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村薰]街灯[一卷完][台/繁简][TXT&DOC]


本帖最后由 寒武之纪 于 2014-10-5 18:38 编辑



街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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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北村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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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北村薰 Kaoru Kitamura
日本琦玉县人,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毕业。
一九八九年以覆面作家身份推出首部作品《空中飞马》,
一九九一年以《夜蝉》获得第44回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
一九九五年起陆续推出广受读者好评的「时之回旋」三部曲:《SKIP——快转》、《TURN——回转》、《RESET——重生》。
二零零六年以《日本硬币之谜》获得第六届本格推理小说大赏。
二零零七年「贝琪小姐系列之二」《玻璃之天》获得第一三七回直木赏后补。
二零零九年以「贝琪小姐系列之三」《鹭与雪》获得第一四一回直木赏。北村为本格推理作家协会发起人之一,二零零五年担任该协会会长。
他在日本推理文坛以优美文风自成一格,对女性心理描绘入微,更擅长将生活中平淡无奇琐事细究推敲成为「日常之谜」,堪称日常推理派代表名家。

这阵黑暗,沉痛地几乎要撕裂人的胸口,却又莫名甜美。一时半刻,我还想继续沉浸于其中,同时屛着气息,等待一秒之后即将亮起的光明。
恐惧令人毛骨悚然,美丽令人唇齿打颤,五彩极光之梦正该如此。

目次
浮华世界
银座八丁
城市之光
参考文献


浮华世界Vanity Fair

1
我们离开曲町(注1)之际,房屋屋顶的上方不远处,可以见到山峦般的淡蓝云彩。那颜色,彷彿是蓝色颜料滴入了名为天空的水钵当中,呈现由淡到浓的色泽。而在云彩的另一端,天空则染上了淡淡的樱花色。
我们的车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进。突然,一辆匆忙疾驶的汽车追过我们。
「你总是慢条斯理呢。」
园田穿着制服的肩头动也不动,望着前方答腔:
「是的,毕竟时间也不赶呀。」
我从后座往前探出身子,将脸蛋靠向驾驶座与后座之间的隔间玻璃窗。其实不这么做,我们也听得到彼此的声音。
「——听说皇族之中,也有人自己开车,而且速度还相当快呢。」
自行开车的华族(注2)并不少见,但皇族就另当别论了。这件事是我在学校里偶然听见的,也不知是眞是假。但是,这种事情就是要把假的说得象是眞的。

注1:曲町,旧地名,原为东京市三十五区之一,现为东京都千代田区的一部分。
注2:华族、士族是日本在新宪法颁布前(一八六九——一九四七年)存在的阶级。当时国民分为皇族、华族、士族、平民四等。其中,华族为贵族阶级,士族则是原本的武士家庭。

「眞的吗?」
园田的反问当中带有惊愕之意,让我感到相当有趣。
「唉呀,就象是练习骑马,大家都会做呀。开车,就好比是现代的骑马吧?」「还是有点不太一样吧。眞要说的话,就象是华族的夫人虽然会撑阳伞,却不会自己拿雨伞。」
「你想说,所谓身分有别吗?」
「是的。」
「那么,士族家的小姐又是如何?至少也该学会现代的骑马才行吧?」
我们花村家是相模士族出身。在爷爷那一代成为御家老(注3)的养子,地位虽然提升了不少,但因为不是藩主,明治维新时也没有建功,因此未受封爵位。
虽说贵为华族,但各自的境遇也不尽相同。公家(注4)当中,也有些大人空有地位,口袋里没有几个钱。甚至有些公家大人本应受封为华族,但因不具备足以保持颜面的收入,只好哭哭啼啼地婉拒封爵。
我家爷爷认为在当时那种变化万端的时代中,若要出人头地就只有从军,于是毅然进入军队,最高曾担任师团长。爷爷那个人,说好听一点算是英雄豪杰,说难听一点就是个自吹自擂、过度招摇的陆军名人。我的姑姑,藉着父母的光环与自身的美貌,风光嫁入了子爵家。爸爸则是踏入经济领域,成了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型财阀旗下的贸易公司社长。
我曾经问他。
「欸,爸爸。」
「怎么啦?」
「因为爸爸是社长,所以我能明白家里有钱的原因,但为什么桐原先生和有川先生也那么富有呢?」
「因为桐原先生是候爵,有川先生是伯爵啊。」
「可是,听说也有很多大人虽然贵为伯爵,生活却不优渥呀。」
「这是因为这两位大人的家族,在明治维新之前都是大名(注5)啊。这对英子来说还太难了,不好懂吧。不过,妳要是随便听了点东西就在外面乱嚼舌根,我也很头痛,所以我还是说明一下好了。总之呢,大部分大名华族都是有钱人,因为他们握有各式各样的公债与优质股票,嗯,当然还有其他的资产,所以他们的家族本身,就有如一间公司。」

注3:御家老,日本江户时代幕府和藩国中的职位,通常为数人,一同管理幕府或藩的政治、经济等事务。地位极高,仅次于幕府将军和藩主。
注4:公家,为天皇与朝廷工作的贵族、官员的泛称。
注5:领主、藩主。

嗯——我侧过脑袋。
「就象是桐原社长和有川社长?」
父亲露出苦笑。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些话可别对外人说喔。」
今日,我受邀去参加那位「有川社长」在自家宅邸举办的女儿节宴会。
我与我的同学,伯爵千金有川八重子小姐,是从孩提时,已算是个小大人之际就变得亲密熟稔,以学校的课程来比喻,便是在「中年级」那时候。
到了中年级,学校会开设裁缝和外语等新课程。
外语可以选择英语或法语。据说俄罗斯的社交界都是以法语交谈,因此有不少人选了法语。
我从会开口说日语的时候起,爸爸就为我找了一位家庭教师海伦小姐,因此很自然地学会了英语。也因此,我最喜爱的童话故事,不是《桃太郎》,而是《彼得兔》。也许是长期滞留在伦敦工作的缘故,爸爸相当喜爱英国。我的名字「英子」,似乎也与此有几分关联。至少我该庆幸不是叫作A子。
因此,我并不是为了上课较轻松,而是非常自然地选择了喜欢的英语。文部省(注6)的长官前来参观上课情形时,或许是想让他们看看学习的成果,老师常常指名我朗读。
有川先生听见我的声音后,彷彿是对一只拥有奇异叫声的乌产生兴趣般,主动向我攀谈。于是,承蒙昭和天皇庇佑,大名家的八重子公主与这样渺小的我,在感情融洽的时候,还会互相称呼对方为小有、小花。

2
「可是,汽车眞的很危险呢。而且,大人物一旦发生意外,马上就会上报。前些天也是,某警察署长搭乘的车子啊——」
「我知道。他撞到了冲出来的男人,对吧。」
「正是如此。虽然从驾驶者的角度来看,撞上了冒失冲出来的人,眞是无可奈何。」
「可是,肇事逃逸也不好吧。而且,他事后的说明都很莫名其妙,竟说什么——当时好像出了什么意外,但我在后座睡着了,什么都不晓得。」
「是的。」
「眞敢说呢。」

注6:相当台湾的教育部。

渐渐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身影、树木、一幢幢屋子,都开始带有皮影戏的风情,等到看见有川宅邸的长长围墙之际,云彩与天空的交界处,也象是墨水晕开了般,再也无法清楚区分。
园田以粗厚的嗓音说:「看来有人更早到了呢。」
恰巧,一辆车子正要驶入有川家的大门。
坐在身旁的阿芳开口问:
「那辆是什么车呢?」
昏暗之中,视线实在不清楚。我心想:这样看得见吗?但园田眞不愧是位司机。
「那是克莱斯勒。」
「是哪位大人的车呢?」
也许园田在学校正门等着接我回家时,曾见过那辆车子吧,也或许司机们在等候的期间会闲聊上几句,园田多少会知道一点。
「小的也不太清楚……」
穿过偌大的大门,车子又在林木之间行驶了一段路后,终于抵达门廊。园田迅速下车打开车门。在门廊等候的有川家下人提着灯笼,照亮脚边土地。灯光在地面落下一个圆形光圈后,又向外晕开。
「请小心。」
阿芳检査了一下我的振袖(注7)是否整齐后,便前往同行下人的等候间。园田则开着帕卡德(Packard)前往停车场。
由于今日是举办女儿节宴会,我便往有川家的日本馆前进。置放于各处显眼地带的燃烧火堆,指示出了路径。
乘坐克莱斯勒的贵客,是桐原候爵家的道子小姐。她身边还跟着一位助手,为她打开车门。
「日安。」
道子小姐走下车来,睁开瓜子脸上那双睏倦慵懒的双眼,朝我打招呼。
「日安。」
我也予以回应。
柴火发出响亮的劈哩啪啦声,焚烧木材的气味,在急遽变得深沉的黑暗中飘来。
虽是庆贺女儿节,但现在已是四月,晚了原本的节日一个月,因此桐原小姐和我的振袖上,都描绘着樱花的图样。桐原小姐的是吉野山樱花,而我的则是从淡紫色的下摆处,渐渐地往上延伸成盛开的樱花。

注7:未成年者所穿的和服。

我家是在阳历三月三日庆祝女儿节。在现今的昭和时代里,这是很自然的做法吧。但有川家会在四月三日邀请成人宾客。而今天,也就是四日,便举办由八重子小姐担任主办人的孩童之宴。
在桐原家,宾客数量又更多,因此将盛大隆重的宴会分为成两次,在三日、四日分别宴请众多宾客。倘若舂天的园游会已是种例行公事,那么桐原家的女儿节宴,就是一种以招待各界名流、各国大使馆的夫人与千金为主的例行公事。五日则轮到桐原家姊妹邀请闺中密友。
大名华族的女儿节宴会大多于四月举办。我不禁想,这可能是因为天候变暖了,适合招待宾客吧。
我轻身退开,让桐原小姐先行走在前头。
「失礼了。」
桐原小姐和我,都随着引导者提着的灯笼光线,走在砌成几何学图形的石板路上。
今夜大宅里的灯光照明悉数熄灭,夜色显得更加深沉,只有置于各处的火堆亮光,鲜艳耀眼地彷彿要划破漆黑。在跃动的火焰照亮下,花丛里雪柳的纯白色泽,皎洁得叫人吃惊。
不只是火堆。若不是这种时期,点上烛火的石灯笼也极为少见。我顿时有种置身于巨大人偶架的错觉。就连自己哒哒哒的脚步声,也带有一种神秘的美感。
八重子小姐站在日本馆的玄关前迎接我们。在长廊上、房间里,纸罩座灯里的烛火都象是遗落凡间的星星般,不停闪烁晃动。
大厅里铺有红毛毯,其中三面墙前,如同帝室博物馆(注8)的展示方式一般,声势浩大地摆放着好几组雏人偶,它们一定曾深受历代公主殿下的青睐吧。光是摆放这些人偶,想必就是一大工程。
不过,听说在桐原家,还有下人专门负责开关木板雨窗。他们在天色开始泛白之际起一一打开,穿插着午饭休息时间,中间好几个小时都不停地重复开窗的动作,等到全部打开后,天色也已经微暗。休息一会儿后,又得逐一关上所有雨窗。由此可知,大名家无论做什么事,规模都很浩大。
当我在参观雏人偶之时,好友们也接二连三抵达。
等到我的眼睛习惯昏暗的室内后,便能逐渐看清人偶脸庞上的细致纹路。我在孩提时,比起人偶,注意力多放在旁边摆饰家具的雕工上,但此时的我,竟觉得密密麻麻覆住三面墙壁的雏人偶们,小巧伶俐的眼瞳似乎都紧盯着我瞧。

注8:现今的东京国立博物馆。

——那尊人偶长得眞象是双叶山(注9)呢。说到双叶山,五月的校外教学似乎会去榛名山(注10)唷。这座山和那座山不一样吧。去年是去哪儿呢?是野田,喏,我们去参观了酱油工厂吧。酱油吗,眞是讨厌——等等,当色彩缤纷的振袖女孩们,以这些天眞无邪的闲话家常妆点大厅时,身为主人的八重子小姐将她那如同松鼠般的可爱脸蛋,凑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我。
「怎么了呢?」
「不,我只是在想,这些雏人偶们,从以前到现在,已经见过很多很多的女孩子了吧。」
「哎呀……小花妳眞是有趣。它们盯着我们瞧这种想法,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过呢。」
这些古老的雏人偶,从数百年前起就一直观望尘世,在它们眼中,现在的我们,就象是掠过眼前的无数女子绘卷中的一个场景——有如放映机镜头上,一闪即逝的瞬间影像吧。
女儿节御膳端至我们面前后,下人将白酒注入朱漆酒杯。佣人从装满彩霞般的樱花花笼中,捏起一簇樱花,使其飘浮于美酒上。不使用桃花而是樱花,也许是因为樱花更适合武家吧。
在纸罩座灯的朦胧不清光线中,朱漆酒杯绽放出流光,女儿节酒在其中载浮载沉。上面迩有雪白的、小巧的水面樱花。
即便是司空见惯的春季花儿,仅摘下一簇后近近端详,也觉得实在是巧夺天工。
宴会迈入尾声,就在送客至玄关的途中。八重子小姐象是忽然想起般,朝我挨近并快语说道:
「欸,小花,《Vanity Fair》是什么呀?」

3
华族的年轻人彼此之间素有来往,都是趁着自宅举办各式各样的聚会、抑或受邀、抑或前往华族会馆等机会交流。虽然他们未曾踏出到外面的世界,但相对地,在封闭的世界里,彼此却如同大家庭般亲密。

注9:双叶山定次,日本知名相扑力士,第三十五代横网,有「相扑之神」、「昭和角圣」之称。
注10:位于群马县中部的火山。

再过几日,有川家将会在宅邸当中举办赏樱园游会。这是每年的例行活动,届时占地宽广的庭园也会变成相亲的会场。提及这件事时,某家的少爷便对八重子小姐说:「哎呀,那也算是一种Vanity Fair吧。」
听不懂——要是直接投降也太令人气恼了,于是八重子小姐微笑以对,心想若是英语,不用自己想,问小花就成了。那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所以她才会问出这个问题。
原本只要问家庭教师即可,但也许这会是个令她满脸羞红的行为,所以八重子小姐不敢。她才会不向那些千金小姐,而是放下身段向稍微通晓人情世故的我提问。
由于事出突然,我即答:
「『Vanity』意思是虚荣吧。『Fair』有公平公正的意思……但也有博览会的意思。」
「喔……」
她的回应有点闪烁不明。
「我好像曾听过『浮华世界』这个词。Vanity Fair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若用这个词汇来比喻园游会这种场合,嘲讽意味就显得相当浓厚,不过,还眞象是年轻贵族少爷会说的话。
「总之,回去后我会再查一査。」语毕,我便离开了有川家。
回到家换了套衣服后,我走进客厅,凑巧见到雅吉大哥正放着克莱斯勒——但这里说的克莱斯勒不是汽车,而是小提琴家弗利兹.克莱斯勒(Fr——tz Kre——sler)的唱片,舒适惬意地打发时间。这段时间,大学正在放春假。
「你有好好用功读书吗?」
「嗯,虽然我的身体躺在沙发上,但大脑可是在全速运转喔。有个意味深远的哲学——」
他用食指指着脑袋。「——正在这里逐渐成形呢。」
「我倒眞想看看呢。」
「因为太深远啦——太过深远了,妳哪会懂。那可是又深又远呢,妳的目光根本看不到。」
《爱之悲》的甜美琴弦声响起。关东大地震发生的那一年(一九二三年),也就是距今九年前,名小提琴家克莱斯勒亲访日本,在帝国剧场举办演奏会。母亲带着当时还是小学生的雅吉大哥前往聆听,而他对此事相当自豪。如果英子再大个两、三岁,我也会带妳一起去吧——母亲如是说。
也就是说,大哥不过是因为比我早呱呱落地,经历与学识才会比我丰富。
「欸,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什么事?」
大哥边用指头打着节拍边答腔。
「《浮华世界》是指什么呀?」
「—妳连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吗?」我心有不甘,摇动他的肩膀。
「快点告诉我啦。」
雅吉大哥整个人跟着前后左右晃动地说:
「那是一本——英国的——小说啦。是一个叫作萨克莱(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的人——写的。」
「咦?」
「一个名叫萨克莱的小说家啦。啊哈哈。」
大哥是文学院的学生,偶尔也会写些老是不见完成的戏曲。
「我听过他的名字。」
「是吗?对了,听说萨克莱的鼻子很大,或者该说是歪七扭八?」
眞叫人出乎意料的讯息。
「你为什么知道这种事?.」
「其实前阵子呢……」
看他一脸认眞,我便倾身向前。
「我曾在资生堂的接待室里跟他一起喝过茶唷——喂喂,停停停!」
「快点说实话吧。眞是的,就爱耽櫊我的时间。」
「我记得《我是猫》里头有提到过吧。『萨克莱的鼻子』。」
「……原来是这样。」
夏目漱石的书,我和朋友也常常阅读。少女小说与夏目漱石的作品,是女学生经常拿在手上阅读的书中双璧吧。我也看过《少爷》。
「不过『浮华世界』这个词汇本身,并不是萨克莱先生自创的,似乎原先就有。但是,这个词汇开始广为流传,是在萨克莱引用之后的事。与其说妳是有听过这个词——不如说是有看过吧。」
「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家就有那本书啊。只要打开图书室的房门,就在房门后头的书架上方。」
果眞是当局者迷。
「谢谢,我会去找找看的。作为谢礼,我就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看过电影的广告了吗?」
「报纸吗?不,今天的我还没看。」
「田中绢代(注11)的新作,很适合大哥观赏喔。」
「是吗?妳眞的很常看报纸呢。」大哥朝着起身的我说:「妈妈说了,女孩子家不要看太多报纸比较好喔。」
我们家是称呼父母为「爸爸、妈妈」。上学之后我才知道,皇族是称呼父母为「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在公家是称呼「爹爹大人、娘亲大人」;在我们武家,似乎称呼为「爹亲大人、母亲大人」才是正统。不过,听说在那些因担任外交官而长期居住在西欧国家的家庭里,孩子们甚至称呼父母为「爹地、妈咪」。
「哎呀,为什么?」
「近来似乎发生了不少骇人听闻的事情吧。例如玉之井分尸命案(注12)。对于妇女幼儿的教育不太好吧。」
「啊,那件命案啊。听说还有人去问推理作家『眞相究竟是什么』呢。」
「问了也无济于事。推理小说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说得也是呢。」
「就连弓原姑丈也是。身为检察官,别人问他时,他也因为职务而不能任意发言,更何况是去问写小说的人,他们也只能笑着说不予置评吧——」
弓原姑丈,即美人姑姑的丈夫,弓原太郎子爵。他是东京地方法院的检察官。
也许是因为用脑过度,他的头发从年轻时起就显得有些稀疏,不过,他蓄着酷似卓别林的一撇小胡子。
他是位文笔造诣极佳的人,经常有杂志委托他写些与犯罪有关的散文。有一回,他写道「也算是工作上的兴趣,所以我经常阅读欧美的侦探小说」,结果一本名为《新青年》的杂志立即向他邀稿,请他写短篇小说。而该企画的名称是「名人创作的侦探小说特集」。
有些名人似乎是请作家代笔,但弓原姑丈却是兴致勃勃地亲自执笔。华族在写侦探小说——多了这份意外感后,听说颇受好评。尔后他也不时发表作品。
或许是姑丈夫妇膝下无子的缘故,他们相当疼爱我。只是当我央求:「让我看看姑丈写的书嘛。」他总是温柔地笑着说:「对小英来说,看那种书太早了。」
「——如果是姑丈,的确会那样做呢。」
我拿起放在钢琴上的报纸,佯装不经意地放在大哥面前。

注11:田中绢代(一九〇九—一九七七),日本大正、昭和时代重要的电影演员与导演。
注12:玉之井分尸命案,发生在昭和(一九三二)年的命案,日文的「分尸」一词因而产生。

田中绢代的新电影名为《傻瓜哥哥》。

4
我来到玄关大厅,走进楼梯旁的图书室。按下电灯开关后,五彩缤纷的书背特别醒目,同时也让我感觉到空气中充斥著书本独特的香气。和式穿线装订的歌谣本乃至皮革封面的洋书,整整齐齐地排满了整面书架。
仰头看向大哥所说的那一带,只见上头排放着厚厚的丛书。在那些厚书当中,确实有两本名为《浮华世界》的书籍。是上、下集。
我拉来小桌旁的椅子,站至上头,伸长了手将书拿下。那两本书好重又好沉。
抱著书走上二楼,窝进自己的房间。
我将书籍从书盒里拉出来后,发现封面是深蓝色的,书名则以金色字体印刷。意大利大理石制的暖炉旁,放有淡紫色的沙发。我整个人坐进沙发里,将书放在膝盖上打开。读大人的书很有趣。有本名为《源氏物语》的古书,小时我还以为内容是在讲述源平大战,耐着性子看完一页后,却完全摸不着头绪。虽然有过这样的经验,但阅读大人的书,就象是《少年倶乐部》比《少女俱乐部》(注13)有趣般,偷觑围墙外头的事物,总是很吸引人。
前言放有萨克莱先生的肖像。不,书上是写「英国萨克雷着,平田充木译』,所以依据译名,该称呼他为萨克雷先生。多半是因为先前听了大哥那番话,现在一瞧,他的鼻子果眞又圆又大。
平田先生在一开始就先为作者及作品进行解说,这点让我非常感激。
这本书是萨克雷在一八四五年开始执笔,初次集结成册是在一八四八年初夏之际。再过几年,就是黑船驶进浦贺、迫使日本开放锁国的日子呢。
不肯让日本兀自沉溺于安乐日子里的西欧各国,在当时,可说是工业发展繁荣,俗物遍地、俯拾皆是,「犹如百鬼夜行的杂乱之景,是个名副其实的『浮华世界』」——看着这个解说,我彷彿正置身在教室里听课。当然,现实生活里,绝不会有这种课程。
当时描写那个「遭到怪物群践踏欺侮,为贫而苦,为病而哭」的下层社会之人,是狄更斯(注14);「立即扑向那群怪物,揭穿其虚荣、僞善、可笑的表面,直逼近体无完肤境地之人,则是萨克雷」。

注13:大正.昭和时期的杂志。
注14:狄更斯(Charles 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零),英国著名小说家。与萨克莱并称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双杰」。

年轻的作者称呼此书为「一部没有英雄的小说」。平田先生认为,其背后意义可能是种决心的表征,即是不想如同旧式小说一般,让「天皇皇后和武士般的人物」登场。而这本「无英雄」的大长篇小说主角,是位名为莉贝卡•夏普的女性。
读读看吧,我心生这股渴望。
故事首先,从与《小公主》(注15)一书相同背景的女子寄宿学校开始。开头是一位出身良好的艾蜜莉亚小姐毕业后,打算要返家,校长平克顿老师依例赠送她一本约翰生博士(注16)编纂的《大辞典》,上面还写有她的名字。这时平克顿老师的妹妹耶米娜老师现身,战战兢兢地又抽出一本辞典。即将离开学校的还有一人,是名为贝琪•夏普的女孩——贝琪是莉贝卡的小名。但平克顿老师冷冷地说,不需要给那种丫头。
那本《大辞典》等同于是曾待过学校的证明,因此才会赠予学生,是项具有权威的礼物吧。这一点如果去问雅吉大哥,或许他能为我解惑。但是,我受不了他又向我耀武扬威,于是作罢。
前来迎接的马车抵达后,艾蜜莉亚小姐如小山般的行囊被搬至马车上。行李中,有一个挂有名牌的小巧老旧手提包,名牌上写着夏普小姐。接着,莉贝卡.夏普向校长道别,以发音完美的法语说:「平克顿小姐,我在此向您道别了。」然而,当校长基于礼节欲与她握手时,她却予以无视。
光是如此就让我大吃一惊,但还没完呢。马车开始奔驰时,慈悯的耶米娜老师追了上来,隔着窗子将字典递给她。
但是,贝琪却将那本字典——直接丢回了庭院。

5
我惊骇愕然。
书,可说是一种印刷了人类思想的东西,再说得明白点,就等同于是作者本人。而我从小受到的教诲,就是绝不能跨过放在榻榻米上的书。
更何况萨克莱先生是位作家,印刷出来的书本,对于他来说应该是最为重要的东西吧。而且递至主角手中的还是字典,等同于是「语言」本身呀。竟然在长篇小说的一开头,就让她丢回字典。
这位贝琪,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子——在我如此思索时,我就已然掉入了萨克莱先生设下的圈套里。

注15:《小公主》(A Little Princess),英国经典儿童文学。作者为伯奈特(F.H.Burnett,一八四九——一九二四)。所改编的卡通,台湾翻译为「莎拉公主」。
注16:约翰生博士(Dr.Samuel Johnson,一七零九——一七八四),英国史上最有名的文人之一,也是第一本英语字典的编纂者。

莉贝卡是贫穷画家的女儿,死去的母亲则是法国女伶,会说巴黎的语言。于是她也习得了一口流利的法语。自孩提时期起,她就有着过人的处世机智,只要这个孩子一出马,穷凶恶极的讨债恶棍也会打道回府,就连商人也说不过她,为她打了折扣。父亲过世后,十六岁的她孑然一身,是平克顿老师收留了她。因为她的父亲曾在这间女子学校里教过绘画。
当时,平克顿老师的说法是,只要她能在学校里教授法语,就能在寄宿学校里接受修养教育。
贝琪讨厌满是陈规的寄宿学校,怀念原先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就学期间整个人都变得憔悴,彷彿在悼念已逝的父亲般,于是她开始认为「岂止是身旁的人讨厌这里,就连自己也是」——这部分实在是嘲讽意味十足。这就是萨克莱的风格吧。
贝琪为了成为家庭教师离开了学校。在前往获荐家族前的一星期,她都待在好友艾蜜莉亚的家里。这时,她很快就相中了好友的哥哥。
依作者的描写,书中并没有任何人看不起夏普小姐。然而,她没有能够为她寻觅好夫婿的父母。即使她聪明伶俐,精通外语,绘画及歌唱方面的才华也十分优异,又是个沉鱼落雁的美女,但就是缺少了一项决定性的事物——身分。这就象是乘法中任何数字乘以零一般,无论原本数字多大,最终所有的答案都会是零。这本书,就是她顽强对抗这道公式的抗争。
萨克莱先生接着这么写道——年轻女孩们无论是跳舞,还是学习钢琴,都是为了掳获男人的心。具有身分地位的父母们闹得人仰马翻,为了晚会和冰凉沁脾的香槟,花费大半收入是为了什么?眞是让人想说声你们这群可笑之辈。但是,其实这都是他们想为女儿找个好郎君的殷切期盼使然。
眞难想象这些故事是在嘉永年间(一八四八年)所写的。
翌日上午是日本画练习课,下午则是钢琴。我让指尖在键盘上翩然起舞时,想起书中的内容,不禁笑了出声。难得亲临我家授课的上野音乐学校名师,朝我投来了狐疑的目光。
过了正午,我走进电话室,致电有川伯爵府邸。电话转接给了八重子小姐。
「昨天的那个问题——《浮华世界》,那是一本书的书名。作者是英国人,名字是威廉•梅克比斯•萨克莱。」
虽说今夜会在桐原府的女儿节宴会上碰面,但我心想知道的事情还是早点说出来吧。
「哎呀,眞了不起。这么快就弄清楚了。眞不愧是小花。」
我没有说出自己正在看那本小说。
现在,故事里头的贝琪小姐,当上了从男爵家的家庭教师。不过,从男爵一旁标有Baronet这个英语,难道在他们的世界里,不只有公侯伯子男五种爵位吗?这点姑且不论,往后,不晓得华族人士会怎么样地嘲弄我。倘若被伯爵家的人指指点点,说出「花村家的小姐竟让八重子知道一本不得体的书」之类的话,那就不好了。
这种时候,身分便会造成微妙的差异。相较之下,这本书若是侯爵家与伯爵家的千金小姐在哥哥的书架上找到,一边吃吃笑着,一边拿给我过目,问我有什么感想,便是不値一提的小事。
一般而言,在学校里头,带有叛逆气息的人会让人敬畏三分,太过认眞古板的人,则会遭受到轻侮的目光。高贵的小姐们若是显现出不甚得体的一面,也是一种惺惺作态、耍酷的行为。
学校里头的人际关系,与爵位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所就读的女校,在世人眼里,似乎是间只有华族才能就读的学校。但是某些年级中,平民与士族总合在一起的人数,还比华族的人数多呢。当然,虽说是平民,入校就读的也大抵都是大臣、海陆军官将领,或是大学教授及大公司社长等家庭的千金小姐。
所以小有、小花等暱称,也会套用在公爵大人的千金小姐身上。只是,随着年级愈往上升,愈会意识到身分的微妙差异,也是事实。
因此,如果是八重子小姐主动说「《浮华世界》很好看喔」并借给我,那就一点也不打紧,但相反地,若是我借给她,便会落人话柄。
我的这层顾虑,与被选为皇族学伴之人,对于职责方面的顾虑不同。抑或者,这也是一种我透过别扭乖僻的形式,所体现出的自尊心。
「书里好像出现了各式各样的俗人吧。好比说纨绔子弟——对方是在讽刺这件事吧。」
于是,八重子小姐的疑问获得解决。

6
我买英美杂志,是为了学习英语,因此父母二话不说就会点头答应。买书时我会前往丸善书店,再顺路来到银座。我最喜欢漫步在银座地区了。
当然,我并不是如同俗称的「银座闲晃」,可以一个人惬意自在地乱逛乱走。而是母亲前往三越百货或松屋百货时,顺道带我过去。年长的司机山崎握着方向盘,园田则坐在副驾驶座上,女总管阿定也会随行在侧。
车子停好后,园田和阿定跟在我们身后。园田负责护卫,阿定则在我们偶尔购买不需特地送回宅邸的小物品时,负责拿出现金付帐。
若只是单纯的购物,只要呼叫百货店的领班来家中即可。实际上我们家也确实这么做过。但是像这样漫无目的地东逛西晃,比较有趣。
有些府上,除了上学之外,绝不让女儿踏出家门一步。我们家在这一点上,倒是相当开明。这并不是家世的问题,而是家风的问题。其实,听说皇族的贵妇女子当中,也有不少人喜欢亲自到百货店闲晃。
我对于银座的第一个记忆,就是穿着火红色的服装,又戴着奇形怪状头冠的人们。不过,那并不是源于现实里的姿态,而是一张类似于屛风画的图片。那张图装饰在橱窗上,上头画着好几个人,都以相同的动作跳跃起舞。那似乎是庆贺陛下成婚的舞乐绘画。这么说来,是大正末年(一九二四年)的事了。听说那是鸠居堂(注17)的店面橱窗。这件事也是别人告诉我,我才知晓的。
当有人问及当时仅留下蒙矓记忆的自己时,对方总是感到不可思议,我竟能记住那件事。现在,我偶尔去鸠居堂买信封和信纸时,彷彿可以从天空之间窥见,当年站在店门前的幼小自己。
最近在银座,大地震后的高耸建筑接二连三落成,象是在宣告新时代的到来般,令人雀跃不已。
在尾张町(注18)转角处,人行道的头顶上方,就象是遮雨的顶棚般,现场施工事务所环绕着二楼设立。那间服部钟表店的工程也即将宣告完工。
「金太郎先生的店盖好后,我们去买只新桃太郎好了。」母亲说。
钟表店的老板名字似乎是服部金太郎。桃太郎是一种妇女用表,表盖就如同童话故事里的桃子裂开了般,打开时会分为两半。眞是奇巧的设计。
我们趁着春假去了一趟银座,回程时母亲在车内开口:
「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眞的是辛苦山崎了呢。」
我怔忡不解。山崎戴着制服帽的脸庞依然面向前方,回道:
「哪儿的话。」
我拉拉母亲的袖子。
「妈妈,山崎要辞职了吗?.」
「是呀。本来以为爸爸会找一天告诉妳,所以我一直没说,可是像现在这样坐着山崎开的车来到银座,已经是最后一次了呢。一思及此,就想对他说声谢谢。」
「为什么要辞职呢?」
「有各式各样的原因呀。山崎的兄长过世了,他必须回去才行。」

注17:贩售和式文具与香的老店。
注18:今银座五丁目。

我对着山崎已见白发的后脑勺说:
「我们会很寂寞的。」
山崎以我自孩提时期就听惯的平板语调回答:
「小的眞是太不敢当了。」
这种感觉,彷彿总是无比安定的身边世界这项工艺品,忽然间缺了一个角。
「这样一来,往后就会由园田负责开车接送爸爸了喔。」
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园田健壮的背影紧张地绷起。下一秒,理所当然的困惑涌上我心头。
「那我上学的时候呢?」
登门造访有川府邸时,园田都会开着体积较大的帕卡德,但平时上下学时,园田则是开福特。
既然园田晋升成了正司机,往后会由谁接送我上下学呢?母亲露出了意义不明的笑容。
「——会有新司机来吗?」
就算问了,母亲还是说:
「谁知道呢。关于这件事,爸爸似乎已经有了决定。」
母亲不肯告诉我,那个「决定」是什么。既然母亲不说,即便山崎和园田知道,也定会三缄其口。



7
贝琪将与从男爵家的次男,罗顿•克罗雷上尉结婚。
之后,拿破仑逃出了被判处流刑的岛屿,发动了著名的滑铁卢战役。但令人难以置信地,竟连军人的妻子与打算观光的人们也一同来到了这个战场,甚至还在当地举办舞会。
然而,当战火眞的点燃,众人可说是鸡飞狗跳。先前被假消息耍得团团转、满口大话的人们,全都一溜烟地四处逃窜;原本逞威风、穿着仿军服衣饰的人们,也都赶紧脱下衣装、扯下胡须;贵妇人们则焦急得直跺脚,不停奔走,安排逃跑用的马匹。
贝琪对于傲慢的伯爵夫人派遣侍女前来要她「卖马」一事,勃然大怒。迫不得已之下,最后伯爵夫人亲自前来低头恳求,贝琪却像恭候已久般,态度倨傲地厉声拒绝。原本夫人心想只要有马,就能马上逃跑,于是乘着马车前来等候。见状,贝琪哈哈大笑。说:「马车和轮胎都是法军的最佳战利品呢。那个女人可就不是了。」
接着,她间不容发地将马匹高价卖给其他男人,大赚了一笔。
这样的贝琪•夏普,并不是一般世俗会出现的女主角。不疼爱自己的孩儿,甚至无情对待,这些行为更是昭显出她的特异。
明明她做出许多令人厌恶的作为,但看完《浮华世界》后,我却没有留下一丝讨厌她的感觉。即便她利用自己与生俱来的美貌与聪慧,将男人玩弄于手心之上——虽是种粗鄙低下的说法——但只会令我觉得,男人眞愚昧。
最后一幕,尽管身处于称不上幸福的处境,贝琪仍是泰然自若地展现笑靥,令再次碰头的老朋友大吃一惊。如果她是男人,虽然我不喜欢这种假设,但正因如此,如果这个人是男人的话,我想定会是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吧。
阖上书本,一时半刻,这位不可思议女子的身影依然残留在我的眼底。当时是某个和煦春日午后,风儿自敞开的窗飘拂吹来。
「小姐,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阿芳前来呼叫我,就是在这个时候。

