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里惠史]B.A.D.事件簿⑧:茧墨从不献花给骷髅[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4-11-16 23:00 编辑


B.A.D.事件簿⑧:茧墨从不献花给骷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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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绫里惠史
插图:ko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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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那两个人被杀,我也不觉得困扰啊。」

茧墨阿座化温柔而坚定地说。我懂她为何这么说,却还是觉得不满。失去了旋花的雄介,宣称要杀死唐缲舞姬与茧墨日斗,就此行踪不明。
若是不阻止他的复仇,这次雄介的心一定会彻底崩溃。焦急与后悔让我痛苦不已,茧墨却在此时告知我日斗从监牢里逃跑的消息,因而恶化成最糟糕的事态──

残酷而悲伤、丑陋又绝美的奇幻物语,第八集震撼上市。





  事件Ⅰ
  写在这里的是我的忏悔与后悔的证据。
  这件事现在才说也已经太晚,甚至说出这件事本身根本不具备任何意义。

  在我不长不短的人生里,仔细一想,我总是任性而为地过日子。

  因为我总是装作视而不见,所以有人死了。我一直不愿正视这个事实,要说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才这样做,我想,是因为我想继续苟且偷生吧。

  我必须要这样做,我只能这样做。

  要是不那样忽视,我就无法继续活下去啊。

  这样辩解似乎也没有什么意思。
  毕竟我只是想要个免死金牌而已。

  有人因我而死。这个事实囊法抹灭,不管用什么理由加以粉饰我都逃避不了。不,更简洁明确地说吧。


  我杀了人。


  这个事实无法消失,也无法被原掠。我再也承受不了这个压力,所以,这是属于我的——贪生怕死、总是逃避着的我——


  为了坚定决心而写下的遗书。
  *  *  *
  我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醒来。

  转头不看雪白的天花板并坐起身,在地板上躺久的缘故,全身酸痛。室温很低,觉得好冷。脑袋瓜有一种大哭过后的茫然感觉。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呢?这里又是哪里?一想到这些,头就剧烈地疼痛起来。

  许多影像如跑马灯闪过眼前。某人的身影在空中摇晃。
  我想起她张开双手笑嘻嘻的样子。悲惨的吊死尸已经分辨不出生前的模样。

  勉强地吞下翻腾上涌的胃酸,摸着疼痛的肚腹,试图缓和呼吸的速度。
  突然发觉墙角摆着一张轻便的床架。上头有个毛巾包裹着的物体。
  边边露出一些凌乱的金发,那团物体像死了般一动也不动。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这时,枕边的闹钟响了。一只瘦弱的手自毛毯中伸出来抓住闹钟,接着毫不犹豫地扔出去。闹钟掠过我的脸颊旁,用力撞上墙壁摔个粉碎。
  同时,那人从毛毯里跳起来,迅速地坐起身。
  「吵死人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咦?小田桐先生你在这儿啊?」
  「………………雄介。」
  嵯峨雄介甩着头发出喀喀的声响,双手交叠。他皱着眉开始碎碎念着什么。
  「从梦里醒来却好像还在作梦一样。不过一醒来就看见小田桐先生,可见刚才作的是恶梦。怎么会这样,喔?」
  他还是用半开玩笑似的口吻说话,跟之前一模一样。
  他的态度让我产生近乎害怕的混乱感觉,我回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

  旋花上吊自杀,那个幼小、天真的她已经死了。
  雄介盯着旋花晃动的尸体好一会儿之后,突然说他要回家。

  他甚至不想放下旋花的尸体,执着的样子不太对劲。我有点不安,决定陪他回去他的公寓。
  茧墨还留在本家做后续处理,回到雄介家之后,他便躺上床静静地熟睡。我担心他的状况,于是留在他家过夜。我有些不太记得雄介在回家路上是何表情,隐约记得他似乎没有哭泣。

  甚至觉得他彷佛露出了无声的笑容。然而,现在的他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
  就好像把发生的一切都遗忘了一样。

  「算了。早安。为什么小田桐先生会在我家啊?」
  「雄介……你不记得了吗?」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难道说他的大脑自动消除了有关旋花自杀的记忆?
  雄介歪着头,身体也倾斜到几乎要跌倒的角度,突然又停下动作,轻轻地点头。

  「…………………………………………啊——嗯嗯。算了,没事。」

  他伸了伸懒腰后从床上跳下来,我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宽敞的客厅里摆着床架与冰箱,他选家具的品味很独特。地上还丢着许多杂物,包括一些小孩的玩具。
  看到左边的墙壁,我停下来,缓缓地将视线自左边的墙面上移至别处。雄介打开冰箱,拿出瓶装可乐与麦茶,将麦茶递给我。
  「喝吧。」
  「…………为什么要喝这个?」
  「早餐啊。」
  「…………居然拿饮料当正餐?」
  「碳酸饮料喝下去肚子会饱呀,啊、不过麦茶不会呢。不好意思啊!」
  雄介盘腿坐着,打开饮料瓶盖。我将麦茶放在一旁,静静观察起雄介。他很快地喝掉整瓶可乐,行为举止看似和之前没什么两样。
  他并未因旋花的死而有所改变。我不知道这算是好、遗是不好。他喝完可乐之后,抬头看着天花板,淡淡地开口说:
  「…………………………………………其实之前我都有吃早餐喔。」
  「……嗄?」
  「早餐。很像样的早餐。有煎蛋、烤面包配奶油。蠢蛋似的。」
  他低垂着头说。我回想起这一个月的点点滴滴。雄介照顾旋花度过每一天,但是旋花已经走了,于昨天上吊身亡。

  ——————昨天上吊身亡?
  下一秒我不禁感到错愕,胸口有些不顺,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

  开始意外为什么之前我能那么平静地看待这件事。
  心跳加速,肚子隐隐作痛。昨天跟今天有着极大断层,我想起死状凄惨的吊死尸。沉重的尸体如吊起的鱼乾般在半空中摇晃着。

  那就是旋花。她的微笑已经消失,那具尸体就是旋花。
  我尚未体认到这个单纯而绝对的事实。

  所谓的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头彷佛被人重重敲了一记。
  雄介仍然低着头,不愿意看我。他继续说着。

  「你想看看吗?我家的厨房?那边还有一个冰箱喔。还有小烤箱。」
  「那个……」
  他突然挥手,有个东西飞过我的脸颊旁。

  喀————————————!
  空饮料瓶撞到墙壁后弹在地上。

  空气骤然凝重起来,雄介倏地拾起头。
  脸上是熟悉的开朗笑容。

  「我骗你的啦。」
  不懂。雄介不管一脸错愕的我,伸了伸懒腰。他站起来踢飞教科书,捡起蜡笔,接着用力捏碎红色的蜡笔。

  红色的碎片掉在地上,他捏碎了找到的每一根蜡笔。
  他手上沾染许多色彩,鼻腔飘来油脂的味道,地上越来越多彩色碎片。

  接着他捡起色铅笔,将前端压在地板,用力折断色铅笔,地板上留下彩色的线条。他又拿起绒毛玩具,撕布声响起,玩偶兔的头被撕碎,塞在里头的棉絮如雪花般飘落在残留于地上的色彩。
  我愣愣地看着他。雄介默默从那些杂物中挑出其他东西一一破坏,就这样静静地破坏所有旋花遗留下的物品。
  「……………………雄、介?」
  我茫然地叫着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困惑地歪着头。

  「怎么了,小田桐先生?你的表情跟不小心吃到胡椒的鸽子一样耶。」

  他露出开朗的笑容。

  这时我才发现一件事,现在我终于知道。

  ————————啊、不妙。
  从发现旋花自杀的那一刻起。


  嵯蛾雄介已经彻底坏掉了。
  *  *  *
  雄介随意地乱哼着歌,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我屏气凝神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似乎已经破坏完所有旋花的东西,开始收起某样物品。

  ——————喀啷。
  他从杂物堆里捡起好几根球棒,灵巧地用手抱着。

  红色的可爱金鱼  醒来的话  就请你吃东西喔。

  他开始唱出不一样的歌,流畅的歌声响起,他走到床边并跪下。
  雄介伸手到床底下摸索着,拿出许多球棒。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啷啷。

  红色的金鱼  吐出一个泡泡  睡着香甜的午觉  然后自美梦中醒来。

  金属碰撞声与歌声一起出现,雄介又从床底下拉出一只装球棒用的袋子。四只袋子排在地上后,他开始将球棒塞进袋子里。尽管超过袋子原本能装下的数量,雄介还是硬塞进去后拉起拉链。

  叽——————————!
  刺耳的声音响起,雄介满意地点点头。

  他拿起球棒袋站了起来,接着笑容可掬地对我说:
  「那么,小田桐先生,我先走——」
  「雄介,你要去哪里?」
  我打断他的话,雄介僵硬地闭上嘴,眼睛闪着奇异的光辉。
  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后再吐出一口气。喉咙出奇干渴,但是我还是要说。我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你想去杀谁,雄介?」


  气氛凝重,雄介歪着头不发一语。还以为他会否认,其实我很希望他能否认。如果他否认了,表示事情遗有转圜余地。
  「…………………………………………啊——杀狐狸跟舞姬啊?」
  可是,雄介却毫不迟疑地回答了。他根本无意隐瞒。我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他家并没有开暖气,室内温度并不高,可是皮肤却因紧张而渗出薄汗。
  「雄介,复仇也——」
  「要是你胡扯些复仇也不能让死了的人复活之类的鬼话我会瞬间杀掉你知道吗?」
  霎时间有些不能理解他说了什么。他如此斩钉截铁地宣告之后就不再说话,脸上的笑容平静地让人吃惊。
  「……………………这种事情我老早就知道了。」
  维介静静地开口。我突然觉得头很晕。我想阻止他。可是他的笑容比任何言语都坚决地拒绝我的干涉。
  他是认真的。雄介早已拥有杀人的经验,该下手的时候绝不会迟疑。
  「等一等!等一等,雄介!拜托,等一下好吗?」
  「别闹了~小田桐先生。我已经很有经验,杀过不少人。真要说连我老爸也是我杀的,现在我要去杀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你不要再管我了好吗?希望你可以随意地从脑中把我的资料删掉就算了,就这样。」
  「我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啊?而且,这次的状况跟之前不同!」
  一回神我也跟着大吼起来。但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还无法理出头绪的我拚命抓住雄介的左手,皮手套摩擦着他身上的衬衫,到底有哪里不同?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跟之前的状况有哪里不一样。

  只知道,一定有一处很致命的差异。
  我紧咬下唇,雄介用冷酷得吓人的眼神望着我。

  「………………喔——————喔?你说说看哪里不一样?」
  我吞了一口口水,要是回答得不好,他手上的球棒很可能会朝我的头打下来。我颤抖地开口,努力挤出像样的句子。
  「在你的家人还没有自杀,而你也没有利用恐惧逼死父亲之前,你是个跟现在很不一样的人。」
  雄介皱着眉,我还是继续说。
  我知道。朝子和小秋还活着时,雄介也只是一个平凡的少年。
  「你只是故意装成疯疯癫癫的模样,好像很情绪化,因为要是不这样做你便无法活下去。装作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样子……但真实的你根本不是这样。然后你遇见了旋花。我相信在未来你一定还能遇见让你珍惜的人事物。」
  雄介静静地听着我连珠炮似的发言,我再抓着他的右手。许多话语涌到胸口,我大声吼出纠结在心中的话。
  「所以,这次已经是第二次。第二次你为了复仇而杀人。第二次。某人消失,你就亲手埋葬另一人。这么做行不通。住手吧,雄介。不要再杀人了。」
  我终于找到想说的话。旋花的笑容在脑海里浮现后随即消失。雄介与旋花就像是感情很好的兄妹,然而,旋花却已经消失在这世上。

  失去重要的人,被复仇之心驱使而杀人。
  这一连串行动造就现在的嵯峨雄介,让他受了致命的伤。

  若这次又重复相同的行动,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呢?

  「杀人只会让你再度崩坏,不要那样。」
  我不认为他的心可以再受一次伤。

  我的手颤抖着,眼泪流至脸颊。我没有权利哭泣,可是我止不住眼泪。抓着雄介的手开始颤抖,我稍作喘息后继续说下去:
  「求求你,不要去。我不会说你的复仇毫无意义。只是,就算复仇也没用。」
  旋花并不希望你这样做,不可能。
  为什么会这样?为何幸福的日子戛然而终。自言自语地问完后,我才发现一件事,胸口像是被利针刺伤般疼痛,但是在我尚未确认疼痛来源时,雄介开口了:
  「…………算了。」
  「——————什么意思?」
  下一秒,身体感觉剧烈疼痛。我小心翼翼地低头确认。
  雄介伸手揍了我的侧腹一拳,他巧妙地避开了雨香的位置。我痛得当场跪下,口水流到下巴后滴在地上。黏稠的泪水重新滑落脸颊。
  「呜……咕呕……」
  「真罗嗦。刚才就叫你闭嘴了不是吗?」
  雄介鄙视地看着我,彷佛我是只小小的害虫。他胡乱地抓着浏海,张开嘴像是要说什么,但结果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我发狂似的抓住他的脚踝。雄介停下脚步,我们之间的沉默令人害怕。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后,左右转动着头发出喀喀的声音,肩膀无力地放松。

  双手跟着垂下。
  咚沙、咚沙、咚沙。

  球棒袋子从他手上滑落,他蹲下来拿起其中一个袋子。
  熟练地拉开拉链后抓出一棍球棒,缓缓地回头。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所以我刚才就叫你闭嘴了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大吼过后,球棒往我身上打来。我迅速放开抓住他的一只手,挡在头上自卫。
  手臂跟着麻痹,疼痛烧灼着视线,硬是举起手挡住第二次攻击,皮手套下的掌心早已被汗水湿透。我一把抓住球棒,顺势了站起来。
  吐出闷在胸口的一口气,转身面对雄介。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别、别闹了……雄介……这几下就要我放弃,太天真了……」
  「也是呢,小田桐先生就是在这种时候会把人烦死的家伙呢。」

  我都忘了这件事。唉呀~真伤脑筋。虽然好像也没什么好伤脑筋的。
  喀啦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喀啦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啷!
  他流畅地说着将袋子踢倒,里头的球棒滚了出来。他踢起其中一根球棒,撞到天花板后朝我的头掉落下来。
  我往后退一步闪避,雄介从我手中将球棒抽开,接着拿起掉在地上的另一根球棒。我抱着剧烈疼痛的手,看着他大喊:
  「住手,雄介!你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我才不想这么做好吗!吵死了————!」
  球棒画出弧形朝我挥来,我迅速缩了缩身体,球棒前端擦过肚子,冷汗直流。为了拉开距离,我往后跳跃,却不小心踩到某个东西。
  杂志的纸张被我踩歪,我也跟着往旁边一倒。
  无法维持平衡的状态下我依然奋力举起双手保护身体。球棒嗡一声挥过来击中手臂,骨头发出喀喀的声音,传来热辣的疼痛。我没空昏倒,因为另一根球棒从后往前挥舞,用力击中我的腹部。原本想哀号,却变成了剧烈的呕吐。
  鼻子与喉咙被呕吐所刺激,恶心的味道充斥口中。我颤抖地举起手。
  不是为了捣住嘴巴,而是想按着肚皮。
  ——————爸爸?

  「不可以…………雨香,乖。不要出来。」
  我拚命说服雨香,不让她跑出来,尽量安抚因担心而哭泣的孩子。
  将胃酸和着口水一起吐出,雄介已经陷入疯狂状态,才会打我的肚子。我牢牢地瞪着他。
  「不要打我的肚子……你也会死喔……既然你也不想,为什么不住手?」
  「还不打算放弃啊。你从刚才就开始胡言乱语呢。蠢毙了。你真的以为你这样牺牲、被我殴打,然后袒护我并阻止我,我就会哭着跟你说:『我改变主意了。』吗?如果你真这样想,我建议你赶快换一颗脑袋比较好喔?」
  雄介好毒。我抬头看着他,看清他那张被浏海遮住的脸孔时受到冲击。
  「……………………雄、介?」
  原来他哭了。大颗的泪水不停流下。
  在我还没开口说话之前,他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吼:
  「吵死了!你不说我也知道啊!别以为我不懂!你说我还能怎么办?我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做些什么啊!为什么啦!为什么我、我没办法……她……」
  他咬着牙举起球棒,我赶紧伸出手护住头部并闭上眼睛。
  哐——————————啷!

  球棒被扔在地上,哐啷一声砸在墙角。
  雄介胡乱擦着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像耍赖的小孩般踩着地板。
  「我已经……已经不能再替她做些什么了!没有意义……所以……」
  「所以你要杀死日斗跟舞姬?就算你杀死他们,也不算是替旋花——」
  「你还说!」
  雄介抬起左脚踩上我的脸,被踩在脚底下的脸一阵痉挛。
  我抓住他的脚踝,使劲拉开,拚命地挤出声音:
  「所以你……你还想做什么?杀死他们到头来会受伤害的人还是你。」
  「我才不在乎!虽然我无能为力而她也已经死了,或许一切早已结束……可是、可是……难道真的就这样算了吗?我除了杀杀杀、除了杀人以外,我还能怎样?而且,其实我连你都……」
  他突然不说了。像开关切换了一样沉默。
  雄介静静地挪开他的脚,让我再次站起来。我拖着颤抖的双腿前进,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此刻再说什么都毫无意义。旋花的死已经是铁一般的事实。
  我隐约有这种感觉,同时重复着空虚的言语。
  「我懂你的愤怒与伤心。可是,不要去复仇,求求你。」

  雄介的表情倏地消失,他微微地歪着头。
  泪水自僵硬的脸颊滑落,接着他将头歪至另一侧,短暂地出现困惑的表情,随后又突然笑了起来。

  如骷髅般龇牙咧嘴的悲壮笑容。

  「……………………算了。死吧。」
  轻轻松松地说完,他高举起手。

  球棒势如破竹地挥下。
  风声咻咻响起,我眼前一黑。
  *  *  *
  ——————叽、叽……
  听见绳索摩擦的声音,苍白的身体飘浮在半空中。

  灰色的头发轻轻飘起,在空中摇曳着的尸体好像被钓起后的死鱼。瘦骨嶙峋的身体不像是人类。我看着那具尸体深深叹息。

  被绳索绞断的脖子让人觉得恶心,还有掉出来的眼球也很诡异。膨胀的脸看起来像是快烂掉的水果。可是,这具令人作呕的尸体的的确确是我们所认识的人。

  这事实如此悲哀而令人作呕。
  我坐在地上,茫然地眺望着这具吊死尸。

  ——————叽、叽……

  那就是她。只能强迫自己接受。她的遗书里写着她最喜欢雄介。她为了掌握自己的幸福而向狐狸许愿。可惜她的愿望无法实现,那封信成了遗书。我哀叹着她的死,打从心底同情并难过。

  人的死去让人难过。人的死去让人哀伤。人的死去让人痛苦。


  可是结果。
  结果……


  就在这个时候我张开了眼睛。


  房间里没有人,我孤单地躺在被破坏的物品堆中。
  雄介已经消失,他已经从那扇敞开的大门离开。

  头痛欲裂。好像只要动一动身体就会很想吐,似乎有颗炸弹在头盖骨内侧爆炸一样。动了动抽筋过的喉咙,小心地呼吸着。
  闭上双眼等待疼痛消退,同时深刻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雄介没有杀我,只是离开了。
  「……………………雄、介。」

  他走了。雄介宣称要杀死日斗与唐缲舞姬。但是我并不认为他能够轻易地杀死这两个人。日斗还关在茧墨家的监牢里,而唐缲舞姬家的确切地址连我都不知道。可是,问题并不在于雄介有没有办法报仇。

  问题是他已经下定决心。
  他舍弃了所有离开,很可能不会再回来了。

  他现在在想些什么呢?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我不敢想像。

  「……………………!」

  我趴在地上,手一用力骨头便喀喀作响,胃也翻腾不已。不过,我已经吐不出胃酸,用鼻子吐气后,我挣扎着站起来。
  首先得联络茧墨,也想过先报警,但是这么一来就必须先交代旋花的死因。有执行上的困难。再说,雄介的复仇对象并不在警察的保护范围之内。日斗与舞姬都不算正式存在这个社会上的人物。

  正常人的社会里不存在超能力者。
  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雄介。

  下一秒我的双腿虚软无力,膝盖跪在地上,忍不住发出哀号。
  试着甩甩头时不经意看见左边的墙壁。我倒吸一口冷气,迅速别过头。但最后我还是慢慢地转头,第一次面对至今不敢直视的墙面。

  白色的墙面上绘着大大的花朵。
  左边的墙壁画着一整片涂鸦。

  是旋花跟雄介一起画的吧。蜡笔乾爽的线条画满整面穑。
  许多花朵绽放着巨大的花瓣,充满朴拙美感的画。

  盛开的朴拙花朵充满魄力,在阳光的照射下有如庄严的壁画。那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证明,所以一直不敢直视它,我咬紧牙关逼自己看着墙上的画。

  墙上画的全都是同一种花。
  有粉红色、水蓝色与蓝色的花,它的名字是——

  「——————旋、花。」

  头好像又被人打了一拳那样的疼痛,我用力握紧拳头,刻意忽略难忍的疼痛,用手槌着地板。眼泪涌出、骨头喀喀作响。但是我还是不停地槌打着。
  这个时候我、愚钝的我终于明白。
  我根本一点也不懂雄介心里有多难过。
  *  *  *
  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机被砸碎了。

  我不该贪图对方一打来就知道是谁的便利性,把电话都输进手机。这下好了,我根本不记得茧墨的电话号码是几号。比起事务所,我家离雄介家比较近,为了能联络上茧墨,也为了治疗身上的伤,决定先回家一趟再说。
  离开雄介家之后开始步行,衬衫被呕吐物弄脏,脸也肿了,即使举手也没有计程车敢停下载我。我只好拖着受伤的双腿快步赶到地铁站。
  灰色乌云笼罩整个城镇,刚才还是晴天,但现在的天色看来彷佛随时会下雪。冰冷的空气刺痛着脸上的伤。我硬撑着走下地铁的楼梯。
  一上车,所有乘客都刻意地远离我,倒映在车门玻璃上的脸肿得好吓人。看起来好凄惨,这是第二次以如此狼狈的模样搭上电车。

  我记得那一天蝉像是疯了般呜叫。
  从那个遥远的夏日到现在我丝毫没有长进。

  从雄介家那站搭了四站就到了我家附近的车站。一到站牌就刚好搭到公车,下了公车后从公园穿过去,沿着堤防走着。
  跌跌撞撞地走下公寓前方的坡道,途中停下脚步。
  有个悠闲的身影伫立在阴沉的乌云下。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绫胡乱哼着歌,手拿着扫把扫地。流浪猫又跑来乱翻垃圾,她脚边有个破掉的垃圾袋。扫到一定的垃圾量时,她抬起头。衣服胸口有只怒吼的狮子,短马尾在脑后上下摇晃着。
  「嗯,扫的真不错,不愧是我!这么冷的天气,让人想吃里头放很多马铃薯的奶油炖菜呢!咦?小田桐……………………不,只是很像的人。你是哪位啊?」
  绫夸张地皱起眉,看样子我的模样凄惨到已经不像我自己了。也可能是她认人的方式根本就和普通人不同。
  我举起手,用自己都觉得虚弱的声音说:
  「…………很可惜,正是我本人。」
  「咦?小田桐?不会吧?你左边的脸都变色了耶,整个人轻飘飘似的。你……受伤了?啊,我这问题好像很多余。」
  我走过皱着脸的绫,现在没空跟她闲聊,头开始热起来,越来越不清楚。要是一放松,很可能会当场倒下。
  蹒跚地前进,伸出手按着嘴巴好压抑住想吐的感觉。这种无力的感觉让胃部翻腾得更厉害了。

  肚子里的孩子担心地喊叫着,我并不想回应。离开雄介家之后某个疑间便占据整个大脑。我想起墙上的画,不停地问自己。

  为什么我会认为能替其他人的伤痛做些什么呢?
  「——小田桐,你……是不是很痛啊?」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不禁抬起头看,看见绫正认真地望着我。
  我不知该说什么。身体的确是很痛没错,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绫没有察觉到我的困惑,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接着流畅地说道:
  「嗯——痛的话就不好了。痛的话就不好了喔。你在这边等一下。七海!七海!」
  「喂、等等!我马上就走了。」
  绫扔下扫把冲了出去。我赶紧掉头就走,必须在七海出现之前冲回家才行,不能让她担心。
  就在我抓住满是铁锈的楼梯扶手时。

  ——————碰!

  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躂!
  远方传来用力关门的声音,接着是一阵规律的跑步声。

  充满气势的声音让我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我害怕地转头看后面。

  ——————躂!
  脚步声霎时停止。

  有个像鬼一样的人站在那里。

  「你————在搞什么鬼啊!小田桐先生!!」
  「七、七海?」
  浑身充满魄力的七海像尊门神般昂然站立着,我好像看见她那两根轻盈的马尾飘在半空中,让我忍不住屏住呼吸。她的眼睛仔细地扫过我全身上下。
  接着,她的脸一皱,朝我后膝猛踹一脚。
  「咕啊!」

  「小绫,帮我拿着。」
  膝盖又被踢了一脚,我差点昏过去。七海抓着我的领子像递包裹般递给绫,绫精神抖擞地拎着我前进。
  「了解!七海。嘿唷嘿唷,小田桐,我们出发。」
  「绫,放开我!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
  我甩开绫的手慌张地站起来,七海冷酷的视线再次射了过来。
  我害怕地看着七海,然而她却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小田桐先生,千万别想逃跑。不想让人担心就不要顶个肿肿的脸回家!」
  她的魄力让我无言地点点头。不知为何,她身边的绫一脸得意。
  我茫然地看着这两尊门神似的人,很不可思议地心里竟涌现出安心的感觉。

  昨天之前的日子已经不会再回来,旋花已死,而雄介也誓言要复仇。
  不过,这两个人还是没变,跟以前一样。

  这让我好开心,同时也有些难过。

  「咦?小田桐……你怎么了?」

  雄介还有机会加入这样的生活当中吗?
  崩坏的生活能否再次回到从前?

  「你怎么哭了?」

  我没办法回应绫的询问。
  我没办法将雄介的愤怒与哀伤好好地说给绫听。
  *  *  *
  「被打得好惨。还发烧了耶,哇,好多黑青。」

  七海看到我的手,表情凝重。整只手几乎都是瘀青,连带地让身体开始发烧。七海替我贴上贴布并包上绷带,确认了好几次骨头的状况。
  「幸好没有骨折。不知道你是怎么被打的,不过没骨折算是不聿中的大幸。但骨头也可能裂开,之后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比较好。」
  我茫然地摸着手臂,不敢相信我竟然没骨折。看来盛怒中的雄介终究还是手下留情了。也许还有机会阻止他复仇。
  我紧握双拳,七海关上医药箱后叹了口气。
  「到底发生什么事?不是我爱探听八卦喔,可是看你的伤,觉得好像发生了不得不问的大事情。又遇到什么麻烦吗?」
  「这…………」
  我沉默不语。七海也认识雄介,是不是该告诉她呢?但是想了一想,决定含糊带过去。不能让年幼的她知道太详细。
  「七海,如果……我是说如果喔,有个对自己的朋友来说很重要的人死了。」
  「……请继续说。」
  「而那个朋友想要报仇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
  忍不住对七海吐苦水。肚子里的孩子也担心地不停蠢动。七海皱起眉头,没有追问细节的她开始思考。过了几秒,她开口说:
  「七海对没有兴趣的东西就是没有兴趣。所以,这种问题你不应该拿来问我。我绝对不会为了谁而想要报仇。我最讨厌那种会去报仇的人了……不过……」
  七海突然瞪了我一眼,锐利的眼神让人害怕。
  过了几秒,她冷哼一声后再次露出笑容,轻轻摇头。
  「这只是我的想法啦。小田桐先生,你人这么好,就是这种会替朋友想这么多的善良让我觉得很有利用价值。我相信对你而言,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只有一个。」
  她的话让我茫然地点头,七海轻耸着肩膀。
  接着伸出小小手,摸了摸我的头。
  「有点讨厌你这一点,不过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我恳,你一定会想办法阻止这个朋友吧?」
  「嗯…………没错。」
  我点点头,七海便站起来将医药箱放回架子上。一旁的绫正与黏在手上的胶带搏斗,七海没有转头看我,她继续说: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受伤。还有,请快点把下个月的房租拿给我喔。」
  我点点头后站起来。同时可爱的手机铃声响了。七海的手机躺在小桌子的角落,此刻正震动着。她走过去拿起手机,确认来电的号码后疑惑地歪着头。
  「奇怪,是谁啊……喂喂!」
  她似乎不知道是谁打来的电话,但七海还是接了起来。她的样子一瞬间起了变化,我彷佛又看见漂浮在空中的两根马尾。
  「……有什么事吗?为什么你知道七海的手机号码?是不是偷看了小田桐先生的手机再偷偷记下来的?我会告你喔,臭宅女!」
  娇小的身体充满强烈的怒气,我皱起眉,思忖着电话另一头究竟是谁。
  「喂……为什么你可以命令我把手机转给别人!让人火大的女人,你……回报……嗯……好吧。可是你不可以再打这支电话了喔。我会把你的电话设成拒接,知道了吗?」
  七海咂舌后拿开靠在耳朵旁的手机,接着大步朝我走来。
  她将手机往我面前一推,叹息后告诉我是谁打来的电话。
  「是茧墨小姐打来的,小田桐先生,你应该看好自己的手机。」
  我赶紧接下手机站了起来,朝七海点点头之后离开了房间。走到外头后才接起电话,慵懒的声音自话筒传出。
  『小田桐君,原来你在家?』
  「小茧!」
  忍不住大叫一声。无力地靠在门上,幸好茧墨主动打电话找我,这样我就可以请她通知本家,让他们加强茧墨日斗的戒护工作。
  『我联络不上你和雄介君才打七海的电话。最后猜想你可能回家了,没想到真的被我蒙对。不过,这么做似乎惹恼了七海君。』
  啪。我听见巧克力被咬碎的声音。我知道她为何打七海的手机。同时,雄介拒绝茧墨的联络也让我感到非常不安。
  「小茧,我正好有急事要找你。雄介他——」
  『你的手机怎么了?是不是被雄介君打的时候弄坏了?』
  再次听到巧克力被咬碎的声音。
  我倒吸一口冷气,脑中不断重播她所说的话,同时感到疑问。
  ——————她怎么知道我被打了?
  「是啊。雄介说要杀死日斗与舞姬。」
  『果然如此。不过,那不重要。』
  不懂她为何这么说。有几秒的时间我只是傻傻地看着天空发愣。
  期间还是陆续听见茧墨啃咬巧克力的声音。她一边吃着甜食,一边说:
  『怎么了,小田桐君?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件事吗?』
  「…………哪里不重要了?」
  我的声音低沉到连自己都有些吃惊。手因紧握着手机而开始疼痛。
  茧墨阿座化不会因两人的遭遇而感到难过,这点我很清楚。可是她也看过雄介与旋花的笑容,所以我不能原谅她这么说。
  「为什么说不重要!小茧,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干么突然生气?小田桐君,雄介君会那样做完全可以预测。我反而觉得你的警觉心不足,竟然傻傻的让自己被狂扁一顿。』
  茧墨轻松地说着,她冷静地接受了我的愤怒。
  平淡的话语钻进我耳里,茧墨维持一贯的平静口吻说道:
  『嵯峨雄介曾经逼死自己的父亲,心中的旧伤痕仍未痊愈,遇到这次的状况当然会采取同样的行动。但是他会怎么做与我毫无关系。』
  轻柔的声音飘进耳朵,她肯定地说道。

  『就算那两个人被杀,我也不觉得困扰啊。』

  我的大脑冷静地听着她的话。她说的没错。
  茧墨日斗对茧墨家而雷有百害而无一益。唐缲舞姬的存在也只是引发新案件的火种。对茧墨而言,若这两人藉由第三者的手被收拾掉,反而是可喜可贺的事。
  她并不刻意煽动雄介去杀人,但是也不担心或者想阻止他。我的大脑可以理解茧墨这么说的理由,却不能认同她,我的心强烈地抗拒。
  我咬紧牙关,烦躁地说:
  「小茧,如果你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揍你。」
  『喔?幸好你现在不在我旁边。放心吧。日斗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杀死。舞姬也一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只要他们本人不想被杀死,雄介的复仇就不可能轻易地成功。』
  她说的也有道理,我压抑着心中的焦虑,我想,雄介的复仇之路并不会如此顺利。还有时间把他找回来。不过,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茧墨没有说因为日斗在本家的地下监牢所以很安全?
  上次人偶的攻击带给本家一定的打击,然而,现在本家应该聚集了不少人,雄介很难突破茧墨家的戒护进去监牢,为什么茧墨不那样说呢?
  『小田桐君,先别说这个了,有件事要先告诉你。本来以为你已经碰上那个人,但看样子还没有,我放心了。』
  听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的口吻。但是,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事?
  我屏住呼吸,谓整好姿势准备。接着她轻轻地丢出一颗震撼弹。

  『狐狸逃出监牢了,他现在人在外头。』
  在这种时候,这毋宁是最坏的消息。
  *  *  *
  狐狸逃出监牢,正在外面遛达。
  而嵯峨雄介正想杀死狐狸。

  太糟糕了。我粗鲁地抓着头发,肚子里的孩子因我的情绪波动而跟着哭了。
  我想起住在地下监牢时的狐狸。他说他并不想离开监牢。可是,狐狸是野兽,它会欺骗人类。我明知道他的本性却还相信他,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蛋。
  『发现旋花君的尸体后,狐狸便趁乱逃了出去。旋花君突破了异界的陷阱找到了狐狸。而她不知从哪里得来的钥匙已落入狐狸手中。』
  那把钥匙其实是狐狸交给我的东西,我突然发现一件事。
  如果我当初没有收下钥匙,旋花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
  好像有人用力扼住我的喉咙般难受,但我刻意忽视不停涌出的罪恶感。这种自以为是的痛苦应该稍后独自体会。现在我应该将注意力放在听取狐狸的消息上。
  『茧墨家的人已经展开搜索,不过找到狐狸的机率微乎其微。本家的人不太想找,但是若我命令,那些人也会努力搜寻。只不过,狐狸若有准备,被找到的时候很可能会使用咒术抵抗,我们派去的人很可能会被打败。』
  茧墨的声音也有着几分焦虑,我再次咬紧牙关。
  茧墨家的人原本就不太想抓回狐狸,只要狐狸不对茧墨阿座化构成威胁,他们就不想干涉狐狸的行动。除了对超能力者的畏惧,盲目的崇拜也让他们对囚禁狐狸一事显得意兴阑珊。狐狸和以前一样,再次逃出茧墨家。
  彷佛一切又回到原点。可是这次却牵扯到雄介。
  「雄介还不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们正面冲突的机率很低,可是我们也不能放着日斗不管,小茧,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我也不知道。如果有就好了。你和狐狸的孽缘很深,也许他会跑去找你。如果他去找你的时候,你能够想办法对付他,那我就省事多了。』
  狐狸的游戏总是很丑恶,而我并不想再陪他玩那些无聊的游戏。
  茧墨叹口气。她用那慵懒的声音继续说:

  『你又还不知道狐狸是否还想跟我们玩游戏。』

  我皱起眉,茧墨说狐狸不见得想玩游戏。那他又为何要逃?狐狸没有逃跑的动机。我觉得很混乱,茧墨叹息。
  『他们在叫我了,我先挂电话了。稍后联络,小田桐君。』
  「……好,稍后联络。」
  挂上电话,我茫然地看着天空。灰色的云朵后方露出些许光芒。
  我从胸前口袋拿出香烟,叼了一根后点燃。吸进一口烟,喉咙感到刺痛。手臂的伤还是烧灼般疼痛。
  朝空中吐出一口烟,我绞尽脑汁地思考。

  狐狸究竟去了哪里?他逃走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回想狐狸说过的话,他说从今以后他将如行尸走肉般活下去。

  我真是疯了才会相信他,但是他实在不像是说谎。

  他认为自己只不过是个仿制品。那个骄傲而盲目地相信自己很特别的狐狸,就算是说谎也不可能说出那样卑微的话。
  然而,他真的逃出监牢了,难道旋花的死也影响了他?
  因为狐狸实现了旋花许下的愿望,让旋花崩溃并自杀身亡。每次他替人实现愿望,就会有人哭泣,或者崩溃。我拚命地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怒火,要是太激动,肚子又会裂开。
  我想起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他露出如狐狸面具的表情看着盛怒中的我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小田桐。
  ——————我就知道你会因此而责备我。

  我屏住呼吸抬起头,某个念头如剧毒般在我脑中萌芽。
  旋花的死正是狐狸逃跑的契机。他会去哪里呢?

