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榊一郎]机关鬼神晓月1[台/简]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28 11:53 编辑


机关鬼神晓月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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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榊一郎
  插画:T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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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17 20:28 编辑



序章

叫阵声喧腾,杂兵大举杀进。
宛如拍打过来的浪涛,黑压压的大军兵临城下。壕沟都被填平,已经没有得以阻止他们进攻之物了。纵使城内发射的箭矢及导术,个别击破士兵,但最后——非但没对大军起到吓阻之效,反而更激发其士气。
士兵们心知肚明。
只要攻下城池,战国之世就会划下句点。
家族名誉、荣华富贵、领地、教养……全都一无所有、跟野猴子没两样的杂兵们,让他们赤手空拳打天下的时代即将走到尽头。以下犯上也会成为旧时代名词。堪称前述象征的男人所坐拥之城池,如今遭人团团包围、摇摇欲坠。
要想出人头地,就剩这一战——大伙儿如此盘算,急功近利、一窝蜂抢至城池。
或遭箭射中,或被术击中。
杂兵们混乱中毫不犹豫地拿因此倒地的同伴当垫背,陆续围堵城池。
面对深锁门扉,有的人拿刀或枪招呼、试图破坏,有的人嫌破门而入太费事,直接锁定石垣,朝上攀爬而去。
城池的反攻自然没有懈怠,一直持续着,但攻势太过稀疏、杂乱无章——杂兵们排山倒海涌来,根本阻挡不了。
任谁看了都知道,城池沦陷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然而……
「唔喔!」
「石垣怎么——」
最初察觉到异样的到底是谁呢?
石垣的岩石——浮起来了。
不对,没有浮起。正确来说是岩石化成一长串念珠状,「爬起来了」。
就像一条蛇缠绕在城上,抬起那蛇首。
某些杂兵原本挂在石垣上,因势接二连三摔落地面。
「导术机关吗!」
「怎么有这种大家伙——」
「撤退,快撤退!」
杂兵群一时间哀嚎四起。
就赌这最后一战——他们怀抱热血、杀气腾腾,然而这下有如被泼一盆冷水,全拜此骤变之赐。
伴随轰然巨响,石垣里浮出东西,是两只——手。
岩石以钢铁系锁连结,架构上能自由自在弯曲,是座庞大的机关。前端设有看似手掌、指节的构造,却没有手肘或手腕这类明显关节,各个部位都能灵活动作,各种姿态都能随意弯曲,更贴切点说,动作起来近乎章鱼或乌贼的触手。
愤怒的城池自行生长出手臂,打算击溃这些不请自来的傲慢杂兵——这光景乍看之下就像那样。
「快逃——」
如此大喊的士兵,身体遭岩石手臂抓住——转眼间就被捏碎。
仿佛灌满鲜血的皮袋般,士兵顿时失去人形,大量血肉朝四周喷出,丢掉小命。岩石形成的拳头用力紧握,士兵头颅最后从中掉出。眼、鼻、耳,还有口,混浊的赤黑色血浆喷溅出来。
以人类概有的死状而言,刚才那幕肯定名列最心惊胆颤的层级。
「撤退,撤退!」
对付岩石手臂,若报以寻常刀枪等军械,绝不可能发挥成效。
战死并不可怕。战死沙场乃武士殊荣。
不过,这样下去无从战起。遭敌方一面倒屠杀可敬谢不敏——所有人大概都这么想。攻方态势明显受挫。
扬起震耳欲聋的驱动声,巨型手臂岔出两道,开始胡乱挥舞冲撞。
根本来不及撤退,杂兵们全被扫飞。
以言语蔽之,就是这副光景……扫人者为岩石铁块、被撵者为肉与骨。更甚而是巨腕之势,有如钻刨于无物。杂兵们狠狠撞上四面八方飞舞的岩块,缠绕着血雾,轻而易举地飞到半空中。纵观士兵们,头首四肢朝诡异方向凹折者几乎占尽全数。想必大多还不到落地,便早已断送性命。
不仅如此……
「怎么可能,居然连自己人都……?」
某个攻方士兵如此低吟出声。
看看守城方,并非全都据城固守……虽然为数不多,仍有士兵自愿挺进前线讨伐敌人。然而,巨腕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动作完全不分敌我,极尽施展其威猛。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操纵这尊巨型导术机关,但操纵者想必已经发狂了吧。
「噫……」
「救命……」
岩石手臂每每挥动,闷音便会响起,原本团团围绕四周的大军就会出现「缺口」。杂兵们拿不出压制岩石手臂的法子,反观岩石手臂,随便一挥都能砸中敌军……就是这么回事。形势顿时之间逆转过来。



大阪城内——天守阁。
城阁中枢像在展现城主权势般,以壮丽的金银作工气派妆点。
金银造的华美不生半点锈蚀,但似乎乏人照应,长时间搁置在原处。外表已然黯淡,既往辉煌不复存在……有如失去主人的房邸在转瞬间家道中落一般,在那儿,充满着难以抹灭的衰败气息。
除此之外——
「大胆……大胆……大胆……」
放眼多处,武士们尸横遍地。
他们或许认为气数已尽了吧——武士们清一色切腹,怀抱着短刀趴伏在地上。头部尚存的遗骸占多数,或许连介错(注:指切腹时为切腹自杀者斩首的行为)的时间都没有。他们淌出的鲜血及粪尿,使天守阁里处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而在最深处——
「大胆、大胆、大胆,德河!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有样东西直接镶嵌在城壁上,是钢体构造——导术机关。
形状仿如血管,又像大树的枝桠,钢铁细管伸向四面八方,前端连系在别的机关上。在各个角落,喀铿、喀铿地,齿轮转动,圆筒伸缩。这些声音合在一起,成为有如鼓动的惊天巨响,传遍整座天守阁——不,恐怕早已响彻整座城郭。
位于导术机关中央地带,有个女人的身影。
外表看来已过了适婚年龄,显露出老态之姿。但另一方面又有着精致的五官、女性中罕见的高身高,带出了独特存在感——即便身处绝境,依然凸显出那股不衰的气魄。
「秀赖……啊,我的拾丸……!」
女人脚边有名年轻武士,一样难逃切腹自杀的下场。
他似乎还有介错人照应,头被斩落,慎重地安置在垫布上。仔细瞧可发现其五官、身材的高大程度,与操纵导术机关的女人有几处神似。
两人恐怕——是母子。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虽是自戕,但对于把儿子逼死的怨敌所怀之憎恨,让女人表情化作妖魔般凄绝。
「就让妾身、让妾身——!杀一个是一个……!」
像在回应她的怨叹般,导术机关动作得更加剧烈。
钢体发出金属摩擦声,让整座城为之震动。
在这座大阪城上,不负其名的终极巨型陷讲——伪装成石垣的护城机关〈风龙〉暨〈雷龙〉,持续扫飞蜂拥而来的杂兵。尽管再怎么夸耀自身权势,丰聪到底还是没能让整座城得以行走站立……然而这些巨大的岩铁之腕,确实做为最后的保命手段,阻抗敌方——德河军入城。
但——
「杀光你们!杀光你们!杀——……啊?」
女人……亦即浅井茶茶,又通称为淀之上夫人、二之丸殿等,是丰聪秀吉侧室,她产下了秀吉之后嗣——秀赖。此时,她因导术机关回传的反应眯起眼睛。
「怎么……?」
〈风龙〉及〈雷龙〉静止不动了。
就好像被什么人制伏了一样。
那是……



突然间——扫除杂兵的巨腕停下动作。
「喔喔……!」
「机关兵!」
士兵们齐声欢呼。
在他们视线的前方——现身的是几名铠甲武士。
不对。乍看之下有如铠甲武士,实际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身长十五尺(四点五公尺)左右,将近人类身高的三倍。理所当然地,驱动铠身的并不是人类的血肉之躯,而是由钢铁及树脂制成的导术机关。证据就是那些巨型铠甲武士叽哩叽哩、喀锵喀锵地,身上发出机关特有的驱动音。
铠甲武士们手持不输其威猛的巨大枪或刀,压制住石垣的巨腕。就像被打捞上岸的鱼一样,石垣的巨腕剧烈抖动——这下它没办法用那股怪力扫除杂兵了。
「不愧是机关甲胄……!」
「是钢铁军神啊!」
机关甲胄——或称机关兵。
有着如此称谓的战国最新型兵器。
能瞬间扭转战场局势。照理说,这些机体应该立于最前线才对,但它们身躯庞大,要进入房舍相当困难……于攻城战中,经常以后方支援的身份待机。
不过,要想对抗由导术驱使的机关兵器,便非派出机关兵器应战不可。
为了改变巨腕单方面残杀杂兵的现况,它们才解除待机状态,朝前方出击。
「各位!」
机关甲胄里传出驭者——机士的高喊声。
「做出这番不分敌我的举动,看样子,丰聪军已无人理道义可言!」
「喔喔!」
杂兵们逐渐恢复士气。
面对高举刀枪的众军士——机关甲胄们边压制石垣的巨腕,边在众人眼前举起未持枪戟的手喊道:
「大家一鼓作气杀进去,把它攻下!各位将士,杀!」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杂兵们再次杀向城门。
出击至更前线的数具机关甲胄,拿起巨大的刀攻击城门。城门在钢铁补强下变得坚固无比,但似乎还是不敌机关甲胄的猛烈攻势,门板在数次攻击后摇晃起来,最后终于——朝城内倒了下去。
「杀啊!杀啊!」
「杀————!」
攻方大军挺进,大举杀进城池。
固守的一方待在城门内侧,早已溃不成军——但攻进来的士兵们可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杂兵们只想着多取一些首级,杀红了眼,就算敌人背对自己仍毫不留情地举枪相向,将之踩倒在脚下,拿刀砍进脖子。
不过……
「让开,闪边去!喂,别挡路!」
大家急于立功,机士也不落人后。
机关甲胄应该是来援护作战的,然而,它们却和争先恐后涌进城的杂兵们混在一起前进。想当然尔,不分敌我,有人被巨躯的动作扫到,还有人被撞飞、因而受伤……但人们已经为战场的凶戾之气发狂,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没几个人在意那些混乱了。
无一例外,人人充满杀气。
无一例外,人人浑身是血。
宛若地狱绘图,一片混沌光景扩散开来——往昔,这座城曾因其壮丽之姿闻名天下,现下却被眼前景象慢慢吞噬消逝。



距离大阪城南方一里外,坐落着一片丘陵地。
一群人背对四具机关甲胄,自该处眺望战况。
不管那片战场有多像阿鼻地狱——从远处眺望过去,热气及杀气都减少了许多,欠缺一些真实感。透过望远镜的透镜观看更是如此。
仿若在观看波浪或浮云一般,像在观察着不带喜怒哀乐的自然现象一样。
或许是基于这点……那些人脸上表情看来相当静谧。
有如面对着构造简单的机关,观察其是否按设计运作。
「……看样子已经分出胜负了。」
其中一人喃喃自语道。
这确实是独白,并未谋求他人附和——但另一人却稍加颔首,接着说道:
「这下德河政权便奠定基石了。」
脱口说出这段话的人物,在这群男人当中属于身材瘦长的类型,感觉格外醒目。
光站在那里就能吸引周围目光——那名人物具备着某种看不见的特质。那人戴着黑色头巾,眼睛以外的部位全罩住了,无法判断长相。然而深邃眼窝里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蕴含着极为强悍的光芒。
「往后将有三百年太平……吗?」
听到他的低语——其他人便像轮唱般应道:
「万万不可。」
「没错,绝对不可。」
「可不能让这事发生。」
听闻周围众人出声,那人点头道:
「确实不可。事情不可如此。但眼下得先——」
「——果心大人。」
就在这群男人背后,一抹身影突然出现。
对方悄声无息、突如其来现身,看来是导术使或是乱破(注:忍者的一种称呼)之辈。
他也一样密不透风,身着白色外衣,披着从领口包至头部的头巾,脸上还挂着面具,不只是长相,就连身形也无法从外表判别。看起来就像僧兵——
「家康大人找您。」
「……」
唤作果心、覆黑头巾的人稍加颔首。
藏在黑布下的表情仍旧无法窥见。不过,虽然并不是在替他表现些喜怒哀乐,其他男人脸上——不约而同浮现出略微讽刺的浅笑。
「……我马上过去,替我带这句话。」
果心朝背后那人说完,旋即转身——与其他男人一同踩着悠然的步伐,走向排站成列的机关甲胄。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29 07:29 编辑


第一章 恩仇的残像


逝者不复归
世人皆明此理
善利言行暗藏难抑心火
呻吟,喘息,苦郁若狂
倘穷尽挣扎仍不得前行至明日
必先抛除枷缚己身之过往
仇敌当前却说之以理
愚蠢至极



沿着海岸绵延的松树茂郁成林。
用以抵挡海风而密集种植的松树群中,仿佛藉此藏身般——一台机关兽车就停在这。
基本构造跟普通的马车、牛车没什么太大差别。不过,货舱却比那些大上许多,长度也更长,上头还造了屋顶。与此匹配,拉货舱的是两只狛犬(注:混合狗和狮子的特征,神话虚拟出的神犬,负责看守神社)型机关兽。
身姿比牛马大上两倍,看起来相当具威严感。
只原之战后过了二十年有余——随着导术机关普及至民间,由机关兽拖曳的货车愈来愈常见。尽管如此,在乡野间突然撞见机关兽车时,还是会有不少人吓到腿软。机关兽有着钢铁制成的肉身,就算安分地待在一旁,模样还是让人胆战心惊。
不过,这台机关兽车藏身松林,刻意停放在这里,是避免惊动往来旅人及商人——这么想就错了。
「……」
货舱上方有道人影。
看上去并没有其他人在,可见这个人应该是机关兽车的持有者。
这名人物身披蓑衣,斗笠压低至眼缘,一身打扮似乎害怕自身真面目暴露于他人眼底。刀具放置在身侧,手肘至前腕缠着镶有铁片的手甲,显然并非农夫或渔民身分,然而,若断言他只是名武士——那副模样又有些可疑。
除此之外,他身旁还散乱着吃剩的干饭、啃剩的薯干,另外还丢着两柄空空如也的竹水筒。看样子,这个人一直在机关兽车上,很长一段时间不曾移动过。
有样东西自斗笠下伸出,是一根望远镜。
看他的举动,似乎在监视位于远处的某样东西……
「呵……哈哈……」
突然间——那道人影放下望远镜。
庐山真面目显露而出,是张意外冷静沉着、容貌端整的年轻脸庞。
若单看他的五官,说是清秀也不为过。然而那对眼眸当中,目光总显得有些凶恶,再配上眉间刻划的那几道直竖皱纹,给人一种老在瞪人的感觉——就像出鞘的利刃,锋利的氛围令人不敢轻易接近。
他有着枯叶色的头发——若称为黔发则显得颜色偏浅,浏海间隙里透出了暗色头巾。按估算,这头巾八成是镶有铁片的钵金(注:缝在布条上、系在额前的护甲)。
是武士中很常见的一种打扮。
不。或许该说——常见于往昔。
近年来,已好一段时日不曾有过大规模战役,如今身披这副战场戎装的人并不多见。因为太重了,如今已是武士将真刀换成竹刀配着行走也并非罕事的时代了。
「哈哈哈哈哈……」
似乎忍俊不住,那名年轻人的唇缝里流溢出了声音,是笑声。
然而声音听起来……却蕴含着一种阴沉气息。愤怒、怨恨、憎恶,里头满是这类情绪,是道混浊不已的笑声。
「哈哈哈哈……!」
钵金下的双眸——两只眼睛含着暴戾之气。
如果是个孩子,大概被他一瞥便会哭出来,就是那样的眼神。
「……九十九众。」
他忽然止住阴沉的笑声,低声咀嚼这几个字——年轻人转动倍率调整器,再次将望远镜贴到脸上。
「总算……总算找到了……!」
望远镜透镜映出的光景——遥远的彼方,漂浮于大海上的一艘船。
八成是载运货物的船只。甲板上堆着几只木箱,上头还绑着绳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水手在那之间忙碌穿梭。
不只这些……混在那群水手之中,还有名看上去很突兀的人物。
处在东跑西颠的水手之间,就只有该名人物看上去泰然自若,定定地站在船头一带。途中他并没有跟水手们交谈的迹象,所以应该不是船长。最重要的是,那身打扮一点都不像海上男儿。
那名人物身上穿着以白色为基调的服饰,上半张脸更戴着疑似面具的东西,没办法看清长相。不过.从他的身高及肩宽、脖子的粗细来看,可得知是名伟岸挺拔的男子。或许是身着白色服装的关系,给人一种修行者的印象——但他没有拿锡杖,腰上插着一大一小的刀,从这点来看,他应该是名武士。
只不过——他的右手。
手背上刺着一个墨黑的「白」字,非常醒目。
百数减去一便为九十九。
也就是说……
「——琴音。」
拿掉斗笠,扯去蓑衣,一脚踢开干饭及水筒,年轻人站起身。
他的衣装打扮终于展露出来。
内着灰色衣料,上头披着暗红色——令人联想到干涸血迹的上衣,再用黑革系带绑住。两侧肩头缝着与手甲同款的黑革装甲,膝盖以下也不例外,套着材质像是钢制的足甲。
若要说的话.他是身着轻装.然而那果然是上战场之人才会穿着的行头。
「——是。晓月大人。」
对方回应青年的叫唤——只有声音。
听得出是年轻女子的声音,但四处都找不着她的身影。或许是在机关兽车内部,货舱之中也说不定……
「我找到了。出发吧。」
青年打开货舱的铁制门扉,动作轻快地滑到里头。
「——遵命。」
女子答道,依然不见人影。
取而代之的是——叽哩叽哩、喀啦喀啦,某种疑似钢铁机关的东西开始动作并发出声响,从货舱里头缓缓爬行出来。
接着……
「……〈红月〉,出动。」
货舱的屋顶朝左右大开。
从那个地方——动作悠然、浑身漆黑的巨型铠甲武士站起身,就发生在下一瞬间。



喀咚——鹿威(注:日式庭园中常见的竹筒机关)敲出声响。
清脆的声音渗进广阔的庭园里。庭园使用岩石、砂粒及一些绿意造景,呈现出宛如水墨风情的景观。比起缤纷华美的感觉,庭园主人想必更喜欢枯雅闲寂。在武家的庭园里,这类型造景偏好相当多。
进到庭园深处,可以看见武家宅邸坐落于此。
那是一栋很大的屋子。庭园也好、宅邸也好,虽然品味朴素,但主人握有相当权势,见了此宅邸便能明了。
阿艺暨备后国——俸禄计五十万石的太守福岛正宪。
这里便是福岛家的宅邸。
「——承蒙各位远道而来,至我阿艺藩。」
敞开着纸拉门扉面向庭园的厅间——足足有二十个榻榻米大,里头分成上座及下座,数人相对而坐的情景一览无遗。
「总之,旅途漫漫难免疲惫,尽管在我宅歇息。」
如此宣告的,是居于上座的壮年男子。
粗壮的脖子上端着四角脸,整体面相看来粗野、严峻。
姑且不论用词遣字,语气上也给人随意的感觉,跟他的面容搭在一起,就是有种粗鲁的印象。不过——以生长于漫长战国时代的武将而言,这样的人物并不稀奇。
随侍在正宪身侧的老武士——福岛家家老(注:家臣之长)拍击手掌。
里头的拉门打开,端着茶点的女侍们相继进入。实质刚健虽为基本之道,但他们八成还是极尽奢华之能事招待客人。在领主地盘上端出太过粗糙的茶点,实在有失体面。
不过……
「您的好意,我等实在不敢当。」
端坐在正宪正面的客人,瞥了眼女侍群后摇摇头。
「事实上,我们几个有幕府之命在身,实在没闲功夫悠哉歇息。」
回答这句话的是——一名年轻女子。
从她手上缠着手甲,身旁放着刀看来,应该是名武士。
然而她身上的装束,样式跟武士服有着极大落差。
女子身上穿着设计像巫女服、白黑相间的衣装,刀看上去也非常人所能役使——刀身长到让人怀疑只是在虚张声势,感觉光拔个刀可能就得花上不少时间。
和以实利为优先的实质刚健正好相悖。那身打扮的配色虽很朴质,另一方面却又毫不吝啬地展露腿部及肩膀肌肤……有些地方还很像这几年市井越发常见的「倾奇者」(注:意指喜欢做华丽、奇装异服和浮夸言行之人)。
只不过……
女子有一头乌黑长发,为了不妨碍日常行动而束在脑后,容貌端整,似乎在昭告不服输的意志,她道貌凛然,看上去坚定不移。不分贵贱,离经叛道的年轻人身上常见一股歪浊——刻意引人注意却反而浑身破绽之氛围,并没有出现在她身上。就连跟正宪往复问答时,她也秉持武士之风,无半点乖异之处。
「喔,你说幕府之命。」
正宪眯起眼睛。
他的语气……里头明显带有警戒之色。
「幕府军神暨天部成员,居然特地带着任务来这种乡下地方?葫芦里头究竟卖什么药呢,朽叶殿下?方便的话,我实在很想听听您的说法。」
说完这番话,正宪目不转睛地凶狠瞪视着坐在自己正面的女子。
朽叶诗织。
这名年约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德河幕府的「活军神」——天部众成员之一,要是知道这件事,大多数人都会很吃惊。天部众的名讳广为人知,多数人虽知道当中含有女性之名……但无论是谁,第一印象都会推测那群人不分男女,外貌应该都相当粗犷熊壮才是。
正因如此,只要跟诗织打照面,多数人都会因和想像有所落差,而为其优美身姿感到意外。然后——面对身为武士的诗织,轻蔑她的人也占多数。机关甲胄成为战场主角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蛮力并非立下战功的唯一手段,这件事应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才对……说起成见这种东西,还真是难以摆脱。
正宪也一样,他很轻蔑诗织。
并且更甚于此,他对她相当警戒。
就如他先前所述——天部众因战功及武艺而获得了直属于将军的殊荣,对幕府来说是振奋精神之关键。基于这些因素,他们不可能被派到没什么大问题的乡下地方。
说起天部众,不论他们本身有心或无意,单单存在就构成威胁。
幕府对地方叛乱抱有警戒,所以才派遣天部众过来吗——会产生如此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福岛正宪是以豪放磊落出名的典型武将,但并非空有蛮力的小丑。
「我等此行造访,是来调查前些时日附近频传的失踪事件。」
诗织以冷静的语气回应道。
「在阿艺藩这儿,不分男女老幼,似乎有不少百姓失踪。」
「……」
正宪面色凝肃并静默不语,他朝女侍们随意摆摆手。
全都出去——动作代表这个意思。女侍们见状露出惶恐的表情,匆匆忙忙离开厅间。
「关于那件事,我也在着手调查。」
唰的一声,听到拉门阖上的声音后,正宪才开口说道。
「先前的受害者都是町民及村民,所以骚动一直没有传到我耳里。然而前一阵子,终究是轮到我家臣的女儿失踪。实在令人感到羞愧,竟发生这种事我才终于知晓事态。」
「请准许我等调查此处的江羽町。」
诗织以淡然的语气提出要求。
「……调查江羽町?」
「失踪事件是围绕着江羽町发生的。若失踪事件不是狐狸或妖怪所为,就是有人做非法勾当。听说现在还谣传着有恶人将百姓卖给异国的奴隶商人,如果事实真是如此,他们想必得找个地方关那些抓来的人吧。」
正宪差点就要咂嘴了——脸上刷起一层露骨的不悦。
过去,福岛家曾藉由与外国贸易而迅速累积财富。要是他们怀疑有外国奴隶商存在,理所当然地,福岛家也会被列为怀疑对象。
「为了调查您治下领土,还请身为藩主的福岛大人应允——」
「尽管放心吧。」
仿佛要将诗织的话语盖过般,正宪如是说道。
「关于失踪骚动一事,凭我们的力量早晚会解决。朽叶殿下就跟部下一起下榻我宅,游山玩水一番,如此更妥。」
他说的不是提议。
而是要对方少管闲事——是种威胁。
不过……
「不,我等既受幕府之命前来,断不能只是袖手旁观地看着福岛大人指派工作。」
「……」
正宪端起茶杯,豪放地饮干杯中物。
不循任何礼法,就像在战场上的作风,举止相当粗俗。
「……朽叶殿下。」
正宪低声唤道。
「派天部众来威胁我……骏府的大老们,莫非在怀疑福岛家的忠诚?」
「不,恕我冒昧,您误解了。我等不过受命调查失踪事件,至于查探贵国内情——此种细作所为可完全不在本意。」
「是这么回事吗……」
正宪不悦地开口。
芳广寺事件。
从前,德河幕府抬出任谁看了都会认为是在刁难的理由,丢难题给丰聪家,最后硬要引发战端。这件事后世称作芳广寺事件,在各大名(注:日本古代领主之称)心中留下根深蒂固的怀疑猜忌之种。也就是说,只要德河家有意,不论对方是谁,他们都能不动声色地捏碎对手命脉,这点大家已心知肚明。
「总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正宪如此说道。
你高举的大义名分我姑且认可,但并没有其他足以博取我信任之物——话里是这个意思。表面服从而内心不服,这自战国时代开始就不是什么罕事。正宪对现今德河幕府——以及对可说形同幕府代理人的诗织等人并没有多好印象,这点昭然若揭。
「话虽如此,我等——」
诗织很有耐心地回道。
然而,就在那时——
「大人!大人!大事不好了丨」
有人打断诗织的话——内侧的门扉突然被人拉开,一名福岛家的家臣快步跑进房间。
「什么事!太不像话了!」
有人出言斥责那名家臣,不是正宪本人,而是待在他身边的家老。
「是,万分抱歉!」
家臣赶忙跪拜在榻榻米上。
但他带来之事似乎十万火急,家臣维持跪倒的姿势继续禀报:
「方才传来急报……!」
「——说。j
正宪不耐烦地催促。
家臣再次叩拜——接着抬起头说道:
「在江羽的海面上,有几具机关甲胄正在战斗!」



