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叶コウ]再生的思考升华 1 Re·Union[台/简]


本帖最后由 せんり 于 2014-11-27 03:47 编辑


再生的思考升华 1 Re·Un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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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武叶コウ
插画:ntny
译者:卒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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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史无前例的大灾害彻底毁灭了世界。大地沉没于汪洋大海,人类移居至潜水都市,谜样敌人「残留体」威胁人类的生活,但人类仍然顽强存活下来。
  由于过去发生的时间,少年风峰橙矢拒绝身为一个普通高中生平凡度日。手中紧握着将想像化作现实的奇迹之力——思考升华,一度崩溃的少年对抗残留体的战斗中寻求救赎。
  「谢谢你捡到我。」
  直到少年与失去记忆的纯洁少女相遇。两人的邂逅正是世界再生的契机!第24回奇幻大奖<大赏>&<读者赏>得奖作品。

作者简介:
1993年生于神奈川县。获得第24回奇幻大赏<大赏>及<读者赏>,自此出道。幼小时在美国长大,于日本就读国中小学,高中时代则在杜拜度过。为了写作活动加上准备在4月进入大学,在前些日子回到日本。久违的日本耶!归国之前我好兴奋……没想到,日本的冬天居然会这么冷。真的好冷。也算是一次非常新鲜的体验。虽然我还是一位刚出道的新人,希望各位不吝指教

  「我……我是谁?」

  八王寺升——橙矢的打工同伴兼好友。个性轻佻,也是众人的开心果。主要作为驱动枪的整备,虽然目前只是一位新人,但对工作的热情不下于任何人。
  
  「我会尽我所能支援你。」
  
  风峰橙矢——高中一年级生,同时也是特殊研究机构的武装研究员。个性认真,不论对谁都温柔以待,但经历三年前发生的某个事件后,脸上不时流露出近似豁达的神情。
  
  「就算大家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
  
  穗实——在冬日寒空下雨橙矢相遇的失忆少女。好奇心强烈,脸上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为了取回记忆,决定与橙矢等人一同生活。
  
  「有橙矢在,才有现在的我。」
  
  天之河·史坦恩·埃尔·美阳——特别派遣调查室,人称「特查」室的室长,也是橙矢等人的前辈武装研究员。由于他的才华,正值妙龄的她已身负室长一职。虽然平常言行举止十分胡闹,认真时比谁都可靠,因此属下及同僚对她的信赖十分深厚。
  
  「呵呵,不好意思。我特别中意老实的男生,不由得就想捉弄你一下。」

  风峰春——橙矢的姐姐,个性温和待人亲切。过去曾是研究所首屈一指的武装研究员,活跃在最前线,不过目前是花店「春天蜜柑」的老板娘。
  
  「——哇啊!好——可——爱——!!」
  

  绯空翼——与橙矢等人上同一所高中的同班同学。国小国中到高中都和橙矢同校,孽缘深重。表面上态度冷淡,但很懂得照顾人,也放不下遇上困难的人。弓道社的社员。
  
  「咦?但是我记得,我前天不是也有和翼出去玩吗?」
  「是,是这样没错啦……话是这样说没错啦!……那次有没有牵手……」

  残留体——不属于任何生态系统的生物,被视为怪物。不同的个体具有不同的形状姿态。身体机能强大,加上其身体再生能力,生命力极度顽强。此外,残留体的头部长着一根形似羽毛的长条状泪晶。
  
  「消失吧」
  
  纯白花瞳(Elder Iris)——根据记录,一百五十年前,数座名为「花瞳」的高塔阻止了世界的毁灭。此为其中一座。塔底耸立于水深两万公尺的海底,露出海面的塔顶绽放着宽阔的纯白花田。同时此处亦是人类调查、研究、驱逐的对象——残留体的巢穴。有必要侵入塔内时,必须先让潜水都市潜入深海,与特定的入口连结后进行搜索。至于花瞳本身的建筑方式或诞生经过,详情至今仍然不明。
  鹡鸰——中规模的潜水都市,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技术国家而闻名。总人数约为五千万人,主要潜水领域以纯白花瞳为中心。此外,泪晶的获得持有率相当高,比例高达世界持有总量的10%。鹡鸰持有水准一流且数量庞大的独家技术,驱动枪技术之高超不在话下。但都市本身带有些许洁癖般的气氛,不常与外界交流。过去曾遭遇残留体跨越大海入侵都市的事件。


目录:
  序章 Reunion
  第一章 仰望深海而迷途—Under the Ocean—
  第二章 追踪调查—Who is a thief?—
  第三章 才没有白费—Young Shooter—
  第四章 微风中长羽摇曳—Innocent Smile—
  第五章 纯白花瞳—Re:Paradigm Shift—
  尾声 Welcome home  


名词解说:
  特设研究机构——潜水都市「鹡鸰」内最大且唯一的残留体对抗组织,别名「研究所」。秉持着残留体的调查、研究及驱除为中心主旨,运作至今。时至今日的海历一五二年,总成员数上千,拥有五十个以上的部门。
  武装研究员——对抗残留体的战斗专家,隶属于特设研究机构。操纵对残留体武器「驱动枪」。由于其职业特性,在战斗中失去生命的人绝对不在少数;虽然肩负组织的中枢机能,人数却低于总研究员的三分之一。
  驱动枪——为了与残留体抗衡而开发的特殊武器,能将思考作为子弹上膛,再以物质形态射出。其原理与思考升华如出一撤。驱动枪的层次与目前的火药武器完全不同,威力有时可超越武器的范畴。
  涅斯提——依据鹡鸰的自创规格研发而成的驱动枪调律装置。属于型号的初期机型。主要工作为驱动枪的细部调整。核心机能为高度的演算能力,是负责整备驱动枪的调律师们不可或缺的工作伙伴。
  思考升华——对思考产生的想象附加质量,使想象实体化的技术。也是一种现象。曾经拯救一度毁灭的世界而成为契机的代名词,同时亦有引发名为「暴发」的能量失控之危险性,因此仅限与对残留体战斗时使用。
  泪晶——能与任何外界刺激产生反应的「万能媒介」。在世界毁灭之后扮演着热源、导体、能量体等多重角色。由于其受干涉的性质,泪晶甚至能与人的思考产生反应,两者反应的结果就是人称「思考升华」的现象。
  残留体——不属于任何生态系的生物,被视为怪物。不同个体具有不同的形态。拥有强大的身体机能,加上身体再生能力,生命力极度顽强。此外,残留体的头部附有一根形似羽毛的长条状泪晶。
  长羽型——残留体中特别突出的一支,拥有出类拔萃的再生能力的个体。不仅如此,其拥有的战斗能力也异常强大。长羽型头部所附有的巨大羽状泪晶便是绝对的证据。另外,利用长羽所持有的浮力,甚至可以度过海洋。







序章 Reunion
  据说在并不是那么遥远的过去,世界毁灭了。
具体来说,大约发生在一百五十年又数个月前。学校的课程如此陈述——由于史无前例的大规模地壳变动,使得世界因此毁灭。咆啸的地壳撕裂海洋,潮水化作洪流卷起漩涡,世上每一块大陆,甚至连大海都随之坠入漆黑汪洋的狭缝。
大海吞噬大海,这未免也太离谱了。
死亡人数在瞬息间便攀升至以亿为计算单位。无数人坠入海中,即使遗体有幸得以留在地表上,但最终大地仍旧沉入了大海里——据说状况就是这么离谱。有人甚至认为,人类孕育的文明在这段期间内倒退了大约两个世纪。
崩坏与衰退。绝灭过后紧接而来的是死绝。正如其名——大灾难。
当然,这些毕竟是文献上的记载,可能免不了加油添醋。不过,当时留下的纪录也认为这说法已算是轻描淡写,其他的我也只能付诸想象。
我认为,世界的确曾经有一度被破坏得体无完肤。
——不过。
正因为世界并未就此终结,人类顽强地存活了下来。
世界遭受灾难蹂躏时,身为上天唯一赋予思考能力的动物,人类在心中描绘出自己能够存活的未来,并以实际行动展现了人的智慧。
将想象化作现实——这正是人类最熟练的日常行为。
世界就此转变。
数根巨钉镇住了刻在世界上的无数龟裂。
人造大地填平了几近崩溃的立足点。
曾经仰望天空的人类,在海面下发现新世界。
想象与创造。渡过逆境,繁荣降临。就如同「奇迹」二字一般。
我认为,人类的确让一度毁灭的世界重新再生了。
在那之后过了一百五十年又数个月。
过去追上现在,现在以未来的背影为目标向前迈进。
  思考升华——现在,我也仍持续行使着这过去曾一度拯救世界的奇迹。


第一章仰望深海而迷途—Under the Ocean—
  
  「……可恶!我认输!」
  超丢脸的投降宣言响遍整个房间。
  「嗯,感谢对局。辛苦你了。」
  语毕,坐在对面的胜利者——美阳小姐展露华美的微笑。
  隔着圆桌摆上两张椅子就成了即席的对弈场,盘面上的对决——一般称作战略型的桌上游戏。而这便是以我的败北作收的那一瞬间。
「这样一来就连败五场了……真丢脸。」
  「有什么关系。我有经验,你是初学者,输了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反过来说,只玩过五场就有这么好的表现,你应该为你的才华自豪哦。」
  能有位优秀的晚辈,我也很开心。说着,美阳小姐撩起她的一头长发。
亚麻色的长发舞出柔和曲线。身材纤细的她身穿样式前卫的便服,袒露的腹部叫人目光不知往哪摆。令人联想到猫的细长瞳孔中寄宿着知性的光芒。
比我大三岁的前辈美阳小姐伸手捻起一只棋子。
「不过,这类游戏越深入研究就越有意思,我很期待下次对局喔。」
「我也这么觉得啦,不过……我们在勤务时间玩真的没关系?」
「当然。在这里,锻炼思考能力不也是重要的职责?」
这里——也就是研究所内的某个房间。美阳小姐指向房内的地面,洋洋得意地点头。
趁特价时买的折叠椅摆在可供八人围坐的长桌旁,外加零星几株观叶植物。这就是这间房内的一切了。定期清扫的地面一尘不染,我个人认为,这应该是因为研究所是个特别讲究清洁的设施。
特别派遣调查室——人称「特查」的这个房间,就是我们的工作场所。
「毕竟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能悠哉玩游戏度过是再好也不过了。再说,只要调查命令一下来,马上就会忙到不可开交。」
「听起来好像满辛苦的……」
「哦?你怕了吗?这样可当不上人生的主角喔。」
你的日常生活就要自此开始了呢。宛若戏剧的开场白一般,美阳小姐如此宣言。
虽然我认为,如果找我当主角,恐怕会无聊到没半个观众进场看戏吧。
「不管是人生还是工作,我都不打算随便敷衍。打工也在今天正式开始了。」
只要是学生大概都会想要体验一次吧,课余打工。
  虽然我参加的打工和一般所说的「付出劳力取得相对应报酬」的打工不大相同。我的打工内容是在某研究所——说穿了就是在这个调查室当助手。
身为一位学生,长期休假——比方说从今天开始的寒假期间,就是最佳的打工时机。
「你上一次正式参与工作好像是暑假的事了?现在状况如何?」
我短暂地思考了一下美阳小姐口中的「状况」所指为何后,在她面前轻轻地转了转肩。
「我觉得身手没有退步。都休息了半年,我会好好表现的。」
我的打工主要集中在冬夏两季。事实上,研究所只有夏天和冬天忙得吓人,其他日子可说是悠闲至极。虽然我时常在放学后到调查室露脸,也从来没有遇到象样的工作,大多数时候都像今天一样,死盯着桌上的棋子。
不过,把游戏说成职务的一部分仍然看得出几分道理,就是人称这地方为研究所的由来吧。
「……呵呵。」
突然间,美阳小姐仿佛想到了什么似地轻声一笑。
「嗯?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想到又能和你携手合作就觉得很开心。虽然平常也常碰面,不知为何就觉得很怀念。从夏天开始期待到现在,总算有了回报。」
「……是,是这样啊。」
她满面笑容地说出这种令人欣喜的话,我不禁觉得有些害羞。
我开始从事这份打工是在两年前。时间久了自然就会习惯,所以对我来说,感觉上与其说是「好久没来这里了」,更象是「冬天又来了啊」这般自然而然地回到这地方的心情。
而习惯从未转变成厌烦,肯定是因为这里有照顾晚辈的前辈。
「我会加油,至少……要能当上人生的主角。」
「听你这样说我就更期待了……好了,差不多该把桌子收拾收拾了。」
能帮个忙吗?美阳小姐问道。而我也回答:没问题。
两人合作,转眼问便收完桌上棋子。没其他事好做,我们用调查室内常备的茶叶泡起了茶,悠哉打发时间。不过——
「哎呀。」
美阳小姐的视线扫过腕上手表,休息时间随之告终。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离席一会。」
语毕,美阳小姐单手勾起外套,挂在肩上。看来是准备要离开房间。
「你要去哪?」
「定期会议,室长之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差不多一小时就回来……对了,虽然时间还早,你要不要趁现在吃个午餐?」
「咦?已经这么晚了?」
抬头一看,挂在墙上的大时钟的短针已经指向正上方。十二点,现在已经中午了。
  我似乎比想象中更热中于桌上游戏,丝毫没有察觉。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点饿……啊,可是餐厅好像还没开?」
「你问餐厅开了没?」
我只是轻声地自言自语,美阳小姐的反应却非常惊讶。
「真稀奇。春前辈居然没有帮你准备便当。」
「不是啦,是我回绝了。姐姐她每天都很早起,还要准备开店。想说她已经太忙了,不想再给她多添麻烦。」
「这样啊,你真是体贴……但其实……」
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在意——美阳小姐含糊地细语,紧接着说:
「……不好意思,我太失礼了。当我没说吧。」
「这样啊,那我就忘掉啰。」
我也只能暧昧地回答。唉,她没说出口的话,其实我也懂啦。
不过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万一她追问我反而会不知如何回答吧。
「那……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啰?」
为了转换这难以言喻的气氛,我自折叠椅上站起身。原本以为准备出席会议的美阳小姐会一起离开,但她叫住了我。
「对了,我有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想问,你打算要去贩卖部?」
「嗯?是这样没错啦,毕竟餐厅现在也还没开。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只是想问,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连我的午餐一并购买?我打算等会议结束后再用餐,不过我怕到时候想要的已经卖完了。」
「没问题。你想要买哪个?」
「『激辣之星·灼热咖哩面包!暗黑篇~』三个,麻烦了。」
「听这名字应该不用担心会卖完吧……」
将超重口味的菜单在脑海中做好笔记,我拾起挂在椅背的白色外套穿上身。研究所建议职员穿着以白色为主色调的制服,而我也不例外。不过这并非硬性规定只是建议,像我们的室长摆明了就是我行我素。
看这小腹全露的打扮,在这季节难道不冷吗?
「怎么啦?看得这么用心。我的肚脐眼有沾到东西吗?还是你……啊,难道是这肉体挑起了你的情欲?」
「你,你在说什么啦!」
不是什么话都该讲这么直吧!
「有什么好害羞的?」
「我承认我是一不小心看呆了!不要逼我回答这种问题啦!」
「呵呵,不好意思。我特别中意老实的男生,不由得就想捉弄你一下。」
  美阳小姐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真是的,她开的玩笑对心脏有害……
不过,为了这点琐事就动摇,可没办法胜任美阳小姐的部下。再这样让她继续捉弄也没意思,我转身打算离开。
「啊,等等。」
今天被人叫住的次数也太多了吧。我再度转过身——
看见室长手中高举之物,我不由得紧张到全身僵硬。
「东西忘了喔。风峰橙矢研究员。」
室长的手伸向呆滞不动的我。美阳小姐身材高窕,手却小得令我吃惊。
美阳小姐脸上露出算不上苦笑的苦笑,大概算是微苦笑。
「这么轻易就忘了武装研究员的证明,这算重大过失喔?」
她递出了掌中反射着金属光泽的物体——浑身漆黑的手枪。
「……我很抱歉。」
我颇认真地自我反省,同时接过美阳小姐掌中的手枪。
黑色的大型手枪,重量却轻得宛如玩具。事实上,枪身内部构造大多为空洞——我的伙伴重量虽然轻盈,仍以其冰冷的触感在我掌中强调它的存在感,象是在抗议我的遗忘。
龙骑兵二式。我的伙伴,我的枪,我的——存在意义。
「别忘了随身携带武器——在这地方,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了解。答毕,我将漆黑的手枪收入腰间的枪套,轻拍两下。  

说得也是。要是忘了这玩意——不过,在研究所内要这玩意做什么呢。
「还满象样的喔,帅哥。」
「这个嘛……谢谢称赞。」
以苦笑回应上司的赞美,我握住门把并旋转。门开了。
「我这次真的要先去用餐了。」
「去吧。路上管好自己眼睛别死盯着别的女性研究员。」
「我不会啦!」
我转头大叫后离开了房间……还真够丢脸的。
……好,看来没别人在。
我确定附近没人,关上了厚重的门。
踏出一步——同时,冰冷的空气刺入肌肤。
研究所的顶楼杳无人迹。在防范坠楼的扶手的另一侧,都市街景连绵至视野的尽头。研究所占地面积广大,拥有数栋建筑物——当然也有同样数量的屋顶。我身处的这个屋顶高度最高,是研究员之间人气最旺的用餐地点。
不过现在正值寒冬,似乎也没人特地上屋顶吃午餐。
我从手提袋中拿出了今天的午餐。外表看起来上去是恰如「奶油松饼」这个名字所示的烤蛋糕类点心。撕开包装的塑料袋,送入口中……嗯,还不错。
「不过,还真的好冷……」
自言自语消散在空无一人的楼顶……不知怎地有点寂寞,我抬头仰望天空。
头顶上是蓝天一片。万里无云的深蓝天空,深到有些诡异,象是凝视深海一般的深蓝——这片宽广天空完全符合这比喻。话虽如此……
「……如果天空真的是海的颜色,又该叫什么名字才对?」
天空。眺望染遍深海之蓝的天空,我不由得苦笑。
原本天空该与海面的色彩相映生辉,但这片天空不同。一整片宛若涂满深蓝油漆似的天空,其实是些许光线穿透真正的大海——穿透水深数千公尺的深海产生的色调。天空与海的色彩完全相同,这只代表了一件事。
抬头却看见海。就我所知,只有一种说法能解释这状况。
本潜水都市「鹡鸰」,现正欢乐潜航中。
  仰望高空,在天空的深处有一道无法目视的墙。足以承受强大水压的阻隔墙形成透明无色的圆顶覆盖整个都市,保护潜水中的都市远离海水与水压。
「这次潜水到底持续多久了啊……?」
海空也差不多快看腻了。
潜水都市循一定的周期——每半年一次——大约会有一个月的期间在海中渡过。潜水期间照亮都市的人工太阳、在遥远高空悠游的硬鳞鱼类,对这个都市的居民而言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值一提的常识。
虽然话是这样说……这次潜水期也差不多快结束了,景色长时间毫无变化的天空,意外地令人感到无聊。
「算了,这种事随便啦。」
我捏扁了用过的塑料袋。用餐结束。我的视线扫向四周寻找垃圾桶。奇怪,怎么没有……啊,原来只是躲在水塔的阴影处没看见。迈出步伐:心想扔完垃圾就回到调查室。屋顶上这么冷,而且……该怎么说才好,一个人待在寒空笼罩之下,其实还怪寂寞的——
就在此时。
突如其来,真的非常突然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
我差点摔倒。踉呛了几步重新踩稳被绊着的脚。心脏噗通噗通地跳,但我不是沉醉在多愁善感中不小心撞着了头——我并没有要这种白痴。
水塔的阴影处。在阴影中支撑着水塔的钢条。就在那钢条旁边——
「……咕。」
一名少女正依着冷硬的钢条安稳地酣睡着。
少女身穿纯白的连身裙,以坚硬的灰色钢条为枕。在这寒风刺骨的季节中,裸露的的肩头十分显眼,不过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及腰的秀发。宛若光线穿透一般纯净透澈的,绯红长发。
荧光——也许是我的错觉吧,第一眼看上去,仿佛有发光的粒子轻舞在每一根发丝的尖端。浏海遮掩少女轻闭的双眼,眼皮下缘是一排修长的睫毛。小巧可爱的樱色双唇间不时传来规律的吐息声,似乎睡得正香甜。
纯洁无垢——不管是谁,见到她恐怕都会有这样的第一印象。
  虽然我凝视人家到足以做出如此巨细靡遗的描游,我依然没看出个头绪。
  「咦?……这,这是怎么回事?」
  状况是很清楚明了啦。但是,目前季节正值冬天,必须衡量是否需要采购防寒衣物的冬天。说得更正确一些,本日此时此刻,潜水都市「鹡鸰」的气象设定是「冬季」。虽然潜水都市与自然界完全分离,但内部的温度、湿度、风向都经过调整,与海面上的四季相符合。虽然是人工的,但冬天就是冬天,照理来说应该很冷。
  但是,一名少女居然在这个大白天——而且挑在无人的楼顶上呼呼大睡?
  「……不好意思。在这里睡觉会着凉喔。」
  总而言之还是先叫醒她比较好吧。我蹲下身,试着唤醒少女。
  「……呼……呼……嗯……」
  毫无反应。规律的鼻息依旧不变……。我想了想,决定再试一次。
「喂喂——……要睡觉换个地方比较好喔……?」
  「唔嗯…………没关系……我没在睡……」
  你哪里没在睡。根本就是在说梦话。
「我要起来了……起来了………咕。」
「明明就还在睡!」
  「呜!呜……好痛……」
  糟糕!一不小心在吐槽时顺手拍了少女的头。
「啊!抱歉!我不是……」
「嗯……没关系……我不在意…………好困。」
  「继续睡!?」
  这女生的睡眠欲也太惊人了吧!
「……话说回来红头发还真稀奇。是外国人吗?」
  就在我打算看清楚她的脸的那一瞬间,少女的身子微微颤动了。
  我以超高速向后倒退,同一时间,少女缓慢地把头从钢条旁挪开。
  「……呼哇。」
  打了个孩子般的呵欠,她有气无力地揉着半睁的双眼。
  糟糕。虽然我本来就想叫醒她,现在她真的醒了我反而觉得有些尴尬,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好困……唔嗯…………咦?」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身上那道阴影的来源——也就是站在正前方的我,少女拾起脸。
  洋溢在少女眼眸中的纯真光芒与我僵硬的视线撞个正着。
  啊啊——眼睛的颜色,是天蓝色的。
  「……你是谁?」
  少女满脸疑惑,说出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疑问。我差点口吃,勉强挤出一句:
  「这、这个嘛……我算是……路人吧?」
  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面对一位刚睡醒的少女,这台词怎么想都不对劲,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疑。
  「路人先生……?……那个……」
  不过要比可疑程度,眼前的少女也不惶多让。
  「……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啊?」
「我肚子饿了……不好意思,有没有吃的?」
咕噜噜。不晓得算不算时机正好,少女的腹部传出了咕噜声。少女害羞地按着自己的腹部。肚子会叫是无法控制的,我觉得没必要害羞啦。
不过,说到能吃的东西……美阳小姐点的超辣面包正沉眠在手提袋的底部。但如果要我把这玩意递给眼前纯真无邪的少女,我恐怕无法承受良心的苛责。这该怎么办。
「……对了。」
吃的东西也许有着落了。更正确地说,也许作得出来。
收在腰间枪套里的大型手枪。这把枪——有这把驱动枪的话,就有可能。
「你等一下喔。」
说完,我从皮革枪套拔出了漆黑的驱动枪——龙骑兵二式。
「咦?」
眼前的少女双眼圆睁,象是遭遇未曾预期的事故而不知所措似的。
对她的反应感到些许疑惑,我稍稍倾斜掌中爱枪的枪口,让轻如玩具的手枪勾着食指旋转一圈后,瞄准了我的另一只手掌。
接着,我开始整理思考——此时,少女又产生了新的反应。
「等、等一下等一下!太危险了!」
刚才的睡意仿佛在一瞬间抛向天边,少女哇哇大叫,举起双手在脸前摆个不停。用膝盖想也知道,这肯定是在表达她的焦急。不过……有危险?
「……?不用担心啦。」
别担心,我没有射穿自己手掌自残取乐的兴趣。
我以眼神安抚少女,这才开始慢慢压抑杂念。感觉象是逐渐沉入装满温水的浴缸一般。就连少许的情绪起伏也压抑到最低限度,尽可能保持精神平静。
也许听起来有点夸张,说穿了其实就是大家口中的「集中精神」。
「呼……」
重新摊开捏扁的塑料袋。背面标示着原料。小麦粉、牛奶、蔗糖……我将平常从未放在心上的名词一一烙印在脑海中。
口中不停复诵着材料内容,我将掌中手枪拉高到肩膀边,视线射入枪背上的透镜。透镜中映着我的手掌。然而,它的功用并非望远镜。
单眼的视线在透明体的中央汇聚为一直线。
「……好了。」
来吧,动脑时间到了。
——质地柔软——浅褐色——甜度……偏低——
  思考脉冲在我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下一个瞬间。
手中大型手枪的枪口喷出了透明的火光。存在于脑内的无数思维线彼此冲撞,火光代表思维冲击藉由驱动枪的机能而在现实发生。宛若打火石擦撞时喷洒的火星,若要以现有的词汇来形容,那大略可以称之为「意象」。
……烤蛋糕,差不多该长这样吧?
手握大型手枪。我轻轻扣下毫无抵抗感的扳机。
好刺眼——我的视网膜感知到强光。思维碰撞产生的火花朝四周以辐射状散出,随即朝一点集中。急违的质量膨胀造成了热能放光。在这一个瞬间,思考的产物「想象」被赋予了确确实实的「质量」,诞生在现实世界。
如字面上所游,只需一瞬间。来看看结果如何。
闪光消退,一个物体——正确地说,拥有质量的思考出现了。它违抗重力飘浮了短短一瞬,随即落入我的掌中,发出「澎」的轻盈声响。
「完成了。」
掌心传来柔软且温暖的触感。这正是小麦粉、牛奶以及其他调味料混合创造而成的——奶油松饼。
还不错。对思考赋予质量的现象——思考升华就此完成。
虽然用来作蛋糕是头一次尝试,看来确定是成功了。
「……咦?」
但是,对某人——眼前的少女来说,这成功似乎远远超乎她的意料。
「……咦咦咦咦?」
不知为何,少女象是目睹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打个比方来说,有点像驻足水塔上休憩的小鸟受了莫名惊吓连忙逃窜时的音量与模样。是怎么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明明就很奇怪!……啊,不对,我是说,这真的很惊人。」
她好像是觉得话说得太粗鲁了?没必要这么在意吧。
「请问……为什么蛋糕会从枪跑出来?」
少女的身子逼向我。怎……怎么会吓成这样。我被少女的气势压倒,答道:
「不是啦,我只是用驱动枪引发思考升华而已,怎么了吗?」
「曲洞枪……?斯烤生花……?」
没听过啦——少女说完,困扰地抱着头,口中喃喃念着「这是魔术?」、「没有机关也没有障眼法?」之类的话。……不太对劲,我和少女之间似乎有道沟通上的鸿沟。
在这时代,思考升华也不是多稀奇的现象吧——难道说……
「……难道说,你是第一次看到思考升华?」
「第一次?……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个,很普通吗?」
  少女的慌乱象是破了洞的气球般迅速消退。紧接着,她盯着我手中的奶油松饼猛瞧。看来成果还不错。
  「唔……嗯——?」
少女喃喃细语。好想吃又怕吃坏肚子的烦恼在脸上一览无遗。不过看她战战兢兢地把手伸向奶油松饼的模样,战况似乎逐渐倒向好奇心。
「……嗯嗯——」
用与恋人四目相望时的热情眼神凝视着奶油松饼,少女突然短暂呻吟。颤抖的手按住了腹部,细弱蚊蚋地轻声问道:
「……这,这个,我真的可以吃吗?」
这模样不知为何很是惹人怜爱。这本来就打算要给你的。而且烤蛋糕就是要趁着刚出炉时品尝,味道才棒。
「请慢用。味道如何我不敢保证就是了。」
  「谢,谢谢你!路人先生!」
  ——我的名字不叫路人啦。
  在心中吐槽后,我静候数十秒。眼前的空腹少女将淡褐色的即席奶油松饼送进腹中之后,很明显地恢复了精神。
「嗯……真的很好吃!这个东西,名字叫什么?」
  「这不就奶油松饼吗?……没吃过?」
  