  这里有一个会痛骂他并责备他的人。
  有一个会朝着他怒吼:「都是你的错!」的人。

  我将香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小心地不使用到手臂的力量而站起来,走在走廊并踏上生锈的楼梯,最后停在我家门前。低头看着脚边时心脏霎时停止跳动,尽管受到冲击,还是冷静地伸出手。

  门缝夹着一张白色的图画纸。

  上头用红色的蜡笔写了一些字。不祥的颜色十分醒目。
  似曾相识的信。狐狸还是喜欢搞这些戏剧性的小动作。

  我抽出信纸,迅速浏览内容。背面用笔写着地址,表面则写着又像开玩笑、又像歌词的文字。

  『想来这里的话就一个人来。不想来就永远见不到我。』

  这行字跟静香把我叫出来时写的内容很像,肚子里的孩子唉唉叫着闹脾气。
  我摸了摸肚子,皮手套竟沾上血迹,我一边安抚着雨香,一边调整呼吸。
  我将信捏成一团塞进胸前口袋,试图不让手继续颤抖。
  我猜不透狐狸的用意,他想杀我还是利用我?不过,不论他想法如何,结果还是一样。既然狐狸逃了,就得有人站出来将他关回牢里。
  而这就是我的使命。我不能再让任何人因为狐狸而崩溃发疯。我要赶在狐狸遇见雄介,在他们其中一人被另一人杀死之前搞定这件事。

  其他人会向狐狸许愿,而我并没有愿望,这让我不会受到他的诱惑。他身边已经没有白色的小孩,只要出动雨香便胜券在握。

  制服他之后该怎么办?再把他关进牢里?
  将他关进那个地下监牢就没事了吗?万一他又逃出来还能抓到他吗?

  我只想到一个方法能够永远囚禁狐狸。
  但是,我并不想那样做。若是那样做,我也完蛋了。我猜。

  仍然得不出结论的我打开门锁走进房间,接着脱去衣服擦拭肚子上的血。换好衣服后再次离开家里,关上门之前我回头看了看屋内。
  我想起前阵子发生的事情,旋花还在的时候引起的骚动。突然很怀念和雄介与幸仁在一起的那天。我关门上锁,迈开脚步。

  和过去一样,为了再次与狐狸作战而离开。
  *  *  *
  狐狸信中所给的地址位于一般的住宅区内。
  付了车钱走下计程车,听见车子驶离的声音,同时眺望着眼前的建筑物。

  那是一栋两层楼的公寓。不算特别老旧的房子,不过乳白色的外墙已经有些脏污,从外面没看见晾在阳台的衣服。隔壁的停车场空空如也。另一边是电器行,但是铁卷门已经拉下。
  只有这个角落空荡荡。就好像这一区只有这里开了一个洞一样突兀。
  总觉得看过这里。过去也曾经看过类似的场景,只有这里彷佛与日常生活脱节了一样。被附近的居民所孤立与忽视,不自然地冷落在一穷。
  我无视于背上窜过的一阵寒意,按熄香烟后继续前进。

  我朝着信中所写的二〇四号房前进。
  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着,我走在狭窄的通道上,握住二〇四号房的门把,冰冷的温度隔着皮手套传递过来,我做好心理准备打开房门。

  ——————喀嚓。
  壅塞在屋内的腐臭扑鼻而来。

  腐烂的肉与浓浓血腥味包覆着全身,彷佛我正在看的是某种生物的胃部。我看着前方黏腻沉愈的黑暗,门外与门内有着截然不同的空气。
  背脊涌上惊悚的寒意,抗拒着不愿意走进去。但是,习惯了灵异事件的大脑却很自然地放弃抵抗。我别无选择。说服完自己,发觉方才的恐惧与抵抗已经稍稍平息。

  我将再次与狐狸面对面,已经不能再犹豫。

  我穿着鞋子走进玄关,冷风自敞开的大门吹入。忍不住回头看着外头那灰扑扑的天色与略为陈旧的玄关地板,像黑白照片般毫无色彩的光景中只有一个鲜艳的物体。

  两只并排着的皮鞋之间有一双粉红色的儿童运动鞋。

  ——————碰!

  下一秒,门用力关上,冬天的日光被隔绝在外,黑暗笼罩着我。
  我看向这条如食道般的走廊,压抑重新涌现的恐惧。
  然后,慢慢地迈开步伐。
  *  *  *
  短短的走廊通到厨房,墙角放着瓦斯炉与碗橱。
  厨房中央有张木制餐桌,一般厨房该有的东西都有。虽然瓦斯炉上没有煮东西,却能感觉到有人生活在这屋子的迹象。还看见装甜面包的空塑胶袋和烂掉的香蕉皮。但是,没看见狐狸,我穿过厨房,抓着门把,一鼓作气地打开门。

  浓浓的血与肉的腥味如固体般朝我撞击而来。
  我忘了闭气,被这腥味呛得连咳好几次,接着继续在这间让入联想到胃部的屋子里前进。

  地上染着铁锈般的红色,屋内倒卧着两个人。
  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腐烂的尸体,脸的轮廓因腐烂而肿胀,看似夸张了丑恶感觉的人类仿制品。脱离了身体的肉块被弃置在地上。
  我不再多看,他们只是尸体,不需要害怕。

  我抬起头后不禁讶异地张大了眼睛。

  房间中央随意地摆了张椅子。
  而狐狸就坐在这张放在尸体附近的椅子上。

  他优雅地交叠着双腿,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的一抹阳光照亮他的脸庞,满头白发有如之前他戴在头上的狐狸面具般散发出柔和光芒。
  他那空洞的眼神望着我,开启了干燥的嘴唇。

  「喔——————原来是你啊。」
  我朝他的脸揍下去。

  咔当——————!

  椅子倒下,狐狸跟着摔落地面,狼狈地倒在地上。我的手剧烈地疼痛着,但是我依然伸手抓住狐狸的衣领。他不满地看着我。
  「这两具尸体是怎么回事?你又做了什么?回答我!日斗!」
  「尸体—————— …………喔,原来如此。你是说那个啊?想不到会是因为那个被揍。」
  狐狸叹息并站起身,他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角的血迹。
  「很可惜,小田桐。他们并不是我害死的。不过,我不能完全撇清关系就是了。只是直接的死因并非是我,你打错人了。」
  他的话让人皱眉,地上有两具尸体。若狐狸没有下手,他们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狐狸会在这里?我正想问他又将话吞了回去。
  细节稍后再问即可,这里是狐狸所指定的地点,必须早点离开这里以策安全。
  「我们先去外面吧,日斗。一起回茧墨家。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逃跑,但是雄介正在找你。这里对你来说也很危险,所以先离开比较好。」
  「雄介啊,我知道。他想杀我对吗?毕竟只要将责任推到我头上,不去多想对他而言比较轻松。人总是想要探求所有事情发生的原因,遇到凄惨的事件时更是如此。」

  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

  狐狸随口答道。我茫然地看着他,脸不自觉僵硬起来。
  我想起旋花上吊时的样子,苍白而丑陋的尸体完全看不出生前的模样。
  「……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有错?」
  「我本来就没错。小田桐,我只负责实现愿望啊。」
  狐狸平静地回答,脸上挂着微笑。强烈的怒意在我心中燃烧。抓着狐狸衣领的手更加用力。他不怕脖子即将被勒住,继续说:
  「我当时阻止过她,可是她还是想要拿回记忆,尽管知道自己的过去可能很悲惨还是不肯放弃。真愚蠢。人一旦被定型了就很难成为另外的东西。」
  若是抱持着『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一定可以克服。我是特别的。』之类的想法,那就大错特错。
  日斗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忍不住松开手。

  无法成为特别存在的男人、这个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的少年继续说。

  「难道是我将那条绳索套在她脖子上?还是说我推她上去?是我勒死她的吗?别闹了。」

  与狐狸面具极为相似、毫无破绽的表情如今变了,面无表情的他出现了厌恶的情绪。但是嘴角依然带着笑容,只有眼睛犀利地瞪视着我。

  「你说啊——————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都说了,这一切让我感到厌烦。

  气氛顿时凝重而沉默。他说的有一部分是事实。但是这些话不该自他口中说出,毕竟他曾经玩弄过那些心中充满愿望的人们。
  我想,他早知道旋花会因为得回失去的记忆而死,怎会与他无关?
  「你明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局,还敢说不关你的事?」
  「难道你要我无视拚命伸过来要我帮忙的手?就算我不予理会,对方还是会继续要求啊。你要我基于善意而拒绝她几次呢?为什么你竟对我有所期待,认为我会为了对方而努力拒绝?针对她的许愿,我并未要求任何条件。也就是没有要求对等的物品。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小田桐。」
  狐狸眼中的厌恶消失了。他弯起嘴角,嘲讽般地笑着。
  跟那张狐狸面具一样的表情。
  「她不许愿就不会死。」
  「就算是这样,你也得负点责任!」
  孩子气的怒吼台词贯穿耳膜,寻找不到发泄出口的情绪在我心中狂奔。
  责备他的同时我发现,在这件事上不需要争谁是谁非。旋花是自杀的,而狐狸预知了她会寻死却还是帮她实现了愿望,就是这么回事。

  责备狐狸,把错全推到他身上又如何?旋花也不能死而复生。
  没有意义。但是雄介已经决定复仇,而我也还是充满怒气。
  没有人能够像个没事人般在一旁静静地哀伤。

  「……我……」
  「我就知道你还是会责备我。算了,随便你。以前的我的确是个爱玩游戏的坏人,而你肚子里的孩子也不会消失。即使这次我能推翻罪名,也不能改变既定的事实……小田桐,干脆杀死我吧。」
  他故意露出雪白的喉咙,我只要伸出手就能轻易掐住他的喉咙。
  勒死他竟然简单得让人头昏,他语气轻浮地挑衅:
  「你现在可以随心所欲地杀死我。杀了我,然后说自己并不是伪善者,这样就好。」
  「……真的这么想死请自便。难道你费了这么大的功夫逃出来就只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话?」
  我推开他,他坐在地上,没事人般用手梳着头发,让我联想到野兽整理毛发的动作。他轻轻耸了耸肩膀。
  「拜托,我没有娘到这种程度。不过,我离开地下监牢的理由并不重要。现在有其他问题值得注意,小田桐。」
  还有什么问题?狐狸见到我惊讶的表情,忍不住讪笑。
  这样的笑容和他之前的笑很不一样,他张开双臂,抬头挺胸。

  「一—————我们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这时可爱的来电铃声响起,原来是放在胸前口袋的手机。
  我跟七海借了手机,液晶萤幕显示出茧墨的名字。还无暇思考狐狸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前便接起电话。
  「喂?」
  『小田桐君吗?你在哪里?』
  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斜眼瞄了狐狸一眼,决定告知茧墨已经找到狐狸的事。
  「小茧,我找到狐狸了。但是他刚才说了很奇怪的话。」
  『……那……听不……到……小田桐……我…………』
  声音突然听不清楚,充满杂讯,茧墨的声音怱高怱低,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只听到几个单字。
  『……舞……姬……之后…………到事务所……就可以…………知道……』
  「小茧,喂!小茧!」

  ——————嘟——嘟——
  电话切断了。我重拨了一次却打不通。

  「可恶!怎么搞的!」
  「打也没用,小田桐。电话不通。你能接到那通电话简直是奇迹。」
  狐狸淡然地说道。我再次观察起这间房子。有一束光照在尸体的手上,融解剥落的皮肤真是惨不忍睹。原来如此。我一开始也注意到了。
  屋子内外有着明确的分界,走进大门之后我等于跨越了那条界线。
  「……这是你干的吗?把我关进来有什么企图?」
  「我已经说过,你搞错了,小田桐。离开茧墨家之后我去了你家,放下那封信之后我才来这里等你。我也没想到我竟然会被关在这里出不去。」
  他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尸体,像是努力要想起什么似的皱着一张脸。但是,他随即摇摇头,用手指着我,以满不在乎的口气询问道。

  「小田桐,你还记得那些我安排的游戏吗?」
  *  *  *
  狐狸曾经对我们设下十分丑恶的游戏。
  利用白色的小孩还有死而复生的死人而安排的游戏。尚未完全复活的死者为了获取生命而必须想办法完成狐狸所给予的条件。他准备许多舞台,企图让我们参与游戏。而我们只参与了其中一个。
  那次见到发生在晴宏与他家人身上的悲剧后,我们直接去找狐狸而被卷入游戏当中。
  想起那把染血的面包刀,围绕在和平的餐桌旁的尸体彷佛又重现眼前。晴宏的泪水让人难过。我摇摇头,将意识拉回现实。
  「我落入异界之后,准备好的舞台就这么被丢下不管。也不知道那些安排好的棋子们后来如何了。而这里也是被弃置的舞台之一。」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从衣服仅存的残骸可以看出其中一个是女人,另一个是男人。从血迹判断,他们从脖子到肚子被人剖开了。我抚摸着开始闷痛的肚腹。
  想不到我现在竟然被卷入了狐狸所安排的游戏中。
  「所以说,这两具尸体果然是你的杰作。为什么门打不开?你给了他们什么条件,引起什么样的事件?日斗!回答我!」
  「——————我不知道。」
  「…………你说什么?」
  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蹙起眉头。但是狐狸表情不变。
  他依然冷冷地看着那两具尸体。
  「这间公寓是某个信徒送给我的。我记得还没使用过这房子,但是我似乎拿来当成某个游戏的舞台。我的记忆有一部分不太清楚,一进来就看到这样的场景。好像踩中了自己所设下的陷阱,实在很可笑。」
  狐狸怎么可能踩中自己设下的陷阱,绝对是谎言。
  「胡扯。我怎么没听说连你都丧失了记亿。」
  「你的确不知道,毕竟我还没跟任何人提过。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原本的记忆好像混入了其他根本不存在的记忆。或许是在异界待太久的后遗症,我甚至定期会出现幻听现象。」
  他所谓的幻听是何种内容?狐狸看着满脸疑问的我开口说:

  「我彷佛听见自己的肉被咀嚼的声音。猫的声音。童谣笼中鸟(注1)。女人的笑声。等等。」

  「………………嗄?」
  我再次发出困惑的声音。日斗也不甚在意地耸耸肩膀。
  「异界不是寂静无声吗?然而我在那里的时候却听见各种声音。有时候好像又听见在异界时听过的声音。而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幻听出现时,眼前总会闪过一名红衣女子的幻影。
  注1 日本童谣之一,玩游戏时所唱,当鬼的孩子蹲在中央,周围由其他小孩围成圆圈并眼着歌声转圈,歌曲唱完时当鬼的孩子猜站在他背后的人是谁,猜对才能换人当鬼。
  ——————我不知道她是谁。
  听到狐狸的低语时,我忽然头痛欲裂,同时也想起了那个陌生的女子。

  红色的世界里,红衣女子浅笑吟吟。她穿着如花魁般华丽的衣服,转着靠在肩上的黑色洋伞。丰腴的体态有着震撼的美,令人炫目。然而,我却本能地觉得害怕。

  这个女人很可能是吃人的怪物,不可以被她的美貌所迷惑。

  下一秒,脑海里的影像消失,我歪着头,刚才体会到的恐惧也已消失。现在居然想不起来我到底在害怕什么。我不再多想,集中精神聆听日斗说的话。
  「话扯远了。小田桐,我现在的记忆掺杂了一些不存在的片段。比方说我竟拥有小田桐勤与深山静香结了婚后共同生活的记忆。」
  我感到十分讶异。这样和平的记忆跟现实差距颇大,根本难以想像。
  静香和我的孩子在我肚子里啼哭,看见有些疑惑的我,狐狸颇愉快似的笑了。
  「连我也觉得这样的记忆愚蠢透了,这根本不可能发生。」
  「……哪里愚蠢?你闭嘴!」
  「本来就很愚蠢。难道你真的爱静香?」
  我抡起拳头,随即又极力忍耐后放下拳头。就算殴打狐狸也无助于目前的情况,我刻意忽视心中的躁动与愤怒。
  为何狐狸的记忆会如此错乱,原因是个谜团。目前也没空追究下去,我们要处理的是另一个问题。
  「你知道要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吗?」
  「想离开是有条件的。我利用实现人类的愿望而影响人体或者空间。这一次我设下的限制就是无法离开这间房子。我也不清楚详细的规则,但是那扇门很可能已经成为异界。若我们可以达成设定的条件,或许就能离开。」
  狐狸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他瞪着自己的手掌,表情痛苦。
  不懂为什么他忽然变脸,他似乎有所感触般喃喃说道:
  「没错,人化为泡沫,女人的子宫放在男人的肚子里。死去的孩子成了鬼。这很可能就是『利用穿梭异界的力量,影响人类意念,进而达成改变人体的结果』。透过极小的窗,让细胞进行转换。东西或者空间都一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只不过是仿制品,这个与茧墨阿座化完全不同的超能力,简直就……」
  「喂!日斗,你没事吧?」
  我赶紧询问道,但是日斗没有回应我,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就这样抓下几根白发,继续以疯狂的口吻说。

  「…………好像有人从异界将这样的力量传递给我一样。」

  狐狸的肩膀簌簌地颤抖着,我不太懂他那样说的意思。他的超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力量吗?难道他认为有人从异界帮助他?
  日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肩膀无力地垂下,双手放在地上。
  「…………无所谓了。小田桐,能不能让我静一静?」
  说完他便不再说话。削瘦的侧脸坚决地拒绝进一步沟通。
  我放弃继续对话,观察起这间房子,注意到窗帘后方的窗户,总觉得光线从窗帘缝里照进来打在尸体上这件事让我有些不舒服。微微拉开窗帘后,伸手拉着窗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轻易地拉开窗户,清爽的风吹散了充斥在屋内的腐臭味。

  天空依旧像是灰色的大海,太阳躲了起来,家家户户冷冷地褪去色彩。
  我往阳台踏出一步,抓着冰冷的扶手,想看看是否能从阳台爬下去。
  才这样一想,下一秒立刻晕眩起来,像是要坠落深渊的感觉令我赶紧松开手。
  扶手与外头之间也是条分界线。就算不怕骨折从这里往下跳也没有用,刚才那种晕眩感会让我着地失败,摔个粉身碎骨。即使大声喊叫,外面的人也听不见。
  放弃从阳台逃脱的念头,但是既然窗户能打开就一定有某种意义存在。我继续观察这狭窄的阳台。只要踩着冷气的窄外机,越过扶手,似乎能从这里爬到隔壁房间的阳台。我踩上故障的室外机,坐在扶手,再伸手抓住隔壁的阳台扶手。
  一个不小心,皮手套很可能会滑动,我伸长腿踩上隔壁房间的扶手。小心翼翼地移动,刚才的晕眩感似乎不再出现,手臂传来的疼痛却让我飘出眼泪。
  「啊、成功了!」
  总算成功地让身体移到隔壁房间的扶手上,我从扶手往阳台一跃,成功着地。
  我一边祈祷,一边伸手拉开窗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我看见屋内的地板,是生锈般的红色。我打开的彷佛是一具棺材,一阵腐臭味随着开敢的窗户飘了出来。

  「……………………这?」

  霎时以为回到了刚才的房间。因为隔壁的房间跟那里实在太过雷同。
  黯淡的日光照射下能看见散布屋内的血迹。两具尸体横躺在稍远的黑暗处。
  喉咙被深深砍开的两具尸体背对背地坐着,头颅以诡异的角度颓倒。腐烂的肌肉下露出骨头坚硬的线条。毫无疑问,这两个人已经死了。
  我别过头去,白色的窗帘被风吹动,在身旁剧烈地飘着。
  窗帘被吹得膨起来,一个娇小的女孩从后方走了出来,黑发的小女孩抬起头,眼神空洞。

  「………………………………啊、有人。」
  她小声地呢喃。漆黑的眼眸看不见惊讶或者恐惧的情绪,表情一点也不像小孩子。
  穿着灰色洋装的她年纪很小,表情却冷酷得让人印象深刻。
  她歪着小巧的头颅看着我,疑惑地询问道:
  「大哥哥,你是谁?」
  「我……呃,我叫小田桐勤。被关在隔壁的房间……那你是谁?」
  「我是亚实。甘野亚实。大哥哥你——」
  她突然不说话,刺探的眼神上下观察着我。
  然后,她突然摇摇头。
  「……不,不对。」
  她没告诉我哪里不对。她屈膝抱着大腿,将脸埋进去。
  她脚边有面包与零食的空袋,我想起隔壁房间那个似乎有人使用的厨房,那边的垃圾应该也是这个女孩吃完后留下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三个想离开这里,可是没有成功。」
  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我的影子。我再次看着那两具尸体。
  狐狸究竟安排了什么样的游戏?这个房间一样有两具尸体与一个活人。
  总共三个人,这时我注意到一个疑点。

  没有证据能证明眼前的女孩是人类。

  有晴宏这个前例,让我怀疑这个生还的女孩也是狐狸所制作出来的妖怪。
  我的表情不自觉地僵硬,但是没必要因此而改变对这个女孩的态度。
  晴宏有感情,这个少女就算是妖怪,也可能拥有感情。
  「狐狸有没有跟你提出什么条件?跟小田桐勤或者茧墨阿座化有关的条件?」
  我紧张地询问。狐狸开给晴宏的条件就与我有关。
  他因此而企图逼我杀死茧墨阿座化或者自杀。但是,女孩听了却摇摇头。
  「……条件什么的都已经不重要。已经无所谓了。」
  女孩再次抱着大腿,开始摇晃起娇小的身躯,随意哼着歌。
  我不知所措地到处看着,看向阳台时我发现一件事。

  这个房边的左边还有另一个房间。
  「…………」
  我扔下不再说话的女孩,走到阳台。踩上室内机试着抓住隔壁房间的阳台扶手,再次移动过去。跳到隔壁的阳台时,手臂的疼痛让手指轻微抽筋。
  再移动几次,我的手大概就不能动了。我轻柔地按摩着手腕,拉开通往室内的窗户。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再一次闻到腐臭味。窗帘如船帆般飘起来,往左右分开。

  房间中央有两具尸体。
  我已经不感到惊讶,我踩着铁锈般的红色地板走了进去。

  这个房间里的尸体摆成睡觉般的姿势。膨胀的手交叠在胸口。两具尸体中间放着几把大柴刀,好像有人把本来睡在爸妈中间的孩子换成刀子一样。

  其中有几把刀染着血迹,这些并排着的刀比尸体还诡异。

  这些用过的刀与尸体是否有关?被眼前的光景所震慑的我却还能冷静地这么想,突然对自己的冷酷感到些许厌恶。我迅速地穿过这间房间。
  我打开门走到厨房,格局跟第一间房间一样。同样空无一人,离开厨房经过短短的走廊便来到玄关,玄关的地上有三双鞋子。
  好像看过这些鞋子。大人的鞋子中间放着一双小孩的运动鞋,跟第一间房间一样的童鞋。

  记忆中的粉红色与昏暗中出现的粉红运动鞋轮廓合而为一。
  ——————叽!

  背后的走廊传来不明声响,我慌忙地转头,诧异地张大双眼。
  全身雪白的女孩伫立茌昏暗光线中,清澈的眼神看着我。
  两个马尾轻轻摆荡着。跟刚才不一样的女孩,看起来年纪稍大一些。
  「你是……」
  「我叫白坂弓。大哥哥,那双鞋是主给我的喔。」
  她指着几乎簇新的运动鞋,主,指的是狐狸吧。狐狸究竟有什么企图?我厌恶地将视线自运动鞋移开。女孩突然歪着头说:
  「——————你觉得如何?」
  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好像故障的收音机一样倏地发出声音。
  「大哥哥觉得如何?活着的人和其他东西。那些人跟我们。大家都认为活着的人比较重要,其他一概不需要。这么说来,我们算是毫无价值吗?死掉的那些人也都没有价值吗?我们是不是不该存在?大哥哥你觉得如何?」
  女孩闭上嘴巴。我不懂她想问什么,可是我觉得这时最好不要随便发问。女孩不安地抬头望着我。我不经意地回想起很多人。
  不是人类就没有生存价值吗?我认识不少无法变成人类的妖怪。
  「我觉得……你们还是有存在的价值。」
  「……………………」
  「所有的人事物都有存在的价值。」
  我很肯定地回答。女孩眨了眨眼睛,眼神依然清澈,嘴唇微微开启,原本毫无生气的脸突然出现了温和的笑容。
  「……………………谢谢你。」
  接着,她跑走了。她跑进位于走廊半途的房间之后关上门。
  我过去抓住门把却转不开,也没人回应我。走廊只剩下我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几分钟,我决定回到客厅。一打开通往客厅的门,红色地板上,窗帘再次被风吹起。窗外的空气出奇的冰冷,肺部有些难受。我走到阳台,再次攀爬起扶手。
  回到第二个房间,刚才的女孩却已经消失。跟第三个房间的女孩一样消失了。
  我走进去寻找女孩的踪影,这里的大门一样打不开。而走廊上也有一个上了锁的房间,女孩是否也走进了这个房间呢?

  不同的房间却产生相同的变化。
  好像两间房间重叠在一块的感觉。

  我放弃找入,决定回去第一个房间。手又更痛了。下次攀爬时,我很可能因为疼痛而不小心手滑。体认到之后移动的危险,我打开了窗户。

  「——————欢迎回来。」
  狐狸还坐在地上。房间整体的光线依然黯淡,却还是能看见尸体的肚子。
  我别过头走到客厅。为了确认而继续走到玄关,玄关还是没变。我叹口气回到房间,却在打开门的瞬间停下脚步。

  好像变魔术般,房间竟多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纤细的女孩蜷着身体坐在狐狸旁边。

  长长的黑发在地上形成小漩涡。双腿放松地摆在地上,是个陌生的女孩。她看着狐狸,两人静静地坐着,像是一张照片。
  陌生的女孩歪着小巧的头颅,以高亢的声音说道。
  「…………你是主?」
  「…………没错,我就是主。」
  狐狸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女孩的脸上出现温柔的笑容。
  表情如圣母般柔和的她伸手到地上,瘦弱的手往空中一伸。

  她拿出了一把柴刀。

  我立刻冲出去抱住狐狸往旁边一滚,女孩手起刀落,从我的脚上擦了过去。裤子被划开一道口子,渗出鲜血。女孩微笑地注视着狐狸。
  「你就是主。是不是我们将主怎么样了,我们就能够怎么样呢?」
  奇怪的问题从女孩口中说出,狐狸困惑地皱起眉头。
  我拚命拉着狐狸的手,但是他却不动如山。过几秒,狐狸微微张大眼睛。
  「啊…………我想起来了。原来如此。」
  我所遇见的第三个女孩温柔地微笑。
  冬日的黯淡日光照射在她背上,她再次举起柴刀。

  「——————主啊,请回答我。」
  「——很可惜,就算杀了我也没有任何意义。」

  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朵,狐狸满不在乎地抬头望着女孩。
  他摇摇头,接着淡淡地对女孩说:

  「就算杀了我,你们也无法成为其他东西。」
  ——————哐啷。

  柴刀掉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她沉默地站着,我放开狐狸的手。
  女孩双眼无神地望着我,我看着她冷淡的表情问道:
  「你到底是……」
  「仁科椿。我是仁科椿。没错,我——」
  她的脸倏地扭曲,接着流下透明的泪珠。脬子竟开始蠢动。
  白皙的皮肤上生出许多泡泡,其中一个如气球般膨胀,光滑的肉块渐渐增大,压在肩膀上。没多久,肉块分不同区块形成色彩,材质也跟着改变。眼珠开始水润,长出牙齿。她的肩膀出现另一张脸孔。
  那张脸孔属于第一个遇见的女孩。
  「我是甘野亚实。」
  接着另一边的脖子也蠢动起来。肉如黏土般延伸并膨胀,瞬间又长出一张脸。女孩的洋装肩膀部分险些滑落。第二个遇见的女孩张开眼睛看着我。
  「我是白坂弓。」
  两根马尾不住地晃动,三颗头的女孩抬头看着我。
  看着这奇异的女孩,我并不觉得恐怖或惊讶,只是平静地想。
  ——————嗯……她果然不是人类。
  「我看见大哥哥。」「你刚才追我,所以我跑了。」「躲在房间后又立刻走出来。」「来到这个房间。」「很抱歉,吓到你了。」
  三张嘴巴同时开口说话。喉咙只有一个,却同时发出三种不同的声音。我呆呆地思考。
  当我回到第二个房间时,女孩就消失了,结果她并不是躲在另外的房间里,而是根本就在我后面。房间的门一开始就是锁上的。
  我看着这个女孩。这三个女孩应该没有血缘关系,长相很不相同。
  一个身体长出三个不同的头,看上去让人感觉到淡淡的哀伤。我觉得我好像正在看一个被套上脱不下来的奇怪衣服的小孩。
  「主,我们不能变成人类吗?」
  中间的女孩说。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狐狸问道。
  「主,我们好痛苦。我们真的无法成为人类或者另外的东西吗?」
  「——————没错。你们无法成为其他东西。」
  眼泪不停自女孩的眼里流出,三对眼睛簌簌地流泪。
  她们就这样站着哭泣,光线的照耀下,泪永闪闪发光。
  「…………什么意思?」
  我问狐狸。他不回答。他冷冷地看着三个女孩。
  「…………回答我,日斗!」
  「…………我想起来了,我开了一个条件给这些女孩的家人。」
  狐狸回答了我们的问题。女孩们伸出小小的手擦着眼泪。
  一双手替三张脸擦去泪水,身体随着擦拭的动作而摇晃着。
  「我将失去了女儿的三对夫妇关在紧邻的三间房子里。大门都打不开,要到隔壁只能从阳台。然后我给了他们仿造独生女而做出的妖怪。妖怪可以变化成三个女孩,但是同时妖怪也无法成为其中一个女孩。除非他们能够完成我给的条件。」
  看来狐狸创造出和晴宏的游戏前半段相同的状况。
  晴宏的游戏是,狐狸以让晴宏复活为条件,逼迫他的家人自杀。之后,狐狸对复活的晴宏说:若想让家人死而复活,就得逼小田桐勤自杀。
  第一次,他自己造成他人的悲剧,而第二次就是将悲剧牵扯到我身上。
  他也在这房子里设下同样的局。我大概知道他会讲什么,毕竟狐狸的条件总是很丑恶。我拚命叫自己要冷静,免得肚皮又裂开了。
  「条件就是,我只让第一对自杀的夫妻的女儿获得新生命。虽然你们死了,但是你们的女儿能够得回曾经失去的人生。除非有人完成这条件,或者女孩死去,否则大门永远无法打开。」
  我恨恨地咬紧牙关,脑血管好像断了一根的感觉,强烈的怒火烧烫着内脏。

  他为什么能做出这么可恶的事?为什么要如此玩弄人的心?

