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翻][入间人间]唯一的心愿(12.25完本!)


本帖最后由 guiguwj 于 2017-12-25 14:11 编辑


更新记录:
2017.12.25 放出第五章、终章和后记。
献给一直耐心等待我龟速翻译的各位的圣诞节礼物!尤其感谢@水银花对我的不断鞭鼓(cui)励(geng)和我老婆的支持理解。
轻小说翻译,真不是人干的……
2017.07.05 放出第四章
故事前进了半年,而我也前进了……两年。咕咕咕!
2015.08.01 放出第三章
故事前进了半年,而我也前进了半年,真是Perfect的Timing!
2015.02.28 放出第二章
_(:з」∠)_被论文拖了几个月,非常不好意思。。。啊忘了说,请放心阅读本章。
2014.11.29 放出第一章
第一章翻好之后,故事的序盘总算结束了。
好像木有什么人看_(:з」∠)_
2014.11.16 占坑,放出序章
新人渣翻一个,入间脑残粉。
入间人间是个名副其实的打字机,写了各种各样风格的作品。
各位熟悉的也许是谎男坏女、蜥蜴王等充满扭曲的黑人间作品,其实白人间的作品同样可以写的温柔细腻。
话不多说,敬请耐心欣赏鬼才入间人间献上的纯爱故事。

PS:本人语体教兼语死早,如有对我的翻译有建议意见和批评,欢迎回帖或私信~




  唯一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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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 入间人间
  插画: のん
  扫图: 圈圈(LKID:blate1991)
  翻译: 烫烫烫(LKID:guiguwj)
  修图: 基王(LKID:Maylog)
  校对: 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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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LK不负担任何责任
  请尊重翻译、扫图、录入、校对的辛勤劳动,转载请保留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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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心愿

日文原题:たったひとつの、ねがい。
作者: 入间人间
插画: のん
文库:MediaWorks文库
发售日:2012年11月22日

内容简介

  与她相识是在仿佛还是昨日的学生时代。不需要付诸语言,我们也知道彼此的心意总是相通,这就是我们一直以来的日常。
  然后今天,我鼓起全部的勇气,向她提出了求婚。我从下方惶恐地一点一点抬起脸,窥视她的反应,不料拜见到了非常稀罕的景象。
  她咧着嘴,露出看起来很坏心眼的满脸傻笑。也就是、“我愿意”、的意思?太好了!……就在这么想的瞬间,没想到竟然、竟然发生了那样的事。接着,我的另一个人生就此开始。


书腰宣传语

  “这个故事里,毫无值得同情的余地。”
  在我身旁总是有她在。
  这原本是理所当然的事。但为什么——


作者档案

入间人间

  1986年生。2007年6月作为作家出道。为纪念创作五周年,正着手进行史无前例的大型跨媒体项目《新世界》。详细信息请参照官方网站。




目录

003 序章 悲剧与复仇的开端
043 第一章 灵魂的牢狱
077 第二章 车轮的旋律
111 第三章 正确
139 第四章 走行
179 第五章 车轮的战栗
229 片尾字幕 悲剧与复仇的开端与终结














本帖最后由 guiguwj 于 2014-11-17 15:56 编辑




序章 悲剧与复仇的开端
  
  
  与她相识,是在仿佛还是昨日的学生时代。不过我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一板一眼标着的年份,不由得吓了一跳:咦,竟然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从大学毕业以来,已经过去三年时光了。
  人这种生物,似乎会随着寿命的减少而改变对时间的感觉,联想到最近时光飞逝之快,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每年我都感觉新的一年才刚开始,可转瞬之间就到了蝉鸣叫的季节。结果每到八月份,我总会对一年已经过了一半以上这一事实感到反省和不可思议,真有点难为情。
  连续三年的盂兰盆假期,我没有能回的老家,无一例外都是在公司借给我租住的公寓里,每天百无聊赖地躺床度过;回想起来真是令我感慨。对于现在这间公寓,上司就住在附近、以及同事之间毫无隐私可言,这两点让我很不满;不过拜低廉的房租所赐,银行账户倒是一个劲儿地充实起来。至于那笔存款,我一分钱都没浪费,全都珍重地攒着:这是在小心防备着和交往了四、五年的女朋友之间不时浮现的“结婚”二字。倒不是说我急切到明天就要举行婚礼,说真心话,我反倒想避开这种看起来沉重的话题,再继续过快乐自由的生活。不过自从把她带回公司职员宿舍之后,就不得不意识到这些事,应该是出于内疚吧。
  我把坐垫对折,头枕在上面躺着;在我身后有人在桌上摊开杂志消磨时间,那就是她。从二手店买来的两台风扇,基本上已经成为了为她而转动之物。
  她有着“东云阳子”这个正经的名字。虽然不管用姓还是名来称呼她大概都不会生气,不过应该用哪一个呢,我不由得迷茫。结果不知不觉,“她”这个有点生分的称呼就在我心里固定下来了。像这样把思考往后推,就会发觉在平时生活里叫对方名字的机会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午饭吃什么?”
  看来把杂志读完了,她合上杂志回头向我问道。出门吃当然也行,不过今天外边也是毫不客气的烈日。光是从窗户抬头望去,出门的意愿就萎靡不振。
  “你能做吗?”
  “只要有材料。”
  她的声音淡淡的,好像传到耳边就会立即溶化。夏天里,她清凉的声音令我心情愉快,不过冬天里那声音仿佛会被凛风吞没,让我感到有些不满。
  “可能哪里有别人送的素面吧。”
  “唔,我去看看。”
  她站起身去查看洗碗池了。她原来也会老实地为我下厨啊,真令我意外。我也不是不擅长做饭,所以我们两人经常“你来做吧”“才不要你去吧”地推来推去。本来这次我也不抱希望,没想到成功了,也许是因为她现在心情不错。
  她是不会在外表上激烈地表现喜怒哀乐的性格,所以要读出她的心思还真有点难。
  我换了一下躺的位置,目光望向了天花板和墙壁上的黑渍。因为老住户们结成了各种小党派,这是个住起来很不自在的地方。扫除和拔草共同负责这点不错,但房间布置很糟糕,建筑本身也旧。要是和她结婚,肯定不能住在这里。像这样把借口和理由混起来考虑结婚这件事,虽然动机不值得赞扬,不过确实出自我的真心。
  “结婚啊……”
  这种事,在邂逅她时可完全没想过。
  我用手撑着脑袋,一边用胳膊把脸遮住,一边蜷缩起身体。
  “素面有了。”她向我报告。“好的——拜托了——”我含混不清地回答,同时回想起与她邂逅时的事。
  
  
  六岁时,我的父母去世了。我能记起他们的脸,也能回忆五岁那年夏天去旅行时坐了飞机。我确实被他们所爱,对父母的爱也并不是非常饥渴。挖掘他们的回忆,不会让我感到痛苦。
  不过追忆过去不是一件愉快之事。父母死后,那群亲戚都一致地想领养我。我认为这肯定与钱有关。竟然有那么多出于善意想领养小孩的人,这个世界可没那么温柔。不过我觉得这件事也让我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温柔。
  ——嘛,就像这样,如果在酒会上把我的身世云云道来,顺利的话就会得到其他人诸如“跟电视剧一样啊——”之类的好评。当然想要顺利就要熟练掌握说话技巧,要是弄错了调味的咸淡,场上的气氛就会跌到谷底。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经历过几次,已经大致把握了调整的感觉。那一次酒会,我讲的很顺利。
  在大家酒醉程度刚刚好的时候,我把我的人生施以变形(法语déformer),极力让它听起来像个风趣话题;结果酒会气氛颇为高涨,在座的研讨会学生都笑了。研讨会这东西,虽然要调查各种事情、写成报告,还要进行展示,实在烦死人;不过也可以像这样成为与一些人打好关系的契机,这一点值得认可。而且研讨会还有讲师监督,感觉也比同好会更不容易出现问题。
  她——东云阳子,就参加了那次酒会,
  这时我和她还不是邻座,而是间隔了四、五个座位,对她的注意也没有到想缩短距离的程度。在物理意义上缩短与她的距离,是在大家乱七八糟地移动,发生了这样那样的事,不知怎么就相邻坐在了一起之后。在那之前我根本没和她说过话,别说兴趣,我连她的性格都不清楚。正当我为此烦恼时,反而是她向我搭话了。她的声音像糖果一样淡,好像如果被居酒屋的热气包裹就会溶化,虽然音量并不小,但是要听清楚还是需要稍微习惯一下。
  “真是奇怪的话题啊,在这种地方。”
  看来在说我刚才的身世话题。她的表情基本上没有变化。
  “因为我没有其他说起来有意思的特别体验啊。”
  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第一杯啤酒。面前堆叠着很多盘子,看来她是以吃为主。我一边数盘子数量,一边看向她。
  这说法可能会引起误解,不过她看起来比我年长。文静的嘴角,以及好像退后一步观望吵闹酒会的冷静的双眸。在这酒会中并不引人注目,不是在近处观赏烟花,而是拉开距离,一个人静静地眺望。
  和她淡淡的声音相称,她的头发也呈现不显眼的色调,左右发烫了一个平缓的曲线,刘海留到刚好遮住额头……如果在校园里观察,每两个女生就会有一个留这种发型。正流行吗,这个。不过她很适合这发型,所以倒无所谓。
  “不过也曾有人说我在捏造话题,或者指责我只是想博取同情。”
  实际上我父母确实去世了,基本上也没遇上被同情的机会。硬要说的话,倒是有些陶醉于“同情他人的自己”的家伙来拍我肩膀给我加油。
  “那你是怎么付学费之类的?”
  “有一位长腿叔叔(注1)帮我出了入学费。后半学期的学费好不容易自己付了,不过不知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没信心啊。”
  (译注1:长腿叔叔育英会,又译足长育英会,是一个日本民间孤儿救助团体。其名字来源于美国作家珍·韦伯斯特的小说《长腿叔叔》,书中的长腿叔叔资助了一位孤儿少女。)
  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很少,让我觉得她很新奇。不过更让我在意的是她很珍惜地把装有炸鸡的盆子放在一边,而且一点也没有动嘴的意思。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看到我的目光,她说明了理由:
  “我是把喜欢吃的东西放最后那一派。”
  “啊是这样——不过再要一碟也行吧?”
  “毕竟是AA制,这样不太好吧…”
  这样啊。应该说她很谦虚谨慎,不过冷静一想,这样一来她反而得不到好处。
  “又没怎么喝酒,吃得又客气,这不亏了?”
  我指出这点后,她不再面无表情,露出一副思索的模样,眼珠左右游动,说了一句“确实如此”。然后她叫住路过的店员开始下单:
  “我要份辣的油淋鸡~”
  你还吃鸡啊?在旁边听的我惊呆了。
  之后,其他人以用酒精洗澡的气势不断灌酒,我则在一旁一点点舔玻璃杯底的液体。感觉有点吃亏,于是我向服务员追加了啤酒。一下子,朋友们就像搭便车一样,“我也要”“我也要”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不禁露出苦笑,沉醉在这舒心的氛围里。
  视线投向那边之后,就没怎么关心邻座的她了。
  虽然觉得她不错,不过也仅此而已。
  和她第一次说话大致如此,并没有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一次和她说话是差不多半年之后。季节由冬季变成夏季,我也升上了二年级。因为必须四年内毕业,一年级时我奋发图强,修了尽可能多的学分,到那时我开始打算稍微堕落一下了。
  用不要脸的说法,那就是“我要妹子!”的欲望开始冒头了。我既非圣人也非君子,而是身心健全的大二生。像我这样的家伙如果去年一整年都像禁欲者一样不断重复上课、打工、上课、打工,自然会对女生产生饥渴。也许吧。
  不过事实是我缺钱更甚于缺妹子。光是付学费和生活费,如果没有长腿叔叔的援助也很捉襟见肘。这样一来就需要一个不会花钱的妹子。不过一旦我明说出来,被人喷“你装什么大爷”的悲惨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所以找起来很困难。
  说到底,没钱的话根本没法出去玩。人生真是艰难。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走向饭堂。出于惰性,我照例买了一份炸猪排定食,随便找个座位坐下,突然听到“哎呀”一声。我看向旁边,发现她——东云阳子就坐在邻座。她的名字在研讨会的自我介绍上听过,所以记住了。
  话说回来,随着升上二年级,原本维系我们的名为研讨会的联系也消失了,所以这样见面还是今年第一次。双方都带着一副“居然还记得我”的钦佩表情望向对方。然后,我们之间微妙地沉默了。似乎在说就不要勉强自己说话了,我们相互点了点头,就埋头于各自的午饭。她的午饭是天妇罗丼。
  听说饭堂的天妇罗都是凉的,所以我没吃过,这个好吃吗?我一边有点在意,一边同时向炸猪排伸出筷子。所谓猪排只是被切成五块的薄片,而且肥肉基本被切掉,切面露出的都是白色的瘦肉。我都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是猪肉了。不过我平时总是吃这个。
  这口感真不错,虽然没多少肉味,哎呀,不过真心太香了。我一边在心里愉快地抱怨,一边接连又吃下第二、三片,忽然注意到旁边投来的视线。
  她视线盯着我的筷子尖。我思考了一下她盯着我的原因,突然想起可能是因为这和她的“后食主义”矛盾。猜想的依据是她半年前说过的话。
  我一边模仿一开始大口啖猪排的动作,一边说明:
  “我是把喜欢吃的东西放一开始那一派。”
  “为啥!?”
  她露出打心眼里非常意外的表情。大概就是这副表情成为了很多东西的决定性一击吧!原本淡然冷静的她突然睁大双眼,超出预想的态度让我大吃一惊;至今为止看起来年长的她,此刻却十分天真无邪,足以深深抓住了我的心。话说回来,她气势之猛烈,如果我不立即回答,恐怕会被她揪住脖子;暂时顾不上其他有的没的,我赶紧说出自己能想到的意见。
  “那么啊,你看,如果吃东西的时候突然发生火灾、地震、恐怖分子袭击之类的……听起来都是杞人忧天小题大作不过总而言之就是如果出现不测事故没法吃了那不是会很后悔嘛。”
  之所以有这种想法,以前在亲戚家时,因为太顾虑他家小孩,结果没能好好吃饭,这段往事应该占了原因的很大一部分。不过我该吃的还是吃了,结果被人觉得难以亲近。
  “还能这么想啊。”
  她发出了噢——噢——的感叹声,点了点头。不过看来还是不能接受,又反驳道:
  “可最后吃到的净是讨厌的东西,你不觉得余味很糟吗?”
  “只要再喝喝茶,那种感觉就消失啦。”
  “还有这种方法啊。”
  她好像并没有被我的话感召,还是像平常一样(虽然只是推测)留着炸虾天妇罗,先把炒大叶天妇罗塞进嘴里。她的吃法当然有道理。把喜欢吃的留在最后,应该能振奋一下心情。就像正义的伙伴们也不会上来就放必杀技一样,如果将吃饭当做一种娱乐活动,她的吃法大概是正确的。不过我也不认为先吃喜欢东西的我就有错了。
  有没有让两种想法同时成立的方法……啊,对了。
  “我突然有个好想法。”
  我笑嘻嘻地说出我的灵光一闪。
  “如果只吃喜欢的东西,就不用管先后了。”
  怎么样,好办法吧!我充满自信地说,不过她的反应相当不以为然。
  她呜哇——地张开嘴,以看笨蛋的眼光打量我。
  “哎呀当然,我也知道这很花钱所以不现实啦。”
  这个我至少还是知道的。虽然我努力申辩,不过她又换成了好像在说“问题只有这点吗”的视线。
  “……真是小孩。”
  “你说什么了?”
  “不……你说的挺好哦。”
  她稍微摇头蒙混过去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抿嘴一笑,融化了如棉花雪一般冷淡的表情,然后咬了一口炸南瓜天妇罗。
  可能是我的灵光一闪很合她意,那之后我和她成为了只要打照面就会聊天的关系。
  
  
  和她一起比较像样的约个会,是在又过了差不多两星期之后。上学期测验刚考完,暑假即将到来,我们沉浸在飘飘然的解放感中,不知不觉开始讨论回家路上顺便去哪逛逛。
  “可是我也没钱玩,不如在车站附近一起吃个午饭再回去吧。”
  “好啊。”
  她也不想在大热天四处逛,于是投了赞成票。唉,不过囊中羞涩真是个切身又无计可施的问题。世界上没有比它更烦的问题了。
  我们坐地铁回到遥远的车站,造访了百货商场地下的一间咖喱店。这家店主要做外带生意(take-out),不过也准备了四张椅子供客人堂食。她似乎是这里的常客,我是被她带到这里的。
  我点了她推荐的咖喱,然后默默吃起来。虽然是我开口邀请她,不过这时我脑子里基本没有正在约会的意识。看着她气势汹汹地把喜欢的咖喱塞到嘴里,我忍不住翘起嘴角,结果她半眯着眼瞪着我:
  “笑什么?”
  “你吃的还真开心啊。”
  “不行啊?”
  “我觉得健康饮食很好啊。”
  本来是想夸她,她却似乎不太服气,端正了坐姿,开始慢慢吃。我补了一句“这样好没意思啊”,又被她瞪了一眼,只好继续吃咖喱。
  我闭了嘴,吃起咖喱里的配菜,这时她问我:
  “你喜欢萝卜?”
  “嗯?没这回事啊,为什么这么问?”
  “你不是把喜欢的东西放一开始吃吗?”
  她指着我的圆盘。一看,确实萝卜差不多被吃完了。
  不过我不是有意这么做。
  “不是啦,我从来没留意过吃咖喱的顺序。”
  咖喱是要从整体来考察的。就像不能只根据绘画的一部分评价整幅画,同理,也不能只以萝卜土豆之类的来评价咖喱。大概吧。
  这么说来,之前说过只吃喜欢的东西就不用管先后了,而一盘咖喱就可以完美诠释这一点,真是强大的料理。说不定吧。
  一边想着这种事,我看了下她的盘子,剩下了一块块土豆。这家伙超好懂啊。要是刚刚回答“我喜欢萝卜”,说不定她就把盘里的萝卜全丢给我了。
  我们又闭上嘴继续吃了一会。她吃东西时总会变得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小时候我也被教育过吃东西要讲礼貌不能说话,不过她的情况是另一回事。就像刚刚所说,她是吃得太开心了没空说话。
  似乎接收到我的想法,她唐突地说:
  “有时候啊,我会觉得吃肉有点可怕。”
  她一边用勺子舀起肉,一边发表起否定肉食的观点。
  “不知怎么,一想到吃下去的是动物的肉,突然就感到不舒服。不过很好吃,所以很快就觉得无所谓而忘掉了。”
  她一边说一边嚼着猪肉。在店里头做菜的人可能听到她的话,朝她瞥了一眼。这时恰好进来两个公司职员模样的客人,大叔虽然还在做菜,还是换上了营业用的友善表情开始给客人点菜。
  我以柔和的表情看着这幅景象。她问我:
  “拓也(注2)也有这种感觉吗?”
  (译注2:此处的“拓也”,原文作日文汉字“拓也”。如无标注下同。)
  “没有……不过,可能有些相似的想法、倒是有想过。”
  “什么想法?”
  被她这么问,我一边看着店里面一边回答:
  “在打工的那家店,有些时候会丢掉吃剩的东西。如果这算是亵渎生命,那么会掉进地狱的不只是吃剩东西的家伙,恐怕我也逃不掉吧。”
  虽然仅仅是假设,如果人类的死后世界、幽灵之类确实存在,那么人以外的生物也应该有,否则反而不自然。理所当然,它们死后会憎恨人类吧。
  而对于被杀的一方来说,不管是被吃下肚还是被丢弃,大概没什么差别。凡是有所牵涉的人类,它们全都恨之入骨。如有可能,说不定它们会来复仇。
  闲的时候想到这个,不禁对自己应不应该做这份工作产生些许疑问。不过就算我为此烦恼,这份工作总会有人来做,只是从我换成了别人而已。
  归根结底,人类被憎恨这点是无法改变的。
  “真没想到,你脑子里也会考虑这么复杂的事情啊。”
  她的听后感如上。比起我说的话,好像更偏重于我的脑袋。
  “真没想到”这个词让我非常在意她到底怎么评价平时的我。不过先不说这个,在她看来我的烦恼一定很无足轻重吧。既然有人为此烦恼,肯定也有人不为所动,双方各有各的原因道理。不过我还是决定即使遇到后者,也不要被一句“别自寻烦恼”感化而简单地放弃了自己的疑问。我不想羡慕他人的性格,只想做好我自己。
  “嘛,总之咖喱很好吃,让你带我来真是太好了。”
  “对吧~”
  她浮现出开心的表情。这种透着得意洋洋的表情挺少见的。
  我看向咖喱,舀起猪肉含在嘴里,用力的咬了起来。
  也许在吃下去那一刻,我就失去了讴歌生命的重要与尊贵的资格。
  不过为了让自己心安,今天我一如既往地说出这句话:
  多谢款待(注3)。
  (译注3:原文为“ごちそうさま”,有对成为食材的生命的尊敬之意。)
  
  
  “死懒虫拓也,午饭做好了哦——”
  在我沉浸于回忆期间,能干的她已经端来一锅素面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把管装的面露和生姜(注4)也放在桌上。
  (译注4:这里的生姜被做成膏状,包装在类似牙膏的软管里。)
  “哦,两种都还剩啊。”
  “面露的保质期还是不看为妙。”
  我为了不看保质期,把面露滴溜溜地转起来,将它朝向错误的方向。一边玩这样的小游戏,一边准备好筷子和小碟,开始吮吸素面。
  “唔。对我这种懒虫来讲真是好吃到浪费。”
  “吃了这种东西,就想念起凉面了~”
  她啾噜啾噜地吸着面说道……唔唔。
  “怎么啦,心不在焉的?”
  “刚刚啊,我想起一点以前的事情。”
  “嗯?”
  “和你的回忆啊,好像总是在吃东西。”
  “说得我好像就是个单纯的吃货啊。”
  呜——她不满的撅着嘴。我就是这个意思。再说,一边吃一边还在考虑别的食物,根本就是个大吃货吧?
  “我可没说单纯。”
  “意思是复杂又有滋味的吃货?嘛,我就当成是对我的赞美啦。”
  “还有就是考虑了一下结婚的事情。”
  刚说出口,就为不该拿这个当话题而后悔。原本啾噜啾噜地吸着面的她一脸奇怪地打量着我。这边刚用筷子夹起面的手也停住了。停在鼻子附近的素面散发出浓烈的生姜香气。
  “过去和未来太混杂了吧?”
  “其实回忆过去更像赠品。”
  “所以你主要在考虑结婚吗?这个嘛……我赶紧先坐好一点。”
  她这么说着,把身体坐直了。突然听到这种话,肯定很困惑吧。不过我也没有立刻结婚的打算。再说连结婚对象是不是她都还不知道。
  不过我觉得像现在这样过下去,有可能变成那样。而且可能性还非常高。
  “两、三年以内可得好好考虑,我刚刚这么想。”
  “这点我不否认啦……”
  她嘴里含着筷子尖念叨着。就像小孩子在为作业苦恼一样。
  “我也想过一点哦。结婚之后现在的工作怎么办啊,还有爸妈也在催我去相亲,好烦人。”
  “啊,总之相亲希望你拒绝掉啦。”
  “好好好。”
  她好像稍微松了口气,放松肩膀的力气笑了起来。唔,有那么好笑吗。
  话说回来,相亲啊……确实那也是一种邂逅的方式。
  “这么说来,不知是不是相亲,不过我爸妈经常说有个人像月老一样为他们穿针引线,甚至还帮他们做媒,让他们非常感激。如果真有人如此不辞辛苦为他们铺好轨道的话,自然会认为非对方不可,下决心也比较简单吧。”
  听了我聊起以前听说的父母的事,她眼神有所变化,细长端庄的双眸凝视着我。
  从遇见她的那一刻起,她的表情一直如此潇洒帅气。多年以来,魅力不减反增。
  “这么说来,你父母好像已经不在了。”
  “咦,你竟然还记得啊,我只在好几年前说过一次。”
  “这个嘛,肯定忘不了啊……嘛——因为和你有关嘛。”
  “噢噢!”
  她少见地说了句惹人怜爱的话。我窥视她的脸,结果被她挥舞着生姜膏挡住了。要是我问出一句“你在害羞吗?”,有很高几率会被她往嘴里挤一大坨生姜,我不敢自寻死路,只好拉开距离欣赏她火红的脸颊。
  就算我问她为什么脸红,她也只会坚持是因为天气热。我就喜欢她这一点。
  我想,暂时只要保持这样悠闲和缓的气氛就好了。
  倒不如说如果双方连这种氛围都不能保持,就不该和对方结婚。
  我回忆起父母亲密和睦的身影,从中看到了将来理想的夫妻形式。
  
  
  吃完午饭,我继续懒洋洋的躺着,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下午时光。工作繁忙的时候,满心只想抛弃一切工作,脑袋里涌现出五花八门的愿望;可是真闲下来了,反而什么都没干。甚至还想回去工作。得培养一些认真的爱好啊,我望着窗外悬着的太阳心想。
  试试陶艺如何?或者玻璃工艺品也行。我想要的是制作某种东西的感觉。
  “不如一门心思折纸鹤吧……这个如何呢?”
  “啊?想折千纸鹤吗?要探病吗?”
  听了我自言自语,她疑惑地歪着头。“不,没啥意思”,我翻了个身朝向她。她好像接受了我的回答,真的不再在意,抛出了别的话题:
  “晚饭怎么办?”
  她真的经常说吃饭的话题啊。可她饭量又不大。
  “晚饭啊,这个嘛……不如出门吃吧?”
  “这个甚好。”
  她说了一句很奇怪的日语表示赞成,然后双手阖上了正在读的书。
  我喜欢她合上书的方式。干脆的啪嗒一响,声音听起来比其他人更舒服。我也喜欢她的关门声,轻柔的声响中饱含着新事物开始的希望。说到这份上,连我都觉得太小题大做了。
  “既然这样,我现在准备出门,等我一下。”
  “咦,那么早?”
  我确认一下时钟,才四点多,就晚饭来讲有点早。
  “虽然还算不上晚上……顺便散个步就差不多了。”
  和她不同,我没必要整理仪容,于是躺成一个大字等她准备好。
  她俯视着我,问道:
  “我很久以前就有个问题了。”
  “什么问题?”
  “男生明明不需要做什么准备,为什么碰头时还会迟到啊。”
  她叉着腰愤愤不平。不过我是会合时不迟到的那种。
  因为我会把碰头时间弄得很模糊。
  “这个得看人吧。有些人会理所当然地用掉一两个小时哦。”
  上大学时我认识一个傻子,为了决定发型每天六点起床,过着非常不正确的健康生活。这家伙每次下课都直奔厕所,照着洗手池的镜子用梳子梳头,生活总是忙忙碌碌。不得不等他的朋友心里会一齐诅咒“你丫给我早点变光头吧”。嘛,总之这种极端的人确实存在。
  “那你呢?”
  “我也是,你看,还要刮刮胡子刷刷牙什么的。”
  我可没把握以后绝对不迟到,所以赶紧打一剂预防针。说是这么说,也没想出什么好借口。看来下次开始可不能迟到了。
  大概十五分钟后她准备完了。我个人认为就算出门前化妆,一旦流汗就完蛋了,当然我还没愚蠢到如实说出这种想法。我们小心地躲开上司和同事的耳目,悄悄离开公寓。这栋公寓不会管你已婚未婚,算是好事,但是住起来总觉得没有面子,还有以前留下的团体党派之类的烦心事,实在谈不上舒适的住所。
  出了公寓,离闲静的住宅街不远有一个儿童公园,我们从公园前方那条路走过。公园里长着茂盛的大树,枝叶一直延伸到路上,夏天里我总是走这条荫凉的路;与之相反,冬天里这条路日照很差,走起来很冷,让我提不起走它的心思。
  路上基本没有行人。在公园玩耍的小孩也比从前大大减少了。现在的小孩肯定是在空调强劲的房间里打游戏吧。取代小孩嬉闹声的是蝉鸣。在脑袋上叫来叫去真的很吵。时节接近夏末时,常有寿命将尽的蝉掉在脑袋上。这还算好,万一被蝉的尿淋到,那真是痛苦万分。
  “话说,到市中心真的好麻烦啊。拓也现在住的地方。”
  走在缓慢爬升的坡道上,她抱怨道。
  “将来计划从这里搬走哦。”
  “啊——……比如结婚之后——是这意思吗?”
  和中午的话题接上了啊——她装作开玩笑,不过语调听起来就像喉咙里塞了东西。
  既然不好说出口,她其实不说也行。我这么想着,回答道:
  “我也在考虑将来结婚。你就是考虑的对象。”
  刚说出口就后悔了,没必要把这个也说出来啊。不安开始膨胀。
  为了挥开不安,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询问:
  “呃,那个,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您能与我结婚呢?”
  我尝试从下方看她。惶恐地一点一点抬起脸,确认她的反应,不料拜见到了非常稀罕的景象。她咧着嘴,露出看起来很坏心眼的满脸傻笑。大概是有所自觉,她赶紧用手遮住嘴,这次换成眼角不停地抽动。
  “怎、怎么了嘛。哪里好笑了?”
  “因、因为,听起来不就像是小孩子做了坏事,请求妈妈原谅嘛。”
  她笑得肩膀不停抖动。真是屈辱,似乎连身后走来的男人都会来嘲笑我。甚至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嘲笑我。何等幸福的被爱妄想!
  “总之和我结婚吧,就这么定了!”
  我本想赶紧结束掉这话题,结果顺着势头提出了婚约,这真是所谓的“耻上加耻”。原本只是几年之后的假设,被我弄成了好像要当场就结婚,惹得她笑得更欢了。她一边笑,一边像安抚小孩一样开口:
  “好啦好啦——”
  突然她下巴被打了。被看起来只是路过的男人,狠狠打了一下子。
  从结果上来说,她以很尖锐的角度点了头。
  咦。
  怎么回事。
  我先是吓得呆了,然后眼前好像迸射出白色的火花,最后愤怒将我的脑袋灼烧得火热。
  从头皮发出的汗浸湿头发,瞬间沸腾为热气。我嘴里迸出一句气急败坏的咒骂,同时伸出手想抓住他衣服。但是那男人横向一避,将两者都避开了。惊觉不妙的瞬间,我的脑袋就像是被石头砸了一下,也挨了一记重拳。原来光是脑袋被殴打一下,人的意识就会模糊,还会催生恶心和吐意——我第一次亲身体会到这一点。然后我下巴也被殴打,膝盖没了力气,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被痛打两下后,抵抗的意欲削弱大半,满脑子只剩下想道歉求饶的卑贱想法。明明没做坏事,却忍不住想谢罪。
  一心只想着别再挨打受痛,只能像发高烧一样呢喃着谢罪的呓语。
  然后,一辆车算准时机从后方出现,我和她都被带着丢进了车后座。
  绑架。诱拐。
  形容现在紧急事态的词语浮现在脑海,恐慌将我的脑袋逐渐侵蚀成一片空白。叠在我身上的她也意识到这一点,眼里微微含泪。我第一次看见她泫然欲泣的柔弱模样。在极近距离感受到痛苦的恐怖,我不由得战栗。
  我们接下来会受到什么对待?
  四只眼睛如相对的镜子,映照出了彼此的恐惧不安。
  我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才招致绑架?理所当然,对此我毫无头绪。
  
