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学生会侦探桐香5[台/简]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1-24 17:05 编辑


学生会侦探桐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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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杉井光
  插图:ponkan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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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1-26 07:38 编辑


第一章

我从小就对「后来的祭典(注1)」这句俗语感到疑惑。
既然是表示不合时节、错失时机,应该写成「祭典之后」才对吧?后来的祭典,表示后面还有另一项祭典,这不是很奇怪吗?
……但是,其实这一点都不怪。它就是这个意思。很惭愧地,直到进入白树台学园,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凉爽的晚风温柔地拂去战争的余温,学生会长——天王寺狐彻在运动会闭幕典礼上发表致词。
「京都的衹园祭分成两次进行,『前祭』艺阁众多、热闹滚滚,『后祭』却没什么看头,所以去了也是白搭,已经来不及了——这就是『后来的祭典』的由来。」
会长打住话头,环顾运动场看台上所有的学生。夕阳柔和地照耀我们疲惫不已的身躯。
「如今运动会已经结束,想必在场一定有人心怀悔恨吧?想跑得更快、赢得更多、想战得更尽兴、更热血……但一切都已是『后来的祭典』。」
我抚摸在骑马打仗中被磨得刺痛的后颈与上臂,感受逐渐冷却的身体。坐在我右侧的桐香仍呼吸紊乱,肩头起起伏伏。
注1 后の祭り。意指错失时机,为时已晚。
「然而,我应该不必多说吧?和祇园祭不同,白树台的『后来的祭典』——各位同学,可是比运动会更盛大喔。」
会长完全没有提高音量,但她的话语却迸出火花,飞散、燃烧。看台响起数千人的欢呼。
坐在我左侧的「后祭」主导人物——园游会执行委员长神林薰,正热血沸腾地握紧拳头,面颊潮红。

*

「终于等到了。」
隔天早上,买早餐回来的阿薰喜形于色地说道。
「总务执行部的学长姐跟泷泽学长那些筹备委员,都在运动会中大展身手,接下来终于轮到我出场,真是又兴奋又紧张呢。」
我的室友神林薰是国中部一年级生,他身材娇小又纤瘦,常常被误认为女孩子,完全看不出大将之风。但是——
「桐香姐姐说今年运动会有上百万盈余耶!而且这还是扣掉累积债务所得出的结果,代表我们事实上赚得更多喔!我也要让园游会赚两千万圆,这样才像话!」
实际上,他骨子底确实是货真价实的白树台人,也就是金钱观超级积极,而且拥有领导团队的资质。别看他那样,他说起狠毒的话可是脸不红气不喘。
「我们在运动会中打败老师们,所以现在可以尽量对他们颐指气使。我会抓住老师们的小辫子,让他们允许学生在学校留到深夜!」
距离园游会只剩下一个月,每个学生放学后都想留在学校准备相关事宜,但教职员们想早点回家;双方妥协之下,学生得以留到晚上七点,但阿薰希望老师们更加让步,将时间延到晚上九点。
「抓住小辫子是指……」
「骑马打仗时他们耍诈,我会利用这点,有意无意、穷追猛打地对他们施加压力,逼他们让步!」
请你不要用宛如秋樱般可爱爽朗的笑容,说得这么露骨好吗?
「呃,我说,耍诈的是体育老师,其他老师没有什么小辫子吧?」
「其他老师欠我们人情,因为多亏学生会,他们才能打败体育科。」
「那算人情吗?」
体育科之外的老师们,根本没参加那场赌注吧?
「狐彻姐姐说过:『没有人情也要拗出人情,这是上位者不可或缺的本领。』」
阿薰你别学那种扭曲的帝王学啊,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变成白树台的学生会长。阿薰的灿烂笑容令我的担忧显得小题大作,他继续说道:
「感谢与体贴就是最大的武器。人类生来讨厌命令与责备,但没有人能拒绝『谢谢』与『希望今后还能帮你的忙』这类的话。」
这是十三岁的人该说的话吗?
「阿薰,以好的方面来说,我真为你的将来担心啊……」
「我的梦想是未来当一个新娘。」
「为什么突然扯到这个?」
「狐彻姐姐也说我以后一定会是个好新娘。」
「阿薰,我劝你赶快学学把她的话当耳边风!」
此言一出,阿薰竟眼眶泛泪。
「我……不能当新娘吗?」
「绝对不行!」
听了我的语气,阿薰更想哭了。
「啊、没有啦,阿薰的确很机灵又善良,又很会做家事……」
我慌张地挥手辩解,其实我连该不该辩解都不知道。
「那么,是不是我身上有什么问题……」
阿薰无辜地望着我。
「是个性吗?」
「是性别啦!」
「也……也对喔……」阿薰垂头丧气。
「而、而且,什么新娘不新娘的,这是小时候的梦想吧?」
瞧他如此沮丧,我赶紧缓颊。
「现在应该想想更实际的梦想,不是吗?」
「是的!」阿薰破涕为笑。「学生会有许多我崇拜的学长姐,但我最崇拜的是真央学姐!」
「喔?所以你才对宣传产生兴趣啊。」
伊吹真央是前任学生会宣传,已经卸任了。虽然阿薰只在前阵子的暑假跟她见过一面,但以前已听会长跟朱鹭子学姐说过不少真央学姐的丰功伟业。白树台的学生会相关人员都是超级怪咖,她也不例外,但工作能力确实一等一。
「我想跟真央学姐一样成为称职的宣传,出国留学——」
阿薰目光迷濛、陶醉地说道。
「然后跟真央学姐一样变成女主播。」
「我就说不可能嘛,想想你的性别。」
阿薰又垂下肩膀。
「也对啦,我不可能当上女主播,因为没有女生的洞洞。(注2)」
注2 女主播的日文是女子アナウンサー,简称为女子アナ,アナ与日文的洞同音……
「停!太直接了!阿薰,你不是这种个性吧!」
「那我是哪种个性呢?」
拜托你不要一脸纯真地问我好吗?
「就是,呃……」
我一时语塞,不禁别开视线。
「专注正直……天真浪漫……」
「专吃直男,天然淫乱?」
「我才没那么说咧!硬拗也不是这样吧!」
「想不到学长竟然是用这种目光看我……」
「喂,不要泪汪汪地说得这么难听好吗?」
「我才不天然呢,我的每句话都是精心设计过的!」
「你要吐槽的是这点喔!那更糟啊!」
「不过你放心吧。」阿薰轻轻吐舌。「这种话,我只对学长一个人说喔。」
「算我求你……」我浑身脱力。「这种话拜托私下讲就好,万一被别人听到就完了。」
「啊,可是我已经听见了耶。」
「狐彻姐姐丨」
「会长?」
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仔细一瞧,会长正坐在上铺贼笑着俯视我们,而且穿着便服。红色的紧身裤,令她的双腿曲线夺目无比。
「……你、你什么时候出现的?」我不自觉提高嗓子。
「从日影开始聊安全期开始。」
「屁咧!」
「学长放心吧,我一整年都是安全期喔。」
「废话!你是男的啊丨」
「可是,呃——我那个都没来……」
「废话!你是男的啊!」
「怎么这样!日影学弟,谈到家庭计划,怎么可以少了我呢?」
「为什么连美园学姐都在啊!」
下铺的毛毯骤然掀开,一名耀眼的金发女孩露出泫然欲泣的脸庞。
她是学生会副会长——竹内美园学姐,同样穿着便服,秋樱色洋装与白金色头发形成鲜艳对比。
「我在这里监视日影学弟跟阿薰学弟,免得你们做出不检点的行为,想不到果然不出所料!」
不检点的是擅自闯入别人寝室的你吧?
「美园学姐,你跟学长也是家人吗?那我跟你们也是一家人啰?」
「嗯.是呀。咱们必须好好谈谈是否该增加新的家庭成员,而且基础体温(注3)也得量仔细!日影学弟,你想要几个男孩、几个女孩?想不想日子热闹一点?」
「我希望日子安静一点!」离开我房间好吗!
与其跟这群自说自话的女人争个面红耳赤,干脆我自己出去还比较省事——于是我垂头丧气地抱着早餐的饭团走向房门,不料才一伸手,门便应声开启。
抱着兔子的桐香伫立在走廊上。她头上的缎带轻轻晃动,双眼圆睁。「我就知道……」我的讶异一下子转为自暴自弃。
「……你也带了便服对吧?」
哪有人劈头就说这种话啊!连我自己都想吐槽自己。桐香羞赧地别开视线。我第一次看她穿便眼,只见她穿着类似水手服的白色宽领洋装,由于脖子上少了臂章,看起来非常单薄。
「……日影又跑进会计室,所以我把它带来了。」
兔子听见桐香呼唤自己,不禁在她怀中困倦地一扭。
「为什么狐彻跟美园也在?」
「我才想问你们呢。」我转过身去。
「大清早的,大伙儿不约而同全跑来这里报到,可见我们总务执行部默契十足啊。」_
注3 基础体温可做为受孕的参考。
不知何时,会长已坐在阿薰旁边的椅子上。
「难得放假,大家要不要去外面吃个饭,顺便开个运动会的检讨会跟园游会的中途会报?」
「我赞成!」美园学姐率先说道。
「想不到连桐香姐姐也在,我好开心喔!」阿薰也雀跃不已。
「……我无所谓……话说在前头,不能偷报公帐喔。」桐香叮咛众人。
是的,说到为何三人都没有穿制服,那是因为学校放假。今天是运动会补假,亏我本来想睡他个一整天呢。兔子从桐香怀中跳下来跑到我脚边,眼中仿佛写着:「喂,有我的份吧?」
不,你乖乖看家。

*

才刚收假,校内便飘荡着一股火药味。
其一,是起因于放学后举办的教职员会和园执——园游会执行委员会之间的回家时间协商会议。
「我认为想完成任何一件美妙的事,要嘛就是花钱,不然就得花时间。」
阿薰在大会议室的教职员面前,铿锵有力地说道。
「可是预算有限,无法照顾到每一个人。各位难道不认为,用时间来弥补金钱,正是学生园游会的特色吗?」
阿薰扶着桌子往前倾身,扫视每一位老师的眼眸问道。总务执行部派出我跟美园学姐来与会协商,但阿薰辩才无碍,根本不需要我们帮忙。此外,他身旁还有可靠的部属们,分别是坐在他右边的园执干部枫花学姐、伊藤学长,以及重型坦克——过堂学长。
「可是啊,再怎么说,晚上十点实在是……」
坐在阿薰正对面的高中部普通科教务主任,一边说着、一边猛擦光秃额头上的汗水。
「家长会担心吧?」
「这一点不成问题。」
IT社长伊藤学长站起身来,不用说,手上绝对少不了平板电脑。他装模作样地启动简报软体。
「请看,这是针对全校学生家长所做的问卷调查。」
老师们一见到加上特效的圆饼图便开始交头接耳,瞧他们这副德行,已经没有胜算了。
「如各位所见,反对学生留校准备园游会到晚上十点的家长只占4%,但是多达96%的家长赞成我们的提案。」
老师们吓得面面相觑。其实这也没什么,只是在题目上动手脚罢了。

①为了创造最美好的园游会,我愿意极力尊重孩子们的自主性。
②我家小孩早点回家比什么学校活动重要多了,就算因此降低园游会品质或造成其他学生、赞助商的困扰及伤害校誉,我也绝对不允许延后放学时间。

……这种选项还有4%的家长选②,这才是我最意外的。
「就算家长答应也一样!」
虎背熊腰的体育老师板着脸起身。
「万一学生留到晚上十点,我们岂不是也得在校内巡逻到十点?站在我们的立场想想好吗?」
「这一点不用担心。」
长峰枫花学姐说着起身。头上扎着一束黑长发的她深具武家小姐风范,她是园执干部、风纪委员长、同时也是体育科的体操新星,说起话来不卑不亢,完全不怕虎背熊腰的体育老师。
「我们风纪委员会将倾全力支援园执。掌握园游会所有企划的我们,在巡逻这方面绝对比老师们有效率。」
「唔……」体育老师一脸难堪。
「即使如此!」
年轻女老师起身歇斯底里地大叫。
「十点实在太夸张了,比宿舍门禁还晚呀!」
执行委员会等的就是这一刻!说到底,我们预设的妥协点本来就不是晚上十点。过堂慢条斯理地起身。
「您的意思是,住宿生应该赶在九点半的门禁前回宿舍,对吧?」
「呃、呃……」
「这、这个嘛……」
「如果是这样,那就预估……大概三十分钟的善后时间……」
如此这般,老师们仿佛被牧羊犬追赶的绵羊,慢慢走进我们设下的真正陷阱——晚上九点。

「非常谢谢各位老师!」
协商最后,阿薰露出灿烂的笑容说道。
「我们执行委员会也很荣幸能为各位老师效劳!让我们一起为园游会加油吧!」
其实我们一点都没帮上老师们的忙,只是提议让学生自己处理延后放学时间所增加的琐事罢了。不过,看着这张可爱的笑脸,没什么人能冷静面对现实吧?原来如此,这就是「没有人情也要拗出人情」啊,我真为未来感到担忧……
「那接下来我去广播社,马上进行全校广播!伊藤学长,请你整理新闻稿交给新闻社,麻烦你了!」
阿薰朝气蓬勃地离开会议室,在走廊渐行渐远。伊藤学长怀着热情的眼神目送他离去,喃喃说道:
「只要他进入IT业界,绝对能轻松干掉苹果跟Google……」
枫花学姐也飘飘然地低语着:
「如果我跟他在前世相遇,定会立下主仆誓约……」
过堂学长也红着脸说道:
「为了他,我愿意开始减重……」
最后,美园学姐陶醉地呢喃着:
「日影学弟,你应该很想要四个那样的男孩跟四个那样的女孩吧?」
你到底在鬼扯什么。

*

学生人数超过八千人的超巨大学园——白树台的园游会「御白穗祭」,从里到外均跟一般国高中园游会大不相同,各方面都比较像大学园游会。
首先令我惊讶的是,校方并没有强制各社团参与,全数采取自愿报名。我原本担心这样会造成摊位不足,不料报名者竟多达数百个单位,而且竞争激烈,光是书面审查就刷掉四成。
动用的金额远远超越高中规格,来宾多达上万人,在地商店与企业大量出资,宣传费也毫不吝啬。媒体蜂拥而至,宣传人员应接不暇。
至于各参与单位,也拚了老命争取各自的曝光率。
「牧村,问你喔,园游会的电视广告差不多开始谈了吧?」
一进入十月中旬,班上的女孩们便趁着下课时跑来问我这问题。
「嗯,大概十一月时就会开始播了吧。」
「帮我们的可丽饼摊广告一下嘛!」
「我们可是自掏腰包做了超可爱的服务生制服呢!」
「不卖到五百份就亏大啦!」
御白穗祭严格贯彻着资本主义教条,不少学生甘愿冒险出资,但电视广告的费用并非个人所能负担,因此大家总会向班上的学生会相关人员关说,希望能通融一下。
「这个嘛,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厌其烦地对女孩们解释。「我没有这种权力,而且这是园执宣传部的管辖范围。」
就算我有权力,也不能公私不分啊。
「可是可是,牧村,你不是学生会书记吗?」
班长叶山同学露出无助的眼神。
「话是没错啦。」
「书记不就是负责撰写学生会新闻稿的人吗?宣传应该也是你的分内工作吧?」
「不,那是宣传人员的工作。现在该职位从缺,所以是由美园学姐兼任。」
「咦——?那书记都在干么?」
我一时语塞,仰望天花扳。这个世界上,大概很少有比「书记」更招人误解的工作吧?
「我说啊,所谓的书记……或许它的确包含着『记录』的意思,但大部分的工作都是『行政』啦。」
「我都不知道……」
「咦,真的假的?」
「你该不会是想随便敷衍我们吧?」
「毕竟你是骗徒嘛。」
喂,别说得这么难听。
「真的啦。比如说,呃……北方权力最大的人是『总书记』,对吧?」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脱口而出的这个例子有点不妥,不过没办法,既然苏联已经解体,现在地球上最有名的书记就属那个人了。
「那并不是指那个大人物负责书写、记录,而是指『行政总长』,我也一样。」
「喔?」
「聊天长知识。」
你们别一脸钦佩行不行。
叶山同学偏偏头说道:
「也就是说,牧村是北方的大人物?」
「最好是!你听到哪里去了!」
「想想也对,难怪你情妇一大堆。」
「一个也没有好吗?拜托别乱讲话啦!这是很严肃的问题耶!」
连我自己都搞不懂原本在聊什么了。
「换句话说,就算拜托牧村,也没办法上电视广告?」
其中一名女孩总算言归正传,我赶紧点头如捣蒜。
「如果你们非上广告不可,就去找园执宣传部吧。」
「办得到就不必来找你啦」
我好像被批评得一文不值耶。你们不是来拜托我的吗?
「唉,这下营业额不乐观啰。」
「场地也不太好……」
女孩们纷纷趴倒在我桌上。
「你们干么那么悲观?不是卖可丽饼吗?应该不至于卖不好吧。
此言一出,女孩们突然目露凶光地回嘴道:
「今年甜点社也卖可丽饼,重叠了啦!」
「外行人哪赢得了呀,他们可是每年都得奖呢!」
「喔……我懂了。」
白树台甜点社可不是省油的灯,连百货公司都向他们下订单,据说每年园游会总是大排长龙。
「出名真好啊,大家都愿意砸钱为他们宣传。」
「有了宣传就能赚大钱,然后再把那笔钱花在下一年的园游会上。」
「像我们这种小虾米啊,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啦……」
资本主义的原则就是富者恒富。不过校园生活才六年,你们有必要悲观到觉得一辈子难以翻身吗?
「现在也来不及改菜单了。」
「而且简介手册也写了可丽饼三个字……」
「器材也准备好了……」
我望着长吁短叹的叶山同学她们,略微思考后说道:
「不然做成咸可丽饼,跟他们区别一下吧?喏,就是包起司或德式香肠的那种。好像也有人用乔麦粉做饼皮吧。」
我自以为这是绝佳妙计,岂料——
「不要!」「驳回!」
「干么做什么咸可丽饼呀!」
「可丽饼就是要包奶油、草莓跟巧克力呀!」
我成了众人围攻的对象。

*

学生会办公室也少不了弱势团体的连日攻势。
「求求你们,让我们昆虫社的『世界白蚁展』上会报吧!」
「我们的单眼小童、飘瓢跟海怪『鬼屋』非成功不可,帮我们做特别节目吧!」
「我们的『草莓牛奶味噌拉面』绝对有口皆碑,请帮我们宣传吧!」
「我们同好会每年都办『刮黑板演奏会』,可是客人都不上门,能不能用学校官方影片帮我们介绍一下啊?」
你们每个企划书都给我重写!我很想呛他们,但还是耐着性子一一郑重拒绝他们的要求,将他们赶走。最后我实在耐心耗尽,遂骂起那些来关说的学生。
注4 外型是衣着光鲜的老人,常大摇大摆地到各家各户骗吃骗喝,除此之外并不会加害于人。
「我说啊!你们应该知道求我们也是白搭吧?园游会又不是今年才开始!」
不料,手中紧握着自制广告案的女学生却嘟起嘴唇。
「……因为今年学生会没有宣传人员呀。」
「咦?」
我眨眨眼。
「就是伊吹真央学姐!她卸任了吧?」
「是啊。」
「那个人对小型企划超冷漠的!」
与她同行的另一名女学生也激动地说道。
「叫她帮我们宣传一下,她居然说什么:『我看见了这项企划的未来,它只会赚四万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而且她说的大部分都成真了,超不甘心的!」
我眼前浮现真央学姐淡然拒绝他们的模样。
「可是伊吹学姐已经不在了,对吧?」
「所以学生会也可能改变方针——」
「方针没变!不行就是不行!」
我将他们推出学生会办公室,倚着紧闭的大门叹气。简单说来,现在的总务执行部少了真央学姐,所以被看扁了。
我有点好奇,于是将过去的总务执行部跟园执议事纪录调出来看,发现三年前的方针,是将园游会的所有企划广告统整后发给网站、新闻、杂志及地方电视台,后来却被伊吹真央的一句话中断。
此时桐香恰巧走出会计室,于是我试探性地告诉她这件事。
「因为没效率。」
她简短解释道。
「别看真央那样,她其实比我还现实。所有企划照单全收、做成一支不知所云的广告,这种假公平只会拉低水准,所以索性不做。」
前年大举获利的优质企划——话剧社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公演、甜点社的「白树台法式点心铺」、弦乐社的演奏会、由体育科自愿参加者筹划的体操表演,主打这些企划能大幅提升园游会本身的集客力,至于其他摊位就自求多福……这就是真央学姐的想法。
「不过,小团体跟初次参加的新手可是抱怨连连呢。」
那还用说?参与摊位那么多,光是让客人多看一眼都是个问题。
「话说回来,为什么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企划?你们真的审过企划书吗?」
我记得她也代表总务执行部参与了企划审查。赚钱摆第一的桐香,肯定会刷掉过度重口味的企划才对。
「那叫做预先投资。」桐香漠然说道。「有些企划总是得做做看才知道能不能赚钱,如果只留下四平八稳的企划,园游会就没什么看头,客人也会减少。」
像「珍珠御好烧」跟「高空弹跳捞金鱼」之类的奇怪企划就大爆冷门,红到变成每年园游会的固定摊位。
「经营者必须在许可的风险范围内鼓起勇气赌一把。日影,你也是总务执行部的一员,多动动生意头脑。」
她叫我多动动生意头脑。呃,可是——我扫视那叠企划书,上头记载着每年的收支。
「这个柑仔店跟创作绘本展,连续三年都没有半个客人上门耶。」
桐香瞬间满面通红。
「那、那没关系啦!」她一把抢走企划书。「眼光要放远呀!」
放远就放远吧。反正桐香也只会偏袒这个满载她个人喜好的领域……我边想边看着舞台发表类的企划书,发现连话剧公演都是「三只小猪」或「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之类的戏码。
「这不是我选的。」桐香皱起眉头。「……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兴趣……所以才送来一堆自以为会通过的企划。」
原来如此,大家还真拚命啊。
「参与摊位这么多,大部分摊位都会被埋没……可是宣传费又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我非常了解那些杀红眼想登上广告的小团体,毕竟在校内宣传也没什么用处。
「小团体还算好呢。能登上广告的企划顶多十件,所以他们会干脆地死心。」桐香耸耸肩。「最烦的就是业绩丰硕却在最后审核阶段高分落选的团体,每年都来找碴。像生物展啦、音乐系小型演奏会啦、漫研的即卖会也是颇有业绩,可是怎么看都不起眼,很难拍成广告……」
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发挥最大效益,相当考验制作人的功力。换成是我,肯定会把胃搞坏。
「应该多宣扬Pub的重要性才对。」
在一旁听着我们对话的美园学姐说道。
「Pub?咦、咦?酒吧?」
我不小心问了个蠢问题。学姐笑着从副会长席起身。
「是Publicity」
我好像听过这个词,可是不太清楚内容。美园学姐将话锋转给正巧拿着审核文件过来的阿薰。
「阿薰,你的志愿是当个宣传,想必对Publicity很熟悉吧?」
「咦?啊,是的!」
突然接下解说任务的阿薰略带紧张地说道。
「呃,Publicity就是指『与媒体打好关系』,比如说接受采访、发布新闻稿之类的。还有,呃,它与自费广告不同,完全不必付广告费,所以也无法完全掌控情报。没错吧?」
阿薰看着美园学姐,满心欢喜地让学姐摸头。
原来如此啊!桐香听到「不必付广告费」时深深颔首,真像她的作风。
「例如平日就参加镇内的各种活动,或是接受小型杂志的采访——甜点社就是靠这招出名的唷。」美园学姐解释道。
「这对国高中生来说,门槛会不会太高了……」
「门槛高才好呀,这儿可是白树台学园呢。」
原本正在写新闻稿的会长也停手打岔。
「其实就像之前阿薰对老师们说的:要嘛花钱,不然就是花时间。而不花钱的方法当然是上上之策,无论是成就感或收益率都是。」
「收益率!」桐香眼中燃起热火。
「啊,对了!我刚好想到,」阿薰望向会长。「从今天起,学生可以留到晚上九点,所以我们必须趁机广播告诉大家:目标营业额上升了」
「咦,要提高?为什么?」
「根据桐香姐姐的试算,原订的两千万圆目标算是达成了,因此要将目标提高到四千万。」
「我明明是说五千万,阿薰太谨慎了啦。」
桐香嘟起嘴来。其实翻倍也算是很大胆了。
「在此,我希望拜托总务执行部的各位一件事……」
「什么事?」会长说。
「能不能帮忙在放学后巡逻?」
由于白树台过于广大,因此光靠执行委员跟风纪委员是不够的。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
「如果只有我们,呃,就是,高年级生可能不愿意听我们的话……」
「我懂了,所以你想借用我们的威严?」
「是的!还有,学生会干部都很受欢迎,所以如果各位巡逻时能顺便为留校努力的同学加油打气,大家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明白了,就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美园学姐不假思索答道。「呵呵!阿薰学弟,你也越来越有学生会干部的样子啰。能利用的东西就尽量利用——这股气势加上你的魅力,肯定能成为所向无敌的宣传人员。」
「谢谢学姐!我相信学姐一定会帮忙,所以已经把你的巡逻区域规划好了。」
这孩子真不简单啊。桐香望向阿薰取出的校园平面图,睁大双眼。
「……为什么连我的名字也有?」
阿薰倏地眼泛泪光。
「啊……抱歉,桐香姐姐不愿意帮忙?」
「也不是……不……愿意……啦……只是没想到连我也得去……」
桐香尴尬地别开视线。
「我看桐香姐姐也挺有人缘的呀。」
「我、我才没有!」
「当我告诉大家桐香姐姐可能也会来巡逻时,大家真的好开心……」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拒绝泫然欲泣的阿薰。桐香赶紧说道:
「我又没说不去。」
「谢谢姐姐!」
他兴奋地弹起来,接着拿出四支手电筒摆在桌上,真不知是从哪儿变出来的。手电筒的大小类似大啤酒杯,看起来颇具威力。
「好,晚上的校舍很黑,请各位记得用这个喔。」
此言一出,桐香倏地面色惨白。

*

园游会筹备期间,学生会书记简直忙到昏天暗地,因为管理库存就是书记的工作。举凡铁锤啦、扳手啦、锯子啦、摺叠梯啦*刷子啦,每天都要借出几百支;这全是学生会的重要宝产,因此必须盯紧借出与归还的每一个步骤,我们学生会会计绝不允许「反正明天也要用,明天再还」这种懒散的态度,所以每天离校前都必须确保所有物品皆物归原位。
如此这般,晚上九点巡校舍对我来说简直求之不得,反正我得检查库存完才能离开。若是大家知道学生会书记会亲自出马巡逻,想必同学们也会严格遵守归还物品的规定。
将近晚上九点时,会长跟美园学姐带着手电筒出门,而我也将盘点表夹在胳膊下,准备离开——此时桐香突然走出会计室,揪住我的外套下摆。
「呃、呃?怎么了?」
「……我也要……去巡逻。」
「……嗯?我知道啊。你是负责巡数理科大楼吧?」
「日影是负责巡美术科大楼吧?」
「是啊。」
「一起去。」
喔,大概是因为顺路吧?我如此揣想,带着桐香走出中央校舍。
白树台的校地几乎被树林所覆盖,因此即使路灯繁多,夜色仍深深渗入地表。此外,十月中旬的秋天透着寒意,前往数理科大楼的途中,桐香紧紧揪着我的外套下摆。
抵达数理科大门时,她依然不肯放开我的外套。
「……桐香?到啰=」
找抬起下巴指向一片漆黑的校舍。她没有答腔。大大的黑白色缎带颤颤巍巍,是不是因为寒冷的关系呢?
「怎么了?桐香不是负责这里吗?」
我将手电筒推给桐香,她却迟迟不拿。
「……日影。」
「嗯?」
「日影没去过美术科大楼吧?」
「只去过……一次。怎么了?」
「就是!」桐香揪着我的外套挥动。「你大概不认得路,我陪你去。」
「不,不必麻烦了。」
「没关系!我陪你去!」
哈哈哈,我懂了,她该不会……
踏进校舍后.每当手电筒的光反射在窗户或门的玻璃上,桐香就吓得发抖。斜瞥着她问道:
「害怕吗?」
桐香猛力摇头。
「我、我才不怕!」

「好啊,既然你对美术科大楼这么熟,不然这儿就交给你巡逻好了。」
她用力一扯,我真担心自己的外套会不会被撕破。
「抱歉、抱歉啦,开玩笑的。」
话说回来,美术科大楼净是些美术系的特殊教室。每次打开教室门用手电筒一照,浮现在黑暗中的不是肖像画或胸像,就是人体或动物素描模型……行至一楼走廊尽头时,桐香终于蹲下去,动也不动了。
「好像有刮东西的声音!」
「听不见听不见,是错觉。」
「资料室好像有人在动……」
「那只是手电筒照到大雕像而已啦!」
「我一个人巡好了,你回去吧。」话音刚落,桐香霎时面色铁青,再度定格。
「你、你、你想丢下我一个人?日影不是人!」
到头来,我还是得背着桐香巡逻美术科跟数理科大楼。早知如此,你最初就别跟来嘛。