「奶油松饼?」
那发音像极了在模仿遥远异国的词汇。
「你是说……甜甜的,小小的,有点像汉堡……那个叫什么?」
「那是马卡龙吧。」
除了都是甜点之外完全不同。看来她真的是外国来的?
目标达成,我将驱动枪收回枪套,重新面向少女。
「……话说回来,你怎么会在这屋顶上睡觉?」
我瞄了一眼水塔。也许问得太直截了当,不过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别的问法。
「嗯……嗯——?我刚刚没有睡着喔。」
「这要蒙混过去应该有点困难吧……」
回想起刚才的交流,我轻叹一声。少女似乎慌了手脚。
「那个……其实,我在等我妈妈。」
「你妈妈?……喔,原来是这样。」
外来访客在研究所里迷路其实并不稀奇。由于研究所的占地面积和其他设施相比等级可说是截然不同,信步游走眨眼间就会失去方向。
「路人先生,路人先生,请问你知不知道我妈妈在哪里?」
「先等一下,你只说『我妈妈』,不告诉我长相特征之类的我也帮不上忙。」
「特征?嗯……特征……妈妈?」
「为啥是问句。」
而且妈妈又不是一种特征。你该不会还没睡醒吧。
「那……那你为什么会坐在那边熟睡?」
「我只是想休息一下而已。一直等不到我妈妈来……」
「这、这样啊。不过天气这么冷,在外头睡觉会感冒吧。」
「会冷吗?我完全没感觉耶?」
少女身上只穿着单薄的连身裙,虽然嘴硬,但当冬天的寒风吹起。
「……哈啾。」
「明明就会冷嘛!」
「真的一点都不冷。只要动一动马上就会暖和起来,没问题!」
「……是喔。」
看着逞强的少女双手握拳,我使劲搔了搔头发。这该怎么办。从言行举止加上现场状况来看,这女生摆明了有点怪怪的。不过,就这样放着不管也不太好。她的母亲八成是这里的研究员,我总不能自己离开,抛下她不管。
「……简单说,你就只是单纯走失了?」
  「嗯嗯!我只是单纯走失了。」
带着毫无阴霾的笑容,少女如此描述自己的状况。
要是我一逮到机会就吐槽,对话只会在原地打转。我告诉自己,说话要尽量简单扼要。
「既然这样……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我带你去服务台,请人帮你广播,你母亲才知道该去哪边找你。」
  说实话,我也曾在研究所内迷路过。虽然那时年纪也不小了:心里还是不安到差点放声大哭。所以少女的心情我也不是不明白。
  听完我说的话,少女眨了眨那双圆润的大眼睛,双手并拢直直看向我的双眼。
  「嗯,嗯嗯?……所以……路人先生是个很亲切的好人?」
  不知怎的,这举动让我联想到小狗在散步时抬头仰望路人的模样。
  「也不是啦……亲切与否这点只能请你暂时先信任我了。话说回来,我的名字不叫路人。」
  我轻咳一声清过喉咙。每到自我介绍(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紧张,只有我会这样吗?
「我叫风峰橙矢。特设研究机构——也就是这里的研究员。请多指教。」
「啊,我知道了!请多多指教!唔……风峰橙矢先生?」
  「直呼名字就好了啦。还有,不习惯用敬语的话,不用太勉强。」
  这种别扭的感觉,在对话中其实满明显的。
  听了我的提案,少女仿佛松了口气似地放松了表情。
「嗯……那,我就叫你橙矢……可以吗?决定了,就这样啰。对了,你不是路人先生吗?奇怪,你假冒别人名字?」
  「哪有人会取这种名字。」
  我不由得苦笑。手伸向少女,少女握住我的手。我轻松地一把拉起她。
  少女的手远比想象中要冰冷。
「哇,你的手好温暖。」
「一定是你的手太冰了。」
  「会吗?……嗯,不过这样感觉好棒喔。」
  少女开心地上下挥舞着彼此相握的手。和刚才拘束的感觉相比,现在的她说起话来自然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力被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给拉走了。
因此,这时我忘了问少女的名字。
特设研究机构。
我的打工场所,也是潜水都市「鹡鸰」内最大的研究设施。
虽然正式名称是特设研究机构,不过这名字字数又多又长又拗口,激起了职员之间不满的声浪,因此目前大多采用俗称的「研究所」一词代替。美阳小姐曾说,名字长也要有相衬的资格,研究所旗下职员逾千名、占地广大、设备精良,再加上潜水都市的国家设施之中最高等级的薪资与福利。
都市最大的研究设施。在我们这硕大的工作场所中迷路的机率,自然也是全都市第一。
「所以说,你和你母亲是在那个屋顶上走散的?」
走在人工打造的冰冷通道中,我回应少女口中的话。
我领着迷途少女正打算前往服务台。绯红长发的少女个性丝毫不怕生,遇见擦身而过的职员们总不忘记打一声招呼。绯红发梢随着步伐韵律飞舞,少女与我有说有笑。
「嗯嗯?我们没有走散啊。妈妈好像只是叫我在那边等一下。」
「在屋顶上?……啊,你母亲果然是研究员?」
「嗯——大概吧?」
少女歪着头,大概是她的习惯吧。虽然回答很暧昧,但似乎也不象是在装傻。在这时代,不晓得自己亲人的职业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是这样吗?
「不过……妈妈到底在哪里呢?」
「服务台不远了,到了就会知道……啊,走那边的楼梯下楼。」
好的——她顺从地遵循我的指示。我和少女经过楼梯问,走下楼梯。
我想从迷路事件频传这点就能略知二一——研究所内部的构造极其复杂。想去服务台却抵达贩卖部,轻敲实验室的大门才发现是门后是洗手间。诸如此类的传闻包含我自己的亲身体验,可说是不胜枚举。
不过,那对我来说是两年前的事了。现在的我早已经不会再迷路——
「橙矢,你刚刚说的思考升华是什么东西?」
她的问题迫使差点陷入回忆的我回归现实世界。
回过神来,走在身侧的红发少女并没有停下脚步,但同时也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啊,抱歉。我没听到,你刚刚说什么?」
「那个,刚才你给我看的那个思考升华,可不可以再多教我一些?」
就觉得很在意——少女以玩笑般的口吻问道,脸上挂着羞怯的笑。
听了她的问题,我差点直接反问她:你没听说过吗?却又突然想起,每位都市居民应该都知道的「那个现象」,这位少女刚刚才第一次亲眼目睹。
既然如此,虽然我只是打工的,不过身为行使思考升华的研究员,为她解说也是我的职责之一吧。
「所谓的思考升华,是一种物质创造。」
我下意识地看向白天花板洒落冷白光芒的荧光灯。
对思考赋予质量——换句话说,将思考升华为物质。
说到底,理想的物质只存在于理论中,不存在于现实中。然而反过来说,在不具质量的
  思考中,不论任何性质的物质都可能存在。
柔软的铁、灼热的冰、黑色的光——宛若诗中譬喻的理想物质,都可能存在。
更进一步想,若能令思考具有质量,不就能制造出理想的物质?实际体现这项概念的技术就是我们口中的思考升华,而创造物质所需要的输出装置就是——
「……驱动枪?」
「正确答案。」
我在她面前举起自己的大型手枪当作回答。
驱动枪。击出思考形成的子弹,创造物质——运作原理和既有的枪支完全不同。
「只要有这把驱动枪,什么东西都能作?」
紧接而来的疑问中充满了期待。我也想尽可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没有这么万能。思考升华需要与创造对象有关的知识。在我们研究员之间叫做『无悖思考』,简单来说就是——」
就和绘画时先掌握整体模样才下笔的作法一模一样。绝不能容忍任何差错。关于创造对象的知识——材料、形状、重量、温度,必须确实理解使目标存在于现实的条件,否则别说是创造,就连想象都办不到。
创造者必须毫无矛盾地理解自己的创造物。
「所以,刚才为我做奶油松饼的时候也一样?」
「就是这样。其实刚才会不会成功,我也不是很有把握。」
奶油松饼的原料标示在塑料袋上头。在思考之前我先看过一次,除了要回想起味道外,也为了理解创造对象的分子组成。
「所以说,只要看过绝品美食就能够马上重现……是这样吗?」
「应该不行吧。若是正确理解材料——分子组成的话,应该是做得出来,但是成品大概完全没有味道,只是外表像而已。」
腰间的驱动枪并非厨师——而是一部料理制造机。
如果只是把食谱上写的材料全部搅在一块,这不叫烹调。
「我问你喔,橙矢。我也可以做到思考升华吗?」
这位好奇心强烈的少女会问这问题,也算是理所当然吧。
「你有兴趣?」
「对啊。刚才的奶油松饼,我也想做看看。」
真的很好吃!——她追加的理由十分单纯。原来如此。的确是理所当然。
「这个嘛……很可惜,恐怕有困难。」
虽然浇熄她的热情不大好意思,不过我还是得如此断言。但少女的双瞳仍熠熠生辉。
「只要好好练习,我也可以?」
真敏锐。我放慢步伐,回答:
  「思考升华使用前必须经过训练。因为有失控的危险性。」
失控。少女愣了一会,象是在模仿不熟悉的词汇般复诵。我点头。
「刚才我也有稍微提到,思考升华的成功条件很严苛。除了一定要有创造对象的知识之外,同时也需要在脑海中正确构筑这些知识的想象力。如果缺乏这点——」
「……会怎样?」
少女歪着头接绩了我的话。我稍微挑选了一下接下来将出口的词汇。
「会很危险。没办法构筑安定的物质,只会创造出热能。拿刚才的奶油松饼举例,就像会从内部垮掉一样……懂吗?」
「嗯。没有细心去做当然不会好吃嘛。」
这结论十分符合少女的风格。不过就完成度来看与事实相去不远,真是惊人的直觉。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经过训练后就都一定能使用。」
只见少女瞪圆了双眼。这句话出乎她的意料吗?
「真的吗?」
「真的。比方说有些人擅长绘画,但是对于精细的手工艺完全不行,对吧?每个人都有他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思考升华也一样。有些人很轻易就做得到,有些人则否。」
我认为,这世上大部分的事只要愿意花时间去学,即使对每个人来说难易度各有不同,但人人都能得到某个程度的成果。但厨艺和思考升华绝对的差别就在这一点上。在思考升华这个领域,有些人做得到,但有些人就连食谱都无法想象。
「每个人适性不同,在这领域算是满常见的说法。我记得好像平均每三个人就有一个人适合。其实说法很多,有人说需要绘画时的空间掌握能力、也有人认为解复杂算式时的理论构筑能力也很重要,把这些要素全部加在一起,我们才会说思考升华需要才能。」
少女注视我的双瞳中的光芒更加灿烂。纯洁无垢。啊,好眩目。
我要怎么承认,这些都是从调查室的某位前辈口头抄来的……
「我也……可以吗?」
少女当然不懂我的心情,满怀着期待的眼神投向驱动枪。让我想想。
「我也不知道。这方面只能凭每个人的感觉。实际尝试看看应该最快,不过因为有失控的危险,就算真的要试,也得先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随手让驱动枪滑入枪套。少女的双肩仿佛被失望压垮似地往下掉。这模样生动得让人觉得好有趣,我这么想着,正好和有点害羞的少女四目相望。
嗯……这女生果然很少见。
我也觉得思考升华是很有魅力的技术。但另一方面,为了射出物质却需要驱动枪——也就是武器。思考升华是使想象化做现实的理想技术,相较之下,驱动枪的样貌未免太过危险。事实上,也有不少人对于武器这形式在心理上有抗拒感,我认为他们心中的忌违也是很正常的感受。
  一旦举枪——就一定有枪口前的目标。
我在心情上想肯定她的求知欲,但我依然只能再度否定:
「不,不是。思考升华是研究的产物。这个研究所里研究的是——」
——更令人厌恶的东西。
「……哦哦,那边那一位不就是我们的阿橙吗?」
开朗中带点懒散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
才觉得这声音好耳熟,把视线拉回正面,马上就发现相貌眼熟的同事正挥着一只手,从楼下露出半张脸。蓬松带点卷度的褐发、穿歪了的白色制服、右手中则提着身经百战的陈旧工具箱。
我的同事——阿升秀出爽朗笑容,顺便加上一排白牙。
「你在这种地方忙什么啊?搭讪?」
「这不是见面打招呼第一句该说的话吧?」
「哪会。男人可是每分每秒都在追求女性的生物啊。」
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同事兼死党——八王寺升一开口,轻佻个性崭露无遗。
是谁?察觉到问号浮现在少女眼中,我简单回答:朋友。
阿升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上阶梯。我看着他手中摇来晃去的工具箱,问道:
「你会在这里,意思是人家拜托你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阿升和我一样是打工性质的研究员,但工作内容不大相同。我墓本上都在调查室内待机,阿升的工作则必须在研究所内四处移动。
「是啊,刚刚才搞定。从一大清早就关在整备室里整整四个小时,刚才终于搞定了。慰劳我一下吧,阿橙。」
「是是是,辛苦你啦。」
阿升说了声谢,一跃跳过两阶,在我面前着地。
「我现在要去吃午餐,阿橙要不要一起?餐厅应该刚好也开了,这时候人也很少——哦哦!? 」
句尾的音调微妙地上扬了。因惊讶而圆睁的双眼正瞄准我的背后——由于阿升的反应而不知所措的少女。我想大概是因为刚才被楼梯挡住,他没看见我身后的少女吧。我的同事吃惊到连嘴都合不上,低声问道:
「……阿橙你该不会真的钓到女生了?」
「你的思考为什么就只有这条路啦!」
阿升这人还真是勤劳啊——刚才涌现心中的尊敬之情迅速萎缩!
「说得也是。阿橙怎么可能有胆量跟女生搭讪呢。」
  「唔。这个说法我不太能接受……」
「如果你不是跑去搭讪,你背后那位衣衫单薄的女生又是打哪来的?」
说完,阿升再度看向少女——迷路少女连忙躲入我的背后。刚才话多的模样不知藏到哪了,保持沉默观察我和阿升之间的互动。
奇怪?也许她比想象中要怕生?
「这个嘛……这个女生在这迷路了。听她说,好像正在找她妈妈,我想带她去服务台,请人帮她广播寻人。」
「……只是迷路了?」
阿升高高挑起单边眉毛表达他心中的讶异。
「这情况就像……狗警察先生和无家可归的小猫?」
「我不懂这譬喻是啥意思啦……大概和你想的相去不远吧。」
听了我的回答,阿升恍然大悟般再三点头。
「哦哦,带着路上遇见的迷路女生……还真象是阿橙你的作风啊。」
「作风?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啦……对了,阿橙。」
象是突然间心生妙计,阿升凑到我的耳边低声说道:
「能不能把我介绍给那个女生?——喂!你这什么『我真看不起你这轻浮男』的眼神!我都快变成石头了!」
我没有看不起你,只是瞪你。
「……是可以啦,别像平常一样讲一些莫名其妙的就好。」
「嗨!迷路的小猫!我叫八王寺升。我和杵在那边的阿橙是拜把兄弟兼战友。我在调查室当调律师,也就是调整驱动枪的技师。请多指教。……话说回来,你真是好可爱。改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喝杯茶?」
「我说的话你有没有在听!」
谁会找初次见面的迷路女生搭讪啊!
看吧—少女摆明陷入呆滞,歪着头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邀我去喝茶吗?好啊好啊,橙矢也要一起去吗?」
「什么!居然还有这招?等等,现在是换我被搭讪?」
「哦,这就是传闻中的天然系少女吗?居然想逆推阿橙,真有两把刷子。」
「什么逆推,这是哪门子的术语……」
我的双肩象是没了骨头似地无力下垂。耳边传来嘻嘻轻笑,回头一看,少女似乎正努力忍着笑。……算了。观众愿意给点笑声,负责吐槽才有意义。
「不过,既然带着迷路女孩,午餐就不能一起去了吧。」
「抱歉啦。没办法陪你。」
「干嘛道歉。和可爱女生好好相处可是男人的毕生大事。我等一下也会到服务台看看状况。那我先走啰,两位晚点见啦。」
抛了个居然还颇帅气的电眼,阿升转过身——就在这一刻。
叽——。宛若噪音般的电子声在楼梯间响起。
「——紧急通告全体研究员——」
声音来自头顶。抬头一看,研究所内的广播喇叭震动着空气。
阿升表情尴尬地看向天花板。
「什么?业务广播?真有胆量,居然敢打断本大爷帅气十足的道别。」
「对喇叭生气有意义吗,阿升——」
「——于地下二十七楼实验中的残留体已经逃脱——」
「!」「!」
听见自头顶洒落的机械声,我与阿升两人哑口无言。
「一般职员至指定避难区进行避难。武装研究员务必配带驱动枪,至中央本部集合。重复一次,于地下二十七楼——」
我花上了几秒钟才把视线从复诵警报的喇叭上挪开。
而且还是因为身旁的少女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才回过神来。
「刚才的警报是什么意思?好像说了什么……避难还有武装研究员……对吧?」
「……啊,是啊,嗯。」
我与阿升四目相对。我的表情大概和他同样,凝重到极点。
「阿橙。刚才警报说……逃走的东西,是『那个』没错?」
「应该错不了。阿升,我要到地下一趟,这女生就拜托你了。」
交给我吧。阿升说完,握住迷路少女的手腕。少女神色惊慌地抬头看向我。
「橙矢…?你要离开吗?」
「嗯,我有点事。」
——去收拾那些恶心的家伙,很快就回来。
我在心中说道,即刻转身准备下楼——更正,只转了一半。
我被迫重新体会,原来今天不管要去哪里都会被打断。
原因就在于——从我的前方,黑色的「某物」朝着我笔直冲来。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影子伸长了。
刺破楼梯间的地面出现在我眼前的「某物」,外表细长像铁丝一般,而且上头涂满了诡异的颜色。就象是将各色颜料胡乱搅拌在一起——失败作品的颜色。
话说回来,世界上哪有颜色这么噁心的影子。
  另一条颜色噁心的条状物同样刺穿了坚硬的地面,出现在眼前。当风压吹动额前浏海,我终于反应过来。
「——!」
我连忙向后一跃,同时伸手捉住仍僵在原地的少女和阿升两人的肩膀,像是要把人拖倒似地拉向我自己,两人慢了半拍才分别发出惊呼声。
下一个瞬间——竖立在几步之前的两条柱子突然间弯曲,象是生物的双手一样抓住了地面,发挥足以使地面龟裂的力量,把「那个」从地面的下方拉上楼梯间。
「那个」将人工的地面撞得粉碎,一跃而上。
「什、么——!」
那是身体色泽如同污泥一般,外表光滑的巨人。
巨人全身上毫无凹凸起伏,甚至找不到关节。生理性的厌恶感令我无从抗拒地浑身颤抖。而最令人思心的,是长在巨人头部的一根小小的羽毛。
羽毛如同雕刻一般一动也不动,是巨人全身上下唯一一处纯净美丽的泪色。小巧可爱的模样令人不禁怀疑它一定生错了位置。这点更凸显了眼前巨人给人的混沌感。
我必须改口。这家伙的确是个影子。似人却非人的——人形黑影!
「——!」
大脑透过视觉认知到黑影的存在,我的鞋子反射性地朝地面猛蹬。毫无阻碍地缩短没几步的距离,冲进仍杵在原地的巨人——不,怪物的怀中。
「喝——啊!」
毫不犹豫,一拳埋进它厚实的腹部。
拳头传来了类似揍在橡胶上的结实触感。我管不了这么多,全力挥出手臂,怪物像风吹纸片般向后弹飞——沿着楼梯滚向楼下。
劈哩匡啷。传来响亮无比的碰撞声。
「喂……喂!阿橙!你还好吧!」
阿升脸色大变,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我身旁,迷路少女跟在他身后,也许是还搞不清楚状况吧,不安的视线在我和阿升之间来来去去。
我一语不发表示没事。阿升的口气中满是急切。
「喂,阿橙……那个——」
他指着在楼下缩成一团的巨人。
「那个就是刚才广播说的,从地下实验室逃出来的残留体?」
「大概吧。八成是打破地板爬到这里的。」
我冷冷地俯视着怪物——人称「残留体」的异形生物。
不过是只白老鼠,居然敢逃出来在这逛大街。
原本趴在地上,相貌单调的残留体突然滑溜溜地站起身。完全无视于人体关节可动区域的模样,就象是影子伸长一般滑顺而——异质。
  转移至战斗姿态的过程丝毫没有多余的动作,因此——
残留体的手臂动了——当我的视觉察觉这件事,手腕已来到眼前。
「——!」
我先撞飞少女和阿升,自己则勉强倾斜上半身闪避。
色彩混杂的手腕掠过我鼻尖的前方,风压舔过我的下颚让我心底一凉。视线挪回怪物身上,这次可真的让我吓到了。
残留体松弛的双臂垂落在地面上,长度甚至超过了它的身高。难怪攻击的速度会这么快——攻击范围突然伸长,是因为手臂本身伸长了。
「……不过,这下子伎俩就被我看穿了!」
我自腰间的枪套中拔出大型手枪——驱动枪。
怪物,就让你见识一下这把枪原本的功用。
「等一下啦!阿橙!一个人打不赢的!至少先等支持再——」
别烦我。收拾那家伙,是属于我的工作。
我无视阿升的忠告,一把将驱动枪拉到眼前。视线笔直射入透镜的中央——创造的焦点就在透镜的另一端。开始构筑机能实用且迅速成形的想象——没问题。
——核心为银——形状为短剑——强度最为优先——
扣下扳机的瞬间,思考脉冲在脑海中迸裂。枪口喷出透明色闪光。思维彼此碰撞激发光芒。想象化做现实的这个瞬间——可恶,这瞬间也太久了!
我伸出一只手直接抓向闪光,硬是拔出了创造物的柄。火光四下喷溅象是在抗议我的粗暴,我可管不了这么多。
反正都创造成功了——还有什么不满?
思考的电流赶工打造之物,是一把短剑。
破刃剑——锷部较宽的短剑,主要用途在于接下对方的武器,再将之弹飞或予以破坏。虽然属于注重防御面的武器,但是在这状况下可说是最可靠的选择。
压缩到这个尺寸——才拥有无可比拟的强韧。
准备完成。
我拔腿起跑——自楼梯一跃而下。面对我的突击,残留体迅速作出反应。
双腕急速刺向我。速度很快——正因为快,攻击的轨道几乎是一直线。
我使尽全力扭转上半身。侧过身让黑色双腕仅只擦过我的腹部。付出带着微热的轻微痛楚作为代价,挥出破刃剑剖开它完全伸长的手臂,就像剪纸一样轻松流畅,但这道伤口肯定不浅。
紧接着,在攻守互换的这一瞬间,对方可说是门户大开。
抓住机会,我反握破刃剑,持刀高举过头,上半身大幅度向后仰。用上全身的关节凝聚足够的劲道。重力理所当然地将我跃入空中的身体往下拉——坠落。
  平滑不见五宫的脸就在眼前!
「——喝!」
随着呼声,破刃剑朝下直劈。银白轨迹划向黑色面具般的脸部——深深刺入。感觉不到分毫阻碍,却也不见鲜血洒落。
虽然看起来有几分相似,但自伤口泉涌而出的并非鲜血,而是间歇泉般喷出的黑色浓雾。
「——咕咕——咕——咕,咕呜——」
脸部受创,残留体第一次发出了低吟般的声响。虽然我很怀疑在那张毫无五官的脸上哪里有嘴巴,不过我也没有义务对怪物吐槽。
「……啊。」
我判断这一刀已使它身负重伤而拉开距离——但这似乎算下策。
短短数秒,我的视线移向呆站在二男的少女和阿升,只不过是看一眼的时间。
残留体已经不再呻吟。
「我差点忘了……这才是你们的本质。」
咕噜……咕噜……
发出奇异的声响,残留体被斩断的手臂——从就人类来说相当于手肘的部位开始逐渐伸长——依序生出手腕、手掌,直到指尖。伤口闪烁着透明的火花,伤势亦随之愈合。
简直就象是影像倒转一般——这譬喻与事实相去不远。
肉体再生。残存于世上,拥有久留不灭的身体——残留体之名的由来。
「——阿升!」
「呃……什么!?」
死党慌张得语调上扬不只八度,我让视线紧钉在残留体身上.头也不回地大叫:
「把那女生带到安全的地方!这家伙短时间内杀不死。」
再生速度居然快到这种程度。虽然不甘心,就凭我一个人的火力——最糟的状况下,无法完全消灭它。
「喔!知道了!我会顺路去搬救兵,你先想办法撑着!」
我们走!迷路的——阿升抓住了少女的肩膀。
「——橙矢!」
少女突然大喊。眉角向下拉,颤抖着嘴唇,神情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啊——对了。对着不知如何言语的少女,我露出笑容,回应她的呼唤。
「放心——交给我吧!」
由我来吸引敌人的注意力,阿升带少女逃离现场。这策略并没有错,但是——
残留体的头部转向另一侧。光滑的脸部注视着某一点。
那就象是——瞪着它面前不远处,无力对抗怪物的少女和阿升。
  「糟了!快逃——」
警告太迟了。残留体已经发难——它摆动着完全痊愈的肉体,就像影子伸长一般爬上阶梯。摩擦阻抗降为零的高速移动。影子伏地疾行的模样,宛若鬼魅般不吉。
为了拯救双眼圆睁呆站在原地的少女,唯一选择只有立刻掷出手中的破刃剑。
咻——。银光疾驰划过空间,赶在黑影得逞之前抵达终点,将残留体的脚踝牢牢钉死在地面上。苦痛的嘶喊、身躯因痛楚而挣扎——怪物停止移动。
看到没有,这就是正牌的影缝术——不对,现在不是自以为风趣的时候!
我举起驱动枪。得立刻创造新的武器。现在只不过是争取到些许时间。
我扣下扳机。喀——就只有喀的一声。
「……奇怪?」
喀、喀、喀。我连续扣引扳机,却看不到火花自枪口迸射。换句话说——无法引发思考升华。怎么会?驱动枪并没有装弹数量这回事。引发思考升华的能量就是子弹的代替品,与弹药用尽无缘。枪身内藏的能量匣昨天才刚换过……啊,难道说。
在屋顶上,我帮饿肚子的迷路少女制造了奶油松饼。难道说,由于我在构筑烤蛋糕时尝试进行不熟悉的思考——所以消耗量远超过预期?
「能量……不足?」
好不容易将视线从死守沉默的手枪上拉开,我茫然地向前看。全身正因为痛觉而颤抖,而残留体轻易地拔出了阻碍它行动的短剑。
它还能动。还能动的话——那少女就会……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的少女就……正拼命拖着她的手臂想带她逃走的阿升也一样……
都无法得救?
据说人绝望时眼前会化为一片漆黑,我的视线却无法自这状况挪开。
想救却无力能救,我绝不要这样——绝不要。
「——橘子箭,趴下!」
脑袋理解到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同一瞬间,我遵循话中指示压低身体。
凝聚的风扫过我的头顶。那是巨大质量飞行时产生的风压。我自眼角余光瞥见,那物体正散发着蓝色的冷光——就像流星一样。
如雨的冰雹。
更精确地说,是由一颗颗大小等同人头的冰块所构成的,暴风雨。
冰之流星雨转瞬间削碎残留体的肉体。完全不给再生的时间,彻底地单凭力量来击溃对手。手臂裂开,腿部折断。手腕再生尚未完成,头部和脚已经被砸碎——冰雨的破坏力远超过它的再生能力。
直到怪物被粉碎到体无完肤,再也无从再生为止,并未花上多少时间。
  「面对高再生能力的个体,基本战略就是以量取胜——话虽如此,这手法似乎不太雅观?」
伴随着清脆的脚步声,身形纤长的女性现身。
亚麻色的长发舞出柔和曲线。身材纤细的她身穿样式前卫、腹部袒露的便服,在推荐穿着制服的研究所内可说独一无二。令人联想到猫的细长瞳孔,就象是发现了最爱的小鱼干一样熠熠生辉。我这下才明白——我被她救了。
那人的胁下挟着一把银色的狙击枪。
「还好吧?橘子箭。」
特别调查派遣室的室长——美阳小姐露出了华美的微笑。
总而言之,我们决定先离开现场。
有话要说也别在这坑坑洞洞的楼梯间——美阳小姐的意见可说是无懈可击。虽然不大放心,我们还是把事后处理交给随后赶到的职员们,离开了被残留体打破的楼梯间。
所以,我们回到了特别派遣调查室。
我、阿升和美阳小姐,加上迷路少女一共四人,坐在摆成一个圆的折叠椅(便宜货)上头,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首先,我得先向各位道歉,不好意思晚到了。」
帅气登场救了我们三人的美阳小姐首先打破沉默。
美阳小姐,全名为天之河,史坦恩·埃尔·美阳。
听她本人说,我们这位名字长到吓人的特别派遣调查室室长在会议途中接到某位职员的紧急联络,得知我们这边发生的骚动,随即冲出会议场赶来支援。
「光是你跑这一趟就已经帮大忙了。」
毫无遮掩的真心话。那时如果没有美阳小姐伸出援手,我的故事恐怕早就落幕了。而且还是以不忍卒睹的悲剧收场。
既然捡回了一条命,我有义务让故事继续进行下去。
「那个,美阳小姐,虽然有点开门见山,但请问那家伙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唔……你的叙述很暧昧。你说的『那家伙』是指残留体?」
没想到她会认真地纠正我这一点——虽然我先是这么想,不过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台词,也只能好好反省。开口闭口就是「那家伙」、「这里」、「怎么」,没一个清楚的字眼,脑中词汇未免太贫乏了。我真的是学生吗?
「是,我指的就是残留体……不好意思……我会多念点书……」
「嗯?我看不出你有需要道歉的地方,不过愿意主动吸收知识的态度,我觉得很了不起喔。」
能有位优秀的晚辈,我真的很开心。温暖的微笑洋溢在美阳小姐脸上。
  这就是爱吗?这个人太宽容了吧……
「这个……我想问,为什么残留体会撞破地板出现?」
残留体。与我作战并遭到美阳小姐消灭的怪物。那是在某个期间出现并威胁都市安全的怪物。看刚才它在战斗中的表现就很明白了,残留体性情极端凶恶。加上惊人的再生能力、伸缩自如的手臂等各种理想的身体机能,使它们更加棘手。
不过,我的工作内容就是——打倒这些身怀异能的怪物。
「你们应该知道我们研究所最主要的研究理念?」
我点头回答室长突如其来的问题。就算只是打工的,这是基础中的基础。
「对某种生物——残留体进行研究、调查,并驱逐之。这就是特设研究机构的设立目标,也是我们目前投注全力进行的工作。」
我懂。所以在那时残留体出现在我们面前。
「如你所知,该残留体室是在地下进行培养实验的试验体。让生理机能降低至极限,陷入假死状态再进行研究——发生了什么事目前还不明了,总之残留体重新进入活动状态,从培养器中逃脱了。」
「然后就正好……遇上我们。」
虽然过程也算预料之内,但该怎么说才好——
「……我们的运气实在有够差。」
「非常遗憾,关于这点我只能同意。各位都没受伤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听美阳小姐这么说我也很开心,不过我的疑问尚未完全厘清。
「不过,为什么会……重新进入活动状态?怎么会这样?」
「目前还不清楚。我推测问题不是出在残留体,而是培养器——不过这也只是推测。脱逃的原因,研究所目前正倾全力进行调查。过一段时间,部分调查工作也会落到我们头上。现在想破头也没意义。」
这些事就先放一边——美阳小姐的嘴角突然问往上吊。
「那位可爱的女生是哪户人家的小姐,我个人非常非常在意。」
美阳小姐指向少女。我这才想到,少女无从参与我们谈论的话题。
少女眨了眨眼睛,回头一看。当然,她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少女好几次看向我,最后才半信半疑地指着自己的脸颊。
「……是在说我?」
「当然呀,小姐。我个人推测,恐怕是橘子箭搭讪成功带在身边的女孩子——更正,这不是推测而是一种确信。实际上的状况如何?」
「这调查室的人为什么只会往那方面想!」
刚才的严肃气氛一瞬间消失无踪。
  「哦?这吐槽相当耐人寻味。人在同样环境成长,有同样的生活作息,在思考及感觉上有相似化的倾向——你想要引用这理论的其中之一吗?」
「不是啦!」
我不是想听小知识啦!就算这席话让我真的长了点知识!
「唉,算了。我还是从头讲起好了——」
平常时候我也许就会和大家继续拌嘴,不过现在少女的事情优先,相声就先摆一边去。
我一五一十描述我与少女之间的邂逅,与我告诉阿升的内容相同。
「——就是这样,所以她才跟着我。」
「原来如此。我大概了解状况了。」
美阳小姐的指尖抚过下巴,正面朝向前违的迷路少女,开口说道:
我心里还在怀疑她该不会又讲些莫名其妙的话,但美阳小姐展现了大人的成熟态度:
「真的非常抱歉,我不知道你遇上这种状况,希望你接受我的道歉。刚才让你被卷进我们研究所内的问题,向你致上歉意。会害怕吗?」
「啊……不会。」
少女象是刚自水中抬起头的小鸭一般摇着头,又看向我。
「还好——我没有很害怕。」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美阳小姐瞥了我一眼。脸上浮现猫一般的贼笑。
「又……又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现在重新认识了你这个人。」
不知道为什么,一旁的阿升也附和般地点头……太谜了。拜托不要随便决定我的个性,好吗?
美阳小姐似乎也不打算解开这道谜,用眼神示意阿升。
「赶紧来解决她的问题吧。服务台应该正在处理刚才的事件,现在恐怕是忙得分身乏术——这样吧,我们先从研究所的职员名册着手调查吧。小八?」
「了解啦。」
绰号小八的八王寺升将镇坐于桌边,大小正好能抱在怀中的卵形机器拉到身旁。对着它口齿清晰地说道:
「好了,该起床啦——涅斯提。」
机械的叽叽声响起。数条直条状的光爬过卵形机械后,机体中央倏地亮了起来。亮光为蓝色——这代表起动程序正常完成。虽然对我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光景,但——
「这……这是什么!」
少女眨眼之间精神百倍,兴奋地大叫。
「好可爱……好像蛋一样,这个是什么?」
  「这玩意叫涅斯提,是我的帮手。驱动枪的调律装置。经过我的各种改造,也可以当作连接研究所网络的终端机……涅斯提,打个招呼吧。」
说完,阿升轻抚卵形机械——涅斯提。两根细长的机械短臂自机体内弹出,灵巧地挥动手臂尾端的手指。
做出V字形的胜和手势。
「哇……好乖喔。」
少女象是对待小孩子似地抚着涅斯提的头。卵形机械中央闪烁起红色光芒。奇怪,我记得红光不是信息处理中或过热的讯号吗?
……热量?美阳小姐的脑海中似乎产生了和我同样的想象,她愉快地瞇起猫一般的双眼。
「呵呵,涅斯提这孩子真是老实,和主人一模一样。」
「平常我摸它就没这种反应……喂!蛋头!和我换位子!」
阿升激动地说:我也要给可爱女生摸摸头!我耗费一点时间阻止了他。阿升虽然脸上写满了不甘愿,但还是从涅斯提背后牵出了键盘,双手五指开始在按键间轻舞。
涅斯提亮起了单纯代表信息处理中的红光。
「嗯。那么我就趁这时候先作个自我介绍吧。」
美阳小姐的柔和微笑,仿佛散发着纡解旁人紧张的特殊功效。
  「初次见面,我叫天之河,史坦恩·埃尔·美阳。是这个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室长,同时也是一位武装研究员。请多指教。」  
少女胆怯地握住了美阳小姐伸出的纤白小手。
「请…请多指教……那个,天之河小姐也是武装研究员?」
听着自我介绍,少女歪过头。美阳小姐则给了她既得意又优雅的首肯。
「没错。操纵驱动枪与残留体作战,持有武力的研究员。」
美阳小姐指着放在室内一角的巨大狙击枪。
枪身色泽恰如夜空中的一轮明月,名为月下美人六式。据阿升所说,是具备顶级火力的最新型驱动枪。
狙击高手美阳小姐对少女绽露亲切笑容。
「对了,天之河小姐这称呼太见外了。既然是橘子箭带来的女生,对我来说就如同亲妹妹。请务必用『阳阳』称呼我。」
「这要求会不会太高难度……」
要是有人如此称呼刚认识的对象,那人的个性绝非开朗二字所能形容,根本就是轻佻无礼。
看吧,少女满脸迟疑。美阳小姐,你害人家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嗯……那就……阳阳小姐。」
你也太听话了吧!
「那个,阳阳小姐说的橘子箭是指橙矢?」
「当然。橘子箭是我帮他取的绰号。橙矢二字拆开,不就是橙色和箭矢。你不觉得这名字很可爱吗?」
「不,本人认为一点都不……」
「嗯!我也觉得很可爱!」
「突然间意气相投了!」
天然系遇见天然系的相乘效果。在一旁敲着键盘的阿升喃喃地说着。
「对了,大姐头。那我的『小八』是怎么取的?」
「嗯?就是八王寺的八。」
「理由就这么单纯!?」
阿升悲愤不已。虽然我也懂他的心情,但说穿了和我的绰号也没有差别。
话虽如此,美阳小姐也没打算放着正要掬一把男儿泪的部下不管。
「开玩笑的。其实,这名字取自于你初次相见也能让人打开话匣子的社交能力,加上工作态度严谨从不敷衍,让我连想到爱撒娇又情深义重的忠犬八公,才取作小八。刚才捉弄你真是不好意思,小八。」
「呜喔喔喔……大姐头!我一定追随你到天涯海角!」
  阿升转瞬之间飞上了感动的云端。这就是美阳小姐的魔术。先甩一巴掌再夸奖个没完没了。最重要的是,夸奖的内容没有一句听起来像场面话,这点倒十分合乎美阳小姐的风格。
听美阳小姐这样说,反而让我羡慕起阿升的绰号,这还真是神奇。
「呜呜……大姐头太令人敬佩了……嗯?好了?」
涅斯提发出叮咚的电子音效。阿升用袖口轻拭眼角。
「好了,连接完成——大姐头、阿橙、迷路小妹,可以开始了。」
阿升将涅斯提的背部转向我们。半透明的画面自卵形的身体浮现。是职员名册——我和少女,以及阿升口中的大姊头,美阳小姐一同探头注视画面。
终于到了能少女与母亲重新相见的时刻了。
「那就先搜寻看看吧。先从姓名找起吧。输入姓名查出所属部门,接下来就打通电话过去,请迷路小妹的妈妈来接人。阿橙?」
「了解。那就这样吧,交给你啰?」
我询问三芳的迷路少女。当然,是想问她的姓名。
「嗯……咦?咦?什么意思?」
出乎我的意料,少女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困惑地眨眼。
天然系——刚才阿升如此形容她。
「那个……可以告诉我们,你母亲的名字,还有你的名字吗?」
话说回来,我还没问过她的姓名。我也暗自觉得有点期待。
我等她回答——等了半天,只等到沉默。
少女只是直直看着我。
「……那个,你的名字是?」
难道是不好意思说出口?就算是这样,少女的表情未免也太没变化。宛若精致人偶般工整的五官,流露轻松的自然表情。
等等,这——太轻松自然了吧?
「——等等。」
我感觉到心脏仿佛少跳了一拍。难以捉摸的焦躁在心底逐渐累积。
「等等,为了确认,我再问你一次喔?你的名字——叫什么?」
少女的手按在连身裙遮盖的胸前。睫毛细长的双眼轻闭。
「我的——名字。」
那发音像极了在模仿遥远异国的词汇。
和我们在屋顶相遇时一样,也和她第一次见到奶油松饼的反应一样。
从未听闻的字眼——换句话说,那是她无法理解的词汇。
「……嗯?奇怪?」
少女若无其事地睁开双眼,浅蓝的双瞳一眨一眨。
  表情和刚才并无二致。只差在樱色的双唇开阖——孱弱地吐露:
  「……我叫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
  「我……我是谁?」
  少女的细语,飘散在空中。




第二章追踪调查—Who is a thief?—


隔天早上。就早餐来说有点晚的时间。
「哦?早安。从你的习惯来看今天来得有点晚呢,橘子箭。」
这就是今天早上踏入特别派遣调查室时迎面飞来的第一句话。
「不好意思,为了包扎花束花了一点时间。」
我一面解释,一面反手关上门。缓步走过一尘不染的室内,坐在随处可见的折叠椅上,再将出门时姐姐交给我的花瓶摆在尺寸普通的办公桌上当装饰。瓶中插着经过品种改良的芒草。
姐姐的说法是,用意在于冬天也能享受秋季赏月的风情。
「哦哦。这是春前辈送的花?颇有一番情调呢。改天得登门向她好好道谢。」
「姐姐也会很开心见到你的……对了,怎么没看到阿升?」
「小八带着涅斯提在外头出差。有两位勤奋努力的晚辈,我真是三生有幸。」
美阳小姐背靠着墙,神情满足地点着头。话说回来美阳小姐自从我进到房间时就是这个姿势。也就是说她一直站着。为什么不坐呢?让我有点在意。
  也许是我的困惑显露在表情上,美阳小姐对我露出一脸顽童般的笑容。
「别在意,我只是在等。橘子箭你来的时机正好。」
「什么意思?」
  「现在正要亮相,拭目以待吧。」
  亮相?无视于我的疑惑,美阳小姐的媚眼抛向房间里头——副室的门。特别派遣调查室构造上有两个房间,副室主要用来整备驱动枪。美阳小姐刚才说,副室的主人阿升正出差调律,现在里头应该没人。
「……阳阳小姐——这个,这个到底要怎么穿?」
唰——副室的自动门向一旁滑动。
绯红长发飞舞在空中。踩着轻盈步伐窜出副室的人,正是昨天遇见的少女。话虽如此,我却不由得全身僵硬。
少女一手抓着穿不惯的服装正在奋战。不知为什么,貌似上衣的物体半套在她头上,很明显是衣服正换到一半——她维持这个姿势,问道:
「这个,是要从头上往下套吗……?呜呜,阳阳小姐?你在吗?」
少女使劲把上衣扔到了一旁。她眼前站着同性的美阳小姐,还有我。
我与浅蓝色的双瞳四目相对。樱色的双唇间飘出我的名字,愣在原地歪着头的模样相当可爱——突然,所有的动作在途中暂停。
  尴尬的一瞬间过去,少女的脸颊迅速泛起潮红。对、对——  