  
  这世上,会在走路时认真考虑遇上交通事故的可能性的人,恐怕很少;时刻做好未来会遭遇事故的心理准备,却能正常生活的人,更是不可能存在。
  能正视未来的人,也被称为向前看的人。可他们不曾想过,前方道路上会暗藏陷阱,顺遂的人生也可能一瞬间落入谷底。除了光明之处,他们什么都不想看。
  我正是如此。
  遭遇了一定程度的不幸,不过状况应该不会更差了吧——我模糊地怀有毫无根据的安心感。没错,我觉得已经到达最低谷了。
  直到我被那伙人绑着手脚,丢在地板上翻滚。
  我们被带到一幢古老的西洋风宅邸。红色地毯已经模糊褪色,像是被烟熏过;天花板和墙壁的交界处,结着像是人工仿制品的蜘蛛巢。我们绑着手脚,被抬运到一个看似饭厅的房间。那伙人把我们扔到地板上,然后快步走出了房间,关上了沉重的大门。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种种不安如潮水涌上。但看到她双唇紧闭,一副强忍不安的僵硬表情,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吐露软弱的心情。我强打精神静观事态发展。手机和行李都被没收,只能期望会有善意的目击者报警了。可是,偏偏那条路没什么行人,不禁对贪图荫凉选择了那条路的自己感到无比悔恨。
  外头蝉的声音,在这宅邸里听不见了。室内通过空调维持着舒适的低温,但在这状况下只有加剧寒战的效果。有生以来,我们从没有与犯罪扯上关系,既不是加害者,也不曾成为受害者。那为何我和她会突然受到如此对待?憎怒与恐惧在我心中交替浮现,此起彼伏。
  毫无疑问,我希望摆脱现在的状况。但其中包含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想法,既有凭着一腔怒火打破现状的昂扬斗志,也有俯身低头,恳切地祈祷一切平安无事的懦弱。
  这两种想法中,占据上风的是后者。被绑架时遭受暴力的阴影仍然笼罩,在心中筑起了恐惧之巢,巢中的蛋噗嗤噗嗤地裂开,畏惧逐渐支配了我的思想。
  终于,有几个人走进了饭厅。和实行绑架的不是同一帮人。
  第一个人是个大块头的男人。不太长的头发披在背后,令狭窄的额头非常显眼。油腻的脸颊泛着令人恶心的光泽,是个气色很好的男人。他瞥了我们一眼,露出卑贱下流的微笑。是她最讨厌的那种外貌。
  第二个人是个老人。可能是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他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老人见了我们,同样洋溢起笑容。第三个人推着干瘦老人的轮椅。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如果说第一个人因肥胖而显得个头大,第三个人看起来就是魁梧丈夫了。但是支配他表情的愉悦和其他人并无二致。
  最后进来的中年男子面目丑陋,但穿着很整洁光鲜。整齐的衣服比那被压扁的团子一样的丑脸更引人注目。那张脸总觉得以前在哪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反倒被那诡异的笑容勾起了恐惧。
  绑架我们的一伙人也从后方进来,站在他们四人身旁待命。和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的四人不同,他们只是冷漠地俯视着我们。
  “把多余的也带来了,要怎么处理?”
  “真伤脑筋。也不能就这么放回去……顺序就从……”
  第一个人和老人好像在商量什么。“多余的”是在说我吗?换句话说,绑架是以她为目标。再加上这群男人站在眼前,他们的混账企图很明显。
  如果假定他们为了玩弄我们而实行了诱拐。
  一想到她将遭受何等悲惨对待,浑身流淌的血液就要凝固。不能放任事态就这样发展下去,绝对不行。
  我不能随波逐流。不能只当一个悲剧的旁观者!
  可是要如何是好?不论如何绞尽脑汁,在被拘束的现状下,根本想不出扭转局面的计策。哪有人会在平时预想这种情况并研究对策呢……可是,就算如此。总不能坐视她遭受蹂躏。
  努力思考的过程毫无用处。必须要导出结果,能够拯救她的结果。
  “你们想拿我们怎么样?要钱的话存款尽管拿去,放我们走吧。”
  我绞尽勇气向他们提议。要是用钱能买回安全,那真是太划算了。但是,他们四人互相看着对方继续微笑着一言不发。从外表氛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群家伙哪一个都不为钱发愁。要是这幢房子的房主就在这四人中,那就更不必说了。
  可是,我能交出来换取自己生命安全的,就只有钱了。
  反过来,如果把我自己交出来和她交换,他们能满意吗?也不可能。
  “那么、你们想对我们做什么?”
  我强忍着怯意,慎重地低声问道。我的提问无比地严肃。可其中某个人的回答听起来却如此轻率。但那回答一把揪住了我的神经。
  “咦?哦,打算chīdiào啊。”
  ……chīdiào?
  chīdiào。
  chīdiào?
  不明白。
  靠直觉也好,仔细思考也罢,都搞不懂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像在听陌生的外语单词。看到旁边的她脸色渐渐发青时,我终于注意到了。所谓的chīdiào,难道是说……
  “吃掉”、吗?
  怎么可能。我和她,还有他们,都是人类啊。
  是人啊。
  抛下无法理解的我,周围开始动作。像侍从一样站在四人身后的那群人走向我们。一句“放开我”还没到嘴边,恐惧的本能就擅自驱使身体开始死命挣扎。可是被绑着无法抵抗。她也一样,叫喊着“不要快放开我”想逃离他们,却不能如愿。她被拖着带到了房间外。我和她四目相交,看到了彼此的惊恐不安。但我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望着这一幕。
  似乎他们只要把她带走,而我被他们扔在地板上不管。这时那四个人围着餐桌正谈笑风生,一副对我毫不在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简直像是在焦急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美味佳肴。回想起“吃掉”这个词,我不禁狠狠咬着颤抖的臼齿。
  “吗、啊、啊”
  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该说什么,该问什么?我甚至不安地怀疑,我说的话的意思,能不能被眼前这群人理解。
  “今天太期待了,兴奋得没吃午饭就过来了。”
  “哎呀,可是据说不吃饭胃就会收缩,反而会吃不下东西。”
  “没问题,我先喝了牛奶。听说这样胃里会覆盖一层膜,就没问题了。”
  “你们的知识不都是看漫画看来的嘛!”
  他们只讨论吃饭的话题。餐桌上一团和气,要不是之前的一幕疯狂得不像发生在人间,谁也不会对他们友善交谈的场景起疑心。从一旁目睹这和睦气氛的我只感觉一阵透骨的寒气窜起。光是听他们说话,脑子就变得不太正常。
  他们说吃掉。这、竟然说要吃掉。网上确实能搜到这样的新闻。但那是远在异国,发生在和我们毫无关联的遥远世界的事。而现在竟然发生在身边,而且还落在她、落在我头上。一定是哪里搞错了。太奇怪了,绝对有问题。
  简直蛮不讲理。但是我想:
  如果卷入汽车事故,我会对碾过我的车辆心怀憎恨吗?
  当然不会。相撞的汽车本身不过是一块铁罢了,正因如此才是事故。
  眼前这群正谈天说地的家伙,若认定他们并非人类。
  就再也找不到能否定他们的根据了。
  “对了,我问你啊,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那个魁伟男子回过头问我。语气爽朗得好像在和朋友说话。
  我完全跟不上他们的感觉,回答起来非常困难。
  这问题是什么意思?我哪可能幸福啊!
  “你活到现在,是不是没遇过多少压力?我问的是这个意思。”
  男子又问了一次。考虑到她还在他们手上,我不敢顶嘴,收了收下巴。没有发出声音。不过男子好像满意地弯了弯嘴角。
  “所谓激烈的幸福,有时可会给心灵带来剧烈的伤痛啊。”
  老人插嘴道。大胖子听了这话开玩笑地拍手:
  “隐士大人一出口果然不同凡响,这是人生经验的差距啊。”
  “真没礼貌,我还没打算归隐呢。”
  老人很不满地摸着下巴。面目可憎的男子笑得肩膀上下抖动。
  “话又说回来,幸福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呢。”
  “这个嘛,应该是大快朵颐的时候吧。”
  “这话准没错!”
  胖子发表自己观点,引来健壮男子高声喝彩。他的笑法非常惹人讨厌。
  这群疯子的笑话渗着逼人的寒气。他们说“大快朵颐”,再参照之前的发言,我感觉胃里有什么在翻涌。
  “这、这哪跟哪啊?你们这、这可是、绑架……”
  “不错。就是绑架啊。”
  胖子一脸坦然地承认了。看不出有一丝一毫的良心不安。
  “这说法不对吧。应该有更贴切的说法吧,唔……想不起来。”
  “要说摘葡萄?也有点不对。”
  “不过方向应该没错。”
  四人里有两人在绞尽脑汁地想。剩下两人中的某一个总结道:
  “嘛,总之是在做坏事呢——”
  “可得好好掩盖住呢——”
  “也就是说呢——”
  他们模仿着扭曲的孩子,然后一齐俯视着我。
  我的心境就像被童话里语言不通的小鬼团团围住一样。
  仅仅四人,就让我体会到了比父母去世时更深的孤独和恐惧。
  被强行架走的她还平安无事吗?还活着吗?忧心与焦急让我伸长了脖子,但还是看不透紧锁的门后发生了什么。厚重的大门似乎隔音效果良好,安静得连悲鸣都听不见。身体撑不住烦闷而沉重的心,好像要扑哧扑哧地沉入地毯。大脑麻痹,各种想法挤压在一起,眼前越来越黑。这时,大门打开了,她的声音传来,让我稍稍看到一点光明。我好像要把喉咙挺出去一样,拼命地抬起头看。
  只有头还在奋力挣扎的她,映入了我的视野。
  她活着!
  她还活着,这让我安心得几乎落泪。但是她被剥得赤条条的,而且手脚都被直直地绑着。既不能挣扎,身体所有角落都被他人一览无余,连遮挡身体都不被允许。她的脸因羞耻而染得通红。看到她现在的模样,我才意识到绝望尚未结束,刚刚的一线光明不过是虚幻假象,一瞬间就没入了黑暗。
  她被抬到了餐桌上。放在了餐桌中央,这可恶的位置让不安愈发膨胀,激起了令人作呕的想象。为什么,需要用到巨大的菜刀。为什么,他们手边各自都有碟子。究竟想拿她怎么样。“吃掉”,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从心底祈求这词语不过是个比喻。
  如果他们的行为让她受伤,那当然极为恶劣;但我更希望不要发生比那更严重、更无可挽回的惨剧。身处地狱最底层,我祈求着哪怕些微的慈悲。
  我恳求着。
  但没有任何人听到我的祈求。
  从形式上看,她的大声呼救被所有人无视了,甚至包括我。
  接着,那群疯子聚拢起来,真的开始把她吃下肚。
  就像碎玻璃在垃圾袋上留下划痕。
  又像蚂蚁运送昆虫的尸体。
  丑恶又粗陋。毫不掩饰散发着腐臭味的丑陋。
  若能不看、不听,该有多好。
  至少让我移开目光、背过脸去该有多好,即使这救赎微不足道,我也无比渴求。
  真想就此发疯以逃避一切,可是天不遂人愿,眼前的景象将一辈子刻在我脑子里。他们嘎吱嘎吱地啃起了她的手指。性格刚强的她哭喊着扭动身躯,但无情的束缚让她无法动弹。那些渣滓不是打算弄疼她,而是真的要吃了她。听到血肉分离的噗嗤一声,手指尖被咬了下来。她,被他们,咽了下去。
  他们一脸愉悦地咀嚼着,好像连骨头都要仔细嚼碎。肉被一点点削下,骨头被仔细地含在嘴里吸嘬。极度的痛苦让她面朝天花板开始不断呕吐。呕吐物大量地从嘴里溢出好像会让她就此窒息而死但他们对此无动于衷继续在手指关节处狠狠咬合牙齿,噗嗤、噗嗤、噗嗤声。
  她的手指消失了。已经不会复原,也绝不可能再长出来。她就要、她就要、她就要,她就要真的消失了。她的指尖,曾与我肌肤相触的温暖手指,就这样翻滚落入了他们的胃袋。她就要在,这群丑恶的人渣的体内?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呐?
  惨叫声听起来如此遥不可及。就像沉没于地平线彼端的夕阳散落的微弱余晖,淡然而模糊。一点点地、一点点地、一点点地,她被吃掉了。手指甲,手指骨,被吸吮咀嚼,再也不会复原。再也回不来了啊!她再也、她再也、她再也!那可不是伤口,是永永远远不会愈合的残缺。再也不会长出来。手腕,脚腕,被啃噬,被咬碎,被吞下。
  从今以后,就算她活了下来手脚也已经被吃掉了将会一直是残废再说连活下来也肯定不可能,就这么被吃掉,被吃掉,去哪里,她要去哪里。痛晕过去又立即因剧痛而清醒。血、血液也被他们痛快地喝下去了。如风卷残云一般,她急速被他们掠夺、消失。她在被消化。
  在哪里。
  在哪里出现的。
  这明明是我和她的人生,为何你们会出现?
  谁允许你们插足?不要妨碍我们的道路,不要夺走我们的一切!
  视野里无数条蓝色的线在交叉纵横。如同坏掉的液晶电视,我的世界分崩离析。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被我的大脑正常接收,但我的心在奋力全力地否认着。当我的内心在不断斗争时,她仍在继续被、被、被不断不断地享用。
  不断地消失。
  她的笑容,偶尔在我面前展露的毫无瑕疵的笑容,安详,心灵的平和,早已破碎不成原形。骨头啪啦啪啦碎裂的声音,就像世界在疯狂的重压下发出悲鸣。一切都在分崩离析。
  左手已经整个消失。只剩下体积较大的手骨,拧下来的手骨被随手一丢,毫无进食礼节可言,就这样从餐桌上滚落。她的精神早已失常,翻着白眼失去意识。惨叫已经变得像呕吐一样断断续续,只剩下呃、呕、呃之类的含糊声响。像通电青蛙腿一样抽搐的手脚越来越短,最后,消失了。
  她被他们,撕裂了。血盆大口咬住了血管和神经,像吸吮素面一样被吸出来,吸食,到这个阶段我和她都呕吐不止,在眼睛坏掉之前感觉脑子会先被破坏。他们不是人类。外星人的捕食。我很想这么想,但是这已经无关紧要了,只要能停止吃她不管对方是什么都无所谓。她已经不成原形,胯下、臀部、肩膀都被啃得七零八落也毫无反应,恐怕已经在极端痛苦中断气了。我还能把眼前的物体辨认为她,但这还能持续多久呢?我无比害怕。妨碍进食的骨头被丢弃。
  嘎啦嘎啦的摩擦声不断回响。我和她正身处地狱承受着什么惩罚——眼前的景象仿佛异界,让我只能这样认为。
  我和她平稳安详的午饭时间,竟然与这个地方接壤?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发出嘎嚓嘎嚓、滋溜滋溜的摩擦声。
  令我想堵住耳朵的异质音色相互连接,孕育出关联。
  旋律回响着。
  战栗。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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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灵魂的牢狱
  
  
  传闻中所说的憎怒、愤恨、同情、怜悯等等感情,全都不过是虚伪。
  我感受到的一切,他人向我表露的一切,同样无比虚假。
  
  
  这里是治愈受伤肉体之处,对灵魂来说却不啻于监狱。
  心灵被撕裂出深深的伤口,这里却无法提供痊愈必须的养分;饥饿的心在肉体的牢笼里呐喊着“给我东西吃”,撕啃着笼子。然后不知何时,心终于疲惫、饥渴、老去。
  并不是心灵终于获得安宁,只是已经衰弱无力。
  我的灵魂仍在奋力挣扎。我想回应它的呐喊。
  然而至关重要的肉体却深深地、无止境地下沉。
  我被禁锢在无法抵抗重力,只能向着星球中心沉没似的感觉之中。痛觉与触觉都已丧失,唯有双脚那沉甸甸的重量仍然清晰可感。曾经与我紧密相连的身体部分,如今化为沉重的包袱,真想将它们像火箭抛离推进剂一样甩掉。
  左手和上半身也是,如果不用上全身来支撑,实在是太重了。
  与抑郁之间的拉锯战,让心远离了天花板,向地底的黑暗中沉淀。
  然而璀璨炫目的强光却持续刺痛着我的双眼。
  仍能体现我意志的,只剩下区区一只右手。
  躺在医院的床上,只有右手向天花板伸去。支起身的气力早已烧了个精光。这不是比喻,确实是被烧得精光。手脚在熊熊燃烧。
  现在是白天。我不记得打开过的小型电视,正以不会干扰同病房的病友的音量播放着一起纵火案的新闻。好像警方认为该案的犯人与至今四处犯案达七起之多的纵火犯属同一人,正朝着这个方向展开调查。这个似乎还没被抓住的家伙,看来就是救我一命的恩人。
  那一天,要是这家伙没有在建筑里纵火,我肯定已遭杀害。成功趁着火灾的混乱拼死拼活逃了出来,代价却是左手和双脚再也动不了了。腹部和背部肌肉也不知有没有在运作。既被火焰烧伤又被倒塌的墙壁砸中,变成现在这副惨状,倒也是理所当然。
  若没有被这半吊子的幸运眷顾,毫无疑问会就此被烧死。也许正因如此,我一点儿也没有涌起对纵火犯的感激之情。不仅如此,反而产生了类似愤怒的感情,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迁怒于人”。
  因火灾产生的死伤者,一名。换而言之那群人渣全都逃过一死。
  换做是以前的我,面对如此现实肯定已经崩溃。左手和双脚无法行动,全身皮肤到处爬满烧伤;也许我会呼天抢地,在愤懑埋怨中度过一生。但现在不同,更绝望的事发生了。绝望的隧道里还存在更深处。只是稍微往里窥视,再看看自己,心就感到阵阵寒意。
  当时的我一个劲儿地逃跑,甚至无暇顾及被留在那里的她。
  最后我得救了,但这真的能称为幸运吗?
  不,我根本就没有得救。
  一切都还没结束。我本以为某些事物已经像关掉电视机一样结束了,然而并非如此。充满噪点的屏幕,嗞嗞地,还在发出声响。
  “要我说实话,你光是活下来就已经是奇迹了呢。伤口那么深,烧伤也很严重。虽然你算不上走运,但强大的心灵让你活了下来呀。”
  给我送餐的护士(注1)这么说道。这些陈词滥调我从医生那里已经听腻了。据他们说,以我伤势之重,竟然送医几天后就能恢复意识,反而是异常。可就我来说,要是真能不省人事地昏睡几年、几十年,我也毫不介意。
  (译注1:原文作“看護師”,是不分男女的职业统称,根据对话语气定为女性。)
  否则看着她已不在的世界,对我而言有何意义?
  “感觉今天稍微能吃点东西了吗?”
  “……我的脚。”
  无视护士的问题自言自语。发出的声音仿佛不像自己的一样低沉。
  “脚很烫。”
  脚上像是有千万虫子在爬,恶心得让我想狠狠挠一番。然而无法起身的我无能为力,就算只是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对我而言,一切的一切,都无能为力。
  “如果烧伤痊愈了,我有希望行走吗?”
  我向护士询问。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可是我实在忍不住要问。
  “你想听实话吗?”
  “不用安慰我。无论如何我都想了解当前状况。”
  不了解现状,就无法决定下一步。
  下一步要采取什么行动,才能将那群渣滓……
  “嗯……如果好好训练的话,说不定,右脚应该稍微能动哦。”
  回答里都是暧昧含糊的词语。这也叫实话?不过从中还是能听出些端倪:左脚已经绝望,而且对右脚也不能抱太大希望。想再靠双脚独立行走,希望十分渺茫了。
  既然如此,首先必须要有……
  “……轮椅。”
  “咦?”
  “没错,需要轮椅。我需要能自由自在到处行走的脚。”
  回想起“那群家伙”中的一个,大脑在哀求。心脏在渴望。现在对我不可或缺的,一是哪里都能到达的脚,二是什么人都能杀掉的手臂。必须去杀了他们。
  把他们全部杀掉,一个也不能留。
  为了追求心灵的安宁,唯有投身于杀戮。
  “在考虑别的事情之前,得先把伤治好呀。所以你得好好吃东西……”
  听了她的话,我扫了一眼托盘上的食物,朝着一块鱼肉一口咬下。种类是白肉鱼,名字不知道。总之肯定是肉。无视混着的鱼骨头,我用力地咀嚼这块肉。
  每次上下咀嚼,眼泪就渗出眼眶滑下。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泪水滴落在淡而无味的医院餐上,不知泪液里是否有盐味?
  “等、等等!”
  见了我的粗暴吃相,护士吓得睁大了双眼。确实这吃法让我下巴和牙龈都隐隐作痛,但是。
  “……吃揉。”
  “啊?”
  咽下。幸好鱼骨头没扎入喉咙。异物进入了胃部的触感,刺激胃开始蠕动消化。
  既然我的人生还在继续,那就必有其意义所在。因此——
  “我还想,吃肉。”
  我不会逃避现实。誓要挺身面对,紧紧撕啃上去,把它吃下去给你看。
  我已无可挽回地永远失去了她。现实的味道是如此苦涩,但这苦味我绝对不会忘记。
  
  
  住院后过了两周,她竟一次也没来探病。啊啊,我切身体会到她真的已经不在了。这一事实像慢性毒药一样侵蚀着身心。在医院里,全身上下除了头和右手都无法活动。光是像木头人一样躺着,真让我焦急得要疯了。我究竟在这干什么?我遏制不住对自己的愤怒。
  明明此时此刻,那群渣滓还在世上逍遥自在!
  但现在翻涌的悲痛与憎恨,也只不过是虚假的感觉。
  等到我站在他们面前,真正的感情才会在我的心中成型。
  他们有自己的家庭吗?有挚爱的家人吗?请务必回答“有”。
  但愿那群人渣也享有自己的爱与幸福。
  如此一来,我就有机会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爱被我全部杀掉。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不管是复健(注2),还是要花上几十年。”
  (译注2:医学上的复健(rehabilitation)是指应用各种有用的措施以减轻残疾的影响,使残疾人重返社会。)
  我将咬牙切齿吐出的决心灌注到右手,然后尝试将右手高高扬起。
  只是稍微抬起,就让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
  严重的睡眠不足让虚弱的身体愈加笨重,血管就像被疲劳堵塞住了。被送到这家医院之后基本没有睡过觉。无法冷却的情绪当然也是理由之一,但更大的原因是出现异常的眼睛。
  无论有没有光线,我的视野总是非常明亮。双眼已经变成了这种样子。出于未知的原因,我的眼睛不再具有适应环境亮度进行明暗调节的功能,甚至连白天和黑夜也分不清了。
  即使闭上双眼,也会看到深红色的、黏稠状的眼皮内侧。完全无法安静休息。只有因长期不睡觉、身体不堪重负而昏厥时,才能短暂地歇息。
  但换个角度来看,这也意味着我的夜视能力非常出众。状况并非在一味地恶化。接下来就算再不走运,也不至于挖开岩盘,落入更深的地底。
  
  
  光是挪一下身体朝向,就得驱使右手喷出一道道汗水。再把腿紧紧拽起来,搭在另一条腿膝盖上,套上鞋子。接着一点点将全身挪向床的边缘,缓慢地作出乘坐轮椅的姿势。途中,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的烦恼,和失去了她的丧失感,使头痛更加酷烈。
  要驱动残缺的躯体,就不得不像机器人一样逐步地移动,有时会非常难熬。
  双脚笨重得令人厌恶,像是拉起充满水分而变得沉重的木头一样。左手虽然没折断,也只是一根腐朽的树枝。全身都已经干瘦得不剩原形,但想依靠锻炼得很结实的右手来挪动全身,还是力有不逮。据说抱着失去意识的人类移动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和我的状况是一个道理吧。
  手脚再也不像是自己的一部分。我甚至冒出连在身上也没什么意义的想法。
  从前我的全身上下是彼此联系的,每次身体移动,都伴随一种像是挪动块状物体的整体感。即使不去费心地控制身体,做出的动作也是八九不离十。但如今全身被切成了小块。一旦不向全身部件逐个地集中注意力,遵照计划好的行动顺序做动作,身体的控制就摇晃不稳。大脑总是被逼得喘不过气来,各种欲望也因此减退。
  每到快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脑海中重新唤起他们的影像;重新回想起她的面容。截然相反的两极,将大脑撕裂出一道道交错的鲜红龟裂,迸发的怒火将整个世界灼烧的丑陋不堪。如此一来,我就又获得了昂起头颅的勇气。
  紧咬牙根,挣扎着、奋力地鞭打着全身前进,哪怕只有一毫米,也试图缩短与眼前的幻象之间的距离。早已失去知觉的左半身仿佛注入了某种炽热的东西,这才总算能稍微克服重力,将复健运动坚持下去。
  要是注入过多,就会忍不住想杀了负责指导复健的男人和住在一间病房的患者,这时靠用右手不断击打侧腹就能忍下来。总的来说,可以感觉到想伤害他人的欲望强度和频率在持续增加。这是很好的迹象。
  只要维持好这种状态,面对他们时一定能痛下杀手。
  我一边梦想着那时刻的来临,一边心无旁骛地进行锻炼,练习如何移动身体。如能将这冲动与杀意化为燃料,我就会更加自由。
  除了右手之外都难以动作的拘束感,身体也渐渐习惯了。
  
  
  开始住院之后半年过去了。我转移到复健中心,仍然日复一日地锻炼。
  在原地踏步的焦急中,某一天,第一次有客人来见我。
  不可能是他们派来杜绝后患的人。他们当时一心只想着从火中逃出去,哪有兴趣关心我的死活。虽然事后的新闻报道称只有一具尸体,但以当时的混乱状况,误认为那具尸体是我也不足为奇。
  正合我意。命运虽然弃她不顾,但说不定会助我一臂之力。
  “你真厉害,很少有像你这么热心的人啊。”
  “……哦。”
  指导我复健的男人一边夸我,一边递来毛巾。才运动了数分钟,我就汗流浃背了。现在的我不得不绷紧所有神经,专注于“活下去”这件事。
  用毛巾擦了擦额头,抓了抓入院之后留长的头发。那之后就再没用过梳子,所以头发彼此缠在一起,一用手指拉开头皮就传来阵阵疼痛;连带着刚刚又掉了皮的手掌也瘙痒起来。这几个月里,作为复健的一环,我开始学习操作轮椅。不过在练习时常常因用力过度而被批评。
  掌心的皮肤被一次又一次地磨去,肉也刮得滑溜溜的,凹凸的部分已经磨平了。受伤的部分渗出了血,不管用绷带包扎无数次,血就是止不住。因为我不得不只用右手推动两边的车轮,所需的腕力远远超过普通病人,更是雪上加霜。
  但是,一心想要争分夺秒地追上那群人渣,让我忍不住就使出浑身力气推着车轮向前冲。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我的复健也就到此为止了。
  把拔掉的头发扔向别人看不到的方向,望向自己的右脚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体重都压上去似的重重地往地板一踏。虽然缓慢,不过右脚确实动了。
  正如护士所说,右脚的确稍微能动了。话虽如此,也只能踩下去而没办法抬腿。因为右脚没法抬起超过膝盖的高度。
  把别人递来的毛巾还了回去,再一次向体育馆的中央移动。我也在户外使用医院提供的轮椅,练习上坡和下坡;每次用那辆轮椅,不满就持续累积。操作越是熟练,越是觉得它远远不够。若以服务日常生活为标准,那辆轮椅是绰绰有余,但是那是以不会杀人的生活为基准。而我需要的是更快的轮椅。
  我想要一双更加快、快得任何人都追得上的脚。足够坚固的更好。
  比如坚固得可以连椅子一起撞上去,把对方的骨头撞个粉碎。
  毕竟如果用右手操作轮椅,手自然会被轮椅占用,那还谈什么杀人。当然,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复健之余我也在进行练习,但是收效甚微。
  正当我因为复健顺利进行、复仇却停滞不前而心急如焚时,某个人到来了。
  她和入口附近的医生聊了两三句后,左右摇晃着小步快速接近这边;是个怪异的老婆婆。明显就是朝着我来的。她身上穿的不是白衣,更重要的是早就过了还能担任医院职员的年纪。头发的像树海一样深、又像蓬乱得像一团海藻,格外地显眼。是个头发又乱、眼珠子又小的臭老太婆。
  不知为何穿着丧服。是刚从葬礼回来吗?
  长得像妖怪一样、乱七八糟的老婆婆冲着我嘻嘻地笑了起来,挤得她脸上的皱纹深一道浅一道。
  真让人不舒服。
  “医院允许我观察了三天,在所有病人中,你看起来最抑郁不平呢。”
  “哈?”
  我从没见过这个向我搭话的老太婆。再说了,向郁闷的家伙指出“你很郁闷”,难道是想以此打好关系不成?正当我打算无视她回去练习时,她又说:
  “你想要一辆好的轮椅吧?”
  老太婆随意地拍起我的肩膀。还揉起了我的右手,似乎在确认手臂的肌肉。
  “……你在护士或者医生那里打听过吗?你是哪位?”
  “这时候首先自报家门,这才讲礼貌吧?”
  明明是她先向我搭话,这个婆娘说什么胡话?
  “我叫赤佐(Akasa),赤佐克里斯蒂(注3)。”
  (译注3:日文中“赤佐克里斯蒂”与阿加莎·克里斯蒂音近。后者是著名的女性侦探小说家,三大推理文学宗师之一。代表作有《东方快车谋杀案》和《尼罗河谋杀案》等。)
  嘻嘻嘻嘻,老婆婆发出怪笑声。你没搞错要去的医院吧?
  “来来,我已经报上姓名了。你也快老实招来,保你不吃亏不上当。”
  臭老太婆冲我勾了勾手指,催促我开口。说什么“报上姓名了”,你那名字怎么想都是假名吧?
  本来还怀疑她和那些人渣有关联,但这可能性不高。若她真的是他们的熟人,没道理空着双手出现在我面前:
  不管是为了将我斩草除根,还是为了保护她自己性命。
  “……我叫坛宅也(注4)。”
  (译注4:原文作片假名“ダンタクヤ”,是手冢治虫1974年单行本漫画《铁的旋律》的主人公的名字,“坛宅也”是台湾版的汉字译名。片假名的“タクヤ”与汉字“拓也”同音。)
  “哎呀呀,这名字好像在哪听过呢。”
  “闭嘴,你管不着我。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你还没回答呢。”
  我烦躁地再次询问。老太婆觉得很滑稽似的,眯着眼发出科科的笑声。
  “也没什么,就是打算帮你造一辆。”
  “造什么?”
  “废话,除了轮椅还能有其他吗?看你性子那么急,没想到脑子也不灵光。”
  说着说着就开始戳我的额头。一副自来熟的态度让人不爽,但她突然提起的话题值得我认真听下去。我不发一语地盯着老婆婆,催促她继续说。
  “给我点时间,三个月就可以照你的要求造出来。”
  “原来你是技师吗?……先说好了,我没钱付给你。”
  “我猜也是。”
  她又嘻嘻嘻地发出小猴子一样的笑声,估计这是她的习惯。和她那张脸非常相衬。
  “还要补充一句,以后也别指望我能赚钱。”
  “一看你这鬼样就知道了。都这岁数了,我对钱也没什么兴趣,你尽管放心。”
  “既然如此,你向我施恩是为了什么?”
  不图金钱报答的恩惠,反而更令人难以信服。老婆婆抱着胳膊,打了个寒颤。
  快入冬了,凭她瘦得皮包骨的衰老身体能撑过去吗?
  “我可是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啊。如果有人追求什么,我就想给予他什么。我坚信这是顺从正确的流向的生活方式……这理由你接受吗?”
  “我对哲学不感兴趣。不过,既然你愿意制作我渴望的东西,我就接受你的理由。我也向你表达诚挚的谢意。毕竟我身无分文,除了谢意之外也没什么能拿出手了。”
  见我向她低头致谢,老太婆满意地点头。虽然对这件事我也将信将疑,但我还是抛开了疑虑。
  世界的变化是唐突而充满戏剧性的。
  半年前我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因此,就顺着现在的流向自然发展吧。
  “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脚’?”
  还算不上认识的老婆婆向我发问。
  这是神的提问吗?抑或是投身于命运的邀请函?无所谓了。
  我渴望的脚。
  能追上我唯一的心愿的、魔法的车轮。
  “……换个没人的地方说吧。”
  我的要求不是可以被旁人听见的内容。而且,有必要把我的目标也告诉她。
  “哎哟,连我这种老女人都要搭讪,看来你在医院真是饥渴难耐了呢。”
  该死的老婆娘,这句性质恶劣的玩笑响亮得整个体育馆都听得见。
  现在真的相当饥渴,以至于面对老太婆,我也忍不住冒出把她吃掉的念头。
  
  
  “眼睛炯炯有神,却没有开朗的感觉;明明病得骨瘦如柴,偏偏血色还不错;板着一副不高兴的面孔,态度也冷淡,可你嘴角却在笑。你小子真是个怪胎,难道是天生的?”
  移动途中,赤佐老太婆对我评头论足。
  “你少来管我。”
  “原来你的谢意只是耍耍嘴皮子而已啊。”
  “……请您不要管我了。”
  一边承受着婆婆的职权骚扰(注5),我们走到了中庭。吸烟处的旁边设有长椅,我想着可以让老太婆坐在上面,于是推着轮椅靠近那边。老太婆在长椅一头坐下,接着从怀里掏出烟盒。她点烟用的不是打火机,而是火柴。
  (译注5:原文为“Power harassment”,是日文生造的外来语,指上司凭借权力,对下属过度批评或进行人身攻击的职场现象。)
  “要不要来一根?”婆婆劝我,但被我拒绝了。我从来没有吸烟的习惯,因为她讨厌烟。
  “说吧,你的要求是什么?想要念动力驱动(注6)的话,那种轮椅还没开发出来哦?”
  (译注6:出自漫画《铁的旋律》。故事的主角坛宅也因遭受黑手党私刑而失去双手,于是他依靠获得的念动力驱动的钢铁双手,展开复仇行动。)
  她拿我报上的名字开起了玩笑。听了,我不禁时隔很久地弯了弯嘴角。
  “我想要坚固得可以在人身上碾过、还能跑得很快的那种。”
  “听起来还真危险啊。”
  赤佐老太婆只是眯起了眼睛,嘻嘻嘻地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极了妖怪。即使她真是超越人智的妖怪,现在我会毫不犹豫地借助她的力量;遗憾的是,她无疑是人类。她脸上的皱褶正诉说着岁月的流逝。
  “说白了,为了杀人我一定得到轮椅。”
  “啥?”
  说到这份上,就连这老太婆也露出讶异之色。她在便携式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观察我的反应。看样子不是在怀疑自己耳朵,而是要求我进一步说明。我简洁地回答:
  “我要向他人复仇。”
  “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身体前屈,做出吸住香烟的姿势,然后大大地喷了一口烟:
  “看来你已经豁出去了。”
  “没错。连复健的医生都夸我热心。”
  “但从你的表情来看,你还没把对方杀掉吧。”
  这句话对我是不折不扣的赞美。我自信在这半年间,满腔的愤怒完全没有遗失。
  “和这个有关吗?”
  老婆婆指着动弹不得的左半身。我拍了拍左手表示肯定:
  “但这是附带的。还有更可恨、无论如何也不能原谅的原因。”
  “哦,铁了心啊……”
  她做出不太感兴趣的反应。也许是心理作用,飘散的紫烟似乎也变弱了。
  “别试图用复仇很空虚之类的大道理来教训我。”
  “我又没复过仇,哪能给你什么忠告?”
  说的也对。老婆婆没有装作过来人的样子,让我产生了一丝好感。
  “你的复仇打算干到什么地步?”
  “什么地步?”
  “是到杀掉仇人为止,还是说……”
  “不用说,当然是全部。”
  我猜出她提问的意图,没等她问完就做出回答。
  赤佐老太婆炯炯有神的目光投向我。
  “我要斩尽杀绝。他们的家人也无一例外。”
  无意识中,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手指甲将缠绕在掌心的绷带深深刺穿了。
  半年来毫不懈怠地锻炼,让右手的握力和腕力早已今非昔比。
  老太婆端正坐姿,背部与年纪不相配地笔直挺起。她说道:
  “我本想说的是你的仇人同样也有自己的家人啊。”
  “……?那不是正好吗?”
  我没搞懂她的发言,歪起了脑袋。相对的,老太婆摆出一张苦瓜脸。
  总觉得我们的话有龃龉。老太婆自顾自地理解,口吐恶言:
  “究竟是你天性奇特,还是成长环境太特殊呢?”
  “……完全听不懂。不管这个,我已经讲清楚我的目的,你会帮我吧?”
  “当然了。我会给予你想要的东西,仅此而已。”
  她把还剩下大半的香烟按在烟灰缸里掐灭。
  接着站了起来,像是在说谈话到此为止了。
  “三个月造好之后我来接你,到时候你得能出院,赶紧搞定啊。”
  “我明白了。对了,你有订报纸吗?”
  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询问。老太婆疑惑地歪着头,表示肯定:
  “订是订了,怎么了?”
  “有可能会用到,希望你帮我存起来。”
  “唔……嘛,倒也没什么问题。就从今天开始可以吗?”
  “好的。”
  可以的话最好从大约两年前的报纸开始,不过这部分还是去图书馆查阅或者在网上搜索更快。
  “那么,一切都拜托你了。”
  我毕恭毕敬地向对方低下了头。现在的我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作为社会人的习性,即使向对方低头也不会有厌恶感。不论对方是谁,不论重复多少次,只要能让事情顺利进行,我将毫不犹豫地低下这颗头。哪怕一秒钟,我也不想再把时间浪费在原地踏步上了。
  当我抬起头时,老太婆已经走到远处去了。
  “死老太婆,完全没有回头看我一眼的意思。”
  我低声骂道。没想到老太婆好像长了一双顺风耳似的,突然回过头。
  她张开嘴像是在说什么,但根本听不见。
  “死老太婆你叫什么叫?”
  “靠,你说谁是老太婆啊!竟然还说了两次!”
  她突然以巨大的音量怒吼,吓得我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腰部因为负担突然加重而到处生疼,痛得快要麻木了。
  搞不懂是真听见了,还是看穿我的性格而预测到我说的话,老太婆对我笑了笑,接着就离开了。成年之后,我说不定是第一次被人用那种声音怒吼。
  “……不能吃”的老太婆啊。
  但是很有精神,不用担忧她才过了一个月就一命呜呼。
  我用手拂去空气中残留的几缕紫烟,然后推着轮椅前进。
  不同于想到那群人渣时涌起的红黑色的亢奋感,现在传来的是心脏轻快的鼓点。
  再等三个月。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应和着我的声音,车轮充满朝气地转动。
  每当轮椅加速,不明原因的泪水就溢出眼眶,簌簌流下。
  在我的心愿正式起跑前的助跑期,再有三个月就结束了。
  