剑戟的声响敲荡海面。
双方都想致对手于死地,钢与钢互撞——发出震天巨响。
往昔,这种战场之声曾在日本各处此起彼落地响荡。
不仅如此,交战的并非人类——而是身型远比人类巨大的钢铁兵器机关甲胄。
理所当然地,它们所挥舞的武器不分刀、枪,全都比人类使用的大上好几倍,撞击声也是同理,沉到无从比较。叩嗡、叩嗡,那声音响彻四方,酷似寺庙敲出的钟鸣,还没传进耳朵,丹田就已经感受到震动。
话虽如此……「真是令人怀念啊。」某些武士搞不好会眯起眼睛如此叹道。机关甲胄的生产已经被幕府明禁,有些还留存着的,最后也常被冠付理由强制缴纳予幕府,甚至命其作废。以天下太平为名目,幕府夺去诸国武家的利牙,为了让战国之世成为过去,他们才会有所动作。
「——啧。」
胡堂晓月在自己操纵的机关甲胄——〈红月〉内部咂了下嘴。
发动奇袭前要先把握敌方情势,这是基本。以百人军队发动奇击固然不错,然而到那一看,才发现对手人数远胜千人,碰上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奇策并不足以颠覆绝对的战力差距。
然而,晓月太过躁进,因此疏于确认。
也就是说……
「——!」
左右分别袭来两具机关甲胄,它们不交一言,只有身上迸出猛烈的气势。
武器皆为折叠式薙刀。机体四肢如婴孩般弯折并藏在货物暗处,看样子跟机体如出一辙,刀柄的部分亦事先折叠了吧。藉长柄腾出的间隔在互砍时很有利,既能突刺又能砍,配合旋转挥出的斩击更是强力无比。
然而——
「少瞧不起人!」
晓月大吼。
与此同时,〈红月〉先以出鞘的长刀回击右方攻势。
集中在刀刃上的导术互相碰撞,与四溅的火花同时释放出因果摩擦之光。那并非单纯在回敬对手斩击——而是基于斩杀的意思与意思交战之铁证。刀刃互抵在一块儿,中心点荡出几圏有如波纹的光芒,最后转为异音及闪电散至四面八方。
右侧的机关甲胄完全失去平衡。
对打之气势、导术的集结强度,它在这两方面都受到〈红月〉压制。
然而——同时间左方的机关甲胄也发出斩击,朝〈红月〉颈部直逼而来。〈红月〉已挥出手上的剑,眼下姿势看来无法接住对方攻击。
「——琴音!」
「遵命。」
晓月大叫出声,同时间,〈红月〉的职神立刻重新调整导术结界。
机体内的权水循环器发出更强低鸣,搭载于肩部装甲内的小型术式筒剧烈回转——瞬间高速启动全新的防御导术。
趁着刀剑挥出,〈红月〉的左手离开剑柄——一面「盾」沿着它的手背形成。
身上原本就有的装甲,再加上导术瞬间展开力场盾,双重的防御大乱敌方斩击,敌刃边在〈红月〉的手背上刮出火花,边往它身旁滑去。
「——给我闪开,杂兵!」
晓月大声吼道,施了个反手刀,先斩向左侧那具机关甲胄。
攻击支援导术瞬间加乘上去,使攻击更为迅速——刀尖甚至超越音速,砍向失去重心的敌机躯体。
爆音及冲击迸散开来,斩击极具威力。
对方或许也已经展开防御导术,但动作太慢了,不仅如此,强度也不够。
因果摩擦的光芒再次喷发数轮,〈红月〉的斩击轻而易举地砍进钢铁机体。
刀直接砍中腰上收纳有权水循环器的部分——下一秒,机关甲胄被斩成两半,大量权水如鲜血般飞溅。支撑机体的导术结界消失了,钢铁巨人激起水花,沉到海面下。
正是如此。〈红月〉与另外两具机关甲胄——踏着海面厮杀较劲。
钢铁巨躯完全不会下沉,仅在水面荡出些许波纹就能驰聘于大海,这全是导术带来的效果。反过来说,只要导术出现破绽,机关甲胄就会在刹那间沦为锁死机士的钢铁棺桶,最后沉入水底,甚至令人怀疑有没有机会逃出。
话虽如此——
「——!」
才刚取回体势,这次又有敌军冲过来,是另一台机关甲胄。
面对这番攻击,晓月踏着海面缩短距离——并出刀横砍过去。
然而攻击却在对手退后下遭避开。打算撂倒挥空后重心游移的〈红月〉,敌方机关甲胄出至前方。
〈红月〉却就着挥空的姿势——旋转起来。
它藉着导术结界加速.甚至还把挥剑的势头加乘上去,〈红月〉就像颗陀螺般旋转,它抬起一只脚——将导术结界的攻击支援效果集中在脚尖上,瞄准对手刺来的薙刀,伴随因果摩檫之光,将它踢开。
薙刀被弹起。
尽管敌人并不打算放弃猎物,但那具机关甲胄跟刚才的同伴一样,胴体部位的防守出现空隙。〈红月〉瞄准那里,由下往上猛刺出一记攻击,这副光景就发生在下一刻。
权水循环器不出所料地遭到破坏,机关甲胄无力地垂下头颅。
〈红月〉踢上一脚,拔出刀刃——敌方机体就步上同伴的后尘,跟着沉入海中。
紧接着——
「——!」
透过〈红月〉的水晶眼,晓月看到那样东西。
是第三具——机关甲胄。
一直到刚才为止,这具机体都没有出现。
恐怕,刚才那两具机体是在为它争取启动时间。
「可恶……」
敌人的机关甲胄以白色为基调,比起刚才那两具机体……不,明显比〈红月〉更加重装备——而且武器还是双刀。
一般而言,二刀流使起来比较麻烦……武器的分散也经常导致切入较浅、击打较轻,因此无法成为主流。不过再怎么说,这些不便也仅止于人类武术范围。
藉着导术机关的出力以及机体构造不同,某些机关甲胄单手攻击也能发挥十足威力,二刀流更是成为屡屡压制对手的武装。
「是机关将吗……!」
白色机关甲胄踏着海面逼近。
「唔——」
左右产生了微妙的差异,刀刃袭击过来。
「琴音!」
「遵命。」
在千钧一发之际,晓月拿刀挡开左侧攻击——右侧攻击跟先前一样,交由导术之「盾」与〈红月〉装甲抵挡。
刀刃陷进〈红月〉的导术结界里,接着偏开。
先是白色机关甲胄的右刃,擦过〈红月〉的肩部装甲表面,因果摩擦的波纹及火花剧烈迸射,之后才往身侧滑去。明显跟刚才的机关甲胄攻击不同层次,对手一样发出斩击,但这次自己受到的影响更加深刻。
更雪上加霜的是……
「可恶……!」
旁人看上去应该会觉得他顺利避开了,但晓月的表情却很吃紧。
似在佐证他途穷的原因,下一瞬间,〈红月〉往一边大幅度倾斜。
它无法完全化解对手的劈砍威力——脚步蹬空。然而,〈红月〉的脚却在导术结界混乱下失去踩行水面机能,它溅起水波,脚踝以下都沉进水中。
这是晓月第二项失策。
会发生这种事,果然是因为他太躁进,使得突袭地点成为不熟悉的海面。
所谓导术结界,原本是用于操控机关甲胄机身,或于攻击时增强威力用。
也就是说,职神的职责是针对导术结界进行控制,同时执行多项并行处理。这次在控制上就多了水面步行的处理项。
因此,与平常踩踏在地面上的战斗不同——结界的处理容量分配并不是很完善,让导术机关的输出调整处于不安定状态。细部作业固然是职神的工作,不巧的是〈红月〉的职神经验尚浅,对应特殊状况的能力很弱。单只是踏在水面上奔跑还能处理,但加上杀战的话——对经验尚浅的职神而言负担太大了。
「权水循环器,流量提升!」
哓月急躁地喊道。
「没办法微调就提高全体输出对应!」
「这样战斗续航力会减少——」
「别管那个了!」
晓月用吼的命令道。
在站都站不稳的情况下是不可能顺利对战的。对手是势均力敌的机关将,不仅如此,他很有可能是一流操纵者,如此一来就更吃力了。
「遵命……权水循环器,流量扩充三成。」
〈红月〉内部的权水循环器运作得愈来愈大声。
声音像在呼应晓月的鼓动般——
「九十九众……!」
像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般,晓月喊出了那个名称。
九十九众。
查出这个名字花了两年。
追踪他们又用去一年。
足足三年岁月,晓月心中激情滚滚,让他失去冷静判断的空间。总算找着九十九众了——那身影就在眼前,要他动脑筋拟定对策,晓月可没那种从容。
「九十九众——!」
伴随权水循环器的流量增强,导术结界整体输出随即上升。
〈红月〉的脚踝就像被水弹开一样,整只浮起——再次踏在水面上。
咚!〈红月〉踩出声响并蹬上海波。
在海面上留下好几道波纹,〈红月〉朝白色机关甲胄突击过去。
藉着进逼之势送出一击,从头顶上挥劈下来。
就算对手是岩石,这发机关甲胄的攻击也能理所当然地一刀两断——然而白色机关甲胄却接下这招,将威力化解掉,最后不以为然地转至反击。它也跟着在海上掀起巨大波纹,并如陀螺般横向旋转——送上横砍而出的剑击。
〈红月〉用刀挡下对手攻击……但敌人可是二刀流。
当它接下第一击后,第二道攻击旋即逼来。
〈红月〉打算改变刀的倾斜度承受攻势,但威力接连扫荡过来,它又将被迫失去重心。不过……
「喔啊啊啊啊啊啊!」
晓月发出咆吼。
对他的杀气起反应,〈红月〉的导术结界瞬间提高输出。不对——正确说来是导术结界的处理容量,全集中到握持的剑刃上。导术结界改写事象时产生的因果摩擦,沿着剑轨前进,朝空中散出数道光缕波痕。
完全不把失去重心的姿势考量进去,机关甲胄格开对手的双刀,接继行动时将一切全灌注到腕力上——挥出斩喂。
白色机关甲胄避掉攻击——不过,它暂且退后了。
然而,晓月可不会白白放掉这个机会。
「停止导术结界的防御机能!腾出处理容量确保水面步行跟斩击强化!」
「……遵命。」
不具形体的女子以声音回应。
「九十九众——!」
晓月爆出激吼,再送出一击。
无视自身防御——可以说已经做好舍身觉悟了,晓月让他的机关甲胄特化攻击性能。
巨大刀刃伴随轰天巨响砍煞在一起。
集中在各自刀刃上的导术互相碰撞,因果摩擦迸散更剧烈的光芒。一道出自晓月,另一道出自敌手,事象在两道导术间短瞬摇荡数次,双方所求的事象都无法结果,两把刀互将对方弹开,往回迸去。
然而——
「喔喔喔喔!」
〈红月〉转进攻势。
它不断击出饱含力道的斩击。白色机关甲胄只是一味避开对方攻击,并没有转守为攻。将导术集中后,晓月的砍击可以说是一击必杀,白色机关甲胄接下这攻击后,虽然只有刹那,但它确实因而重心不稳——想必难以抓住机会反击。
然而……
「受死吧!」
打算直接送对手上西天,〈红月〉将大刀举至格外骇人的高度。
就在那时——白色机关甲胄裂开了。
不,不是破裂。
重装甲各个部位开启,从那些地方露出蜂巢状构造。
「权水弹……!」
当晓月察觉事情不对时——白色机关甲胄自那些部位击出十枚以上的炮弹。
一般情况下,权水弹很少在机关甲胄战中使用。由于其威力不稳定,很容易在导术结界的防御下丧失作用。这种武器是拿来对付没有导术机关的肉身士兵,或烧掉城塞之用。
然而,此时的〈红月〉正好停用导术防御。
对方大概看出了这点吧。
「唔……!」
〈红月〉机警地跳向后方撤退。
权水弹穷追不舍地飞来。
晓月逼不得已让〈红月>钻进海水中。
大量的水沫溅起。权水弹撞上那样东西,也就是「水壁」,其中几发因此爆炸。爆炸声及闪光打上海面,不过,这股威力也波及到其他权水弹,顺势引爆。
最后总算有一发没被卷进那波引爆潮,飞到目标身边,但受到〈红月〉的导术结界阻挡,失了势头,此时〈红月〉左手一抓——将导术结界集中,让权水弹熄灭。最后没有发生爆炸,权水弹沉默下来。
「呼……!呼……!」
晓月在〈红月〉里吐着紊乱的呼吸。
照理说应该藉着奇袭直捣黄龙才对——但,眼下他反而被人逼入劣势。
对手一开始就随行在大型船上,照道理推算,机关甲胄也事先搭载了适用于海上战的装备吧——就连职神也是,肯定先累积过实战经验了。
自己果然太过鲁莽了吗?
拉开一段距离对峙,眼里瞪视着白色机关甲胄——晓月咬住下唇。
「……」
权水弹爆发后带出余波,海面因而波涛汹涌。
晓月透过水晶眼搜寻,捕捉到九十九众乘坐的运输船。
大型运输船在高起的海浪上浮沉,切进两具机关甲胄之间,朝这方向接近。似乎已经无法靠自身动力前进了。船体虽然很大,却没有搭载导术机关,大概是艘普通的帆船。
「碍事!」
晓月喊完就避开运输船,打算绕过去——事情就在此时发生。
「什……?」
「咚!」的一声,传来机关甲胄踩上海面的声响。
白色机关甲胄朝晓月笔直冲来。
中间有艘大型船只,但它完全不放在眼里。不,它还拿船当踏板,提脚蹬了下,藉此增加冲速威力。大型船原本就在海波肆虐下剧烈地左右晃动,船身被踢了一脚后产生龟裂,开始摇摇欲坠地倾倒——然而,白色机关甲胄却丝毫不以为意。
(莫非他们不是一伙的?)
敌人的攻击出乎意料,使晓月的反应有瞬间迟疑。
对方凝聚全身力量撞过来——虽然接下敌方冲撞,〈红月〉的身躯却产生动摇,先是激起很大一圏浪花,接着就倒入海面。



感觉到一股剧烈晃动,沙雾睁开眼睛。
「……」
眼皮好沉重。应该说全身都很沉重。
好像被人下了安眠香——人虽然醒了,脑子里的某个角落却仍意识混沌。然而,一下左一下右,忽上忽下,摇晃得这么剧烈,就算是亡骸大概也会吃惊地一跃而起吧。
「……船?」
此刻,沙雾终于发现自己身处何地。
应该是在自己睡着之时,有人把她运进来的吧。
如果要掳人偷渡,比起须通过层层关所的陆路,走海路会方便许多。虽不清楚把沙雾迷昏的歹徒欲往何处,但这么大费周章——想必应该是得通过好几道关所的遥远彼方吧。
接着,她注意到了钢铁的声音。
听起来像铁与铁撞击后发出的滔天巨响传进耳里。
「……」
沙雾撑起身子,透过嵌在船室墙面的窗户往外看。
「那是……?」
两名铠甲武士踏稳海面奔驰。
不。恐怕它们并非人类。外表看来是人,却由导术机关驱动,此物被唤作钢铁人型兵器、机关甲胄,或称机关兵等等。
似乎就在邻近海面上,两具机关甲胄正一来一往厮杀。
这阵摇晃,是它们带出的余波,或是其他东西造成的呢?
沙雾再次竖耳倾听——头顶上传来乱了手脚的水手群怒吼声,还有杂沓纷乱的脚步声。整艘船似乎都陷入混乱状态。
既然如此……
「……「
沙雾的视线不经意瞥向双手。
长长的袖子遮至手腕处,看不到里头的肌肤。
「……」
沙雾再次环视船室内部。
除了她以外再无他人。想逃就趁现在。
沙雾站了起来,接着——
「——啊。」
刹那间,船身大幅度倾斜。
她再次透过窗户看向外头,二具机关甲胄将这艘船夹在中间,正在进行激烈战斗。双方纵情释放威力,其中一部分——不,应该说是余波,正是引起这阵摇动的元凶吧。
沙雾没办法承受摇晃,踉跄着脚步,伸手抵上墙面。
「——!」
窗户外,可以看到黑色机关甲胄遭白色机关甲胄踢飞,整具机体失去平衡。
它倒下了——要朝这边倒过来了。
机关甲胄撞上船身时激起声响。木材随即发出哀鸣——碎裂的刺耳吱轧声传来。这艘船恐怕已经不行了。船身各处都迸出龟裂痕迹,就连沙雾都注意到了。
接着——
「——!」
摇摇晃晃的沙雾面前,门扉随着周围的墙壁一起剥裂开来。
看样子,黑色机关甲胄在甲板上起身时碰到了那些部分。早已有些毁损的船室墙面,无法支撑其重量,完全损坏。
「……」
机关甲胄就近在眼前,那股迫力让沙雾不由得屏住呼吸。边发出叽叽声响,黑色机关甲胄撑起上半身。
就在它对面——白色机关甲胄也跟着上船。