*

隔天放学后,我一踏进学生会办公室,会长就贼笑着靠过来。
「怎么样?昨天是不是见识到桐香不为人知的可爱一面了?」
「……原来你知道啊……」
会长和桐香从小学就认识,这也难怪。既然如此,你干么不事先阻止?我很想抱怨,但转念一想,天王寺狐彻怎么可能毁掉如此有趣的机会呢?
「不过只有总务执行部的人知道就是了。她从小就很怕鬼故事啊。喏,拿去。」
会长打开自己办公桌最下层的大抽屉,不知怎么的,里头居然有几本绘本。她拿出来排在桌上——
《三只山羊》(注5)
《壁橱冒险》(注6)
《谁家小孩不睡觉》(注7)
注5 De tre bukkene Bruse,挪威童话。故事描述三只山羊想去山上吃草,途中遇到一只想吃了它们的巨魔。第一只小山羊对巨魔说:「后面那只羊比较大,吃它。」巨魔放过它;第二只中山羊也说了同样的话,因此也逃过一劫。最后的大山羊打败巨魔,三只山羊成功上山吃草,下山时变得肥嘟嘟。
注6 おしいれのぼうけん,一九七四年出版的日本绘本。两名幼稚园男孩某日为抢玩具而大打出手,老师遂将他们关在壁橱里,表明不道歉就不放他们出来。两人坚持不道歉,结果黑暗中出现诡异的老鼠婆婆跟无数的老鼠及一条隧道,于是他们展开一场壁橱冒险。
注7 ねないこだれだ,一九六九年出版的日本绘本。描述熬夜的小孩被妖怪抓走,飞向天空彼端的故事。
喔,嗯。全都是恐怖故事。
「她很喜欢这些故事书,可是又不敢一个人读,所以才将它们收在我抽屉里。每次她想听故事,就会坐在我腿上……」
「才不是腿上呢!」
桐香从会计室飞奔而出,满面通红地反驳会长。
「我们都多大了,怎么可能嘛!」
「小学时你不是坐在我腿上吗?」
「呜……话是没错啦。」
还真的咧。你们不是只差一岁吗?桐香个头娇小,所以小时候大概不成问题吧。
「每次老鼠婆婆一出场就吓得要哭出来,可是又催我继续讲下去——」
「狐彻!」
面红耳赤的桐香猛地拍打会长的手臂。记性好的儿时玩伴还真可怕。
「对了,桐香不是住在这里吗?半夜你怎么办?」
虽然我觉得住了这么久,搞不好早就习惯夜晚的校舍了。
「……天亮前绝不踏出学生会办公室一步。」
「你不用上厕所吗?我记得你也会借用学校的淋浴间……」
「我会带着这本去,所以没问题!」
桐香激动地取出一本绘本,书名是《世上根本没有鬼怪》。
「我觉得上高一还把绘本当成护身符带去厕所实在有点……」
「所以你想陪她去洗澡、上厕所吗?」
「我没那么说!」
「日影是猪头!」
「就是嘛,你在说什么呀,狐彻!」一旁的美园学姐也为之不平。「上厕所就算了,怎么能连洗澡都一起去呢!」
「两边都不行吧!干么说得好像上厕所没问题一样!话说陪上厕所还比较糟糕吧!」
不知为何,阿薰也开口了。
「就是说呀,学长也会跟我一起洗澡,可是上厕所实在是……」
「能不能请你别讲得这么暧昧?」
「这是事实啊……」
「日影,你在想什么呀!」
一起去男生宿舍的公共浴池有什么不对吗?我们可是室友耶!
此时,学生会办公室响起敲门声。救世主从未在这种时候出现,所以我也不抱期待,但最恐怖的捣蛋鬼居然现身了。
「打扰啰——」
一头棕发搭上眼镜后方的调皮眼神,她就是神似狐狸的监察委员郁乃学姐。原本洋溢着嬉闹氛围的学生会办公室,浮现出一股火药味。
「你来干么?郁乃。」
会长回到座位,托着面颊叹道。
「看你的表情,八成又是来查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吧?」
「小狐,你真敏锐啊。呵呵呵,我听说啰、我听说啰,小桐的新弱点!」
桐香吓得面色一僵,本想躲回会计室,却被见猎心喜的女狐狸逮个正着,简直比闪电还快。桐香才闪进会计室一半,手臂就被郁乃学姐扣住。
「昨天晚上,你让日影看了自己好口——爱的一面呗?」
你怎么知道?我正觉疑惑,才想起执行委员跟风纪委员,都目睹了我背着颤抖的桐香到园执室报告巡逻结果那一幕,难怪会传到郁乃学姐耳里。
「我都不知道小桐有如此坦率的女性魅力咧~呵呵呵呵呵,我要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好好逼问你啰!」
你到底是来干么的?那么闲不会去工作啊。
「喔!话说在前头,这也是监察委员长的分内工作唷。」
郁乃学姐回头指向我。
「最好是!」
「你知道我是风纪委员会的老大呗?」
「呃,嗯……」
风纪委员会等同于白树台的警察,而他们居于监察委员长的管辖之下。
「昨天起留校时间延长到晚上九点,我们家的宝贝风纪委员们也被派出去巡逻了。」
「那又如何?」美园学姐皱起眉头。
「就是啊……出现了几项灾情……」
郁乃学姐扬起意味深长的笑容,刻意压低嗓子说道。阿薰的脸蒙上一层阴霾。
「灾情?呃,什么意思?我没听说这件事。」
「那当然啰,毕竟没有实际危害咩,只是晚上巡校舍时看到鬼——」
会计室的门猛然关上。
「讨厌!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门的另一侧传来桐香的尖叫声。
「哎呀,关上了。」
郁乃学姐略显遗憾,倚着会计室的门。
「算啦,没关系,反正在这儿讲,你也听得见。一个人在黑漆漆的会计室里听闹鬼的事,想必恐怖感倍增呗?」
你还是不是人啊。桐香完全上了郁乃学姐的当,眼泛泪光冲出来大喊:「我才不怕!」
「真的有鬼吗?」美园学姐问。
「夜晚的学校当然会闹鬼啰。」会长愉快地说道。「晚上九点这种时间,实在太小家子气了,怎么不干脆延长到午夜十二点,搞不好会出现更有趣的灾情呢。」
我由衷感到傻眼。哪有人把校园鬼故事当成灾情啦。
「说到底,为什么是郁乃学姐出来谈这件事?反正你只是来捉弄桐香而已吧?按常理来说,应该是风纪委员或园执过来理论吧?」
我知道讲了大概也没用,但还是跟她讲道理。郁乃学姐的答案,我只猜对了一半。
「这个嘛,一半是为了捉弄小桐没错。其实本来应该交由风纪委员处理,但我来还有另一个原因。」
「原因?」
「小枫也怕得不得了哩~」
「委员长!」
枫花学姐满面通红地冲进学生会办公室。
「我、我、我们不是约好不说吗!」
「哎呀,是咩?喏呵呵,抱歉啰。」
我懂了,你只是为了同时捉弄两个人……

*

大部分的学校都有许多鬼故事。
小孩子喜欢想像出一堆稀奇古怪的事,宽广的校内又有好几块未知领域,此外设备也总有些老旧。像我以前念过的那家普通市立国中,也有所谓的七大不可思议,只是我从未遇过能完整讲出七大的人(听说知道七大不可思议的人会死于非命,但我怀疑那是藉口,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七大」)。
普通学校尚且如此,更遑论拥有半世纪悠久历史、校地大如城镇的白树台学园了。
「那种东西多得是哩。」
盘踞学生会办公室会客席的郁乃学姐,一副很想讲古的样子。现场观众只有我跟阿薰,因为大伙儿都很忙。
「白树台的鬼故事可不只七个唷。」
「是七十七不可思议吗?」
「是七千不可思议啊!」
到这程度似乎已经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吧。
「比如说啊……普通科校舍一楼饮水机右边的出水口,水流出来时会啾啾叫喔……」
废话,那是出水口啊,没声音才奇怪咧。
「右边第二个出水口也会喔,还有右边第三个,第四个……」
「连这种事都算进去,当然会变成七千不可思议啊。」
「演艺科的装饰品仓库日光灯明明没人动它,却会忽明忽灭……」
「换灯泡好吗?」灯泡坏了啦。
「还有,最近每到晚上九点,就会有光球在校内飘浮……」
「那是巡逻的执行委员吧。」
「而且还有个怪男人背着一只大兔子……」
「那是我啦!」把桐香的缎带看成兔子会不会太扯?
「如此这般,据说将七千不可思议背熟的学生一定会自杀唷。」
将宝贵的青春时光浪费在那种事情上,当然会想死啊……
「那么,请问……」
阿薰扭捏地搓手问道。
「我该怎么做呢?是不是该请人驱邪?驱邪费用能算在园游会公费内吗?」
「天知道。这部分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看大家反应都很有趣,所以才提出来而已。不必管它啦。」
「你很闲吗?你很闲吧?」
忍可忍的我不禁加重语气问道。郁乃学姐慵懒地摇摇手。
「我才不闲哩,现在不是正忙着和阿薰跟日影玩吗?」
「我说啊,我们真的很忙,因为再不到一个月就是园游会了!郁乃学姐你也是学生会相关人士吧,难道不想稍微帮一下忙吗?」
「用膝盖想也知道没有呗。」
她笑嘻嘻地速答。
「我是监察委员,只负责找碴啊。学生会的活动成不成功,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咩。好啦,你们想想办法呗。」
语毕,郁乃学姐站起身来。
「那个人到底在搞什么啊……」
赶出郁乃学姐、关上大门后,我深深叹了口气。
「阿薰,你绝不可以相信她说的话喔。那个人活着就只为了找我们碴而已。」
「才没这回事呢。」
很意外地,阿薰竟然为郁乃学姐说话。
「郁乃学姐可是很关心学生会的。」
「最好是。」
「枫花学姐常常跟我讲述郁乃学姐的丰功伟业。」
「她是郁乃学姐的粉丝,不可以相信她!」
「既然有粉丝,不就代表郁乃学姐值得崇拜吗?」
「咦?呃……嗯……总、总而言之,不要理那个人,不然园执的工作会做不完的。」
此时,阿薰露出冬阳般温暖可亲的微笑。
「其实,学长说不定还比我更了解郁乃学姐的好呢。」
「叹?我?为什么!哪可能啊,那个人可是给我添了不少麻烦,而且她自己也说不想帮忙园游会啊。」
「她本来就是个很棒的人,如果肯出马帮忙园游会,岂不是更讨人喜欢吗!」
到底是哪一座油田涌出那么多正面能量给你?

*

很意外地,朱鹭子学姐似乎认同郁乃学姐的立场。
「这种距离感对于监察跟园执来说正好,毕竟他们的立场是监督园执。如果理所当然地跨刀帮忙,难保不会互相串通。」
「嗯……话是没错啦。」
此时,我位于中央议会的议长办公室。确认完各联络事项后,我不经意想起郁乃学姐的事,便试探性地提起。朱鹭子学姐的说法与弟弟阿薰不同,有逻辑多了。
「对了,朱鹜子学姐好像也不打算帮忙嘛。」
「怎么,你想要我帮忙吗?」
「没、没有啦。」我赶紧摇摇手。「毕竟议会也没有帮助园执的义务。」
「没错。中央议会再怎么说都是决策机关,并不参与行政事务,跟园执一点关系也没有。此外,如果我过度偏袒园执……岂不是显得很公私不分吗?」
朱鹭子学姐尴尬地说道。
「毕竟朱鹭子学姐疼爱阿薰,可是人尽皆知呢。」
「你,你胡说什么?」朱鹫子学姐脸色大变,接着稍稍压低嗓子:「……真、真的大家都知道吗?」
「谁教你三不五时跑去园执……」
「我是议长!去园执接洽也是理所当然的呀!」
你不是在二十秒前说议会跟园执一点关系也没有吗?
「况且,我也……呃,很担心那孩子会不会给园执的人添麻烦……」
「放心啦!什么添麻烦,他很称职呢!」
「可是,那孩子……动不动就要求你们帮忙,对吧?」
「嗯,算是吧。」
我认为办得到这点也算是一种才能。
「其实照理说,总务执行部也是不能轻易帮助园执的。如果少了总务执行部帮忙就忙不过来,就表示人手分配有问题。」
「嗯……这么说……也对……」
学姐讲道理的功力又复原了。
「你跟竹内同学都太宠他了。以前才没这种事呢,伊吹学姐跟柏崎学长对园执都很公事公办。」
「听说她还对广告使用方式提出抗议呢。」
「这就是总务执行部的使命呀,毕竟你们是站在监督的立场。总务执行部必须做些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不能插手园执的工作。」
我明白她的意思。稍微思考后,我答道:
「……可是,现在我们才是总务执行部的人。这是我跟美园学姐的做法……当然我们也还在摸索中啦。」
朱骘子学姐双眼圆睁,别过头去。
「你嘴巴倒是变得很利嘛。」
这是在称赞我吗?
总务执行部只要专心找出最有效率的系统,剩下的交给学生自己想办法就好——或许这是对的,但我无法如此豁达,只好插手每一件小事。
「我知道你想说自己跟竹内同学才刚当上干部一年,所以还在学习——」朱鹭子学姐加强语气。「但是,你真的认为明年还能稳坐这个位子吗?」
我咽下唾液,端详朱鹫子学姐。本来只打算闲话家常,却在不知不觉中踏进黑暗深渊。
「假如我当选了,干部当然也会大换血。」
「……你认为自己赢得了会长?」
「如果我没有半点胜算,何必参选?」
这说法包含各种意义,听起来像表明自己有信心与天王寺狐彻一较高下,也像怀抱着「只要有一丁点胜算,就绝不放弃」的壮士断腕心态。我很想问她到底有几分胜算,但还是作罢,毕竟问了又如何?
「我可没说自己站在会长那边喔。」
朱鹭子学姐斜睨着我打量。
「说这话算你有胆。你也要参选?」
「不……我还没决定。」
我无法干脆地说「不」。不过,我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竞选会长宝座,和天王寺狐彻、竹内美园为敌。
既然无法想像——就表示完全没有胜算。
朱鹫子学姐无奈地叹口气。
「再不到两个月就要选举了耶?明明说要赢过狐彻,却还没决定要不要参选?你还有什么办法能赢过她?找她单挑?」
我缩起脖子。朱鹫子学姐说的没错,想挑战那个会长,只能在学生会选举中赢过她。
该怎么做?
我并不想藉由学生会的权力达成什么目标,也不认为输给天王寺狐彻有什么不好,更没兴趣咏唱凯歌,高举旗帜。当她跪下双膝时,我不须站在她背后,只要站在她面前就好……
既然如此——
我再度瞥向朱鹭子学姐。我俩一瞬间想法重叠,她很快又别开视线。
「……我……正在找副会长候选人……所以,呃……如果你不嫌弃,不妨跟我——」
「咦,我?」这次换我瞠目结舌了。「不、不,不可能啦。找我当伙伴也没什么胜算吧。」
「才、才没那回事呢!你是现任书记,因此具有丰富的实务经验,这是一个很明确的卖点呀。再说——」
朱鹫子学姐欲言又止,微微摇头打住话。我俩的视线犹如热水和蜂蜜般时而互斥、时而交会,在狭窄的办公室中卷起和缓的漩涡。
「姐姐!」
门应声开启,朱惊子学姐吓得几乎弹起来,赶紧转动椅子背对我。冲进来的人是阿薰。
「……奇、奇、奇怪,学长也在呀?」
阿薰看看我,又看看躲在椅背后偷瞄我们的朱莺子学姐,接着满面通红地往后退。
「对不起,打扰二位了。姐姐,加油喔。」
「加、加什么油呀!」
朱鹭子学姐面颊潮红地站起来。
「就是……呃,基础体温之类的。」
「现在量也来不及啦!不对,你、你知道那四个字的意思吗?谁教你的!」
「是美园学姐,她说要从基础开始教我。」什么鬼基础啊。
「总、总而言之,你来干么?」
「这样好吗?你不是正在跟学长做见不得人的事?」
「才没有呢!」
朱鹭子学姐双手猛力拍桌。叠成山高的文件几乎崩塌。
「好,那我就去跟总务执行部的人说你跟学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而且还深情对望……」
「不行!」
「所以果然是在做见不得人的事嘛。」
「不、不是啦!」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反正也只有他们姐弟俩在吵。
离开会议室后,我在走廊上一边走着、一边为谈话中断感到遗憾。我希望朱鹭子学姐穷追猛打,逼我这个嘴上说想赢过会长、却仍未想出具体方法的迟钝鬼正视问题。
园游会结束后,我就再也不能将忙碌当成藉口了。选举迫在眉睫。
可是,要我当朱鹭子学姐的伙伴,竞选副会长?
不行。我说不出哪里不行,但我无法想像自己能靠这招赢过会长。

*

隔天放学后,阿薰带着一个陌生男学生来到学生会办公室。
他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颇为阴沉,对端茶来的我投以尖锐的视线。看看他的领章,他是高中部数理科二年级生。他是谁啊?
「前阵子郁乃学姐说晚上巡逻时,曾有人看到怪东西、听见怪声。」
阿薰对出来应对的会长开门见山地道。
「从那天起,连续好几天都发生同样的事,所以我认为不能再置之不理,否则万一事情传到老师们耳里,或许就不能再夜间留校了。」
「喔?」
会长饶富兴味地望着阿薰身旁的数理科生。
「所以你才找来深町这个专家?」
「是的!我是请风纪委员们介绍给我的。其实,我本来想拜托桐香姐姐,但是她害怕灵异现象,因此我想不如请求专家协助。」
「谁是专家啊!」
深町学长扬起盾毛。
「拜托你不要把我讲得跟灵异大师一样,我什么案子都接!只是来的案子都是灵异现象而已!」
我眨眨眼,交互望向深町学长跟阿薰。
「呃、呃?案子?」
阿薰还来不及回答,深叮学长便逼近我说道:
「牧村日影,你、你、你这个侦探助手只不过是最近稍微有点名气,就嚣张起来了!」
「啥,啥?」
「这是我的案子,你乖乖死心吧!顺便转告那个学生会侦探!」
撂下狠话后,他便匆匆走向门口。阿薰一脸狐疑地对我频频鞠躬,一边追着他离去。我杵在沙发附近,目送他俩离开。
大门关上时,会计室的门也几乎同时开了条小缝。桐香探向外面,小心翼翼地出来。
「……那个人真是阴魂不散。」
桐香注视着大门咕哝。
「那是谁啊?」
听他的语气,似乎跟学生会侦探有什么过节。桐香一脸伤脑筋地盘起胳膊,和会长互使眼色。会长的眼色似乎说着:「你自己解释吧。」
「那个人是『Mystery Circle』这个同好会的人。」
「……Mystery……Circle?」
「他憎恨学生会,认为我们毁了他们的同好会。」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1-26 07:41 编辑


第二章


英国的南安普敦(Southampton)有一名叫做道格·鲍尔(Doug Bower)的画具店老板跟常客——画家戴夫·乔利(Dave Chorly),两人在一九七七年想出一个计画。
那一年,史蒂芬·史匹柏推出《第三类接触》这部电影,看了电影的戴夫跟道格对此兴奋地热烈讨论。
我们大概活不到外星人造访地球的那一天吧?毕竟我们都老了。好啊,不然就大干一场吧!咱们不如自己制造外星人造访地球的痕迹,过过「第三类接触」的干瘾吧!
满月之夜,他们偷偷溜进翠绿的大农场,利用木板、铁丝跟绳子压平一部分榖物,制造类似圆形的几何图案。随着次数增加,他们也愈加驾轻就熟,学会制造更大、更复杂的图案——
三年后,两人的「作品」终于被媒体报导;由于他们选择的地点是飞碟目击纪录甚多的地区,因此正如他们所料,飞碟着陆痕迹的说法开始在世界上流传。
……这就是所谓的「麦田圈(Crop Circle)」。

*

白树台学园的同好会「Mystery Circle(注8)」,跟此事可谓有关,也可谓无关。

*

「他们本来是『推理研究社』。」
桐香开始娓娓道来。
「起初好像只是一个聚集推理小说爱好者的社团。」
可是随着时间流转,社员们的想法也逐渐改变,原因就在于白树台学园的土壤。就读于这所怪事一大堆的学校的侦探爱好者,绝不可能满足于虚构的世界。
「不久,他们便放话说要调查校内的真实案件,还透过校内报跟校内广播公告周知。」
「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没错,跟我们所做的事一模一样。」
桐香似乎很尴尬。客观面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想必令她很难堪吧。
「可是,他们起初还接得到一些案子,但后来就完全接不到了。」
注8 麦田圈的日文是ミステリーサークル,Mystery Circle。
「喔?为什么?」
桐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因为……我开始当侦探了。」
「咦?意思是说,客户被你抢走了?」
她略显羞赧地点点头。
「我是收钱办事的,而推研是免费服务,但他们业绩却输给我,这似乎很伤他们的自尊。」
「想想也对啦。」
「可是也不能怪我呀。」桐香嘟起嘴唇。「我可是收多少钱做多少事,哪像他们只是玩乐性质。」
我认为收钱办事这点,反倒令客户更加信任桐香的侦探专业度。事实上,她也的确很敬业地执行侦探勤务。
「然后,本来那些喜欢看书的社员逐渐退出……我也随之将推研的预算越扣越多。」
「喔——所以他们才因此怀恨在心?」
桐香点点头。
「前年他们的社员终于降到六人以下,于是他们的社团资格被取消了。」
校内学生课后团体分成两种,一种是受到学生会认可的「社团」,另一种是不受到认可的同好团体——「同好会」。两者之间的待遇可说是天差地别,因为同好会得不到预算,降格成同好会可是生命交关的问题。
「根本是自作自受嘛。再说,虽然缩减预算的人是你,可是降格成同好会是监察委员会的决定,要恨应该恨郁乃学姐才对吧?」
「我也这么想。不仅如此,后来又发生别的事情。」
「嗯?」
「既然不是社团,就不能自称为『研究社』吧?因此他们改名为『Mystery Circle(注9)』,变成同好会,结果有个石桥学长却误以为那是超自然研究同好会,比如飞碟、超古代文明之类的,进而入社。」
话题好像导向奇怪的方向了耶。
「而且他即使察觉不对也不退会,就这样研究起超自然现象。」
「这人也太扯了吧喂。」
「之后,尽管喜欢超自然现象的会员有增加的趋势,这次却换真央学姐将他们打得灰头土脸。」
「真央学姐?为什么是真央学姐?」
「新生的校内导览手册,不是有社团跟同好会的专文介绍吗?」
注9 Mystery在日本常被用来指「推理小说」,Circle则是同好会的日式别称。这个词刚好容易使日本人连想到麦田圈(见注8),于是闹了同音笑话。
「喔,嗯……」身为总务执行部的一员,我实在说不出:其实我看都没看就把它丢了。
「那是由总务执行部宣传所编撰的,也就是真央。石桥学长也把Mystery Circle的介绍文交来了,可是……你想想,真央不是对这方面很熟吗?听说她狠狼地将错误挑出来一一指正呢。」
真央学姐自称为「可预见未来的占卜师」,实际上却是个完全不相信占卜、小魔法、超能力那类事物的现实主义者。我眼前仿佛浮现她毫不留情地删减半吊子超自然主义者所写的肤浅文章的情景。
「到头来,除了石桥学长,没有增加半个超自然爱好者,而那个石桥学长也在今年三月毕业,Mystery Circle恢复为原本的侦探爱好者团体。」
「那不是很好吗?」
「可是他们是超自然团体的传闻,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上门的委托全都是超自然案件。」
「啊,原来如此……」
在回圈迷宫的尽头,线索总算接在一起了。这就是阿薰委托他的原因啊。我傻眼地搔搔头。
「阿薰也真是的,怎么会信以为真,而且还找人来调查呢?只要叫巡逻的人别在意谣言就好了嘛。」
桐香默不吭声。我惊讶地注视着她。
「……呃,桐香,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学校有鬼吧?」
「才、才没有呢!」
桐香焦躁地拍打自己的外套跟裙子各处,仿佛上头沾了灰尘。
「可是,或许他们真的看见了什么,毕竟有不少目击证词。」
我握拳抵着下唇,思考半晌。
或许真的看见了什么?
「日影,你应该也还记得吧?」
「咦?我?」
「第一件案子。你忘了吗?」
「……啊,对喔。」
我委托桐香办案,而那起案件也是我加入学生会的契机。传闻中那个离开我宿舍寝室的鬼魂,其真面目就是偷走社费的小偷——也就是兔子。所谓的超自然现象,多半是将现实事件误认为其他奇异景象,嗯,或许这真的是侦探该出场的时机。
「你要出马调查吗?」
「不要。」桐香别过头去。「又没人委托我。」
「不然就由我来委托吧。」会长忽然从旁插嘴。
「为什么是你呀!」
「因为桐香害怕的模样很可爱啊。」
「我才不怕呢!」
桐香没规矩地跷起腿来,将身子沉在沙发里,不悦地板起脸。
「我只是一看到晚上的学校,就会胃部紧缩、心脏狂跳、双脚动弹不得而已!」
那就是「害怕」啦。
「不过,我看桐香也没必要亲自出马。」
会长坐在桐香身旁,搂住她的肩。
「只要没出什么大事。」
不用说,大事发生了。

*

「被新闻社逮到了……」
隔天,踏进学生会办公室的阿薰垂头丧气地说道。
那则报导我们早就知道了。「白话周报」,白树台学园的报纸之一,是不畏强权、大胆针砭时事的左派媒体(简单说就是对天王寺政权找碴),遣词用字也相当犀利。
「园执 拉拢人心的政策出现黑影? 深夜的惊人秘密直击」
虽然标题令人喷饭,报导内容却不失公允。园游会执行委员会听从民意,将延长留校时间的提案强行通关,以便学生能在放学后尽情筹备园游会,然而却遭遇意料不到的难关。巡逻夜间校舍的委员们一一目睹奇怪的人影、听见奇怪的声响……对园游会知之甚详的学生会相关人士表示:
『几年前起,延后留校时间一事便吵得沸沸扬扬,但一直没能实现,据说就是起因于这件事。到底是什么躲在夜晚的校舍里?听说超自然爱好会已着手调查,再这样下去,难保不会对园游会活动造成不良影响。』
这则报导写起来颇具运动新闻的风味,真不简单。
「这是由内部的人泄漏出去的。」
会长用手背敲敲纸面。
「内容正确度太高,完全没有捕风捉影,太中规中矩了。如果只是小道消息,内容应该更鬼扯才对;此外,他们最后的重点是『超自然爱好会已着手调查』,这八成是指Mystery Circle吧,照理说,只有少部分人知道阿薰委托他们才对。」
「不可原谅!」
美园学姐气愤难当,几乎要把那份折成十六页的报纸撕裂。
「这种耸动的写法,岂不是会令老师们误会吗!我这就去教职员室解释,说这只是谣言!」
「我劝你最好别去喔,美园。」
会长一派轻松地说道。
「被这种没营养的报导激得跑去乱解释一通,只会自找麻烦。若是他们问你问题,你该怎么回答?」
「话——话是没错……」
会计室的门应声开启,桐香摆着一贯的臭脸走出来。阿薰告诉她来龙去脉,她只瞥了报纸一眼,便将它扔在会客桌上。
「大概是郁乃泄漏出去的。」
桐香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将视线集中在她身上。率先开口的是会长。
「……证据呢?」
她眯起眼睛,语气变得严厉。
「证据就在『超自然爱好会』这部分。若说是故意将名字写得不容易认出,做法也不是这样。这是石桥学长想将Mystery改名时所提出的申请名称,负责审核、退回的人是郁乃,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呀哈哈,露馅啦?」
门口传来话音,众人一起转向声音的来源。
不知何时,大门左侧已经开启,郁乃学姐倚着门框,伸着修长的腿抵住另一侧。
「小桐,你怎么连这种小事都记得如此清楚啊?」
郁乃学姐若无其事地走进学生会办公室,坐在会客沙发上。她正对面的人就是阿薰。
「超自然爱好会,早知道就不这么写。我不小心把记忆中的名字写出来了——」
「对了,超自然爱好会这名字哪里不妥呢?」
阿薰问道。我本想插嘴「这又不重要」,但郁乃学姐已摆出往常的愉快表情,探出身子回答。
「明明其他会员都反对,石桥学长却一意孤行,想也知道不可能让他通过咩。他就是那种个性,大家才会全部退出,只留下他跟深町。」
大家都退出了?既然如此——石桥学长把同好会胡搞瞎搞一通后就毕业了,那么现在只剩下深町一个人啰。深町明年也会毕业,届时Mystery Cirde几乎笃定完蛋。总觉得深町好像有点可怜。
「可是不只这样喔。超自然爱好会这名字行不通!如果是『研究会』就算了,『爱好』绝对不行。」
「呃,为什么呢?」阿薰眨眨眼。
「超自然的念法是OKARUTO,把其中一个音遮住看看。」
郁乃学姐特地取出纸笔,写下「OKA〇TO」几个大字。
『看起来是不是很像『OKAMOTO』?OKAMOTO爱好会!爱好OKAMOTO的产品,这对国高中生来说太早啦!」你也硬拗得太明显了吧。说到底,干么非得把字遮住不可?这个梗你是刚刚才想到的吧?
阿薰偏偏头。
「冈本(OKAMOTO)先生怎么了吗?」
「说到OKAMOTO啊,就是一家制造家庭计画专用橡胶制品的公司啦。」
「阿薰你还小,不必知道这个!」我赶紧插嘴。
「日影,性教育可是最重要的耶!国一就该学了。」
「如果朱鹭子学姐知道你灌输他这种事,一定又会骂死你的!」
阿薰再度偏偏头。
「冈本先生跟近藤先生怎么了吗?(注10〕」
「你是故意装傻吧!」
桐香重重坐在阿薰身旁,中断这出没营养的喜剧。
「郁乃,为什么你要泄漏出去?」
「总务执行部跟园执隐瞒见不得光的事实,监察当然要给予正义的制裁啊。」
「闹鬼的传闻并不是『事实』吧。」
「人可别太铁齿唷!」
「面对无聊的谣言,最好的处理方式当然是防止散布呀!」按捺不住的美园学姐也参战了。「真是的,郁乃同学老是找我们碴!还有,OKAMOTO爱好会哪里不好?向OKAMOTO公司道歉!他们可是日本傲视全球的高科技企业呢!」
注10 近藤的日文是KONDOU,音近于保险套condom。
学姐的确用心良苦,但麻烦你别把话题转回那方面。
「散布这种谣言,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桐香瞥了一眼桌上的报纸,冰冷地说道。
「我找你们麻烦还需要理由吗?」
「郁乃,你每次都这样说,可是八成都另有阴谋。快说。」
郁乃学姐从眼镜后方牢牢瞪着桐香,嘴角的笑容逐渐改变角度。她装模作样地跷起另一只脚,开口说道:
「如果是真的——你们怎么办?」
郁乃学姐脸上的笑容消失,宛如黄昏滑落黑夜中。我第一次看到她这种表情。
「遇到恐怖事情的风纪委员不只枫花喔。毕竟有很多女孩子,身为监察委员长,怎能坐视不管咧?」
「即、即使如此.也不能把闹鬼传闻说得跟真的一样!」
美园学姐手持报纸激动抗辩。郁乃学姐眯起眼镜后方的眼睛。
「小美跟小桐,你们满嘴『事实、事实』,我们家的孩子怕得要死,这就是事实。」
美园学姐顿时气势矮人一截,哑口无言。郁乃学姐将视线投向桐香。
「学校出事了,你们不是应该警告学生才对吗?」
众人不发一语。平时嘻嘻哈哈的郁乃学姐蓦然亮出冰刃,没有人知道该如何应对。
待她离去后,阿薰战战兢兢地问:
「请、请问,只要超自然侦探深町学长找出真相,就能平息风波了吧?」
他轻瞥桐香一眼,又补充一句:
「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桐香姐姐出马调查,不过既然你有苦衷,我也不能勉强。」
桐香别过头去。她是不想蹚这趟愚蠢的浑水?还是害怕?或是一半一半?我不禁感叹:本以为她是理性主义者,但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啊。
回到书记室后,我用自己的电脑检查学生会信箱,发现事态非同小可,信箱塞满了一般学生寄来的「夜晚的学校撞鬼经验谈」。
我早该料到会有这种事。报纸上刊了那种报导一定会造成话题,学生们也会进而回顾过往,然后跟别人畅谈自己的撞鬼经验,这就是人性。当中想必也有不少是恶作剧瞎掰信吧?我心情黯然地打开收件匣,一一检视裂嘴女啦、被诅咒的镜子啦、无限回圈走廊之类的无聊信件。
书记这位子真不好坐。
后来想想,此时我不应该意图偷懒。嫌分类信件麻烦的我,竟打算将它们丢给专家处理。毕竟,这又不是学生会的工作。
我在网路上查出Mystery Circle会长的校内电子邮箱,将好几百则撞鬼经验谈夹成附件寄给他。我希望闹鬼风波能早点落幕——这种想法简直只有「天真」两字可言。简单说来,我当时深信着只要详加调查,就能得出「根本没有鬼」的结论。

*

三天后的星期四,调查期限到了。女风纪委员们比深町学长抢先一步,为学生会办公室带来许多坏消息。
「没办法再巡逻了,真的有鬼啦!」
「而且不只一个地方!」
「我们必须公布闹鬼地点,提醒一般学生才行!」
众人如连珠炮般对我说个不停。
「呃、呃,请你们冷静一点,这样会让全校陷入混乱的。」
「难道你宁愿学生被诅咒吗!」
「难道你宁愿学生被拖入异世界吗!」
「难道你宁愿学生被剥皮,死在血泊中吗!」
「难道你宁愿学生被拉进游泳池里溺死吗!」
「难道你宁愿学生被抓去当替死鬼,跳楼自杀吗!」
「难道你宁愿学生在树下告白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吗!」那不是很好吗?
我将一大堆风纪委员们推到大门外,语重心长地说道:
「现在我们正请人调查中。我相信大家没有说谎,因为一定有什么原因,大家才会误以为撞鬼或目睹灵异现象,只要查明原因——」
「我们知道啊,就是Mystery Circle的深町学长吧?」
「毕竟那个人从以前就老是调查这类案件嘛。」
风纪委员们说道。原来她们知道啊?也对啦,深町学长想必也向目击者问过问题了。
「他好像是这方面的专家,交给他吧。」我堆起笑容。
「那个深町学长说了!他说是真的!」
「咦……」
真的?