  我看着这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两具尸体,可是大门还是打不开。而这些女孩也没有变成人类。我看着地上的柴刀,接着看了看尸体。
  他们从喉咙到肚子都被剖开了,他们并非自杀而亡。

  「——————难道是你们亲手杀死父母?」

  她们点点头。苍白的脸孔上下摇晃。
  湿润的三对眼睛望着我,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尸体后再看看她们。
  「——————为什么?」
  「我听她妈妈和爸爸商量着要杀死我们。」
  女孩的声音低沉而冷淡,她们的眼睛不再流泪。
  我凝视着倒卧在地上的一对男女,不带感情的声音继续说着。
  「大家一开始都很开心,只是……听到条件之后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爸妈也开始讨厌起『我』。毕竟我是妖怪啊。不一样,这妖怪跟我活着的宝贝女儿根本不一样。它不是我的小孩。所以我们不要管那个条件吧,把这个女孩杀死然后逃出去。」
  真想塞住我的耳朵。她们竟然听见了这些话。虽然她们是被创造出来的仿制品,可是也有感情。听到那些夫妻的对话不知道有多难过。
  「要杀光我们就得杀三次。所以,他们决定交换小孩,互相砍下对方女儿的头颅。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女孩的声音没有抑扬顿挫,她淡然地诉说无止尽的恐惧。
  然后她说出了故事最终的结局。

  「所以,我们也聚在一起商量,决定仿效他们的计划。」

  就这样,女孩们杀死了那三对夫妻。她们拿着狐狸事先准备好的柴刀,杀死对方的父母。她们的身体并不是人类,能轻易地举刀杀死那几对夫妻。
  「他们说我们是妖怪、不是人类。那么那些人也不是我们的爸爸妈妈啊。结果还是只有我们几个能在一起。」
  所以,一点也不辛苦。没什么好觉得辛苦,也不难过。
  她们以死寂的眼神这么说着,但是怎么可能不难过。
  她们的心已经死去。自己的存在被完全否定,感情也一点一滴被消耗殆尽。可是她们那清澈的眼睛却不经意地流露出哀伤的光芒。她疲惫地说:

  「——————可是,好不容易决定要三个人一起生活下去,却还是无法离开这里。」

  即使杀死父母,大门还是打不开。
  我转头看向日斗,他淡淡地回应:

  「她们搞错了。条件是父母自杀,或者她们死。既然条件没有达成,当然无法离开这问房子。她们也无法成为其他东西。」
  狐狸颇感无聊似的说着,他残酷地继续说:

  「无法变成人类而继续活下去,也不可能以一个完整的妖怪形体到外头去。」

  女孩们低下头,她蹲下去捡起柴刀,这一次连我都不想站出来保护狐狸。但是,她们却没有拿刀砍杀狐狸,而将刀递给了我。

  「「「大哥哥,你帮帮忙,杀死我们好吗?」」」

  三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女孩们同时要我杀了她们。她将柴刀放在我手上。
  我茫然地接下刀,眼前并排着三颗等待砍杀的头颅。

  「如果不能离开就算了。」「我们一直在等。」「等待着主来这里。」「还以为只要杀死创造了我们、我们真正的父亲。」「杀了真正的父亲就能得到自由。」「但是,着一切都没有意义。」「要是无法得救。」「我们希望大哥哥能杀了我们。」

  女孩们面带微笑,可是双腿却开始发抖。

  「「「——————好不好?」」」

  声音依旧重叠。我凝望着她们三个人,肚子嘶地一声开始裂开。
  女孩们闭上双眼,有某个东西随着窗外的冷风打在我脸上。

  白色的冰冷碎片一旦接触到皮肤便融化,我才注意到。

  原来——————外面下雪了。

  「…………小田桐,你就杀死她们吧。」
  狐狸突然开口说道。我赶紧压抑住转头将刀往他身上砍下去的冲动。
  「要是不杀死她们,我们就无法离开。反正她们只是妖怪。就算你不杀死她们,她们也无法得到救赎。」
  最后那句话沉重得不像是狐狸会说的台词,他冷酷地说。
  「是我创造了她们。这些话原本不该由我来说,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永远只是个妖怪,你懂不懂这种痛苦?」
  我的手剧烈地颤抖,我怎么可能懂啊。而我也不想懂。
  但是就算他说让她们死比较好,我也无法认同。
  死是可怕的东西。很痛苦。理应如此。但是她们却希望我杀了她们,觉得死比活着好。我看着女孩们,亚实紧闭双眼,弓则咬着嘴唇,而椿面带微笑。

  她们一边哭泣,一边试图展露笑颜。
  我举起柴刀,接着用尽全力挥下。
  ——————当!
  柴刀旋转一阵之后插入墙面,扔的真漂亮。三个女孩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若太放松,我很可能会当场哭出来。我丹田使力,大声地喊:
  「…………我办不到。根本没有人可以下得了手!」
  女孩的肩膀颤抖着,我看着外面的阳台,愤怒在体内熊熊燃烧。与其杀死她们而逃出去,我宁愿赌一赌可能性几乎等于零的方法。
  「别开坑笑了!既然如此我就豁出去了!我很习惯异界了,就算跳下去顶多双腿骨折!我来打开大门就可以了吧!要是这样还不能出去,我就把大门打破!可以了吧!从外面把门整个打坏就行了。」
  「小田桐,没用的。房子内外有着明确的界线,你根本破坏不了大门。异界绝对不是随便打打就会坏掉的空间。这个方法行不通。」
  狐狸冷静地打断我的话,我转头看他,说出我刚刚想出的另一个方法。
  「若大门无法破坏,那我拖也会把小茧拖来这里帮忙,有她在大门一定可以……」
  「只要条件没有达成,她们就绝对离不开这里。假设真的离开了,那么当她们离开那扇门后,身体就会慢慢崩解。因为她们的身体还未定型,条件没有达成的状况下,离开只会让她们的身体分裂成碎片。」
  不可能!一定还有办法可以解决。就在我想这么大喊时。
  突然有东西碰了碰我的脚,低头一看,女孩们抱着我的腿。
  她们拉了拉我的衣服,我照她们的指示蹲下。

  弓的嘴唇轻触了我的脸颊,三个女孩开心地微笑。

  「谢谢。」「没关系了。」

  「——————再见。」

  说完,她冲了出去,跑到阳台后,她的身体开始融解。
  白色的肉块以惊人的速度缠上扶手,之前躲起来跟在我后面时,她八成也是用这个型态移动的吧。肉块爬上扶手。

  没多久肉块恢复成女孩的外型,她张开双臂站在扶手上。

  发饰掉在地上,那是弓的发饰。女孩的头发长度是亚实,身高却和椿比较接近。我看不到变化后的她拥有谁的脸孔。

  她纵身一跃,娇小的身躯浮在飘雪的天空中。

  伸出双手的她在空中飘荡,身体离开了房子。

  刹那间,她的身体开始崩解,化成一块块白色的肉,被风吹散。
  身体与雪逐渐融合,看着那片从天而降的白雪,我茫然地想着。

  在那一瞬间,她的确变成了其他东西。除了自己以外的某个东西。
  她成了洁白雪花的一部分。

  膝盖一软,我瘫坐在地。泪水滑落脸颊,快无法呼吸。我按着已经裂开的肚皮,仰望灰色的天空。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只缺氧的鱼。我无声地呐喊。

  「——————没必要哭啊,小田桐。」

  我抬起头,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看我。
  表情就像那张狐狸面具。我站起来抓住他的肩膀,用全身力量扑倒他。
  后背的撞击让狐狸发出呻吟。我无视他的痛苦,抡起拳头朝他的脸揍下去,每一击都让手骨喀喀作响,我想这一次手很可能会骨折,但是我不想停下。
  被打断的牙齿掉在地上,皮手套上满是血迹,但我还是继续殴打他。
  肚子里的孩子大声地叫着,像是很高兴般拍着手。

  正想打爆他的眼睛时,我停下来,想起他刚才说过的话。
  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

  咦——————原来我想杀死狐狸。

  我停止殴打。像被火烧的热烫手臂无力地垂下。
  狐狸不发一语,肿胀眼皮下的眼睛盯着我看,接着吐出和着血的口水。

  「满意了吧,小田桐?」
  为什么殴打狐狸竟然是这么没有意义?

  强烈的无力感涌现,我从他身上离开后盘腿坐在地板,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朝天花板吐出一口烟。温热的眼泪再次溢满眼眶。
  「…………就算杀死你也没有意义。」
  「…………你确定?」
  「…………若你没有悔意,你的死就不具任何意义。」
  我的语气竟带有一些恳求的意味。狐狸不畏惧肉体的疼痛,甚至希望被杀死。
  打他也只是自我满足。狐狸神情恍惚地望着天花板说:
  「…………放心吧。就算你不杀我,我也快死了。」
  他喃喃地说道,我讶异地看着他,让人惊讶的发言。
  是不是在开玩笑?但是他却淡淡地继续说:

  「小田桐,我……逃出茧墨家的原因是我想被雄介杀死。」
  这时感觉脑袋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手上的烟差点掉下去,我赶紧想办法接住。

  合成皮被香烟烫出焦味,我干脆按熄烟,又多了一个烫伤。
  狐狸冷静地继续着独自。
  「你虽然很恨我却不肯杀了我。可是我已经不想活了。我无法成为茧墨阿座化,打从一开始我就只是仿制品,没有价值。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愿望,什么也不在乎了。我不能生存在这个连娱乐都没有的世界里。」
  好傲慢的话。因为在这世界无事可做所以想死?
  比任性的小鬼还差劲。我不想继续陪他说这些愚蠢的玩笑话。
  「你居然因为这么无聊的理由想被杀死?连自杀都办不到的人没资格废话一大堆!」
  「小田桐,我绝不可能自杀…………我只想被某人杀死。」
  他静静地说出了自己的愿繁,我茫然地霸蒋他。
  日斗缓缓闭上眼睛,疲惫地说:

  「我一直为了人们的愿望而活,最后的最后,我希望由某人来替我实现愿望。」

  这句话让找跌落混乱的漩涡之中,难道对茧墨阿座化这个名字的执着不是他的愿望?他该不会没有察觉到他正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而残忍地玩弄人类吧。我想起在异界见到的光景。之前那个担任旁白的人曾经说过,狐狸没有愿望。

  连本人都没有察觉的愿望是否还能称为愿望呢?
  狐狸张开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微弯起。

  「——————骗你的。我只是想在最后的最后让某人感到痛苦。」

  他再次让真心隐藏在迷雾之中,不愿意说出真心话。
  这时掉在他旁边的白色碎片颤抖后消失。

  同时听见奇怪的声音。
  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有人用力地敲门,但是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用球棒敲击门板的声音。

  直到刚才都还听不见敲门声,我看着碎片消失的地方,那碎片是女孩身体的一部分。在女孩们完全消失后,房子内外才恢复联结。

  「我不但留了信给你,也留给雄介。为了让他花多一点时间到达,他的信中我没写地址,只留下提示。因为我想先和你见面。」
  雄介比我先离开他家,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收到狐狸的信。我再次懊悔让他离开。狐狸慵懒地坐起身,我有些迷惘,不知该不该拉着他一起逃出去。
  若把他从阳台推下去,他必死无疑。要是拖着他逃到隔壁,他若是挣扎起来就很难处理。也想过让雨香阻挡雄介,可是雨香难以控制,一个不小心雄介的两只手就会被吃掉。而肚子裂开的我也会死。狐狸对着进退两难的我说道:
  「我再问你一次,小田桐,其实我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把你叫来。万一我被雄介杀死,你就永远无法找我报仇,这样你也无所谓吗?」
  「有没有所谓都没差!我根本无法理解你的行动,混蛋!」
  这是发自心底的呐喊。敲门声越趋激烈,我让狐狸躲在我背后,怒吼着。

  「不要随随便便就想被杀死!」

  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大门被撞开了,一阵规律的脚步声响起,厨房里好像有东西被砸烂了。
  过了几秒,房门咿呀一声被打开,地狱般黑暗的眸中,映着我们的身影。

  「————————雄、介……」
  雄介双手各拿着一根球棒。

  球棒像是他手臂的延伸,看上去犹如某种妖怪。他看到我之后歪着头。
  过了几秒,他像是终于辨认出我似的低低地说道:

  「——————喔?你也在啊……快让开。」
  「我不能让开。雄介,我……啊!」
  话还没说完,后脑便被猛击。我往前一倒,视线翻转,地面如海浪般开始摇晃。日斗往前踏出一步,将柴刀扔出去。我就是被柴刀的柄打到头的吧。
  雄介眼神空洞地歪着头,日斗举起一只手。
  「…………嗨、雄介。」
  「…………哼,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从你父亲被杀死之前就认识到现在,想不到已经认识这么多年了。」
  雄介没有回应,只是用球棒轻轻地敲着自己的肩膀。
  「我来只是想杀你。而我杀你之前,希望你能把一个东西交给我。不给我也是死,给我也是死,所以……就给我吧。」
  雄介的话有点没头没脑,眼神却很认真。
  狐狸毫无畏惧地回答。
  「——————什么东西?」
  「你让旋花恢复了遗失的记忆,我希望你能把她的记忆给我。」
  「……………………原来如此。」
  听到旋花的记忆,我忍不住张大双眼,狐狸稍稍皱眉。
  他颇赞同地点了点头。
  「她的记忆里有舞姬家的详细资讯,因为她对自己所生长的家有着不可磨灭的印象。记忆等于是刻划在大脑的情报。我可以将这情报转到你的大脑,问题是,你愿意承接她的痛苦回忆吗?」
  旋花忍受不了痛苦的记忆而上吊自杀,我不认为雄介可以承受。但是,雄介听了狐狸的话却笑了。
  他露出牙齿,笑得像颗骷髅。
  「……………………那又怎样?」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地板却好像一滩烂泥,找不到使力点可以支撑自己站直身体。恶心的感觉往上涌,口水滴在地上,想大声喊叫阻止狐狸,声音却卡在喉头发不出来。
  见了雄介诡异的神情,狐狸摇摇头。

  「——————妤吧,我就实现你的愿望。」
  狐狸抓住对方伸出的手,他握住了雄介的手掌。

  过了几秒,雄介的身体开始发抖,无力地跪在地上,他按着嘴猛烈地咳嗽着。
  然后,他张大双眼,像个无助的孩子。
  雄介害怕地转头看着四周,接着忽然回神过来。

  他在球棒的支撑下站了起来,不稳地迈开步伐。
  他好像忘了要杀死狐狸的事情,同时我也调整好姿势站直身体,准备追上雄介。就在我伸手要抓住雄介的时候,日斗抓住我的肩膀,害我往后摔倒,我跟着大吼:
  「日斗!你拉我干么!」
  「最好不要追上去,小田桐。你会被杀死喔。」
  他阻止了我。但是我不能不管雄介,就在我试图重新站起来时——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爆炸性的哀号声,一阵发狂似的脚步声从楼梯冲下去。
  就这样,雄介再次自我们眼前消失。
  *  *  *
  雄介开来的车响起吵杂的声音后离开。
  那台车不知道是从谁手上抢来的,他用力踩下油门,一下子便不见踪影。
  我站在楼梯上懊恼地咂舌。情况又更恶化了。我必须赶快联络舞姬。
  先打了通电话给茧墨,她却没有接。我想起上次通电话的内容,她要我回去事务所一趟。最后好像说了什么跟舞姬有关的事情。
  「为什么不接电话,混蛋!这种时候还不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别这样,她可能正在忙吧。或者……已经死了也不一定。」
  顶着一张被打肿的脸,日斗说出很不吉利的话。他让事情越来越棘手,却一点儿都不内疚。不过现在骂他也没用,我冷哼一声。
  「小茧死了?现在她跟这件事根本没关系,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死掉?」
  「咦?你还满镇定的嘛。小田桐……你别忘了,茧墨阿座化有着必死无疑的宿命。」
  化开玩笑地说着。我不太想理他,但是这句话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似乎是之前茧墨随口告诉过我的话,看到我瞪了他一眼,狐狸弯起嘴角。
  「茧墨阿座化一定会死。超能力越强的人就越早死。虽然她破坏了我的计划而生存下来,但也差不多该被其他人杀死了。」
  过去曾见过的茧墨尸体又在我脑海复苏,人类被斩断的四肢散布在事务所里。这句话并非凭空捏造,我的心也开始动摇。我想起刚才茧墨在电话里说的话。

  她叫我回去事务所。
  「你丢着她不管也无所谓?」

  狐狸不怀好意地笑了。我并不打算丢下茧墨。
  为了联络舞姬必须先回事务所一趟。我拖着狐狸冲出去,走到大马路时刚好有台计程车经过,我伸腿将狐狸踢了过去。
  已经没空管我们现在有多狼狈的问题。脑袋里的内容物像被火烧个精光,拦下计程车后,和狐狸一起坐进去。用近乎威胁的语气告诉司机目的地,带着狐狸回事务所。
  到了之后付了车费一路冲到电梯,爬升至五楼之后,打开事务所的门。

  「小茧,你在吗?小——————」

  不由得噤声,我愣愣地看着屋内的状况。
  事务所好乱,像是台风刚刚肆虐过一样。

  皮沙发被割破,桌子翻倒。窗帘也撕坏了。
  地上丢着许多巧克力,当中有几颗红色的爱心形巧克力。

  有个穿着大衣的男人站在客厅中央。
  像是黑色筒状物体的男人悠哉地转身,我认得那张脸。
  他看着我,削瘦的脸颊有些抽搐。

  菱神昭脸上挂着病态的笑容。
  「嗨——————你好!」

  某个物体随着突兀的问候而开始动作,躲在暗处的人影冲了出来。
  我还来不及躲开,一块布就掩住我的嘴巴。我试图挣脱,对方坚硬的手臂却文风不动。那是一只属于人偶的手臂。不知道是布上的药物作用还是我缺氧了,意识逐渐模糊。

  发生了什么事?茧墨人在哪里?
  来不及问出这些问题,我的意识就坠落至黑暗的深渊。


  事件Ⅱ
  仔细回想,似乎没有什磨快乐的回忆。

  我的人生以某个事件为界彻底地完蛋了。
  平凡地度过的那十几年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

  其实很早以前就出现崩坏的预兆,我明知如此却还装作毫无所知。我所谓平稳的生活其实建筑于砂雕城堡的脆弱基础上。

  我是如此卑鄙而愚蠢。现在才后悔当初的逃避已经太迟。
  没有人会原谅我,也没有人会肯定我的行为。

  有人因为我的逃避而死了,等于是我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

  我好恨某人,但是我更恨我自己。
  可是我再次别过头不愿意面对自己所产生的怒意憎恨。

  我不可能害自己,我原谅了自己。
  可是这么做还是改变不了我的人生早已完蛋的事实。

  我已经不可能取回正常的人生。
  我的人生将不再有喜悦,也无法和正常人一样得到幸福。

  所以,我不在乎了。
  即使眼前有一份平凡的幸福,我还是不能接爱。

  我很绝望、也已经看开了。所以我决定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即使是这么糟糕的我。
  还是找到了容身之处。
  *  *  *
  ——————叽、叽……

  白色的肢体飘浮在黑暗中。
  白色的尸体飘浮在漆黑中。

  我再次看着她。尸体很难看。那痛苦的表情与生前的笑脸差异过大。
  完全不同的女孩姿态象征着崩坏的日常生活,我向尸体伸出手。

  ——————叽、叽……

  尸体应该是冰冷的,但是我的手却没有感觉。为什么没有办法感觉到她的存在?
  我开始不安,好像没搞懂某个很重要的事情。

  人的死是很难过的事,让人感到寂寞。不论如何渴望,都不可能再见到她。

  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个绝对的事实。
  所以我以为我能了解他心里的哀伤,我应该能懂的啊。

  可是,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我….

  ……小田……桐……君……小……田……

  远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是不是想叫醒我?我终于发现,眼前的尸体只是我的梦境,女孩现在已经没有吊在半空了。

  她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我慢慢地张开眼睛,强烈的光烧灼着视网膜,刺激让眼睛不由自主地流泪。
  头疼欲裂,手臂像被一把火烧着。一对漆黑而濡湿的眼睛望着我。
  背上是柔软的布的触感。
  有个人影出现在模糊的视野里,一对漆黑而湿润的眼睛望着我。我好像躺在某人的膝上,头饰上的蝴蝶结摇晃着,她冷冷地低语。

  「唷、你终于醒了,小田桐君。」

  看见那张如人偶般精致的脸庞,我安心了,全身放松下来。
  即使在混沌不明的状况下,只有她的存在最真实。我轻轻地叫出她的名字。

  「……………………原来你在啊,小茧。」
  一说完,马上觉得哪里不太对,不禁张大双眼。

  这里是哪里?

  「不过,或许一直睡着会比较轻松。」
  ——————啪!

  茧墨咬碎了巧克力,甜甜地说道。
  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手好像比之前痛,想把手从背后放到前面时突然发现,原来我的双手都被人反绑在背后了。

  我抬起头巡视周围,地面有草皮,大理石喷泉上缠绕着鲜艳的绿色藤蔓。到处放着残破的雕像。
  眼前的光景净是由白与绿两种颜色所组成,庭院中央放着桌椅。
  蜘蛛网造型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

  爱困的眼神看着我,她那甜得快滴出蜜的嗓音喃喃地说道:
  「咦?你还活着啊,小田桐先生,我好惊讶。」

  呼吸为之一窒,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穿着一袭非常紧绷而精美的纯白洋装。柔顺光亮的白色发丝如头纱般披散在背上。让人联想到新娘的打扮。我愣愣地念出她的名字。
  「…………唐缲舞姬。」
  「久久津,继续闹下去很危险喔。为什么下冷静下来?你的手快裂开了,难道你喜欢弄痛自己?」
  舞姬不理会我,迳自对着久久津说话。她隔壁的椅子上有个男人正不停挣扎。
  穿着西装的男人被绑在椅子上,手腕流着血。
  「可是,公主殿下,我不能一直被绑着啊!那个男人去哪里了?」
  久久津像狗儿般龇牙咧嘴,不停挣扎。
  舞姬并不想放开他,她摇摇头,一口气喝完红茶。

  我头脑还是有些混沌,有一种作完梦醒来又好像还在梦里的感觉。

  为什么舞姬跟久久津会在这里,我正想联络他们,却没有想到他们两人会突然出现。

  虽然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被带到了他们两人面前。
  我再次观察四周,打造成夏天的庭院似曾相识。
  这里是菱神昭的工作室的前院,前几天我们才来过这里。
  突然有人从后面踹了我一脚,我像只毛毛虫般在地上蠕动,努力坐起来。一回头,正好对上茧墨不悦的脸。黑色的裙摆在草地上散开,像一朵玫瑰。
  她身上是一件附领结的高级衬衫。纤细的腰肢绑着蝴蝶结。像是被埋在花朵中央的茧墨微微弯起嘴角。
  「你也差不多该闪开了吧,小田桐君。之前是菱神昭擅自把你放在我腿上,我把你移开他又硬把你放回来,我只好先放着不管。既然你醒了,可以自己移动,那我也可以轻松些了。」
  真毒,不过这就是她的风格。正觉得她很奇怪,居然让我躺在她大腿上。不过,这不重要,我皱眉是因为她提到了菱神的名字。
  「小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个嘛,直接问他比较快。」
  ——————啪!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我随着她的视线转头看过去,工作室的大门打开了。

  「真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菱神昭满脸温和的笑容。

  他穿着西装外套配牛仔裤,黑白混杂的头发梳理整齐,胡子也全都剃干净。现在的他看上去跟死去的『菱神昭』一模一样。
  之前他在不知道自己才是人偶的状况下,逼使自己的仿造目标,真正的『菱神昭』自杀。尽管他对此懊悔不已,却还是决定从此代替『菱神昭』活下去。应该是这样,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
  「大家都到齐了啊,太棒了!不过,这话似乎有些多余,原本就是我硬把你们找来的啊。但是你们能来还是让我感到很开心,欢迎大家远道而来。」

  菱神爽朗地笑着,他张开双手,我讶异地张大眼睛,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右手抓着一把手枪,左手白手肘以下全都不见了。

  菱神的左手有三分之一被切断。
  外套的袖子折起,像鲜血的红色液体自袖子处渗出。

  我们跟他才分开两天而已。
  这短短两日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好了,这次我找亲爱的各位过来不是为了别的,首先想让大家一起进行我的确认作业。我想等到之前见证了『菱神昭』之死的各位到齐后再开始。」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应该跟我在一起的日斗怎么不见了?难道菱神没有把他一起抓来?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不过,我没空替他烦恼。
  全身雪白的女孩从工作室里走出来,那是依照菱神昭死去的表妹所打造出的人偶。
  短发的人偶捧着一个放有刀子的银盆,盆子里有线锯、雕刻刀和切肉的刀子,它们反射着夏日的光线而闪闪发亮。菱神拿起刀,嘴角微扬,一派绅士地说道:

  「真抱歉,我希望你们能乖乖让我肢解。」
  *  *  *
  我吞下一口唾液。背上窜过惊人的寒气。菱神的笑容依然如此温和。
  我正感到混乱时,背后的茧墨站起身,毫无畏惧地朗声说道:

  「我拒绝。原本就不打算赴约,希望你能早点放我们回去。」
  「很可惜,办不到。我开始对自己感到迷惑,尽管牺牲了一只左手却依然得不到解答。我必须迅速地确认清楚,就算你们不愿意也得帮忙。」
  菱神的手指滑过刀刃,指腹被切开,流出鲜血。
  茧墨眯起眼睛,看着菱神的左手,接着露出讨厌的笑容颇赞同似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你的希望是确认人类的身体。我不知道肢解后你能得到什么样的领悟,但是我能理解,毕竟你就算砍下自己的肢体也得不到解答,因为你只是具人偶。」
  「没错。我砍开左手时很小心地不让体液流出,一点点地割下,然而内部只有金属零件。唯一深刻感受到的只有我和人类是不一样的这件事。想看看吗?」
  他脱下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露出齿轮与金属零件。伤口上有着模拟人血放入的假血与机油。除了这些就不再流出更多的体液。
  「唉,为什么这样做。你要自残也就算了,大可以尽情地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我看不惯你丢着伤口不处理。看见暴露在外的伤口时,我的职业病就会发作,坐立难安呢。看了让人好难过。」
  舞姬的感叹还真奇怪。问题好像不在伤口有没有被处理好吧?我出神地看着他的手。
  除了内部,菱神几乎与一般人类无异,这么说来……
  「菱神先生……你应该有痛觉吧?」
  「当然有。现在伤口还很痛,但是不严重。相反地,我还满爱这种痛的感觉。」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笑得出来,切断自己的手有什么好笑?
  或许是察觉到我眼神中的惊愕,菱神点了点头,口气平静地说:

  「——————那天之后,我的理智就完全崩溃了。」

  「也许你会觉得我很矛盾,竟然这么肯定地宣称自己疯了。那是因为你能明确地分辨正常与疯狂的缘故。这是多么理智的疯子啊。」
  茧墨无奈地耸耸肩膀,但是菱神并不理会她,依然继续说着。
  「人类是什么、人偶又是什么。我一度能分清楚,之后却开始迷惑起来。我就是我,菱神州。就算杀了自己,这一点也不会变,理应如此啊。可是,你看看这个!」

  他忽然抬起手臂,一颗齿轮从伤口掉了幽来,落在草皮上。
  他口沫横飞地大吼,脸上第一次出现疯狂的神情。

  「这根本不一样啊!既然如此,为什么大家还说我跟本尊一模一样?」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虽然他是『菱神昭』,但毕竟只是仿制品。他是人偶的事实并未改变。然而,茧墨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
  「不一样就不一样,有什么好不满的呢?」
  「……………………嗄?」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菱神圆睁双眼,愣愣地看着茧墨。
  他还没回应之前,茧墨又继续说。
  「基本上,你的思考与行动都和真人菱神无异。当然可以和他一样活下去。内容物不一样只是小问题。还是说,你以为露出内脏的人类还有办法活下去?就连我也不知道我肚子里装了些什么东西。」
  ——因为你没事切断自己的手,才会看见这些根本不需要去注意的小细节,不是吗?
  菱神开始犹豫,他的眼神明显的游移不定,按着额头闭上眼睛。过几秒,又恢复成之前那种疯狂的神情。
  「……我看到那个了。因为看到所以才知道哪里不一样。因此我把你们、也就是与『菱神昭』之死相关的人都找来。」
  菱神避开茧墨的眼神,茧墨讽刺似的弯起嘴唇。
  「即使内心产生动摇,还是不想听我说啊?好自我的人。」
  ——————啪!
  她咬断了一个剑形的巧克力。
  菱神重新拿稳刀子,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下去。
  「把你们全杀了,然后慢慢肢解是最快的方法,但是我觉得那样做有些没礼貌。而且,我对人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很感兴趣,很想知道每个人会有什么样不同的反应。如何?要不要一起玩个游戏?」
  「你想伤害我家的公主!?你敢我就咬死你!」
  久久津低低地说,他跟以前一样,完全不懂得先担心自己的安危。
  游戏这个辞汇让人想到狐狸。心中有的是针对不公不义的游戏而产生的怒意,却不觉得害怕。
  眼前的状况太过滑稽,菱神陶醉似的说:
  「你们自己选出一个人,指定一个身体部位,然后由我切下该部位。接着,我也会将我身上的同一个部位切下来。」

  「…………你也切除同样的部位?」
  菱神听了点点头。他真的疯了,竟然想同时切下别人与自己的身体。
  菱神笑嘻嘻地补充游戏的规则。
  「我想要将我们切下的部位放在一起观察。我现在只剩下一只手和一双腿,所以可能要麻烦你们不要重复指定这几个部位。若我的右手也被切下,剩下的切除工作将交给人偶来执行。你们可以共同分担受伤的部位,然而,我却只有一个人。能够以最低限度的伤害来杀死我的话,就算你们赢了……之后就随便你们处置。」
  这规则未免太没人性。我看着大家,久久津脸色苍白,舞姬还是一样爱困的眼神,茧墨事不关己似的照样吃着巧克力。
  菱神的身体是人偶,比起人类,受到致命伤的机率低很多。若想从这出闹剧中脱身,得有心理准备,我们可能会受到很严重的伤害。但是,我不想让自己或者任何一个人受伤。
  我气得直咬牙,而菱神将手枪交给女人偶。
  「我没绑起这两位小姐,若是她们想逃跑,就扣下扳机。我若是倒下了,就照我吩咐过的做。」
  「——————遵命。」
  怒意几乎让大脑沸腾起来,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手臂扭折,传来剧痛。
  我看着表情平静的菱神大吼:
  「不要闹了!你跟我们都会受伤,这样的游戏有什么好玩!」
  「有什么关系,请务必让我们参如。」
  甜腻的嗓音响起,我慌张地转头。
  舞姬面带微笑,十指交握,歪着小巧的头颅。
  「你是我做出来的人,因为某个有我们牵扯在其中的事件而发疯,难免对我们存有恨意。」
  纤细的手指端起陶瓷杯,舞姬喝了口红茶,朝菱神伸出手掌,见到舞姬要求回覆般的动作,菱神笑了。他将刀刃对准舞姬。
  「没错。其实……就只是这么回事。我只是想把你们牵扯进纠缠在我身上的心结。我的确恨着你们……尤其是你,唐缲舞姬。」
  第一次从菱神的语气中听出憎恨的情绪,舞姬认同似的点点头。
  她亮出雪白的喉咙,挺起胸膛,丝毫不畏惧菱神的憎恨,光明正大地回应。
  「好。既然你对我存有恨意,我也该直接收下这份恨意,这是我的原则。原来我才是你最恨的人,对其他被牵连的人感到很抱歉。」
  舞姬就是那个撒下了憎恨的种子、设计让菱神杀死『菱神昭』的幕后黑手。可是菱神并不知道是舞姬一手安排上次的事件,即使如此他还是恨着以人偶师的角色参与事件的舞姬。
  舞姬并不后侮当初的作为导致今日的局面,她并不畏惧死亡。
  「好……那么就让我们遵照游戏规则,以抽签来决定顺序吧。」
  我会遵守规则,你可以尽情地切走我的身体部位喔。
  她的笑容里找不出恐惧或者困惑,坚决的表情十分美丽。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连久久津都处于震惊状态。另一个声音打破了众人尴尬的沉默。
  「没有必要抽签啊。」
  茧墨突然发言。她撑开纸伞,绿与白的光景混入不祥的血红。
  她将纸伞靠在肩上转动着,脸上挂着猫儿似的笑容。
  「我只选择一个部位,希望其他人不要对我的选择有意见。」
  她会说出什么选择呢?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但是我来不及阻止她。
  茧墨坦然地发出宣言。

  「——————我要选择小田桐君的肚子。」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让人激赏的好点子。
  同时,我深深地觉得,最该死的人应该是茧墨。
  *  *  *
  刀刃没入我的肚皮,一只灰色的手从伤口中伸出来。
  微胖的手指抓住刀子后用力一推,菱神的脸布满惊愕与恐惧。
  「……那……是什么东西?」
  肚子由刀伤处垂直裂开,里头的孩子如羽化后的蝉一样探出头来。
  雨香张大了嘴,从嘴到下巴的部分突然变大。

  ——————要吃饭饭了?
  ——————咔滋。

  天真无邪地发问过后,雨香吃掉了菱神的右手。
  螺丝与弹簧纷纷掉在草皮上,菱神脸色苍白地往后一倒。
  雨香把右手吃进嘴里,没多久又吐了出来。大概金属太难吃了,雨香不太高兴地从肚子爬出来。她伸展着四肢。
  她的身体已经成长到约七岁孩童般的大小。
  雨香持续成长中。
  哇哇……哇哇哇……

  她闹脾气地哭个不停,我手被绑住,只好用下巴代替手摸摸她的头安抚。她身上有乳臭味和血腥味。雨香很高兴地抓住我的衬衫。
  「不要再乱咬人了,乖喔……」
  爸爸……好……好!