8
走进会客室后,坐在椅子上的人立即起身,向我深深行了一礼。
那是位年轻女性,头发丝随处可见的隐耳发型。她既没有穿着特别亮眼的衣物,也没有系着华丽鲜艷的腰带,但就是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也许是那双西欧风的长睫毛大眼的关系。而让她的双眼看来更加炯炯有神的,是那对略微扬起的流线型柳眉。
男人身穿外褂,脚踩竹皮屐,就算再戴顶斯泰森(Stetson)公司制的绅士帽,这样的打扮如今也是稀松平常。但是在百年前的人们眼中,肯定会觉得奇怪至极,就象是见到天狗撑着洋伞吧。
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往昔,这个人的脸配在和服上头,或许也会觉得象是尊太过威风凛凛的日本人偶,看起来颇为别扭吧。不过,比起现代风,似乎又稍微走在时代前端的那张脸,轮廓分明、五官较深,在身为现下女学生的我眼中,还挺喜欢的。
「这位小姐往后将会在我们家工作,今天还算是客人——我想先让她和妳打个照面比较好吧。」
女子清爽宜人地报上姓名。
「我是别宫Mitsuko。」
刚看完的小说仍在我脑海中逗留,因此听见「Bekku」这个少见姓氏的发音时,我反射性地联想到。
……啊,贝琪小姐。
「接下来的日子我将会在此叨扰诸位。自身还有许多尙待学习之处,但还请您多多指教。」
听见她这么说,我连忙应和,但仍是搞不明白为何要雇用这个人。她看来约莫二十上下吧,若是当家庭教师,未免有些太过年轻,况且,我从未听说过要更换老师这件事。
「哎呀,两个人都坐下吧。刚刚已经去叫园田了。」
我更是一头雾水。
不久,敲门声响起。房门打开后,园田正诚惶诚恐地站在门口。即使走进屋里了,他仍将印有家族徽章的制服帽子紧紧抱在肚子前,僵立不动。
「到这里来,坐下吧。」
「小的惶恐。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那样子哪能讲话。我叫你坐,你就坐下吧。」
「...是。」
园田终于挪动双脚,侷促不安地坐下,与下达指示的父亲正面相对。帽子的正面朝向我这边。我们家徽的图案是漩涡状。不过,是变形的漩涡,三个小漩涡的位置就跟三菱标志一样。对了,就象是奥运标志里只取出三个圆圏。
「这位是我们家的司机,园田。」
贝琪小姐也自报名讳后低头行礼。园田像个孩子般捏着上衣的下襬,不知所措地回礼。
父亲开口道:
「请你过来不为别的。你应该已经听说,山崎辞职了吧。」
「是的。」
「因此,我将你升为正司机。如你所知,我会依据情况,使用公司的车、劳烦公司的司机——但除此之外的时候,就要麻烦你了。」
「是的。」
「家里的人,也大抵都是麻烦你。也就是孩子们——话虽如此,但你主要的工作,就是接送英子吧——」
父亲说至此,我就象是老师突然开始发起随堂测验卷般,心跳逐渐加速。
……不会吧?会有这种事情吗?
依常理来看,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可是,也许是继承了爱自吹自擂的爷爷血脉,父亲相当喜欢新奇的事物,说好听点,就是很先进新潮。
父亲蓄着短胡,长度只有爷爷出名浓密八字胡的八分之一。他拈着小胡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打算让这位别宫,接下你的工作。」
园田似乎一时之间无法理解父亲的话。他四下东张西望,象是在纳闷房里有新来的司机吗?将粗短的脖子转了一圏后,他终于明白眼下的情况。
贝琪小姐开口致意。
「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多指教。」
园田呜地呻吟一声。
「我已经叫了裁缝店的人过来,等会儿要替她量尺寸订作制服。」
父亲似乎未将园田的震惊放在眼里,转而朝向贝琪小姐,指着园田的服装,悠哉自若地说明:
「这是冬天制服。换季之后,布料会改为白麻,但样式是一样的。」
「——请、请您等一下,老爷。」园田终于开口。「怎么了?」
「也、也就是说,这位小姐将会成为新司机吗?」
「我从刚才起就是在讲这件事。」
「那、那她的为人呢?」
「她是我认识的人的女儿——这样还不够吗?」
「小、小的不敢!」
园田暂且作笼后,又坐直身子。
「不,小的只是在想,既然是老爷认识的人介绍而来,实在不需要委屈她檐任一介司机。那个,毕竟世间有所谓车夫马丁之类——」
「住口!」
父亲蹙起眉头。
「我可不记得我有教过你这种无谓可笑的事情。这么说来,说这种话的大蠢材,是不是也要嘲笑丰臣秀吉原是个马夫却能夺取天下?还是说,你瞧不起自己的工作?」
「……怎、怎么会。」
于是父亲咧嘴贼笑。
「园田是因为别宫是女子,才这般不乐见吧?」
「不……是、是的。」
「眞是不干不脆。不像平常的你喔。」
「是的……无论是哪位大人家,雇用女性司机,实在是前所未闻……」
「当第一人不好吗?最先抵阵,可是武家的荣耀。你认为如何?」
「是,可是——」
园田连忙动着脑子,「唤噢、对了。」敲了下膝盖。
「说到司机的工作,老爷您或许以为就只是坐在驾驶座上,动动方向盘而已,是件很轻松快活的事。实际上,也确实有女性在开车。是的,小的知道。但是,那是在玩耍。若是工作,可就不一样了——每日早晚都必须毫不懈怠地清洁和维修车辆。到了外头若是轮胎爆裂,就得更换轮胎。倘若只是轻微毁损,就要自己动手取出内胎加以修复,至少需要这点本事才能胜任这份工作——我是这么认为的。」
父亲看向贝琪小姐。「妳应该有这点本事吧?」
贝琪小姐眨了眨眼,转向园田的方向,一脸歉疚地点头致意。
「虽然还不成气候。」
父亲点点头,接着说了一段让我几乎要乐得飞上天的话。
「而且,男人办不到的事情,我想就能够拜托别宫。我打算请裁缝师,也替她订作几件制服以外的衣服。只要穿上那些寻常衣裳,她就能不显眼地跟在英子身边。以后也不晓得英子会嫁到哪儿去,不能让她一直都是只笼中之鸟。若能让她凭着自己的才智,前去自己想亲眼见识的地方,增广见闻比较好吧。」
我眞是想鼓掌叫好。我偶尔会在银座的街角,看见四、五名开心欢笑的女学生,就象是看着一群自由的鸟儿。
我很难跟他们一样。一般而言,我们这种家庭的未婚女性,只要没有父母或家庭教师跟在身旁,就不能出去街上。当然,贝琪小姐的立场就象是我的社会学习家庭教师,但她看来就跟高年级的姊姊差不多,受到拘束监视的感觉便很稀薄。
然而,园田听了这番话后,更是大摇其头。
「这眞是太不像话了。」
「为何?」
「有身分地位的人一到外头,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必须要有些功夫底子的人跟着才行。小姐和这样的——」
他说至此,愼选了下说词。
「两位女性单独走在外头,光是想象,园田我就担心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父亲一派轻松地笑了。「哎呀,你的这份心意,我就心存感激吧。」
「小的不敢。」
「那么,现在开车去一趟英子的学校吧。」
「什么?」
「等别宫量完尺寸之后,你让她坐在副驾骏座上,来回开一趟吧。我想让她记住路线。」

园田发出有些无力的叫声。
「老爷——」
虽然对园田有些过意不去,但我在此时趁胜追击。
「爸爸,我可以一起去吗?」

9
当然,我很高兴园田如此担心我。可是园田反对的一部分理由,是因为神圣的职务领域受到女性侵犯,而生出的排斥心理吧。若是如此,同样身为女性,我当然会想声援贝琪小姐。
园田坐在福特的驾驶座上,贝琪小姐则坐在副驾驶座。我自后方望着两人的背影。
由于园田个性耿直认眞,即便老大不甘愿,仍会确实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所以他边指出一路上可当作标记的事物,边不疾不徐地开着车。
从平河町经过闲院宫邸(注19)前方,再沿着赤坂离宫(注20)侧边的道路前进,再于青山口右转。以左右两边的巨大石块为起点,四排银杏街道树遵循远近法的原理,一路延伸至正面的圣德纪念绘画馆,勾勒出美丽的线条。这副景色,无论何时看,都不会令人觉得厌倦。
接着抵达的大马路右边是陆军大学校(注21),左手边则是我们学校。车辆驶至校门前方后,福特又沿着相同的路径往回开。
车子沿着回程路途缓缓行驶,回到出发点,就在来到曲町的家门时,园田猛地踩下煞车。
大门前的情况异于往常。
有三名穿着便装与木屐、看似无赖的男子,正与私人警卫江藤先生互相对峙。江藤先生的房间就在正门内侧,像这样的情况发生时,就由他出面解决。那些男人似乎对于有人出来阻拦一事已经习以为常,很快就从手杖剑中拔出了刀子。
今年,前大藏大臣(注22)以及财阀相关人士,陆续遭到暗杀,社会气氛显得有些动荡不安。
站在中央、有着一头狮子般蓬松乱发的胡子男,往我们这里狠狠一瞪。

注19:闲院宫亲王的宅邸。
注20:如今已改为迎宾馆。
注21:已于一九四五年废止。
注22:类似台湾的财务部长。

园田转过头后,向我说道:
「如您所见,近来的情势——眞是不晓得何时会发生什么事哪。」
我立即明白,这番话其实是对贝琪小姐说的。
狮子男将刀尖转向福特,大声怒吼:
「是花村的女儿吗丨」
园田准备发动车辆。
「要逃吗?」
「绝不能让小姐受到任何损伤。先在外头兜个几圈吧。」
这时贝琪小姐将手搭在副驾驶座的门把上。
「那么,请先让我在这里下车吧。」
她的声音冷静沉着,彷彿下车的地点是鸽群正在嬉闹玩耍的公园。园田和我都愣住了。
过了几秒,园田终于开口:
「妳想做什么?」
「今日我初来乍到,总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可是——园田话说到一半,贝琪小姐的双脚已经立定于地面,反手关上车门。见到突然从车内现身的女性,别说是无赖了,连江藤先生也瞠大双眼。
「妳是谁啊!」
狮子男狠瞪向贝琪小姐。
贝琪小姐边走离车辆边说:「我是从今日起,将会在这座府上服侍的下人。」
男人抖动微脏的肩膀。
「喔,妳也是花村养的狗吗?」
「即便是狗,西乡南洲大人的爱犬,如今也在上野成了一尊铜像(注23)。」
「花村可不是西乡阁下。」
白刃转向贝琪小姐,在春日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芒。
「不管怎么说,我都将成为花村家的一份子。见到有人在主人家门前喧哗闹事,我也只能上前请他们离开——没错吧?」
男人的胡子脸歪向一旁,邪气地笑了。
「女人,妳很有胆量嘛。」
「我认为自己并不算特别大胆。」

注23:西乡南洲,即明治维新三杰中的西乡隆盛(一八二八——一八七七)。这里的铜像,指的是上野恩赐公园中,西乡隆盛牵着狼犬的塑像。

「妳不珍惜自己的小命吗?」
「怎么可能不—呢。只是,假使不能说出理所当然的正论,那么活着也很让人无奈吧。」
「叫我们回去,是理所当然的正论吗?」
「大白天的,在别人家门前挥舞着刀子,我想称不上是理所当然。」
狮子男将刀子换至左手,接着用空出的右手拿起身旁男子手上的手杖剑。
「女人——」
「是的。」
男人用指尖将手杖剑转了一圏,反手握住。接着用力往上一挥,将刀尖指向贝琪小姐。
「妳很有趣。好,要我回去,就先和我过个几招吧。」
尔后,像在投掷标枪般,他奋力挥舞手臂,向贝琪小姐丢出了白晃晃的刀子。

10
「呀!」地发出惊呼声的人,是我。
狮子男是想让贝琪小姐发出惨叫声吧。原本也该是如此。贝琪小姐本该要扬声尖叫,瘫坐在地。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在半空中划出平缓弧形、飞向她右手的利刃刀光。她没有躲开飞来的刀刃,反而迈出步伐让身体往前。朝圆弧伸出的手,令人不敢置信地,竟握住了刀柄。只要早一瞬,指尖就会握到白刃;又只要晚一瞬,手杖剑就会掠过她的身子。
她的身子就像弓箭般向后仰起,手循着刀的流动,先跟着拉扯至肩膀后方。那副模样就象是从后头抽出刺于半空中的刀刃般,证的一声又被推回原位。
如同积雪竹子般柔软下弯的身子,晃动了下后再次回到原位时,她的左手已贴在刀柄上,直立的刀身置于身侧,形成一种看似难以活动、却又像理所当然的自然姿态。
园田边吐出大气边说:
「——是八双架势(注24)。」
我自后座上探出身子,将脸凑到园田旁边,问道:
「那个——那个动作,果然很厉害吧?」

注24:指双手握住握柄后摆在右脸旁,刀尖朝上的一种持刀方式。

「姑且不论竹棒,但刀身是很重的物品。单靠女人的纤细手臂竟能空手握住刀柄——」
「所以她力气很大吗?」
「比起力气,更该说是技巧。」
贝琪小姐轻盈地挺直身躯,其身形就象是只鹤般,全身上下毫无可攻击的破绽。
狮子男目瞪口呆地张大了嘴。
贝琪小姐定睛看着对方。从我的角度,看不见她的眼神。
当下,除了鹤之外,我又觉得象是看到了有川小姐饲养的猫咪。据说那是只美国猫。当牠看着我的时候,那双圆眼睛给我深不见底的感觉,宛如看着一根用糖饴做成的长长玻璃棒的断面一般。
我想贝琪小姐现在的眼神,也跟那样的画面差不多吧。也许是因为她柔软的肢体动作,带有猫的感觉吧。
猫可以悠然自在地走在围墙上头。以体长的比例来看,那就象是我们人类走在悬崖峭壁上吧。但是,牠们一点迟疑跟恐惧也没有。按理说来,只要残留有足以让脚底板站立的地面,猫咪即便是在崩塌的万丈之谷上也能行走。但是,人类做不到这种事。现在看来,贝琪小姐就像轻轻松松做到了他人办不到的事情。
男子浑身猛烈颤抖了一下,慌忙将随意垂下的刀刃架至面前。然后深呼吸两、三次之后,挤出连枝头上的春鸟也会振翅飞走的咆哮声:
「喝啊!」
我又低叫了声,浑身发抖。但是,贝琪小姐彷彿置身于无声的世界中,动也不动。不仅如此,她还轻快地将刀子举至头顶上,接着,往前跨出一步。仔细看她的脚底,竟不知什么时候——脚上只剩下了布袜子。在我察觉之前,她已脱下草鞋扔往后方。
狮子男喀啦啦地踩着碎石子后退数步,呼吸相当急促。
「怎么了?」
我问园田。
「他想脱了木屐。脱下后,再踢到后面去。」
「什么?」
「交手之际,一开始都要这么做。但是他全然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错失了良机。而他的脚下就是碎石子,很显然处于不利局面。」
「不过是双木屐,现在脱掉不就好了吗?」
「但是,那个男人——很强。」
「咦?」
我听得一头雾水。园田接着说:
「后面的两人,倒是早已冷静地脱掉木屐了吧。但是,别宫小姐正采取上段架势(注25)。现在好不容易互相牵制住对方,只要稍稍留意脚边,就会露出破绽。在他把心思放在脚上的那一瞬间,就会被劈成两半。那个男人预见了这个下场。」
我大吃一惊。
「贝琪不,别宫小姐,想杀了他吗?」
「不至于杀了他吧。可是,她杀得了。那个男人明白这一点。」
狮子男的胸口大力起伏数次后,倏地疾速后退,大笑出声。听来象是拙劣演员的豪放笑声。
「武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刚说了,过过招后就会回去。今天就看在妳的面子上,饶了他们。」
收起刀子后,狮子男摇晃着肩膀和乱发,迈开大步离开。另外两名同伴慌忙跟在后头时,贝琪小姐朝他们说:
「别忘了这个。」
挥了挥右手上的手杖剑。

11
扔回去不就好了吗——当时我暗想。他们不可能接得住,而我也想看看他们狼狈失措的表情,但这是很孩子气的想法吧。
数日后,家里邀请了法国大使前来用晚餐,当然,父亲也在。
余兴节目是室内管弦乐团。邀请日本嘉宾时,会请说书人或落语师(注26)来活络气氛。但对象若是法国大使,这可行不通。
莫札特过后,我请乐团演奏了某一回我听过后就爱上的曲子——圣乔治(Saint-Georges)的《双小提琴与管弦乐的协奏交响曲》。由于第二乐章有十多分钟,长度很适合这样的场合。倾听之际,我在心中引颈期盼着第一乐章中那段非常优美动人的旋律到来。终于,弦乐器的音色奏起了那段旋律,啊啊……正当我陶醉之际,旋律眨眼间便结束了。但本来,音乐就是因为在流动才美丽动人,停在一点上的话,就不算是音乐了吧。

注25:将刀举至头顶的持刀方式。
注26:类似单口相声家。

对艺术知之甚详的大使开口:
「在小特里亚农宫(注27)的沙龙里,玛丽.安东尼(注28)也曾听过这首曲子。」
他又对着还称不上是淑女的我,流畅自然地说出恭维话来:
「正如同英子小姐一般,是段魅惑人心的旋律呢。」
大使回去之后,在我泡着红茶时,爸爸走了过来。
「对了,爸爸。前阵子有群留胡子的男人跑来大门前,恣意挥舞着刀子呢。」
爸爸动作率性地往沙发上一坐。
「啊啊,我早听说了。」
「那些人是来讨钱的吗?」
「有不少人者是想来讨钱的吧,但也有些人是为了增长自己的气焰。」
「为什么要跑来我们家呢?」
「嗯。因为前阵子爸爸——」父亲说出总理大臣之名。「说出了会声援他的话,所以有部分原因是这个吧。」
「哎呀,首相,是日本政府中最伟大的人吧。我们支持那个人,为什么不行呢?」
父亲抚着下颚,微笑道:
「嗯——为什么呢?」
接着,象是进入正题般开口:
「——对了,关于别宫,我让她搬进以前海伦小姐住过的房间。本来也想过让她搬进山崎空出的房间里,但毕竟是女性,住在屋里比较好吧。」
在车库旁,盖有专门给司机居住的简易屋子,原本由山崎与园田一家比邻而居。
「那么,眞的要——」
春季的学期已开始了,看来赶得及在四月里搭到贝琪小姐开的车了。
「嗯,我已经请别宫负责接妳上下学了。上学的时候倒无妨,但放学接妳的时候,可别让她等太久喔。如果预先知道自己会耽误个几分钟,就先通知她一声吧。」

注27:小特里亚农宫(le Petit Trianon),位于法国凡尔赛宫殿后花园的西北边,是玛丽.安东尼最喜爱的离宫。
注28:玛丽.安东尼(Marie Antoinette,一七五五——一七九三),法国国王路易十六的皇后,因叛国罪被送上断头台处死。谣传她曾说过「人民若吃不起面包,就改吃蛋糕嘛」这句名言。

为什么要特地这么交待我呢——这样的疑惑,想必出现在我的脸上吧。
「在停车等待的期间,各家司机之间,有时会下车互相闲聊吧。倘若有人用特异的眼光看着别宫,她未免太可怜了。若是待在车里看书,别人又可能会觉得她高傲自大。所以尽量别让她等太久。」
父亲看似豪迈,但总能细腻地看穿人的心思。这也是成为一名好社长该有的资质吧。
「是的。」
「还有妳。可别把这件事当作是拿到了珍贵的玩具喔。」
的确,心情与这种感觉有点类似呢——我暗忖。
红茶茶杯是明顿(Minton)公司出品的成套茶具,是在英国特别订制的。厨师前岛曾为我讲解了一番,茶杯上的土耳耳蓝似乎算是明顿特有的风格。水蓝色之所以看来特别明亮,听说是因为釉药中含有透光性,能够透过轻薄的白磁显现出来。茶杯本体为水蓝色,以瓷釉绘有六个约小指尖大小的华丽玫瑰后,又在花儿围起的正中央,以金泥绘出我们家的家徽。
红茶的琥珀色与茶杯内侧的雪白相映成趣,十分美丽。
我的心情,确实与得到了这个既新颖又稀奇的茶杯时,有几分相似。

12
「新茶杯」比起原先想象的,更加强烈地吸弓住我的目光。
贝琪小姐开始工作的那一天,天空象是神明为了妆点樱花纷飞的最后时节,亲自挥洒出了色彩般,呈现出比明顿瓷器表面还要透明的水蓝色。
准备就绪后,我拿着便当从内玄关走到屋外,只见贝琪小姐站在福特旁打开车门。
我惊讶之余,整个人开心得不得了。她原先遮住了耳朵的发型,已剪得比流行最尖端的时髦女郎还要短。五官鲜明立体的脸庞,看起来更加英气凛然。
乍看之下,她与张贴在报纸小说或电影广告上的俊美男子有几分神似。只不过,涂了白粉的日本人总有种人造之感,我并不喜欢。但贝琪小姐身上毫无那种滑腻做作的感觉,反而十分干爽洁净。先前园田穿上深蓝色制服时,只觉得他臃肿庸俗,但如今套在贝琪小姐纤细的身躯上,却非常合适,显得英姿飒爽。
车门关上后,车子在下人的送行之下发动。之前阿芳上学时也会跟在一旁,但现在不一样。是两人独处呢。
「那个,关于妳呢……」
「是的。」
「爸爸都是称呼妳为别宫吧?」
「是的。」
家里称呼女佣人,多是叫名字,如「阿芳」,男佣人的话则多是叫姓氏,如「园田」。基于贝琪小姐是担任司机此一职位,爸爸才会称呼她为「别宫」吧。「我可以称呼妳为贝琪吗?」
贝琪像在思索般,后脑勺微微左右晃动。也许是觉得很有趣。
「——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就请小姐随自己的心意吧。但是在其他人面前,小的认为,还是称呼我为『别宫』比较恰当。」
她的嗓音宛如少年高歌般清亮。
「是吗?」
不过,我正在暗中思索,要求雅吉大哥也称呼她为贝琪。
「贝琪,妳的名字『Mitsuko』的『Mitsu』,汉字怎么写呀?」
「就只有平假名而已。」
「如果写成汉字的话,不知会是什么字呢。有可能是满溢的『满』,或是『光』也说不定。啊啊——」
在朝阳洒落的光线之中,我自车窗眺望外头开始跃动的帝都。
「也或许是『美丽的都市』,『美都』呢。」
「是吗?小的也不知道呢。」
车子抵达学校。学生须知手册中也写道「雨天之外,搭乘交通工具时须在大门前上下车」。能够一路行驶至玄关的,只有皇室成员。
与警卫室左右互相对称的位置上,设有相同形状的停车场玄关,中间有着偌大的正门。现下早晨之际,正门朝向内侧大大敞开。
正面可见宽广中庭里的假山绿意,后方则有木造两楼层高的西馆。
「日安。」
「日安。」
我一面与友人互道早安,一面飘扬着水手服的裙襬,走向西馆。
我已经迎接了这样的春天八次。低年级的四年,而今年是中年级的第四年。
如果是华族的千金小姐,从幼儿园起就上这所学校的话,则是十年。
从明年起,我上课的建筑物也会变成本馆。「这位小姐、这位小姐——」
皮鞋铠铠作响,从后方追赶上来的朋友急忙唤住我。「这位小姐」是指「妳」的意思。
「——您家换了新司机吗?」
她想必是眼尖地看到了开关车门的贝琪吧。
「是的。」
「长得有点象是古柏(注29)呢!」
古柏很受欢迎。「是吗?」
也许是因为从远处观看,对方似乎没看出她是女性。
Mitsuko的Mitsu,或许有「蜜」,也有「看见」的「见」这个意思吧-------脑中兀自思索的同时,我随声应和着。

13
「离奇!埋葬自己的男人」这个标题出现在报纸上,是进入五月之后的事。
在自杀案件、美国飞行家爱子绑架事件(注30)等案件层出不穷之下,这桩案件以离奇的角度吸引了我的目光。
「——埋葬了自己?」
车子发动的同时,我挑起了话题。就连贝琪也忍不住反问。我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试着以报新闻的语气述说。
「是的,就是自己钻入洞底,再自己用土从上方掩埋自己。」
「那样子做,身体会裂成两半吧。」
我笑了。
「这种事情实在是不可能吧——呃嗯,其实呢,自杀地点是在户山原(注31)喔。听说是在高田马场那一带,妳知道在哪儿吗?」
「那里正好隔开了近卫骑兵连队和马路呢。另外还有射击场和陆军技术总部等设施,基本上算是个辽阔的平原。也有小山,以及林木葱绿的地方。」
她立即回答。
「妳差不多都记住了东京的地理位置吗?」
「若不通晓地理,是无法胜任司机的。为此,也必须花时间实际走一遭,四处探看。」
注23:贾利.古柏(Gary Cooper,一九o一丨一九六一),美国知名男演员,曾获五次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共夺得两次最佳男主角奖。
注30:指一九三二年美国发生的重大绑架杀人案件,受害者是一九二七年首位单人不着陆、横跨大西洋的飞行英雄林白(Charles Augustus Lindbergh)二十个月大的长子。该事件还被美国《时代》杂志列为二十世纪的二十五件大案之一。

注31:今东京都新宿区中一块区域,以往原野上曾有练兵场、射击场等陆军设施。

「原来如此——说到曲町附近,卫戍医院(注32)的遗迹也是块相当大的空地吧。有比那里大吗?」
「医院当然是完全无法比得上那里。」
「说得也是呢。听说是在那边树荫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被挖了一个洞,男人的尸体就埋在里头。是一个漫无目的走在平原上的醉汉,看到犬只叫嚣着,心生好奇于是走近,发现时吓了好大一跳,才慌慌张张地去报警。」
「如此一来,是有人想把他埋起来,中途却逃走了吧?」
作为上学前的晨间话题,这算是相当特异的内容。
「就是这点不可思议呀。死者是早稻田大学的学生,名为权田仪助,住在户冢町一个名为面影馆的外租宿舍里。他早在数天前的夜里,就已经下落不明了——而且,消失那天的傍晚时分,他还向宿舍的大娘提出请求,希望能借他一把锄头。」
「锄头?」
「嗯。在外租宿舍的中庭,也有个小菜园,所以备有锄头。听说呢,他向大娘要求将锄头借给他一天,说是想带到大学去,要处理垃圾或是挖洞之类的。」
「这样子啊。」
「虽然她心想,在这种时候借还眞是奇怪,不过,男学生说『明天一早要早起,希望现在就借给我』『那好吧』于是借给了他——据说是这么一回事,然后,根据权田先生的裤子和锄头上沾附的泥巴程度,似乎能确定是他自己亲手在户山原上挖出了洞穴。」
「那么,他为什么会死了呢?」
「是喝了毒药喔。洞穴旁边遗落着玻璃瓶呢。是先将酒喝到一半,再倒入杀虫剂的」
「——如此说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假使是自杀,他前往户山原里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一点,我能明白。可是,特地亲手挖好洞穴,又喝下毒药栽进洞里,这一连串动作未免太过繁琐。然后听说调査了这名男人的房间后,发现屋里放着许多江户川乱步的著作。——贝琪,妳知道江户川乱步吗?」
只要有在看报纸的人,即便不愿意,这个名字也会跃入眼帘。这名字常常出现在杂志和书藉的广告栏里。那些广告都是使用诡异悚然的图片,附上虐杀少女、绑架以及吸血鬼等印得极大的文字。江户川乱步是个良家子女不该知道的人——我总有这种感觉,因此不敢随意询问他人。

注32:即驻地陆军医院。

「是位书写侦探小说的老师吧。前阵子才出了全集,宣传时的声势可是相当浩大呢。」
「对对,就是他。」
「这么说来,权田先生是他的书迷囉。」
「嗯,非常沉迷呢。然后呀,听说在乱步写的小说里,有类似于挖掘坟墓,或是将尸体埋在墓穴里的情节。报纸上便写,会不会是受了这个影响,他才会挖洞自杀呢。」
贝琪侧过头。
「……这样子的说法,也很奇怪呢。」
「他经常阅读乱步那类的书籍,应该是个古怪之徒吧。给人一种,不晓得这个人会做出什么事的感觉呢。」
「就这么断定的话,他也太可怜了——那个,虽然只是偶然间看到,但今年出的日记本中有本《新文艺日记》。每个月都有作家写下的题词。卷头的一月是岛崎藤村,十二月则是菊池宽所写。」
「这样子呀。」
事后回想起来,贝琪会提出文豪藤村,以及现今红极一时的菊池宽之名,是为了去除我先入为主观念的一种方法吧。的确,相较下江户川乱步较无威望。
「三月则是江户川乱步负责,他写道:『牙齿打颤,五彩极光之梦正该如此』。您不觉得,是段很紧揪人心的话语吗?『恐惧令人毛骨悚然』,这句话谁都能轻松地说出口吧。——可是,『美丽令人脣齿打颤』就不一样了。我认为他捕捉到了美这项事物的本质,且并非光是以脑袋去描述。『梦正该如此』这个结尾,由于他是作家,想必后方是接『所写』吧。但是,不是想写,而是想看,这样也无所谓。无论如何,都表现出了『想去夕阳的尽头,看看那个一片火红色的国度』,这种象是小孩会跺脚索求般,毫无虚假的渴求之心——如果是这样的人编织出的作品,小的实在是无法相信,会只有光怪陆离的内容——」
我大吃一惊。光是听见她提出藤村之名与江户川乱步摆在一起,就够让我意外了,没想到她竟能滔滔不绝地说出这番话。
「贝琪,妳正在使用那本日记本吗?」
「并非如此。」
「那么,为什么会看见那段话呢?」
「方才说过了——就只是偶然间看见而已。」
贝琪眞是位不可思议的人。

14
但是,我眞正想说的,是关于自己的发现。
「然后呀,我发现到了一件事,就是『淀桥区户冢町面影馆』这几个字好像在哪里看过。后来想到,我是在两、三天前,社会版下的杂报栏看到的。标题是『醉汉溺毙』,而新闻内容则是『今早,在神田川高户桥附近发现了一名男子溺毙的尸体』。那名男子叫尾崎荣一郎,住的地方是——妳猜?」
「『面影馆』,是吗?」
「是啊。他有个坏习惯,就是平时常发酒疯。前天晚上也是如此,他对妻子破口大骂了一顿,摇摇晃晃走出家门后,就再也没有回去了。报上写道,既然是个爱喝酒的男人,也难怪会在烂醉如泥的情况下,在黑暗中从桥上掉下去吧。倘若仅是如此,的确是个平凡无奇的意外。」
贝琪立即接话:「可是——尾崎的离家,还有权田的消失,都发生在同一天晚上吧。」
「是呀。住在同一栋外租宿舍里的两个男人,在同一个晚上离奇死去。如果说是偶然,未免太过巧合了吧?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连呢?」
「小的也不知道……一般想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吵架吧,就算两人打成平手,总不可能一个人落入了神田川,另一个人却跑到户山原寻死吧。」
「是啊。若说权田因为将尾崎推落至河里,深感愧疚而想自杀——这样子也很奇怪呢。」
「小姐说得是。」
「总觉得,可以推敲出一个颇为有理的假设喔。」
「那么究竟是……」
我心头雀跃不已。「我想到了喔,就是——」
「是什么呢?」
「回程时再告诉妳吧。在这之前先行保留。」
「小姐眞是坏心眼呢。」
我心情极佳地呵呵笑着。
「所以呢,贝琪,我想请妳白天去面影馆一趟,问些事情。」
「小的——去吗?」
「是的。首先第一个问题,就是尾崎的妻子是否是个美人。」
「什么?」
「还有,出事的那一晚,尾崎离开面影馆时的情况又是如何——都听明白了吗?那就拜托妳囉。」
贝琪颔首。
「我明白了。知道答案后,就能找出蛛丝马迹了吗?」
「这个嘛——贝琪妳也想想看吧。」
车辆缓缓地来到学校的大门前。出题目给比我年长的贝琪,感觉眞愉快。也许弓原姑丈写完一本精彩的侦探小说时,也是这种心情吧。

我火速坐进即将踏上归途的车辆里,立即开口问:
「结果怎么样?」
「我向外租宿舍的女主人调査表示,是某位大人物委托我调查,然后打听到——尾崎的夫人名为阿初,是位拥有鹅蛋脸的美人。」
我两手一拍。
「果然!」
「这个答案很好吗?」
「是的——还有呢?」
「尾崎当天的情况则是,他没去工作就在喝酒,正午过后便大吵大闹,女主人也曾经去向他抱怨过一次。而且她还很愤慨地说:『一个月前,他为了租屋来到这里时,看起来是个亲切和蔼的老实人。我完全被他给骗啦!』」
「嗯嗯。」
「至于宿舍,一走进玄关后就是女佣人的房间。那个房间附近,可以清楚看到人们进出的情况。听说傍晚过后,又传出了茶杯碎裂的声响,接着尾崎便慌慌张张地冲了出去。有一名女佣人偷觑了一眼,看到阿初当时就站在玄关门口,连连喊着:『老公、老公!』」
「也就是说,模样并非是不慌不忙吧。」
「是的。」
这时我开始说明。
「权田是位大学生吧。一名年轻的男子,见到身边有位不幸的美女、一朵遭到践踏的百合,他因为年轻气盛而感到气愤塡膺也不足为奇——妳不这么认为吗?」
「小姐说得没错。」
「这正是骑士精神喔。想从暴君手中,解救出身陷不幸的女子。」
「是的。」
「于是他决定乘着夜色与尾崎决斗。挖洞当然是为了处理对方的尸体,而不是自己的。权田原本应该是打算杀了尾崎后再埋了他。两人决斗的地点就在户山原。然而,临阵脱逃的尾崎却没有出现。其实那时候的尾崎有可能是因为害怕决斗,才喝得烂醉如泥。到了约定的时刻,尾崎就慌忙冲出了家门。可是,他逃避决斗后,反而不小心掉进了反方向的河川里。其实,如果他掉进的是挖好的洞穴,顶多是骨折,还不至于丧命。然而,认为自己赢不了对方的尾崎,却卑鄙地将装有毒药的酒瓶先送给了权田。挖完洞后感到疲倦的权田打算歇一口气,便喝了口酒,却倒进了自己挖的洞穴里。」
贝琪发出感叹。
「小姐说得眞是有道理呢。没想到您竟然想得到这些事情。」
「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得意洋洋。
「——只不过,现在也无法调査这个推理是否正确了。」
贝琪彷彿自言自语般重复低喃。
「……眞的……已无法再査清是否正确了……」
应该不是因为我得意地炫耀了自己的聪明机智吧,但之后的好一段时间,贝琪都沉着脸闷闷不乐。

15
好巧不巧,在喜剧天王卓别林莅临日本的隔日,发生了首相遭到暗杀的大案件,顿时全国民众的心思都聚集在案件上。
友人之间不断肃穆地互相哀叹:首相的家人眞是可怜哪。事件发生之初,报纸上还出现追究军部责任的质问声浪,但这些谴责性的报导很快就消失了。
「想必是遭到施压吧——这阵子,很多事都惹来了不少争议呢。」
雅吉大哥边大摇其头,边念念有词。
我的生活,一直没有任何变化,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贝琪拿出了一本书为止。
「这是什么?」
「是前些天提起过的,江户川乱步所写的书籍。若让他人知道我给小姐这种东西,别宫很可能无法再保有这份工作吧。」
她不惜冒大风险,特地借了先前提过的那本书给我,让我非常高兴。
「只要我不说出去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身为女性的贝琪会拥有这种书,眞叫我大开眼界。
这是一本春阳堂出版社所出的短篇集。一想到那个名为权田的男子也喜爱读这本书,虽不觉得心情愉快,但也相对地产生了一种刺激感,象是在窥看被人警告说「别看」的东西。
换下制服后,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动作稍嫌不雅地爬上床铺后,拉上轻薄的窗帘。窗户则继续开着。现在白天的时间变长了,仅倚赖外头的光线,我就能够看上一段时间。
我倚着窗沿,翻开书页。
从未读过的故事,强烈地吸引着我。只是,看了一会儿后,我就阖上了书本。微暗的色彩逐渐渲染了周遭的景色。直到阿芳前来呼唤我用晚餐之前,我都在床上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象是结冻一般。
只有脑袋瓜子不停地运转。

16
「贝琪,今天回程时,我想顺路去个地方。」
「小姐想去哪里呢?」
我说完后便下了车。
「户冢街的面影馆。」
回程,车子在青山一丁目向左转后,往北方行驶。比预期中还要快,车子已驶入了早稻田大学附近的商店街。写着「布袜」和「大福」等字的旗帜,呈八字形自两侧的店家向外突出。有些店家会将二楼的阳台栏杆改为时髦的西洋风格,但大多都还是摆着写有偌大文字的招牌。
人潮拥挤,脚踏车也旁若无人地骑在街道正中央,车辆的行驶速度自然而然地减缓。
铃兰花形状的电灯前,店里的小伙计正用粗草绳绑着上头铺有草席的货物。穿着短外褂的店家老板正朝他说些什么。
「这条街好热闹呀。」
「这里是鹤卷町,就在大学旁边。」
有一群人聚集在店门前,拿着杯子不知在畅飮什么。
「那是什么?」
「他们正在喝酒。」
「那里是酒店吧——并排在店门前的是酒桶吧。」
「不,那是装味噌的桶子。前去购买的时候,店家会先用磅秤秤重后,再卖给客人。」
「这样子啊……」
贝琪瞥去一眼,示意我看看并排的商家。
「在这些商店后方,是一排排的出租房舍。如果是小间的民家,就仅仅出借二楼的一间房。听说在今年春天之前,权田也是住在这附近。」
「今年春天之前——」
「是的。」
我记得,尾崎夫妇是在约莫一个月之前,才搬进外租宿舍的吧。
「面影馆就在前面吗?」
「就快到了。」
不久,两侧的一般住家数量逐渐变多之际,贝琪停下了车。
「小姐,就是这里。」
我将额头贴在车窗上,目不转睛地打量。比起两旁的住家,这间房子的宽度长了许多,周围还立着崭新的木板围墙.,屋顶砖瓦,以及在午后阳光照射下闪闪发亮的玻璃窗,都还非常干净整洁。
那份闪耀在我的眼中,映照成了一种狰狞刺眼的可怕事物。
「……果然是新房子呢。」
「四月份才正式开张。女主人还曾发过牢騒:『才刚开始经营这栋公寓,就发生了道麽不得了的大事。』」
「权田的房间是在一楼吗?」
「是的。」
「尾崎夫妇也是?」
「正是如此——正好,他们的房间就在左边侧门的前方。」
「侧门前方?」
仔细一瞧,在木板围墙的侧边,开着一个四角形、供小贩出入的侧门。
「这么说来,只要利用那个地方,就能够离开尾崎的房间而不被任何人看到吧。」
贝琪彷彿是早已预备好了我想知道的答案,回道:
「是的。刚好在房子的侧边有个紧急出入口,所以可以做得到。」
「——走出房间后,马上就是紧急出口。再走出去后,前方就是侧门。」
「正是如此。」
我以指尖把玩着制服上的深蓝色领带: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可以搬运物品的道具呢?」
「——在间隔两、三栋屋子的前头,有间似乎已经倒闭的书画装裱店。店旁就放着一辆大板车。」

「是吗?往前去看看。」
「好的。」
那里的确有间建筑物,挂着一面写有裱褙文雅堂、但油漆已斑驳脱落的招牌。雨窗紧紧关起,看来目前无人在里面。
一辆大板车被塞在墙边。贝琪开口:
「看起来,这辆大板车曾经靠在墙上,并用从屋檐上垂挂下来的绳子,绑住了长长的把柄呢。」
屋檐上的绳子呈现八字形向外敞开垂落,看来打结之处早已解开了。一旁的板墙上留有曾立着某种事物的痕迹,而那痕迹看来与大板车吻合。
贝琪说:
「——原主人想必是觉得这样的东西,若有小孩子拿来恶作剧,可就麻烦了,所以就用悬挂的方式,将大板车绑在这里吧。」
「这也就是说,最近大板车曾被人拿来使用——」
「看样子正是如此。」
屋檐下还放着一綑卷起的粗草席。
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回到家后,我致电至位于麻布的姑丈家。听到松子姑姑那彷若孩童般清亮的嗓音后,我向她询问:「这个星期天,姑丈会在家吗?」