*

傍晚五点左右,深町学长跟阿薰一同来到学生会办公室,两人闷闷不乐。
我告诉他们风纪委员蜂拥而至的事情,深町学长一听便乱了方寸。
「我才没说是真的呢!我只是、呃.确定传闻所言不假……而已,大家就擅自解释成——」
「查出原因了吗?」会长打岔道。深町学长摇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啊……至今我调查过好几件案子,每次都是虚惊一场,不然就是把小事看成离谱的现象……」
你这样讲,不就等于表示「真的闹鬼」吗?
「呃,大家听我说……刚好有七个。」
阿薰不时瞥向身旁的深町学长,面有难色地说道。
「什么七个?」
美园学姐蹙起眉头。
「就是……闹鬼的地方。」阿薰说。「巡逻人员的目击资讯跟学长所寄去的一般学生撞鬼经验,已经由深町学长大致调查过了。其实几乎都是瞎掰跟看错……但似乎真的有地方出事,那样的地方共有七个。」
深町学长面色凝重地将调查报告书摊在会客桌上,共有七张A4用纸。每张纸上方都写着灵异标题,也列举数条相关目击证词。
我跟美园学姐面面相觑。会长咯咯笑着,将我们敢想却不敢说的那几个字一口气道尽。
「就是学园七大不可思议,对吧?」
「这,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啊,狐彻姐姐!」阿薰泫然欲泣道。「大家本来就很害怕,结果此事又传了出去,谣言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会长哼着歌,走过来拿起桌上的调查书一看。
「喔?每一则都是耳熟能详的鬼故事嘛,全都是些老梗啊。这么说来,七千不可思议当中,混着真正的七大不可思议啰?」
语毕,会长耸耸肩。
「我个人认为,只因为刚好有七个就深信不疑这种心态,才真是难以理解呢。呵呵,人类真有趣。」
「狐彻!现在不是看笑话的时候吧?」
美园学姐望向会长的办公桌说道。
「这下新闻社又有新题材可写了。我提醒过园执跟风纪委员们不可张扬,可是……」
阿薰垂下肩膀。
「等等,我可没说调查已经结束啰。」
深町学长戏剧性十足地说道。他的动作大到眼镜差点滑落,只好用回去。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绝对会找出真相的!可恶!什么鬼火、怪声,想也知道是错觉!我拿出了那么多证据,他们却相信那是什么超自然现象,蠢到不行!」
撂下狠话后,深町学长步出学生会办公室。阿薰目送他离去,愧疚地垂下头,然后又毅然起身。他走近会计室门扉。
「桐香姐姐,我有一个请求。」
他手中握着千圆纸钞跟五百圆硬币。
「不要。」门的另一侧传来回绝,令阿薰纤瘦的肩膀垂得更低。
很意外地,他两三下就死心,回到坐在沙发的我这边。
「不好意思,能不能请学长调查呢?」
「……咦?我?」
「学长身为桐香姐姐的助手,也解决了不少案件,侦探能力想必不同凡响。学长,我求求你,请务必调查七大不可思议。这样对深町学长固然过意不去,但我想早点让事情落幕。」
「不,我……不太了解查案方式……」
差点说出「我比较擅长骗人」。见阿薰垂头丧气,我赶紧补充一句。
「当、当然,能帮的忙我会尽量帮。」
「真的吗!」
如果阿薰有尾巴,此时想必摇得跟电扇一样快。
「太棒了,我也来帮忙。」
「说是调查,其实我也不知该如何查起……」
我搔搔头,距离稍远的会长在座位上说道:
「只能先去现场瞧瞧啦。」她贼笑着又补充了一句:「在四下无人的夜间校舍,日影和阿薰相依为命……」
「跟学长相依为命!」你到底在高兴什么?
「对对,阿薰最好穿上女装。」
「为什么会扯到女装?」
「因为被害人大部分是女生,还有某些鬼专门袭击情侣啊。」
「别以为可以随便唬弄我们!会长只是想让阿薰穿女装而已吧丨」
「我、我,我会加油的,这全是为了学长!」
你不必加油,也不必为我加油啦!
「这、这可不行!」
美园学姐猛然起身。
「我也一起去,被袭击正是我的使命!应该说我想被袭击,被日影学弟袭击!」
「话题越扯越远了,学姐你别跟过来——」
「我也想假装害怕抱紧学长!」
「我、我就算不怕也想扑过去!」
当两人正为了莫名其妙的事争个你死我活时,会计室门猛然开启,在门前打瞌睡的兔子吓得跳上我的大腿。桐香伴随着冰冷的空气现身。
「日影是我的助手!」她大嚷道。「不准随便找他!」
「可是,谁教桐香姐姐不肯受理呢?除了学长,我已经找不到能依靠的人了。」
阿薰声泪俱下地控诉道。桐香红着脸大步走过来,一把抓走阿薰手中的一千五百圆,粗暴地将脖子的臂章转正。「侦探」两字直直地瞪着我。
「我调查就是嘛!」

*

白树台学园七大不可思议,第一:多出来的楼梯。
地点是美术科校舍四楼东边,通往屋顶的楼梯。据说从楼梯平台走下四楼只有十二阶,但走回平台时却莫名变成十三阶。
晚上八点五十分。走廊的日光灯全数熄灭,唯有逃生门的绿光朦眬地浮现在昏暗的室内,我和桐香站在上述的楼梯下。吞咽唾液的声响回荡在黑夜中,桐香紧紧揪着我的外套下摆,捏得指节都变白了。
「……我自己去调查好了。你在学生会办公室等我,有事就打手机。」
桐香咬紧苍白的下唇,用力摇摇头。
「我不放心、你、你一个人、去。」
可是我听得见你牙齿打颤耶。
「况且我有护身符,所以没关系。」
语毕,她的外套胸口传来窸窣声,一颗棕色小头从领口探出来。
「兔子能驱邪避凶!」
你不是不信这一套吗?我暗忖着,不过吓她恐怕只会对调查造成不良影响,于是将话吞了回去。
「好,日影。」
桐香指向楼梯。
「你先上去。」
「这里不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你可以先上去……」
「听、听我的!我在你后面数比较正确啦!」
还不都一样。
跟她争论也不是办法,于是我跨上第一阶。呃,是不是要先爬上楼梯平台,然后往下数一次,再往上数一次?麻烦死了。还有,桐香在背后紧紧揪着我的衣摆,真难走路。抵达平台时,肌肤仿佛更加感染了四周的阴暗,桐香也似乎靠得更近了。
「那、那边好像有东西。」
桐香指着平台上的那片黑暗,那是通往屋顶门前的阁楼。我用手电筒一照,光圈数度碰上发出朦胧光泽的凹凸物品。
「喔,那是前卫艺术社的展场啦。」
经我一说,桐香便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前卫艺术社是由美术社中那些过于前卫,无法满足现有活动的家伙们另起炉灶的社团,做了一堆大型诡异雕刻作品。他们当然也会在园游会中参展,但作品实在太大,无法从工作室(也就是这阁楼)搬走,于是直接将这儿当成展场。
「这或许就是闹鬼的原因……」
我说着望向垂挂在阁楼天花板上的人面花雕刻。桐香拚命别开视线,点头同意。
「可是……这跟楼梯多一阶没有关系。」
也对啦。如果是将诡异的雕刻看成其他东西,应该会演变为其他型态的鬼故事。我将视线移向通往下面的楼梯。
「好,我要数啰。」
我朝着楼下踏出第一步。脚步声相当冷硬,令人无法想像那是橡胶底室内鞋所发出的声响。一、二、三、四……
数到十二后,我的右脚踏到四楼地板。都怪我停在这儿,紧跟在后的桐香才会撞到我的背,惊呼一声:「呀!」
「啊!抱、抱歉。」
回头一望,桐香正泫然欲泣地颤抖着。
「我、我才没吓到呢!我才不怕呢!」
「对不起啦,我不该突然停下来。」
「刚才发出怪声的是日影!」桐香玩弄怀里的兔子的头。
「好,接下来要上去啰。」
我回头望向楼梯,而桐香则指着平台铿锵有力地说道:
「说到底,绞刑台的阶数又不一定是十三阶!日本的绞刑台是没有台阶的!」
你到底在对谁讲解天外飞来一笔的小知识?
我开始登上楼梯。桐香稍晚才跟过来,因此听起来好似有回音。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我毛骨悚然地转身将桐香拉上平台往后一退,倚着墙边。一股寒气刺进我的背脊,仿佛被剑山扎到一般。
有十三阶?
不,冷静点,这一定是——
「数错了。」
桐香淡然说道。
「日影,你下楼时没有数踏到四楼那一步吧?可是上楼时却把踏到平台那一步也数进去,难怪会多一阶。」
我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桐香。兔子的头顶着桐香的领带,满怀同情地望着我。
「啊……原来如此。」
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是个理所当然的愚蠢错误。
「你的意思是,大家只是像我一样数错而已?」
「没错,但是——」
桐香眯起眼睛。她从我手中抽走手电筒,屈身靠近地板。她的脸几乎贴地,椭圆形光圈忽大忽小地在地上爬行;不只平台,她一阶一阶步下楼梯,紧靠着地板逐一检视。
是不是在找什么?
「不只是单纯数错。」
她起身说道。
桐香胸口的兔眼忽然闪出冷光,吓得我背脊发寒。我说服自己:那只是反射罢了。
「不只是单纯数错?」
「楼梯跟四楼地板打的蜡不一样。」
「咦?」
「你听。」
桐香从第五阶步下四楼地板,然后又走了几步。她见我一头雾水地偏着头,便不耐烦地又回到第五阶,重复一次动作。看到第三次,我才终于明白:脚步声不一样。上下楼梯的声响,跟踏到四楼之后的脚步声不同。
「我想,楼梯跟平台所使用的应该是硬蜡,所以脚步声才这么响亮。」
「嗯……可是,那又怎样?」
「哎唷!你还不懂吗?下楼时那第十三步的脚步声跟之前不一样,而上楼时的第十三步听起来跟之前相同,因此才容易数错。」
我愣了五秒,这才意会过来。
「……呃、呃,大家会因为这样搞错吗?」
「刚才你不就搞错了?」
听到这种话我也只能摸摸鼻子,可是——
「呃,可是我——完全没想清楚该从哪里开始数啊。」
「不只是你,每个人都没想清楚吧。再加上有这种陷阱,难怪有人完全数错。」
「或许吧,可是哪有可能每个人都数错?」
桐香叹了口气。
「日影,你别误会了。这是鬼故事,所以不需要每个人都中招。十个人里头有一、两个头脑简单的人数错,这对营造效果才是最好的。」
我懂了,心服口服。
如果有那种能让十个人当中的十个人全都发现第十三阶的圈套,那就不是灵异现象了,肯定会有人想查明真相、解开谜团。偶尔出现几个头脑简单的牺牲者四处张扬,这样就够了。抱歉,我头脑简单。
桐香从口袋中掏出七大不可思议名单,让兔子叼着手电筒,自己就着光用红笔涂掉最上方的「不可思议的第十三阶」。
「下一个!反正其他的一定也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圈套!」
她大步朝走廊迈进。
我伫立在楼梯上,注视桐香的背影半晌。疑问瞬间涌上心头、缠上我的双脚。
圏套?
也就是说——有人刻意设下圈套——伪装成灵异现象?
「日影,快点!」
桐香在走廊转角说道。我赶紧奔下楼梯。

*

白树台学园七大不可思议,第二:被补上去的画。
某个擅长画画的学生尚未完成某幅画就死于交通意外,那名学生的未完成画作仍留在校内,但不知为何,明明作者已故,那幅画却正逐渐完成中。
地点是高中部普通科校舍的美术教室。美术科大楼有许多工作室,但那儿并非美术科学生专用,而是普通科的美术选修生所使用的教室。
「特地选在普通科的美术教室,这点就已经够怪了。」
桐香在通往美术教室的阴暗走廊上咕哝道。
「我想,肯定是幕后黑手担心圈套暴露在美术科生眼皮底下会露出马脚,所以才选择普通科。」
「我说啊,照你的说法听来,你是怀疑有人故布疑阵.好欺骗学生?」
桐香默默点头。
是谁?
这个关键问题,侦探并没有回答。
我打开美术教室的门锁,拉开拉门。画具跟溶剂的味道扑向走廊,往前踏出一步,室内空气竟冷到令我以为在室外。窗边排列着胸像或类似物品,在室外微光下形成奇妙的剪影.向阴暗的室内投下诡异的图案。成排画架罗列于教室后方,每幅画都盖着布。
「……到底是哪一幅画呢?普通科的美术课应该都是画一样的画,搞不好只是有人看了进展略有不同的画,单纯误会而已……呃,桐香?」
我本以为桐香已经跟过来,怎料却不见人影。我吓得回头拿手电筒朝门口一照,才看到一个影子缩在门外。我跑去找她,她一见我就扑上来。
「日影!窗户!窗户那边!那里有人!」
「没有人啦,放心吧。」
「……真的吗?」
她躲在我背后稍稍探出头来,泫然欲泣、疑神疑鬼地用手电筒来回照向室内。
你解决第一个谜团时的气势跑哪儿去了?
桐香刚才看错的是一块画着等身大漫画角色的夹板,是漫画研究社展示即卖会的立牌。在黑暗中看到这个,真的会吓到。
好不容易重拾镇定的桐香板起脸来,将数秒前还抱紧紧的我一把推开,迳自找出画架森林深处的那幅画。
「……抽象画?」
我看着从防尘布下现身的画布呢喃。好几种颜色复杂地交会成一团漩涡,看了令人眼花撩乱,不过也有可能是手电筒光的关系。
「Trompe-l’oeil。」桐香低语道。
「视觉陷阱?」
「对,你看。」
桐香抬起那幅画,以逆时针方向旋转九十度。我大吃一惊.漩涡竟然动了!不不,这是错视。
「呃?可是,这又表示什么?」
「有人会偶尔来这儿改变它的方向。这么一来,不知情的人就会误以为漩涡增加了。」
「喔……」
「我原本以为只是单纯有人过来添加几笔,但这样做就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话说回来,画这幅画也需要不少工夫,究竟是谁不惜大费周章,也要捏造学校怪谈?
我将画板翻过来,心想如果上头有写名字就能抓出幕后黑手,结果只标了购买年月日。是去年买的,也就是说,这是相当新的圈套。
桐香将画挂回画架、盖上防尘布.没好气地说道:
「什么灵异现象,说穿了就是这种东西!科学调查与考究绝对是最后的胜利者!」
我望着匆匆走向美术教室门口的桐香背影,骤然浮现一个疑问。
「问你喔,为什么不开灯调查?」
桐香停下脚步,隔了好半天才回过头。
「……龙猫。」
「咦?」
「你没看过龙猫吗?」
「宫崎骏的《龙猫》?」
「突然开灯.万一黑点点(注11)跑出来怎么办!」
你的科学考究呢?
注11 まっくろくろすけ,《龙猫>里的黑色圆形小妖怪,喜欢把周遭弄得一片黑。

*

白树台学园七大不可思议,第三:会动的人体模型。
地点是理工科大楼的生物器材室,灵异现象的内容如标题所述。才刚踏入校舍,桐香的面色便憔悴不堪;教室里还留着几个筹备园游会的学生,走过我们身旁离开校舍。
「欸,你看。」
「是会计同学耶。」
「看看那个项圈,是侦探啦、侦探!」
「她在调查什么呢……」
我心头一宽,幸好还有人留在这儿。毕竟是人体模型,就算不动也够恐怖了。
到了第三回也该学乖了,一走到生物教室,我赶紧趁着桐香还没开口前打开门锁冲进去,然后开灯;至于后面那阵嚷着黑点点云云的尖叫声,我全当作没听见。
我快步穿梭于附有流理台的大型实验桌之间,迳直走向教室后面的黑板左手边的门。
「日影!等、等等我啦!」
桐香的声音拔了个尖,步履蹒跚地跟过来。我只越过肩头确认她已追来,便打开器材室的门,在墙上摸索着打开电灯。桐香倏地躲在我身后,因为人体模型正在对面的两个铁柜间瞪着我们,旁边还有一尊跟它同高的骨骼摸型。泡着福马林的内脏与动物标本在铁柜中一字排开,而且目前正值园游会准备期间,因此里头还塞满了生物社预备展出的「幻兽骨骼展」骨骼模型,有龙,有独角兽,简直活像魔法师的书房。
「日影!把、把我的眼睛蒙起来!」
桐香声嘶力竭地说道。
「蒙起来?」
「用手捣住就好,快!」
我绕到桐香背后捣住她双眼,不料她却猛拍我大腿。
「这样我怎么看呀!」
「你不是叫我捣住你眼睛吗!」
「要若隐若现!只要遮住大部分,我、我就不怕!」
我依言将两手的中指与无名指间开出一条缝。我几乎是紧紧贴在桐香背后,她怀里的免子抬头与我四目相交,眼神仿佛说着:「你们在干什么蠢事?」不仅如此,桐香还时而弯腰,时而挺直地将人体模型从头检查到脚(无误),我的手也得随之上下移动,累死了。
「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机关。」
检查一轮后,桐香在我怀中叹息。
「我可以把手放下了吗?」
「不、不行!」
「为什么啊。你不是查完了吗?我的手开始酸了耶。」
「因为……日影的手部能量或许能帮肋我想出好点子。」
再说一次,你的科学考究咧?
不料,桐香倏然噤声睁眼(应该不是手部能量发威吧),然后拨开我的手,将我推开。
「……怎么了?」
「这里是生物器材室,所以学生平常进不来。」
「当然啰。」
「可是,好几个学生看到模型移动,换言之,大家都是从门外目击到的。」
我顺着桐香所指的方向,望着生物教室跟器材室中间那扇门的正方形玻璃窗。她走近门边摸摸玻璃,旋即回头。
「我没猜错。日影,你看。」
我依言各从左右边更换角度望向玻璃窗,结果看出去的景色倏地变得歪扭。
「上面贴着立体贴膜。观看角度不同,反射角也会随之改变,因此看起来就像在动」。
我叹了气,又是一个费尽工夫的圈套。
关灯走出生物教室后,只见桐香在黑漆漆的走廊上抱紧兔子陷入沉思。我犹豫半晌,才对着她的背影唤道:
「今天就到这儿吧,已经十点了。」
门禁时间早就过了。就算舍监伯伯欠我人情,我也不能太过放肆。
「如果剩下四个也查得这么认真,查完都天亮啦。」
桐香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从口袋中掏出七大不可思议名单;路灯光线由走廊窗外洒落,她在光线下仔细凝视那张纸。
「……桐香?」
我再度呼唤她,她摇摇头。
「三个就够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共通点而已。」
语毕,她走向楼梯。

*

来到屋外,她所前往的并非中央校舍的学生会办公室,而是理工科大楼对面的文化类社办大楼。不知不觉中,她已不再拉着我的衣摆,而是走在前头带路,这表示——
她进入侦探模式了。
我跟着桐香进入社办大楼。门禁已超过三十分钟,但果然还有许多学生在此逗留,于是我们只好先执行分内工作——将学生赶走。值得庆幸的是,文化类社团的学生不会讨价还价,个个都很听话,但每个人都一脸诧异地看着桐香跟她怀中的兔子。这也难怪啦。
社办大楼人去楼空后,桐香在三楼某间社办门前站定。牌子上写着「推理研究社」,「研究社」三字被划上一个叉,下方写着小小的「同好会」。
桐香开锁踏进房里,打开电灯。尽管我觉得擅自闯入似乎不太好,但还是随后入内。
这儿果然跟大多数社办一样,狭窄得令人窒息,而且又脏又乱。格局本就狭长,而左手边的墙壁又排满书柜,总觉得踏进去一步就会被书山压死。
书柜上那一堆推理小说,应该是推理研究社时期留下来的吧。除此之外,也有很多漫画,其他还有:埃及、美索不达米亚、阿兹特克与马雅文明的考古学资料,和可疑的超能力相关书籍,以及MU月刊(每一期都有)。(注12)
桐香将书一本本抽出来,随手翻阅。
「你在找什么?」
她轻轻摇摇头。
「任何能成为证据的东西。」
注12 日本月刊杂志,主要刊载内容为外星人、超能力、超古代文明、超自然现象等。
……证据?
「换句话说,」我下意识顿了顿,舔湿嘴唇。「你怀疑是深町学长自导自演?」
「对。」
「为、为什么?」那个可怜兮兮的超自然侦探,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桐香从外套口袋掏出七大不可思议列表,塞到我手中。意思是要我看吗?我接下那张纸,郑重检视七大灵异现象与发生地点。

美术科校舍四楼 「多出来的楼梯」
高中部普通科美术教室 「被补上去的画」
理工科生物器材室 「会动的人体模型」
音乐科小合奏练习室 「自动弹奏的钢琴」
数理科三楼逃生门 「窗外的招手女」
资讯科大电脑教室 「收得到黄泉信件的电脑」
国中部普通科三楼 「不存在的一年H班教室」

最前面三个已经被红笔打叉,表示圈套已破解。
「那三项圈套都有异曲同工之处。」桐香一边翻阅杂志,一边继续解释。「都是利用错觉,对吧?所以我才推测幕后黑手是同一个人。」
「呃,可是,那也不代表一定是深町学长啊。」
「那些流传至今的鬼故事当中,能以圈套重现的可说是少之又少;能凑出七个灵异现象,想必一定是原本就对学校怪谈详加调查过的人物。」
而桐香想到的人选,就是Mystery Circle的超自然侦探。
「可是这仅止于推测吧?」
「物证刚才找到了。」
我讶异地看着桐香的手。她从MU月刊的书页间取出一叠再生纸,上头多半画着莫名其妙的简单图案,但最后一张图有点眼熟——那是美术教室的漩涡状视觉陷阱。这是铅笔画,所以八成是草稿。
桐香叹口气,将杂志物归原位。
「只是,我想不透他的动机。」
是的,即使桐香的推理正确,深町学长也没理由这么做。
如果是为了夸耀自己的侦探能力——不破解谜团就没意义了。事实上,深町学长还特地告诉我们:他查不出灵异现象的成因。
为了对总务执行部报仇雪恨,所以故意整人?那也不对,因为受害者是园执跟风纪委员,并非总务执行部,而且这么做也太兜圈子了。
「我还有几个在意的点。」桐香低语道。学生会侦探难得在查案时滔滔不绝.看来她这回真的颇伤脑筋。
「比如说?」我问。回答问题的过程中,经常有助于灵光一闪或整理思绪,希望我的蠢问题没有白问。
「第一点,七大不可思议当中居然没有厕所,实在很奇怪。」
「咦?」
「说到校园怪谈,理应会有一两件关于厕所的鬼故事吧?」
「嗯,呃,话是没错……可是没有就是没有啊。」
「你振作点,日影。七大不可思议并不是自然产生的谣言,而是幕后黑手刻意选出来的。其中必定有原因。」
原因。选择七大不可思议的原因?
「刚才你不是说,因为这七项比较容易搞鬼吗?」
「那么没有厕所不是更奇怪?平常无人逗留,空间又狭小,设置圈套应该比教室更容易才对。」
这倒也对。比起趁老师不在时,在生物器材室的窗户偷贴立体贴膜,在厕所装神弄鬼简单多了,此外上厕所时也容易落单。
「少了宿舍也很奇怪,明明那儿搞鬼的机会多得是,而且题材也不少。」
「这……嗯,你说的没错。」
「还有,最奇怪的就是:居然没把我考虑进去。」
「啥?」从刚才起,每当桐香提出疑点,我就频频发出怪声。
「只要我一调查,圈套马上就会被我拆穿。深町学长应该很了解这点才对。」
桐香此话可谓自信满满,但实际上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无法反驳。照理说,侦探业绩输给桐香一大截的Mystery Circle,应该很清楚她的能力。
思索半晌后,我冲口说道:
「或许他知道桐香很胆小,所以误以为你不会出马调查吧?」
「我、我!」桐香拉高嗓子,可是又觉得再逞强也不是办法,于是语调又骤然一沉。「……我……这一点,只有总务执行部的人知道。」
「喔,会长好像说过类似的话。」此时,桐香双眼圆睁,为之一僵。
「……只有……总务执行部的人知道……」
这串呢喃从她的唇间流泻而出。怎么了?她察觉什么了?
我正想开口,她却猛然动身,走向房间最后面那堆塞满杂物的铁架,将纸箱一个个拖出来打开。开启最下面的纸箱后,她语近叹息地说道:
「有了。」
什么?我走到她背后,窥向纸箱。
起初我以为铺在箱底的是大张照片,待察觉是立体模型后,不禁倒抽一口气,制作得真是精巧。是立体透视模型。金色的沙子、大大的四角锥、小小的野兽雕像……是金字塔与人面狮身像。
桐香打开另一个箱子。一排粗糙的石柱在绿色草地上围成一圈,其中几根已经倒塌;看了半晌,我才发现这是巨石阵(Stonehenge)。
每打开一个箱子,栩栩如生的立体透视模型便堂堂登场。秘鲁的马丘比丘、墨西哥的帕伦克……全是超自然爱好者耳熟能详的遗迹。
立体透视模型的「地面」右下角,有制作者的签名——
「Ishibashi」。
石桥。是那个已毕业的石桥学长吗?原来如此,这些全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不愧是想把同好会名称改成「超自然爱好会」的人,执着程度非比寻常。
桐香打开最后一个较大的箱子,里头的立体透视模型是一块灰色的地面,上头仅用不起眼的线条画满某种图案,几乎毫无立体感。这是什么?思考半晌后,我想起纳斯卡大地画,这也是飞碟与超古代文明话题的热门题材。
「咦?这是……」
我看着纳斯卡大地画,猛然发现它就是夹在刚才那本MU月刊当中的图案。这么说来……
桐香注视着小型纳斯卡大地画,兀自点头。
「装神弄鬼的人并非深町学长,而是石桥学长。」
我扫视书柜,接着望向桐香手边。
一切谜底都解开了——是吗?歪扭的超自然狂热者,特地将超自然现象重现在大家眼前,其实只是为了兴趣?
不,等等。这样还是不太对。
「石桥学长不是毕业了吗?可是,那间美术教室的机关,必须有人定期过去挪动才行吧?」
「我知道。有共犯。」
共犯。共犯是在校生?是深町学长吗?不,刚才已经说过他没有动机,而且深町学长应该很恨石桥学长才对啊。
桐香微微睁大眼睛,手指从立体透视模型的砂岩一路滑至纳斯卡大地画的简单图案。
「这是……」她喃喃道。
我屈身将脸凑过去。
「怎么了?」
「不是这种图。」
「咦?」
「真正的纳斯卡大地画,不是这种图案。」
我对这方面并不熟,所以听得一头雾水,脑中只记得最有名的那幅很像鸟的图案。
「这只鸟不是跟实物一模一样吗?」
「对,的确有几个图案一模一样,而且也确实有这只狗。可是——」
桐香逐一指向一面面宛如魔咒的图案。
「这是……猫?纳斯卡大地画并没有猫。这只应该是海豚,这只是鱼,这大概是蛇。」
兔子在外套下摆动来动去,八成是看到蛇下面那个类似兔子的图案,一时兴奋难耐。话说回来,纳斯卡大地画掺了原创图案又如何?加点原创作品也无伤大雅吧?
「猫……海豚、鱼、兔子、蛇……」
桐香反覆咕哝这几个字,猛然起身。兔子从她衣服里滚出来,我赶紧接住。
「怎、怎么了?」
她凝视着天花板的某一点,漠然说道:
「找到幕后黑手了。」

*

星期五晚上九点半。
留校筹备园游会的学生们已经返家,高中部普通科校舍杳无人迹,二楼北端美术教室的拉门,缓缓开启。
室内唯一的光线.只有窗外洒入的中庭微光。四周蒙上寒冷的夜色,那名踏入教室的学生,在黑暗中踏出响亮的脚步声,仿佛牙齿咀嚼某物的声响。
人影穿越大桌子,进入林立于广大教室后方的画架之中。淡淡的影子投在防尘布上,那人扯掉防尘布,漩涡图案的抽象画浮现于微光之下。吸取黑暗的眼球,明明不可能动,却好似正在充血、呼吸、蠢蠢欲动。
一只手悄悄伸向画布。
手指一触碰画框边缘,画架背面的黑暗忽地咔磅作响,指尖倏然发颤、冻结。
紧接着,室内响起结巴的女声。
「……我的……画……」
人影倒抽一口气,往后一退。她的背撞到其他画架,木头吱嘎声划破寂静的黑暗。
她望向美术教室门口。我们被发现了。
「是谁?」她的语气透露着紧张的气息。
躲在门口旁的我,郑重打开电灯开关,日光灯毫不留情地赶跑美术教室的黑暗。身旁的桐香松了口气,从墙边往前一站,望向幕后黑手。
在画架森林中皱眉抬手、眯眼躲避强光的是——
「……什么嘛……你们两个都在啊。」
语毕,郁乃学姐将手放下。
这次轮到我大吐一口气了。虽然桐香已事先告诉我,但铁证在前.仍免不了一阵惊愕。
「唉——露出马脚啦?」
郁乃学姐从狭窄的画架森林穿越而来,露出一贯的狡黠笑容.毫无悔意。
「照小桐的表情看来,你已经知道真相了吧?」
她走到桐香面前,屈身端详桐香的脸。侦探将头别开,答道:
「那当然。」
「真有你的。为了防止你出来搅局,亏我还费尽心思吓你,甚至派风纪委员们去学生会办公室哭诉哩。」
我差点惊呼出声。我对郁乃学姐早有疑心,果真不出所料。仔细想想,来学生会办公室哭诉「有鬼」的全是风纪委员,一个园游会执行委员也没有。
她的目的,正是为了逼退桐香,不让她出马调查七大不可思议的案子。
「我唯一的失算,就是日影。」
郁乃学姐将视线投向我。我?为什么?
「想不到你这么轻易就能鼓起小桐的干劲。」
「跟日影没有关系。」桐香嘟起嘴来。「我才不怕呢!有什么好怕的。」
她从刚才就一直狂扯我的皮带,差点把我皮带扯断,简直一点说服力也没有。还有,我觉得令她提起干劲的人并不是我……

