪必定一輩子都會記得白薔薇學姊溫暖的手,就像牠不會忘記那乾乾脆脆、有如餅乾般的飼料味道一樣。
「相遇與離別是一體兩面不是嗎?離別總有一天會到來,因為害怕分離而不去接觸其他事物,豈不就太無趣了嗎……誌摩子,像我啊……」
白薔薇學姊的左手放到右手的袖口上。
「很感謝已經畢業的姊姊,她盡可能地對我投註所有的疼愛,我也從未怨恨過她拋下我。
在少了姊姊的學園裡,我總算是走過來了喔。」
我隱約可以從她的夏季制服袖口看到某樣東西,那似乎是玫瑰念珠。
3
那時的我,或許並不是對著任何人說,只是想說給自己聽而已。
「能廝守終生、白頭偕老這種事,可以說是奇蹟吧。」
我不曉得這句話聽在誌摩子耳裡會是什麼感受。
暑假很快就來臨。
這個夏天,我就像普通學生一樣度過了漫長的假期,因為無須煩惱升學考試的事情,也就沒有去參加暑期輔導。
我接到邀請和蓉子一起到祥子家玩,或者一個人去看午夜場電影,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寫寫作業。
然而——
或許是因為誌摩子的話有些刺痛了我的心,我也曾幾度拿著貓飼料前來高中部校舍的中庭。貓咪偶而會在,但是大部分時侯都不知去向,遍尋不著牠的身影。
我在校舍附近淋不到雨的地方,倒了一點點乾糧後離去,由於下次再去的時候飼料已經不見了,這讓我得以解釋成貓咪還活著並吃掉了飼料,就算我的飼料變成其他動物的食物,那倒也無所謂。
暑假結束後,大約在運動會前後的那段時間,我聽到了不可思議的傳聞。
誌摩子要成為祥子的妹妹。
「這是怎麼回事?」
我趁著午休時間到祥子的班上追問,沒想到祥子卻以令人生氣的冷靜態度盯著我。
「我為什麼非得受到白薔薇學姊的責難不可呢?」
「什麼?」
「我決定妹妹這件事,應該不至於需要任何人的許可。」
我在心中老實地感嘆,真不虧為蓉子的妹妹,竟然能夠以如此凜然的態度與高年級的學姐爭論。
白薔薇學姊和紅薔薇花蕾正相互爭執,大概是很難得看見這麼有趣的場景吧,身旁的圍觀者逐漸增多了。
然而——
「妳是認真要請誌摩子成為妳的妹妹?」
「是的。」
此時我們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去在意周遭的目光。不對,其實只有我沒有,祥子只是無視她們而已。
「這幾個月來,我一直註意著藤堂誌摩子,我認為她對山百合會而言是必要的人才。」
「妳是說因為山百合會需要才找她當妹妹?」
我無法看透祥子的內心,然而我認為只要她還沒有給出要請誌摩子當妹妹的決定性物
品,她們就還不會是姊妹。
「不曉得是要怎樣的理由您才會接受?或者您認為回答是基於臉選的比較有說服力?」
一股憤怒油然而生,我忍不住想擡起手來。為什麼呢?因為我感覺已經畢業的姊姊遭到褻瀆。我按捺住拳頭,努力將它壓在裙子口袋的位置。祥子瞥了我一眼後說:
「捨不得誌摩子的話,為何不自己也來參加這場競爭?」
「妳說我對誌摩子……!?」
忽然間被點出來讓我感到驚慌失措。是啊,是我自己目空一切,以這樣的心態認為誌摩子不會成為任何人的妹妹,還有她會理所當然地出現在薔薇館裡等等……
有幾種方法能讓誌摩子未來成為薔薇學姊——我憶起了蓉子所說的話,原來是這樣,假如她成為樣子昀妹妹,後年就可以成為準紅薔薇學姊了。
誌摩子要成為祥子的妹妹,的確不需要任何人許可。
最初發現誌摩子的人或許是我,但是我因為害怕與某人建立親密的關係而沒有採取行動。盡管如此,我卻希望她能待在我的視線範團內,我就是如此狡猾的人。
然而,就在祥子採取行動之際,我卻變成這副德性,內心甚至焦慮不已。
我捨不得誌摩子被別人帶走嗎——正是如此。
可是……
反正在一切被認可之前,我是不會輕言放棄的。
「妳瞭解誌摩子多少?」
祥子被這麼一問到便納悶地回答:
「我也不清楚,但是至少我明白,目前的處境對她而言並不妥當。」
「咦?」
「再這樣下去不行,得卸下她的束縛讓她成為誰的妹妹,正式進到薔薇館才好。」
我頓時無言以對。
「啊……」
正是這樣。
為什麼我沒有發現誌摩子現在究竟需要什麼呢?為什麼我會忘記註意這點呢?
「我明白了。」
我坦率地點點頭。
最了解誌摩子的人其實是我,我內心的某部分有這樣的自信。儘管如此,我卻遺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而且還要由年紀比我小的祥子來告訴我,這實在是教人顏面盡失,不對,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沒有什麼面子可言。
「我是明白了,可是我不會把誌摩子讓給妳。」
我的心中有某樣東西逐漸崩壞,取而代之萌生出了某種新芽。
「您打算要做什麼?」
祥子一臉訝異地反問,於是我在這裡發出了宣戰聲明。
「我要讓她當我的妹妹。」
祥子前方的圍觀群眾們發出了喧鬧聲,這樣正好,我已經沒有退路了。
「……您打算追上前強奪嗎?」
「說成強奪未免不合理,因為誌摩子還沒有接受玫瑰念珠對吧?」
這樣一來,祥子也只是先站到起跑點上而已。
不對,即使已經鳴槍起跑,只要還沒有劃過終點線,應該就有充裕的時間可以趕上。
假使終點線已經截斷——到時也只有從旁強奪了。
「為什麼您會這麼想?」
祥子的話被上課鈴聲掩蓋過去。
「為什麼?」
我這麼說完便轉過身。
「對誌摩子而言,絕對是我比較適合作為她的姊姊吧。」
我回過頭對祥子與圍觀者們眨眼。
我確信自己會獲勝。
祥子應該還不至於會為了參加誌摩子的爭奪戰而犧牲上課時間。
我開始在走廊上奔跑,並回想著誌摩子的班級。
記得應該是一年桃班才對。