「——琴音!」
晓月喊道。
然而〈红月〉的职神并没有回答。
恐怕是用力撞上甲板时……职神机能停摆,正在再次启动吧。琴音可能是瞬间做出判断,让导术结界的防御机能复活,将处理容量大半都集中在防御上,藉此保护〈红月〉——更贴切来说是保护里头的晓月。
就结果而言,在抵销冲击、撑起机体之时——无法乘载过于集中的负荷.导致导术结界出现破绽,司掌控制的职神因而暂时停摆机能。为了再次展开导术结界,职神似乎正在重新启动。
按常理来说,晓月是该褒奖一下琴音才对。
遭遇到让职神机能停摆、甚至得重新启动的冲击,基本上里头的机士不可能平安无事。
不过……为了保护机士而令机关甲胄陷入动弹不得的窘境,可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眼下,透过机关甲胄的缝隙看出去,可以瞥见白色机关甲胄正朝这里靠近。
等待职神重启时,机关甲胄就跟普通的铁块没两样。就如同不久前晓月打倒的那两具机关甲胄般,要是受到带有导术结界的斩击,肯定会不费吹灰之力就遭到敌人一刀两断——连同里头的机士一起。
「可恶,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
终于抓住了九十九众的尾巴。
终于可以讨伐仇敌了——本以为是这样。
但,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咽气。
「可恶……!」
晓月咬牙切齿。
然而,如今的他却只能做出这点挣扎。
干脆舍弃〈红月〉——脑海里甚至闪过这种念头。
想归想.都还没细细斟酌,晓月就对其否定。要想讨伐仇敌、要想复仇,绝对不能缺少〈红月〉。那是绝不能退让的最后一道底线。
「——晓月。」
突然间,有人叫唤他。
跟琴音的声音很像——又有些不同。
那是……
「要我……帮忙吗?」
声音这么问他。
听起来有点断断续续的,不过,语气里明显含着某种意图。
是神?还是魔?倘若声音的主人真能依言助他一臂之力,晓月应当要厚着脸皮哀求对方才是。
不过……
「给我回去。」
晓月沉着声说道。
「你别出来。」
「可是,晓月——」
「去睡吧!换成琴音,快点!」
「晓月,你好过分。」
说出那句话时,声音——对方的气息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透过装甲缝隙,白色机关甲胄挥起右刀的姿态映入眼帘。
接着——
「——!」
下一个瞬间,有条锁链缠上白色机关甲胄的右腕。
斩击被迫中止。
导术结界是种能显现意志力之物。因此面对出人意表的攻击时格外脆弱。再加上——白色机关甲胄想斩杀〈红月〉,因为这个念头,刀刃上的导术特别集中,无预警飞来的锁链令它防御不及。
「怎么了!」
〈红月〉依旧静止不动,没办法转头,就连看看锁链源头都办不到。
「……上级机关甲胄、红月……职神、琴音……重新启动……」
不像人声,近似无机声响的呢喃在〈红月〉内部响动。
接着——
「……晓月……大人。」
听起来终于像人的声音了,琴音呼唤晓月的名字。
「万分抱歉。」
但晓月并没有回应她,〈红月〉总算得以动弹,他透过水晶眼环视四周。他们是什么时候靠近这里的?
运输船四周漂浮着数具船只。能看到甲板有几个人——还有机关甲胄的身影。丢锁链过来的是他们吧?
锁链自三个方向缠绕过来,完全封住白色机关甲胄的右手。
原本——遇到这突如其来地恰到好处之援手,晓月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然而,当他看到机关甲胄肩上的家纹时——便皱起脸表情不悦地低语着。
「原来是官差大驾光临……事情麻烦了。」
虽然晓月的仇敌是九十九众,但官员也算不上友军。
像在证明这点——
「那边的机关甲胄,两架都一样!乖乖束手就擒吧!」
后来现身的机关甲胄投来这么一道声音。
「不管你们是何方神圣,驾驶机关甲胄械斗可有明令禁止!立刻拔出职神剑,离开机关甲胄!」
「……啧。」
该怎么办?
晓月寻思对策并环顾四周——接着他注意到一件事。
就在支起身体的〈红月〉身侧,有个年轻女孩站在那。
身材瘦小,有种虚幻的气质——女孩给人这种印象。
随意垂下的长长黑发中,有着既白皙又惹人怜爱的脸蛋。相貌美丽,看上去很典雅、玲珑细致——然而,那张脸却不带一丝表情。
并不是出于紧张才绷着脸。
喜怒哀乐无止境地消融——像是人偶,又似佛像面容。
应该也不是看破红尘,但站在机关甲胄这种大型兵器旁,女孩却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要是操纵者有心——不,就算无心也好,只要机关甲胄随意挥一下手,人类马上就会变得血肉模糊。
(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晓月满肚子狐疑。
下一秒——白色机关甲胄动了起来。
它操纵仍能自由活动的左手,将刀插进甲板。
「——!」
叽叽的吱轧声响起,船早先就产生龟裂,如今更与新刻出的刀伤连结在一起。
在导术的加乘下,机关甲胄只消一击就能轻而易举贯穿岩石。由此可知,刚才那一刀理当能劈开木造甲板——甚至是船身。原先就受到晓月他们的战事波及,船体到处都出现龟裂痕迹,这一刀更让船一鼓作气崩坏。
「这是在做什么丨」
三具机关甲胄负责稳住锁链,纷纷发出又惊又怒的声音。
大型船的船底裂开,堆积的货物崩塌下来,陆续掉进海中。在甲板上东奔西跑的水手们也遭遇相同命运。到处都在冒泡,大型船开始下沉。
之后……
「……」
白色机关甲胄继续行动,拿刀砍进缠绕右手的锁链。
尖锐的钢铁哀鸣声响起,三条锁链应声断裂并弹开。接着它又拿往下沉去的船当踏板、纵身一跃——白色机关甲胄在半空中旋转。
装甲再次开启。
二十几发权水弹在下一瞬间全数发射。
「大、大胆!」
官方派来的机关甲胄迸出怒喝。
声音才刚喊出,马上就被相继射出的权水弹爆炸声盖过,海面上烧出数道烈焰。震波及闪光压过一切,在场大多数人甚至连驾驶机关甲胄的官员机士,全都在刺耳又刺眼的声光下呻吟。
无一幸免,所有人都乱了阵脚。
在那之中——
「可恶——」
晓月瞬间洞察对手意图,捣住眼睛及耳朵,只有他注意到白色机关甲胄正翻身遁逃。
「站住,九十九众!」
他再次展开导术结界并进入战斗模式。
正打算去追白色机关甲胄时——
「……!」
晓月透过水晶眼的视线一角看到某样东西。
是刚才那个女孩。
看来她似乎在权水弹的闪光及震波肆虐下失去意识……她没有任何挣扎迹象,载浮载沉地飘向远处。不仅如此,她身旁还飘着好几个起火的木制货箱。
那身子会遭木箱撞烂吗?
还是会遭流淌水面的油火纹身?
或者是单纯溺毙?
哪样都好,倘若继续放任不管,那女孩必死无疑。
「……」
与我无关——晓月这么告诉自己。
他的首要之务就是讨伐仇敌。陌生女子的生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纵使乱世告终,人还是很脆弱,命依然不值钱。就算对女孩见死不救,身边也没半个人会责怪晓月。
不过……
「……」
不经意地——那名在海上漂荡的女孩,与昔日的某个影像重叠。

……

「晓月!」
有人在叫唤他的名字,是穿着蓝色和服的女孩。
晓月也一样,他朝对方跑去,嘴里呼唤她的名字。
「琴音!」
鲜血,炙炎,夕阳余晖。
眼前景象全都染得一片赤红。
屋舍随巨响倒塌,另一侧出现巨大的武者身影,有数具蠢动着。每当比人类武器大上数倍的刀枪一挥,哀嚎及怒吼交错,不成人形的尸体就飞散到地面上。
这不是战争。是单方主导的——屠杀现场。
这里甚至算不上战场,是隐居山林、过着与世无争生活的良民村落。被蹂躏者不仅没有机关甲胄,连刀都不具半把。这完全是场偷袭,还有压倒性战力在手,遭到偷袭的一方根本无力抵抗。
在宛如地狱、一片赤红的光景中,女孩身着的蓝色衣物格外刚目。
「晓月——快逃!」
女孩喊出这句话。
没有要他出手相救,更没有要他保护自己。
就只是——担心他的安危。
她总是这样。
正因如此,晓月不打算逃走。他不可能丢下对方逃走。
要逃就要一起逃。不存在其他选项。
他如此决定,拚命伸长手臂。
然而,指尖却只搔抓到空气,没有抓住任何东西。他满心焦急,却迟迟无法靠近对方。晓月被脚下的瓦砾绊倒无数次,但他没有放弃,仍继续跑向她。
琴音。要救她。一定要救她。
接着——
「——!」
大概是权水弹爆炸造成坍方。
耸立在村落旁边的山体缓缓崩塌——化为土石洪流倾泻而下。
受到猛烈的冲击,砂土形成怒涛。
瞬间便吞噬掉身着蓝色和服的女孩。
「琴音——!」
晓月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在那波土石洪流里,只有白皙的手幸免于难,仍露在外头,这是奇迹吗——还是「什么」的恶意。
「琴音,琴音!」
马上挖出或许还来得及。
晓月在心中想着,跪到白皙的手旁。
不过——
「——!」
吱嗡——与白皙的手相距咫尺,机关甲胄伸脚踏了下来,依然松软的土砂大幅度下沉,这情景就发生在下一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口里发出带有哀恸之色的呐喊,晓月开始搔抓砂土。
他完全忘记身旁还有机关甲胄存在。手指的皮裂开,鲜血四溅,但晓月无暇顾及这些。来得及,还来得及,应该还救得了她,晓月如此说服自己,手里挖刨着土。
他不停地挖。向下挖。向下挖——
「……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指尖刮到又红又黑的泥土。
照这个样子看来,那恐怕是土壤被渗出的血染红。
机关甲胄抬起那只脚后,砂土里嵌了一个脚印,正中央正慢慢渗出红色的东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就像枯萎的花一样,纤白玉手无力地软倒在地。
看到这副景象——晓月发出悲吼。

……

回忆有如昙花一现。
忆归忆——
「——!」
不知名女孩的白皙手腕,正逐渐沉入浪涛里。
那只手,跟那一天的琴音之手极为神似。
「——唔!」
〈红月〉按照他的意思行动,伸出钢铁手臂——捞起在燃烧货物间漂浮的女孩。
女孩似乎完全昏过去了。她在机关甲胄的手中,浑身瘫软无力,没有任何动静。比起胡乱挣扎,这样反倒省事多了。
周遭情况依旧一片混乱。
接着——
「可恶!」
晓月不快地出声咒骂。
抱着〈红月〉之手捞起的女孩,他再度扫视四周——却遍寻不着白色机关甲胄的踪影。



海面上一度陷入混乱。
白色机关甲胄射出的权水弹四处散燃火星,载运着机关甲胄和诗织等人的阿艺藩船只,也开始燃烧起来。看来除了权水外还混入油,浮在水面上的东西开始燃烧,火势愈扩愈大。
「诗织大人——该如何应对?」
「兵卫。总之优先营救水手们。」
乘坐在机关甲胄上、随侍身侧的副官——泷织兵卫如此提问,诗织朝他答毕后便将自己的机关甲胄〈升星〉驶向海面。兵卫的〈月轮〉也随之降落在海浪上。
载运的木箱、沉船碎片在浪潮间漂流,其中有好几样都喷窜着火舌。
就算没溺水,以肉身待在那还是很危险。
不过……
「就是那具机关甲胄!」
一些阿艺藩机士跟他们同行出动,却不把水手们放在眼里,而是瞄准这场骚动的元凶——将黑色机关甲胄紧紧包围住。已经让白色机关甲胄溜掉了,就算只有剩下的黑色机关甲胄也得收押,他们大概打着这种算盘。
「立刻把姓名、身家报上来!」
阿艺藩的机士们盛气凌人地下令道。
不过,黑色机关甲胄并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捞起疑似搭于沉船的女孩,将她怀抱在手中——
「未经幕府允许,就算贵为武士,持有机关甲胄也是违法的!若不表明身分,可要视你有谋反之意了,如何?」
阿艺藩的机士们语气更为加重地质问道。
然而,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大家,围上去!」
阿艺藩的机士们已经不耐烦了——他们操纵的机关甲胄各持武器,朝黑色机关甲胄包抄过去。
不过——
「慢着,那是——」
诗织等人并未握有现场主导权,虽然只插一点点手,但他们还是出言制止阿艺藩机士的行动。
「那是机关将,上级机关甲胄!莽撞挑衅的话——」
兵卫接在诗织后头喊道,但为时已晚。
来不及制止,两具机关甲胄动身朝黑色机关甲胄斩去。
钢铁豪腕挥出两柄枪,直逼对手。
然而……就在下一刹那,那些武器全弹到半空中。
「唔喔!」
阿艺藩的机士们纷纷发出惊呼。
单凭侧手一挥,黑色机关甲胄出刀反击两机送来的突刺——不仅如此,这么做还是为了将枪架离敌手。他的攻击并非单是蛮力,而是在瞬间检视出最理想的角度及速度出击,这是「技巧」。
而且……
「什么?」
它刀身一翻,朝二具机关甲胄横砍过去。
武器遭人击坠,对手攻击深深劈开毫无防备的机身……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倾倒下去。自断面喷出仿佛鲜血的权水,两机朝后方退去——它们似乎无法维持导术结界,就这么溅起水花、没入海中。
「好、好强——」
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剩三具。
但在它们完全沉没前,黑色机关甲胄便踢蹬刚才倒下的对手——将其当成踏板起跳,接着以疾风之速袭向其中一具机体。阿艺藩的机关甲胃迅速抄起枪柄,但黑色机关甲胄刺出刀刃,压制对方出招——枪头因而偏离。
长枪朝毫无意义的虚空刺去,甚至可说让黑色机关甲胄的刀沿着枪柄滑进,刀尖一举潜入腹部。
钢铁哀鸣声作响。
火花四散,权水迸溅,遭敌手贯穿腹部的机关甲胄应声停摆。八成是权水循环器受到破坏所致。
黑色机关甲胄抓住那具阿艺藩机关甲胄的项颈,将其当成盾牌与另外两机对峙。
「……怎么可能。」
阿艺藩的机士们——剩下的那两名发出呻吟。
对手实力远在自己之上,这项事实大概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刚才跟白色机关甲胄对战时,它完全不像占上风的样子。基于这点,阿艺藩的机士们才会对黑色机关甲胄——对里头的机士抱持轻蔑态度。
然而,所谓的高手过招,在外行人眼里往往看不出玄机。
敌机又是货真价实的上级机关甲胄——有时唤为「机关将」等,是刻有制造者之名的名物,与寻常机关甲胄「机关兵」有着天壤之别。
就像面对手持名刀的高手,杂兵拿着粗制滥造的刀妄加挑战一样。打从一开始就不敌对手了。
「让开。」
从黑色机关甲胄里传出低沉、不带高低起伏的声音。
「我要找的不是你们这帮人。J
既不是大喊也不是叫唤。不过,里头隐含快要爆发的高压愤怒,一听便知。
这种人很棘手。常常把胜算跟利益抛诸脑后,不按理出牌。
不过——
「那可不行。」
诗织如此说道,驾驶〈升星〉上前。
同时,兵卫的〈月轮〉进行大幅度旋身,落在夹击黑色机关甲胄的位置上。事情发展至此,大概已经察觉到没有自己出场的余地了,那两具阿艺藩机关甲胄出手回收遭敌大败的机关甲胄同伙,安安分分地退离现场。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诗织舔舔嘴——露出笑容。
已经几年没跟上级机关甲胄对战了?
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生死交战。
可以的话,她很想堂堂正正、一对一地单机决胜负,但现况可不容许她有这种异想天开的行为。虽然排行敬陪末座,但自己身为天部众成员却被派到阿艺藩来,惩罚的用意相当浓厚。眼下应该认真点行事才好。
「天部众九号,朽叶诗织。」
「朽叶家家老,泷织兵卫。」
两人报上名讳,威风凛凛地拔刀。
「……」
反观黑色机关甲胄机士——默默地不发一语。
「接招!」
迅速丢出这句话,诗织朝他杀去。



剑戟的声响在机舱内来回弹动。
带着导术,钢与钢互相摩擦。
那些声响不停在钢铁装甲内回荡,这些刺痛鼓膜的噪音会令机士苦不堪言,可谓众所皆知。就算戴上耳塞还是会透过身体传进耳中。神经纤细的人大概会难忍摧残并逃离机关甲胄——据说还有人在无计可施下拿针刺进自己的耳朵。
「啧——」
晓月也不例外,扭曲着脸忍耐这一切。
稍有闪神就会败阵。这种交战就是这样。
不过……
「天部众?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说到底,晓月并没有击毙朽叶诗织跟泷织兵卫的意思。
官差——尤其是幕府势力,当然并非晓月的同伴,但也不是非积极格杀不可的敌人。说老实话,晓月并没有把九十九众以外的人看在眼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战……毕竟自己不打算在这对幕府俯首称臣。
德河幕府严禁浪人持有机关甲胄。如今各地仍残有对德河的势力,幕府下禁令就是为了防范他们坐拥大量机关甲胄后反叛。
当然,就跟之前丰聪颁行狩刀令的道理一样——这项法令可说是有名无实,无法彻底执行。话虽如此,将军直属的天部众当前,必定不会对自己睁只眼闭只眼。
要是打输被捕,肯定得缴出〈红月〉。
唯独这点不可,绝对要极力避免。
「可恶,这样下去——」
驾驶着〈红月>,晓月低声沉吟。
诗织与兵卫肯定是个中能手。
从力量层面来看,跟刚才乘坐白色机关甲胄的九十九众不相上下。
晓月光是要抵挡两人攻击就费尽心力。
如果是一对一或许还有法子打出一条活路,但两人联手的话,根本毫无破绽可言。打到最后,晓月只能不停受诗织、兵卫出刀斩击。
「晓月大人。您意欲如何?」
「……」
琴音语带关切地询问晓月,不过,他连回答的余力都没有。
似乎看穿这点——
「你打不赢的。」
诗织的声音自剑戟噪音中传来。
「两名对手都乘坐机将,已经难以应付,又抱着那个累赘就更难抵御了。」
「……」
晓月将意识移到〈红月〉抱在左手上的女孩。
女孩是救了起来——干脆把她丢掉,腾出双腕使用。不论机关甲胄的基本腕力有多强悍,双手应对会强过单手是理所当然之事。若以双手挥出斩击,或许能强到在诗织或兵卫的机关甲胄上杀出破绽。
没错。干脆把她扔了。
原本就是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路人。
没必要拿自己的目标做交换,他可没那种救人义务。
「晓月大人?」
琴音突然出声唤他。
「那些家伙不可原谅。绝对不放过他们。只要能把那些家伙凌迟至死——只要能实现这点,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没有办不到的事。」
晓月对着琴音——或该说更像是在对着自己一般,说出这句话。



事实上诗织并不打算击毙黑色机关甲胄。
上级机关甲胄是极为贵重的武器。
丰聪秀吉治世时,除了颁布狩刀令,同时还禁止生产新制上级机关甲胄,许多机匠被迫抛弃独门工法。
在那之后发生了著名的争夺天下之战只原合战,又失去既存半数的上级机关甲胄——如今甚至有些年轻武士不曾看过上级机关甲胄真身。刚才那些阿艺藩机士会鲁莽行事亦是出于同理,大概分不清上级与中级的差别吧。
也因此,弄坏了着实可惜。
同时也包含那位能自由自在操纵该机,拥有相应力量的机士。
倘若他本人有那个意思,就算被纳聘为德河的御家人(注:直属于将军的武士)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再加上……
(他还特地救了那个女孩。)
诗织将黑色机关甲胄自海中捞起女孩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女孩与黑色机关甲胄间有某种关联?或者他们是全然无关的陌生人?这部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一想到他至今仍未舍弃女孩而赴战,或许能将他跟亟欲帮助弱者、拥有高洁灵魂的人物划上等号。
正因为这些理由,诗织不由得打起算盘,想在不杀黑色机关甲胄机士的情况下逮捕他。不过……
「——咦?」
出其不意地,黑色机关甲胄改变动向。
它将抱在手里的女孩——
「什——!」
笔直丢上天去。
不会吧——诗织感到震惊之余,瞬间露出破绽。
黑色机关甲胄得以使用双手,拿刀摆出阵式并朝诗织杀过来。
「——!」
纵使她身上有破绽,毕竟还是「活军神」天部成员之一,诗织火速抽剑,接下黑色机关甲胄的攻击。
不过……
机关甲胄身覆导术结界之力,会将机士的气魄原封不动呈现出来。
换言之,破绽即为心力松懈所生,诗织的集中力受到震惊反应扰乱,乘驶的〈升星〉便疏于结界防御工作。结界防御原本能将敌方的斩击威力削去数成,却没有完全运作,对方那股威力原封不动地传到刀身上。
结果……
「——唔!」
太大意了——〈升星〉的刀从手中离去,飞至高处。
「诗织大人!」
兵卫喊道。
当刀被弹飞时,诗织身靠对方太近,因而使兵卫无法任意斩杀黑色机关甲胄。或许是看穿这点,黑色机关甲胄伸手抓住诗织的〈升星〉胸板,将它拉过来当盾牌。
还不只这样——
「……!」
左手牢抓住诗织座机〈升星〉的胸口,黑色机关甲胄将剑伸向空中。
亦即——对准坠落的女孩。
刀尖准确勾住她的衣物。大概是将导术结界相反于攻击时的使用方式——扼杀刃尖的锋利度。黑色机关甲胄随后将刀收至身畔,将女孩的身体俐落搁往肩上。
「你这……!」
兵卫吼道。
将刀改为突刺架式——亦即谋求精密一击的姿态,兵卫操纵〈月轮〉袭击过来。将坠落的女孩搁至肩头时,黑色机关甲胄大概将注意力摆到她身上去了,〈月轮〉抓准它稍稍露出的破绽突刺过去。
但……
「——唔?」
眼前却突然抛来一枚白色炮弹。
那样东西出自先前登场的白色机关甲胄,是黑色机关甲胄将之捻熄并带在身上的权水弹,诗织等人注意到这点——就在那一刹那,〈月轮〉的突刺陷进小炮弹侧壁。
「——!」
闪光与爆音迸裂。
诗织的〈升星〉也在同时被人推开——
「唔……喔……丨」
权水弹就近发生爆炸,就连兵卫都为之退却。
诗织亦塞住眼耳,无法采取行动。恐怕阿艺藩的机士们也是如此。中级机关甲胄没有水晶眼,多半得直视那阵强烈闪光。
就这样……
「——他跑了吗?」
过了一会儿,大家的眼耳总算回到正常状态。
想当然尔——黑色机关甲胄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29 07:31 编辑


第二章 漂泊之人


错不在何人
亦不为何事
单存于世便不得饶恕
无因无凭因此无法可赦
受人轻视,拳脚相向,冷言冷语——一逃再逃
捉住他人伸来援手
是为唯一救赎,无二赦免,存在之肯定
因此当其痛失援手
原为不得饶恕者,化身无法饶恕万物之人
诅咒世界