17
独自一人造访弓原家,这还是头一遭。那里的会客室虽然称不上非常宽敞,但十分整洁干净,令人心旷神怡。壁炉上方,挂着带有孔雀蓝鲜艳色彩的马谛斯(注33)的小幅作品。
松子姑姑边请我喝红茶,边微笑说道:
「每次见到英子,都觉得妳眞的长大了不少呢,都已经变成一位漂亮优雅的淑女啦。」
倘若是平常,我应该安详和谐地和姑姑闲话家常,但今天可不能如此。
我的姑丈,子爵弓原太郎检察官,习惯性地拉扯自己的右耳垂,说道:「还说什么有件重要的事,感觉已经彻底长成大人了呢。」之后,请松子姑姑先行离开。

注33:马谛斯(Henri Matisse,一八六九—一九五四),法国画家,野兽派的始祖,以使用大胆鲜艳的色彩而闻名。

只剩两人单独相处后,会客室里,大时钟指针滴答滴答的走动声响,不断传入耳中。
「——那么,妳要和我商量什么事?」
姑丈看来有些担忧。表情上写着:该不会是找我商量恋爱的烦恼吧?那可怎么办才好。
我该从哪里说起呢?「姑丈,您有在写侦探小说对吧?」
姑丈诧异地蹙起眉头。
「嗯,不过只是种消遣罢了。」
不仅如此,听说今年四月起,姑丈还在地区性报纸上,开始刊登篇名为〈杀人魔〉的连载。不过,由于书名太过不吉利,亲戚之间的风评称不上好。
「那么,您有看过江户川乱步这位作家写的小说吗?」
姑丈更加吃惊了。「看是有看过,但——」
我啜着已快冷掉的红茶,滋润喉咙。
「所以呢,我想商量的事情,是户冢町的那起离奇死亡案件——」
「啊啊,是吗?是指有在拜读乱步大师作品的那个男人的案件吧。」



我点点头。
「您知道在那名男子死亡的那一天,住在同个外租宿舍的男人,也在附近的河川里溺毙吗?」
姑丈微顿了几秒。
「——英子,妳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我看了报纸。」
「原来如此。」
毕竟是起相当奇异的案件,姑丈似乎早已掌握了事情始末。
「既然您马上就如此回答我,表示警方也觉得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联吧。」
「嗯,会觉得有什么关连很正常吧。可是,两个案件就是兜不在一块儿,最后只能认为是奇怪的偶然了。」
我往前探出身子。
「眞的是这样子吗?」
姑丈呵呵笑了。
「怎么?英子,在玩侦探游戏吗?」
我不以为意。
「在寂寥空旷的户山原上挖洞——如果洞穴大到权田自己会掉进去,就表示那确实是用以埋人的洞穴吧。既然同天夜里有个男人离奇死亡,那便是为他而准备的墓穴——这种推论可说是理所当然,不是吗?」
姑丈笑盈盈地摆了摆手。
「那是不可能的喔。权田是在晚饭之际借的锄头。英子妳可能不知道吧,但那个溺毙的男人——尾崎冲出面影馆的时候,则是黄昏时分。也就是说,权田借用锄头时,尾崎人还活得好好的。」
接着,姑丈从桌上的香菸盒中抽出一支菸,然后点火。比起雪茄,他更喜欢这种简便的香菸。
「——如果是打算杀了对方,事先去借锄头挖洞,这种推理并非说不通,但也很奇怪。因为听说当时尾崎根本是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醉醺醺地跑了出去。」我慢条斯理地开口:
「那么假设尾崎跑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的话,又该当如何呢?」
姑丈将正欲叼住的香菸又夹回指间。
「——妳说什么?」
我更加慢呑呑地说道:
「如果跑出去的男人是权田,情况又是如何呢?」
「可是,他的妻子当时喊着『老公、老公』——」
姑丈说到一半,又将话语呑了回去。
「没错。一个妻子朝着奔进黑暗中的男人背影,频频大声呼叫,所以仅仅瞥见一眼的女佣人,才会认定『那就是尾崎』吧。」
「——等一下等一下。」
姑丈直接将菸捻熄在菸灰缸上。
「这么说来,尾崎的夫人与权田是共犯吗?」
「是的。」
「可是、可是——英子,事实上面影馆这栋公寓,才刚落成不久喔。尾崎和权田搬到此处,也才一个月而已。不管怎么说——那两人有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建构起足以成为杀人共犯的关系吗?」
「这一点,正是这起案件的关键。」
「咦?」
「正因为面影馆是新落成的公寓,我想才会发生这起案件。」
「怎么一回事?」
「大学生权田,搬到了新的出租公寓——这有什么含意吗?他是搬到了比之前更便宜,或是比之前更靠近大学的地方吗?」
「等等,这点不调査看看的话,是不会知道的。但——」
姑丈看似在思索面影馆的价格与位置。
「……的确,就学生的出租公寓而言,面影馆可能过于高级呢。」
「既然他会特地搬过去,就表示那栋面影馆,肯定有着什么特别的魅力。」姑丈一瞬间以「眼前的人眞的是英子吗——眞的是个女学生吗?」的眼神看着我。
「这么说来,权田早已和尾崎的妻子——尾崎初互相私通了吗?所以权田为了和她在一起,便搬了过来,再杀了碍事的男人。」
「并非如此。反而权田直到事发当天,都没想过情况会演变至这一步吧。」
姑丈抚着头: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权田是为了什么才会搬到面影馆?」
我打开自己带来的,外头覆着少女小说封面的书本,开始朗读。其实里面放着江户川乱步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
「——『所幸这栋房子才刚完工不久,天花板上既未黏着蜘蛛网,也还没有一点煤灰与尘埃,就连半点老鼠的污秽之物也没见着。因此完全不必担心衣服与手脚会弄脏。他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天花板上肆意行走。时节又正値春季,即便是待在天花板上,也不会觉得太冷或太热。』」

18
姑丈将眼睛瞪得大大的,瘫倒般靠在沙发上。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的主角乡田三郎,是个无论做什么都感到意兴阑珊,浑身充满倦怠感的男子。可是,这样的他搬到新建好的出租公寓时,发现了一项惊为天人的乐趣。那就是在天花板上徘徊,化作四处浮游的一只眼睛,偷窥他人赤裸裸生活面貌的乐趣。
大时钟的可爱人偶动了起来,设置的音乐叮当作响,宣告现已三点。松子姑姑探头进来,问道:「老公,要替你们换壶红茶,再准备些点心吗?」
姑丈象是正在作梦之际被人摇醒一般,浑身一震地起身,开口婉拒。
「不,不必了、不必了。正在讨论有些严肃的话题,再让我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会儿吧。」
松子姑姑掩上门扉后再度离去。
我说:
「一个嗜读江户川乱步作品的学生,就算经济上有些勉强,也要搬到新建好的宿舍去——若说他的脑海里没有浮现这段情节,反而才不自然吧。」
就在我阅读完《浮华世界》后,贝琪刚好出现在我面前被我当成了那位主角一样,权田读了《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想必将自己当成了主角。
「……嗯嗯。」
「假使,他如同小说中的情节,拔起天花板上的节孔,偷窥尾崎夫妇的日常生活,那又如何呢?会同情总是受到毒打的妻子,也是无可厚非的。那天傍晚,尾崎也是大吵大闹了一番吧。当时,阿初夫人打了喝醉酒的尾崎,如果他昏倒后,再也没有醒来的话,权田会怎么做呢?他很有可能来到尾崎的房间,对阿初夫人说..『妳不必担心,尸体由我来处理。只要让别人以为他失踪——这样就不会有问题了。』」
「然后他就去借了锄头吗?」
「可是,阿初夫人却对权田的言行举止感到不安。搞不好权田这么跟她说了:『我会帮助妳,作为代价,妳要和我在一起。』于是,她就在尾崎的酒瓶里放入杀虫剂,抑或者,也许她原本就打算向尾崎下毒了。尾崎的大吵大闹,也有可能是他在断气之前的痛苦挣扎。可是,权田并不知道这件事。然后他披上尾崎的上衣,冲向屋外,阿初夫人再从后头出声唤他。这样就能制造死人还活着的假象,使人以为是尾崎自己冲进了黑暗中。权田只要脱掉上衣,就算有人看到他光明正大地从玄关走进来,也不打紧。因为他是房客——倘若担心的话,他只要从侧斗回来就成了。」
「原来如此。」
「我曾坐车从面影馆前经过。在邻近空屋的旁边,放有一辆大板车。等到天色暗下来后,权田再抬出尸体,从侧门出去,将尸体放在大板车上,再盖上粗草席。只要有板车,要到户山原可说是轻而易举。然后阿初夫人将酒瓶交给了权田。」
姑丈瞥了一眼红茶茶杯。
「——如果要挖出一个足以埋人的洞穴,即便是夜晚,也会口渴得想喝一杯水吧。」
「权田边挖边喝,辛勤一阵之后,药效开始发作,他便倒进了自己挖好的洞穴里。这时,只要阿初夫人把大板车上的尸体也推入坑里,再从上方用土覆住,也许就很难被人发现了吧。可是,她没有那么做。也有可能是洞穴太小,不足以容纳两人。总之,感到毛骨悚然的阿初夫人没有再挖土掩埋坑洞,而是直接拉着板车,在看不清脚下事物的黑暗中拔腿狂奔。她运气极佳,没有碰上夜间巡逻警察的盘问。可是,她总不能带着这种东西回到面影馆。而只要越过公寓再往前走,马上就是神田川。于是她使出浑身的力量,从桥上将尸体投入水中后,便逃回家中。」
夜晚的河川就象是条墨水河流,漆黑得很。而且从大板车没有立回原处,就只是放在原地这点看来,很象是女人会有的举动。
「大家都知道,发酒疯的尾崎曾在前些天大吵大闹一番后,冲了出去。于是从河川上浮起的尸体,不会让众人产生任何怀疑,便直接当作是意外事故处理。」
「嗯,是啊。」
「阿初夫人想必很在意户山原的情况吧,但又害怕得不敢再次前往。就在她犹豫不决之际,权田先生的尸体被人给发现了。我想,事情会不会就是这么一回事呢?」
姑丈拉着耳垂,沉思了好一阵子。
「这番推论十分有可能哪。不,说不定这是可以说明这起离奇案件的唯一推论。话说回来,英子妳是怎么拜读到乱步大师的小说的呢?」
「是一位友人借给我的。由于会给对方添麻烦,请恕我不便告知姓名。」
「嗯……」
姑丈大概以为对方是候爵家或是伯爵家的千金吧,便没有再继续追究。
就在我即将打道回府之际,姑丈显得有些落寞地说:
「我一直以为英子还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但妳已经成长到会去思考很多事情的地步了呢。」

19
司机贝琪并未在下人等候室里等候,而是在车里等着我出来。
我告诉贝琪——我将自己的想法,悉数说给了身为检察官的姑丈听。
「一旦有了这些想法,就一定要说出来才行呢。」
我松了一口气,又道:
「可是,眞是不可思议呢。如果不是妳偶然将那本小说借给我,谁也不会发现事情的眞相吧。」
贝琪象是在进行言语的网球赛般,立即回道:
「小姐说得是,眞是明察秋毫——」
我朝驾驶座的方向探出身子。
「欸,如果是贝琪发现到了,也会告诉警察吗?」
「是的。虽然会有些许苦恼。」
「什么苦恼?」
「不久前,横滨的法院才宣告了一个判决,对一名逃回娘家的妻子,判她支付赔偿金一百五十圆(注34)。理由是丈夫告她『不守妇道』。」
「啊……」
当初我想这种事情与自己无关,又是桩看来会令人不快的新闻,所以不怎么放在心上。
「因为丈夫沉迷于赌博,又将不好的疾病传染给她,她才会忍无可忍逃出夫家。尽管如此,法官却认为『应当侍奉的丈夫,即便因为年轻气盛而做出了这种事情,身为妻子的也应当服从于他。逃回娘家,即是放弃自己的职责,亦是侮辱丈夫的行为。偏离了女人应走之正轨这一点,实在难以宽恕。』——这便是法官大人的判决。」
我想起了孩提时候,与海伦小姐一起读过的,碧雅翠丝.波特(注35)的小巧绘本。小猫汤姆被老鼠夫妻捉住后,用面团将牠的身体包成圆球,险些被吃下肚。那段情节眞的是可怕得不得了。那份记忆毫无来由地在此时忽然甦醒。
「小的在想,阿初夫人直到做出这件事情之前,可能也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吧。还有,别宫认为负责裁定的法官,对于妻子的要求也太过严苛了。」
「也许吧。」
「可是,如果她连权田先生也下毒杀害,就该负起责任。也许她是个会再犯下那种罪行的人也说不定。」
「是吗——是呀。」
「无论如何,若想知道事情的始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象是将自己的眼睛压在大象身上观察一样,那是怎么样也看不清的。小姐您的推论是否说对了,也要等到调査之后,才能知道结果吧。」
「是啊。」
「这世间的事物,眞的是难以看清,又难以捉摸呢。」
翌日是星期一,近卫步兵第四连队的士兵从上海凯旋归来。而第四连队的营区就在学校的正后方。
我们全体学生,从学校的中门开始列队欢迎,以欢呼声迎接走入连队营门的长长队伍。
当晚,姑丈致电予我。
听说尾崎初夫人一见警方出现,便象是恭候已久般,一五一十地主动说出了事情经过。

注34:昭和七(一九三二)年时,一包六十公斤装的白米价格为八圆二十钱(一圆=一百钱),一瓶牛奶七钱,搭乘出租车一.六公里仅要三十钱,所以一百五十圆可说是一笔巨款。如果以物价指数换算,当时的一百五十圆约等于现在的十三万三千圆。
注35:碧雅翠丝.波特(Helen Beatrix Potter,一八六六——一九四三),英国绘本作家,代表作为《彼得兔》。

我边注视着自己映照在电话室玻璃窗上的倒影,边聆听姑丈说话。
事情经过,大致与我想的相同。阿初夫人再也受不了与尾崎一同生活,便一时冲动地在酒里加入了杀虫剂。尾崎喝了酒后痛苦挣扎,向她扑来,她推开尾崎并拿起桌上的纸鎭砸向他。这一幕,却被意想不到的上方之眼看见了。
天花板上的散步者权田,以为动也不动的尾崎是被活活打死了,于是他提议帮忙收拾善后。
虽然权田并未提出任何要求,但阿初夫人感到异常惊恐,便将毒酒装进瓶子里交给权田。
见到警察到来,阿初夫人再也隐忍不住,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
我挂上话筒,走出狭小的电话室。
也许是因为天空的阴霾久久不散,明明是五月,日落之后却突然冷了起来。
回到房间后,我坐进沙发将抱枕抱在膝上,幽幽地仰头看着天花板。我并不是在想:天花板上,会不会有别人存在?
——而是想着,苍天之眼。
如果眞的有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们,那么我们日常生活的一言一行,映照在那双眼睛里时,究竟会呈现什么模样?



Ginza Hatcho
银座八丁

1
「这样看过去,那根分针也几乎跟妳一般大了呢。」
雅吉大哥说话时,还像在转动圆盆似的,两只手将拿在胸前的硬壳平顶草帽转来转去,并且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正前方更加巨大的圆盆——也就是大时钟的表盘。说不定他正想象着我变成了分针,指出现在是几时几分的画面呢。
天空一望无际,宽广到让人压根儿想象不到这里是银座。没有任何遮蔽视野的事物,我可以清楚地看到鸽子群在西方徘徊飞翔,忽远忽近。
若转头看向身后,从东京车站出发的列车,看来就象是个模型;若倚在宽幅远比大桌还要长的外壁上看去,远方的东京湾,就象是在黯淡的色调中放置了片银箔般,闪闪发亮。
连日来天气阴郁,就象是有张糯米纸覆盖在头顶上方一般,很有六月的氛围。即便如此,比起站在狭隘的地面上,从这里看见的世界还是明亮得多。若说站在此处彷若立于云端之上,也许有些夸大,但眼下的高度可是不容小觑,毕竟这里可是七层楼高的建筑物屋顶。
我们所在之处,是服部钟表店于顶楼所建的银座新地标——大钟塔的前方。
「近看之后——远比原本想象的还要巨大吧?」
负责导览的店方人员,仰望着引以为豪的钟塔,自傲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光是这个外型,就已经是一座宏伟的大型建筑了。」
大哥这句话并非毫无道理。假使拿掉了时钟,这座塔也是一座巨大的石造亭子。这栋建筑物气势磅礴,光是高度,至少也有三层楼高。就算把它放入广大的庭院中,这栋建筑依然会巨大到让人无法忽视。装设于四面墙上的表盘底下,是缀有镂空藤蔓图样的黑铁壁面,与白色巨石的朴实无华呈现出强烈的对比。
由于钟表店这栋建筑本身并不高,自下方仰望,无法看见上方的钟塔,正好与「灯下黑」的情况相反。拉开了些许距离后,我才能将全景揽进视野里,钟塔也映入眼帘。
这座紧邻道路建造而成的钟塔,正好为崭新的建筑物增添了显著的特点。虽说钟塔才刚落成不久,但经由报章杂志的多次报导,我早已看惯了。可是,就象是银幕上的明星,纵然出现在荧幕上,仍是显得似近若远,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实际来到可以触碰它的地方看看。
然而,爸爸在新大楼竣工之际,服部社长邀请他前往参观,他欣赏之后大感佩服,返回家里后要我们也去瞧瞧,并为我们打了通电话。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像现在这样,上来到一般人无法抵达的地方。
导览人员走上共计八阶的石梯,为我们打开偌大的门扉。钟塔内部是空心的大洞,走入其中,有种彷彿进入巨人肚里的错觉。
内部立有四道贴着枯草色瓷砖的支柱,象是哨兵般,包围住中央的巨大时钟机器。仰头可见的高处,装饰着纪念上梁仪式的黑色匾额。匾额上列有包含服部社长在内的相关人士、相关公司行号的名字。
左手边的圆形铁柱上镶有螺旋状阶梯,能够走到上面去。纵使走这样的楼梯会被人斥责不端庄,但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也只能上去。我让兄长先行,自己压着衣襬,双脚踩着草鞋,一阶一阶地往上走。
「喔——这幅景色还眞是有意思呢。」
大哥发出惊叹声。站在最顶端,可以看见靠近银座大道这一侧的风景。而从远处观看时觉得纤细婀娜的藤蔓图样,近距离细看之下,却象是成人曲起了黑色巨臂,抑或象是巨龙扭转着身躯一般,竟显得妖魅诡谲。
自那弯弯曲曲的空隙间,可以俯瞰尾张町十字路口的熙攘人潮。那是在日本当中屈指可数的繁华情景。
「——这样看来,那里正可谓是地上人间呢。」
车辆来往交错,又有大匹人龙从京桥或新桥的方向走来,尔后逐渐远去。老爷爷老婆婆、时髦男孩、时髦女孩、贵族少爷千金一定也混在其中。那些小巧的头颅,彷若是流水般不断地奔腾涌动。
假如当中有个人仰头看向钟塔,绝不会想到,此刻正有人从钟塔里低头看着自己吧。我顿时有种感觉,自己象是化身成了不可思议的天空之「眼」。在天花板上散步、注视着下方他人生活状态的男人,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自筑地延伸向日比谷的道路,与银座的马路互相交叉。以往这条道路并不宽敞,但在不久之前,已扩建成三十六公尺宽的大马路。因此尾张町的十字路口,如今俨然成为银座的中心地带。
而建在此地的钟塔,今后将会成为这个地区,以及从大地震当中复兴重建的新东京的象征吧。
导览人员伸手触向脸颊旁的墙壁上,一处有着平缓弧形的时钟局部。
「天色暗下来之后,便会有灯光从内侧打在圆盘上。倘若在夜里照相,就会看到半空之中,飘浮着圆形的表盘,乍看之下就象是满月一样呢。」
没错——那个有着圆弧状的区块,正是从内侧见到的表盘。我置身在钟塔内部,又因为内部过于巨大,一时间竟差点忘了眼前的物体是个「时钟」。
从狭窄的室内来到屋顶后,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银座道路的另一边,百货公司并排林立。不过,这一侧并没有特别高耸的建筑物。原来如此,难怪在天空中发光的圆盘,看来会象是满月了。
我旋身向左望去,前方的教文馆大楼正在兴建当中,而钢筋的前端束成了细长的形状,就象是笔尖一般。在那个高个子先生竣工之前,服部钟表店就象是伫立在孩子队伍里的一名大人呢。不不,若是有人站在隔着一条马路的三越百货屋顶上,对他而言,我们这里也是俯瞰的一部分。
「表盘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长相憨厚老实的导览人员,像个专家般,花了很大的功夫为我们说明机器的构造。但是,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建筑物使用了何种石头的说明。
「这是花岗岩的一种。姑且不论这里,就连下方楼层客人可以看见的阶梯壁面,石头也是一磨再磨——是的,厚度都磨到几近只有一寸。倘若两位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从白皙的内侧里,略微透出了浅桃色的色彩——」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想:这可眞是精雕细琢啊。
进入钟塔时,我们是从侧门搭乘电梯,但回程则是走阶梯来到六楼。六楼是员工食堂。由于当下正好介于午饭与晚饭之间,食堂里显得冷冷清清。仅有两人身穿西装,于角落的中型餐桌相对而坐,似乎正在商讨某件事情。
好几扇纵长型、顶端为半圆弧形的窗户,朝尾张町十字路口的方向并排在一起。这是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感觉若在这里吃饭,午餐似乎也会变得格外好吃。
走下至四楼之后,我们便挥别导览人员。四楼以下就是店铺。这间店不只陈列钟表,上至美术工艺品下至餐具杂货,各式各样的物品皆放在橱窗里展示。看着看着,就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2
在阶梯的楼梯间,以及卖场的各个重要定点,都放有偌大的立式老爷钟。只见里面的钟摆悠悠地荡来荡去,宣示着时间的流逝。
雅吉大哥踩着涂成白茶两色的时髦鞋子,走下阶梯。我因身穿和服,走路时得要不疾不徐。我朝大哥穿着西装的背影唤道:「欸,雅吉哥哥,你是专攻文科的吧?」
「干嘛,英公?待在外面的时候,你不是应该保持优雅端庄的形象吗?」
「你说话眞是讨厌呢。至少叫我英子吧。」
「荣枯盛衰是世间的常理。」(注1)
「一点儿也不好笑。」
就算批评大哥的笑话无聊,他也不以为意。「那么,文科怎么了吗?」
「想向你讨教一个汉字的读音。」
「喔——眞是令人惊讶。」
「是森鸥外(注2)翻译的《即兴诗人》,上集第一百一十六页,第三行,从上数来第十七个字。」
大哥背对着阶梯扶手上S形的藤蔓图样,霍然转过身来。
「若听到这一番话,连鸥外先生也会大吃一惊吧。怎么会出现那样的数字排列呢?」
我也停下穿有草鞋的双脚。
「这是有原因的。现在学校里正流行喔。」
「还眞是奇怪的流行哪。」
光是这样,大哥不可能会明白吧。
「这是暗号喔。」
「啥?」

注1:日文中英公与荣枯的发音相似。
注2:森鸥外(一八六二——一九二二),日本明治至大正年间的小说家、评论家、翻译家、医学家、官僚。他也是二次大战以前与夏目漱石齐名的文豪。

大哥看来更是一头雾水。
「虽然不晓得是哪位小姐开始起头的就是了。作法是:两个人先一起决定好一本关键书,再交给对方对应第几页第几行第几个字,三个数字排在一起的暗号。如果是拥有同一本书的人,只要打开书本査看,就能知道是哪个字。可是,只要不知道关键,任谁也解不出来。」
「原来如此,只要逐一解读并排的数字后,再串连起来,就会形成象是『你.好.啊』这样的句子吧。」
「没错。」
虽说是秘密书信,但内容并不是什么害怕别人知道的事。就只是觉得「交换他人不懂的书信」很有趣。
「千金大小姐们还眞是闲得发慌啊。」
「大哥你不也一样吗?看起来也不是很忙碌呀。」
大哥没有回答。
「那么,现在妳正和某个人用《即兴诗人》这本书,在玩交换书信游戏囉。」
「是的。有川小姐提议我们也来玩玩看,于是决定了一本双方恰巧都有的书来当解读书。」
《即兴诗人》虽是明治时期的书籍,但书名十分罗曼蒂克,很适合女学生交换书信时使用。
「鸥外先生大概料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会被拿来做这样的用途吧——那么,这次是哪个字呢?」
「部首为金,旁边是表里一体的表。」
「等等。」
大哥用指尖在掌心上写下「表」。「怎么样?」
「如果部首为『人』,就是俵了呢。」
「没错。乍看之下是很简单的字吧。」
雅吉大哥撇下嘴角、瞇起眼睛,似乎正在沉思。
其他绅士淑女从我们身旁走过,令我焦急起来。
「欸,我们走吧。」
大哥万分懊恼地开口:
「妳是早已知道才来问我的吧。因为书上至少会标着读音啊。」
「你眞是明察秋毫。」
「可别跟我说喔。我会去査的。」
「眞是不服输呢。」
来到地下室后,大哥去欣赏烟斗,我则浏览了电动留声机。
约略参观之后,我们走向停在大楼后方的车辆。
大哥已与大学友人相约在某处碰头,接下来准备去歌舞伎座(注3)。听说歌右卫门饰演淀君的《桐一叶》正在上演(注4)。
「你们会去银座晃晃吧?」
「可能吧。」
「也带我去嘛。」
「不行、不行,我会被骂的。妳就回去,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不过,千疋屋(注5)的桃子口味雪酪还眞是好吃呢。」
「哎呀,是吗?」
「还有啊——说到银座的知名景点,当然就是日落之后的夜市啦。在大马路的另一边,从京桥直到新桥(注6),数百个摊位一字排开。物品琳琅满目,什么东西都有,眞是热闹得不得了呢。但还是不行,不能带妳去。」
「你眞是坏心眼。」
今日我所系的腰带上,绘有着眼睛偌大的蜻蜓。假使能像这些蜻蜓一样,无拘无束地到处飞行,想必很有趣吧。但是,我身为「良家妇女」,是不能走进喫茶店,或是在夜市里信步闲晃的。
大哥得意洋洋,莫名快活地哼着歌。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
「那是什么,流行歌吗?」
「这是民谣啦,民谣。」
只注重流行事物的我,根本没听过那首曲子。
走过服部钟表店的转角之后,贝琪一见到我们,便动作迅速地下了车,打开后座的车门。

3
那么再会啦——雅吉大哥挥了挥手。贝琪鞠躬行礼后,发动车子。

注3:即传统的戏院。
注4:《桐一叶》是坪内逍遥所写的歌舞伎剧本,以关原大战后的大阪为舞台,描写丰臣家忠臣片桐且元的苦涩一生。歌右卫门是歌舞伎名门的世袭之名,当时饰演淀君的是第五代中村歌右卫门。淀君即丰臣秀吉的侧室,本名茶茶,为织田信长的外甥女。
注5:位于银座的高级水果店。
注6:两地相距约一公里。

六月一日一过,东京街头就象是黑纸翻面一般,变成了一片雪白色。不管天气是冷还是热,大家都会配合时节进行衣服换季。无论是学生、警察、海军,全都穿起了夏天制服,让整个社会变得色彩鲜艳。
当然,贝琪穿着制服的背影,如今也是凉爽的白。
「如果是以前的福特,只有司机一人的话,是无法发动引擎的。」
「啊,我在卓别林的电影里有看过。要有一个人到前面去,用一个象是弯曲的方向盘的东西,插到车子里,然后再不停地旋转。」
「是的。一边请另一个人旋转,一边又要在车内拉起阻风门(注7),使车子发动。」
虽然不晓得阻风门是什么,但并不会妨碍我掌握对话的动向。
「眞是日新月异呢。说到卓别林就想到电影,而电影也是如此,现在已经是有声电影的时代了吧。」
「各式各样的事物,都会愈来愈推陈出新。」
「银座也是吧。」
这时,我想起了向大哥提出的考题。
「——欸,部首为『金』,再加上表里的『表』,妳认为这个字怎么唸呢?」
「别宫不清楚。如果是『金』边加上『家』的话,就有可能是指三井先生和安田先生吧(注8)。」
贝琪故意开玩笑。
「这不是谜语。我是认眞的。」
「是这样吗?那么,写成平假名,大概是三个字吧?」我心头一跳。「是这样没错。」
「金属是其材料之一,表是表示或显示什么。既然如此——虽是瞎猜,不知是否是吟?作『toke——』(注9)?」
我拍了拍手。
「——好厉害。」
「猜对了吗?」
「是的。」
贝琪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开口:「因为小姐刚才去的地方是钟表店呀。」

注7:发动机中化油器的啓动装置。
注8:日本昭和时代的四大财阀为三井、三菱、住友和安田,所以此处指有钱人。
注9..原文为とけい(tokei)。日文当中并无「表」这个字,由于在中文里的意思是时钟、手表,《即兴诗人》中便将读音订为日文中也有时钟之意的「とけい」。

「话是这么说没错——」
我告诉她提问的字,是出自于《即兴诗人》这本书,还有学校里正流行的暗号交换游戏,以及录一字可以列成「116.3.17」这三组数字。
「您记得眞是清楚呢。」
贝琪对我表示佩服。
「其实啊,我本来是打算将参观钟塔一事,当作是明天的交换暗号。这么思索的时候,刚好翻开《即兴诗人》的书页一瞧,就有一个字是写作『表』。我心想这个字很不错,就抄下了数字。再仔细一瞧后,发现可以用谐音的方法读成『好人阿六,眞好』(注10),所以就记住了。」
「『阿六』是人名吗?」
「大哥的朋友当中,有人叫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若将数字的『6』和『3』替换成『阿六』,也是一种暗号呢。」(注11)
「眞的呢对了,如果是英文,『发现』是『discover』对吧。取出cover后,意思就是可以看见覆盖物底下的东西喔。」
「原来是这样子啊。」
在十字路口的号志灯下,原本暂时停下的车列又再次前进。
「要是上面盖着东西,就会想要拿下来看看,这是人之常情呀。暗号交换游戏也是,如果只看数字的话,根本摸不着头绪。可是逐一解开之后,就会慢慢地看见其内容。好比是浓雾散去一样,就是这点让人开心。」
「原来如此。」
「可是——」
我在椅背上挺直背脊。「我决定不写钟塔的事情了。」
「这是为什么呢?」
「要是写了出来,一定会很快流传开来。届时有可能大家就会嚷着:『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就象是,有时就算不想吃东西,但看到别人在吃,就会突然变得很想吃吧。这样可就造成店家的麻烦了。要让谁进去、不让谁进去——这种抉择实在太困难了。店家也会很伤脑筋吧。」
沉默几秒过后,贝琪的后脑勺微微晃动。似乎是在点头。

注10:116.3.17的日文可读成「iiroku san iinana」,与「好人阿六,眞好」的发音相同。
注11:日文的6和3连读起来,等于阿六。

「能够侍奉说出这种话的小姐,别宫眞是个幸福的人。」
「哎呀,妳说得太夸张了。」
「不。小的认为,与小姐的年纪和立场相似的人之中,能够如此体贴细心的人相当少见。」
我不由得有些志得意满。
「那倒也不见得——可是,如果不是听见别人提起的话,一般人压根儿不会想到,要去服部钟表店的顶楼参观钟塔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贝琪却说:
「小的倒是想去看看呢。」
「哎呀,妳的好奇心还眞旺盛呢。」
「是吗?」
「妳想进去里面看看吗?」
「不,内部应该只有机械零件吧。比起这个,我指的是小姐方才说的『拿掉覆盖物确认』的心情。」
「咦,为什么呢?若不进去里面,就只是去旁边而已囉。但那样是要确认什么呢?当然,钟塔确实是比想象中要大,但只是看看的话,从下面就看得见了吧。」
但贝琪说:「钟塔一共有四面对吧。」
「嗯,听说整齐地朝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唷。」
「嗯——然后,钟塔是斜向的吧。」
的确,由于南面是向着十字路口的转角处,所以整体是斜向的。
「那又怎么了吗?」
「倘若四角形的塔,建造的方式就象是在桌子一角放置箱子般,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到四个面。只要绕着行走便成。可是,钟塔若是建成斜向的,就很难看见背面那一侧。大家看见的,大抵都是设计相同的三个面。」
我吃了一惊。经她这么一说,确实是如此。
可是,会有人仰头望着服部钟表店,脑中却在思索这种事情吗?倘若能看见的三个面,右边是蓝色,正面是红色,左边是白色,大家肯定会想,那么剩下的最后一面是什么颜色呢?可是,既然看见东、南、西三面都是相同的模样,那么关于最后一个看不见的面,通常都会直接忽略吧。
贝琪接着道:
「如果有人想确认这件事,就得走到京桥或是日比谷,再行眺望,但这样也只能窥看到冰山一角。别宫从那座钟塔落成之后,还未曾走在银座的街道上过。开车的时候只能看见正面,车顶也会阻碍到视野。而且小的也不能一边开车,一边不自然地歪着脑袋仰头观看。」
这话说得也是不错。
「——对于钟塔这种建筑物,别宫并不了解其中的构造。也不晓得构造上,是否得在四个面都装设表盘。恐怕,背面那一侧也是相同的模样吧。可是,看不见的那一面,也许有可能只是一面墙壁,设有通往机械室的入口。也许后者的做法比较合理也说不定。不论怎么想,就只有这件事别宫无法知晓——所以才会想要知道。」
听她这么说,的确没有错。这世界上有许多的谜题,也许就是像这样,从一开始就已遭到世人的忽略。
「如果妳跟我说的话,我就会带妳去了呀。」
贝琪用微笑般的嗓音说道:
「别宫太惶恐了。由于现在已要返回府邸,小的才会说出口。别宫就算没能上去,也不要紧。总有一天,我想缓缓信步走着,从下方亲眼确认。」
「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喔。我已经替贝琪亲眼确认过了,可以告诉妳喔。」
「谢谢小姐。」
「在北面,也有时钟喔。」
「是道样子吗?」
「里头有道能进入塔内的石梯,还有一扇门喔。可是,四个面几乎都是相同的设计唷。」
「听您这么一说,别宫有种小姐为我揭开了面纱的感觉呢。」
是吗——我暗暗心想。我所看到的,是许多人目光触及不到,位在暗处的时钟吗?重新察觉到这点后,顿时觉得这眞是意外的收获。
尽管道谢的人是贝琪,我却觉得反而是自己从她那里得到了某些东西。

4
收音机里,正播放着关于社会情势的演说。
内容在讲述美国目前经济萧条的情景(注12)。就连人称世界第一的克莱斯勒大厦(注13),空房率也非常高。走在街上,死皮赖脸地向人讨钱的人,听说比日本还要多。

注12:指一九三二年的经济大恐慌。
注13:位于纽约曼哈顿东部的摩天大楼,高三一九公尺,直至—九三一年帝国大厦完工前都是世界最高建筑。

一般美国民众的心情,与日本文化文政时期(注14)的颓废模样十分酷似。大伙儿工作一结束,就去看戏、看电影、跳舞,追求剎那间的快乐;音乐方面,流行的是爵士乐,听说基调都是千篇一律的悲调.,电影的话,则以《摩洛哥》那种风花雪月的浪漫风格为主;书籍方面,侦探小说和单纯的恋爱小说大受欢迎。广播又说,流行的事物还有诈欺广告——虽然是不便对女孩子说的字眼——与色情。
我询问随意躺在长椅上、聆听广播的雅吉大哥:
「日本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他难得以认眞的语气回道:
「好像还挺糟糕的吧,种米的人吃不到米。话虽如此,地主似乎也有地主的难处。他们的收入并不如我们想象中的多,却又无法减少开销,所以为了保住颜面生存下去,似乎也不容易哪。」
一想到自己安安稳稳地过着好日子,我不禁涌上过意不去的心情。但就算如此,也不晓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才好。
大哥撑起身子:
「——对了对了,说到爵士和跳舞,有个人对此倒是很热中呢。」
「大哥的朋友吗?」
「并没有亲密到算是朋友的地步,但偶尔会说上几句话。是个姓由里冈的家伙。」
眞是优美的姓氏。
「好像曾在哪里听过呢。」
「他是子爵的儿子。」
据说那个人被我们学校的男子学院开除学籍,后来转至大哥就读的大学。
负责男子学院主办的舞会开场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但是当时,他却叫了舞厅的舞孃过来。这件事令学校当局震怒不已,因此勒令他退学。原来如此,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也略知一二。
跳舞的话,从去年起我也开始不定期地习舞。无论是我们家,还是他人府上,都会召开舞会。就读大学时便去舞厅的人也是所在多有,甚至还有华族大人与舞孃结婚的例子呢。
但是,叫来声色场所的女子参加男子学院举办的舞会,实在太过荒唐,他再怎么解释都没用。
大哥昨天似乎就是前往那个传闻中的舞厅,并在那里遇见了由里冈先生。