「唉,这也没办法啦。」郁乃学姐坐在桌上。「毕竟计划已经启动一年多了,那时日影不在,当然没办法把你考虑进去啰。按照我们的计划,小桐是绝对不会插手管这件事的——对呗?伊吹学姐。」
郁乃学姐此言一出,我倏地倒抽一口气.连桐香也微睁双眼。
她知道我们把学姐找来了?
我和桐香望向美术教室的门扉——门应声开启。
「……是呀。就连我,也没能预知这次的结果。」
苗条的身影伴随着话语入内,黑色毛领的酒红色军装外套搭上窄管牛仔裤,那双修长的美腿令人为之陶醉。神秘的眼神从俐落整齐的浏海下投射而来.只消走到光亮处,此人的魔力便顿时吸引周遭所有目光,使时间停止。
前任学生会宣传,预知未来的魔女,以及幕后黑手——
伊吹真央,于焉登场。
「话说回来,桐香。」
真央学姐跟郁乃学姐一起坐在大桌上,目光慵懒地说道。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知道是我?」
我也望向桐香,因为这点连我也不知道。学生会侦探果真惜字如金,无论对待幕后黑手或委托人都是如此,更别提我这个小小助手,她几乎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立体透视模型。」桐香说。
真央学姐微微蹙起一双柳叶眉。
「纳斯卡大地画的立体透视模型。其中有好几幅实物所没有的图案,比如猫、海豚、免子、蛇跟鱼。」
真央学姐紧绷的神色柔和许多。
「原来如此,你看了那个呀。」
「怎么回事——?」我问桐香。
「那些动物,常常被真央拿来做动物占卜。」
「啊……」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也中过这一招,就是那个「你的前世是什么动物」的占卜。我记得选项有狗、猫、海豚、兔子之类的。
「那个呀,是我拜托石桥帮我做的,因为我想利用小道具来帮动物占卜营造气氛。纳斯卡大地画风格很时尚吧?」
听了真央学姐的话.我依然一头雾水,只好询问桐香。
「可是、那、呃,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呀,就是真央以前是Mystery Circle的一员。」
我目瞪口呆地凝视真央学姐。
「正确说来,我并不是他们的『一员』,只是给石桥一些建议罢了。毕竟我们都是热爱超自然现象的人,很合得来。」
「最好是合得来啦。伊吹学姐是『拉姆(注13)等于波赛顿』派,而石桥学长是『马雅文化升华于第二十五周期』派呗?他们在争论时,我这个旁观者根本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郁乃学姐打岔道。
真的,完全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
「可是,『创造学园七大不可思议』这件事,我俩可是意气相投唷。」真央学姐反驳。我探出身子。对了,重点是这个才对。
「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做?」
我瞥向漩涡图案说道。
「想不到连郁乃学姐也有份,恶作剧也该适可而止——」
「日影,听我说。」
桐香漠然说道。
「这不是恶作剧,而是Publicity。」
她回头说道。桐香的杏眼,倒映着我呆若木鸡的脸。
Publicity?
「你回想一下七大不可思议的地点。身为总务执行部一员的你,也算是园游会相关人员,应该能了解吧?」
注13 姆大陆(Mu continent)是一块传说中的陆地,据说历史超过一万年,而统治姆大陆的国王称为拉姆(Ra MU)。
她递给我七大不可思议列表。我一时听不出弦外之音,直到反覆检视列表十次左右,才终于明白。
「……啊……」
桐香一脸无奈,脸上仿佛写着:你终于懂了?
美术科阁楼的前卫艺术社雕刻展;普通科美术教室的漫画研究社即卖会;理工科生物教室的生物社幻兽骨骼展;音乐科小合奏练习室的口技演奏社演奏会;资讯科大电脑教室的电玩社原创游戏试玩展……
发生灵异现象的地方,全是御白穗祭的活动地点。不仅如此——这些全都是有口碑、受欢迎的活动。
「因为广告配额不够呀。」
真央学姐说。
「在电视上不抢眼的企划,即使往年卖出佳绩,也无法上广告,所以我才想出别的法子。那时石桥刚好提到Mystery Circle接到的案子全都是驱邪委托,听到这件趣事,我内心便想:就用这一招!」
难怪厕所跟宿舍不在七大不可思议之列,因为那种地方没有任何活动啊。至于限定于「七」这个数字,也是为了迎合媒体喜好;只要打着七大不可思议的名号,上新闻就容易多了。新闻社、广播社、说不定连地方报社与小型杂志、电视台也会叫风涌至闹鬼地点,想当然耳,在那些地方每天努力筹备园游会的学生必定躲不了采访攻势,如此一来,或许其他有兴趣的学生或园游会当天的来宾,也会想去那些地方看看。
Publicity.
成本只有一点小道具、冒险犯难的勇气与智慧。
假如媒体和社会大众肯吃这一招,效益绝对不可限量。
「只是,我去留学了,石桥也毕业了,因此非找个在校生来帮忙不可。」
「即使如此,你也没必要找郁乃吧!」
桐香忿忿地瞪着真央学姐。
「郁乃很适合呀。除了她之外,还有谁能吓唬、妨碍桐香调查,却令人毫不起疑?」
「对,只有我啊!真不愧是伊吹学姐,有眼光!」
话是没错啦,不过你在得意个什么劲?
「昨晚桐香打电话来,叫我把『七大不可思议』全告诉她时,我真的大吃一惊。以前那个只要稍微听到我讲鬼故事就会吓哭的桐香,居然——」
「我才没哭呢!」
「被吓唬那么多次,还是亲自出马调查。」
真央学姐将视线转向我,眯起眼来。
「日影,你真不简单。我太低估你了,想不到你光是陪在桐香身边,就能带给她无比的勇气。」
「我说过跟日影没关系!」
桐香板起脸。
「不过,为什么特地叫我来学校?我已经休学,连制服都丢了,穿便服进出校园很危险呀。如果只是想吓吓郁乃,大可找其他人吧?」
「哎呀,刚才那是伊吹学姐搞的鬼啊,吓死我啦。」
「难不成非我不可?」
一阵短暂的沉默。我也想知道这点,为什么侦探让所有关系人齐聚一堂?为什么直到现在,仍然什么都不肯说?
我当桐香的助手也有好一段时日了,心里多少有底。
简单来说,是为了一招定生死。当然,她的对象不是幕后黑手,也不是无能的肋手;以这件案子来说,她的目的不是为了委托者,也不是受害者。
而是为了——另一名侦探。
桐香转向美术教室的门口。
「深町学长,你可以进来了。」
拉门缓缓开了两公分左右的缝,然后猛地敞开。深町学长站在室内光线与走廊黑暗的交界处,表情五味杂陈,不知该笑、该生气,还是该强装镇定;假如没有那副厚重的黑框眼镜,说不定他的表情早就崩溃了。
「你听见了?」桐香淡然问道。
「当然听见啦!」
深町学长紧握拳头,槌了门框一下。
「什么跟什么啊,石桥那家伙……大费周章跟学生会串通做这种事,到底想干么?他就这么想整我吗?」
深町学长对着不在场的第三名共犯发泄怒气。
「他一定躲在旁边笑我硬着头皮调查灵异现象吧?全都是那家伙干的好事?少胡扯了,开什么玩笑,也不想想是谁害我们社团完蛋,可恶!」
「不对喔。」
我语调冰冷地说道。深町学长尴尬地瞪了我一眼。
「石桥学长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打算整你。他不可能抱着如此无聊的动机,完美地设计出能长久欺骗全校学生的机关。」
「你少自以为是!」
深町学长忿忿地嚷道。
「为园游会制造话题?哈!制造话题的方法多得是,何必搞什么七大不可思议?他一定是为了逼我出马调查,才故意选择这种题材吧?」
「是的。」
我压低嗓子回应深町学长的怒气。
「七大不可思议,是石桥学长对你这个侦探提出的挑战书。」
深町学长眼镜后方的眼眸,首次浮现怒气以外的神色。
「真央学姐,请给他看看那个。」
我回头说道。真央学姐眨眨眼。
「就是石桥学长寄放在你那儿的东西。」
我走向真央学姐,从她手中抽出一张摺好的纸。真央学姐注视自己的手边,朝我一望;我瞥了她一眼,接着对深町学长摊开那张纸。
「……这是什么啊。」深町学长皱起眉头。
「社团介绍手册的稿子。」
「社团……介绍?」
「就是每年发给新生的东西。石桥学长把Mystery Circle的简介托给真央学姐保管。」
深町学长毫无生气的目光投向我手上的稿子,那是一张用不起眼的黑体所印成的挑战书,字数不到百字。

「校内唯一的正宗侦探同好会!学生们趋之若骛,亲手解决学园七大不可思议的天才侦探会长!集合吧,各位!新手勿慌勿怕,我们将温柔讲解一切诀窍,首先就从放大镜的用法教起丨」

他一把抢走稿子,来回扫视这篇读来不到十秒的短文.反覆咀嚼蕴含在文章中的心意。
我能补充的,只有一句话。
「还剩下四个。」
我感受到身旁桐香的体温。
「学生会侦探调查的只有七大不可思议的其中三项,剩下的——全部交由专家解决。」
真央学姐率先起身,垂眼走过深町学长,离开美术教室。郁乃学姐也随后离去。接着,桐香拉拉我的皮带,我也跟着步向走廊。与深町学长擦身而过时,我听见他喃喃说着:
「——谁要用什么放大镜啊,笨蛋。」

我们四人默不吭声地走在黑漆漆的走廊。窗外的月光不断轻拂我的脸颊,洒向后方。
「到头来——」
抵达楼梯口时,真央学姐率先开口。
「好像什么事情都推给深町了耶?」
「好像是……呢。」
我语带犹豫地说道。桐香望向真央学姐,脸上似乎写着:那又怎么样?
七大不可思议是虚构的,至于要不要公开,全交由超自然侦探决定,毕竟接下案子的人是他。这是桐香的结论。
我想再过不久,深町学长就会解开剩下的四项灵异谜题吧。反正幕后黑手现身了,Mystery Circle的社办又有一大堆值得参考的遗留物品:况且,至今他也踢爆不少(七大不可思议以外的)子虚乌有的灵异现象,想必还是有两把刷子。
问题是:他会如何处理得到的答案。
「我相信他会在最好的时机公布答案,毕竟他也很想增加社员,最后遗是会照着真央学姐的意思处理的。」
「日影,你真不简单。」真央学姐微笑道。「能预知未来的我,根本无法相信别人。」
「因为我个性纯真啊。」我半开玩笑地说道e
「哎呀,如此纯真的你,怎么能瞬间想出骗人的手段呢?如果只是骗他那是石桥写的稿子也就算了,想不到还扯到我身上,说稿子寄放在我这儿。」
「什么,全都是假的喔!」
郁乃学姐尖声嚷道。我缩起脖子。那篇简介是我写的,但我觉得说成寄放在真央学姐手上会比较有说服力,所以临时加油添醋。刚刚.我趁着深町学长不注意时,把手上的稿子塞进真央学姐手里.然后再假装从她手上抽过来。
「我有什么办法?事前我什么都不知情,为了先让深町学长接纳我的说法,只能伪造石桥学长的简介稿啰。」
「好狠呀……日影学弟,我无话可说。」
不好意思啊,我就是骗徒啦!桐香,拜托你不要每次都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吗?
「……可是……我认为……石桥学长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我嗫嚅地反驳。
「我也这么认为。」真央学姐微微一笑。「我不是相信你,只是能洞察天机而已。」
这个时候,我倒是很感谢这位莫名其妙的占卜师撂下大话。
奇怪的是,正如深町学长所言,如果只是想炒作话题,其他方法多的是;毕竟石桥学长手艺精巧,而且还有学生会宣传这个得力助手。他刻意选择学园七大不可思议为题材,肯定有什么缘由。
我想,答案只有一个。
「日影,你是不是每次都以为只要把事情解决就没事了?」
郁乃学姐敲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看你越来越会骗人了嘛?刚才那个吓死我的计划,八成也是你的点子呗?」
「嗯,是啊。这回我被学姐摆了一道,不报个一箭之仇怎么行呢?不过好像没什么用,我本以为你会更害怕呢。」
「不不不,我可是吓得要死哩,比如那个『我的画……』就挺吓人的。我还以为真的撞鬼咧。」
我注视郁乃学姐的脸。
「……咦?」
郁乃学姐眨眨眼。
「就是我摸画布时出现的女人说话声啊。」
「呃、嗯,我知道……那不是原本就有的机关吗?」
郁乃学姐面色惨白,目瞪口呆地看着真央学姐。
「那不是特地做来吓我的吗?」
真央学姐也纳闷地看着我。
「我本来也这么以为。不是日影设下的机关吗?」
「不、不.不关我的事啊。那不是石桥学长装设的录音机之类的机关吗?」
「他没装那种东西。」
「欸,欸……」
郁乃学姐颤声说着,战战兢兢地回望美术教室。
「刚才的声音——」
此时,熟悉的「咔磅」声在走廊响起。
紧接着,远方传来女子说话声。

「……我的……画……」

「噫噫啊啊啊!」
真不敢相信,发出尖叫的人竟然是郁乃学姐。她马上躲在离她最近的桐香身,紧抓着她发抖。
成果比我想像中还好,我用数位相机录下她的糗样,然后关掉口袋里的录音笔。
「……以上,才是我设下的机关。」
郁乃学姐红着脸离开桐香,面红耳赤。
「烂死了!你不得好死!」
头一次看到如此失态的郁乃学姐。我想,以后也没机会看到了吧。
「算了,我要回去了!」
郁乃学姐一次连跳三阶冲下楼,转眼间消失在平台的另一边。
我靠在走廊的玻璃窗上,轻吐一口气。
「想不到这么顺利……」
「我也没看过郁乃吓成那个样子。」桐香语毕,又瞥了我一眼说道:「你终于变成比郁乃还恶质的人了。」
「别这么说嘛,我听了心情很复杂耶。」
不过,这项机关的确纯粹是为了吓唬郁乃学姐而设计,因此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
不料,真央学姐却指着我手中的数位相机说道:
「这倒未必喔。把刚才的影片播出来看看。」
我纳闷地按下播放键。在小小的荧幕中,郁乃学姐正紧抱着桐香。真央学姐伸出纤纤玉指,指向画面右下角。
「喏,这儿。郁乃的左手伸进桐香的外套下摆,而右手则伸进领口。她只是为了吃豆腐,才故意假装吓得抱过去的。」
我跟桐香哑口无言地看看真央学姐,又看看数位相机。
「桐香,你的胸罩被脱掉啰。」
桐香往墙边一跳,摸摸自己胸部.倏地面色惨白。此时,窗外传来某人在楼下喜孜孜大嚷的声音。
「——小桐的红萝卜图案A罩杯,是我的啦!」
「郁乃!」
桐香尖叫着冲下楼。
……因为太平所以被脱也没发现——这种话我实在不敢说出口。话说回来,她是怎么脱掉的?又不是魔术师。郁乃学姐,你已经成为学园的第八大不可思议了。

*

数天后,我在晚上巡逻时来到文化类社办大楼,只见Mystery Circle的社办大门微开,光线流泻至走廊。
「不好意思,离校时间已经过了……」
我边说边悄悄推开门一看,蹲在地上摸东摸西的深町学长马上吓得抬起头,随即尴尬地别开眼。他身旁有一大堆纸箱,其中有几个已经拆开胶带摊开,而地上也叠着好几个玻璃柜。看来,他正在把那些遗迹立体透视模型移至玻璃柜中。
「干么啦,我正在整理耶。」深町学长没好气地说道。
你在干什么——我话还没说出口,藏在堆积如山的纸箱后的立牌倏地映入眼帘,上头写着:
「世界新旧七大不可思议展」。
我不禁露出贼笑。深町学长见状,旋即咂了个嘴,将立牌推进架子的缝隙内。
「没什么啦,看什么看。」
「你要自费展出吗?」
「不行吗?」
能在园游会展出的只有通过执行委员会审查的企划——这只是基本原则。自费展出代表的只是拿不到预算、不能在客源多的地方设展,无法在官方媒体打广告,仅此而已。据说有很多学生自掏腰包,在校舍后方擅自摆摊。
可是,想不到深町学长竟然也……
「这种废物摆在社办超碍事的,干脆在园游会展出,搞不好有些喜好特殊的人会把它们带走呢。」
我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嫌它们碍事,丢掉不就好了?说谎不打草稿。不过,我想石桥学长应该会很开心吧。

*

最后再回到郁乃学姐身上。
我让她看了那段影片,结果她竟然若无其事地说道:「哇塞!拍得超好的!我可是演得很认真哩!对了,干脆把它做成电视形象广告呗,记得弄成恐怖电影风,记者一定会来采访七大不可思议的!」这人真是难缠到令我傻眼。
不过,我还是照做了。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1-26 07:43 编辑


第三章


十月下旬的寒冷夜晚,好久没联络的姐姐打电话给我。
『日影,你在学校有多出名?』
「……干么突然问这个。」
当时我在寝室,刚洗好澡的阿薰正在我身旁穿着背心擦头发,我只好改到洗脸间讲电话,免得被听见。
『美园告诉我,你在校内是超级大明星,每个人经过都会回头看你一眼耶。』
「那个人说的话,有八成都是假的……」
美园学姐在转入白树台学园前和姐姐同校,于是成了姐姐的疯狂信徒。光是对待我这个弟弟,美园学姐的态度就已经够夸张了,我实在不敢想像她对我姐本人的攻势有多猛烈。
『其实我也不是对美园的话照单全收啦。最近,我听说一个同样是读模的高中女生和你同校。』
「毒魔?」
『读者模特儿。你听过月岛沙树这个女生吧?她好像是演艺科的。』
「抱歉,听都没听过。」从姐姐的语气听来.她应该颇有名气,但很可惜,我对那方面完全不熟。
『是喔?可是她认识你喔。我若无其事地问她认不认识牧村日影,结果她说:「认识认识!他超有名的!」』
我垂肩叹气。
「嗯,这个嘛,加入学生会就是这样。每天必须见上许多人,也得常常出现在大家面前;还有,我不重要,其他人比较厉害。」
『这样啊。我就知道,你毕竟是我弟弟.想不出名都不行。』
我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行,但姐姐从以前就是这个调调,所以我决定不插嘴。我认为自信满满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刻意相信自己办得到,天王寺狐彻大概就属于这类;另一种是丝毫不懂得怀疑自己的能力.也就是我姐「日向」。
「总而言之,我一点都不有名,有名的是学生会。」
『那不就代表你很有名吗?』
「不是啦。」
和姐姐说话时,我连烦躁的力气也没有。
「比如说啊,南方之星很有名,但桑田佳祐跟原由子以外的人一点都不有名,对吧?」
『你是说关口和之、松田弘和野泽秀行吧?』
「对不起啦,我错了!」她居然把每个人全名都念出来了!
『对了,说到沙树呀。」
「嗯?」
『她说想在超近距离内仔细观察你的脸,小心点喔。』
哇咧,明天我不想上学啦。

*

翌日放学后,那个女人果真依约来到学生会办公室。我没见过她,但当她擅自开门进入时,我直觉那就是月岛沙树。染成棕色的短发、小巧的耳朵、闪亮的眼眸与丰满的双唇,在在令她亮眼出众,气质非凡。她的脚步声宛如银铃悦耳.此人不仅习惯被人注视,只消看她一眼,便能明白她将注目礼视为空气般自然。迄今我见过好几个演艺科的学生,但她是最出色的;虽然她是女生,我脑中却只浮现「王子」两字。
「哎呀,沙树同学。」美园学姐起身。「好久不见,有什么事呢?」然而,沙树学姐却对美园学姐视而不见,径直走向我的办公桌,撑着桌子凑过来。我吓得往后一弹,椅子差点翻倒。
沙树学姐的鼻息拂过我的鼻尖。她的声音略低而有磁性。
「啊,你的脸真的有日向的影子……以前完全没发现。我仿佛月夜之蝶,有眼无珠啊。」
「请、请问……?」
「等一下,你别动,马上就好。天使的指尖只会融化泪之雪宝(注14)。」
沙树学姐一边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一边绕过桌子走到我身旁,接着托起我的下巴。
「哇!」
「沙树同学,你做什么——」
美园学姐来不及制止,而我也无力抵抗。沙树学姐单手从口袋中掏出化妆盒打开,然后在我脸上一一涂上莫名其妙的化妆品。最后,她在我头上套上一顶女用假发(到底是从哪儿变出来的),左右调整,接着陶醉叹息。
「太棒了,跟日向!模一样……现在的我,宛如爱情迷宫中的小鹿啊。」
「日向学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美园学姐狂扑而来,把我连人带椅子扑倒在地毯上。
「呃!学姐,好重,我要死了!」
「日向学姐,这不是日向学姐吗!是日影学弟却又是日向学姐,是日向学姐却又是日影学弟,啊啊我该怎么办?」总之你先闪开好吗?
「美园公主,请你别随便碰他。他是我刻意留着享用的最后一小块宝贵樱桃派啊。」
注14 Sorbet,西式甜品的一种,口感类似冰淇淋。
沙树学姐推开美园学姐,将我从地上拉起来.紧紧抱住。
「他什么时候变成你的东西了!」学姐把我抢回去。「日向学姐跟日影学弟都是我的!」
「如果美园公主愿意嫁给我,我不介意跟你分享他。」
「这、这……请让我考虑一下。」有必要考虑吗!
沙树学姐略过抱胸定格的美园学姐,再度双手捧着我的脸凑过来。
「我对日向百般表态,她却完全不回应我的爱。你能不能变成女人,代替她回应我的心意呢?」
「呃,我完全不知道该从哪吐槽起耶。」
「还是不行!」
美园学姐飞身挡在我跟沙树学姐之间。
「我的老公只有日影学弟一人!我们要生一群小孩组成足球队,共组幸福家庭!」
「我对他男人的部分没兴趣,你大可一边当我老婆,一边跟他生小孩。」
「你、你在说什么呀,沙树同学,太天才了!让我考虑看看!」
美园学姐又中计陷入沉思,沙树学姐趁机将矛头又转向我,我赶紧逃进离我最近的那扇门。
不幸的是,那儿是会计室;桐香转动椅子面对我,表情一僵。
「……你是谁?」
「是我啦,我!」
大概是假发害的吧?我将假发摘下,桐香却满脸不悦。
「戴上。」
「咦?」
「把假发戴上!你那张脸配上原本的发型,很恶心耶!」
桐香的杀气逼得我乖乖戴上假发。
「……你什么时候产生这种兴趣?」
桐香的视线带着冷冷的轻视。
「是别人硬逼我戴的啦?话说有那么糟吗?」
「就是不糟才惨。」
「什么意思?」
桐香拿着小镜子照向我。
镜中人正是家姐日向。我发出「恶」一声,姐姐也跟我一样歪起嘴量太惊人了。
「桐香,问你喔,是不是只要洗脸就可以把妆洗掉——」
「休想得逞。」
背后响起话音,某人紧紧扣住我的双手。不知不觉中,沙树学姐也进来会计室了。
「这场冰果之梦正因为虚幻,才更值得捍卫。」
「不要灌输日影奇怪的兴趣!」桐香扬起眼角,沙树学姐却毫不在意地将我拖出去,并在关门前对桐香撂话。
「明明跟美丽的曰向有着同样的基因却是个男的,这点才奇怪。」
你的想法才奇怪咧!
「桐香公主,你每天都在他身边,却没发现他的美?你能忍受他是个男人?」
桐香敲打房门。
「够了,请你放开我!」
我被硬拖到学生会办公室,怎么挣扎都挣脱不了沙树学姐,被她紧紧扣住。即使我想扭动身子压着她强行挣脱,重心却被她玩弄于股掌。这女人想必学过格斗技吧?这种感觉,跟我欲振乏力地被姐姐当成柔道练习沙包时如出一辙。
「与其有两个日向学姐,我宁愿和日影学弟一人在一起」
终于得出理所当然(?)的结论的美园学姐再度前来助阵,我这才从沙树学姐底下连滚带爬地逃出来。我一心想赶快把妆洗掉,因而直接冲出学生会办公室,结果却在走廊跟朱鹭子学姐撞个正着。吓得半死的我,连假发都忘了摘下。
「啊!不,呃,这是!」
朱鹭子学姐一会儿盯着我,一会儿尴尬地别开眼,重复三次后才开口。
「……你说想改变自己,指的是这档事?就算是这样,也有其他方法吧?」
「不是啦,你干么一副同情我的样子啊!」
「有心事可以找我谈。」
我听了很想哭,别这样好吗?尽管如此,我还是询问她卸妆方法,连卸妆乳都借了。

*

「月岛,我不是叫你没事别来学生会办公室吗?」
会长在事情告一段落时返回,对着占据沙发组的沙树学姐摆脸色。
「是吗?能近距离看着狐彻公主,我倒是很高兴呢。这间办公室美女如云,每次到访总令我心旷神怡,有如百万玫瑰园啊。」
「可是大家都有刺耶……」我悄声嘀咕,接着端茶给沙树学姐和朱鹭子学姐,并在端给会长时偷偷问道:
「会长也有难以应付的对象呀,真意外。」
「因为她的个性跟我重叠啊!」
你别大声嚷嚷,亏我还特地压低音量。
「日影,你听好。我想,你应该也心知肚明。」会长起身大剌剌地指向沙树学姐。
「月岛是女同志!」
「嗯,这个嘛,看了也知道。」
「我只是单纯喜欢可爱的事物,不是女同志喔。」会长强调她们俩的差异。个性重叠……吗?仔细想想,她们似乎有些相似的地方。
「我、我也是!」美园学姐也不甘示弱起身。「我也不是女同志,只是初恋对象凑巧是个女生而已!」
「凑巧吗……」我叹口气。
「日影学弟,你怎么可以说蛋蛋(注15)呢,太下流了!」
「那是你说的耶!请你注意音调好吗」
「怎么能因为是女性就把蛋蛋——你、你怎么可以害我说出这种话!」
「明明就是你说的!」
「这间办公室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我好像误闯巧克力蛋糕屋,满满的甜香令我不胜感动啊。」
「月岛同学,快讲正事。」
她身旁的朱鹭子学姐耐着性子说道。
「竹内同学原本就容易失控,狐彻本来便容易乱来,如果再加上你来搅局,正事都不必谈了。」
注15 日文中的凑巧与蛋蛋为近似音。
「呃——有什么事吗?」
我还以为她是专程来玩弄我呢。既然朱鹭子学姐也在场,想必有什么重要会议吧。
「没错,日影公主并非我的主要目的。」
「别叫我公主!」
「我是来谈选美大赛的。」
选美大赛?
不知不觉中,会长跟美园学姐也来到会客桌边,并肩坐在沙树学姐和朱鹭子学姐对面的沙发上。大家的表情都相当严肃。
「选美大赛是指园游会的那个活动吗?有什么问题吗?」
「白树台小姐选美大赛的历史,可说是由亿万片花瓣和眼泪点缀而成……」
沙树学姐抚着胸口,满腔热血地说道。
「有多少悲恋在热烈燃烧后凋零,沉入夜晚的蓝色大海——」
「不好意思,请讲重点。」
「好吧,那我就从白树台亚当跟白树台夏娃在白树台伊甸园分食白树台禁果那段说起——」
「太长了!」
还有,不要每个词都加上「白树台」三字好吗?听起来很像廉价公寓的名字耶!
「由我来说吧。」
会长此刻看来真是正常得不得了。
「我们刚入学时,演艺科学生是不能报名白树台选美大赛的。」
「喔?为什么呢?」
「大概是校方认为如果演艺科学生报名,其他人就不必选了,因此才出此下策,真是假公平。我看不下去,于是夺得政权后马上废除那条规定。」
「狐彻公主当时那场演说,宛如高举战旗领导革命的女神啊。」
沙树学姐目光陶醉地说道。
「而且提案者正是该届白树台小姐,所以非常有说服力。」
那届优胜者是会长啊……嗯,这倒不难想像。假如没有赢得白树台小姐的人气,根本不可能以国一生之姿当选学生会长。
「如此这般,从我们升上国二那年起,演艺科也能报名选美大赛了。」
「那么,之后都是演艺科一路连胜吗?」
「不。某个数理科学生在我精心打造之下,击败所有一线模特儿与女演员,获得二连胜。」
不知怎么的,朱鹭子学姐尴尬地别开视线,沙树学姐蹙眉摇首,美园学姐则咯咯笑着。
「啊——难道说……」
「干、干么啦。」朱骘子学姐心神不宁地连拨好几次裙子。「我可不是自愿参选的喔,只是既然总务执行部废除那条规定,万一演艺科学生获胜.一定会有人说:『果然不该废除规定……』对吧?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最好的方法就是让演艺科学生以外的人获胜。」
「其实我只是想让全校师生见识一下,我可爱的朱鹭子有多美而已。」
「狐彻!你、你说这种话,岂不是显得我很蠢吗!」
「获胜原因之一应该是那套类似婚纱的礼服吧,当时你好可爱喔,朱鸳子。」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吧?」
「舞台上的朱鹭子公主,好比包裹在纯白色处女雪里头的黑珍珠……」
「真是的,月岛同学,拜托你别老是搬出你的奇怪辞汇!」
「宛如纯白色柔肌里头的黑色甘露……」
「你是说麻糬吧?」
「牧村,你别一一吐槽她,吐槽不完的!」
「不好意思。呃、呃,那么去年又有了什么改变呢?」
到头来,还是只能由我来把话题拉回正轨。
「演艺科提出了对她们更为有利的规则修正案。月岛可是提出不少无理的要求呢。」
「狐彻公主,当时你不也举双手赞成吗?况且,那并非只对演艺科有利。」
我眨眨眼。到底改变了什么规则?
「比赛增加了泳衣项目啦。」
朱鹭子学姐难为情地说道。
「于是,我就不再参赛了。」
「嗯,原来如此。」
这的确有图利演艺科之嫌。毕竟她们有一线写真女星,能尽情大胆展现身材,露越多越有利。
「那么,去年是演艺科获胜啰?」
「不,去年是我这个不识大体的人拔得头筹!」美园学姐挺出J罩杯双峰。嗯,这样啊……这不难想像,想必她也是在会长策划之下参赛吧?此举可谓在选举前打响知名度的上上之策。
「舞台上的美园公主,仿佛沾上蜂蜜的棉花糖……」你小心胃食道逆流喔。
「呃,那今天的会议,是为了想让演艺科获得更多有利条件吗?」
「演艺科有许多我的公主,她们每年都哭诉着自尊被学生会的公主们打击得体无完肤,实在惹人怜爱啊。我真想收集她们的泪水,酿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龙舌兰酒。」
唉,这个人简直是比会长还S的变态……
「我无法对白鸟们的叹息置若罔闻,于是代表演艺科前来会谈。今天你们一定要答应我的要求。」
「月岛同学,这可不行呀!」美园学姐突然满面通红。「内衣秀实在是……」
「我什么都还没说啊。」你从哪儿想到这种点子?
「美园,好主意。」
「狐彻,拜托你认真点好吗!想也知道不行吧!」
「你是说不穿内衣更好?」
「那更糟糕!」
「言下之意是,要另创男扮女装选美大赛吗?」学姐说。
「不行!如果我跟日影学弟双双获胜,岂不是得举办阅兵大典吗?这会跟婚礼搞混的!」
整段话充满吐槽点,我懒得吐了。
「如果有那种比赛,到时会变成阿薰的专属舞台喔。」会长说。
「说的也是……不,阿薰学弟应该参加美女选拔大赛才对。」
「你们俩在胡说什么?我绝对不会让阿薰参加的!」朱鹭子学姐慌张地说道。
月岛学姐探出身子,打断三人的争论。
「我可不是来乱提案的。我的提案又聪明又能让众人满意,简直媲美蓝莓起司水果塔啊。」

会长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你想让学生以外的校外人士也能参赛,对吧?」
月岛学姐的凤眼倏地睁大。
「你怎么知道?」
「连这点都看不穿,我还当什么学生会长?」
「其实只是因为你们是一丘之貉,所以想法大同小异吧。」朱鹭子学姐不留情面地说道。
「反正最后下决定的人是执行委员会,至少我是不反对啦。我会转告阿薰的。」
「可是,这样会对演艺科有利吗?」我偏偏头。
「月岛打算叫毕业生来参加啦。」
会长露出贼笑,沙树学姐也不否认。原来如此,据说演艺科的毕业生有许多活跃在电视上的艺人,可说是强而有力的帮手。总觉得这样有点幼稚……
「不过,不得不说你的想法太天真了,月岛。选美大赛的投票者大多是白树台学生,他们一定会想将票投给熟悉的在校生;想靠帮手得到胜利,只能说你太嫩啰。」
「天真的人是你啊,狐彻公主。你太小看艺人光环的真正破坏力,而且也忘了我将会打造参赛者,让当届白树台学生接纳她们。」
「不好意思,我有一个笨问题。」
我在火药味十足的沙树学姐跟会长之间战战兢兢打岔。拜托各位,不要把视线全集中在我身上好吗?
「我看两位都很认真看待选美大赛,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赌注?」
「那还用说,如果没有重要的赌注,我才不比呢。」
「这是我跟狐彻公主之间的生死之战,输的人要跟赢的人结婚。」
我傻眼地说道:
「呃,那谁赢不都一样?」
沙树学姐张大嘴巴。
「……真的耶……你是天才吗?」你居然没发现!
「喂,日影,你干么告诉她?你不知道看着月岛傻愣愣的模样超好笑的吗?」
「烂人!」