半月萤白皎洁,洒下清冷光芒。
头顶上方是一片无垠无际的天空。受又深又浓的暗夜渲染——绚烂繁星与皓月如此遥远,天涯广阔尽在不言中。
再怎么伸手也摸不着天际。
有种苍茫的虚无感,被束缚在地表上的自己如此无力,令人深深自觉到厌恶的地步。
男人——待在很深很深的洞穴里。
要找个东西贴切形容的话,大概就是水井了。这是个形状细长的竖坑。然而,那不过是单看全体形貌后所下的形容。底部有个圆形广场,其规模足够盖上一、两间民房。
「啊……呜啊……」
男人抬起头望向头顶的月色,发出声音。
不过,他的嘴唇干燥、布满裂纹,从里头溢出的不是有意义之言语,而是近似野兽呻吟的声音。男人早已失去理智。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或许是他的原貌也说不定。不论真相为何,男人只顾睁着失去焦距的双眼眺望半月,整个人呆坐在原地不动。
坑底只有他一人。
不。只剩——这个男人。
男人四周散了许多尸骨。若为驯捕过野兽的猎师或百兽屋(注:日本于江户时代出现的野味肉铺),肯定能马上发现这些并非兽类所有。
每根骨头都是来自人类。
从骨盘的形状来看,可以知道里头混着男人及女人的尸骨。
如此数量……约达百具。_
若找来善于洞察之人仔细观察竖坑,或许会发现一件事。
事实上,这道竖坑愈往上去就愈往内平缓缩起。也就是说,竖坑的穴壁并非呈现垂直,而是弯成慢慢凹进去的形状,酷似壶罐或瓶子。
理所当然地,里头的人企图攀壁逃跑时,那道斜面就会阻碍他们。基本上,墙面已经没什么凹凸处了,想只靠指尖力道攀在上头爬行近乎不可能。打从一开始,这道竖坑就设计成让底部的人无法爬出。
就算没有铁格及木栅,这里仍是个监牢。
不,应该说是牢笼才对。
意思是说,之中关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作人——而是禽兽了。
话虽如此……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这个竖坑里什么也没有。
一旦被关进来,人们只能就地撒粪尿。就算能忍耐这点——这里也没有饮用水及食物。头顶上方呈开启状态.所以或许能期待夜露或雨水,但就算有,若找不到盛装的容器,还是无法保留多日。
因此……
「……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肮脏而任凭指甲乱长的脚踏上白骨,男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人类该有的尊严等等,恐怕他都早已忘却其概念了。自己脚边躺着的那些东西,对男人来说,不过是些食物残渣罢了。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男人的双手伸向头顶上方。
这是因为他抬头看见月亮,月亮前方横掠过某种物体的关系。
有样东西被绳子绑着并悬挂在半空中,是一只鸡。
似乎已经被勒毙了,鸡没有挣扎迹象。它变成一个单纯的肉块,无声无息、无阻碍地自头顶垂降下来。男人见状便发出呻吟声,伸长双手激烈地来回摆动。
似乎等不及那东西降至眼前。
男人用枯瘦的脚跳动,在历经好几次失败后,终于成功飞扑到鸡的死尸上。筋纹明显的手指扯下羽毛、撕裂鸡皮,男人垂挂在鸡的死尸上,操着色泽黄浊的齿牙,用力咬上它的肉。
「喔噗……呣……呜噗……」
垂挂在绳子上,男人心无旁鹜地啃着鸡。
当然了,鸡并没有事先放血,但男人反倒庆幸能啜饮鲜血润喉止渴,还能啃肉充饥果腹。绳子逐渐往上拉,男人已经被拉到洞穴的极上端位置——不,是被钓起来的。
接着……
「——喔噗?」
好几条细锁链投到他身上,这景象就发生在下一刻。
锁链前端有着钢铁钩爪。这原本是渔夫拿来捕鲸用的道具,钩爪会陷进猎物的肉里,让猎物无法逃脱。猎物愈是挣扎,钩爪就朝身体里陷得愈深,流的血亦会增加。猎物终究会筋疲力竭、任渔夫们摆布,这种猎法的过程就是如此。
「嘎啊!」
钩爪刺进男人骨瘦如柴的身体里。
血液飞溅开来,男人扭动身体挣扎——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钩爪深深陷进肉里,丝毫没有松脱的迹象。锁链也缠住男人的身体,愈收愈紧,夺去他的行动自由。
「啊嘎!啊,啊啊!嘎啊啊!」
男人边咆哮边躁动着。
然而,他最后还是无法摆脱钩爪以及锁链……男人完全被拉出洞穴,拖倒在荒凉干硬的地面上。
「嘎啊啊啊啊!」
他龇牙咧嘴地挣扎。
已经完全变成一头野兽了。
挣扎的男人身旁,站有十几道人影。
想必是他们钓起男人的。每个人都不例外,脸孔有大半栽进夜色里,长相也看不清楚。连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无法区别。
不过——
「闻起来真臭。」
「就算是野兽,都比他好闻吧。」
「这还用说。因为他一直待在那个『壶』里。」
几道人影交头接耳起来。
但,男人已经不具理解他们话语的智慧了。那种东西早已毁坏在男人身体里,跟排放而出的粪尿一起流掉了。
男人维持被锁链绑住的姿势,就只顾着挣扎、嚎叫。
不过……
「活得好。」
在这群人影中,有个男人跨步出来。
受到月光照射,看似神经质、削瘦的脸庞朦朦胧胧地映照出来。年龄约莫四十岁左右。或许是映在脸上那看似脸谱的阴影使然,他的脸带有一种相当凄惨的感觉。
他身上穿着和服外挂,腰际配刀,应该是名武士。
只要见到这身行头,立刻知道该名武士身分极其高贵。
只不过……
「做得好,你活下来了。该给点奖励才是。」
武士朝向男人,像在复述般说道。
这名武士的脸上有个特征。
从额际出发、通过眉心并连往右颊——一道疤痕。
仿佛将脸分割成左右两半似的,看上去很是凄惨。
「啜饮鲜血,啃食生肉,这是对生的执念,有如魔神在世。你那强烈的执念、勇猛的灵魂,堪为我等战勇……!」
嘴角一扯——武士露出白牙笑了。
反之,男人将黄色牙齿磨得喀喀作响,一味地瞪视对方。
眼下已经不是可以成立对话的状态了,但武士看上去完全不在意那种事。
「既然如此,就给你一具匹配的身体吧。」
这句话抛得我行我素、无视他人意愿。
当然,武士并没有等男人应答的意思——他愉悦地扭头看向背后。
那里有着……
「看着吧,跪拜吧。那可是你的崭新骨肉。」
……一具异形物。
全身几乎都覆盖在阴影下,无法窥见细部——只能看出约略呈现人形。它坐在某样东西上,看似将双手置于腿部。
然而其手脚、身体的均衡性却不若人样。
四肢过长,末端过大。与身体一比,头显得过小。
最重要的是……整体过分巨大。
与生长在四周的草木一比,会发现它具备极不寻常的雄姿。光坐着就有这等差距。若站起来的话,身长肯定超过六十尺。
是否为巨大佛像等类。
再看仔细点,还能望见其脚边有着疑似祭坛的东西。
那里架着许多烛台,蜡烛上燃晃着幽幽细火。似乎还焚烧着类似香的东西,可以看见白色烟雾冉冉上升。
在这片光景下——
「开始吧……!」
武士扯出带有裂痕的笑容催促。
用低沉的声音呻吟,男人——全身上下嵌着钩爪,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遭人拉向祭坛。



有个女孩……一脸不解地歪着头。
「你什么事都不记得吗?」
那时,他除了对问题颔首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名字也毫无头绪,年龄更是无解。
当然了,一直不知道下去也无妨——并非是他这么想,只不过,有没有人认识我呢?就连如此提问,他都无法做到。
全是因为——
「我好像——被所有人讨厌……的样子。」
无论问谁,都没有人给他答案。
大部分的人一看到他就退开,不想靠近他。那种心情露骨地显现在表情及态度上。要是他主动靠近,别人就会马上逃开。如果追上去,就会有石头丢过来。人们不准自己靠近他们——那个时候,他总算明白了。
眼前的女孩也一样吧。
那张可爱脸蛋上覆着天真无邪的表情。而那表情将跟平常一样,跟其他人一样,染上一层恐怖与轻蔑之色,他只是——等待转变。
「……」
女孩眨眨眼,盯着他凝视了一会儿。
「这样啊,原来如此。」
她说着又点点头。
「也对。正常来说都会那样的。」
毫不留情的残酷现实自女孩口中流泻而出。
「……」
他一直保持沉默。
没错,那种反应很正常。
他已经习惯遭人忌讳、走避了。刚开始也觉得这样很不公平,但自从他注意到人们本来就会有那种反应后,事情就是这样——内心开始理解这一切度日。当然,痛苦及孤独并没有因此缓和下来。
正因如此——
「话虽这么说……我们并不是一般人。」
「……咦?」
女孩绽出温和的微笑——对于那表情,他只能愣愣地盯着瞧。
第一次有人对自己笑,而且还是发自真心的。
不是勉强装出的笑容。
而是真的乐在其中、看起来相当开心,一副很高兴遇到他的样子。
「……」
不可能。
这个想法率先出现。不由得往那方面想去——一直以来习惯遭受迫害而令他有此反应。不过——
「没事的,你『什么』都不是。」
「是——这样吗?」
问话语气仍然带有浓浓的怀疑之色。
然而,女孩看起来并没有任何恶意,她坚定地点了下头。
「嗯,所以没关系喔。如果想就此待在村子里,只管待着吧。我想,大家都不会反对的。反正——这里的人都不普通。虽然各有理由,但我们都一样,全是些无法跟普通人一起过活的人。」
女孩露出苦笑说道,他则定定地看着对方一会儿。
接下来,他才发现自己连女孩的名字都不知道。
「请……请问,你叫——你的名字是?」
「御杖代……琴音。」
女孩将手置于她的胸前并答道。
「你呢?」
「……」
「啊……不好意思。你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吧。」
「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啊?」
「话是——」
这么说没错。
这点道理,他已经许久不曾忆起。
「既然这样——我来取可以吗?」
「咦?啊,替……替我取吗?」
「嗯,可以吗?」
「……」
他仅是点头。
不好也不坏。
替自己取名字——除了在表示今后会与自己交谈外,没有其他意思。若只是人生过客,根本没必要取名字。因为有意愿长久相处下去,没名字才会觉得不方便。
所以——那是她接受他的证明。
若是如此,那么他高兴都来不及了,完全没理由拒绝。
「——晓月。」
女孩的微笑略微加深,对他这么说道。
仿佛想到了很棒的点子,在嘴里轻声咀嚼一般。
「我们是拂晓前遇到的。还有另一个意思,希望时刻能开始变得明亮起来。」
「晓……月……」
他忽地抬头——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远离山头,挂在万里无云的蓝天中。
不管是对她,还是对他,都毫无区别,早晨的沁凉阳光照射下来。
「我想.世上应该没有神,也没有佛祖。不过,心中有这样的愿望……应该不错。不用诚心祈祷.只是小小的许愿也好。」
「……」
那个时候,女孩话里真正的含意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不过……
「晓月……」
重复念着的这个名字——他能够觉得听起来跟自己很搭。



刚醒来的心情糟到极点。
如果作了恶梦,回到现实就变成是种救赎。然而倘若现实才是恶梦,就没办法得救了。睡梦中见到的情景愈是甜美,醒来后愈会觉得眼前的现实何以如此痛苦、如此丑陋。
「……」
忍住翻腾而上的反胃感,晓月深深地吐了口气,再吸一口……接着起身。
他的周围一片黑暗。
若要找些亮光,就只有从货舱壁上开的小窗洒进的些许月光罢了。那道光芒既清冷又稀薄,要想照亮整个货舱,这点光还太过微弱。
往窗外看去,松树林立的场景映入眼帘。
这里是当初——袭击九十九众前,停泊机关兽车的松林之中。
边留心追兵,绕了好几次远路后,晓月才折返这里。之后便就地野宿。
「——晓月大人?」
突然间——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晓月抬头一看……就在他身边,有个娇小的姑娘飘然出现。
在无风吹拂的机关兽车内部,她就好像待在深沉的水底、随着水流飘动一样,头发及衣摆浮起,在半空中飘荡。
对方是个美丽的姑娘。
楚楚可怜,这四个字莫非是为她而生的——美到令人做此遐想。不仅如此,她温稳的性格也清楚展现在面容上。只要她眯起眼睛微笑,任谁都会不由得报以相同笑容吧。
前提是——她还活着的话。
那头长发上生着柔顺的卷波,有如玻璃般通透,可以看见背后的舱壁。
她是没有实体的幻影。
女孩的身姿与梦中所见并无二致——然而,如今她的存在就像海市蜃楼,不过是抹梦幻泡影。
御杖代琴音。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在这的人——不对,是在这的东西,正如所述般,不过是道幽魂罢了。
「琴音……」
晓月仿若叹息般地说着。
上级机关甲胄〈红月〉——配有司掌操控的职神琴音。
说得更极端些,应该是凭附在〈红月〉这具机偶上的幽灵才对,这才是她。
「您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别管我了。跟你没关系。」
晓月语气不善地回道。
「这样啊……」
不过,琴音并没有感到不悦。
像这样的对谈已不知上演过几回了。琴音已是没有血肉之驱的幽灵,不过是过往的残像罢了,不可能明白人心奥妙,更不知道教训为何。她能学会的事只跟控制〈红月〉有关。
那是她目前的存在理由——是她的一切。
「……那家伙的情况怎样了?」
说着,晓月看向……一同待在机兽车货舱里、被人放躺在地的那名女孩。
湿衣服尽数褪去,她躺在一块垫布上,上头又盖了另一块布。身体轮廓直接透过布勾勒出来,若用有色眼光来看很能刺激情欲……然而注视着她的晓月,表情却只有冷酷可言。
晓月虽然因不经意想起往事而出手救她——但打从一开始,他就对复仇名单外的人没兴趣。不,是根本没看在眼里。
对自己的复仇行动是否有帮助,晓月只凭这点区分差别,不存在其他标准。
「脉搏及体温都很安定,应该快醒来了。」
「是吗?」
晓月定睛注视横躺在地的女孩。
看着看着——脑里再次闪过往昔记忆。

……
数具机关甲胄隔着熊熊大火前进。
村民在祝融肆虐下哀嚎、四处奔窜。
每当机关甲胄挥舞枪剑、发射权水弹时,人们就轻易弹起。手。脚。头。
有血肉的人之形体三两下遭到破坏。
异形巨人在这片血景中悠然穿梭。
拚命伸长的手划破虚空——
……

「……咕!」
晓月一拳打在地上。
光是回想,整个人就绝望、焦躁得近乎发狂。
「晓月大人……?」
就在晓月身旁,琴音的身影依旧如故。
如同往昔一般——表情充满慈爱。
然而……
「……嗯。」
这时有人发出像是喘息的短促声音。
那并非琴音的声音,转头看去,女孩已经睁开眼了。
「醒了吗?」
晓月低吟道。
大概是他敲了地板,成为把对方吵醒的契机吧。
「我——」
女孩撑起身子。
披在身上的布轻轻滑落下来,那雪白肌肤——细肩、锁骨.以及乳房,全都暴露在眼前。身材秾纤合度,温润的曲线交织出美丽胴体。
至少,单就身体来看是这样没错。
但有个地方美中不足,就是女孩的——双手。
在她那双手上,白皙肌肤仿佛遭到玷污,两道漆黑刺青以手肘为中心刺上一圈。
刺青从手腕上方开始,到接近手肘处结束——由于她身着长袖服饰,平时隐藏住无法看到,如今未着寸缕,身上的裸肌又如此洁净,惹得那刺青越发醒目。
虽然是刺青,但那却不是「画」。
而是些类似方正文字的花纹,互相串连成一面,将女孩的手围绕其中。八成不是拿来装饰用的。
「……」
女孩——一点害臊的模样都没有。
莫非是知道自己的裸体有多美,为此自豪——看样子应该不是。知道自己被脱去衣裳、在不着寸缕的情况下入睡,女孩并没有心系自身纯洁或贞操,就连裸体暴露在他人眼前也不觉羞耻。
眼前这名姑娘究竟在想些什么?
要是她醒了,或许会惨叫个一两声才对,晓月原本这么想……
「我不小心得救了——是吗?」
女孩问道,讲话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
「……什么?」
晓月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小心得救。
也就是说,她不想被救——一心求死吗?
「我本来想,这次应该……能死成。」
她的语气听起来不像在回答晓月,倒像在对自己自言自语般。
「……」
晓月突然想到某事。
这么说来,就算眼前有机关甲胄正杀得你死我活,这名女孩还是没有半点惊慌的样子。稍微乱动便会遭受波及死亡——当时的情况就是那样,她应该很清楚才是。
「——你的名字是?」
晓月索性先问名字。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
到了此时,女孩似乎才初次察觉到晓月的存在般,将视线转向他。然而,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不安与惧色。
表情只给人平缓、有气无力的感觉。
「……我叫……」
女孩缓缓地动作着,总算拉起布盖住前身——嘴里吐出字句。
「阳炎——沙雾。」



夜晚的海仿佛黑墨流动。
该处一片漆黑,些许泡沫从水中浮出,之后又破掉、消失。
要是有眼力好的人在此,或许会觉得诡异。不过……四周海面上不巧都没人。约莫半刻前,阿艺藩的人还在抢捞漂流水手及船骸,此时那群人早已自此处离去。
海浪上冒出一堆泡泡。
接着从那下方——
「……」
冲破海面,几只木箱浮了上来。
是刚才那艘沉船上的货物。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不晓得之前是用什么法子沉在水下,货物接二连三地浮起,在浪涛间漂动。
还不只这样……
「……」
紧抓着货物,有人现身了,是十名左右的男人。
乘坐在那艘船上的水手,有大半都被阿艺藩船只救起。剩下的就当溺毙,放弃搜救。如此看来,这十多人或许是拚了命才存活下来。
然而……
「全员到齐了吗?」
确定其他人都点头后,其中一人伸头露在水面上、踩着水踏泳并举起单手。
男人们打开其中一只木箱,从里头取出绳索,把货物系在一起并结成木筏状。看他们手脚飞快,可以明白这肯定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一开始就计划好的行动。
没错,船上货物原本就预计投往邻近海域。
要是随便找个港口卸货,会在清册上留下纪录。
基于这点,要想逃过幕府的法眼,违禁品不能留下纪录,得像这样运送才行。
「开始行动……」
男人们再次爬到木箱结成的筏上,乘着黑夜海流行进。
应该是为了方便游泳的关系,他们清一色仅着兜裆布。
正因如此——才能看得清楚。
有的是手背,有的是侧腹,还有大腿内侧等等。
平常穿衣服会遮住的地方都刺了青——「白」一文字。
九十九众。
晓月如此称呼的这群人,正横渡黑夜之海,朝向目的地前进。



诗织一行人的行动明显惹藩主不悦。
原先福岛正宪就对天部众成员诗织踏入藩内不甚愉快……她还插手与幕府之命「失踪事件调查」无直接关联的械斗,甚至连机关甲胄都用上了,福岛似乎对这些事不满到极点。
「听说殿下刚才大显身手。」
这里是之前双方曾经面对面而席的福岛家厅间。
正宪在那里再次接待了诗织等人,嘴里说的话带着露骨讽刺感。你擅自做了多余举动——话里有着弦外之音。
「哪里,您过奖了。」
反观诗织,她却直截了当地做出回应。
明知将军直属的天部众很受地方藩主厌恶——但她并没有退缩。诗织认为大义名分在手,事情就不至于闹僵。
「……」
正宪不悦地绷着脸。
年轻时是以骁勇善战著称的战国武将——也有人指责他是暴戾分子,如既已在德河幕府的统治下,想必他也清楚政治关系如影随形。舞刀弄枪就能解决一切的时代已经结束。
「根据当时在场的家臣禀报,听说逃掉的机关甲胄是机将——上级机关甲胄。」
「没错,此话不假。」
诗织颔首。
「幕府颁布废机令已有五年——至今似乎未见成效。甚至还有流浪机将跑到此处撒野,反过来说,对于机关甲胄数受限、严禁生产上级机关甲胄的我等而言,简直连自卫都有所疑虑了?」
「……」
诗织的表情一派认真——当下沉默不语。
正宪此话一出,可解释为对幕府政策的批判。然而,在这抓对方小辫子也没多少好处。她预先打听过福岛正宪的性格,以他的个性来看,纯粹只是气过头、不分青红皂白地宣泄不满——可以解释成单纯的失言。
而似乎看透诗织的内心想法……
「事到如今,我等并无意忤逆江渡表(注:发想自日本的江户表。是过去地方对江户〔权力中心〕的称呼)——」
追加进言的并非正宪本人,而是随侍在侧的福岛家家老。
长尾和胜——这名武士年近七十,已是位老者,发髯斑白,脸上刻着许多皱纹。跟当家主子正宪成对比,看上去是个和谭可亲的老人家。
「但幕府是否对些小事操之过急呢?当今朝野仍有许多人蠢蠢欲动,要想将德河治世导向太平,武力依然不可或缺……」
「不瞒您说,非法制造机关甲胄的歹人一直是前仆后继。」
诗织继续回道:
「生产机关甲胄受到明令禁止,得让全国上下的人都明白这点才行。为了成功实践,绝不能纵容例外发生。」
「倘若真有此意,我等身为正规武士,军备却不敌野武士之流,岂非流于空谈。」
正宪反出言将她一军。
「……」
诗织辞穷。
他说得没错。除此之外,目前这种情况——在变革期间,直到新制度稳定前「多少会有纷争」,幕府也早就料想到了。
只要无法让机关甲胄同时、悉数从世上消失,就一定会出现私下偷偷使用之人。此外老实说,由于废弃了机关甲胄,有的人便因此遭那些歹人欺负、无力还手。
以他们的角度来看,虽然事情都在预料之中,却不能弃之不顾——以诗织的立场来说也无法叫他们放弃。
「无论如何——针对那具机关甲胄,并没有证据指出它和失踪事件有关吧?既然如此,藩内发生了这么件纠纷,理当由我等全权处理才是。」
和胜这番话就像在下结论。
没错。诗织虽然受命调查失踪事件,但反过来说,她身上就只有其相关权限。再怎么说,针对一般的械斗问题,是该归藩主正宪及其家臣们来管辖。
「不过——」
「还是说,您认为我藩壮士无法压制那具黑色机关甲胄?」
话问到这,正宪双眼微眯。
「不,我并无此意……」
对手可是上级机关甲胄。
若拿出一般的机关甲胄对付,恐怕派五具也不是对手——不,事实上已经确定不敌了——话虽如此,若在这口出此言,听起来就会像阿艺国上下并无确实压制机关甲胄的战力。
到头来,一旦承认这点,就等同跟幕府的废机令唱反调。
以诗织的立场来说,无论赞同与否她都实在难以脱口。
「朽叶殿下受幕府之命调查失踪事件。其余的械斗事件与我藩施政有关,已超出朽叶殿下的权限。」
正宪再次如此说道。
「您说得是。」
诗织也只能同意了。
「关于机将的事,就交由贵藩处置吧。不过,目前并无证据指出它与此次失踪事件无关。若找着任何蛛丝马迹,还望通知我等。」
「我藩定不疏漏。」
正宪还来不及接话——和胜就先这么回答了。
「劳您费心。」
诗织先是深深一鞠躬——接着,她又立即问道:
「还有一事相问,其他乘船者——水手们情况如何?」
「……为何会被卷进机关兵械斗事件,他们也不明所以。」
正宪懊恼地说着。
「水手们似乎是另外招来的,半数随船沉入海中、下落不明,其他生还者亦不清楚货物内容。或许在那下落不明的半数人里,有人知晓事情原委也说不定。」
「……原来如此……」
上级机关甲胄冒出了两具,并都与此事件相关。
不仅如此,双方都逃之夭夭了,背景来路仍不明了。
诗织认为,若将这件事情放置不管,未免太过危险。然而,诚如对方所叮嘱,诗织并没有权力大摇大摆地介入此事。
「贵藩若就该事得出些眉目,还望——」
「方才已应允了。」
对于仍不肯罢休的诗织,正宪厌烦地如此答道。