「对不起!」
抢了我打算说的台词,少女转过身。也许是错觉吧,副室的门似乎开得比平常要急,迎接少女连忙冲回副室。唰——当最后的关门声消散,沉默笼罩了特查室。
……虽然我大概猜得出状况,但为求保险起见还是一问:
「美阳小姐,这到底是……」
「……只能说是一场阴错阳差。刚才房间里只有我和迷路少女在。虽然迷路少女羞怯的可爱神情让我大饱眼福,不过这是我的责任。」
你稍等。留下这句话,美阳小姐的身影跟着消失在副室的门后。大概是前去安抚满脸通红的少女吧。
……话说回来,我也被吓到了。手不用按在胸口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刚才的景象浮现脑海。为了甩开那光景,也为了约束自己,我使劲摇头……糟糕,失败。
事到如今只能尽量保持平静了——正当我下定决心。
「我,我换好衣服了。」
连同精神饱满的宣言,少女走出副室。这回终于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了——虽然这第一感想对于这套符合季节且装饰得宜的女生服装来说,似乎有点失礼。
经历刚才一事,少女直接跑到我面前……,怎么了?
「刚才忘记讲了……早、早安!橙矢!」
还是一样,在莫名其妙的小事上特别认真。
「早…早啊。这个,你这身衣服……」
颊上微红仍未消退的少女并拢了脚尖,在我面前轻盈地转了一圈。才转完,又像是想起了刚才一事似地害羞起来,可爱程度更添几分。
……要是我告诉她,害羞的模样很可爱,好像会不太妙。
我决定保持沉默,少女突然流露出些许不安的神情。
「还……还好吧?我有穿好吗?」
我愣了一瞬。不过马上就重新打定主意,这种事还是该讲清楚。
「嗯。没问题,我觉得很适合你。」
百分之百的真心话。浅蓝与白为底色的服装与少女的活泼举止彼此衬托,展现元气十足的魅力。带着淡淡羞红的笑容,也十分适合这身服装。
太好了——少女松了口气。在她身后,美阳小姐神情自豪地双手抱胸,如猫的双眼盛满了充满自信的笑意。
「看来我的眼光很准。从衣柜里翻出这套衣服的辛苦没有白费。」
「咦?这套衣服是美阳小姐的?」
「现在不是了。看她只穿着一件连身裙可能无法抵挡寒意,刚才我把这件衣服送给她了。虽然是我已经穿不下,塞在衣柜底层的衣服……不过,穿起来这么合身,就赠送者来说可是最棒的回馋。」
超可爱的喔——美阳小姐说完,满足地注视少女……啊,原来如此。我才在想就冬天来说,少女这身衣服肌肤外露的部分不算少,原来是出自美阳小姐的品味。不愧是我们露肚脐的伟大室长……关于这点我该不该提出意见呢?
「虽然橘子箭的表情十分复杂,不过橘子箭一定也觉得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喂,这不是重点啦。
「如何,迷路的姑娘,你喜欢吗?」
「嗯!我很喜欢!真的!谢谢你!」
话虽如此,看见少女笑容满面拼命点头,肚子会不会着凉等问题似乎也不重要了,嘴角忍不住上扬的心情油然而生。
少女开朗的态度,一点也不像是失去记忆的患者。
——昨天,在少女的冲击性发言之后。
我们的室长首先展开行动。美阳小姐不知和谁联络后,没过多久就找到医生来检查少女的状况,经过医师的问诊,真相水落石出——
「她失去记忆了。而且身分不明。」
美阳小姐如此宣告后,难得露出了沉思的神情。看来她也没预料到,迷路的少女居然是失去记忆的患者。但我们伟大的室长随即收拾沉重的气氛,恢复笑容,笑容中一如往常地充满了对晚辈的关怀。
「我决定先把她留在我们这里照顾,你们两个有其他想法吗?」
听了这提案,我和阿升不由得面面相觑。
美阳小姐解释道—身分不明的记忆丧失患者在处置上属于特例。
据说失去记忆的患者一般会在亲属的照顾下进行疗养。但就少女的状况而言,由于病症属于心因性的记忆障碍,加上失去记忆无法判别其身分。在这种状况下,该在何处疗养,主要尊重患者本人的意志。少女符合特例条件,而她本人的意愿是——
「我想要,待在这里。」
如果大家不嫌麻烦的话——她歉疚地补上了这一句。
她的意愿已经非常清楚。
美阳小姐补充道:记忆障碍这种症状,在能放松的环境下生活才是真正的特效药。加上对少女进行诊察的医生也秉持同样意见。最后,丧失记忆的迷路少女本人希望的疗养环境——就是此处,特别派遣调查室。
其实也不需要这么多理由,我的答案早就决定好了。
  在那时就已经定了。在屋顶上把奶油松饼递给少女到现在,我的想法未曾改变。让迷路的少女重新与母亲相见,送她回家——这份意志仍未改变。
  毕竟,无法与家人相会——这不是很难受吗?
「我觉得无所谓。更正,我很赞成。」
「有机会和可爱女生深入认识——没事,我也赞成。」
  「阿升,你的心里话外泄了!」
  就算在回忆之中,阿升也是老样子。不过少女噗哧轻笑,房内气氛也随之明亮起来,从结果来看倒也不是坏事。
  轻佻男有时也能拯救少女心。大概吧。
  「……嗯。橙矢?」
  少女圆润的双眼送来困惑的视线,把我从回忆拉回现实。她与我四目相对。美阳小姐则站在一旁,仿佛参透了天机一般地连连颔首。
「以少女惹人怜爱的模样来说,你的视线会紧抓着她不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咦?啊,是…」
  我自然地点头之后才发现不妙。红发少女的笑魇更添了几分红润。……糟糕,我是不是害她尴尬了?而且不小心看呆了是事实,让我找不到其他借口。这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这个嘛。」
  我勉强开口,却也感到语塞。话说回来……
  我该怎么称呼她?
「——好,就来帮少女取个名字吧。」
  「——啥?」
  我连忙拾起头。美阳小姐再三点头,仿佛对自己的提案十分满意。
「没有名字的话取一个就得了。不愧是本人我,真是个好发想。」
「……这也太突然了吧?」
「没什么突然不突然。我打从刚才就在想,一直用『你』、『少女』或第三人称之类当称谓,太无趣了。而且有个专属的名字,交谈时才会清楚方便。」
「但……但是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啊。」
  「嗯?没有规定不准帮记忆丧失的少女取名呀。
  这……也许真的是这样没错啦……但这真的好吗……?
「而且,这也是迷路少女自己提出的意见。」
  「咦?是这样啊……?」
  我不由得凝视着少女。少女爽朗地点头表示肯定。
  「之前和大家讲话时,就觉得想要有一个名字。我也想要像橙矢一样,被大家叫做橘子箭之类的……」
  ……真的这么想要一个绰号吗?橘子箭耶,不觉得很怪吗?
  我在心中对少女的命名品味感到疑惑,但又察觉到少女双眸中纯粹的好奇心染上了一层欣羡之色。看来她真心想要一个名字。
  「唔嗯……话是这样说啦,但是名字也不是说想就想得出来……」
  「发想通常是灵机一动的产物喔。不过,不是马上想得到也是事实啊。」
  嗯。美阳小姐说着,轻抚下巴,这是她认真烦恼时的习惯。
  好,既然如此我也来想想吧。
  ——沉默。寂静之中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音回荡。
  我没转头,只悄悄挪动视线。少女正反坐在折叠椅上,全神贯注观察着我带来的观叶植物——芒草。
  芒草……?又不是多稀奇的植物——对了,她失去记忆了。
  每当空调的暖风吹动芒草的花穗,少女的头也跟着一起左右摇摆。长发随着芒草花穗一同摇曳的模样,仿佛少女本身就是芒草的果实似的——
  嗯?果实?少女……芒草花穗……果实?
  「……穗实?」
  我喃喃念出浮现在脑海的名字。美阳小姐和少女一起看向我。我连忙解释:
  「我在想……穗实这个名字,怎么样?」
  「穗实?嗯嗯……穗实啊。我觉得还不错,发音很顺耳。」
  美阳小姐抛出眼神询问少女的意见。
  「穗、实……穗实……穗实。」
  少女像是一字一字细心品味似地念诵。随后陷入沉默。
  这…该不会失败了?我觉得这名字还算不错的说……
  「……嗯!很棒的名字!」
  少女双手握拳,绽放灿烂笑容。
  「谢谢你,橙矢!我会好好珍惜这个名字!」
  「咦,嗯……不客气。」
  穗实,穗实——少女,不,穗实喃喃念着自己的新名字。
  她似乎真的很中意这个新名字,我也很开心。看着她上扬的嘴角与毫无保留的笑颜,幸福仿佛也跟着散播到我心里。
  啪啪——像是为了转换气氛,美阳小姐拍响双手。
  「好啦,时间也差不多了。迷路少女——小穗穗的名字也定了,我们该回过头来处理原本的职务了。」
  小穗穗?这应该是穗实的绰号吧。不过这不重要。
  「原本的职务……你是指特查的任务?」
  特查——在研究所内有着特殊定位的特别派遣调查室。
  待查最主要的特征在于,「特查没有专属业务」。研究所内所有部门都拥有各自专属的研究主题,可能是残留体,也可能是驱动枪,但研究所赋予特查的研究方针则是——只要事关「残留体」,无关领域分界,全在我们的职务范畴内。
  因此,一般状况下多由上司直接下达各种调查指令。
  「帮小穗穗找回记忆的同时,我们也必须贯彻我们的职责。」
  自己的职责——听美阳小姐这么一说,思路在脑袋的角落闪出火花。
  「……是昨天那件事?」
  「正确答案。」
  美阳小姐回以我一个微笑,满意得像是要为优秀学生打满分的教师
  「昨天,残留体自培养器逃脱的事件,我想你应该记忆犹新。事发原因已经查明了,比预想中要快上许多。这原因相当令人吃惊……对了,等一下要说的,小穗穗大概会觉得很无聊,就随便听听当打发时间吧。
  「没关系,我也想知道。」
  虽然我什么都不懂——穗实态度积极地说,双手握拳。好奇心还是一样强。
  同样心怀强烈求知欲的美阳小姐颔首表示肯定,神情满意。
  「那我就说下去了。残留体脱逃的原因如我所料是出在培养器。为了让残留体维持在假死状态需要用到培养液,而培养液的循环器所使用的泪晶电池被拔除了。我这样说,橘子箭懂了吗?」
  「您说泪晶电池……?」
  一百五十年前,世界经历了一场彻底改头换面的大灾害,大多数的燃料和资源,以及科技文明的产物皆随大陆沉入海底。人类失去了火种,当然,电力也不例外。
  而在那个时代,重新点燃失落文明之火的资源,正是「泪晶」。
  泪晶最大的特征在于,泪晶会对任何外来刺激产生反应。点火就燃烧,施加电压则导电,拥有最高的燃烧率及导电率,号称无所不能的物质。
  泪晶「电池」正如其名,是用于供应机械运转所需电力的泪晶。失去泪晶电池,培养器当然就无法运作,维持假死状态的液体也失去效用——残留体也许就是趁这个机会脱逃了。
  话说回来,如果原因已经查明,还有调查的必要吗——啊!
  「……被拔除了?」
  「察觉了?就是这样。泪晶电池被某人拔除了——而且拆得相当彻底,彻底到培养器无法发挥机能,甚至让残留体有机会脱逃。」
  我的脸恐怕完全失去了血色。这不就是说……
  「……有小偷?」
  穗实歪着头问道,神情悠然。啊,台词被抢走了……这不是重点!
  「你是说,有窃贼潜入研究所!?」
  「正是如此。夺走培养器的动力,让残留体趁机脱逃的不肖之徒。目前犯人入侵地底的路径、手段,以至于目的及嫌犯特质,现阶段仍然完全不明。」
  而且——美阳小姐接着说:
  「泪晶遭窃的受害者似乎不只是我们。都市各处都传出了泪晶资源的失窃报告,遭窃的也不只是电池。工厂、一般企业、学校——各种设施都不例外。虽然目前还无法断定这些案件的犯人是否为同一人物,但就愉快犯而言,规模未免太大了。泪晶属于我们的管辖范围——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真令人热血沸腾——美阳小姐说着,她瞳中闪烁着学者般的求知欲望。不过,就算是这样——
  「为什么是我们去查?我知道这很重要没错啦……」
  「嗯?你忘了吗?从残留体头上的羽毛可以取得目前世界上最贵重的资源『泪晶』。而且只要事情和残留体有关,就是我们的管辖范围。」
  这层关系也太牵强了。再说,事关研究所的面子——美阳小姐补上的这句话,恐怕才是研究所上层对我们下达指令的真正理由吧。
  「好了,状况了解了吗?我们特别派遣调查室将针对本案件展开调查,内容是——」
  不知为何,美阳小姐胜卷在握的眼神不只投向我,也落在穗实身上。
  「追查泪晶失窃事件的犯人——并予以拘束。让我们有意义地展开调查吧。」
  美阳小姐面带微笑,宣言调查就此开始。
  「仔细一想,这个应该不算研究所的研究员该做的工作吧。」
  「嗯?怎么了吗?橙矢。」
  我仰望蓝天喃喃自语,穗实疑惑地仰起头从下往上观察我的表情。
  蓝天——虽然应该叫做海天。我们离开了研究所,目前人在室外。
  前往当地了解状况是最基本的调查手段,追查窃贼也相同。我们正打算探访其他泪晶遭窃的设施。其他成员则分工合作,美阳小姐独自进行调查,阿升预定在回到研究室后负责分析事件信息。
  中午刚过。我和穗实走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
  今天的气温——都市潜水时的气温会配合实际的四季做调整。今天的气温算是相当冷——我也穿得比平常要厚。初次相遇时穗实只穿着一件连身裙,现在则穿着美阳小姐的前卫露肚装。也许是衣服的质地够好吧,听她说似乎感觉不到寒意。
  「你的意思是,这个应该是警察先生们的工作?」
  穗实的疑问比想象中更一针见血。虽然我心情上想要肯定,但也只能给出否定的答案。
  「嗯。其实应该要像你说的。但是,这次的问题出在被偷的东西。」
  「问题……?坏掉了吗?」
  「如果只是坏掉那还好,问题在于被偷的是泪晶。」
  比方说。我说,指向浮在空中的人工太阳。潜水时照亮都市的人工太阳,动力来源毫无疑问就是泪晶电池。夜里走在路上,照亮脚边的街灯光芒同样源自于泪晶。泪晶的恩惠遍及整个都市——不,是全世界。
  贵重品。正因如此,窃贼才会打泪晶的主意——但下手目标选错了。
  「泪晶电池的原料就是泪晶,泪晶可以从残留体——就是昨天出现的那家伙——头上的羽毛采取。再说,有关残留体的知识和应对方法,我们研究所最了解。因为有这层关系,泪晶的管理和流通——再加上发生相关问题时的处理,都算在研究所的管辖范围。所以遭小偷了也只能自己想办法抓人。」
  「嗯……好像很复杂……」
  都快搞混了。穗实的绯红长发左右摇曳,随后,她突然察觉到什么似地,抬起双眼不安地看向我。
  「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跟着一起去,没关系吗?」
  「当然没问题。」
  为了提振她的精神,我大幅度地对着她点头。
  带着穗实同行——提案者是美阳小姐——有她实际上的用意在。
  「美阳小姐不是说了?失去记忆的患者常会由于一些小契机突然取回过去的记忆。到街上走走,应该有机会让你遇见一些眼熟的景物吧。而且,虽然说是调查,其实也只是照顺序看过失窃的现场而已。你就当作散步,一起来吧。」
  「嗯!那我就跟着你啰。」
  请多多指教。穗实说完,低头行礼。我也低头回礼告诉她不用客气。
  走在路上对着彼此低头致意,旁人看来大概有点怪,不过开心就好了。
  「好像出外跑业务一样……嗯?怎么了,穗实?」
  我抬起低着的头,发现穗实停下了脚步。她杏眼圆睁,半启樱唇之间呼出不成声的惊讶,直盯着空中的某一点,呆然伫足原处,哑口无言。
  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了解到她的反应十分正常。
  以深海的蓝天为背景,巨大的塔矗立在远方。
  「——原来如此。穗实没听说过这个?」
  潜水都市的天空意即深海。天上的鱼其实是栖息在深海中——而深海中有一座高塔耸立。
  立足于海底的巨大高塔早已融入了潜水都市的风景中,就像街上行人不会特别留意悠游在空中的深海鱼一样,除了丧失记忆的穗实,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穗实脸上的感慨之深,仿佛幼童第一次亲眼目睹大海之广。
  「那个……是塔吗?」
「嗯。那座塔就是都市需要潜水的最主要理由。」
矗立于深邃海底的高塔,名为「纯白花瞳(Elder Iris)」。
在崩溃后的世界,高塔不为人知地诞生在这片水深两万公尺的海域中。露出海面的塔顶上则是一大片的纯白花田,成了它名称的由来。
「在那个塔的内部——泪晶多到满地都是。」
潜水都市潜入海中的唯一,也是最大的理由,就是为了泪晶。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座「纯白 ( Elder)」之外,还存在着其他数座「花瞳(Iris)」之塔。
在世界毁灭之后,泪晶扮演着文明重建之中最重要的角色,但这份贵重资源却存在于塔内。与它的实用性相反,可采掘的场所——就只限于这数座高塔。再加上与塔相连的出入口只有一个,若潜水都市齐聚于此,恐怕会造成难以想象的大混乱。为了避免这一点,世界上的潜水都市只在既定的时间内,按照预先排定的顺序与这几座塔相连接。
一年两次。依照这固定的周期,都市规律地潜入深海中。
本都市「鹡鸰」主要以纯白花瞳为潜水活动的目标,其他的潜水都市也有着各自的据点(home) ,有时彼此礼让,有时彼此竞争,我们与塔为邻。
泪晶是人类的贵重资源,分配也必须平等。
「所以说,现在这个都市之后也会和塔分开?」
「嗯,现在是这个都市『鹡鸰』和塔相连,过一段时间——大概到下个周末吧,就会和其他都市交换。」
「但是……但是,残留体先生身上有泪晶对吧?」
不是吗?穗实问道。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其实说穿了一切。
亲眼见过残留体还为它加个先生,胆量还真是不小——不过她说的都对。
「你说对了,泪晶在残留体身上——所以泪晶就在塔里。」
「嗯?这是谜题吗?」
「不是,事实就是这样。残留体拥有泪晶,而那座塔——纯白花瞳就是残留体的巢穴。」
有残留体在,就有泪晶。有泪晶存在,就有残留体现身。
两者无法分开讨论——因为两者是同等的存在。
「不打倒残留体就无法获得泪晶。武装研究员的工作——驱逐残留体这件事,虽然讲太白了有点难听,其实就是为了采集泪晶。」
「橙矢也会参加战斗?」
「虽然身分是打工,我也算是武装研究员的一份子。有时候也会到前线参战。不过既然这个窃盗事件的调查开始了,这阵子大概不会和残留体作战吧。」
  「这样啊……太好了。」
看着松了一口气的穗实,我感到些许疑问,问道:
「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和残留体先生战斗不是很危险吗?我想到橙矢说不定会受伤,觉得有点担心。所以说,太好了。」
也许是想遮掩害羞吧,穗实笑得很暧昧。我该怎么回答才好。为什么这女生只要开口每一句话都是高速直球。虽然听她这么说,我是很开心啦。
成为武装研究员也两年了,我都快忘了有人担心我安危的感觉。
「这……别担心啦,我不会受伤的啦。」
  绝对不会。而且就算受伤——也没问题。
  「这次没有要消灭怪物,只是要调查泪晶窃贼……嗯?」
说到一半,我停下步伐。穗实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我低声告诉她:停下来。为了不被发现,我拖着穗实,两人紧贴着躲进街灯后的阴影处。
「咦?怎么了吗?」
「没事啦,只是发现某些不太想碰面的人。」
穗实还搞不清楚状况,我没时间对她解释,凝视着贯穿城镇的大道一角。远远地,我看见几名男人任凭汹涌人潮推挤仍然伫立原地。
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氛,明眼人也许一眼就能分辨。
「……应该是警察吧?」
警察。吐出同样的字眼,穗实也从路灯后头露出半张脸。
「是吗?看起来像路人耶。」
「应该就是所谓的便衣警察吧。毕竟像我一样穿制服太显眼了。」
路上行人三番两次撞着他们的肩膀,他们仍全心观察周遭。看他们不时叫住行人询问的模样,现在似乎正在进行调查。而且恐怕是——
「恐怕和我们的目标一样,在调查泪晶失窃的案件吧。据说市内也有不少设施受害,警察也许正和研究所从不同方向调查吧。」
「橙矢不和他们一起调查吗?」
「……如果做得到的话,该怎么讲,我们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穗实纯真无垢的眼神令我十分尴尬。我只好露出苦笑轻搔脸颊。
「从以前开始,研究所和警察的关系就很差。会对研究员下达追查窃贼这种胡来的命令,大概是因为研究所想要抢在警察之前抓住犯人吧。」
说穿了,就是研究所的面子。组织间的对立和纷争。我连忙躲进阴暗处也是出自这个原因。我个人对于警察机关并没有特别的成见,但是身为研究所的职员,一旦和警察碰头,我想恐怕免不了一桩麻烦事。
  穗实摆着一脸欠缺紧张感的表情,回头说道:
「但是,那个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看我们耶。」
糟糕。话才出口,已经太迟了。一位便衣警官与我四目相对,只见他跨着大步硬是挤开人流向我们走来……再怎么样,我也不能转身就逃。
最后,面相凶恶的壮硕男子在我们面前停下脚步。
「你这制服……是特设研究机构的职员?」
「呃……是没错。您是警察?」
我是刑警。男人表明身分作为回答。不妙。我们两人一同陷入了好一会的沉默。
「……在这边做什么?」
刑事率先打破僵局,视线正好落在我的头顶上。这下糟了。到底是该老实回答还是随口搪塞呢?无论如何,他恐怕不会容许我保持沉默。
「……这个嘛,上头交代我一些事关机密的调查——」
「我们在抓小偷!」
再清楚不过的声音从我身旁传出。我反射性地转头一看,发现穗实的双手正紧紧握拳。
「研究所的人现在很烦恼!警察先生们应该也很烦恼,如果大家彼此协助,一定能更早找到小偷!所以——」
穗实吸饱了一口气,说出建立人际关系时最初的一句话:
「请和我们做好朋友!」
好吗?——也许是错觉吧,那灿烂的笑容看起来仿佛会发亮。我和刑警四目相望。不知怎的,我觉得刑警的凶恶相貌带来的威吓感好像没有想象中强烈。
拜此之赐,我也很顺畅地开了口。
「这个嘛。我这边还没有任何成果。在这之后,我会直接前往遭窃的设施进行调查……还有,昨天我们研究所也遭窃了。」
「唔、嗯。警察这边也没有重大进展。虽然我们一直寻找人证,但实际目击犯人的证言异常地少……还有,我们本部的泪晶,之前也被拆了。」
真是毫无进展的进度报告会。我再度抬起头看向刑警……刑警先生的脸。
那表情就好像有痒处搔不着似的。
「有什么进展,彼此联络吧。」
最后当刑警先生离开时,我和警察组织的一位成员交换了联络方式。
……这个嘛,我现在该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
「谢啦,穗实。还好有你在。」
带着万分感谢的心意,我轻抚纯真少女的小脑袋瓜。
当我这么做,少女笑得仿佛我在搔她痒似地。
  靠穗实脱离困境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咦?这里是……学校?」
穗实惊叹,抬头仰望我们的目的地。
校舍以灰白为底色,由于最近才经过整修,整体看起来相当洁净。红铜色的校门紧闭,自门旁小屋的窗口可窥见里头的守卫正闲得发慌。
南鹡鸰第二学园。这次调查的目标设施——而我就是这所高中的学生。
「咦咦?要调查学校?教育委员会?」
「据说泪晶遭窃的是校内的某个设施。还有,我不是来这边搞突袭监督的。」
正因为这是我就读的学校,美阳小姐才特别指派我到这里进行调查。
我带着穗实绕过校舍,来到门可罗雀的后门。和正门不同,后门这边没有守卫看守。虽然门同样关着,侵入的难度可是截然不同。
我打定注意,把手挂到校门上。
「咦咦?橙矢,你要翻过去吗?」
「就是要翻过去。来,抓住我。」
我跨在门上,向穗实伸出手。我也知道这有点像是非法入侵……其实根本就是非法入侵啦。身为学生的我还能找个借口,但穗实不是本校学生,外加住所不定兼记忆丧失。进门时如果被要求出示身分证明,恐怕会造成一些麻烦。虽然对穗实不太好意思,只能请她多多担待陪我一起翻墙了——
「嘿!」
只不过要抓住我的手,这预备声也太使劲了。我才这么想,穗实轻蹬双脚,身子跃入空中划出完美的抛物线——一口气跳过了大门。
……咦?什么?
「呼。橙矢也快点来呀,不是要调查吗?」
穗实着地,用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催促我。我处于震惊而陷入呆滞,穗实向我伸出了白皙无比的手。
「快点,会被别人发现喔。」
……脑中浮现了一句话——身为男性的威严扫地。
运动能力优异的少女拉着我的手侵入校地,不过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我领着穗实走在学校内,虽然我想过被别人看到可能有点麻烦,不过幸好在这大冷天,没有社团在室外进行练习。
「……穗实?」
我忽然发现穗实停下了脚步。她像个陀螺似地在原地打转,很新奇似地眺望着校舍和运动场。丧失记忆。是我早已看惯的景色,在穗实眼中应该十分新鲜吧。如果真是这样,我觉得很开心。
  想问问她的感想,我放缓脚步配合她,就在此时。
「——橙矢?」
话语声如钤响般清脆,从我身后传来。
我反射性地转身,望向不远处的校舍——不,是旁边的弓道场。
一名女学生背倚着墙面正看着我。深褐色的长发束在颈后,身着漆色护胸、白色道服加上黑色的袴裙。这位摆明了正在练习弓道的少女是我熟识的友人。
「还真稀奇。满脑子打工的橙矢居然会在寒假跑来学校。」
绯空翼。和我同年级的弓道少女。她深邃的双瞳不甚关心地扫过我。
「啊,也没什么事啦……只是一时兴起。话说回来,翼你怎么会在学校?」
我连忙回话,话出口了才想到这是个笨问题。
翼的打扮摆明了就是在练习弓道,也难怪她讶异地皱起眉头:
「……看不出来吗?冬季假期中的社团活动。」
「说的也是啦……啊哈哈……」
我努力在脸上堆出笑容。翼拉下了脸。
「……橙矢你有点怪。感冒了吗?」
一眼看上去,那像是愤怒的表情。不过我明白她真的在担心我的身体。国小国中高中都同一所学校,这点小事我一眼就明白。
不过,就现况来说,要是让担忧的翼靠近我这边,我会有点头痛!
「你是不是发烧了?毕竟最近每天都很冷。」
「没有,我没有生病啦。」
翼朝我这边踏出了一步。不妙,我的背后——翼现在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上,没发现我身后的穗实。要是她再靠过来,肯定会被她发现。
「要是感冒了就多吃一点葱。把葱切细,加上生姜,直接加在做好的饭菜上面。身体会暖和起来喔。」
「哦,喔喔……翼真是贤惠,一定能成为一位好太太。」
「太、太太?」
我只是随口回应翼的话,没想到她突然拉高了音量,带着那焦急的表情一步又一步朝我逼近……完了,这下要拆穿了。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橙矢你觉得我很贤惠很适合相夫教子可以成为一位好新娘所以希望你考虑一下的意思?是这个意思吗?」
「翼你冷静一点。总之先深呼吸。退回原位,好吗?」
让正在大口喘气的翼恢复平静,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太好了,虽然翼刚才到底说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见,不过看样子她应该没注意到穗实——
「咦?橙矢?」
穗实从我身后突然采出头来,直到这一刻,我才想到穗实注意到翼的可能性。这我早该想到的。
「是橙矢的朋友?」
真是个天真无邪的问题。啊啊,被发现了……穗实,纯真过头了。
「……『橙矢』?」
突然发现了外来者,翼瞪大了双眼。
不过她的惊讶只持续了一瞬间。尖锐的视线刺穿我,翼的目光似乎有点冷。
「这个女生,是谁?」
「……研、研究所的打工同事,最近加入的。」
我搬出预先准备的「万一在学校内碰上别人时的借口」。
虽然有点口吃,希望她能大人大量放我一马。
翼好像不大能接受这理由,疏远的眼神打量着绯红长发的少女。
「你说的打工,就是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工作?」
对对对,我陪笑表示肯定。我和翼认识很久了。武装研究员或残留体之类的危险单字,大概会让这位爱担心的弓道少女担心个没完没了,所以我并未向她透漏工作内容,不过她仍然知道我专注于打工。
虽然她知道,但讶异的神情并未改变。
  「橙矢不是行政人员吗?人手不够?」  

文书处理以及接听电话。
这类办公桌前处理的工作——也就是行政方面的职务,是我对外宣称的打工内容。虽然实际上是和残留体厮杀战斗,要是老实说出来,恐怕无法免于来自各方面的疑问与责难,这一点就连我也能轻易预测。
「嗯……嗯,就是这样。因为寒假开始之后就越来越忙了说。」
所以才有这份「行政工作」。我只是一介学生,打工时自然也挑选合乎身分的工作—我对学校方面的报告也是「研究所某部门的行政人员」。虽然已经好一段时间了,但我依旧不习惯欺瞒他人的感觉。
「什么越来越忙……」
眼前的翼,恐怕就是我说谎最多次的对象。她神情担忧地双手抱胸,我仿佛听得见她无声的斥责:工作也该顾身体吧。我也不愿意说谎,但是难熬的感受由我一个人承担就好了。
没必要让她额外多操心。我也要尽可能保持态度平静。
「那个,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想说,你只是行政方面的助手,怎么会忙成这样。橙矢,你之后也会每天到研究所报到不是吗?你要是忙成这样,也没时间可以玩吧……啊。」
说到一半,翼连忙吞回剩下的话……啊,原来如此。我的嘴角不禁向上弯。
我正在说谎。不过,至少要把自己的心情老实转达给她。
「嗯,抱歉。不过虽然说打工是每天,但也不是一整天都关在研究所里。只要有机会放假,我会再联络你。之后找个地方一起去玩吧。」
「啊……嗯。」
藉由长年的相处经验,我明白这冷淡的回应是翼正倾尽全力掩饰羞怯。她别过脸,颊上浮起淡淡红晕。翼假咳了一声,神情似乎有些慌张。
「那……那,橙矢整天忙着打工又怎么会跑来学校?还……」
还带着那个可爱的女生——她的视线代替这句话,指向我背后。那人似乎还没发现她成了话题的中心,歪着头流露出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下糟了。好不容易错开的话题,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
「只是……只是刚好有事到这附近来,机会难得就顺便来学校看看,刚好为她介绍我们的学校。而且刚好也有社团在练习。」
我的话术似乎越挫越勇。顺带一提,我并没有说谎。虽然一旁的穗实不知所措,像个未经排练就被推上舞台的演员。
翼的双瞳射出了仿佛能看穿我心思的冰冷目光。
「橙矢,你带她进来没有经过许可对吧?」
「呃……」
  「我就知道。没经过许可,难怪反应这么僵硬。」
「不……不要在日常对话中试探人啦……」
翼丝毫不理会我的抗议,轻哼一声。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挑错时机了。因为现在几乎所有的社团活动都停止了。」
咦?我不经意地回应。翼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接着说:
「满脑子打工的橙矢大概不知道吧。学校最近被闯空门。虽然没听说有东西掉了,但是这点让人觉得更诡异,所以大部分的学生都没来。」
「……翼不是来参加社团练习了?」
「我刚刚不是讲过了,大部分而已。我没时间随那些谣言起舞。」
比赛也快到了——这句话中透露出翼的决心。真是了不起……不对,现在不是佩服的时候。
闯空门。这个字眼在我脑海中打转,我装出随口一问的态度:
「对了,翼。这阵子,学校里是不是有什么机器不能用了?有听过这类传闻吗?时间应该是在寒假开始之后。」
「……突然问这个干嘛?」
翼摆明了觉得有鬼。不过,我和她也有十年交情了。我很明白,虽然翼容易带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但实际上她个性十分热心。
最后,翼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我这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记得,游泳社的朋友好像说过温水游泳池不能用了。她没讲事情发生在什么时候,只说整池水都是冰的没办法练习……问这个要干嘛?」
「没事,随口问问而已。」
就那里吗?泪晶遭窃的校内设施。
用来提升水温的加热器。当作加热器燃料的泪晶大概被偷走了。虽然详细情况要经过调查才说得准,不过无法加热应该就是因为燃料失窃。
闯空门。和我们研究所在追踪的窃贼——恐怕是同一人物。
嗯。我的脑海中思绪运作个不停——然后就突然受到了兴奋的声音的刺激。
「那个,那个。……你的打扮,我觉得很漂亮!」
穗实发言。绯红长发的少女满脸通红,握紧了双拳……原来如此,是翼的弓道服与穗实的兴趣有所共鸣了?被注视的翼将视线转向我身旁。
「……对弓道有兴趣吗?」
翼冰凉的眼神转瞬间放射出欢迎同志的光芒。
「嗯!有兴趣!这么漂亮的打扮我第一次看到!」
「漂亮……。是、是喔。弓道可是这个都市从一百五十年前传承至今的传统武术喔。」
「哦哦,有历史所以才特别帅气!」
  「……弓放在弓道场,想看吗?」
「好啊好啊!啊,可是……不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不会。现在只有我和其他几个社员。想要的话也可以让你拉弓,想不想试看看?」
「真的可以吗?哇!谢谢你!」
翼面带微笑不遗余力发挥热心助人的本性,而穗实也拿出她强烈无比的好奇心。……话说回来,我们学校的弓道社人数算少吗?也许对翼来说像是发现了同好吧。穗实那无论对方是谁都能交朋友的社交能力则再次令我大吃一惊。
「……对了,橙矢。」
翼突然唤了我一声。就翼的个性来说,语气带着几分少见的迟疑。
「橙矢要不要……一起去弓道场看看?」
她迟疑的理由,我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如此,不过——
「这个嘛,我等一下还有事——」
「橙矢也一起来嘛,好不好?」
穗实从一旁跳了进来。她兴奋的模样好像下一秒就要拔腿奔向弓道场似的。我想了一会。
……嗯,其实也没有几点前要完成调查之类的时间表。
「好吧。那就到弓道场露个脸吧。」
「这……这样啊。」
翼别过脸,杏眼圆睁。虽然看不太出来,但她似乎没想过我会答应。明明是你留我的啊……我夸张地回应道:
「嗯。毕竟我也很久没去了……就拜托您带路了,来年社长。」
穗实也配合我,拘谨地低下头认真说道:拜托您了。这招对翼能发挥多少效果呢?只见翼摆出了「真拿你们没办法」的微笑。
「知道了,交给我吧。」
话虽如此,弓道场就近在眼前。跟着翼的脚步,没走几步就抵达玄关,三个人一起脱了鞋。即使隔着袜子仍然抵挡不住深冬时木板地面的寒意,但两名少女连眉毛都不动一下。翼伸手推开紧闭的木制大门。
弓道场内,除了寂静之外只有几名社员。
「——各位,看我这边。」
宁静的空间内,翼的声音澄澈而响亮。正在拉弓及一旁正座的社员同时将视线汇聚在我们身上。令我不禁感到有些畏缩。
「差不多也到休息时间了。我今天带了两位参观的来。」
参观的。这字眼在弓道社社员们之间激起涟漪。经过翼的介绍,穗实走到社员们的面前。穗实脸上丝毫不见紧张神情,她深深一低头:
  「我的名字叫穗实,初次见面请多多吱教!」
  漂亮地咬到舌头。寂静一瞬间包围了弓道场——随后,社一贝们的尖叫声冲破了天花板,
  「好可爱喔」等赞美声此起彼落。为了不被社员的气势压倒,翼拉高了音量。
「安——静——!这一位是穗实同学。还有我的同班同学风峰橙矢。我想让穗实同学拉一下弓试试看,嗯……唯,可以帮她换衣服吗?」
好啊——一位社员轻快地回答,带穗实走进更衣室。扔下一句「橙矢你随便看看吧」,翼也跟着走进了更衣室。只剩下我一个。
四处看看是无所谓啦,不过对我来说弓道场也没什么新奇的——
「喂喂,你就是风峰橙矢?」
当我还在想这该怎么办才好,没见过的女学生突然向我搭话。呃,正确地说,其实应该看过几次。我记得好像是翼的朋友,和我们不同班。
话虽如此,面对面交谈这的确是第一次。就先普通地应对吧。
「嗯,我就是。」
「原来就是你——!」
女社员独自一人呀呀大叫……嗯?我们应该不熟吧?
也许是察觉到我困惑的神情,女社员竖起一只手表示歉意:
「不好意思啦,因为翼老是在讲你啊。某个青梅竹马的男生。虽然我们不同班所以没见过你,原来如此,你就是那个『橙矢』啊。」
「老是在讲我?你是说翼?」
这我真的没听说过。老实说我有点意外。女社员朝气蓬勃地回答:对呀。
「只要谈到班上的事,就一定少不了你。上课的时候在打瞌睡呀,中午的便当每次都很豪华呀,成绩差不多中间偏上不好不坏呀。」
「这、这样啊……」
「内容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小事啦。可是该怎么讲,感觉就是有点……有点那个。」
  那个?我鹦鹉学舌。女学生像是讲悄悄话似地小声说:
  「L开头,E结尾的英文字。」
  L开头?E结尾?英文?……L……E…?
「喂!那边的!你在讲什么啦!」
惊讶的呼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索。翼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慌乱神情,踩着不下刚才那位刑警的大步伐迅速逼近。好吓人的魄力……
「哎呀呀,社长大人怒发冲冠。」
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孩子似地吐舌,女社员准备拔腿就逃。
「不过我觉得这是真的喔。超明显的。风峰同学,你国中的时候不是参加过弓道社吗?现在没有参加社团的话,要不要再试试看?翼也会很高兴喔。」
女社员临走前抛下了这句话,之后便被满脸通红的翼追着到处跑。「社长,在弓道场保持肃静——」、「那你就不要跑!你说了什么!你说出去了对吧!还有我不是社长!」诸如此类的打闹声响遍整个弓道场。
「……弓道社啊。」
女社员说的话拂过心头,我不由得为之苦笑。
我不觉得这是一种寂寞。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像大家一样享受社团活动。
享受普通的乐趣——我没有那个资格。
「……翼,我想起来我有事急着办,我先走一步了。」
朝着仍在远处嘻笑打闹的下任社长抛出这句话,悄悄转身。耳边似乎传来一声惊慌失措的「咦!?」,但我决定装作没听见。真是尴尬。
翼之前就想邀我加入弓道社,其实我也不是完全没察觉到。
「……嗯?橙矢?」
正好和走出更衣室的穗实打了个照面。看来换装已经结束,穗实已经是一身弓道少女的打扮。面对穗实讶异的眼神,我笑着告诉她:
「这个打扮很适合你喔。我去调查,很快就回来。」
这么快就要离开了?穗实困惑地问。我微微点头。
「别在意我,好好玩吧。」
最后我伸手抚过穗赏的头,走出弓道场。
「橙矢!」
正打算头也不回地迈开步伐,精神饱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回头一看,纯洁无垢的笑容在我身后灿然绽放。
「加油!」
「——嗯,我会加油。」
看着猛挥着手的穗实,我好像也得到了她的朝气,真是不可思议。带着几分惋惜之情,我关上弓道场的大门。外头静得吓人。
深冬的校园,除了热中社团活动的学生外杏无人踪。
「……好了。」
开始调查吧。
「……这还真夸张。」
体育馆的后头。在屋檐下免受日照之处,摆着一具附有帮浦的巨大灰色机器——室内游泳池的加热器。调查目标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当我为了调查动力来源推开整备室的门,却不禁为了内部的惨状而皱眉。
「……根本是靠蛮力硬生生扯掉的。」
门内,众多精密机械环绕的中心处,凹槽里该有的液晶电池已不见踪影,而凹槽周遭用于传导动力的缆线全数断裂。
这给我某一种——犯人纯凭蛮力扯断缆线拿走泪晶电池的暴力印象。
「犯人只靠蛮力夺走了电池?……没被任何人发现,所以潜入时间是在晚上?……挑选保全较差的学校下手,所以是计划性的犯罪……不对,有计划应该会携带工具。不会变成这副德性……果然是临时起意的愉快犯?……」
我试着将思考化为语言以方便整理思绪,不过结果却……
「……我不懂。」
完全束手无策。窃贼的手法不是区区一位打工研究员能分析的玩意。
没办法,之后再向美阳小姐报告调查结果吧。
我伸了一个懒腰。调查出乎意料地轻松完成。穗实应该还在弓道场……不过现在去接她应该还太早了点。回想起她兴奋的模样,我还是自己打发时间好了。不,其实是我自己想消磨时间。
难得的弓道体验,就请穗实尽情享受吧。
「……到中庭走走好了。」
对着空气宣言后,我迈开步伐。如翼所说,运动场上空无一人。走过空荡荡的跑道,穿越算不上多长的林荫道,枝头上枯叶早已落尽。几近无声的寂静。突然有种停下脚步的冲动,也许就是冬季枯枝的特别魅力吧……
不过,在我抵达中庭时,这些触景伤情般的感触,早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到自动贩卖机买点什么吧……哦?
心里才想,自动贩卖机的背影就映入眼中。我加快脚步绕过中庭。当暖和的饮品就在眼前,身体就相对性地急远觉得冷,这是人的天性吗?我突然想起,姐姐特别喜欢冬天。印象中她的理由是冬天最有季节感。
照这样来说,我现在正用全身感受着冬天吧。我悠哉地想着——
「……这是!?」
当我绕到自动贩卖机的正面,休息的念头转瞬间消失。
玻璃柜中摆放着饮料。照亮商品的灯没亮。我一开始以为是故障,但是自动贩卖机的下半部——大概是安装供给电力用的动力源的位置,开着一个我无法视若无睹的大洞。洞口中全是散乱的电线,电线前端闪烁着火花。这惨状就好像,就在不久前被人扯断了一样——
思考抵达终点。自动贩卖机,同样是藉由泪晶电池运作的机械。
我连忙抬起脸。仔细观察四周状况。无人。自从闯空门事件以来,几乎无人到校的寒假校园。如果我的预感正确,一定就在这附近——
「……!」
那声音并不大。细微得仿佛一瞬间就会消散。
  但在几乎全然无声的寂静空间中——这声惨叫特别响亮。
「……是那边吗!」
我从声音的来向定出大概的方位,朝着该处拔腿狂奔。即使这只是风声的恶作剧那也无所谓。闯空门。侵入研究所的窃贼。不久前被取走的液晶电池——在脑海中一角,这些字眼转个不停。如果只是我一时之间听错了,那也无所谓。
白跑一趟也无所谓——拜托可别出事啊!
「是这里吗……?」
校舍与校舍之间,湿气厚重的昏暗泥土地。我慎重地探头一看。
「……?……?」
有人在。一个背对着我的人影。这景象其实十分正常。不过有几条但书。
如果那个人身上没有穿着遮盖全身的连帽雨衣。
如果那人脚边没有躺着一位身穿制服的陌生女学生。
最后加上,如果那人没有朝着那女学生伸出手——
「给我住手!」
放弃继续描述状况,我厉声大叫。
雨衣人停下了伸出的手,没转身只回过头——望向背后的我。看不见相貌。体格相当纤细。身高大概和我齐平或者更矮。相当瘦小——无法让人直接联想到可疑人物的身形。
我几乎认定雨衣人就是嫌犯,自然有我的理由。
雨衣人的右手中握着某个东西。小到几乎能一手掌握的小盒子,形状并不稀奇——但我认得那闪耀着蓝白色光芒的小盒子。非常熟悉。
长方形的盒子。蓝白色光芒在雨衣人掌中弹跳。
小盒子像是刚才遭人粗暴对待似地洒落蓝白火花——那正是液晶电池。
「你就是,泪晶窃贼……!」
面对我几乎确信的询问,雨衣人一语不发转身面对我。就只是这样。
紧接着,毫无预兆——雨衣人一直线朝我急驰而来。
「!」
我一时之间无法反应。老实说,我原本认为对方会逃走,没料到雨衣人居然主动朝我冲过来。
不过我们之间有数十步的距离,足够我摆好架式——我这想法太天真了。
「…………呃!?」
只不过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雨衣人已经贴了上来。
没有声音,没有气息。甚至视觉中的人影也飘怱不定。因此我无从应对。在静止的景象中,雨衣人牵动右手——
「咕呜……啊啊?」
  轻而易举地,雨衣人的贯手,穿破了我的腹部。
痛觉猛烈震动脑部。思考纷乱无序。被刺中了——用了什么?哪里被刺?徒手?
「呜……啊……」
嵌入腹部的异物——手刀随即自我的腹部抽出。也许是因为躯干遭到贯穿,带血的块状物瀑布般洒落。血液奔窜、流淌。潮湿的泥土地迅速吸收我的血液。
「啊……呃……」
膝盖一软,我的身体落向地面。发生什么事了——啊,对了。脸颊传来冰冷泥土的触感,我这才知道我的身体已经倒下。
在暴风般横扫一切的剧痛之中,我还能仰头瞪视雨衣人已经算是一项奇迹。
「你……」
说不出话。雨衣人低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失去兴趣似地转身背对我。脚步声渐渐远去。渐渐地,缓缓地,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小偷逃走了。我才意识到这一点,生存本能立刻敲起警钟。
不妙。这伤势,会死。
我直视开在腹部的大洞。在侧腹。照这位置来看——大概有些脏器也毁了。出血状况像是大甩卖。吸不上气恐怕是由于失血过多造成呼吸困难。伤口滚烫得像是上头贴着烙铁,不过这点只能靠精神力去克服。
我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但是若不尝试——只有死路一条。
「呼……呼,哈,哈……」
朦胧的双眼凝视伤口——我动员思考能力。
——肾脏——肝脏——胃肠上半部——血肉——止血为最优先——
下一个瞬间,腹部的伤口迸射出泪色的火花。
长条状的雷光开始侵蚀染满血污的腹部。火花舔舐、刺穿、灼烧着肌肤。每当透明的光触及外伤,非比寻常的剧痛便如同海啸向我席卷而来,我咬紧牙根忍耐。忍耐。再忍耐。我一定会撑过去——
痛楚——正是活着的证据。
「…呜啊……啊!」
延绵不尽的痛觉。鲜血与光芒。红色与无色。我睁大双眼,抓紧意识保持清醒——
「呼……啊……」
——不知道躺了多久。
回过神来,我仰躺在地上呈现大字状。深深吸进一口气,吐出——血液循环完全正常。既然能够思考,脑部应该已经取得了充分的氧气。
我挪动沉重如铅块的头部,把视线的焦点凝聚在该处。
「……应该,成功了?」
  侧腹。刚才开在腹部的大洞——已经彻底痊愈。
我伸手抚过肚皮。发现刚才受伤的部位似乎皮肤较薄。自己摸着都觉得好痒,痒到我不由得笑出声音。
笑得出来。能笑,就还活着。
「真是好久没用上了……这招。」
我孱弱地撑起上半身。冷汗浸湿了四肢。
肉体再生——上一次使出这危险的绝技,是多久前的事了?
「……小偷跑了。」
这一点也不用去想了。就算现在开始追也不可能追得上。不对,就算追上了,也只会再被打趴一次吧。
话说回来,居然被小偷用手刀在肚子上开了个洞,这种事谁能事先预料。
身上穿的制服,也成了肚子开洞的新潮样式。
「怎么办呢……」
该向美阳小姐报告的事多了一项。捉贼反被贼击败,这该怎么报告呢。脑中的词汇太过贫乏,想不到该怎么报告才能不让她担心。唉。
「……地板好冰啊。」
总而言之——先从地上站起来,再来动脑吧。
最后,我决定打电话报告。
「——哦。那位女学生没有受伤吧?」
「没有。好像只是失去意识而已。总之,我先请救护车送她到医院了。」
「那真是太好了。我推测,恐怕是因为遭窃现场被你看见,或者是被你发现了只好杀人灭口……这些事先放一边,你呢?你说腹部被贯手刺穿了?」
「像往常一样,靠再生治好了,没事。只要睡个一晚就能回到岗位继续调查。」
「请暂时休养一阵子——我很想这么说,不好意思,现在没办法少你这份力量。在我们交谈时,又传出新的窃盗事件了。」
「……不好意思,让窃贼跑了。」
「你完全没有必要道歉。从你的伤势来看,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也许就直接丧命了。光是能像这样向我回报,你的任务就已经彻底完成了。反过来说,只派你和小穗穗前往调查,我才是最该反省的人。」
「请别太在意,美阳小姐。那个窃贼的身体能力没人能预想得到啦。」
「听你说——那人的手刀足以挖穿人体?确实不可能是普通人。从这一点来看,愉快犯的可能性已经降到几乎是零了。」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
「我也想知道。幸好小穗穗当时没有在场。……她人呢?」
  「应该很快就会从弓道体验课程回来吧。好像还满开心的。」
「那真是万幸。……对了,我有一个提案。」
「这件事别告诉穗实……对吧?」
「——呵呵。这就是以心传心吗?我非常开心喔。不想让她担心的心情,我们两个是一样的。」
「嗯。更何况似乎还有和那羽衣人再次碰面的机会呢。」
「毕竟危险越少越好是最理想的状况呢。虽一时相瞒,但不瞒一世——等这次的事件彻底落幕,再对她娓娓道来吧。」
「这之后应该会变成很暴力的讲古吧……我明白了。」
「很好的回答。以上所违就是报告的全部内容?……对了,也许你会觉得有点突然,先告知你一声,我今天晚餐时会拜访风峰家。」
「啊?晚餐?来我家?」
「没错。刚才我接到春前辈的邀约。无所谓吧?」
「当然欢迎。不过还真是突然。」
「昨天收到的花有幸成为穗实名字的由来,我想尽一分礼仪。另外,前辈还说了一句要我转达—人越多,饭越香。」
「这个嘛……意思是,要我带穗实她们一起?」
「正确答案。我会带着小八先出发,就在你家集合吧。」
「喔,了解。」
「就这么说定了。晚点见——我亲爱的晚辈。」
美阳小姐在电话中告别的台词还真帅气——我心中的感想大概就这样。
天色完全转暗,我和穗实加上褪下弓道装换回制服的翼,三人抵达了突然被选为晚餐会场的风峰家。
抵达后,第一位出声的果然是由好奇心打造而成的穗实。
「咦咦……原来橙矢家是开花店的。」
「嗯。经营者是姐姐啦。」
我家是间花店。店门口整齐排开的花瓶与盆栽就是最明显的证据。花店的招牌「春天蜜柑」则摆在店头。我的姐姐风峰春自两年前开始经营「春天蜜柑」,虽然时日尚浅,但顾客的评价相当不错。
「上次到橙矢家吃晚餐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身旁的翼怀念地注视着招牌,她是明白「春天蜜柑」历史的其中一人,也是自从花店诞生以来长期光顾的老顾客。
穗实一心看花,翼则沉浸在回忆中,如果我继续放着她们不管,不知道还得在店门口站多久才能踏进家门。我取出家门钥匙。
  「好了好了,先进去吧。」
打开了打烊后的花店入口兼住家玄关大门。穿过充满花草气味的店铺区,脱下鞋子带领两名少女走向灯光流露的客听。我身后传来两声「打扰了——!」、「打扰了。」哎呀,我也忘了出声——我回来了。
我家屋龄十年,共二层楼。当然我也不可能搞错房间,循着诱人的晚餐香味,脚步自然就抵达了客厅。熟悉的成员们已经在客厅内齐聚一堂,悠哉地打发时间。
「哦。欢迎回来,三位。我们先到,就先在这休息打发时间了。」
「呦!我也是。哦!这不是绯空吗?好久不见啰。」
坐姿端正的美阳小姐与背脊似乎由软骨组成的阿升两人开口迎接我们。
两人同样将双脚塞在冬天的居家必备品——暖桌底下,正啜饮着茶水。一旁的餐桌上铺着纯白的桌巾,上头已经准备好数人份的餐具
突然间,我在圆形暖桌上头发现眼熟的白色球体。是涅斯提。应该是阿升从研究所带来的吧,它的模样与暖桌相衬得吓人,看起来有几分像橘子。
我和穗实加上翼也连忙坐到暖桌旁。值得一提的是,穗实把脚伸进暖桌底下时,态度慎重得像是要触摸新生的小动物,令我印象深刻。
也许暖桌的热度对穗实来说也很新鲜吧。我一边想着,开口问美阳小姐:
「好温暖……我姐姐人呢?」
「春前辈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听她这么一说,我也察觉了。虽然厨房设在另一个房间,也许是因为厨房门开着吧,挑动食欲的香味乘着对流飘入客厅。再加上门后传来稍微走音的哼歌声,我敢肯定是姐姐正在厨房准备晚餐。
「虽然我毛遂自荐想帮忙,不过春前辈郑重其事地说,作客的等好菜上桌就好。出自春前辈那双纤纤玉手的晚餐……光嗅着香味就令人垂涎三尺。哦,失礼了。」
「美阳小姐美阳小姐,已经不是比喻了,真的流下来啦。」
哎呀,美阳小姐以袖口拭过嘴角。感觉到有人拉我的袖子,我转过头去,看见穗实歪着头,正满脸困惑地注视着美阳小姐。我也跟着点头。
我也知道她想讲什么啦。事情只要扯上姐姐,美阳小姐就是这副德性。
我不理会口水又快滴出来的美阳小姐,把注意力转向同年龄层的对话。
「话说回来,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绯空你好像跟小穗很要好?该不会,你们其实认识?」
「认识这词太低估我们了,我和穗实已经是死党了,对吧?穗实。」
「嗯!我和小翼是死党喔!」
  就是说嘛——两名少女异口同声,相视而笑。话说回来你们什么时候叫得这么亲密了。
  弓道体验课程似乎成了加深彼此认识的好机会。
  ……有点羡慕。
「哦哦。阿橙现在浑身散发出『我也想和女生亲近一下』的气氛。」
「阿升你的脑袋是有装雷达吗?」
虽然气氛也不算太热络,在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之中,时间慢慢经过。
「大家好像聊得很开心耶~」
语尾拉长的和缓声音与它的主人一同穿过了帘幕。
长度及腰的亮丽黑发、戴在头上的小发箍,红色缎带在胸前打成蝴蝶结。那身穿围裙手持餐盘的模样,与其说是姐姐,反倒更像年轻的母亲。
事实上,在没有双亲的风峰家,母亲这角色的辛劳正是由春姐姐一肩扛起。
「小橙你回来啦~饭马上就煮好了,再等等喔。」
「知道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吗?……虽然我不懂料理,不过准备餐具这些小事交给我吧。」
「不用不用。没关系,小橙你先陪大家聊天吧。」
语毕,姐姐的视线依序扫过围坐在暖桌旁的一群人。美阳小姐与阿升由于有特查这层关系,姐姐见过。翼是花店的常客。这群人之中初次见面的就是——
「咦咦?」
穗实的视线正好与姐姐对上。
双方陷入短暂的沉默,穗实愣了一会连忙低头行礼,姐姐则是猛眨眼睛。
「——哇啊!好——可——爱——!!」
姐姐冲上来抱住了穗实。而且还把手上的餐具全抛了出去。
数枚盘子在空中划出弧线,被重力拉向地面——坠地前,美阳小姐展现利落身手接下了全部盘子,手快到好像会发出「咻咻咻」的声音。
漂亮!……这不是重点。
「姐……姐姐?」
「嗯嗯?怎么啦?小橙?……哇啊好有弹性喔,」
姐姐应着话但很明显没在听别人说话,将穗实紧紧搂入怀中。穗实的脸深埋在丰满的胸脯内,只见穗实的双手溺水似地上下挥舞……最后无力地下垂。
「姐姐!姐姐!穗实要昏过去了!」
「啊,哎呀?」
姐姐连忙松开双手。自抱拥中重获自由,穗实大口吸气。
「呼……呜……橙、橙矢……?……奇怪,刚才的花田呢?」
那个该不会是临死前的幻觉之类的玩意吧……
「不、不好意思。我真是的,一不注意就……对了!晚餐晚餐,我去端过来喔!」
  姐姐抱歉地对穗实说完,连忙回到厨房。翼说要帮忙,站起身跟着她走进厨房。唉,姐姐最喜欢可爱的东西了,一见到洋娃娃般楚楚可怜的穗实,理智一时之间断线了吧。
「吓到了……」
突然被她抱住,我个人感到非常讶异——用声明稿的讲法就像这样。
本日聚会的主旨,晚餐终于开始了。不过……
「你的名字叫穗实?好可爱的名字喔!呵呵。」
「嗯!名字是橙矢帮我取的。真的可爱也是橙矢的功劳!」
「所以这算是绰号啰?哦,原来橙矢还有这种才华,真是意外。」
「前辈,前辈。我取的,小穗穗。好不好?」
「美阳取的绰号也很可爱喔:」
……这状况,该怎么说。
「有种疏远感。」
「嗯。」
于是,我和阿升两名男性主动放弃发言权。餐桌上飞来舞去全是女性的欢声,这真是人生头一遭。不但尴尬,连话都插不上半句。
我们仓促地动起筷子,将白饭推入口中,不时与唯一的同伴交头接耳。
「我说阿升,你平常不是三句不离搭讪?现在不就是冲入敌阵的时机?」
「少说蠢话。难度太高了。你看这阵容。前途无光我只好原地踏步啊。」
「都快变成踢踏舞了吧……」
「该说是气得跺脚吧。其实,搭讪这手段初次见面才真正有效,实际上……」
虽然阿升很有话要说,但他的搭讪讲座很快就被迫告终。
因为姐姐正一脸慈爱地将空饭碗抱在怀里。
「小穗真是太可爱了。好想带回家喔。美阳,我可不可以留下她?」
轻松得像是在问明天的天气好坏。想也知道不行吧,姐姐……
「无所谓啊,前辈。要不要干脆让小穗穗先借住在你家?」
「噗!」「噗!」
饭粒都喷出来了。我也知道这很不像话,不过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等一下等一下!这也太突然了吧!」
「唔?太突然?既然我敬爱的春前辈开口说想把小穗穗带回家,身为晚辈的我便提议何不让小穗穗借住在此,有什么问题?」
「我没有请你说明来龙去脉啦!」
「这真是个好主意。小穗要变成我们家的孩子了……呵呵呵~」
「姐姐你也别这样整个人轻飘飘的!」
「对、对啊!而且让穗实和橙矢这种人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我转头一看,也许是刚才喷出一口茶水吧,翼正一面擦着嘴角,一面全力反驳。话说回来,你有必要把我讲得跟禽兽一样吗?
「等一等。先冷静一下。这其实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到的结论。」
宛若为幼童唱摇篮曲般的口吻。美阳小姐沉稳地开始解释:
「小穗穗由于她们家出了些事,目前在研究所的宿舍生活。」
家里出事。这字眼让翼的双肩微微一颤。美阳小姐接着说:
「一个人住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宿舍,与家人分开生活的寂寞想必十分难熬。身为小穗穗的友人,我不希望让她孤单寂寞。刚才春前辈适时的提议就如同神谕一般。我认为这是拂去小穗穗心头寂寞的大好机会。」
美阳小姐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之中没有一句谎话……不过,原来穗实之前住在研究所的宿舍啊,我现在才知道。
听了美阳小姐这番话,翼苦恼了好一会,口中喃喃发出「呜呜」、「呃呃」的声音——大概是在想,年轻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会不会出事——最后她勉为其难地点头同意。
见状,美阳小姐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手掌轻放在穗实的头顶上。
「最后,虽然全场一致赞成,最重要的还是本人的意愿。小穗穗怎么想?」
快要被带回家的人——穗实本人似乎直到此刻才搞清楚状况。她先是注视着脸上堆满微笑的姐姐,而后将视线转向我身上,紧盯我不放。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那眼神看起来好寂寞,于是我回以一个微笑。突然间,穗实的颊上泛起一抹嫣红。怎么了?
刚才的眼神交会究竟对她造成了什么影响,我无从得知。
过了一段算不上太长的时间。穗实正面朝向宣言要留她住下的我姐,深深地低头九十度。
「请……请多多指教!春……春……」
春姐姐!
虽然声音听起来像忍着别打喷嚏似地打颤,但穗实的确如此宣言了。
当然——听了这称呼,姐姐怎能按捺心中高涨的萌感。
「哇啊啊太可爱了!我们也要请你多多指教喔!」
姐姐兴奋地又是摸穗实的头发,又是磨蹭她的脸颊。穗实虽然不大自在地扭着身子,但也完全没有抗拒。
她只是红着一张脸闭口不语——一脸幸福地任凭姐姐摆布。
「嗯嗯,这样事情就解决了。」看着眼前的景象,在旁守望的美阳小姐微笑不已。
「真羡慕——啊不是,这真是太好了。」阿升藏不住轻浮本性。
「算了。反正有春姐在,应该不会出事。」翼无奈地苦笑。
至于我——我当然也没有理由表现出欢迎之外的态度。
  姐姐的热情欢迎终于告一段落,穗实四处张望,跑到我面前。也许是因为害羞吧,她紧闭着双眼,双手握拳。
「那个,橙矢……请多多指教!虽然我还有待精进!」
这惯用句似乎讲得不太对。话说回来,我也是风峰家的一份子。我和姐姐互相使了一个眼神,姐弟问的魔力瞬间完成沟通。
只是一件小事。只要两人异口同声说出口。
「欢迎来到这个家。」
时钟短针指向正上方。
与晚餐时截然不同的宁静包围着风峰家的二楼。据说完全的无声状态反而不适合睡眠,不过在姐姐房间里沉睡的某位迷路少女似乎是个例外。
「……呼……呼……呀……」
安稳的细微气声轻响,床上的穗实蜷起了身子。偶而翻身或扭动,像极了在心爱小窝内熟睡的猫。
「……晚安,穗实。」
我轻轻带上了原本开着的门。一直偷看别人的睡脸也不太礼貌。说实话我有点想继续沉浸在这种温暖的心情中,不过就这样看下去也不是办法。
走过稍嫌冰凉的走廊,我回到客厅。身着薄衫的姐姐正坐在椅子上。看她泛红的脸颊和湿透的长发,大概是刚泡过澡。姐姐察觉到我,柔和地微笑。
「小穗已经睡着了?」
「嗯,睡得很熟。」
我在姐姐的对面坐下。姐姐指着杯子询问我要不要喝,我点头。不久后,姐姐递给我一杯冒着蒸气的热可可。谢了,姐姐。
我轻啜一口,对走廊瞄了一眼。
「穗实刚才还那么有精神的说。」
「一定是累了吧。我也一不注意就胡闹过头了。」
像是爱恶作剧的顽童,姐姐吐出舌尖。
「帮她穿各种衣服呀、一起洗碗呀。呵呵,好像多了一个妹妹一样。」
看着姐姐脸上逐渐漾开的笑容,不知怎的,身为弟弟的我心情有点复杂。
唯一的血亲被抢走了——绝非这类孩子气的感情。
「呵呵。小橙,你看起来不太高兴喔,该不会是在嫉妒人家?」
「我、我才没有!」
在独自部分我就认了,其实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啦。
「对……对了,姐姐。」
发现姐姐的双眸渐渐染上温柔的色调,我连忙改变话题。
  「姐姐,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穗实的状况?」
话虽如此,也不算是全然无关的话题。
姐姐脸上淡淡的微笑宛若照亮夜空的月光。
「嗯。小穗失去记忆这件事,我之前就知道了。」
「是喔。」
其实我并不讶异。姐姐是个大人了。我家姐姐并没有天真烂漫到只因为可爱这个理由就决定收留素昧平生的少女。会这么做,一定有相对应的理由。
坦白告诉你好了,姐姐以这句话起头。
「我前天就接到美阳的联络,我们商量过了。美阳说她收留了一位失去记忆的少女,正在寻找能让她置身并平静休养的环境。再加上小穗真的很可爱。」
「啊……原来是这样。我也知道美阳小姐常和姐姐商量事情。」
「而且她还告诉我,小穗和你非常的亲。」
「噗!」
不小心喷出了一口可可亚。今天第二次的礼仪不佳。
「姐姐你不要讲这种怪话啦……」
「呵呵,嘴巴上这样讲,脸都红了喔~?头晕吗~?其实你很在乎小穗吧~?」
「是有点关心没错啦。迷路了,又失去记忆,没办法放着不管。」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十分动摇,但我仍然成功装出平静的模样。哼上一首歌也没问题。虽然姐姐在一旁吃吃地笑,我丝毫不放在心上。  