4
當上課鐘響起的同時,我被白薔薇學姊從教室裡帶了出來。
「請、請問……」
「跟我來。」
白薔薇學姊並不在意我的驚慌,我們與匆忙回到教室裡的同學們呈反方向在走廊上前進。盡管我不敢相信白薔薇學姊居然會無視上課時間,但是也不排斥被她強行拉著手往前走,只是激烈跳動的心臟讓我感到有點痛苦。
「要去哪裡?我不會逃走的。」
我在逃生門前面這麼表示,這時上課鐘聲已經響完。
「啊,抱歉。」
白薔薇學姊這時才意識到而鬆開我的手。
接下來這堂課的老師幾乎都是準時出現,所以現在折回去也來不及了。但是就算來得及,我也無法留下白薔薇學姊獨自一人回去上課。
沈重的門屝藉由兩個人的體重緩緩地打開,一陣風吹進來撫亂了我們的頭髮。
白薔薇學姊與我並肩走離校舍。
不知道她是一開始就打算來這裡,還是在徬徨之下來到這邊,我們最後來到最初相遇時的櫻花林下。
「雖然時間有限,但是……」
白薔薇學姊面對我這麼說:
「希望妳能成為我的妹妹。」
這是我之前就預想到的,不對,或許是我內心的某一部分所期盼的話語。
「雖然就一般而言,我很難稱得上是對妳有益的姊姊,但我想我一定很適合妳,我不會束縛妳,妳只要照自己喜歡的去做就可以了。還有……」
「不好意思……」
我打斷了白薔薇學姊的話。
白薔薇學姊並不知道我背負的東西,如果她知道遺會希望我成為她的妹妹嗎?
可是,我不曉得該如何傳達這一點才好,若對象是白薔薇學姊,那我全部說出來也無妨。然而這麼做的話,她就必須分擔我其中一半的重擔,無論白薔薇學姊拒絕或是接受,都無可避免地將成為她的負擔。
「妳不願意嗎?」
「怎麼可能!」
我用力地搖搖頭。
「可是……」
「沒有可不可是,我只想聽YES或NO。」
白薔薇學姊直視著我,她露出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想聽的嚴厲眼神。
「我……」
話剛說出口,我才忽然驚覺到。
我頓悟到自己剛剛想說的,是多麼沒有價值的事情。
我所擔憂的事情,是在佐藤聖會瞧不起人類的情況下才會成立。
她對我所持有的,或是我所背負的事物並沒有興趣,理由我不明白,然而她將我當成一個人類的個體,完全地接納了我。
因此,我只要將自己背負的東西暫時卸下,脫下那如同皚甲般的堅固防禦站在她面前就可以了。
我們就像是在長途旅行中,選擇了同一座林蔭休息卻沒有對話的旅人一樣。我想,就算我們沒有談到自己的事也可以待在一起,即使不曉得哪天又要分開繼續踏上旅程,也可以因感受著那個人的存在,讓靈魂獲得安息。
無須言語。
我們應該待在彼此身邊。
「請讓我成為您的妹妹。」
我握住她伸出的手。
「嗯……」
「請您多多指教。」
雖然是握手的形式,但是我並不希望僅僅握手就結束,我們彼此用手指環抱住對方的手,這樣的感覺讓我感到相當安心。
「啊,對了,我有帶著玫瑰念珠。」
白薔薇學姊取下繞在右手上、狀似手鍊的玫瑰念珠,她原本想幫我掛在脖子上,但是似乎又改變心意將它繞在我的右手腕上。
「戴在這裡比較輕鬆。」
當然不是說這樣就可以隨時將其取下,我認為白薔薇學姊是為了減輕我的負擔才選擇戴在手腕的。
玫瑰念珠上似乎還殘留有微微的體溫。
「請問……」
白薔薇學姊看著順利戴在我手上的玫瑰念珠,露出了滿足的微笑,於是我開口問她:
「嗯?」
「不回教室去嗎?」
「咦?」
「回教室上課啊,現在回去的話,頂多只遲到十五分鐘左右。」
「誌摩子,妳真的很認真耶。」
「是姊姊太不認真了。」
姊姊——
無論是被叫的人還是叫出口的人,都感受到些微的羞澀。
「真拿妳沒辦法,那就走吧。」
姐姐抓住我的右手向前奔。
「態度也差太多了吧。」
我被她拉著而慌忙地跟著跑動,右手的玫瑰念珠彈起,從手腕滑落至兩人交握的指尖附近搖晃著。
當被某人牽住手像這樣奔跑的時候,為何會覺得如此愉快呢?
我打從心底對祥子學姊與白薔薇學姊的仰慕者感到抱歉。
對不起,可是這個人對我而言是必要的存在。
還剩下半年。
差了兩個學年的我們,能在一起的時間相當有限。
半年之俊,離別就會真實地臨到我們身上。
所以,直到那一天為止,我們都不要把手放開。
「誌摩子,快點!」
因為在兩人之間擺盪的玫瑰念珠,賜給了我們這塊可以待下來的場所。