注14:文化文政时期<一八〇四—一八二九年),由于当时幕政纪律松散,以江户为中心,日本全国弥漫着太平享乐的风潮。

「哎呀,你不是和朋友去了歌舞伎座吗?」
昨天明明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呢」,结果自己却去了舞厅。看来比起观赏桐一叶跳舞以知天下之秋,他选择了让自己去跳舞。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赶不上变化。」
「所以由里冈先生在那里跳舞吗?」
「比起跳舞,那家伙更擅长的是吹奏。」
「吹奏?」
「不是吹牛喔。是吹萨克斯风。」
「萨克斯——?」
我的脑中浮不出任何影像。
「那是一种乐器。在老头儿们的眼中看来,萨克斯风就象是西洋喇叭吧。」
华族的女性,大抵都会学习弹奏乐器,当作一种嗜好。不过,会演奏乐器的男性也不罕见,还有不少人会在自家宅邸举办演奏会。
「他原本好像是学单簧管,直到某天被外国唱片里传出的萨克斯风音色给迷住,才改学萨克斯风的。说起来,三、四年前在日本青年馆里,曾经办过一场大学生的爵士乐团演奏会。」
「这我就不知道了。」
日本青年馆就位在学校附近的明治神宫外苑。我们学校旁边则是神宫球场。音
乐教室的正北方,就是棒球场的打击区。走在棒球场及近卫步兵第四连队之间的道路上,不久就能抵达日本青年馆。那里常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
「当时女孩子们似乎蜂拥而至呢。」
如今也是如此。但三、四年前的我还是个小丫头,父母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去那里。对于爵士乐,我大概只知道那好像是一种很热闹吵杂的流行音乐。
「听说由里冈那家伙参加了演奏会之后,自信心彻底被击垮了。之后便找了一位上海归国的乐团成员为老师,孜孜不倦地学习。听说有不少纨绔子弟都在玩爵士乐。一旦迷上了,之后就没完没了。当中甚至还有人在家里,购置唱片的录音设备,打算亲手做一张自己的爵士唱片。」
这就是流行。就连不谙世事的我,也在无意之间,知道了某首以「往年那令人眷恋的银座之柳」开头的歌曲(注15),中间有着「听着爵士起舞」这句歌词。
「由里冈先生的老师,在那个舞厅的乐团里工作吗?」
「没错。接下来的话,可得小声点儿说。妳可千万别在外边多嘴喔。」
我猛然向前探出身子。

注15:指《东京进行曲》。

「那是当然!」
大哥挑起单边的英眉:
「怎么觉得有点危险。」
「你放心吧。」
我铿锵有力地声明后,大哥才压低音量道:
「我看到由里冈那家伙的时候,他还老老实实地在跳舞。可是一经我们试探之后,他就马上高高兴兴地聊起萨克斯风。过了不久,他就叫我们等一下,不知跑到了哪儿去。接着,忽然有人拉我的袖子。我还在想是谁呢,原来是那家伙的老师,留有类似罗纳.考尔门(注16)的胡子,名字叫作班.飞田的男人。因为他打扮得很不起眼,我才没认出来。吓了我一跳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飞田向我靠过来,说道:『少爷要我传话,请您好好聆听这场演奏。』我仔细一瞧,由里冈竟然在乐团成员里头。他穿着飞田那件闪闪发亮的服装,混在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调换了位子。」
「哎呀。」
「他看着我们这里,嘻嘻笑着。这个嘛,想必是花了钱就能姿意而为吧。可是,毕竟现场还有观众,不管他再有钱,要是没有点本事的话,乐团也不会让他上台的吧。因为会有损乐团的声誉啊。」
「那么,之后怎么样了?」
「我跟妳一样,对于音乐是一窍不通。」
「哎呀,这倒是眞的。」
「可是,我至少听得出由里冈那家伙的水平,丝毫不输给那些职业演奏者。不,简直可说是不相上下。」
「哎呀呀,那可眞是厉害呢。」
这称得上是一则令人敬佩的奇谈呢。
「可是,纵然只是消遣,但如果『由里冈家的儿子参加了舞厅的乐团,还吹着西洋喇叭』这种传闻,传进了那些思想迂腐的大人耳里,想必不会得到正面的评论。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孝顺父母的行为。」
说到这里,大哥忽然话锋一转:
「——对了,妳知道桐原丽子吗?」

注16..罗纳.考尔门(Ronald Colman,一八九一—一九五八),美国男演员,第二十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得主,特征是削得短短的利落胡子。

5
这已不是知不知道的程度了。
在我们学校里,有着「XX宫样大人的学年」{注17)的说法。同学年当中有皇族就学,在我们学校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因此,与其说出是哪个学年,不如直接说宫样大人的名字,更加简单明暸。
可是,当然也有某学年度没有宫样大人入学的情况。大我们两届的高年级二年级,就是如此。但是,这个学年却不愁怎么称呼,一句「桐原大人的学年」就能明白。
桐原侯爵家是屈指可数的超级大名,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我同班的道子小姐,是侯爵家的第二位千金。她的五官如同精致的日本人偶,据说是像母亲。
相对地,高年级二年级的「桐原大人」,则为长女丽子小姐。她已俨然成了该学年的指标,是位集众人目光于一身的人。
照片中见过的陆军少将桐原侯爵,也是位鼻梁挺拔的美男子,由此看来丽子小姐是像父亲吧。虽然我只是偶尔因他人惊喊而从远处看去,或是外语集会时坐在客座上,看着她背诵法语,也必须承认,她眞的是美丽得令人屛息。可是,她并不是那种会被放进贴有「侯爵家千金」檷签盒子里的纤纤弱女子。她的柳眉与眼神都非常锐利。若说她的美貌是锐角式的,不知是否恰当?
我们经常被叮嘱,就算校内有着那般富有魅力的人物在学,也绝不能心浮气躁,或是吵闹喧哗。可是,面对这样美丽的大人,实在不可能无动于衷。听说丽子小姐就读中年级时,经常收到高年级学姊们写给她的热情书信呢。
「『桐原大人』,俨然是一种偶像了呢。」
仅有高官贵人会阅览的《华族画报》杂志上,会刊载家世为伯爵以上的千金少爷们的照片,以及个人介绍。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说,但我觉得那本书有点象是百货公司领班拿给客人观看的样品册。也就是说,达官贵人膝下若有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子或女儿,就会翻开此杂志寻找合适的对象。
但是,就算不看那种东西,所有人也都认得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听说她的照片还曾登载在妇女杂志等书刊上。
然而,大哥却象是冒冒失失地走进神殿般,无礼地开口:
「由里冈那家伙,居然说丽子小姐搞不好对他有意思。」
「咦咦?」

注17:日本人对皇族的敬称为宫样。

我不由得发出了装模作样的惊叫声。
「听说他去了桐原家举办的春季园游会。当时丽子小姐特地出声唤住了他。不晓得她是在哪儿听说的,知道了由里冈很擅长吹萨克斯风,便希望他能吹奏曲子给她听。后来他赴约前往,面对面地为丽子小姐吹奏乐曲,据说她当下听得非常入迷,目光也柔情似水。据他所说,那副模样绝对是非比寻常。」
也许由里冈先生是个对自己演奏技巧十分自负的人,但除此之外,他未免想太多了。
「眞是愚蠢至极。」
「自那之后,他好像又数次受邀前往。」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
「对方只当他是个代替唱片的演奏家,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而已吧。我们校内学生早就在说:『丽子大人一定会嫁给某个皇族,变得高高在上——成为公主。』不如说,这是世俗的常识吧。有些千金小姐在与我岁数相当,也就是到了十四、五岁之时,便已决定好了亲事。因此,不再继续往高中升学,一待本科教育结束后就结婚,是非常普遍的情形。丽子小姐那般的身家,肯定早有很多人上门提亲了吧。
「妳的意思是,她不可能会对子爵的浪荡儿子有意思囉?」
「那是当然的吧。身分地位差太多了。大哥的朋友全都像他那样,是爱做白日梦的人吗?」
「喂喂,妳这话也太过分了吧。」
「对了,你说过『在银座相约见面』的——」
那是个戴着圆框眼镜的人,来过家里好几次。是大哥的文学院同学,与大哥很合得来,最近不管去哪儿,两人都会一块去。
「大町吗?」
「对对对,大町六助先生。你是和那个人一起去舞厅的吧?」
「是啊。对了,说到大町,衬衫——」
「咦?」
大哥话说到一半却顿住。这吊起了我的胃口,我于是反问。但大哥只是含糊地带过:「不,没什么。」
衬衫怎么了吗?

6
俗话说得好——说曹操,曹操就到。这是数天后的早晨发生的事。
我从有川小姐那里收到了交换暗号的书信。对于这种无谓的通信,我们两人也开始厌倦了。然而这一天,我收到了另一个人写给我的信。
桐原道子小姐走进教室里,细长的双眼朝我扫来:
「日安。」
她的视线带着探问的意味,因此我走至她身旁。她立即小声道:
「……要一起去洗个手吗?」
洗手是上厕所的含蓄说法。
有什么事吗——于是我跟在她的身后。不出所料,她在走廊上站定。然后她望着被周遭建筑物围起的中庭池子,开口道:
「就连假山假水的绿意,也很有夏天的感觉了呢。」
「是啊。」
她转动目光投向我,同时动作轻柔地拿出一个信封。
「我是受姊姊吩咐,拿这封信给妳。」
她将信封放在我不由得往前伸出的手掌上,然后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好半晌,我都呆若木鸡地目送着那道离去的制服背影。
啾啾啾、啾啾啾,小鸟的啁啾鸣叫声传入耳中。枝头之间,隐约可见早晨小鸟身上蓝色粉笔般的色泽。
见到有人走来,我连忙环抱手臂,将信藏在手肘底下。藏起来之后,心脏这才开始猛烈跳动。
如果被他人发现了,肯定会被说:「天哪,好厉害!」而造成一场大骚动。丽子小姐竟然会写信给我?若说不感到得意自满,那是骗人的。
外型较为可爱的女孩子,通常都会收到高年级生寄来的信。在我们这一学年里,自从升上了中年级之后,也渐渐出现这种情形。也有些人书桌里的信被人发现后,大家便会好奇不已地一同观看起来。
所有的信封,都点缀着很有少女气息的花纹或图画。但是丽子小姐使用的信封是外国制的,虽然也有花草图样,但非常简单朴素。这点反而令人感受到她的高雅品格。
我本想进入洗手间观看内容,但又觉得这样未免失礼,于是交叉着手臂,在擦拭得亮晶晶的走廊上,信步走了一阵。洗笔台附近不见其他人影,我便在那里拆开了信封。方才的鸟儿又在一旁的树木枝头上高声鸣叫。
由于封口未以浆糊封起,我很快地就取出了两张信纸。内容非常简洁。
——今日放学后,我会在钢琴练习室弹奏舒伯特(注18),请过来一趟。就是如此而已。除此之外,就只有花村英子小姐这个收信人的名字,以及桐原丽子的签名。第二张纸则是一片空白,只是为了不让信纸形成单数而加上的。我的书法非常拙劣,甚至连大哥都说:「怎么会写成这个样子呢?」因此在我眼中看来,信上的字迹眞是漂亮到令我自叹弗如。而且那字迹自然又优美,给人不张扬做作的感觉。正如同她的名字,是天生丽质般优美的文字。

注18:舒伯特(Franz Seraphicus Peter Schubert,一七九七—一八二八),奥地利作曲家,是早期浪漫主义音乐的代表人物,也被认为是古典主义音乐的最后一位巨匠。

7
我从回廊走进本馆。高年级及高中部的学姊都在这里上课。我从左侧的通道走到本馆后方,那里靠外苑的方向并排着音乐教室、餐厅和烹饪教室等建筑。
钢琴练习室则是隔着走廊与音乐教室相对。放有钢琴的小教室,就象是将箱子放在地面上般,一路延伸。同时,每个小箱子里都流泄出了优美的旋律。
是几号教室呢?不对,对方写着「会弹奏舒伯特」。坦白说,这眞叫我伤透脑筋。虽然音乐会的演奏曲目上,也会出现舒伯特的即兴曲,但我并不是一个热中于钢琴的学生,没有自信能够马上听得出来。这让我有种被迫面临考验的错觉。不,实际上对方的意思就是,听不出来便没有见她的资格吧。
从一号琴房当中传出了葛利格(注2)的《特罗豪根的婚礼之日》(Wedding Day at Troldhaugen),这首曲子在本校的音乐会上经常演奏。由于这曲子的难易之处壁垒分明,亦即精彩之处气势磅礴,很适合在发表会上演奏。对方正不断地重复弹奏其中困难之处。
其中一些琴房也传来了陌生的旋律。无论哪首曲子,只要象是在练习一般不断地反覆弹奏,应该就不是丽子小姐吧。因为她弹琴,是为了弹给我听。应该会弹奏优美纯熟的乐曲。
如此想来,应该是五号琴房里的那一位吧。原本轻快明亮的音色,逐渐转变为带有悲怆之感的丰富曲调。我想应该是《即兴曲》的其中一首吧。
我在琴房门口停下脚步,正迟疑之际,对方也许是察觉到了我的到来,曲调一转变作其他曲子。弹奏出的旋律,就象是舞者正轻快地抬腿起舞一般,是我耳熟能详的《乐兴之时》(Moments Musicaux)。那彷彿在对我说:「这首曲子的话,妳该听得出来了吧。」
象是渐行渐远般,音量渐渐转小,不久便归于寂静。我一直等到这时,才微握起拳头,轻轻敲了敲门。

注19:葛利格(Edvard Grieg,一八四三——一九零七),挪威国民乐派最重要的作曲家。

室内传来有人从椅子上站起的声音。我不由得后退,只见房门从内侧打开。
——丽子小姐正注视着我。
她的长发绑成了辫子,垂在两侧。当然,她的脸蛋上没有任何脂粉。尽管如此,她充满光泽的白皙脸颊,彷彿正微微从内侧透出了朝霞般的光采——眞是非常有女学生气息的装扮。或许是她丝丝分明的睫毛所框起的双瞳,具有某种气势,让我以为她有着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
在学校,我们面对大上两个学年的学姊时,通常都会比面对老师还要紧张。纵然只差一学年,之间的差距仍是非常悬殊。若是我到了一百岁,见到一百零二岁的人时,恐怕不会有这种心情吧。
「妳是花村同学吧。」
丽子小姐开口。她的双唇比我想象中大了些。一般而言,拥有樱桃小嘴的女性都较为可爱,且被称作美人,但是丽子小姐形状姣好的双唇略显丰满,正好突显出了其存在感,更为整张脸庞增色不少。
「——是的。」
「能够借用妳府上的车,送我一程吗?」
她泰然自若地说。我一时间不懂她的意思。
「啊?」
丽子小姐抬手移至自己胸前。直至方才还在键盘上起舞的白皙手指,拨弄着制服衣领上的八重樱徽章。
「今天没有车可以坐回家呢。」

8
并非所有女学生都有专车接送。有人是使用印有家徽的人力车,甚至也有人是搭乘市营电车上下学。
有些家庭会让司机在正门前方等候一整天,也有些家庭是让司机先回府上,等到了放学时间再过来。我们家是后者。让司机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未免太可笑了。不过,像桐原家这样拥有百人以上佣仆的府邸,一人负责一项职责,也许是恰恰好吧。
简而言之,每户人家的规定都不一样。
桐原家是两位小姐一同搭汽车上学。既然妹妹道子小姐先回去了,想当然耳,是丽子小姐命她回去的吧。
与丽子小姐两人并肩坐在后座上,度过一段短暂的时光,这眞是一项超乎现实且吸引人的提议。
「方便吗?」
在我手足无措之际,她又问了一次。就算问我方不方便——
「……好的。」
我也只能这么回答。
我先回到教室收拾东西,再前往鞋柜玄关。我将帆布制的室内拖鞋换成户外鞋后,走至校前庭院。丽子小姐应该已经离开本馆了。
我边走边注意着本馆的方向,只见丽子小姐若无其事地从大门前的假山后方现身,跟在我的身后。她的动作眞快呢。
我们穿过大大敞开的正门,走向排列等候的车子处。来到外头后,有些司机与副司机正聚在一起谈话,而贝琪则一如以往地在车内等候。她发现我的身影后,立即下车打开车门。
我走到她身旁:
「……今天还要再送另一位小姐回家,妳开车要更小心一点。」
现下将近傍晚时分,先前一直灰蒙蒙的天空也拂开了乌云,阳光倾斜地洒落而下。截至方才为止,四周都非常阴郁晦暗,因此这道阳光显得格外明亮。
在这阵带着金色的光——亡当中,丽子小姐缓步走来。贝琪打开福特的后车门,鞠躬行礼之后等候。
丽子小姐轻轻点头致意并坐入后,我才进入车内。
坐正之后,丽子小姐简单说道:
「白金(注20)的桐原家。」
我补充说道:
「——是桐原候爵大人家。」
藉此提醒她:「知道了吗?」但贝琪仅是答道:「我明白了。」便发动车辆。来到十字路口后,她毫不迟疑地往与平时截然相反的方向转弯,循着青山墓地(注21)往南行。
丽子小姐以甚至可说是有礼的语气,询问前方的贝琪:「开车很辛苦吗?」
贝琪口齿清晰地回答:
「不,习惯之后,并没有您想象的那般辛苦。但是——『习惯』,也是一种大敌。绝对不能有什么万一,因此时时要小心谨愼。」

注20:位在东京港区。
注21:青山墓地位于东京都港区的南青山,于一八七二年设立,园内埋葬了许多政治家、军人、作家。一九三五年改名为青山灵园。

丽子小姐轻轻微笑:
「跟妳说话的话,会妨碍到妳吗?」
「不,绝无此事。」
她也只能这么回答吧。「妳是在哪里学会开车的?」
「有一段时间是自学,但承蒙老爷雇用我,后来便去武藏野的汽车驾驶学校学习。」
「听说现在汽车驾驶学校,如同雨后春笋般不断设立呢。」
「是的。虽然一般县市很少见,但此处不愧是帝都——东京当中就有好几所。」
「你们是如何练习驾驶的呢?」
「这实在是不胜枚举。举例来说,象是在车子两旁架起绳索,沿着绳子前进后退。」
「一开始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吗?」
「方向盘转动多少幅度,车头就会跟着旋转——这是一开始的难关。听说有些人在此时就栽了跟斗。」
「妳当初顺利通过了吧。」
「是的。」
「听妳这么一说,我就能放心了呢。」
丽子小姐转头看向我。我颔首后,她又转而注视贝琪的后脑勺。
「也有其他学开车的女性吗?」
「正巧在我学习的时候,有几位『大学汽车爱好社』的人士也前来上课,当中亦有女性。」
车子驶过霞町的十字路口,逼近久迩宫大人的宅邸(注22)。

9
我再怎么迟钝,至此也终于明白,丽子小姐写信给我,并不是为了我本身,而是另有目的。
当众人得知我的新司机是贝琪时,想当然耳,顿时在班上蔚为话题,还有不少人特地跑来看贝琪。老师还为此耳提面命,要她们注意自身的行动。

注22:久迩宫是日本昭和时期的一位亲王。而这座宅邸于一九四八年改建为圣心女子大学。

我们学生每天都会携带名为通讯簿的本子。那并非用以记录成绩,而是像书信一样送至家中。通讯簿是学校与家长之间联络的桥梁。
我原本担心老师会不会在上头写着:「让女性司机接送令嫒上下学,是否不妥?」
向爸爸提起这件事后——
「别担心,我一开始就得到校方的许可了。」
他没什么大不了似地宣告。
「眞不愧是爸爸!」
猛烈鼓掌之后,我又说:
「——可是,我们学校很讨厌新事物,眞没想到校方会答应呢。」
「没什么,因为我强烈主张『毕竟是女孩子就读的学校,我想这层顾虑也是必要的吧』。」「咦?」
「我眉头紧皱,向校方表示:『汽车是种密闭的空间,移动的速度亦能非常快速。倘若由男性司机接送妙龄女子上下学,这样太不恰当了!』」
大户人家的夫人或是千金小姐,与雇用的司机关系太过亲密,演变成为爱私奔的例子,至今已出现不少次。毕竞道所学校招收的学生,都迩是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对于这方面的事情最为敏感。假使以此为名目,校方反而会觉得「说得有理」,不由得就点头答应吧。
可是,见到留有一头短发、眉形英挺秀气的贝琪,也难怪有些人会象是发现了宝冢(注23)的巨星一般,引发騒动。这点是校方的失策吧。
因此听见这个传闻的丽子小姐,才会直接展开行动。我明白她的心情,可是,对我而言,期待落空的感觉并不有趣。
她是特别挑选过后,才写信给我——我当时就这样贸然断定。然而现在看来,先前那个象是踩在云端上,心情飘飘然的自己,眞是愚不可及。
丽子小姐朝我笑道:
「听说即便是女子,也有人在学习开车呢。」
「是……」
偶尔在杂志上,可以看到这样的人物。
「不过,我还是觉得骑马比较好。」

注23:一九一三年成立的大型剧团,全名为「宝冢歌舞剧团」,特色是只招收未婚女演员,因此男主角亦是女扮男装。黑木瞳及天海祐希都是出自该剧团。

接下来丽子小姐提出的问题,渐渐地偏向贝琪私人方面的事情,如「为什么会选择司机这个职业?」、「令堂的工作也是与汽车有关吗?」等等。
贝琪巧妙带过,但如果对方又继续深究,她便会回答:
「——小的这些事情实在不値一提,说了唯恐会因而污秽您的耳朵。况且若是得意洋洋地张扬自己的私事,回去后小的会受到责罚。还请您高抬贵手。」
丽子小姐微微勾起情感丰富的嘴角,慢斯条理地说道:「是吗?」
车辆抵达白金台后,又沿着桐原府邸的长长围墙缓缓前行。彷彿是一架边调降高度边寻找降落地点的训练用飞机一样,摸索着终点。
丽子小姐拉过自己的书包。「请在大银杏树那里右转。正门是开着的。」
车辆驶进大门前的碎石子路,轮胎辗地的声响变成了喀沙喀沙。守门警卫朝我们低头致意。
穿过偌大的正门后,里头是一片绿意。
「沿着假山往前直走吧。大玄关前面是内玄关。请在内玄关前停下来。」
福特遵循着丽子小姐的指示往前行进。宅邸内环绕着用以隔绝视线的内围墙,阐墙内可见数棵松树,但瞧不见里头的景象。
听见车辆的声音后,迎接的人自玄关走出。
不过,已经有人先一步来到这广阔的前院。前院里停着一辆一圆出租车(注24),有个人从车内走出。对方穿着卡其色的军服又戴着军帽,想必是位陆军军人。
不同的是,对方的右胸口上装饰着黄色绳索般的物品。我曾在绘画或是照片中看过,但没有去记那个装饰是哪种勋章,还是用以表示位阶。「哎呀!」
丽子小姐发出兴奋的叫喊声。
「是哥哥。是从外头回来的吧。还是只是顺路过来一趟呢?」
为了让出租车稍后能够离开,我们的车辆先靠边停下。
「请问,令兄胸前的那个装饰是什么呀?」
我不由得说出心中的疑惑。丽子小姐错愕地瞪大眼睛:
「那是参谋的象征喔。哥哥他呀,从陆军大学毕业之后,仅做了—年中队长——就一路直升进参谋总部了唷。」

注24:大正末期至昭和初期,在东京及大阪市内搭车费用均为一圆的出租车。

10
听她说完后,我还是不太明白那个头衔有多吓人。但从她的语气听来,应该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所以我立即摆出吃惊的神情:「——眞是厉害呢。」
陆军男子边看着我们这方,边将手上的行囊交给出来迎接的和服女子。
出租车驶过我们身旁逐渐远去。丽子小姐开口:
「停在这里就好了,让我下车吧。」
一等到贝琪绕至后方打开车门,丽子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踩在大小均等的整齐碎石子路上。她似乎正用眼神呼唤陆军男子,然后转过头来,也示意我下车。
「我来介绍一下吧。」
看来是位令她自豪的哥哥。我很感兴趣。与我家吊儿郎当的大哥究竟有何不同,做为参考,我很想拜见一下。
然而——
「——还有妳喔。」
丽子小姐又朝直立在车门旁的贝琪开口。
贝琪立即婉拒。这也是当然的。
如果是男性司机的话,根本不可能会被引荐「介绍」。也就是说,她是想让哥哥看看现在蔚为话题的奇珍异品。
但是,贝琪接下来的举动很难为。而且麻烦的是,现在她已站在车外,倘若婉拒对方之后,又走入车内关上车门,这样就太无礼了。
况且,既然知道了丽子小姐「介绍」的意图,并不是基于礼仪,而是她自身的坚决意志,便很难断然拒绝。
高帅挺拔的哥哥,走向美丽的妹妹。
大概因为是在自家庭院里会见女性宾客,他脸上的神情相当轻松自在,并未摆出参谋总部军官的威仪。只是,被军帽的黑色圆弧帽檐遮去了大半面积的双眼,依然非常锐利。那是双以震慑他人为职责的眼睛。
冷不防地,像要昭告夏季来临一般,落日的余晖贯穿梅雨季节的灰暗天空,打横照亮了陆军军官的脸庞,使他的半张脸沐浴在阳光之中。是张英俊的面容。不过,由于光线的关系,左边被照亮的那只眼睛,莫名地看来大了些许。
被军靴踩在脚下的碎石子,发出规律又悦耳的声响。
陆军军官朝妹妹的友人扬起微笑。嘴唇的形状跟丽子小姐眞是相似呢。
「这是愚兄,桐原胜久大尉。这一位是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还有花村小姐的司机——」
丽子小姐催促她接话。
与侯爵家少爷见到面实在是特殊状况,贝琪不得已之下,只好脱下帽子,深深低头鞠躬:
「小的是别宫。」
一头短发向下晃动。
桐原大尉心情愉悦地开口寒暄,倏地瞇起眼睛。
因为女性司机非常少见——但不仅如此,那很明显是观察的眼神。
大尉大步往前一跨。彷彿将「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一事干脆地抛在不感兴趣的类别,他直接越过我,站在斜后方的贝琪前方。
他将双手交叉在身后,像在观察新兵一般,由上至下地打量身穿白麻制服的贝琪。
贝琪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桐原大尉象是等得不耐烦了,说:
「抬起头来。」
贝琪用双手将制服帽工整地戴回头上后,慢条斯理地直起身子。原本望着脚边碎石的视线,转向对方的眼睛。
我的头部只及贝琪肩膀的高度。两位成人的视线,在比我的双眼更高的地方互相交会。
桐原大尉军帽上的红带,缀着金色星星.,贝琪的制服帽额头部分,则缝着我们的家徽三个小漩涡。尽管被星星由上往下俯视,漩涡也一点都不畏缩。
这时一只小小的羽虱轻盈地掠过两人之间。
桐原大尉的脸颊一动,勾起与方才的寒暄微笑不同的笑意。大尉微张开脚,说道:
「——妳想假装自己是男装丽人吗?」
这句话实在非常地苛刻且无礼。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语调中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
那么,当中究竟有什么含意呢?这就象是放在水底的容器一般,明明一眼就能看见它放在那里,却怎么样也捞不着。
「小的是因为职务,才会这身打扮。」
贝琪说完后,快速地瞥了一眼大尉的全身。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她的意思是「就跟您的军服一样」吧。
大尉点点头后,盯着贝琪的胸口。
下一秒,说出了令我不敢置信的话语。
「把上衣脱下来让我看看。」

11
瞪大了眼睛的人是我,贝琪则面不改色。
大尉微偏过头,象是想从她的脸上读出些许讯息。
「妳听见了吗?」
贝琪字句清晰地答:
「小的听见了。」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插入两人之间。而遭到踩踏的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响。事后回想起来——虽然这种说法很象是不干己事——但当时的我,确实动怒了。
仰头看着高大的男子,我语气强硬地表示:
「刚才您那句话,听来象是命令。」
桐原大尉象是名被人从舞台上拉回现实里的演员般,转头看向我。目光像在说: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伙在呀。
我更是恼火,继续说道:
「——但别宫是我的司机。」
银座八丁
「……喔?」
「无论您是侯爵家的少爷,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别宫都没有义务遵从您的命令!」
大尉朝丽子小姐的方向瞥去一眼:
「这就是所谓的,『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河内山仍是将军手下之人』吗?」
他说了句不知所云的话后,便爽朗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快活清脆,十分有名门少爷的风范,且令人懊恼的是,同时也很有魅力。
笑完后,大尉重整自己的态度,转身向我:
「那么,我重新问一次吧。花村小姐,这个星期天,您是否会整天忙于学习才艺呢?」
听见突如其来的询问,我一时间来不及搪塞也想不出理由,便说:
「直到傍晚之前都是无事……」
「那么,请让我邀请您共进午餐吧。吃饭之前,我想请您在宅邸内散个步。希望您能在十点左右前来。只是——我希望您别将司机替换掉。我有些东西想让这一位看看。」
他凝视的双曈深处,像在运转机器一般,似乎正在拟定什么计划。
「您在打什么主意?」
「绝不是什么可疑或是危险的事情,我向您保证。嗯——在当天到来之前,敬请期待吧。」
尔后,我们在大尉与丽子小姐的目送之下,离开了桐原宅邸。
「眞是个失礼的人。」
都因为我让贝琪送丽子小姐回家,才会让她留下不好的回忆。这令我感到惭愧,更是说得掷地有声。
然而,贝琪却泰然自若地说..
「这个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加『失礼』的大人存在呢。」
「也许是吧……」
「方才那一位,反而还算是相当正派的人物。」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要叫妳脱掉上衣呢?」
贝琪爽快地答道:
「他可能好奇司机的制服究竟是长什么模样,也想看看里头的衣服吧。」
「是吗……」
我正要歪过脑袋时,贝琪又开口:
「方才非常谢谢小姐出言解围。」
我立即感到得意洋洋,鼻尖热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那些话就脱口而出了呢。」
「您说得非常坚决呢。」
我不由得在脑海中开心地反刍自己说过的话。紧接着,也在意起大尉说过的一句奇怪话语。
「……那时候,桐原小姐的哥哥好像说了一句话吧。」
「小姐是指『即便仅是御数寄屋坊主——』那一句吗?」
「对对。」
「那是歌舞伎的剧目,写自默阿弥之手。所谓御数寄屋坊主,是指在江户城工作,做些繁琐杂事之人。剧中名为河内山的男人欺骗了松江殿下。事情败露之后,差点遭到拘捕。然而他却严词抵抗,说:『我是直接侍奉将军的人——即是将军殿下的家臣。所以即便要接受将军殿下的制裁,也轮不到你们这些区区大名说长道短。』」
「哎呀呀。」
贝琪话声一变,像在演戏般地说:
「『就算你是一国之主,我也没有义务接受大名的判决』——观众们全都『痛快、痛快』地鼓掌叫好。」
虽然我曾跟着去过帝国剧场和歌舞伎座好几次,却从未见过这齣剧目。
「那么,我就是『将军殿下』了?」
贝琪微笑。
「对别宫而言,是的。」
「眞是太抬举我了呢。」
「怎么会呢。话虽如此,桐原少爷竟然能够眨眼间就说出这些句子,眞可谓是学问渊博。而且那位少爷,的确非常适合引用这句台词。」
「是吗?」
「是的。」
贝琪颔首。
「——毕竟桐原少爷,原本就是大名啊。」

12
之后,看起来不如大尉少爷那般「学问渊博」的花村家长子,在吃过晚饭后回来了。
最近这阵子,很奇怪地,大哥的朋友阿六先生——大町六助先生连日来,都会寄来包裹或是书信。他们明明在大学里就碰得到面,却要麻烦地寄信?真让人好奇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哥去看了放在房间桌上的信件后,回来时难得地陷入沉思。
即便是闻名天下的英雄,但他的家人从他还是鼻涕小鬼的时候就熟知他,因此在家人眼中,英雄还是一样邋遢吧。就这点来说,我对大哥的评价必须打点折扣才行。可是,我这双已经见识过了桐原家胜久少爷的眼睛,不管横看竖看,都不禁觉得横躺在长椅上的雅吉大哥,就象是个锐角之后出现的钝角。
「欸欸。」
「干嘛?」
就连回应,也象是因梅雨而生了霉菌一般懒散。大哥眞是吊儿郎当。
「今天我呀,送了丽子小姐——也就是桐原家的丽子小姐回到桐原府上喔。」
眞是势利眼,一听到美女的事情,他就一骨碌地起身。
「妳送她回家?」
我大致说明了事情经过。
「——看来对方感兴趣的人是贝琪呢。」
面对大哥时,我都称别宫为「贝琪」。
「那是当然的吧。谁会对英公有兴趣啊——」
「眞过分,你不想听接下来的发展了吗?」
「喂喂,别做这种扭开了水龙头,却又不让水流出来的事情啦!」
这话说得眞奇怪。但因为我也想与人分享,便说明了桐原大尉登场时的情景。
「居然会在军人的勤务时间回家,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如果是一般士兵,就算睡觉也不能松懈警戒吧。但是等地位提高了,进入与军人有关的政府机关或参谋总部工作的话,军人也就跟一般官员没有两样。」
「是这样子呀。我还以为连休息时间都没有呢。」
「当然,特殊时期的时候,是那样子没错。」
关于「脱掉上衣」一事,由于我还不明白其中的意涵,便难为情地没有说出口。不过,我说了两人正面相对一事。
「然后呀,桐原家的少爷一看到贝琪,就露出了象是其他事物都消失了般的眼神,样子很奇怪呢。——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大哥突然将伸长的颈子缩回原位,在长椅上盘起双腿,再撇下嘴角。
「嗯——」
不快地发出沉吟。
「怎么啦?」
「……那个桐原家的笨蛋儿子——」
我大吃一惊。
「什么笨蛋儿子呀,可没有人说过这句话唷。」
这句话反而适合用在说出这话的本人身上吧。
「是吗?」
「对方看来可是非常聪明能干唷。感觉上就象是五郎正宗(注25)的名刀。而且还是参谋总部的军官,想必将来是前途无量吧。」
客观来看,就是这么一回事吧。眞不可思议,一听到大哥眨低他,反而会想回嘴。
大哥显得很不服气。
「谁知道呀。」
「那种事情谁都猜得到吧?」
大哥神经质地搔了搔后脑勺。
「——那么,那位前途似锦的大尉少爷又怎么啦?」
「这个星期天,他邀请我共进午餐。然后指定司机得是贝琪。」
「妳拒绝了吗?」

注25:日本史上最有名的刀匠之一。

「我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嘛。」
「可是啊,就算叫贝琪过去,对方可是桐原侯爵家呢。总不可能邀请司机至会客室,再与她一起用餐吧。」
「你这么说的确没错。」
大哥环抱双臂,挑起眉头,看来十分担忧。
「对方到底想做什么?总不会依仗自己的权势,做些奇怪的举动吧!」
「怎么啦?你觉得他们会欺负贝琪吗?」
「呜,呃,这个……」
大哥显得非常支支吾吾。
「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与我同班,看在这一点份上,对方应该不会做些为难人的事情吧。回来之后,我再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吧。而且这就象是连续剧一样,你可以兴致勃勃地期待。」
「瞧妳说得这么悠哉。」
大哥仰头看向天花板。我又说:
「我也有事情想请你解惑。毎天阿六先生都会寄包裹过来吧。这是怎么一回事?」
「啊啊,这件事吗?」
大哥应声后,说了出人意表的一句话。
「这件事啊——说来都要怪妳。」

13
「怪我?」
我可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我和妳一起去了银座对吧。」
是指登上钟塔那天的事。
「是呀。」
「那时,妳跟我提起了交换暗号一事对吧。」
「嗯——就是部首『金』再加上『表』。」
「那隐作『tokei』吧。」
「你看了图书室里的《即兴诗人》了吧。」
「我看了,不行吗?这叫作调査。总之,我可没有问妳喔。」
「是是。」
「后来我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大町。那家伙很感兴趣,就说『我也要玩』。」
「所以你们决定了某本书?」
「并非如此。那样做的话,就跟千金小姐们的游戏没有两样。妳们是在纸上写下数字吧,而且一开始就决定好了关键书。」
「是啊。不决定的话,哪解得开呢。」大哥摇了摇头。
「他说那样子太无聊了。又说,所谓的暗号,就是要去挑战解开才有趣味。就像那些让人一头雾水的古代文字,学者们也是歪着脑袋拚命解读,那样才是无比罗曼蒂克的大脑活动。」「嗯,也许是吧。」
「然后那家伙提议道,他每隔数天就会送东西过来。他会以那些东西,表现银座的某个地方,然后要我在指定好的日期时间到那里去。」
「也就是脑力对战,要大哥你解开谜题吧。」
「嗯。」
「既然说这样很罗曼蒂克,由他先负责解谜不是更好吗?.」
「就是说啊……」
大哥叹了口气。不管怎么看,他都呈现败军之将的气息。
「看你这幅样子,想必是束手无策吧。」
「妳这么说真是太直接了。总之,出题的那些物品全部都杂乱无章,毫无脉络可循。」
「啊!」
「怎么了?」
「前阵子,你说了什么『大町先生的衬衫』吧。那个就是『物品』吧?」
「嗯,最先送来的,就是『衬衫』。看来象是在夜市里买的新衣。如果还给他的话,他之后打算穿上吧。包裹上写着『这是第一个』——妳觉得如何?」
「嗯,虽说是理所当然,但会联想到服饰店吧。」
「对吧?」
大哥指向我,接着又摇了摇食指。
「——一般都会这么想吧。只是,广义的服饰店,也未免太多间了。」
「这倒也是。」
「但是呢——因为妳不常在那里走动,所以不晓得吧——若是仅限定『衬衫』,很快就能进行过滤。在银座五丁目,白牡丹与第一银行之间,有栋四层楼高的『中屋衬衫店』。」
「这下子就能肯定了吧。」
我说完后,又道:
「可是,这样也太简单了吧。」
「嗯。这样一来,与其说是暗号,根本就是开门见山——然后,我便等着下一个物品送来。」
「『第二个』是什么?」
「接着送来的竟然是『眼镜』。」
「眼镜?」
「衬衫之后是眼镜,怎么想也兜不在一块儿吧。」
「可是,这两样东西的形状,都很有特色呀。」
「怎么说?」
「如果是破破烂烂的圆顶礼帽再加上小胡子,就是指卓别林吧。就像这样,只要看了那件衬衫和眼镜,就能锁定某个人物的话——」
「不对不对。衬衫的款式再寻常不过,眼镜也是大町之前戴过的。因为若要为此特地去买那些东西,未免太浪费了,而且也不可能送来他现在在戴的眼镜啊。总之,就是很普通的眼镜。」
「换言之,只要是『衬衫』(syatsu)、『眼镜』(megane),何种款式都无所谓?」
「应该是吧。」
「那么,会不会是要将第一个字符串连起来呢?就成了『shi』(衬衫唸作『syatsu』,第一个字是『shi』)、『me』。喏,他总共会送来几个物品呢?」
「他说一共有四个。所以现在是在起承转合里,起承的阶段吧。」
「这样一来,如果接下来是『草莓』(ichigo),最后是『金柑』(kinkan)的话,你觉得如何?」
「是要去水果店吗?」
「不是啦,那样就没有把物品摆放在一起的意义了。依序将四个物品的头一个字连在一起之后,就是『Shi•me•i•kin』。为了使其具有意义,再加上浊音后,就是『jimeikin』。你看,就成了『自鸣琴』(注26)呢。」
「这样太牵强了吧。」
「所以我是在打比方嘛。如果是那样的话,只要你去以贩售八音盒而闻名的店家就好了吧?」
「理论上是这样。」
仔细思索的话,也并非想不到更加高明的理论。无论如何,竟会想到利用物品,来表现一般人认为都是写在纸上的暗号,这个想法眞是有趣。