  
  新的一年到来,二月过去了,如今三月也到达了中点。
  和事先说好的一样,赤佐老太婆再次拜访。这次穿的不是纯黑色的丧服,而是换上了素色的工作装。碍事的头发被整整齐齐扎在脑后。
  只是换了个发型,就给人以截然不同的印象。
  “噢,你的右手变得很强壮了嘛。”
  老太婆和最开始一样,随便地拍我的右手。毕竟右手可是我的生命线嘛。
  “隔了三个月又七天了。”
  我指出她已经迟到一个星期的事实。老婆婆听了,摆出一张苦瓜脸:
  “你小子真是个讨厌鬼。别管那么多,赶紧跟我来。”
  她向我招了招手,就走出了病房。
  几天前接到老太婆的联络后,就把出院手续办好了。我把仅有的几件行李放在双腿上,跟在她后头。昨天因为太过兴奋而整晚没有入睡,但是现在眼皮像是忘记怎么闭上,一点也没有沉重感。
  走出复健中心,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下,然而在我看来它们都只是一片光粒。
  
  
  我和老太婆一起搭着和她来的时候同一辆出租车,被带到了位于市郊区的一幢像是工作室的建筑物前。建筑物前方的停车场铺满了石子。沿着斜线整齐生长的柏树似乎代替了围墙,柏树后头就是工作室的入口。
  工作室邻接着更深处的一处古老的木制房屋,应该是居住区。整体来看,就像是在原本普通的住家上,硬是把工作室拼了上去。而且那间工作室有一种粗糙的氛围,仿佛是由一间小型的工厂材料仓库改装而成。大概是机械材料和墙壁上有掉漆,让人产生了如此联想。和这个老婆婆非常相配。
  “我回来啦。”
  老太婆向屋子里打了声招呼。还有别人在吗。难道是老大爷?
  本来藏在工作室角落里的某人,小心翼翼地出现了。
  伴随着咔啦咔啦的,车轮旋转的声音。
  出现在面前的少女和我一样坐着轮椅。
  并且,她的右脚缺失了膝盖以下的部分。我的视线忍不住移向那里。
  “羽澄,这家伙是个坏人,跟他打招呼得注意点。”
  那个被叫作羽澄的女孩的肩膀猛地跳了一下。她胆怯地望着我,接着向老太婆投以依赖的眼神。老太婆刚走进工作室,她就绕到老太婆背后,想逃出我的视野范围。才刚打照面,似乎我就被她讨厌了。
  她勉强从老太婆身后探出脑袋,向我微微地低头问好。其实我对打招呼根本不在乎。
  既然不喜欢我,何必对我一一做出反应。
  “你果然被讨厌了。唉,毕竟顶着一张那样的脸啊。”
  老太婆叉着腰叹息道。真不好意思啊,我的脸就长这样。
  有意见的话找我父母或者祖宗说去。
  “是你的孙女吗?”
  “没错。很招人喜欢吧?”
  “跟你比起来,长得完全不一样。”
  我诚实地回以讽刺。她鼻子哼笑了一声,说道:
  “到了这岁数,所有人都会成为这幅模样的。”
  “……说的也对。”
  我对此表示同意,心里想起了能够永远保持青春模样的她。
  环视工作室一圈,同样是木制的桌子由几条脆弱得经不起一踹的桌腿支撑,桌面上散乱铺着一堆设计图。这些用铅笔画的草图描绘了各种部件分解后的样子。
  工作室深处堆积着大量硬纸箱。箱子上标明着“碳素”、“钛”等字样,里面装的应该是原材料。原材料的加工似乎也在这里进行,不过在我眼里就只是一堆不明觉厉的机器和道具。
  这间工作室有一处让我中意的地方:室内空间往深处延伸,但给通道留下了足够宽度。看得出是以轮椅能无障碍地移动为前提建造的。大概是出于奶奶对孙女的关爱吧?
  对于几乎没见过祖父母的我来说,这种感觉难以理解。
  “你孙女的轮椅也是你亲手做的吧。”
  我注视着女孩身下的轮椅。老太婆顺着我的视线回头,打了个响指:
  “没错,是我最初的作品,做的很不错吧?”
  “只靠看的,我没法下结论。”
  “你真是一颗嚼烂的口香糖。”
  我坦率地回答,却被老太婆骂成口香糖。她用嘴巴发出咕叽咕叽地声音,看上去真的像含着一颗口香糖在嚼。
  “口香糖?”
  “因为你这小子只会干巴无味地说话啊。”
  形容得真贴切。我身体中的大半味道,早已经在那一天流失了吧。
  像我这样的口香糖能派上的用场,至多就是妨碍别人过得称心如意。
  “你的轮椅就放在里面。”
  老太婆用大拇指比划了一下。我朝那个方向望去,只看见了走廊。
  “真是谢了。”
  “至于轮椅的操作方法,就让这孩子教你吧。”
  老太婆手搭在女孩的脑袋上。那女孩露出比我还惊讶的表情。
  她抬起头,战战兢兢地望着妖怪婆婆。
  “毕竟这事我也没法教。虽然这孩子基本不开口说话,不过请她教你肯定是最省事的捷径,你就好好加油吧。”
  老太婆自顾自地说完,就一屁股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嘴上叼着从怀里掏出来的香烟,戴上老花镜,开始和设计图对峙。一副“随便你去干”的态度。
  “什么操作方法啊……我现在不就坐着吗?”
  莫非是操作比较特殊的轮椅?难以想象。她无视我的小声抱怨,嘟起了嘴唇。死老太婆,明明听见了,偏要装出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
  没办法,我转而朝向那个女孩。年纪大概是十岁左右。就像照片上见到的营养不良的小孩一样,披着一头脏兮兮的茶色头发。在纤细瘦弱这一点上也十分相似。
  脸蛋比起老太婆要惹人怜爱得多。这是废话。这孩子不苟言笑,色素也很淡,散发着虚幻无常的气质。换而言之就是个没长多少肉的小鬼,除此以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好像想躲开我的视线,于是开始向内部移动。
  不过姑且在半路上微微地回头,用眼神无言地招呼我。
  看来虽然她非常怕我,至少还肯为我带路。
  凭什么要由一个小鬼头教我——这个想法浮现了一瞬间。但留心观察后,发现她掌心的皮肤磨得很厚,手边也布满划痕。弄清这一点后,我收回了先前无礼的看法。毕竟她相当于我的前辈嘛。
  她的名字应该叫羽澄吧。我默默地跟在她背后。
  最后,我被带到一个还是很像废弃工厂的、破落不堪的大房间,羽澄停下了。她尽量不转头看向这边,仅用头部动作向我示意。
  顺着方向看去,前方坐镇着那辆我订制的轮椅。
  “就是那个吗?”我不由得双眼放光向它冲了过去。来到与它并排的位置,握住轮椅的框架。
  好,坐上去试试吧。
  与其先仔细调查再坐上去,我更想尽早尝试新的轮椅。按照医院里练习过的步骤,把脚向前挪,用右手支撑全身体重,试着转移到旁边的新轮椅。每次做这个动作都非常辛苦,一下子头皮上就冒出汗水。贴着地面的右脚形式上起了支撑作用,实际只出了聊胜于无的力气。我的全部,都寄托在右手上。
  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没有翻倒,顺利地转移到了期待已久的新轮椅上。以前我甚至不曾在亲戚家见过新买的自行车,所以这可以说是我人生中得到的第一辆“新车”。
  迫不及待坐上去的心情也和坐上新车很像。
  在轮椅上到处触摸,进行调查。心里不禁涌起了不合年龄的兴奋与雀跃。
  这辆轮椅外观很接近于竞技专用的种类。车轮不是垂直的,而是斜向着地;靠背的形状也有异于以前乘坐的轮椅,去除了看护用的握柄。另外和在医院借用的一样,右车轮外侧安装了两个手轮圈(注7),这样靠单手就能操控左右两个车轮。
  (译注7:手轮圈(handrim)是手动轮椅上的一个装置,安装在左右大车轮的外侧,一般直径比大车轮小5cm。患者可以用手推动手轮圈,从而推动车轮转动。对于偏瘫患者,一般在一侧再加装一个较小的手轮圈,方便单手操作。)
  还有一点,就是右脚处有一个踏板。试着踩了一下,不需要用手操作,车轮就转了起来。接着地板的反冲力猛地朝我袭来。
  好轻!
  轮椅轻快向前进,令人怀疑地板上是不是安装了自动扶梯。这辆轮椅从材质就与其他的完全不同,平滑的急速前进感让我不禁飘飘然,心情无比高涨。
  有一瞬间,仿佛连积压的愤怒与束缚感都被抛在脑后,我沉浸在单纯的爽快感中。
  先不说这个。
  “唔、呃、呃、哦,哦哦哦——”
  轮椅往斜向一偏,猛地撞在墙上。太轻快了,根本停不下来。与在复健中心练习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用额头狠狠地磕墙,打算借反作用力掉个头,但是用力过猛,不但掉了头还翻了一圈。
  (题外话:有条件上Google的同学可以搜索一下日语“一回転”或者英文“do a barrel roll”,有惊喜)
  与我相对,羽澄却能轻松自如地操控一辆类似形态的轮椅。除了没有右脚以外,她与健全的人看起来并无不同,但她的一连串动作非常敏捷、紧绷有力;对比我那在地板上延展出迟缓的曲线的动作,可以说毫无赘余。
  我的脑袋里塞满了问号;同时心跳在加速。主要原因是困难和命中的手感同时出现,加大了感情的振幅。不管这是好是坏,原本暧昧模糊的身体各个部分逐渐觉醒,血液渗透的触感传遍了全身。没有知觉的左手好热。
  如今我能用脚来前进了。尽管不能细微地调整方向,我还是因得到梦寐以求的力量而无比欣喜。这样一来,就可以笔直地向前冲,以我的右手将对方刺死。问题在于目前我甚至连直线前进都还做不到,总是会中途歪掉,撞上墙壁。调节手轮圈的难度太高了。光是前进就不得不绞尽腕力,在此基础上还必须灵敏地调节力道,累得手快要抽筋。
  我打算参考羽澄的操作,于是视线追赶着羽澄那悠闲地闲逛的样子。但一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就立即逃掉了。像是要龟缩进屋子深处似的迅速离开,既不是躲起来,看样子也不会再回来。真的跑到别处去了。
  “……喂喂。”
  我什么都没干,竟然被她如此厌恶。我的脸究竟长什么样啊?
  拍了两下脸,又旋转起车轮。走了一段路之后,车身一下子就失去控制打滑了。现在的焦躁与之前有本质差别:原本是因狭窄而苦恼,如今又太开阔,无法稳定下来。
  前途变得更艰难了。不过这次视野开阔,状况良好。
  “等着吧,你们这群畜生。”
  好好抓住眼下的机会,享受自己的幸福吧。
  我,正在向你们逼近啊。
  
  
  第一和第二个人应该能轻易搞定。他们做梦都想不到我还活着,不可能有所防备。但杀了第二个人之后,剩下的人就会注意到共通点,进而察觉到我的存在。当然,无论他们采取多少对策,我都绝不会罢休。
  做完一直以来的练习后,我筋疲力尽地倒在充满廉价感的床上。
  我把从病房顺来的水果刀举过头顶,瞪着过度明亮的天花板。
  外界正要迎来夜晚——我如此猜测。时钟、人和街道都在显示:黑夜正在降临。只有我一个人丢失了夜晚。差点被火焰吞没的那一刻,我的脑袋也许已经被烧焦了。
  大脑内部无时无刻不被炎热所侵蚀,总是带着热度。
  “我还给你准备了睡铺”,叫赤佐的老太婆这么对我说。是一个像仓库一样布满尘埃、杂乱而缺乏光照的住处;但是对我的双眼还是太亮了,无法静心休息。我的满腔愤怒,很大程度上是由这片过剩的强光支撑。人一旦忘记了夜晚,似乎也将随之忘掉激发活力的极限。
  话说回来,我很感激老太婆为我做的事。我没钱去外面租房,能有一处床铺已经很幸运;而且这间工作室为轮椅考虑得很周到,便于我移动。总之,这里的生活环境很适合我生活。
  当然,我不认为这些免费的午餐是出自她的善意。
  那个老太婆肯定有某些打算。也许出人意料地,她的打算与胆小的孙女有关。不过我对她的想法毫无兴趣。
  我的一切心血,只会倾注于自己的目标上。
  面对阻挡我前进的一切障碍,我会彻底地反抗。
  接下来不仅要练习轮椅,还要调查那群人渣的情报。趁行动没有变得困难之前,必须彻底地查清那四个人的来历和生活环境。
  在最初的复仇进入实行阶段前,必须用一年时间进行准备。
  ……一年。这段时间莫名地漫长,给我一种仿佛远在地平线之外的错觉。
  在如此漫长的时间里,我自己的愤怒能始终完好无损吗?那一刻在我心中成型的激烈憎恨,是否也会在某一天顺着喉咙落入肚中,落得被消化殆尽的下场?我闭上双眼,向自身质问:
  喷涌而出的怨念,是否仍灼焦着我的半身?
  眼脸内侧的肉壁抽动着,像虫子一样蠢动,就像是在叹息。
  “……呃,咕,唔,呃呃……”
  如此自问自答,背部在颤抖。
  也许是由于情绪不安定,只是闭上双眼,泪水就开始自作主张。大量水汽沾湿了睫毛,就像从来没有干燥过,我正溺于水中。
  无法发出语言,也无法化为语言——一般的愤怒就只有如此而已。
  但我心中扭曲的痛愤,即使穷极一切语言也无法消化殆尽。它死死地勒住了脑部。
  咚、咚。自然而然地,我将握着水果刀的手重重砸下。
  那群、人渣。一群、禽兽。怎么能、怎么能饶过、你们。
  我要杀了你们。
  一点痕迹都不能留,要将你们的每一片每一片都消灭殆尽。
  你们生存的痕迹。过去与未来,都由我连根拔起。给我粉身碎骨,葬身于命运的巨浪中吧!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啊!
  “……咦?”
  我这才注意到左手被剜去一部分。水果刀的刀刃削到了骨头附近。看来是自己举刀刺了进去,虽然发出了些声音,却完全感不到疼痛,所以我没有发觉。然而刀子刺入的是已经派不上用场、有还是没有都无所谓的左手,恰恰说明我仍然很冷静。
  这种行为根本没有超出正常的范畴,而我必须进一步疯狂。
  以右手推动全身,坐了起来。
  观察右手握着的水果刀,刀身变得破烂不堪、歪歪扭扭。这充分证明右腕的力量足以弯折刀刃,让我高兴不已。而且我也练习了如何用刀刃刺入人体。
  但这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加努力练习,直到正式上场时也能轻松自如地挥动刀刃。
  毫无存在价值的左半身,正好可以作为练习的试验台。从每一滴血到每一寸皮肤,我的一切都只为复仇而存在。
  接着,也许是因为尽情宣泄出泪水的缘故,从我腹底涌起了强烈的欲望。激动充满全身,心情无比舒畅。黏稠的欲望翻滚沸腾,真令我心旷神怡。
  “好吧,好啊,我认了!”
  我就承认,她的死去是无可回避的命运吧!
  既然她残酷的命运是由你们强加,那这次就轮到我了。
  你们接下来的命运,将由我来决定。
  给我记好了。




本帖最后由 guiguwj 于 2015-2-28 17:46 编辑


第二章 车轮的旋律
  
  
  “这样啊,原来优衣下个月开始就是小学生啦……”
  早餐时间,听妻子唠叨了半天女儿的幼儿园毕业典礼之后,我沉浸在深深的感慨中,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起来。
  “说什么呀,这不废话吗。”
  听了我的话,妻子惊呆地望着我,一脸“太后知后觉了”的表情。小女儿的成长当然让我惊讶,但从生下她来已经过去六年时光,岁月的流逝也不禁让我感慨。
  “不是啦,我是想接下来会面临很多必要开支呢,看来得努力工作了。”
  “你呀,在良香上小学的时候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妻子一边从烤面包机里取出面包,一边向我指出。
  “……有这回事?”
  “当然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同时把面包盛到碟子里。
  说到我们家的长女良香,她早已嫁为人妇,甚至小孩都怀上了。现在她回娘家这边待产,由孩子他妈在各方面照顾她生活。她和二女儿年龄差距很大,好在姐妹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变差,反倒长女因为能和妹妹住在一个家里,似乎相当高兴。
  “孩子都长大了,老公你却一点也没变呢。”
  “呃……”
  被妻子踩到痛脚,本来准备咽下的面包有点呛到了。我放下面包,用牛奶把面包灌下去。面包上的黄油涂得有点少,顺便又补上一点。
  已经进入三月了,冬天的威力却丝毫不减。厨房里从大清早就开着煤油暖炉,但脚板还是冻得够呛。不过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从阳光的强度中,我确实感受到了季节变迁的预兆。
  走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小小脚步声,看来优衣忙着为早上上学做准备。刚起床的时候一想到要去工作,身心十分沉重;不过听到这道轻快地声音后,一种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的安心感油然而生。这是幸福的脚步声。
  吃完早饭,留给我上班的时间也不太充裕了。我效仿女儿快步走过走廊,迎面碰到她从洗脸台方向啪嗒啪嗒跑过来。看见我之后,她扑哧地一笑。她的笑容有点不紧不慢的悠闲感,让我心情也稍微放松了。
  “可别在走廊上跑太快喽。要是摔跤了可是很疼的哦。”
  “咩——问——题——”
  吵~死~啦——她不知为何突然拉长脸颊对我吐着舌头。哎呀,已经到反抗期啦。
  爸爸好担心啊,虽然有一半是开玩笑,但真的有点不安。等我们家女儿到了青春期,她会不会我对一脸轻蔑,还张口就骂我臭老头啊?虽然我觉得只有我们家会这样,不过这个问题恐怕每个人都思考过。唉,真可怕真可怕。
  现在我所看见的、所感觉到的幸福,不会持续到永远。难以预料的事故,又或者流逝的光阴,都会让这份幸福渐渐磨损,不知不觉间风化消逝。当我走到那么遥远的前方,我还能再寻找到新的幸福吗?对此我一直没有自信。
  我一边被冷水冷得嗷嗷叫一边刷完了牙,洗了把脸后回到自己房间。选好要穿到公司的衣服,强忍着寒冷发着抖把它们穿上。穿到一半时妻子回来瞧了一眼房间。可能是打算回收我脱下的睡衣吧。这是常有的事。她把我脱下后乱扔在床上的睡衣和睡裤都捡了起来,我原本以为接着她会立即离开,但好像不是。刚想回头看情况,妻子突然将手指贴到我背上。
  除了妻子带有凉意的手,还有别的东西令我突然背脊发凉。
  “原来老公你身上有烧伤呀,我最近才发现呢。”
  “嗯,哦。对啊。”
  妻子触碰着我去年夏天(注1)留下的烧伤,让我流下冷汗。关于那次事件,我对妻子只字未提。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译注1:此处疑有笔误。)
  要问是以什么来衡量“最好”,标准就是我自身的幸福。换而言之,为了我和我家人的、以及参与此事的所有人的幸福,这件事被当成了秘密中的秘密。
  “好冷好冷”,我以寒冷为借口,急忙穿上衣服把后背遮好。妻子似乎觉得我的行为很有趣,露出了微笑。不知为什么,把我也惹得笑了出来。
  妻子手上除了有我的睡衣,还拎着别的一件小小的衣服,我有点在意:
  “我们有这件衣服吗?咦不对,我应该见过这件。”
  “是葬礼时穿过的衣服呀。我觉得也可以在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上穿。”
  “哦,这样啊。”
  难怪觉得眼熟。我心里感到苦涩,为了打住这个话题,我匆匆忙忙走向玄关。而且事实上,因为习惯性赖床,再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我在玄关穿起鞋子,妻子以及小女儿优衣都来送我出门。大女儿良香好像还在睡。都已经是大人了,这孩子还没把赖床的习惯改过来啊?有点惊讶的同时,我也为发现她身上还留着以前住在家里时的习惯而高兴不已。
  家人用笑容送我出门后,我走出家门。
  这对我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但也意味着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那岂不是以后只能沿着抛物线不断坠落吗?我陷入了不安。
  
  
  有时放松下来时,我总是向自身质问:
  自己究竟,有没有获得幸福的权利呢?
  对他人的人生,我并没有详尽入微的了解。但我想只要生而为人,不论是谁都背负着罪孽。有的人会选择隐瞒自己的罪孽,为了逃避制裁活得小心翼翼。我也是他们的一员。那么,这样的人类就一定得不到幸福吗?
  否。不如说,问题在于他们有可能获得幸福这一点。
  即使没有驾照,有的人也会开车。然而问题在于这是不被允许的。我的这份幸福,会不会也有被人宣判是“不被准许”的一天呢?这样的不安每天都折磨着我,让胃袋无比沉重。
  我所害怕的并非不幸,而是幸福被剥夺没收。
  或许我这样的人理应接受制裁。
  但我并不打算自白犯过的罪,接受应得的制裁。这件事除了同伴之外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继续在社会上立足。我的想法非常自私,那就是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不愿因为个人原因而连累我的家人。所以,我绝不会去赎罪。
  认清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就有些看开了。
  就算我是这样的人,也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只要将自身的罪孽不留痕迹地藏起来就好。
  “……嘛,总之吧。”
  这可不是工作时间该思考的问题。我的手停了下来,害得被别人投以白眼。
  想点别的吧。
  我回忆起女儿跑步的样子,模仿女儿自言自语了一句“爸爸加油”,接着挽起袖子。
  
  
  一天里最令人放松身心的就是这段时间了——看着电视,我产生了如此感觉。
  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我和妻子一起坐着看电视节目,时不时还会躺下来。洗完澡后产生的些许睡意被放大,舒适得像在打盹,让我不时忘记了肉体的沉重。重力能让我们稳定下来,这当然很重要,不过偶尔从中解放出来也不坏。
  孩子都已经先睡了。可能因为怀有身孕,大女儿良香最近也有注意早点上床睡觉。等到今年夏天我就会成为爷爷,真是不得了啦。
  对我而言,在一旁听妻子聊着孩子们的事,这足以称为幸福了。不过妻子好像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埋怨我根本没认真听,只是一味敷衍。可我觉得自己听得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得接近于洗耳恭听了;然而自己的认真并没有传达给她,我不禁苦笑。
  一如往常的宁静夜晚,突然混入了细小的异样声音。
  家里的门铃,突然被外面的某人按响了。
  我和妻子相互对视。
  “都这么晚了,是谁呀?”
  “我去看看吧。”
  我如此说道,正打算起身,妻子却说“我去看吧”,比我先站了起来。
  深夜突然有访客到来,让我心里有点忐忑。不过如果是可疑人物,妻子应该会妥善应对。我坐在沙发上,留心观察着走廊对面的动静。
  难不成是警察来了?
  我总是动不动因此担惊受怕。这让我有时候甚至痛恨起自己的过去。
  “好的,这就来——”
  我听见妻子通过对讲机对答的声音,还有她跑向玄关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她的语气应该是来上门送货的。白天东西没有送到,于是挪到晚上来送,倒不是有可能。妻子通过通贩(注2)购买了什么东西吗?好像曾听她说过通过网络采购柔顺剂比较便宜之类的。
  (译注2:通贩为通信贩卖的简称,指通过电话或网络订购商品的购买方式。)
  万一东西太重她搬不动,要不要去帮把手呢?我伸长脖子有点犹豫。
  然后。
  下一瞬间。
  碰咚,传来了人体倒地——不,像是人体模型倒下的声音。
  倒下的人没有做任何防护动作,坚硬的关节部位直直地撞击地板,发出沉重的响声。声音是从玄关传来的,我担心起妻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难道是货物太重没拿稳,或者摔了一跤?我从沙发起身,打算去看看情况。但这时,从走廊传来声音,止住了我的脚步。
  此刻的情景,和今天早上女儿的脚步声将我唤醒时正好相反。
  咔啦咔啦的旋转,奇妙的“脚步声”在向我靠近。
  那声音如旋律在奏鸣,冰冷地抚摸着我的脖颈。
  