*

沙树学姐离开后,我再度进入会计室向桐香为刚才的骚动道歉,顺便跟她谈谈修改选美大赛规则的事情。
「这样固然能招揽比较多客人,」她蹙起眉头。「但是问题也会变多。照片会登在学校官网,如果真的有艺人参赛,那就必须注意肖像权。」
桐香跟我的着眼点果然不同,我丝毫没想到肖像权的问题。
「还有,有些人会专门来看某位艺人,因此势必有利有弊,说不定粉丝们会蜂拥而至,制造麻烦。」
「啊——对耶……」
「不过,只要严加提防这个部分.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校外人士本来就可以参加选美大赛。」
「嗯……」真是如此吗?我转念一想。「白树台小姐不是会参加园游会期间的各项活动、上电视节目吗?如果校外人士当选白树台小姐,好像不太好吧?」
园游会期间长达两天,校外人士无法保证能完整参与两天的行程。桐香嘟嘴摇摇头。
「就算真的发生这种事,只要名次最高的在校生代理出席就好。」
「……说的也是。」
「况且,我认为在校生胜算较大。」
「是吗?」
「关于这件事,狐彻的观点是正确的。投票者倾向于支持『自己人』当选白树台小姐,数据可证明一切;在统计学上,投票者比较乐于投票给和自己相同科系的人,差距相当显著。」
居然用记名投票来做统计!
「还有,一般参赛者根本没有泳装吧?有没有泳装,差别可大了。」嗯,这倒是真的。
「再说,反正今年的冠军八成又是美园。」
「她胜算这么大?」
「你每天跟她共事,或许没有察觉到;别看她那样,美园可是校内数一数二的万人迷,加上狐彻会认真帮她打理外表,胜算更大。」
「啊,嗯,这样啊……」
「如果朱骘子参赛,结果或许会有变数,但反正她又不想参赛。」
桐香遗憾地叹口气。
「可以的话,我希望美园别再用压倒性的胜利连霸,这样比赛会缺乏变化。就算美园赢了,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参赛者,比赛就没有看头。这四年来的投票总数年年上升,但前年朱骛子连霸时,上升趋势却有减缓的倾向。为了今后着想,假如不赶快栽培有潜力的候补继承人,美园毕业后或许客源会大幅减少。」
她的语气跟广告代理公司没两样。选美大赛也是一门生意啊。
此时,我试探性地问出自己忽然想到的问题。
「你怎么不参赛呢?」
她回过头来,表情五味杂陈,仿佛不小心含下一颗快破掉的蛋,想吐却吐不出来。
「……你、你在说什么蠢话呀。」
桐香没好气地将椅子转回去,面向萤幕。
「这种无聊的玩笑,你还是留着对狐彻说吧。」
「没有啦,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认为你有一股不同于美园学姐的魅力,足以跟她较劲喔。」
椅子突然嘎吱作响,桐香从椅背一端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满脸通红。
「什、什么,你,你说我、怎样?」
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我说,你有一股不同于学姐的魅力——」
「我、我才没有!猪头!」
桐香再度缩回椅背后面,唯有缎带前端若隐若现,上下晃动着。
「啊——看来桐香还是无法出现在人前,毕竟你应该不喜欢泳装秀吧?」
「才不是呢!」
不是吗?你在紧张什么?
「如果桐香想参赛,别怕分散票源,我会尽全力为你打造外型的。」
不知何时,会长竟现身在我背后。桐香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我不是说不参加吗!」
「可是,如杲你跟美园联袂参赛,就可以组个农协二人组喔。」
「什么农协呀!」
「就是胸部的尺寸啦。J跟A。」
「你们俩都给我出去!」

*

太阳下山后,开完园执干部会议的阿薰返回办公室,旋即向会长汇报。
「选美大赛的规则修改案通过了。」
阿薰的表情似乎有点凝重。
「那就好。真是期待啊,敌人越强,我越有干劲。呵呵,今年要让美园穿什么衣服呢……」
「呃,可是,很多人都觉得应该慎重其事。」阿薰抬眼补充道。「粉丝跟媒体可能会来闹事,所以我们决定不在网路上公开,而选美会场也会加强警备。」
「顾虑得很周全,很好。」
「还有,我认为最好不要让偶像艺人来我们学校。」
偶像粉丝的狂热度跟情报网都非常惊人,也难怪园执忌讳他们。万一他们知道偶像会参加园游会,肯定蜂拥而至;如果偶像赢了就狂欢大闹,输了搞不好会打架闹事。
「这点你去告诉月岛,跟我说也没用。」
「这样啊。毕竟她是话剧社的人嘛。明天我会去说说看的。」
「等、等一下!」在书记席听闻此言的我不禁猛然起身,阿薰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阿薰,你不可以去找那个人,太危险了!」
阿薰眨眨眼。
「为什么呢?」
「因为,呃,她一定会看上你!」
「那很值得开心呀!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呃,她一定会逼你穿女装!」
「有什么不好呢?狐彻姐姐也让我穿了好几次女装呀。」
会长,你别让他养成坏习惯好不好!
「不、不,还有,她一定会硬帮你化妆。」
「日影,这点你不必担心。」会长愉快地说道。「阿薰不必化妆也很正。」
「这样我更担心啊!」
「可是谈这件事并不轻松,我认为最好由我自己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我走向阿薰,紧紧扣住他的双肩。
「我代替你去啦。」

*

隔天放学后,下课钟刚响没多久,我一想到接下来要去找沙树学姐就偷快不起来,于是闷闷不乐地整理书包,不料教室后方却一阵骚动。
「咦!牧村,你说牧村吗?」
「牧村他在那里——」
「真的假的?」
「咦,那个月岛沙树?」
「不会吧!」
我吓得回头一望,只见沙树学姐正拨开人墙,朝我走来。我还以为自己的烦恼具象化了呢。
「……沙树学姐?请、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来找你谈昨天那件事的后续,日影公主。」
沙树学姐坐在我的邻座(也就是那张从未使用过的桐香座位).跷起二郎腿,整张脸凑过来。班长叶山同学率先起身,而其他同学也纷纷效法,围住我跟沙树学姐。我也有身为普通科一年F班学生的正常生活要过,拜托你别在众目暌睽之下叫我公主好吗?
「昨天聊到『要嘛就教我如何拉近跟日向之间的距离,要嘛你就代替日向变成女人』对吧?」
「不对不对!我们没谈过这种事!」
我踢倒椅子起身,抓住沙树学姐的肩膀拉她起来。她以女性来说体格相当好,所以费了我一番力气,不过这点当然不能说。
「我、我说啊,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谈吧?」
「因为在学生会办公室聊,狐彻公主跟其他人会来妨碍我的恋情啊。即使我的步履有如妖精般轻盈,也无法在玫瑰园中轻易脱身——」
「总而言之!我现在还有很多工作得做,等我做完后,呃……四点,四点我再过去找你!」
我朝着沙树学姐深深一鞠躬,几乎撞到她的膝盖。总之,当务之急就是先赶走她,否则事情会越来越麻烦。
「是吗?你要特地来找我?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不不,学姐完全不必在意。」
「好吧。我在话剧社社办等你,待会见啰,My sweet maple honey pie.」
沙树学姐沿路洒下闪闪发亮的光粒子,一面走出教室。拉门一关,教室内顿时飘荡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虚幻缥渺:数秒后,同学们个个飞扑到我桌前。
「牧村牧村,现在是怎样?」
「你也认识沙树大人?」
「你们是不是在谈类似家庭计划的事情?」
「你们是什么关系啊丨」
「欸帮我要她的签名啦。」
「人家也要!」
「你去录一下她排戏的样子啦!」
「能不能帮我拿到园游会话剧公演的门票?」
同学们吱吱喳喳嚷个没完,我索性塞住耳朵以图清静。人类只要对任何事物熟稔起来,做法就会变得粗暴。
连珠炮般的问题与要求告一段落后,我把手指从耳朵拔出来,询问叶山同学。
「那个人很有名吗?」
「牧村同学!」叶山同学双手猛拍桌子。「你好歹了解一下自己学校有哪些艺人吧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遭的女孩们也扬起眼角。
「就是说嘛,你都来白树台几年了?」还不到一年耶。
「亏你还是学生会的人。」
「我说你呀,了解学生不是你的分内工作吗?」
「会长可是把全校学生的个人档案都记得一清二楚呢。」
「你跟人家看齐好不好?」
对不起……
「牧村,你完全不看电视吗?沙树大人有演电视剧跟广告耶。」
「抱歉,完全没看。」
我所居住的第三男子宿舍是最老旧的,因此大厅跟交谊厅都没有电视,而我也懒得用智慧型手机看。这样啊,原来那个人已经是专业艺人了。
「沙树大人最初是在读模界走红的,由于她在演艺科原本就成绩优秀,所以马上就变成当红女演员了。」叶山同学得意洋洋地解释道。
「可是,她至今依然致力于话剧社的演出,真令人开心——」
「拜她所赐,定期公演可是一票难求呢。」
「毕竟园游会是免费的,当然会挤破头啰。」
「今年她要演什么样的罗密欧呢?」
「去年的罗密欧好帅唷——」
「罗密欧?」我打断女孩们的花痴时光。
「话剧社每年都会在园游会上演《罗密欧与茱丽叶》,而沙树大人每年都演罗密欧。」
原来如此,那个人确实比较适合演男角。
「可是每年都演一样的戏码?不会腻吗?演不腻,看不腻?」
「话剧社有很多演出机会,比如定期公演或话剧比赛,其他戏码会留给那些活动。」
「况且,每年都有新花招,所以一点都不腻呀。」
「喔?原来是这样啊。」
「去年真的很棒喔,罗密欧跟比利小子(注16)一起杀进吉良上野介(注17)的宅邸,然后把莉亚公主(注18)救出来。」
「等一下!」这好像不是花招不花招的问题耶。
「今年会由谁演茱丽叶呢?」
「我记得博彩公司的赔率是……」
女生们纷纷掏出智慧型手机,连上学校官网的博彩网页。网页标题是「今年的茱丽叶赛跑」,上头刊登着话剧社女孩们的大头照及赔率。为了避免有人报警,本人在此声明,这并非真正的赌博,只是新闻社开来闹着玩而已。
「听说茱丽叶的角色由谁饰演,完全由沙树大人决定耶。」
「她肯定会徇私啦。」
「就是呀,毕竟话剧社根本是百合花园嘛。」
注16 Billy the Kid,美国著名枪手,西部传奇人物,据说他总共杀了二十一个人。
注17 日本江户时代的元禄赤穗事件其中一方的当事人,也就是有名的忠臣藏事件。
注18 Princess Leia Organa Solo,电影《星际大战》中的重要人物,路克·天行者的双胞胎妹妹。
「而且连一个男社员都没有呢。」
「真的假的?」我大吃一惊。如果是一般学校的弱小话剧社也就算了,我不认为在这所超巨大学园当中,没有一个男生想演话剧。更何况沙树学姐可是当红炸子鸡呢。
「自从沙树大人入社后,气氛就变得越来越耽美,于是男社员们都主动退社了。」
「结果他们另外开设了别的社团。」
「想演一般戏剧的学生,都会选择那一边。」
如果沙树学姐一开始就创立「宝冢社」,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了吧?
「现在的话剧社气氛真不得了,连幕后人员都是女生呢。」
「记得好像是人手不足,所以很多女生都自愿去幕后帮忙。」
「哇赛,那岂不是连音效、灯光之类的设备都是由可爱的女生负责?」
「太赞了吧——」
「好像有点浪费耶。」
「对了,牧村同学,你跟沙树大人是什么关系?」叶山同学端详我的脸,其他女孩也脸色一变。
「对了对了!你们好像在谈怪怪的话题耶!」
「为什么你们那么亲密?」
「人家还特地来教室找你呢!」
「为什么扯到『公主』?」
到头来,我还是躲不掉这话题,只好随口敷衍他们,逃出教室。

*

话剧社社办并非位于文化类社办大楼,而是在演艺科校舍一隅;他们是在两年前搬过来的,这样才方便保管服装、更衣与排练。白树台学围的原则就是:只要你成绩优异,大部分的心愿都能实现。
普通科以外的校舍全飘荡着一股排外的科系独特氛围,而演艺科在这方面更为强烈。每个人要嘛制服乱穿,要嘛穿戴一项抢眼的饰品,眼神也傲气十足。只消从玄关踏入一步,就会陷入全身上下都被打量的错觉,令人喘不过气。社办在四楼,我只好在众多演艺科学生的注视下爬上漫长的阶梯。
「日影公主,欢迎你来。」
一登上四楼,随即与沙树学姐碰个正着。或许待会要排演吧,只见学姐穿着古代青年贵族服装,帅得令人寒毛直竖。
「不好意思,我得先去预约练习室,麻烦你在里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呃、啊、好。」
沙树学姐打开上头挂着「话剧社」牌子的门扉推我进去,然后从走廊离开。
社办约莫六坪大,铁椅围着大会议桌排成一圈,墙边是成排铁柜。如此宽广的面积,以社办来说已经大得惊人,左右两边的墙角还各有一扇挂着「更衣室」与「仓库」牌子的门。若是那些得不到社办的小小同好会看了这幅豪华景象,肯定会嫉妒到昏倒。幸好里头没人,万一其他社员在场,岂不是尴尬死了。
不料,当百无聊赖的我朝铁椅坐下时,更衣室传来女孩的说话声。
「欸,弥生,你也该秤秤自己的斤两吧?」
「要不要再看一次影片?」
「喏,这已经是你第三次挡到沙树大人了耶,第三次!」
「而且还吃螺丝。」
更衣室的门开了条缝,所以我听得一清二楚。我输给好奇心,悄悄移至离门较近的椅子上,朝里头偷瞄。
穿着各式鲜艳礼服的女学生背影映入眼帘,从那些袖子蓬松、腰部紧得吓人的古代风格看来,应该是舞台装吧。眼见其他四人围着一名坐在长椅上的白礼服女孩,我旋即对自己爱看热闹的个性感到后悔,这根本是不该看的女人战争……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你这种人会被选为茱丽叶。」
「弥生,在园游会公演跟沙树大人演对手戏,可是一点都不轻松唷。」
「哭了也没人会来救你喔。」
不行,我看不下去.先闪人吧!我正想蹑手蹑脚地离开更衣室,走廊那一侧的门却开了。
「日影公主,久等了。」
沙树学姐回来了。不仅如此,更衣室的女孩们似乎也听见她的声音,四人开门而出。
「沙树大人!」
「沙树大人,欢迎回来!」
本想笑容满面地奔向学姐的她们一看到我,顿时僵着脸停下脚步。
「啊——呃,我是总务执行部的人。」
我是刚刚才跟沙树学姐一起进来的,绝对没有偷听喔?我拚命朝她们发射念波。
「我是来跟沙树学姐谈园游会相关事项的,抱歉打扰了。」
我的解释,并没有使那些尖锐而疑惑的视线变得温和。
「大家都在试穿戏服吗?很漂亮喔。」
沙树学姐摊开双臂,站到我面前。
「希美公主,你那黑色重点色就像黑森林蛋糕般甜中带苦,好迷人。」
「真梨香公主,你那健康的小麦色就像杏仁瓦片般酥脆可口,真可爱。」
「杏子公主,你那鲜艳的红就像草莓慕斯蛋糕般酸酸甜甜,太棒了。」
「瞳公主,你那艾草绿线条就像抹茶闪电泡芙般口感尊贵,美极了。」
她逐一赞美、拥抱每个人,而且又亲脸颊又亲额头,每个人都飘飘欲仙,压根忘了我的存在。
「啊,弥生!」
沙树学姐看到那名战战兢兢走出更衣室的女孩,旋即语调一扬。她是刚才被其他四人包围的女孩;尽管她穿起那套稍嫌暴露的摩登美丽礼服相当好看,五官与妹妹头却不起眼,感觉较为文静。
「我的茱丽叶,你穿白色礼服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这位叫做弥生的女孩眼角有着淡淡泪痕,其他四名女孩也表情复杂地交互望向沙树学姐和弥生小姐。
「大伙儿先去练习室好吗?等我和日影公主谈完,马上过去。」
女孩们离开社办,独留我和沙树学姐.但我依然竖耳倾听走廊上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半晌。我该不该告诉沙树学姐刚才的事情?怎么办,这样好像打小报告……我正犹豫不决时,沙树学姐率先开口。
「你最近和日向见过面吗?」
「……咦?」
喔对了,她好像是想跟我聊老姐的事情。
「不,完全没有。从我入学后就没回过老家,毕竟也没什么事情非找她不可。」
「为什么?你有那么美丽又高贵的姐姐,简直是幸运儿.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报以苦笑,斟酌话语片刻。
如今我遇到跟姐姐有关的话题,也不像以前那么惊慌了。从前的我,连自己失去方寸都不想承认呢。
「正是因为她美丽又高贵,才会这样啊。」我半开玩笑答道。「我看她看了十几年,早就看惯了。」
「只要和日向在一起,我保证自己每分每秒都会感动不已。」那真是可喜可贺啊。
「怎么样,你能不能认真考虑要不要变成女人,当我的老婆?这么一来日向就是我的姐姐,我俩的距离跟着会拉近不少。」我才想叫你认真考虑一下世人的观感呢!
「就算我维持男儿身.跟我结婚也能得到同样的效果啊……啊,不对,我只是假设而已喔.不是想跟你结婚喔」
沙树学姐摆出「原来还有这一招」的表情,猛地朝我逼近,我只好拼命解释。
「总、总而言之,我知道学姐你很喜欢我老姐,可是你找我也没用啊。老姐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没这回事。打从日向知道我是白树台的学生后,开口闭口都是你。」
「咦?呃、这、那个,因为这是你们共通的话题吧?」
「共通的话题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最近她一直在称赞你。」
「呃,这……」
称赞?老姐称赞我?
想着想着,我顿时搞不懂自己来这儿的目的。我双手拍拍自己的脸颊,赶跑迷惘。
「一谈起这个就没完没了,还是到此为止吧。我是来请学姐帮忙的。」
「我当然乐于倾听老婆的请求啊,My sweet cherry tarte.」谁是你老婆啊。
「我是来帮园执带话的。沙树学姐,你是不是打算带演艺科毕业生来参加选美大赛?」
「对方可是足以和美园公主抗衡的超可爱天使呢。」
「超可爱是很好啦,但我们希望你不要带偶像艺人来参赛。」
我向沙树学姐解释警备上的问题,想不到学姐一口答应了。
「好吧,毕竟我也不能让不解风情的群众伤害我的天使。我已经想好几个候补人选,来重新想想吧。好……要换成谁呢?」
此时,我试探性地说出突然想到的疑问。
「不好意思,沙树学姐不考虑自己参加白树台小姐选美大赛吗?」
沙树学姐目瞪口呆。
「我?不可能啦。」
「为什么呢?沙树学姐这么受欢迎,肯定能跟美园学姐一较高下。」
「我有这么多老婆,怎能称为小姐呢?」
好啦好啦。

*

当晚,阿薰直到晚上十一点多才回寝室。门禁早就过了,于是他爬窗进入,我帮忙将他娇小的身体拖进来。
「谢谢学长……呜。」
疲惫不堪的阿薰直接倒在我怀里。
「刚才在开园执的会议吗?」
「是的。要讨论的事情太多,而且有很多事必须在今天内决定,于是在离校时间过后,我们依然关掉电灯,偷偷开会。」
简直跟毕业旅行一样。阿薰将脸埋在我胸口,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于是我将他抬到床上。
「可是最后还是讨论不出结果……怎么办……」
阿薰在床上翻来覆去。
「有什么问题吗?」
「是关于热门公演的门票。往年大家都抢票抢破头,而今年的话剧社更是热门中的热门,不知该怎么处理才好。」
我问阿薰究竟战况有多激烈,一听果真是惨烈无比。园游会是早上九点开始,但天亮前就会有好几百人守在大门前,一开门就蜂拥而入,直冲号码牌发送站。
「有人提议抽签,可是今年好像会有很多不看公告的人涌入,毕竟沙树学姐最近简直红得发紫。」
「是吗?」
「她拍的广告每每引爆话题,而且也有连续剧邀约……啊,糟糕,我应该为她的走红感到开心才对。」
阿薰真是个好孩子啊,我由衷心想。难怪朱鹭子学姐对他爱护有加。原来能干的姐姐,也能培养出这种率真的弟弟啊——我不禁暗自比较,真是无聊。
「学长,怎么了?你这样盯着我,会害我脸红心跳啦。」
阿薰用毯子遮住半张脸。看来我不小心边想边盯着他瞧了。
「啊、喔,抱歉。」
我也害羞地别过头去。
我将椅子搬到床边坐下。沙树学姐白天的一番话仍然盘踞在我心头,所以我想跟阿薰稍微聊聊。
「我说阿薰啊。」
「什么事?」
我自己也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好半天开不了口,阿薰似乎也一头雾水。
「你跟朱鹭子学姐从小就很要好吗?」
「是的!我最喜欢姐姐,而姐姐也对我很好。打从我说自己想进入白树台那天起,姐姐每星期都回家好几次,陪我念书。」
这下子,我岂不是越比越无地自容?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发问。
「姐姐那么优秀,会不会带给你很多压力?」
才说出口,我就后悔自己问了个蠢问题。阿薰和我不同,优秀程度跟姐姐不相上下。
「一点也不会呀。」
果然,阿薰对这问题好像感到很意外。
「我光是庆幸自己能当姐姐的弟弟就来不及了。」
糟糕,再聊下去,我的心情恐怕会越来越低落。
「因为姐姐是我的目标之一呀。我想跟姐姐看齐,成为一个值得依靠的人;虽然我是执行委员长,却老是受到大家照顾。」
目标啊。
我从来没想过要跟姐姐看齐,也从不懊悔自己比不上她;这种心情就像看星星,我不在意彼此之间的距离有几千光年,也从不曾想要抵达天上的那一端。
啊,我懂了。其实,我不曾比较过自己跟姐姐的差别,对她的了解也不深;回头想想,我不曾认真和她面对面说话,也不曾跟她吵架,任何方面都没理会过她。
无论我怎么摆臭脸,她依然不断对我管东管西,这并非故意欺负我这个不成材的弟弟,而是因为她想了解我。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
其实,我大可现在打电话问她,反正她也常在奇怪的时间打电话来,可是我却没有勇气。说到底,如果我做得到,根本就不会对她感到自卑了。
回过神来,阿薰已经睡着了。我悄悄脱掉他的外套、解开领带,为他盖上毯子。我毫无睡意,但仍然关灯爬上上铺。

*

数天后,园游会只剩一个星期;在那个忙碌的星期五,茱丽叶前来造访学生会侦探。当她战战兢兢地打开学生会办公室大门时,会长跟美园学姐都不在,只剩我一个人。
「有什么事吗?」
我从书记席起身,走向那名女孩。我觉得她有点面熟,可是又想不起她是谁;她留着一头妹妹头,文文静静,结果一看领章竟是演艺科的人。她是高一生,明明跟我同届,看起来却像国中生。
「不、不好意思……你应该……不、不记得我吧,我就知道。」
她结结巴巴说道。我们果然见过面——我追溯记忆,却依然想不起来。望着她无辜的模样,我真有点过意不去。
「就是……演艺科……」
「啊!」
记忆连接起来,我不禁惊呼一声。她吓了一跳。
「你是演茱丽叶那位同学吧?」
闻言,她害羞地双手掩面点头。她是我去拜访沙树学姐时,在话剧社社办看到的那名穿着纯白色衣裳的女孩,名字好像是——
「我叫森下弥生,呃……姑且算是演艺科的学生。」
听对方说自己「姑且算是演艺科」,我更觉得这种人应该不适合演艺科,不过当然不能说出口。
「有什么事吗?还是沙树学姐有事找我们?」
「不、不,呃……这件事请千万别告诉月岛学姐,求求你。」
弥生同学频频鞠躬。
「别告诉她……呃,你是指什么事呢?」
「请问,书记同学……是、是助手对吧?」
她抬起头,眼神非常诚恳。
「……你是指学生会侦探的助手?」
「是、是的,就是那个。我有件事想麻烦你们。」
背后传来门的嘎吱声。会计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黑白相间的缎带探出头来。她还是老样子,对委托特别敏感。

「……连续发生了好几件怪事。」
昏暗的会计室与冷漠的桐香令弥生同学畏畏缩缩,好不容易开口却只说出这句话。桐香冰冷的视线,吓得她再度噤声。
「你这样说谁听得懂。」桐香板起脸说道。「快点讲得具体一点。」
「好、好,对不起。」
弥生同学变得更畏缩了。
「不必勉强自己把话讲得有条有理。」我出来缓颊。「只要我们看出事情端倪,就会帮你整理头绪、提出问题,好让你讲得更顺。」
「这、这样呀。」
她报以僵硬的笑容。她这样能站在舞台上吗?而且还是演女主角呢。
「起初只是一些奇怪的信件。」
据她所言,常常有人在她教室的课桌、置物柜、鞋柜,塞一些用再生纸或活页纸所写的字条。
「至于内容,就是……『别靠近沙树大人』或『不准演茱丽叶』之类的。」
「你是接到茱丽叶这个角色后,才收到那些信吗?」
她对我的疑问点头如捣蒜。
「是的……我完全没想到自己能演茱丽叶,所以很高兴月岛学姐告诉我这个消息,结果……隔天就发生这种事。」
「那些信在哪里?」桐香问。
弥生同学战战兢兢地从口袋掏出一叠折好的纸。它们都是些活页纸、再生纸或传真纸,文字则是用原子笔或铅笔写上去的。

『狐狸精,不准接近沙树大人。别以为当上茱丽叶就可以嚣张,去死吧!』
『不准演茱丽叶 你这种花瓶不配演』
『丑女 沙树大人都被你污染了 罗密欧与茱丽叶绝对不准上演』

我偷瞄桐香的反应。只见侦探快速浏览一遍,接着面无表情地将信搁在桌上的键盘旁边。
「除了收到恐吓信,还有发生其他事吗?」
「……其他的话,就是我的室内鞋曾经不见一次,还有教室桌子都是刮伤……以及被关在厕所一次。」
「被关在厕所?怎么回事?」我问。
「有人在门外用拖把把门卡住。」
「喔,我懂了。」
「就这样?」桐香从刚才就话中带刺。
「大概就……这些。」
「那么,」桐香压低嗓音。「哪几个人比较可疑,你有没有头绪?」
弥生同学扭捏地摩挲双手。
「……月岛学姐她,呃……很受欢迎,对我又很好,可是我一点都不起眼,也不够格演茱丽叶,所以,我想应该会有人……不高兴我被选上……吧。」
我犹豫片刻,依旧决定开口。
「呃,不好意思,我去话剧社社办时……看见你在更衣室被大家包围。」
弥生同学双眼圆睁,满脸通红,倏地眼中泛泪。
「她们是话剧社的其他演员吧?说的话好狠喔。」
「那、那是因为!我演得很差,所以……」
桐香拉拉我的外套下摆,于是我字斟句酌地向桐香解释当天发生的事情。语毕,桐香转向弥生同学。
「你被选为茱丽叶那天到隔天的那段期间,只有话剧社的人知道你获选吗?」
弥生同学将视线左右飘移数次,这才轻轻点头。
「大概吧……」
话音刚落,她才明白此话的含意,赶紧补充道:
「可是,大家不像是会做那种事的人。我演得那么烂,结果竟然被选为茱丽叶,大家只是担心我,给我一些建议而已。」
「茱丽叶这角色是怎么决定的?」
「先在社内征求有意愿的人,然后在月岛学姐面前演给她看,最后由学姐决定。」
「请问,在更衣室内责备你的那四个人,角逐过茱丽叶这个角色吗?」
弥生同学僵硬地点点头。
「大家的演技都比我好……因此我本来以为自己没希望,不料学姐居然选了我……」
我也觉得选她不太妙,她连能不能念好台词都是个问题。这么说来,根本就是沙树学姐偏心嘛。
「弥生同学.我觉得沙树学姐好像……非常喜欢你耶。」
我想起当天话剧社社办发生的事情,如此说道。
「咦?不,不!完全没这回事。月岛学姐对每个人都很好.呃,而且对每个人都会那样做。」
这倒也是。她对其他四人好像也是又亲又抱的,反倒对弥生同学完全没有肌肤接触。
「她对日影也做过那种事……」桐香忿忿说道。
「现、现在不必提起这件事啦!」
你看,弥生同学的表情变得怪怪的啦!
「如果要详细调查,我希望你能多提供一些线索。在那之前——」
桐香在此一顿,将视线投向弥生同学。
「我想知道你的委托是什么。我是侦探,分内工作是找东西,所以可以帮你找出写恐吓信的人。不过,没办法让你不再受到恐吓。」
「这、这——这样呀?」
弥生同学双眼湿润,双手手指互相揉捏,松开。
「其、其实我……并不想知道是谁做出这种事,而且我也很害怕。只是,我本来想说学生会侦探或许可以帮我想想办法,所以才、所以才……」
不想知道嫌犯是谁——这种心情我十分了解。毕竟嫌犯可能是话剧社社员,也难怪她希望能在不揭发嫌犯的情况下解决问题。然而,桐香却撂下更狠的话语。
「找出嫌犯后,看你是要直接找对方谈判、报告老师或是报警都行,这样就不会有人骚扰你了。」
「不、不行!不可以!」弥生同学脸色大变,逼近桐香。「我没办法一个人做那种事,而且告诉老师的话,月岛学姐也会知情,我不想让她知道!不想让她知道我捅出这么愚蠢的娄子!所以、所以,不可能,绝对不能报警!」
桐香面不改色地望着猛然变得激动万分的她。我想,桐香早就料到她有这种反应,毕竟连我都大略猜到弥生同学会如此回应,桐香不可能没料到。
桐香转动椅子背对她。弥生同学的脸上浮现绝望之色。
不过,侦探并非拒绝委托。
而是将工作转包给我。
「日影,你来讲一下自己的委托费吧。」
我对桐香的话语苦笑以对。我跟能轻易看穿真相的侦探不同,每次都四处奔波、劳心劳力,哪能订出什么公定价?
我向弥生同学露出最专业的职业笑容。
「我的定价跟侦探一样,我来接。」
爱哭鬼茱丽叶顿时笑逐颜开。然而,桐香却大喝道:
「你定这种价格,只会让调查费全进到我口袋,自己一毛钱都赚不到吧!」桐香再度转动椅子面对弥生同学时,脖子上的臂章早已回转半圏,秀出「侦探」两字。她指着弥生同学说道:
「事前付款两千圆,事后付款两千三百圆!(注19)」
……我的酬劳会不会太少?呃,其实我不是那么在意金钱啦。
注19 桐香原本的定价是「事前付款一千五百圆,事后付款一千八百圆」,意即此回日影的酬劳只有五百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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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翌日,我深深感受到自己接下侦探业务的可怕之处。放学后,我去会计室找桐香,结果她撂下这句话。
「这是你接下的案子,调查方针当然要由你自己想。」
其实这话倒也没错,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办法。
「你不觉得私下偷偷调查……还挺难的吗?」
「案子都接了还讲这种话。」桐香语露无奈。
委托人弥生同学再三强调:务必私下调查,绝对不能让沙树学姐或话剧社其他社员知道此事。因为她不想让其他人担心,而且万一节外生枝,恐怕会对园游会的话剧公演造成不良影响。
那你要我怎么做嘛!我向桐香抱怨也没用。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家的大侦探对愚蠢的助手提出了良心建议。
「不如你先去话剧社看看吧。月岛学姐莫名中意你,她们应该不会把你赶出来,而且聚集在那儿的全都是关系人,或许能看出什么来。」
「啊——嗯,好……」
正要走出会计室时,桐香向我大声呼吁:
「如果你敢穿女装回来.就别想进学生会办公室!」好啦好啦。