「不过……希望小橙你要多留意一下小穗的状况。」
姐姐忧伤的语调,打断了我哼到一半的歌。姐姐落寞地垂下双眼。
「遇见的人、看见的景色、听见的声音——对穗实来说,一切都是全新而且一无所知的事物。这种状况下,有时会让人兴奋不已,但有时也会教人十分不安。在这种时候,只要有某个人能陪在身旁,就会让人非常心安。」
如果那人是她信赖的对象,那就再好不过了。姐姐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别远离小穗。」
「没问题,我原本就是这个打算。」
我立刻回答。迷路时的心情——我真的非常,非常明白。
「……小橙你呢?」
我愣了一会。姐姐对着我温柔微笑。
「小橙……不会感到不安吗?」
这台词让我背脊一冷。我无视心中的震颤,立刻挪动视线。
姐姐裸露的肩膀上,有一块宛若肌肤被刚的伤疤。我全神贯注凝视着它。
快回想起这道伤疤的由来。
「我没什么好不安的。」
比起断定更加肯定,我以脊椎反射的速度回答:
「我没问题的,姐姐。」
没错。我没问题的。我非得没问题不可。就算姐姐注视着我的眼中累积着多少担忧,我也不会说出一句丧气话。我绝不愿意这样。
「再说,我现在想先帮穗实找到母亲。」
听了我坚定无比的语气,姐姐缓缓放低了眉梢。
「既然这样,为了让我安心,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只要我能力所及。」
「要不要和我跟穗实三人川字型一起睡?」
「你想制造什么问题吗!」
一句话就让严肃气氛飞向九霄云外,真不愧是美阳小姐的前辈。
  ……不过,我也因此得救了。




第三章才没有白费—Young Shooter—
  
一星期过去了。虽然不能说是转眼之间,但在感觉上差不多就这么快。
这一星期间,特别派遣调查室接连不断收到泪晶遭窃的报告,却完全掌握不到任何有关泪晶窃贼的线索,可说是毫无进展地虚度了一整个礼拜。
另一方面,这个星期的毫无成果同时也代表了穗实的记忆尚未恢复,母亲的行踪依旧不明。
「嗯——今天的天气也好棒喔!」
不过患者本人正仰望天空,口中轻哼着歌,仍旧精神十足。
寒假也来到了中期。我们正走在前往研究所的路上。这一星期借住在我家的少女说得没错,今天也是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不过,头顶上的人工太阳天天灿烂发光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句吐槽我就先省了。走在早晨的街道上,朝阳的暖意确实十分宜人。
我看向步伐轻盈地走在前头的红发少女。
「穗实还是老样子,天天都很有精神。」
「头上天空这么漂亮,要拿出多少精神都没问题!」
穗实一转身,爽朗的笑靥跳进我眼中。那是个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纯真无垢的笑颜。
也许是因为我的反应太过迟钝,穗实疑惑地歪过头:
「嗯嗯?橙矢好像没有精神?」
「会吗?应该算还好吧。最近泪晶的失窃案件都没有进展。每天到研究所去也拿不出成果,有种一直落空的感觉啊。」
「挥棒落空?三好球?打者出局?」
「我不是在讲棒球啦……话说回来,那么古老的运动你居然也知道。」
世界崩坏之后,这类球技大部分都失传了才对。
「不过说真的,小偷又不是透明人,怎么会连一件目击证书都没有。」
「嗯?透明啊……我觉得,没人看得到是件很悲伤的事耶。」
悲伤吗?这我倒没想过。穗实的着眼点还是一样有趣。
我们两人走在人烟较稀少,自然成分偏多的街道上。突然间——
「直到最近……」
——穗实抬头仰望浮在头顶上的人工太阳。
「我才知道,原来太阳这么亮。」
全然不同的着眼点。很亮?听见我应声,穗实点头:
  「不是很刺眼的那种亮,是闪闪发光的那种亮。天空的颜色也是,走在路上的人们的眼睛、头发,看起来都好新鲜。」
是因为我都不记得了吗?穗实说着,似乎也对自己口中的话感到不可思议。
相遇的人,眼中的景色,一切都是全新的——
「……你还是想要回想起过去的记忆吧?」
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确认。
但穗实露出了少见的烦恼神情,自言自语般说道:
「其实,最近我开始觉得,记忆不恢复好像也没关系。」
这句话对我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程度也许和发现穗实丧失记忆时同等,也许还更严重一些。
「……为、为什么?」
「如果能回想起来,我还是想拿回记忆。我想找到妈妈,对我自己的身分也很在意。可是又觉得好像没必要强迫自己回想起来。我会失去记忆,说不定是因为有必要全部忘记也说不定。」
「……这样啊。」
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听见穗实的心底话。
遇见穗实之后,一个星期过去了。穗实喜欢谈天说地,个性也很好相处,但我总是有意或无意地闪躲着可能触及记忆的话题。虽然主要的理由在于这话题很敏感,但她自己也不曾主动提起,我亦因此不主动过问。
所以,她愿意向我倾诉心事,我很高兴,也希望能帮上她。
「因为我现在很满足。就这样维持现状下去……不行吗?」
「没关系啊。」
我个人认为,世上没有不变的事物。
人物、环境、天空,甚至时间也在分分秒秒中变化。今天看见的景色到了明天也许就不同了,就算看似没变,那也只是相似但不相同的景色。就算看起来没变,变化仍确实存在。无论谁希望或者不希望,变化依旧造访着世上各处。
话虽如此,如果有想要好好珍惜的「当下」,那就好好珍惜也无妨。
「啊,但是……」
穗实看似慌张,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低声说道:
「一直待在橙矢家也不太好意思……我该工作吗?打工?」
不知为何发出劳动宣言。这用意是……?
「为什么?一直待在我家不就好了。」
姐姐也会开心。我也有种多了一位家人的感觉——也许这说法太自作主张了——热闹的用餐时间与姐姐和穗实的嬉笑声治愈了我每天的疲劳。至于金钱方面的问题,姐姐和我打工的收入也十分充裕了。
  我和姐姐当然是举双手赞成。剩下的就看穗实自己的意愿……咦?
不知何时,耳根子发红的穗实正板着一张脸。
「我,我好像明白小翼之前讲的话了……」
「翼?她说什么?」
「『橙矢不只是天然,是超天然』——我觉得,真的是这样!」
但是还是要谢谢你——穗实说完,不知为何闹别扭似地嘟起了嘴唇。奇怪。天然系少女明明就是穗实的招牌。而且看这反应,她似乎是在害羞?
虽然我不明白她害羞的理由。虽然不懂——但也觉得无所谓。
虽然泛着红潮,穗实的侧脸依旧带着笑。而我的表情大概也相去不远。
「人常保笑容是最好的。」
今天的天空,蔚蓝依旧。
话说回来,经过这一星期,也有某些事物改变了。
「啊,早安!」「早安,穗实妹妹。今天也很有精神喔。」「我只有这个优点而已啦。」「喔?特查的穗实啊。有机会来我们部门玩吧。」「我一定会去的!」「哎呀,小穗,肚子会不会饿?贩卖部的面包,要就拿一个去吧。」 「真的可以吗?谢谢!」
改变的事物——简单地说就是穗实在研究所内的知名度。
在基本穿着为白色制服的研究所内,穗实显然有一种局外人的气氛,因此一开始时常感受到职员们的好奇目光,不过好奇渐渐转变为善意,最近穗实受欢迎的程度甚至可说是不分男女老幼,几乎成了职员们眼中特查的活招牌。
小穗穗,我说你之后该不会变成研究所的吉祥物吧?
「穗实的人脉似乎越来越广了。真了不起。」
「没有啦……嘿嘿!」
穗实嘴巴上谦虚却掩不住脸上喜色。我在她身旁坐下,朴素的沙发发出细微的倾轧声。
这里是休息室的一角。由于巨大的研究所内部构造复杂,我们职员移动时多少需要一些时间。为了方便职员们移动,通道上设有不少能让人喘口气的休息空间,我和穗实正在其中一处歇脚。
「呜……感觉有点累了。」
「走在路上见到每个人都要打招呼,会累也很正常。」
这句话纯属事实,不带任何夸张成分。我甚至觉得穗实与人亲近的能力算得上一种才华。而她本人对这点毫无自觉,更加符合阿升给她的称号——天然少女。
不知为何,天然少女穗实正全神灌注地凝视着墙壁。
我原本以为她发见了状似人形的霉斑——原来好奇少女的视线正凝聚在墙上挂着的数张裱框相片,相片依等距间隔挂在墙上……内容并非风景。
  「橙矢,这个是什么?」
「每一届的绩效最佳奖……应该是得奖者的相片吧。」
其实我也不大清楚,至少不是日常生活中时常能目睹的景象。
照片上清一色是身穿制服的研究员。有些人以个人身分得奖,也有些是以调查室或研究室为单位,由复数人一同得奖。所有相片唯一的共通点,大概在于每个人都面带笑容吧。无数笑容排列在面前,甚至让我一时之间感到震慑。
「……咦咦?」
当视线扫过右边数来第三张相片,穗实停了下来。
「这个人……」
穗实像是要瞪穿相片似地凝视,我也跟着看向同一张相片——原来如此。
那是三年前绩效最佳奖的得奖者。一字排开的数名男女之中,有一位女性特别吸引我注目。女性姿态端正,面带微笑,长长的黑发束在颈边。那个人——
「该不会是……春姐姐?」
「……是啊。」
没有特地否定的理由,我点头。
目前身为花店店长的我姐——风峰春的身影,映在特设研究机构的相片中。
「嗯?所以旁边这个人,应该是阳阳小姐……?」
我点头表示肯定。稚气未脱的美阳小姐紧抱着姐姐的手臂。
美阳小姐之所以会称呼姐姐为「前辈」,并非因为姐姐是人生路上的前辈——虽然在她口中应该也含有这层意思没错——其实也单纯地代表着,姐姐是研究所内的前辈。
「春姐姐以前是研究员?」
「以前是。三年前辞掉了。现在是花店的店长。」
尽可能简略地回答后,我刻意地将目光抛向挂在墙上的大时钟。
为了暗示穗实:休息太久了,差不多该走了。
「好了,我们走吧。今天一定要想办法掌握泪晶窃贼的行踪。」
我尽可能维持态度自然,自沙发上站起身,随即转身离开。
「嗯?嗯……好。」
穗实的脚步声从背后跟了上来。我偏过头往身后看,穗实对我浅浅一笑……其实再休息一下也没关系。抱歉了,穗实。
要是让你再追问下去,我没自信能好好回答你的问题——
「——啊。」
咚。一阵冲击传至身体。我连忙踩稳正要走过转角的双脚。没必要特别问原因,原因出在我一边想事情一面走路,在转角处与人相撞。
没踩剎车撞个正着。我连忙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走路没看路……呃!?」
我瞪大了眼睛。因为对方的那身装束。
和我正面相撞的人物并未穿着制服。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不过,稍等一下,今天是大好的晴天,而且这里明明就是室内,为什么会穿成这模样?
「——雨衣?」
站在我正面的雨衣人——更正,泪晶窃贼缓缓歪过头的模样,与现在状况毫不相衬。
我瞥见了雨衣帽罩下的脸庞。带着睡意的双眼、轮廓细致的鼻梁、苍白的肌肤——怎么看都是位女性。而且那美貌甚至使我看呆了,一时之间忘记了当前的状况。——等等,现在不是描违她长相的时候。
为什么?一整个星期不断追寻的窃贼,为什么会现身在研究所——!?
事态太过唐突,思考当场冻结。雨衣人就是泪晶窃贼,这点绝不会出错。曾经亲手刺穿我腹部的对手,只要我的眼珠子还在,绝不可能认错。
雨衣人一动也不动。视线扫过我——就像是看着路边的石子。
「嗯?橙矢,你认识她?」
澄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第一个反应的并不是我,是雨衣人。
帽罩下的双瞳圆睁,脸上如面具一般的无表情因感情而龟裂,当我察觉那感情名为讶异,雨衣人早已自我面前消失——不会吧?在背后?
令我产生既视感的流畅移动,雨衣人贴近穗实。
「——……——……」
两人错身而过时,雨衣人似乎说了一句话——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狂奔。
「……………糟糕!」
当我终于反应过来,雨衣人的身影正要消失在通道的转角处。
太大意了——可不能用这诃一笔带过,我根本是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她逃走。
没有空间让我自责,我拔腿起跑。然而,在我身旁——
「……穗实?」
我身旁的绯红长发翻飞。当我察觉,穗实早已经展开行动。朝着雨衣人逃走的方向一直线疾驰。我要追——她的行动胜过言语。
等等,为什么你也要追?但我实在没有开口发问的空闲。
可恶!没办法。没时间了——在跟丢之前一定要追上!
早我一步起跑的穗实持续奔跑不曾停下脚步。也许她的视线勉强追得上雨衣人的身影,每当遇到岔路她毫不迟疑地左转、右转或直冲。速度很快。我紧追着穗实,但身为武装研究员日夜锻炼的身体却逐渐压不住喘息。擦身而过的职员们圆睁双眼还搞不清楚状况,我不理会他们,拼老命交互抬动双腿,只为了不让绯红长发逃出视线范围。
最后,在这座巨大迷宫般的设施内的追逐战,终于落幕。
  「……吁……呼……」
终于追上她了。穗实呆站在原地,她的肩膀在我眼前上下起伏。
「这里是……」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人迹罕至的地区。我环顾四周。自昏暗程度来看,应该是地下区域。印象中,在追逐时的确有好几次冲下楼梯。
这个空间的天花板似乎相当高,而且十分宽敞。沉重的低音回响不绝——宛若潜水中的都市的运转声。事实上,此处也最接近都市的动力来源。
错不了。我见过这地方——不,见过这座塔。
「纯白花瞳?」
与残留体居住的高塔相连的巨大连接口敞开在我们眼前。
「所以你的意思是——泪晶窃贼逃进了纯白花瞳的内部?」
美阳小姐为了确认状况而提问,我点头表示肯定。
「目击者不是我。穗实说,她看见身穿雨衣的人物自大门敞开的回廊冲进了纯白花瞳。」
回廊又名为水中回廊、海中回廊。别称众多,但意指之物相同。
回廊是都市与塔相系的连接处——也就是现在我们所站之处,位于都市的最底层。
在最底层,有着一扇高到必须仰起头才能看见顶端的巨大门屝——正确来说,门屝本身目前正收在两旁。两旁设有操纵大门开关的控制室,但目前室内并未漏出任何一点光亮。
「话说回来,来的人真多……」
我环顾四周。在空旷的空间中,包含我在内,尚有其他身穿白色制服的身影。就研究员来说体格太过精良——散发着某种异样气氛的数名男女职员。
全员携带着驱逐残留体的专用枪枝——驱动枪。
「共二十三名的武装研究员。我认为这个动员数量相当符合目前的事态。」
以枪背带固定在美阳小姐背上的银色狙击枪——月下美人六式轻轻摇晃。
「接到你的联络时我也十分惊讶,不过目前事态可说分秒必争。」
在那之后。跟丢了窃贼之后,我所能做的就只是站在狂奔许久而浑身无力的穗实身旁,联络美阳小姐。
联络之后——这就是联络的结果。
「您是指,就救援队来说,人数十分充足?」
「嗯。虽说是窃贼,有一位未携带任何武器的人类侵入纯白花瞳内部。那里是残留体的巢穴——这样下去窃贼的性命十之八九会有危险。」
  需要尽速救援。美阳小姐露出严肃的表情转向回廊的入口。
没错。就是这样。二十余名武装研究员齐聚于此,正在讨论突击进攻的时机——就是为了要救出无意之中逃进怪物栖所的窃贼。
虽然她是个小偷,若放任她成为残留体的大餐——晚上也许会睡不好吧。
纯白花瞳是残留体的巢穴,想当然尔极度危险。如果都市分分秒秒与塔相连,怪物便可能如雪崩一般涌入都市。因此,在连接处自然少不了一面屏障。足以承受任何攻击,无论任何怪物都无法通过的坚固大门。
「我们赶到的时候,那扇门就已经开着了。」
职责为「屏障」的大门,现在正完全敞开。
原因有两个。第一点是我们武装研究员正要出发前往救援窃贼。第二点在于——
「——是窃贼之前强行打开的。事实上,管理回廊的两名研究员在我们发现时已经陷入昏迷。我不认为泪晶窃贼拥有开关回廊的技术,八成是威胁职员强迫他们打开入口。」
真是麻烦。美阳小姐露出少见的疲惫神情,轻摇着头。
「久违了的武装研究员的任务,没想到不是为了回收泪晶,而是要救出窃贼。事态会演变成这样,真的超出我的预测。」
「抓到小偷,让他招出泪晶藏在哪里不就得了?」
「呵呵,这真是个好主意。为了能顺利达成这个目标,我现在要去参加窃贼救援行动的最后一次会议。晚点见了,橘子箭。」
让我们并肩作战吧。语毕,美阳小姐轻盈地转身离去。
我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突然有人从我背后唤了我一声。
「喂——!原来你在这里,阿橙、阿橙!」
回头一看,阿升提着左右摇摆的工具箱朝着我走来。看着他不怎么踏实的步伐,我想他大概真的很累了。
「让你久等了,拍档。你拜托我的整备已经搞定了。」
我从阿升手中接过黑色的大型驱动枪——我的爱枪,龙骑兵二式。决定要前往纯白花瞳后,我马上拜托阿升整备驱动枪。话虽如此——
「谢啦。虽然是我拜托你的,不过这么急应该很辛苦吧?」
「没问题啦。再说,真的辛苦的是你们吧。听说那个小偷逃进纯白花瞳了?那家伙还活着吧?」
「应该还走不了太远吧。我猜的啦。话说回来……」
我悄悄将视线挪向一旁。自那时分开之后,心中一直挂念的人物——
「穗实,觉得比较好了?」
静静站在阿升身旁的穗实不好意思似地低着头。
「嗯。让你担心,抱歉……」
  露出了少见的落寞神情。不过看起来并不像是身体不适之类的。不过我还是颇担心的。
毕竟她那时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地狂奔。
「嗯。没事就好。」
太好了。我把手伸向穗实的头顶。轻抚。穗实轻声嘤咛,觉得痒似地放松了表情。再抚过一次,这回轮到穗实伸长颈子把她的小脑袋瓜推向我。
没这样摸过还不知道,穗实的头发真的好柔软——
「……不好意思从旁打扰一下两位的好气氛喔。」
「啊?要干嘛?」
我连忙抽回手。穗实脸上似乎浮现了几分惋惜,大概是我的错觉吧。
「也没什么啦。俗话说有备无患。」
阿升一脸贼笑,从制服的前襟摸出一块长方形的神秘物体。
神秘物体——其实也没必要卖这关子,这玩意我十分熟悉。
「以防万一,把预备的能量匣也带去吧。虽然不会没子弹,不过能量用光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说的也对。上星期那次让我学到教训了。」
我一面说,一面从阿升手中接过两个长方形的能量匣。
重量很轻。正面是黑色,侧面则呈现美丽的泪色,外观相当特别的容器。
「对了……」
穗实探头注视着我手中的能量匣。
「这个颜色……驱动枪的子弹就是泪晶吗?」
「哦,你不知道吗?小穗。」
阿升讶异地挑起眉毛。身为好奇心的化身,少女自然而然开口问道:你愿意告诉我吗?
阿升也大方地回答她:当然可以。阿升的讲解就此开始。
「咳咳。虽然在大家的印象中,思考升华必须藉由驱动枪引发。不过,对思考附加质量这一点,其实是泪晶的效用喔。」
泪晶。点燃就能成为热能来源,电能传导也来去无阻的万能物质。
不过,泪晶的真正价值并不在此——远远超越这个层次。
「泪晶会对外来刺激产生剧烈反应。这些刺激也包括思维——讲得更精确一些——对人的神经讯号也会产生反应。反应的成果就是思考的物质化现象——思考升华。简单说,泪晶让人脑中的想象变成了物质。」
借我一下——阿升知会我一声,借走了黑色驱动枪。
「所谓的驱动枪,其实就是靠这个透镜……一种特殊的水晶体来收集人眼发出的思维线,再将思维线射向能量匣状的泪晶。驱动枪就只是一个单纯的思维输出装置。所以不会射出子弹,也没有必要。不过这也不一定全是好事,有时候反而很麻烦。」
阿升说的没错。没有装弹数量这概念——反过来说,弹药耗尽前毫无预警。能量匣内的泪晶何时用尽,驱动枪会不会突然能量短缺,只能依靠直觉和经验去判断。在这一方面,我还有待磨练。
阿升一眼瞄向驱动枪的透镜,接着说:
「顺带一提,要小心这个透镜。像这样随便看看还没关系,一旦扣下扳机,思考升华就会以聚集在透镜的思考为骨架,在一瞬间发生。因为有失控的危险性,随便乱摸可能会出事……虽然讲得好像很危险,不过这个透镜就像驱动枪的核心,功能重要而且事关重大,调律时这透镜也特别难搞。这种时候,就要靠那家伙的运算机能协助调律。」
阿升看向那家伙——被穗实抱在怀中的涅斯提——眼神中带着几分自豪。原来你这么厉害。穗实说着,温柔地抚过它卵形的身躯,涅斯提的眼瞳闪起红光。插头状的尾巴很开心似地摇晃着。
驱动枪的调律装置——真的在各方面都像极了阿升。
「虽然东扯西扯讲了这么多,总之驱动枪和普通的火药枪枝有决定性的不同。从原理上来说,其实比较接近照相机。扳机就是快门,底片感光就相当于思考升华。所以驱动枪这玩意就是靠透镜聚集思考,再让思考与泪晶能量匣发生反应,将能量以物质型态射出……与其说是枪,不如说是与液晶引发化学反应的机械,这样讲还比较正确。」
说到这,阿升缓缓地吁出一口气,看来讲座就到此为止了……嗯嗯。
「好像……还蛮有收获的耶,阿升看起来似乎变帅了。」
「哦?真的?哼哼,小升我可不是只懂得搭讪的男人啊。」
哦哦——。穗实欢呼加连连鼓掌。阿升的头也跟着越抬越高——其实只是背向后仰吊起下巴而已。
看在同样身为脊椎动物的情谊,我打算给他一个忠告,叫他别再挑战背脊弯曲的极限——突然间。
「太欢乐了吧?」
未经遮拦的恶意之声,从旁插入我们之间。
「战斗就在眼前还聊个没完没了。等一下就要和残留体拼命了,你不觉得太松懈了点?小鬼就是这样,派不上用场。」
脚步声与恶言一起逼近。虽然我已经猜了个大概,也只能不情不愿地转头面对声音的来向。那是一名体格高壮的男人,虽然身穿制服但浑身散发的气氛与一般职员明显有异。
男人——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武装研究员,像是瞧不起人似地哼了一声。
「凭你这样有办法胜任武装研究员的任务吗?风峰。」
「……只是在作战之前和同僚讲几句话,我认为应该不会造成问题。」
我刻意以冷漠的语气答话,在心中长叹一口气。
又来了,又是这种人。
「你觉得没问题是吧。你们特别派遣调查室乐天过头的人会不会太多了?听说又招收了新的兼差职员?研究所什么时候变成学生的打工胜地了?」
「烦死了,和你没关系吧?」
阿升露出几近呲牙咧嘴的表情反咬。但男人只是一脸无所谓似地说下去。
「你们新加入的同伴——叫什么名字啊?听说也没什么专门知识或技术,根本是门外汉……哦?就是后面那位小妹妹?」
感觉到穗实似乎在我背后颤抖……嗯,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虽然我和这个男的有过一面之缘,但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曾经组成一队驱逐残留体。他偶尔会找我们——其实是针对我——的麻烦。我就算了,但我怎么能让穗实被卷进这些蠢事。
「不好意思,可以请您放过我们吗?差不多该进入塔内了,我觉得先别在晚辈身上找乐子,回到岗位上会比较好一点啦。」
我装出假笑。与内心状态完全相反的表情,勉强算是及格吧。
「啥?喂喂喂。」
不过——应该说是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吧。
通称·无名氏先生并没有闭嘴。而是露出了几乎可以登在教科书上当模板的一抹完美的嘲笑。
「你居然也懂得放低身段?前阵子的你还比较有种一点。这样真的可以吗?你不是『舞姬』风峰春的弟弟吗?」
——姐姐的名声在哭泣喔。
听见男人口中这句话,我收回了虚假的笑容。感情在脑中一角爆发。
讲得更白一点。他踩中了我的地雷。
「……你是说。」
嘴巴自动开阖。我只是个小鬼头,抬头瞪视身高高于我的大人。
「你的战斗技术,比我更高明?」
我扯开嘴角。
以满分一百分来评论的话,这应该是可以拿到八十分以上的嘲笑吧。
「面对我的,再生。——建议你话别说得太满。」
听完这话,男人吊起了眉毛。颤抖似痉挛的脸颊表达出了他的愤怒之情。啊——……一不小心就说出口了。原本只打算随便敷衍过去,但刚刚这句话摆明了就是在挑衅。
不过,我也没打算收回这句话。
「哦……只会仗着姐姐的威势,还真敢说。」
男人向前踏出一步。我摆出架式,一旦他出手,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突然,眼前的男人横向飞出。
没有任何预兆,十分干脆。刚才找我麻烦的武装研究员,就像是吹一口气就飞走的纸片一般,飞了出去。
「……咦?」
不成声的惊呼窜出我的喉咙。这是哪招?哪门子的杂耍绝技?
不,不对。因为,男人倒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不会吧。
「你,你还好……」
我说不出下半句话。
男人……不,男人所在的地面不自然地扭曲。我不由得揉了揉眼睛……景象的扭曲并未消失。我理解到,并不是我的视觉发生异常——扭曲的是景象本身。
察觉到这件事的瞬间,难以言喻的寒意爬遍全身。
眼前的扭曲像是拥有意志般蠕动着。那模样与动作给我一种近似生物的感觉,但该处却又空无一物。两件事实在脑海内彼此撞击,迸射出唯一的解答。
某个东西,就站在眼前。
动脑呀。这里是哪里?是距离残留体巢穴最近的地方。那扇巨大的门屝是什么?是区隔残留体巢穴与都市的大门。那么,那扇门现在怎么了——?
全开。门户大开。这件事加上眼前的扭曲,紧急状态下的思考将之彼此组合,符合眼前景象的一句话浮现脑海。我在心中念出声音。
将体色化为透明的残留体——就站在我面前。
「——呃,啊……」
突然间,我吸不上气。再怎么大口吸气,氧气完全吸不进肺部。像是要把铅块吞入喉咙似地,只是想要呼吸却感受到无比强烈的阻碍。
「呃——呼——呼,啊、啊,啊啊、啊——」
无法呼吸。膝盖使不上力,我跪倒在地。两腕拄在地上勉强撑住身体,防止自己真的瘫倒。我告诉自己要先冷静下来。催眠自己先不要思考。
但是——这些挣扎都没有意义。太迟了。
「——呜啊!」
啪的尖锐声响在耳畔炸开。像是气球破掉一般,令人不快的声响。同时,陷入混乱的五官感知到些许的异常——咦?会痛?
我并没有受伤。在聚焦失败的模糊视觉中,我才想寻找原因,原因自动跳进眼中。
啪!右手手背在瞬间迸裂。
  「呜——啊啊啊啊!」
在我认知到这道伤口的瞬间。
炸裂声响遍全身上下。啪、啪、啪——连绵的声响甚至构成了某种节奏,非比寻常的痛觉随节奏刺激痛觉。全身——真的是全身上下纷纷遭到撕裂——每个关节如同燃烧般地灼热。啊啊,好热。
头——好热。
埋在头部的——泪晶,好热。
「呜……啊。」
视觉越来越朦胧。硬质地面的触感逐渐远去,不快的浮游感包围全身。眼前景色化作纯白,但意识却沉入一片漆黑中——这是失去意识的前兆。
「——……——橙……」
在意识的残渣消散前——就在这一刻。
听见了某人的声音。同样的声音,又听见了一次。那是——是谁?想不起来。无法判断。知觉无法与认知连结。只有复数的呼喊声在耳畔胡乱交错。
「——矢!橙……——」
但是,呼喊声使劲摇晃着我的头。好几次又好几次——未曾放弃,摇晃着我。
「橙矢!振作一点!」
自一片漆黑的泥沼之中,把我拉了上来。
「呃………啊!」
我睁开双眼。瞥见绯红的长发。人偶般工整的五官与我正面相望。
绯红长发的少女——穗实的眉梢低垂,堆满在眼角的泪珠仿佛就要滚落。
「穗……实……」
「橘子箭!」
凛然的声响传至耳畔。亚麻色的长发映入视野的一角。
「没事吧?橘子箭!还能动的话,协助战斗!」
「……美阳,小姐?」
美阳小姐凝视我的眼神中带着不由分说的急迫。不过,战斗是指……?
我终于察觉了。抬起脸一看就知道——四周早已化成战场。
四下分散的武装研究员们纷纷举着驱动枪指向空无一物的半空中。有人对着空气扣下扳机,有人则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击撞飞。若用不同的角度来看,也许像是熟练至极的舞蹈演艺。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的确正在战斗。
  大家,正在和空气——和肉眼看不见的残留体战斗着。
  「橘子箭,没时间了我只大略说明。复数残留体入侵至回廊,数量不明,种类属于透明个体(stealth)——能让体色配合周遭,拟态型的残留体。」
  透明个体。这名词震动了我的胸腔。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就知道,是这样。」
我在自己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血划过脸颊。手还能握拳。脚还能动。刚才差点失控的思考现在冰冷澄澈且锐利,连我自己都觉得诡异。
「橘子箭?」
「我要驱除这些家伙们——美阳小姐,可以的话请您支持。」
拜托啰。说完我自腰间枪套拔出黑色驱动枪。在如此紧急的事态,枪柄一如往常的冰冷触感令我异样地安心。我让枪在掌中转了一圈。
瞄准半空中。瞄准了潜伏在虚空之中的敌人。
憎恨——真实无比的恨意。就是那家伙,害我——
我和三年前的我早已不同,这点毋庸置疑。
「——全都消失吧!」
我高声咆啸。
美阳小姐在第一时间给了最棒的支持。
「橘子箭——要点灯了!头放低!」
美阳小姐的指示响彻战场,我听从指示低下了头。
下一个瞬间,炸裂声在头顶上方远处响起。液体洒落在四周,宛若豪雨一般。我以指尖沾起滴落在脸颊的水滴。这液体是黑色的?我盯着漆黑如墨汁般的水珠,理解了美阳小姐的意图。
抬头一看,四周景象的扭曲——拟态藏身的残留体们身上发生了明显的异状。
「这是——着色弹!」
着色弹。遭到带有颜色的液体泼了满身,肉眼无法看见的怪物就此现形。近似墨汁的大量黑水,使得潜藏在我面前的残留体微微现出了轮廓。
像是包围着我似地,残留体的数量多得吓人——
「——」
无数的透明扭曲开始发光。光芒之中透明的火花喷散——紧接着,自它们头部伸出的泪色之羽的轮廓变得更加显眼。
泪晶之羽,那正是残留体拥有的泪晶。
残留体之羽生长在头部。虽然羽毛本身看来还算可爱,但令人惊异的是,其实泪晶之羽直接与它们的脑部相连。这代表的意义可不是用可爱两个字可以收拾的。
歪曲的羽毛。而围绕在残留体羽毛周遭的火花最后集中于一点。庞大的光能瞬间迸发。光芒洒落在残留体的身躯上,形成提升身体强度的厚实装甲。
  无中生有。以光能打造披覆全身的镗甲。使思考升华为物质的能力——
  「思考升华——!?」
听见背后传来惊愕的大叫。正确答案,穗实。
没错。那羽毛可不是装饰用的。因为那些家伙们能利用脑内的思考——神经讯号与泪晶之羽直接产生反应,随心所欲操纵与我们武装研究员相同的力量——思考升华。
溶入空气般的体色变化、覆盖身体的坚固装甲,这些使它们被人类蔑称为怪物的所有特异之处,全部源自于它们藉由泪晶之羽引发思考升华以改造肉体的能力。
「不过——这可不是你们的专利。」
指头勾着扳机一转驱动枪。枪口朝上喷出司空见惯的火花。光的碎片化作刺眼的热能团,孕育对抗怪物用的武器。
思考升华完成——我紧紧握住受重力牵引而落入掌中的破刃剑。
  右手握枪,左手架起破刃剑。我与扭曲生物群中其中一只残留体四目相对。
  「——!」
突然间,怪物以尖声代替战嚎,朝我发动突击。那残留体近似人形,以双脚步行,却将左腕拄在地上当作辅助用的拐杖。那模样,要一言以蔽之只有诡异一词可用——哼。
  「喝!」
  长叹一口气,我压低上半身。奇形怪状的手臂切过空气。速度很快。但即使如此,在它攻击落空后一瞬间的空档也足以致命了。枪口对准残留体毫无防备的胸口,让思考凝聚于透镜,我随即扣下扳机。  
 