  
  据说人类头颅的重量和一颗保龄球相当。我没调查过真假,不过把头扔到地面上滚动时,出乎我意料地发出了“咚磅”的巨响。说不定这个说法是真的。嗯,我的感想仅此而已。
  被我抛出去的头在地上滚动,血液像黏稠的墨汁一样自断面处流出,在地板上描绘着花纹。在我眼里看来这幅景象就像在白天发生的一样,于是我终于确信。
  我之所以获得异常的双眼,就是为了让我不错过任何复仇的瞬间。
  打算躲到洞窟里的,或者混进夜色中,指望就此高枕无忧的傻瓜。
  有了这双眼,就能省下把他们赶到太阳底下的功夫,简直是为我量身订做。
  话说回来,妻子的头就在眼前翻滚,他也不会冲上来把它紧紧抱住。光是一味地露出非常惊愕的神色。
  这家伙真是冷漠无情。
  “你的脸还是那么丑陋,希望你的小孩别长得像你啊。”
  水川幸雄对“还是”这个词有所反应。没错,我并非临时起意的强盗。
  “你认得我是谁吗?应该认得吧?肯定认得吧?”
  我摘下墨镜,露出本来容貌。水川幸雄的嘴巴和眼睛盯着我。
  好像一下子就知道我是谁了。太好了,他确实记得我。
  我真的太高兴、高兴极了,脸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我终于见到你了。
  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一点也没有忘,所有情感都被我紧紧抓住,没有一点遗失。终于,我走到了这一步。
  眼睛内部发出了“啪擦”的断裂声。流经脑袋的血管像丝线一根根断裂。这不是由于愤怒,而是因为全身沐浴在至高无上的欢喜中。我的心情越来越晴朗,仿佛万物的春天终于到来。
  可以复仇的世界是如此美妙啊,让我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你、你是。难道你、从那场大火中——”
  “对不住了,我可还活得好好的。我来找你的目的,估计你也猜到了吧?应该懂了吧?肯定懂了吧?你要是不懂才有问题啊。”
  我都把头颅丢出去了,够简单易懂了吧?
  踩下踏板,缓缓地拉近距离。水川幸雄一步步退到墙边,就像粘在墙上一样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扭曲了。充满悲痛,和恐惧。这样很好,不然可就太没劲了。
  “等、等等。我的妻子可是被你杀了啊……应、应该是我恨你才对吧。”
  “什么?哦,我明白了,你再等等吧。你是最后一个,现在还没轮到你呢。”
  一下子就精神错乱,开始逃避现实了啊。这可不行。
  要学学我,像我一样认真地面对自己和对方。
  “你家里有女儿对吧。一个已经嫁人了,现在正怀着小孩;另一个就住在家里。现在在上幼儿园,不过下个月就是小学生了。看,我都认真调查过了。”
  我以有点遗憾的口吻,一一列举水川的家庭成员。水川的双眼像水面一样不安的晃动,虽然从上方俯视着我,却露出了畏惧的讨好眼神。对此我一清二楚,于是我继续兜圈子:
  “她还是个小孩子,是自己一个人睡呢?还是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呢?不像她,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不清楚这方面情况。究竟哪个是对的?”
  水川没有回答。大概是害怕受害者继续增加,他紧闭着嘴,把话都吞了下去。
  而我要把他的话拽出来。
  “下一个轮到她。最后才是你。”
  为什么要首先杀掉你?我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水川刚要张口,却立即跑了起来。他沿着墙壁边缘,妄想迂回着绕过我离开房间。哼,看我坐着轮椅,就自以为能轻松地摆脱我吗?
  你的动作太慢了。
  我踩下踏板,同时右手急速驱动车轮。
  高速运动的轮椅的侧面撞上水川身体,停住了他的脚步。
  你以为区区人类的双脚,能胜过车轮的速度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有这对“金属双脚”?它诞生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何把我带到这里,你知道吗?没有知觉的左脚一马当先,紧接着轮椅的车轮碾过水川的脚,将它粉碎。
  水川的身体因撞击而弯折,但轮椅顶着他的身体,一口气冲到墙上。碰上墙之后轮椅的势头仍然没刹住,结果水川被轮椅和墙壁重重地挤压;力道之大,甚至传来了骨头断裂的触感。我的左半身仍然不痛不痒,不过水川可就难说了。
  砸到墙上时的巨响,就象征着他的痛楚。一开始撞到身体时脚折断了,接着又在墙上被挤压,腰部骨骼应该也出了故障。他像条狗一样四肢趴地,然后骨碌一声,像个不倒翁似的在地板上滚动。
  水川的意识完全专注在忍耐从腰部和脚部传来剧烈疼痛上,对我毫无防备,于是我再次用车轮碾他的手。车轮前后运动时玩弄手骨的感觉,还有他翻白眼的表情,都很有意思。
  “这都是努力复健的成果呢,医生的教诲可不能不听啊。”
  为了阻止你们逃跑。
  为了手刃我的仇敌。
  我灌注了所有心血,奉上了我的生命,跨过无数艰难险阻,终于抵达这里。
  “那时游刃有余的模样哪里去了?没法高高在上地俯视我,你就没戏唱了?”
  你们所谓的游刃有余也太不值钱了吧。
  “快、放、放开我。手、手好疼、放开、求你放开我!”
  “好,搞定。然后——”
  我脱下鞋塞到水川嘴里,以免他向女儿喊些多余的话。经过激烈撞击,他的腰部和右脚已经断了,应该没力气抵抗了;不过我又扎上第二把刀,限制住他的行动,以防万一。当然我控制好分寸,不会错手杀了他。
  “我用自己的身体反复试验过了,刺哪里暂时不会死,这些我都一清二楚。”
  就像裁缝在布料上插大头针来固定,我将刀子插在水川身上。接着我调转方向,为女儿的到来做准备。我把刚刚抛出来的妻子头颅捡起来,摆出架势,移动到门的正面,然后小心地把右脚伸直,搭在地面上。今天右脚用力过度,右脚的知觉都快消失了。
  “右脚,再加把劲吧!”我拍了两下,向它打气。
  刚刚发出了那么大动静,就算女儿睡着了,也很有可能起床来看情况。
  “你女儿好奇心旺不旺盛呢?她是呆在原地等我呢?还是主动来送死呢?”
  果不其然,有脚步声从走廊方向传来。看来她是从二楼下楼过来。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她没有经过玄关就来到我所在的寝室。毕竟要是被她看到母亲的无头尸体,就不可能指望她会毫无防备地走进这间房间了。
  水川不管身上插着小刀,挣扎扭动着想吐出嘴里的鞋子,大概是一心想向女儿发出警告。可惜啊,正所谓“儿女不知父母心”,你还是死心吧。
  接着有人从房间外小心地推动房门,观察着里面的动静,就在这一瞬间。
  我以放在地上的右脚为支轴,爆炸的动能让身体从轮椅中飞起。
  就像在玩躲避球一样,我使出全身力气把水川妻子的头颅扔了出去。
  我自己的头也摇摇晃晃,结果没能把头颅丢到瞄准的地方。我身体向前屈,随时都会失去平衡,但仍然努力往上瞄。没想到旋转着飞出去的母亲的脑袋四处喷洒着血沫,失去表情的面部正好撞在女儿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吻。
  两张脸正面相撞,被击中的女人往后一仰。打滑的脚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子向后摔倒在走廊上。这一点并没有问题。可是摔倒的女人从身高上看根本不像小孩。不对,小女儿其实是藏在女人的身后。女人摔倒了,连带着她也摔在走廊上。
  “哦哦?”
  怎么有两个人?情况和事先预想的不一样,我无意识地仍然遵照原本计划来行动。脚踩踏板,一口气缩短与两人的距离。首先用车轮从两个人的身上碾过。小女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对比起来,大女儿却没什么反应。
  恐怕在砰得一下正中脑门时,大女儿就昏过去了。我瞄准的是她开门的一瞬间,一片黑暗中,估计她连我的脸都没看到。
  这情况,正合我意。
  因为小女儿只是连带被撞倒,所以被车轮碾过时露出了钻心的痛苦表情。
  “原来如此。因为怀孕了有所不便,所以回娘家接受照顾啊。”
  本来打算把大女儿放到“第二个人”时一起解决,这下子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我回头向还处于痛苦中的水川说:
  “这样子,正好你的两只女儿都在,太好了。”
  听到“两只”这个量词,水川动了动眉毛。现在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吗?
  比起这种细节,你更应该体会这一刻我狂喜的心情啊。
  “这样一来我可以在你面前杀两个人。还有比这更令人惊喜的吗?”
  听了我的洋洋得意的话,水川摆出了土下座的姿势,向我下跪。
  不过他本来就捂着腰,所以姿势并没有什么不同。
  看来他终于放弃逃跑的念头了,和当时的我一模一样。
  “求你了,停手吧。这事和我女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求你了,请放过她们吧。”
  尽管对我的行径充满愤怒,水川还是不情愿地低下头,为了家人而向我求饶。
  高尚无私的亲情是多么美好啊!一阵和睦与友爱的气息扑面而来。
  去死吧!
  “当时我求你住手的时候,你有停下来吗?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吗?”
  开口的同时,眼泪浸湿了眼眶。
  那一刻的愤怒、屈辱与绝望,无数感情在脑海里膨胀爆炸。
  自己也没有做到的事,你怎么有脸用来要求我?
  ……我本想如此破口大骂,但还是忍住了。
  “……好吧。我答应你放过一个人,快选吧。”
  我强忍着随时都要爆发的怒火,努力将注意集中在最重要的目标上。这世上存在以杀人为乐的杀人鬼,但那太不知所谓,我并不打算成为那种人。
  如今的我有自己的梦想。谁也不能否定的,崭新的梦想。
  “我给你选择的权利。包括你在内,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水川并没有露出看到救赎之光的表情。真可惜,我已经特地放宽了要求,你为什么不表现得高兴点呢?该不会这家伙还在幻想所有人都能得救吧?
  “你选谁?再慢吞吞的,我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我举起手,将手指一根根地弯下。当然手指只有五根,留给他的时间很短。
  “求你了,你杀、杀了我也没问题,但请你放过两个女儿吧。”
  水川恳求着我。但我充耳不闻,继续弯手指。五根手指一下子都数完了。
  “好,最终结果是所有人都去死。爸爸太没用了,连一个人都没救下来。本来他有拯救一个人的权利,他却拖拖拉拉把它浪费了。”
  我故意用朗读的声调煽动他。做到这一步,他应该就会下定决心,选择我希望他选的那一个。
  “……良香……”
  “嗯?”
  我听见一道绞尽力气发出的,像残渣一样的微弱声音。
  但是刚刚水川确实说了一个人名。他做了选择。
  我得意地笑了。
  “良香?那是你大女儿的名字吧?很好,很好。换句话说小女儿就不需要了对吧?”
  他的选择正符合我的预想和期待。
  水川的表情和肩膀扭曲了。在自己做出的选择和残酷现实的冲击下,他的心就要崩溃了。
  这个痛苦的决定,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算小女儿幸存下来,一个孤儿要如何活下去也是个大问题;再加上大女儿怀有身孕,才让他做了这个判断。
  但无论如何,他舍弃了自己的小女儿,这就是事实。
  这个世界上结果就是一切。正如无论我如何挣扎,也不可能颠覆她的死亡。
  即使再讲究过程,也只是因为过程是得出满意结果的必要步骤。
  我稍微向后挪动车轮。小女孩估计根本什么都没听见,于是我抓起她,将现实塞到她眼前。
  “你已经被你父亲抛弃了。没错,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小女儿终究是个小孩,只会哇哇大哭,没给出任何有趣的反应。她根本不打算理解现状,一心只希望早点结束,能早点摆脱身体的疼痛。放心吧,很快就结束了。
  不过这一招对父亲似乎很有效果,他的眼泪簌簌滴下。紧咬着嘴唇,拼命地忍耐着。也许是出于悔恨自责的念头,他圆睁的双眼布满血丝,样子十分可怕。
  看了他那副恰似一只即将被踩扁的青蛙的表情,我从心底明白了,啊,这就是我想看的。心灵被整个包裹在安详之中,我的复仇总算是开始了。此刻的心情正可谓无比畅快,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已经满脸笑容。
  “对你爸爸来说,你根本无足轻重。死了也好,被当作牺牲品也不痛不痒。他担心的始终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第二个只是随便养着玩而已。你们之间的优先顺序,完全是由出生顺序决定的,啊——啦——啦。啊——啦——啦。”
  一边平稳地笑着,一边挥动小刀。
  刺中的手感一直传到手掌的骨髓深处。小刀刺入了小女儿的鼻子。
  “哎呀,稍微偏上了一点。”
  小女儿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所以我剜动小刀,将它从鼻子里扯了出来。挖去鼻子后,脸部的凹凸轮廓就少了一块。因为还没发育完全,她的鼻子原本比较低矮,但失去少数的参照物之后,脸部一下子就变得平坦了。从鼻子的伤口处流出的大量血液进入嘴巴,于是她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由于呼吸困难,痛楚变得更剧烈了。
  我扯着前额的头发,让水川好好看清楚小女儿的脸,他的脸色顿时完全苍白了。
  住、住手。住手!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求、求你放、放过。
  水川的眼和嘴不停开合,做出就像在把空气吐出来似得古怪动作。
  “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怎么能怨我呢。”
  我接着把手指插进小女儿的右眼,将眼珠子挖了出来。从她鼻子和嘴巴里,无数怪异的吐泻物冒出来,把地板弄脏了。她已经无法发出言语,但极度剧烈的痛楚,甚至不允许她失去意识。看来人类的生理结构非常便于让别人复仇。
  一方面坚固的恰到好处,另外身上还长了很多器官。
  “笑吧!”
  我挖着小女儿的左眼,同时向水川下令。
  “你就给我一边看着女儿平坦的脸一边大笑吧。这样一来我还能饶她一命。”
  水川的脸色又变了。这家伙真是让人应接不暇,眼睛都有点累了。
  “眼睛已经挖了,鼻子也没了。即使如此,如果你还想让你女儿活命的话,就给我笑。”
  就算真的活下来,这孩子的余生也必将无比悲惨。被卷入这种事件当中,下个月不可能上小学了,甚至朝夕相处的家人也惨死于眼前。
  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就这样长大成人,她的人生将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水川有没有想到这些。但是,他抬起了头。
  为了救女儿的性命,他努力挤出空虚的笑声。但发出的是哦、哦、哦的古怪声音,与笑声相去甚远。渗出大量眼泪的眼睛挤成怪异的姿态,嘴角处像是痉挛似的,重复着小幅的震颤。他用力想把嘴角吊起来,但是脸颊的动作和嘴角背道而驰。
  他抬起头,隆起的喉结微微震动,像是忍耐着寒冷。
  “嘻,嘻,嘻……”
  “啊,哈,哈,哈,哈。”
  我模仿他的语调,发出没有顿挫的大笑声。
  他的笑声让我满足不已,但实在太吵了,于是我把刀刺入女儿的喉咙,让他闭上嘴。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脆弱得恰到好处。
  女儿的死让水川浑身僵硬,刺耳的笑声也停了下来。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夜晚还是静寂比较好,这样才能用肌肤去感受夜晚的韵味。
  “为什、么……”
  “我肯定是在骗你啊,蠢货。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吧。”
  为什么你会愚蠢地相信我会放过你的家人?
  你的脑袋怎么长的啊?里面难道长满花田吗?
  “你也是,你的妻子也是,不知道人类在将死之际,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一般情况下,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第一想法就是“我不想死”吧;当然人必有一死,准确来说应该是“我‘还’不想死”。不过这不适用于小女儿的情况。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些,她的大脑就已被疼痛占据了。
  “在我快死那一刻,我一心渴望着光明。”
  我恐惧于生命即将消失,一心只希望自己得救。那一刻,她的存在完全被我抛诸脑后。
  这是无可动摇的背叛,让我日后无数次地陷入苦涩与悔恨之中。
  但也正是这份意志,驱使我在崩塌的墙壁背后找到了光明,活了下来。这是命运。既然她死去的不幸命运是由你们决定的——
  我就要将自己的命运定为活下去。没有人能颠覆这一决定。
  我回到水川的面前。也许是精神已经崩溃的缘故,他的表情定格在了那副想笑却笑不出来的丑态上。再继续下去也已无益。
  “再见啦。”
  终于到了动手让他断气这一步。我架起小刀,用右脚踢轮椅,向水川身上扑去,顺势送出小刀,撕裂了他的喉咙。
  耳朵捕捉到了“呜嘎”一声,像兽类的悲鸣。是血液从水川的嘴和喉咙空洞中喷出时发出的声音。鲜血喷溅到右肩上,黏糊糊的湿润触感令人不快。
  不过,我的身体和水川直接接触,让我能以触觉直接地捕捉到他的心跳在不断弱下去。但还不够靠近。手在水川胸口胡乱摸索着,然后紧紧握住。像是吸收了他的心跳,我的心跳越来越雀跃。
  水川浑浊的眼睛转向了大女儿的方向。你已经不管死去的小女儿了吗?对妻子丝毫不关心吗?难道你只关心活着的人吗?
  我不禁怒火中烧。像你这种对死人不以为意的人,有什么资格杀人呢?
  经过让肉体仿佛融合在一起的漫长时间之后,水川完全没了动静。死了。是被我杀了。花费了一年又半年多的时间,终于。
  终于,杀了一个人。
  成就感让我不知不觉双眼含泪,差点就心满意足了。
  “不,不行不行不行。”
  我以染血的手指擦去泪滴,否定这份感情。要感极而泣还嫌太早。
  距离我的目标,还有三个人。
  我右手按着水川撑起身体,肘部搭在沙发上,将姿势转变为在地板上坐着;接着将轮椅拉到面前,一边闻着倒人胃口的血腥臭味,一边重新在轮椅上坐好。瞥了一眼水川的尸体后,转而回头看向大女儿。
  家人就在自己身边被屠杀殆尽,对此她一无所知,依旧昏迷着。
  这个女人既是水川家的大女儿,同时也是下一个目标土方家的儿媳,是绝不能放过的目标。但现在还不能下手。在她诞下婴儿之前,必须留她一命。
  “我向你父亲答应放过一个人。换句话说,我会放过你腹中胎儿,而你则注定要死。绝不能反过来。”
  虽然她听不见,姑且还是把今后的计划通知给她。在处理尸体前,我先把大女儿拖到玄关,撇到她母亲的尸体旁边;我没有折返回室内,而是先离开屋子,好冷却一下滚烫的肌肤,呼吸夜晚的冰凉空气。
  我出到水川家的庭院,向室外移动,寒冷的空气渐渐充满了肺部。仿佛穿透身体的一根冰冷的线,让肉体吱呀作响。这温度和触感无疑属于夜晚,但其外观却比白昼更加明亮清晰。相互矛盾的两者,反而让脑袋更加发热。
  违和的情景激发了我的不快,维持了我的愤怒,就像一套自动运行的机制。
  这套机制将尽职尽责地工作,直到我生命最后一刻。
  身处一片静寂、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的孤独之中,我仰望夜空。澄澈的蓝天中有星星在闪烁。当星星消失不见时,就预示着早晨降临在了我身上。天空是带给我日夜分隔的概念的宝贵存在。虽然阴天时就没办法了。
  与我的呼气颜色相同的云朵,在风的吹拂下渐渐消散。凝望着这幅景象,我无缘无故地有些悲伤。抚摸车轮的金属框,寒冷的金属触感仿佛要粘住我的手指。身上沐浴的鲜血也已冷却,逐渐失去了粘性。
  生命在干涸。
  我背负着罪。对她见死不救的大罪。这罪孽无法割舍,也无法偿还。它只是变成了前方的道标,永远地指引着我应走的道路。
  为了让干涸殆尽的生命,能得到暂时的润泽。
  
  
  “我回来了。”
  完成所有收尾处理回到住处时,星星从天空中消失了,似乎已经天亮。不过无论月光和晨光,都能将我鲜明地照亮。
  失去她之后,世界反而充满了光明,真是讽刺。
  先不说这个,赤佐老太婆就在工房里,于是我打了个招呼。老人家果然起得早。她吸着烟抬起头,眯起眼睛:
  “亏你能用这幅样子回来啊。”
  “啊?哦。”
  我顺着她的视线检查身体左侧,上面沾满了血。右侧已经擦拭干净了,可完全忘了左边。我的左半身没有知觉,因此如此大量的血喷在身上也浑然不觉。本应起提示作用的不适感也没有出现。
  “警察究竟在干什么呢。”
  “就是就是。”
  我随便地答话,推动轮椅移到墙边。我并没有靠到墙上,但只要呆在墙边,就会感觉冷静下来。很久以前,我曾经和她(注3)聊过这个话题。
  (译注3:和后文不同,这里的“她”并不是指代老太婆。翻译水平有限,不知如何表达,见谅)
  “……看你一脸疲惫的样子啊。”
  “闹过头了。”
  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哭累了。我别开脸,不想让老太婆看到被滂沱泪雨洗刷过的双眼。所以,我也不知道对方此时是什么表情。
  “满足了吗?”
  “怎么会呢。还有三个人呢。”
  久违地沉浸在舒适的疲劳感之中,我左右摇头。
  一想到还有三人,就不由自主的欣喜,心情如脱缰野马般狂奔。万一这一次就是最后,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看来你就是那种人……生来就是要去复仇那种。”
  “什么鬼东西?”
  “你的脸看起来就是那样,坛宅也。”
  我哼了一下鼻子。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怎么会有人一生下来就去憎恨他人呢?
  不过,有些生命倒是生来就遭人憎恨。
  “常听说复仇只会带来空虚,你感觉呢?”
  老太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问我。我转过头盯着她:
  “为什么?”
  “谁知道,我又不曾复仇过,怎么懂这些东西。”
  我倒是复仇了,不过也完全搞不懂。
  复仇是如此令人兴奋,怎么可能会觉得空虚……啊,是这个意思。就是说一旦完成复仇,就不能再去复仇了。这也是一种空虚。能推动我前进的目标,除了复仇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我已无法想象不去复仇的自己了。
  我的未来,我的命运,已经被决定好了。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里弥漫着血腥臭味。
  “也许是因为就算杀了对方,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才这么说。”
  老太婆随意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手中的烟还没抽到一半,她就把它掐灭了,大概这是她的习惯。还有好几只半截的香烟像一座座墓碑插在烟灰缸里,烟雾弥漫。
  “废话,还用你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曾向他们讨要失去的东西,也不打算这么做。
  所谓复仇,是为了回到原点而前进。
  它是要从负数回到零所必须的行为,那是一条对生存无益的远路,但它同时也是一条崭新的道路。如果放弃复仇,就等于置这条路于不顾,选择原地踏步度过一生。我并不是说前进总是正确的,但是。
  一成不变的景象,徒劳地原地迈步的双脚。回头看去,映入眼中的总是业已丧失的世界。
  缺乏忍耐力的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一切。
  “想到有你这种家伙在,我就担心羽澄的将来啊。”
  “啊?”
  “我已经时日无多啰。要说还有什么挂心的,也就是孙女的将来而已。”
  她突然一改平常语气,显出苍老的样子。我以为是在模仿老太婆的语气,不禁喷饭:
  “顶着一张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脸,说什么呢。”
  我调侃起她那张妖怪般的脸,但老太婆却少见地带着一丝寂寞。
  我微微有些吃惊,把话咽了下去。
  “我去医院也并不是为了好玩啊。嘛,不过多亏去了医院,我找到了你。”
  “……老太婆。”
  “就是那方面的事。”
  赤佐老太婆露出安稳的笑容。若说是将死之人,她的表情缺乏怨气。
  她的生命并非被死亡夺去,而是走在以死亡为目的地的路上。
  我不禁想听她说出真心话。但是,等等。
  “喂,等等,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复健中心吧?”
  “咿、嘻、嘻。”
  她笑着把对她不利的疑问点糊弄过去。
  她像只猴子一样挠着脑袋,把积起的少量烟灰扫去。
  虽然看不出她现在几岁,不过她的笑容像是还有二十年的保质期。
  “如果我有万一,这个地方就让给你,请你做羽澄的监护人吧,仅此而已。”
  “你开玩笑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了。”
  老太婆架上老花镜,伸长脖子做出仔细端详我的样子。
  “你像个有分寸的人,至少不会见到人就杀。”
  “因为我并不是杀人犯。”
  我摇头否定。老太婆一副认为我信口雌黄的表情,但我又摇了一次头。我确实杀了人,但不能用“杀人犯”这个词来简单地概括、浓缩。
  就算异常如我,也拥有知性,并以此自矜自持。
  我一向选择能高效地进行复仇的方法,只是偶尔会变成需要杀人的结果罢了。
  “我……”
  怎么可能只因杀了个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人生无憾了呢。
  
  
  之后羽澄起床后,就开始吃早饭。羽澄似乎是寄住在奶奶家,我没见过她回到父母居住的老家。因为她坐着轮椅,就环境来讲这间屋子住起来更舒适。除了脚以外,羽澄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有时还能目击她单脚跳着进行短距离移动。
  赤佐老太婆现在着手制作的似乎是羽澄的义足。
  “…………………………………………”
  认识羽澄已经过了一年,我还没和她说过话。只有一次可能是她疏忽大意,让我撞见她在唱歌的场面。听到她符合年纪的尖锐嗓音。
  不过一发现我在,她就立即逃走了。最近这种事情的频率稍微降低,有时还让我觉得她也开始习惯了。当然对我来讲都无关紧要。
  只有一件让我惊讶的事,她来吃饭时穿着初中的制服。
  说实话,我原以为她还是小学生。
  正如我所期望,早餐菜色里有荤菜。我把看着既像鸡肉又像猪肉的肉类放在后头,先把蔬菜解决掉。看着我不加咀嚼将蔬菜咽下肚,老太婆拿我开玩笑:
  “哦?看来你小子很喜欢吃蔬菜啊。”
  “……喜欢的东西,我总是会放到最后吃。”
  一边说着,眼角又渗出泪水。之前已经流了那么多,没想到还没有流干。
  这些泪水,应该并非发自喜悦。
  我上下动着下巴,咀嚼嘴里的肉。同时眼皮也上下眨动,将剩下的眼泪挤出眼眶。
  看着这样的我,老太婆和羽澄是怎么想的呢?
  她们没有出言嘲弄,默默地望着我难看的哭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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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正确
  
  
  “就因为你眼神太凶恶,才老是被羽澄躲着啊。”
  “啊?”
  温度已经进入了夏天。那天不知为何,老太婆突然教训起我来。
  抱着的东西已经够沉了,还被强迫陪她聊天。
  “眼神太亮了,让人搞不懂你在看哪里。”
  “……那又如何。”
  “到头来,轮椅的操作方法也是你自学的。”
  老太婆叹了口气。请不要说得完全是我的责任似的。
  “那都怪她不说话啊。”
  “作为大人,你应该引导她开口说话啊。”
  “你觉得我有那么厉害吗?不可能啦,不可能,你就放弃吧。”
  老太婆好像总想让我照顾她孙女。“监护人”这个词听起来不错,但如果奶奶不在了,羽澄就不会再来这里了吧。不知怎的,羽澄很仰慕这个老太婆。毕竟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却是喜欢照顾人的热心肠。
  这位受人仰慕的奶奶朝我伸出手掌心:
  “三百万。”
  “你给我?”
  “蠢货,是你轮椅的价格。快付钱。”
  她突然开始讨债了。我大概猜出了话题的走向,不过这里还是蒙混一下吧。
  “我哪来那么多钱?”
  “为什么反而是你来问我?”
  老太婆楞了。
  “不是说好不收钱了吗?”
  “我改主意了。”
  看她一脸奸笑的样子,我不由得啧舌。我算是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了。话说三百万也太过分了,我不了解轮椅的行情,但自己钱包的厚度还是一清二楚的,这数额我这根本支付不起。之前虽然从水川家拿走了若干现金,但也已经用完了。
  我的支出出乎意料地多。主要花在了饲养和找人上,钱包已经瘪下去了。
  “不管是梦想还是人,都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啊。”
  撩起被汗水粘住的刘海,闻了闻充满工房的金属气味。
  现在是夏天。是感觉太阳体积最大的时期。
  背后沾满的汗水让我难受不已,老太婆却一副清凉自在的样子。这并不奇怪,因为她坐镇在工房的风扇正前方,把本该吹到我身上的风完全挡住了。
  天气如此炎热,我开始想找个凉快的地方呆着。昨天我去了图书馆,一整天的时间都花在了读报纸上。在最新的报纸上,我读到一则纵火的新闻。我猜就是那家伙。这次好像有三名死者。与其说纵火犯,倒不如说他是杀人犯更合适。
  “只要你改变主意,说不定我的想法会再改变哦。”
  “……好吧,我努力一下。”
  只要一句回答就能将三百万债务一笔勾销,真是太便宜了。
  没有抑扬的回答。
  老太婆露出满意的表情。虽然她对我有恩,但她讨人厌的笑容完全让人涌不出敬意。
  “羽澄就在屋子里。要是她还交不上朋友,可有点糟糕啦。”
  “……去学校交朋友啦。”
  虽然都坐着轮椅,也不代表我们是同伴。
  我结束话题准备离开,这时老太婆像是顺便提起一样问道:
  “话说,你复仇进行得怎么样了?”
  “稳稳当当啦。”
  我像是汇报工作状况似的避开这个话题,朝屋子里移动。
  杀了水川之后,半年过去了。是时候向前进发了。
  
  
  我回到工房一角的仓库——不对,是我自己的房间——并把行李放在草草搭好的架子上,然后去工房后方的房屋里瞧了瞧。进屋子沿走廊走了一会,就看到了羽澄。她好像正在客厅看电影。我从走廊上瞥了一眼,看见一个外国演员正骑着摩托车在画面上飞驰。竟然喜欢看《大逃亡》(注1),好冷门的兴趣。这是老太婆的兴趣吧?
  (译注1:英文名为“The Great Escape”,是1963年美国电影,讲述二战期间德国战俘营里的一群战俘的越狱计划。)
  我很喜欢这个场景,不知不觉停下来看入神了,这时羽澄发现了我,慌慌张张地回头。看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随时都可能关掉电视逃之夭夭,为了留住她,我只好开口搭话。
  虽然我不会应付小孩,但也只能这么做了。实在挡不住那个敲诈勒索噬骨吸髓的老太婆啊。
  “啊——呃,你继续看就好,完全没有关系的……我能不能也一起看?啊,我保证会拉开距离的,超拉开距离的。”
  总之,最初的目标是长时间和她呆在同一个空间内。羽澄手里握着电视遥控器,浑身僵硬,战战兢兢地将轮椅拉后。
  和电视机远远地拉开距离后,她重新打开电源,然后向我微微点头。
  她出人意料地乖乖点头了,也许是因为奶奶对她说过什么。总之既然得到许可,我决定专注于观赏电视节目。
  场面陷入了沉默。知了、知了、知了,室外的蝉鸣声透过墙壁传入耳畔。逃亡计划又一次被阻止,战俘们又得重新开始。虽然世间常说人生不能从头再来,但偶尔也会出现轻易地重来的情况,正如战俘们一样。
  就我个人而言,要是能再向水川复仇一次,我一定会欣然回到过去。
  闲话不提,我观察起认真凝视着电视的羽澄的侧脸。
  她的脸庞给人冷淡、不讨喜的印象。她脸部的轮廓线有着符合年纪的稚气,但一想到数十年后那张脸会变得像老太婆一样皱巴,我总算体会到所有女性如此孜孜不倦地抵抗老化的原因。假设有一种毫无风险的返老还童术,九成五的女性肯定会欣然使用吧。当然九成的男性同样想使用。
  我和她之间,究竟聊过什么呢?羽澄和她在年龄上差别过大,不知能不能拿来做和羽澄对话的参考。我忍着心中泛起的苦涩,试着回想了一下,然后悲伤地不禁发笑。
  我和她聊的,总是食物的话题啊。
  “有喜欢吃的食物吗?”
  被我突然的搭话吓住,羽澄吓得脑袋一缩。看了我一眼后,她摇摇头。看来是没有。完全没有喜欢的食物的人真是罕见。
  “啊,好吧。”
  被否定句回答后我也只能这么回一句。我说不出话,只好望天花板。
  确实有些人对所有食物都不抗拒。但是羽澄却说,自己没有喜欢的食物。
  她是讨厌吃东西吗?先不说是否讨厌,对进食不感兴趣的人并不少见。大学同学里就有个完全不吃肉的朋友。那家伙似乎是思考过度,想象力太丰富,结果对肉食产生厌恶感,再也吃不下了。
  “………………………………………”
  为什么,我到现在还在继续吃肉呢。
  以我的情况,经历过那样的事,即使之后变得对肉类无比厌恶也不奇怪。然而我与常理背道而驰,藉由啃食肉类从自暴自弃中走了出来。而且在达成复仇之前,我都会继续贯彻这一点吧。
  ……管它呢。
  羽澄那不带一点热度的否定,反而给我带来一阵夏日蒸笼里的清凉。
  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呢?我稍微有点感兴趣了。
  
  
  女人都喜欢吃甜食。我也很喜欢。也就是说大家都喜欢。
  于是第二天,我在外出回来的路上买了蛋糕。在炎炎夏日里,冰淇淋才是最佳选择,不过等买了蛋糕之后我才察觉到这点。外头地面被灼烧得滚烫,打消了我再出门一趟的念头。中午的地面仿佛要被烧成焦土,阳光越来越猛烈了。
  我的双眼仿佛将所有阳光都吸进去了,脸部已经热得快蒸发了。不过晚上在我看起来和早上也差不多,体感上感觉差不多热。
  夏蝉仍然精神抖擞地鸣叫,真让我敬佩。
  “我买了蛋糕回来。”
  走进工房,我把装着蛋糕的白色盒子递到羽澄面前。因为回来路上还拿着其他行李,拿法不太用心,没想到把盒子一角压瘪了,看得我直皱眉头,看来又搞砸了。
  羽澄很少见地没有立即露出恐惧的表情,而是惊讶地望着我。是因为事情太突然,没来得及害怕吧。她紧闭嘴唇收下盒子,然后就直直望着我。毫无遮挡地被人正面盯着,感觉很不好。
  “啊……因为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选了。”
  话说一个人能吃掉五六个蛋糕吗?羽澄打开盒子,确认里面的内容。水果挞、胶冻乳酪蛋糕、千层薄饼蛋糕、布丁蛋糕和巧克力香蕉,我选的都是贴着店家推荐标签的品种。
  羽澄闻了闻里面混合的香味后,小心翼翼地低头致谢。然后她把盒子放在脚上,朝着后方的住家推车离去……呃,东西收下了,道谢也道过了,她应该会把蛋糕吃掉,那应该没问题了吧。不过,怎么说呢。
  就这点反应啊。
  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幕,赤佐老太婆叼着烟小声说:
  “你啊……用零食钓小孩子上钩,那不和绑架犯一样嘛。”
  “烦死了闭嘴。”
  蛋糕作战看来见效甚微。也就是说失败了。
  为了研究下一次作战,顺便把行李塞到冰箱里,我决定回房间。房间风扇的运作有点古怪,不知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呢?
  
  
  女人就像乌鸦,喜欢光亮的东西。公司的上司曾这么说过。
  所以又一天后,我在外出回来的路上物色了贵金属饰品。总之就是噼里哗啦闪闪发亮的东西。在我看来只是觉得有点漂亮而已,但在女人眼里会无比璀璨夺目。大概吧。
  “给你这个。”
  伴随着阴沉的天空,大量的湿气黏在了皮肤上。我把一大把贵金属饰品递给羽澄。虽然大部分都是便宜货,不过量比质更重要。到了第二次,羽澄也不那么吃惊了;收下东西后她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我的意图是什么。
  其实我也没什么具体的企图,她要是等着我下一步,反而让我为难。
  气氛真糟糕。
  不久过后,羽澄低头致谢后离开了,我总算松了口气。
  “收集那么多光亮东西,你是想筑乌鸦巢吗?”
  老太婆都惊呆了。她今天也在一旁看着我们。饰品的数量确实足够筑一个巢了。
  “你的脑筋就像小学生列队一样直来直去呢,乖——孩——子——”
  “给我闭嘴!”
  再说,老太婆你为什么正在吃我送给羽澄的蛋糕啊?她正动手把千层薄饼蛋糕一层层剥下来吃掉,她见我盯着,咬着叉子嘟嘴说:
  “怎么,你还想不让我吃吗?”
  “这可是我为了羽澄买的。”
  “萝莉控人渣。”
  “我杀了你啊臭老太婆!”
  明明是你煽动我和羽澄打好关系的。我举起手,摆出投降的姿势。
  当然举起的只有右手,就像拳击手似的。
  “我实在没办法了。再说,如果她没那意思,我做什么都毫无意义啊。”
  “嘛,你说的也有道理。”
  老太婆吃光了薄饼蛋糕,又捡起了放在烟灰缸里的烟。这老太婆连吃饭时也会抽空吸烟。都分不清烟和饭哪个才是主食了。
  “我本想着把你带回来对那孩子会有好处。”
  “怎么可能呢?”
  该说她想法太简单吗?我甚至搞不懂她究竟在想什么。
  “我跟你说说那孩子的情况吧。”
  她少有地被烟雾呛了一下。然后她转身面向我,摆出正襟危坐的姿势。我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肩膀。
  “……那孩子的右脚,不是因为事故受伤的。”
  不详的预感冰冷地抚摸我的背脊。
  老太婆似乎不知如何启齿,吸着烟,空出一段令人困惑的沉默。
  “这么说,她是天生——”
  “是被吃掉的。”
  一句简短的回答盖过了我的话,在我胸膛剜出一个伤口。
  她严肃的视线,像是要贯穿伤口一样射向我。
  “是被她已经去世的爷爷吃掉的。我没有看到现场,不清楚详细状况。不过我听说被人发现时,似乎她膝盖下面已经破破烂烂了。”
  右脚。我回想起羽澄藏起来的右脚。被、吃掉了。
  “哦哦是这么回事啊。”
  我故作镇定,嘎哩嘎哩嘎哩地挠头。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嘎哩。“都流血了,别挠了。”老太婆对我喷出一大口烟,呛得我不行。
  眼睛重新对上了焦点。
  搔痒和痛楚在头皮里同居。我把滑溜溜的手指拔出来,指甲缝被自己的肉塞满了。来去的感情在水面上摇摇尾巴,沉入了湖底。
  “可恶,你这个不良少年……”
  我边擦去泪水边抱怨。烟油的臭味虽然让我冷静了下来,但真是太臭了。在我压着鼻子忍耐的同时,老太婆取出新的烟,点着了火。她眯着眼看向左侧。
  “不好意思啊。看来你也有不愿回想的往事吧。”
  “你想多了。”
  生硬的否定反而是最好的肯定。老太婆应该也已经看穿了。
  自己的本性被他人得知,这令我非常不快。
  “就是发生了这事,羽澄才变得沉默寡言。嘛,虽然在那之前那孩子也不爱开口。”
  老太婆吐着紫烟,仰视天花板。视线错开,对话也中断了。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胸中却仍然在骚动。血液像是冲破头皮一样从脑袋往外渗。每当汗水渗过伤口时都痛得我想哭。
  羽澄的右脚。被吃掉的少女。这是偶然吗?抑或是受某人的意志影响的结果?
  片刻后,老太婆收了收下巴,喷出一团烟雾,顺便吐出一句抱怨:
  “有时我也想弄明白那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复仇吧。”
  我不假思索回答道。既想不出除此以外的答案,也没必要。
  老太婆没料到我会回答,惊异地盯着我。
  “敢夺去我的一切,就必须让他受到报应。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
  嘿、嘿、嘿,老太婆双肩颤抖着笑了。
  “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自由啊。”
  “自由?”
  “你是天生缺失伦理观呢,还是已经超乎物外了呢?”
  我好像正在被她挖苦。至少肯定不是在夸赞我。
  总而言之,就是想说我异于常人吧。的确,与以前相比,我自身有一些改变。但本质则从未改变。早在出生那一刻,我就已经是这样的人了。虽然不完全说得通,但暂且这么认为吧。
  “对一般人而言,要跨过那一条线可不那么简单呀。”
  “……那是因为,他们的愤怒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仿制品。”
  我自身也不例外。一旦远离复仇的现场,我的愤怒和怨念就只是模拟的产物。无论是得知他人境遇后的同情心,宽恕他人的决心,或者是绝不饶恕的话语之刃,都是假的。
  一切的渴望和激情,只有在面对实物时才是真的。
  “墙壁还是存在的啊。比如说爱和勇气之类的玩意。”
  老太婆似乎在对什么表达不满,然而我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听到墙壁这个词,让我有些感慨。
  “正因为墙壁坍塌了,我才活了下来。”
  我的回答像呓语一般含混不清。那一天,和今天一样的炎热。
  已经快过去两年了。我的失物根本没有还给我,巡警能不能靠点谱啊?这个世界既不会帮忙捡落叶,也不会捡拾河边垃圾,对志愿活动毫无兴趣。我把以上想法仔细反刍,不禁失笑。
  这都是废话。世界并没有意志。正如体育馆没有意志,校舍只是一栋建筑物,世界仅仅是一个容器,要向容器寻求救赎,真是愚不可及。
  “对了,你啊。”
  “嗯?”
  “你一个区区无业游民,每天都去哪了?”
  “主要在搭讪和投喂啦。”
  我随口蒙混过去。正打算回房间取行李,老太婆问我:
  “你又在打什么坏主意了?”
  “对我来说可是正义啊,婆婆。”
  我笑着回答,同时推动了轮椅。今天也要继续努力复仇啊!
  