  她很有精神地回答我,雨香真是率直的好孩子。没有必要害怕她。
  不知道为什么久久津会很害怕似的瞪着雨香。

  雨香蜷起沾满鲜血的身体,像是被我抱着一样的姿势,她的身体好温暖。
  她身上的温度来自于我的血,察觉到这点的同时,我的意识便戛然而止。
  *  *  *
  疼痛让我无法熟睡,还没开始作梦就醒来了。
  肚子已经被合上,恢复原本的模样。眼前的茧墨正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你终于醒了,小…桐君。肚子已经合上,辛苦你了。」
  她毫不愧疚地笑着。我也懒得抱怨了,转过头不想看她。
  尽管久久津被绑住了,还是能灵活地使用刀子,他身边的舞姬坐在草皮上处理菱神的伤口。枪掉在一旁,我转头看着四周。
  刚才的女人偶不见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若是倒下了,就照我吩咐过的做。

  我想起菱神说过的话,正想发问的时候,久久津割断了身上的绳索。
  「呼,终于断了。很抱歉,让先生久等了。」
  久久津冲到我身边,拿起手上的刀子替我割断绑住双手的绳索,血液开始流通。
  伸出手一看,被绳索捆任的部位已留下瘀青。我叹口气后向久久津道谢。
  「谢谢。要是小茧也会帮忙割断绳子就好了。」
  「您没事就太好了,那个……先生,有件事情想请问您。」
  「嗯,什么事?久久津,其实我也有事情想问你。」
  久久津忽然弯下腰,认真地问。

  「——————我可以吃掉这个男人吗?」
  久久津眼睛闪闪发亮,他看着菱神低吼着。他的牙齿应该咬不动菱神坚硬的身体,但是却可能咬下他的皮肤,让他的体液流乾。
  「不可以,久久津住手!」
  我赶紧摇头,但是久久津仍持续低吼,像一只紧盯着猎物的狗儿。我想再劝阻他一次,这时有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好了,久久津。我也一起拜托你,请你住手。」
  我讶异地看着舞姬,她的眼神仿佛随时要进入睡眠状态,让人猜不透她正在想什么。
  主人的命令让久久津噤声,但是他第一次反驳了舞姬所下的命令。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吃了他!我不能接受,这个男人企图伤害公主殿下,独一无二的公主殿下……我不能原谅他,不能让他活下去。」
  久久津努力地说服,但是舞姬并不接受。
  「既然伤害了别人,自己当然也会受到伤害。他怨恨我,而我被怨恨着。如果他想杀我就杀吧。即使是属于我的你也不准违背这个原则。」
  舞姬将纤细的手指交叉握在胸前,如舞台剧演员般宣布。

  「——————我是个傲慢的人,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守住我的原则。」

  久久津如被主人斥责的狗儿般垂下头,我忍不住握紧拳头。
  她说她会接受菱神对她的恨意,那是最傲慢的话,即使她遵守自己的原则,死去的人也不可能复活,还有一个人因为她害死的人而彻底崩溃。

  嵯峨雄介打从心底恨着唐缲舞姬。
  「我知道还有一个人非常恨你。」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舞姬看着我,慢慢地歪着头。
  「真让人难过,没想到不知不觉又出现了一个怨恨我的人。我的心比我想像的脆弱呢……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恨我?」
  「他的名字是嵯峨雄介。他曾经真心地对旋花好……他恨你是理所当然,原因相信你自己很清楚。」
  强烈的怒意在胸口燃烧,我想起旋花和雄介的笑容。若是舞姬没有千方百计地想得到狐狸,他们两人的幸福生活就不会被破坏。舞姬因个人的私欲而利用旋花,导致旋花牺牲了性命。
  「你利用了自己的妹妹——旋花,害死了她,怎么可能不被怨恨?」
  我狠狠地瞪着舞姬,努力地忍耐,不把涌到嘴边的许多恶毒言语说出口。
  舞姬微微张开双眼,她头一歪。

  「……………………她死了?」
  她那不知情的语气让我心脏彷佛漏跳了一拍。

  我现在才想到,或许舞姬真的不知道旋花已经死亡。我开始觉得脑袋一片混乱。舞姬看着茧墨。
  茧墨慵懒地点点头。她转了转红色纸伞后说:
  「这么说来,好像还没说明事情发生的经过。虽然你说那并不关你的事,可是你毕竟还是知道袭击茧墨家的行动终告失败。最后你妹妹死了,上吊自杀。」
  「……………………上吊自杀?」
  舞姬喃喃地说道。接着就不再多说什么。茧墨转头看我并补充:
  「我先说明一下来到这工作室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我必须和唐缲舞姬谈谈茧墨家的袭击事件。但是又不想被卷入雄介君的复仇行动中,考虑到可能发生的状况,我决定将谈话地点改在事务所,远离唐缲与茧墨家。然而,菱神昭却率领人偶攻击了事务所。人偶拿起斧头敲昏了久久津君。之后如你所见,大家都被带来到这里。」
  我终于明白事务所那么乱的原因。但是茧墨的话我只听进去一点点。
  我瞪着舞姬,一个从未想过的事实在我内心翻腾着。
  舞姬利用了旋花,却没有想到旋花会因此而丢掉性命。的确有可能。毕竟旋花非但没有按照计划带走狐狸,反而上吊自杀了。

  那么,还能将旋花的死归咎到她身上吗?

  我屏气凝神地等待着舞姬的回应,过了一会儿她才慎重地开口说道: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跟那次的袭击无关,是妹妹擅自利用人偶偷袭了茧墨家。对此我感到很遗憾,但是,如此而已。」
  舞姬语气冰冷地断言。她踢了踢地面,像在跳舞般的动作。如新娘头纱的白色长发反射着夏日的光芒。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对着我说。
  「对茧墨家或者对旋花的死,我都不需负任何的责任,因为我并不知情啊。我并不需要为此辩驳或者道歉。」
  说到底,她还是主张她跟旋花的死无关?
  厚颜无耻的发言让我眼前像有团火熊熊燃烧,一回神我已经冲出去,想朝她脸上打下去,但是我的手却被人挡下。久久津在我眼前低吼。
  他露出如狗儿般的利牙。
  「就算是先生也不能伤害公主殿下!」
  「让开!久久津!竟然说自己不用负责!可恶!」
  我大吼。不能原谅舞姬脸上的笑容,她根本不知道旋花有多痛苦。甚至宣称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舞姬的确没有预料到旋花的死,可是她利用了旋花也是事实,是唐缲家让旋花背负着一段悲惨的过去,怎么说都不可能完全跟她无关。
  「是你让旋花去找狐狸,她才会死的!为什么要利用那个孩子?而且说到底,要不是你把她卖给别人,她怎么会受伤,又怎么会上吊自杀?」
  舞姬皱起眉头,她并不知道旋花自杀的经过。
  也许我的话让她有些摸不着头绪,可是,我没有空详细说明。我继续喊着。
  「旋花等于是被你害死的!」
  我的怒吼消失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舞姬才开口说:
  「人偶的喜悦就是被人所爱,最后被破坏。对人偶而言,最悲惨的是不被重视。被主人忽略而蒙尘,最后腐朽是最不能原谅的行为。」
  「那又怎样?旋花不是人偶,她不是人偶!」
  旋花是人类,虽然被教育成不能违抗命令的孩子,但的的确确是活生生的人类。
  舞姬并不惧怕我的怒吼,她抬起那对爱困的眼睛看着我。
  「唐缲家是活人偶与人偶师的子孙,每一代都只有一个人能遗传到超能力,除了人偶师以外,其他的孩子全被当成活人偶对待,活人偶被卖掉之后,即使因特殊状况而再次回到唐缲家,也还是会再被卖出去。或者提供人偶师使用。绝对的差别待遇,没有例外。」
  玩弄人偶,让人发疯,这就是唐缲蒙的规则。连我也不得不遵守这样的规则。

  舞姬深吸一口气,被衣物紧裹住的胸脯膨胀起来。
  唐缲舞姬,这个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大言不惭地说着。

  「我根本没必要道歉,也决不道歉。卖掉那个孩子时,我就已经下定决心。若她想恨我也无所谓,我还是要傲慢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恨我的人想杀我也无所谓,我不会逃走。想要指责我的人就尽管恨我吧。」

  舞姬闭上眼睛,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仰起头。随即又睁开眼睛,继续朗声说道:

  「我已经决定。这就是我自己订下的原则,我的决定,谁也不能影响我。」

  她的眼神已经没有爱困的样子,神情充满坚定的意志。
  她歪着小巧的头颅,露出壮烈而绝美的笑容问道:
  「那个人偶、也就是我的妹妹坏了,那又如何?」


  我的嘴张合了几次,心中依旧千头万绪,却无法化为适当的语言说出口。
  不管舞姬抱持怎样的信念,她利用了旋花的事实依旧不会改变。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够反驳她那根深柢固的决心,可是我还是努力地说出自己的意见。
  「你只是希望能够自己决定出一个规则,一个不属于家族规定的规则。」
  她接受了自己和妹妹拥有差异地位的规则,同时也决定若妹妹怨恨这个规则而决定杀死她,她也不会反抗。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了,只想这么说。
  「你们家的规则是错的,你有没有想过?」
  应该要从根本着手,改变荒谬的规则。我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舞姬默默地交叉双手,用类似忏悔的姿势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既然要订出属于自己的原则,何不干脆舍弃奇怪的家族规定,放旋花自由呢?」
  「……………………你恨我吗?」
  舞姬轻声询问。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已经无力斥责她。找不到人可以让我发泄情绪,自从旋花无缘无故死掉之后,我所能做的就只有为她的死叹息。

  旋花死了。而我们并不知道她为何想自杀。
  即使如此,雄介依然恨着舞姬。
  「不管你有多难过,我跟那件事情没有关系,不过呢……有件事让我很讶异,我真是容易受到冲击的人呀。我记得那个人曾经来过我家,跟旋花一起……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啊.」

  舞姬忽然按着胸口。
  她还是坚持与她无关,微微一笑。

  「竟然有人爱着那个孩子。」

  真是太好了。她呢喃的声音听起来好温柔。
  我握紧拳头用力揍了地面。
  *  *  *
  「——————聊完了没?我也反对杀死菱神喔。」
  冷静的声音打破了凝重的沉默,不知何时茧墨已经走到大门前。
  红色纸伞靠在肩上,她转头后轻轻扬起一只手。

  「人偶只听菱神的命令,而他似乎早已打算和我们同归于尽。所谓的游戏只不过是藉口,杀了菱神我们就出不去了。」
  听茧墨这么说我才想起来,这个门锁由密码控制,只有人偶或菱神自己才知道密码。回想菱神提出的游戏内容,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也许他就是希望我们因为身体的一部分被切除却又无法离开而感到绝望。好邪恶的计划,他的心已经病入膏肓了。
  「也可能是自暴自弃下的结果,他不愿意一个人孤单地死去才想出这个计谋。」
  茧墨像是听见我的心声般喃喃地说道。舞姬则擧起手回应着茧墨。
  她如唱歌般宣布:
  「我已经尽力替菱神止住体液的流失,他应该不会坏了。」
  「辛苦你了。有件事情想问问他的制作者,也就是你。」
  「……什么问题?」
  舞姬静静地歪着头,她的样子跟刚才对话时判若两人。
  她又开始用爱困的眼神看人。
  「他的转变实在突兀,而且剧烈。你知不知道他突然改变的原因?」
  「这个嘛,我猜是发生了一件关键性的事情造成他的转变。」
  舞姬的手划过嘴唇,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回答。

  「那件事情让人与人偶的差异彻底击溃他的心……我好像能够猜到是什么事。」

  她点点头,低头望着茭神。失去了双手的他倒卧在草皮上。
  像具尸体。茧墨也看着菱神,赞同似的点点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真可怜。」
  ——————为什么会看见呢?
  茧墨低低地说。但是我跟久久津都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不好意思,两位,我们不太懂……」
  ——————啪。
  茧墨阖上纸伞,红色自眼前消失。她用纸伞前端指着我。

  「小田桐君、久久津君,你们两个去一趟工作室。」

  工作室里有什么?我与久久津面面相觑。
  茧墨露出讨厌的笑容,然后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你们去把『菱神昭』的尸体搬过来。」
  *  *  *
  打开工作室的门,迎面而来的是微亮的黑暗。
  调低亮度后的间接照明打在放在屋内装饰的雕像上。
  这些雕像与女人偶一样,都是以死去的菱神光为范本做出来的。这条以女孩雕像装饰的走廊让我联想到外国的墓园。橄榄色的地毯映入眼帘,久久津不安地说:
  「像我这样的狗畜生不该随意地猜测,但是……为什么公主殿下她们想要看菱神的尸体呢?」
  「——————我也不知道。」
  茧墨最后还是没说理由,我们还是乖乖闭嘴,帮忙搬尸体就好。
  久久津走在前方,我们一路在走廊前进。随着灯光的角度,雕像的表情似乎也有变化。雕像的脸看起来既痛苦又诡异,我不禁加快脚步,因而撞上久久津。
  他不知何故突然停下脚步,我看了前面,跟着张大双眼。
  「先生……那个是什么?」
  他注视着一个幽灵。一个惨白的女孩站在我们面前。
  半透明的布重叠制成的衣服摇曳着,一半的身体在灯光照射下显得有些梦幻。

  我突然发现,之前菱神就是将手枪递给这个短头发的女人偶。
  人偶缓缓抬起头,藏在背后的手也跟着移动到前方。

  还搞不清楚状况前就已经吓到哑口无言。
  因为她手上拿着一把斧头。

  接着,她迅速跑了起来,脚步声被厚厚的地毯吸收,她彷佛静静地朝我们冲了过来,同时举起手申的斧头。久久津抓着我的手大步往后退。
  「先生,危险!」
  ——————咚!
  斧头砍在我脚边,不知地板是不是很坚硬,这一砍居然没砍破地板。人偶再次挥起斧头。久久津拉着我跑,我跌跌撞撞地跟着跑起来。
  人偶失去了目标,拿着斧头迷惘地站着,我们迅速往人偶身旁钻过去,人偶大幅转身,久久津趁机跑上去咬住毫无防备的人偶喉咙,他抓起人偶往墙上一撞,接着整个人用力撞上人偶,人偶就这样抓着斧头往后一倒。
  ——————叽、叽叽、叽。
  「这人偶好重又好硬!可恶!」

  久久津松开嘴大喊,人偶还是紧抓着斧头不放,久久津的脚用力踩上斧头,本想再扑上去咬人偶的喉咙,却又停下来。他警觉地抬起头看。

  他的直觉很准。走廊尽头,熟悉的房间门打开了。
  第二个人偶从会客室走出来。

  我回想着关于上次事件的记忆,『菱神昭』应该有五具人偶。之前的事件中已经坏了两具,也就是说还剩下三具人偶。
  绑着头发的人偶双手拿着菜刀,刀刃闪耀着恐怖的光。
  「糟透了……这八成也是菱神的安排。」
  我抱怨着。从常理判断,在游戏中受伤的我们一定会进屋子找药疗伤,看穿了这一点的菱神已经命令人偶,杀死每一个走进工作室的人。
  我想这就是菱神当时交代人偶的『指示』,拜托……要恶搞也要有品一点。

  新出现的人偶慢慢地走着,久久津用手松开领带。
  「要把它打到解体不能动要花不少时间,而它的握力很强,不会轻易放下武器。要同时对付两个人偶,攻击不如逃跑来的好。狗畜生受伤就算了,要是先生受伤问题就严重了。您要不要先回去?」
  「别说这种话。你受伤对我而言也是很严重的问题。」
  我回答完,咬了咬手套,重新戴好。虽然手腕还有一些麻痹的感觉,却能活动自如。久久津瞪着第二个人偶笑了笑。
  「先生您还是没变,一样这么好……准备跑罗,先生,动作要快!」
  久久津的脚从斧头移开,拔腿就跑。拿着菜刀的人偶也跟着跑起来。

  我们和它错身而过,它手上的菜刀发出咻咻的声响掠过我们眼前。
  身子一蹲,从刀子下方躲过去,头发被削去几根掉在肩膀上。

  接着我们超过了人偶,人偶用一个很夸张的角度转头,换作一般人类,大概身体会因此扭断。它的自发甩成圆弧状,拿着菜刀往前刺。
  它转换姿势与攻击的反应时间非常之短,久久津赶紧抓住我的手往旁边拉。
  喀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我们从敞开的门直接摔进会客室中。

  上次的事件时我们曾经到过会客室。房间中央有张桌子,旁边放着豪华的沙发。我们避开家具往窗边跑去,久久津拉着深红色的窗帘。
  「可恶!竟然拉不下来!」
  厚实的窗帘无法拆下,壁炉上的架子也没有东西可以让我们用来躲藏,一回头,那两个人偶已经追到会客室。
  它们谨慎地一左一右绕着桌子往我们走过来,在它们开始奔跑时,我们迅速从桌子上跳过去。背后的人偶拿起斧头砍在桌上。

  ——————咔!
  千钧一发之际,我们刚好闪过人偶的攻击并落在地上。被斧头砍到的桌子跟着斧头一起被人偶高高举起。
  「啊!」
  人偶朝久久津砍下去,他迅速地倒在沙发与沙发之间的空隙。斧头连同桌子被卡在沙发两端,动弹不得。这时我赶紧过去拉着久久津的肩膀,将他拉出来。
  「对不起,麻烦您了,先生!」
  「快住手!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对人偶大叫,没空回久久津话。这时,拿着菜刀的人偶停下脚步。
  它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因为主人命令我们。」
  我的推测得到证实,明显的恶意让人起鸡皮纥瘩。人偶又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拿着斧头的人偶跑到拿菜刀的人偶前方,我们狼狈地往外逃,卡着桌子的斧头挥舞着,巨大的武器掠过我们背后。
  ——————叩!
  好像有东西撞在门上,回头一看,那张桌子卡在门框上。
  人偶被桌子挡住,只能站在会客室看着我们。我们庆幸这偶然的结果,继续奔跑。
  这样一来人偶就暂时无法干扰我们,我们终于来到位于走廊尽头的工作问。

  这时我们又遭遇了很残酷的现实。
  「……………………糟糕……」

  工作间的入口是一道附有密码锁的门。
  最后一个人偶背对着我们站在门前。

  我忘了往工作间的通道也有一扇门,我们慌张地停住脚步。
  守住门口的人偶并没有回头,它只是专注地盯着门看。

  她的头发上有一片白色花瓣。
  仔细一看,她全身布满花瓣。

  地毯上也有掉落的花瓣,贝壳似的外型发出淡淡的光。
  人偶脚边有一些失去花瓣的玫瑰,花茎上包着薄薄的纸与缎带。原来这些白玫瑰的花瓣是从一整束玫瑰扯下的。

  我皱着眉头,看着这个人偶。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就好像有人拿着这束花朝她身上猛打一阵才把花瓣都打下来。
  「门打不开……怎么办?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
  久久津无视于一动也不动的人偶,伸手槌打工作间的门。听了他的话,我跟着点点头。
  菱神的尸体就在工作间里。也可能已经被它们移动到其他地方,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仔细搜寻整个工作室。我转头看看背后,好像远远地看见菜刀闪出的光芒。
  「我们最好快逃……其中一个人偶追上来了。」
  拿着斧头的人偶似乎从会客室的门钻出来了。
  我们最好趁另一个人偶也追过来之前离开,我与久久津对看了一眼之后开始奔跑。

  最后我又再次回头看了一眼。

  工作间门前的那个人偶一动也不动。
  彷佛正在等待门打开一样。
  *  *  *
  冲到前院,眼睛被夏天的光闪到张不开.

  我们跪在草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回头看通往前院的门,看样子人偶并没有追过来。我放心地往前院一看,眼前的光景让我哑口无言。

  庭院的椅子上坐着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桌上还放着点心。
  菱神跟刚才一样躺在地上,这两个人却悠闲地喝起下午茶。

  「咦?你们怎么了,好像没把尸体一起带回来?」
  「是啊。你们不是去拿东西的吗?竟然忘了,这个失误未免太夸张。」

  茧墨吃着带来的巧克力,舞姬则吃着菱神为游戏所准备的饼干。两人的姿态极其优雅,我却有一种脑血管断掉的感觉。
  受不了这两个人把我们的辛苦讲得这么微不足道。
  「我说小茧,要我们把尸体运来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工作间的门根本打不开啊!你要我怎么开门?」
  「喔?果然如此,工作间被封锁起来了。真是麻烦。」
  听了我的抱怨,茧墨慵懒地用手托着脸颊,看来她早就猜到工作间的门被锁上。舞姬歪着头,面带微笑地按着胸口。
  「可是你们不把尸体带来真令人伤脑筋呢,我觉得很不安。」
  「不安你还笑得出来……他们将尸体移至别处的可能性很低,就算找遍整个工作室也找不到尸体的。小田桐君,那些女人偶怎么样呢?」
  茧墨突然转换话题,我将人偶的样子一一说明,茧墨听了我们在工作室内的攻防战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对身上有花瓣的人偶特别有兴趣。
  「——————花瓣。而且是花束上的花瓣……」
  茧墨很难得地引用了我的揣测,她轻咬下唇,似乎正在思考什么。接着她从盒子里取出一颗玫瑰形状的巧克力。
  「小田桐君,再来要请你找花。人偶对掉在脚边的花视而不见,也许是因为那束花已经不像原来的模样。我猜屋子里还有一个地方放着花,应该比可能已不存在的尸体还好找。你找出那束花之后,将花束交给门前的人偶。」
  「——————嗄?」
  搞不懂,为什么要把找到的花束交给人偶?看着疑惑地皱眉的我,茧墨微微一笑。

  「我猜它很可能想要丢花却没有丢成。」

  好诡异的结论。茧墨咬碎巧克力玫瑰后就不愿意多说了。
  若茧墨不肯说明,问再多也没用,我叹口气,看向舞姬。本想开口叫人,却又慌张地以咳嗽带过去。

  因为舞姬正抚摸着靠在她腿上的久久津的头。

  像是抚摸着爱犬般充满爱的动作。久久津开心地闭上眼睛。
  「久久津呀久久津,你没受伤吧?」
  「是,我没受伤,公主殿下。感谢您这么关心我这个狗畜生。」
  「没受伤就好,千万不要太逞强。这个世界只有一个你喔。属于我的你,不可以丢下我先死。」
  她的声音甜得出蜜,久久津露出一个由衷感到幸福的笑容。
  就这样,他越来越依赖主人。一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火大起来,我握紧拳头刻意别过头,往前看的我出声叫着背后的久久津。

  「该出发了,久久津……一起去找花吧。」
  他慌忙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我们再次站在工作室的门前面。
  我伸手拉开两片门扉,这时久久津对我说:

  「先生,我有一个请求,请您让我走在前面。」

  我慌忙转头看他,屋里的人偶依然在里头看守着。
  让他走在前面,一定会成为人偶第一个攻击的目标。
  「你在胡说什么?久久津,我不可能让你站在前面当诱饵。」
  「您说的没错,先生,我自愿当诱饵。请让我惶恐地再次强调,我跑得比先生快多了。没有必要造成我们两人同时被人偶追赶的局面啊。」
  久久津坚决地反驳了我的话,他毫不迟疑地继续说:
  「虽然不知道花放在哪里,但是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花并不在会客室。我负责将人偶引到会客室,这样先生就能趁机搜寻其他房间。即使狗畜生受伤了也没有关系。先生要赶紧找到花,完成公主殿下与茧墨水姐的要求。」
  我揪住他的衣领,久久津双手乱挥,像在抗议的人。但是我不管,这次绝对不准他这样,我的心充满类似愤怒的情绪。
  我以前也问过他类似的问题。
  「久久津,你觉得我像是那种看见你受伤还满不在乎的人吗?」
  从喉咙发出了如在地板爬行般低沉的声音,久久津看着我的脸,屏住气息。
  他慌张地摇头。
  「不像。非常对不起,先生,您绝对不是那种人。」
  「给我搞清楚!舞姬不是也叫你别受伤了吗?我也一样,不希望你受伤啊!你应该多少替我们……至少该替舞姬好好爱惜自己。」
  听了我的质问,久久津表情一变。他以坚定的声音回应:
  「您说的没错。公主殿下是这世界上最重要、也是唯一的主人。先生是我的恩人,人又这么好。」
  「我根本没有替你做什么,但是,正因为如此,我希望我们都不要受伤。你应该对自己的生存价值更有信心一点,因为有人这么关心你。」
  我将他往前一推之后松开手,瞪着他的眼睛并继续说:

  「你是人。而你竟然要逼我将你当成狗?」

  久久津瞪大双眼,茫然地看着我又突然笑了出来。
  他脸上浮现自然的笑容。
  「……我知道了,先生。我真的知道了。那么,我要改变说法。」
  久久津像个小孩般端正了姿势,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继续说:
  「我们两人一起在这房子里持续逃跑有点困难,先生,您相信我吗?」
  久久津顺畅地弯下腰行礼,姿态优美得让人惊讶。
  「我会帮您完成公主殿下所托付的事情。所以,最有效率的方法就是由其中一人引开人偶们……您觉得如何?」
  「……会客室太小,很难同时牵制住两个人偶。一直逃也不是办法,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另外一束花。」
  「那么这样如何呢?先生,如果情况危急,我就逃出会客室,到时先生再来救我。拜托您了。」
  他骗人。就算情况再危急,他也不会开口求救。
  我不能赞成。可是,就在我还来不及开口反对时,久久津又继续说了。
  「我相信先生一定很快就会来救我。所以,请先生不要辜负了我的决心。」
  久久津的表情好认真,从他脸上我发现丁至今从未见过的神情。他应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吧。但是就我看来,他对我的态度已经从一条狗变成一个人。
  「好,就这样办。我会尽快赶去会客室跟你会合,一定。」
  我说完便伸出手,久久津迟疑了一下,跟着伸出手和我交握。
  手指有些僵硬,有些痛,但不是大问题。久久津像是被火烫到般突然松开手。
  他看着自己的手发呆,不知道他能不能感觉到,我并不是在对他下命令。

  而狗是不会依照自己的意志跟人握手的。

  我们重新面对工作室的门,久久津吸了一口气后打开门。
  「那我先走了。先生,请隔一段时间后再进来。」

  他朝我笑了笑,随即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他的脚步声了。
  我焦急地等待时间过去,过了几十秒后才伸手抓住门把。
  接着打开了门。
  *  *  *
  走廊上没看见人偶,只有那些雕像还在。
  眼前的光景如此安静,远方传来东西崩坏的声音。
  我打开离我最近的一扇门,里头是卧室,但是简单的床架却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房间只放了几样基本家具,看起来像医院的病房。本来并不是当成卧室使用,有个角落盖着一块布,从缝隙中可以看见梳妆台跟衣柜。

  我穿过狭小的卧室,打开可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一走进去忍不住惊呆了。
  隔壁的房间像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个明亮的房间。乡村风的家具全都是粉蜡笔般柔和的颜色,而且还有精致的动物摆饰。书桌上有只猫,而角落则放着老鼠,栩栩如生的摆饰应该出自菱神的手。

  高级地毯上铺着几张报纸,油画的颜料与松节油的瓶子随意地扔在地上,调色盘上的画笔早已凝固。
  我看到放在房间中央的画板,不禁停下脚步观看。
  画纸涂成全黑。
  色彩层层堆叠,混合成深邃的黑色。

  在这间明亮的房间中,那张全黑的画彷佛是能吸入所有物品的窗口,我霎时发现到一件事。

  这里是自杀的菱神光的房间。使用者死亡后,房间按照生前的模样保存了下来。

  我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献给死者的花束,结果没有找到。也许菱神光生前就不喜欢用花来装饰房间。
  隔壁的卧室可能是察觉到菱神光的异常后,菱神昭拿来当成临时卧窒使用的房间。但是菱神光还是死了。那张遗留下来的黑色图画让人感觉到无比空虚与悲伤。
  我没有空沉溺在无意义的感伤,为了甩开负面的情绪,我走出这房间。

  黑色的画消失在关闭的门后,再也看不见。
  我往下一个房间前进,打开所有能找到的房门查看。

  陆续找到整面都是书柜的书房与放着钢琴的琴房。但是依然没有找到花。越来越接近会客室了,我焦急地打开了放置着系统橱柜的厨房。
  厨房的墙壁与地板都是市松纹路,黑色调的设计非常有未来感。我靠近之前人偶坐过的椅子上,忽然有种预感。
  生前的『菱神昭』让人偶负责所有家事,而这里是只有人偶会使用的空间,菱神昭应该会为了人偶替这个无机质的空间添上些许装饰。

  我看向之前并未注意到的窗户,讶异地张大双眼。
  嵌在墙面上的窗户下有着装饰用的棚架,上头放着一个黑色花瓶。

  纤细的瓶子里插着一朵盛开的红色玫瑰。

  花瓣前端有些枯萎,但不影响整体,我抽出这朵玫瑰。
  正想离开时,又停下脚步。我猜餐桌那边应该还有东西该拿,因为『菱神昭』会有很多客人来家里吃饭,而他又喜欢古典风的装饰。依这间房子的豪华程度来判断,应该会有那个东西才对。
  我寻找厨房的柜子,找到那个放在角落的东西,带着它往会客室走去。来到会客室门前听见吵杂的声音,我赶紧跑到门前。

  「——————没事吧?久久津!」

  我一边大叫,一边打开门。眼前的场景与上次非常类似。
  墙边放着裂开的桌子,斧头卡在壁炉上,人偶正试图拔出斧头。而被追至墙角的久久津脸上流着血。
  另一个人偶面无表情地举高手中的刀,地上有红色的血迹。
  视线跟着染红,我放下玫瑰冲到久久津身边,伸手抓住人偶的肩膀,人偶拚命反抗试图挣脱。
  久久津趁机朝它侧腹猛踢一脚,人偶应声倒在地上。
  「先生!谢谢您!您真的来救我了!」
  「有话待会儿再说,快跑!」
  趁人偶尚未站起来之前,我们往门口冲去。捡起刚才放地上的玫瑰后双手保护好花,冲出门外,接着拿出从厨房带来的烛台卡住门把。
  将门把卡在两个放置蜡烛的部分中间,让里头的人偶无法转开。确实卡住之后,我们再次奔跑。门板颇厚实,想用斧头劈开也得花费不少时间。
  「脸上的伤还好吗?抱歉我来晚了。」
  「没事的,看起来很严重,其实伤口不深。」
  我拿出手帕递给久久津,他一边跑着,一边将手帕按在伤口上。
  那个人偶依然站在工作间的门前,果然还是没有回头看我们。
  我从它身边绕过去,将红色玫瑰递给它。

  好像是献花给女朋友般的姿势,我们陷入沉默。
  它一动也不动,正觉得这样做似乎毫无意义时,它伸出了纤细的手。

  收下那朵红色玫瑰后,将花抱在胸前。

  接着,它在触挂面板上输入密码。
  喀啦喀啦的声音响起,工作间的门开了,它走进去。

  我与久久津对看了一眼,也跟着人偶走了进去。
  *  *  *
  走在短短的走廊上,接着打开了金属制的门。
  工作间内部充满沙尘。

  曾经燃烧着的暖炉已经熄灭,白色的沙子如夜晚的沙漠般冰冷。
  沙堆里可以看见被破坏的雕像。野兽的脸孔与人类的手脚随意地在沙地上伸展。角落放着作业台与装满工具与材料的纸箱。
  我不想看着这些过往菱神的创作遗留下的物品,我直直地看着倒在工作间中央处的那个东西。
  白色的沙之海有一部分被染黑,尸体就躺在黑色的色块上。

  起初还没有发现那个东西是人。

  『菱神昭』应该是举枪自尽的啊。
  然而,他的遗体却被人俐落地沿着背脊剖开。

  背上的肌肉像纸箱的盖子往两旁翻开。
  背骨与肋骨、内脏一目了然。有些内脏从背骨的间隙拉出,沾上不少沙子。大腿也如熟透的水果般往左右两边剥开。
  切得漂亮的横切面让人感觉到某种秩序。
  理智地剖开的人体看起来像是一件讽刺人类存在的作品。

  人偶走到尸体前,它并不畏惧死状凄惨的尸体。

  它将玫瑰花放在尸体前,祈祷般交握双手。
  我猜想,应该是它的主人命令它献花给尸体。

  只是在它还没献花之前发生了某些状况。

  将尸体剖开的人可能是菱神。我想像着菱神抢去人偶手中的花束,拿着花束殴打人偶的样子。在人偶尚未将花束拿去供奉给死者之前,菱神就封闭了工作间的门。
  那之后菱神不知因为什么样的动机而切断了自己的手,接着命令另外两个人偶攻击我们。只有这个人偶丢在工作间门口,却未取消献花的命令。

  我看着这个交握着双手的人偶,尽管做出祈祷的动作,双眼却没有闭上。
  玻璃眼珠里有一颗真人的眼珠在其中摇晃着。

  它是之前坐在前院的人偶。
  菱神对这个人偶特别有感情,所以才没让它参与攻击入侵者的行动。

  看着这凄惨而静谧的光景,我不发一语。我认识生前的『菱神昭』,但是这次受到的冲击却不是难过,而是觉得彷佛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我不想看到被解剖过的尸体。
  好像被强迫看到人类体内最丑陋的部分。

  我呆立原地许久,人偶也停止祈祷,回到走廊。
  再待下去很可能会被人偶关在这里,于是我甩甩头,慌张地背起尸体。
  这具尸体死后的僵硬已经消失,身体早就开始腐烂,血液与腐烂后流出的液体沾到背上。
  难以想像的恶臭与触感让人作呕。但是我只能尽力忍耐,久久津赶紧跑过来帮忙抬起尸体的双腿。

  我们两人搬着这具沉甸甸的尸体往外走。会客室的门渐渐被斧头砍破,我与久久津对看了一眼,一边注意着不让尸体掉下来,一边快步跑着。
  碰—————————!!