使用蒸馏器能自海水提炼纯水——再拿它来还原干饭。
除此之外,还有用来补充营养的携带粮食,如药丸甚至是鱼干等。有这些东西,在旅途中用餐就算很丰盛了。晓月时常在野地露宿,碗、筷子这类简便餐具亦额外备有一组。
不过……
「……」
那名叫沙雾的女孩,面对搁在眼前的碗也好、筷子也好,都没有伸手的迹象。
她穿的衣服还未干——拿来覆身的,就只有晓月给的布一枚。可以解读成她是因为害臊才迟迟未动,但想想刚才清醒时的样子,或许现在的她只是没有食欲罢了。
「你肚子不饿吗?」
晓月态度淡然地吃着饭,出言朝女孩问道。
「还是说,你吃惯美食,吃不下这种粗茶淡饭?」
「……」
沙雾依旧无言。
她一双眼呆呆地望着碗筷……然而眼里焦距明显没有落在该处。看那样子令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
然而——女孩的表情感觉有些……灰暗。
「……那个是……」
沙雾突然出声。
她看向一旁——在机兽车的货舱里,有尊钢铁巨人低着头倒卧。
「机关将吗?」
「……没错。」
晓月也不隐瞒,开口承认道。
「你是……幕府的武士吗?」
有一瞬间,沙雾踌躇了一会儿,接着才提问。
「不是。」
晓月没停下吃饭动作,想都不想就回答了。
「那废机令呢……?」
「关我何事。这是我的东西,要丢还是要怎样都随我。」
「……」
在一瞬之间,沙雾不可思议地眨着眼,呆望着晓月。
脸上依旧没有恐惧或轻蔑之色。
只不过——表情很灰暗。
「别管那些了。我有事要问你。」
哓月将碗筷放到一旁,开始说:
「本来想等你吃完再问,你若不想吃,我也不强求。虽然我认为,吃了饭才能撑住。」
「……『撑住』?」
沙雾愣愣地重复那句话。
晓月笔直盯住那张表情暧昧的脸,接着开口道:
「你最好乖乖回答,敢不答——我就让你吃点苦头。」
「……」
沙雾的表情依旧暧昧,只是回望着晓月。
面对晓月出声恫吓,沙雾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惧怕。该不会认为他这番恐吓只是说说罢了?或者,她根本无法正确理解晓月的话里含意,智虑不足呢?既然都知道废机令的事了,对事物道理应当不会懵懂才对——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名女孩都相当奇妙。
「你是什么人?跟船上那伙人是何关系?」
晓月口中的船是指运输船。上头只载水手跟货物,并无类似乘客的人——至少,看在晓月眼里是这样。在这群人中,出现一位不可能搬运货物、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就算不想看还是很显眼。
「……」
沙雾依然没有回答。
「你跟九十九众是什么关系?」
晓月声音及语气透着些许不耐,再次继续问道。
「那艘船是由九十九众护航,绝对没错。你究竟——」
「不清楚。」
沙雾如此答道——说她打断晓月的话并不完全贴切,她答话的样子,给人只是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感觉。
「……」
晓月脸上表情变得凶险起来。
「不老实回答,小心我给你苦头吃,刚才已经警告过你了。」
他腾起腰柱朝沙雾探身过去,嘴里如此威胁。
「你要——拷问我吗?」
但沙雾依旧面无惧色,甚至让人怀疑她是否不太清楚话中含意,回问的语气相当冷静。
「还是玷污你会比较好?现在连剥衣服的工夫都省了。」
晓月颔首之余,将手伸向盖在她身上的布。
「……」
即便如此,沙雾还是无所畏惧。
只不过——
「行不通的。」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厌倦感,并摇摇头。
下一刹那——
「——!」
就在晓月眼前,沙雾左右身侧的空间出现了歪曲。
有如风景画的一部分被压烂般,颜色及形状纷纷扭曲起来——某种外来物注进该处。
白与苍。黑与红。
各自混合两种颜色,在空间里勾勒出具体的轮廓。
眼前现象瞬间成形,化身为两头兽类。
酷似肉食野兽,头部呈现倒三角状、细长尖瘦。
不只这些,尾部还长出——两条长尾巴。
整体看来姿态细瘦,外型有如稻荷神……也就是与狐狸神似。
只不过,野兽的白毛皮上绘有苍蓝纹样,红毛皮上绘有黑色纹样,两种毛色都非真实的狐狸所有。
除此之外,它们身上还有烟雾缓缓缭绕,或带着火炎.宛如天女披着羽衣,缠附在它们身上。那些炎雾并没有消失,又不如实体般固定,而是在它们身侧轻轻飘动。
「这是——」
晓月着实感到惊讶,睁大双眼。
似乎不把天地法则放在眼里,以轻盈飘渺的姿态踩踏空气,异形之兽飘舞着。它们的身躯呈现半透明状,看起来就像幻影或海市蜃楼。
「护法兽!」
如此高声叫喊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在晓月背后的琴音。
似乎对她的声音起反应,一阵轧叽声响起,机关甲胄〈红月〉的身躯略为一动。然而,晓月并没有转头看向琴音,他出声叫道:
「退下!」
「但,晓月大人——」
「别让〈红月〉动!太显眼了!」
所谓上级机关兵,只要机士待在身旁,就算没有乘坐,某种程度上还是能靠职神的操控做出行动。不过那种状况下,导术结界只能展开至最低限度,因此机身动作不甚流畅,驱动声并会扰乱平静。
「快逃。」
如此开口的——是沙雾。
她的表情稍稍产生变化——虽不太明显,但沙雾说那句话时,表情透露出害怕的神色。
「只要你们真心想逃,它们就不会追上去。」
这是名为护法兽的幻影兽,两者围绕在她的身周,睁着半透明的眼看向晓月。只要自己稍加蠢动,它们肯定会在瞬间亮出利牙,并朝这里扑过来吧——有股肃杀之气,是从兽身上发出的。
不过——
「……」
晓月以脚尖勾起平放在脚边的刀,将它踢起。
刀转半圈,刀柄落入晓月的右手掌中。他以左手握住刀鞘并抽刀,再以单手运刀、刀尖直指沙雾——不,是指向腾浮在她周围的两头护法兽。
「我明明……要你逃的。」
沙雾苦涩地说着。
反观之——
「——天之理、地之理间犹存一线,我以人之理导引因果。」
晓月眯起眼睛,嘴里低吟这句话——不,他在咏唱。
咏唱术言。以独特韵律编织的奇迹之诗。
「……!」
虽然只有些许,但沙雾确实睁大了双眼。
那是用来运使导术之物,想必她也注意到了此事。
与此同时,针对晓月的举动,护法兽们似乎判定那是敌对行为——它们露出利牙,动作近乎同步地自左右袭来。两只兽都瞄准了晓月的咽喉。对兽而言,一咬那就能制止猎物,是要害中的要害。
不过……
「速从我意现身,权刃!」
激声咏唱之余,晓月举刀挥出横向斩击。
机兽车内原本就很狭窄,刀轨应该受到了极端限制……不过只要事先预测护法兽的目标,迎击对方便不是什么难事。晓月的一击,刀轨与两头护法兽贴得极近,从旁斩飞它们的头颅。
没有哀嚎。
只是「砰!」的一声,随着某种炸裂声响起,护法兽就此消灭。
然而……
「——果然没那么简单。」
晓月重新架刀并说道。
护法兽当然并非生物。正因如此,无论斩杀或令其消失,都不会造成真正的死伤。
反过来说——杀不死它们。
于晓月的左右两侧,空间再度扭曲。
白与苍。黑与红。
两只拟态狐一度消失,如今再次成形。
「晓月大人,护法兽的导术会对杀气及恶意起反应。」
琴音自晓月背后出言告知。
「应该说,让护法兽『苏醒』的正是晓月大人。」
「……被动导术吗?」
晓月喃喃说着——收刀入鞘。
然而单靠这番举动,真能将己身杀气彻底消除吗?眼看护法兽又再次袭向晓月。
面对攻击,晓月文风不动。
他目不转睛盯着笔直迫近的护法兽。紧接着——
「……!」
当它们的牙与爪快要碰到晓月的那瞬间,由导术制出的怪物却在半空中烟消云散。如幻影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剩一点痕迹。
只不过,爪子似乎还是逼到毫厘之差之处……晓月一直将钵金缠绕在额际,而那布条产生松动,接着就化为碎片垂下,朝地面坠去。
「……原来如此。」
晓月将回鞘的刀插入腰际,以左手按住额头。
但……
「……你是……鬼?」
另一侧传来沙雾吃惊的呢喃声。
看样子——有那么一瞬间,晓月原本用钵金藏着、如今正用左手盖住的东西,被沙雾撞见了。
也就是说——
「……」
晓月的额头裸露在外,从浏海间长了两个跟指尖差不多粗的突起物。
与肿块或另外加装上去的东西有所出入。它们非常整齐——就好像仔细量过再装上去一样,左右均等,晓月眉毛上方长着一模一样的东西。
人们常称之为「角」,是种特殊的导术器官。
「果然是导术回路吗?那个刺青。」
对自己的事毫不在意——就连对「鬼」这个字都好像没听到一样,晓月用右手指向沙雾手腕附近。
「原来如此。一般人根本伤不了你,你早就知道了。」
护法兽。
被动导术的一种。
必须提防暗杀或偷袭,身分高贵之人——尤其是自身没有战斗能力的女人或小孩,这些人常为施术对象。它会对接近主体的杀气或恶意起反应,就算身为术之「芯」的本人没意识到,仍会自动启动,将敌对者排除。
「我……」
「还是说,你打算先让我掉以轻心,再让护法兽咬死我吗?」
「……没有。」
语气依旧感受不到热度,沙雾这么答道。
似乎不打算奋力辩解。就算遭人误会,她也不以为意——不觉得生气,怎样都无所谓,或许她这么想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看样子拷问行不通。」
晓月说得很不悦。
护法兽,那样东西会因他的导术剑法「溃散」。不过,护法兽马上就会再生,并反覆袭击过来。姑且不论在这种状态下与护法兽为敌,然而要拷问沙雾,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晓月脑中甚至闪过或许可以事先切断沙雾那双刺有术式回路的手的念头……若要如此,还是得先有伤害沙雾的心理准备。
「……总之……」
沙雾摇摇头。
「我没骗你,我不知道你说的『九十九众』是什么。真的是……这样。」
「……是吗?」
晓月口里吐出简短的叹息,再次坐了下去——接着大口大口扒起剩下的饭食。
手里动作没停,他就这样靠向货舱内壁。
「太好了,晓月大人。」
琴音探视晓月的侧脸,接着这么开口说道。
「那是……」
「职神。这玩意没有护法兽稀罕吧。」
晓月不耐地回答。
接着,他转向琴音并质问她:
「话说——你那句话什么意思?太好了?好什么?」
「好在不用拷问就解决了。」
琴音说话时笑得天真无邪。
「你瞎扯些什么?」
「晓月大人很温柔,其实不打算拷问对方吧?」
「……」
晓月转眼朝琴音一瞥,并回道:
「说话别一副很懂的样子。必要的话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拷问也好、凌辱也好,没什么好犹豫的。是因为护法兽太麻烦了,我才要改用其他方法。」
「……是。我说话太不知分寸了。」
琴音答话时稍稍垂下眼阵。
「对不起。」
「别说了,你给我闭嘴待着。」
晓月如此说道,视线再次回到沙雾身上。
「……话虽如此,你还是搭过那条船。」
这项事实不容否认。
接着——
「除非,你是客人。那艘船可是九十九众安排的,不相干的人不可能偶然搭上那条船。肯定是客人或另有他谋。」
「……那是……」
「猜对猜错都好,我绝对要逼你吐出所有情报。方法之后再想。」
晓月以冷酷的语气宣告。



黑夜海浪缓缓浸湿沙滩。
约莫二十只巨大木箱,有如漂流物似地排在岸边。
想当然尔,那些东西并非偶然漂至这片沙滩。其证据,便是那些箱子皆以粗草绳系在一块儿,旁边还有几名穿着兜裆布的水手。那些人把木箱系成筏状,之后才抵达此处。
不仅如此,像在证明这点似地,此刻——
沙滩上……出现巨大的人影。
是机关甲胄,还有三具。
「喔,这边。」
「辛苦了——」
此番话语,出于水手与机关甲胄机士的相互交谈。
他们应该已经预先讲好流程了,机关甲胄毫不犹豫地走近木箱,拉起绑在上头的绳子,将其完全拖出水面上。当水手们解开绳索后,机关甲胄左右手各抱一只木箱,不发一语地运起这些东西来。
就在沙滩附近,将这一切包围住似的,三方各有崖面相逼……其中一面开着相当大的洞口。机关甲胄要前往的地方,似乎是洞穴内部。
「……」
有个男人自崖上俯瞰着这一切。
他正值壮年——外表看来已过四十。
男人身上穿着以白色为基调的衣装,腰间插着两把刀,但打扮又给人山伏(注:在山中徒步苦行的修行者)或修行者的感觉。
面容严厉之余却也仪表堂堂,发型是将长发束在脑后,但他丝毫没有半点纤细软弱的气质……是名给人魁梧印象的挺拔男子。
在他的腰际,有张藉绳系吊的面具正摆荡晃动。
晓月以望远镜窥见船只上载有的九十九众——想必正是看到这个男人吧。
并且,在他背后,有如男人的影子般,与〈红月〉交战的白色机关甲胄正立于该处,综上几点,可以断言驾驶它的机士就是这个男人没错。
「——带刀大人。」
突然有人自一旁出声唤他。
名唤带刀的挺拔男子扭头看去——自幽暗深处,一名身着灰色作务衣(注:禅宗寺院里的僧侣作业服)的男人正孤身走向他。身材虽小却有着宽肩……若要说哪些特色一看便知,就只有该项。身著作务衣的男人以覆面布遮住脸孔。
「听说您遭遇机关甲胄袭击。」
「喔。」
声音听起来沙哑、低沉,带刀朝他应道:
「那件事,有些地方挺让人在意。」
「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身著作务衣的男人不解。
带刀再次俯瞰岸边作业——但他似乎想到什么,眯起眼睛说道:
「关于那具来袭的机体,该说是动作方面,细部的机体惯性与我的〈冰影〉有几分相似。」
「喔?」
「搞不好,那是御杖代机匠经手的产物。」
带刀一张薄唇扯出不羁的笑容。
那抹笑并非对出乎意料的事态感到无措——反倒认为如此亦不失乐趣,颇有闲情逸致玩味后续发展。
不过……
「——竟有这回事。」
身著作务衣的男子呈吃惊状,身体微微向后仰去。
「万一它和〈冰影〉是相同机系出身,很有可能有用上那名背叛者带走的『曰绯色金』(注:又称绯绯色金或火广金,为日本上古传说中的合金)。」
「是有可能。」
带刀冷静地颔首。
「不过……」
「当然,御杖代村落的居民确实已全数歼灭,以〈冰影〉为首,他们打造的机体更已尽数夺走——这事应该已经成了。莫非有漏网之鱼不成?」
「您是指还有第十三具吗?」
「……」
带刀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这会儿,他只露出一抹无声笑容——
「第十三具。倘若存在属实,非入手不可——这事暂且搁着。眼下已经不得闲了,还有麻烦人物参进来搅和呐。」
「确实头疼。若我方腾不出人手来……」
身著作务衣的男子叹了口气。
男人们的视线汇向一方——机关甲胄正将最后一箱货物运至洞窟内。



「——忘恩负义的东西!」
女人表情扭曲地叫道。
她手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年轻人胸口虚弱地上下起伏,看样子尚存一息——但可以知道已濒临死亡。喉管遭外力深深撕咬、刨开,大概连半刻都撑不过了。
不仅如此,女人脚边还有一人,是个中年男子。
他的喉咙也受了伤——不过这男人已经死了。眼睛失去光泽,只是虚无地映着傍晚的薄暮之色。
「竟敢如此,竟敢如此!」
女人的凄厉嗓音充满怨恨,重复着那句怒骂。
「我……我刚才……」
什么也没做。
倒是——
「不知感恩的东西!是谁把你养到这么大,又是谁供你吃穿的——」
以前曾唤她为「母亲」之人——如今,那女人正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瞪视自己,并持续口无遮拦地指责道。
「像你这种人,你这种人,早就不是什么贵族了,你什么都不是!」
「我……!」
「以你现在的身分,不过是个孤儿罢了!如何再兴家业——凭什么——」
「义母大人——」
就算这么做是为了瞒过他人,是种虚伪的关系。
对于稚嫩的孩子而言,那仍是唯一赖以依靠的对象……
「给我滚出去!你这瘟神!」
此话一出,小石子跟着飞来。
沙雾她——摇摇晃晃地后退,就着衣襟凌乱的身姿,将住了好几年的「家」抛在背后,举步迈出。