注26:即八音盒。

「总之,直到之后的物品送来之前,都无法凑齐线索吧。」
「嗯,他确实每隔三、四天就会送来。」
「下个物品送来的话,你再告诉我吧。两个人一起想,说不定会想到什么好主意呢。」
俗语说,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这时,我想到了贝琪。

14
周末,雨势依旧不歇。
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学校,波涛般的雨声始终笼罩在头顶上方。
透过道子小姐,我又收到了桐原小姐写来的信。不知何故,信中写道:『倘若下雨,周日的邀约请容我们延期。』至于是否推延,当天早晨对方会打电话过来确认。究竟这整件事跟天气有什么关联呢,眞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如此一来,我倒是希望天气放晴。约定的前天夜里,就寝时,外头下着彷若要冲进瀑布深潭里般的倾盆大雨。深夜,我还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雷声。可是黎明之后,周日的天空却是截然不同,天气非常晴朗,清晨的阳光还照得玻璃窗闪烁着怀念的光彩。
桐原家打来的电话,内容当然也是说「诚挚邀请您前来」。顾及天气,也许有可能外出,我便选了件方便活动的洋装。
「小心一点啊。」
难得地,大哥坐立不安地目送我们的车子离去。
驶入桐原宅邸的前庭后,在迎接之人的引领下,车辆绕着假山前行。接着又挨着长长的木板围墙,继续前进。
出乎意料地,大尉少爷和丽子小姐就站在前头等着我们。桐原大尉穿着长裤及白衬衫,丽子小姐则是穿着有蝴蝶翩翩飞舞的淡紫色振袖。
贝琪一踩在碎石子路上,少爷便迫不及待地开口招呼:
「早。」
「两位早安。」
贝琪摘下帽子深深欠身行礼,尔后便向后退,打开后座的车门。
「日安。」
丽子小姐朝走下车的我嫣然微笑。我一边回礼寒暄,同时漫不经心地想:如果我也穿上和服绑着蜻蜓腰带,会不会演变成蝴蝶与蜻蜓的对决呢?
大尉少爷轻向一旁的年轻佣人使了个眼色。男子打开木板围墙的拉门后,便像只石狮子一般,就这么站在空着缺口的门边。
「那么,两位请。」
大尉少爷语毕后,率先迈开步伐。他手上提着一样东西,不像公文包,比较象是一个附有把手的箱子。
我跟在他的身后。贝琪原想走在最后方,但在丽子小姐的催促之下,走在第三个。形成了我们两人被桐原兄妹包夹的景象。
身后的拉门再度关起,但佣人没有跟来。
小径并不宽。两侧的树木因吸收了数日来的水气,四周的空气相当清凉。四处可见叶尖上还留有水滴,微微地反射光线。潮湿的魁梧松树,表皮显得黝黑黯淡,苔藓却象是画师刚绘出般,绽放着鲜艳欲滴的青绿色彩。
大尉少爷的话声从前方传来。
「我们很少让客人走这条路,因此可能不太好走。请留意自己的脚边。」
我们沿着踏脚石穿过树木后,视野豁然开朗,前面便是一处植物园。我们又循着植物园侧边走了一阵后,抵达射箭场。
我们学校尽管仅招收女子,但大门的左手边也设有弓箭道场。桐原家是武士门第,会设有射箭场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四下没有其他人影,如同身在梦境一般万籁俱寂。
「距离十公尺远应该差不多吧。」
大尉少爷自言自语似地说完后,走向射箭场中央。射箭场的靶场区铺满砂子,
射箭区上方则盖有屋顶,中央处,亦即两地之间则是宽敞的地面。那里由于地势较高,排水的效果也较好,已是一片干爽。
我们也在丽子小姐的催促下跟在后方。
是距离什么东西「十公尺远」呢?只要循着大尉少爷的视线往前望去,立刻一目了然。在靶场上,左右两边各放置着一个中心绘有黑色圆圈的标粑。想必是今早命人准备好的吧。两个标粑简直象是一双大眼睛,正从那里瞪着我们似的。
小径的另一侧,是防止箭矢向外飞出的高耸树篱。可是,射箭场因为占地宽广,爽朗的风无拘无束地穿梭在其中,感觉相当舒畅。
这时,大尉打开箱子。我大吃一惊,里头放的是手枪。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由得开口问了蠢问题。大尉少爷泰然自若地答:
「当然是射击。」
从情况来看,自然是这么一回事。可是,这并不寻常。
「可以在射箭场里开枪射靶吗?」
富家公子勾起嘴角。
「此处是最为适当的场所,所以我才选择这里。因为我很务实,会善用现有的设施。可是,毕竟寒舍里还是有不少人因循守旧,会有人觉得这样眞是太不像话了吧。所以我才会支开其他人。」
语毕,他拿起手枪,将箱子递给丽子小姐。
现在是动荡不安的时世,即便不是军人,持有护身用手枪的人也不在少数。据说甚至还有女性用、附有装饰品的迷你手枪。而大尉少爷手中的,是很像西部片中会出现的枪枝。
「既然如此,只要前往射击场的话——」
话说到一半,我猛然想起。
「因为那种地方,不能以手枪进行射击吗?」
如果是练习飞靶射击的场所,郊外应该有好几处。毕竟有不少大人都对狩猎活动感兴趣,彼此还会以自豪的枪枝及技巧互相较劲。
「不,可以喔。使用手枪的话,标靶是十八码外,绘在六英吋大小的四方形纸上的圆点……换言之,即是狙击比这里远约两倍,又小了超过一半的标靶。从理论上说来,在这里射击轻松多了吧。」
「话虽如此,前往射击场还是比较妥当吧?何必特地在射箭场里……」
大尉少爷见到我慌张无措,似乎引以为乐,然后仅将一枚子弹装塡进手枪右侧的弹匣里。
「当然,倘若是普通手枪,不会在这种地方进行射击。」
「……是军用手枪吗?」
「若是军用手枪,绝不能用在这种私事上。这是私人物品。我认识的一名英国军官,也很喜欢用这款手枪呢。它跟以往的款式比起来,轻了很多。」
然后语调一转,像在对男人说话般。
「但即便支开了他们,声音还是会传出去。我想尽早解决。」
这番话针对的对象,是贝琪。

15
标靶有两个。
这时我终于明白了胜久少爷的意图。可是,他怎么会想到要与贝琪一较长短呢?
胜久少爷极其自然地接着道:
「妳应该明白吧。前阵子,妳送了舍妹丽子一程。另外,也每天接送道子的同学,花村小姐。说得夸大一点,她们的性命可说都是掌握在妳的手上。我想看看妳的能耐——这点要求,应该无妨吧?」
贝琪平静开口:
「倘若小的是男子,您也会提出相同的要求吗?」
「我是在侮辱妳吗?如果妳是指这个意思,那我先这么回答吧:绝非如此。从妳的一举一动,就能看出妳不是普通的女人。正因如此,我才会提出这个要求。可是,也不该看妳是女子,就以为妳好对付。我无法断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所以想确认妳的本事。」
贝琪在正门前握剑的身影,鲜明地在我脑海里复甦。
「别宫——」
贝琪将缀有长睫毛的双眼转向我。
「是的。」
我将手紧握成拳,同时开口:
「——尽管去吧。」
贝琪将她那对偌大的双眼又张得更大,然后双颊浮现出隐约的笑意。
「谨遵吩咐。」
胜久少爷与贝琪面向标靶站直身子。我与丽子小姐向后退了五、六步,各自站在他们身后。
胜久少爷身体微微倾斜,伸长手臂,目不转晴地瞄准右边的标靶。然后说:
「最好捣住耳朵喔。」
丽子小姐以没有拿着箱子的右手食指捣住耳朵,并将捣住的耳朵转向哥哥的方向。我则象是戴着收音机的耳机一般,用两手捣住头的两侧。
尽管如此,枪声仍是轰隆作响直至耳中深处。我清楚看见标靶右上方,白色部分的纸张裂了一角,砂土飞溅扬起。
胜久少爷将手枪从中对半折起,然后从枪身后方,砰地跳出了某样东西。事后我才知道,那似乎是用毕的弹壳——对了对了,刚才还说过,枪的种类是「什么菲尔德」。
我原以为贝琪会从胜久少爷那里,接过那把「什么菲尔德」后再进行射击。但我猜错了。
隔了一拍之后,贝琪正对着标粑,单脚向前,轻轻压低身子。左手拉开白麻制的制服领口,右手滑进其中。下一秒,她将左手叠在抽出的右手上,从交叠的前端响起了枪声。
标靶的黑色圆圈破了一个大洞。
贝琪倏地弯曲手肘,好让身体吸收冲击。
「啊。」我张着嘴,缓缓放下双手的时候,贝琪的枪已收进了胸前。
「……小的失礼了。」
贝琪欠身行礼,走了数步后弯下身子。她脱下右手上的手套,装进口袋里,再拿出手帕。黄土上,制服、手套与手帕的白,被映衬得更加鲜艳,彷彿是只白鸟正在啄食地面上的某样东西。
贝琪用布裹起自己的弹壳,再收进口袋里。那从容不迫的动作,彷彿只是在捡起掉落的点心。我完全看不清,在她一连串的动作中,那块布是从哪里蹦出来的。
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我全然不晓得贝琪身上有枪,桐原兄妹却看得出这一点,让我有些气恼。
另一方面,情况演变至此后,别说是枪的存在了,就连贝琪会正中靶心一事,自己都彷彿是已预料到一般——有种这是理所当然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的心情是既惊讶,却又全然不感到惊讶的一种奇妙感受。
总之,我挺起胸膛,以极为平静的语调开口:
「——这下您满意了吗?桐原少爷。」

16
接着我被带到一间西洋风的会客室。在宽敞的房间里,与胜久少爷正向对坐。靠向庭院的墙壁建成平缓的弧形,上头并排着偌大的窗户。无论是从高耸天花板处垂下,几乎逼近地板的蕾丝窗帘,还是外侧涂成灰紫色的百叶窗,全都拉了开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屋内十分明亮。为了通风,其中一扇窗户也大为敞开,因此亦能感受到凉爽的风迎面吹来。
「特意邀您前来,我等一下却得先走一步,眞是万分抱歉。但我想,至少也该一起喝杯茶——」
胜久少爷随性地说,并请我享用放在桌上的西式点心。那是在我居住的曲町的村上开新堂,所贩售的摩卡咖啡蛋糕。
虽然我很喜欢,但只是先优雅地喝了口红茶。胜久少爷接着说:
「中午,会由丽子和道子陪妳。」
是……我含糊应声,但我完全不在乎这件事。
「您觉得如何呢?别宫她……那个,相当厉害吧?」
在射箭场时,胜久少爷说了声「妳及格了」后,便哈哈大笑。关于这件事,我还想再问得仔细一点。
「当然。」胜久少爷心情极佳地答。
「好比说在刺激的西部片当中,男主角只要一开枪,都是百发百中吧。」
他用手指比出开枪的姿势。
「——可是,实际上不可能那般精准。比起枪身长的其他款枪枝,手枪的命中率原本就较低。即便是瞄准待在同个房间里的人,只要不习惯用枪,也会打不中。可是,凭借着练习以及与枪枝的契合度,就能达到相当的水平。而她呢——更是超乎寻常。比起正中红心,她开枪时,手完全不会左右抖动的射击方式更令人不敢置信。而且她完全没浪费时间去瞄准目标。」
「.是。」
「换言之,这是非常实战性的用枪方式。匪徒出现之际,若还不慌不忙地瞄准目标,就会被对方打败。即便弹道会上下晃动,但不会左右摇晃这点,当然也是适合实战的一项动作。想必她是遵照我的要求,表现出在实战上有益的用枪方式吧。」
「……您一开始见到别宫的时候,就看出她有带枪吗?」
「嗯。从她的身形举止看来,想必有在学习什么武艺吧。」
「我是知道,她似乎颇为精通剑道……」
「我想也是呢。虽是女子,既然能担任司机,这点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只是,我接近她时,她微微将右肩往后退的移动方式,也让我想到了,那是一有情况就能立即拔出胸前手枪的预备动作。不,是感觉到了。比起身形,更象是某种气场」
「.……」
「于是我重新打量之后,看向她左胸侧边,发现虽然不起眼,但确实微微膨起。那里十之八九,吊着皮套吧。我才恍然大悟,即便再怎么精通剑术,但如今这个昭和时代,女子总不能将大刀插在腰上行走,为了工作,随身携带手枪自然非常合理。话虽如此,她眞是个有趣的女人。我才想确认一番——」
「因此叫她『脱掉上衣』吗?」
「没错。」
原来如此,我总算明白了。拿起绘着红头鸟儿,金粉也耀眼夺目的茶杯,我又啜了口香气极浓的红茶。
胜久少爷续道:「那是最新型的警式手枪——也就是警察用的手枪。想必是令尊为她准备的吧。那是最适合用于护卫的自动手枪。马上就能进行射击,可以应付临时发生的紧急状况。」
听他这么一说,我既感到放心,又感到害怕。「这是必须的吗?」
「当然,没人晓得实际上是否会使用到。只是,光是带在身上,心理状态就会产生改变吧。」
「您的意思是,会比较紧绷警戒吗?」
「这自然也有。不过,最重要的是——倘若没能周全地保护好妳,当下就能引咎自裁吧。」
我顿时动弹不得。稍过片刻后,偷偷觑去一眼,只见胜久少爷的脸上已褪去了方才的愉悦笑容。
「那种事情……我从来没有想过。」
「是吗?」
应声后,胜久少爷起身。
「这么匆忙,眞是非常抱歉,但我就此失陪了。我会去叫妹妹们过来,还请您多担待,与她们一同游玩吧。」
语毕后,他透过窗户看向明媚的屋外,再将视线拉回至我身上。
「对她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人,就是必须守护的妳吧。不,应该就是如此。那么,当然也会做好觉悟。而那份觉悟——对她来说,应该是心甘情愿的。」
假如我是小孩子的话,他肯定不会告诉我这番话吧。相对地,我是成人亦然。
现在我这般介于十岁与二十岁之间,难以界定的年纪,正好成了适合吸收这番话语的砂地吧。
当时的胜久少爷,与其说是在向某人诉说,感觉更象是,仅是将心中所想脱口说出。

17
是这样子的吗——我不禁暗忖。如果是男子的话,也许一定得那么想吧。可是,至少我家的大哥,不会说出那种话吧。
坐在回程的车中,我望着贝琪的肩膀,一边思索:
——对了,贝琪还没吃过村上开新堂的点心吧?
午饭的佳肴,确实有着侯爵家的气度,是相当精致的法国料理套餐。至于贝琪,应该是在下人等候屋里,吃着厨师见习生所作的佣人专属饭菜吧。
冷静想想,今日的主客其实是贝琪。那时的我一思及此,尽管喝着浓郁香甜的糖果色清汤,手上的汤匙却内疚地感到沉重。
回程之际,我想起了开新堂的点心,多亏于此,心情就像装了弹簧装置般,盖子砰地弹开来,心情也变得愉快起来。回家之后,马上买给她吧。我盯着贝琪的背影,边在脑海里翻开蛋糕的目录。
——该买哪个好呢?小泡芙比较适合吗?既小巧又可爱,她收到会不会很开心呢?
光是如此,我的心情就雀跃起来,也有了闲话家常的动力。
我提出了先前六助先生出题的物品暗号一事。
「『衬衫』之后,是『眼镜』吗?」
「是呀。」
「雅吉少爷有什么头绪吗?」
「哪有什么头绪,他岂止是如坠五里雾中,说不定根本是置身在方圆百万里的浓雾里了呢。」
「可是,这种暗号解读游戏,比起出题者,解谜者的立场更加不利吧。」
「是呀。」
回到家后,我立即向开新堂订购了点心。对方原本是不接受临时订购的,但毕竟就在附近,因此还能答应我的无理要求。但相对地,便是无法挑选自己想要的品项。由于现在是梅雨季节,我决定请店家在最小的盒子里,装些赶得及送来的点心。
开新堂就在住友银行的斜对角——用不着这般说明,家里的人都晓得。我吩咐下人前去拿取后,正巧雅吉大哥跑来纠缠不休。
「英公,情况怎么样了?」
射击一事,无庸置疑是本日的重头戏。砰!
可是,既然贝琪本人没有志得意满地炫耀自己持枪一事,所以也不须对大哥言明吧。
「贝琪也和我们一起,参观了早晨的庭院喔。」雅吉大哥的表情,有如拿起心想很重的行李,却发现出乎意料地轻一般,显得非常意外。
「只有这样而已吗……总觉得有点古怪呢。」
「走在刚下过雨的林木间小径,感觉很舒服呢。『蜗牛枝上爬,神在天上,天下太平』(注27)喔。」
我引用上田敏的译诗。
「『天下太平』吗……」
大哥像只鹦鹉般复述我说的话,我则反问他:
「——那么,你呢?」
顿时鹦鹉象是成了鸽子,被豆子竹枪给打中了。

注27:此句是上田敏(一八七四——一九一六)译自英国诗人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一八一二——一八八九)所写的诗,收录在译诗集《海潮音》当中。原诗出自诗剧《皮帕走过》(Pippa Passes),原文为:The snail’s on the thorn; 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妳是指什么事?」
「阿六先生的事呀。第三样东西应该寄到了吧。」「啊啊,那个吗?寄到了寄到了。」
「是什么呢?」
「这个嘛……是『钮釦』。」
「是衬衫的钮釦吗?」
「嗯,算是吧。但应该是大尺寸衣服的钮釦。话虽如此,也没有什么特征,只能认为是一般的『钮釦』吧。」
「这样一来,『衬衫』——『眼镜』——『钮釦』。全都是穿在身上的东西呢。」
「是啊。可是,送来了第三样东西后,我更是一头雾水。再这样下去,最后送来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该不会是袜子吧?」
他看来忧心忡忡。
四个关键全都送到后,我们才有办法开始讨论。下星期日下午两点,如果大哥能到达那些物品所指示的地点,就是大哥获胜.,但如果大哥依然徘徊于五里雾中,就是阿六先生会大声叫好。
的确,这场比赛对于提出暗号的人,眞是压倒性地有利。简直就象是双叶山横网力士比赛一样,结果几乎是昭然若揭。
点心送来后,我呼唤贝琪前来房中。不出所料,她严声婉拒,但我央求:
「我很希望妳能收下。今天是特例。否则的话,我会良心不安。」
被其他下人看到的话可能不太妥当,于是我用报纸覆盖住开新堂的条纹包装纸,再递给她。都做到了这个地步,贝琪也只得收下。
「啊,对了对了。」
我边递出包裹,边告诉她大哥收到「钮釦」一事。贝琪思索了一会儿后,道:「小姐,别宫很感谢您的好意,能否再答应小的一个请求呢——」
「什么请求?.」
「前阵子,您提起过服部钟表店的钟塔吧。」
「是啊。」
「傍晚之后,钟塔似乎会点亮灯火。我想比起白天,应该能看得更加清楚。别宫想在今日傍晚,去看看您之前说过的那个北侧钟塔——」
「哎呀,这点小事不用预先征得我的同意呀。妳尽管去吧。」
「是。可是一旦入夜,我们就不能任意外出。能够的话,希望能由小姐您吩咐我去银座一趟为您办事,别宫不胜感激——」
——这样一来便必须用车,小的非常过意不去。她惶恐地说。什么呀,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的。
贝琪会急迫地提出这种无理要求,也眞是难得。姑且不论这件事,同谋合议这种事还眞好玩。
我记得曾在四周天色变暗之际,与母亲一起去过鸠居堂。于是说道:「那么,就佯装是我临时需要用到鸠居堂的信纸吧。我记得那里的营业时间颇晚,这样刚刚好呢。」

18
信纸在晚膳之后送达。由于贝琪与我之间还有其他下人,所以不是由她直接交给我。
翌日,前往学校的路途上,我在车内开口询问:
「结果怎么样?」
「是的。小的停下车,试着在京桥那里走了一会。三丁目与二丁目相接之处,便能斜向看见钟塔的北侧。」
「果然要自己亲眼确认,才能解开疑惑——就是这种感觉吧。」
「全都多亏了小姐。」
「妳走过银座大道了吧。」
「是的。」
「就是所谓的『银座闲晃』吧。」
「是吗?」
「是呀。啊——大哥曾说过,夜市是银座的观光胜地呢。」
「是,从日落的方向往东,摊贩一字排开。虽说是银座八丁,但其实是从一丁目到七丁目,并排着各式各样的店家。」
「很好玩吧。」
「眞是非常抱歉。」
贝琪循规蹈矩地道歉。
「哎呀,没关系啦。那妳有悠悠哉哉地到处闲晃吗?」
「虽然称不上悠哉,但因为很有趣,我便向店家的人问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哪一丁目的哪里会摆哪些店家——听说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店家为了买下摆摊的权利,还要花上数十圆。行为不检的人,似乎无法加入其中。」
「那也是当然的吧。」
「因此,各丁目摆出的店家数量和顺序,很少出现变动。别宫望着一间接着一间并排的店家后——忽然看到有一间卖纽扣的店。因为才刚听小姐说过,于是心想着:『哎呀,这里也有卖钮釦呢。』」
「……」
我陷入沉思。贝琪似乎是不想打断我的思考,停住不再说话。进入青山时,我询问贝琪。
「我听说店家的数量,多达数百间,那么各丁目大约有几间呢?」
「是啊,应该是五十间上下吧。」
「那间钮和店,是在几丁目呢?」
「在七丁目的竹川町。」

19
当晚,我前往父亲的书房,与他商量。
「欸,爸爸的记忆力很好吧。」
父亲将旋转椅转了一圈,愉快地注视着站立的我。
「喔,听起来象是想挑我的语病呢。」
「才不。只是有一个非常乖巧老实的请求而已。现在白天时间变长了,即便是夜晚,外头的风也很凉爽吧。」
「是吗?若想傍晚乘凉,现在的时节还有点早吧。」
我走近父亲,刻意抚向他的手。
「您在雇用别宫的时候,曾经说过——只要有她陪着我,想去哪里都可以去吧?」
「嗯,是啊。」
应声后,父亲咧嘴一笑。
「——妳想去哪儿啊?」
「这个嘛,您听了之后,可能会觉得太不得体——总之,因为一些原因,我想去银座的夜市。」
父亲歪过头。
「所以要吹夜风吗?可是,妳想去的地方还眞奇怪。是小说或报纸上提到了夜市吗?」
「才不是呢。有件事情想亲眼确认一下。我并不是要一一看过所有摊位,只要看一眼竹川町的夜市就好了。不会花太长时间的。」
「只要竹川町?这就更奇怪了。」
「箇中原因,之后也会告诉爸爸的。我想明天找个时间去看看。」
我走到椅子后方,替父亲揉起肩膀。
「眞的就只是看一眼?」
既然父亲这么说,就表示他心中的要塞已经沦陷了。
「眞的,当然。」
「没办法。在自家人面前,说要让妳去夜市实在是难以啓齿——这样子吧,明天晚餐,就由爸爸在帝国饭店请客吧。」
「哇啊,我举双手赞成喔!」
我像只猫一样,将脑袋蹭向父亲的肩头。父亲又以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嗓音道:「回程时,妳就去看一眼吧。」
我乖巧应声:
「知道了。」
「相对地,一旦下车,妳就要和别宫走在一起喔。那里相当拥挤混杂,一定要紧跟着她,不能走散。」
「是。」
「说到夜市,听说也有些地方会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银座不一样。都是正正当当的店家,卖正正当当的东西。眞要说的话,夜市就象是平民的百货公司,格调也跟其他的露天摊贩不一样。只要不被拉进小巷子里,就不会有问题吧。光是看着人来人往,也许就能有所发现呢。」
父亲这番话,有一半象是在说服自己。这时我开口了。
「说到发现,我先前教了别宫英文喔。」
之所以提起这件事,是因为父亲要我不能离开贝琪,要紧跟着她——根本把我当成了三岁小孩,所以才想让他看看自己也是有一点长处的。
父亲一怔。
「妳说什么?」
「『发现』就是拿掉遮蔽物,也就是『discover』呀。我教了她这件事唷。」
父亲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变作哈哈大笑。
「妳——妳教了别宫英文!」
我用掌心敲向父亲的肩膀。
「什么嘛,怎么了吗?」
父亲瞇细着眼,边捻着胡子,边重复说道:
「不,没什么。没什么。」

20
翌日,从学校返家后,我换上振袖和服,前往帝国饭店。
如同先前说好的,我和父亲提早享用了晚餐。父亲之后似乎还得去其他地方,因此像在喝水一样火速灌下芭芭乐慕思(Bavarois)和雪酪等甜点。哎呀,毕竟这回的主要目的不是吃饭,所以匆忙一点正如我所愿。
与父亲分道扬镳后,福特往前奔驰,最后停在七丁目的进口食品店龟屋附近。由于现下日头时间较长,还有种薄暮的感觉。随着夜色逐渐变浓,各自拥着两个发光果实的街灯,散发出的光芒也愈加明亮。
银座大道上的公交车站旁,留有西式发髻的女子及戴着学生帽的大学生,皆望着新桥的方向。代表市营公交车的中央双圆标志,远看就象是贝琪前阵子射穿的标靶。
左侧的远方,可以见到格外高耸的三越百货顶楼灯饰。白天看去,那灯饰象是个巨大的鸟笼,但如今灯彩像在反覆流动般一明一灭,呈现出光之喷泉的幻像。
转向对面,一字排开的夜市另一侧,就见到满是背影的人龙。
我们走向东侧的道路。
「从这里开始,就是七丁目吧。」
「是的。」
从大日本麦酒公司(注28)大楼的对面起,铺设在人行道上的店家,首先是橡胶印章贩卖店,接着是酱油仙贝——一直往下延伸。穿着罩衫式围裙、戴着眼镜的老婆婆,正在调整形似人偶架的台座上的物品。
正面宽度仅比大人张开双手后略宽一些的店家,栉比鳞次地衔接在一起。简直就象是园游会的模拟摊贩一样。
店家的屋顶象是将箱子的盖子掀开至极致一般,这边较高,朝向道路的那一侧较低。这是为了下雨时,能让水滴掉向另一头——同时,这种设计也便于观看商品。
银座的柳树枝条垂挂在并排的屋顶上,就象是瓣子的发尾,而舒服的凉风,轻轻吹动着细细的柳叶。
因摆设摊贩而变得更加狭窄的人行道上,早已人潮汹涌。
在酱油仙贝店前方,一对疑似兄弟的小学生,戴着帽子,帽上还罩有象征夏天的白布,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帽子的白就象是圆圆的蘑菇,在洒落而下的街灯光线中,特别鲜明耀眼。黑夜一降临,天色就暗得很快。

注28:大日本麦酒公司已于一九四九年因反托拉斯(垄断)法,分割成朝日啤酒及札幌啤酒两间公司。

「欸,贝琪。首先,我想确认七丁目店家的数目。为了不出差错,我们两个人一起数吧。」
「是的。」
我们两人一边踩着石板路一边前进,直至七丁目的尾端。
说话声、木屐声、鞋子声,热闹吵杂地互相交错。眞不愧是银座,就连穿洋服的女子也不少。
「那间就是最后一间了吧。」
「是的,那是『即刻就好今川烧(注29)』。」
「好香唷。」
我刚刚才吃完了法式料理。价格的话,今川烧当然是无法比拟,两者可说是云泥之差。只是,一面吹着外头的晚风,一面传入鼻腔中的香气,显得特别诱人。这也是一个新发现吧。
那么,一路从「橡胶印章」数至「今川烧」,我与贝琪核对共有几间店家。一模一样。见到我的脸庞散发出光彩,贝琪开口:
「小姐发现了什么事吗?」
「是呀。如我所料。眞是个好数目。」
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笔记本。边记下摆摊是哪些店家,边折回出发的地点。感觉就象是成了地理学家,接连写下异国地名一样。这件事倒是耗了一点时间。
我睨着完成后的夜市一览表,缓缓地扬起胜利的微笑。「欸,贝琪,妳身上有零钱吗?」
「是的,但不算多。」
「那么——」
我指向其中一间店。
「能替我买下那个东西吗?」

21
「给你。价格是十五钱唷。」
回到家后,我将那个东西交给雅吉大哥。
「这是什么?」
他一脸茫然。

注29:即车轮饼。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猜对的话,就请承认我是个优秀的妹妹,稍稍尊敬我吧。」
「妳在说什么啊?」
他更是偏头纳闷不解。
我交给他的东西,是个可以放在掌心上,十分可爱的黏土民俗工艺品。那是个双手抱膝的北海道爱努族人偶,且绘上了缤纷的色彩。
翌日夜晚,当我在房里看书时,雅吉大哥敲了敲门,但不待我回应就迳行打开房门。
「眞是失礼,居然擅闯淑女的房间。」
「妳为什么会知道!」
大哥脸上带着惊讶与懊恼的神情,恨恨瞪向我。他伸出的手上,握着一个爱努族人偶。虽然和我给他的不一样,但很显然是同一种。
「果然。」
我则是从容不迫。
「是妳拜托大町告诉妳的吗?」
「怎么可能,我是自己想出来的。」
雅吉大哥以令人同情的嗓音问:
「……眞的吗?」
「眞的呀。怎么样,尊敬我了吗?」
大哥悔恨无比地揉着身体:
「就……就只有这一次啦。」
向我低头表示佩服,他肯定懊恼得不得了,但又战胜不了好奇心。对于事情为何会演变至此,想必他现在已经忍不住想知道的心情了吧。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需要替你泡杯茶吗?」
「这就不必了。」
于是我让哥哥坐在淡紫色的沙发上,开始解释。
「大町先生这回会想到用物品当作暗号来考你,其契机——正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件事吧?就是那本《即兴诗人》。」
「是啊。」
「既然如此,那么我想暗号的种类,或者该说是形式,其实与我们在学校里玩的游戏,是相去不远的。也就是说,有某个东西就象是『书』一样,是个源头,其中的某些部分,指示出某几个字。」
「嗯嗯。」
「这个暗号,是大町先生与你在银座见面后,聊天时忽然想到的。还有,谜题解开后,会指出银座里的某个地方。这样一来,关键源头很有可能就是在『银座』里吧。」
「……应该是吧。」
「然后对方送来的,是物品。哥哥你起先说过,『那是一件很像在夜市里买来的衬衫』。那么,『物品』排列所依照的一定顺序,就是来自『夜市』囉。就连『钮釦』,在夜市里也买得到吧?」
「而眼镜是以往戴过的旧东西。但是,那是因为重新再买眼镜太浪费钱了。夜市中也有店家在卖『眼镜』,不是吗?所以关键,应该就是银座的知名观光地『夜市』吧?」
大哥一脸诧异。
「夜市是关键?怎么说?」
「哥哥你曾说过,银座里有好几百家的摊贩。说不定,用银座八丁的丁目加以整除后,就会出现某个数字喔。」
「某个数字?」
「——就是四十七喔。伊吕波歌(注30)的四十七个字。」
「啊……」
雅吉大哥张大了嘴,几乎能放进一个今川烧。「七丁目的竹川町里,有卖『钮釦』的店家喔。还有呀,我数了数竹川町的摊贩数量之后,发现正好是四十七家呢。而且其中刚好有卖『衬衫』、『眼镜』、『钮釦』的店唷。」
「妳去看过了吗?」
「嗯,我得到了爸爸的许可,当作是社会见习,去参观了一下。」
「嗯——」
雅吉大哥发出沉吟。
「银座八丁,是以京桥方向的一丁目为起点。所以七丁目的摊位,也可以从京桥往新桥的方向,依序搭上『伊吕波歌』。换言之,『七丁目的夜市』就相当于是我们的『书』;『假名字母的位置』就相当于是『物品』。」
我站起身,从桌上拿起早已准备好的便条纸。

注30:伊吕波歌(いろは)是日本古人利用日语假名排列而成的一首诗歌,用到了当时所有的假名字母,却毫无重复。名称来自头三个字,所以称为伊吕波歌。

橡胶印章(イ= I)
裤子的吊带(二= Ni)
纽扣(ト= To)
刷子·掸子(ヌ= Nu)
木屐( ワ= Wa)
自动铅笔·铅笔(タ= Ta)
眼镜(ツ= Tsu)
印刷(ラ= Ra)
木屐(ヰ= Wi)
西服裤(ク= Ku)
袜子(ケ= Ke)
画框(エ= E)
鲜花店(サ= Sa)
刀具(メ= Me)
手电筒(ヱ= We)
雏人偶(セ= Se)
酱油仙贝(ロ= Ro)
生活用品(ホ= Ho)
儿童橡胶鞋(チ= Chi)
画框(ル= Ru)
鞋子(力= Ka)
铁网(レ= Re)
旧杂志(ネ= Ne)
挂轴(ム= Mu)
陶瓷(ノ= No)
门牌(ヤ= Ya)
衬衫(フ= Hu)
旧书(テ= Te)
芦苇门(キ= Ki)
衬衫(ミ= Mi)
压力桶•帮浦(ヒ= Hi)
今川烧(ス= Su)
衬衫(ハ= Ha)
骨董(ヘ= He)
爱努民俗艺品(リ= Ri)
樟脑丸(ヲ= Wo)
小荷包(ヨ= Yo)
儿童帽子(ソ= So)
冷藏盒(ナ= Na)
小荷包(ウ= U)
安全刹刀(オ= O)
皮带(マ= Ma)
工作服(コ= Ko)
钢笔(ア= A)
帘子(ユ= Yu)
辣椒(シ= Shi)
腌萝卜(モ= Mo)

「也就是说,如果想指出龟屋这间店的话,只要依序送来『鞋子』、『刀具』、『门牌』就好了。这样一来就是『Ka•Me•Ya』。」
「……但卖『衬衫』的店有好几间呢。」
「是呀。所以,在还不知道最后一个字时,会有三种解答,『Ha•Tsu•To•——』、『Hu•Tsu•To•——』、『Mi•Tsu.To•——』。但实际上,对方也许早就送来了能让你察觉到,他是在哪一家店买衬衫的提示了喔。不过,这点不必去管。只要去思考,这回的问题,一开始是从哪里起头的就好了。你看,三个选项当中,哪一个是正确答案——那么就连接下来会送什么,都能轻而易举地猜到吧?」
「咦?」
大哥慌慌张张地再看了一次一览表。
——只要再加进『爱努民俗艺品』的『Ri』,四个文字便成了『Ha.Tsu.To.Ri』(注31),大功告成。

注31:即「服部」的日文读音。

22
星期天,我穿着五分袖的白色连身裙,再戴上毛毡制的白色帽子,与大哥一同穿过服部钟表店的大门。
转头看向左手边,壁上的时钟正显示出,目前时刻将近下午两点。正好是约定的时间。
完全不用特意寻找。在通往地下卖场阶梯的时髦扶手前方,放置着休息用的沙发,一名戴着厚重眼镜的青年正坐在那里。
他的头顶上方挂着吊灯,身旁放着很有南国风情的观叶植物。是个非常适合等人的场所。
六助先生正沉迷在书本世界里,应该是为了打发时间吧。他丝毫没注意到我们。
大哥跨着大步走去。
「大町——」
六助先生彷彿忽然被拉回现实世界里。
「噢!花村,眞亏你解得出来呢。我本来做好觉悟,今天要空等一整天了。」
大哥骄傲地挺起胸膛。
「眞是太简单了。」
六助先生惊艳地看向我。
「哎呀,这可眞稀奇。令妹也和你一起过来了吗?」
我端庄优雅地行礼。
「您好,我是英子。」
六助先生道:
「哎呀,还是跟以前一样漂亮呢。」
大哥哼笑一声。
「算了算了,这种显而易见的恭维话就免了。就是因为这样,你才需要戴眼镜。」
六助先生不理会哥哥的胡言乱语。
「今天出来买东西吗?」
「不。今天哥哥为了奖励我,要请我吃千疋屋的桃子雪酪。所以我才会一起同行。」
「喔,奖励?为什么要奖励妳?」
大哥像个无赖汉在招揽客人一般,捉起六助先生的衣袖。
「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天气很好,梅雨也停了。好了,起来,快走吧。」
我跟在他们两人身后,同时在口中轻声哼唱:
「……要不要一起去银座八丁呢?」



City Lights
城市之光

1
用过晚饭后,枇杷被放在志野器皿(注1)内呈上餐桌。
为了方便剥皮,尖尖的那一侧切掉了一部分,所以看起来就象是个尖端平坦的小巧橙色鸡蛋。听说哥伦布曾压碎水煮蛋的一端使它站立,桌上的枇杷看来就像那个样子。其实按照理论,让平坦的那一方朝下,会比较稳定。
不过,切开来的那一面露出了栗色的种子,就象是个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孩,露出了一颗小脑袋瓜般。水嫩欲滴的断面上,位于圆形中央的种子成了焦点,形成一幅有趣的模样。那些枇杷切面朝上,整整齐齐地并排着。
另外,枇杷的橙色,与志野器皿的缤纷白色互相衬托,显得极为美丽。
这种时候,正是掌管蔚房之人展现自己实力的机会,也正是其取悦主人之处。然而,雅吉大哥丝毫没有欣赏的雅致,只是不断伸长了手拿取枇杷。简直就象是个吃水果的机器。