  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们迅速地跑在最后的通路上。
  假装没看见半路掉下来的内脏。
  *  *  *
  在千钧一发之际终于冲到前院,我忍不住跪了下来。

  尸体重重地压在我身上,用力深呼吸几口之后,卸下背上的尸体。
  尸体就这样脸朝下趴在草皮上。夏日的光照在尸体已经剖开的背上。

  还在喝下午茶的两人眯起眼睛,茧墨轻轻地鼓掌。
  「——————做的不错喔。虽说计划就是要运出尸体,不过,能顺利开启工作间的门真是太好了。」

  两人站起来走到尸体旁。
  茧墨将纸伞靠在肩上,低头看着尸体,如黑玫瑰般的豪华裙摆摇晃着。
  「解体的手法真干净俐落,这个就是人偶菱神崩溃的理由。」
  舞姬蹲在草皮上,很享受般地摸着尸体的骨头与内脏。
  我皱起眉头。的确,疯了的人才会拿刀剖开尸体。可是我不太懂为什么是因为被解体的尸体而崩溃。
  「之前离开这里时,菱神曾经说过要封锁这间工作室。但是在封锁之前,他跑去看了这具尸体。看到尸体时,他突然很想确认一件事情。那就是身为人偶的自己与身为人类的『菱神昭』,唯一而绝对的差异是什么。」
  人偶与人类最大的差异就是内容物。人类体内是内脏,而人偶体内则是金属。
  为了确认,他切开了尸体的背。
  「他发现人类的身体内部竟如此柔软而丑恶。他看着与自己一摸一样的人的内脏,精神开始错乱。原本他就没有完全接受『菱神昭』已死的事实,而透过切开自己的手进一步确认了自己与本尊的差异……相差过大的事实让人偶菱神彻底崩溃。」
  也许是对人偶与人类之间所存在的差异感到绝望,因此,他设计让我们参与他的游戏。
  我终于了解游戏的真正用意。茧墨之前也说过,人类的内脏从外表看不见。
  他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要将自己的肉体与除了『菱神昭』以外的人类做比较。让这些与『菱神昭』之死相关的人参与游戏,面对切除自己的身体的结果,扩散对死亡的恐惧。
  「愚蠢至极。他根本不需要解剖人类的身体。」
  茧墨轻耸肩膀,我同意她的话。但是,就算明白人偶菱神崩溃的原因,我们还是打不开大门。
  「小茧,该怎么办才好?就算我们得知『菱神昭』的尸体就是菱神崩溃的原因,还是没办法逃出这里啊。」
  「这点你不用担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处理。」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的解答从另一个方向传了过来,跪在草皮上的舞姬抬头看着我。
  她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
  「被妖怪咬下手之后,菱神感到很混乱。失去手又昏过去的菱神很容易被操弄…………没错,也就是说,任何事情都可以是巧妙的辩解喔。」
  舞姬舔了舔嘴唇后站起来,她拿起装有红茶的茶壶。
  ——————哗啦啦。
  她毫不迟疑地将茶壶里的红茶往菱神的脸倒下去。
  「呜…………呜呜…………」
  舞姬扯了扯菱神的脸,他终于醒了过来。发现眼前的人是舞姬之后讶异地倒吸一口气。动了动肩膀,想要施力推开舞姬,试了两、三次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双手。
  「好痛、好痛!我的手好痛啊!发生什么事了?游戏进行到哪里?啊!」
  「别管什么游戏了。来,请看看这边。」
  舞姬无视于菱神的咆哮,她抓住『菱神昭』的尸体上下摇晃。菱神的脸为之僵硬,似乎忘了手臂的伤痛而停止哀号。他全身颤抖,蜷着身体。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菱神如野兽般低吼,努力转过头,眼神却钉在尸体身上。他既困惑又憔悴,我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正想跟他说话时——
  舞姬便温柔地开口说道:
  「你可以放心罗,不必再烦恼了。我可以把你改造得跟他一模一样。」
  「…………什么?」
  菱神茫然地抬起头,舞姬伸手摸着他的下巴。
  她脸上浮现出圣母般的慈祥笑容,这个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以坚定的语气宣称。
  「我会利用尸体的骨头与其他可利用的部位重新打造你的身体,让你可以更接近人类,到时你的肚子被刀子划开就会死。这么一来,你就不必再为了你与人类之间的差异而苦恼。我可以让你无止尽地接近真实的人类,说到做到。」
  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还有,完全仿造人类的内脏根本不可能做到。但是舞姬却继续鼓吹菱神答应,菱神如中邪般紧盯着舞姬。
  「我是唐缲舞姬,拥有超能力的人偶师,我能保证,你的身体将和『菱神昭』一样。如何呢?」
  菱神嘴巴开开,原本就处于混乱状态的大脑又吸收一堆超乎想像的情报,陷入了虚脱状态。茧墨悄悄靠近舞姬后方,小声地询问。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巧妙的辩解。你真的能打造出一样的身体?」
  「我会使用一部分属于菱神昭的骨头与肌肉。要完全一样不太可能,但是在他会伤害自己的范围内,我可以尽量模拟。只要把出血量调多一些,就很难仔细地确认身体内部的状况。换句话说,只要有八成像就够了。只要他认为自己像人类就保证没问题。只要他相信自己已经和人类一样就可以。」
  舞姬慢慢地转头,露出一个恬静的笑容。
  「他刚才手被咬断时疼痛异常,气势受阻。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克服痛觉,继续切下自己的身体。只要他能够更加肯定自己的存在,相信就不会再发生这么荒谬的自残行为。」
  舞姬斩钉截铁地说完,再次转头看向菱神。菱神正出神地看着手腕被切断的地方。
  接着,他以哀求的眼神看着舞姬,茫然地询问道:
  「我、真的可以变得跟他一样?我……可以变成菱神……昭?」
  「当然。你原本就是依照菱神昭的样子而做出来的人偶,很容易就能让你变得跟他一模一样。只可惜,这里没有足够的工具。」
  她做作地叹息。菱神的脸闪过一丝不安。现在的他如无助的孩子般依赖着舞姬,处于混乱状态的菱神依靠着唯一能为他指示方向的指针。
  「——————你会替我开门吧?」
  听了舞姬甜美的声音,菱神点点头。在舞姬的搀扶下,菱神摇晃地站起身,像是被线操控的人偶般走向大门,但是,他踌躇地停在密码锁旁。
  舞姬走到他背后说:
  「没有手可以输入密码就请人偶代劳吧。但是,人偶们因你的命令而等着攻击每一个进去的人。请你进去屋子里命令它们『到前院集合』。这么做就能解除你之前给它们的攻击命令。」
  「……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嗯,很乖。没问题的。我很开心你能这么做。」
  舞姬抚摸着菱神的头,像是要让他安心。依然错乱的菱神眯起眼睛。
  久久津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一脸懊恼。我觉得有些疑问,因为光从现在的状况来看,久久津的反应如同被抢走主人的狗。

  但是他的眼神似乎不像只狗会有的。

  「小田桐君,发什么呆?看来我们可以安全脱身了,可喜可贺。」
  茧墨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一回头,她正转动着手中的纸伞。
  她慵懒地盯着我看,我将浮现在脑中的疑问拿来问她。
  「可是……让菱神被改造真的没问题吗?」
  我看着菱神消失在屋内的背影呢喃道。舞姬的承诺只不过是用来逃离这里的说词。
  茧墨轻轻耸肩,平静地说:
  「谁知道……但是想被改造总比被自杀的愿望附身还要来的健康一些,只要他能把自己当做『菱神昭』而活,他就不会再做出疯狂的行为。能够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是很幸福的事……而且,这样我们也不麻烦。」
  茧墨的话让我陷入沉思。两个『菱神昭』都因人类与人偶的差异而苦恼。即使只是取巧的诡辩,若舞姬执行完她承诺过的手术后,人偶菱神能够重新找回自我就好了。
  他将变成唯一的菱神,得回安稳的日子。

  过了几秒,我听见命令人偶集合的声音,菱神跟着其中一个人偶回到前院。
  不可思议的是,他脸上那苦恼的表情已经消失。
  *  *  *
  女人偶输入了大门的密码,紧闭着的大门缓缓地开启。
  冬天的风强力地吹进门内,我愣愣地望着门外被切成四方形的天空。
  天空漆黑一片,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晚上。
  在那个四季都是夏天的庭院里,时间彷佛静止一般。突然看见外头的冬夜,让人有些困惑。冰冷的空气麻痹了肺部,细细的雪花从空中缓缓飘落。
  地面堆积一层白雪,远远的看见像是被洒了一层白砂糖的树木。
  外面的景色如此黑暗却耀眼。
  好神奇的光景。

  「咦?下雪了啊?没想到外头竟然这么冷。」
  发出惊呼的舞姬率先走了出去。我与久久津紧跟在后。

  绕着整个工作室的栅栏门依旧敞开着,车子停靠在深灰色的墙边。应该是菱神家的车,平常应该停在其他地方,毕竟这一区的地面柔软,并不适合停放车辆。

  舞姬擦了擦车窗窥视车内。我也跟着凑过去看。前座放着舞姬的提篮与茧墨的手机。舞姬对背后的久久津说:
  「久久津,那个东西应该掉在前院,你去拿来好吗?」
  「您是说……那个东西吗?」
  「就是这个。呵呵,你知道是什么吗?」
  舞姬恶作剧般笑了笑,用手比出手枪的样子。久久津点点头之后,转头走回屋内。
  现在才想起我与久久津联手演出窜逃剧码时,其实可以带着这把枪当武器。然而那是一把小口径的枪,很难让人偶停止动作,幸好最后没在人偶身上留下丑陋的伤口。
  虽然我属于被攻击的一方,但是不必杀死人偶就能脱逃让我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久久津就回来了。他用手枪柄打破车窗。
  ——————眶!呕!哐啷!呕啷!

  久久津开了车锁后打开车门,从前座拿出提篮与手机。连同掉在后座、我跟七海借来的手机也全都拿回来了。
  舞姬收下提篮,篮子里放着许多不知用途的工具。
  「好了,我去帮菱神止痛。准备一埸正式的手术需要不少时间,必须先搬运尸体。利用房子里的冷冻库可以暂时保存需要的部位。之后只要放到冷藏室……久久津来帮忙吧。」
  「是的,公主殿下。请尽管吩咐。」
  久久津深深一鞠躬,留下我与茧墨面面相觑。
  我原本就是为了保护舞姬而急着赶到茧墨身边,但是现在舞姬人在这里,最好先带她回事务所一趟。然后我可以回她家帮她拿菱神的手术所需要的工具。最后的步骤就是找出日斗与雄介。

  「小茧,我找到狐狸了。接着要找雄介。」
  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铃。

  在我开口说话时,手机正好响了。铃声让我回想起接到旋花自杀时的那通电话,忍不住吓了一跳。茧墨完全不受影响,立刻接起电话。将手机靠在耳朵旁,茧墨露出惊讶的表情。
  「喂……是你啊。没想到你会打电话来。」
  是谁打来的电话,我看着茧墨,她微微一笑。
  「好,我让他听。」
  她将手机拿离开耳朵,然后对着我说出了意想不到的名字。

  「雄介君打来的,好像有话想对你说。」
  我立刻抢过手机放在耳朵边。

  「雄介,喂!你现在在哪里,雄介?」
  『………………』
  我拚命地说话,雄介却没有回答。电话那头只有凝重的沉默。然而,我还是继续喊着他的名字。
  好不容易才和他通上电话,绝对不能让他轻易地挂上电话。
  「雄介,听得到吗?快回来吧,雄介,你……」
  『…………请你救救他。』
  低沉的说话声传入耳里,我茫然地思索着他说的话。
  他说,请你救救他。不是请救我,而是请救他?
  ——————这个他又是谁?

  『……我循着旋花的记忆来到了人口贩子的家。你问问舞姬就知道这是哪里……要不然就问茧墨小姐,她可能知道。』
  他以空虚的声音说着,但是,他不是想找舞姬报仇吗?让我联络舞姬不是会妨碍他的复仇计划?现在的他怎么会没想到这当中的影响?
  可见他现在脑子有多混乱,我握紧手机继续问:
  「雄介……发生了什么事?」
  『那里有小孩……可是只有我没办法……请你救救他……』
  他的声音混着哭声,他痛苦万分地诉说着。

  『…………我实在帮不上忙……』

  电话就这么断掉了。我放下手机开始奔跑。冲进工作室,远离了外面冬天的寒冷。舞姬与菱神在夏天的前院,但是没看见久久津。我对着坐在椅子上的舞姬说:
  「舞姬小姐!人口贩子的家在哪里?就是你把妹妹卖给他的那个人口贩子!」
  「…………咦?」
  舞姬转过身并歪着头,她已经包扎好菱神的手。
  那个绷带也是为了安抚菱神的小道具吧。菱神乖乖地坐在椅子上。
  舞姬悠闲地回问:
  「我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吗?我有些不懂。」
  「我一定要去那里。刚才接到一通电话,有人要我救那边的一个人。是他的要求,所以我一定要去那里!」
  我不知道雄介遇到了什么事,但是彻底崩溃了的雄介竟然那样地拜托我,所以我一定要帮他,不能够背叛他的期望。
  「因为某人的请求而去救一个不认识的人?您的行为模式好难以理解,我觉得非常地不可思议……到底是谁请您救人呢?」
  舞姬爱困似的眼神望着我,似乎不太愿意告诉我人口贩子的家在哪里。我握紧拳头,再次压抑住即将爆发的情绪。

  然后,我说出了那个名字。
  「——————是嵯峨雄介。」

  舞姬微微张开双眼,难得出现不一样的反应,她低声说道:
  「……他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人?」
  「没错,就是刚才提到的,那个想杀你的少年……同时……」
  我回答了她的问题,喉咙一度哽咽、说不出话。
  舞姬的眼神很认真,我想起了雄介的笑容。

  我深吸一口气之后补充说:

  「也是爱着旋花的少年。」
  他打从心底地把旋花当成家人般爱着。



  事件Ⅲ
  那个事件之后,我遇到了很多疯子。

  活在这个世界既辛苦又难熬。

  其证据就是,世界上总是发生许多扭曲的事件,让这些疯子崩溃得更撒底。我刻意接近这些人,一次次地感到绝望。

  我也跟他们一样,我杀了人却还苟活于世上。从遇到狐狸那时起,又或者在更久以前,在人生这绦珞上,我就已经走偏了。

  我也跟他们一样,总有一天会比现在疯得更彻底。

  这样的我不可能拥有正常的生活。我甚至不能对生活抱持任何希望。我一直苟延残喘地活着,一天天过着不正常的日子。
  然而,当我发现的时候,我竟然有了一个去处。

  活在这个世界既辛苦又难熬。
  连生存这件事都不能尽如人意。

  然而,这世上还是有人拼命地想活下去。有个很温柔又很笨拙的人。
  在我不停地与疯子们接触时,不知不觉我竟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这全新的生活还称不上安稳,但是却很快乐。

  杀过人的我原本已经不可能再和谁有瓜葛,应该是这样才对。
  可是,有人陪伴是多么开心的事。我再次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这就是我所犯下的、最致命的错误。
  *  *  *
  从菱神的工作室开几个小时的车,来到人口贩子位于深山的家。
  封闭的方式让人联想到鸦越家。上山的私有道路虽然没有设下关卡,但是一般人并不会走到这条路上。从事贩卖人口这种特殊的职业,因此刻意住在与社会隔绝之处。

  这么一来进出也不容易被人撞见,是个非常适合谈生意的地方。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恶心,下车后,点起一根烟。

  抬头看着清澈的夜空,云雪已经散去,天上繁星点点。幸好路上没有积雪,冷静下来后,将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我瞪着眼前这栋建筑物。

  全黑的扁平型建筑,中央部分是入口,左右各延伸出一个L型的部分,各自独立的构造。只有中央部分亮着灯,从敞开的大门可以看见入口。木造的大厅,楼梯与柱子的都设计成圆弧造形。
  这样的设计很温暖,能够消除人的压力,而这样的造型给我一种印象。

  这里好像幼稚园或托儿所,为了小孩子所打造的建筑物。
  对照『人口贩子』这样的辞汇,将房子设计成幼稚园实在令人心惊。

  「买卖的商谈时间往往很长,你对这栋建筑物的印象没错。实际上这里就是暂时托儿的地方。真正来自附身妖怪家族的孩子们,有些从外表根本分不清是人类还是野兽。除了这些生来就具有某种附加价值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需要某种程度上的调整。
  茧墨甜甜地说。希望她不要随便读取别人的内心。我不理她,转头看向后方。
  舞姬正关上车门,不知道是不是听到茧墨刚才说的话,她手上拿着提篮,疑惑地歪着头。
  「咦?你也知道这里吗?真令人意外呢。茧墨家除了你全都没有超能力。当然,茧墨日斗先生是例外。你们应该没有卖掉其他无用之人吧?」
  「没有。狐狸的超能力太过特殊,拿来卖掉恐将造成危险。我也是听别人说才知道这里。」
  ——————啪!
  茧墨咬下一块巧克力,精美地编造出的巧克力铁链就此粉碎在她口中。
  「贩卖的人当中也有老人,但是现在主要贩卖的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孩子。像旋花君这种单纯只是出生在超能家族的小孩价值不高,必须要赋予某些附加价值才能高价售出。比方说把她教养成会听从命令的个性之类的……过程可不轻松,不但麻烦而且没赚头。」
  「——————小茧。」
  我出声提醒她别再说下去,她看了我一眼之后轻轻耸肩。
  随后再度吃起巧克力,吃完那条巧克力铁链之后,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着:
  「对了,雄介君要你救的人到底是谁?又该怎么救呢?还有,为什么连我也得来这里不可?小田桐君,请你说明一下。」
  「如果你想回去,大可以请茧墨家的人来接你回去。只不过,他们要派车到这里还需要一些时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好意思,我希望小茧也能够帮忙。」
  很明显,茧墨心情非常不好。但是,我发誓这次一定要拖她下水。

  在菱神的工作室时,舞姬主动提议带我们来人口贩子的家。也许会跟雄介正面冲突,所以我试图阻止过她,但是她很坚持。舞姬向菱神借了车钥匙,让久久津负责开车,最后我只好一女协,将拒绝同行的茧墨也硬塞进车子里一起出发。

  『其实我也会开车。在久久津来我家之前,我都是自己开车。就算你丢下我不管,我也有办法去人口贩子那里。我会想尽办法跟过去,我的毅力超乎想像喔。』

  舞姬当时是这么说的。我不知道什么让她这么有兴趣。
  茧墨用她那对猫儿似的眼睛望着我,随即不经意地笑了。
  「算了。我对他的话颇有兴趣,就当作来这里杀时间吧。」
  「…………请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我极力想要避免她将这状况当成娱乐。听了我的回应,茧墨很讶异。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在我还没开口问她为什么露出讶异的表情之前突然听到别人的声音。
  「听到人口贩子这个名词只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并不会害怕。」
  一回头,刚从车子走下来的久久津正看着这楝建筑物。他的脚因为解剖了『菱神昭』的尸体而沾上脏污。舞姬看了看大家,面带微笑。
  「大家都到齐了,进去吧。一直站在外面太冷了。」
  她甩动一头白发迈步向前,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是她果然很积极。
  我们往入口前进,树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听起来很不祥,我们在树木声的伴奏下走进大门。

  ——————你来啦?
  这时,好像有一个声音从我的耳朵旁飘了过去。

  我觉得我好像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  *  *
  建筑物里充满寂静,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
  入口大厅里的楼梯有些地方积满灰尘。宽广的空间内有两扇材质厚实的门。左右两边有通路,连接着能通往房屋两端、造型简单的门。久久津四处张望,警戒地低吟:
  「好、好奇怪。会不会太安静了?公主殿下,请您跟着我。」
  「没问题,久久津。你真的很神经质呢,这一点让我很意外……不过,没问题。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
  舞姬温柔地微笑着,我看着这扇厚实的门。
  门上有不少装饰,里头很可能是专门用来商谈用的私密空间。人口贩子会在哪个房间呢?我有话想当面问他,就在我这样想并往前走的时候——

  「小田桐君……难道你从刚才就是认真的吗?」

  茧墨讶异地问道。我转头看着她,顿时哑口无言。
  茧墨用一种看着疯子的眼神看着我。

  我突然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有点不懂为何茧墨要那样看我,我也跟着盯着她看,接着我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茧墨背后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着的。

  这时,我终于察觉到我没注意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实。
  「————————啊!」

  雄介是从人口贩子的家打电话给我的。他得到旋花的记忆后,追溯着她悲惨的记忆而探访过去的原点。其动机可说是简单明了。

  停车场没看见雄介的车,而人口贩子的家又是如此安静。
  我怎么会愚蠢到以为人口贩子还活着呢?

  终于知道为什么茧墨会那样看找,因为我遗漏了一个最致命的事实。

  ——————原来如此啊。
  现在想要阻止雄介报仇,已经太迟了。

  「……对不起……我终于想到了,非常抱歉。」
  我背对茧墨走了出去。走到从墙壁延伸出的柱子后方,茧墨看不见的地方时停下脚步。我伸手打了墙壁一下,却感觉不到疼痛。无法逃避的事实占据我的大脑。

  雄介联络我的时候,已经杀了人。
  我到目前为止还在作着美梦,还因为他打电话请我帮忙而窃喜不已。

  我闭上眼睛,抚摸疼痛的肚腹。我的确为了雄介还愿意相信某人而感到开心。但是,这不代表什么。我现在没有空烦恼这无聊的事情。

  雄介要我来救某人。
  而我必须来救出某人的事实依旧没有改变。

  我打了额头一拳后张开双眼,看着拳头。皮手套上竟沾着血,但是我并没有受伤。我屏气凝神,不安地转头看旁边。

  柱子后面的墙壁竟染上浅浅的红色。
  某人的红色手印轻轻地擦过墙面。

  「……………………雄、介?」
  我茫然地低头,地上有着一些不甚醒目的血迹。我沿着血迹跑着,差点撞上房子左边那扇厚实的门。我用力拉开它。

  ——————喀啷。
  里头的房间挂着许多如蜘蛛网般层层缠绕的铁链。

  「……………………嗄?」
  眼前的光景已经超过我所能理解的范围。

  灯泡也破了,房间里黑漆漆。走廊上的灯光照在铁链上,让铁链如深海鱼般散发诡异气息。铁链末端钉入墙壁、地板与天花板。沙发被铁链贯穿,填充在里头的羽毛四处飘散,沾上红色血迹。我抬头看着地上那块黏稠血渍的来源。

  铁链的中心吊着一名老人。
  他看起来像是盘据在蜘蛛网中央的蜘蛛,也像是某种宗教画。

  老人的手脚卷上铁链,支撑着身体。手腕上的肉被绞烂,露出里头的关节。
  破损的衣物空洞可以看见发黑的皮肤。致命伤应该在头部,头盖骨凹陷,像石榴的内容物清晰可见。一看就知道老人早已死亡。

  头部的伤八成是雄介打的,他杀了人口贩子。
  有一点我不明白。这间房间被铁链层层包围,根本走不进去,也碰不到老人的尸体。铁锈味反覆涌现,让我忍不住咳嗽。我喃喃地说道: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
  *  *  *
  一白一黑的两人观察着房间内的情景。两个互相对照又极为相似的人看着空中的尸体。
  茧墨微微笑着,舞姬按着嘴角,以甜得能滴出蜜汁的声音说道:

  「哎呀……好像已经死了。嗯,他的死相还真壮观……呵呵。」
  她露出很突兀的笑,裙摆飘飘然飞舞,她转头看着我。
  不知为何,她很开心似的说:
  「我真佩服他。所谓的复仇是让自己彻底崩溃的一项工作。即使下定决心也不容易付诸实行。但是,他却能杀人杀得如此漂亮。我觉得很意外。」
  舞姬用手展示尸体,她的话让我听了很不舒服。
  复仇并不容易。但是,这并不是一件做了就值得称赞的好事。
  「舞姬小姐,这是……」
  「我很惊讶,但是也能够理解……原来如此,他是认真的喔。」
  她打断了我的话语,语气转为低沉。她认真地思索着。
  正想问她为何突然那样说,她便露出了一个开朗的微笑。
  「呵呵,但是,这个铁链又是怎么回事呢?真是搞不懂。」
  「我也不懂……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两扇门通往同一个房间。光线黯淡有些看不清,但是可以看到里头分成书房与会客室,从中央划分成两边的格局。而老人就吊在位于中央的界线上。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我皱着眉头揣测着,茧墨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看样子他失败了。」
  ——————啪!