  
  女人都喜欢可爱的东西。……连我都觉得,自己完全不吸取教训。
  看来我的脑筋果真像小学生排队一样笔直。这场景我还真想观摩一番。
  不过女人对“可爱”的标准比贵金属饰品更令人费解。比如我从不觉得猫和狗可爱,但这两者受到大部分女性的喜爱。我对这方面基本一窍不通。
  赤佐羽澄。
  一个小孩,一名少女,沉默寡言,与我无关。
  这“四重苦”是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然而在某一点上,我理解她。
  她那份懊悔,我感同身受。
  据老太婆所说,她的爷爷已经死了。换而言之,再怎么挣扎,她的复仇也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
  那是多么令人遗憾和绝望啊。我深有同感,虽然这种共感是仿制品,但也非常的逼真。
  “所以这个就送给你吧。”
  我把“那个”放在羽澄腿上。比起我,还是由羽澄拿着更像是一幅画。
  今天带来的是一只金鱼布偶。是储〇鱼(注2)。在我看来这是最可爱的了。不过尺寸有点大,大到可以把羽澄的腿盖住了。
  (译注2:日本JA银行的吉祥物“储金鱼(ちょきんぎょ)”,形象是一只金鱼。)
  昨天送给羽澄的一堆饰物中,有一个银色的手镯就戴在她手腕上,正随着手的动作不断反射着光线。羽澄的手指摸上了金鱼的头部。
  “那个,呃。还喜欢吗?”
  我完全不知道如何与小孩说话。就像用单眼看东西一样难以把握彼此的距离感,话也说得支离破碎。羽澄睁着圆滚的双眼回望着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呢?也许是多亏之前用东西钓她,现在她少了一分怯意。
  “咦?”
  羽澄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朝屋内方向动了动下巴,像是叫我跟着她走。这不像平常羽澄会做的事。我期待着也许有什么回礼,于是像只被激起好奇心的猫一样,老实地跟着她走。前方的目的地是羽澄的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她房间。
  羽澄进入房间,立即启动了电脑。趁等待开机期间,我四处打量起房间。不说女人的房间,我进入女孩子房间的经验少之又少。我用稀奇的目光观赏四周,只见房间里摆了很多布偶。每个布偶的右脚都被撕得粉碎……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布偶们都整齐摆放在架子和窗台上。除此以外的实用物品只有书桌和电脑,可以说是个充满违和感的房间。人的味道太稀薄了。
  电脑开机了,羽澄开始操作起来。她点击鼠标时总是用力地发出啪嗒啪嗒声,像是在发泄对这台反应迟钝的电脑的满腔不满。和看似成熟的外表相反,她性子原来很急躁。不过这并不奇怪。毕竟在她的心中,肯定一直藏着一股怒意。
  羽澄打开搜索网站,快速键入什么词语,打开了一张图片。
  一张不知来自哪一家店的蛋糕的图片占满了整个屏幕。
  蛋糕有着花田一样的缤纷色彩。不过,她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这是什么?”
  羽澄的手指砰砰地戳了戳屏幕上的蛋糕。……难道……
  “……难道下次想要我买这个?”
  她用力上下点头,动作看起来格外可爱。喂喂,她竟然对我之前选的品种发表了否定意见,完全出乎意料。她的眼神仿佛在骂我“我不跟你说你就完全不会明白”,对此我只好耸耸右肩表示同意。
  “我知道了。”我点头说道。听了回答,羽澄收了收下巴,似乎有点高兴。不过立即又换上“给我出去”的冷淡眼神。
  这家伙,搞不懂啊。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看着羽澄轻轻拍着金鱼的背,露出一丝微笑,就让人不由得原谅她。
  她并不是对我露出笑容,当然更不是对我敞开了心扉。
  但是看到别人的笑容,总会产生一些满足感的。
  虽然不知道她内心的期望,但她能高兴起来,也算幸运了。
  毕竟有各种各样的布偶。这只布偶主要是红色的,所以污渍不会太明显。
  太好了,不枉我费心把它从土方家带回来。
  
  
  这里的空气和工房有点相似。地上散落着窗玻璃的碎片,屋里堆积着无用的木材。几只虫子在腐烂的木材中筑巢,繁衍出地上的虫群。由于我眼睛异常,我可以细致地看到虫子的细部,有种说不出的恶心。难道人类会本能地害怕泛着黑色光亮的油腻背部吗?
  这栋废弃工厂的深处有一间同样荒废了的事务室。走入安静的室内,蝉的叫声也听不见了。
  唯一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是轰咚、轰咚的钢铁运转声。
  因为声音来自于上方,听起来又像是敲击天空的声音。
  “你怎么不吃饭?我可是专门给你送过来的。”
  看来要是不告诉她这是最后的进食,她今天绝不会将饭吃下口。可是要是告诉她,反而会招来无谓的抗拒。
  水川家的长女在手脚被拘束达半年之久后,精神上的衰弱明显反映在脸上,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看着我。我一直保证了食物的摄入,所以应该不存在营养不足的问题。不过身上沾满屎尿再加上夏日炎热,环境确实极端恶劣。
  最明显的是冲鼻的剧烈臭味。在这种环境下,确实很难有心思吃东西。
  至于在屎尿堆中诞下来的小孩,已经不在这里了。
  表面上,我对这个女人说孩子交给土方家了。
  “求你,放我回家吧。”
  长女像平常一样向我求情。她唯一的心愿就是这个,从未改变过。她绝不会求我给她个痛快,大概是因为还怀有与家人团聚的希望吧。因为那时昏过去了,她并未目击到父母和妹妹死亡的一幕。
  “哪边?是水川家,还是土方家?”
  我列出第一和第二个人的名字。
  “哪边都行,求你了……”
  她低声下气恳求我。但我予以无视,向她发问:
  “之前我可能问过一次,你觉得死去的人会怎么样?”
  从前不管我问什么,她只会坚持让我放她回家。自从三天不给她送饭后,她才开始会配合我的话题。比起饿死,还是跟我说话来得轻松吧。
  “死了的话……大家都会去天国吧。”
  “嗯,原来如此。”
  死后的世界吗。有的话当然好,但它真的存在吗?
  “我在想,人死之后,会不会去往各自相信的地方呢?”
  相信死后世界的人,将到达死后世界。
  认为死后不过一抔黄土的人,将回归于无。
  而害怕死后的无尽黑暗的人,则真的会落入黑暗。
  “哦,对了,放你回家之类的念头,还是趁早打消了吧。”
  与往常不同的否定回答让她吃了一惊。我像在揭穿魔术师的手法一样,告知她无情的现实:
  “毕竟,两家人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从坏的意义上,我在她的眼神中重新注入了光芒。不过那就像往尸体中灌入来历不明的燃料让它活蹦乱跳一样,是非常勉强的“活力”。
  “昨天,我把土方家也全灭了。活下来的只有你一个了。”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杀了他们啊。”
  我故意错开对方质问的重点,回答得不明所以。
  “是你说、他们还活着——”
  “我肯定是在骗你啊。”
  这一连串似曾相似的来回,让我不禁感慨果然是父女。这更显得她可憎。
  她的丈夫现在正装饰在我房间的架子上。我把他切开,一份份带了回来。本想着能看他笑话,心情一定非常畅快。但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
  太浪费了。
  当时我想,观赏土方的尸体会让我精神发狂,竟然将他本人连同妻子的尸体一起早早处理掉了。
  长女的眼角唐突地流下滚滚热泪,嘴角扭曲。她一边哭喊一边狠狠地朝我咬过来,凶猛得仿佛连牙齿都一同吐出。竟然没发出悲鸣,她确实厉害。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有很多理由的,比如我差点被你父亲杀掉,人生梦想与希望也被吃掉之类的。”
  长女的脸色大变。但她立即死死盯着我:
  “你骗我!”
  “是真的。对你来说他或许是一个好父亲,对此我并不否定;但他也有另一面。我无法原谅另一面的他,所以我杀了他。以及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她对着我狠狠咬牙。家人的死,似乎重新唤醒她以前的强硬的态度。反正即使她摆出温顺的态度也无济于事,或许这样反倒更聪明一些。
  在生命最后一刻,至少要活得像自己吧?
  “你根本就是疯子。这只是你为了杀人而杜撰的借口罢了!”
  “说什么借口,我又没有为自己开脱。我不是承认了吗?”
  和父亲不同,她脑袋里似乎长着别的花。水川的脑子总是太过乐观,而女儿的脑子则听不进别人的话。大概是花把耳朵塞住了吧!
  “我就是在复仇,就是因为憎恨才杀了他。这我承认。”
  “这不可能。你只是个为了享乐而杀人的疯子,仅此而已!”
  “……嘛,随你喜欢吧。但死人的事实是无法改变的。”
  “即使你说的话是真的,你还是错得离谱。想想你究竟夺去了多少无辜的人的性命?你这种人渣,为什么还活在这世界上?死吧!快去死啊!”
  水川的长女张着露出牙龈的嘴,将我否定得体无完肤。
  唉,原来她是那种主张复仇毫无正义可言的人。
  要我说,一切行为中根本没有正确这种东西。
  “那我问你,如果我放你自由,并把我手上的刀递给你,你会怎么做?”
  长女虽然仰头怒视着我,却一时没有回答。看来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你会杀了我吧?”
  我伸手邀请她登上救援之船,同时也微笑着让她不得不承认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
  你将与我同船而坐,走上同一条道路。
  正如希望成为棒球选手的人会加入棒球部。
  所有矢志复仇的人,同样会选择同一条路。
  “那么你也该死。”
  我架起了小刀。虽然饭还没吃完,但已经没有力气让她吃下去了。
  但想了想,我发现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放心吧,那个婴儿真的还活着。”
  一听到婴儿二字,长女立即吠起来:
  “把孩子还给我!”
  “不要。”
  我可不能让死人带走那个婴儿。那是我的所有物。
  “还给wo”她还没说完,刀子抵住了喉咙,让她停了下来。
  “我说个毫无关联的话题吧,我可是穷人。”
  “救、救——”
  长女无视我的话,擅自恳求起别的了。我推着刀子让她闭嘴。
  “连你一直吃的肉类,我都很难买得起呢。”
  要养活一个人,真是出乎意料地困难。
  只能拿那些低廉的肉类来对付过去。
  “然后我还面临一个困难。我要如何隐藏尸体呢?”
  我用吟诵童谣的拍子,将一片片提示摆在她面前。
  然后。
  “现在我要出个测试题:你一直在吃的肉,是‘什么’呢?”
  将正确答案若隐若现地提示出来,观察她的反应。
  这是我人生中仅剩的一种娱乐方式。
  “啊——”
  她双目欲裂,联想到了正确答案。
  在她将要撕破喉咙惨叫的瞬间,刀子首先撕裂了她的喉咙。
  我透过小刀的前端,鲜明地感受到原本将要炸裂的声音化为块状落回胃中。
  扭动插在喉咙里刀子,踏实地结束掉她的生命。然后从腋下刺入,破坏她的内脏。
  我是个谨慎胆小的人,不刺个两三回就不能放心。
  长女张着嘴,噗的一声吐出泡状的血唾,倒在地上。她的死相和小女儿一模一样,和她父亲则完全不同,我才安心下来。
  一旦我从中看出水川的影子来,她的脸绝不会保留原状。
  杀完之后,我道出没人能听见的正确答案:
  “正确答案是,超市的特卖品。”
  至于买肉的钱则是从水川和土方家抢来的。嘛,算是收饲养费吧,嗯。
  要是联想了别的东西,那是脑补过头了。
  她死前是不是弄错了答案呢?果真如此,那真是我无上的喜悦。
  这死法正符合水川女儿的身份。在天堂再会时,尽情说我的坏话吧。
  这样一来,已经搞定了两个人。
  余下的两个人理应意识到我的存在。接下来将会困难重重。
  如果他们是正义的一方,我的复仇将到此为止了。
  “………………………………………”
  说不定。
  即使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世界上所有人仍然会否定我。
  即便如此,至少在这间屋子里……
  “如果你真的是正确的,你应该活下来才对。”
  不论别人说什么,我一定是正确的。
  否则,本不应有任何人死掉才对。




本帖最后由 guiguwj 于 2017-7-5 03:42 编辑


第四章 走行


  那家伙要来了。他要来找我复仇了。
  继水川之后,土方一家人也全部失踪。这肯定是他干的。能将失踪的两个人的共通点连接起来的,只有一个人选。
  他从那场火灾中,挣脱束缚活了下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然而,为了保住这条命,再难以置信也不得不信。那家伙下一步是谁呢?是我,还是火口?虽然毫无根据,但很可能就是我。不对,一定是我没错。
  向我下手,要比火口容易得多。因为职业关系,火口可不是能轻松得手的目标。这样一来,对方会先选择我也是不言而喻了。虽然我已年老力衰,来日无多,但也不愿死在那种人手上。
  我急忙在家中造了一间地下室,决定窝在里面不再出门。因为是突击赶工,面积只相当于一个小地洞,不过足够我起卧了。同住的家人十分讶异于我的离奇行径,但我没法将内情告诉他们。
  这样一来不用再照顾我,他们反而窃喜不已呢。这群家人真是无情无义,索性被那家伙杀光吧,只要我能活下来就行。
  地下生活已经持续了半年。根据我和火口的定期联络,那家伙没有去找火口麻烦。我本来指望他一头撞上火口的枪口被反杀,看来到第三个人,那家伙也不得不慎重行事。
  一想到死去的水川和土方就感到心痛。但是正因为他们首先被选为目标,我生还的几率才上升了,真是万幸。我不能辜负他们的牺牲。
  通往这间地下室的楼梯横幅很窄,轮椅无法通过。那家伙也不可能强行跳下楼梯,总之除非借助其他人的帮助,他是无法下到这里的。带着其他人来杀人,这应该不可能吧。这一点我可以放心。
  但这样一来,我也不能自由地离开这里了。
  这既是我起居之所,也是一座提前造好的坟墓。但是为了保住性命,必须得下狠心才行。住在地上的家人或许会惨遭杀害,但还是自己性命更重要。
  总而言之,只要身处这间房间里,至少可以保障生命安全。
  而支撑着我渐渐沉入黑暗的心灵的,则是屡屡造访的“她”。
  今天“她”也在这里。
  “好了,喝咖啡吧!”
  她名叫火口志摩,是火口的女儿。身为妙龄大小姐的她,不知为何很享受到我的房间做客。像我一把老骨头究竟哪里好了?是出于同情,还是为了照顾我呢?虽然不清楚具体理由,但应该是出于好意。至少她不是受我家人委托来的。
  当然,最开始她要进我的房间时,我是拒绝的。
  不仅是她,一开始我完全拒绝任何人进入房间。
  我对所有善意都投以怀疑的目光,害怕有人受到了那家伙的教唆。
  但是在地底独自一个人的生活,打从一开始就破绽百出。正是她的光芒,将我从那段黑暗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她尽力地为我打点生活方方面面,延续了我的生命。我活下去的一切动力,都寄托在她身上。
  对我来说,她就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你一定就是女神~♪真的,在我心中你就是那唯一。”
  我面露灿烂的笑容,全力讨好面前站着的女人。她拉扯脸颊,露出僵硬的笑容。肯定是因为室外太冷了。在这种寒冷季节,也只有我们还站在外头悠闲地聊天了。我都多少年没做这种事了?好像从来没做过呢。
  “感谢您真挚的好意。不过,我不想在这种引人注目的地方与你交谈。最好离我远点,一辈子也别靠近我。”
  我对女人的拒绝充耳不闻,继续毫无保留地倾诉我炽热的心意:
  “我一直想见你啊。苦苦追寻多年,只为与你相遇。”
  “可我没有想见你的意思呢。”
  女人俯视着我的脑袋,惊呆似的笑了笑。
  “你和我一定是被强大的命运紧紧绑在一起了。你看,我们邂逅的契机是多么震撼啊。”
  “你是醉了吧?”
  “不,我很清醒。喜欢说这种话是我这个人的本质啊。就像滑稽演员那样子?”
  “没错,你果然是个小丑啊。不如推荐你去马戏团工作吧?”
  “嗯,那种生活听起来也不赖。”
  可惜,我还有要完成的事。
  “话说回来,你究竟有什么要求?”
  “来交换联系方式吧。这是人与人交往的基本,不是吗?”
  “……好。”
  出乎我意料,那个女人坦率地说出她的电话号码。我自己的手机已经葬身于那场火灾,所以给的是老太婆家里的电话。反正她也不会主动联系我,应该没问题吧。
  “近期之内我会联系你。到时候有事情拜托。”
  “我想也是。这才是你找我的原因吧?”
  “多么天性聪颖、直觉敏锐的女性啊。我的心已完全被你夺走了。”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眼神却完全没有看我,只会令我火大。”
  “没办法,我要是直视别人,会把人吓跑的。”
  我的眼神似乎非常吓人呢。
  对话结束后,女人逃也似的走远了。唔,今天非常顺利。
  感觉就像抬起大腿,在人生路上迈出了一大步。
  “哈哈哈,我说的真妙。”
  迈出大腿的感觉?我早就忘记了。
  为了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情,今天我又拼尽全力回到家中。


  说女神是不是太夸张了?我独自沉浸在深深羞耻中,把脸埋在桌子上。
  都到这岁数了,还像个青春期小鬼头一样诉说对女性的崇拜之情,真令我羞愧不已。但她就是一位值得我这么做的秀外慧中的美丽女性。
  这样一位妙龄女性,为何愿意频繁造访老人的房间呢?虽然对此无比感激,但这奇妙的状况确实令人费解。说实话,像我这样下肢行动不便的“老废物”,连家里人也只把我当成累赘。我原以为余生只能细数着孙女在世时的温馨往事,谨小慎微地度过。但和昨天一样,今天她又来了。而我的所有思考也全被那家伙和志摩小姐给占据了。
  脑袋里开满了青春的花朵,说的就是我现在这样子。
  耳边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令我感到安心——只有双脚健全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那家伙是不可能坐着轮椅下来的。不过一想到自己落魄到听到脚步声就觉得安心的地步,又有点悲哀。
  “中午好,佑一先生。”
  听见清凉而充满朝气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再次翩翩起舞。一位妙龄女性打开门走进来,对我露出微笑。
  火口志摩。从大约半年前开始,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我这玩。在那之前我虽然见过她,也有过几次交谈,但究竟是什么让她改变呢?我曾向她询问过,但总是被她笑着蒙混过去,一直没有正面回答我。
  “好呀……不好意思,今天又麻烦你过来。”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为了自己才来的。”
  她放下手提包,坐在了她专用的椅子上。那椅子紧挨着我,仿佛两人相互依偎似的,令我不禁莞尔。虽然高兴,但心里又五味杂陈。
  我俩的年龄差相当于爷爷和孙女了,对此火口肯定不会有好脸色。
  就算在定期联络时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我也不敢有怨言。
  “和我父亲没关系,我的人生要怎么过,是我自己选择的。”
  她像是从我的神情中读出了什么似的,抢先回答道。真是敌不过她呀,我挠头心想。
  家里人是如何看待这个频频来访的女孩的呢?指不定他们在揣测她是我出钱买来的女人吧!要真的是简单的金钱关系,反倒不用每天烦恼了,我自嘲地如此想到。
  面对这样一位聪慧的女性,我却不敢向她敞开心扉,究其原因,都是因为我过去的所作所为。一旦她了解到其中一二,我不敢想象她的表情会有多难看。
  不,她一定会恨我的。万一她不幸知道了那些可怖的事物,光是想象都让我难过。这世界上有些超乎想象、无法理解的生物,而她没必要知道这些。知晓幸福的含义就好,没必要再去学习不幸。
  “那个,要不一起出门散散心吧?虽然外头有点冷,不过我也想和你边走边说说话。”
  志摩小姐如此提议。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议了,而每次我都会拒绝。
  想要走出房间,必须做好出门的瞬间就会脑袋分家的心理准备。
  而我当然没有心理准备。人越是上了年纪,越想长命百岁。
  她从不曾直接过问我闭门不出的原因,我想她是担心问题太过深入,会伤害到我的感受。我和家里人关系恶劣,这她是知道的。
  “虽然这主意很有魅力,但还是容我谢绝吧……怎么说呢,这地方能让我平静下来。”
  这倒也不算骗人。只要站在平地上,内心的平静就会崩溃。
  本来我不该选择下楼梯,而应该上二楼建房间才对。毕竟如果不计后果,是可以坐着轮椅下楼梯的;但想上楼梯,一个人是绝对办不到的。轮椅就是这种东西。所以要远离那家伙,就应该呆在高处。
  然而这句话也同样对我适用:如果我独自一人,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只要有你在,我就能继续住在这里……当然,每次让你过来确实太麻烦了……”
  “我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啊。因为,我喜欢风间先生。”
  她一点也不害羞,将她的心意直直扔了过来。
  一瞬间,干瘪的肌肤仿佛都恢复了血色,浑身都冒出不合年纪的燥热。
  “哎呀,最近的年轻人真是……”
  将这句话用在褒义上,真是罕见。
  共同度过接下来两小时的二人时光后,志摩小姐准备回家了。每当这时,我就会尝到落入黑暗的滋味。热火渐渐消退后,我不禁自我厌恶起来:都老大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在干这种事情?但是,只要人之间有性别和爱的存在,有些事情就无法阻止。
  我手扶着额头,试着询问志摩小姐:
  “志摩小姐……你认为人可以杀人吗?”
  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仿佛是我人生的一个命题。但在她看来也许问得很唐突。她平静地捂着嘴角闭目思考片刻,才开口回答:
  “我认为正因为不可以,社会才要制裁这种行为。”
  冷静的回答很有她的风范。我继续问到:
  “就算有正义的理由也不可以?”
  “有没有理由和可不可以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她如此断言到。一反平日与暴力无缘的温柔形象,她的回答强韧有力。我不禁受到震撼。像我这样的人,真的有资格面对她吗?烦恼了好久后,我最后点了点头:
  “是啊……我也这么认为。”
  我无力地笑了笑,而志摩小姐也回以温柔的一笑,向我道别。
  她离开后,我还在一边傻笑,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过了好一阵子,心情才平复下来,叹了口气。
  她的三观非常正确。杀人从本质上就是一种反社会的行为。
  为了与他人共同生存,这种罪行决不能被饶恕。
  但是,这种常识并不适用于那家伙。
  对于想杀我的家伙,我向来不把他当成人类。
  那种东西已经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为什么你不是爸爸呢?好可惜。
  它说的话意译过来就是这个意思。
  “嘛,严格来说我不是你爸爸,但立场差不多。”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它说的话意译过来是这个意思。
  “就是说我是你的抚养人……嘛,听不懂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它说的话意译过来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啦。对了,把我教给你的再背诵一遍吧?”
  对食物要心怀感谢。
  不要挑食。
  喜欢的东西要最后吃。
  它说的话意译过来是这个意思。
  “好孩子,只要你记得遵守这些就好。”
  我想和你在一起,请陪着我吧。
  它说的话意译过来是这个意思。
  “等你再长大一点,我把一些事情忙完了,我就来找你。”
  好,我会乖乖等你的。
  它说的话意译过来是这个意思。
  “哈哈,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啊。搞得我都有点舍不得了。”
  你为什么出汗了呀?
  它说的话意译过来是这个意思。
  “不用在意这种细节。听好了,你要好好快高长大。这是我唯一的期望。”
  我会加油的,请夸奖我吧。
  它说的话意译过来是这个意思。


  “还没有搞定那家伙吗?”
  在和火口定期联络时我如此问道。他的回答也一如既往:“还没有。”
  “情况和当时不一样了。那场火灾的嫌疑还没完全洗清,弄得我很难主动出手除掉他。要是他自己过来,倒是另当别论。”
  “那家伙绝不会放弃的啊。”
  “是啊,他肯定会来的。你要是手头宽裕,就赶紧雇些保镖吧。”
  “我哪里还有钱,为了赶工造地下室,存款早就花光了。”
  “哼。为了躲他而挖到地底下,真是大手笔。”
  “不过心情就像提早进了坟墓啊。”
  “对了,关于我女儿……虽然对你说不太好,但她真是没眼光。”
  “我也同感。不过你也是个怪人,大概是遗传给她了吧?”
  “不要再让她到你那里去了。你就对她说,让她不要再接近你了。”
  “我明白的,已经跟她婉转地提过了。但志摩小……她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有所警戒。人类可没有那么优秀。”
  “这用不着你说。一旦情况危险,我会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的。如果你不想死,最好也别出来。”
  “感谢你的忠告。希望他早日撞在你的枪口上。”
  我挂掉了电话。都到这时候了,火口似乎还是没有完全认真起来。真是糟糕。
  “……时间拖得越长,我们要么变得焦虑不安,要么放松大意……就像慢性中毒一样。”
  他杀掉我们的目的就是复仇,除此以外根本不作它想。
  火口也许还指望通过谈判或者收买解决,但我可没有那么天真。就算把成捆的钞票叠在他面前,他也只会把钞票烧着了,扔回给我们。
  说真的,当时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是如此危险,更没有料到他竟然活过了那场火灾。我的所有常识,都对他不适用。
  就连地下室的保护,说不定这也是我的一厢情愿。
  说不定他能挖开一条地道,打破地下室的墙壁冲过来——那份执念之深之切,让我无法对这种荒诞无稽的空想一笑置之。大概是我太胆小的缘故。
  为了以防万一,我一直反对让志摩小姐来这里。
  按理来说,如果没有杀死我本人的万全把握,他不会贸然行动,毕竟无谓的骚动对他不利。话虽如此,我也不敢断定他不会对志摩小姐下手。一旦他知道志摩小姐与我关系密切,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把她劫为人质都算是仁慈了,一见面就刺上来也不奇怪。被这种疯子盯上时,让别人呆在自己身边并不明智。
  “……如果……”
  假如他劫持志摩小姐,以她的生命威胁我走出地下室,我会怎么办?
  我会自己走出这安全的房间吗?为了志摩小姐,我会将自己送到屠刀之下吗?
  对此我毫无信心。一旦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自恋自私的人类,我不禁绝望地叹息。
  “风间先生,怎么了?”
  如平常一样来找我的志摩小姐看见我唉声叹气,顾不上打招呼就来观察我的脸色,同时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她大概是刚进入室内,耳朵和脸颊都被寒风吹得红彤彤的。
  “没什么事。”我边说边抚摸她的脑袋。对于我这种把她当孙女对待的举动,她有点不满。我也明白她不服被当成小孩看待,但她确实是那个年纪啊,我不禁苦笑。
  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一旦失去她,我将会痛不欲生。
  那家伙的想法虽然扭曲,但他一定是因为相似的痛楚,才执着地想杀死我们吧。
  “今天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风间先生不要发呆呀。”
  “啊,不好意思。你要说什么?”
  “那个……呃,就是说……”
  她似乎很犹豫,难道是相当难以启齿的话题吗?
  平常她总是言语直率,有一说一,难得见到她含糊扭捏的样子,让我倍感新鲜。
  等了一会,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说出口,为了缓和气氛,我转变了话题:
  “……对了,我以前也问过,究竟是什么契机呢?”
  “你是说契机,对吧?”
  面对这个问过好几次的问题,志摩小姐暧昧地笑了笑。
  究竟是什么契机,驱动她来到我身边呢?
  “这么害羞的问题,你不要问嘛。”
  她脸都红了,让我不禁喷饭。明明可以堂堂正正地说出喜欢二字,却会在这种地方害羞。
  女人心,海底针啊。
  “你无论如何都想听吗?”
  “呃,不是,也没有那么想。”
  一听到“无论如何”这个词,我不由自主地萎缩了。志摩小姐也看穿了我的反应,嗤嗤地一笑,原来刚刚是在作弄我。接着她如此回答:
  “去年夏天,我邂逅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所谓的契机,就是邂逅吗?”
  “没错。”
  志摩小姐点点头。她一手玩弄着头发,有点难为情地低着头说:
  “和那个人商量之后,我才下定决心,要坦率的面对自己的感情。”
  她一边说着,一边靠在我的胸口,抬起一双眼眸注视着我。在如此接近的距离双目交错,我一下子慌张起来。不论我们的关系多么深厚,被那双眼瞳这样看着,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所谓“坦率地面对自己”,就是说即使没有契机,打一开始她就……
  被触碰的胸口烧得滚烫。我好想来回抚摸她的头发,但还是忍住了。
  毕竟话还没有说完。
  “那个人真的是个怪人。明明一看就知道并不普通,他却能保持那奇怪的状态生活下去,真是太厉害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真的,真的很厉害哦。就像马戏团一样。
  志摩小姐回想着那个人,不禁拍手笑了起来。
  像马戏团一样的,怪人?根本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人。
  “世界上真的有那种无论陷入什么困境都不放弃希望的人呢。”
  从她的口气中真切地透出对那个人的尊敬之情。
  这我不由得有点嫉妒。


  我和羽澄在看电视。不过其实我根本没空关心节目内容。
  我的时间,全部只用在锻炼自己上。
  “啊,那个……蛋糕好吃吗?”
  我向羽澄询问她对味道的看法。她似乎喜欢蛋糕,于是在回家路上就顺手买了一盒。提着盒子太难了,我都担心里面的东西被弄坏,幸好是多虑了。
  羽澄手拿沾满奶油的叉子,滴溜溜地转起来。虽然她面无表情也没有别的反应,不过这应该是好吃的意思……也许吧。
  “那就好。”
  我没打算和她打好关系,但也并不会刻意地疏远。
  我对她产生了共鸣,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呆呆地看着电视的羽澄突然动了起来,放下还没吃的蛋糕去了厨房。大概是去喝杯茶。我没有在意,继续自己的锻炼。没多久她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条毛巾,盖在我的头上。
  纯白的毛巾布盖在侧脸上,给我一种处在烈日下的错觉。
  只要是白色的东西都会发亮,我的眼睛真是奇怪。
  根据目前的状况,可以判断这是她对蛋糕的回礼。在这种情况下不用钱来解决,让我意识到羽澄确实是个女孩。
  不管怎么说,这是羽澄第一次对我那么友善。
  “谢了啊。”
  说不定她只是不想臭汗弄脏地板而已。
  羽澄点了点头,又回到自己座位上,舔起叉子上的奶油。
  一旁的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她一瞬间露出的猫咪般的笑容。
  “今天轮到谁来做晚饭?”
  我一边继续锻炼一边发问。今年冬天老太婆得了感冒,身体大不如前,所以只有我和羽澄在厨房做饭。但羽澄以前一直靠奶奶做家务,在料理方面是一张白纸;而我苦于用不了左手,不能发挥以前的水平。总之我们两人都不靠谱,导致速冻食品和外卖成了餐桌常客。
  羽澄的叉子指向自己下巴,表示由自己来做。不知今晚是杯装乌冬还是速冻汉堡肉,但总比从零开始做要好。
  解决了晚饭这件烦心事之后,我继续专心推动身体上下移动。虽然心情轻松了,身体却不会因此变轻。这重量简直让我怀疑自己的背上是否绑着一根木材。如果这就是生命的重量,那难怪会得到尊重。
  也难怪那些家伙通过践踏生命得到了相应的满足。
  因为正面接受情感的重量,就叫做感动啊。
  “希望那个老太婆能早点好起来。”
  这只是一句场面话。不过说实话,只有她好起来,我们的生活才会安定。
  羽澄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发呆。