在这地方就没问题。上次和黑影战斗时,场所太窄而无法施展的招式。
——光——热——花瓣——花雨——
随着啪吱一声,枪口放射出透明光芒,光量在眨眼之间增幅,形成灿烂的光球。光球突然迅速膨胀,又急违收缩至一点——化为我心目中的形体。
白光冲出枪口直线喷射——高过摄氏两千度,以光热织成的花雨。
世界瞬间染为纯白。
白色洪流吞没残留体。怪物扭动身体像在痛苦挣扎。挣扎也没意义。即使用高强度的装甲覆盖全身,也无从抵抗压倒性的庞大热量。一枚一枚的花瓣舔舐、灼烧残留体的身躯,直到灰烬都不剩——焚烧殆尽。泪晶之羽也遭吞噬——连同存在本身彻底消灭。
「……呼。」
只剩下滋滋作响的水气。残余的水气也迅速消散无踪。包围我的残留体依旧握有数量优势。不过,我的眼睛没有放过它们微微的颤抖。
大概是恐惧吧——接收到弱者对强者心怀的感情,我咧嘴一笑。
「来吧。我会消灭你们。」
残留体们齐声咆啸。
自左方逼近的残留体自中距离挥出皮鞭般的长腕。我以破刀剑格挡后弹开——没有喘息的空档,在转身的同时我举起驱动枪。枪口抵住悄悄潜行到我身旁的怪物,怪物的动作短暂停止。太迟了。我自透镜捕捉残留体的身影,白光窜出枪口。
「哈!」
背对怪物喷出的水蒸气,我全力一蹬。面前残留体头上的羽毛正开始发光。在闪烁的光芒开始膨胀前,我提起黑色的枪口。怪物的思考升华即将完成——在完成之前,我的驱动枪喷出火光——不,是白光。迎面冲来的风扫过前额浏海。
「哈哈!」
在头发的间隙中,我瞥见黑色的身影。察觉到率先传到耳边的风声,我向后一跃,面前的地面随即爆裂。飞散碎片的另一头,残留体人模人样地抡起双拳。厚实的左拳再度轰来,我以左手的破刃剑试图弹开攻击,但没能彻底吸收冲击力,剑柄脱手。
铿锵的金属落地声在远处响起。无所谓。以左腕的酸麻为代价,我抓住一瞬之间的空档,将准星瞄准了怪物的头部。透镜中央准确对准泪晶之羽,流畅地扣下扳机。闪光。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自己也知道,我笑到脸颊都快抽筋了。
残留体共通的再生能力源自于思考升华。
受伤也好,流血也罢,筋肉撕裂也无所谓——重新创造失去的部位就没问题。因此,残留体一旦肉体遭受损伤便会运用思考升华修补伤口,这是它们的思考方式,也是本能。
  创造,而非再生——这之中隐藏着残留体的致命弱点。
稍微动脑就能明白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只要破坏泪晶与思考用的脑两者共处的头部,残留体的生命现象便立刻停止。这就是它们无可隐藏的弱点——!
「……!」
突然间,不祥的麻痹感爬过后脑杓。我反射性地抬起脸。正上方。无机的超挑高屋顶上——伏贴在屋顶的黑点就是这份寒意的来源。
形似巨大蜘蛛般四肢外伸的怪物,正以它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
「——!」
我举起驱动枪和残留体纵身跳向我,这两件事几乎发生在同一个瞬间。
右手拇指扣下扳机的瞬间,黑色枪口喷射出创造之光。我立刻伸手刺入光团,紧捉破刃剑的剑柄——拔剑与招架一气呵成。
银色的闪光与正想压扁我的残留体的双脚短兵相接。
「呃……!」
破刃剑与装甲包覆全身的蜘蛛之间的抗衡只维持了一瞬间。咕叽的噁心声响从左肩传来,我立刻跳离现场。无可抗拒的麻痹感迫使我松手放开破刃剑。不知道是脱臼还是骨头裂了,也许肩骨根本折断了也不一定……真是的。
笑声自然而然地外漏。
「哈哈……就该这样才对嘛——!」
我再度蹬向地面。巨大蜘蛛疯狂咆啸。
迎击极其炽烈。闪烁着铅色金属光泽的蜘蛛前脚在空中划出数道轨迹。一道、两道、三道——最后是四道。银灰光泽在我眼前狂舞,但只攫走我前额的数根头发。单调的连续攻击我以视觉确认再回避也来得及。挥出第一只,紧接是第二只前脚——碰!第三只前脚猛烈震动我的脑袋。
「……啊。」
脚步踩不稳,差点失去意识。在歪斜的视野角落,我瞥见一只特别长的蜘蛛前脚。黑影——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字眼闪过脑海。
好热。也许头破了,温暖的触感爬过脸颊。好痛。全身上下的伤口事到如今才开始集体抗议。又热又痛——不过,我没问题。
我将被打歪的头部猛力拉回正面。
「——哈,哈哈哈哈哈!」
全身上下的无数伤口——连二连三开始再生。
巨大蜘蛛的动作不自然地僵硬了起来。不知为何,它挪动后脚一步又一步地向后选。这速度之缓慢,就算我拖着这身伤也能轻易追上。刚才灿烂发光的红眼失去了神采,只是颤抖。
  「——再生有这么稀奇?」
我将漆黑的枪口凑上它眼前,只见红眼睁得更大了些。
只告诉它一句话。
「消失吧。」
纯白的光芒转瞬间吞噬了残留体的身影。热风疾驰四散。在不给分毫再生余地的高热包围之下,大蜘蛛的脚随着破裂声接连折断。嘴角不听使唤地向上吊。哈。呼出第一口气之后,疯狂般的情感接连窜出喉头。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消失吧。给我全部消失。
残留体也好,透明个体也罢,通通给我从这世界上消失——!
「橘子箭,你在哪?」
突如其来的指令让我把笑声吞回喉咙。看向声音的源头,美阳小姐挟着银色的狙击枪,朝着半空中击出冰块的模样跳进视觉中。是叫我出手支援——?
「不对!不是我!小穗穗她们呢!?」
这句话止住我踏出的步伐。穗实不就在我身后——什么?
「……穗实!?」
她不在。刚才还在我身后的红发少女,不知何时和我的同僚一起消失了。
我焦躁地左顾右盼。视线一圈又一圈扫过呈现混战状态的战场。持枪的武装研究员。如海市蜃楼股摇曳的扭曲影像。除了参战者和怪物之外,我找不到其他任何人——!
「在哪……到底在哪里!?」
几近是惨叫。双脚已经自作主张起跑。难以言喻的寒意缠上四肢,我穿梭在人与怪物的空隙之间,一心只想找回少女和死党的身影。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在这片混战之中,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被卷进敌方或我方的攻击中啊!
突然间,我在无数重彼此交错的人影与虚影之中找到飞舞的绯红长发。
「……!穗实!」
我大喊。穗实一惊,回过头来。即使距离这么远,我仍清楚看见她脸上紧绷的表情放松了——突然,她的身躯不自然地摇晃。
娇小身躯缓缓颓倒。绯红长发轻盈散入空中。就这么干脆。
「……咦?」
视线自然而然追向少女的前方。身穿制服的男性同样倒在一旁。长着褐发的后脑勺与散落一地的技术工具映入眼帘……等一下。等等。喂,等等,稍微等一下——
于是我终于发现。直到现在才发现。
漂浮在半空中的扭曲,正在两人面前不规则地幻化——
「啊。」
  我听见脑袋某处发出倾轧声。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咆啸点燃我的身体。
压榨出身体全部的爆发力,低空跳跃。一口气直逼怪物身边,枪口抵着它的肉体。也许是感受到恐惧,残留体怪里怪气地抖动。死到临头了泪晶之羽才开始发亮。不给它抵抗的机会。我毫不犹豫扣下扳机。
闪光炸裂——却在途中熄灭。
能量用尽。脑内仍维持冷静的部位才说完,我已经舍弃驱动枪。
「喝啊!」
挥出右拳殴打残留体。随着吱吱声响,飘来一阵血肉烧焦的臭味。虽然右手不大对劲,不过这只是小事一桩,重新再生就好。
残留体挨下半套花雨,肯定全身滚烫——脑袋的某一部分如此推测。
「混账!混账!混账!」
无间断地接连挥舞左右拳。太硬了,再来。右,左,左,右右,左右右——
竟然——竟然敢对穗实和阿升下手—
「橘子箭!你在做什么!」
听见怒吼的下一个瞬间,背后传来炸裂声。风压殴打我的后脑勺。我不耐烦地回过头,正好看见一只向后仰倒的残留体。四周散落着冰的碎片。怪物的头部被砸得一点都不剩,但身体仍在痉挛。
啊——这里也有残留体。
我捡起滚落在一旁的驱动枪,一拐一拐地走向残留体,跨在它身上。
「消失吧!」
喀。扳机击出空洞的声响。喀、喀、喀、喀。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反应啊!
「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消失吧!」
「橘子箭!」
肩膀似乎受到剧烈摇晃。烦死了。但那只手似乎一点也不打算抽离,只是固执地反复摇晃着我的肩膀。别阻挠我。我要把这家伙,把这家伙,把这家伙给——!
「还不快清醒过来!」
啪!很响亮的一声。我花上一段时间才察觉,我被甩了一巴掌。是谁?连这疑问都还没浮现,亚麻色的长发飘过眼前。美阳小姐……美阳小姐?
「美阳,小姐……?」
唇间流出的声音,枯哑得连我自己都吃惊。
「认得出我吗?战斗结束了。已经结束了。」
美阳小姐的手轻放在我双肩上,以悲痛的神情注视着我。我感觉到脸颊在痉挛。刚才我一直在笑。断断绩续的痉挛止不住,颤抖扩散到全身。好冷。我无法思考,缩起身子。还是好冷。我——
我刚才——到底做了什么?
「呜……啊。」
事到如今,虽然握拳的双手不断控诉烫伤带来的剧痛。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只有紧握着驱动枪的指尖僵直而动弹不得。
看似漫长其实为时短暂的大混战,以武装研究员的胜利、残留体全灭作收。数名负伤。死者为零。美阳小姐转达给我的信息就只有这样。
「……呼……喝。」
口中吐出的气息异常地热。
撤离回廊之后,我立刻被推进了研究所附设医务室内的单人病房。理由是为了治疗双手。虽然烧伤看起来颇严重的,不过迅速的处置加上我自己的再生能力双管齐下,现在我已经恢复到足以在床上坐起身。患部包着白色的绷带,不要动就不会感觉到疼痛。
「…………怎么会……」
因为手完全止不住抖动,钝重的疼痛断断续续地涌上。
宰杀残留体时的感受现在仍残留在脑海中。我已经将那家伙彻彻底底地消灭殆尽了。但自心底源源不绝涌上的厌恶感却让我颤抖不已。
我打倒它了。我已经消灭它了。但透明个体的身影却迟迟不愿离开脑海。
「停下来……给我停下来……」
「想要不痛,应该先吃止痛药吧?」
我回过种来。转头面朝声音的来向,熟悉的同僚站在打开的门前。嘈杂的脚步声与大声呼喊自走廊传人室内。打扰啦,阿升说着关上了门,嘈杂声响被隔绝在外。我慢了半拍才想起来,研究所的门有完全隔音的效果。
我使了个眼神询问外头骚动的原因,阿升明白了似地,转头瞥向门板。
「上头的大人物指示下个没完没了。说是不能让这件事给市民知道。毕竟都市的绝对安心防卫线被突破了,我也不是不明白他们的紧张啦。目前看来,大概还在重建指挥系统吧。大姐头也被叫去参加对策会议了。」
「……这些我都知道。」
我答得冷淡,但阿升也没有因此板起脸。我听见他在房间角落的玻璃厨柜翻找药品。最后,阿升递给我两片小小的药锭。止痛剂。接着又在我床边放上一个装了水的杯子。
「谢了。」
  「嗯。」
我将药锭全放进口中,啜一口水。水流过干渴的喉头,舒服到感觉像是呛到似的。
「我问你,你为什么会那样战斗。」
阿升开口时,杯中的水已经见底了。
「我一开始被残留体打昏,但是我在你们战斗途中就醒了。之后我就一直在看橙矢你战斗的样子。」
那算什么啊?
阿升唾弃似地说,我感觉到他话中肯定蕴含着怒意。
「空手和残留体干架就算了。也没在注意驱动枪剩余的能量,还追打残留体的残骸,根本就是在欢迎敌人偷袭你嘛。」
原来是这样。我的嘴角不由得往上吊——也就是笑容。干涩的笑。
「……被偷袭又不会怎样啊。受伤也不会出事。」
反正又不会死。话才说完,比想象中更粗壮的双手一把抓住我的领子。我被阿升硬生生拉到他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少鬼扯了。」
这次我明白到,他真的在生气。
「嘴巴上这样讲,实际上不是差点就送命了!要不是大姐头出手救了你,你说不定早就真的没命了!」
「……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这只是结果而已!我也猜得到,也许透明个体是阿橙的眼中钉。但是,你好歹也该知道这样战斗摆明了会出事吧!?就算有再生能力,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真的会送命!」
「……就算真的这样,」
那也无所谓。
原以为这句话只默念在心中,但我似乎说了出口。只见阿升怒目瞪视着我,双手一推放开了我的衣领。杯子摔在地面上滚动。
发出「筐」的一声,听起来不像玻璃。
「……你是认真的吗?」
阿升的眼神很可怕。正因我心知那眼中映着我的身影,更让我害怕。
上一次有人像这样直接对我发脾气——是多久前的事了?
「我是调律师。武装研究员的武器兼生命线——驱动枪的整备都交给我们。虽然我成为调律师还没很久,但我好歹也有这份自觉。虽然我没有实际上场和残留体战斗,但是我照顾驱动枪时,在心情上同样是赌上性命。」
  因为我背负着别人的生命安危——他补上的这一句,仿佛正责备着我。
  「阿橙,你是为了什么才拿起驱动枪?」
  什么?——为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阿升,阿升似乎觉得有点尴尬。
「……这些事情,拜托你想一下好不好?」
他转身离去时十分干脆。留下短短一句「先走了」就步出病房。途中似乎和谁打了声招呼。
是为了什么。这种事——我连想都没想过。因为驱动枪就是武器,而且是唯一能与残留体对等作战的武器。我不知道有其他用途。
驱动枪——不就是为了扫除残留体而生的?
「……我不懂啊,阿升。」
足以露出苦笑的精神似乎回到了我身上。有朋友在真的令人感激。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不过才挺起身子就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我,而且似乎不远。
房间明明能完全隔音,但嘈杂声却不断自走廊流入病房。这个矛盾的原因我立刻就察觉了。门微微敞开,从缝中窥看室内状况的少女与我四目相对。
「……穗实?」
眉梢低垂成了八字的穗实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点了个头。
我们谁都没有提出意见,但脚步自然而然一同走向当初相遇的屋顶。夕阳照射之下,头 顶上的水塔拉出了长长一道影子——在阴影下,我和穗实并肩而坐。
正值寒冬,天气当然很冷。我询问在我身旁对着手掌心呼气的穗实。
「……你身体没事了?」
「嗯!健康是我最大的优点嘛。」
穗实爽朗地笑了。在那快活的笑容中,我看不出一丝勉强装出的印象。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虽然承受了肉眼无法目视的攻击,幸好穗实的伤势仅止于轻伤。背上好像麻麻的——恢复意识后,穗实如是说。至于阿升的伤势,也只需要接受些许治疗,并无大碍,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话虽如此——
——好冷。一回想起那时两人倒地的模样,寒意再度涌上。
「嗯……?橙矢,你的手在抖耶?」
穗实探头想看我的右手。我连忙把右手藏到背后。
「这个,没事啦。刚才一直握着驱动枪,握力有点变弱。」
「是这样吗?但是好像有伤口耶?不会痛吗?」
听她这么一提,我才发现皮肤上有几道细微的裂痕。觉得应该没问题了,刚刚才把绷带拆掉的说。真的会痛。血自手背渗出。
刚才还完好无伤的说……我的控制技术也太差了吧。
我在心里对自己吐槽的同时,凝神注视手背。像是在回应我的注视,泪色的火花轻盈舞动。皮肤的裂缝随之愈合,血也止住了。
我轻轻甩手,确认恢复的状况,这才察觉到穗实哑然无语的神情与视线。
「……这是魔术?还是障眼法?」
糟了。被看见了……不对,该说是一不小心秀给她看了?
太大意了。我连忙动起脑筋,想出几种借口——我放弃思考。没办法了。事到如今纸包不住火,连再生的瞬间都让她看得一清二楚。
但我仍然难以启齿。我决定尽可能简洁地说明,开了口。
「……不是。没有障眼法,也不是魔术。是思考升华。」
「思考——升华?」
如我所料。穗实不止是半歪着头,简直是全歪。思考升华不是利用驱动枪引发的思考物质化现象吗?——她心中的疑问全写在脸上。
穗实的知识没有问题。问题出在我身上。
「嗯。那个……其实,我的头颅里面,有一块泪晶。」
我老实地坦白。
「以前,我被卷进某个事件,这块泪晶就像是事件的后遗症。话是这样讲,不过对身体没什么坏处。只是泪晶正好埋在差一点就会碰到大脑的位置。但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这泪晶会收集大脑的神经讯号,引发思考升华。我只是利用这个治好身上的伤——」
「为……为什么?」
一开口就停不下来的台词被穗实的声音盖过。
我闭上了嘴。因为穗实眉心紧蹙,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仿佛她的胸膛正遭受巨力压迫似的痛苦神情。
「橙矢,你看起来好难受耶。为什么……还能够笑得出来呢?」
——小橙……不会感到不安吗?
「你在说什么啦。我才没在难过。」
喃喃吐出的这句话,声音弱到连我自己都吃惊。
我无法直视穗实的脸。低着头,但嘴巴却像是别的生物似地动了起来。
「我之前有讲过,姐姐曾经是这里的研究员,对吧?」
三年前,风峰春辞去了研究所的职务。不得不辞。
「她辞职的原因,其实就出在我被卷入的那件事。」
浅笑。我现在大概正露出自嘲的笑容。
「那件事……」
心情好像在忏悔一样。一想到这里,我打起精神,在心中摇头否定。
这绝对不是称得上忏悔的高尚行为。
  这只是——放任后悔泛滥罢了。
「那是我的错。」
三年前的冬天。刚好就像现在这时节,一只残留体袭击了都市。
潜水都市并非一年到头都泡在海中,除了潜水期——与纯白花瞳相连接的时期之外,都市都浮在海面上。世界虽然毁灭了,太阳仍然残存于世,我们人类也喜欢沐浴在天然阳光之下。当都市浮上水面,守护都市不受水压危害的屏障也会被解除。
这一点,在三年前造成了惨剧。
那一天,为了接当时以武装研究员身分工作的姐姐回家,我前往研究所。
姐姐是位极其优秀的武装研究员。以近身战为主的战斗手法,从旁人看来就如同舞蹈一般,甚至为姐姐博得她的名号「舞姬」。然而不只是强悍,她的个性能消除周遭的紧张气氛,再加上她正年轻,不止受研究室的美阳小姐等同事的爱戴,甚至集研究所内众人的宠爱与信任于一身。就这一点来说,也许也有点像穗实。
姐姐是我的荣耀,是我的骄傲,更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下起雪的那天,我为了送伞给姐姐而前往研究所。位于研究所玄关的大厅不知为何空无一人,而我只是毫无警觉地思考着为什么今天特别安静。
接着,完完全全毫无预兆——一匹龙从天而降。
像是将所有颜料搅和在一块泼洒在身上的,巨大残留体。
那家伙属于残留体中的《长羽型》。它的泪晶巨大化,使得它甚至拥有飞行能力——这些信息,我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残留体的再生能力以及力量强度与残留体拥有的泪晶息息相关。泪晶越大,其再生能力及肉体创造的细致度及威力皆会向上提升——变得更加狰狞且强大。
因此在残留体之中,《长羽型》毫无疑问是最为强大的怪物——然而,当时十三岁的我太过幼小而无法察觉这件事。
太幼小,太脆弱,太无知。
《长羽型》如同字面上所违——从天而降,它混浊的双眸扫过我。泪色的单片羽毛威风凛凛地挥舞在空中,烂泥色的四肢轰然震慑大地。
我呆站在原地。只是愣愣地想着:这好像一条龙。
这次袭击之后被命名为「浊龙事件」。我得知这名词也是之后的事了。
《长羽型》浊龙自纯白花瞳露出海面的顶端展翅飞行,入侵解除屏障后的都市。——这些细节,也是直到很久之后我才得知。
而浊龙,就像是执行它身负的义务一般,理所当然地朝我攻击。
  当时的我没有任何力量,亦非武装研究员,照理来说我会当场没命。这应该不用多作解释。面对熟练的武装研究员都难以应付的《长羽型》,区区一位国中生要拿什么与之对抗?
想当然尔,我短暂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照理来说,应该会这样。
如果姐姐没有从旁窜出,为我阻挡那一击。
至今仍历历在目。
举起细到令人觉得使用场合错误的小短剑,阻碍者挡下巨龙由上往下挥的前脚。在这一瞬间的空档,阻碍者举起漆黑的手枪,扣下扳机。光芒膨胀,扩散——压倒性的光之轨迹灼烧巨龙,映得那人的黑发仿佛化为雪白。
「舞姬」风峰春,无可比拟地强悍,而且美丽。
姐姐转头望向跌坐在地上的我,露出松了口气的安心笑容,轻声问我是否有受伤。我缓缓地正要点头——却因为看见姐姐背后的景象,浑身动弹不得。
浊龙仍未命绝。
不但还活着,它的龙鳞正悄悄融入大气——身影化为透明。
透明个体。我第一次见到这种残留体,就是在这时候。
姐姐惊觉有异而转身时,已经太迟了。我只觉得一阵强风吹过,姐姐就轻易地被扫向一旁,瘫倒在地面上。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在我眼前只剩下恐怕还在原地的透明浊龙,以及掉落在地的黑色手枪。
在这之后的记忆暧昧不明。
我想也没想地拾起了黑色手枪——姐姐的驱动枪。未经任何思考,只是模仿姐姐的动作,举起了手枪。
第一次触摸枪枝的触感,就像是拒绝我的一切似的,冰冷而坚硬。
如果我能在这时察觉就好了。
驱动枪是对思考附加质量的特殊枪枝。其想象绝对不能蕴含矛盾。无法达成无悖思考的人——未经训练者,绝不能使用这把枪。
一心只想要收拾眼前的怪物,甚至陷入了错乱状态的我——
——扣下了扳机。
啪叽。泪色的火花冲出枪口。这并非思考升华的前兆。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不可能成功。
即便想象并不完整,不完全的想象仍会创造出不完全的物质——这就是思考升华的性质。
  光芒爆裂四散。失控的思考升华——数道雷击向四周奔驰。其中一道雷击命中了看不见的浊龙——刺穿了与浊龙头部连接的泪晶之羽。泪晶之羽急遽碎裂朝周围射出碎片,碎片划出泪色的轨迹——其中一片就刺中了我的头。
意识迅速混浊。但我想到一件怪事。
为什么,我距离光的爆炸最近,却还活着呢?
紧接着,我察觉了,姐姐正紧抱着我。
那姿势就好像是为了在突发的光之爆炸中守护着我。我反复摇晃姐姐,动作僵硬得像是机械。没有反应。而且,摇着姐姐的双手好热。一看才发现,手掌沾满了红。
毕竟这份记忆相当陈旧,也许并不可靠。
但我想那时,我一定放声尖叫。
因为一大片的腥红浸湿了姐姐的背——
「是我射伤了姐姐。」
对着夕阳,我揭起仍在颤抖的右手。
「姐姐保住了性命。但是,身体的机能受到严重损害,变得很容易疲劳——也就是一般说的体质虚弱。事件之后,姐姐的身体一直都这样。」
光是奔跑就足以对身体造成负担,甚至吐血。再也不可能像过去的「舞姬」一样作战。——就武装研究员来说,这是致命的缺陷。
这就是三年前,姐姐辞去武装研究员一职的理由。
「橙矢呢?泪晶跑到头里面,不会出问题吗?」
坐在我身旁贯彻倾听角色的穗实问了我这个问题。
她都愿意听我这一串忏悔往事了——只要问我就尽量回答吧。
「问题多的是啊。毕竟有异物卡在脑袋里。」
事件之后,我因伤住院半年。
一开始是为了自头部摘除泪晶的手术。但是体积一半以上嵌入头盖骨的异物难以拔除,不幸中的万幸在于,就算放着不管也不会致死,于是我接受的治疗主要着重于如何利用泪晶。
「泪晶与思考反应后,对想象赋予质量——不过人是种无时无刻不思考的生物。脑内运转的思考都是泪晶反应的对象。甚至只要有模糊不清的想象,泪晶就会在我体内创造性质暧昧的物质。」
「体内……?」
「穗实你也有看见吧?刚刚在回廊里,我全身破裂的样子。就是那个。」
虽然敌人并非过去的宿敌「浊龙」,但与透明个体再度相遇,让我混乱到连呼吸都有困难。脑内沸腾的意象,毫无分别全都是思考升华的反应目标,在体内化为实体。当然了,人体本来就无法接受这些异物——连物质都算不上的半成品,身体各处便发生拒绝反应。
只要我放任脑海中浮现具有轮廓的想象,我的身体各处就会在瞬间破裂。
  「不过,这种麻烦得要死的体质,在战斗方面非常方便。」
住院时,我不分昼夜地研读医学相关的书籍。特别专注在人体的构造和成分上。人类的身体究竟是如何组成的——我将这些知识全部灌入脑中。
一切都是为了藉由思考升华创造自己的肉体。
「肉体……再生?」
「嗯。正确答案。」
穗实理解得很快。我对她一笑,转而注视刚刚完成再生的手背。
治愈伤口的再生能力,其原理正是肉体的创造。
被残留体夺走一切,获得的能力却与残留体如出一辙,多么讽刺啊。
「既然能治好身上的伤,稍微乱来一点也没问题。不顾损伤全力进攻,或是为了防御牺牲一条手臂——这种事我现在做得到了。就算我年纪再轻,只要我拿得出战斗能力,研究所不会多说一句话。我只是个学生也能担任武装研究员,原因就在这。」
虽然受伤也是会痛啦。我以带点苦笑的口吻作结。
黄昏了。我打算抬起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屁股——就在这时候。
穗实正紧拉着我的袖口。声音轻得像是唇间飘出的呼气,她对我问道:
「所以……橙矢成为了武装研究员?」
「——因为姐姐放弃武装研究员的工作,是我的错。」
成为武装研究员之后的两年之间,我反反复覆对自己这么说。
抱着咳血般的心情与残留体战斗,真的咳出几口鲜血时。或者感觉到周遭把风峰橙矢与「舞姬」相比较的目光时。
这些时候,我振奋自己,埋头苦撑拼命战斗直到现在——为了补上姐姐的空缺。
也为了逃离罪恶感——是我伤害了姐姐。
「……唉,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全都是白费工夫罢了。」
好像听见穗实轻轻的一声「咦?」,大概是错觉吧。
「姐姐自然不用说,其实谁也没叫我来当武装研究员。对我犯下的错,姐姐只是一笑置之。但是当我说要进入研究所,她却十分反对。我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加入了美阳小姐的特查室,于是就这样过了两年。」
我突然发现。不,其实我应该早在一开始就已经发现了。
「说是为了赚取一家人的生活费,在姐姐开始经营花店的时候,这层意义就消失了。说是憎恨残留体所以持续着武装研究员的工作,这大概也只是借口。」
所以,其实我并没有理由继续当武装研究员。
追根究柢,我走过的这两年,一点意义都没有。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这两年来,我作的事情有多白费力气,在旁人眼中有多滑稽。但是,我别无选择——」
「才没有呢!」
一时之间,我不明白是谁,也不明白那人说了什么。
声音大到像一把槌子直敲我的头。声音的来源很近——根本不用找。
毫无疑问地,这是发自穗实的怒吼。
「……穗实?」
穗实满脸通红,两道柳眉挑得半天高。全心凝视着我的双眸中盛满了纯粹的愤怒。我感到混乱。为什么?她在生什么气——?
「才没有白费!」
穗实挺身逼向我,激动到像是要一把抓住我的衣襟似地,不停向我倾诉。
我不懂——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她认真到这个地步。
「绝对没有白费!橙矢直到今天的努力,全都没有白费!」
听她这一声大喊,不知怎地,血冲上了脑门。
「——全都是浪费时间!」
回过种来才发现,我已经吼回去了。
「这两年之间,我做的事情全都只是白费工夫而已!没有人希望我这么做,我只是给大家制造麻烦,让姐姐操心而已,这种事我早就知道了!但是我又能怎样!我伤害了姐姐,总不能一个人轻轻松松地活下去吧?就算姐姐,就算大家都原谅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罪恶感加上一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快把我压垮了!所以我——」
「所以,全都没有白费!」
一刀两断。
穗实的呼喊斩断了我的后悔。
「因为橙矢明明就很帅!」
——不过,为什么接上这句话,我完全不懂。
「……啥?」
「遇到春姐姐那件事,明明就很难过了,还是跑来武装研究员这么辛苦的工作!内心觉得自己有错,可是一直和自己的罪恶感作战,而且一直一直努力到现在,我觉得橙矢真的……真的……总而言之就是非常帅!」
她说得好坚定。
穗实整张脸红到耳根子,倾尽全力想说服我。
「……才」
「不准你说才没有!」
呃,被她抢先了。
  「……你真觉得我很帅气?」
带着某种近似放弃的心情,我缩起了脖子,战战兢兢地问。
「明明就很帅!」
她想都没想就回答。我的脸急速发热。呜哇。这要怎么办。仔细一看,穗实正咬着嘴唇,脸也像颗苹果似的。呜哇。
我想,这份红潮应该来自与不悦或愤怒全然不同的感情——比方说,害羞。
「呃,这个嘛………谢谢、称赞?」
「嗯……不、不客气?」
莫名其妙地互相客套了一两句话之后,我们的视线逃离彼此。但是当我才把目光挪回原处,又恰好与穗实的视线面对面撞个正着。紧接着全身僵硬。
历经好一阵子的沉默,我们两个——
「「噗!」」
——两个人同时噗哧一笑后,一阵阵的笑声将屋顶上的寂静洗刷殆尽。
「噗……哈哈……穗实你真的……有够天然。」
我一点也不夸张地捧着肚子大笑。穗实则鼓起了红通通的脸颊。
「你这话很没礼貌耶!至少比橙矢你要好多了!」
「最好是这样……你想想,刚刚那状况,有谁会突然讲什么帅不帅的?」
「呜——!不可以喔?因为我真的觉得很帅啊!」
「是是是,谢谢你啦……喂,会痛啦!不要打这么用力!」
见我一脸贼笑,穗实轰出抗议的铁拳,威力远超越一般少女的拳头,还真的会痛。我很快就半认真地喊痛求饶,连连道歉请她高抬贵手,只挨了几记粉拳便获得大赦。
穗实像是威吓时的猫似地呼呼吐气。
「呼。我是认真的。有橙矢在,才有现在的我喔,懂吗?」
「……?什么意思?」
穗实的表情远比想象中要认真,我也正色反问。
「如果橙矢说,武装研究员这种工作我才不干呢,然后就放弃了,那我就不会被橙矢捡到。如果橙矢没有发现我,我觉得我一定会在那个屋顶上一直等我妈妈。」
「……是吗。」
就算这样,一定也会有其他研究员保护她——说这种话未免也太不解人意了。
而我也绝不愿意看到我以外的某人把迷路的穗实捡回家。我和穗实度过的这一星期可能就此消失——这种起点我绝对不承认。
「……原来如此。没有白费啊。」
只要我心中珍惜着穗实相遇至今共度的时光。
那么,我身为武装研究员不顾一切奔驰的这两年——一定有其价值。
  「穗实……我直到今天的努力,都没有白费吗?」
「嗯!我刚才不就讲好几次了!」
穗实的笑容爽朗无比。令我觉得非常眩目。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我——我终于明白,我现在这么开心的原因。
三年前,我伤害了姐姐。我无法承受那份罪恶感,背起了不必要的十字架,以自己的意志选择走上武装研究员这条满是荆棘的路。对于这件事——
也许有人安慰我,说我很可怜。
也许有人劝阻我,说没必要做这种事。
也许有人责备我,说都是我的错。
「嗯?怎么了吗?橙矢。」
很帅气——像这样认同我的人,她是第一个。
「啊!对了。难得又来到这里了……」
突然,穗实头顶上的灯泡一亮。虽然在我心中感激的暴风正席卷一切,但绯红长发的少女可不管这么多,她站起身子,绕到我面前。
「嗯……和之前好像位置刚好颠倒了。」
背对着夕阳,穗实一脸害羞,对我伸出了她纤细的手掌。
微微倾首,那是她招牌的——我所熟知的神情。
「橙矢,谢谢你捡到我。是你带了我勇气。嗯,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听了宛若突击一般却又无比诚挚的这句话。
  我忍不住,掉了点眼泪。