注1:志野器皿是指以「志野烧」烧制方式制作的陶器,在日本已有四百多年历史,外形朴实厚重,象是信手捏成。

「最近实在太闷热了。为了不输给这份热气,最好的方法就是摄取水分和维他命C。」
看来饭后甜点的枇杷,是大哥亲自指定的。我边优雅地吃着,边开口:
「天气炎热时,不就是要吃鳗鱼吗?」
「现代人要再科学一点才行。这样还是不行的话,就去避暑。」
「也就是一溜烟逃跑吧。」
虽然我如此应和,但自己也没有资格责备哥哥。很快就要放暑假了。一到土用(注2)之际,我就打算挥别帝都和鳗鱼,奔向轻井泽的怀抱。
在那里,我可以时而至瀑布边远足,时而去牧场参观。骑着脚踏车驰骋在白桦林当中也很好,而且光是想象就觉得身心舒畅。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去年夏天,抚过耳畔,具有透明感的凉风触感。
「就算是在东京,帝国剧场那一带,也是很棒的避暑胜地喔。听说这个月会有刘别谦(注3)的电影上映。但是那里的冷气开得太强了,甚至让人觉得冷。脚边冷飕飕的,简直就象是鞋尖踩进了看不见的浅滩一样。」
「这就是所谓的过犹不及吧。」
「嗯。任何事情,都要考虑到适度这个问题。」
「——既然要考虑适度,哥哥你也别再吃了吧?肚子也是身体的一部分唷。」
大哥含糊应了声后,终于停了手。我又说:
「说到电影,那些无声电影解说员遭到裁员,引发了不少纠纷呢。」
哑剧需要解说人员,所以不久之前,解说员都还是与演员并驾其驱的光鲜职业。但是如今,无声电影已逐渐没落、减少。
「嗯。毕竟现今是有声电影的全盛时期了。帝国剧场一开始就没有解说员,而邦乐座、大胜馆和电气馆(注4)——这些规模较大的场所,都已接二连三地解雇了他们。也就是不能把钱花在不必要的东西上吧。」
「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遭到解雇,他们一定很苦恼吧。」
「可是,如今已无法挡住时代的趋势了。就连日本,往后也不会再拍无声电影了。一且看过《摩洛哥》和《巴黎屋檐下》等有声电影,观众就再也无法回去看默片了。就连《泰山》,也是因为可以听到男主角『啊呜啊呜啊——』的吶喊声,才会那般大受欢迎吧。」

注2:立秋前十八天,天气正热。
注3: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一八九二—一九四七),德国电影导演,对喜剧片的影响甚大。
注4:邦乐座是表演日本传统音乐的剧院。大胜馆是一九零八—一九七一年间曾存在过的日本电影院。电气馆则是一九零三—一九七六年间曾座落在东京浅草的电影院。

「但就算没有声音,卓别林还是很有趣啊。」
卓别林是最近曾来日访问,且大受欢迎的喜剧天王。从小时候起,我就经常见到这位留有小胡子的叔叔。依据每个府上的规定,都会将可以看和不可以看的电影区分开来。而卓别林的电影无论在哪个府上,大抵都会归到可以看的那一类。他往后也会拍有声的电影吧。可是,我并不认为他以往的作品就会因此失去价値。
大哥环抱着手臂说:
「嗯。卓别林的才能卓越出众,这点是有目共睹的。可是——也正因如此,他没能晚十年出生,眞叫人惋惜。」
「为什么?」
「好比说《城市之光》(注5),如果是以有声电影拍摄的话,就能一直流传至后世了吧。」
《城市之光》这齣电影,是贫穷绅士卓别林为了一名眼睛看不见的少女,费尽千辛万苦为她筹措手术费的有笑有泪故事。
「无声就不行吗?就象是日本画和西洋画一样,各自有其特别之处吧。也就是说,毛笔和画具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吧。」
「嗯,妳那种见解也是可行的。可是再过不久,解说员这个职业就会彻底消失。而且以后播放电影时,一旁也不会再附有乐团。现在还不打紧。可是再过几十年,缺少解说员和乐团的情况下,观众要怎么观看无声电影?也不会有电影院再上映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感到苦恼。我以指尖轻敲着志野器皿的边缘,突发奇想:「既然如此,只要连同解说和音乐,一起录音下来不就好了吗?所谓的有声电影,也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吧。这样子做的话,无论是《城市之光》还是其他电影,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观看了吧。」
大哥大感出乎意料。
「——妳的想法还眞新颖啊。」
「可是,你不觉得很有道理吗?」
「之后再为画面加上声音吗——这个嘛,只要技术不断进步,是有可能做到的吧。」
「对吧?」
正当我有些志得意满之际,父亲透过下人呼唤我们前往。

注5:《城市之光》原文为《City Lights》,日本将电影译名译为《街灯》。

2
传话的内容是:两个人都到会客室来一趟。不知是来自静冈还是哪里的地方公司社长,傍晚时登门造访。父亲似乎是与他一同用餐,一边讨论公事。
来到会客室后,只见偌大的桌子上放置着出乎意料的物品。
父亲靠在长椅椅背上,抚着胡须说:「——是对方送来的东西。」
是那位社长带来的见面礼。是个鸟儿的标本。
标本的设计是让鸟儿停在树枝上。拥有优美弧度曲线的树干,在中途旁分错节。鸟儿正用牠带有熟透枇杷色泽的纤细爪子,勾住那附近的树枝。鸟喙也是相同的明亮橙色。鸟儿的大小约莫与鸽子差不多,整体呈黑色,但仔细一瞧,从身体直至尾羽的部分,散发出吉丁虫般的青绿色光彩。胸口部分的蓝彩较背部鲜艳。
「听说牠在森林里头振翅飞翔的时候,会依据光的照射角度,反射出更加美丽的光彩呢。你们都没看过吧。这可是非常罕见的鸟儿。」
父亲象是自己捕到了这只鸟般,骄傲地说道。
提及装饰在壁龛上的鸟类,一般都是雉鸡或日本山鸡吧。有川小姐的宅邸里,还装饰着张开翅膀的老鹰标本。
「那是当然的吧,就是因为罕见才会送来呀。」
大哥应道。
「嗯,是啊。不仅如此,牠还是种非常珍贵的鸟儿喔。听说是灵鸟。」
「叫什么名字?」
父亲象是要吊我们胃口一般,先顿了一拍后才回答。
「是三宝鸟喔。」(注6)
「哎呀,我有听过唷。」「声音吗?」
大哥调侃道。我不理会他。
「牠会发出『Bu•Po•So』的叫声。就是牠的啼叫声很尊贵吧?」
父亲颔首。
「嗯。虽说是现学现卖,但『佛』就是佛祖,『法』就是其教义,『僧』就是习得教义后再加以推广的僧侣。这些被称作三宝,自古至今一直备受敬仰。弘法大师在高野山修行时,就是听到了三宝鸟的叫声,深受感动:『啊啊,就连鸟儿也懂得鸣叫三宝之声。』听说当时还情不自禁地作了一首汉诗。」

注6:日文唸作Bupposo,汉字写作佛法僧。

「怎样的诗?」
「这点我就没再问了。不过,无论如何,这都是只了不起的鸟儿喔。」
「……将这样的灵鸟做成标本,眞的妥当吗?」
父亲将原本捻着胡须的手伸至颈后,搔了搔头。
「妳这么问,爸爸也不知怎么回答。嗯,不过佛祖殿下心胸宽大,应该不会为了这点事就降下天谴吧。」
自古至今,和歌当中就经常咏颂花鸟草木。与三宝鸟有关的歌,一定也为数不少吧。
我升上中年级以后,毎当远足或是体操会结束,就得开始写和歌。格式是五七五七七共三十一字的短歌,但写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好比说挖芋头有多么有趣,或是跳舞跳得眞是优美等等。总之,和歌方面的教养是必须的。还有些小姐以一副什么都知晓的神情说——一旦决定了未婚夫,就要写和歌送给对方。姑且不论华族,在我看来,这种作风实在是难以理解。眞到了那时候,如果要在诗笺上写下「亲爱的夫君」之类的句子,我搞不好会浑身发痒到不由得跳起舞来呢。
不说这个,连在学校的老师当中,也有些是享有盛名的和歌诗人。
翌日上课时,老师提到了,古来风雅之士经常去聆听杜鹃的啼叫声。待老师的讲解告一段落,我试着提问:
「三宝鸟的叫声呢?他们都不会去听牠的叫声吗?.」
白发苍苍的老师眨了眨上眼皮松垮垮的双眼。
「喔……怎么会突然问起三宝鸟呢?」
「是的。因为我家昨天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
顿时,教室里窃窃私语声此起彼落,「哎呀!」、「那是什么鸟儿呢?」老师抬手制止众人,然后颔首。
「那可眞是贵重的礼物哪。」
尔后老师向同学们说明由来,但我早已在家中听过了。接着他又介绍了几首古歌。说到诗歌,这位老师就象是一本会走动的大百科辞典呢。
「即便是现代,和歌诗人若山牧水也曾到凤来寺山上,听鸟儿的鸣叫声作和歌。另外,岛木赤彦也曾在木曾的深山中,如此咏唱。」
道毕后,老师在一排排的古歌旁,提起粉笔喀喀喀地振笔疾书。老师拥有一手好字,龙飞凤舞,但我们不太容易看懂。

佛法僧鸟啼叫时 溪流水声响 深山夜空中

我心头一跳。
一时眼花,我竟看成了「佛法僧鸟惊叫时」。

3
一放暑假,我就动身前往轻井泽。往年都是开车直接前往上野车站,但今年却不是如此。
七月一日起,御茶水及两国之间的电车正式开通。正式开通——虽只是这么简单一句话,但其实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毕竟市营电车已经在地面上驰骋,而且京滨线、山手线也已开通了。因此,这回竟是在三层楼高的地方开通了新的铁路。完全就是在空中飞翔的电车。倘若明治时代的人抬头看了,一定会吃惊得下巴险些掉下来吧。我顿时觉得,自己眞的是活在新时代里呢。
当时蔚为话题的,即是从秋叶原车站正门连向高架铁路月台的电动手扶梯。据说那座电扶梯长二十二公尺,共有一百五十阶,眞是无比惊人。
雅吉大哥早早就前往亲身体验,回来后直跟我讲解它的构造如何如何,眞教人厌烦。
在我提出了任性的要求之后,——行五人便搭着帕卡德前往秋叶原车站的御成街道口,然后搭上电动手扶梯。一行人包含母亲、我,还有阿芳他们,特别的是这次也将厨师前岛带往了轻井泽。反正忙碌于工作的爸爸,和忙于观赏戏剧的雅吉大哥,会在外头解决三餐吧。
从新铁路的挑高月台上,眺望早晨的东京街道,那种心情眞是说不出的愉快。然而在上野换车之后,随着时钟的指针与火车不断前进,日头也愈来愈毒辣。
「我们是往北边前进不是吗?」
前岛发起牢骚。
「是呀。」
「明明如此却愈变愈热,实在太没道理了吧。」
至于行李,昨天已先放进了贝琪的福特里,请她先行送去。开车一路驶至轻井泽不是件容易的事,听说过去就是因而开拓了东京前往轻井泽的道路。我之所以会提出任性的要求,就是希望贝琪也能一起去轻井泽。当然,我以「如此一来坐车途中,行李会比较简便」的论点来说服大家。然而,缠绕住整副身体的热气有如无形的行囊,却是怎么卸也卸不下。
到了高崎时,一行人皆气喘吁吁地再度一同瞪着天空。直到电车穿过了一次又一次隧道后,我们也褪下了一件又一件的薄衣,才终于觉得凉爽许多。
当我们抵达熊平车站,四周的景色已是群山环绕。这个站名还眞象是武侠小说里会出现的名字呢,就好像在那边的山谷,或是这边的森林里,会有熊出没吧。
由于此处是单线铁轨,上行火车与下行火车会在这里交错。在等待的期间里,清凉的风象是水流一般自车窗涌入。
到达轻井泽车站,便看见贝琪前来迎接我们。很可惜地,因为天色有些灰暗,无法清楚看见浅间山。母亲与我搭着福特,阿芳他们则是搭上出租车前往别墅。
负责管理别墅的门脇夫妇,由于经常整顿环境,草坪永远是那么干净整洁,庭院里的椅子也马上就能坐下。
总之,我们先在餐厅喝了杯茶后,便走向房间,整理运至房内的行李。杜鹃的啼声,从向东敞开的窗户传来。不只一只。似远若近,彷彿其中一方在佯装自己是回声。
我家别墅的东边,隔壁的再隔壁,其实是桐原候爵家的土地。但是那里占地极广,甚至有一万坪或两万坪,因此将这件事挂在嘴边说,会令人觉得相当愚蠢。
由于中间隔着白桦木与落叶松树林,因此从这里是看不见桐原家别墅的。
而且我与他们的关系又不如有川小姐那般熟稔,若要主动登门造访,地位又相差悬殊,令我觉得相当别扭,亦不敢行动。就连在学校里偶尔遇见道子小姐,彼此也仅是互相点头致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关于之前开枪射击那件事,也不晓得她有没有从胜久少爷或丽子小姐那儿听说呢。

4
没想到,我却在出乎意料的情况下,遇见了那位道子小姐。
从东京来到轻井泽,就象是从人界的夏之国度,忽然间闯进了异世界般,好一阵子我光只是信步闲晃,也觉得非常开心。无论是附近的树林还是小径,都觉得象是初来乍到般,非常新奇。但我毕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还不至于摘下成堆的野莓带回家,却吃也不吃。只是花草树木的红绿色彩,以及沙沙作响的树林,都让我看得目不暇给。
又过了两天,吃过早饭后,我出门散步。并没有特定要去哪里,就只是四处闲逛。
我与金发的少年少女擦身而过。他们很象是格林童话等故事里会出现的孩子。又走了一阵后,一辆车卷起了砂尘自前头驶来。为了避免沾上灰尘,我走进小路。
道径变得狭窄,脚边也略有潮湿之气,但木头的香气令人着迷。忽然,我听见喀沙喀沙的叶子摩擦作响声。仰起头后,我正巧与松鼠的目光对上。下一秒,枝头晃动,牠转身露出自己的大尾巴,飞也似地逃走了。眞是可爱。松鼠离去后,上方
只残留着水色的天空。上头挂着几抹白云,就象是羽毛沾上了白色颜料后,轻轻在天空上一撇那般。
绕过一个和缓的弯道后,只见前方站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对方身材高大,头上戴着象是探险队在戴的帽子,还戴着黑框眼镜。
他朝我瞥来一眼,然后装作没看见似地交叉手臂。他面向弯道的前方,看来是在等着某人到来。
怎么办,该折返回去吗——我暗暗苦恼之际,从林道的另一头传来了极有规律的马蹄声。哒哒哒、哒哒哒,马蹄以这样的节奏踏在湿润的泥土上。不久后,马蹄声急遽变缓,成了哒、哒、哒、哒的声音后,一只栗色的马匹出现在落叶松树之间。
「哎呀……」
讶异的轻喃声从高处传来。那是身穿白色骑马服、驾驭着马匹的道子小姐。我吃惊地张着嘴巴。、
白衣男子见到道子小姐朝我发出惊叹声,因此再一次转头看向我。
……我正巧撞见了幽会的场景吗?
我脑中浮出这个想法,正觉得有些困窘之际,道子小姐拉起马匹的缰绳,动作熟练地自马背上翩然跃下。黑色的骑马靴落在泥土上。
她收拢在帽子底下的头发,剪得比之前上学时要短了些许,整体很有避暑胜地的千金小姐气息。循着轻井泽的道路往下走,右手边有间知名的理发店。蓄着短胡子,又绑着蝴蝶形领结的老板专门替人剪发。大家都是去那里剪发的。像道子小姐这般身分崇高的人,也许还会直接请对方到家里呢。就连夏天结束后回到东京,也有些小姐剪发时,会特地请这位名人走一趟。那么只是请对方从街上来到别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道子小姐以不变的睏倦慵懒的目光注视着我,轻轻点头致意。我也回以:「日安。」
这一带已经是桐原家的土地了吧。如此看来,道子小姐会出现在此也不足为奇。
道子小姐指向白衣男性。
「我向妳介绍一下,这一位是由里冈子爵家的光辅少爷。」
「啊……」
男子脱下探险队的帽子点头行礼。是雅吉大哥说过的,被我们学校男子学院开除学籍的那个人。
「妳认识他吗?」
「有听大哥提起过他的事迹……似乎是位非常厉害的萨克斯风演奏家呢。」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
「眞是了不起呢,由里冈先生。看来您的名字已经威震四方了唷。」
哪里,您太夸大了——由里冈先生满脸喜色地谦虚回道。道子小姐先提起我父亲的公司之名后,才说:
「这一位是社长千金英子小姐。」
由里冈先生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那就是花村的妹妹吧。和妳大哥联想不起来呢,眞是位美人。」
看来是位油嘴滑舌的人。
道子小姐伸长手,抚摸栗色马匹的脸颊,最后介绍道:「还有,牠是艾克路易。是我的朋友唷。」
小时候,我曾经骑过小马。但长大之后,母亲就叮嘱我「千万不能骑马」。因为她说:「万一腿形变差可就糟了。」但有不少贵族小姐都在骑马,我想这是母亲的观念错误吧。不过,因为我不擅长运动,便很干脆地遵从了。
再一次在近距离下观看之后,马这种生物眞的是大得吓人。简直像座红褐色的小山。从泥土色的前胸直至前脚上方,都浮现着鲜明骇人的血管。
「昨晚,我也有幸听到了由里冈先生广受好评的音乐呢。之后与他谈了一会儿天之后,他便说他还没骑过马呢。」
「哎呀……这种武人般的行为,我实在是感到棘手……」
「哎呀,就连我这样的小姑娘,都装模作样地在骑马了呢。想必任何人都不成问题的。」道子小姐天眞烂漫地反驳。
由里冈先生心情极佳地说:「因此呢,小姐便提议,『明天早上,让我骑骑她的马』。」
在轻井泽这里,四处都有出借马匹的店家。他居然为了这件事笑得这般高兴,就象是古人说的射人先射马呢。不不不,由里冈先生爱慕的女性,应该是姊姊丽子小姐才对吧……
「这是我平日惯乘的马。我也经常在这条小路上来回奔驰。来吧,由里冈先生,也让英子小姐看看你的英姿吧。」
道子小姐将马儿转了个方向。
我看向由里冈先生的脚边,发现他穿着貌似是为了郊游而准备的运动鞋。「哎呀,眞叫人紧张哪。」
由里冈先生战战兢兢地将手探向马鞍。这时,马匹忽然剧烈地用后脚蹬向泥地。
瞬间,道子小姐以细小却尖锐的嗓音怒斥:「——艾克路易!」
当时,我正巧看见了道子小姐的表情。虽然只出现于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她蹙起眉,嘴角上扬。令我觉得:这个人也会有这样的表情吗?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手心和脚边上的由里冈先生,应当完全没发现吧。
道子小姐的右手反手握着鞭子,以同一手拉过艾克路易的缰绳,再将左手贴在牠的颈项上。光是如此,马匹就像冻结般|动也不动。道子小姐立即变成盈盈的笑脸,将脸庞贴在马儿的脸上磨蹭起来,温柔地小声耳语着什么。
看来她已经安抚住了马儿的情绪。
「来吧,请趁现在坐上来。」
由里冈先生动作僵硬地,好不容易才坐上马匹。
「哎呀,眞惊人,比起在下面看,还要来得更高呢。|想到要坐在马上移动,说实在话,眞叫人胆颤心惊啊。」
「您说这话,还眞象是个小孩子呢。」
道子小姐发出了山鸽啼叫般的咯咯笑声。

5
「请您先抓紧缰绳,双脚贴紧马鞍——那么,试着慢慢走几步吧。」
道子小姐将手抽离马匹的颈项。下一秒,艾克路易立即用力哼了声,然后象是从弹射器弹出的军用机,起脚狂奔。
「呀——」
我惊叫出声。由里冈先生应该是吓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吧。马儿身后,上下激烈摇晃的尾巴,跃进了我的眼帘。虽然在这种情况下不太恰当,但我不由得心想:马的尾巴原本就那么长吗?
由里冈先生拚命地攀住马鞍。出乎意料地,他竟能与之对抗好一阵子,但好景不常,约莫在马儿跑了十公尺后,他就被甩下马背。
艾克路易甩下背上的东西后,彷彿在说自己的任务已经达成般,停在前方稍远处,回过头来看向我们。牠的嘴巴大幅摇动,象是在笑一样。
「您没事吧?」
我们奔上前察看。由里冈先生倒在路边的草丛里,边发出呻吟声边扭动身子。似乎是身体哪处受到了强大的撞击。
道子小姐朝白花盛开的草根附近伸长手臂。虽然我并未注意到,但眼镜似乎是掉在那里了。
由里冈先生立即咬紧牙关,按捺下呻吟声。想必是因为有我们两位年轻姑娘正盯着他瞧的关系吧。
「……我、我没事……眞是让妳们见笑了。」
他勉强挤出笑容,但嘴形变得与艾克路易有几分相似。
道子小姐走上前弯腰察看后,由里冈先生勉为其难地坐起身。痛楚似乎正一点一滴褪去。他以左手接过道子小姐递出的眼镜。
道子小姐大感同情地致歉:
「眞是非常抱歉,是我太轻率了。竟然轻佻地建议您骑上女孩子骑的马,眞是太不应该了。」
由里冈先生依然感到疼痛地笑着,左右摇头。
「您的手没事吧?」
「嗯,好像是肩膀撞到了树根还是其他东西……」
眼镜仅是飞出去了,框架并未撞歪。由里冈先生以左手戴上眼镜。
「右手还能动吗?」
「嗯……」
应声后,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将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一下握紧一下松开。「……手指还能动,应该没有骨折吧。而且已经不那么痛了。我想再过一个星期,应该就会复原吧。」
好几片变作茶色的落叶松树叶,沾黏在他右肩的衣服上。由里冈先生彷彿是只要拿下它们,受伤部位就会缓和许多般,以能够自由动弹的左手捏起叶子,再掸回地上。
「……若是如此,那就太好了。」
这时道子小姐哀伤地蹙起柳眉。「我有个不情之请。」
「嗯?」
「我勉强让您坐上了我的马匹,又害您受了伤----------这件事若被他人知晓,可就糟糕了。」
「……哪、哪是什么勉强呢。不,眞要说的话,应该是我主动拜托妳的才对吧。」
由里冈先生举起左手忙不迭地猛摇。道子小姐左手拿着皮鞭,右手边抚着鞭子边说:
「能听到您这么说,我眞是松了一口气........那么,您不会宣扬出去吧......」
道子小姐以细若蚊蚋的嗓音表示,由里冈先生则挺胸毅然答道:
「——我明白了,请妳不必担心。哎呀,反而是我想拜托妳别告诉其他人呢。毕竟乘上小姐妳的爱马,身为男人的我却被甩了下来。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呢。」
他开朗似地哈哈大笑,但怎么看都象是在强打精神。
「谢谢您……然后还有这一位。」
道子小姐转头看向我。
「咦、嗯……」
「英子小姐,妳也愿意保密吧?」
当事者之间都已经达成协议,身为旁观者的我,也只能点头。
「他的帽子飞去哪儿了呢?」
我提出自己在意的问题后,道子小姐轻举起鞭子,指向一旁的草丛。我马上就见到一顶帽子正勾在草丛上。
我走进绿意当中,捡起后递给对方。由里冈先生随意地戴上。
「那么,我先失陪了。」
语毕后,他便转身背对我们迈开步伐。背影的其中一只手,正无力地垂挂在身旁。
「那位少爷在这附近拥有别墅吗?」
「——他似乎是住在饭店里。」
特地走来了这个地方,却负伤回去,眞是得不偿失。这一天眞是他的倒霉日呢。
艾克路易从方才起,就象是闲得发慌似地一直等着主人。道子小姐走至牠身旁,手握住马鞍,轻轻松松地坐至马背上。
我开口了。
「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艾克路易这个名字,是有什么意涵吗?」
道子小姐坐在高处,天眞爽朗地微笑,边抚着栗色的鬃毛边回答我:
「——是松鼠的意思唷。」

6
听说松鼠非常聪明机灵。就连法国一位有名的首相还是大官,也以松鼠的图样制造徽章。不过,只要给牠核桃,牠就会开心得不得了。而在轻井泽的街上,也有贩卖核桃。
避暑胜地的最大乐趣之一,就是蹬着脚踏车,前往「街上」买东西。不仅是我,就连伯爵千金有川小姐,也能不带随从,自己走进商店里,自己出钱买东西。这是在其他地方做不到的事。轻井泽的街道上,可见一整排的横书招牌,而街上见到的都是华族贵族及外国人的身影——只有这个既是日本,又不象是日本的特别地方,才会出现这种景象。
有川八重子小姐一整个七月都在鎌仓的别墅度过。到了八月,她为了寻求高原的凉风,转移至此处。她抵达之后,我们立即一同骑着脚踏车,前往街上。
上午,是车潮汹涌的时期,而到了黄昏与这个时间,街上则是人来人往。
我按照预定买了核桃,八重子小姐则是买了可爱的瓶装果酱。两人——同牵着脚踏车,走在马路上时,正巧一名拿着手杖的青年绅士从小岛屋店内走出。小岛屋是卖玩具的店铺。绅士的左手上正抱着一綑烟火。
「哎呀,您好。」
绅士亲切地寒暄。他是以日出之姿急速窜起的新兴财阀,瓜生家的嫡长子豹太先生。由于这名字很奇特,我立马就记下了。至于他的厉害父亲,因为是在寅年出生,被取名为寅之助(注7)。想必是他父亲是基于「希望儿子能在商场这条道路上,如同勇猛威武的自己」这样的心愿,才会取豹太这个名字吧。不过,尽管豹太先生眼中有一抹精明干练之色,但外表看来仍是个都市少爷。
「前阵子眞是失礼了。」
我回礼致意:
「不不,您的舞跳得眞是好呢,尤其是探戈。」
由于前阵子我受邀前往瓜生家的舞会,两人之间才会出现这样的对话。
每个星期,新格兰饭店都有舞会举行。除此之外,每晚也都有别墅会举办舞会。桐原家的道子小姐也出席了瓜生家的舞会,当时她踩着不让人看出自己有多精湛,但又分毫不差的舞步。
「我向您介绍一下吧。」
我向后退,向他引见八重子小姐。
「当时还有十六厘米底片的放映会呢。」
豹太先生的兴趣,就是拍迷你电影。在舞会开始之前,大厅里还架设着放映机。如果在豹太家位于东京的宅邸,应该会将舞会会场设在其他地方吧。但因为是别墅,房间数量不够。
配合着年轻主人的兴趣,那里的窗子上皆挂上了黑色帘幕。放映会开始之际,外头还残留着些许夕阳的余晖。一行人就座后,黑色帘幕便悉数拉起。人工制造出的黑暗,更有电影院的感觉。可能就是为了制造这种效果吧。

注7:日文的寅与「虎」同音

「——不只是拍摄,就连画面的编排也很厉害呢。首先,一开始是白丝线般的瀑布。在黑暗当中,涮地浮现出汹涌扑下的水幕。那时大家都哗地拍手鼓掌呢。」豹太先生象是被我说中了心思般,扬起嘴角。
「英子小姐能够明白我这方面的用心,我眞是太高兴了。这种迷你电影,可说是完全取决于剪接编辑,可生亦可死呢。」
——以白丝线般的瀑布为开头,再以傍晚浅间山的远景作结尾。虽然技巧纯熟,但其实也颇为凡庸——当时我暗暗这么想。但毕竟我是游走于社交界之人,这种感想自是只字未提。出乎意料地,我也已经是个大人了呢。
「中途底片断掉了吧。那时候,竟然还能连接起来,眞叫我大吃一惊。」
「这是基本能力喔。放映时,需要有强烈的光,同时也会产生强烈的热。一旦底片勾住了,就会燃烧溶解。那是很常见的现象。若不立即衔接上底片,就无法举办放映会了。」
原来如此,我颔首。豹太先生又道: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话,也就能进行剪接编辑,亦即懂得怎么排列拍好的底片。」
他讲解了一阵后,最后向八重子小姐说道:「下次也会邀请小姐您前来,届时请务必莅临赏光。」
这时——
「喂——喂!」
一道焦急的嗓音呼唤着豹太先生。
在不远的下方处,有位手持阳伞的和服女性,身旁则站着一名眉头紧皱,看来怒气冲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仰头看着豹太先生大喊。烟火是买给这孩子的吗?
「没规矩,我还在说话呢。」
这名女孩明明看来都已经七、八岁了,却还相当傲慢无礼。豹太先生以不怎么严厉的语气斥责她,然后行了一礼后离去。
「是他的夫人和千金吗?」
我边望着他的背影边喃喃低语。
「不是唷。」
八重子小姐果决地予以否定。
「虽然装得成熟稳重,但那位少爷还是大学生吧。小女孩则是他的妹妹。」
「妳知道得眞清楚呢。」
「——一点点啦。」
八重子小姐笑得耐人寻味。
「他和妹妹,岁数相差很多呢。」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稀奇的事。」
这么说也是。
「这样一来,跟妹妹走在一起的就是家庭教师囉?」
「应该是吧。」
离去前以眼神向我们致意的女子,有着日本风的端正五官。
「如果是的话,似乎有点太漂亮了吧?」
八重子小姐刻意地偏过脑袋瓜子。
「不行吗?」
「因为,我听说贵族夫人们选择家庭教师的条件,就是学识、品格——还有,不能是美人呀。」
「哎呀,妳眞清楚呢。」
八重子小姐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

7
我顺路前往八重子小姐的别墅,恰巧冰淇淋刚刚做好,于是承蒙招待。冰淇淋浓稠绵密,眞是好吃。
之后,我们并肩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继续闲话家常。
形似英文字母A的支柱立于摇椅两侧,上头附有顶蓬,而吊在下方的,是很像会放在会客室里的松软长椅。|旦天候不好,就可以拉起顶蓬,因为轻井泽的名产,就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与浓雾。要维护好这种摇椅很不容易吧。
八重子小姐频频地转动脑袋,确认四下有无他人。环绕住四周的,仅有白桦树林。
「怎么办,该不该说呢……」她摇动椅子。
「哎呀,怎么啦?」
「该怎么办呢……」
两个人一同缓缓地前后摇摆。
「反正最后都会抵达终点,现在只是在兜圈子罢了。妳想说的话,就说呀。」
「……妳要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唷。」
八重子小姐将脸蛋凑了过来。
「听说呀,道子小姐将会与方才见到的瓜生家第二代少爷成婚唷。」
「哎呀……」
本科毕业的同时便结婚的千金小姐,并不少见。当然,她们之前便已订下婚约。可是,一听到眞有同班同学也是如此,还是让我有些吃惊。
「……我还以为道子小姐会和某位大名华族成亲呢。」
「我也是呀。不过,桐原侯爵有他自己的考量:侯爵家就由大哥继承,大姊会许配给皇族——抑或者是家世显赫的大名家吧。」
「我想也是呢。。」
「——这样一来生下的孩子不是军人,就是许配给军人吧。」
「是啊。」
不管愿不愿意,皇族与大名华族男子,都得进入陆军士官学校或是海军学校就「所以,桐原侯爵似乎是在想——至少让其中一人待在不同的世界里,例如与商界联姻结盟。就连瓜生家,能够迎娶到桐原家的公主殿下,可是一大殊荣呢,而且也能巩固在政界及军界的关系。当然是皆大欢喜呀。」
道子小姐个人的想法又是如何呢?相比于不少人家仅是家世好,但生活并不富裕,能够成为日本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夫人,的确也是一种幸福吧。
八重子小姐的双眼莫名地熠熠生辉。
「妳认为,道子小姐看过偃息图(注8)了吗?」
虽然一头雾水,但那是在结婚之前必须先看过的事物,因此我心底隐约明白她在说什么。她是在哪儿学到这个词汇的呢?千金小姐也会口出令人费解的话语呢。
这时我想到了道子小姐,又想起了放在脚踏车前篮里的核桃,于是接着联想到艾克路易。
「小有妳也很常骑马吧?」
「是呀。」
「都是借来的马匹吗?」
「是啊。一次借两、三匹,再签订一个夏天的契约。因为想骑马远行时,若不能立即骑乘,可就麻烦了。」
「道子小姐的马儿呢?」
「啊,是艾克路易吧。」

注8:即春宫图。

八重子小姐主动说出那个名字。其实,这个名字我有些难以啓齿。因为八重子小姐的五官,隐约与松鼠有几分相似。
「那是她自己的马吧?」
「嗯。她还特地带着马伕,从东京带到这里来呢。」
有川家似乎经常得到桐原家的相关信息。
「这么说来还眞的是爱马呢,看来她非常喜欢牠。」
八重子小姐用力点了下头。
「——那匹凶悍的马儿,只让道子小姐坐在牠身上而已唷。这一点,想必也让她觉得很可爱吧。」
我啦口无言。可是同时又觉得.......「其实我也早已预料到了这种答案」。说不定就是因为牠到处横冲直撞,才会取名为艾克路易吧。
当晚,瓜生家别墅的方向升起了烟火。
白天见到的那名小女孩,印象已十分模糊。但豹太先生仰望着夜空,兴高采烈地四处走动的模样,却浮现在我的眼前。

8
为了逃开东京的酷热,弓原姑丈与姑姑也会来到这里。也许是因为检察官这个职业的关系,他无法取得太长的假期。他们来轻井泽,习惯住在我们家的别墅,每年也都进住固定的房间。
先前已问了列车到站的时间,因此我决定坐车前去迎接。
「妳觉得轻井泽这个地方如何?」
我询问贝琪。
「空气十分清新,是个舒适宜人的好地方呢。」
「妳被拉着到处跑来跑去,很辛苦吧?」
若是邻近地区,我们就会骑脚踏车往返,但想去高尔夫球场、牧场,或是想从山顶上向下眺望时,就会坐车。
贝琪心情极佳地答:
「怎么会呢。光是风景接二连三地自眼前飞逝而过,就有种凉风吹拂过体内的畅快感。鸟儿的鸣叫声也是各式各样,连耳朵也享受到了音乐的飨宴。」
「我啊,就是觉得这点可惜。」
贝琪歪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为什么呢?」
「我还以为能听到三宝鸟的叫声呢。」
「啊啊……三宝鸟每年都会啼叫吗?」
「我从未留意过,但大概至今都未曾听过吧。」
「那么,为何今年会特别期待听见呢?」
「这件事我还没跟妳说过吧。」
我说明了前阵子收到三宝鸟标本一事。
就在转述的期间,福特已来到了轻井泽车站前方。穿过剪票口走来的姑丈,微笑着朝我们挥了挥手。
在快要抵达别墅之际,车辆追过一名卖香菇的少年,松子姑姑像个孩子般开心地抬高音量。
「今年也见到了这孩子呢。」
少年戴着帽檐宽大的老旧草帽,穿着深蓝色的上衣与农家裤裙,背着偌大的竹笼。笼中的奶油色香菇已所剩不多。看来他今天的工作也差不多要结束了吧。
山中的名产不仅是香菇。姑姑忍不住将原本该是晚餐才会出现的玉米,当作是下午的点心。
城市之光
「奶油要涂得厚厚一层唷。」
「是。」
前岛也早已铭记在心。以玉米来说,比起精心调制的法国料理,这样的烹煮方式还要美味数倍。我也作伴,一同享用这股难以言喻的自然甜味。
接着,我们在阳台上飮茶,不久日头开始西下,林木之间像在宣告黄昏已降临一般,逐渐飘出浓雾。
姑丈站起身欣赏这阵白雾缭绕,点燃一支香菸。接着他衔着菸,走下庭院。赤红的小火光在浓雾中逐渐变得模糊,最后连同人影完全没入白色纱幕的另一端。
「虽说是每年都会出现的景色,但这里的雾,眞的就象是紧逼而来似地源源涌出呢。」
松子姑姑说道。
我起身追向姑丈的香菸光点。乳白色的细微水珠时而稠密、时而疏薄地聚集在一起,流经眼前。视野里全都是白雾,甚至看不见应该近在手边的枫树。
有股淡淡的菸草气味。因为我讨厌香菸,并不觉得是香味。
边看着脚下边往那儿走去后,我看见了红色光点。
「姑丈。」
「英子,怎么啦?」
姑丈以指尖挟住香菸,移往下方,转头看向我。
「有一点小疑惑罢了。」
「喔?」
「在浓雾中抽菸的话,味道会不一样吗?」
姑丈将视线转向指尖。
「妳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呢?」
「一旦起雾,无论是仙贝还是饼干,都会马上受潮变软。」
「嗯。」
「抽菸,就是在吸菸吧。这时若掺杂了浓雾,难道不觉得湿气很重吗?」
「喔喔。」
姑丈状似佩服地抬高音量。
「因为我不抽菸,所以不晓得,才会心生这个疑惑。一旦出现了找不出答案的问题,就会让人很在意吧?」
「是啊。」
姑丈应声后,又抽了一口。
「香菸会受潮吗?如果是抽菸的人,想必不会怀有这种疑问吧。因为早已知道了解答。」
我等着姑丈说出答案。姑丈接着说:「无论是在雾里,还是外头,都一样喔。」
「是吗?」
「是啊。」
姑丈颔首,又补充道:
「——不过,我认为在浓雾里抽菸,味道比较不好。」
「不是一样吗?」
这样一来答案不就互相矛盾了吗?
「是啊。味道,并不光只是凭舌头去感觉。像现在这样在雾中抽菸的话,就算吐出了烟雾,却一点也看不出来,马上就会融解在白雾里。」
「嗯...」
「所以呢,相同的道理,如果是在黑暗当中抽菸,一点也没有自己在抽菸的感觉唷。不过,这毕竟是我个人的感觉。若问其他人,也许妳会得到不同的答案。」姑丈转动身体,询问我:
「露台的方向,是往这边走没错吧?」
厚重的雾流完全遮掩住了视线。我依据树根及石头的位置,指示出正确的方向,并站在前头。
「先前在户冢町的案件里,英子就曾经猜中犯人吧。」
若要回以肯定的答覆,也令人难为情,于是我缄默不语。姑丈又说:
「妳方才问我问题时,我也觉得那绝不是随口问问。我眞想让负责捜查的人员向英子好好学习呢。这世上,无论是怎样的事物,都象是从火车窗户向外眺望的风景,从我们面前眨眼即逝。能够从这样的风景中,涌出『哎呀,那是什么?』、『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这些困惑,其实是件超乎想象的困难之事喔。」
起雾后,四周突然变得极冷。当晚,美味的清汤率先温暖了我们的身子。草帽少年前来兜售的香菇,切成了一片片的薄片,漂浮在琥珀色的清汤上。