  “好了,是时候告诉我什么事情那么重要了吧?”
  “啊,好。那我要说了。”
  她端正了坐姿,反复深呼吸,看来还需要些准备时间。
  相当重要的事,是指什么呢?
  难道,志摩小姐打算向我告别了吗?
  是啊,这样我们才能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只是,我心中一定会残留一抹寂寞。
  “我有了。”
  “…………………………………………啊哇?”
  哇、哇、啊哇哇?啊哇哇哇啊啊哇哇哇吧哇啊啊啊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不是比喻,思考已经停摆了。
  感觉心脏真的停跳了好几秒。不不,说不定是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啊、啊哇、啊哇吧。”
  “等、等、怎么口吐白沫了?”
  志摩小姐急忙递给我一张手帕。我接过来,用手帕捂住嘴巴,等待急促的呼吸渐渐平静。胸口的高速悸动快要超出老人的承受极限了。
  “刚刚风间先生都快成螃蟹了。”
  “哦、哦,真不好意思。”
  我将擦过嘴角的手帕还给了她,然后深吸了一口称不上新鲜的地下空气。
  “……你说的是、是真的?”
  明知她不是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我还是忍不住确认。
  志摩小姐顿时露出不高兴的表情。刚刚那句话好像刺激到她了。
  “我们该做的都做过了,还能怎么样?”
  “不,呃,虽然是事实,但说得太露骨了吧。”
  志摩小姐也发现自己不慎口不择言,顿时满脸通红。嗯,彼此都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我们俩一起深呼吸。几分钟后,她开口问:
  “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颊上还留有几分红潮。
  “还能怎么办呢……我得负起责任来。”
  为什么火口想用金钱解决一切,我现在稍微理解了。
  因为要背负他人的人生,必须承受无比的辛酸和痛苦。
  我原以为到这个岁数,人生已经不会再受到更多束缚了。
  “我听说您夫人已经去世了,对吧?”
  “对……她五年前得了病。”
  她才五十多岁,没想到说走就走了。她身体一向健康,每天都坚持将黑醋咽在嘴里喝下去,当时的我也被她散发的活力所感染。不过,即便她现在还活着,我仍会坚定不移地选择志摩小姐。对此我只能说,真的很遗憾。
  我不是什么善良的人;一心想的,只有自己以及她的幸福。
  “所以,会变成再婚的形式……这样真的好吗?”
  要我开口喊比我年轻很多的火口“岳父”?他肯定会杀了我的——暂且将这种恐怖的玩笑话放在一边,说到结婚,就意味着我不可能继续躲在地下。我将不得不离开这房间,只要那家伙还没死,就绝不可行。
  “我不介意再婚。只要能在一起,说实话,简直求之不得呢。”
  志摩小姐可谓兴致满满。虽然我也不介意,但爱情不能掩盖现实的问题。我早已过了天真浪漫的年纪了。
  首先,要对各方面都交代清楚,比如我和志摩小姐各自的家里人。
  不仅如此,还要顾及到风评和面子,这真是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
  “对了,我想给你介绍一个人。就是我曾经跟他商量过的那个人。”
  “嗯?哦……”
  “没问题的,风间先生肯定与他谈得来。照顾到风间先生的情况,他也答应如果风间先生不愿意出门,他可以到这里拜访。”
  到这里、拜访。如果愿意走下楼梯,这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楼梯本身就像是一个筛子,能走下来的人自然不会是“他”。但是,我犹豫了。
  “还是算了吧。就算是你介绍的,嗯。”
  “……真的不行吗?”
  见我执意与外界隔绝,她大概相当不安吧。
  这份为我着想的心意,让我十分感激。也许我不应该继续紧绷地活下去,接受她的提议,与前来拜访的人增进友情,未尝不是正确的生活方式。然而,这条命被盯上的恐惧凌驾于一切。
  “听你介绍,看来对方也是位优秀的女性,不过……”
  “啊,那个人是男的哦。”
  志摩小姐摆摆手。她说什么?
  “原来不是女的啊……”
  “是不是大失所望?”
  她一脸狡黠地看着我,我连忙摆手否认。
  “与其说失望,嘛,怎么说呢……”
  总不能光明正大地承认我心里那点嫉妒吧。和男性商量,唔。
  听起来就让人不爽。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我一下子联想到最糟糕的情况。不,万一真的如此,志摩小姐不可能还活着。
  但必须要弄清楚。志摩小姐商量的对象是否就是“那家伙”?
  “那个人是不是坐着轮椅?”
  万一猜想成真,不惜用上最严厉的措辞,也必须阻止志摩小姐再次出门。视情况而定,有可能需要坦白我们和“他”之间的一切,届时之前保密的努力都会付诸流水。但只要她能活下来,那也无妨。
  “轮椅?我从来没见过。”
  她疑惑地侧着头,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我外表故作镇静,内心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没坐轮椅,所以不是那家伙。
  话说回来,如果那家伙遇上志摩小姐,肯定立即下手了。
  既然不是“他”,见面说一声谢谢,似乎也不错吧。
  刚放下警戒心,内心立即有另一道声音大叫:“这可不行!”
  尽管我承认那位男性间接地将我从孤独中拯救出来,但我还是担惊受怕。他和“那家伙”真的没有联系吗?没有人能保证。再说了,突然不小心弄出了“人命”这种大新闻,仿佛有无形的命运在操作我的寿命,我对世界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疑问。
  ……我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拍了两下胸口,让这颗总是对一切充满怀疑的脑袋冷静下来。
  ……不是那家伙,没问题的。
  只凭那家伙一个人进不来这屋子。但是与他人会面仍然让我恐惧。如果这个人同样对我恨之入骨呢?无论我如何乐观,这份疑念始终挥之不去。
  坏人之所以被逼上绝路,就是因为像我这样心中有愧,疑神疑鬼。
  承认吧,我是一个坏人。然后,为自己全力地烦恼吧。
  短暂而幸福的晚年时光,就在前方等待。


  死老太婆不顾感冒,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出门,结果华丽地病倒了。
  虽然是她自作自受,但总不能放她不管。
  劝她去医院,她却坚决不听,不得已只好在家照顾她。但羽澄不是像我这样的无业游民,必须去上学。我自称公务繁忙的主张也不被采纳,到头来,只好由我一手担起照顾老太婆的重任。
  顺带一提,我最近才发现羽澄在很多方面非常随便,要依靠她实在有危险。
  “哎呀,你真是个好男人,让我忍不住想起羽澄她过世的爷爷呀。”
  “拿一个老头和我比较,怎么听都不是夸我。我还没到三十岁呢。”
  “谁夸你了。我是在夸我老公。”
  “哦——原来如此,是是是。”
  “你可别太嫉妒哦?”
  正在工作的老太婆发出了嘻嘻嘻的笑声。这家伙那么健康,根本不需要照顾吧?
  就算我一再说她真的很烦,她也不肯卧床养病。她正专心致志地制作羽澄的义足,偶尔吸一下淌下的鼻水。上次制作的义足并不受羽澄本人好评,已经沦为酷似人体模型的装饰品。看到孤零零放在一旁的脚,也难怪她想做下去。
  “别死撑了,好好躺床上吧。”
  老太婆时不时会用手撑着额头,全身一动不动,大概是强忍着头痛。虽然由一脸痛苦的我来说不太合适,但她的脸也是充满苦闷。
  “没办法,还得修你的轮椅啊。唉,好不容易做了一辆好东西,却被你使劲折腾。这都坏得嘎吱作响了啊?”
  “我一早说过,这就是我的用法。”
  这轮椅可以说是我为了复仇而脱胎换骨的象征,当然会变得不堪入目。
  我的身体和我的心灵,都已经适应了这种生存方式。为此我付出了不懈的努力。
  “你的事还没做完吗?”
  “放心,我会在你垮掉前将一切搞定。”
  之后我就不必折腾这辆轮椅了,也不用再受老太婆的照顾。
  “离那时候大概还有两三年吧。一直做同一件事,真亏你不厌啊。”
  “你不也是?不是轮椅就是义足,你做的不都是这些吗?”
  痛苦让我忍不住喘气。老太婆用鼻子发出不屑地“哼”声:
  “我这是在工作,你做的不是跟兴趣差不多吗?”
  “兴趣啊……确实,和兴趣差不多。”
  也可以说是不务正业。只不过,为了“不务正业”,我毫不顾惜地献上了生命、岁月与时间。
  恐怕接下来还会献出这一生。
  像这样将自己的人生倾注于一件事上,正是我从前憧憬的生存方式。
  电话响了。我鞭策疲惫的身体,以极度扭曲的姿势接起了电话。
  “啊,嗯……对。好,那就两点集合。”
  我简单回了一句就挂了电话。当我恢复原来的姿势时,老太婆插嘴:
  “又在策划什么阴谋了?”
  “你管我,谁叫我是坏人呢。”
  坏人不用做其他,只用想坏事就好……原来我这个人那么单纯啊?
  我的出身与人格本应是弯弯绕绕的曲线,年岁的增长却让它越来越笔直。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大多数东西不是从直线劣化为扭曲的曲线吗?
  而且我也不认为自己成长了。
  只是两年前的决心总是牵绊着我,我无法抛下它前进。
  “从第一次见到你已经两年了啊。好像还发生在昨天……”
  老太婆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猛地一噎。她驼着背,全身虚弱地颤抖。这就是逞强的报应啊——我无奈地想,同时心中却有点震动。莫名地感到不安。
  “唉,我已经活不长啦。”
  她幽幽地说道。又在装成时日无多的样子了?
  “你是想说自己最多再活五年,求我好好照顾你?反正你肯定能轻松地再活十年。”
  “唉,真那样就好了。”
  说完又咳了起来……原来并不是玩笑话啊,从她痛苦的样子看来。
  “羽澄就拜托你了。不必太多,只要差不多地照顾一下就好。”
  “好了好了,我会想办法。”
  这既是这位老婆婆,恐怕也是羽澄的心愿吧。
  眼下我无法实现它,不过等一切结束后,也不是不能考虑。
  老太婆又咳咳作响了,这次应该是装的。
  “都到最后了,就喊我一声妈妈吧。”
  “开什么玩笑,岁数根本不对。”
  叫一声奶奶,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好了,既然那边打来了电话,我也是时候准备出门了。
  毕竟要花很多时间啊,主要是移动方面。
  “等我回来,帮我修一下轮椅。”
  “好嘞,包在我身上。”
  在奶奶的挥手送别下,我出了工房。
  出发前,我故作沉重地道了个永别:
  “保重了,奶奶。”
  “我还没死呢!”
  这不是你刚刚玩的梗吗?


  与志摩小姐之外的人会面,老实说是让我心情不畅快的原因之一。
  在她三番五次地请求下,我答应了这次会面,但我心里还有堆积如高山的烦恼。特别是前几天刚遇到一个特大尺寸的烦恼,脑子一团乱麻,根本顾不上与他人见面。
  但换个角度,眼下有些烦恼是我无法与志摩小姐商量的。我也希望能有一个人听我倾诉那些会惹志摩小姐不快的想法。正因如此,我才想见一见她尊敬的人物。
  志摩小姐的如意算盘……不,她的愿望应该是以此为契机带我走出蜗居,就像面对挑食的小孩,通过给他吃比较容易接受的蔬菜,来逐渐培养他吃菜的习惯。她误以为我是看破红尘的隐士了。别开玩笑了,谁甘愿看破红尘啊?一切的根源都是那家伙。都怪那一天有人放了火。
  火口知道她女儿怀有身孕了吗?如果知道,应该会打一通电话来的。我也没听说他被杀了。这么一来,那家伙肯定是瞄准我了。我重新下定决心,绝不走出这里半步。
  正当我头抵桌面,沉浸在思绪中时,传来了脚步声。咚,咚,咚。
  那道脚步声踏着独特的旋律,走下了楼梯。这不是志摩小姐熟悉的脚步声,那多半是她介绍的男性了。声音像是跳跃着向我靠近。
  等等,有点奇怪,脚步声只有一道。我本以为她也会一起来。
  难道是那群无情无义的家人,时隔那么久突然把我想起来了?
  脚步声来到我门前,敲了敲门。敲门声和脚步声不同,非常粗暴。我说了一声“请进”,但他没有立即进来。
  “我手里拿满了东西,可以帮我开门吗——”
  那道声音莫名的高亢。我听说是马戏团一样的人,但没想到语调真的像个小丑。没办法,我挪动轮椅来到门前,帮他推开房门。
  洞开的门外,被暗色涂抹的地下空间里,立着一个高大的影子。
  影子瞪地伸直背,然后将背部往前压。
  马戏团,特技表演。他的样子正与这些词汇完全一致。
  那男人只用右手支撑,倒立着走进房间。
  出乎意料的出场方式令我瞠目结舌。
  他的姿势并不稳定,可能是因为腹肌和背肌没有经过锻炼。左脚并没有伸直,反而垂落如枯叶。他左右摇晃,而且摇晃幅度时大时小。但这一切困难,都被锻炼得极度强壮的右手弥补了,咚,咚,咚,发出和刚刚下楼梯时一样的响声。
  这就是我刚刚听见的“脚步声”,同时我总算悟出了眼前的人是谁。
  “啊,啊啊啊!”
  那男人听着我的惨叫,转脸看着我。
  他任由汗水从脸上低落,对我苦闷地笑了。
  “不好意——思,我让她临时有点事,不——能来——了。”
  是那家伙。那家伙,倒立着,来了。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下意识地倒退轮椅,但房间狭小,轮椅立即撞上桌子停下了。他用右手撑着跳跃,不断缩短着距离。
  “噫、你对志、志摩小姐——”
  做了什么?我本想这么问,颤抖的喉咙却让后半部分没有化为声音。
  也没法喊出声向家人求救,再说了,他们真的还活着吗?
  “我都说她请病假了。耳朵那么不灵光,在那个世界肯定也要吃苦头的。”
  啪嗒、啪嗒、啪嗒,汗水像血一样从他脸上滑落。不对,滴下的液体里真的混着血液。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看起来并没有受伤啊。那是,谁流的血?
  噩梦来了。是我亲手迎进来,而他承受着倒立的业。不要慌,冷静啊。他倒立着,姿势并不稳。虽然他在努力靠近,但最多也就那么大能耐,只要摔在地上,他就完蛋了。
  有必要那么害怕他吗?我拼命鼓舞自己摆出冷静沉着的样子。
  我前倾身体,打算冷静地对准他右手,用力踢倒他。等等,还有更简单的方法。只要朝着他毫无防备的背部,直接撞上去。
  以撞碎他脊梁骨的气势,将全身重量撞上去。
  这时。
  “啊——啊,我来啦。”
  同时,他让手指离开地面,向前倒了过来。
  轮椅被撞翻,以此为支点,他将全身压在了我身上。
  鞋子从他伸直的右脚上不经意地脱落,“啊”,我不由得一惊。
  从鞋子里露出了他的裸脚,还有。
  一把小刀贯穿脚掌,刀刃从脚底穿出。
  那把刀刃划过弧线,插入了我腹部。前倾的动量让我连同他的脚一起被刺穿了。我立即因为撞击而昏迷。但不到一秒,剧痛又令我睁开眼,喉咙痉挛着发出惨叫。滚开啊、滚开啊,这个蛮横无礼的家伙,双脚的重量不断地下压,将小刀送进更深的地方。因为有他的脚缓冲,伤口还不至于致死,但这辈子第一次被刀刺穿肚子,那猛烈的痛苦令我陷入绝望。
  “对了,不知对你来说是不是救赎呢——就算你死了,你也见不到火口志摩。”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殴打右脚,将刀刃插得更深。
  而且还不停地晃动右脚,让刀在我肚子里搅动。我肚子里好像有数百条毛毛虫在爬,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听到志摩小姐的名字,左眼球微微地看向了那家伙。但现在没工夫管这些了。我的灵魂正在撕裂。每次吐出空气,都让身体越来越沉重。感觉支撑自我的东西正不断地崩塌。手脚都麻痹了,五感变得稀薄,渐渐地,即将消失。连意识都像被梦侵蚀似的,逐渐被稀释。
  我怎么会如此愚蠢地死掉。
  我应该死的更加、更加、怎么样才对呢?
  想不到,也不想思考,我一心只是不想死而已。眼前突然一片黑暗,然后。
  然后,想要挣扎的胳膊,一动不动了。无力地扭动着上半部分想要将那家伙推开的身体,也失去感觉。那家伙消失了,但我也无法挥开包裹着我的黑暗了。我完全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坐着还是躺着,徒劳的大喊。救救我,我不想死,谁来救救我啊,我渴望救赎的手。
  但是,没有结束。一切都没有结束。连绵的黑暗也没有消失。我已经死了?已经被杀死了?那不是应该结束了吗。这黑暗的时间,不是也应该结束了吗。结束,结束之后,会怎么样?意识永远消失,是怎么样一回事?每天都从睡梦中醒来的我,根本无法理解。只有恐惧。如果,会这么保持下去。就这样保持无法行动的状态,只有意识一直残留于此,直到永远。
  如果死亡有开始却没有终结。
  不要,不要啊谁来,谁来把我消化了啊,让我从这消失吧。
  想要打滚,想要喊叫,但却无法如愿,只有头脑不断思考。
  然后,我,就这样就这样一直……


  原来,事物比我想象的还要凑巧啊。
  比如,只要花费时间,就连倒立着上下楼梯这种难题也能解决。还有找人和获取他人信任也是。不过汗水带来的源源不断、令我几近发疯的痒感,还是无法克服。
  还有就是右脚凉飕飕的。当然了,因为脚上开了个洞。
  回家路上,冬天气温本来就低,从脚上的洞里淌出的血和冻结的汗水更加剧了寒冷。盐分在头发上凝结,冻成一根根冰柱,折一下仿佛就会断掉。
  虽说成果卓著,但我可不愿意再走一次那种楼梯了。
  在这半年里,我连在路上行走时都倒立着。当我右手和肩膀都粗壮了两圈时,才总算能比较自在的移动。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想杀死那个绝对不出房间的老人,根本是天方夜谭。真没预料到他会坚决地窝在家里啊。我小看了老头对活命的执着。
  因为无法搬运尸体,只好将它留在地下室里。
  这是我失算了。不过,火口志摩在某种意义上却超出了我的计算。
  对她的煽动非常有效,远远超出我的期待。本以为还得依靠一下其他女人,没想到她是个喜欢老头的变态,真是帮了大忙。她竟然还怀了老头的孩子,真让我大吃一惊,不过这也正合我意。
  现在她正被我监禁着。又要开始饲养了。
  这样一来,我就有两只小孩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给自己做个了断。
  最后的目标是火口。杀死他的布局已经安排好了。
  在命运的胃液掀起的浪头上,我奋力地游着。
  而为了乘上波浪,我必须划起船桨。
  就算只有右手,也不会输给任何人。
  我以扰人清梦的音量,大声唱起了“永远的Paddling”(注1)。
  (译注1:出自Mr.Children的歌曲《PADDLE》。)




本帖最后由 guiguwj 于 2017-12-25 14:02 编辑


第五章 车轮的战栗


  我们对未来一无所知,只有一点除外:
  人一定会死。
  而我们会一直活到死去那一刻。所以我决定在此期间,要全力以赴地活。
  为了获得幸福,我将徒劳地挣扎。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最后的复仇目标:
  “是个土豪。”
  虽然露骨,不过这说法最简洁明了。
  他的住处是一栋四方形的别墅,散发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与周围环绕的其他和风建筑格格不入。虽然有古时武家宅邸的气派,但鳞次栉比的和式住家会勾起淡淡的乡愁,而他的住处并没有这种温度。
  这栋建筑的占地面积也相当可观。不仅建筑外有庭院,房屋中央似乎也有一个内院。别墅俯瞰着一条斜坡,从斜坡底端稍微往上走,就有两道楼梯分别向左右延伸。沿着一级级阶梯向上走,就能抵达别墅的正门。而如果继续爬上斜坡一路直走,则会抵达停车场。整体构造就像把注重气势的外国别墅移植过来一样。
  木制外墙和二楼的木制露台上生长着茂盛的藤蔓,在精心保养下呈现一片美丽的绿色。一、二、三,垂直排列的窗户共有三扇,可见建筑内侧有三层。楼梯数量越多就越对我不利,真是令人沮丧。
  我一边透过双筒望远镜侦查火口和正的住宅,一边下意识咂了下嘴。这附近是高档住宅区,既没有可以俯瞰那栋住宅的高层建筑,也没有任我随意出入的公共设施,我只好费尽辛苦地连夜潜入侦查。加上我看不到哪里是可以藏身的阴影,还坐着轮椅,想隐藏自己更是困难。就算具备强大的夜视能力,也还是一件难事。
  万幸的是,火口没有在住宅外安排警备员巡逻。如果这么做,不仅会加重附近居民的疑心,招来流言蜚语,更重要的是很花钱。越是土豪,越是一毛不拔。话说回来,房屋内部安插有雇佣的保镖的可能性非常高。
  风间失踪的消息想必已经传入火口的耳中。这样一来,他想必已经明白自己是仅存的目标。距离杀死风间还不满两周,但正所谓先下手为强,我有必要尽快行动。
  火口比其他三人更具攻击性,而且凭借地位和财力,他有能力主动进攻,抢先把我斩草除根。另外,痛失女儿的悔恨也很可能驱使他这么做。
  正因如此,我本想趁他防备不严杀了他,可惜为了召集必要的人才耽误了不少时间。就算对方毫无警戒,万一他人在三楼,鲁莽的袭击就很可能失败。垂直移动对坐着轮椅的我还是太困难了。杀死风间之所以成功,是因为目标同样坐着轮椅,而且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没有办法采取对策。
  如无必要,火口应该会一直住在三楼,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如果我想上三楼,就必须请别人将我抬上去,而且还要好几个人。这种费时费力的方法并不现实。
  要是在这里观察太久,难保不会被发现。没办法,我立即决定撤退,一边倒转车头,一边心中自问:该怎么做?
  办法当然是有的。一言以蔽之,只要让火口下到一楼就行。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可以让别人做,这是世间常理,而且实行起来也不难。
  但是,世事的发展往往并不顺遂人意。
  我绝不能忘记这一点。绝不能天真地相信未来总会更好。


  羽澄在厨房里站着,这幅情景让我微微感到不协调,不过我还是默默看着。
  羽澄正在做早餐。虽然我提议只要炒一下肉就好,但她似乎有更复杂的计划。前一阵子,她奶奶带病干活遭到了报应,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之前她开玩笑说自己已经老了,没想到一语成谶,她真的一口气老了许多。
  嘛,先不说这个。
  羽澄还没有习惯赤佐老太婆制作的义足,右脚经常摇摇晃晃。从她的背影能看出她在强撑着,但我不会帮忙。不久的将来,羽澄就能摆脱奶奶的帮助,一直、一直地活下去。
  一直活到我和她分别变成老爷爷和老太婆。
  “………………………………………”
  话说回来,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很沉重。因为羽澄不会和我说话,即使开口,我们之间也绝不可能有对话。这让我舌尖发干,仿佛自己也不会说话了。然后我感到身体在发抖。冰冷的空气像晨雾一样在屋内蔓延,竟让我有点庆幸自己左半身没有感觉。最好把疼得快裂开的耳朵也麻痹了吧。
  每到冬天,我总是一边发抖,一边渴望春天到来。对了,我想起来,“她”不喜欢夏天。
  曾经我们聊过这个话题。她与我截然相反,夏天的暑气让她萎靡不振,冬天却总是一脸轻松。炎热,是她讨厌的……
  正当我沉浸在思绪中时,电话响了,不是我的手机,而是家里的固定电话。羽澄正要回头,我说:“我来接吧。”
  我从餐桌边离开,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移动。稍微加快速度穿过走廊,接起了放在玄关的鞋柜上的电话。室内的布置真是昭和式。
  “我是火口。”
  还没说“喂”,对方就报上了姓名。出乎意料的回答,使我一瞬间楞住。
  眨了两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看了几秒。我总算搞清楚了状况。
  被对面抢先了。我故作镇静地回答:
  “找我有什么事?”
  “你就是犯人吧。”
  “我不是。”
  在电话里说这样的对话根本没有意义。话说回来,什么叫“犯人”啊?
  我和你都早已染指犯罪,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定罪?
  “你想要钱的话,我有。说个数字吧。”
  原来他想和我谈判。人一旦有了钱,就会变得小心翼翼。
  难道他指望用钱与我和解吗?
  “别开玩笑了。你活了那么久,没听过这样一句话吗?‘钱买不到幸福’啊。”
  对火口来说,这只是一句荒谬的漂亮话罢了。
  就算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他也只会觉得我在逞口舌之快。
  但是我真心相信这句话,甚至引以为真理。
  和金钱毫无关系,我们在命运的胃袋中相遇了,仿佛彼此溶为一体。
  直到今日,我仍然相信与“她”的相遇有其意义。
  “你这个杀人犯,真是大言不惭。”
  “彼此彼此吧?”
  “无论如何,你都不肯罢休吗?”
  “我倒想问,我怎么才能罢休呢?”
  我透过电话抛出一个无解的问题。火口叹了口气。
  本以为电话就此结束了,但又听见他问:
  “你把女儿弄到哪了?”
  “女儿?啊,你是在说火口志摩吗?难道你以为她还活着?”
  虽然她确实还活着。嘛,他作为父亲,只要没看到尸体,肯定会一厢情愿地相信女儿还活着吧。火口对我没有丝毫的理解,自然也谈不上看穿我的目的。
  “唉,从一开始我就反对过她去见风间那种人了。”
  竟然用“那种人”称呼同伴,真是过分啊。
  “放心吧,一年之内就让你见到她。”
  当然是在那个世界见了。
  我单方面挂断了电话。火口也不会再打过来了吧。
  话筒还握在手里,我警戒地看向门口,等了一会不见有人闯入,确认不会受到袭击,才把话筒放回原位。
  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仍有一颗大石悬着。
  这样一来,我的地址已经暴露。为今之计,唯一的行动时机就是今晚。但火口肯定也戒备着这一点。不知我的计划被猜到了多少?要说我的优势,就是火口的轻慢了。若他认真地将我视为威胁,就不会打一通电话,而是立即派一打手下来处理我了。
  若真如此,现在我早就死透了。就因为他有太多顾虑,才让我活了下来。
  难道他还指望不弄脏自己的手就将这事摆平吗?
  没错,和他比起来,我实在有太多限制。
  只有一个人,还坐着轮椅。只要做好对策、保持距离,就根本不足为惧。正常人肯定会这么认为。嘛,确实也没错。
  可惜,这一推理的前提并不全对。
  “好了,我也该打电话了。”
  我再次拿起话筒,拨出了默记着的号码。两声拨号音后,电话接通了。
  “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第一句话就是牢骚。不悦的女声仿佛能让雪花结晶。
  “早上八点。这时间好像也不奇怪吧?”
  “你明知我的生活习惯,还故意找茬?”
  “你不是挺精神的嘛。长话短说,我今晚就行动。”
  那位女性沉默了一会。她应该已经清醒,不过估计还在揉眼睛。
  “太突然了吧?”
  “是对面先下手了。一旦攻过来,我就完了。”
  施行奇袭是活下来的最低条件。为此,她的协助必不可少。
  “今晚八点,靠你了。”
  “好吧,那我去做准备。”
  她立即挂了电话。怎么到处都是这种人,一点人情都不讲,总是公事公办。
  “一点爱都没有啊——”
  我内心咒骂了一下全世界,回到了厨房。


  “用酱油盖住鸡蛋烧的焦掉的部分,这不太好吧?”
  当然我还是会吃。尝试用筷子将鸡蛋切成块,结果流出一大滩汁液。原来是打算做成出汁鸡蛋卷。虽然里面还是生的,令人心生畏惧,但我还是一口气吞进嘴里,赶紧扒了米饭将其咽下。
  我说过让羽澄给我准备些肉类,连这个要求也被完全无视。一片火腿都没有放。我真想打开冰箱瞧瞧,但毕竟吃人家嘴软,最后还是闭嘴低头吃饭。
  我默默地动着筷子和嘴巴。虽然和羽澄相对而坐,但我们的视线极少交汇。
  既然老太婆不在这里,我们就没有一起吃饭的必要;虽然没有必要,但不知不觉中,我们还是继续生活在一起。
  当然,我已经察觉到羽澄为什么不离开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问道:
  “你有想过重新再活一次吗?”
  之前在电影宣传册上看到这句话,我试着拿来问羽澄。
  羽澄抬头望着我,毫不犹豫地摇头。
  “也是。”
  我同意她的想法。果然我和这小鬼很像,共有着一样的本质。
  羽澄过去也会对这个问题点头同意吧,这一点也很像。
  “……哦?”
  玄关的门铃响了。到目前为止,我从未见过有客人造访这个工房。
  联想到刚才的电话,来客的目的呼之欲出。
  “羽澄,我去开门,你不要离开这里。”
  我向她示意,并把丢在一旁的菜刀挪到羽澄身边。
  “如果见到除了我和奶奶以外的人,立即向他投掷菜刀。嘛,你要向我扔也行,但最好还是不要弄错人啊。”
  羽澄还是面无表情,一点也不惊慌。看来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扔出菜刀,我放心地向玄关移动。对方既然敢堂堂正正地按门铃,肯定也做好了从其他方向进攻的准备。
  最坏情况下羽澄可能会死,但这与我无关。不过我相信她死不了。
  毕竟那小鬼很像我啊。
  我没有准备什么对策就来到了玄关。这栋老房子十分破旧,防盗措施也很简陋。对方的影子倒映在脏兮兮的玻璃门上,不过从室外就很难看清室内。
  这扇门不是金属造的,厚度也适中,那这招应该可行。我举起小刀,对准室外人影的腹部位置一口气刺出,不顾玻璃的碎片割碎了皮肤,我的手贯穿了门。这一招果然出乎对手所料,小刀流畅地刺了进去。
  万一对方只是个普通人,比如快递员呢?
  毫无疑问,我还是要杀了他。既然刺出去了就要做到最后,总不能道歉了事吧?
  我将手拔出,推开大门冲了出去。靠在墙上呻吟的男子,立即举刀向我砍来,如果我是双脚站立着向他冲过去,这次攻击已经将我杀了,可惜他不够冷静,只刺中我的左肩。
  他的小刀插在我左肩上,身体呈前倾姿势,我顺势举刀垂直刺穿了他的喉咙与下颚。
  虽然最后有必要留一个活口,但首要目标是减少对方人数。我刚给男人最后一击,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惨叫,急忙回头。声音听起来很粗壮,所以并非羽澄的声音,不过我还是尽快往回赶。
  回到厨房后,只见另一名男子肚子上插了一把菜刀,正在不停地哭喊“痛死我了”,看来羽澄真是能干。我接近那名男子,看到菜刀还插在伤口上,出血并不严重。既然不是致命伤,只要及时止血,应该死不了。
  顺带一提,羽澄就坐在一旁淡定地吃饭。这小鬼,果然和我很接近。
  不,更准确地说,她也从刺伤他人中获得了愉悦,支配着我们的是同一种冲动。
  “喂,你的同伙已经被我打退,只剩你留下来了。”
  准确来说,只有你还留在阳间。男子对我的存在更加露骨地表现出畏惧。
  “我们来这边聊一聊。”
  我抓住他手臂,强行把他拖走。菜刀刀柄在地板上咔哒咔哒地摩擦,带动刀刃在他体内搅动,令他发出“咿噫诶咿噫诶”的惨叫。管你那么多。
  我把他拖到玄关外,让他看到同伴的尸体。确认他因失去血色和血液而变青之后,我用小刀抵住他脖子:
  “向你的雇主报告‘工作完成’,我会给你急救,等今晚杀了他之后就放了你。”
  如果没有事后联络,等于变相告知火口我还活着。为了放松他的警惕,必须伪造一份报告。派出去的人没有回来这一点固然会令他生疑,但总比没有联络好。
  男子交替看了看抵在身上的小刀和我的笑容,又低头看看插着的菜刀。他立即掏出电话,要贯彻保命第一的方针了。报告的内容由我事先决定,他一边痛苦地喘气,一边微微点头,开始打电话。
  “是我……同伴被他干掉了,好不容易总算完成任务……对方的抵抗很猛烈,不得已只能杀掉……没错。我得先去处理掉尸体,晚一些再回去向您汇报……不,因为还要一同处理同伴的尸体……那就这样。”
  男子按照我的指示说完,结束通话。他恳求地抬头望着我:
  “这样子,就可以了吧?”
  “是啊。”
  我点了点头,然后一刀刺进他的喉咙。连我都觉得这个谎撒得太过理直气壮。可是我既找不到留活口的理由,也没必要对他们说实话,真的没办法。我并不是无差别地杀人,只是有必要才杀。
  没时间好好收拾尸体了。寒冷的冬天会减缓尸体的腐败,明天之前就堆在房间里吧。事情过后再用平常的办法处理掉。
  我抓住第一具尸体往工房里拖,途中突然听到一声“喂”隔着门喊我。我把尸体丢在走廊上,转身往走廊中央的房间瞧了瞧。老太婆瞥了我一眼,慢慢起身。
  她拖着病体从床上起身时,我隐约似乎听到了嘎吱声。
  “好吵啊,发生什么事了?”
  “哦,有老鼠进来了,花了点功夫才把它们赶出去。”
  “老鼠啊?”她目光移向我的肩膀。这么说来刚刚被刺了一刀,肩膀上都是血。我摆了摆手,老太婆用鼻子低沉地哼了一声。
  “羽澄没事吧?”
  “在好好吃饭呢。哦对了,我待会把午饭端给你。”
  “不用啦,我不觉得饿。”
  老太婆缓缓摇头。衰老的动物所摄取的食物会大大减少,而她也是如此。虽然是大自然的规律使然,但仍然让人不忍直视。
  但我不会别过目光。我将直视自己的欲望,还有随处可见的严苛现实。
  “今天会搞定一切。”
  听见我如此宣告,老太婆发出嗬的一声,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弯曲嘴唇:
  “换句话说,也有你死掉的可能性吧?”
  “没错。比平时要高得多。”
  “你怕死吗?”
  “哈,怎么会呢。”
  我立即否定。无论这是真实或者谎言,我一定会如此断言吧。
  “别说别人,你自己又如何呢?”
  “有时会。但我毫无办法,也没力气抵抗它啦。”
  老太婆用右手提起了木炭一样枯瘦的左手。
  “人呐,随着一年年过去,总是会死的呀。就算你不去报仇,他总有一天也会死,不是吗?”
  她一边说着不切实际的废话,一边凝视着某处,仿佛在看着某种希望。
  “这我不能苟同。时间会让愤怒与哀伤都随之消散。我可不愿意放任自身的一部分就此消失不见。”
  毕竟从本质上说,我很喜欢自己啊。
  无论是自己的生存方式,还是存在的姿态,都为我自身肯定。不管这是好是坏,我已经活到了今天。
  所以我什么都不愿意舍弃,更不能容许它被夺走。
  “……看来,你的确没有别的办法了。”
  “确实没有了。”
  虽然我知道老太婆的意思,但我还是给予肯定的答复。听完,她放开了手。
  眼看她随时都要倒在床上,我赶紧补了一句:
  “我还有几件事要问你,在那之前你可不要死哦?”
  “有事情想问,对吧?”
  她盘起手,装模作样地又念了一遍,露出坏心的笑容:
  “你这种小鬼头还想和我再婚,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爆炸吧死老太婆!”
  说完,我和她同时笑了。
  正是因为一直缺乏这样毫无营养的对话,我才成为了今天的我吧。