就算她想挥去这段记忆,还是忘不了。
明明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不,或许是因为两年光阴还太过短暂吧。
「……」
沙雾待在一片幽暗的机兽车里,无意间,她卷起袖子凝视起自己的手腕。
以白皙的肌肤为底,护法兽刺青漆黑地刻在手上。
她找不到人依靠、无处可去,虽然过着漂泊的生活,能活到现在,全都拜护法兽之赐。那是种被动导术,当有人意图加害、杀害沙雾时就会有所反应,与沙雾本身意志无关,会自行发动。接着沙雾就会受到保护。
就连沙雾要对自己痛下杀手时也一样——全无例外。
想割喉的话,刀会被咬断,投水自尽又会被拉出。护法兽不问是非,一心守护沙雾——守护沙雾的命,就算是出自她本人的行为也不遗漏。
而这种反应……对沙雾来说,无疑是种诅咒。
连自身生死都不能自由决定。
她正处在这种状态下。
「……为什么……」
为什么会被施上这种东西呢?
不,她很清楚。虽然清楚,却不免自问。
手上的刺青——若直接在阳光底下观看,导术回路呈现黑色,在黑暗里则像散发着朦胧磷光。
「……啊。」
突然间,肚子叫了起来。
「……不管我怎么想,肚子都会为了活下去,擅自感到饥饿呢……」
关于这点,又是件了然于心的事。
试着让自己饿死,就连沙雾也没有这种气魄。
转眼一看——刚才端来的饭食依旧分毫未动地搁在原地。再看看把沙雾带来这里的青年,他正背对此处、靠在墙边休息。
印象中,他的名字好像叫晓月。
两人的距离伸手可及……从他身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沙雾拿起碗筷,小口小口地用起冷饭来。
当她这么做时——
「要帮你加热吗?」
突然有人在耳边轻声问道,令沙雾不由得绷紧身子。
自早晨睁眼开始,到晚上阖眼而眠——不,就连作梦都抑郁不已、了无生气,惧怕死亡的寻常感性亦已消弭……话虽如此,被人出其不意地叫唤,沙雾还是会感到惊讶。
「……」
她重诉将头转向一旁。
那里有着——身穿蓝色装束的年轻女子,仿佛待在水底一般.袖子、衬绳,还有她的头发,这些全都缓缓飘荡并浮在半空中。
「……职……神……」
「是的。」
女孩露出令人无法将她跟幽灵划上等号的开朗笑容,颔首应允。
「对了……那是上级机关甲胄……机关将对吧……」.
「是的。我身任机将〈红月〉的职神,名唤琴音。」
「……我叫……」
「您是阳炎沙雾大人。」
琴音回答的语气像在朗诵。
刚才晓月有问过,她只答了自己的名字。这位职神想必都有听到吧。
「沙雾大人,您是否为某地权贵的武家闺秀呢?」
琴音悄悄接过沙雾手中的碗,将它运往置于机兽车末边的小型灯火处。方形座灯由金属及玻璃制成,她应该是想将碗搁上去,藉此温热饭食。
与护法兽能断人咽喉相同道理,职神也一样,只要有意愿,就能碰触物体,但仅限于导术结界范围内——换句话说,身旁要有机士才能办到。
「……为什么?」
沙雾低吟着问道。
她的衣服搭有薄绿及红彩,为一身华丽鲜艳的衣裳——若今日还是多数人被迫趋于贫穷的战国时代,这身打扮非显即贵,但时至今曰,已有愈来愈多庶民穿得起这身衣装。
已经不能单凭外表来判断身分了。
「为何你会说我——出身武家?」
「看您身上特地施了罕见的护法兽守护,所以我猜想您是否血统高贵。且您似乎也懂得职神及机关甲胄方面的知识。」
「我不是……权贵子女。」
虽然不明显——但沙雾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
「不是什么……闺秀。」
「真是如此吗?」
琴音说起话来并没有刻意追问的意思——她面露微笑。
「那你们……又是什么人?反倒是你们,更像德河武家出身不是吗……?」
随着废机令颁行,要想制造新的机关甲胄,若非幕府直属武士身分,根本不在准许之列。更不用说上级机关甲胄了,原本就数量稀少——余存甚至不到百具。不仅如此,多数都被德河幕府囊括了才是。
不过——
「想必您也看到了吧?」
「看到什么?」
「晓月大人的额头。」
沙雾陷入沉默。
确实——她看到了。
钵金下藏着晓月的「角」……虽然与御伽草子(注:日本古典文学,内容多为民间传说)、怪谈里出现的鬼角有所差别,但那确实不假,不是寻常人类会有的东西。
「认真而言,鬼是不可能仕官的。」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鬼——」
鬼。人们如此称呼那些异能者。
没有称之为父母的因,凭空诞生之果—鬼之身即为「芯」,容易扭曲因果流动,并且鬼对会干涉因果循环的导术之适性比普通人高上许多。
然而——
「绝大部分的情况下,鬼很受人忌讳……」
琴音微露苦笑地说道。
「参照武家诸法,不单禁驶机关甲胄,连刀都不许佩戴。」
「……」
又一次,沙雾看向沉睡中的晓月背影。
她接过琴音递来的碗,嘴里发出微微叹息。
「鬼也一样——遭到世人厌恶呢。」
「因为……毕竟是鬼。」
琴音颔首道。
接着她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又补上这句话:
「虽然也有人毫不在意,肯接受鬼,作风特异独行。」
「……我曾经听说过,鬼对导术特别拿手。」
「是的.诚如您所见。虽然晓月大人的身手还未登峰造极——」
确实,藉着并用导术的剑法,晓月方才一度灭破护法兽。
「因为是鬼……就算被护法兽袭击也不会丧命吗?」
「关于这点,或许是有可能……?」
琴音偏过头去。
或许琴音正觉得疑惑沙雾究竟想说什么。
不过——
「……多谢招待。」
沙雾说着把碗放下。
到最后,她吃得一点不剩。自己的肚子根本无视主人心情,真是令人郁闷。眼见她这副模样——
「看您吃得干干净净真令人开心。」
琴音朝她如此说道。
「……?」
准备食物的是晓月。沙雾一直在旁边看,所以她很清楚。
因此,琴音的话语——并非是在说这餐饭做得有价值的意思。
「一命,得以传承至另一命。」
琴音语毕便指向……鱼干。它的肉被仔细挑走,现下只剩头与骨。确实,鱼干曾经是有生命之物。
「得以传承……」
「是的。」
琴音颔首道,表情并无半点晦暗。
然而,那句话——并非出自其他人,而是出于死者之口,就连沙雾也察觉到这话有多么沉重。
上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本是活生生的人。
以活人做为牺牲,不,将之当成活祭品,上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方能诞生。倘若琴音之姿与丧命时无异,她或许是在不曾为人母的情况下,以那具身子——不,身体也好,心灵也好,甚至是灵魂,全都献给这具机关甲胄了。
「……」
沙雾重新审视琴音,并看向晓月的背影。
他人的状况、背景与自己无关——在毫无余力的情况下,沙雾一直如此认为,直到这时,她初次开始想知道这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名男子乘着夜色奔走。
有些被枯叶遮住的岩块,或横生的树根等等——在森林里必须时时注意脚步,快跑甚至容易发生危险。不过,他们却不以为意,使尽全力蹬踩地面。事先安排用来逃走的路线早已确认过数回。虽不至于熟到闭着眼睛也能跑的程度,但也不至于三两下就绊倒,摔个凄惨。
「快点,快!」
「我知道!」
虽然短了些,但看两人腰际都挂着刀,想必皆为武士身分。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衣服有些走样,看起来跟农民穿着没什么差别。观察他们的穿着,便可窥知其生活有多邋遢……讲难听点,就是有失体统。
身分明显是浪人——两人看上去皆是如此。
「哈哈,我俩终于开始走运啦!」
其中一名浪人露出有点牵强的笑容。
「只要把『那样东西』呈给福岛家,奖赏就手到擒来!」
会有这种反应,或许是想强颜欢笑,藉以化解恐惧与焦躁。
笑容里似乎找不着退路。这是想用尽心力粉饰太平,旁人也看得出来——另一名浪人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气氛里有股说不出的沉重,就这么压在两人身上。
「哎呀,若是周旋得当或许还能谋个一官半职!」
「当官吗?」
「当然了!也不用再接这种乱破勾当!能活得光明磊落,不再提心吊胆,堂堂正正取回武士资格!」
「哈……哈哈!我们长年在外奔波,这下终于能告别浪人生活了!」
两人乘着夜色,在森林里奔走。
两人身处的立场明明该力求隐密行动才是。本来,他们就连呼口气都要小心谨慎,这点他们再清楚不过——然而,两人却拉大嗓门呼来唤去,可见心里有多不安。
终于……
「呼……呼……」
浪人们气喘呼呼,他们到达森林深处,亦即目的地。
那里布了块网,上头盖满树枝及枯叶,隐藏手法令人无法一视觉察,有两具机关甲胄就跪在那。
男人们手脚飞快地剥去那层伪装。
两具都出自战国时代——还是于末期大量生产的机关甲胄。与俗称的机关将相比,整体外型较为笨重,当时的首要目的是冲产量,打造时在细部省略了功夫,光凭目测也能得知此差异。
不仅如此,机体上随处可见显眼脏污及锈蚀,两具机关甲胄似乎疏于维修。说得更确切点,两机肩部都有相同刮痕——错了,那是某样东西斑驳的痕迹。若是有参加过只原合战,或许会发现痕迹正为败逃西军的旗标。
那是场一分天下之大战……想当然尔,战后出现大批战败残兵。
即便战争结束,过了十年、二十年.他们依旧没有固定主子,以流浪武士的身分四处彷徨打转。
关于这两个人,基本上还算正派,至少还想谋个一官半职。若沦为不入流的鼠辈,可能干起宵小之类的勾当,四处作乱,然后总有一日便会遭幕府派遣的部队制裁。
总之……
两人钻进各自的机关甲胄里,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刀,将之插入操机盘内。接着又操纵手动循环器,让权水在机体内部循环起来。
过没多久,机体便「暖机」完成。
就等这一刻——浪人们握住操机盘上的短刀,将之推往更深处。
一推完,钢铁巨人立即震动了下。
一次,两次。接着——
持续不断、绵延不绝,有如心脏在跳动般。
巨躯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由于机士搭乘,再加上权水循环,它得以复活,并展开预设强度的导术结界。
「——启动完毕。」
「我也弄好了!」
手从循环器的操纵杆上离开,就着敞开装甲的缝隙.浪人们彼此吆喝。
「不过还是得注意,别发出太大的声音,会被发现的。」
「哈——只要搭上这玩意,没人阻止得了我俩!」
一搭上机关甲胄,两人就强过肉身武士。
获得压倒性力量、坚固的装甲,视野高度也变了,能居高临下俯瞰世人,这种感觉——甚至会让搭乘者误以为自己是神。
这两名浪人也不例外,纷纷沉醉在机关甲胄的威力下。
「出发吧……!」
浪人们驾驶机关甲胄,慢慢在森林里移动起来。
他们不用跑的,要是动得太激烈,装甲就会发出喀铿喀铿的声音。与上级机关甲胄不同,在大量生产的情况下,战国未期的机关甲胄零件「密合度」不够,原本就不太适合进行隐密行动。虽说坐上机关甲胄会让人产生优越感,但举止必须尽量保持低调,他俩似乎尚未丢失这份冷静。
话虽如此……
「好——」
两人穿过森林,穿过岩场,就在——对面那里。
一片沙滩出现在眼前。
透过装甲的窥视孔,浪人们互相使眼色,接着将权水循环量提高。
要想在水上奔驰,必须展开相应程度的导术结界才行——理所当然地,权水消耗量会为之增加。若在这种节骨眼上吝于消耗权水,导致机关甲胄连人带机下沉水底,到时就变成笑话一桩了。
确认钢铁的鼓动增幅后,浪人们打算一鼓作气冲过沙滩——
「——啊?」
时机好巧不巧。
「怎……?」
浪人们注意到一件事,他们四周突然变暗了。
今晚的月光很明亮,正因如此,光一旦被遮住,想不发现都难。
也就是说——
「什么?」
「怎……怎么可能!」
忠实反映出驾驶员的惊愕,两具机关甲胄僵在原地。
像在睥睨这般巨体,更加庞大的暗影出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片诡夜海滩,浪人们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
绝望、恐惧、慌乱,这些情感与混沌融和在一起,交杂成某种不明物。
高亢。愈来愈高亢。高到超越极限。
自浪人口中无止境迸发,尖锐骇人的那声音——已无法称为人类的声音了,而是撕心裂肺的残响。



机关甲胄堪称战场明星。
看上去威风凛凛,只消派出一架,我方士兵就会士气大振,敌方士兵就会恐惧得发抖。在人类世界的战争里,它的出现等同钢铁战神降临。按投入数量多寡,还能在瞬间扭转一面倒劣势——这就是机关甲胄。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机关甲胄都不只是单机运用而已。
精制出权水的导术师、负责调整机体的整备师,视情况,抛光机体或配合战场施以装饰的工匠也有可能伴随左右。因战斗耗损、或得依战况更换武具,统合载运这些的机关兽车——其驾驶人亦不在话下。当然,其中几项是能派予机士身兼,但通常派给学有专精的专家会比较省事,错误率也较低。
以此类推,一旦到了机关甲胄队要远征时,浩浩荡荡大队出发是常有的事。
事实上……诗织率领的第九天部队亦相同,相对于机士六名、机关甲胄六具,随行人员则超过十名,算起来共有十八人在队。
再加上还有六台机兽车,实在没办法投宿一般规格的旅店。
江羽兼有渔港及贸易港口,这个港町天天人来人往,与其他地方相比,规格较大的旅店并不少,但——还是有疑虑。
因此,诗织一行人便置身福岛宅邸旁的广场,搭好帐篷就地野营起来。
这片广场原本就是福岛宅邸的一部分——若有战事发生,可以用来聚集士兵、喊话激励士气。由于建造时就打算容纳几百名士兵,就算机关甲胄队在此处野营,还是多少有些多余空间闲置。
无论如何……
「嗯……?」
诗织歪了歪头。
她正待在其中一个营帐里头,靠座灯的光阅读书状。
此时,外头突然有人出声。
「诗织大人,恕我冒昧打扰。」
「——兵卫,查出什么了没有?」
她一双眼仍盯著书状看,开口朝对方问道。
形式上说了声「抱歉」做为客套词,兵卫掀开帐子进到里头。
兵卫是朽叶家家老之一,是名年约三十五的中年男子。生了张看上去相当顽固、有棱有角的脸庞——事实上,他正因这份严谨受到器重,自侍童时代就一路侍奉朽叶家,打诗织出生后,他更摇身一变成为她的专属家臣。
亦即自诗织出娘胎后就与兵卫一直有交情——对她而言,说是年龄有些差距的兄长也不为过。而双方对此都有共识。
因此……
「……」
诗织将和服的领口拉松,穿法浪荡不羁,看起来跟游女(注:性工作者)没两样,有那么一瞬间,兵卫皱了下眉头——但事到如今并没有多加责备。诗织原本就喜欢跟男人一较长短,在穿着上——更贴切点说,面对他人目光,她有许多表现都大剌剌的。
「没查到什么特别的。」
暂且不管那些琐事,兵卫如此回道,并摇摇头。
「这块土地代代都由毛理家治理,别说是福岛大人了,对于德河幕府方面,似乎也有许多人抱持负面印象……」
「这样。」
诗织还是盯著书状看,她点点头附和。
诗织要兵卫去向周边居民打探消息,她也早就料到会成果不彰。说到底,这不过是为了周全——为一种确认手段罢了。
「诗织大人,您在看什么?」
「失踪者的名表总览。」
这时,诗织总算从书状中抬头,将书状展示给兵卫看。
「不过,这事还真诡异。」
「您认为——事有蹊翘吗?」
「所谓的失踪,就是因为鲜少发生,才会称作『神隐』。」
诗织泛着苦笑说道。
刹那间,兵卫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情——
「您是指频率过高?」
「说得更准确点,应该是集中在某一时期才对。一年前完全没有失踪事件发生,半年前才开始有人频繁失踪,光确认到的就有将近五十人在这附近失踪。不过这只算有去奉行所(注:掌管该地司法,行政等多种工作之处)通报的数量,也许有些人只是没算到,实际上或许有更多人失踪。」
「视情况,甚至达百人以上吗?」
倘若真是如此,这件事确实不能以「失踪」总结。
从人数来看,等同一个小村落完全消失。
「还有——自上上个月开始,失踪案例就突然没了。」
「……亦即六个月前至上上月,共四个月,失踪事件全集中在这段时间内发生吗?」
「是啊。也就是说,只有那段时间缺人。」
诗织环起双手说道。
平常总是用布捆得很紧的那对丰满胸脯,现下似乎在刻意夸示自身存在般,被挤了上来。兵卫简短地咳了声并移开目光,接着说道:
「会不会被抓去做什么工作了?记得先前曾在某个藩属发生过,藩主瞒着幕府开挖银山的案例。」
「是有那个可能,但若真是如此,抓的人应该会偏向年轻男性才对。就我在名表上看到的,失踪人口遍及男女老幼。」
「这么说来,莫非是南蛮的奴隶商人所为?」
「有可能。」
诗织颔首。
「丰聪公在世时曾禁止奴隶买卖,当时似乎以年轻女子为主。」
为了从事奴隶买卖,因而踏上日本这块土地的南蛮商人不在少数。然而早在幕府成立前,于丰聪秀吉治下,奴隶买卖就为官方禁止。关于这项规定,德河掌权后依旧继续沿用。
因此,南蛮来的奴隶商人就改为暗中掳人……但反推回去,一旦被官差发现,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事的,他们比其他人更清楚这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掳走大量百姓,肯定坏事,奴隶商人应该没有那么蠢。
「真是令人不解。到底是为什么?」
「或许是基于某种理由,打算收山,才在最后做大的?」
「就算是这样好了,消失的人不限年轻姑娘,理由上实在说不通。」
「说得也是。年轻人姑且不谈,连老人家都不放过,把这些不怎么好利用的人抓去当奴隶未免没什么道理……」
既不是抓去做苦工,又不是抓去赏玩。若都派不上用场,根本不需要特意冒险掳人吧。那么——
「唔嗯……」
兵卫皱着脸沉吟。
瞧了眼他的样子——诗织露出和缓的笑容说道:
「……说真的,我一开始并不打算认真处理。事态演变成这样,多少令人有点兴趣了。」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29 07:33 编辑


第三章 失控的巨兵


言曰当然何其傲慢
凡俗一词何等凄惨
人生而不同
人生而不等
世间或有难以安生者
无情中庸讥其为异端
若奉多数以正义
则正义不过威力暴力又一畸貌




受梦所魇,这事再平常不过。
被自己的呻吟声吵醒,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一睁开眼,有着琴音样貌的职神就面露担忧,直探头盯着自己瞧——此番情景更一再上演。
不过——
「……」
晓月再次眨了眨眼,眉宇跟着拢起。
这是由于盯着他的脸看的,是两个人。
琴音——以及沙雾。
沙雾并不像琴音,她没有探身过来,只是微微侧着头,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表情依然倦怠、读不出情绪——不像在替晓月担心的样子。晓月为恶梦呓语,她纯粹对这事感兴趣,应该只是如此罢了。
「晓月大人,您怎么了?」
琴音朝他询问道。
「您似乎在作恶梦。」
「梦到平常那些。」
「是什么样的梦?」
「就平常那些。」
这番对话也是常有的事——半是仪式,不,半似客套关心。
职神并不知道教训是什么意思。不论好坏,职神一举一动都是临摹故人的残像罢了,人格上并不会有所成长,外貌也不会产生变化。
正因如此,才令人感到哀伤。
与生前无异的身姿原封不动呈现在眼前,但她是已故之人——职神的时间停止流逝,这点重复再重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
「……你看什么。」
晓月朝沙雾开口。
沙雾有些不可思议地眨着眼睛,接着像是突然闪过什么念头,小声说道:
「鬼也会……受梦魇所苦呢。」
「又不是职神或幽灵之类的。」
晓月的回应带点自嘲味道。
「话说回来,跟妖怪也不一样。」
谈到御伽草子或民间传奇里的妖怪,跟晓月这种「鬼」有着根本差异。
鬼的身体也好、心灵也好,与人类并无太大不同。起码晓月本身是这么认知的。搞不好在人群里,某些人导术适性特别优秀,像要佐证这点,额头才会长出那种「东西」——这就是「鬼」。
但世人的想法并不是这样。
「鬼」之所以受人畏惧——原因主要是出在「诞生方式」。
万物皆是先有因才有果。
这是再当然不过的自然法则。
说到生命,道理也一样——先有父母才能生下子嗣。
若某样东西自一无所有的虚无中诞生,那真的是生命吗?
大家自然会如此思考。
如此这般,没有父母这项初因就诞生到世上的果——打从出生就逸脱世理,人们称之为「鬼」。晓月没有出生时的记忆,对这种说词抱持怀疑态度。但他并没有遇过其他的鬼,实在无从查证。
「我有具血肉之躯。就算因恶梦所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
「莫非你对鬼有兴趣?」
「……这……」
沙雾困惑地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见她这种表现,晓月定定地凝视了一阵子——
「……好了,接下来怎么办。」
一路上穷追不舍,终于抓到九十九众的尾巴,还跟对方交手了。
但救起沙雾时让对方给逃了——手边线索只剩她。但不管怎么问,沙雾总是支吾其词,给不出像样答案,如果动用蛮力强加逼问,又得跟护法兽闹个没完没了。
情况就只有麻烦两个字。
「总而言之,晓月大人,是否要先确保兵粮无虞。」
——琴音的表现就像灵机一闪,她朝晓月进言。
确实,为了寻找九十九众搭的船只,机兽车在这片松林已经停了十天以上,食物存粮差不多快见底了。
「这附近有个港町吧。」
印象中记得有个叫江羽的港町才对。
在阿艺藩里算规模数一数二的港都,领主的馆邸似乎也在那。
(假定那艘船要前往江羽似乎比较合理。要是他们想去其他港口,应该会选距岸更远的航路才对。)
既然如此,前往江羽的话,或许就能查出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就去那看看吧。」
晓月沉吟道。
琴音简短地答了声「遵命」——当然了,沙雾并没有反对,亦不做肯定,她只是郁着一张脸,持续凝视晓月。



江羽是座港町。
此地身兼渔港及贸易港口,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当然,不只是税收,这里迳入的金额也很庞大。热闹情况不负盛名,处处可见外来客的身影,就算混进一、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乍看还是不明显。
机关兽车也是同理。
只原之战过后,官方下令禁止打造机关甲胄新体,另一方面,机匠的技术则扩大流出,成果显现在民间各处。机关兽车——应该说机关兽正为典型代表,它们比马车或牛车更强力,能用于拖曳大型货物车,只要权水能便宜购入,使用上便比活生生的野兽更省事、省钱。于是……走陆路运输时,有愈来愈多商人采用机关兽车。
江羽町也不落人后,为了放置机关兽车,还设了专属广场。
晓月将机关兽车安置在此处,带着沙雾走入市集。
「首先……要祭祭五脏庙。」
沉月喃喃说道,步行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沙雾在他右后方半步外,跟在身边默默走着。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边走边物色餐馆——
「……我说,你是怎样。」
突然间,晓月没头没脑地问道。
「……?」
「看你也不打算逃嘛。明明有好几次机会可逃。」
晓月稍微放慢步调,走在沙雾身旁说道。
「因为……」
沙雾一瞬之间似乎在思考什么,她低下头去。
「职神……一直在看守……」
「我这话不光指睡着的那段时间。现在人那么多,你只要大声尖叫跑走,应该可以逃掉吧。」
「……」
沙雾没有回答。
八九不离十,刚才那番职神言论,大概也是另外想出的——藉口吧。
假使沙雾跟九十九众有什么关联,他打算故意放她逃走,趁她试图接触同伙时袭击……晓月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但就算他毫无防备地假睡、带沙雾去人烟众多的地方,她还是没有露出半点想逃的样子。
「太奇怪了。」
语气透着微妙的烦躁感,晓月再朝她问话:
「你到底想怎样?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就算你真的不知道九十九众,即便如此,你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搭上那艘船?身上明明就有那么强的护法兽跟着,不可能被拐走吧?」
「……」
「果然,还是打算装哑吧吗?」
晓月目光锐利地瞥向沙雾——接着抬手掀起近在一旁的餐馆门帘。



幕府的「军神」——诸如此类,确实是很威猛的称号没错。
实际上,在远离江渡或德河直辖领地处,他们反倒常被当成麻烦人物,一举一动都惹人嫌。由于战功彪炳、武艺精湛,看在他人眼中不同于一般寻常武士……一切的一切,在在表示天部众即威力象征,据说他们甚至能以一挡千,比较起来,是方便派遣的实质武力。
到了派遣地不做动静也罢,光待着就有威吓效果。
正因如此——诗织亦不作他想,身处阿艺藩,定会受藩主福岛正宪刁难,这件事她早有觉悟。
然而,一天到晚与福岛宅邸为邻还真是把人闷坏了。
特别是诗织他们这些天部众的随从,只因有所相关就受牵连、照样被人刁难,范围扩及部下、维护相关的导术师或工匠们,就算打着「这事早在预料之中」这句话要他们隐忍,大家还是难以接受。
基于上述原因——
「接下来——您打算如何应对?」
走在身旁的兵卫出声问道。
诗织及兵卫、其他还有半数的部下及工匠,全都出了福岛宅邸,来到江羽市街上。到了吃饭时间,起码想放松一下……都是诗织如此主张的缘故。不过,到底还是无法全员出动,只好用换班的方式带出随从。
「应对什么?」
「只是想舒展情绪,这种说法恐怕不妥。」
福岛宅邸的人已经说过了,会为他们准备餐点。
如果想找个理由拒绝——可得有大义名分。当然不能直接明讲「怕被下毒,一直提心吊胆」。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诗织耸耸肩。
「再跟居民重新打探一遍——我们也只剩这事可做吧。」
「昨日,属下已打探过一轮。」
「既然这样,再问一次不就得了。反正是拿来掩盖散心用的藉口。一天到晚看藩主那张臭脸,我都快窒息了。」
「诗织大人……」
兵卫愕然地说着。
但他亦并没有多加指责,兵卫早已习惯诗织这种言行模式——不,单纯只是放弃了吧。或者是针对福岛正宪,兵卫打心底也有着相同感受。
不过……
「顺便调查一下町民对藩主的评价吧。」
诗织一副突然想到什么主意的样子。
「……诗织大人?」
「要掳走几十个人,一定会造成骚动,会碰到很多麻烦。『光靠』外国奴隶贩子或手脚不干净的家伙很难办到吧。」
「听您这么说,是有几番道理。」
「如果藩主也出力相助呢?」
「……」
兵卫顿时闭口不语。
「打从一开始,福岛大人就格外处处找麻烦不是吗?」
「这话——确实不假,不过……」
如上所述,天部众在派遣地惹人嫌是常有的事。
「总之,只要没出什么事端,就那样吧。」
诗织一派轻松地说道。
「现在先找个不用怕被下毒的地方,好好吃顿饭吧。」
语毕,诗织——也不问问兵卫或其他追随在后的从者意见,着手掀开相中的餐馆门帘。