9
弓原姑丈每年都会受邀参加各处的午后或夜间派对。因为检察官此一职业,相当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心。我想,大家都想从高原上悠闲生活的窗子当中,窥看外头令人心惊胆跳的场景吧。
话虽如此,身为公务人员的姑丈,总不能生动逗趣地转述实际发生的案件。不过,弓原姑丈平日有在阅读侦探小说。想必他偶尔会从故事当中,挑选出说故事的主题吧。待满足了主人及宾客的好奇心,尽到了社交的义务后,再打道回府。
这样的邀请已是稀松平常。可是,就在姑丈抵达轻井泽的数天之后,在即将要用午饭之际,突然出现在庭院里的邀请使者,却不是寻常人物。
别墅并不是四周都以高耸的围墙围起。正当我走出前庭之际,传来了轻快的马蹄声。
一匹栗色马儿从山毛榉吃立的转角处现身。是艾克路易,牠正朝这里跑来。道子小姐象是正乘着规律拍打的波浪,身体前后摇晃,接着拉起缰绳,制止了茶色的律动。
「花村小姐。」
道子小姐轻打了声招呼,尔后直接坐在马上询问:
「——弓原先生今日下午有空吗?」
「嗯,应该是有。他还说——可能会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看书呢。」
沙沙沙,林木的树叶摩挲作响。
「那太好了。我是以使者的身分前来。」
「——使者?」
我不由得重复她说的话。有不少大学生,都是利用暑假期间在轻井泽打工。他们会戴着方形学生帽、骑着脚踏车,托送各式各样的物品。姑且不论那些大学生,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小姐竟然成了使者——倘若老家那里代代侍奉的忠臣们听见了,
肯定会吃惊得晕厥过去吧。
「是的。待用过午饭之后,希望妳与弓原先生能够莅临赏光。」
「地点是?」
「瓜生家的别墅。」
呼!艾克路易哼了一声。
「为什么?」
我不由得不断提出无聊至极的问题。
「似乎是豹太先生,想再一次邀请众人欣赏他自制的电影。方才我从瓜生家别墅的前方经过,刚好和现在一样,豹太先生也站在庭院里。寒暄几句之后,就决定了这件事情。」
由于自己早已听有川小姐说过,不免觉得这样有些愚蠢。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未婚夫妻之间相会时,假借我们来掩人耳目吧。现在还不能两人单独看电影吧,所以才会邀请他人前往。
可是,会思考这些事情,这才是眞的无礼庸俗吧。正所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好心会有好报。
「我知道了。」
之所以会指名姑丈,肯定是瓜生家的人想见见他吧。既然我已说了他有空,如今也无法婉拒。
「那太好了。那么,放映会于两点开始,请千万不要迟到唷——绝对。」
道子小姐严加叮嘱之后,象是辩解般又补充说道:
「当个使者四处乱跑,比单纯的驭马驰骋还要有趣呢。」
「扮家家酒」的话,任何事都会觉得好玩吧。
「您接下来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没有下马,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要通知宾客放映会于两点开始,时间可是不太充裕。
「是呀,忙得不得了呢。」
道子小姐微微一笑,点头致意后,拉起左边的缰绳令马匹回头。

10
姑丈也问了姑姑要不要一起去。但姑姑似乎认为,倒不如睡在吊床上,摇摇晃晃地还比较轻松惬意。
「不管是瀑布还是浅间山,都不是看着眞正的风景。做什么要特地举办这种活动呢——」
她说得十分冷淡。
当贝琪开车送我们抵达瓜生家的别墅时,总觉得当下的气氛有丝古怪。
没有下人出来迎接。豹太先生出现时,动作也莫名僵硬。更怪异的是,那名卖香菇的少年也在场。少年站在一旁玻璃窗的下边,从草帽底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瞧。
豹太先生与初次见面的姑丈互相寒暄后,接着说明为何别墅会一片空荡荡。
「——其实大家都登山去了。」
姑丈表示明白。
「难得来轻井泽,不去走一趟的话就太可惜了。倘若躺在长椅上无所事事,那可眞是不像话。虽然不是登山,但我也会在树林里信步闲晃,还曾经碰巧看见雉鸡呢。眞是漂亮。」
在东京,姑丈甚至家里也摆了雉鸡的标本。瓜生先生勾起薄唇。
「不过,我们家的人,光是亲近花鸟风月还嫌不够呢。一行人临时起意,打算一边望着美景,一边吃饭。在马车上,还叠进了寿喜烧等多种炊煮工具。可是从半路上开始,就只能用扛的,可还眞是辛苦。不过,大伙儿还是兴冲冲地出发了。」
姑丈脱下猎帽,以手旋转:
「这么一来,你负责看家囖?」
「是的。其实,舍妹的家庭教师也表示不想去。她是位相当聪明的才女,比较擅长动脑——但爬山似乎就很棘手了,马上就会累得气喘吁吁。但独留一个女子在家中实在不妥,我也想整理一下底片,于是就留下来了。」
「这时,桐原家的二千金又正好出现吗?」
「是的。大伙儿都出门了之后,果然很无聊呢。于是我提议,不如再举办一次放映会,邀请大家前来吧。于是桐原小姐便非常爽快地接下了传递信息这项H作,转身又策马离开。」
我看向戴着草帽,彷彿正戴着香菇形雨伞的少年。少年突出自己有稜有角的下颚,接着又缓缓垂下头。他以与体形格格不入的低沉嗓音说了些什么,但不晓得是因为那是地方方言,还是声音太沉闷了,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应该是在打招呼吧。我回以「你好」。然后询问豹太先生。「……这孩子是?.」
「啊啊,既然要举办放映会,那就需要帮手,例如搬个机器什么的。恰巧这个孩子正好出现,我便临时雇用了他。当然,所有的香菇我也都买下了。离开之际,请带一些回去吧。」
接着,我们直接被带往了庭院的方向。如果是东京的瓜生宅邸,想必会引领我们前往豪华的会客室。然而别墅的房间数量太少。这个既能成为舞会会场,又能成为大厅的地方,如今早已放下了黑色帘幕。
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有川小姐也会一同出席。然而,从涂成淡蓝色的椅子上坐起身的人,却是萨克斯风的名演奏家由里冈先生。
豹太先生互相介绍过双方之后,向我们低头致歉:
「现在本应拿出飮品或是水果招待各位——奈何人手实在不足,眞是万分失礼。一等桐原小姐到了,我们就开始。放映会结束之后,我们再来喝杯茶吧。」
尔后,他带着少年走入屋内。
姑丈边拉着右耳垂,边仰望天际。原本蔚蓝的青空,忽然间象是罩上了一层薄纱一般,整个暗了下来。高原的天气眞是变幻莫测。
我若无其事地询问由里冈先生:
「您的肩膀……之前跌倒受伤的地方还好吗?」
「已经好很多了。从手肘处开始,已跟之前一样能自由活动。只不过,抬高手臂时,还是会有点疼痛。」
他做出了一个象是想模仿外国人耸肩,但又不够彻底的动作。斜斜下垂的手臂显得很长。
「现在能吹萨克斯风吗?」
「很遗憾地,没办法像原本吹得那么好。我想返回东京之际,应该就会痊愈了。」这番话里想必怀抱着期望吧。
「道子小姐是骑马到饭店通知您的吗?」
艾克路易疾奔的身影浮现至脑海中。「是啊,我吓了一大跳呢。她竟然亲自主动前来。」
由里冈先生倏地压低音量,补充道:
「……也许算是为了前阵子的事赔罪吧。」
如果有这层含意的话,邀请坠马事件的当事人与目击者二人,那就说得通了。
「——由里冈先生,能麻烦您一下吗?」
豹太先生探出头来。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
被唤进屋里的由里冈先生过了片刻便又回来。不知为何带着嘻嘻的贼笑。接下来又是叫了姑丈。眞是奇怪。
我询问返回的姑丈:「怎么啦?是帮忙吗?」
但姑丈仅是不悦地说了句:「不,只是点无谓小事。」
四周的天色忽然急遽变暗。这时从别墅的后边方向,传来了马蹄声。
道子小姐将艾克路易拴在庭院里的白桦木之间。这样一来,全员似乎都到齐了。这场放映会的观众还眞少呢。
在豹太先生的邀请下,一行人走入屋内。由于今日不是舞会,因此屋内备有室内拖鞋。道子小姐先在屋外拭去骑马靴上的脏污后,再以一副早已习惯的神情,脱下看似极为合脚的马靴。
走进屋内后,大厅是一片昏暗。在放置着放映机的桌子上,还有一个小型台灯。橙色的亮光微弱地照亮屋内,有种置身于地下室的错觉。
豹太先生以莫名匆忙的语气道:
「总之,先开始放映吧。」
放映机的左侧,并排放着两张椅子。最靠墙壁的那张椅子,是椅背极高的英国风椅子。想必是为了不碍到后方的人,才会放在最外围吧。道子小姐则坐在不远处的旁边。由于有人轻轻点头致意,我才发现某人正坐在那张高背椅上。多半是那名家庭教师吧。
豹太先生坐在右手边的椅子上,操纵机器。
后列的三张椅子,则坐着我、姑丈,以及由里冈先生。
放映机上已装上了上下两卷胶卷,只要按下开关便可放映。灯光几乎是猝不及防地忽然熄灭,放映随即开始。我本想既然特地邀请我们前来,应该是新作品吧,没想到自黑暗当中浮现而出的,仍是白丝线般的瀑布。
姑丈的话声响起。
「在这种深山之中拍摄,很辛苦吧。」
「说麻烦的确是麻烦,必须要带各式各样的设备前去才行。就连底片也要带很多,毕竟一卷只能拍三分钟。想拍出眼前这样的捕捉瞬间画面,重点就在于要拍摄多少,又要剪去多少。对了对了,摄影机的发条也是一大问题。每转一次,能够拍摄的时间都是有限。要是硬要拍到最后一刻,旋转的速度就会变慢。」
「转一次大约可拍摄多少时间呢?」
「嗯……大约是三十秒吧。不过,幸好平时不怎么需要拍摄超过三十秒的镜头。」
「喔。」
我顿时有种错觉,彷彿听见了豹太先生所架设的摄影机里,发条正发出了叽叽叽不断松开来的声响。同时,眼前的景象被吸进底片上头。
在昏暗的房间里,在框起的明亮画面当中,某天的身影被收录在其中的小牛,正讨喜地迈开步伐。这是牧场的场景,有如充满了阳光的另一个世界。
只是除此之外,从黑色帘幕的微小隙缝当中,也闪过了如同刀刃般刺进视觉里的现实亮光。是闪电。接着,是山崩般的雷鸣。
我不由得缩起身子。下一秒,瓜生别墅彷彿成了一辆忽然冲进水中的列车,雨声哗地将四周紧紧包围。
住在轻井泽的人早已习惯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但待在封闭的人工黑暗空间里倾听雨声,更让人静不下心、更加心浮气躁。
完全不知现实世界在下豪雨的小牛,悠悠哉哉地走着。多半是从远离镜头的地方出声呼唤小牛,小牛一骨碌地将脸庞转了过来。迟疑一阵之后,咚咚地走上前来。画面上的小牛脸庞逐渐放大。牠就像个训练有素的演员般,可爱地歪过脑袋。
这时画面一转,应该会映照出盛开在河畔的野蔷薇。记忆中是如此没错。但下一秒,我六神无主地发出悲鸣。
小牛的脸庞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盘起身躯的大批蛇群。紧接着,一阵足以撼动人身的巨声响彻整个房间。
发出尖叫声的人不只是我。象是为了逃离大特写的可怖画面般,道子小姐霍然起身,使得放映画面上出现了黑色人型,而蛇群便在道子小姐的白色背影上扭动。接着道子小姐移动至墙边,单手放在一旁的英国风椅子上。
「开灯吧。」
弓原姑丈没好气地开口。
「是……」
豹太先生以含糊不清的话声应道。此时画面早已变回了原本平静的牧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雷阵雨的雨势惊人,但所幸没有造成停电。放映机停止后,电灯打开。
四周满溢着亮光,异样的空间也在转眼间变回极为普通的房间。
姑丈起身拉开黑色帘幕。除了人工的照明,现下又增加了外头昏暗的光线。大雨唰唰地打在窗上。
由里冈先生窘迫地站在自己椅子边,左手上提着象是厚盘子一样的东西。是铜锣。
在别墅生活时,有些人家会敲响铜锣,以示伙食已经煮好了。也有些人家,会将铜锣固定住,悬挂在屋檐下方。想必这个铜锣,也在瓜生别墅里尽到了这样的职责。只是,眼下这物品并不是用来通知我们汤品已煮好。
「刚才那是——你吗?」
虽然这样对年长的人很失礼,但我还是不由得用了质问的语气。毕竟我刚才发出了惨叫。在画面切换的同时,发出荒谬巨响的肯定就是这个铜锣。
「……啊、是。」
由里冈先生与方才的豹太先生差不多,回以含糊的应声。就象是个自以为有趣而做了恶作剧之后,却遭人冷眼看待的孩子。
他的右手拿着鼓槌。尽管右肩还未完全痊愈,但打响铜锣这么简单的动作,自然还是可以办到。纵然如此,他还眞是尽全力地敲打。那时,彷彿有人忽然从身后「哇!」地一声吓唬自己一样,我的心脏差点要停止跳动了。
「那个……那个……」
同样断断续续的话声,这回从前方传来。
道子小姐跪坐在地板上,摇动着坐在高椅背椅子上的人儿。不对,似乎是正搀扶住对方,以免对方倒下。头发与一截斜纹编织的和服肩头,从椅背上露出来。道子小姐的呼喊声半是在叫那个人,半是在呼唤我们。
「井关小姐。」
豹太先生呼唤着对方的名字冲上前去,将双唇凑近对方耳边:
「怎么回事?妳还好吗?」
道子小姐将她交给豹太先生,自己则站起身,用双手弯起始终握着的鞭子,开口说道:
「她一直静静地在旁边观看。可是,刚才那阵巨响之后,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很奇怪,双脚不断抽搐,还发出呻吟声……」
「那可糟了。」
豹太先生皱起眉,慌忙抱起失去意识的人。她的单脚上还勾着拖鞋。随着抱起的动作,拖鞋往下滑落,发出「当」的声响。
那位井关小姐,果然就是我曾在街上见过的家庭教师。豹太先生将她搬至长椅上,令她躺下。
姑丈不慌不忙地问:
「她还有呼吸吗?」
豹太先生以困惑的语气回答:「这、这个……我也不晓得……」
他拿出手帕擦拭井关小姐的额头。与其说是她流汗了,倒比较象是豹太先生虽然想做些什么,但一时间又想不到,只好先替她擦汗。
雷鸣轰隆作响,闪光刺入眼帘。道子小姐频频看向窗户,折弯手中的鞭子,然后焦急地说:
「各位,在这种情况下说这件事,眞是非常抱歉,但是马儿最讨厌下雨和打雷——」
不等豹太先生回应,姑丈便说:
「我想也是。这里看起来也没有可以代替马厩的适当场所,要是马匹失控可就麻烦了。」
我们家的福特则停在前院。而司机的工作,大多时候都是等待比开车还要来得多。我从一旁插嘴建议:
「让别宫送您回去吧。折返时,再从府上载来一位能够骑马回府的人——」道子小姐焦虑地打断:
「不,这段时间我会非常担心。马具一旦吸了水,就会不断变重,而且牠又很害怕闪电与落雷的声音。虽是无理要求,但我想尽快赶回去。」
姑丈想必是担心道子小姐柔弱的身子。
「——就算妳淋湿也不要紧吗?」
这时的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细长双眼瞪得大大的。
「那是当然。我已经习惯在雨中骑马了唷,毕竟我是在轻井泽骑马呀。而且别墅也很近。」
仔细想来,远行途中遇到降雨,也是相当常见的事吧。只有天气,是不分身分地位,也不会对任何人客气。桐原家的千金小姐全身湿淋淋地返家,这在东京根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在轻井泽却另当别论。
「既然如此,请快点回去吧。」
「眞是抱歉。一等我安置好马儿,会立即搭车过来。」
姑丈摇头。
「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这件事与小姐无关。虽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传出了奇怪的谣言,那也令人头疼。就当作妳没有到过这里吧。」
姑丈有些勉为其难地挤出微笑:
「回去后,请记得喝杯温暖的飮品,然后好好休息吧。」
发生在东京的案件,有时也会与上流阶级的人有关。姑丈了解这种时候会有多么麻烦。因此请道子小姐回家,他反而还比较轻松吧。
道子小姐以大家闺秀的风范,温驯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我一路送她直至门口。穿上靴子、戴上帽子的道子小姐,一打开大门,山的方向便传来了落雷巨响。雨声之中,可以听见艾克路易的嘶鸣与蹬着地面的马蹄声。
道子小姐转过头来朝我轻轻颔首致意后,重新面向屋外。接着扬起鞭子,划开眼前的银线。
尔后奔进雨中。

13
象是要追随道子小姐的脚步一般,弓原姑丈也走至屋外。手上拿着豹太先生所画的、前往医生住处的简略地图。
他撑起置于门口的油纸伞,走近黑色福特,对贝琪说了几句话。
雨滴猛烈地泼洒在纸伞上。雨水象是正搬运着透明的帘幕般,从庭院那里化作一条湍急的水流,流经眼前的小路。
在这里,即便是夏天,只要天气稍有变化,就会令人想加件外套。我看着外头的大雨,手臂也变得冷冷冰冰。
姑丈离开福特后,贝琪发动引擎,不晓得要去哪里。
「我已经吩咐她,开我们的车去找医生过来。」
回来后姑丈说明。
「她能得救吗?」
姑丈顿了一拍后说:
「似乎已经不行了。不过,还是得请专家前来诊查。」
我无法应声,带着沉重的心情,缄默不语地走进房内。就算我没来参加,这场放映会还是会照样举行。结果是一样的。可是--------如此心想的同时,却又不禁思索,难道就没有其他种可能,可以避免这样的悲剧发生吗?
两位男性站在长椅前。是豹太先生和由里冈先生。看样子,他们都对这桩突发事件感到错愕茫然。姑丈拉过方才成了观众席的椅子,围成一个圆圈。由里冈先生的椅子上放置着铜锣与鼓槌。我则拉来道子小姐曾坐过的椅子。
「这边请。」
「好的。」
我们各自就座。姑丈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席,抑或者该说是司仪。「我想各位也都晓得,我在东京是担任检察官此一职务。这件事,基本上算是离奇死亡,也就是意外事故。不过,至少在形式上,还是得通报警察一声才行。警方那边,就由我出面说明吧。」
豹太先生满脸敬佩地点头。姑丈看向长椅上的女性。
「那位是」
豹太先生接话:
「她是井关,井关美和子。方才也说过了,是舍妹的家庭教师。为了不打扰到众人,于是请她在房间的角落里欣赏电影。」
豹太先生这时顿了一下后,像在辩解似般补充道:
「……我想,她一直待在别墅里头,会很无聊吧。」
「也就是好心反而害了她吗?」
姑丈玩弄着耳垂,回想起先前在庭院里说过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她不擅长爬山吧。」
「是的。因为她英语发音很漂亮,我们才会雇用她。但运动方面,她似乎不是很拿手。」
「会气喘吁吁吧。」
「是的。」
「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好比说—她至今,曾经有过心绞痛发作的病历吗?」
「这我就不晓得了.....本人或许认为病历会影响到录取,所以就隐瞒没说吧。至少来我家之后,并没有发生过晕倒的情形。那个……虽说每个人的身体状况都不同,但忽然受到惊吓之后,有人会发生这种事吗?」
「我不是医生,所以不方便断言。但如果是心脏不好的人士,的确有可能。」
「是吗……」
豹太先生举起手上的手帕正要擦拭额头时,多半是想起了方才手帕才贴在井关小姐的额头上,便又放回膝盖。
「竟然吓到了不该吓的人呢。」
「眞不知该怎么赔罪才好……」
姑丈的神色五味杂陈:
「不,倒是我,反而才该觉得羞愧。毕竟事前就已经接到通知了。回想起来,眞是有些孩子气。早知如此,当时应该要阻止才对。可是,人永远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就是豹太先生叫姑丈过去时的事。大概是跟姑丈说了「我打算稍微吓一吓小姐她们。我会在放映途中打响铜锣,请做好心理准备」——之类的话吧。倘若如此,我终于能明白,为何一开始被叫进去的由里冈先生,出来时会笑嘻嘻的了。
「我、我也是,如果不敲得那么用力就好了.......」
姑丈转向由里冈先生:「铜锣是预先放在你座位旁边的吧。」
「是的,就放在椅子下面。瓜生先生说这是为了『助兴』,我才会协助他……海顿(Franz Joseph Haydn)作有一首《惊愕交响曲》。就是突然以甚强的节奏,吓醒那些在演奏会上打瞌睡的贵妇人们,所以才叫『惊愕』。就和那个一样,我们只是想开点小玩笑……毕竟桐原小姐,无论面对何事总是冷静自持。所以我才想看看那位小姐吓得跳起来的模样......不不,原本是心想,结束之后,就能藉此取笑她的...」
看来我之所以受到邀请,就只是当个陪衬。
话虽如此,毕竟由里冈先生曾从艾克路易背上掉下来,糗态百出。他会想吓吓道子小姐——如果他是个孩子气的人的话——的确是相当自然的反应吧。
「你收到的指示,就是在切换到蛇的画面时敲响铜锣吧。」
「是的。」
「光是那副画面,就已经够『惊愕』的了。再加上敲铜锣,就做得太过火了。这样吧,就说她是『因为看了画面里的蛇而突然发病』,如何?」
豹太先生颔首。
「这种说法比较稳妥呢。那么就说她是『碰巧看到蛇』……」
我总觉得再这样下去,由里冈先生会愈来愈像个恶人。
「是『碰巧』吗?」
三人看向我。
「我记得之前,应该没有蛇的画面吧?」
姑丈静默地看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慢呑呑地开口:「没错。桐原小姐之前就已看过了牧场的电影。所以我才在想,如果突然出现一个记忆中未曾有过的画面,她一定会吓一跳。」
「那么,你是故意加进那个画面的吧。」
「是的。」
姑丈本要取出菸草盒,大概是认为不太恰当,便又收了回去。
「你是在哪里拍到那个画面的?」
「我拿着放映机,到处物色有没有什么好的素材时,偶然间在矢崎川的河滩上看见了蛇群。我想有这么多蛇会聚集在一起也是难得,便将镜头对准牠们。」
我瞪向豹太先生。豹太先生的声音变得更是正经。
「——可是,冲洗完底片之后,我便发现这个画面毫无用途。毕竟旁人看了,也不会觉得高兴。」
「说得眞是没错。」
「我在想,下次又让客人观赏同样的影片,未免太过无趣。所以想到,可以做一个影像的惊喜箱。因为剪接底片,是件非常简单的作业。」
「从箱子里头,究竟会出现恶鬼还是蛇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的。」
统一证词——这样说也许不太好听,但总之,大人们就此说定了。对外一致宣称「画面里突然出现蛇群,井关小姐吓得失去意识」。虽然这说法不够完整,但也没有错。
这时姑丈又问:
「那个卖香菇的孩子呢?现在在哪儿?我记得他方才就在井关小姐的椅子边,移动底片罐吧——」
「准备结束之后,我就给他钱,让他从后门回去了。」
姑丈点点头。
「回去了啊。也就是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是的。」
即表示不需要封口,以免「传出奇怪的谣言」。
看向终于不再传来雨声的窗子,姑丈又说:
「对于去爬山的人们而言,还眞是灾难呢。」
我们也是——话语中似乎带有这种含意。
「我想他们应该有准备雨具吧……」
豹太先生答。
姑丈和由里冈先生,与死去的家庭教师素未谋面。但豹太先生应该与她交谈过,眞希望他能显露出更多的反省与哀伤之色。
商谈一阵之后,医生抵达了。姑丈要我坐着返回的车回去别墅,因为之后是大人们的工作。
大雨,已完全止息。

14
工作似乎告一段落的父亲,以及对酷热大感吃不消的大哥,终于都来到了轻井泽。
姑丈回到东京去了,与他们错身而过。虽然俗话说「不吐不快」,但关于放映会一事,姑丈临行前还嘱咐我:「可千万别多嘴。」
那是当然。要是一不小心对雅吉大哥说了,他肯定会追根究柢地询问来龙去脉吧。倘若最后还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臆测,那可就麻烦了。
当时情况太过惊慌失措,不及细想,一且冷静下来之后,我便发现,有几个地方不太对劲---
只要向某人转述,在过程中,自己的思维也许就会愈来愈清晰吧。既然如此,那个「某人」要找谁,当然是显而易见。
弓原姑丈称赞我有「发掘疑问的才能」。但是,我是在贝琪出现之后,才开始有了那些想法。
只要与贝琪交谈,彷彿是流动的雾凝聚成了有形体的云一般,原本只是感到「古怪」的「心情」,就会变作是明确的「疑惑」。就象是教导走路方式一样,也许在不知不觉间,贝琪啓发了我思考的方式。
贝琪正用冷水洗车。我请她陪我一起散步,她便穿着制服跟在我身后。
时间是傍晚时分。打横照来的日光,洒进落叶松树林里。树木在前方的道路上烙下一条条细长的影子,彷彿是斑马肚子上的横线。
头顶上方,树叶丛生的枝桠绵延不绝。反而使得穿过直线树干,洒落在脚边的阳光,显得特别明亮。
坐车从瓜生家别墅返回自家别墅时,我已向贝琪说明了事情的概略经过。接着,我试着提出心中升起的疑问。
「瓜生先生他呀,在街上遇见的时候,还特地对八重子小姐这么说呢。『下回放映会一定会邀请您参加。』因此,这次的放映会,即便道子小姐很特别必须先邀请,但接下来,应该是先通知有川伯爵家的千金八重子小姐,而不是我,这样比较自然吧?」
贝琪答:
「倘若他的目的是要对桐原小姐恶作剧,那便算不上不自然。」
「所以这意思是,虽然不能对有川小姐做出失礼之举,但如果是我,就很适合当个陪衬一起参加?」
「怎么会呢。小姐您是一位端庄稳重的人,想必是因此认定您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吓得不断嚷嚷,才会邀请您吧。」
「唉呀,还眞是吹捧我呢。」
鸟儿发出啼叫,音色很象是长时间抖动着某个东西。见我朝鸟叫声的方向望去,贝琪说:
「是知更鸟呢。」
「杜鹃与知更的叫声虽然都很常听见,却都看不见牠们的身影呢。」
「和麻雀及乌鸦不同,很少有人亲眼见过吧。」
我再次迈开步伐。
「事后回想起来,对方会邀请姑丈,未免也太凑巧了。简直就象是为了请他处理善后,才会邀请的吧?如果是因为这样而邀请我,就说得通了。」
贝琪静默不语地跟在后方。
「当然,这样的假设太大胆了。因为这样一来,就表示瓜生先生早已预料到会发生这起意外。」
「是啊。」
「即便是让井关小姐观看可怕的画面,又敲响铜锣,谁也不能预见,这种意外一定会发生。就算知道井关小姐的心脏不好也一样唷,这是无法事先预料到的。」
「是的。」
「如此一来,虽然很毛骨悚然,但以这些为前提所能推测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是的。」
贝琪彷彿知道我打算说出什么。
「像那样,不向任何人介绍,直接让井关小姐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太奇怪了。」
「是的。」
「井关小姐在我们进入屋内的时候,该不会早就已经——没了气息吧?任谁都会这么想吧。」
知更鸟再次高声啼叫。

15
「是吗?」
贝琪的反问,听来象是在装糊涂。我不予理会,继续说:
「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贝琪神色自若,视线象是在追逐着鸟叫声,看向远方的树梢:
「为什么呢?」
「我问过姑丈了唷。我本是想不露痕迹,但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出现这种疑问,所以相当具体地回答了我。就在姑丈走进屋内,瓜生先生告诉他铜锣一事时,听说在途中,瓜生先生与井关小姐说了几句话。」
这时贝琪头一回显露出兴趣。这是我还未告诉贝琪的新情报。「首先,姑丈走进屋内后,瓜生先生就站在门口旁边,然后悄声地告诉他恶作剧一事。当时,姑丈瞥了一眼椅子的方向。黑色帘幕已全数拉起,屋内非常昏暗,但还是可以见到斜纹编织和服的袖口。也因此看得出对方是位女性。姑丈甚至还想,『他其实想吓的是坐在那儿的人吧。』——瓜生先生在谈话途中说了句『抱歉』后,便走向那位女性,说了类似『妳就静静地坐在这里就好了』这样的话。井关小姐则回答:『我知道了。』」
——怎么样?我看向贝琪。她说:
「尽管如此,小姐您还是无法信服吧。」
「没错。」
「毕竟您还特地跟我说了这一番话呀。」
「妳有什么想法吗?」
嗯——贝琪思索一阵后:
「瓜生先生除了是位大富豪之外,还是位会去钻研兴趣的人呢。」
「是啊。」
「好比说,他有可能是事先将井关小姐回答的部分,录在收音机里。然后再一边播放,一边与她对话——这样的推想如何呢?」
「不无可能。只是,录音带的声音与现实中的声音,听起来还是不一样吧。姑丈也说,那确实是眞实人类的声音。」
「那么,是瓜生先生具有八人艺的才能吗?」
「八人艺?」
「就是声调。是指一个人可演出男女皆有的八个人声音的技艺。」
若是去曲艺场,可以见到拥有这项才艺的人吗?在宴会的余兴节目上,我倒是曾看过说书、落语、魔术与杂耍。但是,却没听说过八人艺。
「我想就算他再怎么钻研兴趣,应该也不可能做得到吧。」
「这倒也是呢。」
我走上横跨溪流的小桥。水流激起了声响,湍急滚动。
我就象是一个面对迟迟说不出答案来的学生,心中感到焦急的老师。
「即便如此,『其实井关小姐早已死了,但她却能回话』这种情况,还可以想到另一个推论。」
「是吗?」
「没错。就是坐在椅子上的人,根本不是井关小姐。」
贝琪歪过头。
「这可眞是大胆的假说呢。您的意思是,瓜生先生藏着一位不为人知的秘密女性吗?」
「如果是的话,事情就简单多了……」
我渡过桥后,又退回了几步,目光落在眼下的清澈水流。贝琪安静地跟在我身旁。
在高度约莫是一个大人身高的下方处,水流不断滚动。一只橙黄色的蝴蝶吸附似地停在潮湿的黑色岩石上,动也不动。乍看之下,象是在吸着岩石表面的河水。

16
「不对劲的地方,还有很多。象是道子小姐特地前来邀请我们,就是其中一件。还有,她骑着马前来参加放映会也是。无论是多么简略的邀请,桐原家的千金竟然会直接穿着骑马服进入屋内,实在是太奇怪了。一般都会换套衣服,再请司机开车送自己过来吧。」
贝琪颔首,表示同意。
「另外最奇怪的,就是艾克路易。」
「是桐原小姐的爱马吧。」
「没错。道子小姐当时眞的很担心待在雷雨中的艾克路易。这点我很能明白。可是正因为明白,才觉得奇怪。」
「小姐是指她开口表示担心的时机吧。」
「对。无论是打雷还是下雨,都在事件发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既然担心艾克路易,那么在天气开始变坏之时——至少,在开始打雷时,就该回去了吧。那样子简直象是——」
「象是特意一直在等待铜锣响起,井关小姐倒下,是吗?」
「没错。还有呀,当时也是道子小姐说,井关小姐发出了呻吟声,双脚抽搐,十分痛苦。但实际情形谁也不晓得。混乱之中,道子小姐说得煞有其事,所以大家也就这么以为了。就连我,也以为自己眞的听到了呻吟声呢。可是,冷静回想——却无法确定眞的有听到。」
这时蝴蝶终于振翅飞离岩石。牠轻飘飘浮起,尔后消失在右手边的树林中。
贝琪谨愼地挑选说词:
「如此一来,小姐您是认为,桐原小姐出手协助了瓜生少爷吗?」
我背对着小桥的扶栏。
「我知道这个想法太荒谬了。侯爵家的道子小姐——那位道子小姐,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可是——如此思索之后,一切就很合乎逻辑了。」
「是怎么样合乎逻辑呢?」
「首先发生了某件事情,使井关小姐心脏病病发。瓜生先生有什么苦衷,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因此想要一个稳妥的理由,好让家人及妹妹,都不会对井关小姐的死起疑心。若能再有个对警方有影响力的证人,那就更好了。之后,他再请道子小姐『协助』他。」
「因此,桐原小姐才会邀请弓原姑爷。」
「没错。然后道子小姐选了由里冈先生负责敲响铜锣,便前去邀请他。自己则再早一步回到瓜生家别墅。接着将艾克路易拴在后门,换上斜纹编织的和服。再坐在椅子上,摆出能让人能看到自己袖口的姿势后,便呼唤弓原姑丈入内,再与瓜生先生做出交谈的模样。姑丈一离开,她又立刻换回骑马服。最后再象是刚刚抵达一般,从门口进来。」
「另一方面,瓜生先生再将斜纹编织的和服穿回井关小姐身上,让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呼唤一行人入内——是这么一回事吧。」
「是的。」
贝琪今日没有戴着白色手套。她交叉起自己美丽的手指,说:
「还眞是复杂呢。」
「是呀。可是这样一来,瓜生先生与道子小姐的行动,就全都说得通了。」贝琪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指尖。
暮蝉开始鸣叫。
「是这么一回事吗……」
贝琪抬起头。
「别宫无从分辨。只是,小的并不认为,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
例如,冲关小姐的身形比道子小姐还要来得大些。还有她是束起发髻,跟道子小姐完全不同。就算仅是露出了袖口与肩头,也不可能让人轻易误认——是指这些疑点吗?
然而,贝琪一边以上方的拇指,摩挲着交叠在下方的大拇指,一边说:「这个嘛……有这些想法的人,是小姐您……可是,您眞的想去思索这些事情吗?」
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很难找出答案。
原本有些昏暗的天空,在乌云滑开后,又恢复了明亮。尽管已近六时,却有种瞬间从黄昏变回白昼的错觉。
在光线的照耀下,西边森林的前方显得朦矓不清。

17
翌日夜晚,我们一家人外出前往万平饭店。穿过树林后,一行人于门廊下车。灯火通明的建筑物,彷彿是穿过童话森林之后抵达的宫殿。
由于是在饭店吃晚餐,虽不算正式,但我还是穿了一袭白色礼服。
享用了美味丰盛的大餐,却在饭后发生了出乎意料的状况。只见父亲站起身,出声向坐在隔壁桌,穿着深蓝色西装的青年攀谈。
接着一行人移动至阳台,准备一同喝茶。青年是与另一名年龄相仿的男子结伴同行。
远方的森林黑压压的,但灯光照亮的前庭里,覆盖着一片看似柔软的绿色青苔。
父亲率先开口:
「打扰两位眞是抱歉。其实是在不经意间听到两位的对话,由于听来非常有趣,才会不由得出声叨扰。」
接着双方彼此自我介绍。青年表明自己是农林省鸟兽调查室的约聘人员,方才正和同行者大肆畅谈野鸟。
既然会来这种地方,再加上他的穿着虽不算华美却也相当正式,想必不是普通人。果然不出所料,青年是川俣子爵家的公子。
父亲先提起一名喜爱鸟儿的有名华族之后,又说:
「身分崇高的人,似乎有很多都对鸟类有兴趣呢。」
川俣先生转动玳瑁镜框底下的讨喜双眼,谦逊回话。他的音色偏高。
「不不,请别说什么身分崇高之类的话。我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而且喜欢鸟儿的人,可是所在多有。还有爱鸟的同志打算一起出本杂志呢。」
「您来这里,是为了研究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但说实在话,主要是放松歇息。」
「即便是我们这样的俗人,光是听着鸟叫声,心灵就能得到平静。不过,一听就能分辨出是何种鸟儿的,也就只有杜鹃而已——」
这时,我便说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听到杜鹃及知更鸟的叫声,却从未看过牠们。川俣先生于是热心地为我说明,甚至还画了图画。同行的人也化为听众,这里俨然成了川俣先生独秀的舞台。
「因为每种鸟的生态都不相同,有些鸟儿很难见上一面呢。知更鸟就如同这张画,非常美丽。倘若无论如何都想亲眼看上一眼,那么在东京的鸟类专卖店也可看到。但前提是得是规模相当大的店才有。」
雅吉大哥倏地将身子往前倾,然后问出我正心想「对方应该会说吧?」的问题。
「——价格大约是多少呢?」
「啊——是啊。虽然没有定论,但应该比一般的鹦哥贵吧。」
「原来如此,是这样子啊。」
「是的。可是,野生的鸟儿,果然还是会想在野外看呢。」
「就跟紫云英(注9)一样呢。」
大哥动作夸大地颔首。川俣先生又接着说:
「在鸟类专卖店里,价格最有趣的是九官鸟。雏鸟约是十多圆,但如果是成鸟,就会分成好几种等级。听说最贵的还高达两百圆呢。」
「哎呀,眞是惊人哪。」
川俣先生微微一笑:
「那么,各位认为,价差是以什么来决定的呢?」
「这个嘛……」
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答:
「难不成是——看牠会说几句话?」
「答得眞好。两百圆的鸟,大约可说二十句话。也就是说,聪明的孩子比较値钱。」
我瞥向大哥,只见他露出不快的神情。
父亲边啜着红茶边开口:
「话说回来,关于三宝鸟,刚才好像听见两位说了些颇为奇妙的事——」
「啊啊,那种鸟现在可是蔚为话题喔。」
「好像听两位在说——三宝鸟其实不是三宝鸟?」
「是啊。眞是想知道,叫声为『佛法僧』的鸟儿,究竟是哪种鸟呢。转头一夜里在传出鸟啼声的那一带,见到了一只美丽的鸟儿,与啼叫声十分相称。
『就是牠、就是牠。』于是就演变成了现在这样。这就是三宝鸟。」
「喔喔,换言之,没有人实际见过牠啼叫时的模样囉。」
「是的。仅是在夜里,自深山中听见了『佛法僧』这样的啼声。比起方才说过的杜鹃和知更鸟,还要难寻觅。」
我啜了一口红茶后说:
「那如果在月夜里进入山中,悄悄地靠近传出鸟叫声的地方,这样如何?」
「我们也这样想过,却未能成功。声音的主人,早在不知不觉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眞是神秘兮兮哪。父亲说:
「其实前阵子,我们收到了三宝鸟的标本呢。听说是灵鸟。」
川俣先生笑道:
「灵鸟吗?所以当地人才会大发雷霆,怒骂说:『你们竟然说什么三宝鸟的叫声不是佛法僧,这种话可是会遭天讁的呀。』——可是,白天三宝鸟的叫声,就象是用贝壳的背面互相磨蹭一样,就只是『咔咔咔』而已。」
这番话眞叫人扫兴至极。