  艰难地将尸体塞进去后,我借助药物昏倒着睡了个午觉。
  然后,虽然我确实想见“她”一面,却没想到这愿望竟然成真了。


  “她”正吮吸着乌冬面。一见到她这幅样子,我不由得笑了。
  她在我心中铭刻的,果然是这副样子。见我突然笑出声,她脸上满是疑惑。看来这并不是记忆的重播,而是现实中的我所看到的画面。我坐在陌生的乌冬店内,旁桌的客人都是一动不动的背景。
  我立即领悟到这是一个梦。看似立体,却没有纵深。
  而她看起来同样薄薄的,像墙上的涂鸦。
  她右手握着筷子,用左手撑着脸颊。看,她动了吧。
  该说我这个人谦虚呢,还是现实得可怜呢?难得做一个梦,就不能让我沉浸在朝思夜想的美妙一幕中吗?我失望了一会,但转念一想,就算看了那种东西,也只徒增空虚。这小小的一滴梦境,正好可以为现实提味。
  她吮吸着乌冬,一边向我说着什么。明明有只言片语传入耳朵,下一瞬间就从记忆中消失无踪。声音仿佛透过嘈杂的人群传来一般若有似无。剥落的电线搅成一团,她的声音也被掐断了。隔了太长时间,看来我已无法在脑中再现她的声音。我曾经对她抱怨过年近三十,记性开始不好使了,但就连是否说过这句话,也被蒙在了迷雾中。
  外面,是白天吗?我和她被笼罩在“光的影子”中,让人联想到漏过树梢的阳光。影子像活物一样在肌肤上摇曳。当我的眼睛再也不能区分光和影,就意味着回归现实的时刻来临。看来这双眼睛甚至在梦境中也不放过我。
  她的嘴唇还在动,夹着乌冬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神透着不高兴。感觉我正在被她责备,但可能惹她生气的原因太多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在说哪一件事”。仿佛有一道沟壑横在了我们之间,就像照片被从中撕开。
  呐,你觉得我们得到了幸福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我又回想起她死去那一刻。发出的疑问撞在了心之壁上,永远无法离开我的内心。我是一个不知足的人,无论何种疑惑和困难,都必须以自己的双手解决,否则就不能满足。我真的很贪婪。
  在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一个大人在前面引导我。父母在年幼时就去世了,收养我的亲戚漠不关心,学校的老师徒有一副教育者的外表,能认真倾听我疑问的人一个也没有。因此,面对任何难题以及心中萌生的各种欲望,我只能靠自己摸索答案。不管怎么样的答案,如果没有人告诉对错,我只能接受。
  这一次也是如此,就算找遍整个世界,也找不到能回答我问题的人了。
  再有半年,我是否就能获得幸福?应该会吧!
  如果能预知未来,我一定会提前执行计划,不过这只是“如果”而已。
  如果你知道自己将来会被吃掉,你会怎么做呢?
  你会与之抗争吗?
  ……如果我知道。
  如果我知道,你会因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死去……
  哪怕是命运的胃袋,我也要撕开一个口子,改变你前进的方向。
  我笨拙地张合着下巴,感觉像在水中艰难地挥动四肢。嘴巴没有发出声音,也不知道有没有传达给她。明明这只是一个梦,根本不可能传达给她听。
  明明她不在我身边。
  明明答案只能由自己得出,更不可能说给她听。
  但我还是向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祈求,能有些东西传达出去。


  超自然(Occult)和真空包装(Retort)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像。我也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反正晚餐就吃真空袋装咖喱了。羽澄端起勺子,向我展示里面的一片肉,像是在说“这次有肉了吧”?我附和着点了点头,把咖喱吃完了。
  比起专业饭店的咖喱,还是这种更对我口味。
  吃完饭后,我做好准备,动身前往火口别墅。
  刚到走廊,正好遇上了羽澄。看来她想去老太婆的房间。她回头看着我,像在询问是否要一起来。我摇了摇头:
  “有事要忙。而且,白天已经聊过一会了。”
  羽澄听了点点头,拖着右脚继续朝中央的房间走去。
  “羽澄。”
  我叫了慢慢走开的少女的名字。她一点也不排斥,回过头来。
  光是这样,我们的关系就已经前进了许多。而且,肯定朝着我们彼此期望的方向。
  “我知道你渴望什么。所以,我一定会回来。”
  我如此说完,羽澄双肩猛地一颤。
  我欣赏了一下她惊讶的反应,留下一句“祈祷我无事归来吧”,离开了家。


  唯有对死亡心怀畏惧,才能体认幸福。
  过去曾经有位伟人如此说过,好像又没有说过,我也搞不清楚。不过火口啊,你现在幸福吗?肯定很幸福吧,所以你才会畏惧我。我会让你感到恐惧的。
  你是理应不幸的人类啊。
  为了防止右手被冻僵,我紧握着一次性暖贴。右脚和衣服底下也贴了许多,多亏有它们,除了脖子以外的部分都能抵御严寒。头上戴着宽沿帽子以遮掩长相。本来我还想给围上围巾,但万一扭打起来,难免不会被人抓住勒紧,权衡利弊后,只好任由脖子暴露在寒风中。
  我哆嗦着头和脖子,抬头看火口别墅的豪华大门。也许是因为距离给我打电话还不足一天,屋外也能辨认出巡逻的男子身影。他们身上穿着制服,应该是火口雇来的保镖。为了不离开警戒区域太远,他们都沿着围墙走动。时不时还看到他们冷得浑身发抖,为了生计也真是拼命啊。火口大概不会告知他们内情,说不定还在埋怨火口过剩的防范心呢。
  我放下双筒望远镜,凝视手掌。现在已经不需要绷带了。手心像豆子一样鼓胀,对我和这架轮椅服服帖帖。握着暖贴时,热量仿佛血液渗入身体,让指尖暖的发痒。右脚也是同样的感觉。
  我推着轮椅,忽而向前,忽而向后。急切的心情、紧张、冬天的严寒,为了挥开各种东西,我像推着摇篮一样,不停地动来动去。车轮的声音静静地延伸。
  唰啦、唰啦,像雨打落的声响。离八点还有十分钟,还有些许时间沉浸在这旋律中。不知不觉,我陷入了人生的一切仿佛都要在今天结束的心境中。这样也有点不赖,我不否认心中有此想法,但我不能就这样闭上眼睛睡着。
  命运尚有使命加诸于我。今天绝不会成为终结。
  设定为免打扰模式的手机在怀中震动。我将那个女的借给我的手机贴到耳边。借给我是没问题,但手机上满是闪着金属光泽的粉红装饰是怎么搞的?我和那个与我岁数相近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是我。”
  “是我。准备完了吗?”
  我压低声音回答。对方似乎也藏身于暗处,以嘶哑的小声说:
  “你又做好准备没有?搞不好,你也会被弄死啊?”
  “不做到这种地步,就没法扭转劣势。放手去干吧。”
  “嘛,反正你死了我也高兴。跟之前说的一样,正好八点。”
  “好。”
  我简短回答后就挂了电话,然后“啊”地一声,挠了挠头。
  本来想问她的名字,结果到最后都没想起来。等把手机还给她时再问吧。如果到时还记得的话。不知我的脑袋有没有那么多余裕。
  还有几分钟,我的复仇就开始了,连我无法保证自己的脑袋不会被烧个精光。此刻我心中的兴奋,只能用“血肉沸腾”来形容。我想起“她”的面容。是她死前那一刻的面容,在现实和梦中,我已经数次直面这幅面容。每一次我的心都会剧烈颤动,仿佛有一股冲击力将它撕碎了。如果就这样放着,它会立即冷却而变得僵硬。我急忙将其重新塞在一起,用温暖的手紧紧贴着。
  巡逻的保镖回到了正门。当初建造正门时没有将雇佣保镖纳入考虑,自然没有修小门,人员出入必须经过正门。之所以不选择后门,则是因为正门对他们更有利。
  晚上八点,似乎是他们暂停巡逻,回值班室报告的时间段。大概是天气太冷,还没到八点整就早早收工了。
  正合我意。保镖进了门后,我立即推着轮椅向前。
  一直移动到门前,正好瞧到头上的防盗摄像头。我冲它笑了笑,然后开始大声地唱歌。事先没有想过曲目,等唱起来了,才意识到我嘹亮地唱着面包超人的主题曲。反正无所谓什么歌,我就继续唱了下去。
  如果不唱给门内的人听,就没法让他们为我开门。
  如我所料,听到门外有骚动后,男人纷纷从门内涌出。把门打开后没关上,是不是以为只要立即抓住可疑人物就没事了?一群蠢货。
  “要——”我停止唱歌,“爆——”手机准时地在八点整震动。“炸——”
  两名保镖走上前,伸出手来要把我制住。
  这一刻,我同时将胸中积着的气息和右手爆发出来。
  “啦啊啊啊啊!”
  宣言的同时,加速。逆风牵扯着脸颊,直线冲锋。
  飞速转动的车轮同时带来了肉体的悲鸣与心灵的喜悦。橡胶烧焦的臭味满溢而出,这速度之快仿佛能将地面烧着,我正想着,还真的看到鲜红的火焰烧起来了。
  几乎在我冲刺的同时,在约好的晚上半点,火口住宅陷入了火海中。
  无数的火柱窜起,恢弘的气势令我双眼圆睁,嘴角不由得歪咧。和要求的一样,不停有火种丢出。轮椅穿过它们点燃的熊熊烈焰,急速前进。
  这样一来,笼城战术就被破解了。毕竟我对“纵火魔”的要求是烧到来不及灭火,对方只能选择逃离。
  没错,那个女人正是两年前救了我一命的纵火犯。
  两年来,我通过追踪过去和最新纵火事件的痕迹,不断分析犯人的行动倾向,终于在两周前接触到了她。在向她说明我曾经被她的火烧过等等情况之后,她意外爽快地答应助我一臂之力。据说这是她第一次遇上火灾现场的幸存者,也许这使她良心不安吧。
  本人曰,她酷爱建筑燃烧的景象,烧到人则只是附带的。我对她危险的性癖不感兴趣,但专家的协助必不可缺。
  话说,这哪里只是纵火,一只脚已经踏入爆炸的范畴了吧?
  一口气冲到院子中央,抬头看渐渐被火焰包围的别墅。转身要来抓我的保镖看到火焰,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环顾四周,想搞清楚要怎么做。
  是来抓住我,还是帮助灭火?保镖们也陷入混乱,但手头不可能恰巧有灭火器或水桶。片刻后,他们朝我逼近,看来还是打算先将我制服。那我也不客气了。
  眼看他们要抓上我的肩膀,我敏捷地向前躲过,在旁边减速后调整角度,踩死踏板朝保镖冲刺。车轮狠狠地撞上其中一个保镖的脚。高速转动的车轮像是要把保镖全身吸入,伴随着腿折断的触感,保镖被撞飞到院子的草丛里。立即回旋,瞄准余下的另一名保镖加速。
  他判断不可能阻挡金属块前进,脸色大变转身想逃。说实话,前方只有熊熊燃烧的大火,我看他是逃不掉的。在善意地提醒他之前,我就追上他背后,碰地将他撞飞。
  我无视捂着腰动弹不得的保镖,抬头看燃烧中的建筑。木制结构反而延缓了火焰扩散的速度。虽然墙壁化为黑色的木炭,但没有立即倒塌。正好,要是他不小心葬身火海,我会很困扰的。
  一名佣人模样的中年女性打开与二楼连通的门,连滚带爬地飞奔出来。她仓促地回头一看,又大叫着继续往前跑,慌张地跑下楼梯。看来再等一会,别墅内的人该出来了。虽然不抱什么期望,但考虑到火口一时糊涂,或者因为突发事件而不得不走正门等情况,以防万一,我暂时要守在这里。
  跑下台阶的女子弯下身,撑着膝盖喘气,趁她为逃离火灾现场而安心时,我靠近她,迅速地在毫无防备的侧腹部刺了一刀。她身子一歪,和那个保镖一样躺在了地上。
  不同之处是她受到了致命伤,身体下流出一摊比火焰更加妖异的鲜红。流出的是生命的液体。也许是因为在火焰旁边的缘故,这红色比平常更显浓烈。那一天,“她”一边挣扎一边流出的血液,同样是这个颜色。
  之后又有数人从这条路飞奔出来,他们连滚带爬地来到院子后,一定会在差不多的位置停下来喘一口气,于是我像流水线工人一样将他们逐个刺死,地上滚落的尸体不断增加。他们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躺着,就像牧羊群正在休息。
  但火口并没有出现。嘛,我也预料到会是这样了。
  换做我是火口,我也不会和其他人走同一个方向。他知道我会在这里守候,故意让其他人做诱饵,自己走另一条路逃生。他会走后门呢,还是别的路?
  要把他找出来,我必须走进别墅内部。如果可能,最好在里面结束一切,否则不会再有下一次机会。既然要杀掉困在笼中的鸟,与其放它出来杀掉,还是趁它在里面时下手更简单。
  我取出手机,将事先输入的信息发送出去:“有空帮我盯着正门。”虽然不知有没有效果,我还是抛下尸体和正在呻吟的人,沿着别墅的外墙快速移动。目的地是后门。我一边紧紧盯着正门,一边朝侧方疾驰而过。火灾的热量似乎让掌心和轮椅都猛烈地燃烧起来。两者相互交融为一个整体,操作流畅而妥帖,无论多快的速度,它们都会为我实现。
  途中,我突然注意到一处有趣的景象。数名佣人围在墙边,似乎正在做些什么。在火势相对较弱的别墅左侧,一条绳子从三楼窗户垂下来。他们应该正在等一名男子爬下来。
  火口脚踩着窗户,正要沿绳子滑下。这名令我永生不忘的魁伟男子,正蜷缩着手脚,哆嗦着伸手抓住绳子。这副可笑的样子,令我怒不可遏。
  他知道我不能爬楼梯,一直躲在三楼,想从那里直接逃走。真是难以想象的狡猾啊。我一口气拉近和下方的佣人们之间的距离。
  一名佣人察觉到我接近,回头的瞬间,肚子就被灌注全身体重的小刀戳了一个窟窿。也不知有没有变成尸体,挡路的肉块紧接着被轮椅撞飞,倒在了另一名佣人身上。两人的脑袋打在墙壁上,失去意识倒下时撞到下方,破坏了我的平衡。我连忙也用侧头部在墙上刮,靠摩擦力防止摔倒。疼得耳朵好像都被刮掉了。我疼得大叫,同时不忘掉转车轮,只见第三人靠在墙边,惊恐地蜷缩着身体。他的腰一软,后脑勺磕在墙上。携火焰降临的谜之轮椅男。如果事先不知情,肯定会很震惊。
  我与这名佣人并没有私怨。但既然与火口扯上关系,被杀也是理所当然,毫无同情的余地。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决了第三个佣人后,我在绳子旁边停下轮椅。
  火口当然立即注意到我的突然出现以及正下方的惨状。他面露焦躁,颤抖的嘴角仿佛在拼命忍耐着畏惧。
  我冲着将身子探出窗外的火口嘻嘻地笑。来吧,下来吧。
  我会好好接住你的。快,将你的生命和血液都吐出来吧。
  火口立即放弃绳子,回到了屋内。
  数秒后,我也朝着后门冲刺。也许对方会趁我走远,悄悄地沿绳子爬下来,但眼下的状况可不允许他玩弄这种小聪明。毕竟拖得越久,他的退路会慢慢被堵死。再加上我也有可能折回来,他不可能拿自己性命玩这样一场二人转。
  我贴着墙全速前进。进入正门需要上下楼梯,但后门并不需要进行垂直的移动。理论上,如果只是进入一楼,不必借助这场大火。但我显眼的体型不允许我偷偷潜入,更不必说没有爬上三楼的方法。到头来除了这个放火作战,我也别无他法。即便冒着将自己烧死的风险,也必须冲进去。
  从远处看到几个人想从用于搬运物资的后门,我不想浪费时间一个个刺死,于是减慢速度,等他们逃出之后,立即再加速冲进去。火焰已经蔓延到出口附近,因此这一行为和钻火圈差不多。火焰擦过头发与皮肤的焦味充斥着鼻子。
  虽然木制房屋更耐火烧,不过剩下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沿着窜着火焰的走廊全力冲刺时,我不禁错以为我生命的灯火在四处燃烧。高雅的家居用品、鲜红的地毯,都渐渐燃烧起来,失去了原本形状。途中墙壁突然喷出火舌,我连忙躲到对面墙边。这栋别墅正在逐渐变得与火口之名相称。那时候火焰将我逼上绝路,而如今,我正携火焰同行。
  火焰给我的感觉是复杂的。它时而是拯救了我,为我灌注了生命气息的炎之海洋;时而又是焚烧我的一切,收割一切生命的掠夺者。
  在憎恨与慈悲之间,它贪婪地吸收氧气,炽烈地摇曳着。
  我近乎下意识地在火焰的对面寻找“她”的身影。
  经过宽敞的大厅,踏入一条通向扭曲的楼梯的走廊。在走廊另一侧,我发现了正在前往屋子中央的火口的背影。同行的中年女子应该是他的妻子。在狂喜的同时,我也意识到一旁矗立着数名精壮男子,正可谓是护卫森严啊。就算以轮椅撞上去,也不知能不能破坏他们强悍的肉体。
  在这个距离下,对方一回头就能看到我。是躲起来,还是一口气向前冲?我环视左右蔓延的火焰,抽动脸颊笑了笑。事已至此,我们双方都没有躲躲藏藏的余地了。为了活下来,为了杀了他,我开始了冲刺。“不要停下脚步啊”,火焰仿佛在对我如此呢喃。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咔啦,我一口气推动转轮,轮椅席卷着地毯,发出刺耳的声音。连我的嘴也跟着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了。在氧气稀薄的屋内,每当张开嘴,大脑都快陷入空白了。正好,这点缺氧症状反而舒服。
  地毯和其他东西燃烧的声音为我提供了掩护,但一向疑心重的火口还是回头发现了我。他面色一变,大喊一声“快跑”,不由分说拉着正要回头的妻子的手,就往内院方向狂奔。
  恐怕他是打算经过内院从别的出口逃跑。
  与此同时,他右侧的男子却停下脚步,像是要把我拦在这里。不知火口花了多少钱雇他,至少看起来他是忠心耿耿。又或者他以为凭自己可以轻松解决一个坐轮椅的男人?不过没办法,一般情况下他确实是对的。
  这条走廊绝对不算宽敞,没有让轮椅自由腾挪的空间。正面与男子作战也没有胜算。再加上时间宝贵,能用的方法只有一个。
  我最有效的攻击手段只有冲撞,问题是男子充分锻炼的强壮肉体。
  只要被他停住,或者轮椅被抬起翻倒,我就完了。以对面的肩宽和体格,不要说自行车,如果多来几个人,就算是汽车也可能拦得住。因为我也一直注重锻炼身体,就算隔着衣服,也能估测对方实力高强。
  我在墙边停下轮椅。当然,对方并没有停下。要是浪费太多时间,难免有被倒塌的建筑活埋的危险,换做是我也不愿意。
  放心吧,我很快就会搞定。
  我用右手提起左手,卷起长袖。
  然后用力扭腰,把手搭在正在燃烧的墙壁上。
  男子吓得不由自主后仰。这次换我朝他冲刺了。
  向前伸出寄宿着火焰的左手,猛踩踏板。
  不好意思,就算烧起来,我也毫无感觉,既不热,也不疼。
  只有远离复仇的悲哀,才能让我的心疼痛。
  轮椅和燃烧的左手与男子的身躯激烈地碰撞。他连忙摆出架势,抵挡我的冲撞。强健的下盘与四肢不断后退,成功抵消了冲击力。反倒是反作用力使我一时无法呼吸,太厉害了。
  但是就算防住冲撞,也挡不了转移的火焰。与肉体强弱无关,火焰从他衣服一角绽放开来。男子一拳打在脸上,将我推开,并进一步拉开距离。那一拳像石头一样打得我摇头晃脑,侧面牙齿深深地咬到舌头。我吐出一口血,血液中仿佛混着固体,啪地一声落在地毯上。
  传到男子衣服上的火立即华丽地扩散。他急忙想脱下上衣丢掉,但又意识到我还在,惧怕脱衣服时行动不便,给我可乘之机。趁他犹豫不决时,我调整方向,大力推动车轮。
  无视身上着火的男子,朝着火口离开的方向,全速前进。
  从男子身旁经过时,他一脸诧异。不过我并不是格斗漫画的主角,没心情和所有对手一一交战。
  我可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家伙身上。你就在地上打滚灭火吧。
  继续加速,要快到谁也追不上我,谁也逃不过我的追击。
  速度每加快一点,残留在左手上的火焰被风切碎,划着轨迹在空中飘舞,又渐渐消失。火焰的碎片灼伤了我的脸颊。
  那个身躯庞大的男子没有追上来。我猜火焰逐渐包围了他,使他没空去追自己的雇主了。看来无视他是正确的。我可不能与这栋别墅一起烧成灰。
  我如风一般穿过开始被烟雾笼罩的走廊。在我经过后,角落里突然有个人慌张地冲出来。
  “啊?”
  我回转车头,只见火口身边的另一名男子。看来他是想在死角埋伏,但因为我速度太快,结果出来慢了一步。你是傻吗?
  狼狈地跳出来的男子比刚刚那个更细长。他用布包着嘴,压低身体,以防吸入烟雾。你小学老师看到你做得那么标准,肯定很开心。总之,还是无视他继续去追火口吧。男子好像在背后大叫“别走”。只能怪你动作太慢。
  不过男子似乎从背后追了过来,从声音判断,他确实在我后方。
  一开始距离不远,他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万一被前后夹击,可就不好玩了。
  男子又一次尖声大喊“别走”。
  知道了,你好吵啊。
  我一个急刹车,立即回转车头,急速向他突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从正面将跑过来的男子撞倒。是你先追过来的,可不要恨我。我缩着脖子,准备迎接冲撞。然后,眼前闪过一道光。
  我的头与男子腹部相撞,将他撞成“く”字型。他就像漫画里那些想要接住球,反而被撞飞的那些人一样,在地板上连滚五六圈。脖子的疼痛也让我暂时抬不起头。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等待头部疼痛消退,突然发现了一件事。
  “啊,你就是……”
  就是那时打我的家伙。既然把你想起来了,作为纪念就把小刀刺了进去。
  快速解决了这场宿命的对决,我调转车头,等待最后一丝疼痛消去。
  安静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不管刺鼻的烟味,慢慢地将肺部填满。
  快回想起来。
  多年前那噩梦般的光景,被疼痛烧灼的视界。
  咬紧牙关,一心想着“我不想死”。
  睁眼的瞬间,在我心中萌生的那股杀意。
  一切的一切,全部在此吐出来吧。
  我抬起头,朝向前方火焰对面的光芒疾驰。
  多亏了这双眼睛,就算隔着浓烟,对面仍然亮如白昼。只要看到火口的身影,根本不需要纠结前进方向。这双眼睛,就是肉体为我得出的答案。
  我的心灵绝对不会辜负它。
  冲出走廊后,来到已经成为火焰领地的内院。
  墙壁上缠绕的藤蔓被烧成焦炭,开阔的天空下火粉飞舞。以狭窄的间隔种植的树木从根部开始烧起来,像一盏盏路灯照亮了整个内院。
  在内院中央的一条由无数树木搭建的拱道上,我再次看到火口的背影。
  距离一点点缩短,轮椅的声音也如同心跳一般愈发激昂。
  这旋律已经为你的同伴带来死亡。
  他听见了,回头了,确确实实地战栗于这音色。
  “太好了,连火葬的工夫都省了……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有生以来,恐怕我从未发出过如此愉悦的声音。
  火口停下脚步,吸了一口气。他的妻子交替打量丈夫和我,面无血色。
  大概是领悟到自己逃不掉,他从怀里掏出手枪,摆出架势。他妻子吓得瞪大眼睛。
  “你对火焰的记忆也不怎么愉快吧?”
  我拔出刀子向火口问道。毕竟那时候你也差点被烧死了呢。他并不搭腔,枪口对准我扣下扳机。子弹的反作用力将他推得后仰,手臂也向上飞。看来他并不精通射击,子弹没有命中。震耳欲聋的枪响让身旁的他妻子忍不住捂住耳朵。
  既然你不客气,我也就省略无谓的感慨,一口气接近他。火口又开了一枪,但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不过有一道莫名沉重的冲击推着我身体旋转,差点摔倒。也许子弹命中或着擦过了左半身某处。
  真是遗憾,要是击中右侧,你就活下来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以将要摔倒的姿势冲到他面前,顺着前进的能量向上刺出小刀。
  瞄准火口的喉咙的小刀贯穿了肌肉。确实有手感。
  然而流血失神的却不是火口。
  他将一旁的妻子拉过来做肉盾,挡住了刀刃。
  从戳进他妻子胸口的小刀处,传来撕裂肌肉的清脆触感。现在不是享受这份感觉的时候,正当我慌忙地拔出小刀时,火口推开妻子,重重地一拳打在我脸上。沉甸甸的手枪枪柄砸得我面前白星四溅,轮椅横向滑倒,我也被拉着摔下去。
  我扑倒在地上,侧头部撞到了地面。这下惨了,我抬着晕眩的脑门,一边咋舌一边用右手支起上半身。这时,手枪抵在了我身上。
  手持手枪的火口走近,睥睨着被扔出轮椅,坐在地上动弹不能的我,眼神中透着得意。连自己妻子的呻吟声都充耳不闻。
  在灼热的高温中,我还是止不住冒冷汗。
  火口对我似乎也恨之入骨,眼睛里满是狂喜之色。
  事实上,我已被逼到山穷水尽了。就连躺在脚边的刀子,也无力伸手去捡起来。火口看穿了这一点,因此有所放松。
  但是。
  “究竟有没有意义,连我自己都怀疑过。”
  无意识间,我盯着右脚的脚趾,自言自语起来。
  火口可能以为这句话的主语是复仇,露出讥诮的笑容。他以为我在忏悔吗?
  “但无论如何,我没有一次想过放弃。”
  这辆轮椅。
  复仇。
  以及在看似徒劳的努力上所耗费的漫长时光。
  我的两年半,将在这里破壳而出。
  火口没有耐性继续听我废话,眼看就要扣下扳机。我呼地一下,卸下意识和肩膀上的负担,只向自己身体询问。至今为止,你做了什么?
  为了活下来,为了杀了他,你反复积累了什么?
  现在就是考试,最后一问就在眼前。
  来,作答吧。
  一瞬间。
  伴随着枪声,大量的血液洒在了庭院地面上。
  啪嗒、啪嗒,像是灵魂脱壳而出的声音。无数沉重的血液落在脚边,失去了形状,而心灵因此产生了小小的裂缝。热风吹进裂缝,吹散了尘土。
  不论什么人,血液都是鲜红色的啊。我又一次切身感受到这一点。
  仔细端详血液的人是我。
  也就是说,这是火口的血。
  “咔、咔、咔”,血泡从他的嘴角不断涌出。看来他既不能理解自己受伤的事实,也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也许他甚至不觉有异,没有一点痛苦,只是一脸诧异地倒下,喷出血泡。
  其实真相并不复杂。当然也不是奇迹。
  说白了,就是小刀刺进了他的喉咙。
  我投掷的小刀贯穿了要害。当然,用手是来不及的。所以用的是脚。
  我用脚拾起小刀,瞄准他的喉咙,来了一下。
  用脚趾夹住小刀的练习,两年来已经做了无数次。
  为的是在右手忙于操控轮椅时,仍然能杀死你们。即便老太婆打造的特制轮椅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也没有一天懈怠。
  伸得笔直的右脚,仿佛无言的主张这就是它锻炼的成果。永远无法抬高于膝盖的脚部扭曲着,灌注了让指甲丑陋地陷入肉里的力量。一开始练习时,不要说扔出去,连将刀子捡起来都难如登天。究竟要努力多久、练习到什么程度,才能派上一点用场?那种感觉,甚至令我再次回想起凝视黑暗的恐惧。
  曾经徒劳的努力,在最后的最后推了我一把。
  火口两眼一翻,然后一动不动,死得像一只被压扁的虫子。
  看着看着,我的呼吸愈发急促,心情狂喜乱舞,简直就要升天了。
  死了。
  我把火口,杀了。
  杀到现在,终于全部杀完了。
  “啊、嘻……嘻嘻、咿嘻嘻、嘻咿咿咿咿咿!”
  右手盖在脸上,努力消化掉哭声中来回穿梭的种种感慨。
  时间不能太长。
  现在没时间沉浸在杀戮带来的美妙余韵中。这种事,留等回到外面的寒风中后再做吧。
  否则,我肯定会因缺氧和疲劳而昏倒。
  “得赶紧、逃走……”
  我不能被烧死在这里。必须扶起倒下的轮椅,坐上去逃掉。我一个人能做到吗?还有时间吗?我拉起充满感情的肢体,右手和右脚支撑着重心和体重,摇晃得像一只刚出生的雏鹿。
  “看来、不能指望有、病后陪护啊。”
  四周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包围,我无奈苦笑。沿着鼻子滴下的汗仿佛转瞬被蒸发,与冬天截然相反的热气包裹着肌肤。不过,肯定可以的。
  人将死之时,不知会有何想法,有何感受?
  对此我毫不知晓,也没有一点实感。
  换句话说,我命中注定不会死在这里……大概如此吧,肯定没错。
  我匍匐着回到轮椅旁。在被烧死之前,让我们一起回家吧。只凭右臂将轮椅扶好,接下来只用坐上去。我用手撑着坐垫,竭尽全力撑起身体。眼下的情况可以用火烧屁股来形容,这并不是比喻。
  我气喘吁吁,双眼也渗出泪珠,总算攀上了轮椅。也许活下来的意念得到了全身上下的一致赞同,总觉得身体比平时更轻盈。
  我端正好坐姿,抚着轮椅的框架,踩下踏板。
  “好。”
  果然这个位置和高度是最舒适的。
  我拿出手机。幸好它既没有丢失,也没有被弄坏。我一边心想运气还站在我这边,一边拨出电话。在等待接通时,我不忘向神明祈祷了一下。
  “喂,是我。”
  “好啊,我没想到真的接通了。”
  “我也很吃惊啊,你竟然有余力打电话?”
  “就是因为被逼急了才打给你。”
  侧过身体,躲过即将落在身上的火粉。
  “告诉我,哪个出口的火势比较小?”
  前提是还有这样的出口。那个女的立即回答:
  “正面的出口最少哦。其他人也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好,正面对吧。”
  说了一句“感谢情报”后,挂了电话。
  好了,下一步怎么办?
  对于那个女的来说,如果知道她纵火魔身份的我活着,对她相当不利。所以这极有可能是假情报。甚至她可能特意在正面的出口多放几把火。纵火魔所提供的火焰情报,信还是不信?
  “……好嘞!”
  我推动轮椅前进。滚滚车轮碾过火焰,载着我离开内院。随后我转而前往大厅,到那之后,一路直走就好。
  我的目的地仍然是正面的出口。并没有什么相信她的理由,因为我根本不相信她。
  不过,从正面仰望燃烧的别墅,想必会很有趣。
  倒下的日用品阻挡了道路,前进速度比我预想的更慢。我再次经过楼梯下方,回到大厅。刚刚还能通过的宽广区域,现在成了火焰的社交舞池。我穿过舞步的缝隙,压着破碎的玻璃和吊灯。
  朝着正面出口一路奔驰,追着前方的光芒。不是火焰,而是夜晚的光。正如那一天一样,我向着外面前进。
  穿过敞开的大门,只见前方的火势仍有穿过的余地。
  选中了正确的路,令我脸颊都开心得痉挛。
  无视左右楼梯,疾驰而出。
  眼看就要撞上墙壁,我提起车轮,飞了起来。
  我真的腾空了。
  轮椅越过墙壁,飞向宇宙。
  脑海中响起了骑着自行车飞行的外星人的主题曲。
  重力、意识、恐惧,都被放逐到火焰的另一侧。
  这样下去,仿佛能飞到任何一个地方。
  嘛,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飞跃过火焰和尸体,在外侧院子着陆。
  连同轮椅一起撞上急速逼近的地面,跌了个狗吃屎。冲击力将我扔出轮椅,在草地上满地打滚,最后脸朝下停住了。右半身疼得像是要碎裂了。
  “疼……疼疼疼,好疼,痛、好痛啊!”
  擦着鼻子的泥土散发出清香,我忍着剧痛深吸一口,自然地笑了起来。
  正当我和尸体一起躺在地上时,那个女的纵火魔走了过来。
  她帮我扶好轮椅,还借给我肩膀,扶着我坐回轮椅上。我向她道了一声谢。她叉着腰,惊讶地说:“没想到你真的飞过来了。”
  “你竟然说了实话,太意外了。难道是因为你不是贼?”
  “我可不想烧掉自己的手机。”
  “哦,这样啊。”
  我把手机归还给她。她抚摸着手机表面,似乎是把灰尘擦掉,然后收入怀中。之后她盘起双手,仰望火中的屋子,问道:
  “杀了吗?”
  “嗯。”
  我回了一句,也抬起头看着开始倒塌的屋子。我从这熊熊大火之中逃了出来,而我的复仇也是这样开始的。也许,是我将火焰引到那些家伙身上。
  看来我是火焰的化身啊。完全意义不明。
  “咦,救护车来了。”
  鸣笛声逐渐接近。
  “我们呆太久了。”
  虽然这么说,但她仍然镇定自若。她放火的目的是在一旁观赏建筑物燃烧的过程,平时肯定也会观赏到最后一刻。不过她判断已经到达极限,开始朝别墅背面走。我也跟随她离开。
  离开火口的私有地,回到道路时,我决定与纵火魔道别:
  “就算被抓了,彼此也不要透露对方信息,如何?”
  “知道了……啊,还有一件事。烧到了你,真是对不住。”
  分别时,她语气生硬地道了一句歉。说完,根本不看我的脸和反应,就匆忙地走了。
  果然,她多少有些负罪感。明明烧了那么多东西,真是奇怪。
  她对我说实话,帮助我脱险,也许都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吧。
  不管怎么说,在各种方面,我都受了她的恩惠。不过,最好还是永远不要再见了。
  不,应该也没机会了。毕竟,我……
  我已经什么都……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我向前移动了一下,又停下来,仿佛燃料耗尽了。
  一旦停下来,刚刚的热量唐突地消失,寒气重新包裹了我。
  “……差不多,做完了。”
  一个阶段完结了。这样一来,我就只剩一样东西了。
  啊,但是。就算我拼死完成了复仇。还是有无尽的遗憾、无法排遣的苦闷。
  我明明知道复仇这一行为无法产生任何东西,只是清算而已。我依旧有愿望,依旧祈求夺回某些东西,一如既往。悔恨依旧堆积如山。
  为什么,我没有先杀掉呢。如此自责的心永无终结。
  为什么,要被那种家伙杀掉呢。悔恨的泪水,在夜风中冻结。天仍未放晴。我眼中的虚假的光明,将持续不断地给予我惩罚,真正的黎明,以及黎明前的夜晚,还很遥远。
  我靠在轮椅上,疏于维修的车身嘎吱作响。连我似乎也要粉碎了。我听着车轮的悲鸣。这就是我所能弹奏的旋律。
  她、她、她、她、她。
  她、她、她。
  她——