*

当天的话剧社预定要在表演厅穿上戏服排演。无论是戏服、布景跟音效灯光都必须比照正式公演,也就是彩排。
我前往舞台设置中的表演厅,不料在侧台撞见一名意想不到的人物。穿着罗密欧戏服的沙树学姐身旁,那名穿着设计超级大胆的和服(下摆短到连大腿都看得见、领口大开,腰带如蝴蝶翅膀般华丽伸展)、沐浴在闪光灯中的女孩,竟然是朱鹭子学姐。她高高的发髻插着朱色发饰与发簪,相当艳丽。
「太棒了,朱鹭子公主。你仿佛盛开于吉原的牡丹花,倾国倾城呀。」
「月岛同学,你不是说只是试穿一下吗?为什么要拍这种照片,这跟讲好的不一——」
一踏进侧台就傻傻愣住的我,正巧和朱鹭子学姐四目相交。她的脸倏然变得红通通。
「牧村学弟?不、不对,这、这是因为!」
「啊——看这边,姿势跑掉啰。」摄影师提醒道。「打直腰杆、下巴收起来——对,很好很好——很可爱喔——再一张!」
「喔?日影公主。」
沙树学姐朝我走来。
「怎么了?你把结婚申请书跟手术同意书带来了吗?」
什么手术啦!别说这种超有真实感的话好吗!多亏学姐,让我稍微冷静下来了。我交互望向朱鹭子学姐和沙树学姐,正烦恼该从何问起时,沙树学姐开口了。
「嗳,朱鹭子公主的娇艳真令我大吃一惊啊。我本来想留到正式上场时再让狐彻公主跌破眼镜的,既然被你看到就没办法了。我所打造的本届选美大赛秘密武器,就是朱鹭子公主。」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的怪声令后台忙碌的话剧社社员及幕后人员都白了我一眼。朱鹭子学姐羞赧地别过头去。
「为、为什么是朱鹭子学姐?」
「我左思右想,」沙树学姐说。「既然不能找偶像艺人,那么答案只有一个。能对抗美园公主黄金光辉的人,只有朱鹭子公主的乌发魅力了。」
「那开放校外人士参赛到底有什么意义……」
「以结果来说,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有什么关系呢?这下不就能多多疼爱草原上的无名鲜花吗?」
我是无所谓啦……
「今天我熟识的造型师、化妆师跟摄影师来参加我们的彩排,所以我想干脆让朱鹭子公主顺便试试衣服。」
我望向朱鹭子学姐。
「干、干么呀。」
「呃,嗯……」
「彩排快开始了,你们俩能不能留下来看?正式公演时,你们也没空看吧?」
「等、等一下,月岛同学,你要我穿这样看?」
「一想到娇艳的朱鹭子公主坐在观众席上,我就会演得更加起劲。」
沙树学姐将我们推向观众席。关门的前一刻,我瞥见后台的弥生同学;她和我四目相交,向我致意。
门应声关闭,表演厅天花板的灯光逐一熄灭,相关人员开始检查灯光设备。我和朱鹭子学姐面面相觑,无奈地并肩坐在第八排的位子上。观众席上还有几名陌生男子,每个人脖子上都挂着入校许可证或工作证,大概是媒体工作者。我不禁感叹:原来在彩排阶段就会有媒体来采访呀,真不愧是御白穗祭的重点活动之一。
话说回来……
邻座的朱鹭子学姐正在做无谓挣扎,拚命拉着短和服下摆想遮住膝盖。
「学姐穿这样会冷吗?」
「有点冷。」
毕竟十月也快结束了。我脱下制服外套,盖在朱鹭子学姐的膝上。朱鹭子学姐双眼圆睁。
「啊——不好意思,用我的脏制服外套盖学姐的腿。」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谢谢你。」
「正式比赛是在室外耶,跟往常一样加上丝袜是不是比较好?」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月岛同学说赤裸的腿比较有利。」
舞台上的沙树学姐在舞台两侧来来回回地发号施令,相当忙碌。
「话说回来,为什么学姐会参加选美大赛呢?而且还跟沙树学姐搭档。」
不是说讨厌泳装秀,不想参加吗?
「我改变想法了。这全是为了选举。」
「选举?」
「我想在投票日前多少拉抬一点声势,而且一旦在园游会打败将来的对手——竹内同学,也有助于提升形象。」
打败将来的对手——这强而有力的话语令我甚是佩服。朱鹭子学姐察觉情况不对,赶紧解释道:
「我不是说自己一定会赢啦。对手是竹内同学,而且她还有狐彻,我大概只占四成胜算,所以我才跟月岛同学联手。不过输了也有可能害评价下滑就是了。」
「你跟沙树学姐,是谁提议要合作呢?是沙树学姐吗?」
「是我。」
我倒抽一口气。真是不简单,她的想法很了不起,行动力也很惊人。真不愧是担任那个天王寺狐彻左右手三年的人。
「……果然没有这样的决心,没办法胜过会长……真了不起。哪像我,只会出一张嘴……根本学不来。」
「你、你不需要扮女装参加选美大赛喔!」
谁在跟你讲这个啊。别再扯到扮女装行不行?
眼前的布幕逐渐拉下,测试结束的各种灯光也悉数熄灭,我跟朱鹭子学姐被一片黑暗包围。咳嗽声、窸窣声与地板嘎吱声,充斥于开演前的沉默之中。
——那么,你要怎么做?
朱鹭子学姐无声的发问,透过轻微的肩膀接触传达过来。她并不是一个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我感谢她对我的关心,一边听着序曲一边思考,结果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赢。」
象征悲恋的弦乐啜泣声。
「我的意思并非找不到方法,而是……我还摸不透游戏规则,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才能赢。」
朱鹭子学姐的方向非常简单易懂。她要加入天王寺狐彻最得意的战场——学生会选举,与之对立,用票数击败她。非常简单。对于高二的她们来说,今年是最后一场选举,也是在校内政治圏和会长决战的最后机会。
以现实的观点看来,我绝对不能和学姐使用同一招。就算我参选成为第三名候选人,也毫无胜算。
——那你要怎么做?
我还不知该怎么回答,布幕便冉冉上升。
枪声、刀光剑影;几名年轻人在黑暗中舞动着扭打、分开、倒下。我屏着气息,专注地看着冲击力十足的第一幕第一场。全新演出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是由贵族风格的装饰及华丽的枪击战,所编织而成的另类幻想剧。沙树学姐所饰演的罗密欧手持白色绚丽双枪,一一打倒卡帕莱特家的人。莎士比亚所写的台词被大幅删减,改由激烈万分、令人屏息的厮杀呈现在观众面前。演员全都是女性,反而能完美掌握场面的平衡感.使之驻留于耽美与血腥的分界点。
舞会情景终于到来。在混乱的舞会中,宿命的恋人被两家人马不断冲散,却仍伸手渴求彼此;沙树学姐的罗密欧固然迷人,但我更欣赏茱丽叶。娇弱的白衣少女在无数的剪影间遭到吞噬,一闪而过,又从聚光灯所切割出的缝隙间现身。我不禁怀疑,那真的是那位弥生同学吗?她是那个在我和桐香面前畏畏缩缩、泫然欲泣恳求帮助的女孩?
看着和罗密欧深情对望、散发恋爱火花的茱丽叶,我深深明白为什么沙树学姐会选择弥生同学。为什么弥生同学如此缺乏自信呢?她明明是茱丽叶的不二人选,令人我见犹怜啊。
换幕时,朱鹭子学姐赞叹道:
「……真不简单。」
我也点头同意。除此之外,我无话可说。
这就是每年大家抢票抢破头的原因。月岛沙树并非空有美貌的王子,而是个一流演员,所以才能吸引众人的目光;我不禁想起弥生同学带来的那些信,也难怪学姐的信徒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我——恐怕朱鹭子学姐也不例外,早已忘记当初来此的目的,满心等待第二幕。此时,意外发生于第二场——也就是最有名的窗边夜会。罗密欧偷偷溜进卡帕莱特家的院子,看见二楼窗边的茱丽叶。气氛一转,第一幕的兵荒马乱宛如一场梦境,罗密欧的一字一句在在忠实呈现出莎士比亚的优美文笔。
最后,茱丽叶搭着栏杆探出身子.悲叹道:
「啊,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是罗密欧呢!」
就在这一秒,她手里的栏杆忽然倾斜,惊愕的表情将茱丽叶的面具由内击碎。弥生同学的身体伴随着连根松脱的栏杆残骸,从数公尺高处往下掉。
单膝跪地的罗密欧——沙树学姐旋即一跃而起,赶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向茱丽叶。磅!布景左右晃动,不出一会儿,后台发出尖锐的惨叫声。
最先冲过去的是朱鹭子学姐。她跨过我的膝盖,奔向舞台。
「月岛同学!」
我也一边撞开铁椅椅脚,随后追上。
沙树学姐变成弥生同学的肉垫,不过,听见我们的脚步声,立刻用左臂搂着弥生同学的腰,将她拉起来。
「怎么样,弥生,没事吧?」她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好痛。」
弥生同学腿一软、身体一歪,皱起脸来。
「我、我没事,我还能走,月岛学姐比较重要。」
「我完全没事唷,我比较担心我可爱的小猫咪。」
「沙树大人丨」
「沙树大人,你没事吧!」
女孩们从后台一拥而出。沙树学姐只消扫视她们一眼,她们便倏然止步。
「别过来,或许还会再崩坍。我带弥生去保健室。」
「我、我没事的,学姐!」
「不行。」沙树学姐朝弥生同学的脸颊一吻,令她噤声。她面向其他社员。「大家马上去美术社集合。今天排演中止。」
沙树学姐牵着弥生同学的手匆匆离开表演厅。音效跟灯光人员也纷纷下来,不安地议论纷纷。包含幕后人员在内,所有社员都是女生,因此舞台上的异样氛围也益发浓厚。
此时,我听得很清楚。声音是从右侧台传来的。
「……我不是说了吗……活该。」
我回头凝神注视黑暗。翼幕微微晃动,刚才是不是有人站在那里?我听错了吗?不,刚才确实有说话声。
是男人的声音。不是话剧社社员?
我横越舞台,掀开布幕进入侧台。布景跟灯光设备罗列在黑暗中,女学生们脸色大变地来回走动;我试探性地打开通往外面的表演厅铁门,日光灯朦眬地照耀着停车场。寒冷的黄昏之风,吹得周遭的树木沙沙作响。这儿一个人也没有。
「牧村!怎么了?」
我循声一望,只见朱鹭子学姐从翼幕探头看着我。
「不、不,没什么。」
「你快去告诉园执的人。我在这儿守着。」
语毕,她马上回到翼幕后。「大家冷静点,那里很危险,别靠近布景!」透过翼幕,我听见她指挥众人的声音。

*

当晚,阿薰直到超过门禁一小时才回到寝室。话剧社的事情想必逼得他四处奔波,看起来疲惫不堪。
「总而言之,幸好茱丽叶同学没有受伤……」
阿薰面色苍白地叹气道。
「万一发生什么大事,最坏的情况下,话剧社可能必须中止公演。老师们怀疑我们安检做得不够严谨,把我们训了一顿。」
我看他一个头两个大,一时犹豫着该不该增加他的烦恼,但还是决定将弥生同学的委托告诉他。
「原……原来有……这种事啊。」
阿薰难掩心中的震惊,与我并肩坐在床缘。
「该不会,呃……栏杆坏掉,也是被某人……」
阿薰嗫嚅着说道。我不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贸然点头,只好先敷衍过去。
「其实也不能说得这么武断啦=」
「嗯……」
阿薰烦恼地将头靠在我的膝上。
「学长,你能不能阻止那些恐吓行为?毕竟你是超一流骗徒呀。」
「别把我说得跟恐吓专家一样好吗?」在阿薰眼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信共有三封,但每封信似乎都是不同人写的。如果嫌犯不只一个,事情就麻烦了;室内鞋跟课桌的恶作剧也不能保证是同一人所为,况且……」
在布景动手脚——这几个字我实在不想说出口。这已经超过恶作剧的范围,是性命交关的事;而且一旦说出口,「嫌犯就在话剧社」的可能性就会增高,并且不容忽视。
「想瞒着沙树学姐调查,简直太难了。如果桐香去现场找相关人员一个个把话问清楚,可能马上就能真相大白,但大家看到学生会侦探出马,一定会联想到是在查案……」
「而且大家也知道学长是桐香姐姐的助手,所以一定会起疑的。」
「嗯……是啊。」
「那么,我来调查吧。」
「咦?你?呃,可是……」
「我可以打着园执委员长的身分调查这起意外,这样大家就不会起疑了。」
「这样啊。不过你不是很忙吗?再三天就是园游会啰。」
「这起意外关系到园游会的成败,所以也算是我的分内工作呀!」
我不禁感叹:啊,这孩子天生就是领导者啊。如果这孩子早出生三年,说不定能打败天王寺狐彻呢。
「学长刚才说意外发生时,听见有人在侧台说话……」
「啊,嗯。」
那人的语气充满恶意,于是尽管我怀疑自己听错,还是无法说服自己。我确实听见了。
——『我不是说了吗?』
——『活该。』
他的意思是有人不听警告,所以才会出事?一想到校内有这种人,就令我不寒而栗。
「那个人是男人吧?」
「肯定是男的。」
「只有参加彩排的人才能入场,我会要求园执调查此事的。」
「咦?可是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了耶。」
「那是因为沙树学姐喜欢学长,才没有把你赶出来啦。」
真的假的?也就是说,原来我今天做了那么白目的事?其他话剧社社员肯定没给我好脸色,我却完全没察觉。
「我也要向学长看齐,大摇大摆地进去调查丨」
「拜托你别向我看齐好吗……」

*

调查马上有了成果。隔天放学后,我在会计室重新跟桐香讨论调查方针,谈着谈着,阿薰却突然冲进来。
「查出来了!」
一时之间,我还不知道他在说哪件事。我刚才正在跟桐香解释昨天阿薰的自告奋勇昵。
「查出是谁了吗?」
桐香问道。听闻此言,我才明白阿薰说的是意外发生时站在侧台的男人。才过了一天,他就查出来了?
「是的。我跟话剧社的姐姐们确认过了。昨天彩排时,只有一个男子进入后台,他是高中部普通科二年级的玉田学长。有好几个人目睹他站在右侧台。」
「阿薰,说不定你比我更适合当侦探助手……」
这完美的调查结果令我啧啧称奇。桐香侧身敲打键盘,搜寻学生名单。
「……玉田幸二。戏剧社社长。」
「什么戏剧社?」
「就是退出话剧社的那些男社员另起炉灶的社团。」
「喔——就是社团被沙树学姐抢走,逃之夭夭的那些人啊。」
话刚落,我倏然噤声,察觉一件事。
换句话说,他们有理由怨恨话剧社。那句满怀憎恨的话语,可以联想为地盘被抢走之人的怨叹;为了报一箭之仇,他索性在布景上动手脚……?如果戏剧社的其他社员也插了一脚,共犯这点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儿,我突然注意到桐香冰冷的视线。
「呃、呃,怎么了?」
「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蠢事。」
怎么说得这么难听。照迄今的情况看来,我的想法或许是对的啊。
「反正你一定是想着:『被话剧社赶出去的人,在恨意的驱使下什么事都做得出』,对吧?」
「是啊。」
「阿薰,那个姓玉田的人,为什么会在彩排时站在侧台?」
「啊,这点我也问过话剧社的人了。戏剧社是在小表演厅公演.不过曾跟话剧社约好要来借小道具,那天是来借道具的。」
「嗯……」
这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彩排开始后,他还继续在旁观看。
「话说回来,阿薰,你调查得这么详细,话剧社的人难道没有怀疑你吗?」
「放心吧。我告诉她们自己跑了很多单位,目的是为了防止大家把意外的随便散布出去.这个理由她们都接受了。」
「阿薰,你该不会比我还适合当骗徒吧……」
如此一来,即使对每个人打破沙锅问到底也不会启人疑窦,这招高明。
「可是.那个姓玉田的人,并不是话剧社社员吧?弥生同学收到恐吓信是在公布茱丽叶人选的隔天,因此嫌犯应该是话剧社社员才对。」
桐香耸耸肩。
「日影,你果然不适合当侦探。」
「……我知道啦。呃,我的推测错了吗?」
桐香的手再度游走于键盘上。萤幕上秀出学校官网的匿名留言板,在话剧社的相关讨论串中,有这样的留言。
『茱丽叶人选出炉,是艺一的森下弥生。』
我心头一惊,看看发文的日期,正是弥生同学所说的公布人选当天。底下的留言写着:『森下?』、『真的是那个花瓶吗?』、『天啊。』、『偏心。』
我叹口气,搔搔头发。这么一来,嫌犯就不一定是话剧社的人;贴出茱丽叶人选的人恐怕是话剧社社员,但每个人都能上学校官网看留言板。
「那么,那个姓玉田的人应该还是脱不了关系啰。」
「你别轻易下结论。首先——」
桐香话才说到一半.会计室的门猛然开启,花容失色的美园学姐夺门而入。
「不好了,你们看丨」
她手上拿着体育晚报,演艺版的头条新闻打上颜色俗艳的标题,登着一张拍得很拙劣的黑白照片。

『月岛沙树怀孕?与超帅男友共赴妇产科!』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这行字是什么意思,也无法将月岛沙树这四个字,与那名令我们烦恼的美丽罗密欧划上等号。怀孕?男友?妇产科?
什么跟什么啊?
我仔细盯着报导,将每个字反覆咀嚼。由超人气读者模特儿摇身,变成为当红女演员的月岛沙树(17),日前在东京都内某家艺人专用的高级综合医院妇产科大楼附近,面色凝重地与疑似男友的二十岁男性边走边聊……
我注视着那张技巧拙劣的照片。前面那个人显然是沙树学姐,很难得地,她披着白色披肩,搭上格子裙与黑色丝袜,颇有女人味。她平常不穿女装,因此照片中的她或许是故意变装,而那张颇具特色的侧脸证明此人是她没错。她后面那个人比沙树学姐略高、戴着棒球帽、身穿毛呢外套,照片没拍清楚他的脸,不过我总觉得有点面熟。看得出来这个人也相当俊美。
我猛然回神,抬起头来。现在不是热衷于八卦的时候。
「……这是……今天的报纸吗?」
「对,是老师刚才拿过来的。网路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美园学姐说。「怀孕……沙树学姐……难道男方是日影学弟?」
「太跳tone了吧!」
「因、因为沙树同学说要跟日影学弟结婚呀!」
唉怎么办怎么办日影学弟有私生子了——在此先把口中念念有词的美园学姐搁旁。
我偷瞥阿薰一眼。很惭愧地,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年幼的执行委员长,也一动不动地埋头注视那篇报导。
「总之,我们先去话剧社吧。」
这是他最后所下的结论。

*

「——这事关对方的隐私,所以详细情况我不能说。」
沙树学姐微笑着说道。
「我检查过了,放心吧,我没怀孕。」
此时的话剧社社办,聚集了沙树学姐以外的数名主要角色。阿薰把体育报摊开来给大家看,但大伙儿没什么反应,看来她们早就讨论过了吧。瞧瞧弥生同学,她眼睛都哭肿了。
随我们一同前来的桐香,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什么话都没说。我们的闯入,恐怕只是将如海藻般沉淀在这间社办的沉默用泥水冲走而已。此处原本就黯淡无光。
「妇产科……」
「沙树大人有男朋友……」
女孩们如中邪般念念有词。忽然间,有个人朝我一指。
「是、是你玷污了沙树大人吧!」
我大吃一惊,其他女孩也顿时如洪水奔流般尖声大嚷。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最近常常黏在一起!」
「听说这家伙很爱玩女人!」
「不可原谅!」
「你居然敢冒犯我们的沙树大人!」
「你们讲话要凭良心啊!」桐香,拜托你别只是瞪着我,帮我说说话啊!
话剧社社员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什么小白脸、色魔都骂出口了。沙树学姐看不下去,提醒众人:「跟日影公主没关系。」但没人听得进去。
不久,大概是骂累了吧,只见她们一个个闭起嘴来,由啜泣取代谩骂。
我不禁想问:什么跟什么啊?
针对茱丽叶的恐吓与恶作剧。
布景崩塌意外。
现场那个「被话剧社赶走的男人」所撂下的狠话。
案情眼看就要拨云见日,结果这突如其来的丑闻又让事情变得一团混乱。这阵子原本就是学生会最忙碌的时期,如今冒出这些乱子,我看忙到园游会当天都忙不完。案情越来越混乱了。
不——混乱的人,或许只有我。体育报的八卦跟案情没有关系吧?为什么我偏偏要把它们联想在一块儿?沙树学姐跟弥生同学的案子只是凑巧撞在一起吗?会不会太凑巧?追根究柢,这篇报导是怎么回事?既然沙树学姐没有完全否认,表示她真的跟男友一起去妇产科啰?
沙树学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薰紧张的嗓音打断。
「沙树学姐是住宿生吧?今天你先回去吧。」
沙树学姐眨眨眼,其他话剧社社员也讶异地望向阿薰。
「我知道学姐接下来可能需要最后彩排或讨论相关事宜,但今天请不要离开宿舍。毕竟老师可能会问东问西,杂志之类的媒体也可能过来采访,因此躲起来才是上策。等到后天正式彩排开始之前,学姐再去会场吧。」
沙树学姐的视线投向摊在大桌上的报纸,接着望向阿薰。
「……你什么都不问吗?你是说我可以若无其事地出席园游会?」
阿薰咬紧下唇,沉默半晌。
事后我回想阿薰的行为,不禁想道:如果在场的人不是阿薰,而是会长呢?如果是天王寺狐彻——恐怕她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吧。只是,她肯定不会迟疑半秒;尽管双方的答案相同,阿薰却烦恼、犹豫了。
这就是他和天王寺狐彻的不同之处——仁慈王者的资质。
阿薰将报纸一把抓起,同时撕成两片、四片、八片.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一旁的我,只能屏息静静观看。处置完毕后,阿薰对沙树学姐露齿一笑,那张笑颜,仿佛在高压炉中合成的钻石般完美得近乎虚假。
「毕竟什么事都没发生呀,对吧。」

*

我们三人离开话剧社社办,正要下楼时,有个女生对我们喊道:「呃,不好意思!」回头一看,弥生同学正朝着我们奔来。一追上我们,她旋即弯身双手拄膝,略显刻意地大口喘气。
「呃、呃……执行委员长,该不会也……知道我、我的委托……」
阿薰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我知道。请你放心,案子交给学长和桐香学姐来办,森下学姐只要专心演戏就好。」
「可、可是,呃,事情、事情变成这样……」
弥生同学几不成声。
「我、我觉得,干脆公演中止、算了。月岛学姐发生那种事,我、我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发挥演技……我满脑子只想着,万一正式公演又出什么事该怎么办……」
我深深了解弥生同学的心情。尽管她的话没有道理,但也不能怪她;毕竟自己身边一团混乱,早已把她弄得精疲力尽。
然而,阿薰摇摇头。
「不行,学姐还是得演。」
弥生同学泫然欲泣。
「每个人都很期待《罗密欧与茱丽叶》唷。我也是,而相信月岛学姐也很期待;况且——当然,你也不例外吧?」
当笑容跟安慰都起不了作用时.只能让对方背负满满的期待,以牵制对方。阿薰是从哪儿学来这招的?
弥生同学濒临崩溃地靠着墙壁低下头。阿薰也面露哀伤,却说不出话。
此时,桐香对我说:
「日影,我想这应该只是一件很简单的案子。」
我望向侦探。她清澈的眼眸透过我望向远方,我这才明白,原来她假装对我说话,其实是想说给弥生同学听。
「案子牵扯到很多人,所以看起来才会错综复杂;其实只要一一解开谜团,事实应该很简单。没有什么好烦恼的。」
尽管我听不懂也无法认同,依然只能深深点头。这全是为了直直凝视我背影的弥生同学。

*

甫回到学生会办公室.桐香便邀IT社社长伊藤学长过来,和阿薰三人一起开会。看来,他们谈的似乎是修改园游会热门公演的门票抽签系统一事。虽然我暗忖:「怎么偏偏在这节骨眼谈这个?」但仍然缓慢地执行自己的行政工作。杂务一大堆,我可不能光顾着处理侦探工作。
「……也就是说,在表格上填入姓名及所有想看的公演?」
「对,然后再一起处理。」
「是为了避免时间重叠跟抽签不公吗?这可比号码牌的系统麻烦一百倍耶。」伊藤学长俐落地整理格式表,一边说道。
「可是这个系统可以让大家尽可能看到每一部想看的公演呢。真是个好主意,不愧是桐香姐姐。若是能早点想到这点就好了。」
「其实我也是刚刚才想到的。」
桐香面有难色地说着.望向伊藤学长。
「伊藤学长,你办得到吗?」
「我会通宵完成的!」
撂下一贯的口头禅后,伊藤学长兴奋地走出学生会办公室。他前脚一出,枫花学姐便现身了。
「圣桥,人选决定了。六个人就够了吧?」
桐香点点头。「两个人一组,分成三组。」
「大表演厅的警备要额外调人手吧?」
「没错。公演一结束就要马上动身,所以他们不能执行警备。」
「好。我会把人找齐的,待会你来一下风纪委员会,我们谈谈细节。」
她们在说什么?讨论大公演厅的警备工作?可是为什么是桐香在命令枫花学姐?学姐要帮忙我们的侦探工作吗?我脑中盘旋着一大堆疑问,不知不觉间,枫花学姐也离开了办公室。
紧接着,会长来找阿薰。
「……好啦,你想要我做什么?」
既然会长没问状况就直接冒出这句,想必她已知道大略情况,或是她认为不知道也无所谓。
「呃、呃。」阿薰用食指抵着两侧太阳穴,思考半晌。我真担心他会不会想到眼冒金星、不支倒地。「如果赞助商打电话来,狐彻姐姐,到时麻烦你应付他们。告诉他们完全没有问题,后天会如期盛大举办园游会。」
「好。就这样?」
「目前为止就这样。」
「校方呢?」
「反正老师们也不会马上有动作,在园游会结束之前,总之就先瞒着他们吧。」
「呵呵,该割舍的就割舍,该找人帮忙的就尽量找——阿薰,你这个执行委员长真是有模有样啊。」
会长摸摸阿薰的头,令憔悴的他顿时笑逐颜开。
「我会加油的!」
「好,美园,我们也该趁选美大赛开始前再来讨论最后一次啰。」
「嗯、嗯,可是……」
「交给他们办吧。不说这个了,换泳装时应该多点噱头……」美园学姐跟会长走进会长室。在门关上的前一刻,学姐仍然不时对我们投以担忧的目光。
之后,每每有人造访学生会办公室,我便提高戒心,担心对方是来问沙树学姐的八卦,或是又要带来什么坏消息。然而,距离园游会不到两天,来访者尽是些询问会计事宜,或确认当天器材租借是否妥当的忙碌学生们。盛大的祭典即将到来,吞噬了所有疑问、不安与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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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树台学园内有好几个大型蓄水池。校地有几个地点略微形成盆地,有时会在晴朗的寒冷清晨起雾——校园导览手册上刊登着颇具奇幻风情的照片,如此解说着。
御白穗祭的第一天早晨,是我入学以来首次看到雾的日子。
闹钟把我吵醒,阿薰把我拉进浴室冲澡;我冲着热水努力把意识塞进脑袋中,正当我用毛巾擦头发时,不经意透过窗户瞧见围绕宿舍的群木间出现第一道曙光。光线被林间的白色雾霭四处反射,一点一滴吞噬夜色。我一时之间忘记自己即将迟到,被这幅景象夺去心神。
「我们快走吧,学长,快迟到了!」
阿薰拉着我冲出寝室。宿舍走廊躺着好几个在园游会前夕闹过头的家伙,地上满是宝特瓶与零食包装袋,差点害我跌倒。
刚洗完澡,外头的空气简直寒冷刺骨,不过我的脑袋也因此清醒不少。从宿舍到学生会办公室所在的中央校舍途中,人行步道一走到下坡,视野便宽阔不少。
我稍微减缓速度,吐了口气。雾中的校舍屋顶成为零星的天空孤岛,而最醒目的,就是正门前广场那座高达十八公尺的园游会形象塔。理工科全力打造的钢筋巨大四角锥顶端,有着沐浴在阳光中的白树台学园校徽。
终于要开始了。
心头既兴奋又期待,一股热血流窜全身,然而堆积在胃部底端的不安,也因此变得更加明显。

*

广大校地的西北侧树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鸟居。我们抵达时,会长、美园学姐、伊藤学长、枫花学姐跟过堂学长都来了,连桐香也在场。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阿薰冲刺着穿越鸟居。
参天巨槲的根部蹲踞着一座古老的神社,鸟居上写着「白树神社」四个大字。它是本校校名的由来,亦为本校守护神;园游会的正式名称——御白穗祭,据说本来是这座白树神社的例行祭典。
执行委员长阿薰站在功德箱前面击掌,而我们也照做。
尽管没有说出口,但大家应该都许下了同样的愿望。
希望这两天的庆典能顺利结束——

*

「大门前已经挤一堆人啰。」
从神社返回学生会办公室途中,枫花学姐对阿薰说道。
「虽然每年开门前都会大排长龙,但今年人数特别多。我猜可能超过百人了。」
「这么多?派两个人守大门够吗?」
「目前还可以。」
「媒体也来了吗?」
「有七、八个很像媒体的人。负责守门的同学说,刚才有人问他们月岛沙树的事情。」
「呜呜呜,我就知道。真伤脑筋啊。」
「让我去替天行道吧。」
「我过去用相扑招数解决他们。」
「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欸。」
「不,不行啦——」阿薰阻止副委员长们。
甲央校舍的大会议室聚集了两百名执行委员。才一大清早,这间会议室便洋溢着庆典的氛围。
「委员长早安!」
阿薰一踏进去,全员便自动自发地起立。
「收益四千万!」阿薰率先喊道。
「收益四千万!」
「收益四千万丨」
「收益四千万!」
委员们纷纷附和。这委员会的口号颇具白树台学园的风格,非常直白,随着收支目标提高而翻倍。
阿薰环视在场的两百人,咽下唾液,再度开口。
「……虽然发生许多事情.」他压低音调。「……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但这一天终于来了。能走到这一步,多亏大家的一路支持——」
「还早得很呢,委员长!」
「想耍感性,等结束后再说吧!」
众人半开玩笑地喧闹,令阿薰一时退却。枫花学姐看不过去,干咳几声瞪视众人,他们这才安静下来。阿薰深呼吸两次,继续往下说。
「媒体相关人员已经来了,我想应该是为了昨天跟各位说过的话剧社一事。我再叮咛大家一次,请各位冷静应对。」
会议室内的气氛顿时为之冻结,阿薰赶紧解释:
「所谓的冷静应对,是指当他们想向各位打探八卦消息时,直接当作没听见,向他们介绍园游会热门节目就可以了。」
两百人齐声大笑。往旁边一瞥,只见会长跟美园学姐也欣慰地看着自家孩子成长。
「无论是喜是悲,这两天就是我们的一切。」
阿薰扬声说道。
「大家玩个痛快吧!」
现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过堂学长起身再度确认今天的行程,接着枫花学姐也大声念出会场警备跟接待处的人员名单;委员们分成十几个小组,在橘色执行委员会臂章别上各小组的徽章。伊藤学长负责分发IT社特制的改造对讲机;据说之所以做成耳机外型,除了方便双手做事之外,就是「看起来有模有样超级酷」。委员们个个喜孜孜地配戴装备。来宾可以一眼看出他们是工作人员,这主意真不错。
我们总务执行部也在进行园游会时间表的最后检查,此时大会议室的门猛然开启,女学生狂奔而入。是负责守大门的女孩。她径直朝枫花学姐冲过去。
「不好意思.有两三个疑似杂志记者的人闯入校内,我们本来想阻止他们,可是跟丢了!」
阿薰一行人的表情顿时冻结。
「怎么办,要召集所有警备人员找老鼠吗?」
枫花学姐的说法真吓人。阿薰摇摇头。
「不,这样只会将骚动扩大,而且浪费人力。既然知道他们的目标,目前只能先搁置不管。」
「呃,门口的其他来宾开始喧闹了……」
报告的女孩一脸虚弱地说道。
「他们嚷着:『不公平,我们也要进去!』」
阿薰抱头苦思。会长站在数步之遥的墙边静静听着,只见她往前踏出一步,似乎想出手相救。阿薰见状,赶紧抢先说道:
「观赏意愿调查表已经发下去了,拿给他们写一写。」
「对喔!这样一来,他们就会暂时安静些了。」守大门的女孩笑逐颜开。
「告诉他们并非先抢先赢,讲得越详细越好。这样他们或许愿意在开场前到别的地方打发时间。」
「好的!」
抱着一叠调查表的两名委员冲出会议室,阿薰吁了口气。
「还不到七点就吵成这样。」过堂学长表情一沉。「话剧社公演开演前,肯定还有得忙。」
枫花学姐的眼神仿佛说着:「别乌鸦嘴!」刺进过堂学长肥嘟嘟的脸颊。