刚才在选的时候并非出自什么特殊坚持……会进到这间餐馆,纯粹是因为染着「饭」字的门帘特别醒目,就只是这样。
「……看样子选对了。」
晓月举筷挑着烤鱼说道。
江羽同时是座渔港,出的餐点多选用新鲜海产制成,还有用鱼骨煮的味噌汤等等,对常吃粗食的舌头来说是种渗透至心腑之美味。
「……」
沙雾与他面对面而席,啜饮着鱼骨汤。
看她用餐的样子,感觉很有教养——沙雾的行为举止,明显是受过某种礼仪教育才会有的。举凡筷子用法至吃料理的步骤,恐怕,她都在无意识间遵循特定礼仪。
(看样子果然是武家出身的小姐。不过……她跟九十九众是何关系?)
九十九众虽然是武力集团,团员却不是武士。
确切说来,他们的性质近似乱破——意即忍者。是个不注重外表门面及形式,完全以实力为重的集团,基于这点,他们的用词遣字乃至身上配戴的东西,都不具武家派头及样式。要说唯一的共通点,似乎只剩身上会挑地方刺「白」一文字。
(……如果无计可施,得想法子对付护法兽。)
晓月打着这样的主意。
根据昨晚所见,从护法兽现身至攻击,其间会有约略空档。
说得极端点,只要抓准空档,再以居合剑法(注:讲求一击必杀之剑术,平时处于收刀状态,随时能抽刀制敌)迅速砍断沙雾的双手,踢到一旁,护法兽就会消失。虽说她本人没有自觉,但行使护法兽导术的正是沙雾,一旦她这个「芯」消失,导术就会被迫化为乌有。
然而……
「——欢迎光临。」
餐馆主人正从里头的厨房出声音招呼新客人。
晓月不经意地转头望去——接着他眯起双眼。
入店者是人数约十名的集团。
而且,走在前头的人令人吃惊,是名年轻女子。
她身披洁白长版外衣,肩上背着极长的剑。里头穿着酷似巫女装束的衣物,袴裤是黑色的,长度很短……整体看来有种特异独行的氛围。
另一方面,言行举止还有着某种程度的严谨,并没有自甘堕落的感觉。颜色上只有黑与白虽然单调,但她的身姿却给人一种华美感。
(是倾奇者吗?可是——)
其他九人——全都是男性——看起来似乎是由女孩带头、领他们进饭馆的。不,事实上正是如此吧。
「老爹,先上一壶酒来。」
女子捏着酒瓶晃呀晃,抬脚走到里头去。
接着……
「哎呀,是天部众……」
「听说他们去了藩主大人的宅邸……?」
「这不是女人吗?是个娘儿们。」
餐馆里掀起一阵骚动,里头混着这几句台词。
「——原来如此。」
不跟对方互看,刻意将视线定在盘里的烤鱼上头,晓月说道:「那家伙,就是当时驾驶机关甲胄的天部众吗……」
「……」
沙雾再次转头看向那几名新客人。
晓月语带叹息地低声说道:
「出现麻烦人物了。真不走运……」
「……那你……」
沙雾将视线移回晓月身上说道:
「你是什么人?」
「……自己不回答.反倒问我吗?」
晓月说起话来带着挖苦语气。
瞬间,沙雾似乎被问到痛处,咬住下唇……
「你也看到了吧。我是鬼。」
晓月不屑地应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的是,你的目的是什么呢……?忤逆幕府,就为了追你说的九十九众吗……?为什么……要那么做?」
「跟你说了又能如何?」
晓月的视线依旧盯着烤鱼,接着说道:
「如果我老实回答,你会将事情全盘托出吗?」
「——这……」
还是说不出口吧。
沙雾低下头去——晓月则表情不悦地放下筷子。
由于新客到来,餐馆里掀起一阵骚动,此时终于逐渐平息……接着,晓月像在自言自语般简短言述:
「九十九众是我的仇敌。」
「仇敌……」
「这三年来,为了讨伐仇敌,我到处搜寻那些家伙。花了三年。最后终于抓到那些家伙的尾巴。」
语毕,晓月睨视沙雾。
九十九众——光吐出这个名字,晓月的心里就卷起黑暗怒火漩涡。
要为琴音报仇,不只为了她,还有那些收留四处流浪的晓月、住在隐世村落的人们。那些家伙毫无人性、单方面进行屠杀,现在还悠悠哉哉地度日……一想到这件事,晓月甚至感到想吐。
我要杀了他们。绝对要——杀光那群人。
要让他们为自己的暴行付出代价。
这是——只有这点是晓月的行动准则。
「……]
晓月手里——用力握住筷子,筷子啪叽发出悲鸣。
「把你知道的事全吐出来。说了就放你走。他们到这里有什么企图?只要弄清这点,就能更快将那群人赶尽杀绝。」
「……讨伐敌人……复仇……」
突然间——又哭又笑的表情在沙雾的姣好容貌上一闪而逝。
「就算做出那种事,死者还是不能复生,时光也无法逆流吧?」
「……」
晓月默默地凝视沙雾片刻——接着一脸反感地说道:
「你很会耍嘴皮子嘛?」
「对不起。我……」
沙雾垂下眼,嘴里发出破碎的话语:
「我……只是……」
「……」
沙雾说得很有道理。
但,假如只要嘴巴上说说道理,人跟人的是非、纷争就能了结,这个国家绝不会经历耗时百年以上的战乱。
正当两人谈到一半——
「——?」
巨响及惨叫声突然爆发。
骤变降临——那些声响不知从何而来,晓月不自觉起身。
「怎么了!」
身为天部众成员的女子也没闲着,其他客人也面露惊恐地站了起来。
声源并非发自店内,但也相距不远。
不仅如此,巨响及惨叫声未曾停歇,断断续续持续着。
「你待在这里别动!」
晓月朝沙雾丢下这句话,纵身奔出餐馆。
他眺向声源处——那里有块灰色的沙尘膨起。
紧接着……
「……机关甲胄!」
在沙尘根源、屋舍与屋舍间有具人型物……错不了,是机关甲胄。
人型兵器一面挥舞钢铁双腕,朝耸立在市町中心的防火楼(注:城镇里建得较高的了望楼,用来监视镇内有无火警)移动过去。
「发生什么事了?」
有个中年男子晚晓月一步奔出——他是随那名天部众女子,同进入餐馆的成员之一——正拦住逃窜的町民问话。
「从海岸那来了具机关兵——正在作乱!」
町民语气恐慌地答道,这话也传进晓月耳里。



机关甲胄表现出异样举止。
自江羽町一端开始破坏起——倘若这么做有理由,就没什么好奇怪了。拉回战国时代,此番光景经常上演。在攻城时,为了不让城下町的居民私下调运兵粮予守城方,攻方会先破坏一部分市町,充分吓阻——或先夺去那份余力,之后才包围城池,这都是常见的作法。不过……反观当下。
来到江羽町作乱的机关甲胄,行为举止实在诡异。
举例来说,它手上虽然提着枪……却没有正确使用。枪也是种武具,必须架在对的位置,正确使用才有意义——才能使出应有的威力,但机关甲胄却只顾着挥动持枪之手,看起来不像在「发挥」枪技。
除此之外,它才刚跑到右边而已,却在空无一物的地方转身,又跑向左边。
本以为它要就此狂踩地面,却在刹那间撞向附近民宅。
毫无意义可言——至少看在旁人眼里,它一直在做无意义的举动。
「那是……」
「确实是机关甲胄没错。」
赶赴现场的诗织也好,在她身旁蹙眉的兵卫也好,声音里都透着困惑之意。究竟,那具机关甲胄是基于何等意图胡来,完全不得而知。
「似乎是浪人诗织大人,还请您三思。」
「我知道。」
诗织烦不胜烦地伸出单手朝他挥了挥。
「我不会蠢到拿肉身去挑战机关甲胄的。是清,你回去叫真藏他们过来。」
「是——!」
跟在背后的一名部下颔首领命,朝福岛宅院所在方向跑去。
总之先下了指示——但接下来,强如诗织也只能袖手旁观。正如她刚才回答过兵卫的,虽然是中级,以肉身去挑战机关甲胄还是一点胜算也没有。虽无法断言所有人都束手无策——但能胜任者恐怕少之又少。
然而……
「又吉!又吉!」
听到一声特别高亢的惨叫后,顺着转头一看……有个女人被疑似丈夫的男人从背后架住,整个人陷入半疯狂状态。
女人看向某处,是机关甲胄身旁的长屋。长屋有部分已经遭到毁损,一些残骸滚落在机关甲胄脚边,它则出脚踩烂那些东西。看女人急得快疯了,推测她的孩子可能来不及逃出,还留在长屋里。
然而,机关甲胄的铁臂不知何时又会撞上长屋。
不,还不只这样,要是其他人随随便便靠近长屋.很有可能被机关甲胄踩烂。由于它的行径有别于一般,反而更增添危险性。
「——兵卫。」
诗织似乎突然间想做些什么,出声唤住副官。
「是?」
「接下来的事先交给你了。」
「诗织大——」
兵卫还来不及出言制止,诗织就迅速朝长屋奔去。
「万万不可,诗织大人!」
兵卫焦急万分的制止声紧跟在后——但诗织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直接冲进长屋里。



你待在这别动——话虽如此。
巨响及惨叫声此起彼落,整个町镇骚动不已,就算沙雾再怎么淡然,她还是没办法继续用餐下去。她也跟着出到店外,自远方关注失控的机关甲胄。
然而……
「——!」
沙雾大吃一惊,她转头看向某个方位。
因为在视线彼端,有个熟悉的人影掠过。
是晓月。
什么时候爬上去的……那边有几座长屋连在一块儿,他人就跑在屋顶上头。
看样子,大概是因为街道被四处逃窜的町民、事不关己的围观群众占据,他认为那样子很难行动,才出此判断吧?事实上,虽然沙雾还能出到餐馆前,但如今她也几乎没办法移动了。
不过……那位年轻的鬼究竟想做什么呢?
该不会,想用肉身去挑战机关甲胄吧。
这么做有多鲁莽,不.有多愚蠢,连沙雾都心知肚明。
虽然如此……
「……哓月……」
她自知没什么立场去评断他人,不过这名青年还真奇妙。
本以为他是个满脑子复仇思想、异常冷酷的男子——却又有着令人不解的柔情,时不时展露出善良的一面。嘴巴上说沙雾是唯一的线索,掳了她就带在身边,当有骚动发生时,又把她搁在一旁、头也不回地赶过去。
莫非,他认为沙雾已经不会逃跑了。
还是说——
沙雾稍稍歪过头去。
「……」
她一直凝望晓月的背影——也因此,沙雾完全没注意到有人挤过人群,朝她背后靠近。



迅速跑在屋顶上,在屋顶之间纵身跳跃,沿路逼近失控的机关甲胄……晓月做出了一道判断。
(那家伙八成……)
机关甲胄丢出拿在手里的枪,空着双手乱挥一阵……手原本漫无目的地运作,这时又摸上插在腰后的刀柄,顺势将它拔了出来。
不过,它的握法依旧古怪。
就像握着没有刀刃、刀背的棍棒,手拿刀的方法不对。
尽管如此,以仅有血肉之躯的人类而言,被敲中仍会皮开肉绽、粉身碎骨,威胁并没有减轻。
刀挥出一击,瞄准了身旁的防火楼。
「——!」
拔出后就一直乱挥——那把刀打中防火楼的根部后滑开,前端陷进地面。
「看样子——果然没错。」
晓月呢喃道。
说起机关甲胄的斩击,单纯只是挥动沉重刀具——并非这么简单。
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斩击都带有导术——藉着导术强化威力,因此能一击劈岩,更能斩断钢铁,有时就连火、风都斩得了。
除此之外——
(导术说穿了就是「强制驾驭因果」……)
晓月在脑海里复述这些并一一确认。
(就算是超乎常理的事物,只要以导术结界强加干涉,还是能将之扭转为现实事象并显现出来。若行使「斩击」的导术干涉,在极端情况下,就算是没有刀刃的竹刀好了,也能切肉断骨……)
机关甲胄能动也是基于相同道理。
不仅如此——导术必须要有人当「芯」才能运行。
活生生的人类意志将左右导术结界效果。由于身为「芯」的人类有所想望,导术结界才会将该结果显现出来。机关兽也好、机关甲胄也罢,职神及护法兽亦不例外,少了驭驶人或机士在身旁就无法运作,其理由正是出于这点。
导术其实可以说是「将人类愿望具体化」的技法。
因此——若机关甲胄挥出蕴含导术的斩击,结果却在意料之外,这可就诡异了。机士出于斩击之意挥刀砍向防火楼,结果必能切断目标物才对。如有例外,便是对方也出导术结界、以之抗衡……单只是一座防火楼,不可能有那种机制。
也就是说……
「——!」
机关甲胄自地面拔出刀具,再次将它高高举起。
晓月自屋顶瞄准那具钢铁巨人,纵身飞跃而下。
他打算——
「——天之理、地之理间犹存一线,我以人之理导引因果!」
仿如咆哮般,晓月就此唱诵起来。
他举刀朝上一挥,加上跳跃的重力加速度劈下。
封有术言的术式筒及术式符大量搭载在机体上,使机关甲胄能瞬间显现出特定作用导术——若要以人身直接行使导术,必须像这样咏唱术言才行。
「速从我意现身——斩铁刃!」
晓月的刀——自机关甲胄背后砍进左脚膝部。
现场响起尖锐的金属声。
火花四散,刀尖穿透机关甲胄的装甲隙缝,砍进关节内部……正如术言所示,纵刀切裂钢铁机体。更甚者,若有眼力较好的人一看,或许还会看到淡淡的因果摩擦光波。与机关甲胄的光波纹相比,肉身发动导术时会稀薄许多。
喀铿!机关甲胄摇晃起来。
看到那副模样——围观民众原本围了好几圈在远处观望,这下也跟着鼓噪起来。
没想到,人类以血肉之躯发出攻击,居然会对机关甲胄造成伤害,这恐怕连想都想像不到吧。
「刚才还在纳闷,这家伙果然……」
没有运作完全。
导术结界太弱了。
是因为里头的机士状况不佳吗?或者是机关甲胄失灵?真相无从得知。
「本来是想争取时间的,既然这样……」
晓月再次——释放蕴含导术的攻击,跟刚才的模式雷同,这次则瞄准右膝背侧。
机关甲胄更加失去平衡,它以膝点地,无法再从那个地方移动分毫。
但上半身依然可以行动。不论它的攻击支援导术效果有多稀薄,只要被那钢铁巨腕打中,人还是会受很严重的伤。
「如果要让它完全静下来……」
必须破坏机关甲胄的动力源——权水循环器。
喀嗡,刮起风势、强而有力的一击朝这飞来,晓月先是沉下身体闪过,接着又藉弹身力道跳起。
他在半空中架刀于腰侧,开口喊出术言:
「速从我意现身,彻甲尖丨」
灌注跳跃力道及全身重量,晓月瞄准机关甲胄的胸窝一刀刺进。
跟刚才一样.钢铁撞击时迸出剧烈火花,注入导术的刀突破钢铁装甲——刺进埋藏在深处的循环器。
机体发出噗咻一声,鲜红如血的权水朝外喷洒出来。
被权水浸湿也毫不在意,晓月拔出刀身。「伤口」喷出更多权水,机关甲胄抽着巨躯蠢动——当这阵动静慢慢平息下来后,它就低着头倒去,停止运作。
晓月将刀置于背部的登机口舱门,用导术剑法切断金属物件——将舱门撬开。
「你这家伙,是不是九十九众?」
他拿刀指着里头的机士,朝对方逼问道。
不过……
「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名待在舱内的机士,似乎没有听懂晓月在问什么。
他摇着头、摇着手,身体后倾,嘴里光顾着叫唤。
晓月一把抓住该名机士的颈背.将他拖到机体外,然而他双眼布满血丝,嘴角吐着白沫,表情歪曲得不成人样,连喜怒哀乐都判别不出。
「搞什么啊,这家伙……」
晓月诧异地低喃道。
机关甲胄里一直关着的这家伙,是名状态异常的男子。
也难怪导术结界没有正常运作——看样子,这名男子八成连判断正常事理都没办法了。理当连剑都握不好。不过,男人还是保有生物基础——对应这个称之为本能的区块,机关甲胄才会持续运作。
如今,这名男子等同没有理智的野兽。
兽没有什么操纵技巧可言。
然而……
「不是九十九众?不,就算真是九十九众,」
男人已经失常了,不可能问出什么情报来。
「啊喔喔喔喔喔喔!」
被人拖出后,男人从机关甲胄的装甲上滑落,在地面胡乱挥动手脚——看那样子就像不谙事世的婴孩——一味持续着意义不明的叫嚷。



「——斩破,吾剑。」
有人咏唱术言。
脑海里同时浮现因果式流,将之注入剑身——斩下。
虽然只是单手攻击,但斩击蕴含导术之力,一刀砍飞那崩塌并挡住去路的瓦砾,诗织前方开出一条逃生通路。
「好乖好乖,已经没事了。」
她哄着抱在左手上的婴儿,并收刀入鞘——一手搭向刚才砍出的出口。这时有人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又在下一刹那使劲一拉。
「诗织大人!」
此人正是兵卫。
他身旁有两名部下站着,脸上都露出安心的表情。
「您又做些鲁莽的事了——」
「嗯。抱歉啦。」
对正要进入说教模式的兵卫道歉后,有名女子跑向她——应该是母亲,诗织便将抱在手里的婴孩递出。
「又吉!」
「我看他应该没有受伤才对。」
「武、武士大人,多谢相助……!」
女人为了抱孩子忙得不可开交,随后而来、应该是她丈夫的男人深深一鞠躬,代为致谢。
「别客气啦。这没什么,舍身本来就是武士的职责。」
诗织面泛苦笑应道——接下来就像在赶猫狗似地、动作相当随便地,朝那对夫妇摆摆手。事实上,这举动是诗织在掩饰害羞之情,恐怕只有兵卫察觉到这点。
尽管如此,她还是目送多次鞠躬、逐渐远去的夫妇及孩子——然后才转向兵卫。
「要是半路上又坍塌下来,可能就有点危险了。」
尤其是紧邻在旁的防火楼,如果倒向长屋这边,诗织跟婴孩肯定会被压在里头。
「正因如此……才要请您更加谨慎,已经建言多次了。」
「会不会是阿艺藩的机关甲胄,是他们及时赶到这来?」
无视兵卫的牢骚,诗织朝他问道。
半路上,机关甲胄的破坏活动突然中断。
关于这点,诗织认为它遭到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压制。不管从哪个角度想,诗织的部下叫来机关甲胄都不可能那么快。应该是碰巧,基于某些原因有机关甲胄在此待机,这么想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但……
「不,其实是……」
兵卫等人不约而同朝某个地方看去。
那里有着刚才失控的机关甲胄,整具俯倒在地。
就在一旁不远处,有个男人发出奇怪的声音、手脚胡乱摆动。除此之外,还有一名年轻人站在他身旁。就只有这些,并没有其他机关甲胄在场。
「莫非——就他一个人?」
诗织瞪大双眼说道。
「您猜得没错……这事实在令人吃惊。」
兵卫大概将整段过程尽收眼底,他朝诗织答道。
「对方似乎有使用导术剑法,话说回来……」
眼见小伙子收刀入鞘——大概知道机关甲胄完全停摆了,一群看热闹的家伙原本屏住呼吸,这下陆续欢声鼓舞起来。
在此同时,稍远处传来机关甲胄接近的脚步声。
应该是诗织的部下回来了。
不过——
「话说回来,两位武士大人都身手了得呢。」
「刚才那个,应该就是导术剑法吧?」
「武士大人纡尊降贵对町民之子伸出援手还真是稀奇呢。」
「那边那个看起来像浪人欸?」
围观民众兴奋地交头接耳.诗织则稍事听了一会儿……
「恕我冒昧。前面那位刀客,还请留步。」
眼看该名青年转身背对倒地的机关甲胄,正打算离去,诗织便出声唤人。




「恕我冒昧。前面那位刀客,还请留步。」
有人从背后叫住自己。
晓月一时大意地停下脚步,他立刻感到懊悔。现在四周都挤满了围观群众,他应该装做没听到,直接混入人群才对。
是谁出声叫人,晓月心里明白。
是那名天部众女成员。
晓月没有转过头去,这下该怎么办才好,他烦恼了一瞬——
「就是您制伏了那具机关甲胄对吧。」
天部众女成员的声音离自己愈来愈近。
在此同时——缓缓地绕过一大圏,疑为她左右手的中年男子似乎想截断晓月退路,现身在他前方。
被包抄了。
「托您的福,我成功救到孩子。在这向您道谢。」
「啧……」
晓月啐了声。
实在是——他真为自己的大意感到火大。
机关甲胄里的人莫非是九十九众——他是有这么怀疑过。但现在想想,最重要的还是活人遭机关甲胄蹂躏,这副情景更令晓月无法忍受。那些景象与至今仍未褪色、夜夜折磨他的恶梦重叠在一起。
刚才真不应该多管闲事。
他真的这么认为——但为时已晚。
不经意地朝旁一瞥——就在那群围观群众里,他还看到不停注视自己的沙雾。
看样子她过分老实了,当真听晓月的话,最后并没有逃走。
「居然以一介血肉之躯挑战机关甲胄,真是胆识过人。」
背后又传来天部众女成员的声音。
「还是为了救町民的孩子。」
晓月刚才多管一番闲事,对方似乎误解他跟自己一样,是为了救孩子才出手——不,似乎往那个方向解释了。晓月差点脱口否认,不过,他还是把话说完。
「……不管是町民或武家出身,被打都会觉得痛,只要受伤就会流血。这点任谁都一样——大家都是区区人类。」
「听您这么说,确实没错。」
天部众女武者说得感同身受。
「话说回来,您尊姓大名?」
「……」
「您是某地的藩士(注:从属各藩的武士)吗?看您的身手定是有名武士。哎呀,这还真是失礼,我是德河幕府天部众第九成员,名唤朽叶诗织。」
又近了一步,不,是两步才对,声音愈来愈近。
虽然很想回头,但晓月硬是按捺住冲动——在这回头会让人有机可趁——他一直垂着右手,这时悄悄运劲。
「还请您务必告知大名——」
非常细微,钢与木发出磨擦声。
刀身出鞘——当对方察觉这是居合剑法的拔刀声时,晓月已然抽刀转身。两道银光迸裂。
然而刀与刀并未击中彼此,晓月的居合斩拔向无阻虚空,那名女子则压低身体放出斩击,扫过晓月的额头。
「——!」
晓月下意识溢出呻吟。
钵金遭人自额际斩断滑落,就发生在下一刻。