  “本应是由我,吃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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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尾字幕 悲剧与复仇的开端与终结


  “你是把喜欢吃的东西放一开始那一派?还是放最后那一派?”
  我向一名年轻人提问。他现在的脸,正可用“茫然自失”来形容,皮肤之下同时流淌着血液与绝望。他呼吸紊乱,哽咽得脸色发青。他没有回答我的提问,但我很有耐心地等着。事到如今,再等一会根本算不上折磨。
  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旁边正在被吃掉的女友吧。话说回来,她的绝大部分已经被吃掉,剩下的大多是啃不动的大骨头,连脑浆都用勺子舀起来吃了,肯定已经死透了。因为我还不能吃得太饱,所以稍加品尝后,我就在一旁看着同伴狼吞虎咽。这些家伙,简直就像一群贪得无厌的老鼠。
  就不能吃的更矜持、更有一点品味吗?不过吃人的机会不常有,那种美食当前无法自制的感觉,我也不是不明白。
  连我自己,也有一些亢奋。但那只是用手盖住就能轻易熄灭的火苗。经过数十年的燃烧,我的身心都将迎接终结。曾经奋力锻炼过的肉体,也和常人一样平等地衰老。
  “年轻,真好啊。”
  我真的感到羡慕。那个老太婆的回忆浮现在脑海,我不由得露出怀念的微笑。
  现在我已经不能再叫她老太婆了啊。
  “我呀,是把喜欢吃的东西放在最后那一派的。”
  我自己回答了最初的提问。某种意义上,这也像一种忏悔。
  若不是这样的习性,我本不用投身于复仇,就能安稳地、毫无阻碍地——
  将“她“,吃掉了。
  “你就是拓也对吧?真是巧啊,我也是‘拓也’啊。”
  我故意这么说,对他笑了笑。倒在地上的他——风间拓也,似乎完全不懂我在说什么。嘛,从他的角度来看,我的话根本不重要,我非常地予以理解。
  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渐渐消失。
  那股悔恨,我无比了解。
  “我名叫‘坛宅也’(注1)。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译注1:日文的“宅也”与“拓也”同音。)
  “毕竟有代沟,他不会有反应的啦。”
  同伴中的一人插了句嘴。嘘,我挥手作势要赶走他,他讨了个没趣,将脑袋缩了回去。这群家伙只要闭上嘴吃“前菜”就好。
  “我是这么向你父母自报家门的呀。大概你没机会听他们说。”
  算好时间,他们也快收拾掉“前菜”留下的骨头了,我又向他搭话。
  这次我用了会引起风间拓也兴趣的词语,果然有效果。
  “父、母?”
  风间拓也终于露出一点反应,看来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了。
  又或者说,他无法直视现实,只是机械性地做出反应?
  如果给他一些时间,对残酷无常的命运的愤怒,将令他沸腾起来吧。
  不过,风间拓也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是看着你父母出生的。之后养育他们的,也是我。”
  撮合他们,并使他们生下风间拓也的,也是我。
  你是在他人的期望下诞生的。在我数十年不断的热切期望下。
  这份祝福在今天成为了现实。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
  “你和你的父母毫不知情地长大成人。毕竟你们是‘家畜’啊。”
  所以,被我吃掉也是理所当然。
  风间拓也整张脸连同嘴唇都变为青紫色,看着我的眼睛,瑟瑟发抖。最近皮肤松弛,变得皱巴巴的,不过眼神似乎还不输当年。
  “你真的和你的父母一模一样啊。在我看来就是如此。”
  毕竟我可分不清猪和猪的子孙长大后的样子。
  我微笑着,开始说起往事。
  那难以忘怀的赤红与疼痛。
  “你知道吗?几十年前,我差点就被你的爷爷奶奶们杀了啊。”


  不知她和她周围的亲戚是如何察觉到我的异常呢?我一直细心地将它藏好,戴着假面度日,但我的目的还是被看穿了。嘛,大概是我的“过去”被挖出来了。于是在一个夏日,制裁降临了。地点是某个人的家里。
  在她的邀请下,我去了那个地方。首先是背后被打了,下手的是后来在火口的别墅里杀掉的那个男子。朦胧中,我被带到那四个人的面前。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他们都是她的亲戚。其中坐着轮椅的就是她的爷爷。而且他们不是从事危险行业,就是很有社会地位,只能怪我事先调查不仔细。
  在那群人里唯一能算一般人的只有水川。其他人无论如何教训我,在社会上都不会有问题。而天生丽质的她很受亲戚们的宠爱,像我这种抱着“吃掉她”打算的人,他们不可能放过。结果,我被他们狠狠地打了。
  饶了我吧,请不要再打了,我不停地重复求饶的台词,并没有换来他们的原谅。我承认道歉没有诚意,但没办法啊?美味佳肴就在我的眼前,我怎么忍耐呢?我并不是那样的“人类”啊。
  结果我被不停地打,反复地踹来踹去,数不清鼻梁被从右到左打折了多少次。虽然我拼命保护自己的牙齿,但渐渐感觉不到室内的炎热,眼睛也肿得看不清前方了。
  这时,她开始对我这样子产生同情,开始辩解自己还没有被我伤害,也许一切只是一场误会。然而我确实想吃了她,她的这番拥护大错特错。当然,我并没有反驳,想着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保住一条小命。他们这顿打如同活生生的地狱,让我不由得这么想,吐出的血也并不是演技。
  在我紧紧抓住这一丝生的希望的同时,我也在害怕如果被迫与她分开,梦想会离我远去。虽然她的脑袋像花田一样缺乏危机感,但她周围那群家伙不会允许的。我无计可施。
  我的性命与梦想,眼看就要一同被杀了。
  我像一团烂泥躺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的发展。连一点反抗都做不到,只能听着头顶的蝉鸣声等待时间流逝。我的心境就像躺在马路上被慢慢晒干的蝉。
  就在即将被杀之前,状况突变。
  没错,竟然有个傻子把房子点着了。
  面对盛夏的纵火魔带来的火灾,那些家伙也乱了阵脚。他们发现得太晚,火势早已蔓延开来。当火粉飘进房间里时,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于是,他们扔下我逃了。
  她也不例外。她判断我的性命不值得她冒生命危险去救,但这一判断反而将她逼入绝路。
  在蔓延的火焰作用下,墙壁突然倒塌,把她埋在了墙和地板的夹缝间。她惨叫起来。好烫、好烫,救救我,她发出痛苦的悲鸣。蛋白质烧焦的味道飘散开来。
  其他的家伙也暂时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但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和地位,最后并没有去救她。
  最后,我也扔下了她,逃了出来。
  我真的不想把她丢在那里。
  我好想将她带回去,吃个精光。无法忠实于这份渴望,使我悔恨得痛哭流涕,但我只能将她逐渐烧焦的身体扔着不管。即使知道我会终生后悔,我仍然选择活下来。主要原因是脸太疼了。疼痛能将人的愿望从根本颠覆。人总是一边祈求逃脱痛苦,一边生存于苦难之中,真是矛盾的生物。
  我拖着濒临极限的身体,漫无目的地在建筑物中徘徊,左半身也被压扁了,但还是活了下来。
  和她一样,我也被倒塌的墙壁压倒。但墙壁另一侧就是院子,于是我朝着有光的地方匍匐前进,总算逃出生天。我不知道神和命运之类的是否是正义的伙伴,但我被打成那个样子,也许是博得了一点同情。
  为了躲开他们的视野,我绕到屋子背面,徒步走到远方的医院。那时候左脚似乎还能动。又或者是因为我强行驱使它,导致本来能痊愈的伤势恶化了。总之我神志恍惚地离开了火灾现场。
  这都是为了不让那些家伙察觉我还活着。
  早在那时候,我已经决定要复仇。
  我复仇的原因,可谓这世界上最单纯的理由。
  夺走食物的怨恨,可是十分深重的。


  “要不是那些家伙做的好事,她本来不会白白地死掉。”
  于是我发誓要向他们复仇。夺走我的梦想的人,我绝对不能原谅。他们将我对她流下的口水变成了眼泪,这要我如何原谅?为了报复他们使我的梦想变质,我也要夺走他们的梦想。
  这就是驱使我走到今天的根本动机。它非常的简洁。
  但它也坚如磐石,难以击碎。事实上,到最后也没人能阻止我。
  走到现在,我离终点只剩两步。
  这番话,不知风间拓也有没有听进去一半,他以空虚的声音问道:
  “我的,父母……”
  “我杀了他们。他们既然生下了你,也把你养得差不多了,就没必要留着了。毕竟流着那些家伙的血脉,不能任他们在野外乱跑。”
  他们只是促使风间拓也出生的养分和饲料。完成了这项任务后,他们就只是食物而已。凡是那些家伙的血,都要由我吸收。
  “水川的女儿和土方的儿子生下了小孩。而火口的女儿也照我的计划生下了小孩。这两个小孩结合在一起生下的就是你,风间拓也啊。”
  将四人的血脉合而为一,就是风间拓也。
  我好想尝尝他的肉的味道。这成了我新的梦想。
  “撮合我父母的人,就是……”
  风间拓也颤抖着自言自语。哦?原来他们是这样称呼我的。
  “确实没错。你因此出生了,这不是万万岁吗?”
  我的话至此暂时告一段落。我离开风间拓也身边。准确来说,我走近旁边男子和桌子。
  “我好期待啊。来,差不多是时候……”
  “确实,我也十分期待。”
  说着,我抄起了桌子上的切肉刀。
  “隐士大人?”
  面前的男子皱着眉,看着我反常的样子。所以说,谁打算归隐了?
  接下来我要证明给你看,我还远远没退休呢。
  “当年的本事……究竟还剩几分呢?”
  最近我没有锻炼了。也到了不能锻炼的岁数了。
  我举起沉重的切肉刀。首先就试试切断面前男子的脖子吧。
  明明这是一记偷袭,瞄准的也是毫无防备的位置,刀刃却只没入一半。他的双眼震惊地朝着我,视线交汇。我不自觉地回以胜利的微笑。随即我的右脚踢动桌脚,同时刀刃从脖子拔出,鲜血喷溅出一道鲜艳的弧形,男子应声倒下。停下因反作用力后退的车轮,压制紊乱的气息,全力驱使车轮向前转。
  我冲向还没有搞懂状况的肥胖男子侧后方,错身而过时挥出刀子。脖子和下巴全是脂肪块,手感很迟钝。我拔出刀子,改削为刺。刀刃横向刺穿嘴巴一侧,然后从另一侧贯穿,将他的脸分成两半。我的身体自然而然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意识到我心怀不轨的丑陋男子终于动了起来,要呼叫在外等候的部下。我绕过桌子,冲向不记得名字的男子身旁。
  等他们安排好地点和绑架流程,并把碍事的人吃掉之后,这三人就没用了。对于风间拓也,我一片肉都不会让给别人。
  正当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大叫那一刻,我掷出手中的切肉刀。回旋的菜刀斜着击中他的脸,虽然没有切出很深的伤口,但冲击力使他往后仰,刀上粘连的血液溅到他脸上,化为了眼罩和鼻栓。他向后摔倒,活像一个达摩玩具。此时我已经靠近,并捡起菜刀。
  我也没时间废话,立即下了毒手。
  一瞬间,这里多了三具尸体。
  我没兴趣吃掉他们,也没有精力这么做。我粗重地喘着气,好几次都要噎住了,全身仿佛都要爆裂成碎片。肋骨之间巨大的空洞感,令我无奈地笑了。
  我就把身体的悲鸣,当做是对人生最后一场武打戏的喝彩吧。
  这几个人临死前也吃到了一个不在预定计划内的有活力的女子,以饿鬼来说算是幸运的死法。
  “好、嘞。”
  菜刀沾满黏滑的血液,已经无法使用了。我将其丢在一旁,看着风间拓也。风间拓也的眼神告诉我他还很混乱。喉咙微微颤动,似乎是想惨叫却做不到。和我以前杀掉的人十分类似的反应。看来他真的是个普通人。
  说不定,人的血统并不能决定什么。
  “我不会那么粗鲁。连你的每一片骨头,我也会捣碎了吃掉。”
  我一直是这么吃过来的,多亏这习惯,我的下巴被锻炼得十分结实。转动车轮。它与我一同行进,一同衰老,如今它弹奏着窘迫的旋律,发出如同悲鸣的音色。老婆婆赠予我的双脚啊,感谢你带我走到这里。我抚摸着车架,向它道谢。
  不论老婆婆的真心如何,它毕竟协助我实现了梦想。
  我来到动弹不得的风间拓也面前,取出专用的刀子。
  这是专门用于从骨头上剔除肉的锯齿刀。
  未经允许,外头那些部下不会进来。再也没有人能阻止我了。
  眼前的美味佳肴,正是我人生最后一场盛宴。


  如此美味,正可谓天上甘露。
  仿佛有蜜汁荡涤了全身,净化了一切怨恨,融化了僵硬的身心。能令我腐烂的危险与快感从舌尖流入,滋润了喉咙。
  我仿佛像传说中的吸血鬼一样年轻了十几二十岁。光是舔舐骨头都爽得直冒鸡皮疙瘩。只是舔一下而已啊?一想到我可以不断品尝如此美味,直到把骨头磨没了为止,我差点像条狗一样开心得失禁。
  割开肉体,剔出骨头,吮吸,啃咬。在此过程中,悲鸣和恸哭一直折磨着我的耳朵,但天底下肯定找不到比这更愉悦的事了。
  发现自己生命的意义的人是幸福的,而实现自身意义的人必将享受至福。人的幸福就是如此产生的,对此我坚信不疑。
  太幸福了。无论他人怎么说,现在的我肯定是幸福的。
  可惜啊,如果那时我把她吃下肚子,又该有多幸福?在此幸福的时刻,空虚的悔恨仍然紧紧地抓着我,然而我不可能知道一切“如果”。无上的幸福不能从永远的沙漠中挖掘出来,只能向地平线的彼端探险。尽管悲哀,但“如果”并不能带来幸福的。
  因此,我要细细品尝来之不易的幸福,连骨髓也要吸吮干净。
  我准备了各种用于打碎骨头的道具,但还是越吃越累。渗出的汗水模糊了双眼,呼吸愈发急促,血液的气味也开始令我厌烦。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停下进食的手。
  从手指开始,到上臂。手肘。肩膀。胸部。下颚。鼻子。咬断眼球,把嘴唇像火锅料一样切下来。不知何时,悲鸣消失了,耳畔充斥着咔哧咔哧地咀嚼至福的声音。在这祝福之音中,不时传来车轮的音色。
  带着痛楚的幸福,被我装进了胃袋。


  结束了。
  不知不觉就结束了。真想把它们吐出来,再次含在嘴里咀嚼,这份愉悦与幸福充满我的全身。肚子好重。如此大量的食物,衰老的躯体根本不能承受,然而一眨眼间,等我回过神来,它们已经消失了。我打了一个带着血腥味的饱嗝,慢慢揉搓着翻江倒海的肚子。黏稠的血液令我有点恶心,于是我抬头稍事休息。
  眼泪突然自脸颊滑下,擦了几次还是滔滔不绝。这是感动的泪水?还是惋惜于这份感动渐渐稀薄?我无法区分。饱和的感情支配了我,手脚都麻木了。食指无规律地微微颤动。身体的每一角落都在讴歌着生命。啊,啊,我忍不住呻吟,继续沉浸于至福之中。
  当幸福来到尾声,我重新面朝正面。我想趁余韵如流星般消逝前,把下一件事完成。这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那家伙的幸福。
  毕竟,我的幸福已经结束了。我有充足的证据证明。
  所以,我不再畏惧死亡。
  为了拉下一切的帷幕,我将地上的尸体放着不管,回到大厅。


  一个人若是达成了上天赐予的目的,他就当死去。
  换而言之,若他尚未实现自身的意义,就必须活下去。
  中途死去的“她”,也是有罪的人啊。
  “………………………………………”
  当我见到“她”时,会有怎样的表情?
  我所追求的一切,今日都已实现。
  余下的只有一样东西。为了心灵的平稳,从那一天起,我不断热切盼望着它。
  黑暗,即将降临于我。
  “哟,羽澄。我想你也差不多该来了。”
  面对撞开门进来的这名老婆婆,我语调轻松地搭话。
  外表酷似赤佐老太婆的羽澄,拖着老旧的义足走向我。我知道,她要来杀我。
  羽澄并没有刻意隐瞒,早早拿出了凶器。她手持之前躺在饭厅地板上的切肉刀,像是手捧一束鲜花,走了过来。
  随着羽澄越走越近,她的样貌不断改变。每走一步,喜怒哀乐都争先恐后地浮现在脸上。其中“喜”和“怒”最为鲜明。和我的复仇一模一样。
  到了这岁数,脸部早该僵硬了,但羽澄还是很有精神。第一次见面时的胆怯早已无影无踪,现在也能露出这么棒的表情了。
  “我和你的爷爷原来是同一个人。当我调查到这一点时,才终于恍然大悟,明白老太婆为什么找到了我。”
  我的食人性是隔代遗传的产物。这大概也是我之所以“杀死”父母的缘故。我不会说一切都是爷爷的错,但从懂事以来,我无法辨别人类与猪牛之类的差异,对此我也没有办法。
  也许有地外生命体的血液混入了我的体内吧。
  顺带一提,赤佐并不是我的奶奶。我的爷爷和另一名女性结婚,生下了另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父亲。就这样,我和羽澄各自出生在不同的家系里。
  这让我不禁回想起老太婆的一句玩笑话。
  嘛,我确实很像羽澄的爷爷,毫无疑问。
  “正因为我和爷爷很像,才被带到了你身边。”
  羽澄无法完成对爷爷的复仇。还没来得及复仇,爷爷就迎来大限死去了。赤佐老太婆认识我时穿着丧服,也是因为她刚参加了葬礼。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
  然而,羽澄对此无法接受,于是她策划的复仇,就是杀掉一个长相神似的代替品泄愤。
  因此她一直等着我衰老,直到我变成她爷爷的样子。
  简而言之,羽澄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
  说不定是赤佐老太婆想出了这个办法。
  “来 ,羽澄。放心杀了我吧。”
  即使我死了,也不会有人为我报仇,无需有后顾之忧。
  而且,现在我正处于幸福的顶峰。把这种人一脚踹下去,肯定令人神清气爽。
  达成所有目的的我,等同一个死人。
  所以我既不害怕,也不会留有悔恨。
  羽澄手握切肉刀,矗立在我面前。只见她嘴角在动,仔细听是在哼《大逃亡》的主旋律,这和眼下状况太不搭调,我不由得笑出声。
  然后羽澄首先切断了我的右腿。剧痛伴随着血液一起喷涌,我从轮椅上摔了下来。“好痛、痛死了、救命啊”,我哭喊着各种求饶的句子。
  但不管我如何哭喊,羽澄都不会停手。
  怎么可能停下来呢?对吧,羽澄?
  我明白的,羽澄。我想对她笑一下,但刀子又刺入右脚,剥夺了我的想法。
  右半身被切割时就是活生生的地狱,左半身被刺入时则仿佛是天堂。随着肉体一段接一段的消失,我眼睛里的光芒也渐渐暗了下去。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我就能安静地沉睡于黑暗中。毕竟我肚子早就填满了,难免产生睡意。想关上灯很简单,不过趁机为别人做点贡献也不错。所以由羽澄杀死我是最好不过了。
  她应该不会吃了我吧?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否定这样的复仇。
  顶多会觉得这样不太礼貌。
  将我的四肢基本解体后,羽澄也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她的目光仍然炯炯有神,很有干劲。如果老太婆看到孙女这个样子,会怎么说呢?有其祖父,必有其孙女吗?还是后悔把羽澄交给我呢?
  羽澄以染满血迹的菜刀为手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你都这岁数了,不要再玩了,赶紧直入主题吧!我甚至有了这样的想法。她把我翻成仰面朝上,反手拿着刀。是要一刀刺进我的胸口?
  她的牙齿在颤抖。是喜悦的颤抖吧?她的眼睛在抖动。为什么要忍住高兴的眼泪?真是奇怪的家伙。我向上凝视着她纤细的下巴,突然有点理解未曾谋面的爷爷的想法。这家伙,真的很可爱啊。
  那个小小的孩子,现在长大成人,要将我杀死了。
  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啊。
  正当我沉浸于不可思议的满足感时,刀子终于向要害挥下。我已无力挣扎,只能注视刀尖没入胸口。
  胸口被异物撕裂了。我的身体像泥土块一样碎散开来。有什么东西咕嘟咕嘟地从胸腔涌上嘴里,我把它吐了出来。本以为是血液,但其实是空气。
  大量的空气从嘴里漏出。随后,喜悦的声音如歌一般回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夜晚来了。
  我终于能下沉到黑暗之中。
  心脏破裂的瞬间,我的视界完全被黑暗遮蔽。夜晚终于如我所愿地降临了,但酷烈的疼痛让我无法全身心投入到喜悦中。胸口好痛,痛得像要裂开一样。事实上它确实裂开了。怎么还没有死,我是有多顽强啊?
  好想赶紧死掉,让我能再次享受安眠。还要多久才能越过那条线,从这折磨中解脱?
  我一边挣扎于痛苦中,一边焦急地等待。
  ……这时,我突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本小说。讲的是经过研究,发现一名死后仍然有意识的男子的故事。死后残存的意识使他不得不永远承受刻入肉体的痛苦,就是这么一个残酷的故事。
  我想,人最大的恐惧莫过于此。这样的死法,我绝对不愿意尝试。
  那么,人的意识会前往何处,又在何处消失?
  莫非我吃掉的人,都还藏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
  至今仍未断绝的意识令我微微感到恐惧,我祈祷着。
  我在命运的胃袋中翻滚。
  在被消化殆尽之前,我拼命地诉说着唯一的心愿。
  快点,谁来把我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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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想读简单明快的复仇题材,写一本吧。”因为听编辑这么说,我就写了一本。
  要问哪里简单明快?当然是复仇动机。超好懂吧。


  说一件毫无关系的事。在看时光机器系,或者说时间旅行那种电影时,看到描写时间旅行或者时间悖论的场景,会忍不住说出“这里不对劲!有漏洞!”的吐槽。但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人经历过时间旅行,怎么能指出其中的漏洞呢?我不由得想,我们不知不觉间建立了对时间的根深蒂固的常识,如果能将其摒除,我们对时间的认识应该会大幅进化。最近空闲时我思考了这种事情。没什么意义。
  再说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我很喜欢《炒翻天》(注1)。
  (译注1:《炒翻天》是1995年到2000年在日本漫画杂志《周刊少年Champion》连载的料理漫画。作者是西条真二。以上摘自维基百科。)


  这次也承蒙编辑M氏(这么写看起来像是超短篇小说的登场人物)的关照。我问他明年能不能参加电击小说大赏,结果被他说“请自重”。另外,我也要向负责插画的のん老师表示感谢。看到那么可爱的插画,总觉得要是写一本温暖人心的作品就好了,不禁对登场人物有些歉意。
  然后,我还要对不知为何在和电击有关的活动里被人求签名的父亲,以及什么都不许我写的母亲表示感谢。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本了。今年也发生了很多。
  还发生过去电击文库编辑部时被人错认为钢普拉王的评选委员的事,不过我还是很有活力的。明年我也会继续加油,请各位多多关照。


  入间人间






那怎么行呢,报复社会就是我翻译的原动力啊
毫无预备知识地看完了序章后那种绝望啊

我曾经以为自己可以成为打字机啊,直到第一天我坐在电脑前弄了几个小时,发现才搞出两页纸……




果然通过序章散播了负能量,我真是太开心了O(∩_∩)O重新振作了翻译的勇气
嘛,果然断在序章这种坑爹的地方,真的不是人干的事吧……原文的序章和第一章合起来才构成了故事的开头
也许再有几天就可以把第一章赶出来,到时候第一时间放上来~希望继续支持

P.S. 要读真正的白人间,可以试试《我的小规模奇迹》和《笨蛋全裸向前冲》~


放出第一章,序章加上第一章才构成了故事的序盘。
同时库存也正式告罄啦www
其实本来想翻完第一章再放上来的,不过以我的龟速,如果不挖个坑,恐怕没有毅力坚持到翻完
不管怎么样,全书已经翻了相当多了~为了让更多人看到这部作品,我会努力爆肝的!




在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对前两章的感想和您是一样的:悲哀、愤怒与热血沸腾。
当一个人以最残酷的方式失去了自己的一切,留给这个人的所有选择,就只剩下复仇。
复仇不是为了告慰在天之灵,也不是为了制裁罪恶。只是为了自己的心安,必须将所有悲哀与愤怒都发泄在仇敌身上。
也许最聪明的做法是任由时间磨平心底的抑郁不平。这样一来,男主确实有可能获得新的幸福,但那等于背叛、否认极端愤怒的自己,即使得到幸福,那个人也已经与现在的自己截然不同。
所以虽然复仇是疯狂选择,但是从感情上我已经代入了男主,对他的选择有强烈的共鸣,所以在阅读第一章时,我同样感到热血在沸腾。
对一个疯子产生如此强烈的代入感,如果没有入间人间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是根本不可能的。
某种意义上,这是这部作品最恶劣的一点……

我对您的猜想为何非常感兴趣,但作为一个知道后面剧情的读者,我只能保持沉默了。
我会努力翻快一点,让您尽快看到后面的内容。感谢支持~


放出第二章。现实事务繁忙,短短一章断断续续花了几个月……万分抱歉orz




您的蛋碎就是对我最好的鼓励(鞠躬
温柔细腻纯爱故事是我加的,请不要怪到作者头上www真正的白入间还是非常治愈的,如果没读过的话不妨一试,可以参考之前楼层提到过的作品
话说,大哥你很若无其事的剧透了什么……那本我还没看诶



放出第三章!

这次贴子没有因为拖得太久被自动锁,真是奇迹……


本帖最后由 guiguwj 于 2017-7-5 03:52 编辑


时隔两年的更新,嘛,肯定是没有人等了233
不知为何新提交的译文需要审核……
最后两章会在年内弄完,大概……





终于翻完了感谢各位的等待233没有咕咕咕到明年真是遗憾。




要完全理解和还原入间絮絮叨叨的心理描写,我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混乱模糊的动作描写也非常蛋疼。。。当然这和入间本身不太擅长动作描写有关

总而言之,主要是与自己的懒惰做斗争。。。

PS: 刚好看到您昨天填完一个坑,真是巧合233看起来挺有趣的小说,而且也和吃有些关系,我有空读一读




感谢支持,希望看完不要打我(逃
竟然还有入间专门的粉丝贴吧吗,我还以为这东西根本不存在的



序章是风间拓也视角,之后所有章节的“我”都是坛宅也。序章和终章在时间上连在一起,只是叙述视角不同

这本小说在入间人间的作品中也是相当异色的作品,其他作品既有很多纯粹治愈向的描写日常的小说,也有一些猎奇残酷的文字,但都没有这篇那么充满恶意233




感。。感谢支持(鞠躬

拖了三年拖出这个质量,我自己都觉得惶恐。。

至于这个作品除了你说的这两点还有什么。。大概就是入间那细腻到接近炫技式的情感渲染能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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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炸我 平民
呕——,太猎奇了

3 年前 0 回復

hajio 勳爵
完结恭喜。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总是记得这是一本没看完的姑且能算是青春恋爱为主题的故事,可能是被时间和自己欺骗了。
看到后记才是真正地恍然大悟。

“想读简单明快的复仇题材,写一本吧”
(我想象中的)入间人间听罢,“哦,简单明快,OK”

明快倒还好说,估计入间人间不会去写“简单”的故事吧。

6 年前 0 回復

MicHaeLpwh 勳爵
恭喜,2018回來發現已完結

6 年前 0 回復

noi19 平民
翻到这本竟然完坑了,恭喜烫!(弃坑羞愧难当)

6 年前 0 回復

WJLCTLGSY 平民
感谢翻译,但入间人间的轻小说有点不敢看呢

6 年前 0 回復

黑色流星123 騎士
三年多将近四年了,没想到现在译者终于把这个大坑填上了,感动中……

6 年前 0 回復

hpjany 子爵
玛德。。。又是这种,入间到底是在脑子抽筋还是没抽筋的情况下写的啊,这么喜欢报复社会

6 年前 0 回復

高丸友士 子爵
當作者提到長女吃的肉是超市的特卖品時,我不爭氣地笑了出來。

6 年前 0 回復

txc726510484 騎士
首先感谢翻译~ 翻译的质量已经很好啦~ 

[反白剧透注意]
把叙述性诡计和完美的伏笔回收去掉之后,这剩下的都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最后心疼一下等了几年等来这种结局的自己...人间你还是去填安达与岛村的坑吧orz

6 年前 0 回復

cy19900716 伯爵
其实复仇时根本不问为什么那几个人会把妹子吃掉就感觉很不对劲了,一般人难道对于这种生吃人的剧情会不闻不问吗?
复仇理由有很多,因为自己吃不到这种可以看出入间确实还是那个扭曲的入间……

6 年前 0 回復

komicjack 勳爵
实在是太。。。读懂了序章和终章是连起来的之后我现在只想吐。。。

6 年前 0 回復

minispace 伯爵
友情提示,本作品需备好零食或小吃再看。否则
。。。
。。。
。。。
。。。
。。。
。。。
空腹吐起来会很难受的。

6 年前 0 回復

盖亚特凯撒 侯爵
感谢翻译,感觉有点沉重的书呢

6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好恐怖的小說  心怕怕 

6 年前 0 回復

GhostMars 騎士
本帖最后由 GhostMars 于 2017-12-28 19:22 编辑


我真的以为是个纯爱故事(摔),企图被入间治愈的我

6 年前 0 回復

wloong 伯爵
看起来就像一个周而复始的复仇剧,有点让人怀疑开场主角是拓也还是风间拓也,但是结局部分这个循环被斩断了,故事也宣告完结。
老实说开始的“纯爱”的对爱失去的心动也很催泪,但是到结尾的自白我又分不清了,是不是男主老了,记忆出了问题呢?女主是被吃了呢还是被烧死的呢?!难道开头的也只是男主的妄想?!
入间人间是不是在抱怨这个人吃人的社会呢?!

6 年前 0 回復

waox1234 王爵
是入间人间,是我最喜欢的入间人间!
(啊,现在变成百合作家了上面这句话应该划掉)

我好像曾经也被剧透过,但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已经成功把剧透忘掉了哈哈哈
完美的阅读体验!

即使只是一个复仇剧,只说入间老师笔下特点鲜明却又有着入间风格的超然的角色们就足以打8分
我也猜测过人物反转这方面的叙诡——但是居然是时间轴上就设下了陷阱!
好想有一天能写出入间老师这样温情的作品啊

6 年前 1 回復

stdm 公爵
一口气看完,心情异常沉重。。没想到男主才是食人魔,那难道开头的是男主的妄想?
第一读入间人间的小说就是这种类型的,感觉不会有爱了。。。

6 年前 0 回復

  • Elietcher 平民 : 仔细看,开头的男主与后面的男主不是同一个人,第一章以后的男主策划了序章男主和他女朋友被吃掉这件事

    1 年前 回復

请叫我草泥马君 伯爵
原本以为是为爱复仇这种。。。结果。。。。。。。。有点猎奇呢

6 年前 0 回復

FirmamentTK 王爵
一口气看完在电脑前笑了五分钟,这剧情真的是有趣

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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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iguwj 伯爵
入间脑残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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