第四章微风中长羽摇曳—Innocent Smile—


人一遇到冲击性太强的事,常常会把之前烦恼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这现象一般被似乎称作「冲击疗法」。
也许是冲击疗法发生了效用,经历了昨天和穗实在屋顶上那番长谈,现在我的心境可说是稳若泰山缓如大河,平静至极。
「关于昨天逃进纯白花瞳的泪晶窃贼,处置已经决定了。」
话虽如此,一大早美阳小姐才打开特查室的大门便将这句话抛入室内,强迫我完全忘记有这回事的大脑回想,这刺激未免太强了些。
「……啊—啊—啊—对了还有这回事!」
「差点忘了,还有这家伙。」
阿升正和涅斯提一起整备我的驱动枪,听了这话他掐响手指。我的视线被声音拉往他,正好成了个四目相对。双方见外地冲着彼此笑了一下……好尴尬。脑海里浮现的正是昨天的医务室。
  现在我已经明白阿升当时话中的意思。不过却抓不到机会告诉阿升。和这位损友相处也好一段时间了,就算带点尴尬也能照常过日子——这根本是借口。虽然我也知道是借口……
  呃,该怎么办。
这个嘛。对了。泪晶窃贼的事比较重要。差点又把这回事完全抛在脑后。
「咦?小偷先生?」
穗实抚着膝上涅斯提的手也停了下来,表情僵硬。那尴尬的神情简直就像在脸上清楚写了:我也刚刚才想起有这回事。
「嗯。毕竟才经历过透明个体的袭击。一时忘记也是人之常情。」
听我们室长的口吻,她似乎早就料到我们的反应。
「总之我先告诉你们结论。」
话说到这,美阳小姐露出了少见的踌躇,暂且停顿。
「……潜水都市『鹡鸰』决定放弃援救泪晶窃贼——就这样。」
一阵寂静包围了整个房间。放弃……?
「那个,美阳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代表另外两人率先发问,美阳小姐忧郁地玩弄着发梢。
「今天早上,上层已经发布了决定。对于失踪在纯白花瞳内部的泪晶窃贼,特设研究机构决定放弃所有调查行动——讲得更简单一些,就是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喂喂喂,大姐头,这真的还假的?」
  对着一脸铁青的阿升,美阳小姐面无表情地点头道:真的。
从这神色来看,这决定似乎不符合我们室长的希望。
「不过,有必要这么快决定吗……」
「因为有不得不马上决定的理由。橘子箭,你记得对潜水都市来说,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啊。」
记忆的碎片从脑海深处浮上。我将之化作言语:
「话说回来,潜水都市浮上海面的日子,就是今天……」
「对。同时今天也是『鹡鸰』与纯白花瞳解除连结的日子。」
散布于世界各处的潜水都市依照一定的周期潜入海中。理由就是为了与纯白花瞳——泪晶的宝库相连接,连接期间正好为三十日。这是潜水都市之间订下的时程,与人类营生必需的泪晶有关,这时程绝对不能打破。
并且——我们所居住的潜水都市「鹡鸰」,将在今日白昼时浮上海面。
「所以,就算我们想出手,也没办法进入塔内……」
「非常遗憾,就是这样。不过上层似乎决定对下一个与纯白花瞳连接的都市发出救援申请——所以救援任务会延续下去……不过,虽说遭受透明个体的袭击令我们自顾不暇,但未能由我们亲手救援,也算是留下一桩没能了结的心事。」
语毕,美阳小姐轻叹。叹息声中似乎蕴含着遗憾。
一桩心事.说来也真的是一桩心事。这一个星期内追了又追的泪晶窃贼,最后没办法亲手逮到……还真有点不甘心。
再说——雨衣人逃进残留体的住处后是否能平安无事,这点也让我很在意。
「总而言之,关于这案件我们已无从干涉,只能祈祷泪晶窃贼能早一天获救……小穗穗,可以帮我泡杯茶吗?」
「啊!好,马上来!」
正在发呆的穗实自椅子上弹起。
从今天开始,穗实成为特查的茶水员了。我什么都不懂,希望在调查之外的事情帮上忙——这是她主动提出的。也许是因为在回廊前受那位武装研究员前辈恶言相向,使她受到影响,不过看她泡茶时兴高采烈的神情,特查的成员们也只好心怀感激地品尝。
没过多久,托盘上乘着等同于人数的茶杯出现在桌上。我轻啜一口。好暖和。
「对了,我突然想到一件无关的事。」
怕烫的美阳小姐喝茶的模样像是在舔着茶水似的。
「你们觉得残留体和人类有差别吗?」
「……什么?」
你的突然未免也太突然了吧。茶杯差一点就滑出手中。美阳小姐面带微笑:
「呵呵,我刚刚不是先讲了?这和刚才的话题无关。其实昨天透明个体的突袭让我产生了一些疑问。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当参考。」
美阳小姐放下茶杯,纤纤指尖轻抚下颚,是她认真烦恼时的习惯。
「如何?你们觉得残留体和人类两者之间有差异吗?」
头一个回答的是毫不在乎热度,大口咽下热茶的阿升。
「我是不晓得大姐头你说的差异是到啥程度啦,可是光看身体构造就不一样了啊。残留体的身体是用泪晶引发思考升华制造出来的。我们人类的身体是从古早时代的人猿经过漫长历史,代代相传到现在。双方的身体不管来源和强度都差很多。从这点来看,不就完完全全不一样了?」
「唔,有道理。不过,小八,你不觉得反过来这样说也可以吗?——残留体拥有能思考的脑,而且也有受脑指挥而动作的身体。和人类相比其实也相去不远,不是吗?」
「啥……?什么……真的有像吗……?」
阿升一脸狐疑。嗯嗯?我想这未免也——
「美阳小姐,这也太牵强了吧。」
「会吗?既然能够引发思考升华,代表残留体的脑部能对泪晶施加与人类同等,甚至更复杂的想象或思考——难道不是吗?」
美阳小姐询问时的神情十分认真。我不由得随着思考沉吟。残留体脑中的思考和人类的相同层级——这一点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们的室长笔直竖起食指。
「昨天的透明个体就是很好的例子。以往我们认为残留体并没有集体行动的同伴观念。意识中只有猎食这个念头,性情凶猛,攻击时甚至不分敌我。」
但是——她语气一转,多竖起一根中指。
「昨天它们隐藏身影,组成集团向我们发动突击。而且数量并非少数,为数众多的残留体同时潜伏靠近我们——这行动完全有别于过往的残留体,它们并不是单纯发动突袭,而是挑选我们最松懈的瞬间下手。」
看准了在我们攻入纯白花瞳前精神上较为松懈的时间点。
这一点——的确不该用凶猛形容,而是狡猾。
「再者,各残留体的思考升华也有所差异。如你们所知,思考升华需要相当精细的想象。身体的透明化是非常高等的思考升华——从这理论反推,既然能成功透明化,那么透明个体理应拥有程度相当的想象力。」
这就是第三个证据。说完,美阳小姐竖起了无名指。
换句话说……头脑越好的残留体,就能引发越强大的思考升华。
美阳小姐将三只手指干脆地收回掌心。
「总归来说。我目前推测——某些残留体有可能拥有『接近于人类的智能』。」
  「接近……于人类。」
「没错。接近于人类。有个说法不晓得你知不知道——越强大的残留体,模样就越接近人型。这句话中强大的定义指的是,再生能力的高低。。而再生能力最高的残留体拥有巨大的羽状泪晶,也就是所谓的《长羽型》——我继续讲下去,没问题吗?」
「啊……嗯,没问题。」
视线飘向一旁的穗实。四目交接。绯红长发的少女羞怯地笑。
过去的我光是听到《长羽型》这名词,也许厌恶或愤怒就立刻涌上胸口打转——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那我就说下去了。综合过去在纯白花瞳遭遇的《长羽型》数据,七成以上的残留体呈现人型或者以二足步行。如果不限于《长羽型》,从最近的例子来看,上星期自培养器逃脱的个体也是。」
我回想起那道黑影。再生速度的确特别快,那黑影也算是一种人型吧。人型但绝非人类的——怪物。
「所以说……之后可能会出现相貌和人类相似的残留体……?」
「也许会。而且,说不定会成为和人类相同的生命……」
不过这也只是推论罢了——补上这句话,美阳小姐孩子气地微笑。
「要是有机会能在学会上发表这理论就好了……哎呀。」
室长一眼瞄向手表,轻轻颔首。
「好像聊太久了点。橘子箭,时间还没到吗?」
「呃……啊,也对。时间也差不多了。」
挂在墙上的大时钟告诉我目前时间接近正午。视线转向身旁,只见穗实坐立难安,握紧了拳头。嗯,虽然时间还有点早,毕竟机会难得。
我回过头面向美阳小姐和阿升。
「那我们就先走了……只有我们去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用在意。明天再请你们两位陪我一起去吧。」
「我也是。而且我今天还有工作。下次有空的时候再一起吧。」
能和小穗两人独处,真让人羡慕耶。阿升一副不怀好意的表情,补上了这一句。这打打闹闹的感觉,虽然有点紧绷但没有太大的改变。我摆出嚣张的笑,回他一句「是喔」。不过心里其实格外紧张。
两人独处这字眼比我想象中更有冲击力。
「好了。橘子箭,小穗穗。」
美阳小姐以明亮的笑容送我们离开特查室。
「一年两次的祭典——丰穰祭。有意义地好好享受吧。」
  偶尔也该让身心好好放松。这是美阳小姐的提议。
由于泪晶窃贼和透明个体等事件接连发生,我们特别调查派遣室这阵子可说是忙得晕头转向。由于潜水都市自「潜水」转换至「漂浮」状态,虽然说只是一时之间,不过我们终于能从调查的任务中获得解放。换句话说,特查的所有成员这阵子都比较有空。听从美阳小姐的提议,我和穗实先一步离开研究所,来到街上。
现在正值潜水都市「鹡鸰」规模最大也最热闹的祭典——丰穰祭。
我不知道其他都市的习惯,不过在本都市「鹡鸰」,每当一整个月的潜水时间结束——也就是从今天算起,固定会在市镇区一带举办为期数日的祭典。都市平时都在海上移动,气氛较为封闭,对居民而言丰穰祭是唯一的大规模娱乐。依照惯例,不管是祭典的第一天或最后一天,应该会同样热闹且人潮汹涌。
「人——好多喔。」
所以,失去记忆的穗实目睹这片人潮而满脸讶异,也是正常的吧。
「因为是丰穰祭啊。穗实,小心点别走散了。」
为了不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吞没,我紧挨着身旁的穗实。原本就是迷路少女了,要是在这地方又迷了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尽量不让穗实离开视野——就在此时。
「嗯!那……那就,那个……为了不要走散!」
穗实使尽全力似地朝着我伸出一只手。仿佛某位雨衣人似地,非常漂亮的贯手姿势。差别在于,穗实的颊上染着淡淡红晕,双眼紧闭。
这是要干嘛?……啊。
「这个……该不会是想问……要不要牵手?」
仔细一想,似乎没必要特地把这句话问出口。只见穗实的耳朵像成熟的柿子似地越来越红,大概快到采收期了……等一等,我好像有点混乱。
我也知道自己正处于异常紧张的状况啦——我以前有这么容易害羞吗?
「啊——……既然这样,别客气。」
「嗯……请请、请嘟嘟指教。」
穗实的话开始说得不清不楚。这个嘛……我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啦。
我握住了穗实的手。好冰。呜哇……手指好细,手掌好软。
「呜,喔喔喔……」
穗实口中不知在嘟哝着什么。全神灌注地凝视着我的手。她的感想该不会和我一样吧。莫名的麻痒感爬上侧腹。
「我说……穗实,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也牵过手?」
「啊……嗯。那时候我还把橙矢的手挥来挥去。但是为什么……现在牵手,就觉得很害羞。」
  我们两人研究了老半天。视线始终无法离开相系的手……其实我觉得,答案好像早就已经很明白了。不,应该只是错觉啦,错觉!
「总之!……来去祭典逛逛吧?」
「嗯,好啊!」
我收到快活程度更胜平时的回答,看来我们意见相同。
牵起穗实的手,带领她向前走。维持着既不太快也不太慢的步伐。虽然曾经有过姐姐牵着我走在路上的经验,这次轮到我在前头引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不知所措。自交握的手掌,我们清楚感受到彼此使力时的感触。
不知道为什么,这令我非常快乐。
「穗实,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呜……我想多逛一些地方,可是只要和橙矢一起,哪里都可以。」
呜哇。就算牵着手,一如往常的直球对话威力仍然不减。天然系小穗穗,本日球路依然同样犀利。
我拉长了身子环顾四周,感觉到风拂过炙热的脸颊。
「那……我们就到那条街逛逛,好不好?」
「好啊好啊!」
走在装饰灿烂的都市内,各种事物随之映入眼中。平常从未放在心上的街灯多加了少许花饰,即刻摇身一变成为注目的焦点。抬头望向天空,也许是孩子们不小心松了手吧,红色气球轻盈飘在深蓝的天空中。
穗实将她强烈的好奇心化为热情的视线,投向热闹的街景。
「宝……茸……菜……我一开始还以为,宝茸菜。是很宝贵的食材。」
「这误会还真符合穗实的风格……丰穰祭的丰收其实是在庆祝『今年也得到了不少泪晶』。都市一年也只潜水两次,算是不太常见的活动。」
「橙矢之前也有来参加?」
「基本上每年都有。毕竟是潜水都市内第一大的祭典,大部分的人应该都会参加吧。」
「是喔……嗯……在失去记忆之前,说不定我也有来过。」
穗实喃喃细语。失去记忆前——
关于穗实的记忆和母亲的线索,现在仍然没有掌握到什么。之前听美阳小姐说,她已经尽全力朝各方向去调查。话虽如此,我什么也没做,连一点忙都没帮上。顶多像这样带她前来参加祭典。
我想,我应该能为她做更多事。
就像穗实愿意认同我的努力,我是不是也能成为她的助力呢?
「这个景象,会成为我的记忆吗……」
绯红的头顶突然间轻晃,我心中一惊。
「你对丰穰祭有印象?」
  「没有。完全没有。完全没有会找回记忆的感觉。」
连一点点没有。穗实说着,手指比出一道细微的隙缝,但脸上仍然挂着毫无一丝阴霾的笑容……那笑容看起来也不像是在遮掩失去记忆的寂寞。
穗实柔和的眼神投向周遭不停移动的人群。
「虽然连一点点都没有——但就是觉得这样也好吧。尽管想见妈妈的心情也还在,但是,如果能像这样和橙矢一起逛祭典,我觉得记忆不回来也没关系——不对,应该说,我不想要记起过去的事了。」
像这样一直下去比较好。她如此细语时的侧脸——也许是我看错了吧——不知为何,似乎带着几分不安。
「……既然这样。」
所以我自然而然地开了口:
「明年也一起来吧。不只是明年,后年,大后年也是。一起来。」
一起来参加祭典。我一说完,穗实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我。满脸通红……嗯?我刚才说了什么会让她害羞的话?看穗实好像慌得手足无措。
「……我……」
「我?」
「我很开心好害羞谢谢你!」
穗实说完便甩过头。耳朵一跳一跳地颤抖……啊,应该是在遮掩害羞吧。虽然是幅令牛人忍不住微笑的光景,但她这反应只会让我跟着一起害羞。
带着某种说不明白的心痒难熬,我未经大脑思考就准备开口——
「咦……橙矢?」
嘈杂人声之间传来耳熟的澄澈声音。我回过头去。
光听声音就猜得出来人是谁,回头一看,站在该处的果然是翼没错。难得见到这位老朋友穿便服的模样。只见她露出了少见的惊讶神情,双眼圆睁。
「我吃了一惊。没想到橙矢会在这地方。啊。早安,穗实。」
穗实也回了一声精神饱满的早安,但眼神却四处游移。仔细一看,翼的视线似乎也静不下来。最后,她的视线停驻在我的手边。
「……两位正在约会?」
疑问的惊呼瞬间冲出我的喉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手掌中穗实的手轻轻颤抖,随后更用力地握紧了我的手。翼的视线撇向一旁。
「和女生手牵手,还不到中午就来参加祭典了,不是吗?」
「咦?但是我记得,我前天不是也有和翼出去玩吗?」
「是,是这样没错啦……话是这样说没错啦!……那次又没有牵手……」
  翼微微膨起了脸颊。话也说得不清不楚,后半段完全听不出意思。她这态度还真稀奇。这……应该是在闹别扭吧。不过这也有道理。既然穗实也在场,就应该要约翼一起来才对。毕竟两个人感情也很好。对着脸颊鼓得像河豚的翼,我开口说道:
  「翼,那要不要现在和我们——」
  「不用。没事。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先Bye啰,穗实。」
  糟了。翼的身影快步穿入人潮的缝隙之间,渐行渐远。而我也只能陪着身旁的穗实一同朝着老友的背影挥手。穗实脸上的笑容似乎不像平常那样灿烂。
  「……她会不会是和学校的朋友一起来的?」
  听她刚才拒绝的话,也许是这样吧。突然问,我感觉到牵着的手被紧紧一握,将视线收回身旁,发现穗实正一脸歉疚地抬头看着我。
  ……?穗实樱唇微敔,像是在寻找话语。拿不定主意似地踌躇了一段时间,最后她深吸一口气。
  「今天……就好好玩吧!」
  她仿佛想通了什么似地崭露笑容……这样啊,说的也是。虽然没能和翼一起逛祭典有些遗憾,不过明天还有机会再找她。
  人要把握当下。为了享受现在,我没有理由不以笑容回应她的提议。
  「嗯,就这么办……嗯?」
  ——轰隆——
  地面一阵摇晃。话虽如此,冲击并未剧烈到让人站不稳,摇晃也只持续一小段时间,很快就恢复平静,只留下轻微的机械运转声。
  「嗯?这个声音是……」
  穗实顺从她心中的好奇,凝神专注于四周传出的声响。
  「……是有人肚子在叫的声音?」
  「这结论也太扯了吧。」
  穗实嘿嘿地笑得开怀。啊,这小妮子这回不是发挥天然属性而是在开玩笑。近来我渐渐明白,其实穗实的性格言行举止还风趣的。
  不过,也不是说就这样让她把这阵摇晃跟肠胃运动混为一谈就好。
  「刚才那个摇晃表示都市正在往上浮。我想应该就快了……」
  我才解释完,身旁街灯附设的喇叭便开始广播:「本都市将于数分后浮上海面。震动将持续一小段时间,敬请见谅。」
  没错,再过几分钟——都市将脱离深海,浮向阳光洒落的海面。
  「嗯——嗯?该不会,等一下我会第一次看见真正的蓝天?」
  「哦,说的也是。既然机会难得,找个视野好一点的地方看吧?」
  她立即赞同。事不宜迟,总之要先准备好午餐。穗实第一次观赏蓝天,场地就决定在之前那个屋顶上,带上可以轻易食用的餐点。
  准备前往目的地,我们不约而同地摇晃着彼此相系的手——就在此时。
与之前明显不同等级的巨响猛击耳朵。
「呜,呜哇!」
惊呼声出自我和穗实,共两人份。我们一不注意松开了一直牵着的手。啊,好可惜——能让我这样想的时间和状况,在下一个瞬间消逝无踪。
宛若身体遭到撕裂一般的尖锐惨叫——自人潮的另一端响起。
骚动转眼间传遍人群,扩散到整条大街上。正在享受祭典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虽然从我的位置好像看不见骚动的中心点,但是——
光是亲眼目睹直往高空窜升的黑烟,就足以让我掌握大概的状况。
「……火灾?」
穗实轻声低语。就是这样,既然冒出黑烟,应该是火灾发生了吧……话说回来,一点也感觉不到火焰的热气。不,其实我已经没有空闲时间慢慢思考了。
因为在这状况下,不安的涟漪要化为恐慌的洪水只是一瞬间的事。
「穗实!跟我来!」
不等她回答,我一把抓住穗实的手,拖着她拔腿就跑。虽然穗实惊得哇哇大叫,很抱歉我现在没有时间多作解释。四周已经充满了一心只想逃离现场的人,场面呈现一片混乱。随便停下脚步,下一秒就会被逃难的大海啸辗平……可恶!有够难跑!
由于这场混乱,当我们冲进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呼……好了,跑这么远应该就没问题了吧。穗实,你还好吧?」
穗实在喘息中挤出一声「没事」。外表上似乎也没有受伤。太好了。
突然发生这种事还真倒霉。我远远眺望大街上的混乱与喧哗。
「现在到底是怎么了……嗯?」
突然查觉到一阵麻痒。低头一看,口袋里似乎有某物正在震动——马上又停了下来。才停止,马上又发出无声的震动,告知我有电话打来。
我取出了吵个不停的手机。画面上显示着来电者是美阳小姐。我按下通话键。
「喂喂?是——」
「橘子箭?你现在人在哪里!?」
手机贴到耳畔,吼声立刻贯穿鼓膜。呜哇,好刺耳。
我不由得把手机稍稍拉离耳边,马上又是一声大喝:
「你人在哪——?该不会出事了吧!?」
「咦?等等,发生什么事了吗?」
美阳小姐像这样大吼大叫也真稀奇,话也说得很急,语气中透出几分焦虑。
「……看来是没事啊。」
  电话另一头很明显地传来了一声安心的短叹。查觉到对方那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一面回答,同时联想到眼前的状况。
「我们没事……啊,你是指刚才发生的火灾吗?」
「火灾?发生火灾了是吗?原来二次灾害已经……」
传回了生硬而充满危机感的低语声。
「橘子箭。现在马上远离那里。」
她突然这样讲,我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马上离开?……那个,刚才的火灾,状况有这么严重吗?」
「不对。那只是二次性的灾害。目前状况十分——急,快点——」
突然间,美阳小姐的声音断断续续。刺耳杂音白手机喇叭喷出。
「那个,美阳小姐?」
「先回到研究所——现在,残留体正——击——都市。原因与被害——及状况都不明——我们——也——混乱——但是——比起市街区——不危——」
「不好意思,我听不清楚!」
也许我的声音根本没传过去,收讯状况越来越恶化。
「目前——原因——不——,该不会——是——!」
通讯联机断了。只剩下冰冷的嘟嘟声反复敲打着鼓膜。
「橙矢,是阳阳小姐?」
「啊……嗯,是没错。」
看见穗实的眉心因不安而紧蹙,我只好暧昧地点头。不知不觉间,我正紧紧抓着手机。胸口骚动不宁。难以名状的不安……渐渐形成漩涡。
通讯断绝只是收讯问题——我也可以这样解释。
「——穗实,我们走。」
但对于美阳小姐的忠告,我没有听而不闻这选项。我再度握住穗实的手。嗯……?
此时,一阵思心的风擦过脸颊。黏答答地缠人不放的热风。奇怪,这里明明是远离大街的小巷——
似乎听见了呼吸声。我心中一惊,回过头去。
空无一人——没有半个人。
「什么……」
潜藏于周遭景色之中,似曾相识的「扭曲」,毫无疑问就在眼前。
空间逐渐染上了色彩。使光散射而变化的那家伙长着巨大的羽毛,以粗壮结实的四肢立于大地之上。宛若鬼魂般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怪物——
「……不会吧?」
在通讯中断之前,美阳小姐说道:该不会是……
这句话的后半段,她想说的恐怕就是——
  「——浊龙!?」
当初潜藏于回廊的透明个体,早已有数只入侵都市内部——
  扭曲的雄壮单羽朝天伸展,狂龙朝天尖声咆啸。
  ——冷静下来。
我努力告诉自己。靠理性的力量强硬驾驭陷入错乱边缘的思考。这家伙和三年前的浊龙不是同一只。和姐姐那时候不一样了。别发作啊,我的身体。有那空闲让全身破裂,不如把力气花在思考处理眼前状况所需的先后次序。
看清楚眼前的敌人。巨大的龙挥出了它的尾巴——!?
视觉捕捉时已经太迟。风声怒吼。我连忙举起双腕交叉在胸前。下一个瞬间,浊龙的长尾嵌进我的手腕。全身体验到一瞬间的飘浮——随即被砸在一旁的墙壁上。
「呃——嗄!」
无法呼吸。剧痛扫过背脊及四肢,全身的力气无从抵抗地流失。
「橙矢——!?」
「别……过来!」
穗实在惊叫声中跑向我,我嘶吼着制止了她。看着穗实颤抖的肩膀,虽然想告诉她不用担心,但我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和空档。
即使没有余力,我依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下一击已经追上我。
龙的前脚映入视野。我不顾姿势横向猛跳。但是不够快。状态绝非万全的四肢难以自由使唤,未能完全躲过的代价就是肩膀一块肉遭到钩爪削去。
「……咕呃!」
咬紧牙根把惨叫关在口中,狼狈地在地面上翻滚。很……不妙。无从出手。居然连拔出腰间驱动枪的空档都没有——我至少要让穗实先逃离此处。
浊龙踏响大地,步步逼近。幸好,看来有幸被它选为猎物的并不是穗实,而是我……不对,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现在还也不算太迟。我想对应该还在我身后的少女开口说话——但我做不到。
因为穗实正背对着我,双臂向两侧全力伸展。
像是保护小鸡的母鸡。那姿势——那姿势只代表一个意思——
「呜……呃、啊………呼!」
穗实的呼吸颤抖着,挺身与浊龙对峙。这并不是比喻,她真的打算保护我。
冰凉的触感滑入胸口。脑中化作一片空白,我大喊:
「穗实!你在干什么!快逃!」
  「——我没关系!」
她肯定正鼓起勇气抬头瞪视浊龙——穗实宣言:
「这次轮到我了!我来守护橙矢!所以——」
不知为何,那背影看起来似乎背负着无法言喻的悲伤。
「——不准你伤害橙矢!」
穗实大叫。浊龙厌烦了似地举起了前脚。
金属般的钩爪彻底撕裂穗实——不对。
只是撕裂而已。
「咦?」
浊龙之爪撕裂了穗实纤瘦的肩膀。骨骼在破坏性的压力下倾轧,令人思心的声响分毫不差地传到我耳中——但是,绯红长发的少女却丝毫不为所动。若无其事,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一般,伫立于原地。
行动与结果无法相系。明明看起来正常——但却不知哪里出了错。异常。
「……嗯。我就知道。」
原来是这样——我仿佛听见这句话随风飘来。
  泪色之羽,随着微风而摇曳。

浅色的光之粒子飞舞。充斥着丰润的光芒,那羽毛朝天伸展的模样,无比雄伟但不失美丽。亲眼目睹那份无上的神圣——甚至令我连挪开视线都觉得有罪。
泪晶之羽,身为残留体的证明。
尺寸远胜于浊龙之羽的,《长羽型》之羽。
绯红长发随风翻飞,自绯红长发之间,察觉到的时候——
——泪晶之羽出现在穗实的头部后方。
……说不出话的时间,到底有多长呢?
红发少女的步伐轻缓。
咚。踏响轻柔的脚步声,少女的身影跃入半空。令人瞠目结舌的跳跃能力——不,那是羽毛带来的浮力。少女利用浮力一跃而上,眼前正好就是龙的头部。
穗实轻轻举起右手。手势为贯手。纤白细指并拢——如闪光般一划。锵。仿佛空气亦为之冻结的切断声倏怱即逝,浊龙的长羽随之碎裂为粉末。生命泉源遭一刀两断,历经短暂一瞬的静止,浊龙的身体化做无色的粉尘——蒸发殆尽。
穗实的手刀,斩断了羽毛的根部。
——当我察觉这件事,少女已经落回地面。
短短三步的距离。
隔着这段只要靠近一步就能把她搂入怀中的距离,我只是抬头望着她。
「……嗯……」
——这时,我到底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
「对喔……」
穗实的表情痛苦地扭曲。喉头一阵颤抖,她咽下了哽咽,却止不住一滴泪珠划过脸颊。
然而少女仍努力地想装出笑容。
——穗实,你看起来好难受耶。为什么……还能够笑得出来呢?
为什么,我会让穗实露出这种表情?
穗实说了声抱歉。向后退开半步。只是半步,却好远。脚好沉重。身体使不上力。心也使不上力。为什么……我动弹不得。
放任眼中噙满泪水的穗实微笑——
「橙矢,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再见。」
最后她这么说。
  留下长羽卷起的强烈风压,穗实的身影从我面前消失。
至于我失去意识,大概是下个瞬间的事情。
最初感觉到的,是沉痛的沉默。
迟缓得像是从泥沼之中爬出,我悠悠醒转。昏暗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后脑杓传来深陷入某物的柔软触感。背后好像也有类似的——啊,我正躺在床上吗?类似消毒水的淡淡气味轻刺鼻腔。
药品的味道。柔软的床铺……我见过。这里正是研究所的医务室。而且还是单人病房。规模特大的研究所内设有无数的医疗室,这里是其中之一吧。
「……你醒啦?」
声音来自身旁。我转过头去,在视野的边缘瞥见亚麻色的长发。
「……美阳,小姐。」
「不要勉强起身。会动到肩膀的伤。」
美阳小姐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出声制止了我。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制服底下右肩的部位被包在层层包扎的绷带内……我老实地让头部躺平。
「……我大概睡了多久?」
「如果从你被搬进医务室开始算起,大约六小时。」
六个小时……。难怪窗外这么暗。昏暗的荧光灯是房内唯一的光源。
躺回病床上仰望美阳小姐,我这才头一次查觉到异状。
「嗯?你想问这个?」
像是查觉到我的视线,美阳小姐轻轻摇晃她的右腕——手腕被白色三角巾吊着,顺便送来一抹有点不好意思的苦笑。
「骨头不小心折断了。短时间内恐怕派不上用场。」
「……这样啊。」
优秀的武装研究员骨折了——我短暂思考这件事代表的意义。
「请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复数的残留体,同一时间在不同地点对都市发动突袭。」
也许是先猜到我会这样问了吧,美阳小姐立刻给了回答。
「如果你要更精确的答案——于今天中午,残留体自都市上下各处同时涌现,加害一般市民,并四处破坏都市的设施。」
其实在她回答之前,我也已经猜了个大概。
「是透明个体干的好事……对吧?」
「没错。原以为透明个体已在回廊遭到歼灭——看来是我们太轻敌了。」
「意思是说,当时漏掉的残留体进入了都市内部……?」
透明个体的特征就如其名,可改变体色融入周连环境。这份特性只能说令人震惊。若在回廊一战,有数只趁着我们不注意的时候穿过回廊从研究所成功侵入都市——以它们的特性来说,并非不可能。
「不,恐怕没那么单纯。」
美阳小姐摇头说道:这样没办法说明。
「在都市中发现的残留体数量远超过二十。若要认定这全是回廊一战的漏网之鱼,数量未免太多了。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我认为它们恐怕已经在都市潜伏很长一段时间了。」
「潜伏……」
这听起来还真令人无法和凶猛狰狞的残留体相连。
「回廊大门打开的时间点并不算少——与纯白花瞳相连的这一个月以来,假设每当我们打开大门,透明个体便与我们擦身而过进入都市,最后造成现在这毁灭性的状况也不难理解……。也没办法就此轻易接受就是了。」
藏不住悔恨的低语,恐怕正是美阳小姐当下心境的写照吧。
不过,我在美阳小姐刚才的台词中,发现了令人在意的字眼。
「那个,美阳小姐。虽然我不太想追问太深……都市的被害状况还好吗?」
「状况虽然算是毁灭性,不过还留有一丝希望。都市内的主要设施大部分都遭破坏。发电厂也毁了,不久前都市曾一度陷入停电状态,利用紧急电源暂时恢复运转。不过这恐怕也支撑不了太久。」
我们的室长又补上了一句:
「泪晶失窃事件,你还记得吧?因为这事件的影响,都市内的泪晶其实陷入了慢性的缺乏状态。因此,以通讯为首,设施之间的联系效率十分低落,其他设施的损伤状况也大同小异。」
「祸不单行啊。」
怪不得病房内会这么昏暗……。之前和美阳小姐的通讯被打断也是这个原因吧。
话说回来,雨衣人,看你干了这什么好事。
「……一丝希望在哪里呢?」
「在于居民的避难行动已经结束。只要人还活着,东西再造就好。」
美阳小姐笑得乐观,不过随即长叹一声:
「——话虽如此,目前都市机能处于麻痹状态也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残留体遭到我们的反击一时之间鸣金收兵,但不知何时会再度发动攻势。再加上对方无法以肉眼捕捉。现在虽然派出了武装研究员在都市内轮替巡逻,但我方的负伤人员——包含我,数量已经多到无法轻视的程度。就算要全力扫荡,只要发生状况都会处于被动。」
「……该不会,这个骨折也是和残留体战斗时受的伤?」
  她以无声的点头代替回答。不出声也许是因为悔恨吧。
被尊称为「舞姬」的姐姐当时最疼爱的晚辈——室长身怀的实力绝对不容小看。但是,她的骨折最多却只换来一时之间的平静。
现在我终于真正理解。这真的是我从未体验的状况。
「……橘子箭,到底发生什么事?」
突然,美阳小姐的声音从头顶上洒落。
「向我们通报的居民说,你倒在小路上。得知你那时身上负伤时,一想到你居然没办法施展『再生』,或者受伤的速度超越『再生』能力,我倒抽一口冷气,以为你遭遇到莫大的危机。」
我无法回答。没有回答。也不愿意回答。
但是她的询问并未就此终止。
「和你在一起的穗实,她人呢?」
「穗实她……」
穗实。我所取的名字。抓住记忆的碎片。
浊龙。伸展双臂的穗实。泪色长羽。泪珠。泪珠。泪珠……穗实哭了。
—……再见。
「……」
「——看你表情这么痛苦,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接下来的事。」
就算背过脸,就算转过身,我无法自那声音逃离。
「残留体的目击情报有几项共通点……『发色绯红的少女领导着复数的残留体』——复数居民目击到这景象。研究所认定该少女为《长羽型》,为了方便起见,目前将之定名为《堕天使》。」
「——」
无法——理解。
红发?少女?残留体?领导?堕天使?这什么意思?
我尚未承认也尚未理解,但美阳小姐继续说了下去。
「残留体已经获得了集体行动的特性——你记得我说过的这句话吗?这次袭击都市十分近似——计划性未免也太高,准备未免也太周全了。甚至让我怀疑,有某个战略思考能力与人类同等的残留体,负责指挥残留体全体。」
「……不对。」
话出了口我才想到。我——到底在否定什么?
「……橘子箭,我现在要告诉你,我的推论结果。」
  不用讲。不说出口也无所谓的,美阳小姐。我背对着美阳小姐,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仍然清楚感觉到,美阳小姐正为了开口而深吸一口气。
「小穗穗是残留体。」
感觉就像是心脏被紧紧攫住。
「综合所有目击情报,她拥有相当巨大的羽毛。从大小来判断,我们推测她比过去任何一种残留体都更加强大。此外,也有居民目击到她飞行的模样,这也是身为《长羽型》的一项证据。」
不是。我呻吟。到底什么不是?我问我自己。到底不是什么?
我不知道——不给我思考的时间,美阳小姐的话语毫不留情地袭击我。
「能力越强的残留体,型态就越接近人型。无限趋近于人型的残留体,拥有与人相似的思考,拥有与人相似的想法,拥有与人类似——不,与人相同的人格。」
「这个……只是美阳小姐的推论吧。」
「没错。但是你也亲眼看见了,长出泪晶之羽的小穗穗——这也是事实。」
「不对……穗实她……」
「她是残留体——不先承认这一点,事态不会有进展,也无法进展。」
「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橘子箭,听我说。」
白皙的手掌轻轻夹住我的脸颊。触感冰冷。我的脸被转向美阳小姐的方向。
没办法再将视线挪开。不允许逃避的凛然眼神射穿了我。
「现在,为了扫荡藏身于都市内的残留体,我们正在组织驱除队。进一步的被害可能会真正毁掉这座都市——本次驱除作战,应该会是投入全武装研究员的大规模作战。」
驱除——驱除是什么意思。
「目标是侵入都市内的所有残留体——当然也包含了红发的少女。」
「……你是说……要驱逐——穗实?……美阳小姐?」
正是如此。美阳小姐简洁的回答,让我吸不进下一口气。
美阳小姐的双眸内,盛满了悲伤到令人觉得残酷的光芒。
「作战实行时间订于明天早上。你有一个晚上。」
宛若抚过我的脸颊似地,白皙的指尖悄悄抽离。美阳小姐站起身,被绷带吊着的手腕轻轻摇晃,走向病房门。脚步声停下。
「你要怎么做,你想怎么做。在那之前先做好决定。」
留下了这个问题。
美阳小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病房。完全隔音的单人病房转瞬间恢复寂静。在这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显得响亮的空间,我自言自语。
  穗实。穗实……穗实。
外头一片漆黑。
完全浮上海面的都市正处大自然的夜空之下,四周则是深邃的黑暗。街上灯火为了保存电力而降到最低,照亮地面的只剩下月光与闪烁的群星。夜幕早已落下,加上深冬时的寒意,看着看着令人感到有些寂寞。
再说,这里是毫无人踪,只有我一人独处的屋顶上,更显寂寥。
「……星星看得好清楚啊。」
背靠着栏杆,我仰望星空。久违的星空涂满了洋溢着透明感的黑色。散落在黑暗中的群星连成星座,可惜我对天文学可是一窍不通。
就算仰望这么美丽的星空——我还是摸不着头脑。
「和穗实相遇,也是在这个地方吧。」
对着老旧水塔的自语悄悄溶入夜色。这里没有其他人,也不可能有人在。一般市民已全数避难;为了前往驱除残留体,武装研究员现在应该还在作战会议的途中。为了打倒威胁都市安危的怪物,人人大概正团结一心。
为了驱除负责领导残留体——被命名为堕天使的,绯红长发的少女。
「……穗实……是残留体。」
这件事……我早就明白了。
虽然我对美阳小姐那样说,但我自己早就明白了。肉体承受浊龙的利爪攻击之后,以贯手一击斩断《长羽型》的羽毛。这种身体机能远远超出运动神经优良所能解释的范畴。穗实是残留体,这点不会错。
所以——美阳小姐的推论,恐怕也正确吧。
「……越强大的残留体,就越接近人型。」
穗实也许是残留体有史以来最强的《长羽型》——美阳小姐如是说。
话虽如此,与我一同生活了这段时间,我看到的穗实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
她的模样、想法、举动,和人相比毫无分别。肚子饿了也会咕噜地叫。发现有兴趣的事物就热中到浑然忘我。个性天然系带点傻气,不过有时也会故意装傻开开玩笑。全方位天然系少女总是精神饱满且朝气蓬勃,但心痛时两行泪水也忍不住滑过脸颊。
坚强但脆弱——与年龄相符的少女。
「失去记忆……这样也说得通了。」
失去记忆,恐怕就是残留体太近似于人类所付出的代价。
虽然这也只是假设加假说——由于穗实使自己的形体升华到太近似于人类,因而获得了人类的人格,而非残留体的人格。太接近人型的《长羽型》穗实,忘记了自己的身分是残留体,在认知上判定自己身为人类。某方面上这也是十分自然的想法吧?我也是,一辈子也不会怀疑自己或许不是人类。
  这样想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穗实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记忆。
刚出生的婴儿当然没有记忆。我想穗实的状况也相同。穗实取得了等同于少女的人格,由于自己之前身为残留体,因此能与人格成长至该年龄相应的记忆,她从未拥有过。虽然人格和思考模式上是一位与年龄相符的少女,只有在记忆方面形同呱呱坠地的婴孩——一片空白。
空白。并非后天造成的——算是一种先天的记忆缺乏吧。
「……如果真是这样,迷路的含意就完全不同了。」
眺望着与许多美好回忆同在的水塔,那一天的景象鲜明地回到脑海。
之后的事情,就连推测都算不上,只不过是单纯的想象而已。
也许穗实原本是潜伏在都市内的残留体吧。被当作袭击都市的其中一员,自纯白花瞳被送入都市内部。但是,穗实以人的身分觉醒之后,忘记了原本的职责,才会有一位迷路少女,在那一天被我发现。
并非残留体——我遇见的,只是一位迷路的少女。
「不过,关于母亲的话还是没办法解释……也没办法问她了。」
穗实已经不在这里了。我该想的是另一个问题。
「……明天早上,是什么时候啊?」
我仰擎漆黑的天空。当这片漆黑转白,就是「明天早上」吗?
美阳小姐的问题,在那之前我必须给出答案。
「……嗯?」
制服下传来震动。并非侧腹突然抽筋,而是有人打电话来。在都市陷入危机的状况下,会打来的对手自然十分有限。我取出了震动的源头,液晶屏幕上显示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名字。总而言之,我按下了通话钮。
「喂喂?」
「……终于,打通了……」
当我对着手机应声,对方传来的第一个反应是短促的惊呼声,紧接着是「呼——」的如叹息一般的长长一声。咦?这声音不就是——
「该不会……是翼?」
「有什么好怀疑的?真受不了,你这么吃惊是什么意思?」
那个,我只是想说,应该是美阳小姐或研究所那边打来的。
我答得有点赶。
「那个,怎么了吗?找我有事吗?」
「……拜托一下。现在这个状况,你还问我有事吗?」
她传回一声混合了无奈与不悦的叹息。
「街上出现了看不见的……那个叫什么,残留体?……到处都有那个怪物,镇上也陷入一片混乱。我赶紧去避难,但是到了避难所才发现,某个熟识的家伙就是没露面。我才在后悔,之前他说要一起逛祭典,那次真不该拒绝的……我连忙打那家伙的电话,但是怎么打都打不通,之后我又打了好几次,在这状况下你还问我有没有事?」
听了她详细明白的说明,我终于理解了。
「翼……你在担心我吗?」
「废话。我在担心。非常非常担心。」
话说,你的声音似乎带了点怒气……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不过接下来的这句低语,反倒带着一点哽咽……。
「……让你担心了,抱歉。」
「没关系啦。也没怎样,没事就好。」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微笑的感觉。我差点忘了,已经认识十年的这位少女——
「话说回来,橙矢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即使身处这状况,温柔的她不会忘记关心突然陷入沉默的我。
我不由得为之苦笑,缓缓地左右摇头。
「没事。没什么。」
「骗人。声音这么消沉,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她瞬间斩断我的谎言。
「让我猜猜看……你和穗实吵架了?」
一出口就是这句话,我打从心底吓了一跳,单纯地就是吓到了。
「……为,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知道?我知道啊。最近的橙矢老是和穗实在一起啊。现在橙矢消沉到从声音就听得出来,我想大概和离你最近的穗实脱不了关系吧。」
只是得知友人的近况,连烦恼都能一语道破,翼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过,最近啊——。其实这字眼比想象中更令我的心思动摇。总觉得,我和穗实已经相识很长一段时间了……这么一说,我才想起。
自从相遇至今只过了一个礼拜出头。
「然后呢?不嫌弃的话,可以找我商量。」
「……我觉得……也不算是吵架啦。」
弓道少女的古道热肠,令我不由得开始寻求依靠。不,是想寻求依靠。
胸中整理不出头绪的心情——想一吐为快。
「其实,穗实她……遇上了一些事。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发生了很多事。我那时候也和穗实在一起。可是……」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累积在胸中的阴霾。
「我什么也做不到。」
「……完全?」
「嗯,完完全全。穗实遇上麻烦的时候,我只是满脑子混乱,没能为她做任何事——不只是这样,还做了些,很过分的事。」
——「对喔……。」
我紧咬住下嘴唇。浮现脑海的是穗实离去之前带泪的笑脸。面对着得知她真实身分而不发一语的我,她一边说,一边掉着眼泪。明明如此痛苦,却仍然努力露出笑容。
是趴在地上毫无作为的我——逼她露出这种表情。
「……对这件事,橙矢觉得很后悔?」
翼的一句话,让在我心中打转的感情浮现出一部分清晰的轮廓。
是这样吗?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后悔吗?
「……也许就是这样。」
是喔。简洁的回应在耳畔响起。
沉默短暂流动。最后,翼宛若轻声倾诉般说:
「我说……橙矢,你最近变了。」
没头没脑的转了个话题。我鹦鹉学舌回应道:
「……变了?」
「变了。你自己没发现?」
长年来的死党宛若恶作剧般,却又温和地轻笑几声。
「橙矢,变得比较会笑了。」
「……我以前真的那么缺乏笑容?」
「也不是这个意思。该怎么说……打从心底露出笑容的次数变多了。以前也是会笑,只是——该怎么说,那种让人看了心裎很舒服的笑容,或者说,我要好好享受这世上的一切,这种感觉的笑,在以前的橙矢脸上,我从来没看到过。」
「……这个嘛。」
也许是这样吧。自从三年前姐姐那件事之后,我自己对自己施加了束缚。我无法自罪恶感中逃脱。伤害了姐姐的我,没有资格可以开心地笑——我无法舍弃这样的想法,也不会有解脱的一天,我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遇见穗实为止。更精确地说,是到那一次在屋顶上聊过为止。
「我觉得就是在穗实出现之后。橙矢的笑容软化了。不过反过来说,也比较常露出一脸呆样。」
「哈哈……这还真是不好意思。」
翼的笑声让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大概就是翼说的,放松的表情。
  这大概也是受到那位少女的影响吧,多亏她永远天真欢笑无处不天然的个性。
「所以,你应该没必要,也没空去烦恼吧?」
虽然看不见表情,自电话另一头传来的声音,让我联想到她的神采。
「橙矢已经不一样了。只要想一想,穗实对新的橙矢来说是什么人,该怎么做,答案不就马上揭晓了。」
「……什么,意思?」
什么人?对我来说——穗实是个开朗而充满朝气,好奇心强烈又容易害羞的女孩。这两年来我埋头狂奔至今,只不过是不断逃避的难堪挣扎,她却愿意认同我。
这位少女对我来说是什么人——这应该不需要再问了。
「我想向穗实道歉。」
穗实是残留体。而且被判定为《长羽型》中最强,也最接近人类的残留体。
——就这么单纯?
我到底在烦恼什么呢?穗实是残留体——那又怎样?
所以我就会因此讨厌穗实?不,绝对不会。
所以我与穗实共度的快乐时光就会因此改头换面?不,这不可能。
所以我和穗实之间的关系就会因此全然不同?不,不不不——全都是否定。
「虽然我做了些很残忍的事,而且什么忙也没帮上……但是,我想和穗实道歉,重新和好。」
穗实就只是一位女孩子,这点也从未改变。
「是喔……不过,还真是不甘心啊。」
翼的口气中突然浮现了几分寂寞,我不由得问她:
「不甘心……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从来没有让橙矢露出那种打从心底绽放的笑容。」
像是要遮掩什么似地,她又添了一句「我乱想的啦」……嗯?
「虽然只是我自己乱想的,但只要说到橙矢,我敢说没有人比我更懂。不过我吓坏了。穗实果然很了不起,我真的比不上她……就这样。」
穗实?为什么会扯上穗实——?不过,有另一点更令我在意。
「橙矢一脸难过的时候,我也没办法听你说说心事。在你身旁也没办法让你开心。我一直自认为比谁都更靠近橙矢……——啊,抱歉。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很不像我吧。啊啊不行,我刚才说的你就忘记——」
「翼你等等,等一下等一下。」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似乎越来越哽咽,我连忙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讲的好像她从没帮上我任何一点忙?
「我,是因为有翼陪伴,才活到今天的。」
  手机传来不成声的讶异。
有翼陪伴,我才能好好活着。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对了。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真正告诉她。现在说清楚,一定还来得及。
「翼,从国中的那个冬天到现在,是你一直支持着我。那时我因为姐姐那件事:心情一直很低潮。但是在学校和翼聊天时,让我很安心。」
国中时代最后一个冬天,我退出了一直以来参加的弓道社。
由于浊龙事件带来的后遗症需要住院,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是因为我不想面对任何人。伤害了姐姐,我没资格活得轻松愉快——在出院的同时,我下定决心成为武装研究员。出院后我也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在自己与周遭之间筑起了一道墙。在学校是这样,在家里也一样。那时的我十分暴躁,在每天必须度过大半时间的学校内处境越来越孤立,这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翼每天都来找这样的我谈天说地。
「一直没有好好跟你讲明白,现在正好。」
我仍然记忆犹新。对着摆明了不给好脸色的我,翼从未放弃找我搭话。我在学校她会来找我,我在家里她就打电话来,不管在哪都一样。为了成为武装研究员,曾有段时间我对自己课以相当严苛的特训。每当最后的一线——死亡来到眼前,脑海中总会浮现翼担忧的表情,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又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道。
  对我来说,这是多大的帮助。  