後記
我又搞不清楚了。
現在是幾月?
大家好,我是今野。
目前的時間似乎是二月的尾聲,新的年度到來之後,我的腦袋就直接來到了三月,那是種好像賺到了又好像有所損失的怪異感覺,處於一種恍惚的時差狀態。不過,可不能再恍惚下去,等手邊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後就必須著手報稅了,總之現在就是處於這樣的時期。
話說回來,您現在的時間為何?
雖然在執筆創作期間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太多事,然而要是讀者們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櫻花仍舊盛開的話就太好了,現在的我是這麼想的。
因為記得這一本書是在四月發行。嗯,或許這樣也不錯。
不過,日本國土的形狀是斜向延伸的,櫻花的開花時期也大不相同。但是反過來看,這個時期可以說無論何處都是櫻花盛開的狀態呢。就算櫻前線已經通過了,山上還是有可能維持開花的狀態。
啊~真好,因為我不太能喝酒,幾乎無發享受在戶外進行酒宴的賞花之樂,可是我家附近有幾個地方的櫻花開得很漂亮,欣賞那裡的櫻花也仍舊很開心,就算只是坐在公車上眺望也很不錯。
提到櫻花……
在「僅以單手相牽」的最前頭也有提到,夏天光是毛毛蟲的受害情形就很嚴重呢。我念國中時是騎自行車上下學,因為得在一條長長的櫻花林徑中前進,那時可真是辛苦。相反的,春天最棒了!
說到櫻花,我就想起一件事。
我幼稚園大班時是唸「櫻花班」,附帶一提,小班時是念「薔薇班」,不知為何兩者都是屬於薔薇科。其他還有「紫羅蘭班」、「百合班」或「菊花班」……應該還有一個班級叫什麼?好像是「桃花班」吧,這點我也不太確定。
在「時光荏苒」這篇中有提到幼稚園時代,其實我對那時的記憶還很深刻。
像是有很淘氣的男生和很愛哭的女生等等。
還有教室的模樣、鑽到修女裙下的回憶。
禱告詞、歌曲。
還有乘坐校車的規矩等等,這些記憶都鮮明地近乎不可思議。
對了,說到關於幼稚園的事。
當我國中時為了準備入學事宜而到學校集合時,看到一位當時同樣念櫻花班的女生,六年沒有看到她的我懷念地跑去和她打招呼,可是對方卻完全不記得我了。當初我們明明很要好的呢……這件事讓我打擊甚大,因此我非常了解、也可以想像得到聖或祐巳周圍的人們的心情。
但也有反過來的情形,像我就曾經在公車上或街角,忽然被畢業之後就未曾碰過面的同學叫住,我的存在感究竟是薄弱還是強烈呢……嗯~我也不曉得。
——好像都在用我的回憶混水摸魚,不過薔薇學姊們終於畢業了,嗚嗚……
說實話,當我開始撰寫『瑪莉亞的凝望』第一集的時候,還沒有想到自己會喜歡她們到 剛在雜誌上發表短篇時,誌摩子的身分是白薔薇學姊,但是祥子和令都是未命名的狀態,如果將時間設定在半年前開始的話就好了,然而我也曾經擔心過面對為數眾多的登場人物,是否能全員都有所描繪。不過正式開始之後,因為每個人都很有特色的關係,寫來相當有趣。
特別是寫佐藤聖這個角色真的很愉快,真希望能讓她再多和祐巳胡鬧一些,可是『瑪莉亞的凝望』故事並非存在於靜止的時間之中,畢業還是無可避免的。
盡管如此——
在我心中認為是「初代」薔薇學姊的這三人(雖然並非莉莉安女子學園高中部歷史上的初代),就算已經畢業,不過倘若還能偶爾見到她們的話就太好了。
四月後,莉莉安的高中部將有新生入學,在校生也會往上升一個年級。
絕對不會只感到寂寞的。