  茧墨咬了口巧克力后喃喃地说道。
  「……你说……失败?」
  「嗯,失败。我曾经跟你说过,他从众多超能力者的孩子中筛选出少数几个来交易。大部分的商品都是卖给客人赏玩用,他拒收那些拥有危险超能力的孩子。但是,若孩子承受过重的压力时,本身拥有的超能力很可能突然爆发出来。我猜他可能是踩到某颗地雷了。」
  这间挂满铁链的房间绝对不是普通人做出来的,然而,超能力者往往能超越人类的界线。
  茧墨的意思是这问铁链房是老人买来的小孩做出来的,我吃惊地张大双眼。
  「也就是说老人是被当成商品的小孩杀死的?」
  「小田桐君,我知道你在期待什么。致命伤在头部,若我要使用铁链杀人,可能会利用绞杀的方式,或者让铁链贯穿过胸部而死。但是,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致命的外伤。所以,他的死应该就是雄介君造成的没错。只不过,他的死还有其他重要因素。」
  期待破灭的同时我察觉到,那个重要因素就是我必须找到的人。让房间充满铁链的孩子现在人在哪里?
  「那个孩子应该就是雄介要我救的人,得快点找到他才行!」
  「……我不确定你的猜测正不正确喔。」
  华丽的裙摆转了一圈,茧墨离开房间。舞姬拉着久久津走到茧墨刚才的位置。他苦着一张脸望着老人的尸体。茧墨走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
  她看着入口,脸上浮现出讨厌的笑容。

  「即使救不了他,你也还是会奋力挣扎看看吧?」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入口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推开茧墨往大厅跑过去。
  茧墨伸出手,白皙的手指指着大门。

  「这是…………」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在想什么。但是,需要人帮助的人不能堵住来帮忙的人的路啊。这种行为很不应该,就算被切断手也不奇怪。没错,希望他能够学会这一点。」

  那扇有两片门扉的大门被封起来了。许多环状物牢牢锁住两个门把。
  有铁制品也有布制品,如人的脊椎骨般环环相扣。仔细看了之后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那些扣在一起的环状物竟然是项圈和手铐。
  原本拿来锁住生物的道具,现在牢牢地锁住大门。
  *  *  *
  「好了,来找那个孩子吧。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小孩。来到这里时大门敞开着,也许都已经逃出去也不一定。而既然现在大门被锁住,那么锁住这扇门的小孩一定还在这栋建筑物里……不知道他这么做是想要找我们帮忙,还是有其他目的。」

  茧墨呢喃着不祥的话语。久久津发狂似的拉着门把。
  舞姬的反应没有特别激动,她坐在楼梯上,慵懒地说着:
  「雄介先生的愿望和我没有关系。我对那孩子也没兴趣。我就是这样无情的人,只不过,我希望至少能给我一张舒服的椅子坐。」
  「那你可以去找一个适合休息的地方,若找到的话我也可以一起休息。」
  舞姬不像刚才般兴趣盎然,她们擅自决定好休息的方针,久久津不再拉扯门把,他朝我低头行礼。他也决定跟随舞姬,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办法。
  不过原本雄介就只有找我帮忙,我一个人去找那个孩子才是上策。

  「小茧,我出发罗。如果你在找椅子的时候碰巧看见那孩子,请告诉我。」

  跟茧墨说完话,我开始走了出去。我往右边的通路前进,打开造型简单的门。

  ——————喀嚓。

  走廊上没有开灯。我打开开关后,关上背后的房门,走入寂静之中。
  木造的走廊上有一左一右两扇门,感觉不出有人存在。

  我拉开了右边那扇门。
  ——————喀嚓。
  原来是一间寝室。狭长型的房间摆着四张双层床,从尺寸可以看出是小孩用的床。里头没人。为了确认,我走回走廊,打开对面那扇门。
  左边的房间也一样是寝室。相同的格局,但是床单一间用的是红色,另一间用的是蓝色。
  可能一间是男孩房,一间是女孩房。我回到那个可能是男孩房的寝室。

  蓝色的床单上放着玩偶。墙壁和地上有小孩的涂鸦。
  涂鸦充满蜡笔画出的朴拙线条,一条黑色的小狗伸着舌头,红色的花海填满整个地板。

  房间两端是长方形的窗户,以小孩的房间来说算是很朴素的布置,但是依然很温馨。我环顾着这房间,突然有个东西吸引了我。第一层的床上,枕头边的墙上涂着白色油漆。

  油漆角落露出黑色的文字。白色油漆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而涂上去的。

  油漆刚好只涂到床的上面,乍看之下好像只是乱涂上去好遮去底下的涂鸦。但是我觉得有些不寻常,于是便走过去搬开床垫。

  ——————嚓。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充满哀号的文字如蚂蚁般密集。

  我的心脏彷佛被人捅了一刀,立刻放回床垫,看着四周。
  这时才突然发现这房间异常之处,彷佛瞬间看穿了错觉画的机关一样,重新得到了新的观点。我再次看着那幅小狗的画。黑色的小狗并不是吐着舌头。

  它口中咬着一只人手,黑色的小狗正在吃人。

  涂鸦正好画在可以看见窗外的位置。某个预感的驱使之下,我走到窗边,贴在冰冷的玻璃往外看,笼罩在黑夜下的一排树木前有个东西。

  ——————是一间狗屋,但是里头没有小狗。
  突然觉得想吐,于是我离开窗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看着地上的涂鸦。
  红色的花朵间长出白色的手,而这个涂鸦对着另外一扇窗。

  我再次走到另一扇窗户旁,和刚才一样贴在玻璃定睛凝望外面。

  地上有被挖掘过的痕迹,附近开着许多花。
  红色的花随风摇曳,厚实的花瓣颜色融进夜色中,看起来有些朦胧。

  我拍了拍玻璃,离开窗边。再次冲出房间,跑进对面的房间里。这间房间没有窗户,也没有涂鸦。两个房间除了床单颜色以外还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没有玩偶也没有蜡笔,我不禁怀疑起之前的判断。

  这两间房间真的是用小孩的性别来分类的吗?
  小孩是商品。相信人口贩子不会轻易地杀死商品。

  就算要杀也是有目的地杀,房间的窗户应该是故意让孩子观看用的窗户。

  无法处理的孩子或者企图逃跑的孩子就会被活埋或者吃掉。
  蓝色床单的房间有窗户,而红色床单的房间则没有窗户。

  我想人口贩子是以孩子的心是否已死来分房间的。对他的教养没有反应的小孩就不需要刻意让他看见残忍的画面。我想起旋花抱着骷髅头时的笑容,她可爱的表情与这异样的房间合而为一。我早已看惯了残酷的事件,然而旋花那熟悉的笑脸却深深刺痛着我的心。
  「呕……呜……」
  胃酸冲到喉咙,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啼哭。我尽量让自己赶快冷静下来。
  我吐出口中的胃酸,自动跳过浮现在脑海里的涂鸦。那个孩子并不在这里,不需要继续待在寝室看这些东西。
  我必须持续搜寻,直到找到雄介说的那个孩子为止。我离开寝室,继续在走廊前进。我找到普通的浴室与洗脸台。干燥的厨房似乎也没有异常之处,这让我感到放心,可是依然没有看见任何小孩。

  他到底在哪里?我决定先回到大厅再说。
  我从走廊经过寝室,然后慌张地停下脚步。

  蓝色床单的房间好像有人。
  我戒慎胜恐惧地打开房门走进去,真的有人在里头。
  熟悉的黑白身影并排在眼前。
  茧墨与舞姬如双胞胎姊妹般并肩坐在床上。

  看样子,她们决定拿这里的床充当椅子坐。我愣愣地看着两人。
  茧墨吃着巧克力,而舞姬则摸着一旁久久津的头。
  看着柔软地崩解的巧克力,我感到很不合理的厌恶。
  「小茧……可不可以不要在这种地方吃巧克力?」
  「怎么了呢,小田桐君?才想说你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没想到还说出这么乱来的话。你说不要在这种地方吃,那你说说看,我还能在哪里吃呢?」
  我走到她面前提议,没想到她却冷静地反驳。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墙上的涂鸦。又或者已经注意到只是并不在意。我知道她的习性,却忍不住迁怒似的对她说:
  「除了这里,你想在哪里吃都没关系……你没看见墙上的涂鸦吗?」
  「我看见了,小田桐君。我只是不懂你想说什么,这间寝室应该是这个家里最和平的地方了喔。」
  「……………………嗄?」
  她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绪。茧墨清澈的眼神看着我。
  她咬着巧克力,包裹在中心的洋酒沾湿了她的嘴唇。
  「你大概还没有走过左边那条通道吧?」

  冷淡的低语冲入耳中,我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察觉到久久津有些不对劲。
  他全身微微地颤抖着,头靠在舞姬腿上,舞姬正慢慢地抚摸着他。
  「没事的,久久津。没事喔。你已经是我的东西,不需要再害怕。没事的,不会有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振作点,好吗?」
  她如唱歌般流畅地说着,但是久久津依然没有拾起头。他固执地将脸埋在舞姬腿上。
  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才能让久久津怕成这样。
  久久津有着被茧墨千花教育成自己是狗的悲惨过往。
  左边的通路一定有什么会让他想起过去的东西,肚子好像又痛了起来。我已经不想再看见什么悲惨的景况。我好想逃出这里,茧墨看着受到冲击的我说:

  「大门已经被封锁了喔,你已经没有退路,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说的没错,我打从心底感谢大门已经被封锁这件事。
  因为我必须完成雄介托付我完成的事情,不能逃避。

  我朝茧墨点点头,放弃跟久久津说话。现在跟他说话很可能会让他更混乱,我默默地离开寝室。回到走廊,经过空无一人的大厅。

  我抱着疼痛的肚子往左边的通路前进。
  然后,做好心理准备后拉开那扇造型简单的房门。
  *  *  *
  打开灯之后,并没有看见预期中的木造走廊。
  眼前只有一条用水泥打造出的坚硬而狭窄的通路.

  天花板很低,给人压迫感。彷佛是刻意要给人压力而设计出的通路。
  连温度也低了几度,但是额头却还是渗出汗水。我想起天国与地狱这样的形容,立刻就想沿着来时路冲回去。然而,我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走着。

  通路旁隔着相同距离就有一扇铁门,我皱着眉看着敞开的铁门。
  门上的锁被扯坏,让我想起那些打入墙壁的铁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谨慎地看着房间内的状况。
  我看到毫无遮蔽的便器与床。床架附着固定四肢的金属零件,放着硬硬的床垫,上头没有枕头。一条不明用途的铁链自天花板垂下,轻轻摇晃着。

  这房间简直像牢房。还搞不太清楚状况的我对此并没有多激烈的反应。只觉得好像看到了拍片用的场景,毕竟眼前的光景和现实差距过大。

  一股酸臭味刺激着鼻腔,但是房内冰冷的空气又少了一些真正称得上恶臭的腥味。
  小孩也不在这里。我关上门,走到隔壁的房间。

  打开下一个房间的门之后,我就明白那条铁链的作用。
  垂到地板的锁练前端附着一个项圈。

  锁住大门的项圈似乎是从刚才的房间拿过去的。
  铁链可以调整长度,若调至最短,被绑住的人连坐都没办法坐好。这铁链的用途好丑恶。我咬着下唇,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装着铁门的房间配置完全相同。除了前两个房间以外,其他房间的铁链与项圈都被扯下。
  看完所有的房间后,我往距离这些房间略远的地方前进,打开另一扇比较大的门。

  ——————咿呀。

  四个巨大的铁笼堆放在昏暗的房间里。怎么看,这种尺寸的铁笼都不像是拿来关动物用的。我蹲下来看着铁笼,伸手摸着靠地板的部分时,手指似乎摸到了什么。

  那是根黑色的长头发,我闭上眼睛,扔掉这根头发。
  这根头发的出现完全在我预想范围之内,我已经做好心理辈备,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受到影响,肚子虽然隐隐作痛,状况却还算稳定。

  确认过所有的笼子都是空的之后,再次回到走廊。打开对面的另一扇大大的门。
  里头是仓库。铁架全都被破坏,把人口贩子吊起来的铁链应该是从牢房与这里拿走的东西。长度不够的铁链就连在一起使用。

  小孩也不在这里。
  离开仓库之后,我继续前进。最里面的一扇门有着鲜艳的色彩。
  青铜色的门上有着宗教风的装饰,看着有点眼熟。尽管经过简化,但是这扇门的设计让我想到罗丹的地狱之门。竟然选择地狱门来模仿,这品味未免太恶劣。
  ——————来者啊,快将一切希望舍弃。(注2)
  我想起那句有名的诗句,愚蠢到让我忍不住叹息。我打开门,看了里头之后哑口无言了。

  天花板上一盏豪华的水晶灯正闪闪发光,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沙发是高级的皮沙发。这个房间以西式家具装潢,留声机上还放着唱片。这里的豪华装潢与牢房简直天差地别,令人难以置信。我再次联想到天堂与地狱这个形容。

  我观察着这个房间,视线停留在左边的墙上。
  墙上没有挂画,而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柜。

  里头放着各种各样的『工具』。

  工具从一看就知道用途的东西,到一些很难想像要用在人身上的东西都有。刀子和线锯之类的让人根本不愿意去想用途。这时,我才发觉背上早已流满冷汗。
  注2出自但丁的《神曲》。描述地狱之门上所刻着的诗文中的句子。
  这里是让人买了人之后尽情享受的地方。有很多人想要在商品到手之后就能立刻使用,而这间房间就是为了这目的而准备的。我觉得肚子好像快裂开了,耳边听到孩子的叫声。

  ——爸爸?痛不痛?
  「……………………你在吗?」

  我摸着肚皮对着空中发问。但是没听到孩子回应,不知道他躲在哪里。我现在更明白雄介要我救人的理由了。
  他一直不出现也正常,待在这台环境之下很难再相信人。
  「……如果你在这里,可以出来吗?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保证。」
  我的声音无力地回响。我穿过房间,打开另一扇门。里头有一张附纱帐的公主床,充满恶趣的寝室里也放着许多工具。我踢走地上的灯,打开下一扇门。

  这是一间宽敞的浴室,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有着过分奢华装饰的陶瓷浴缸。
  地板以马赛克瓷砖拼出复杂的图案,不过只有一半的房间铺着瓷砖。

  浴室另外二分之一的空间是玻璃围成的房间。
  看着这诡异的配置,我停下脚步。
  「…………………………这是?」

  玻璃屋内是白色的地板,光滑的地面中心有个排水孔,四周却没有排水沟。
  和用外头的操作面板就可以打开天花板的莲蓬头冲水。
  为什么要把房间弄成这个样子?一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用力按着嘴角。
  觉得有点想笑、又很想呕吐,不得不嘲笑起自己。

  我很自然就想到了这个房间最糟糕的用途。

  这里是冲洗鲜血与肉屑的地方,浴室里还留有些许污渍。
  我知道线锯和其他凶恶的刀刃是拿来做什么的了。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呕、呜呕……」
  这次真的吐了。胃里的东西喷在瓷砖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怎么可以设置这种没人性的房间。我好想大吼,可是却没有发泄的对象。我站起来走出去,很想把有关这里的记忆从大脑消除,也想朝着人口贩子的尸体吐口水。

  我回到最初的豪华房间,本想直接离开却注意到有扇门隐藏在角落。立钟旁边的墙壁挂了很厚的窗帘,窗帘角落露出来的并不是窗户,而是一扇铁门。真想戳瞎自己的眼睛,再也不想看这些东西了。

  怀着不该发现暗门的心情走近铁门,僵硬地拉开它。
  看着这间房子里最后一个房间,有一种梦见可怕恶梦的感觉。

  房间很小,四周都是水泥墙,角落有一个布袋。
  里头充满浓浓的血腥味和腐败的气味。由商品的消耗方式来看,要虚理残留物有一定程度的困难,这就是为了迅速处理掉尸体而设计出的房间。

  我看见的是被带到这豪华房间后的孩子们唯一的出路。
  看着这可能连结着庭院的房间,我无言地望着天花板。

  ——————这是一条垃圾滑道。

  我紧咬下唇,用一种类似祈祷的心情。
  但是,我却没有办法好好地哭一场。
  *  *  *
  我靠着大厅的墙壁坐下,抬头看着天花板。
  香烟烧出的烟冉冉上升,口中的烟越来越短,烟灰掉在腿上。

  结果还是没找到雄介说的小孩,而且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找了。
  头脑麻痹,无法正常地思考。眼睛流出眼泪,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脑袋很自然地拒绝思考刚才看见的东西。
  肚子出血的状况越来越严重,再想下去我一定会死。但是,会死并不构成我逃避的理由,我只是不愿意再去想那个无法理解的恶梦般的场景。
  我知道这个家很诡异,同时对人性也再度绝望起来。

  「……………………雄介。」
  我不停想着他之前在电话里说的话,但是不想移动身体。这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喀哒。

  抬起头,眼前伫立一个黑色的身影。
  纤细的腰上绑着蝴蝶结,黑玫瑰似的裙摆延伸出光滑的双足。打扮得像要参加葬礼的她定定地看着我。

  红色纸伞在她背后绽放着。

  「………………………………小茧?」
  「干么露出快死掉的眼神,小田桐君?」
  听到她冰冷的声音,体内一触即发的紧张瞬间和缓下来。
  喉咙发出笑声,我再次面对内心满溢着的激动情绪。
  「哈哈……我现在的确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还以为已经看惯这类的事情,结果根本就没有……这里、这里实在太糟糕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我又哭了。茧墨冷冷看着我,沿着她的视线看丢,我赶紧捡起从嘴里掉出去的烟,按熄在携带式烟灰缸。茧墨点点头之后弯起红溢滥的嘴唇。
  「你说的没错。告诉你一件事,或许能减轻你的精神负担。这个家的房间数量是设定成在某个家族不幸被肃清时,能够容纳所有孩子的数量喔。当然,在现代来说,发生整个家族被杀死的机率几乎等于零。但是,人口贩子为了不负自己的名声,还准备了临时可以使用的房间。实际上平时这些房间的入住率差不多只有一半。
  她的话让我忍不住握紧拳头。只要有孩子被买卖,数量再少也还是在造孽。这种地方根本不该存在。
  「什么名声……贩卖小孩还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舞姬……那家伙竟然把旋花卖到这种地方!」
  「那是她自己所认可的处理方式。你是否改变心意,想杀掉舞姬?人口贩子已经死了,他的客户名单应该也用暗号处理过,你再生气也只会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该再为了不需要出现的情绪而烦恼。」
  茧墨悠闲地转着红色纸伞,我抓了抓头发,无力感烧灼着胸口。
  找不到发泄出口的怒意在心中盘旋,茧墨走近我,伸出白皙的手。

  ——————叩。
  她手一张开,一颗金色的东西掉在地上。

  「吃吧!吃这个是比抽烟健全的娱乐,能够多少分散一下你的注意力。」
  茧墨淡然地说。我捡起那个东西,撕开包装,原来是颗巧克力。
  「小茧……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这样说有点那个,可是她对我这么好,让我觉得不太对。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茧墨轻耸肩膀,她走到入口的楼梯坐下。
  「我们看过金鱼屋的案例。而这里比金鱼屋更商业化,是个能够依照人的欲望来处理人类的地方。人类在此没有尊严,商品的权利完全被剥夺。你还真没耐性,竟然不想再动了,这样让我很困扰。这样是打不开门的喔。」

  红色的纸伞不停转动,她的裙子在阶梯上轻柔地散开。
  茧墨背对我继续说着。
  「小田桐君,能不能振作点?是你硬把我找来这里,而最让人火大的一点是,现在这样的状态只有你才能够解决。身为烂好人的你若是不能醒悟而主动出击就没有意义。所以,不要再替我添麻烦了,好吗?」
  我疑惑地将巧克力塞进嘴里,甜甜的巧克力奶油在舌尖融化。
  我思考着她所说的话,说出话中的疑点。
  「小茧,难道你知道了些什么?你知道那个小孩在哪里吗?」
  「我刚才已经说了,这一点要你自己去体会才有意义。虽然我直接跟你讲比较快,可是反而会错过解决这件事的时机。不过呢,我可以给你一个提示。」
  茧墨说了一些让我听不太懂的话后转头看我。
  她脸上浮现讨厌的笑容,手轻轻扬起。
  「超能力者的超能力起源多半来自其肉体或灵魂。依附着肉体的超能力有卓越的体能、变成野兽或者其他东西等等……而依附在灵魂的超能力则有灵魂脱离身体、产生怪声音等,各个种类都有。代代相传的超能力透过肉体遗传,而那种突发性产生的超能力则透过灵魂。尽管不能简单地替它们分类,比如说舞姬的超能力就同时经由肉体与灵魂而产生。至于与异界有关的我与日斗则又是完全的例外。」
  她语音清朗地说明,但是,我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看见我一脸疑惑的表情,茧墨笑了。她指着我的肚子说:
  「从广义的意义上来说,小田桐君,你也算是超能力者喔。你肚子里的孩子能透过人血读取记忆。真方便,可不是随便就能看见的东西呢。」
  说完,茧墨转过头,再度背对我。只听见巧克力被咬断的声音。
  下一秒我就想到了,大厅的墙壁上留下的血印。
  「对了……我可以利用人口贩子的血读取他的记忆。」
  「方法是对了,只不过小田桐君,我想纠正一点。」
  茧墨淡淡地说道,原本要站起身的我立刻停下来。
  她转动着纸伞并再次回头看我,继续说。
  「墙上的血迹并不属于人口贩子。地上的羽毛上也喷了不少血,所以人口贩子被杀是在沙发被铁链贯穿之后。人口贩子被铁链吊起来之后才被打死,不可能将手印留在大厅……而雄介君的武器是球棒。」
  我思索着茧墨所说的内容。想起人口贩子吊在昏暗的房间里的样子。
  是雄介拿球棒重击他头部的吧。我不禁咬着下唇,茧墨继续说道:

  「用球棒杀人的话,对方喷出来的血根本无法沾上手掌。」
  我张大双眼,看着墙上的血手印。茧墨嫣然一笑。

  「——————那么,那又是谁的血呢?」

  雄介的手不会沾到人口贩子的血,但是墙壁上却留着一个血手印。
  从大小来看不像是小孩子的手,难道是雄介的手受伤流血而留下的手印?

  我站起身并冲了出去。墙上的血迹已经干涸。摸着少量的血效果可能不够好,我脱下皮手套扔在地上,但是手上没有能够挖开的伤,于是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墙上的血迹。

  肚子里的孩子同时发出声音。
  ——————哒!

  她在肚子里蠢动着,我有一种要被推落地狱的感觉。
  视线开始摇晃,与别人的视线重叠在一起。

  然后,我就失去意识了。
  *  *  *
  ——————咿呀。
  一打开门就看见人体浮在半空。

  我的目标,也就是那个老头被铁链绑住手脚,呈十字吊在空中。房间被四条铁链封住。地上满是羽毛,每走一步,就轻飘飘地飞起来。
  这样的场景恍如在梦境之中。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跑来想杀人,却发现那个人已经被绑好放在那里,很难笑的笑话是吧。觉得好像收到了惊喜的迎接礼,好愚蠢,真讨厌。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世界上有神的存在。因为这老头任性妄为,所以神才惩罚他。这样浪漫的想法让我觉得恶心,我可能已经快完蛋了才会这样想。

  不过,可惜。如果真有神存在,那这个世界就有救了。
  我决定先扭这老头叫起来。我拿起铁链狠狠鞭了他几下。疼痛让他发出很难听的叫声,我不知道他被吊在那儿多久了,但是看起来满虚弱的。
  这个时候我才很突兀地发现到一件很可惜的事。
  这是不是代表,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跑来杀他?
  「……是谁……快……救我……救我……」

  他的喉咙像笛子般发出类似咻咻的说话声,脸上沾满了口水与眼泪,非常狼狈。
  你居然说出了目前为止那些可怜的孩子不停跟你呐喊的话……我竟然想这么多,真麻烦。我静静地抓住他的头,头盖骨像要裂开般咔咔作响。
  干脆拿这老头的头盖骨来做耐久性测试算了。不过,我决定和他聊一下。其实我的脑袋也还处于混乱状态,而听听当事人的说法也很重要。

  「喂、老头,你好——你好吗?也许你以为救兵来了,但是很可惜,来的人是我喔——不好意思,可以聊一下吗?呃……好像问你为什么会被吊起来也没啥用耶,反正我都会杀死你。哈哈哈!咦?我自己就聊完了耶。」

  老头惊讶地张大双眼猛摇头。很可惜,他的嘴巴被我按住,听不清楚他想说什么。我努力地想还有什么想问,还没问出口又作罢。
  问什么都没有意义,骂他也一样。而且我根本没把这家伙当人看。旋花真厉害,居然能在他手下存活下来,哎呀糟糕。

  【冻结:我短暂地恢复了意识。】
  【眼前的影像如关掉电视般突然中断,我短暂恢复意识。雄介本身的意识似乎也很模糊。又或者突然受到什么冲击而截断了与我之间的联系。也可能是习惯读取记忆之后,防卫本能被启动了。这时,影像突然出现。】

  一回过神来,发现老头的脸被打爆了,鼻梁断了,眼睛流血。
  咦?谁打的啊?嗯?我的运动鞋上喷满口水跟血,好脏喔。

  鞋带之间还掉了一颗牙。有点想叫他赔我一双新鞋,不过本人宽宏大量,决定原谅他。
  我看着球棒的把手部分,也许是反手拿着球棒打他的关系,这里还满干净的,也没沾到血,太好了。忽然想起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决定还是问问他。
  我抓着老头的头发,抬高他那张瘦瘪瘪的睑。
  「喂,你记得旋花吗?等等——你可能不知道这个名字。嗯——」
  满是皱纹的脸像阿米巴原虫般抽动着,想不到这老头还怕死耶。这没人性的家伙竟然还知道恐惧是什么,生命果然很神秘。我忍着笑意继续说:
  「就是舞姬家的小孩啊。好像姓唐缲吧?唐缲家的孩子,你知道吧?你一定知道。你买了她之后,又把她卖给别人。啊?知不知道?」
  「啊…………啊啊、啊…………」
  算了,就算他回答不了也没关系。
  我看起来像是在等他回答,但其实并不是。不管我问了他什么问题,结论还是一样。

  我只是在犹豫该不该直接打死他,因为就这样把他扔着不管,他会受比较多的苦。又或者打碎他全身上下的骨头,再打爆一、两个内脏。不管他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即将杀死他的事实。
  不过,我还是等着他回答。针对我打发时间的等待,这老头一边发抖一边回答:

  「买家……很差劲……」
  「……………………嗄?」

  糟糕。这老头痴呆了。就算头脑很混乱,这样的回答也太差了。
  差劲,很差劲。一切都已经太迟,超越了差劲的程度。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冷静地思考嘛。甚至也尽量不去回想那个孩子的事情。
  一直反覆想着改变不了的事情,已经快要把我搞死。老是在生气也太累了,我不想要面对那种激烈的情绪,而且,死老头你在胡说什么啊?

  「它的卖价……太低了……」
  【冻结:凝重的沉默。】
  【几秒后,传来肉被殴打的声音。我很想用手遮住脸,但是我在这里只是意识而没有形体。我感叹着雄介所采取的行动,却觉得他会发飘也很正常。我感到自己渐渐认同他复仇的动机,赶紧踩下煞车。只有我不应该认同他的复仇计划。至少我应该否定。】

  一回过神来,那老头已经死了。我知道他是我打死的。
  他的头盖骨如西瓜般四分五裂,脑浆喷洒在地上,染红了地上的羽毛。

  被打成这样,相信他的骷髅头应该笑不出来。我对此多少感到放心。
  老头已经死透了。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死了,我忍不住歪着头。

  我失手了。我应该好好地折磨他,结果呢?现在的我既没有痛快的感觉,也没有成就感。
  虽然从一开始就不抱什么期待,却没有想到报完仇竟然如此空虚。

  「…………唉——打都打了——」

  我鄙视地看着尸体,即使是自己恨之入骨的对象,一旦死了也只是个物品而已。就在我伸手要摸他的手时——
  手传来一阵热烫烫的感觉,铁链穿过两根手指之间,夹下一些肉来,鲜血跟着喷出。

  「——————嗄?」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铁链像蛇一般钻动,陆续刺入墙面。我慌张地逃出房间。
  房间里立刻布满铁链,几乎无路可走。我看了看受伤的手,大拇指与食指中间的肉被夹下来,快握不住球棒。

  「啊、啊——还好不太严重。但是好痛…………那是什么鬼东西啊~」

  看来不能再进去那个房间了,尸体四周绕满铁链。
  铁链似乎想警告我不能再碰那具尸体,我甩甩头之后发现了一个人。

  有个女孩子站在那儿瞪着我。她穿着囚衣似的白色衣服。
  她有一对漂亮的金色眼睛,瞳孔异常地小。那对眼睛像极了蛇的眼睛,好吓人。
  「呃……请问你是谁?」
  「……………………」
  女孩眯起眼睛,看起来有点不爽。我注意到一件事。
  这孩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的小孩。那些插进墙壁里的铁链八成是她的杰作,与超能相关的状况与眼前不像人的小孩都导向这样的结论。
  「为什么?」
  「什么意思?」
  她气得脸鼓鼓地,用力踩着地板。我觉得我猜的没错。
  她全身颤抖,大声吼着:
  「为什么杀了他?不可以!不可以啦!我啊,好不容易才绑住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他耶!我想要让他受苦再受苦,为什么随便杀死他!」
  这女孩说语的语气跟旋花有点像,可是内容却很凌乱。我不知该说什么。喉咙卡住,呼吸不过来。我讨厌就这样窒息而死,所以拚命地挤出一句话。
  「啊……是喔?呃……我也觉得很不应该。对不起,我……」
  我有点不知所措,该说什么好呢?总之,就先道歉吧。
  「如果你还是不肯原谅我……那……我也不是故意的……伤脑筋啊……」

  道歉也没办法让那老头死而复生,旋花也一样。那两个人也是,无法复活。
  再想下去就不妙了,我把脑袋里所想的东西整理成一团然后全部扔开。

  「…………啊…………嗯,算了。」

  说话太麻烦了,我干脆直接伸出手。她一定是人口贩子买来的孩子。
  既然我年纪比她大,就该负责把她带出去。反正老头也死了,大门也没锁。
  「我们出去吧。我为了杀死老头的事跟你说对不起,好吗?」
  女孩不肯牵我的手。啊,我的手好像都是血,而且被打死的尸体还在那房间里。
  我失败了。我大概没有办法让这孩子牵我的手。
  「听我说,我已经杀了他。我杀他是因为我讨厌他,所以我算是你的朋友,知道吗?我真的不是危险人物喔,跟着我很安全啦。知道吗?」
  「…………可是我出不去啊。」
  女孩忽然轻轻地呢喃道,蛇一般的眼睛湿润起来。
  泪水自白皙而圆润的脸颊滑落。她擦了擦脸,告诉我:
  「我出不去。我没办法出去喔。我试了好几次,就是出不去。一定是那家伙害我不能出去的。我都已经把他吊起来了,却还是出不去。为什么、为什么呢?」

  她生气地踏着地板,生气的小孩子连话都不能好好说。
  她说的话很混乱又随便,像是不懂得怎么把话说清楚一样。

  但是,我还是发现了。
  如果我没发现就好了啊。

  「啊……………………你……啊……………………我知道了。」

  【冻结:像是在犹豫着什么而陷入沉默。】
  【影像终止。世界回到一片黑暗,我也恢复意识。沉默的时间持续着,不论等多久都听不到声音。总觉得这样的沉默彷佛被悲伤所包围着。】

  我放下满是鲜血的手,而女孩则继续哭泣。
  有很多话想说,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没有勇气说出口。

  说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说出刚才发现的事实会有什么影响?我怎么也想不到。而且,我由衷地觉得什么都不想做。
  我的负荷已经超载,彻底超载,无法再承接新的负担。
  我原本不就是个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人吗?
  「……………………唉、这一切都蠢透了啊。」
  为什么我只是来杀人,却得碰上这种事呢?

  为什么世界上老是发生这种鸟事呢?

  我站了很久之后才回头,女孩还在哭。

  我想了想,用我所缺乏的脑浆努力地想,然后说出回答:

  「我会替你找一个能够帮你的人。我有个朋友兴趣就是帮助别人,算是他的坏习惯吧……他的本性很烂,不过人很温柔、是个烂好人……嗯,虽然他是个满糟糕的人啦……不过他很适合来帮你喔。」

  脑海里浮现熟悉的一张脸孔。我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啦。
  我跑来把人杀了,还想找他帮忙实在太没用。好像有人说过,不应该找一个被自己狠狠扁过的人帮忙。不过,我真的帮不了这个孩子。

  如果是他一定有办法帮这个孩子。因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而且他自己还没发现自己有多么无可救药。明知道根本救不了对方,却硬要救,愚蠢的好人。所以,他一定有办法。只有他才能帮得上忙。

  我办不到。我真的办不到。我帮不上忙。对不起。
  所以我放弃了,并决定把这件事全部丢给他处理。

  「那个人一定可以告诉你。」
  我没办法告诉你,但是他可以。

  我用手扶着墙壁叹息,摇摇头之后,看着这个大厅。
  几秒后,我迈步向前。扔下这个等待救援的女孩,离开了人口贩子的家。

  那个人一定可以救出那个女孩。
  ——————而旦我觉得他一定会哭死。
  *  *  *
  影像到此结束。舌尖残留着的血腥味渐渐消失。
  眼前的血手印依然存在。而茧墨不知是否回到先前的寝室了,不见人影。

  我看见的记忆刚好是和人口贩子的死与孩子有关的部分。不确定是无意识地选择了情绪较激动的记忆来看,或者是我想看的记忆,还是单纯只是雨香比较有兴趣的部分。也许是综合以上因素所筛选出来的吧。总之,我终于看见了雄介提到的那个孩子。
  现在也了解雄介的想法。还包括他抱怨我抓住他领口企图阻止他报仇的感想。但是,我现在最在意的是雄介对那个女孩的态度。

  为什么雄介不带着女孩离开呢?

  ——————如果我没发现就好了啊。
  ——————由衷地觉得什么都不想做。
  ——————那个人一定可以告诉你。

  我反覆思量着他说那几句话的用意。我捡起扔在地上的皮手套,正想戴上时又不小心松手。因为我突然懂了雄介的意思。我茫然地看着女孩曾经站着的地方。大厅柱子旁现在空荡荡。

  ——————我被雄介陷害了。

  如果我猜的没错,那么雄介这次给我的是个超级烫手的山芋。但是我不能视而不见。
  我握紧皮手套,下定决心后戴上去。深吸一口气之后,朝空中呼唤:

  「小朋友,可以出来见我吗?」

  没有回应。大厅依旧寂静无声。女孩可能对我存有戒心。
  雄介杀了人口贩子,而我什么也没做,她不可能信任我。真后侮,刚才不该抽烟的。人口贩子的客人都是大人,抽烟的动作会让女孩把我跟那些大人划上等号。

  我不再出声呼唤,走下入口的楼梯,抓着大门的门把。
  再等下去也没有反应,那我就试着背叛她看看。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我前后摇晃着大门,绑在上头的手铐和项圈发出巨大声响。女孩尽管对人存有戒心,却还是封锁了大门。可见她正期待着我们能够救她出去,所以我只要假装想扔下她逃出去,她一定会有反应。我用力踹着大门,大声喊着:

  「可恶!为什么打不开?」
  才刚说完,一根铁链便贯穿了我的左手。

  血滴溅在我脸上,前端削尖的铁链连手套一起贯穿掌心。
  我当场被固定住,远远地听见尸体掉在地上的声音。

  ——————哗啷…………碰!