「谢谢你,翼。」
这份感谢——我想要立刻清楚传达给她。
「多亏有你在,我现在还活着。」
在我说话时,电话另一头的翼一直保持沉默。现在也一样,一语不发……奇怪了,没反应?我寻觅下一句台词。
「多亏有你在,我现在还活着。所以说……」
「……是……这样啊。」
已经没有必要再顾虑了。
翼似乎隔着电话如此细语。
「……原来橙矢很感谢我啊。」
「?这当然的吧。」
再怎么道谢都讲不完的谢意。真正的救命恩人。就算没发生姐姐那件事,小时候也不知受她几次照顾,说实话,我觉得这份恩情就算花上一辈子都还不完。
话虽如此,我打算花上一辈子还多少算多少。
「那……有机会,要不要再一起拉弓?」
突如其来的提案。翼的声音微微颤抖。和刚才忧伤的气氛又有所不同,反而比较像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兴奋之情。
「弓?……你是说,弓道?」
「我没有要你回来弓道社。只是放假的时候,或平常的午休也可以,那个……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到弓道场拉弓。」
「不过,我很久没碰弓道了喔?」
成为武装研究员之后,我的弓道用品早就堆满灰尘了。
「我再教你就好了。橙矢很有天分,绝对没问题的……还是说,你不愿意?」
耳边的细语声猛力敲中我的脑袋,让我产生近似头晕脑胀的错觉。这是怎么回事?我在感觉到疑问之前,就答应了她。
「太好了!」
难得听到她如此雀跃的语气。思,答应她是正确的选择。
她轻咳一声当作转折,我仿佛看见她淡淡的微笑。
「橙矢你一定能和穗实和好。加油。」
「嗯,谢谢你,翼。」
没有什么比好友的鼓励更能带给我勇气。之后我们又交谈了几句。
「……刚刚说的,算是约会喔。」
「——咦?」
我要问已经太迟了。只剩死板的单调音效,嘟嘟嘟地响个不停。液晶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间是六分十二秒。满短的。不过,要让我下定决心,这已经再充分不过。
再说,我已经许下了重要的约定。
「……一切结束之后,再来练习弓道吧。」
我再度仰望天空。虽然天空依旧漆黑,但在我眼中和五分钟前的天空已经全然不同。闪烁的星光看起来更加耀眼,星座的魅力让我不禁下定决心改天要买本天文学的书,而浮现在空中的数个斑点……咦?斑点?
远远看见的斑点——是什么?
「……!」
我连忙揉眼。是眺望天空的双眼出问题了?不对,不是我看错。复数的斑点如同巨鸟振翅飞行般,沿着稳定的轨道朝着此处缓缓飞来。那速度甚至让我觉得耳边响起了翅膀拍打的声音。
喂喂喂,别开玩笑了……那些斑点该不会是——
「……《长羽型》!?」
的确——这和五分钟之前已经不是同一片天空了。
事情演变成这样,已经不是答案云云的问题了。
我连忙离开屋顶后数分钟。事到如今,我再度亲身体会到这研究所实在大到不适合全速奔跑。抵达目的地时,我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美阳小姐!刚才残留体从空中——!」
我粗暴地打开特别派遣调查室的大门。连滚带爬似地一头栽进室内——
「哎呀,小橙?」
一进门,迎接我的是平稳柔和的声音。
「跑这么喘,身体不要紧吗?」
「咦……啊,没事。只是跑了一下没什么大碍……」
「呵呵呵。这样啊。小橙是个健康宝宝呢。」
等……等一下等一下!呵呵呵?你人为啥在这——姐姐?
「来来来。先坐下吧,小橙。」
元武装研究员,目前身为花店店长的我家姐姐,不知为何正坐在调查室内的椅子上。她轻轻拨动及腰的黑发,对着呆站在原地的我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可以坐在她对面的座位……还是先坐吧。
我调匀呼吸。深呼吸时顺便将起伏不定的心情熨平。平——常——心……
「呼——……哈—……好了,姐姐你人怎么会在这里?」
将心中最大的疑问投向姐姐,只见姐姐崭露轻缓的微笑。
「美阳找我来的。目前都市正处于极端危险的状况下——虽然我已经隐退了,不过现在我正以智囊团的身分绞尽脑汁喔。」
「智囊团……是说顾问?」
是啊~。回答后头接着拉长的尾音…….说的也是,现在事态紧急。被逼入绝境的研究所向过去的研究员寻求协助,没什么好奇怪的——而且姐姐还是当初在职时实力与经验皆首屈一指的「舞姬」。溺水时的最后一根浮木,现在可说是黄金的浮木了。
不过,状况已急迫到必须向身为一般民众的姐姐求助——啊!糟了!
「我差点忘了!刚才残留体从空中——」
「嗯,这我知道。」
面对情绪激动的我,姐姐的态度却沉稳至极,脸上甚至仍然带着微笑,我也只好按捺心中的焦虑。
「那个……你已经知道了?」
「是啊。不久前都市外墙的观测所已经传来消息了——观测到复数的《长羽型》正在城市上空飞行。看来都市的阻隔墙已经被打破了。对了,美阳她去参加对抗《长羽型》的作战会议所以人不在,我在这边负责留守喔:」
怎么搞的。姐姐和缓的语气与话中急迫的状况完全对不上……我甚至对这份悠然自得感到几分羡慕——哪像我对目前状况紧张兮兮。
「但是,姐姐,现在还有时间慢慢开会讨论吗?那群《长羽型》,我刚才看到的时候好像已经飞得很近了。」
「你说这件事啊。那群《长羽型》目前似乎只在上空盘旋而已:沿着同样的路径一直在绕圈子……目前我们还没收到《长羽型》造成的损害报告。它们只是在都市上空盘旋,还没有真正攻进都市内部。」
「咦?是这样喔?难道它们在犹豫……?」
「我觉得它们并不是在犹豫喔!」
对着目前仍然只是一位新人的我,曾为顶尖武装研究员的姐姐回答道:
「说不定——《长羽型》正在寻找我们的位置。」
「……你是说,这是在侦查。」
姐姐轻笑,缓缓勾起唇角,以表情告诉我:正确答案。
残留体的确是个威胁。但对残留体来说,我们武装研究员也具有相当程度的威胁性。双方的力量足以彼此抗衡。目前战斗暂时告一段落,残留体可能是打算先锁定敌方——武装研究员的根据地,再重新发动攻势吧。
突袭与侦查。现在的残留体,已经懂得运用智能与战略了吗?
「话说回来。」
姐姐突然皱起眉头,注视着我的右肩——制服底下缠着数重绷带的右肩。
  「事情我听美阳说了。……你还好」
「没事。虽然受了点伤,只要『再生』一下就没问题。」
为了证明伤势已愈让姐姐安心,我转动肩头。伤势隐隐作痛……呃,看来还是会痛。
我藏起冷汗装出笑脸,然而姐姐对着我摇头:我不是指这个。
「我是说小穗的事。」
「……美阳小姐告诉你了?」
我家大姐无言颔首。嗯,其实我也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穗实是残留体,是史上少见的强力《长羽型》。而且与这次的袭击有相关——我全都知道了。」
「……不过姐姐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讶异?」
令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姐姐的神色和语气中虽然隐含着对我的关怀,但似乎没有任何混乱或茫然。这是怎么回事?
「嗯,因为我之前就隐隐约约察觉到了。」
姐姐简明扼要地回答……回答了什么?
「你说什么——!?」
「小橙,太大声了会吵到隔壁喔。」
听见我用尽肺活量的惊呼声,姐姐一手添在侧脸,露出了管教孩子似的表情。
「不,不对吧,不是这样吧。吵到隔壁这不是重点吧!」
「怎么会不重要?小橙,如果隔壁的调查室或研究室的同仁正在小憩补眠,那不就太打扰人家了?大家都会吓一大跳-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喔。小橙也不喜欢一大早被人家吵醒吧?所以夜里不可以大声乱叫。」
「呃……是我错了。」
被形同母亲的姐姐当面责备,身为小弟我也只能脊髓反射地道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此为风峰家的教育方针。
「……对了,姐姐你……之前就知道了?」
我小声地再度发问。姐姐苦笑着,带着困扰的神情,点了头。
「我其实不是知道……我只是隐约觉得『或许是这样』。」
「隐约……不过,看你一点都不惊讶,应该有一些根据让你这样想吧?」
「你这样问我也答不出来……这感觉真的没有根据。只是,我觉得小穗这个女生的气氛和其他女生『不太一样』……况且,虽然她失去记忆,但除了过去的记忆之外,不晓得的事未免太多了,这点也让我很不可思议……最后加上美阳曾经告诉过我残留体的进化论,我才想到说:啊,也许真的是这样。」
老姐,这已经算是很充分的根据了吧……。
「简单说,这是女性的直觉。」
  「我敢说绝对不是。」
不过,说是「直觉」也没错吧。经历与残留体的无数战斗,彻底了解残留体的「舞姬」——正因为这份过去的经历,才有这份洞察力吧。
「所以,虽然我也吓了一跳,但是其实我没有很惊讶。……小橙你呢?」
突然问,姐姐那澄澈透明的眼神转向了我。我老实回答:
「——……我吓到了。吓到了,而且很混乱。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不久之前——交情甚笃的某位少女,为我扫除了所有阴霾。
眼前就是最大的关卡,我笔直注视姐姐。
「姐姐。我要去找穗实。」
没有回答。但是我明白,一言不发的姐姐,正倾听我的决意。
我认为,我必须向她说明白。
「——其实,我一直都在逃避。」
自从三年前的那一天,自从我伤害了姐姐之后,我一直在逃避。
擅自背负起也许没必要背负的罪恶感,拼命撑过没必要拼命的两年。心里总是想着,如果当上武装研究员参加战斗,是否就能偿还那一天我对姐姐犯下的过错?不过,其实我只是不愿意去真正面对那一天我的所作所为。
不愿面对伤害了姐姐的弱小的自己——我只是在逃避罢了。
「但是……有个女生愿意对我说,我这样很帅。」
——明明就很帅!
这句话.让我打从心底得救了。
她愿意承认,这两年来我的挣扎是有价值的——我无法形容那一刻我有多么高兴。当我明白这一切并未白费的瞬间,我真的好想嚎啕大哭一场。
那时我终于发现了。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因为有过去的我,现在的我才会站在这里。」
伤害了姐姐而感受到罪恶感。如果我没有因此成为武装研究员。
如果我没有与阿升相遇,我不会拥有这一位损友。
如果我没有与美阳小姐相遇,我学不到她富有弹性但敏锐的想法。
如果我没有和穗实相遇,直到现在我仍在后悔当初走过的道路。
这样一来——我永远不会察觉到最重要的事物。
「姐姐,有句不得不对你说的话,我一直都搞错了。」
伤害姐姐之后,我好几次又好几次反复道歉:「对不起」。在病房、在家中、在梦中。因为我只要一停止谢罪,一颗心仿佛就要遭到压碎似地难受。
但是,我错了。我该说的话,不该只是一句「对不起」。
  为了不再后悔,为了承认。我开口说道——
「对不起——谢谢你,在那时守护了我。」
……我明白。
神情透露出些许的寂寞,眼眶里泛起薄薄泪光——姐姐微笑着对我说。
「……呵呵,小橙也真是的,什么时候学会讲这么有男子气概的台词了?」
「啊哈哈,我也不知道……因为经过了很多人的锻炼吧。」
姐姐擦拭眼角,再度笑了,这次的笑容中只剩欣喜。
「真该感谢小穗。找机会我一定要下厨为她煮一顿大餐。」
你愿意帮忙吗?姐姐问。我回答:当然好。
虽然料理上我只帮得上一点小忙——不过,为了让大家再度团聚在餐桌旁。
「我会找出穗实。绝对会。」
说完,我察觉到自己话中的迟疑,果决补上:
「就算我必须违背研究所的命令……就算我必须就此离开研究所。」
「……小橙。」
我们注视着彼此——突然间,姐姐轻声嘻笑,笑容似乎比平常更加柔和。是怎么了?我的困惑没有持续太久,只见吾家大姐一瞥她身后紧闭的大门。
「看来小橙很有干劲喔。」
你不觉得吗,美阳?她兴高采烈的话语声才落定。
「——是的。能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晚辈,是我三生有幸。」
房门开启,美阳小姐潇洒登场。咦?啥?……美阳小姐?
「……美阳小姐?呃,刚才我说的话,你听到了?」
「有什么好着急的?橘子箭。」
踩着响亮的脚步声,我们的室长走向我。浮现在她脸颊上的,是一抹锐气十足的笑。我不由得为之浑身僵硬的模样,毫无保留地映在她的双眸中。
「我记得,刚才我已经问过你了。你打算怎么做?你想要怎么做?」
她重迤了一次,之前在医务室对我的询问。
「回答我吧。武装研究员风峰橙矢,不久之后研究所将举全组织之力展开作战行动——而你打算放弃驱除残留体的任务,前去搜索《长羽型》小穗穗。这就是你的答案?」
「……是。」
我说出的回答等同于宣誓。我明白,对于长久以来对我多加照顾的美阳小姐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背叛行为——但是,我心意已决。
「我想再见穗实一面,有话想对她说。」
  「我懂了。这件事算我一份。」
即使我必须与美阳小姐在此诀别,我也——咦?
「……啥?」
「你的表情未免也太惊讶了。」
美阳小姐恶作剧似地笑了。
「难道说,你认为我会选择驱除《长羽型》小穗穗?」
思考迟滞不前。我的确是这么想的——等等,这回答的意思不就是——
「……不是吗?」
「当然不是。难道你认为,我会对我的友人小穗穗动手?」
这不可能。我们的室长再坚决不过地如此声明……意料之外。
「那个……美阳小姐,你刚刚在医务室和我讲的话,完全不是这个意思耶?」
「我只说研究所打算执行残留体的驱逐作战,我可没说我会参加作战行动吧?确实,穗实是残留体,武装研究员的工作是驱逐它们。但是,如果对方是我亲爱的友人,这个前提便自动完全消失。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出穗实——为了这件事,就算违反职务也在所不惜。」
吃惊到连下巴都阖不上——这惯用的形容句,我第一次用来形容喜出望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满怀感动的我只能久久凝视着微笑的美阳小姐——
「呃——……你们好像正感动到一半,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煞风景地——不,再适时不过地,耳熟到不行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打断了我的凝视。
那人站在门口,背靠着一边门框——这位同事的身影和声音同样熟悉。
「可别忘了还有我。你们这样我有点寂寞耶。」
「阿升……」
呦!阿升轻快地扬起一只手。蓬松的茶色卷发、穿歪的白色制服、陈旧的工具箱。他脚边的涅斯提像是模仿主人似地举起一只机械短臂。上次见到这组拍档虽然只是几个小时前的事,却叫我很是怀念。
相处长达两年的损友兼同事的视线依序扫过姐姐和美阳小姐,最后是我,在我开口之前,他低声说了声好。
「来吧。我们没时间了对吧?要动手就要快。」
「……没关系吗?」
如果协助我们,肯定会遭研究所惩罚——这声确认中蕴含着这层忠告的意义。我想这位同事一定也心知肚明吧。
「喂喂,你怎么还在问这么基本的问题啊?」
阿升宛若理所当然般地笑得露出一口灿亮白牙。
「为了可爱女生而行动,还需要任何理由吗?」
「……哈哈,说的也是。」
  还回答真符合阿升的风格。阿升式的轻佻个性——阿升式的率性想法。
「——好啦。状况和演员,双方已准备齐全。」
特查室室长环视我们。紧接着瞇起了她猫一般的双眼,仿佛在笑。
「我们特别派遣调查室的职责,我想在座各位都再清楚不过,但身为室长的我,在此特别宣言如下——」
包含我、阿升、姐姐,这个房间里的每个人——
「自此刻开始,我们将开始搜索我们的同事小穗穗。好了,有意义地开始行动吧。」
全场,一致同意。