*

我在大表演厅后方的工作人员专用门前,听见御白穗祭即将开始的广播。改编成军乐风的一小节校歌,透过全校广播响遍校园;设置于校内各处的音箱所放出来的音乐,由于音速的不同,演变成一首壮大却不同调的卡农。
『——全校的同学,大家早安!』
阿薰的声音带着无数回音,穿过我头上。
『很高兴顺利迎接这个早晨。庆典即将展开,本人感到既兴奋又期待。』
我在开门前仰望天空,吐出一口白雾。阿薰的悸动所隐含的并非只有兴奋跟期待,但他的声音却听不出一点阴霾。刺眼的阳光,令我眯起眼来。
『请各位衡量自己的状况,避免受伤,有困难务必互相帮助。』
阿薰歌唱般地不断说着。
『卖个痛快、演个痛快,让大家看看我们的骄傲——』
没错。我们的庆典,绝不能让那些无聊人士破坏。
『八千人快乐地为好几十万人制造欢乐,赚进好几千万吧!接下来!第四十二届御白穗祭,现在开始!』
远方传来掌声与欢呼,烟火连续打上五发。风儿从形象塔卷起一片花雨,我打开门,踏进黑暗中。
话剧社的演员们都待在休息室。我敲门入内,一进门便闻到扑鼻的火药味。每个人都穿好戏服化好妆,却闷不坑声地避开彼此的视线,感觉格外诡异。
「早安,日影公主。」
沙树学姐笑盈盈地起身迎接,却像是强颜欢笑;弥生同学也坐在最远的角落,假装读剧本。
「大家早安。今天我负责大表演厅的警备工作,请各位多多指教。」
我向众人致意,一边环视每一张脸。这也难怪,毕竟从前天傍晚到今天为止,沙树学姐都躲在自己的宿舍寝室,没有对社员解释来龙去脉;开演在即,总不能突然对大家说那些俗世烦恼吧。话说回来,照沙树学姐的个性看来,她应该会守口如瓶,那么热爱沙树学姐的社员们也只好闭口不语了。
大家是怎么想的呢?崇拜的王子(虽然是女的)有男友,而且还谣传怀孕,却一个字也没解释。大家会觉得情感受到欺骗吗?会恨她吗?会生气吗?遗是会幻灭,一颗心离她越来越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演戏吗?
不——这并不是我该担心的事情。
割草耕种是我的工作,至于会在什么样的早晨开出什么样的花朵,果实是甜是苦,端赖她们决定。
「呃……好像已经有很多媒体杀进来了。」
话音刚落,众人顿时全身僵硬。
「不只是沙树学姐,其他话剧社成员也可能在外面被媒体堵到,所以请大家不要轻易外出。」
语毕,女孩们一个个染上不安的神色,我不禁有点自责,心想或许该说得委婉一些。
「反正他们问我们也问不出什么.因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艾草绿衣裳的女孩不悦地说道。此言一出,无疑为满是火药味的密室凿了个洞。
「沙树学姐!」
第一个爆发的是穿着鲜红色衣裳的女孩。
「请你现在马上解释清楚!」
她用力一甩,一叠厚厚的纸砸在桌上,风压将她的头发往上一吹。那是前天的报纸,八成是从哪儿弄到手的吧。
「这则报导里有几分真假?我、我、我相信沙树大人,请告诉我这全都是假的!」
历经数秒钟紧绷的沉默后,沙树学姐扬起浅笑。
「我也相信你的爱啊,My sweet cranberry cream tarte.」
「不要用长得要死的甜点名称来唬弄我!」啊,她终于把大家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
「照片上前面那个人是我,我没有怀孕。接下来的事我不能说得太清楚,因为这事关别人的隐私。」
「那、那么……」
「怎么会……」
「沙树学姐有男朋友……」
「既然去检查怀孕……呜呜……沙树学姐不是处女了……」
女孩们唉声噢气,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模样。交个男朋友也没什么吧——不过我当然不能说。
「呃,那、那么!」这次我刻意将声音装得开朗,却显得不自然。「这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然而,弥生同学却与身旁的女孩面面相觑,看起来扭扭捏捏。
「……呃……」
「弥生,那件事不用说出来。」沙树学姐这么一说,我反而更在意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
犹豫半天后,弥生同学这才开口。
「有一把枪不见了。」
「……枪?」这突如其来的危险话题令我不寒而栗。
「就是月岛学姐用的那两把纯白手枪,有一把不见了。明明是两把收在一块儿的。」
「嗯……」
「不可能只有一把凭空消失。」其他女孩说。「一定是有人偷走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小道具不见是常有的事啊。大家别在意,大不了我用单枪来演动作场面就好。」
沙树学姐若无其事说道。弥生同学抬眼看看我又看看沙树学姐,其他女孩也脸色一沉。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沙树学姐再度用眼神示意弥生同学「别说出来」,但畏缩的茱丽叶依旧下定决心说出口。
「那把枪是空气枪,射得出子弹。」

*

离开建筑物后,我打电话向桐香报告现况,顺便告诉她一把枪凭空消失的事情。
『……手枪?』
桐香讶异地回问,于是我告诉她那是演戏用的道具。
「遗失的不是模型枪,而是空气枪,所以大家都怕得要死。」
『也就是说,可能会有人中弹?」
「嗯……她们好像认为,可能有疯狂粉丝认为沙树学姐欺骗大家感情,因而对她由爱生恨——」
不过就我看来,头号疯狂粉丝不就是话剧社的那些女生吗?
「应该不必管这件事吧,八成只是妄想而已。」
『枪……只有一把不见……?』
喂,桐香,你该不会也认真担心起这件事吧?
此时,剧场的大门口传来喧闹声。「大家冷静,请好好排队!」声音隐含着一些怒气。
「抱歉桐香,好像出事了。」
我切断手机,往前奔去。
大表演厅正面广场聚集了相当可观的人潮,人数大概超过一千人吧?不少人穿着白树台制服,但大部分都是校外人士。不仅如此,最多的竟然是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成年女性。
「请填写姓名跟希望观看的场次!」
「不是先抢先赢,而是靠抽签决定的!」
「想看的场次多写几个没关系!」
「今天的《罗密欧与茱丽叶》下午也有公演,早上的公演已经结束划位了!」
执行委员一边发放观赏意愿调查表,一边扯着喉咙大喊。光是这样也就罢了,想不到表演厅的前门竟然围了一群人,开始争吵。
「请没有抽到的人不要入场!」
「请不要入场!」
工作人员的声音已经接近哀号了。
「月岛沙树同学今天也要登台吗?」
「她已经在里面了吧?」
「拜托,我们只是想问个话而已!」
「只要十分钟,十分钟!」
我的背脊冷汗直流。是媒体记者,而且许多人拿着巨大的照相机,绝对错不了。人数远远超乎我的想像,大概有三十人吧?一般来宾吓得只敢在旁边围观,八成是等待入场的客人。难怪广场的人挤成一团。
「这样子客人进不来!」
「请不要推挤!」
工作人员悲痛的呐喊,被记者们没品的话语击溃。
「我们也是园游会的客人啊!」
「我只是说让我们进大厅而已嘛!」
「又不是要你们给我们进去看戏。」
「推挤的明明是你们!」
「月岛同学——你在里面吧!」
「你不出来,事情就无法结束喔!」
会闹成这样还不都是你们害的!我心头燃起一把无名火。不只是我,其他客人似乎也跟我看法相同,谩骂声此起彼落。
「闹够了没啊丨」
「不是来看戏的就滚!」
「工作人员想想办法好不好!」
身旁的女执行委员泫然欲泣地看着我。
「请、请问,牧村同学,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想奉陪了,叫警察来啦!」
男执行委员忿忿说道。
「再二十分钟就开演了。」
「干脆中止上午的公演算了。」
「他们好像要暴动了。」
歇斯底里的女性尖叫声,为这场骚动火上加油。
「沙树大人,请你出来解释清楚!」
「这篇报导是假的吧?告诉我们是假的!」
大概是疯狂粉丝吧?只见一群二十几岁的女客人高举那篇八卦报导,围在记者外侧叫嚷着。我顿时头昏眼花,差点腿软;还是报警吧。尽管届时会越闹越大,也会在御白穗祭的历史留下污点,但现在管不了那么多。闹成这个样子,早上的公演非中止不可——不,说不定今年的话剧社公演全泡汤了。一想到休息室的尴尬气氛,或许只能出此下策吧。
「……看不成了吗?」
「听说今年的全新演出很棒说……」
小声而恳切的呢喃,刮了我的耳朵一下。她们是手里紧握着抽到的票券,站在远方静观其变的观众们;我握紧拳头,大拇指指甲刺进掌心,刺醒几秒前想打退堂鼓的自己。
把闹事的人关进拘留所,逼他们反省,代价居然是中止公演,让每个观众都看不到戏,这样对吗?重要的是什么?
快乐地为大家制造欢乐,狂赚四千万圆。
我并没有想到什么解决办法,只是往前踏出一步,想拨开人潮走进闹事的人群中,不料——一个黑影掠过我的眼角,是那群尖声吵嚷的女人们手上那份报纸的照片。
心中盘旋不去的疑惑,骤然和所有线索拼凑在一起。
我停下脚步。不会吧?我注视那张照片。影中人太远、太小,拍得又模糊,而且手持报纸的女子不停挥手,害得我看不清楚——但或许正因如此,我才能发现真相。很多时候,太近反而令人看不清。
不会吧、不会吧.我不停反问自己,几乎把自己逼疯;事态紧急,猜对猜错都无所谓,反正只要有效就好。
我转向两名执行委员。
「我会引开记者,待他们一让路,请你们马上带客人过去排队。」
「咦、咦?」
「好、好是好,可是该怎么做?」
「麻烦你们了!」
我转身返回大表演厅的后门。想不到这里也有几个记者,我顿时心头一沉,但仍然推开他们开锁。
「啊,同学,你是工作人员吗?」
「月岛同学在里面吗?她在吧?」
我关门打断他们的声音,将门锁上。话剧社的幕后工作人员一看到我,纷纷面色凝重地围过来。
「外头怎么样?」
「客人还不能进来吗?」
「请问……应该不会中止公演吧?」
我努力思考该怎么安抚她们,忽然灵光一闪。这些女孩也是话剧社社员,听说她们本来想当演员,但碍于人手不足,才会转至幕后。既然如此——
「不好意思,我有个请求。」
我向她们道出作战计画,起初人人面露狐疑,但听着听着,她们登时眼睛一亮。
「真的耶,这么一说,还真的挺像的!」
「我愿意!」
「我也是!」
「这是为了保护沙树大人!」
「服装仓库在这里丨」
仓库里满满挂着各式各样的戏服,我赶紧从里头找出棒球帽跟毛呢外套,着装后再度冲出后门。话剧社幕后工作组的四名女孩追着我争先恐后地冲出后门。
「慢着!」
「给我站住!」
「你是沙树学姐的男朋友吧,报纸上刊的那个!」
「沙树大人在哪里?你可把她害惨了!」
一时之间,我真怀疑她们是在演戏还是真的在呛我,呛得超逼真。连堵在门口的媒体记者们也吓了一跳。
「呃,这个,我说啊……」
我装作面有难色地往后一退,被女孩们团团包围。棒球帽的帽檐经过我精心调整,刚好可以遮住我的眼睛,却亮出完整的侧脸轮廓。记者们将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她真的怀孕了吗?」
「看看你对我们的沙树大人做了什么好事!」
其实你们根本气炸了吧?我一边暗忖,一边慢慢加快脚步,绕过转角前往正面广场。记者尾随女孩们追过来,好几个人指着我说:「喂,那个。」、「该不会是……」
广场仍然一团混乱,执行委员似乎正在大声抱怨客人;挤在前门的人数好像比刚才暴增一倍。拜托,快看我这边啊!我边祈祷边逃跑。
「咦?那是?」
「月岛沙树的……」
「真的耶,是报纸上那个人。」
「男朋友?」
「他来了?」
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大,往后偷瞄一眼,只见话剧社的女孩们正混在人群中散布消息;她们并非我当初拜托的那群女孩,而是在一旁静听战略的其他幕后工作人员。真想不到还有这一招!我一边感谢她们,一边稳稳地提高速度。追兵拨开人群,朝我逐渐逼近。
「你想逃吗?」
「把事情说清楚呀!」
后面传来话剧社女孩们的脚步声,以及略显激动的叫嚷。
「欸,你就是月岛沙树同学的男朋友吧?」
「说几句话嘛!」
「月岛同学今天没来吗?」
「你叫什么名字,是学生吗?」
「你们交往多久了?」
「她现在怀孕几个月?」
上钩了——可是我现在没空贼笑。背后的脚步声突然如山崩地裂般巨大,越过肩头往后一瞥,只见好几十个媒体记者手持摄影机跟照相机,杀红眼地朝我冲来。我惊觉生命遭受威胁,赶紧拔腿狂奔。远方隐约传来执行委员宣告开始入场的声音。

*

不知道究竟逃了几十分钟。我本来想趁乱混入小吃摊的人群中,但想到紧追而来的疯狗们可能会对客人伸出魔爪,我只能尽量挑选人比较少的路径。原本我应该占尽地利之便,但狗仔队们实在超级阴魂不散。
我逃进中央校舍躲在楼梯后,这才终于能把帽子脱掉喘口气。汗流浃背的我大口喘气,身体一下子就冷却了。
我悄悄往外一探,看来是甩掉他们了。
High翻天的开场小号透过校内广播响遍全校,司仪口齿清晰地宣布接下来的活动。身穿服务生制服与布偶装的学生们鱼贯进出中央校舍,手持气球与巧克力香蕉的小朋友们朝他们一拥而上;拿着活动导览的中年男子东张西望.接着喊住负责带路的执行委员;由高举牌子的兔女郎、三明治人与小丑组成的宣传部队,边宣布下午的公演时间边走过人群,客人们纷纷好奇地拿起数位相机与智慧型手机狂拍猛拍。
因缺氧而头痛的我扶着额头,一面想着:我看你们开心得很嘛,王八蛋!这可是我转学以来第一个园游会耶?我到底在干么啊。
在当学生会书记啊。我自问自答,缓缓起身。膝盖仍然疲软无力,我步履蹒跚地从楼梯后面走出来。
不由得想,既然作战成功——
这是否代表我的直觉是对的?沙树学姐的男友其实是……
我捏紧棒球帽摇摇头。好累;现在怎么想也不会有结论,还是别想了。重要的是,《罗密欧与茱丽叶》顺利开演了吗?
我不能就这么回去,否则万一穿着毛呢外套被记者发现,搞不好又要被追着跑,但是脱掉外套走在外头又太冷了。书记室好像有备用制服外套吧?我边想边走上楼梯。
学生会办公室里只有桐香一个人。地毯上摊着好几百张A5尺寸的纸,她在那中间双膝跪地,似乎在忙什么事情。
「……你在干么?」
我入内一问,只见桐香稍微抬起眼,接着又将视线落在手上的三张纸上。
「……鉴定笔迹。」
「喔——」
散落在地毯上的纸张是观赏意愿调查表,上头写着每个人的姓名,电子邮箱跟希望观看的表演名称。乍看之下,话剧社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弦乐社的演奏会跟热音社演唱会果然是最受欢迎的,想必竞争一定很激烈吧。
「笔迹?什么笔迹?」
桐香用左手捡起地上的三张纸,站起身来。她朝我亮出右手的那三张,我不禁倒抽一口气。那不是弥生同学收到的恐吓信吗?
「喔……我懂了……」
这下子,不须桐香解释,我也看出端倪了。三封信都写了「茱丽叶」三字,如果嫌犯是月岛沙树的疯狂粉丝,而且是校内的人,绝对不会错过此次的园游会公演。因此——桐香才要求大家亲笔填写观赏意愿调查表,这全是为了比对笔迹。「那么,找到了吗?」话说你还真的会鉴定笔迹啊?就因为是侦探?
桐香取出手机,抵在耳边。
「……枫花?三个人都找到了……对。三个人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嗯……我会寄邮件骗她们抽到入场资格,叫她们到大门口的接待处集合。抓住她们,把事情问清楚。」
她切断手机,整理其他调查表。桐香打算用下午那场公演的入场资格来钓三名嫌犯上钩,等到她们大摇大摆现身,风纪委员就当场逮捕。难怪她前阵子要求枫花学姐调派人手。
虽然我很想马上知道结果,可是我身为警备的一员,非得回大表演厅不可。我留下桐香,离开学生会办公室。找到三名恐吓犯了?该不该告诉弥生同学?不,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毕竟目前只是锁定笔迹,不代表已抓到嫌犯;再说,布景露台崩塌那件事呢?嫌犯也有可能是嫉妒茱丽叶的其他话剧社社员,而且事后待在案发现场的那名戏剧社男学生玉田呢?此外,桐香获知遗失一把空气枪时的反应,实在令我有点在意。
但是,我们的侦探依然坚守原则,直到真相大白前绝不松口。因此,我还是别多管闲事,尽本分多找些线索吧。

*

话剧社的《罗密欧与茱丽叶》午场公演在观众们的泪雨中落幕,掌声如雷贯耳、绵延不绝,沙树学姐及其他演员甚至出来谢幕四次。
真庆幸自己是警备人员之一,才能享有在侧台观赏的福利。每个演员都将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开演前休息室的猜忌简直有如一场梦。望着那群爽朗地和沙树学姐与弥生同学交换笑容的演员们,我真惭愧自己竟然怀疑话剧社社员们出于嫉妒而犯案。
「辛苦了,我的公主们。」
沙树学姐回到侧台,对演员和幕后人员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地亲个不停;亲亲的震撼加上刚演完戏的兴奋感,弄得好几个人相继昏倒。「日影公主!」月岛学姐连我也不放过,还好弥生同学她们把她挡了下来。
「听说日影公主摆平了今天的混乱,这份恩情,即使献上百万次的亲亲也不足以偿还啊。」
「我只是稍微耍他们一下而已啦。对了,幸好下午的公演没有人来闹场。」
「这全多亏早场观众的帮忙。」
一名幕后工作人员自豪地说道。
「他们好像到处散布『沙树大人没有出来』的假消息,完全是自动自发,我们都还没开口请求呢!然后那群媒体记者就被骗了。」
我感叹地吁了口气,粉丝的团结力量真惊人。
「呃,可是,明天媒体应该还会来堵人吧?总不能使用同一招,该怎么办呢?」
「不必担心,日影公主。接下来,我会自己解释清楚。」
「……咦?」
在场所有人不约而同望向沙树学姐。自己——解释清楚?
沙树学姐指指上方。说时迟那时快,远方的校内广播即时响起『白树台选美大赛,即将进入最后审查阶段!想观赏华丽的最后舞台的观众,现在还来得及!请各位前往南侧操场!此外,本届的颁奖人是……呃……这真的可以说出来吗?好、好。我明白了。颁奖人是,演艺科二年级的月岛沙树同学!』
|咦咦咦咦咦?」
「沙树大人?」
「是沙树大人?」
女生们齐声惊叫,搞不好我也下意识叫出来了。
「昨天我拜托狐彻公主,所以就变成颁奖人了。好,那我要去比赛会场啰。」
「请、请等一下,沙树学姐!」我惊讶地唤住她。「你、你在想什么啊?颁奖人?刚才是全校广播耶?媒体记者也会冲过去堵人的!」
「我就是为此担任颁奖人呀。在公开场合向大家说清楚讲明白,不是很好吗?」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我仍然一头雾水,沙树学姐却已匆匆从我身旁走过,离开后门——而且穿着罗密欧的戏服。
「沙树大人!」
「沙树大人!」
「月岛学姐!」
身穿豪华舞台装的演员们夺门而出,而我也在弥生同学一推之下回神,赶紧追上。
沙树学组和我抵达南侧操场时,司仪正要发表比赛结果。好几百名观众全体起立,要嘛鼓掌、要嘛踏地,后面也有许多人在铁椅上蹦蹦跳跳。观众们的背挡住舞台,我完全看不见台上的状况。沙树学姐穿梭于观众席间,高姚的身材、美貌与舞台装相得益彰,周遭的群众纷纷被她吸引目光,随即引起一阵骚动。
「月岛沙树?」
「是她本人?」
「她真的要当颁奖人?」
我一边紧跟着她,一边观察四周。每个手持相机的人看起来都像记者——不,应该不只是错觉,因为我瞥见今早追着我跑的家伙们隐身于观众席中。我暗自祈祷他们别看见我们,然而事与愿违,周遭的骚动逐渐扩大。几名眼熟的记者推开其他观众朝我们逼近,沙树学姐加快步伐。
『担任颁奖人的月岛同学还没抵达现场!』
司仪扬声大喊,真不知他知不知道我们命悬一线。
『为了服务各位翘首盼望的观众,在此我们先发表比赛结果!」
掌声、口哨声与欢呼声此起彼落。
『第三名!各位熟悉的学园圣母,学生会的白金淑女!编号第八号!竹!内!美园园园园园园园园园园园!』
「美园同学————!」
「居然只有第三名——!」
欢呼与怒吼的激流同时从两边朝我夹击.震得我动弹不得。舞台上的一名参赛者从一字排开的队伍中往前一踏,是美园学姐。她穿着宛如粉红色妖精的可爱衣裳,脸上泛起红晕,心不在焉地频频朝后方回头。
『第二名!回来啦啊啊啊我们的二连霸女王!美丽的黑珍珠!编号第十六号!神林丨朱鹭子子子子子子子子子!』
「公主————!」
「公主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掌声化为骤雨与地鸣,令我的意识一片空白。身着大胆和服的朱鹭子学姐不断拉直下摆,从距离美园学姐数步之遥处出列。
居然有人能打败这两人!我惊讶地一时忘记紧张的情势。
『接下来!第一名!荣获第四十二届白树台选美大赛后冠的是!』
我穿越观众席来到舞台前,视野顿时开阔无比。
这一瞬间,司仪的声音、巨大的欢呼声,以及穷追不舍的记者们脚步声及大嚷声,似乎全传不进我耳里。
比我早一步抵达台下的沙树学姐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她的笑容,献给从朱鹭子学姐和美园学姐中间出列的女子。
此时我的心,犹如被核爆炸成一片光秃秃的荒野般平静无波,我对自己不惊讶这点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我知道。
我早就知道比赛结果了。
所以——喂,搞什么飞机啊?整人吗?
我愣愣地杵在原地仰望舞台,而对方也看到我了。
「啊,日影!」
第四十二届白树台小姐——牧村日向笑盈盈地挥挥手。
「我不小心赢了耶,啊哈哈。」
我吓得三魂七魄几乎跑光光——简单说就是我说不惊讶是骗人的其实我吓到翻过来又翻过去又翻过来又翻过去结果又翻回来——所以后面的事情几乎全忘了。
沙树学姐登上舞台,媒体记者们从后面踩着我逼近舞台边,对沙树学姐问了一大堆下流的问题。沙树学姐对他们视若无睹,埋头狂亲我家老姐日向,逼得傻眼的司仪催促她赶快为优胜者戴上白树台小姐后冠。
然而,沙树学姐为老姐戴上的并非后冠——
而是棒球帽。
我想,现场应该响起一阵惊呼吧?几名媒体记者想必惊讶得连相机都掉下来了吧?沙树学姐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份引起一连串骚动的体育报,让我们比对报纸上的双人合影,与眼前的双人合影。
比对之下,任何人皆一目了然。
「这位是我的交往对象,牧村日向。」
沙树学姐若无其事说道。
「她是模特儿,也是去年的校园美女冠军,各位演艺线的媒体记者应该都认识她。」
记者们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只是拚命狂按快门。大概是羞耻得说不出话吧,毕竟没有人认出照片中的人是个女的。
为什么?
当然是拜变装所赐,而且化妆师恐怕就是沙树学姐。她利用那项使我变身为老姐的魔法化妆技术,将老姐变成我。
难怪美园学姐跟其他话剧社成员,都怀疑我就是相片中那个男人。
因此,我以自己当诱饵支开记者的计划必定会成功,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就是相片中那个男人。
「因为我跟日向实在过于相爱,担心两个女生也能把肚子弄大,所以才会去妇产科检查——」
「沙树!我说啊,不是每个人都听得惯你这种玩笑,小心记者真的写成报导喔?」
「我对日向是认真的啊。」
「我就说别说这种话嘛!说到底,这儿可是选美大赛会场,不是你的记者会呀。别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们回去吧。」
语毕,老姐在沙树学姐耳上一吻。
媒体顿时一阵哗然。
「喂、喂!」
「等一下,难得你们两个都在!」
「多说几句话吧!」
「你们是女同志吗?」
「你们真的在交往?」
「能不能谈谈房事?」
老姐笑着挥手,正想牵着沙树学姐退至舞台后方,不料记者却-个接一个爬上台,逼近沙树学姐。「不要闹了!」「闹够了没!」「滚开!」观众们愤怒大吼,而我也很生气——对沙树学姐生气。明知会有这种后果,为什么还偏偏出来抛头露面?难道你不怕自己的任性会毁了选美大赛吗?
美园学姐和朱鹭子学姐挥手大喊,希望能控制场面;其他选美参赛者零星四散;可恶的记者们陆续上台逼向沙树学姐和老姐,两人正想从舞台左侧阶梯逃走,老姐的肩膀却被记者一把抓住。
老姐的身体在舞台边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沙树学姐赶紧用左臂搂住老姐倾斜的身躯。
观众席的怒吼转变为哀号,两人挣扎着摔落地面,卷起一片尘埃。台上的麦克风架被震得左右摇晃。
「沙树大人!」
「沙树大人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学生们踢倒铁椅,朝舞台一拥而上。朱鹭子学姐推开呆若木鸡的媒体们,跳下操场,冲向倒在地上的两人。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美园学姐也猛然回神,抢走司仪的麦克风,呼吁全场观众:
『请大家冷静,不要站起来.切勿靠近舞台边!』
老姐率先起身,痛苦地皱着一张脸。
「……呜、呜……」
沙树学姐在老姐胳膊下呻吟。
「痛痛痛痛痛痛……」
「沙树?你没事吧,沙树?」老姐抱起沙树学姐,向身旁的朱鹭子学姐请求道:「请帮忙叫救护车!」
沙树学姐被担架抬走后,工作人员将其他参赛者带向后台,此时观众席再度发出呐喊。这回不是乱七八糟的谩骂,而是整齐划一的愤怒意志。
滚回去!
滚回去!
滚回去!
声音扑向舞台边与挤在台下的媒体记者,仿佛逐渐逼近的巨大脚步声般越来越响亮。记者与摄影师尴尬地垂下眼,缩起脖子与身子,朝会场外落荒而逃。

*

这场媒体骚动的影片被完整上传到网路,大家猛烈批判媒体记者,同时月岛沙树的性向疑云也越演越烈,甚至有许多老粉丝表达「早就知道了」、「居然是真的,太好了」之类的奇妙护航言论——的样子。
但是那些都是后话,而且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很累,也很混乱。我希望有人告诉我,这几天来四处奔波、碰了一鼻子灰的意义是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才是最该负责的人?就这样结束,真的好吗?