  两个房间的门被撞开,铁链如蟒蛇般从房里钻出,一群金属色的铁链在大厅地上爬行,好夸张的反应。它们扔下人口贩子尸体转而攻击我。

  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喀啷。
  刺耳的声音响起,铁链的每个圈圈如蛇鳞般闪闪发光,有个人尖声叫道:

  「骗子、骗子、骗子、他是骗子!他说你会帮我,可是他说谎!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我不原谅你们!绝对不原谅你们!」

  从铁链之中看见女孩的身影,金色的蛇眼映出我的模样。
  铁链将她的身体层层围住,站立在铁链中央的她生气地瞪着我。
  「冷静一点,我……」
  「骗子!骗子!骗子!」
  我试图跟她说话,却换来一阵悲痛的怒吼。现在的她根本听不进去。
  她说话的语气的确跟旋花很像,我伸出还没被铁链穿过的手。

  没问题的——————用这只手。

  我忍着剧痛继续伸长手。铁链陆续卷上我的手、脚、脖子。
  肉被铁链绞紧,骨头被挤压,我还是奋勇地前进。人口贩子的死相闪过我脑海,但是我决定不去想它。被贯穿的手掌伤口更加扩大,我咬牙忍住惨叫的冲动,继续前进。

  我只能这么做。若只是将我们发现到的事实转告给她根本没有意义。必须要让她安心,让她知道已经没事了。我一定要取得她的信任。
  我趁倒地之前往前冲,右手拚命地往前伸。
  然后连同女孩与绕在她周围的铁链一起抱住。

  「……………………咦?」
  ——————锵啷啷。

  铁链掉在地上,女孩睁大双眼。我用因疼痛而显得有些嘶哑的嗓音向她诉说:
  「没事了。我不会逃跑……我是来救你的。」
  铁链掉在地上,我的左手恢复自由后,连同贯穿在左手掌心的铁链一起拉过来。
  接着用双手抱紧她,继续说话安抚她的情绪。
  「没事了、没事了。不用再害怕罗。我来救你了。我是来救你的喔。」
  「……真的吗?你真的是来救我的?」
  「嗯,真的……真的。雄介……他、他没有骗你。」
  我不停点头并咬紧牙关。抱着她的同时,我确定我的猜测没有错。泪水夺眶而出,雄介没说错,我真的哭了。

  我的双手能感觉到缠绕着女孩的铁链。
  可是却感觉不到女孩的身体。
  「你已经没事了……不需要感到痛苦、也不需要感到难过。」
  听了我的话,女孩点点头。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我不想破坏她的笑容,可是我还是深呼吸了一口,继续说。

  「所以,我们出去吧…………你能替我带路吗?」
  她被这个家束缚住了,再这样下去她没办法离开。

  为了带她走,我必须戳破她的恶梦才行。

  「…………嗄?什么?要我带你去哪里啊?」
  女孩有些困惑,但是,她似乎猜到我说的是哪里了,脸上瞬间闪过恐惧的神情。
  那就是雄介说不出口的事情。其实我也不想说。但是,如果没有人告诉她,那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了。我觉得自己好残忍。

  但我就是不能让她继续被困在这栋房子里。
  「——————…………你已经死了。」

  我告诉了她这个残酷的事实,女孩愣愣地望着我。
  我想起茧墨给我的提示,她之前就暗示过我要找的小孩早已死去。

  人口贩子八成看出了蛇眼的价值,而女孩的灵魂已经拥有移动物体的超能力。她死了之后,新的超能力随之觉醒,藉此杀死了人口贩子。
  抱持着恨意的灵魂以人人都能看见的型态留在这个世界。

  她甚至遗忘了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女孩环顾四周,脸上变化出许多表情。本想哭出来又忍住,看似生气却又不是,最后出现的是疲惫的笑容。
  「…………………………………………嗯…………好像是喔……」

  下一秒,铁链卷起漩涡,我被金属色的狂流吞噬。
  一回过神来,我人在卷成球状的铁链圈中心,左手掌的铁链已被拔出。手上鲜血汩汩流着,我就这样被运送至房子更里头的地方。从铁链圈的缝隙里彷佛看见那扇像地狱之门的门。门自动开启,铁链在地毯上滚动,砸烂了桌子后滚到暗门内的房间。
  接着我被扔在坚硬的地板,剧烈的疼痛让我忍不住哀号。
  眼前就是那个像垃圾滑道的小房间,腐败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这房子里唯一一只布袋正散发出浓烈的臭味。
  我惶恐地碰了碰布袋。里头的东西已经开始腐败,因此摸起来有些热热的。
  打开布袋口,伸手进去查看,碰到了一络头发,稍一用力便与底下的皮肤分离。

  一对金色的眼睛正从里头看着我,但是那只是我的错觉。因为女孩的眼睛早已在袋中腐烂。可是女孩还在这里,她的身影与尸体重叠,正定定地望着我。

  「…………啊、原来如此…………你在这里啊?」

  如果硬要拉出尸体,她的身体会被扯烂。
  于是我连同布袋一起抱着她。

  「……………………你一定很害怕吧?」

  没有回应。但是……
  我能感觉到她静静地点了点头。
  *  *  *
  锁住大门的项圈已经松开,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点点星光在夜空中闪耀,清爽的空气让我觉得头顶上的光景格外清澈。冷冽的空气刺痛脸颊,但是每次呼吸,腐臭味便如雪崩般冲进喉咙。
  我抱着装有尸体的布袋,对它说:

  「你看,已经走到外面罗……你可以离开那房子……这样就没事了。」
  我摇晃着布袋哄着她说,然而,我怱然发现。

  布袋里头只剩下女孩的尸体。
  她是何时消失的呢?或许在离开房子的那一瞬间,又或者更早以前。

  我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她终于可以不必再受苦,应该吧。
  「这样啊……晚安……终于……终于不必再……」
  我尽可能轻柔地说着,然后,我也终于撑不住了。

  ——————咚。
  布袋从手中滑落,我没有力气再抱下去。当场跪在地上。
  丹田用力吼叫,我想吼出我内心的愤怒与哀伤,还有对坏人坏事所产生的烦躁。

  「这算什么救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不想用这种方式救人。不管做什么都为时已晚。告诉早已死去的人她已经死掉的事又能怎样?还是改变不了她没有办法活着离开这问屋子的事实。

  如果这也算救人,未免太荒谬。我好怨恨雄介。
  这的确是背负着旋花的死的雄介所办不到的事情,可是他宣称只有我龙够完成这任务实在太过分了。我哭得像个孩子,我知道肚子又渐渐裂开,可是我还是继续怒吼。
  这时,背后传来说话声。

  「…………先生…………那个…………你怎么了?」
  一回头,久久津正站在我背后茫然地看着我,舞姬与茧墨则站在他背后。他们听见了一些声音所以走过来查看。久久津看着我脚边的布袋,扭了扭鼻子问道:
  「难道您在找的孩子已经死了?」
  我没有回答,于是久久津慌张地低下头行礼。
  「先生您一个人找到的是吗…………非常抱歉,我没有帮上忙。」
  久久津难过地垂下眼睛,我摇了摇头。
  我不想责备他。只是话仍脱口而出。
  「已经太迟了……你看,她……把大门锁起来的就是她的灵魂……但是她消失了……可是……为什么不能活着……活着……」
  跟他抱怨也没用,我明知道这点却还是对着他抱怨。
  我抓着浏海,说出内心深处最想说的话。

  「她没有活着离开这个房子,我根本救不了她啊。」

  我哭着说。久久津不发一语,神色严肃。
  他紧咬下唇,然后再次犹豫地说:
  「世界上有很多回天乏术的事……先生。请您来救这个死去的女孩的人叫雄介,是吗?这就是他拜托您做的。我认为他说的没错。即使死了,只要还是能离开这房子,对那女孩而言便是获得救赎了啊……」
  听了久久津的话,我不禁紧握拳头。我不需要他随口的安慰。
  为什么他能够那么肯定这就是女孩的救赎呢?
  「什么救赎?这种方式根本不能算是救赎!」
  「为什么不算!您已经让一个活在恶梦里的人离开那场恶梦了,不是吗?」
  他朝我大吼,巨大的声响几乎麻痹我的耳膜,我诧异地抬起头。
  久久津咬牙切齿地看着我,他深呼吸,似乎准备再次对我大吼。但是他却以冷静的口气说:

  「她已经获得救赎了…………………………对她而言这就是最好的救赎。」

  他的眼神好认真,这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死心塌地的跟着舞姬。
  因为舞姬将他自过去的恶梦中解救出来。

  我反覆思索着久久津的话。
  他说对一个长久处于恶梦之中的人来说,能从恶梦中离开就是一种救赎。
  而雄介也认为这就算是救了那个女孩。我不经意地想到,会不会雄介也有机会从他的恶梦之中醒来?他一直被他爱的人的死亡所束缚。
  ——————还有,现在的久久津……
  「…………久久津,你现在……」

  他刚才的确说了人。在那些影射着他本身经历的发言之中,他用的是处于恶梦之中的「人」这样的形容。
  就在我想说出这个发现时——

  「好动人的一幅图画,我个人觉得非常美丽呢。」

  事不关己的语气。不知何时舞姬已经走到我们身旁。
  微风吹动她的白发,她脸上依旧是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

  「…………你在取笑我们?」
  「怎么可能,我真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呢。别看我这样,其实我是个经常不小心说出真心话的人喔。我是真心诚意地觉得你们很棒。而且……」
  舞姬温柔地微笑,接着伸手进提篮中。我眉头一皱。
  她一向没有带什么私人物品,为什么还拿着提篮?

  我的疑问很快获得解答,她的手自提篮抽出。

  「请容我破坏一下气氛,尽早进入行动阶段。久久津、小田桐先生,请不要乱动。」

  舞姬凛然地挺着胸。
  接着,将手上的枪对准我们。
  *  *  *
  眼前出现的这一幕场景实在太过诡异,我呆呆地望着枪口发愣。
  舞姬微笑着,将菱神的手枪对牢了我们。
  「……公主殿下,为什么?」
  「久久津,不要动……对了,小田桐先生看起来人很好,所以,对付你们似乎应该这么做比较正确。」
  说完,舞姬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久久津全身颤抖,慌张地说:
  「请、请您住手!公主殿下,请放下枪。拜托您,要开枪的话请对我开枪吧!」
  「不,久久津。我不想开枪打你。不想要我死,就交出车钥匙。然后,把小田桐先生的手机拿给我。」
  「咦?怎么这样?他身上的手机有一支是我的喔。」
  无奈的声音响起,茧墨站在门口转着纸伞。
  久久津从我的西装里拿走手机,七海借我的手机已经出现裂痕。久久津想走到舞姬身旁,但是舞姬笑着摇头说:
  「不要靠近我,久久津。把手机扔过来。小田桐先生也不能轻举妄动。」
  她捡起地上的两支手机与车钥匙,就连捡东西时,枪也依然抵在她头上。
  我跟久久津都不敢乱动,茧墨则无奈地耸耸肩膀。
  「若对象不是这两个人,你就没有办法拿自己当人质要胁了吧。」
  「没错,我也这么认为。这结果真是令人感觉愉快又愚蠢呢。不过,只要能达到目的就好。」
  舞姬甜美地说着。久久津狼狈地高声疾呼。
  「公主殿下……就算您没有拿枪要胁,只要一声令下,久久津都会听从啊……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公主殿下……」
  百思不解的久久津突兀地发问,不过,针对这一点我也颇感困惑。
  久久津对舞姬的命令一向使命必达,不需要用要胁的方式。舞姬笑着回答说:
  「我知道。但是,这次例外。久久津,你必须留下,不可以跟着我。呵呵,我之前也说过,我会开车。久久津没来我家时,我都是自己开车的喔。是不是很意外?我很厉害吧?」
  舞姬开玩笑似的说,接着又流畅地继续说:
  「久久津,即使没有我,你还是要活下去。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失去重要的人之后还是可以活。请你给菱神一双暂时能使用的手。仓库里应该能找得到合用的东西。我离开的时候,他的心境已经转变不少,相信他应该不会再自杀了。」
  舞姬朗声说道。我背上冷汗直流,她到底在说什么?
  ——————怎么好像在交代遗言?
  「我还是没能生下孩子。这是唯一的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在胡说什么啊?」
  久久津的脸色苍白,舞姬眯了一下眼睛。
  她温柔地笑着,但是随即表情一凛,重新挺起胸膛。

  「既然有人恨我,我就有义务回应对方。当我看见人口贩子的尸体时就明白了他的觉悟。所以我决定回应他。我的骄傲不允许我逃走并躲藏。我就算死也要贯彻我的原则……………………各位,再见了。」

  舞姬灵活地弯下腰。
  她手上的枪压在胸口,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唐缲舞姬,要出发去赴死了。」

  她冲了出去,关上大门,迅速开走车子。
  就这样消失在我们面前。


  事件Ⅳ
  比方说,我现在还在想一件事。
  我经常很认真的思索,没有我的世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要是没有我,现实生活会产生什么变化呢?

  对那个被我杀死的女人而言,什么变化也没有吧。
  不论我现在活着或死亡,她也老早就已经死了。

  她的幸福从一开始就已经破灭。
  遇到我就是她不幸的开始。

  我不会骄傲地说:就是我夺走她的幸福。
  不管我在不在,她都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就是说,我的存在不具有任何意义。

  我没有牵起她的手,所以即使我不在她身边也不舍有什么影响。我放弃救地而保护了自己。撒手不管的我根本漫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

  我对她见死不救,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
  可是,我再次痴得和某人在一起是很快乐的事情。

  这次我决定和别人一起生活。
  可是我又再次失去了她。

  为什么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崩溃了呢?大家终究会离我而去。
  每个人都离开了,留下我孤单一个人。

  然而,我很清楚是哪里出问题、是谁造成造一切。
  可是,我依然为了生存而奢力挣扎着。

  我一直是这么挣扎着存活下永的。
  *  *  *
  在铁链消失的那个房间里,奇迹似的找到了电话。
  被打破的桌子破洞中有一具复古造型的电话。

  我们打电话给茧墨家,请他们派人来接我们。想到不用徒步走下山,不免松了一口气。
  打完电话后,我们决定到外头等车子来。刚才所发生的事对久久津来说是最糟糕的状况,他害怕地不停念念有词。我看着手掌的伤,已经绑上领带止血,血液却还是汩汩地流着。
  血如沙漏般一滴滴掉在地上。

  我数着血滴的数量,一边回想舞姬的话。
  ——————唐缲舞姬,要出发去赴死了。

  为什么她急着求死?怒火中烧,忍不住咬牙切齿。
  她根本搞不清楚,这行为等于是为了维持自己的原则而加重加害者的罪孽。

  久久津坚持要到外头等,这让茧墨不是很高兴。她坐在比较温暖的入口附近吃着巧克力。她看了看我们,颇无奈似的耸了耸肩膀。
  「慌乱也无济于事了。你们应该很清楚唐缲舞姬所坚持的原则,为何会对她的行为感到惊讶呢?冷静点等人来接我们吧。」
  她似乎察觉到舞姬会那样做。可是对我跟久久津而言,的确是出乎意料的事。
  久久津像被人弹到脸一样倏地抬起头,他眼神阴沉地瞪着茧墨。
  「您的语气好像早就知道公主殿下会那样做,为何不阻止公主殿下呢?茧墨阿座化小姐,请您回答我!」
  久久津低沉的声音让我背脊一凉。现在的位很可能会冲上前咬死茧墨。
  我往前踏出一步准备随时阻挡他的攻击。但是,茧墨依然毫无畏惧地说道:
  「你这样说让我好惊讶。你认为只要我开口,她就会听我的?你应该很了解自己的主人,要死要活都是她个人的选择,我不想干涉。」
  茧墨坦然地接受了久久津的愤恨。久久津沉默了几秒,口中又开始念念有词。
  危机总算解除,我擦去额头上的冷汗。气温很低,我却不停地流汗。大概是失血过多的影响吧,总觉得要是一松懈随时可能昏倒。然而,现在的我没空躺下休息。

  在来接我们的人到达之前,有些事得先想好。
  人口贩子家有两具尸体。而小女孩的尸体还放在我脚边。

  尸体不会自动消失,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小茧,可不可以带这孩子的尸体一起走?至于人口贩子的尸体……如果他有亲人的话,麻烦你联络他们来处理。」
  若联络人口贩子的亲人,肯定会造成不小的骚动。而目前还想不到要怎么处理雄介的事。
  但是,我们不能隐瞒人口贩子的死讯。茧墨歪着头。
  「我没听说他有亲人。还有,我不能带走那孩子的尸体,小田桐君。你家好像也没有庭院可以埋。要是拿回去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一定会出事。」
  茧墨不太想接受我的请求。可是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
  这个房子的后院里埋着很多小孩的尸体,如果我也把女孩埋在那里未免太可怜。
  「可是我不能丢下她,我已经答应她要把她带走。」
  「我很想叫你把她埋在这里,可惜你不接受。但是我又不希望你因为乱埋小孩尸体被警察抓走,连累到我。这样吧,旋花君的尸体也还在茧墨家,我们可以将这孩子带回去,跟旋花君的尸体一起烧了。你只要将骨灰带走就可以……至于人口贩子的尸体,就留在这里吧。」
  我很感谢她的提议,不过我还是皱起了眉,我不太能接受她那样处理人口贩子的尸体。茧墨脸上挂着讨厌的笑容,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栋黑色的建筑物。
  「从事贩卖人口的生意让人口贩子得罪不少人,同时握有不少人的把柄。相信来住的客人中一定有不少人死也不想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买卖,要是被那些人知道人口贩子死亡的消息,他们才不管凶手是谁,一定会蜂拥而上把尸体连同这个房子一起解体。最后剩下的八成只有这块地。像是一群来搬运方糖的蚂蚁一样可怕。」
  掉在地上的零食碎屑会吸引想吃的生物聚集过来,接着只要把地上的屑屑交给它们处理就可以。

  茧墨吃着包裹着糖衣的巧克力,像方糖般的四方形巧克力碎裂。
  红色的舌头舔取柔软的内馅,软软的一团深咖啡色就这样消失在她口中。

  我深深叹息。决定了尸体如何处理之后,总算放下心中大石。不过,心情还是有些郁闷。
  感觉更加疲劳,我努力动脑思考以消除睡意。

  舞姬拿了我的手机并宣称要去送死。
  她知道雄介打电话告诉我有关人口贩子的家的事情。

  而茧墨借我的手机上有雄介的通话记录。
  我猜舞姬可能会试着打电话给雄介,只希望雄介不要接电话。

  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一边等人来接我们,一边祈祷。
  我知道这么做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同时等着茧墨家的人。
  *  *  *
  总觉得似乎过了一段趋近于永远的漫长时间,不过,那只是我的错觉。
  茧墨家派来的车天亮前就到了,黑色的轿车停在入口附近。

  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从驾驶座走下车,他朝茧墨行礼之后和茧墨说话。
  他没有看我跟久久津一眼,但是我并不在乎。应该趁现在将尸体搬上车,我抱起布袋走向后座车门。
  我一边走一边瞄了茧墨一眼,发觉她无故地皱眉,接着就听到她不耐烦地说:

  「等一等。所以你们就这样听从了他的希望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乖呢?要笨也该有个限度。」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讶异地打开了车门,将孩子的尸体放进后座,不过却没有足够的空间,布袋不稳地摇晃着。
  原来已经有人坐在后座,我正想开口请那人坐过去一点时,不由得大吃一惊。

  「嗨,小田桐。还以为你被杀死了,原来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眼前的狐狸露出浅笑,脸上的瘀肿尚未消失。

  伤势比分开时好一些,但是左边的脸还包着绷带。我无言以对,而久久津打开另一边的车门,默默地坐了进去。他对狐狸的存在并未表现出什么反应。

  这时彷佛身上的咒语跟着解除,找总算回过神来,用力关上车门。
  我看向茧墨,无言地责备她为何狐狸会出现在车子里。
  茧墨摇摇头,像是叫我不要再多问。
  *  *  *
  「非常抱歉,我们带走日斗少爷时,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要我们把他带到茧墨小姐身边。当然,我们已经确认清楚,少爷并没有加害小姐的意思。」

  司机握着方向盘解释着,前座的茧墨一声不吭。
  狐狸配合似的朝我们亮了亮双手,他手上的银色环状物闪闪发光。

  他那双瘦干的手腕被铐上手铐,但是不知为何,他似乎心情不错。

  该不会是上次打他下手太重,把他的脑子打坏了吧?日斗愉快地问我:
  「你们都在人口贩子家,想必是遇到了很糟糕的事情吧,小田桐?几个人全都露出参加葬礼的臭脸,发生什么事呢?要不要讲给我听听?」

  看来,他是对我们的表情感到开心。之前吵着要死,现在似乎冷静不少。他的一举一动都让我已经很疲惫的头更加不舒服。拗不过他一再的要求,我简单地跟他说明了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在菱神工作室被提议的游戏。与雄介通电话的内容。人口贩子家的两具尸体。
  还有舞姬为了自己的原则而主动赴死。

  「原来如此,这个叫唐缲舞姬的女人还真奇怪啊……她的原则说穿了只是终极的自我满足,我无法理解。如果每次有人怨恨自己都要一一对应,未免太累了点。」

  或许是我的说明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久久津瞪着他看,他也不在意。对我而言,狐狸是更难以理解的对象,完全不想跟他说话。
  茧墨也继续无视于狐狸的存在。然后我身旁的久久津又开始咬牙切齿,发幽喀喀的声响。

  在司机的要求下,最后布袋被搬到后车厢里。尽管觉得放在后面有些可怜,但其实她已经没有感觉。他们说了我才发现,我身上的衣服沾到了尸臭,让车子里的空气如身处棺材内部般混浊。为了通风而打开车窗,冷冷的空气自车外涌入。
  久久津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侧脸看上去充满焦虑。

  这样的场面很像当初接到菱神工作室那边的联络,一起前往茧墨家时的状况。
  只是,现在和当时有着关键性的差别。

  现在的我们没有目的地,我们并不知道舞姬去了哪里。

  车子暂时往茧墨家前进,下山之后,久久津很可能因为太过担心而跳车。我不停地在脑中思索着舞姬可能的去处。

  如果雄介要跟舞姬碰面的话会选择哪里?可惜,没有一个地方有确切的可能。
  日斗斜眼瞄我,他慵懒地开口说道:

  「小田桐,你是笨蛋吗?」
  「……………………嗄?」

  狐狸莫名地抛出一句很没礼貌的话,他脸上笑意更浓,耸了耸肩膀。
  「有件很无关紧要的事情想问问你。雄介他……那女孩叫旋花对吗?你是否跟谁提过那个女孩是藉由我的力量而取回记忆?」
  预料之外的问题。印象中,我并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
  甚至还没有时间跟茧墨报告遇到狐狸的事情。
  「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为什么这么问?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果然。这样的话,我认为你应该可以猜到才对。」
  狐狸吃吃地笑着。他故意说得很模棱两可,藉以取笑我。听了让人更烦躁。
  我怎么想也想不到,难道我遗漏了什么?
  「你那样说是什么意思?」
  「……………………」
  「回答我!日斗!」
  狐狸弯起嘴角,依然沉默。他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怱然有双手从旁边伸过去。
  久久津轻轻勒住狐狸的脖子,冷冷地说道:
  「你要是知道些什么就请快点说出来,不肯说的话我就咬死你。」
  久久津咬着牙发出喀喀的声响,等着咬断狐狸的喉管。
  我必须要阻止他。我摆出随时动手的姿态后,日斗以叹息似的口吻说道:
  「要杀我?我正求之不得呢。可是,我并不想这样被杀死。算了……我就告诉你吧。其实很简单。」  
  狐狸干脆地屈服了,他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并开始说:
  「雄介得到旋花的记忆之后才找上人口贩子的家。现在他的报仇对象只剩下我跟唐缲舞姬。既然他找不到我,唯一可能的去处就只剩下唐缲舞姬的家了。」
  「…………啊!」
  我吃惊地张大双眼。的确是很简单的判断。只要雄介还想报仇,他就一定会去找舞姬。他自己大概也察觉到不该叫我联络舞姬,可是他已经没耐心躲在其他地方静待下手的时机。
  「我不太确定他人会不会躲在舞姬家中,感觉上他躲在舞姬家附近的机率比较高。舞姬若能找到雄介,一定会请雄介到她家……如果是我就会那么做。」
  狐狸又露出那种很讨厌的笑容,嘴角弯起,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他淡淡地说出惊人的话语:
  「令人意外的是,被人杀死其实是一项重劳动。很难安静地被人杀死。如果真的想被杀的话,把想杀死自己的人找到自己的地方来才是上策,这样才不会受到不必要的干扰。」
  我背上窜起一阵寒气,我现在终于知道为何之前狐狸会选择躲在无人的公寓里。一般人不愿意靠近的地点,不但适合躲藏,也很适合当做杀人现场。
  他的认真度令人恐惧。我别过头不去看他,转而向司机说:
  「你听到我们刚才说的了,请你载我们去唐缲舞姬家。」
  「很抱歉…………我不能擅自做决定。」
  司机一脸困惑地看着茧墨,但是茧墨没有反应。
  她还是看着前方,挺直腰杆一动也不动。
  「我已经说过很多次,小田桐君。我对舞姬君的生死没有兴趣。」
  她冷冷地说道。接着如歌唱般流畅地说:
  「我没有理由牵扯进她的愿望里。那是她的原则,并不是我的。结果如何将由她本人承担…………而她也准备好了要承担一切啊。」
  茧墨稍稍偏过头,斜眼看着我。
  清澄的眼睛里射出冷淡的光芒。

  「——————即使如此,你还是想拜托我?」

  锐利的眼神让人窒息,好像被人扼住喉咙一样难过。但是我还是开口了。好不容易才找到舞姬家这个可能,怎么可以轻易放弃。
  「如果你现在把我赶下车,会让我浪费很多时间在交通上,拜托,帮个忙!」
  「…………就这样?」
  茧墨再次看向前方,我倏地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
  「你!竟敢做出这么大不敬的动作——」
  司机看见我满是鲜血的手,倏地住口,不再斥责。手掌一用力,被领带包扎过的伤口又开始疼痛并流血。红色的血流到茧墨的洋装上,从衣领流到纤细的颈项。

  黏稠的红色细线慢慢流至雪白的肌肤上。

  「你不答应我就不放手,求求你!」
  「小田桐君,你的威胁好弱喔。就算你流血也没意义啊,还是你认为你亲手挖开自己的伤口对别人有什么价值?真蠢。」
  「…………我相信你也不希望身上染到我的血吧。我并不想拿你的安全来威胁你。所以,只能不停拜托。请你答应,小茧!」
  伤口流出的血从茧墨肩上流到手臂,黑色的衣物瞬间染红。
  流到衣领的血滑进锁骨,但是茧墨依旧面不改色。
  陆续失血的缘故,我的手掌开始麻痹,茧墨又斜眼瞄了我一眼。

  接着她不经意地弯起嘴角。
  「——————往唐缲家前进吧。」

  颇具张力的声音响起,我惊讶地张大双眼,尽管这就是我的目的,此刻却有些不敢置信。
  我由衷地感谢茧墨肯因此改变心意,声音颤抖地喊了她一声。
  「……………………小茧。」
  下一秒掌心的伤口就被她用手狠狠戳了一下,我忍不住哀号。
  赶紧抽回手,茧墨甩开沾在手指上的鲜血后,淡淡地说:
  「请不要误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小田桐君,在你开始愚蠢的行动之前,建议你先看看你旁边。」
  听到她毒辣的发言后,我转头看着旁边,跳过翘着腿的狐狸,看向车窗旁的位置。
  久久津龇牙咧嘴,眼神近乎疯狂。

  他瞪着茧墨,如狂犬般低吼,茧墨平静地呢喃道:
  「要是我说不,他很可能发狂,然后把我们几个都咬死……你也不能幸免。」

  我很想大叫说:「怎么可能!」久久津才不会那样做。
  但是久久津并没有否认,他进入沉思状态,念念有词。
  「久久津…………你没事吧?」
  喊他也没有反应。他突然身体往前,抬起脚。

  ——————哒!
  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久久津狠踹前方的驾驶座椅,司机反射性地踩下煞车后转过头。
  司机颇慌张地张大双眼,刚才激动得踹椅子,此刻久久津却像没事人般端坐着。

  他咬着牙齿说:

  「请让我来开……我可以开车载大家去唐缲家。」
  狐狸喝采似的拍起手,茧墨则无奈地摇头。
  司机颤抖地看着茧墨的反应,见茧墨没有反对,便赶紧离开驾驶座。
  久久津坐进驾驶座,握紧方向盘,他看起来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的改变让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舞姬为了赴死而失踪,雄介则企图杀死舞姬。
  如果舞姬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久久津会怎么对付雄介呢?

  下一秒,车子开始狂飙。久久津以惊人的时速在昏暗的山路中疾驶。我的身体因高速而紧紧贴进座椅。司机发出惨叫声,狐狸脸上还是那个讨厌的微笑。

  茧墨从小包包里拿出手帕。
  默默地擦去脖子上的血。

  沾在洋装上的鲜血已然干涸、变黑,再也看不浦。
  *  *  *
  进入一般道路之后,久久津的车速依然没有变慢,他无视于限速继续开快车。
  我们不停地蛇行前进,陆续超过其他车辆。半路被警察盯上,一路狂追,但最后成功地甩掉了警察。就在晕车的司机快要呕吐之时,车子开进一条很眼熟的路。
  我们曾经遥访这个杳无人烟的小城镇,平凡的建筑物群中伫立着一栋四层楼的建筑。类似高塔的造型从上而下有一排灯,里头好像有人。
  是舞姬或是雄介吧。我轻抚着司机的背,一边看着这栋建筑物。

  叽叽叽叽叽叽叽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车子靠近高塔四周的栅栏时倏地停下。

  久久津立刻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
  「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您没事吗?」
  「等等,久久津!我也一起去!」
  我赶紧跟在他后面跑过去,狐狸不知在想什么,依然留在车上。
  茧墨也没下车,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她那无聊的眼神对上。

  她默默地别过头,我也回过头看向前方,在黑暗中继续奔跑。
  我们打开门,穿过小小的前院,走到玄关灯附近拉开大门。

  穿着鞋跑过玄关又打开下一道门,墙边排着两排人偶。
  舞姬家并没有走廊,整个房子规划成好几个圆形的房间。
  现在这间是之前舞姬与茧墨谈话时使用的房间。中央放着两张椅子,巨大的人偶倒在椅子上,湿润的眼球里映出我与久久津的身彩。
  人偶的表情充满不安而扭曲,我转身前往下一个房间。
  在一楼绕了几圈,没看见舞姬,也没看见久久津或雄介。停下休息时发觉上方传来一些声音。
  我冲到楼梯爬上二楼。但是我没追上那人,脚步声似乎正往四楼前进。我也跟了过去,手上鲜血直流,滴在阶梯上。

  『喂,旋花。怎么了?想睡觉吗?还是身体不舒服?』
  『嗯,没事。雄介,我没事啦。旋花不要紧,已经习惯了,嘿嘿。』

  耳边彷佛听见那段令人怀念的对话。我像是被子弹打中般停下脚步,我曾经跟雄介一起走在这座楼梯上,今非昔比。我继续跑着,不想再感伤下去。到达最高的楼层,从开在地上的入口探出头来。

  ——————咻!

  远远地看见球棒划着圆弧挥舞着,而久久津则往后跳了一大步。

  四楼是一座小剧场。没有隔间,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墙角站着一排负责表演的人偶。木制的舞台上布幕已然拉开。
  布幕前站着一个人,我颤抖地喊出他的名字。

  「——————雄介!」

  他双手各拿一根球棒站着,身上满是血迹,眼神空洞而混浊。

  舞姬不在这里,她不在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久久津刻意与雄介保持距离,他如狗儿般压低身子,他问雄介:
  「你把公主殿下…………我温柔的主人带去哪里了?」
  「嗄……………………啊——…………公主、殿下?」
  雄介毫无魄力地低语,他歪着头,尚未定焦的眼眸游移着。
  他眯起眼睛看着久久津,接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不住地点头。
  「啊…………是你啊?看人偶剧时的…………原来如此,这样啊。」
  我皱着眉头。一度以为透过之前窥见雄介的记忆而掌握了他的精神状态。但是他似乎又产生了其他变化。他的眼神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

  雄介现在的精神状态似乎更不稳定了。

  久久津不耐烦地跑上前去企图抓住雄介。
  雄介用很像醉汉的动作往后跳,再度拉开彼此的距离。久久津低吼着。
  「你……要是敢伤害公主殿下,找不会轻易饶了你!快说!公主殿下人在哪里?」
  「对了,你就是那个自称是狗的人吧?你发疯的模式让我觉得很反感耶。然后……那个什么公主殿下…………啊、喔喔。」
  雄介故意做了几口深呼吸,而久久津焦急地再次冲上前。
  雄介往后跳并躺下,久久津的手在他上方扑了个空。

  雄介盯着天花板,放松了全身的力量。
  他一副毫不在乎的口吻说:

  「……………………………………………………………………………………………………抱歉了。」

  大家都不开口,气氛凝重。我比久久津还快猜到雄介那样说所代表的意义。
  接着,我往前奔驰。过了一会儿,久久津开始全身发抖。

  「你这家伙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久久津弯曲四肢,如野兽般跳跃。干钧一发之际我滑到他们面前。
  我抱起雄介,一起滚到一旁。扑空的久久津四肢着地。

  他缓缓站起身。
  燃烧着憎恨的眼睛看着我。

  「先生!为什么要妨碍我!」
  「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可是我不能见死不救!」
  这样下去雄介会被久久津杀死,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因疲劳与失血而开始晕眩,本来希望雄介能够自己逃跑,可是现在的他全身放松,像个人偶般一动也不动。接着,他又不知为何伸出手。

  他拉掉了绑在我手上的领带。
  ——————沙。

  领带松开后掉在地上,露出被铁链贯穿的伤口。
  「跟我的一样。也就是说,你已经去过那里了?谢谢——」
  他挥了挥受伤的右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也受了伤。
  雄介突然跳了起来,他拿起球棒,往两旁不停挥舞。

  ——————呼呼呼。

  久久津被球棒逼得往后退。雄介转动脖子,筋骨喀喀作响。
  「我不能再连累你了,他似乎非要杀死我不可,那就来吧……真是麻烦。这里是我跟旋花看人偶剧的地方,让人有点介意……我们都努力了那么久,还是失败了,果然……」
  雄介的眼神彷佛注视着远方。我刚才爬楼梯上来时也回想起当时的事。
  一路背着旋花的雄介恐怕更有感触。这间屋子里有我们的一些回忆。
  「快逃吧,雄介!我负责挡住久久津!」
  就在我大叫的同时,久久津发狂地跑起来,雄介也握紧了球棒朝久久津挥过去。久久津大幅度地往旁边一跳躲开攻击,他甸甸在地上后又立刻跳起。雄介跟着往后退一步。
  我站起来想阻止他们,但是雄介却一脸冰冷地说:

  「够了,不要再帮我。而且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听到这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我想起在雄介家时的状况。

  当我跟他说我懂他的愤怒与伤心时,雄介不解地歪着头。或许我真的不懂他的心情吧。我还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口。

  脑海里浮现吊死尸在半空中摇晃的场景,有如在梦境一样。变形的尸体让人作呕。
  难道我连最基本的事情都没有搞懂吗?