第五章 纯白花瞳—Re:Paradigm Shift—


「第一个问题在于,我们完全不知道小穗穗目前所在的位置。」
我们决定找出穗实后,重大的问题迎面而来。
为了防范其他研究员前来,门已经上锁。为了交换彼此意见,我、美阳小姐、阿升、姐姐四人坐在折叠椅上围成圆圈。
背靠着椅背,美阳小姐伸出没骨折的那只手轻抚下巴。
「橘子箭,你还记得穗实离开时往哪边去吗?」
「没有,我当时马上就昏过去了,完全没记忆。不过,我记得她飞的速度很快……应该不会是躲在都市内的某处。」
「照这样来说,小穗应该躲在云朵上啰。」
虽然姐姐的这句话仿佛带着几分童心,但表情的锐利程度比平常添增两成。
听了敬爱前辈的话,美阳小姐低吟一声后接着往下说:
「应该不会。就算小穗穗有飞行能力,也不太可能长时间滞留在空中。很可能正在某处歇脚。」
  「……阿橙。」
阿升的指头轻敲着手边的涅斯提,缓缓地开口:
「有没有一些线索啊?穗实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在想,会不会她就飞到那地方去了?」
「……穗实想去的地方。」
思考开始运转。在这一星期又多一些的时间内,曾令穗实展现兴趣的事物非常多。譬如说在丰穰祭上,充满了好奇心的视线可说是毫无分别地扫过一切事物。若要我清楚指出,范围太广了不知从何下手。剩下的线索是言行吧——最近她所说的话,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
突然间,思考在脑袋的一角绽放火花。那时候在小路上。
穗实在离开前留下一声「对不起」。现在我能明白她的意思了。对不起,我是残留体——一定是因为,她知道我由于姐姐遭遇的事件:心中对残留体抱持着恨意,才会这么说。说完穗实便飞向高空。如果这行动代表着,她觉得无法和我在一起——
如果说,远离我——远离都市的场所,就是穗实的目的地。
「纯白花瞳。」
伴随着明确自信的一句话,让大家的视线汇聚在我身上。
「穗实应该会打算尽可能远离这里。不过,一旦出了都市,四周都是海,也没有陆地——如果要找可以落脚休息,而且穗实也知道,并且离这边距离够远的场所……我想应该就是纯白花瞳了。」
「原来如此。有可能。」
经过一段沉默的思考,美阳小姐点头肯定我的想法。
「目前都市已自深海浮上海面,本都市『鹡鸰』没有手段能靠近纯白花瞳。况且那座塔的顶部高过海面,小穗穗理应可以从空中降落在那里。她若要藏身,没有地点更加适合。……春前辈怎么看?」
听见调查室过去的晚辈寻求意见,姐姐柔和微笑。
「我认为有跑一趟的价值。不管事实如何,万一小穗还在都市内部,就凭我们的人数,要找遍整个城镇太难了。如果她人不在纯白花瞳,到时候我们再占领观测所,请人帮我们找出小穗的行踪吧。」
元顶尖武装研究员不疾不徐地陈游她的想法。不愧是「舞姬」。十分可靠——后半那段
话虽然说得简单,但实际上还满恐怖的。
美阳小姐得到姐姐的附议,点头做总结:
「搜寻地点就这么决定了。接下来就是,要怎么前往塔顶。」
「没问题。如果要一双脚,我有门路。」
阿升踏响脚跟示意。脚——前往纯白花瞳的交通工具?
「研究所的边缘地区不是有一个小码头?你如果要潜水艇我拿不出来,不过小艇之类的交通工具,我有办法准备。可以送阿橙直达纯白花瞳。」
「小艇……用船渡海吗。嗯,好主意,就这么办。」
美阳小姐和阿升之间似乎达成了共识。虽然我不太懂,不过我也不打算插嘴。他们马上就会对我说明,我也不想随便打断讨论。
「好,这样一来大致上的行动方针就决定了。」
室长一拍双手,环视两位晚辈和一位前辈的脸。
这代表行动就此开始。
「分头进行吧。橘子箭和小八一起到码头。移动时的注意点就由小八作说明。另外,这时间点残留体驱逐作战已经差不多要进入准备阶段,注意途中不要撞见其他职员。万一被拦下来耽搁了,会出麻烦。」
「明白了。」「了解。」
「然后,可以请春前辈跟着我一起行动吗?」
「好呀!。我没问题。」
美阳小姐和姐姐立刻站起身。我突然有个疑问:
「你们要去哪?」
「拖着这条手臂和你一起去,万一出事,恐怕只会成为你的累赘。」
美阳小姐摇晃包在白色绷带内的手腕。
「万一小穗穗还在都市内,我们会监控研究所内的通讯网,必要时才不会晚一步出手。如果取得了什么情报,我会再联络你。」
收集情报吗。……啊,对了。
「美阳小姐,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哦?你有求于我还真稀奇。没问题,尽管说吧。」
美阳小姐豪爽地一口答应。我也直接说出我的请求。
「关于情报中,负责领导残留体的那个红头发的《长羽型》——我记得好像叫堕天使?关于她的目击情报,可以请你查出更详细的情报吗?」
「对了,阿橙,最后你问的那个是啥意思?」
阿升的声音伴随着波浪声传进耳中。
在特别派遣调查室与两人道别之后,我和阿升按照计划,步行前往这座大规模研究所的偏僻角落。途中每当看见白色制服的衣角,我们便躲进通道的转角处,宛若间谍一般偷偷摸摸地一路来到码头。
「最后问的……你说哪个?」
一边因承受寒冬的海风而颤抖,我大声反问。无论潜水或浮上海面时,潜水都市整体都包覆在阻挡水压的阻隔墙之下,只有这个码头例外。此处的阻隔墙开了一个可供船舶出入的「洞口」,刺骨的寒风就是从该处吹入码头。不过也是因为这里太冷了而没半个人在这儿,也许我们真该感谢这天气。
不过很冷也是事实,我抱着肩膀。隔了层阻碍,同事的声音听来有些模糊。
「我是说,你最后不是拜托大姐头吗?调查那个红头发的《长羽型》。我在想,你是不是想要尽可能多收集有关穗实的情报?」
「这个嘛……其实也不是这样啦。」
暧昧不明的回答。虽不中亦不远矣——我的想法是这样。
「要问有没有关连,是有关连没错。但是没有直接的关连。」
「不清不楚的。这是哪招?像古早时候的猜谜节日一样?先来个,正确答案就是——噔噔噔噔~~故意卖关子制造气氛?」
「这音效还满像的……」
音效云云的就先别管了。
「我也不是在卖关子啦。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也不想散布错误的情报,等到真相大白了我会再告诉阿升你的。」
「是喔。算了,都可以啦。找到机会再告诉我吧。」
调整结束——阿升自小艇纯白的船身中采出半张脸。
「水上摩托车,整备完成。」
辛苦啦。我一面说,一面心怀敬佩地注视着眼前浮在海面上的船体。这是刚才靠着两名男生的蛮力从附近的仓库拖出来的玩意。没有屋顶的小艇——阿升曰:这已经是旧式的船了,但陈旧的船身外观让我感觉到一股踏实感。
「原来阿升你除了驱动枪之外,连船的整备都懂喔。」
「与其说是整备,其实也只是最基本的调律(维修)啦。如果要更进一步调整或保养,我的功力还差很远。还是玩玩驱动枪比较适合我的个性。」
毕竟我是调律师嘛——他添上这简短的一句话,话语虽短,话中充满了自负。
调律师负责把守武装研究员的生命线——驱动枪。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当初我的行为多么糟蹋这一位好友的心血。
「……那个,阿升。」
阿升随口应声,手摸着带到此处的涅斯提。他的反应与平常没有两样——但我仍然感到几分尴尬的生硬。大概阿升也正努力不去在意那件事。一定是为了不要让我为此迷惘吧。
不过,正因为现在事态紧急——我不想蒙混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但话一说出口却是有够丢脸的小声。
「……我们……之前不是吵了一架……?」
「……呃——」
  是有啦。
阿升轻声说,浮现一丝尴尬神情的脸转向天空。我也追寻着同事的视线,望向透明阻隔墙的另一端,夜空中无数群星毫无保留地闪烁。
很适合寂静的景色。不过我现在——要打破这气氛。
「——抱歉!」
我对着阿升深深地低下头,同时查觉到眼前的同僚抽了一口气。
「那时候,在医务室我讲了一些蠢话,是我错了。虽然我说什么反正不会死,还是让大家担心了。依赖着再生能力,我根本没想过该怎么作战。」
更糟的是——我死盯着地面说:
「……我战斗时根本就觉得,死了也无所谓。」
做好觉悟迎接死亡的经验不下一次两次。但是,我从未对死亡抱持恐惧。死了也无所谓,只要是为了姐姐——我曾经抱持着这样的想法。
一直以来,我扣下扳机时,从未正视眼前的死亡。
「但是,我现在很确定我不想死。」
也许这件事并没有必要特别宣言。
为了要活着和重视的人一起走下去,我第一次觉得不想死。
也为了不糟蹋调律师——糟蹋阿升灌注在驱动枪上头的心血。
「所以……一直以来,用那种乱来的方式战斗让你担心,我很抱歉!」
「哦!原谅你!」
阿升的回答就这么简洁。
「……咦?」
我缓缓抬起头,阿升豪爽的笑容早已经在等着我。他嘿嘿的笑声像极了顽皮的少年。那是我眼熟的——但是最近无缘见着的,死党的笑容。
「老实说,那时候我也说过头了。……不好意思啦,阿橙。」
我缓缓地左右摇头否定。有一位愿意为了矫正我的过错而发怒的友人是多么贵重的事,我终于再次亲身体验到。……虽然这话讲出来实在太害羞了,我并不打算告诉他。
视线自然地和阿升对上。我们终于能对着彼此露出一脸贼笑。
「呼。轻松多了。终于能和阿橙正常相处了。」
「……其实阿升你也觉得很尴尬?」
「这还用说。平常打打闹闹的对象突然搭不上话了,很不好受啊。找不到机会和你说明白,你又一天到晚和穗实亲热,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才没有在亲热……应该吧……」
「满脸通红,声音还越来越小,你这样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吧?」
久违了的轻松对话,反倒有种新鲜感。……虽然他选这话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这反应还真符合你的个性。……啊,对了。」
突然,阿升板着一张脸,对我伸出手,扬起下巴催促我。
「驱动枪借我一下。我马上就搞定。在出发前我再帮你看一次。」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调律师的手指虽然纤细,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皮肤十分粗硬。我拔出我的伙伴,黑色的驱动枪,将它轻放在至今为止托付了无数次的掌心上。
「拜托你了。」
「嗯。交给我吧。」
阿升坐在水上摩托车的甲板上,将随身携带的工具箱搁在身边,涅斯提则跟着跳上甲板停在工具箱旁。阿升轻哼一声,将驱动枪放在膝上的整备平板上,像演奏乐器一般熟练地操作手边的工具。
我突然想到,其实这幅景致一直都在我身边。这铿锵作响的整备声也陪伴了我好一段时间。听着那单调的旋律:心情不知为何越来越沉静,真是不可思议。
「……搞定。」
阿升的自言自语为旋律画下休止符。阿升猛力跳离了水上摩托车,涅斯提也模仿他跟着跳下了甲板,阿升连忙接住它。好险。
一如往常的一人加一机。这同样也是我所熟悉的景象。
「动作还是一样很快耶。」
「那当然。速度一流质量至上是我八王寺升的服务理念。」
阿升一边说,一边打开腰包东翻西找,最后他得意洋洋地掏出了——泪晶能量匣。不过似乎不是常见的种类。外表涂装特别美观,阿升拿着它的动作似乎也比平常更加小心谨慎。
我使了个眼神代替疑问。阿升嘿嘿地笑,擦过鼻头。
「这可是我的珍藏。就我所知,性能最高的泪晶能量匣。能量消费效率可是旧型的两倍。用阿橙的花雨来计算,最多可以射十二发。」
「十、十二……?」
我不由得为之哑然无语。平常的能量匣顶多六发就到极限了。就连美阳小姐手上都没有这么高等的装备。这个,价格大概贵到会吓死人。
不过阿升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只是胡乱搔着他的褐发。
「这该怎么讲……我不希望阿橙你送命,说穿了也只是为了我自己心里舒服啦。阿橙惯用的超近身战术对驱动枪的消耗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只出一张嘴叫你要注意,好像也不太对啦。」
说完,阿升向我递出了安装好高级能量匣的驱动枪。
「就当作饯行吧。现在这状况下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疏忽会要命。我会尽我所能支援你。所以——你可别死了。」
「……嗯。」
不过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沉重到无法比拟。过去的我恐怕不会接受这种说法。但是,只要手拿驱动枪,这应该是我早就要做好的觉悟。
不过,对我来说,反正死亡的觉悟是随身携带的。
我慎重地接过超高性能的能量匣。
「我保证。我会善用驱动枪,发挥它的一切,活下来。」
「这才对。这才像阿橙的作风。」
这什么意思啦。吐槽完,我不由得笑出声音。话虽如此,阿升似乎也正忍着笑,气氛完全严肃不起来。而且还有点害羞。
不过,这样才像我们的作风——应该吧?
「好啦,差不多了。」
出发吧。阿升才说完,小艇轰然作响。刺耳的引擎声像是在抗议我们让它等了太久。这该不会是故障了吧?……看来并不是。
不知何时,阿升已经启动了小艇的引擎。
「阿橙,我想也不用多作解释了,你就搭这家伙去纯白花瞳吧。」
这家伙——阿升轻拍小艇纯白的船身。我说出心中的疑惑:
「不过,我没驾驶过水上摩托车喔?」
「没问题啦。纯白花瞳的坐标我已经输入摩托车的操纵面板了,不会迷路,你只要稳稳抓着把手,油门踩下去就对了。」
「……听你这样讲我反而开始不安了,这是为什么?」
对一个初学者来说,你的说明会不会太简略了些?
「不用担心啦。阿橙一定没问题的。虽然这话没根据,反正就是没问题。」
损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我回以苦笑,踏上水上摩托车的船缘。像是滑进船身机械内部似地坐稳了身子,引擎的震动随之直接传上身体。右肩已经不再疼痛——早在前来此处的路上,再生已经完成。
我再度转头面向阿升,他脸上的笑容分毫不变。
「快去快回吧,阿橙。」
「我去去就回,阿升。」
就像这样随口回应,之后。
我牢牢握着把手,凭感觉踩下油门。
深冬时节的海上冷到无法言喻。
  小艇在海面上飞快奔驰。顺畅且迅速……不过,横过海面时喷溅的水花袭向我的头发、脸、和衣物,迅速地夺走我的体温。当目的地出现在视野中,我早已经止不住颤抖的上下颚彼此打架。早知道就穿件雨衣来……
「……真壮观。」
我让船减速停下,停泊在露出海面的塔顶旁,才踏出前往塔顶的第一步,后悔的心情随即一扫而空,不复记忆。
这片纯白花田的美丽,让我忘却了后悔。
「这里就是……纯白花瞳。」
我现在正亲身体验何谓浑然忘我。
连绵不绝的白花原野跃入眼帘。塔顶上,纯白色的花朵争相绽放。纯白花瞳一词的由来——虽然花朵的模样各有不同,但共同之处在于,所有的花都呈现纯白一色。
美丽、漂亮、惊人等感想甚至无从浮现脑海……在这片压倒性的景象面前,我只能哑然无语。
月光下的白花们的确是甜美且姣好——但是。
「……找到了。」
在这片花田的中央,我发现了更加美丽的事物。与因反射月光而灿然的无数白花不同,它主动向四周洒落光芒——令我为之屏息的,透明泪色的光芒。
泪色光芒的映照下——一缕绯红长发浮现在夜色之中。那人拥有一头幻想气氛的长发,
背对着我,一心只是仰望着天空。
泪晶之羽自绯红长发之间长长伸出,那人任凭长羽与海风嬉戏。
我又踏出了一步。发出了窸窣的,踏过花丛的声响。同时也让少女的肩膀为之猛然一颤。我再靠近一步。少女的颤抖也越来越剧烈。我又往前一步——
「……对不起。」
这声音乘风来到耳畔,是在我踏出第三步的下一瞬间。
少女——穗实转身面向我,双腕并拢在身后。
「对不起,我一声不吭就跑掉了。」
「……没这回事。」
稍稍停顿,我缓缓摇头。
「我才觉得抱歉。那时没有立刻追上你。」
「不会啦。……不过,没想到橙矢居然会来这里找我。」
我吓了一跳耶。穗实说着,故作轻松地歪着头。
那是她日常生活中时常流露的神情。
「……听我说,」
「天空……」
她的一声细语,像是为了不让我说下去。
「原来真正的天空,这么漂亮。」
朝着夜空,穗实伸展双臂。像是要拥抱散落在整片夜空中的繁星一般,但夜空宽广无限,不可能收入她的怀里。
「月亮、星星、云……还有这片海。世界上的一切,看起来都好漂亮。」
她话锋一转,缓缓垂下双手。
「但是,那是因为我是残留体——因为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懂,对不对?」
她边说边抚着自己的羽毛,神情淡然已极。
橙矢——她轻唤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
仿佛很开心似地,穗实露出了一如往常充满朝气的微笑。
「一直没机会和你好好道谢——谢谢你,捡到了我。带我去很多地方,那时候我真的很开心。阳阳小姐、阿升、小翼、还有春姐姐。要是没有遇见橙矢,我就没机会认识大家了。」
她的语气全部都是过去式。我察觉到了,但就算如此——
「不是这样。……是我不好,抱歉。」
我的双眼紧抓着穗实的视线,绝不放开。
「那时穗实从浊龙手中保护了我,我却什么也作不到。我很抱歉。我明明知道穗实那时有多痛苦,但我一句话也答不上来——我真的很抱歉。」
「啊,这件事橙矢不用道歉啦。」
穗实连忙摆着手。我深吸了一口气。
「穗实。和我一起,回家吧。」
「嗯?不行啦。」
再清楚不过的否定,出自一脸笑容的穗实。
……这算笑容吗?
「我出生的地方就是这里。我终于找到了,我的家——迷路女生的家。还有这么漂亮的花坛,嗯,这里真的很漂亮,对吧?」
「回家吧,穗实。美阳小姐、阿升、翼都在等你。姐姐说要请你好好吃一顿大餐。而且待在这种地方会感冒的。」
「嗯?我没关系啦。健康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才不会输给感冒呢。要是下雨了,躲到塔里面其实也很温暖喔。」
「穗实,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啊!」
穗实脸上绽放开朗的笑容。灿烂而无垢,开朗而……这怎么可能嘛。
我看不下去了。
  「那为什么你眼泪一直掉?」
——穗实的眼泪没停过。
打从她转身面向我开始,穗实的眼泪从来没停过。她一面流着眼泪一面笑。虽然举止和平常没有两样,说起话来口气也毫无异常,但滑过脸颊的泪水却从未止住。就算她能忍下哽咽,努力按捺颤抖的肩膀,只要看那两行泪水就一目暸然。
穗实根本不是一如往常。
「我没在哭哦?」
并未意识到眼眶中浮起的水光,穗实微笑着。
「就说了我没有在哭嘛。」
「不对,你在哭。穗实,你流泪不是因为难过吗?因为穗实根本不想待在这里——因为不想待在这里才在哭,不是吗?」
我再度缩短与穗实之间的距离。穗实畏缩地低下头。看见她低垂的睫毛正不停地颤抖,我察觉到穗实其实连笑容都是装出来的。
「……不,不是这样,我、我……」
少女的长发随着她激烈摇头而飞舞,但否定的字眼却在立刻被无法忍受的哽咽吞没。声音颤抖不已,话语寸步难行,穗实她——
「……我,我很难过。」
仿佛白喉咙深处挤出的真心话,如雨点般洒落。
「……好难过……我好难过,我不要这样……!」
穗实的脸上笑容已不再。
裸露在外的感情,在脸颊上洒下不知歇止的豪雨。
「我不要这个羽毛,我不想要这个羽毛。我不要这样……如果事实是这样,我根本不想要知道自己是谁!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永远,永远永远和橙矢在一起!我……我不想要——不想要变成橙矢最讨厌的残留体!」
她的悲伤,她的痛苦、煎熬、痛楚,清晰回荡在我的胸口。
「我……我………我——」
穗实哽咽地嘶吼。
「和橙矢相遇的我,为什么不是一个普通的女生!」
——真的好像。我想着。
对于突如其来的状况而混乱,无法接受事实而自己残害自己。突然有一天失去了可以回的家似的丧失感囚禁着自己,但是又无法依靠任何人,只能孤零零地暗自落泪——和昔日伤害了姐姐的我,真的好像啊。
  受到穗实拯救之前的我——和眼前泪流不止的少女,两者的身影彼此重合。
「……穗实。」
就算我费尽唇舌,穗实身为残留体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也许她是与我完全不同的生命。
即使如此,穗实还是穗实。只是个女生。
我认为,我也该尽我的全力,喊出我的心声。
为了让这句话传进穗实的心中。
「穗实很可爱!」
音量拉到顶点的大喊声,猛然晃动少女的肩膀,抬起了她的脸。
「穗实很可爱!超可爱的!就算是残留体一样很可爱!」
传给她吧——我不停放声大喊。
「……我、我一点也不可爱啦!」
穗实狠狠地瞪着我。不过,我对她露出了可以说是肆无己i惮的一抹微笑。
「错了错了。真的很可爱!艳丽柔软的长发、饱满的脸颊、圆滚滚的大眼睛、身高不算高但是身材很棒,总之就是很可爱!」
「呜……才没有!你乱讲!我才不可爱!」
喊吧!——把这份感情传达给穗实,让她明白。
「个性开朗又有精神,温柔的个性也很可爱!对什么东西都有兴趣,岂止一点点天然,根本就超级天然这一点也很可爱!全——部,全部都很可爱!」
「呜——橙、橙矢!」
穗实满脸通红朝着我步步进逼。然而我不会停下来的。
「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看见穗实的睡脸,我就觉得心跳加速。决定要在一起生活时:心脏跳得更快!在特查的调查时心跳同样静不下来!在丰穰祭上牵着手,脑袋热到都快要沸腾了!」
「哇……哇哇哇!等一下,橙矢你等一下!」
穗实伸出双手要捣住我的嘴,我轻易躲过——大叫:
「穗实世界第一可爱!是不是残留体根本不重要!反正穗实就是很可爱!」
「我,我知道了啦!我知道了啦!别再讲了,不要再讲了!」
柔软的触感环上我的身躯。她的双手绕到我的背后,紧紧地束缚住我。绯红发丝轻搔我的下巴。我觉得有点痒而扭动身子。
「穗实……真的很可爱喔。」
我轻抚穗实的头。绯红的小脑袋瓜轻轻一点。又一次,紧接着点头好几次。在原本湿透而冰冷的制服的胸口,湿润的温暖逐渐扩散。
  「……橙矢。」
穗实抱着我,头仍然低着。但由于我们正紧贴着彼此,声音听起来反而十分清楚。
「我是残留体喔。」
「我知道啊。不过,穗实很可爱,这样就够了。」
「橙矢不是讨厌残留体?」
「以前是。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明白了,我真正憎恨的,其实是当时无法守护姐姐的自己,不是残留体。残留体只是一个契机。你误会了。」
「我……我……」
穗实抬起脸。在至近距离处四目相对。樱色双唇纺出心声:
「我真的可以和你在一起?」
「当然可以。不只你想,我也不想和你分开。如果穗实你愿意的话,我很高兴。」
说完,我试着对她一笑。只见穗实不只耳朵,连脖子都泛起了红潮——她再一次把脸压上我的胸口,又马上抬起脸来,全神贯注凝视着我。
像是想用视线凿穿我似地凝视着我——最后穗实陶醉地轻声道:
「……我想要,和橙矢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嗯,那就这么决定啰。永远在一起。」
我再度抚过穗实的头发,像是温柔地慰劳她的辛酸。绯红长发的少女好像闹起了别拗,却又掩不住喜色,她别过脸,嘟起嘴唇轻语:
「……橙矢,真的有够天然。」
「这个嘛,这个我已经不在乎了耶。」
「花花公子!」
「这、这就太过分了吧……」
我苦笑。穗实的表情宛若融化了似地柔和……,哈哈,这种幸福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真的好想就这样一直下去——虽然心情上是这样。
「穗实,我问你喔。」
维持着彼此相拥的姿势,我低头注视穗实的脸。
「有一件事想问你。穗实你还在都市的时候,在来到这里之前,有没有领导……带着残留体在都市里逛街?」
「嗯……?没有喔。我飞到天上之后就一直线来到这里了。」
穗实一脸不可思议地歪过头。与她脸上的困惑相反,我脑海中萦绕不去的疑问正逐渐消散。于都市各处遭到目击的红发少女。堕天使。准备太过周全的奇袭作战。这么一来……一个疑问就此解开。
领导残留体的《长羽型》——堕天使果然不是穗实。
而且,无论何时——不好的预感总是会成真。
  突然间,奇妙的麻痒感爬上后颈。近似于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连忙挡到穗实面前。下一个瞬间——「某物」坠落在正前方的花田。轰然巨响伴随烟尘一同炸开。脚底下传来一阵摇晃,爆炸中心吹出的暴风挟带着漫天飞舞的纯白花瓣。
少女突然更加使力握住我的手腕——我也反握住穗实的手。
一道光芒穿透遮掩视线的烟尘,也映出了来者的身影。双脚与双手。纤细的颈项与一头长发——以及一根闪烁着泪色光芒的长羽。
烟尘终究落定。出现在该处的……是一位少女。
——果然被我料中了吗。
「你就是……堕天使……!」
拥有一头红发,相貌与穗实毫无二致的《长羽型》静伫于此,她那扭曲的单羽朝天伸展。
我全身为之僵硬。但并不是因为《长羽型》突然出现在眼前。
绯红长发。巨大的泪色羽毛。这些情报我在事前早已得知。
但是,我再怎么也料想不到——堕天使的相貌秀丽、五官端正,仿佛人偶一般,而且身上正套着一件遮盖全身的雨衣。
这已经不是眼熟不眼熟的问题。这家伙……这《长羽型》就是——
「你不就是……那时候的泪晶窃贼!?」
不可能。然而内心否定的声音被脑袋中冷静的部分否定:这是事实。
在学校。她展现了超越常人的肉体能力,赤手空拳刺穿我的腹部。
在研究所。泪晶窃贼选择的逃亡方向直接通往残留体的居所,纯白花瞳。
最后,在都市各处发生的——泪晶窃案有何意义?
一切都连成一线。假设雨衣人正是《长羽型》,她事先抢夺都市各处的泪晶,是为了让都市过袭后陷入机能麻痹状态。假设当时泪晶窃贼前往纯白花瞳并非为了逃走,而是因为奇袭作战的准备已完成,只是要回到自己的住处。
如此一来——一切不就都解释得通了?
「……啊。」
先打破沉默的,是被我挡在身后的穗实。她向前一步,带着愕然的神情,颤抖的双唇开阖,吐出一个词:
「……妈妈……?」
——那个……其实,我在等我妈妈。
  我一直以来为此百思不解。失去记忆——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记忆的穗实,为什么会认为「我在等我妈妈」。现在我明白了,那是记忆的残渣,穗实遗忘了当初身为残留体的职责,只剩下记忆的残渣。如果说,当初对她下达潜伏于都市的残留体领导者——在穗实的记忆中被转化成母亲的形象的话。
原来如此,这家伙——《长羽型》堕天使,就是穗实的母亲。
「——」
堕天使率先打破静止的平衡。任凭海风拂动雨衣的下襬。相貌与穗实并无二致的《长羽型》——朝着穗实缓缓伸出了手。
——和我一起来。
我之所以能明白她或许是这个意思,原因在于堕天使的表情。工整至极的五官依然面无表情。但她的双瞳之中没有任何一点敌意。
就像是母亲前来迎接迷路的孩子回家。然而,面对这温暖的欢迎——
「……对不起。」
穗实缓缓地左右摇头。微笑的神情似乎喜悦中带着寂寞。
「我想和橙矢在一起。就算我是残留体,不是人类,我也想以人的身分待在橙矢的身边——所以,对不起。」
少女深深地低头。
「我不能和妈妈一起走。」
「——」
听见这句话,堕天使只是无法理解似地歪过头。脸上并未浮现疑惑的神情。不带感情的双眸这回终于转向我。宛若一瞥路旁的石子似的……不对。真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猎食者注视猎物时的眼神——什么?
《长羽型》藉由她巨大的羽毛一飞冲天。
突如其来的风压横扫花田,我举手遮挡脸部防止烟尘伤眼。但这是个错误的选择。当我再度睁开眼睛,堕天使已在须臾之间逼近到不能更近。
似曾相识的贯手笔直刺向我的胸口——
「别这样。」
穗实抓住了那只纤白的手掌。
沉默在一瞬之间断绝。堕天使挥舞长羽往后一跳,纯白的花瓣随之恣意飞舞。在无数花瓣飘落的空隙间,两名《长羽型》的视线彼此交错。
也许——这正是双方关系转变为敌对的决定性瞬间。
冰凉的触感握住我的手掌。穗实抬头短暂地看了我一眼,露出微笑。
「橙矢……要开始啰?」
我还不懂她在说什么。但我已用眼神表达「没问题」——就在下一个瞬间。
景色加速了。
  强烈的压力挤压胸膛。飘浮感包围全身。纯白的花田、漆黑的大海在转眼之间越离越远。风声宛若爆炸声一般震荡着鼓膜。呼气声萦绕在耳畔。穗实紧搂着我的双腕交叉在我的胸口前——描述至此,我终于明白现在的状况。
穗实正抱着我在空中飞行。
「要动了喔,抓紧一点!」
急遽的加速度袭击全身。柔软的触感压在我脸颊上,但我没空放在心上。急速回旋的理由正是出现在视野角落的小黑点。在正下方远处。黑点越来越大,那正是舞动着长羽的堕天使。
不妙。我本能地察觉。
堕天使高举单手,泪色之羽随之发光。这动作不到两秒便在她身旁创造出无数的「羽毛」。思考升华——创造理想物质的力量。她在每一枚羽毛上附加了紫电的光辉。以那压倒性的光量准备发动攻势。
百雷疾驰。
「——穗实!下面!」
警告奏效。穗实在空中利落翻转,紫光刺穿我们身旁的空间。宛若枝糈一般分岔的无数锐利雷光自我们身旁疾驰而过,迸裂在遥远的夜空中,传来连绵不绝的轰鸣声。千钧一发。
不过——这绝对不是结束。
百雷——再放百雷。
「——呜!呜呜——!」
像是穿梭在紫电之羽的隙缝之间,穗实接连不断回旋飞行。
右、右、左、上、下、前进、后退、后退、回旋、左、右、下——只为了闪避的空中舞蹈,连呼吸的余地都没有。就连只负责被抱着的我,都为了飞行时的惯性与速度而想吐,但穗实丝毫不放缓速度,迎风飞行。紧咬着下唇,只注视着前方的侧脸——虽然现在场合不对,我只感觉到美丽。
最美丽的事物——最为虚幻且脆弱。
「呜……」
数道雷击接连奏响轰声。我已经无法把它们当成声音。听觉几乎已经麻痹。伸手压着就要裂开的鼓膜,我往下方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堕天使已经来到不远处,数根带电的羽毛飘浮在她身边。
「——可恶!」
我连忙把伸手摸向枪套,拔出驱动枪并在同一时间扣下扳机。自瞄准正下方的枪口,灼热的白热轨迹直线延伸,白光同时照亮了堕天使及夜空。
正中红心。我很确定,命中了——但事与愿违。
「——为什么!?」
堕天使冲出灼热花雨的包围,更加逼近。等一下,为什么。为什么还活着。照理来说,花雨应该把她连同泪晶之羽一同吞噬了——!
  定睛一看。堕天使烧伤而扭曲的脸颊,在转眼之间就恢复成洁净的白瓷色。
「……再、生?」
——我疏忽了。这家伙是《长羽型》,而残留体的特征就是「再生」能力。即使身受摄氏两千度的烈焰包围也丝毫不为所动,理由就在于她压倒性的再生能力。
「————」
在雷击的轰隆声与飞行时的风声的包围中,我察觉到堕天使的视线。不带一丝感情的双眸,我清楚感觉到在那视线之下,自己的身体随之颤抖。宛若明镜一般的双瞳,反射着紫电的光芒而幻化其色彩——
那看起来就像是喜好玩弄人类的残虐神情。
「——啊!」
穗实的身子猛然摇晃。少女的表情因痛楚而扭曲。循着她渗泪的双眼的视线看过去——遭受电击而僵硬的左肩已远远超越了触电红肿的程度,化为黑色的焦炭。
「穗实,被打中了吗!?」
「我……我没事!」
释放出眩目光量的泪色火花一瞬间覆盖少女的肩膀。光芒瞬间消散,不忍卒睹的伤口重新再生为白皙的细致肌肤。穗实露出一个坚定的微笑,随即敛起表情,舞动长羽,再度加速——
不过,当另一道雷击直接落在她背上,她再也无法拍动羽毛。
一声低吟之后,她的头颅垂下,四肢失去力量。羽毛也不再舞动。——会坠落!?
「……穗实,穗实!——振作一点!」
即使身受自由落体的定律所支配,我仍不放弃呼唤穗实。就像当初在回廊,她不停呼唤着我的名字,把因思考升华失控而昏迷的我从那片泥沼中拉回现实世界的岸边——
穗实微微睁开双眼。一脸震惊注视着我们即将撞击的海面。
「嗯——呜嗯!」
痉挛的长羽重新跃动,穗实勉强维持了滑翔的高度。波浪拂过脸颊。受到紫电的影响,穗实全身依旧不自然地僵硬。拍打长羽朝向唯一的陆地——塔顶持续滑翔,最后我们一头栽进纯白的花田。
理所当然地,我也摔到一旁。不过我无所谓,穗实的状况比较紧急——
熟悉的寒意爬上后脑。我直觉地仰望天空。雷光尚未全数消失的夜空之中,某一个黑点。堕天使正朝着此处垂直落下——那又怎样。
谁会让你继续对穗实为所欲为——
「消失吧!」
扣下驱动枪的扳机,白光的洪流填满了我的视野。朝着正上方射出的花雨彻底吞没堕天使的身影。
  面对压倒性的热量,《长羽型》她——
「……!?」
她在白光散去的同一时间冲到了我面前。伸出双手掐住了我的喉咙。我不由得咳出一口气。好难受……没办法,呼吸……眼前事物逐渐转为黑色……即使如此……
我双手紧握驱动枪,指向堕天使。
「那就……尝尝,这招吧?」
只要在这个距离施展花雨——再怎么样强悍应该都无法复原才对。
对着双眼微微圆睁的堕天使,我逞强挑起半边嘴角。
纯白的光之洪流冲出枪口。零距离的光热花雨。足以眩目的光量覆盖了堕天使,但她却像是在模仿我似地改变了表情。
我毛骨悚然——在下一个瞬间,尖叫冲出我的喉咙。
「咕……啊啊啊啊!」
百雷刺穿我的全身。无数的羽毛迸射光芒,光亮甚至压过了纯白的花雨。感觉真的就像是全身上下遭到火烤一般。意识被拖向黑暗的深渊——在那之前,我咬紧了牙根。
「可……恶……!」
我绝对不会松开扳机。同时在脑海中描绘「再生」。
枪还有能量——我还能再生!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与雷碰撞的余波,将世界染成一片白色。
耀眼的花瓣舐遍堕天使的肌肤。奔驰的迅雷刺穿我的肩膀。前者在眨眼之间恢复为美丽的陶瓷色泽,后者耗费了一段时间也仅是从焦黑转回红肿。除了握枪的手,我失去所有触觉。但是指尖会痛。我还能感觉到痛。
只要还感觉到痛楚——我就还活着!
凭借着痛觉,我牵动手指,拼尽全力再度用力地扣下扳机。几乎足以烧穿眼底的光束再一次直线奔驰。堕天使也再一次,不,已经算不出是第几次,陷身于灼热之中——
随后,再生的光芒压过闪亮的花雨。
「……呜,啊。」
——我真的有办法撑过去吗?
突然间,绝望的念头拂过脑海。视野转黑,冰冷的触感迅速侵蚀四肢。身体仿佛失去平衡,意识就要被吸入无底的黑暗深渊。可恶……
死,很可怕。
「……我才……不会死……!」
  ——别担心——
手心被温暖的温度给包围。确实的,人的温度。我勉强撑开眼皮,看见一双小手正包着我的手。那双手的指头紧紧依偎在我的指尖旁,冰冷凉爽而令人怀念的触感。绯红长发在空中轻盈飞舞。
  纤细而柔软的指尖,推着就要松开扳机的手指回到原位。
……啊啊。我还能开枪。
因为,这片纯白世界的某处传出了声音,的的确确抵达了我的心中。
「别担心。橙矢一定,一定没问题的。」
我扣下扳机。
灼烧、灼烧、灼烧、灼烧、灼烧、消灭。
当光芒落尽,我已经找不到堕天使的身影。
  柔和的波浪声传到耳畔。强劲的海风吹过脚边,将纯白的花瓣卷入空中,漫天飞舞。满天星空之下,纯白的光洒落在四周。
  ……原来是这样。
「结束了……穗实。」
  我和堕天使之间的再生能力有一道令人绝望的鸿沟。那是无可抹灭的事实。就算我的花雨在火力上足以与她抗衡,但在白光与紫电交锋时,我的身体被烧尽几次都不奇怪。但是我却仍然活着。对,就好像是——

   「……穗实?」
就像是有人挺身守护了我,为我负担了缺少的再生能力。
「……咦?」
持续沐浴在高热之下而没有时间让肉体再生,即便身为《长羽型》,肉体迟早也会无法承受。就连惨叫声都会遭到火焰吞没,彻底焚烧到完全消失为止。
面对高再生能力的个体,基本战略就是以量取胜——直到现在我才察觉。
「……啊。」
挺身保护我免于堕天使的雷击——最强的《长羽型》少女。
「……啊。……啊……」
就连一直紧抱着我的穗实——
也逃不过烈焰的侵袭。
「……穗实!!」
我鞭策软弱无力的膝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来到突然向后仰倒的少女身旁,我伸出手。
我想抱起穗实瘫倒在白花之间的身体——
「好烫……!」
我反射性地抽离手掌。触碰的瞬间,掌心传出滋的一声。在刺鼻的恶心臭味之中,我抱起穗实的身子——为之哑然无语。
「………橙、矢?」
穗实稍稍睁开了眼睛。她的身体可说是已经什么也不剩。
四肢被烧成灰烬,消散在海风中。肉体勉强维持着人型,但已濒临死亡。虽然头部看上去只是稍微焦黑,但这其实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身体机能的中枢,将所有的再生能力灌注在头部所造成的结果。
  而泪晶之羽——残留体的生命线,早已粉碎到连碎片都不剩。
  「……嗯……原来……」
  看见我说不上话,穗实颤抖着脸颊,试着对我露出笑容。
  她已经连微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明白到这件事,放声大叫。
「不用连这种时候都笑!」
「嗯……我只有……这个优点嘛……」
  穗实没放弃。即使水滴濡湿了她焦黑的脸颊,也不放弃要绽放笑容。就像是想告诉我,只要崭露越多笑容,就能变得更加幸福。
  「……橙矢……」
  穗实气若游丝。
  「橙矢你……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
「别说话了!」
「你说……我很可爱……我真的……很高兴……」
「穗实,我求求你!」
「这样……我……很满足了。」
「我不想要失去穗实啊!」
泪流满面的你——为什么说得出已经满足这种话——
「不要讲这种话……穗实……穗实你真的觉得这样子很幸福吗……?」
「…………呜……呜。」
也许是没办法摇头了,否定只表现在摇晃的视线上。
「……我……还想……在一起……?」
「那然这样,那就不要笑了!藏起自己的心情,勉强装出笑容一点意义也没有啊!我喜欢的是穗实平常的笑容啊!」
穗实的眼神变了。神色落寞地敛起了笑容,一滴泪珠滑过脸颊。
这一定是——穗实深藏心底的感情吧。
「……橙矢。」
「嗯!」
「我……我不想死。」
「嗯!我明白!」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穗实痛哭着。烫伤皮肤也无所谓,悔恨迫使我将她的头颅紧紧拥入怀中。
已经没有泪晶了。耗尽再生能力的羽毛已经遭到花雨和雷击吞噬消失。穗实不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再生。就算我想救她,没有泪晶我也——没办法——再生——?
等等。等一下。如果没有泪晶——反过来说,只要有泪晶就能再生?
  「……再、生?」
  我低头看向手边的驱动枪。可引发思考升华的大型手枪。赋予质量于思考的技术——这和残留体拥有的再生能力,在原理上如出一辙。
  再生的手法我明白。我了如指掌。
  一直以来,我依靠头颅内的泪晶实行过无数次的肉体再生。
  「——」
我紧握着驱动枪,枪口指向濒死的少女。
「…………橙、矢?」
穗实惊讶地微微睁开双眼。不过,我已经没有时间把注意力放在外界。即使肉体濒死,脑还活着。在大脑死亡之前,穗实就还在世上,所以我——
「我一定会救你。等我一下,穗实。」
回想——快点回想起来啊!
穗实的长发、眼睛、脸颊、嘴唇、胸脯、手腕、脚、气味、动作、笑容、嘟嘴的表情、哭泣的表情、眼泪、声音、她的坚强、她的脆弱——令人怜爱的她。
自己喜欢的女生——这点小事好歹要能清楚回想。
「穗实。我——」
——我喜欢你。
光芒四散。自枪口射出的火花凝聚为一点。思维之间的冲突产生令人为之眩目的庞大热量,最终化为点点洒落的光之雨。
思考升华——光芒倾注于穗实。
几近溃散的肉体领受甘霖。少女的残渣灰烬重新取回色彩——由灰转白,由白转红,红色化为血色,血液转化为肌肉,肌肉转化为骨骼。步调虽然缓慢,但光雨确确实实地重塑着人的形体。而光之雨落尽之时——
「……嗯?」
穗实就在那里。
「……咦?……奇怪……橙矢?」
圆睁的大眼睛:心中疑惑时歪着头的习惯、宛若身体装了弹簧似地跳起,转头环视世上最美的花田,止不住眨眼的神情。
「——怎么连橙矢也来到天国了?」
加上这句风格一如往常的发言——一切都是原本的穗实。
……真是,太好了。
安心的下一个瞬间——我失去了意识。
  我仿佛听见穗实慌张地哇哇大叫。




尾声 Welcome home
  
「哈——啾!」
超丢脸的喷嚏声响遍整个客厅。
「哦,感冒还没好吗?橘子箭。」
美阳小姐坐在对面,双腿埋在暖桌底下。她递给我一包携带式面纸,我一面吸着鼻子,一面接过面纸,然后猛擤了一把鼻涕。
「也不是这样……只是好像还没完全好,鼻子一直很痒。」
「哪可能好这么快。」
阿升同样享受着暖桌带来的恩泽,和他身旁的涅斯提一起整备我的驱动枪。
「谁叫你穿着沾满海水的制服躺在冬天的户外给风吹。只花了三天就退烧,已经算很幸运了吧?」
「从积极的角度来看是这样没错啦……哈啾!」
三天前。那天夜里发生了太多说不完的事,最后我感冒了。
搭乘小艇渡海搜索穗实时,任凭全身被海水沾湿也不想点办法,的确是个失策。在纯白花田之中,我耗尽体力而陷入熟睡,结果就成了感冒下手的目标。要不是穗实代替失去意识的我,用我的手机联络美阳小姐她们,请她们乘小艇前来迎接,说不定我的小命就这么飞了。要是结局真是这样,未免也太丢脸了。
「和堕天使开打之前想到先换个上衣就好了……」
「如果最终决战前还这么悠哉,气氛不就全没了?」
阿升的意见真是一针见血。事实上当时我根本管不了那么多……
「有什么不好?那流个不停的鼻水,你就当成是一枚勋章吧。」
美阳小姐这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帅气。
「那是你拯救了小穗穗的证据。反正时间还久,慢慢休养生息吧。」
「对喔……停职处分好像是到下星期?」
停职一星期,减俸两个月。这就是研究所对我们特查违背命令的处罚。我原本已经做好退职的觉悟了,处分的内容让我惊愕不已。据说罚则较轻是由于我打倒了堕天使,功过相抵之后的结果,而且——
「潜伏在都市内部的残留体也成功一扫而空。成果没得挑剔,那就不多追究——研究所愿意如此判断算是我们走运。如此一来,今后仍然能和你们一起进行调查。」
说完,我们的室长露出了关怀晚辈的微笑:
「另一位同事——小穗穗的状况已经安定下来了吗?」
  她的视线转向我。我一边用面纸擤过仍然发痒的鼻子,一边回答道:
「嗯,已经很有精神了。」
「这样就好。……第一次从你口中得知始末时,我真的非常吃惊。没想到你居然用思考升华让小穗穗的身体再生。这真是远远超乎我的预料。」
美阳小姐注视着目前正在阿升手中接受整备的驱动枪。
「正因为你有自我再生的经验,才有办法做到吧?」
「我也不清楚……那时候总而言之就是拼命去做。会不会成功,其实我根本没去想。」
「很像你会做的事。所以,小穗穗现在也失去了残留体的力量?」
「是啊。再生能力似乎几乎用尽了。不过……羽毛的根部,也就是泪晶的碎片还残留在头部中,她本人说,只是小伤口的话还是能自己治好。」
「哎呀,也就是说,状况和你完全一样。」
呦!绝配喔!——阿升轻快地从旁插嘴。可恶,不要起哄!
「——不过,既然如此,现在的小穗穗究竟算是残留体还是人类呢?」
美阳小姐的手指轻贴在下巴的边缘,神情复杂地低语:
「橘子箭使濒死的她重新再生——不,从零开始创造她的肉体,使她获得了与人类相同的身躯。人类的人格和人类的肉体。这两个后天的要素,现在就相当于组成小穗穗的一切。在这个情况下,她该算是残留体还是——」
「这种事应该不重要吧?」
感觉这话题会拖得很长而且很麻烦,我加强语气。
「不用这些复杂的定义去判断,穗实就是穗实。只要在一起相处很开心,不管是残留体还是人类,一点也不重要。」
「……说的也是。这是我疏忽了。」
美阳小姐露出了少见的讶异神情。
「只要在一起相处很开心就够了——真是一句好话。找机会我用毛笔写起来,贴在调查室的墙壁上吧。当然,也不能少了裱框。」
等等,这也太难为情了。用不着这样吧。不过美阳小姐说不定会真的实行,为了想点办法阻止她,我动起快生锈的脑袋——
「各位~午餐准备好了~」
穿过厨房前的门帘,姐姐走进客厅。双手双腕上乘着丰盛的料理,一道接一道放在一旁的餐桌上。份量还真够吓人——不过,今天的确该吃一顿大餐。
姐姐不给我们帮忙的余地,迅速地将所有菜色送上桌。
「小翼、小穗,我准备好了喔!」
把半张脸采出走廊呼唤不在现场的两人后,回答自走廊的另一头传来。
「等、等一下等一下。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好了别拖了。穗实,走吧。」
耳闻一阵嬉闹声响起后没过多久,由一个人推着另一人,两名少女先后走进客厅。推人的翼笑得一脸事不关己,而被推出来的少女——穗实则上下挥舞着双臂,摆明了十分慌张。
不过话说回来,毕竟穗实是今天的主角——应该要更有自信一点才对吧?
「呵呵。那么,就由小女子我风峰春负责起头啰~」
姐姐脸上的笑容比平常更柔和,她数出声音。
「欢迎小穗(穗实)(小穗穗)来到风峰家~」
大家同时开口,异口同声——此刻,客厅四处发出爆裂声。客厅里被人装了炸弹——开玩笑的,只是我们拉响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炮。像是在附和似地,涅斯提也不停发出哔哔哔的电子音效。
至于欢迎声的中心点,这次庆祝宴的主客——穗实。
「嗯,嗯~~~~~~~~西、谢谢大家!」
深深地低头,然后吃了个螺丝。看着这再眼熟不过的模样,我知道自己的嘴角自然而然地向上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从今天起——
姐姐将穗实紧紧拥入怀中。
「从今天开始小穗就是我们家的孩子了喔;嗯嗯!」
——今天是穗实正式成为风峰家养女的日子。
为此举办的欢迎会,气氛怎么可能会不热闹呢。
众人上桌,配着佳肴,谈话热络。翼就坐在我的左手边。
「对了,翼,你刚刚和穗实在做什么?」
「化妆。今天是她的大日子,可是穗实居然说她没化过妆。」
没化妆肤质就好成那样,太犯规了。翼闹起别扭似地抱怨。化妆负责人的意见似乎是:如果能展现出她的美丽,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多看一眼。
不过,居然是在化妆啊。在今后的日子,穗实一定会渐渐接触到这方面的事物吧,想到这里不禁让我十分感慨。希望能在一旁守护这段成长的过程,是近似于父亲的感觉吗?
「对了。穗实你学校打算怎么办?」
翼一句话抛向正坐在我右手边的穗实。穗实脸上沾着一颗小小的饭粒。姐姐煮的料理塞得她脸颊鼓胀,像只松鼠似的。
「嗯咕……嗯嗯?学校?」
「对。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你没上过学吧。」
翼虽然嘴巴上这样说,却完全不过问穗实的秘密。当初,当我告诉她穗实即将成为风峰家的养女时,她以一句「这样啊。……太好了」表达她真诚的喜悦。虽然我也曾迷惘是否该告诉她真相,但现在太多事情才刚尘埃落定,我决定先顺从她不过问的体贴。
  不过,也许会有一天——会告诉翼关于残留体云云的秘密吧。
「嗯——……我想上学耶。」
穗实抬起视线看向我,眼中充满了期待的神色。话说回来,我记得穗实好像也对社团活动有兴趣。当然,我也没什么理由不回以笑容。
「我想应该没问题。找机会和姐姐谈看看吧。」
「真的吗?谢谢!」
「转进我们学校记得来弓道社参观。大家都很喜欢穗实。如果你愿意参加社团的体验活动,我也可以正式教你一点东西。」
「好啊好啊!」
两名少女兴奋地聊个没完,还说到希望能分到同一个班上,连转学后的展望都成了话题。你们会不会太急了啊……不过这话我也没资格说,毕竟我的脑海中也浮现了能与穗实一同上学的场景。……话说回来,弓道啊。事情大多尘埃落定了,我也该从储藏室把整套弓道用具找出来——
「对了。橙矢,我们说好了要去约会,你还记得吧?」
「噗!」
拿到嘴边的茶水喷到脸上。太失礼了。不过这要怪翼这问题来的太突兀了……。我瞪了她一眼,但她却拿出了手帕。
「真是的。你在搞什么。来,别乱动喔。好了……」
手帕屡次擦过我的脸。咦?等等……这个嘛,啊,不好意思麻烦你了。……不对吧?
虽然我知道翼个性本来就爱热心助人,不过有到这种程度吗?我试着搬出记忆中的事例做对照,突然察觉到一股视线从右手边的座位传来。
「唔唔唔……」
「怎、怎么了吗?穗实?」
穗实嘟哝着,直直注视着我。若要描述得更具体一些,视线的焦点在我的侧脸上。从她的神情来分析,理应属于视线集中型的凝视。这理由我马上就明白了。
「我也要帮橙矢擦脸!」
宣言声才落,她举起单手并陷入沉默。她手中空无一物。
「我,我没有手帕……」
翼愉快地哼着歌,不知为何神情十分愉快,继续擦着我的脸。目睹这情景,穗实不甘心地闷哼一声,连续出拳打在我身上。虽然威力远远不如《长羽型》的拳击,不过这好像也……好、好痒。
「哦。你们这好像满有趣的。」
不知何时,我们的室长绕到了我的身后。顽童般的眼神熠熠生辉。不妙。
「那我就从别的方向下手吧。」
  纤细的双臂攀上我的脖子,一口气吹在我的耳畔。呜哇!
「哦哦,大姐头好性感!左边的耳朵就交给我吧!」
他还真的一口气吹了上来,下一个瞬间,伴随着闪光的喀擦声响起。快门声。
「呵呵,大家玩得好开心喔~」
姐姐手举单眼相机,脸上洋溢着再温柔不过的笑容。完了!刚才那一幕被拍到了!
「姐姐。拜托可不可以重拍一张……」
「说的也是~机会难得我也想加入,就再拍一张吧。」
姐姐将快门切换成计时式,快步绕到我身后。「前辈,我这边有个位子。对了,请问可以让我抱一下吗?」「好啊~小翼,请再靠过来一些。」「啊,好。那我就更靠近橙矢一点……」「小翼,你为什么要过去啦?」「因为不过去不行的说~」「这种语气,我还是第一次从翼的口中听到……」「好!那我就大发慈悲靠在阿橙的头顶吧!」「好重!你的善意我承担不起!」「差不多要拍啰~」
设置在餐桌上的照相机发出叽叽叽的声响,试着将挤成一团的我们收入范围内。我连忙整理服装时,有人拉了拉我的衣角。
「……橙矢。」
穗实轻声唤我,接着对我猛招手。有悄悄话想说?穗实仰起的脸不知为何红的像颗苹果。我一时之间担心起她是不是感冒了,不过就在这时,穗实挺起身子轻跃——咦?
啾。听见这声音响在耳畔,我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咦,咦。咦—……?啾?
温软的感触残留在脸颊上。试图想描述目前的状况,我的脸倏地发热。
「……穗实?」
我勉强挤出这句疑问,穗实一脸害羞地冲着我笑。
——啊,如果现在我的脸上也正浮现同样的笑容,那就太好了。
虽然害羞得满脸通红,仍试着率直表达心情的灿烂笑容。
「橙矢,我最喜欢你了。」
  ——世界上最可爱的女生。




后记
  
各位读者,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我是武叶ゥ。
这是我真真正正,之后再也不会有机会的第一次。第一次在后记中写下初次见面四个字。一想到这里仿佛就有种寂寞的感觉,但同时更令我紧张。
如同在作者介绍中提及的,这个故事是我在杜拜的高中就学时,花上高中生活的最后一个暑假完成的作品。
杜拜是阿拉伯联合大公国中的国家之一,英文写作Dubai。在杜拜的日常生活中,除了与家人交谈之外几乎都使用英文,然而我在童年学会的美式英文在日本生活时可说是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来到异国之地时,面对飞来交去的词汇和对话,起初我几乎是完全听不懂。
回想当初之所以会开始写作,除了单纯出自兴趣之外,不愿意直视无法理解的英文环境而敲打着键盘,大概也是其中一个原因。而我当时在学校,大多采取睡眠学习法。
不过,后来我告诉自己,Simple is best,总之别想太多。之后也渐渐地能够和学校内的朋友们轻松交流、建立友情,在打打闹闹的过程中,不知何时,说起英文也进步到算是可以构到「流畅」的边了。
这一个最后总算是万事0K的暑假中,这本书诞生在异国的某个角落。我暗自希冀,在该处的经验和回忆等事物能反映在书中。
您对本书的感想如何呢?如果本书能在各位阅读时为各位带来些许快乐的时光,那便是我至高无上的喜悦了。
剩下的页数已经不多。在此我想献上我的感谢。
感谢选择本书为奇幻大赏(大赏)的诸位评审委员,以及在出版过程中为本书尽心尽力的相关人员。感激之情一言难尽。
感谢编辑时常给我确切的指示与建议。编辑那份想让变得作品更加有趣的热情支持我得以将这本书完成。从此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感谢负责本书插画的ntny。不只是橙矢等角色,包含作中世界与气氛无一不跃然纸上,令我喜悦万分,也感到十分荣幸。有您的协助,我十分安心。
以下是对友人们的感谢。
感谢在确定突破第四次选评时,跑来我家住了一晚为我庆祝的死党B。那时我们挑战彻夜欢庆,最后两人却一起坐在沙发上打盹,那次真是令人怀念的回忆。
也感谢大方的S,虽然不识日文,却仍豪气十足地宣言「先买个本!」、「在日本发售?0K,我会邮购。」虽然他这么说,不过机会难得,下次去玩的时候,我会将本书空运……更正,亲手带给他。
此外,也感谢美容师M,之后我也许会成为您的长期顾客吧。托您的福,本作终于能以书本的形式诞生于世上。每次见面时您给我的每一句激励,我深隽于胸中。
还要感谢K先生带给我写小说的契机。感谢现在已经如同亲人一般的Y先生,在我执笔之初为我修正拙劣的文笔,并检查错别字与缺漏。若没有与两位相遇,肯定不会有现在的我。
而最感谢的,是一直以来支持着我的家人们。感谢之意绝非笔墨所能表达。一直以来,真的非常感谢你们。
最后,也感谢愿意拾起本书的您。在此打从心底献上感谢。
  虽然离别令人惋惜,期盼有一天能与各位再度相会。
   二零一二年十一月 武叶コ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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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s9455 王爵
人類都沒死光也叫毀滅世界!?(大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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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n2003 侯爵
这一本不是N久之前有人开过坑,然后弃坑的那本么.....都台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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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jyy_3939 公爵
简介:
  史无前例的大灾害彻底毁灭了世界。大地沉没于汪洋大海,人类移居至潜水都市,谜样敌人「残留体」威胁人类的生活,但人类仍然顽强存活下来。
  由于过去发生的时间,少年风峰橙矢拒绝身为一个普通高中生平凡度日。手中紧握着将想像化作现实的奇迹之力——思考升华,一度崩溃的少年仔对抗残留体的战斗中寻求救赎。
  「谢谢你捡到我。」
  知道少年与失去记忆的纯洁少年相遇。两人的邂逅正是世界再生的契机!第24回奇幻大奖<大赏>&<读者赏>得奖作品。



知道少年与失去记忆的纯洁少年相遇。这个写错了吧。。。我刚看的时候以为是基小说,结果看了插画才知道原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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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idcs1214 皇帝
第1卷也錄入了呀~~
感謝LZ開坑呀!! 雖然已經看完很久
個人評價插畫80分 小說內容大約70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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せんり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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