*

弦乐社所演奏的悠扬短曲,透过校内广播流泻而出。从学生会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去,天空已染上深蓝色,西边只看得见一些尚未熄灭的火堆。阿薰在广播中说道:「第一天的御白穗祭在此宣告结束。各位辛苦了,请在七点前将中期财务报告统整完毕,送到园执室。此外,营火晚会的土风舞将在大操场举行……」
学生会办公室灯火灭尽,变得空荡荡。会长跟美园学姐为了收拾选美大赛会场的残局,正四处向人低头赔罪;尽管校方没有过失,但既然叫了救护车,势必要向各单位提出详细而诚恳的解释。
桐香在会计室被堆积如山的文件包围,埋头敲打键盘。第一天的节目收支报告即将送来,对身为园执会计并肩负监督大任的桐香来说,这将是最忙碌的时期。
因此,我决心不打扰她.将追加的文件搁在边桌便打算离开,不料桐香却唤住我。
「你有事要说吧……关于案子的事。」
「啊——嗯……」
我支吾其词。一想起此事非说不可,心情就变得沉重许多,另一方面也期待桐香能在此为我解开心中的谜团。
「医院打电话过来,沙树学姐果然受伤了。」
「右上臂骨折——对吧?」
我睁大双眼,凝视着桐香的椅背。
「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为什么桐香连学姐的伤势都知情?她先接到电话?可是沙树学姐说我是她第一个联络的人。因为发生意外时她在场?不,桐香当时并不在操场上,而且即使她目睹整个过程,也不可能如此清楚伤势。
「为什么?因为这不是意外。」
桐香呢喃着将椅子转回来,她面对着我,脖子上的臂章已转向「侦探」那一面。
「……不是……意外?」
「没错。」
她将即将崩塌的文件山整理好,垂下眼来。
「这件案子引发的意外只有一件……其实本来只是很单纯的案子,却被那唯一的意外复杂化了。」
意外只有一件?沙树学姐的伤不是意外?这是什么意思?
我正欲发问,背后却传来小小的敲门声。桐香起身用力推开我的胸口,走到学生会办公室。她指指大门示意我快点开门,于是我上前应门。
「啊!」
大门一开,站在走廊上的娇小人影倏地往后一退。是弥生同学。她穿着制服、扎起头发,看起来比穿戏服时更加娇小孱弱。
「今、今天……非常谢谢你。」
弥生同学深深一鞠躬。
「不,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我不禁鞠躬回礼。
「会计同学打电话叫我过来……」
弥生同学越过我的肩头,悄悄窥向办公室内。桐香打开学生会办公室的电灯,弥生同学不由得眯起眼睛。我带着弥生同学入内。
是桐香叫她来的?这么说来——
案子要结束了吗?
「你的委托已经达成,我是叫你来听报告的。」
桐香坐在沙发上,说话态度毫无服务精神可言。会客桌上杂乱地堆积着从全校收集而来的报告书与问卷调查表,令人看了就累。
经我提醒,弥生同学才在桐香对面坐下。桐香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那是折了好几折的再生纸与活页纸。弥生同学吓得倒抽一口气,浑身僵直。桐香手中的,正是引发一连串事端的恐吓信。
「三个恐吓者都抓到了。我比对笔迹,寄邮件骗她们抽中入场资格,交给风纪委员处理了。」
「处理」一词,桐香似乎说得很别扭。
「三个人都是三年级生,从以前就是月岛学姐的粉丝,每次只要茱丽叶人选出炉,她们就会做这种事。割毁课桌啦……丢掉别人的室内鞋啦,这类的勾当,她们也招认了。她们并不是共犯,只是凑巧而已。」
侦探的话语宛如油滴般滑过我的意识表层,弥生同学坐立难安地在沙发上挪动身子。
「这……这样呀。那么,她们并非只针对我一个人啰?」
桐香点点头。
「在枫花学姐的威胁之下,她们应该不敢再犯;不过如果你想找她们谈判,我可以把她们的名字告诉你。」
弥生同学猛力摇头。我想也是,毕竟对她们没什么好说的,而且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也没必要招惹她们。
「还有,布景露台崩塌那件事是意外。」
弥生同学眨眨眼,而我也注视着面无表情的桐香。
刚才桐香说过,这件案子只发生一起意外。
「那是—意外?」
「我问过负责修理的美术社社员,他说只是单纯木材老化折损而已。那组布景已经使用十年以上了吧?」
这样啊,原来是意外啊。
弥生同学大大吐出一口气,我真担心她会不会直接瘫在沙发上。也难怪她有这种反应,毕竟如果当时的崩塌是蓄意害人,最后很有可能闹出人命。
「这样……啊。那么,只是我们单纯管理不善?」
「话剧社的男社员都退社了,你们现在也没有专业的布景负责人吧?」
面对桐香的指责,弥生同学面色苍白地点点头。
「我们试探性地拜托戏剧社的人好几次……可是都被拒绝了。其实他们也没义务帮我们,毕竟是我们害他们退社的。」
「啊……」
现场那名「被话剧社赶出去的男人」所说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不是说了吗?』
——『活该。』
我不是说了,少了我们只会增加你们自己的麻烦吗?活该。
我轻叹一口气。每个人都有憎恨别人的权利。
「你的委托就此达成。同意吗?」面对桐香的问题,弥生同学点头同意,站起身来。
然而,她却伫立在沙发和桌子中间一动也不动。我摸索着飘浮于两名少女间的无形言语。案子根本还没有结束;虽然我脑袋昏昏沉沉,对情况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我明白事情还没有解决。桐香方才说「意外只有一件」,那么白天沙树学姐为什么会在选美会场受伤?是某人故意把她推下去的吗?遗失的空气枪呢?说到底,沙树学姐这阵子的奇妙举动究竟是怎么回事?
弥生同学朝我们点头致意,正要走向大门,却又骤然驻足。这阵沉默,仿佛有好几小时那么漫长。
窗外传来奥克拉荷马舞(Oklahoma Mixer)那令人烦躁的活泼风琴声。
「……月岛学姐打电话回来了吗?」弥生同学低语道。我暗吃一惊。
「她没有联络话剧社的人吗?」
「是的。」
怎么可能?她应该先联络话剧社才对啊。
「我姐陪学姐去医院,她刚才打电话来了。幸好沙树学姐的伤势——」
「是右臂吧?我猜是脱臼,或是骨头裂开。」
我屏住气息凝视弥生同学哀伤的脸庞,接着回头望向桐香。不知不觉中,侦探也从沙发上起身。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桐香问。
这两人到底在谈什么?我暗忖。弥生同学垂下眼。
「……刚刚才发现的。我在收拾舞台、整理手枪时,突然想起:既然少了一把枪,为什么月岛学姐不找其他枪替代呢?」
桐香微微移开视线,喃喃道:
「因为没办法用。」
「是的。可是,我真不敢相信。演出时,我完全没察觉不对劲;学姐看起来一点异样也没有。」
弥生同学颤声说道。
「我看了录下来的影片,她的右臂确实完全没动,却演得相当自然,所以没有人发现。」
「你们在说什么?」
我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不定。桐香面无表情答道:
「月岛学姐骨折了,所以右臂完全不能动。她没办法使用双枪。」
我咽下唾液,耳后响起无力的声响。只有我被远远隔离于真相之外。
「……可是,她不是刚刚受伤的吗?那时已经演完了耶。」
桐香轻叹一口气。
「日影,你听好。她并不是刚刚受伤的;月岛学姐为了误导你们,找你姐合演了一出戏。」
我哑口无言。
那不是意外,老姐是抱着沙树学姐故意从台上摔下来的——桐香是这个意思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为了隐瞒受伤的事实,为了不让大家知道她真正的受伤时间。」
我循着桐香犀利的视线望去,只见弥生同学紧抱着自己伫立在原地。我不忍心看下去,只好望向桐香。
我心中的所有拼图,终于拼在一起了。
当时那件事就发生在我面前。弥生同学伴随着布景露台崩塌,从数公尺高摔下来——
然后沙树学姐接住她,往地上一摔。
真令我不寒而栗。她的右臂在那时裂开了?但是,她却若无其事地起身,率先将弥生同学带至保健室。真令人不敢相信。不,现在想想,那份平静反倒很不自然;承载着一个人的体重由背部着地,一般来说应该会痛吧?照此看来,沙树学姐在意外发生后便下定决心,要靠着演技瞒过所有人。
如此惊人的演技,我只能叹息以对。
「月岛学姐去医院是为了治疗手臂。你的姐姐陪她去看医生——不,她八成是去和她讨论今天这场戏的。如果不事先掌握伤势,就无法拟出能瞒过所有人的计划。」
妇产科只是媒体随便乱猜——不,应该说他们比起报新闻更爱报丑闻,于是才捏造这番谎言。事实上,她们很可能只是经过妇产科而已。
不过,沙树学姐无法对大众说出实情。
「她自己藏起一把枪,改变武打动作。公演结束后,再把媒体引到选美大赛会场,演出那场闹剧。」
「为什么非得引媒体到选美会场不可?」
我还没有原谅把园游会主要活动之一搞砸的沙树学姐。桐香的脸蒙上一层阴霾。
「这点得问沙树学姐才能知道。」
「……我想也是。」
「不过,我猜她也只能去那里。」
「什么?」我烦躁地问道。
「因为那里是聚集学生目光跟摄影机镜头的地方。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假装被媒体害得受伤并藉机摆脱他们,选美大赛会场正是最佳地点……月岛学姐应该也完全没料到上医院会被写成八卦丑闻,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只能出此下策。」
我叹口气,拳头用力挤压大腿,把心中的疙瘩压碎。
她只能出此下策。其实只要在报导刊出时公开真相,也不至于发生后续一连串风波,但是她不能这么做。因为——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弥生同学无力地低语。
「为什么?为何要如此隐瞒自己的伤势?她就这么不想要中止公演吗?」桐香摇摇头。
「其中的理由,你应该心里有数。万一其他人知道学姐为了保护你而受伤,势必会怪罪于你,而你也会非常自责。更重要的是——」
弥生同学肩膀颤颤巍巍,桐香的话语,刺进她的胸口。
「你将无法在罗密欧面前扮演茱丽叶。」
假如她知道真相,她在舞台上的面具将被剥除,变回担心学姐安危的平凡少女。
「那还用说吗!」
弥生同学语气满怀哀伤。
「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傻傻地抱着学姐,拉着她的手跳舞……」
她泣不成声,双手掩面蹲下身去。
正是因为不想听她说出这样的话、不想看她露出这种表情,月岛学姐才会一再说谎吧。不过,一切的努力都成了泡影。
我明白弥生同学的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一方面后悔知道真相,一方面又害怕自己盲目无知地活下去。这种煎熬,我也曾体会过,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痛。
但是,事情还不能结束。委托确实完成了,但那是桐香的一千五百圆侦探费的部分。
我必须执行自己剩余的五百圆工作。不管她想不想要。
我将手插进口袋,感受智慧型手机的冷硬触感。
只要能帮助她站起来,做什么都好,就算不是勇气、希望之类的闪亮宝物也无所谓。
「明天好像还要继续公演喔。」
话音刚落,弥生同学倏地抬起哭肿的脸、睁大湿润的双眼。
「……咦?」
「我姐打电话告诉我的。她说沙树学姐明天还想演。」
「她、她在胡说什么呀?」弥生同学差点泣不成声。「不是骨折了吗?怎么可能演——」
「既然今天能演,明天也能演。」
「请、请你别说蠢话了!绝不能让她勉强自己!」
「演吧,大家都很期待呢。」
「办不到,我办不到。」
弥生同学频频摇头。
「我该拿什么脸出来演戏?都是因为我,学姐才会、才会——」
「请你若无其事地演下去。」
她的眼睛瞪得更大,泪水婆娑。
「为了不让沙树学姐的努力白费,请你假装被骗,演一场吧。很简单啊,反正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受伤,你可以尽量担心她了。跟沙树学姐演来骗你的戏比起来,这只是小事一桩啦。」
「我办不到的。」
弥生同学忍不住背对我。
「反正学生会的人只在意园游会的评价,所以才能说得这么轻松。要演,请你找其他演员演吧,希美、真梨香、小瞳、杏子,她们全都能演茱丽叶,而且每个人都很想演,少了我根本没差——」
「沙树学姐想跟你一起演喔。不然,她干么为你付出这么多呢?」
「她、她、她根本对每个人都一样好!」
她颤声说着,背影也不住颤抖。
「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选我跟她演对手戏。」
「你不知道吗?」
弥生同学越过肩头.向我投以湿润的目光。
她大概不知道吧,其实我也不知道。不,我想连沙树学姐自己也不清楚,毕竟这种事并非道理说得清,端看双方之间能不能心灵相通。
「的确,对沙树学姐来说,每个女孩子都是公主,而且她也见人就喊公主。可是,你没注意到吗?只有一个人,她直呼她的名字。」
弥生同学的背部不再颤抖,嘴唇微启,似乎想说些什么。她的右手抚着胸口,仿佛正在摸索记忆。
「那个人就是你。对沙树学姐而言,你不只是一个公主.而是更特别、更珍贵的——」
此时,我失去言语。
我本来想随便编一个甜得要死的昵称,为话题做个总结,可是我忽然想起:其实我根本不必这么做,因为沙树学姐早已说出那个无比贴切、无比帅气的称号。
——『我的茱丽叶。』
我这个无聊的学生会书记,绝不可能想出能胜过它的草莓呢喃。
弥生同学向我和桐香一鞠躬,接着低头往后一退(大概是不想让我们看见表情吧),走出学生会办公室。我回到沙发吁了口气,桐香白了我一眼。
「……干么啦。」
「你又鬼扯了?」
我耸耸肩。虽然我对自己的推测颇有信心,但不能否定确实有鬼扯的成分,因为沙树学姐直呼名字的对象不只弥生同学一人。据我所知,还有另一个人。
有什么关系呢?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尽管我差点放弃思考,但我仍然思考半晌,老实回答。
「其实,说不定学姐另有理由。」
桐香坐在我身旁,着手整理会客桌的卖料。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听进去,但总之我继续往下说。
「或许,学姐只是纯粹以选角的眼光看中弥生同学。因为,那个人平常畏畏缩缩,可是在台上却很耀眼耶。我看过彩排,如果每年水准都这么高,那也难怪门票一票难求。真的是……唉,可惜我没看到最后,好想看喔。」
今天一整天为了话剧社的事四处奔波,别说没时间逛摊位,连庆典的气氛都感受不到。没办法,这是干部的分内工作,但我还是有点惆怅。
此时,桐香停下手边工作,朝我微微一瞥。
「……是吗?既然你这么想看……」
很难得地,她竟然说得如此不干不脆。
「我……好像也有点想看。」
「好啊,如果明天演得成,你不妨去看看吧。假如会计工作做不完,我可以代替你做。」
我抱着轻松的心情说出口,结果引来大灾难。桐香突然气炸了。她涨红着脸站起来,桌上几叠文件被她震得散落在地。
「『不妨去看看』?」
我一边害怕桐香的杀气,一边拾起文件。
「你、你干么生气啊。」
「约定!你、你忘了吗?」
「……约定?」
此言一出,桐香倏地把我推开,走向会计室。
「日影你这猪头!今明两天,你就一个人孤单地待在学生会办公室吧!」
她握着门把回头撂下狠话,接着甩门走进会计室。正如她所言,我马上就变成学生会办公室的孤单老人了。
那丫头干么生气?约定?说到底,犯不着她说,今年是我的第一个御白穗祭,所以也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搞不好会一直待在——
「……啊——」
想起来了。对喔,我跟她约好了。前一阵子,记得是为园游会执行委员长选举拟定对策的时候.我听桐香说自己从未在园游会时走出学生会办公室,一时起了恻隐之心,才会鸡婆跟她定下约定。
我们一起逛今年的园游会吧——
我战战兢兢走向会计室,本来想敲门,但还是作罢。总之先对着门的另一侧道歉吧。
「呃,桐香,抱歉,我忘了=」
她没有回话。我似乎听见椅子的嘎吱声。
「一起去看话剧社公演吧。我会写好两张观赏意愿调查表的。」
还是没有反应。我垂下肩膀。难怪她会生气,明明是我提议的,却又自己忘了。
正想返回书记席时,会计室的门猛然开启。桐香忿忿地大步走过来,将一叠文件塞给我。
「一半的会计传票给你检查!如果今天没做完,明天我们两个都别想逛了!」
我忍着不扬起嘴角,朝桐香点点头,然后冲到书记席打开笔电。传票山高达三公分,尽管令人绝望,我的手和心情却很轻盈。
然而,工作进行到即将见底时,园执的会计负责人却陆续送件增加分量,转眼间膨胀成着手工作前的一倍。窗外的土风舞音乐转变为水舞,我不禁诅咒全世界的井水都溢出来,把大家淹死。

*

晚上八点,会长跟美园学姐回到学生会办公室。此时桐香正逼我重新检查传票,我只好含泪再来一次。
「我们回来了!」
不知怎的,美园学姐还穿着选美时那套轻飘飘的衣裳。会长跟朱鹭子学姐也从她背后现身,而她们俩早就换回制服。
「我们四处打通关节,老师们很好打发,但警方实在有点难对付呀。电视台跟地方报社好像愿意站在我们这一边。」
「辛苦学姐了……你怎么还穿着那套?」
我本以为她会说「穿着可爱的衣服道歉比较有效」,不料美园学姐却红着脸答道:

「因为,因为!日向学姐可是称赞了这套衣服呢!而且还站在我旁边!啊,真想不到日向学姐会参赛!毕竟日向学姐很关心弟弟,所以我知道她会来园游会,但没想到……我在比赛时觉得浑身飘飘欲仙,连自己说了什么都记不清……」
「竹内同学滔滔不绝地大谈牧村姐弟有多么了不起,观众们听得都傻眼了。」
朱鹭子学姐无奈地说道。她这样居然还能拿到第三名。
「嗯,她确实……很不简单。」朱鹭子学姐望向远方。「难怪竹内同学跟月岛同学如此为她着迷。」
「……她是什么样的人?」
连桐香似乎都对老姐产生兴趣,从传票上抬眼问道。美园学姐间不容发地兴奋大嚷:「她是天使!是女神丨」但桐香置若罔闻,用眼神催促朱鹭子学姐回答。
「什么样的人……嗯……有点难解释,不过——」
朱鹭子学姐朝我一瞥。
「她真的很像牧村的姐姐。光看她一眼就会有这种感觉,若是听她说话,就会更加深这种印象。」
「喔?」
桐香上下打量我。真的那么像吗?外表是有那么一点像啦,但是气质、想法跟举止都恰巧相反吧。
「难怪朱鹭子跟美园会输。」桐香喃喃道。
「是啊。我简直一点胜算也没有。无论其他人做了什么,观众的视线都会自然而然聚集在她身上。」
朱鹭子学姐干脆地认输。呃,可是……
「呃,虽然老姐是模特儿,可是我实在不认为她这个半途闯入的人能打败朱鹭子学姐跟美园学姐。」
她们俩都是校内超有名的人,或许有什么破绽吧?
「日影学弟,你、你的意思是!」
美园学姐朝我逼近。
「你的意思是我比日向学姐有魅力吗?是这样吧,你的意思是这样吧丨」
「等、学姐我好痛苦、胸部、不要挤、过来!」
「啊,我好开心可是心情又好复杂,光是与全世界最美的女性相比就已是不知天高地厚,可是日影学弟这样称赞我,我真是感动得胸口快承受不住了!」
「已经承受不住啦!」我的脸快承受不住了!
「美园,住手!放开他!」
「竹内同学,别闹了!」
桐香和朱鹭子学姐合力架开美园学姐。我缺氧得差点见阎王……
此时,难得一直缄默不语的会长,神色肃穆地说道:
「这回的选美大赛结果,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公平。为了务求活动公平,势必得修正规则。」
「……嗯,嗯。要修改什么规则呢?」
「把泳装租给一般参赛者。」
「你只是想看泳装而已吧!」
瞧她一脸认真,我还以为要说出什么有建设性的话呢,这个人真是的!
「我也想看日向学姐穿泳装!」
美园学姐也眼睛充血地赞同道。一提起老姐,学姐的欲望简直比会长还旺盛。
「啊!其实只要让日影学弟扮成女生穿泳装就好了呀。」
「拜托你快把那件事忘了吧!」
之后,会长对我和桐香亮出泳装秀的影片,弄得朱鹭子学姐手足无措。此时,阿薰打开大门进入。
「各位辛苦了!为什么大家都在学生会办公室呢?土风舞时间结束啰……啊,是姐姐的选美影片!我也想看,不如大伙儿一边看一边开检讨会吧,我带来许多小吃摊剩余的食物喔。」
接着,其他执行委员们也大举涌入学生会办公室,大伙儿吃着过堂学长亲手做的相扑火锅(听说完全卖不出去),一边看影片。会长明明不是参赛者,却穿着泳装上台帮朱鹭子学姐演讲造势。一问之下,原来许多人把票投给会长(结果成了废票),票源分散,难怪老姐会获胜。

*

翌日,桐香以「检查话剧社的库存使用状况」为由,得到《罗密欧与茱丽叶》早场公演的第一排贵宾席两张门票。这就叫做假公济私。
即使早已知道沙树学姐受伤,但是假如不仔细看,其实看不出她几乎没动右臂。此外,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对手戏在第二天有些微更动,多了好几个看起来右臂完好如初的动作。罗密欧在舞会上踏着舞步高举茱丽叶数次,而在墓园的场景.无论怎么看,罗密欧都双手抱起了假死状态的茱丽叶。我想,八成是弥生同学瞒着观众的目光自己撑起身子,沙树学姐再假装是用右臂支撑着她吧。
我不禁深深觉得:真的好厉害。
前一天发生那么多事,沙树学姐、弥生同学和其他演员却完美地戴上面具,将角色扮演得活灵活现,带给我们观众梦想。
然而,我真没想到桐香会哭。一对爱侣抱在一起共赴黄泉时,身旁的她顿时泪如雨下;我担心地想端详她的脸。她却连打我的手好几下。毕竟她喜欢绘本,想必也很容易对戏剧投注情感吧。
「……明年再来看吧。」
我在谢幕的如雷掌声中悄悄说道。桐香八成会答应,但我也不敢打包票;因为,我也早已泪眼汪汪。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1-26 07:47 编辑


第六章


园游会结束后的隔天是补假曰,我趁此机会回到睽违七个月的老家。
这是一座偏僻的卫星城市(注20),从车站步行十五分钟,便可抵达这栋位于社区里的三房两厅住宅。明明前一天已经打电话告诉父母我要返乡,他们却一副迎接从战场生还归来的士兵一样,搞得我压力好大。
「你妈可是很担心你呢!」
「以后要常常回来,宿舍的伙食营养不均衡吧?」
我赶走跟在旁边唠叨的父母。一踏进自己房间,房内却充满老姐的纸箱跟收纳箱,连走路的空间都没有,看得我七窍生烟。
晚上姐姐回来后,我对她抱怨这件事,她却一笑置之。
「因为空着房间多浪费呀,我这叫物尽其用。」
「可是我连睡觉的空间都没有耶。」
「不然来我床上一起睡吧?」
「别说蠢话了。」
「以前不是常常跟姐姐一起睡吗?」
注20 大城市边缘的小型城市,为大都市工作者的主要居住地。
说也说不过她,我只好默默专心吃晚餐。好久没吃妈妈亲手做的菜,我必须很不甘心地说一句:这比宿舍的伙食好吃好几倍。
吃完晚餐后,我把房间的行李堆在墙边,勉强挤出空间。此时,刚洗完澡的老姐穿着睡衣边擦头发边进来,在床沿坐下。
「哎,我光听美园跟沙树聊你们学校,就觉得这学校感觉超好玩的,早知道我也去念那一所。」
正要走向收纳箱高塔的我,注视老姐的脸庞。
「嗯?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跟沙树学姐的感情真好。」
「啊哈哈哈,你该不会相信我跟她在交往吧?哎唷,真是整死我了,到处都有媒体怀疑我是女同志。沙树也真是的,就算那是她的卖点,也不必在那么多人面前演那出吧?」
「她应该是认真的吧?」
「怎么可能呀。」老姐耸耸肩。
可是月岛沙树只对两个人直呼名字耶。其中一人是演茱丽叶的那个女孩,而另一个人是——算了,我还是别说吧,说了又能怎样。反正就算说了,老姐也不会当真。
关于老姐和沙树学姐联手欺骗大家那件事,我决定不过问。
离开学校时,我本想回家对老姐打破沙锅问到底,可是一旦和她面对面,我顿时发觉自己回家并不是为了问这种问题。
「我很高兴你在那里过得快乐。我知道你在哪儿都能过得很好,而你身旁的孩子们也很有意思,大家都好可爱唷。」
语毕,老姐往床上一躺。我没有答腔。因为事实上,我真的过得很快乐,而且也适应得不错。
那么,为什么我要回老家呢?
「……老姐。」
「嗯?」
老姐趴在床上蠕动,懒散地扭动脖子看我。
「到处都吃得开的人是你才对吧。」
「这个嘛。」
「老姐,你一直是这样吗?你没遇过怎么努力都赢不了的对手吗?那种完全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打败的对手——」
我倏地语塞。我对自己的亲姐姐胡说些什么啊?
老姐温柔地微笑道:
「常常遇到啊。因为我选择的是高手云集的地方嘛。」
真像老姐的作风,我想。不过.她又补充一句:
「日影,你不也一样吗?否则,怎么会加入学生会呢?」
老姐离开后,我在尚残留体温的床上坐下,眺望窗外那幅理应怀念、却莫名陌生的寂寥夜景。这条笔直宽广到爆的四线道一路通向车站,橘色路灯夹道并列;零星散落在夜色中的社区民宅灯火;偶尔从远方横越而过的成排车灯。
这是我逃离的地方。
我垂下眼,脚边的书包绣着白树台学园的校徽。
这是我躲进去的地方。
我回想起至今的点点滴滴。
一切都起因于老师逼我去办的那项跑腿。
我遇见学生会侦探,受她帮助,为了报答她而成为助手,得到书记一职;每日在忙碌的工作中,一再见识大家的不凡之处。
圣桥桐香的敏锐洞察力;竹内美园的那亦正亦邪的狡黠;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天王寺狐彻那凌驾一切的压倒性实力。
是啊,我喃喃道。
这是我所选的地方。
明知是战场,却选择了它。
既然如此——

*

翌日一放学,我马上前往中央议会,敲敲议长办公室的门。
「牧村?怎么了?」
埋首于工作中的朱鹭子学姐,从文件上抬头睁大双眼。
「我想跟学姐谈谈前阵子的话题。」
朱鹭子学姐眨眨眼。
「就是学生会选举那件事。我决定要与会长为敌。」
「真的吗?」朱鹭子学姐面颊泛红,站起身来。「那么,你考虑当我的副会长候选人吗?」
学姐绕过办公桌朝我奔来。我摇摇头,阻止她过来。
「不,我不要。」
「为、为什么?」
朱鹭子学姐泫然欲泣,我吓得往后一退,一边解释。
「因为……其中一个原因是这样没有胜算……另一个原因是,即使我藉着朱鹭子学姐的人脉当选副会长,也不代表我赢。」
「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呃……我还没想那么远。」
「真受不了你。高谈阔论半天,结果什么都没想?」
我微微缩起脖子。学姐说的对。朱鹭子学姐叹了口气,别开目光。
「你也真是倔强……不过我也没资格说你。」
我低头致意,离开办公室。

*

我放任思绪飞驰,漫步于长长的门字型走廊。许多学生和我擦身而过,我心不在焉地朝他们致意;好不容易抵达学生会办公室的大门前,却与会长碰个正着。
我将手伸向门把。会长看着我,扬起眉毛。
「早啊,日影。」
「……会长早安。」
会长的视线落在我胸口。
「所有的庆典终于结束了。」
「一眨眼就结束了呢。」
「不过,最好玩的部分还留在后头呢。对吧?我觉得自己好像——等待这一刻,等你好久了。」
我抬起眼,瞧见会长扬起嘴角。我没有笑,因为我没有那么强;但是,我用手掌接住了会长朝我胸口轻敲的拳头。
「在有生之年榨光彼此的能耐吧,我的敌人。」
语毕,会长将门打开。我抢在会长推我一把前率先踏进办公室,踏进自己所渴望的战场。






后记


《学生会侦探桐香》,终于写到园游会这一集了。
之前也跟大家提过,我在高一时真的当过园游会执行委员长——不过毕竟只是一年级生,所以在实务上几乎帮不上忙,跟装饰品没两样,领导工作都交给学长姐做,每天泡在电动游乐场打发时间。
为了忏侮,本作我让一个有能力的新生担任执行委员长,希望能减轻自己的罪孽。
没办法?你说越比越气?也对啦,不好意思。
然而奇妙的是,学生时代的学长姐,无论我事隔几年想起他们,总是浮现人生经验丰富又可靠的印象。当时关照我的学长姐们,应该比现在三十多岁的我成熟多了吧?虽然回忆总是特别美好,但好歹有一半是事实吧。因为我的精神年龄一直停留在二十岁之前。
高中三年来都是学生会相关人员的我,从来不曾参加过班上的园游会活动。我作为园游会执行委员会跟班上之间的桥梁,给了班上许多好处,所以不参加大家也不会说什么;但是说起班上的园游会活动,我还真是一到三年级都想不起来。
为了忏悔,本作我完全略过班上的园游会活动,希望能减轻自己的罪孽。没办法?你说写了反而造孽?也对啦,不好意思。
然而奇妙的是,从来不曾有人邀我参加高中同学会。一定是没有同学会啦,不会有错的。

许多人应该很想问:你是为了抚平高中的遗憾才写《学生会侦探桐香》吗?我不否认有这个成分。其实,我是认真抱着:「要是日本有这种学校该有多好啊!」的想法来书写本作的。或许有人会说:「就算真的有这种学校,跟你这个已经高中毕业的老人也没关系吧!」老人也可以出钱当学校理事,闯进学校胡搞瞎搞啊,就跟桐香的爸爸一样。啊,我乱说的,当我没说。歹路不可行啊,不好意思。
为了写这第五集,我买了《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剧本。不瞒各位,我只有很久以前看过一次电影版(是由奥莉薇亚·赫西饰演超可爱茱丽叶的一九六八年版),从来没好好读过剧本。
看电影时,我觉得有些剧情有点牵强,如今读完剧本,我仍然觉得无法释怀。罗密欧服毒自杀的原因是没有收到信,所以误以为茱丽叶已死。催泪是很催泪啦,但你们不能争气一点吗!不会带手机吗!我的泪水是这种泪水。
不知编剧家是否跟我有同样的不满,翻案音乐剧《西城故事(注21)》将这点改编得非常自然,我比较喜欢这一部。
注21 West side story,美国戏剧作品,最初以音乐剧形式在百老汇和伦敦西区剧院上演,之后改编成电影并获得多项奥斯卡金像奖殊荣,并成为最著名的歌舞片之一。
为什么我要在后记高谈阔论莎士比亚戏剧呢?
读过本集的读者应该猜到了,那是因为我在本集几乎没有提到《罗密欧与茱丽叶》的片段。这样无法将剧本报成公帐,但只要我用上后记整整一页来写这件事,税务署就不得不承认这笔公帐了。

接下来,YUI老师所执笔的漫画版第三集也发售了。第一集跟第二集都由桐香上封面,我本来以为接下来每一集也都是由桐香上场,想不到第三集却(略过狐彻跟美园)由朱鹭子学姐登上封面!她在原作中还没上过封面呢!
此外,以前我在某新闻网站接受采访时,曾说过:「希望老师能画出漫画版的朱鹭子穿十二单(注22)的模样。」而里头也收录了平安公主版本的朱鹭子学姐,请大家务必一睹风采。另一方面,桐香的父亲也在此首度登场,他在漫画里比原作糟糕十倍,这部分也不容错过。

ponkan⑧老师笔下的桐香一张比一张更性感,真令我看得小鹿乱撞啊。原作是奇数集桐香上封面,偶数集换其他角色登场,那么下一集终于轮到朱鹭子学姐上场了吧?我会翘首盼望的!谢谢您每集都带给大家如此美丽的插图,而平常一路支持我的责编K先生,在此我也要对您致上最诚挚的谢意。
注22 日本女性传统服饰中最正式的一种,于平安时代起成为贵族女性的朝服。

二〇一四年一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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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6

10000
C3H5O9N3 王爵
越看越觉得这跟神的记事本是不是太像了。。。

9 年前 1 回復

Canary_Vorfeed 子爵
坑王的书远没有以前精彩,但这个系列也算是他现在不错的作品了,值得一看

9 年前 0 回復

xavierwheat 伯爵
录入辛苦,文库那边看完来补插画,台版翻译真心看不惯啊,感觉接下来要展开重要的部分了。

9 年前 0 回復

焉的恒 侯爵
终于,战争要打响了吗?
从第三卷结尾到现在,先是郁乃学姐勾引日影,后是朱露子学姐,作者你太能蓄势了。。。

9 年前 0 回復

化物语 王爵
本以为日影只不过是鸣海穿越了而已 结果事实上日影要比鸣海恶质多了啊 人家鸣海基本上是不在不必要的时候骗人啊

9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每次日本的北方埂会让我以为是母亲(不自在)或者是苏联,后来才想起来时宇宙大元帅呀。。。不过,男主不会又利用一次熏来战胜胡扯?该发挥女主的真作用了吧。。。

9 年前 0 回復

焉的恒 侯爵
完坑祝贺!
“「真的啦。比如说,呃……北方权力最大的人是『总书记』,对吧?」
既然苏联已经解体,现在地球上最有名的书记就属那个人了。”
哈哈,书记梗又出现了。话说我一开始以为说的是习大大,转念一想,不对啊,这说的是金正日他儿子嘛。。

9 年前 0 回復

焉的恒 侯爵
本帖最后由 焉的恒 于 2014-11-15 13:06 编辑


「只要他进入IT业界,绝对能轻松干掉苹果跟Google……」
笑,一个白树台足以荡平全世界了。。
' bbb252 发表于 2014-11-15 08:05 录入不能联合录入吗,总看到录入组ntr自录组觉得好可惜。 '


书一拆,图一扫,识字软件一识别,再繁化简、校对一下就结束了吧?。。。。何来联合录入。。

9 年前 0 回復

bbb252 皇帝
录入不能联合录入吗,总看到录入组ntr自录组觉得好可惜。

9 年前 0 回復

焉的恒 侯爵
本帖最后由 焉的恒 于 2014-11-15 00:34 编辑


我原本以为是撞坑,看到楼主录入组的身份,才意识到这直接是NTR的节奏啊。。。
这教育教育我们,有手打录入的想法是好的,但一定要和录入组协商啊。。。(话说这本书楼主是怎么拿到的?)
毕竟,买书拆开一时痛,扫图录入万丈长。。

9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感谢楼主录入分享。。。感觉这是要进展神速的节奏呀

9 年前 0 回復

xfw95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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