注9:一种豆科植物。

「如果说,一到夜晚,就会变作婉转灵妙的啼叫——这样也太奇怪了呢。」
看来认为「至今大家都搞错了,皆被三宝鸟的外表给迷惑了」的人们,的确才是对的呢。
「没错。首先,三宝鸟夜里应该都在歇息。左思右想,声音的主人都是另有其鸟。」
「那种鸟儿的眞面目,目前还不晓得吗?」
「是的,现在各地都有人展开调査,已开始争着谁能最先找到答案。不出数年,应该就能揭晓谜底吧。」
从男人梳着发髻的时代起,大家一直以为「这件事就是这样」的事情,自从进入文明时代后,错误的观念便一一受到改正。这也是时代的趋势吧。无论如何,叫声为「佛法僧」,却不曾现身在人类面前的神秘鸟儿,还眞是有趣。
回程时,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向贝琪说了方才听到的神秘鸟儿一事。
然而,贝琪也许是太过专心于夜路开车上,紧紧凝视着前方,仅是偶尔随声附和而已。眞没意思。
抵达别墅后,当我正要走进屋内,贝琪却小声叫住了我。我回过头后,贝琪悄声耳语:
「小姐,卖香菇的那名少年,那天之后就再也不见人影。」
然后行了一礼,又回到车子上。
「喂,英子,妳在干嘛呀?」
雅吉大哥站在门口呼唤我。我撩起礼服的下襬,边走向大门,边偏头思索。贝琪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说这句话呢?
当我横躺在月光照耀的床铺上时,忽然明白了她的用意。尔后,赤彦那首和歌中,被我错唸的那一节清清楚楚地浮现至脑海。
——「佛法僧鸟惊叫时」。

18
鬼押出,是天下奇景之一。
天明三年(一七八三年),浅间山火山喷发,天空因火山灰而变得阴暗污浊,地面则因熔岩流而成了一片火海。听说当时爆发的模样,就象是个暴跳如雷的恶鬼,从火山口丢出岩石,又推出了火焰河流一般。
最后留下的遗迹,就是浅间山北面,一片一望无际的荒凉岩原。
如果是老人,便会畏惧地发着抖说:「所谓地狱,恐怕就是如此吧。」若是年轻人,则会想着:「尙未揭晓的月球及火星大地,就是长这副模样吧。」鬼押出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邀请道子小姐前来此地。
从轻井泽过来此地,路途相当遥远。道子小姐若要来到鬼押出,大概会有负责护卫的人结伴同行。但我说:「我想出外踏青,和您单独聊聊。」所以,这方面她会想办法搪塞过去吧。抑或者,说不定她只会跟家里人说声「我要去花村小姐家的别墅」,就骑着单车出来了。
我手上拿着从别墅带来的午餐篮子,搭车北行。也有很少数的人,会骑着马远行至鬼押出。但是一般都是坐车。我曾来过好几次。有一次,还是中学生的大哥,像个猴子般活蹦乱跳地爬上层层堆栈的岩石上方。他当时的背影我还记忆犹新。
无论何时前来,在万籁俱寂的岩海里,从未见到过人影。因此,这里适合作为踏青的场所,也是个聊悄悄话的好地方。
来时,原本浅间山的山头被层层白云覆住,但现在已能见到裊裊生烟的顶端。白云滑向山的另一头,形成绝美的背景。
我从停好位置的福特里走出,踏在漆黑的砂地上。接着我们二人并肩,走到一处看来容易登上岩石区的地方。两人都是裤装。贝琪则是拿着篮子跟在后头。
岩石是泛着黑色光泽的安山岩。有时则会因光线照射的角度,显得雪白耀眼。多半是因为质地脆弱,很多安山岩都呈现出破碎或是剥离之感。碎裂岩石互相重叠的模样,看来也象是座煤炭小山。
在这种岩石地区,也生有低矮的树丛,让人感受到生命力的强劲。
我们以Z字形的路线往上走,攀上高处。正巧有块约莫两个榻榻米大小,形状又适合两人就座的岩石。
两人一同坐下。横扫而过的风十分凉爽,下方受到日晒的岩石却很温暖。
「眞是不可思议的风景。」
道子小姐再次感叹。
远方相连的群山,是幅稀松平常的高原风景。但群山前方,却是一片彷若是恶鬼造就而成的岩石荒海。假使只有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这里,恐怕会心生畏惧吧。
「在野外吃东西,感觉又更加美味呢。」
贝琪打开餐篮,又在平坦之处摊开餐巾,当作是临时餐桌。我拿起绿色瓶子,用里头的水简单地洗了洗指尖。
「请尽管享用吧,虽然只有饭团和三明治。」
「看起来眞好吃。」
道子小姐放柔细长的眼眸笑道。
「还有别宫那一份呢。」
「小的惶恐。」
郊游踏青之际,随行的下人也会一起吃饭。这样一来心情又更加放松,玩得也开心。至溪流边玩耍时,还会将水果浸在河水里冰鎭。很可惜地,在这里就没办法这样做了。
道子小姐入迷地注视着贝琪:
「这位小姐的英勇事迹,我已经听大哥说过了唷。」
贝琪不发一语,倒出热水瓶里的茶。
「司机兼女伴,甚至还负责担任护花使者呢。」
所谓女伴,是指负责监督的同行女子。除了轻井泽之外,一般良家妇女外出之际,都要有女伴一同随行。
「还有,也是家庭教师吧?」
「哎呀。教妳英语吗?」
道子小姐问。贝琪边请我们享用便当,边讨饶:
「小人的事情,就请两位高抬贵手吧。」
但道子小姐这次却单刀直入地对贝琪说:
「大哥似乎相当喜欢妳唷。」
贝琪没有答腔。道子小姐拿着火腿三明治,又说了奇怪的话。
「妳想不想成为某户伯爵家的养女呢?」
贝琪回头看向群山,答道:
「比起别宫,欣赏浅间及黑斑山等群山,应该会有趣得多吧。」
阵阵凉风抚过脸颊。

19
贝琪坐在斜对角的小岩石上,吃着饭团。
之后收拾整理,将东西收回篮子当中。
「我们要四处走走,妳就在车上等吧。」
「这里的地面崎崛不平,请两位务必小心——别宫偶尔会上来査看两位的位置。」
与道子小姐两人独处后,我们走向岩石之间的小径。沿路所见,有象是要塞般的小山,也有外形极像动物的岩石。弯下身子,视野里全都是带着黑色光泽的石块,绵延不绝。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风景都相同,彷彿闯入了八幡的不知薮(注10)似的。

注10..不知薮:位在日本千叶县市川市八幡的竹薮,相传人一旦走进便再也出不来。

奇岩群形成了一个小型盆地,我们往下走至低洼地区,相对而坐。
「您一开始就打算让由里冈先生受伤吗?」
我开门见山。
道子小姐扬起微笑「眞要那么说的话,我想不是的。纵然结果相同。」
「那么,那究竟是——」
「那位少爷,是以特别的眼神看着我的姊姊吧。当然,我想妳也知道,无论如何,他们也绝无可能结为夫妻。——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就算不是优秀难驯的悍马,至少他也要能够驾驭我的艾克路易。我认为这是义务。」
这算是某种洁癖吗?
「若不是能够驯服焊马的男性,丽子小姐就看不上眼吗?」
「这个嘛,谁知道呢。」「那么,是道子小姐您自身如此认为囉?」
「我所乘坐的,是温驯可人的马儿艾克路易唷。牠决计称不上是什么悍马。就这层意义来说的话,眞正想驾驭焊马的人,是大哥才对吧。」
「您的大哥吗?」
「是的。」道子小姐边轻抚着身下的岩石边说:「哥哥喜欢妳的司机,是事实喔。」
这时,我终于明白方才道子小姐那番话的含意。「妳想不想成为伯爵家的养女呢?」意思即是指结婚。身分低下的女子,先成为某处富贵人家的养女,再嫁入豪门,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可是,贝琪是司机,对方可是桐原家,这样的想法可说是极度地不切实际。大名华族的当家,都会受限于旧藩以来的各式各样传统及人脉。最重要的,是非常重视门当户对。而结婚也是家主的工作之一。
如果是地位较低的人家,或许还有可能吧。但是,桐原家可是在二百六十名大名当中,从前头数起还比较快的名门望族。家主绝不可能依循自己的喜好,迎娶身分相差悬殊的女子。这可是足以动摇一整个家族的大騒动。
假使对象是下人,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情妇」吧。与正妻不同,在他处张罗这名女子的生活。听说在服侍贵族的下人少女当中,也有人希冀着自己能当上情妇。因为这也算是飞上枝头当凤凰。
但我无法想象变成那样的贝琪。
「您与令兄谈论了别宫的事情吗?」
「是呀。」
「他怎么说?」
「他说:『若能与那样的女子一起生活,应该很有趣吧。』」
一瞬间,我也兴起了冲动,想看看胜久少爷与贝琪生下的孩子。
道子小姐又说:
「对了,我当时也用了悍马这个词汇唷。我说:『虽有听说过《驯悍记》(注11),但这一位竟然还会开枪,那可眞是匹不得了的悍马呢。』」
「然后呢?」
「大哥沉默不语了好一阵子,接着改变了话题。说:『……眞要说悍马的话,没有比时代这匹悍马更难驯的了。就连拿破仑,也被甩落在地。』」
名为时代的悍马——顿时它化作巨大的幻影,飞奔过鬼押出上方的青空。

20
我回到原本的话题。
「——可是,您又利用肩膀受了伤的由里冈先生去做那种事情,这样不太应该
吧。」
道子小姐并没有做出「不知妳在说什么」的表情。她只是缄默不语,别开目光,望着低矮的绿草。
「这种事情,由我来戳破,也许算是我多管闲事吧。可是,邀请我参加的人,
城市之光
是您唷。所以,我——定要说出自己无法释怀的事才行。以往几乎毎天都会出现的卖香菇少年,从那天起就不曾出现了。我想我应该没有记错,不过,他该不会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吧。」
道子小姐将睏倦慵懒的双眼转向我。
「——作为一个当时在场的人,只有这件事,我一定要问清楚不可。这算是我的义务吧。」
道子小姐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妳不必操心。瓜生先生是担心他会说些无谓的谣言,因此将他送到东京去了。现在应该正在瓜生家,成了见习生吧。」
听她这么说,我松了口气。
「听说双亲一听到儿子能到东京去,高兴得手舞足蹈呢。虽然对于事情的来龙去脉,始终是胡里胡涂的。」
「我一开始也是胡里胡涂的呀。可是,事情实在太过古怪了。所以我才在想,难不成井关小姐从一开始,就已经没有气息了。」
「——可是,她确实有在妳姑丈的面前讲过话吧?」

注11:莎士比亚所写的喜剧之一。

「是的。所以我才会以为,是您打扮成了井关小姐的模样,坐在那里。」
「哎呀。」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临时雇用卖香菇的少年。下将棋时,不会使用多余的棋子吧。相同的道理,如果需要男性帮忙准备,只要请由里冈先生出手就好了。当时的情况下,倘若除了瓜生先生与您之外,还有其他人待在现场,事情只会益发棘手吧。若还要特地在那之前替换身分,未免太奇怪了。那就表示,你们使用的是另一种方法。而这个方法,才会使你们当时必须雇用那个孩子。」
我一口气说完。又接着开口:
「可是,如果两位是想制造井关小姐还活着的假象,我想由您做她的替身会比较简单吧。为何是选择另一种方法呢?.」
道子小姐面不改色,反而像在解说。
「那个方法可是一点都不简单唷。首先,妳必须先脱下已逝女性的和服不可。对方是女性吧。既然如此,若让她的大体变得不成体统,眞是太不应该了——接着,姑且不论脱衣,在我换回骑马服之后,也必须再重新替她穿上和服才行。因为我想尽早到屋外去,所以这件事本想请瓜生先生负责。可是,对男性而言太难了吧。即便是我,替她穿上和服可能也要花上不少时间——最后,这才是最大的难题,即是去世之人的身体,过了好几个小时后就会变硬。我的奶奶过世时,我才知道为已逝者更衣是件很困难的事。所以,我想尽快让她坐在椅子上。至于引发骚动后要让她躺下的那张长椅,也事先放了坐垫,让它尽量变得象是椅子横倒后的模样,再让她躺下。假使当时,妳的姑丈详细调査了井关小姐的身体,并指出她已死一段时间的话,那可就糟了,但我又觉得就算他看出来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上流阶级居住的小鎭轻井泽,倘若侯爵家的千金牵扯进案件当中,些许的不自然可能都会直接被忽略吧——就是这么一回事。先不说姑丈,一般而言,这种情况确实是有可能。设想之周到眞是叫人大感吃惊。
我多少有些佩服:
「一般而言,一旦发现很难交换身分时,都无法再想到其他方法了吧?」
「是吗?我倒是马上就想到,只要让井关小姐出声说话就好了唷。而且那名卖香菇的少年,所戴的草帽相当大,正好可以遮住整张脸。不说这个了,倒是妳,眞亏妳能察觉得到呢。」
于是我说了三宝鸟一事。道子小姐感叹道:
「简直就象是上天早已准备好了寓言一样。的确,井关小姐是现出身影的三宝鸟,而我是只让人听见声音的佛法僧呢。」
我顺着自己的直觉说:
「所以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吧。」
「也只能这么做了吧。我从后门进入瓜生家的别墅,瓜生先生则买下那个孩子身上的衣服,再递给他下人的服装,让他到外面去。我则是迅速换穿上那身衣服,戴上草帽,坐在井关小姐旁边的椅子上,脸部朝下拨弄底片罐。」
马克•吐温(Mark Twain)所写的小说中,也有王子换穿上流浪少年脏污衣裳的情节(注12)。桐原侯爵家的千金套上贫穷少年的深蓝色和服,又穿上农家裤裙,然后蹲在地板上。听见这些话,眞有种奇妙的诡谲感。
「——然后就在妳姑丈的面前,瓜生先生朝我走来。他将手放在坐在椅上的井关小姐肩上,与她说话。一旁的我再配合他,继续做我的事同时回应他。」
与其说是八人艺,更象是由两人所表演的腹语术。
如果是卖香菇的少年,应该会用低沉的嗓音说乡下方言才对。现场没有其他女性。在这种情况下,姑丈当然会以为道子小姐的声音就是由井关小姐所发出。
漂浮至半空中,失去了主人的话语,果然相当骇人。
「——待妳的姑丈离开之后,我又迅速换装,前往大门口。」
至于少年的衣服,只要火速脱下揉成一团就好了吧。比起与死者互换身分,这个方法花费的时间,根本短得无法比拟。

21
天与地之间,彷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天空蔚蓝,四周静得叫人心慌。
「也许您不方便说出来,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询问后,道子小姐出乎意料地全盘托出。
「——那天我驾着艾克路易,经过瓜生家的别墅前方,恰巧听见了女人的尖叫声。我心想发生什么事了吗?凑近一看,只见庭院前那位家庭教师正与瓜生先生推挤成一团。我本想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就此离开,但那名女子却倒在地上。我不由得下马走近,发现瓜生先生完全慌了手脚。四周—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就是散落着美女的艺术写眞。瓜生先生等到大家都去登山之际,让那位女子看了那些照片,然后,似乎是开口请求对方让自己拍摄艺术电影。」
这样的结果我曾隐隐约约思考过。但是眞正听见后,更让我有种难以言喻的厌恶之感。我绝不是在怀疑他拍摄所谓艺术电影的意图。瓜生先生是位热爱摄影的人。但是强迫一名心有不愿又柔弱的对象,实在不可饶恕。

注12:指《乞丐王子》。

亲眼见到未婚夫这一面的道子小姐,肯定是更加嫌恶吧。
「——结果,那名女子再也没有站起来过了。探向她的鼻息,也已经没了呼吸。瓜生先生则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如果是我,——定会直接掉头就走,再也不跟他见面。」
「倘若是其他人,我也许会采取其他的行动吧。」
但如今两个家族之间已论及婚嫁,她很难这么做吧。
「可是,道子小姐没有那么做,还打算袒护瓜生先生……」道子小姐摇了摇头。
「绝非如此唷。」
「咦?」
「说明白一点,我觉得这个男人果然也是头劣马。而发生的这件事,就象是我捉住了劣马的尾巴。」
「所以,我才在想,要捉着他的尾巴,将这头劣马耍得团团转。」
「而且,我也希望那名女子的家属问及原因时,能够给他们一个更加恰当,也更能够信服的理由。即便是『不注意时就在房里晕倒了』这样的理由也无妨。如果那是眞的的话——可是,瓜生先生的内心感到歉疚。最重要的,是被我看见了眞相。所以我就跟他说,刚好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女人没了呼吸,那么无论怎么辩解,家人都会觉得古怪吧。纵然表面上接受了,但如同浓雾般的疑虑,还是会盘旋在家人及下人的心里。而且有人忽然猝死,也必须报警才行。届时瓜生先生就得待在警署里接受调査。被迫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被人怒吼,被人审问。」
「听见您这番话,头脑混乱的瓜生先生也只能一口答应——之后便老老实实地遵照道子小姐的计划行动吧。」
「没错。」
我吁了口气。
「的确,在看电影的途中,而且又是在检察官面前晕厥过去,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是起普通的意外事故呢。」
道子小姐不疾不徐说道:
「——逝去的人,已经无法再复活。我要他答应我,至少对她的亲属,致上十二万分的歉意。就说都怪他给井关小姐看了蛇的电影。反正不论拿出多少钱,对瓜生家而言,都是不痛不痒吧。」
道子小姐仰头看向白云。
「妳还有事情想问我吗?」
「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
「即便如此,您还是打算与瓜生先生结婚吗?」
道子小姐的语调依旧不变。
「……这回的事,只是寻常的意外唷。没有任何可以拒绝的理由吧。」
「只要向父亲哭嚷着说不要,那样不就成了吗?」
间隔了一段时间后,道子小姐开口:
「……我呀,觉得自己也是匹劣马唷。所以根本不打算等到千里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反而觉得,已经捉住尾巴的劣马,还比较容易操控。」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坦白说,其实我不讨厌由里冈先生喔——大概是把他当成一个会对他的迟钝动作感到烦躁,偶尔还会想将他摔到墙壁上的玩具吧。跟那样的由里冈先生比起来,我不认为瓜生先生有好到哪儿去。我也认为,瓜生先生是个满口谎言的人。可是,跟他结婚也无妨。因为若嫁进瓜生家,我便可以过着跟现在的桐原家相比,毫不逊色的生活——跟妳说唷,我呀,很喜欢画。画总是能打动我的心。一旦成了瓜生家的夫人,我就可以随心所欲购买自己喜欢的画。将来,我想用搜集来的画作,开—间小小的美术馆,创造出——个仅属于我的世界。」
接着她问了一个出人意表的问题。
「妳看过卓别林的《城市之光》吗?」
「有的。」
「之前在我们家的电影放映会上,播了这个片子呢。」
往昔天皇陛下甚至曾经亲临桐原府邸,因此宅邸中各式各样的迎宾设备皆非常完善。现在似乎也经常邀请身分高贵的大人,举办电影放映会。
道子小姐的神情,象是在回想当时的画面一般。
「在最后那一幕,双眼恢复光明的维吉妮亚.雀蕊儿,是身处在花店里吧。接着,为了她费尽千辛万苦,四处筹措医疗费用的卓别林正巧经过——浑身破破烂烂,落魄不堪的呢。由于先前维吉妮亚的眼睛看不见,因此她一直以为救了自己的,是位富有的青年绅士。她见到卓别林的模样后笑了。然后为了施舍钱财给他,执起了他的手。这时从握着的掌心触感,她才惊觉到救了自己的人,其实就是眼前的男子。」
「我也记得是如此没错。」
「解说员高声一呼,正是全剧最感人之处。可是,望着这一幕时,乐团的演奏,解说员的话声,全都从我的耳里消失了。我仅看见,发现眞相的维吉妮亚脸上,说不出的嫌恶与憎恨之色。」
忽然,有只蜻蜓轻快地飞过眼前。竟然能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来呢。只见牠吸附似地停在黑色岩石上。
道子小姐接着说:
「——『你夺走了我的梦想,抹杀了我心目中的绅士。』她的神情看起来,彷彿是如此的深恶痛绝。其他观众皆单纯地用手帕压着自己的眼角。待众人回去后,我请人再放——次最后一幕让我观看。不须解说员——我们家的人也不感到讶异,心想『小姐,您竟是这般感动吗?』因为,那是『名场景』嘛。可是,看第二次时,维吉妮亚的神情已经截然不同了。她的表情已不如我一开始看见的那般惊恐。不仅如此,甚至还牵起卓别林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上。」
蜻蜓紧攀在岩石上,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我呀,是看到了自己的心唷。也就是表示,『我所作的美梦,眞相不过就是如此』,反过来说,也是表示『就算眞的有良人出现在面前,在我眼中也只会是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因此我能遇见的,全都是劣马。——而且在千里马的眼中看来,我也不过是匹劣马罢了。」
道子小姐轻站起身,背对向我。
也许是因这个动作而受到惊吓,蜻蜓向上飞离岩石。尔后牠停在固定一个点上,震动着透明的翅膀,最后象是被风运走一般,飞向远方。
重新面向我时,道子小姐已变回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桐原家千金。
「好了,我们走吧。」
从低洼处往上走后,便见到了贝琪的白色制服。道子小姐开朗地朝她挥手,接着向走近的贝琪说:「不好意思,能请妳清空方才的餐篮,然后拿过来吗?」
贝琪偏过脑袋瓜子。「怎么了吗?」
道子小姐轻快地说:
「——我在岩石之间看见了浅间葡萄唷。我们过去摘吧。」


22
我迟迟难以向贝琪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特别是关于井关小姐过世的原因——就像个只会写出错误答案的学生般,忸忸怩怩地不敢将考卷交给老师。
回到东京,驶至银座之际,我试着开口:
「这附近,也有贫穷人家居住吗?」
贝琪微歪过戴着制服帽的后脑勺。
「小姐,怎么了吗?」
「带我去看看。」
车辆驶向一丁目的方向。拐个弯,沿着河岸前进,最终停下。
在河川对岸的石墙上,并排着象是几层箱子堆栈起来般的房屋。每个箱子似乎就是一栋屋子。西下的夕阳余晖斜斜地打横照去。在朝向我们的方向,可以见到晾晒的衣物。外形象是人张开了手臂的那些衣服,看得出是衬衫或浴衣,但当中,也有着看似是好不容易才能挂在竹竿上的碎布。
外头愈亮,从窗户往内窥看的屋内就显得愈暗。彷彿有烹煮豆馅时的热气,正充斥在黑漆漆的屋内似的。
石墙上,在象是被削了一截般较为低矮的地方,有个赤裸着上半身的瘦骨嶙峋老人站在那里。他的皮肤也晒得黝黑。停在他眼前的一艘小船上,则站有一名戴着草帽的男子,两人朗声说话,时而哈哈大笑。
河面显得漆黑污浊。某个不明物体飘浮在水面上,有着头颅般的形状。
冷不防地,有个肥胖的女子从一旁的三楼窗子里探出头来,朝河川丢下了垃圾。接着,她似乎狠狠地朝我瞪了过来。我顿时有种错觉,对方其实是将垃圾丢向我。
「小姐,要走了吗?」
「嗯……」
车辆发动。我全盘说出了在轻井泽所发生的事。
「总觉得妳会生气,所以至今一直说不出口。」
「为什么别宫要生气呢?」
「因为——眞正该做的事,应该是让瓜生先生坦白说出眞相,再让他亲自到井关小姐的府上道歉才对吧。」
「可是,我做不到。我并不觉得瓜生先生会认罪,也不觉得井关小姐的家人知道了眞相后,会得到更多慰藉。就这方面看来,道子小姐也许是在她能力可及的范围内,做了一件好事吧。」
然后,对于方才见到的景象,我提出了疑问。
「那些人们,三餐是否都有温饱呢?」
「眞要说贫困的话,有很多人甚至没有眼前这样的住处。小姐应该也听说了吧,东北地方由于饥荒,人民过得相当凄苦。」
「我一直以为,每天三餐都有饭吃,是很理所当然的事。因此,一有不喜欢吃的,我就会剩下来。但是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连剩都无法剩吧。」
「很遗憾地,小姐说得没错。」
「倘若井关小姐不是瓜生家的下人,当然,所有的待遇都会不—样。一思及此,就觉得这世界上存有我们这样的人,也存有并非是我们这样的人,实在非常不公平。可是实际上,见到了方才那样的屋子,若有人要我『住在那里』,我一定会全身发抖,怎么样也做不到。」
「小姐——」
贝琪静静开口:
「『住在那种屋子里的人不可能会幸福』这种想法,不仅失礼,也是一种傲慢喔。」
这番话,象是有人正温柔地斥责着自己一般。贝琪又说:
「倘若小姐不介意的话,能否请您透过桐原小姐,询问井关小姐的墓地座落在何处呢?找—天,别宫与小姐一起去上个香吧。」
我对着贝琪的背影,用力点了下头。

23
即便感受到了秋意,不景气的情况依然一成不变。只是,也出现了一则令我感到非常有趣的新闻。
内容即是京都帝国大学的副教授夫人,成了一位一圆出租车司机。这是日本史上头一遭,也是眞实事件。报纸上头还刊载着夫人握着方向盘,笑容可掏的照片呢。
我马上拿着那篇报导给贝琪看。
贝琪表示:
「现在已经变成了女人也能当司机的时代了呢。」
听她这么说,我不禁笑了起来。
在季节已完全更迭之际,道子小姐难得地捎来邀请。内容是请我欣赏电影。
「我也邀请了由里冈先生唷。」
我肯定是不由得皱起了小脸吧。道子小姐摇了摇头:
「——这次我没有任何意图喔。就只是想请妳过来欣赏电影。片名是《城市之光》——其中的最后一幕唷。」
听闻星期日中午,桐原家会举办一场秋日电影放映会。在道子小姐的央求之下,也将《城市之光》编入了播放节目单当中。她打算在客人移动脚步,前往晚宴之后,我们几人留下欣赏卓别林与维吉妮亚•崔蕊儿的演出。
因此,在黄昏时刻,我登门造访了桐原宅邸。我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专门用以播放电影的特别建筑物前方。
室内广敞得犹如一座小型体育馆,正中央处备妥了一张椅子。
「一张?」
我不得不对这个数字感到疑惑。道子小姐穿着秋天的振袖。她指向眼前的荧幕,同时可以见到她长长袖子上的红叶。
「今天我和由里冈先生是制作人唷。观众的话,只有妳一人。」
我看向道子小姐手指的前方,只见眼前垂吊着象是应急用的白色帘幕。原本的荧幕,是工工整整地贴在墙壁上。刻意往前垂挂的帘幕显得无精打采,不甚可靠。既然会如此安排,应该是有某些用意吧。
「由里冈先生在那里——」
他正背靠着后方的墙面,拿着萨克斯风。
「解说员和乐圑都已经回去了唷。最后那一幕,刚才已让由里冈先生看过了。我请他在接下来的放映中,随心所欲地搭上曲子。」
由里冈先生想必是在构思乐曲吧,似乎完全没听见我们两人的对话。在灯光的照射下,可以看见他眉毛附近的骨头向外突起。双眼落在阴影里,却一点也不诡异或可怕,反而让人感受到了全神贯注之人的强韧。
道子小姐向我走近,悄声在耳边低语:
「——妳是第一次听由里冈先生吹奏萨克斯风吧?妳绝对会大吃一惊唷。只有在吹奏萨克斯风的时候,会让人不禁觉得,就连神也伸手推了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一把呢。」
原来如此,由里冈先生是即兴曲的「作曲人」。
「道子小姐您呢?」
「我会在那里——」
旁边的地板放置着风扇,前头还夹有薄板。似乎已精准地调整好了位置。道子小姐请我就座后,便在风扇旁蹲下。
室内变暗之后,光线打在荧幕上,再逐渐扩展开来。
影片从日历的数字不断往前的场景开始。当画面当中出现了维吉妮亚时,后方倏地奏起了狂啸的乐声,彷彿刮起了小型龙卷风。
萨克斯风对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乐器。我本以为会在女主角登场的时候,吹奏起优美动人的音乐,因此大吃一惊。
维吉妮亚见到身型挺拔的年轻美男子后,心头激荡不已,猜想着对方是否就是自己梦中的那个人。
总算,卓别林出场了。见到他浑身脏兮兮的,街上的少年们对他大肆嘲笑。音乐没有显露出哀伤,反而音调一转变得滑稽,像在对卓别林冷嘲热讽。
卓别林弯下身子,意欲拾起落在马路上的花朵。他的裤头因此显露在外,里面
的布跑了出来,坏心的少年用力一扯。卓别林这下子终于动怒了,追着少年们到处跑。
见到这幅情景,维吉妮亚觉得有趣,笑了出来。
——奇妙的是,当下由里冈先生的音乐,无论怎么反其道而行,或是理所当然地演奏符合的配乐,我都觉得不即不离。不,反而与眼前的悲伤喜剧,抑或者该说是滑稽悲剧,非常地契合。尽管他激动地吹奏着,我却又觉得四周彷彿悄然无声。
忽然间,卓别林将目光转向展示橱窗,发现到维吉妮亚。花瓣自手中接连纷飞飘落,有如一场白色的落雨。
此时道子小姐打开了风扇的开关。荧幕的下边缓缓地摇曳出波浪的弧度。维吉妮亚依然笑着,卓别林则出神地注视着她,只见两人的身影摇摇晃晃。
啊啊,原来如此。如同由里冈先生正吹着萨克斯风般,如今,道子小姐也是透过这种方式,在画着一幅巨大的画作。或许,道子小姐有着特别的美术才能也说不定。眼前这样不可思议的、《城市之光》世界的摇摆,只有道子小姐能够办到。而能够成为这幅画的「观众」,仅有我一人而已吧。
带有奇妙弧形的画面,最终没入黑暗当中。
萨克斯风的音色,也象是浓雾散开一般,逐渐远去。
这阵黑暗,沉痛地几乎要撕裂人的胸口,却又莫名甜美。一时半刻,我还想继续沉浸于其中,同时屛着气息,等待一秒之后即将亮起的光明。


参考文献(作品中已提及的部分不包括在内)
《女子学习院五十年史》女子学习院
《徳川庆喜家的孩子房》榊原喜佐子(角川文库)
《华族的昭和史》酒井美意子(讲谈社文库)
《昭和My Love》酒井美意子(清流出版)
《华族的肖像》酒井美意子(清流出版)
《我的东京物语》朝吹登水子(文化出版局)
《我的軽井泽物语》朝吹登水子(文化出版局)
《东京山手线故事》木村梢(世界文化社>
《震灾复兴〈大银座〉的街道.清水组写眞资料》银座文化史学会
《Visual Book江戸东京别卷震灾复兴大东京明信片》近藤信行(岩波书店)
《东京下町昔日店铺》小嶋敏子(朝日出版Service)
《银座残像》师冈宏次(日本相机社)
《回忆中的银座》师冈宏次(讲谈社)
《怀念的银座.浅草》小松崎茂.平野威马雄(每日新闻社)……〈银座八丁〉中摊位的排列,就是依据此书。故事的时代设定为昭和七年,《怀念的银座•浅草》则是昭和六年所着,但我想应当不会有太大的差异,另又考虑到此书相当具fl-麫时代的氛围,于是直接引用。
《银座十二章》池田弥三郎(旺文社文库)
《江戸东京街的履歴书④》斑目文雄〈原书房)
《银座四丁目十字路口》枝川公一零一见书房)
《我爱银座》多数执笔者(求龙堂)
《银座的米田屋洋服店》柴田和子(东京经济)
《日本的爵士乐史=戦前·戦后》内田晃一(Swing Journal社)
《寝园》横光利一(文艺春秋)
《贞操问答》菊池宽(文艺春秋)
《野上弥生子随笔集》野上弥生子(岩波文库)
《迷路》野上弥生子(岩波文库)
《情热的杀人》葛山二郎(刊载于「新青年」)
《日本野鸟记世界非虚构全集12》小林清之介(GYOSEI)
《Bird Song 3》本多胜一.松田道生•水谷高英(主妇之友社)
《犬与鸟最新目录》(日本畜犬鸟兽合资会社)
《文艺年鉴》再版(文泉堂出版)
《昭和二万日全记録》(讲谈社)
《日録二十世纪》(讲谈社)
《朝日新闻所见的日本足迹》(朝日新闻社)
《从朝日啤酒看昭和世相》(朝日新闻社)
《昭和.平成家庭年表増补一九二六——二零零零》下川耿史•家庭综合研究会(河出书房新社)

另外,
和光钟表公司
村上开新堂
日本照相机博物馆。
于以上各处,也承蒙各方人士给予宝贵意见。
本作中的服部钟表店是现在和光的前身;尾张町十字路口,是现在的银座四丁目十字路口。虽然也有资料显示,有人曾在星期日前往时,见过服部钟表店闭店休息,但昭和初期的服部钟表店,原则上除了正月头三天之外,全年无休。另,现在的和光订定周日为公休日。葛利格的钢琴曲,则是承蒙上原佐和子小姐的指导。
另,笔者也参考了当时的各版地图及明信片。


接下来准备录入《玻璃天空》和《鹭与雪》,不过估没有什么人看




抱歉,这么一写主要是开个玩笑的意思,咱是不是开了个不大合适的玩笑呢。我去把这句话删除掉。
虽然不是轻小说,但是任何小说都可以成为轻小说的借鉴或者素材来源。
目前网络上没有贝琪小姐系列的在线版本,于是拿来台版录入。希望有经济能力的去支持实体书,咱录入一方面是发挥买来书的余热,另一方面也是想和大家分享。其实本来我对这位作者也知之甚少,读完后才发现唇口留香……
至于八十年,因为书本的设定是1930年代,故有此一说,请仅作笑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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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

10000
只为百合 子爵
开始以为是挂着推理名号的百合轻小说,但是看到作者就放心看了下去。结果这部作品比我想象的还优秀许多。人物刻画剧情结构之类的陈腔滥调不必多说,小说营造了一种悠闲和缓又充斥着矛盾和淡淡的哀伤与无奈的氛围,有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去亚马逊买了实体书,貌似是叫《别姬小姐系列》啊,一瞬间想到了霸王别姬……感谢楼主的录入让我发现了这么一个优秀的系列。话说我是不是应该去补补直木奖其它获奖作家的作品呢……《我的男人》《赤朽叶家的传说》都是令人难忘的佳作……好像扯远了,请原谅我的啰嗦,继续潜水了=_=

10 年前 0 回復

manill 子爵
' 寒武之纪 发表于 2014-10-5 18:38 抱歉,这么一写主要是开个玩笑的意思,咱是不是开了个不大合适的玩笑呢。我去把这句话删除掉。 虽然不是 ... '


录入辛苦了,因为轻国很多人都喜欢评论说觉得什么小说都是轻小说的感觉
这套书我是先看了人文社出的简体,后来台版出的时候也收全了
中古书店还淘到过一本鹭与雪的日文版,装帧非常精美
另外推荐北村老师的圆紫系列,不过台版绝版了

10 年前 0 回復

manill 子爵
' 寒武之纪 发表于 2014-10-5 11:42 接下来准备录入《玻璃天空》和《鹭与雪》,不过估没有什么人看 '


北村薰的小说需要静下心看,但是,不是轻小说。。。跟八十年前无关

10 年前 0 回復

黑色流星123 騎士
感谢录入。对北村薰的了解主要来自于他的日常推理春樱亭圆紫系列,可惜似乎除了第一部空中飞马之外的其它作品网上就找不到了,残念……
回到这部作品,尽管我确实得承认这种类型的推理小说并不是我喜欢的风格,不过其细腻的文笔和浓郁的时代氛围倒是挺吸引人的。总的来说感觉很不错。

10 年前 0 回復

天天狂奔 平民
看了一遍原文,不懂; 又看了一遍原文,还是不懂。再看了一遍原文,实在不懂。最后看了一遍回帖,懂了我为什么不懂……于是我懂了,人有时候要学会放弃。

10 年前 0 回復

寒武之纪 勳爵
我的自我是极为有限的,受制于自我欺骗、错误、心绪、感情、冲动和罪孽的各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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