另外,第7本和我这第8本是同时开工的..........不过第7本不是由我在做........所以第7本的进度如何我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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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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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小胖子 平民
还在一卷一卷在找.. 
翻译万岁,,,

15 年前 0 回復

黑玫瑰骑士 子爵
看完后感觉翻译的一般般,比起青文版觉得还是以前网络版翻译的更好.更贴切.

16 年前 0 回復

teicaman 勳爵
这部百合系的小说写的还算不错呢,可以慢慢咀嚼一下呢.

16 年前 0 回復

schwarzsee 子爵
下载区已经解禁了,...期待lz早日放出下载

16 年前 0 回復

潇潇竹影 王爵
'原帖由 li2150 于 2008-9-1 21:18 发表 咦,我记得网上有第8和第10的完整版了啊,下载区不是有放出么? '


那个大概是网上的翻译版...
这个是青文出版的实体书录入...

16 年前 0 回復

zlnny 公爵
= =翻翻偶收藏滴圣母小说文件夹。。。。。。发现已经有完整的VOL8了。。。

第八卷 美丽的岁月(下).txt

这次滴是啥版本滴- -?看看先。。。

16 年前 0 回復

li2150 平民
咦,我记得网上有第8和第10的完整版了啊,下载区不是有放出么?

16 年前 0 回復

meganova 公爵
看起来是不错的小说呢!很期待后续发展

16 年前 0 回復

天源 平民
太感谢了,好想要啊

16 年前 0 回復

wsfk3245584 子爵
太高兴了,又有百合看了,第7卷应该也快出了吧,太感谢了。

16 年前 0 回復

hui.hui 騎士
只有厚片吗?不过还是很不错的

16 年前 0 回復

schwarzsee 子爵
期待了好久,谢谢lz 

而且还听说第七卷也快录入了,真是太赞了

接着就是等第九卷了, 看圣母这个坑一点点被填起来,高兴啊

16 年前 0 回復

664765231 平民
百合大爱...
. 第8卷都来了....
第7卷快快快....

16 年前 0 回復

zhzhzh 伯爵
七希望快点出来啊,八卷都出了说

16 年前 0 回復

1000ok 伯爵
哦   是先出第8卷再出7吗  这样还是不错的

16 年前 0 回復

gablin 皇帝
终于有人录入后面几卷了,不过好象论坛中还没有第七卷吧,希望有人能够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wsljxoper 子爵
`````对百合无爱不过支持一下```

16 年前 0 回復

kelvin0502 伯爵
先繼續等一下7的好了.....
前篇啊.....
百合百合~

16 年前 0 回復

sino 伯爵
没想到正统百合剧再临
感觉已经销声匿迹有一段时间了

16 年前 0 回復

潇潇竹影 王爵
太赞了~~~太有爱了~~~前排支持~~~
没办法,看到这个太激动了,有点水起来了,还请见谅啊...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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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奔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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