  但是——————我究竟弄错了什么?
  ————————爸爸?
  对自己所产生的疑虑让孩子哭了。她的哭声让我回过神来,现在不是烦恼这个的时候。
  雄介一边挥着球棒,一边逃往舞台。久久津以自己独特的跑法在后头追着,传来颇有节奏感的跑步声。他用双腿同时跳着移动。
  在菱神的工作室并肩作战时,他似乎配合我而改变了跑步的方式。尽管他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当时是我拖慢了他的速度。

  他的移动万式就跟野兽没两样。
  「雄介、久久津,住手!」

  就算我大声喝止,他们两人也不会罢手。光在一旁喊叫没用,我得积极介入才行。
  我追上他们,同时久久津用手指弹出声音。

  ——————啪!
  ——————锵锵。

  墙边的人偶突然一起抬起头,以整齐划一的动作走了出来。

  『『『欢迎光临!』』』
  人偶高声喊着。它们踩着跳舞般的步伐开始动作。

  士兵们开始行进,老人挥着手中的杯子,而小孩则没来由地哭了起来。
  贵妇编着扇子,女侍则开始打扫,老婆婆们一起唱着歌。

  随兴的动作让我大吃一惊。人偶们竟开始演戏。
  人偶们被设定了能演出预定的几出剧的动作,而能够决定要演哪出剧的人正是久久津。不知道他下了什么指令给人偶,现在它们各自演着不同的戏。
  人偶们挡住我的去路,让我无法前进,它们口中还陆续念着杂乱的台词。

  『您好。想喝杯茶吗?』『客人,您是不是觉得无聊?』『坏人来到镇上』『说教、说教。』『什么?只为了那些钱就把父亲给……』 『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东西!』

  很多都是没听过的台词,也有一些曾经听过。
  彷佛又看见当时欣赏过的戏剧场景,但是头脑太混乱,那些场景与其他影像交错,让我觉得人更晕了。

  一回过神来,雄介与久久津已经跑到舞台上,我躲开在舞台下到处乱跑的人偶,朝他们跑去。久久津如野兽般低鸣,而雄介拿着球棒继续攻击。
  我想穿过人偶之间,它们却故意跑来撞我。明知道他们不会理我,我依然试图劝说他们。

  「你们两个快住手!不要互相残杀!」
  『反正,这只是个无聊的故事。有关狗儿与骸骨的故事:

  远处的人偶振振有词地宣布着。久久津看准时机控近与雄介的距离。
  雄介挥出右手的球棒,但是手上的血让他手滑,球棒顺势飞出去。
  他圆睁双眼,久久津趁他吓一跳而动作放慢的那一瞬间咬上他的右手。
  「——————啊!痛死了!」
  雄介大叫一声并举高左手的球棒,久久津立刻松口并转头。球棒就这样打在自己右手,让雄介痛得皱起脸。
  久久津露出悲壮的笑容,露齿一笑,下一步打算咬上雄介的喉咙。

  但是紧接着雄介张大了嘴,咬上了逐渐逼近自己的久久津的脸。
  「呜……你!」
  久久津反射性地缩了一下头,失去平衡,雄介拿起球棒揍了他的肚子。
  所幸雄介并未用足力气,久久津赶紧往后跳,雄介也摇摇晃晃地退避,拉开与久久津之间的距离。两人再度面对面僵持不下,我踢飞挡在面前的人偶,拚命想办法。终于灵机一动,于是我对着他们大喊:

  「久久津!你不管舞姬小姐了吗?她或许需要治疗也不一定啊!」

  雄介并没有承认他杀死了舞姬。所以舞姬很有可能还活着。
  久久津表情一僵,他单脚往上抬,从舞台跳下。

  ——————咚!

  人偶们同时摔在地上,像是原本操纵着它们的线忽然断裂了一般。

  一切安静得几乎让耳朵发疼,我听见久久津冷冰冰的声音。
  「……………………公主殿下在哪里?还活着?」
  雄介沉默不语。我暗自恳求他赶快回答,心中的不安渐渐扩大。
  如果雄介说他已经杀死舞姬,久久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露出哀求的眼神看着雄介,我想要相信他。把希望寄托在舞姬微乎其微的生还机率上。

  雄介别过头不看久久津,他轻声说道:
  「……………………在屋子后面的仓库。」

  久久津的脸扭曲变形,倏地出现憎恨与杀意又随即消失。
  他转身就跑。看也不看我们便往楼梯冲下去。

  远远地听见开门声,久久津已经冲出了舞姬家。

  在倒成一片的人偶堆中,我与雄介终于面对面。
  他别过头不肯看我,我溧吸一口气,再问他一次:

  「…………雄介……你杀了唐缲舞姬?」

  他不肯回答。凝重的沉默包围着我们。
  *  *  *
  「你把唐缲舞姬怎么了?她没事吧?」
  「……………………」
  「回答我!雄介…………回答我!」

  雄介依旧不肯回答,他转动脖子发出喀喀声响,从舞台上一跃而下。他左手拿着球棒不停挥着,无视于方才掉在地上的另一根球棒,准备离开。
  我跑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停下脚步。
  「等一等,雄介,快回答我!」
  「…………别碰我,你很烦耶。」
  他低低地回答后甩开我继续向前走,迅速消失在楼梯处。
  他究竟有没有杀死唐缲舞姬?这一点很难下判断。但是一旦久久津发现答案,很可能再度折返。我追上前去,再次叫住他。
  「雄介!回答我!还有,你要去哪里?」
  雄介停下来,突然回过头,面无表情的脸上又重新有了情绪。

  他露出那个像骷髅的笑容。
  「我先问你…………小田桐先生,你打算怎么做?」
  「…………嗄?」
  「我已经杀死了那个人口贩子,如果我又杀了舞姬,你会说什么呢?还想对我说教吗?无聊。」
  有一种肚子被人狠狠揍一拳的感觉,我忍不住张大眼睛。脑海中浮现了人口贩子被殴死的模样和舞姬抬头挺胸的身影,雄介嘲笑似的对不知所措的我说:
  「问出我下个目的地又如何?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
  死掉的人无法复活。被杀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他杀了人的事实不会消失。

  「——————即使如此,你还想让我回来吗?」

  我无法跟他说,发生了这些都无所谓,你还是能过回之前的生活。
  雄介忽然停止讪笑,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
  我的呼吸为之一窒。他开始复仇计划之前就已经杀过人。但是,这一次不可能假装没事继续过日子。又有人被他杀死,很难跟他说什么都没改变。
  我想起舞姬。她选择被恨她的人所杀,死了也不会有怨言。
  问题是,那久久津呢?他打从心底仰慕着舞姬。
  深爱的人被杀死会让人心存怨恨。
  我的肚子好像又裂开了。真的不知该对雄介说什么,脑袋一片混乱。

  我想生气,想对他说些大道理却办不到。不管我说什么都只是肤浅的话语。尚未厘清头绪的状态下,只能说出最先出现在脑海的话。

  「…………所以,你到底要去哪里?」

  雄介皱着眉。我紧盯着他不放,疑问跟着怒意一起朝他释放。

  「我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所以你之后到底要去哪里呢?」

  他口口声声说已经回不去,但是就算杀了人日子也还是要过。只要还活着就一定有去处。一直拿什么都太迟了这个理由说嘴,结果还不是在逃避?
  「不要再报仇了。也不要逃避那些你曾经做过的事情。就算你无法补偿,但是……逃避也解决不了啊!我会想办法阻止久久津杀你,所以……请你别再杀人,快回来吧!」
  我必须竭力阻止如骨牌般没完没了的复仇行为。
  这个想法或许单纯得让人想吐,可是我还是想叫雄介回来。
  总比他一直拘泥在无可挽回这四个字上,然后不断地伤害别人来的好。
  「所以,请你回来!回来吧,雄介!重新开始……我也会陪着你一起想办法。而且,我知道你跟我一样,都很害怕死亡,不是吗?」
  以前我们一起去找狐狸时,他曾经大吼着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
  我跟雄介很像。不管现实生活有多糟糕,我们都下会了断自己的生命。
  「继续逃避下去又能怎样?最后还是得鼓起勇气面对啊!」

  雄介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他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你根本不懂。」
  「…………嗄?」
  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我哑口无言。

  他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啦!」

  他揪住我的衣领,用受伤的右手将我扔出去。
  我赶紧以防御姿势保护摔在人偶上的自己,但是摔倒时的冲力还是让我全身疼痛,无法呼吸。要不是已经站在楼梯较低的地方,这样摔下来大概会摔死。我边咳嗽边吐出一些胃酸。
  雄介也走下楼梯,右手无力地摇晃,还在哭泣的他低头看我。

  他举起左手的球棒,笔直地扔下。

  哐——————————!
  球棒掉在地上,弹了起来,发出惊人的声响。

  我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雄介跪在地上看着我,不停哭着。彷佛重现了往日情景,我想起上次到雄介家的情况。
  唯一不同的是,当时他和我都没有受伤。他哭着指责我。
  「你不可能懂我的心情…………你懂什么啊!」
  他重复说我根本不懂。我知道他有确切的根据那样说。因为我似乎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雄介粗鲁地擦去脸上的眼泪。
  「……………………你……………………你……………………你这个人……」
  维介有些迟疑,直觉告诉我,他还是别说出口比较好。
  要是不赶快阻止他,听了他的话之后,我的肚子很可能会再裂开一次。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阻止雄介,我只是静静地等着他开口。雄介深吸一口气。
  接着他说出了从来没对我说的真心话。

  「看见旋花的尸体时,你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还敢说你懂!」

  那就是我在梦里重复询问自己的矛盾点。

  我恍惚地看着朋友的尸体,尽管为了她的死而伤心,却异常冷静地观察着尸体的奇怪之处。即使触碰到尸体也没有特殊的感觉,没有真实感。

  我思考了她自杀所代表的意义并体会到。
  人的死去令人难过。人的死去令人哀伤。人的死去令人痛苦。

  然而结果。
  结果……

  我竟觉得旋花的死与我无关。
  「——————————……………………啊、原来如此。」
  我真的完全不懂雄介有多悲伤。

  看见旋花的尸体时,我很感叹,因为她竟然选择上吊自杀。
  在为了她的死而惊讶与伤心之前,我最先涌现的情绪是害怕她的死影响了我的生活。

  我并不想与她的死扯上任何关系。我没有余力管,三个女孩和人口贩子家的女孩也一样。而且,我已经见惯了尸体,受到的冲击并不大。

  稍后立刻被卷入一连串的骚动中,让旋花自杀这件事被模糊了焦点。
  我也觉得很难过、很没天理,对逼死旋花的人感到愤怒。

  可是,对我而言,比起安稳的生活被破坏,短短一个月内偶尔碰面的女孩之死算是微不足道的多。

  我由衷地伤心,觉得很空虚。真心的,并不是哗百。可是。
  这才是我的真心话:死就死了,无法改变。我真的这样想。
  「你完全没有发现自己的冷漠!明明是个烂好人,爱乱帮人,明明看到别人有凄惨的遭遇都忍不住要哭,如果你不是那种人,抱着事不阑己的态度,又怎么会替别人的死伤心感叹?可是,我并不想大吵大闹责备你的冷漠!可是、可是……」
  雄介突然伸出手,被泪水沾湿的左手轻轻扼着我的脖子。
  他瞪着我,用尽丹田的力气大吼:

  「别说你什么都懂!你完全没有资格跑来对我说教!」

  尽管还能呼吸,喉咙却感觉到压迫,要是他用身体的力量压下来,找的脖子一定会断掉。可是我不想抵抗,雄介还没说完,我必须静静聆听。
  「而且、而且……你……都怪你把狐狸带回来……旋花才会……」
  为什么会这样?幸福的日子就这样悲惨地结束了。
  雄介所说的,以前我也曾经这样想过。就算我装作不关我事的模样,我毕竟也间接造成旋花的死。雄介的脸激动地扭曲。

  他继续说着他离开家之前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

  『杀杀杀!除了杀人、除了杀人以外,我还能怎样?而且,其实我连你都……』
  「其实,我连你都想杀!」

  吼叫声几乎震破我的耳膜,可是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即使有人说要杀我,我的肚子也不会因此而裂开。因为我早就感觉到他想说什么。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真的太糟糕了。

  我深吸一口气,动到喉咙时,掐在动脉上的手也跟着颤抖。
  做完深呼吸,稍微平静后,我抬头看着他,将想到的话告诉他。

  「……………………谢谢。」
  「………………………嗄、嗄?」

  雄介的表情扭曲,他张大双眼,无言以对。我还有些话很想对他说。
  可是,现在真的没办法好好表达。我一边回想着之前在雄介家的情景,一边继续说:

  「我知道你打算杀我……可是,当时你却没有动手,只是转身离开。」

  嵯峨雄介因旋花的死而崩溃。

  失去旋花的痛让他执着于复仇计划。为了逃避难以承受的激烈情绪,与其杀死自己,选择杀死别人比较容易。他坚持要杀死舞姬他们。他也恨我。只不过我没有自觉,还粗神经的企图说服他。他并没有杀我,甚至没有打断我的骨头就放过我。

  我只能说,这就是属于雄介的善良。

  「你、没问题的。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

  雄介没回应,我想继续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卡着东西。
  我咳嗽几声,吐出累积在口中的鲜血,既然他不说话,那就换我说。
  「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烂人,可是,你不是。虽然你很想杀死我,可是你终究还是忍住了。所以……怎么说呢……你还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并没有……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我感到放心。同时想起在雄介家,他一一破坏掉所有旋花留下的物品时的模样。
  尽管被旋花的死逼至绝境,面临发狂边缘,他依然忍住了杀死我的冲动,这表示他还有机会变回原本的雄介。
  「就算你现在还想杀我,我能够理解。可是,大家都在,回来吧。」
  我闭上眼睛,脑海出现许多熟悉的面孔。雄介忍住了杀我的冲动。
  所以,我们共同度过的那些和平的日子对他一定具有特别的意义。
  「如果你来,七海虽然会发发小脾气,可是一定会做好料给你吃。而绫一向好客,幸仁也已经把你当成朋友了。还有你曾絰救过的更纱与蝶尾。白雪小姐可能也会骂你,不过她一定会帮你……还有你的学妹,还有小茧,大家一定会……」
  我有点语无伦次了,但我不管。就算是胡言乱语我也要继续说。
  雄介比他自己想像的还要善良,所以——————
  「所以,你回来吧。然后从头开始。你真的错了。」
  你不该展开复仇计划。

  气氛凝重而寂静。雄介依然不说话。他放开我的脖子并站起来。
  他默默地离开了,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一路走下楼梯。

  原本想追上去,却又放弃。紧张的气氛解除,身体有些僵硬。
  没想到我竟然还能撑着跟他周旋那么久,讲那么多话。现在的我却连站也站不起来。

  很想就这样躺着睡下去,意识渐渐模糊。
  这时又听见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我张开眼睛,等着那人。
  对了,我刚才太专注跟雄介说话,忘了久久津很可能会去而复返。
  他要是折回来,大概会冲过来杀死我。
  一想到这里,就看见一张很像狐狸面具的脸盯着我瞧。

  「嗨……………………小田桐。」
  「…………搞什么啊,原来是日斗。」

  真想不到。他终于下车了。来这里找我想干么呢?
  狐狸弯起嘴角,觉得好玩似的伸长脖子看着楼梯的方向。
  「我在楼下都听到了,开始和结束都跟我猜想的差不了太多。雄介又走了。你再次被抓包自说自话的感觉如何?我倒是听得很开心。」
  他愉快地笑着。我叹息。就知道狐狸没那么好心帮我。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变态。然而,他又耸耸肩,像是有什么不满。
  「不过,你的反应和我期待的不太一样,真可惜。」
  狐狸伸出手指,尖锐的指甲刮过我的脸颊,沾到我脸上的泪水。
  「你竟然没有挝胸顿足地懊悔,只是觉得很难过?」
  「………………………………是啊。」
  我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懊悔,如狐狸所说,我只觉得难过。
  我没有为了旋花的死而哭泣,还有雄介决定复仇都让我很难过。
  我直到现在才为了旋花上吊后所发生的事情而流泪。
  像孩子般,只因为打从心底感到难过而哭。

  日斗不满地抬头看着天花板又怱然眯起眼睛。
  他坐在地上,唱歌般流畅地说道:

  「雄介——他是个充满矛盾的人。明明已经疯掉,却比任何人还希望恢复正常。明明嘴上说着世界上没有救赎这回事,却又比谁都渴望擭得救赎。小田桐你知道吗?他一直在你和妹君身边出没,或许是因为即使疯了,他还是想要和与自己有某种关联的人在一起。你错在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回想起过往的日子,雄介总是吵着说自从他爸爸死了之后就没有好玩的事情,然后擅自跑来和我们一起解决各种事件。这时我才发现他经常跑来事务所原来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狐狸嘴角含笑,嘲笑似的继续说下去:

  「这真是滑稽又愚蠢的行为,已经崩溃过的他竟想过回正常的生活。」
  ——————你有注意到吗?

  我无法反驳他,即使我因此后悔而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
  所有想跟雄介说的话已经都说完,接下来只能祈祷他会回来。
  过了几秒,狐狸又耸耸肩膀,他笑着站起来。

  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朝我伸出手。
  「……………………你会怎么做?」

  他问我。我的回答只有一个。我要把雄介追回来。我想藉由他伸出的手站起来,我拉着他的手沉默了几秒,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想站起来,可是脚不听使唤。原本不愿意让他帮我,可是现在也只能依靠他。
  「…………我站不起来,可以拉我起来吗?」
  他皱着眉歪着头,像在等待般不发一语,过一会儿才用力将我拉起来。
  他的手铐链子摇晃了几下,我不稳地站起来。他不太高兴地说:
  「小田桐……在这种状况下。你竟没有什么愿望要借助超能力来实现?」
  我看着自己的手。原来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踩进狐狸设下的陷阱。

  要是我心里有什么愿望需要他的超能力实现,或许在握住他的手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实现了。
  别闹了。我根本不想利用狐狸的超能力。

  「我只希望你拉我一把,就这样…………这次我会向你道谢,谢谢你。」

  这时狐狸的表情就像是刚被人打了一拳一样。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奇怪的反应。我不理会全身僵直的他,迳自走到一楼。他在我背后喊:

  「……………………只想要我拉你一把,是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一般而言,人无法实现他人的愿望。

  但是,人们可以亲手帮助他人,这就已经足够。
  *  *  *
  我忍着头晕的不适蹒跚地走到一楼,用颤抖的双腿继续走到外头。
  冰冷的空气包围全身,停在外头的车开着灯,灯光划破四周的黑暗。
  走过前院便听见司机的声音,他拿着手机不知在说着什么,看起来似乎在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呢?视线一阵游移过后,忍不住张大双眼。

  我看见久久津坐在后座,手里抱着一个浑身雪白的女人。
  纯白的洋装的下半身满是鲜血,嘴唇苍白毫无血色。

  唐缲舞姬全身血淋淋,紧闭着双眼,看上去像是具美丽的人偶,也像一具尸体。
  久久津发现我的到来,于是拾起头看我。失去光彩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我。

  「……………………久久津。」

  我正想走过去时,司机迅速钻入车里。打完电话的他关上车门,快速开走车子。亮晃晃的车灯逐渐远离,再也看不见久久津。
  杵在原地的我愣愣地站着,回想刚才的情景。

  久久津的眼神是失去所有的人才会有的。
  ——————唐缲舞姬真的死了?

  我好像做了一场恶梦,在梦里被无法醒来的黑暗吞噬殆尽。
  先别愚蠢地幻想了,现在该先找出雄介,另外也不能丢着久久津不管,他失去了最爱的人。尽管有很多事等着我做,可是头脑已经因疲劳与失血而逐渐模糊。
  我想走,又忽然停下来。因为我发现,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像个被家人丢弃的孩子,旁徨无助地伫立着。

  「——————小田桐君。」

  这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清澈的声音传入耳朵,一回头,看见一个撑着红色纸伞的人。

  原来天已经快亮了。黑喑退去,天空底部渲染上橘色。
  茧墨的纸伞在这微亮的天色中显得更加耀眼,她那对清澄的眼眸定定地望住我。

  她绝不想管发生在任何人身上的悲剧,我很清楚这一点,并对此感到安心。
  茧墨阿座化像个绝对正确的指针,绝对不会改变。

  不论其他事物如何改变,只有她,依然会在我身边。

  「小茧…………唐缲舞姬是不是死了?」

  我好像明知故问。舞姬那浑身是血的惨状还烙印在我眼底。
  她不可能还活着,但是我还是想听茧墨亲口说出事实。

  茧墨微弯起嘴角,接着,摇了摇头。
  「——————不,她还没有死。」

  这个回答让人错愕。雄介竟没有杀死舞姬。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在我的注视之下,茧墨轻轻地笑了。
  「她受了重伤,差点死掉。我不知道雄介君是怎么想的,总之他没有给舞姬君最后一击……反正还得等下一台车来才能走。跟我来吧。」

  茧墨转身就走,华丽裙摆飘飘地转动。
  就这样,她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我只好一如往常慌慌张张地跟上去。
  *  *  *
  宽敞的仓库地板上堆积着等待处分的人偶。
  可能是之前被拿去攻击茧墨家的关系,仓库正好少了一半的库存。

  这间盖在舞姬家后方的仓库堆满了故障的人偶与表演用的衣裳。
  失去了手或脚的人偶间有一件破损的洋装。专门拿来放衣服的角落有一些血迹,破旧的蕾丝与外套都喷到了鲜血。
  「舞姬君当时就躺在这里。双腿确确实实地被打断,也止了血。从样子看来,她失去了一双小腿,但是没有生命危险。」
  茧墨淡然地叙述着凄惨的事实,我松了一口气,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对。
  她还活着,却失去了腮。真是非常残酷的事。
  见到我的表情,茧墨微微耸肩,她冷淡地继续说道:

  「但是,狗儿大概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发生在主人身上,它一定会咬死那个伤害主人的人。」
  我想起刚才久久津那晦暗的眼神。我曾经见过几次那样的眼神。
  内心崩坏的人就会有的眼神。久久津绝对不会原谅雄介。

  「本来我打算陪他们一起去医院,之后就回去事务所。可是我不想待在发疯的狗旁边,所以打消同行的念头。如果真是只狗还可以替它戴上嘴套,问题在于他是个人,本质比狗差多了。」
  茧墨无奈地抱怨。一边听她说话,我一边拚命地思索着。
  我真的能够阻止久久津吗?雄介又跑去哪里了呢?

  他是不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再张开,然后我发现一样东西。

  有一本笔记本插在那堆衣服的缝隙中,我赶紧伸出手。
  试图避开沾到鲜血的地方,小心地抽出笔记本。本子的封面有些似曾相识。

  好像是旋花的笔记本。是雄介刻意留下的物品。
  不知道能不能在笔记本里找到雄介会去哪儿的线索。
  我一页页地翻过去,翻到一半时看到不知道是谁写下的文字。内容和我的人生有些类似。我讶异地阅读着。

  没多久,我停下翻阅的手。眼前彷佛看见血红一片,心脏也冻结起来。
  手忍不住捏紧笔记本,整个人因强烈的愤怒与焦躁而颤抖不已。

  「…………这混蛋…………雄介…………」

  为什么他会得出那样的结论?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咬牙切齿。现在想骂也没得骂。但是我还是发出内心的怒吼。

  「我不是叫你回来了吗!」

  黑暗中,没有人回应我。
  茧墨不停地转动她的红色纸伞。


  我已经说了很多很多,现在己无话可说。
  从一开始我所说的话就不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只是替自己回顾了这毫无用处的无聊人生罢了。

  不管说什么,结论依然只有一个。
  所有人离开的理由都是因为我。

  我。
  算了,是法再继鳍下去了。


  为了客观地审视自我,我选择了不太一样的写法。不过那样写还真是恶心透顶啊。
  原来如此,我是个很差劲的人,我终于彻底了解这一点。这是我最后一次写文章了。

  打从遇见狐狸,决定报仇开始、不,或许更早以前,我就已经偏离了做人的轨道。我的漠视害死了朝子阿姨。尽管对父亲摆出反抗的态度,可是却为了保护自己而没有带她逃出家里。她等于是被我杀死的。

  我杀了她,小秋也死了。剩下我孤单一人。这样的我竟妄想再和谁一起生活,所以才得到这样的结局。

  我不能够享受活着的乐趣,我不该让旋花和我住在一起。我保护不了旋花,所以她才离开我。

  旋花的死让我再次体会到。

  朝子阿姨死后我找爸爸报仇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手段。
  这次也一样,不想要痛苦难过,也不想死所以要报仇。

  我不敢自杀,我只能把愤怒发泄到别人身上。
  说穿了,我一直活得很自私,没办法对别人好。

  该结束这一切了,不该挣扎下去。我只会破坏,今后也一样会破坏掉其他人事物。

  结果,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对她们见死不救。我无法保护好旋花。然后利用报仇来逃避。

  刚才和舞姬谈过我才明白,其实她也有她的考量。我还是无法原谅她,从来没有这打算。不过,却也很难继续恨她。

  所以,该结束了。就让一切到此结束。

  接下来该怎么做?
  看了曾经和旋花共同欣赏过的舞台。然后。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



  小田桐先生。这是和你见面后所写下的东西。刚才很抱歉。虽然我很想杀掉你,可是因为你我才能有少许快乐的回忆并有机会认识旋花。谢谢。承蒙你照顾了。

  不要再在意我说过的话,有件事忘了说。这些文章都是我写的。本来我想写遗书,没想到写了这么一大堆废话。写完自己读了一遍,重新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才想到。你说我很善良,其实我不是。我已经承受不了朝子阿姨或者旋花的死。现在我在意的不是我还能不能回去这种事情,而是这一切似乎都是我的错所造成。对不起,其实我的头脑还很混乱。总之,我觉得好累。

  谢谢再见请保重。替我跟大家问好。



  对我而言。




  所谓幸福究竟是什么?

  B.A.D.事件簿⑧:茧墨从不献花给骷髅 完


后记
  春天到了,这是第八集。

  谢谢大家购买『B.A.D.』第八集。

  我在书店站着看喔!我想通知不买书的各位,购买本书的人明天的饭会更加美味喔!请将第八集放在餐桌上。
  只要每天吃到好吃的饭就会觉得很幸福,绫里就是这种人。今天也很有精神地吃着白米饭。如果可以的话,也要给我肉吃喔。但是鱼的话我只收生鱼片。

  不废话。『B.A.D.』正式进入第八集,加上两本外传,总共十本作品。
  曾经以为写不到第十集,但是一转眼这个目标似乎也离我不远了呢。这都要感谢各位诚心地支持我的读者们,真的非常谢谢你们!

  第十集上市时来庆祝一下吧?嗯。
  我奶奶说过,值得庆祝的事情应该多多益善。请大家不要拿石头扔我喔。累积到十本等于完成一座高塔,感觉真赞。

  写出这十本书的期间,肩膀酸痛与血液循环不良是两个亦敌亦友的存在,即使与之激战也久攻不克。所以,为了让身体暖和一点,我的呼拉圈又再次复活。

  我只要一想到就拿起来摇一摇。我最近很爱一边用iPod听着一两首歌,然后一边摇呼拉圈。这时要是不小心选到太悲壮的歌,就会产生好像在执行什么神圣仪式的错觉。感觉绫里好像是地球的中心还是什么伟大的东西。(就是我在自转的意思啦。)

  可喜可贺的是我竟然持续摇了十分钟。我觉得这样一定可以改善我的血液循环。通常截稿日就是绫里全身死透的日子。尽管身体已经死亡,但是心还活着。从今以后,我想要更爱惜自己的身体,你最需要的就是运动跟肌力!

  但是呢,由于天气渐渐变热,我的呼拉圈又躺在地上休眠了,它的人生还真短暂。

  我每天就过着做着少少运动,一边写稿的日子。写了十本书之后,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但是也还有很多事情弄不懂。每天都觉得写作真的是非常深奥。
  持续写作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但是有机会继续创作让我觉得开心又幸福啊。哪怕是只为了能再多写一本,我今后都会一样全力以赴。

  希望大家也一样继续不吝给我支持。
  今后请大家继续指教,拜托、拜托。

  接下来依照惯例,进入感谢时间。这次页数十分充裕,就让我好好地感谢大家吧!
  责任编辑仪部小姐,这次也承蒙您照顾了。负责插画的kona老师,谢谢您百忙之中替我画了这么棒的插图。设计师,感谢您每次都帮我设计出美轮美奂的封面。负责将本系列画成漫画的栉原宗勺老师,我一直期待着拜读您所画的漫画,谢谢您!

  还要谢谢替广播剧CD配音的声优大人们,相关工作人员以及出版社与多媒体部的大家。我最爱的亲朋好友们,以及我最重要的家人,尤其是姊姊。
  谢谢大家对我的照顾!另外还要向各位读者们献上至高无上的谢意!

  再来也是按照惯例进行宣传的时间。FBonline上公布了『B.A.D.』的宣传影片。影片做的非常棒!
  绫里仔细盯着画面,不停地重播再重播。旁边的人看了可能以为我怪怪的。还没看过的人请赶快到FBonline看喔!

  『B.A.D.』的漫画连载刊登在AltimaA杂志。
  内容是将『B.A.D.』小说的故事,以狐狸为中心重新编写而成,由栉原宗々老师精心绘制。漫画将本书的文章完美地漫画化,身为原作者与漫画读者,绫里请大家务必欣赏,真的很有趣喔!连载在FBonline的四格漫画也要请大家多多支持!

  接下来是第九集。而第九集出版之前会先出版Chocolate Days第三集,请各位对『B.A.D.』系列与短篇故事给予同样的支持。

  狗儿发怒、骷髅消失。
  下一集是寻找出路的故事。
  二〇一二年四月 绫里惠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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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xy900906 子爵
不是因为旋花并不是为了死而死才没准备的可能回忆杀吗

9 年前 0 回復

a247a256 子爵
沒寫出旋花的回憶,感覺死的不明不白。

9 年前 0 回復

mon灰 騎士
久违的第8卷,太开心了。结尾并没之前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是也没松口气的感觉。还是希望完结时能够看到雄介有个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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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perjimlai 侯爵
' darknoss 发表于 2014-11-18 00:34 台版出的慢應該也是因為銷售不好吧 這本真的很黑....若是跟現在比較王道的小說來比應該比較少人選擇 ... '


個人倒是覺得普普通通,讓人感受詭異的味道,但又不會讓人感到不適,就像苦澀少甜的巧克力一樣,雖然我是沒吃過。

相較於黑彈那為黑而黑而味道,個人倒是認為這本書的魅力更大。不過黑彈有一半算是爽文就是了。

如果要再進一步的話就是甲田學人那樣的黑色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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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knoss 侯爵
台版出的慢應該也是因為銷售不好吧
這本真的很黑....若是跟現在比較王道的小說來比應該比較少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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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骨者伊瓦尔 勳爵
感谢录入,尖端1~8卷都入手了,第九卷貌似是明年一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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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3831049 子爵
感谢录入,原来日版已经有结局了啊........恩,之前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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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珠——沙华 平民
感谢录入,第八卷真是等了很久了啊.......不知道第九卷什么时候能出,希望能出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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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ry 伯爵
录入感谢!等了很久啊⋯⋯不过奸端到现在九卷都没动静⋯⋯真让人担心。拜托一定要出完啊!虽然结局略有点接受不能,但也想看是如何发展成这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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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的侍从者 王爵
' ACE-Noir 发表于 2014-11-16 23:14 B.A.D第八卷终于来了,十分感谢录入 话说,日版是多少卷完结来的? PS:这个时间段更新,好想看啊,但如果 ... '


日版正篇13卷完结
话说第8卷真的等很久很久了,感谢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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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E-Noir 侯爵
B.A.D第八卷终于来了,十分感谢录入
话说,日版是多少卷完结来的?
PS:这个时间段更新,好想看啊,但如果要看起码都要1点多2点才能看完...........明天还要上班,太纠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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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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