「——鬼?」
感到吃惊之余,诗织的动作顿住……仅只一瞬。
然而,那一顿造就破绽。
青年反转手里那把刀,将诗织的刀弹开。
「——!」
不愧是天部众成员,即便使肉身之剑术也不会让武器掉落出糗——但是身体却大大失去了平衡。
看准时机往前踏,青年又挥出一记斩击。
诗织侧身避开,蹬地拉开距离。
两人的武器都是刀,诗织那把攻击距离较长.只要置身于对手攻击距离的半步之外,就能单方面施予攻击。
诗织下了如是判断。
除此之外——
「天之理、地之理、人之理,我以三理导引因果!」
兵卫的术言咏唱声传来。
「制伏敌人吧,吾剑!」
喀嗡!天空发出咆吼,一阵烈风刮向那名青年。
青年侧过头去——
「速从我意现身,权刃丨」
他亦唱起术言,伴随刀光一闪。
烈风撞上某种无形物,朝青年左右大幅度奔流。
虽然同为导术剑法,但从术言就可得知所属流派有异,所以诗织也不了解其中细节。不过——青年八成是以力场做为刀刃,藉此劈开风流。利用力场制出虚构刀刃,这种技巧适合用来斩断同为无体物的攻击。
「啧——」
然而,青年并未对自身技术的精湛感到自满——他反倒啐了声,朝一旁跳开。
诗织追着他的动向挥刀。
钢铁相噬之际敲出尖锐的悲鸣声。
「唔——」
「好啦,这下分出胜负啰。」
双方互制较劲,诗织隔着刀,面带笑容地说道。
越过青年的肩头,诗织看到兵卫正从他背后接近。
青年恐怕也注意到了——当他跟诗织以刀制刀、相互较劲而被牵制住时,就已经了无胜算。孤身对付两名以上的对手时,一旦被其中一人牵制,受制人就无法应付其他攻击。
不过……
「晓月大人!」
疑似有个年轻女孩出声叫唤,通道深处——在机兽车的停泊广场上,有道巨大黑影缓缓起身。
「那是……!」
兵卫朝那个方向转头,惊愕地叫道。
以黑色为基调,机身各处穿插着朱色,红黑相并——是那具机体。
其身姿散发令人不寒而栗的迫力,只要看过一次就难以忘怀。
「是之前那具机关甲胄!」
「……果然没错。」
相对地,诗织却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并对青年说道:
「你的动作似曾相识。本来我还半信半疑的——」
机关甲胄动作时,会将机士的一举一动原封不动、极为忠实地反映出来——正因如此,它才会被人称作甲胄。有如以职神为媒介、让机士附身于钢铁机体上,这么一来,就连细微的惯性动作也会毫无遗漏,如实地呈现在外。
「不过,真没料到你是鬼。难怪这么强。」
鬼对导术的适性异常优秀。
亦即当机士也会有优秀表现——在机关甲胄的一体化上,鬼很快就能同步。当然了,在个人武术能力同等的情况下,与普通的机士一比较,鬼自然是占上风。
「快投降吧。」
诗织敛去笑容说道。
「虽然看样子似乎换人驾驶了——但若非原本的机士,就算是机关将,还是会败在机兵手下。再者,我方可有两具。」
诗织如此说完——看向正朝这边接近、由部下驾驶的机关甲胄。
两者皆手持长枪,随时可以对黑色机关甲胄进行突击。
基本上,机关甲胄在操纵时必定会有「适应期」。
职神会读取机士的动态习惯及导术适性,举凡展开导术结界、对机关甲胄进行传达都需要适应期,期间会出现各种反覆摸索。
反过来说,当机体习惯特定机士后,若换其他机士搭乘,机体的性能就无法充分发挥。须再次适应其他人的动态习惯,这又需要一段适应期。
总而言之,就算驾驶员不是惯乘机士,而是由其他人换乘,机关甲胄还是能展开最低限度、足以让机体行动的导术结界……但要与敌人对战将是件不可能的事。
「晓月——这是你的名字吗?」
「……」
青年并没有回答,不过,他慢慢抽掉注入刀身的力量。
诗织也跟着拿开刀身——刻意先在他眼前收刀入鞘。她会这么做,正是要昭告青年这场对战已经无法改变结果了,藉此郑重提醒他。
青年——那位名唤晓月的鬼,他先是叹了口气,接着也收刀回鞘◊
之后,晓月就像在说「我认输了」般,将双手举起。看样子他认为弃战比较明智,或者是他还握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表现才会如此从容。
虽然对诗织而言,她没办法判明——
「这样东西就先收缴了。」
兵卫自青年背后逼近,将他的刀取走。



一连串事情接一一连三地发生在眼前,沙雾看了只能呆愣在原地。
晓月被疑似天部众成员的那群人带走了。
这就表示,沙雾已经恢复自由——但她却——
「我……」
沙雾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毕竟,靠自己的意志决定事情,是她从来没做过的。
一直以来都是随波逐流,就只是这样,只是活着而已。不,她只是没死而已——没办法死去,至于积极求生,大概连想都没想过吧。
她会一直活着,单纯只是护法兽会排除危险罢了……就连那个导术都一样,并不是出于个人意愿施加的。当自己渴望些什么时,那些事真的会实现,这种经历未曾有过——正因为这样,她变得什么都不渴望了。
宛如一缕幽魂。
跟人偶没两样。
自己真是活生生的人吗?
连这种疑问都出来了。不过——就连细细探讨生死一事,不知不觉间也倦了。
然而……
「——公主殿下。」
「——!」
无意间被人一唤,沙雾立即缩起身子。
有人自背后接近她,并出声叫唤沙雾。
沙雾没有转头。她不敢转头。
「公主殿下,原来您在这种地方……」
「请您跟我等回去……」
「——!」
自左右涌出的两道人影将她包夹住。
两人的打扮跟寻常町民一样,乍看之下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公主殿下,石田大人也在等您——」
「——不要!」
沙雾不由得发出叫喊。
被她这么一叫周围的人全看向沙雾。
这情景来得突然,似乎对人影造成压力。两人悄声无息,离开沙雾时尽量不让人起疑,相继离开现场。
不过……
「不是的,我……我已经不是了,我不是……公主……!」
沙雾当场蹲了下去,语带呻吟地说着。
「我……只是……阳炎……沙雾……而已……!」
见她如此——来人不解地露出诧异表情,看似天部众成员的女子朝沙雾走来。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29 07:36 编辑


第四章 公主的忧郁


人何以置生于世
倘探求此道谓之生
再看命已注定者
必等同于生不得允
然赴死诸悖不顺
虚无圄身更幽惧
既非生,亦非死
仅能徊徨于暮瞬一隙
空怀生魂永不得赎



福岛正宪因战功——更贴切点来说,是以性情粗暴凶猛闻名的武将。
当年静岳一役,他使枪最先冲入敌阵,取首不落人后地讨杀敌将,立下大功并跃身为静岳七枪之一。自幼便在丰聪秀吉栽培下展露头角,与石田光成等人同以丰聪家重臣身分服官,另一方面,跟文治见长的石田光成又水火不容……据说秀吉死后,他一度计划袭击光成,最后在德河家康的劝说下打消念头。
虽然还立下其他战功,但他这人蛮乱胡来的逸闻可不乏于耳。
正因如此——
「听闻,殿下今日上午大显身手。」
第三次了,会见诗织时,正宪除了讥讽外更毫不掩饰反感,以充满敌意的目光利眼瞪视她。只消踏错一步,对方似乎就会当场拔刀劈来。
不过……
「不,您过奖了。多亏那名青年在押解时很安分,人员才没有出现伤亡——」
诗织镇定地四两拨千金,如是说道。
反倒是待在她背后的部下们,明明没有遭正宪直眼瞪视,脸色却铁青一片。害怕正宪的成分不多,而是他们心里明白,当正宪拔刀相向时,诗织搞不好会乐于接招。
「……这话说得还真谦虚。」
「哪里。」
诗织面露微笑并摇摇头。
正宪一度额冒青筋,瞪视她好一会儿——最后为了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说:
「我方有些家臣前至现场,据其禀报,该名青年似乎是鬼?」
「……鬼原本就浑身是谜,并无切确实证。该名青年是人是鬼亦有待商榷。」
倘若他真的是鬼,可得老老实实招来——尽管有这层压力罩顶,诗织还是摆出毫不知情的样子装傻。
鬼都是很优秀的导术使,一般世人忌讳鬼,相反的,有权有势之人会想暗中纳为己用。优秀的导术师愈多,权水的生产量就愈高,所持机关兽或机关甲胄的运作率也会随之提升。
「关于鬼的研究,幕府似乎视为机密呐。」
「……」
诗织笑得暧昧,八成被正宪说中了。
「我也没亲眼看过,但听说鬼会使用超越导术的可怕术式,是相当怪异的存在?」
「除了是优秀的导术师外,与一般人并无其他差异。不仅如此,那名青年能通人话,应与狐狸妖怪一类有别。」
「……」
正宪不以为然地哼了声。
与废机令里明定的机关甲胄处置不同,关于鬼的处置,并无幕府明文,亦不受其裁判,仅在私底下暗引不成文法「除了官员,关于鬼之处置,不得妄加干涉」。
正因如此,正宪才以维持藩内治安、握有相关权限为由,要求诗织把鬼交出来,而她又出诡辩「还未弄清是人是鬼」,见招拆招。
然而……
「不论真相为何,并无证据指出那只鬼与先前的失踪事件有关。既然如此,事关领内械斗,裁判权当归我这个藩主所有。」
「此话不差,但那人亦持有机关甲胄,还是将级甲胄。也就是说,其驻有能自律的职神,就算没有机士搭乘,还是能采取一定程度的行动。万一那人真的是鬼,将这个可能性也考量进去——」
「言下之意,莫非是质疑我藩壮士无法制伏那只鬼?」
语气听来怒不可遏,正宪粗声逼问。
「不,并无此意……」
「朽叶殿下所受的幕府之命是调查失踪事件。其余纠纷事项与我领内施政有关,已出朽叶殿下权限。」
「……您说得是。」
话说到这,诗织终于肯让步。
继续惹毛正宪,诗织个人固然乐在其中——但以天部众一员的立场来看,将难以达成幕府之命。调查失踪事件,对诗织来说是种惩罚……幕府对此事并未多加重视,正因如此,若没把这件事办好回江渡,她实在无脸见人。
「关于那人的处置,就交由贵藩定夺吧。」
「嗯。」
正宪总算一脸满意地点点头。
由于个性粗蛮,造就单纯的一面,情绪似乎来得快去得也快。
「话虽如此,亦无理可证那人与此次失踪事件完全无关。基于这点,看守鬼的工作请务必算入我等。」
「唔……」
正宪再次面露不悦之色。
然而,话都说到这了又走回头路讨价还价,想必他没有蠢到这种地步——正宪冷着脸,沉声回道。
「……就随你的意吧。」



那时——在福岛宅邸旁的广场上。
晓月正在接受兵卫调查。
「……」
刀遭人没收,还被押到广场中央的椅子入坐,但他身上并没有铐着手镜脚铐。只要导术师有那个打算,徒手就能破坏,故上铐不具任何意义。
取而代之,晓月正面有兵卫在,背后则有其他武士把守,手一直放在刀上,随时可以拔刀。还不只这些,更有两具起动中的机关甲胄待机在一旁。要是晓月有任何可疑举动,肯定在他还来不及咏唱导术术言时,当下就会遭人问斩。
「还真是大费周章啊。」
晓月话中带刺。
弦外之音在讥讽对方是「胆小鬼」——但别说那几名武士了,就连兵卫都未因这点程度的恶言表现出一丝一毫激动反应。他反倒弯下腰,利眼探视晓月的脸并问话:
「先报上姓名如何?」
「……」
「晓月,职神这么叫你对吧。字怎么写?」
「……」
「我是德河幕府军西方部队成员,天部众九号——朽叶诗织的副官泷织兵卫。与朽叶诗织同奉幕府之命,正在执行任务。」
「……」
「不说吗?还是鬼不懂人话?」
「……」
尽管对方语带挑衅,晓月还是保持沉默。
兵卫转头朝机兽车望去——话锋一转。
「真是具优秀的机关甲胄啊。」
「……」
「你应该知道废机令吧?」
「……」
「——除非得到幕府许可,否则不得持有机关甲胄。机关将更是如此。可别说你不清楚此事喔。」
突然有人从侧边插话进来。
兵卫等人、晓月皆扭头看向该处,诗织——除此之外还有福岛家家老长尾和胜,两人正朝这边靠近。
晓月双眼微眯,瞪着诗织瞧……
「非幕府直属机士就强制收缴机关甲胄,而只要获得许可,女人也能搭机关甲胄乱跑。真是群自私的家伙。」
「大胆!」
有人因这番侮辱言词勃然大怒,不是诗织本人,而是兵卫。
「居然对贵为天部的诗织大人口出恶言——」
「兵卫,没关系啦。」
诗织脸上泛起苦笑,出言制止副官。
「他搬出那种态度,我反倒乐得轻松。」
「诗织大人……」
兵卫表情怔愣地呢喃道。
诗织笔直看向晓月——接着开口:
「说老实话,你很碍事。」
「……」
「我等身负幕府之命,特来此地调查多人受害的失踪事件。若鬼在此现身,我等断不能忽视。手里握有机将就更严重了。你可明白我等立场?」
「……」
晓月先是叹了口气——接下来总算开口回话。
「……我叫胡堂晓月。跟你们几个不同,并没有为人称道的堂堂来头。」
「你是流浪者?」
「……正是如此。」
「原来是这样啊?」
「……」
诗织点头说道,在她背后的福岛家家老则眯起双眼。
不单只有福岛家那么想,鬼既是强大的导术师,同时还能成为优秀的间谍、密探。基于上述理由,比起合战,如今权谋术策更能左右武家命运,据传各家都在招揽优秀的导术师及密探,浪人更是首选。
「既然已经告诉你名字了,可以问一件事吗?」
晓月回望诗织的眼,如是问道。
「问什么?」
「你说要调查失踪案件,这种事有需要动用到天部众?」
话说失踪案件,大抵出于生活困苦的农民弑子杀亲,或奴隶商人抓人为奴贩卖,为了掩埋真相、阻断搜查才造此藉口。
也就是说,事情不至于大到特意派遣天部众亲查。
当然了,或许其中真有人凭空消失——但很难想像幕府会为了详加调查,派遣堪称杀手锏的天部众成员前来。
「嗯,这件事啊,总之里头有些原因就是了。」
诗织面泛苦笑地搔搔脸颊。
「如果只是少掉一、两个农民或渔民,我自然不会被派遣过来。碰巧有武家子女失踪,再加上受害人数众多,上头才会怀疑是『事件』。」
「……」
「反正说到失踪之类的,除了希望少口饭吃,大多都是奴隶商人或强盗所为。话说回来——我看你之前好像在袭击那艘商船。」
「你认为我在做强盗掳人的勾当?」
「不是吗?」
诗织歪过头疑惑地回问。
这女的——虽然是天部众成员,但看来看去都不像幕府重臣,言行举止没什么架子,感觉很轻佻。莫非只有诗织特异独行,还是说,天部众成员全都是这类奇人异士,晓月实在无从判断。
「我说不是你就信吗?」
「这就难了。不过我等认为,那具重装型机关甲胄是在替船护航,后来才跟你这突袭者交战——看起来是这么回事。」
「最后把船弄沉的可是那家伙。」
「——『那家伙』?」
「……」
晓月静了下来。
这个名为诗织的天部众——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这么听来,你似乎跟那具逃走的机关甲胄机士认识,还是说,你知道对方底细?为何要那么做?」
「不干你的事。」
「还不从实招来!」
之前一直退居身侧的兵卫朝他报以怒吼。
不过,晓月可不会因这点小事就战战惶惶。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正当晓月动起脑筋时,有事发生了。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一道惨叫声响起。
晓月等人纳闷地看向该处——就在视线彼端,两名福岛家家臣绕过机兽车,模样慌张、连滚带爬地跑出。
有东西紧追在后现身,是两头护法兽。
「——!」
兵卫及诗织立刻抬手伸向腰际佩刀。
两名福岛家家臣虽已拔出佩刀,但都只是胡乱挥砍,完全起不了作用。不仅如此,当狐面护法兽张嘴咬住其中一人的刀时,他马上仓皇失措地扔下刀不管。
他还很年轻,是名刚过元服(注:日本古代的武家男童十二岁就算成年,会在十二至十六岁间举行元服仪式)的年轻武士。算起来明显生于只原合战后,虽贵为武士却不曾参战——这世代并没尝过以命相搏、战场厮杀的滋味。特别是福岛家,没参与大阪夏之阵一役,因此家臣里又多了些不识合战滋味者。
总之——
「这、这、这家伙,是怪物啊!」
另一人也边叫边挥刀,但普通的刀本来就对护法兽起不了效用。
「兵卫。」
「是。」
他颔首道,口里咏唱术言并向前踏出。
「——将之诛灭,吾刃。」
刀刃出鞘后迅速一闪。
护法兽正要咬上福岛家家臣,却在兵卫的攻击下烟消云散。
虽然出刀斩杀……护法兽还是死不了。
有着狐狸样貌的护法兽再次显像于空中。
然而……这次两头护法兽皆缓缓飘于半空中,并没有对兵卫及福岛家臣发动攻击的迹象。恐怕起因于兵卫不抱有敌意、无意加害护法兽的守护对象,所以它们未将他列入攻击对象——另一方面,福岛家家臣光顾着害怕,似乎也没了恶意或敌意。看这样子,兵卫出手攻击后为之消散,护法兽又重启了——并将福岛家家臣排除在攻击对象外。
「……这么看来……」
诗织惊讶地绕到机兽车对侧。
过了一会儿,她带出——胸口衣襟有些凌乱的沙雾。
「藉调查之便顺道捡甜头?」
遭到诗织冷眼瞪视,两名福岛家武士缩了缩脖子。
「这还真是……他们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还请您大人大量。」
长尾和胜加进来当和事佬——之后目光锐利地直瞪那两名年轻武士。接到家老投来的谴责目光,两名武士屁滚尿流地逃离现场。
目送完他们的窘状后,诗织再次转眼看向沙雾。
「这位养了不得了的东西呢。」
说着,她执起沙雾的手,将袖子推高至手肘处。
白皙手腕上刺着术言——导术回路显露在外。
「……」
沙雾默默无语。
诗织看了又看、毫不客气地望遍那些刺青,接着喃喃说道:
「护法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显现。」
「……」
「我等不是你的敌人。目前不是,相信我。可以把那些护法兽收起来吗?」
「……红莲跟白亚……凭我的意志……没办法……控制……」
沙雾垂下视线说道。
红莲跟白亚,是那两头护法兽的名字吗?
「我懂了,那是一种『装置』吧。」
诗织叹了口气,抬眼环视在场同伴。
「各位,快退开。那只是用来保护她的装置罢了,我等不恶意相向,它们就不会现身。」
「……」
诗织的部下们面面相觑,放下搭住佩刀的手。
这时,护法兽的身影总算摇晃起来——接着消失无踪。
广场上的气氛顿时松懈下来。能使导术剑法的诗织及兵卫暂且不提,普通武士可无法与护法兽抗衡。尽管天部众的部下以勇猛果敢著称,但面对无法用刀砍杀的对手,他们也不得不警心提防。
「——话说——」
诗织转头看向晓月,开口说道:
「她在白天现场那一直对你张望,所以我把她带来了。你们是什么关系?亲戚?或者另有解释?」
「……」
毫无关联,是个不相干的女人,晓月虽可以这么说……但若因此被放走,可能会失去沙雾这个与九十九众有所关联的线索。若当成自己人一块被拘捕,对晓月而言会省事许多。
基于上述想法——
「她是我的女人。」
晓月选择做此回应。
「……!」
「哦?」
诗织饶富兴味地笑了——沙雾则吃惊地抬起脸庞。
「原来是这样?」
诗织在晓月跟沙雾间来回看了数次,最后耸耸肩说:
「那我问你,她的名字叫什么?若我硬是逼问她,护法兽又会跑出来,到时就麻烦了,由你来答比较方便。」
「她叫——阳炎沙雾。」
晓月给出答案。
只听过一次,但应该没记错。但汉字怎么写就不知道了。若被问到这点就麻烦了——
「阳炎、沙雾……?也好,姑且当她是阳炎沙雾吧。」
诗织不减笑意地点点头。



这名机士已经损毁。
毁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
「嘎啊,呜嘎!」
他像只野兽般发出低吼,一个劲地驾驶机关甲胄横冲直撞。
中级机关甲胄的职神是用杂灵混充而成,无论善恶,判断力都很低落……就算机士状态有异,它们也只会回馈跟往常一样的反应。就算机士的行为已经支离破碎,它们也不会出言劝谏,或自行判断停驶机关甲胄。
「呜啊,啊啊啊!」
机关甲胄胡乱地挥动手脚,有时还跌倒——不过,它仍然没有停下,抬手将周围的树木扫倒,举脚踢动砂土。
它右手拿着出鞘的刀,挥到一半就嵌进其中一棵树里——拔都拔不出来。这是由于导术结界的作用程度仅能令机体动作,斩击威力也一落千丈。
「噫噫噫噫噫噫噫?」
机士发觉刀无法自树身上拔出后——索性弃刀不管,再次操纵机关甲胄横冲直撞起来。
就在他前方——
「……」
有具白色机关甲胄,它俐落地迅身闪进,这事就发生在下一刻。
「也该闹够了吧?」
出声一问的同时——白色机关甲胄拔出身上的刀。
两把刀谱出双螺旋,以怒涛之势袭卷。
银色轨道交叉而出,失控的机关甲胄与里头的机士面临相同命运,遭人断面剖开。若导术结界有完全运转,鲜少会被剿灭到这种地步。
「……」
那具机关甲胄就这样走了几步,从白色机关甲胄身旁穿过——似乎到这时候,它才注意到自己被砍了,失控的机关甲胄上半身分家,自下半身滑落。
断面喷溅出红色液体。
那是权水——还混入了机士喷出的血花,逐渐在倒地的机体四周浸染开来。
「——嗯。」
白色机关甲胄将双刀收回刀鞘,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



「——权水循环器,运行中止。导术结界,朝第一等级置动。」
伴随职神宣读,机关甲胄〈冰影〉的机体旋即放松下来。
「〈冰影〉已进入待机状态——主上。」
「……」
做侍童打扮的职神微微行礼,九十九带刀接着打开爱机背盖,从那里降落到地面上。〈冰影〉以垂首姿态立于原地。此处是一座洞穴内部。
但这里与多数岩穴迥异,不仅是前后左右,连上方都大开宽敞。要是有那个打算,其规模似乎也能在里头建座小型城塞。四周全被岩石包围住,但洞内一片宽敞,不会令人有窒塞之感——到处都燃有篝火,亦不会身处黑暗。
可说是个上乘的藏身处。
如今虽已灭亡,但从前的太阁秀吉权势惊人,甚至能暗中打造这种秘密据点。更有传闻指出,这座岩城要塞的相关建造人员无一幸免,在完工时全遭到斩杀。由于做下杀人灭口的动作,秘密才能不外流地守存到现在。
「真可说是防过头了呢。」
带刀露出讽刺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说起这座隐密据点,当真只有秀吉的直属亲信、只有一部分重臣知哓。
然而——
「辛苦了。」
带刀自〈冰影〉机体降下,有个男人在岩室尽头等他。
男人左右跟着两名疑似臣子的高大武士,让他看上去显得相对矮小。长相斯文又有些文弱,感觉缺少武士该有的魄力。倘若不知道他的底细,猛一看肯定很难察觉这男人曾担任过大军将领。
不过——唯有一点。
由于他相貌俊逸,一道大伤疤自额前横至眉心,相形之下更加醒目。那刀伤似乎是受人恶意蛮砍所致。有如龟裂之痕,像把男人的脸劈成两半,酝酿出奇妙的视觉印象。
「治部少辅大人……拿来试验那个固然无妨。」
带刀朝男人说道:
「但您得确实善后才行。我等可不是存着玩玩的心态出手相助。」
「……这我明白。」
男人面无表情地回答:
「果心大人、九十九众对我有恩,我必定不忘。」
嘴巴上说有恩,但那语气音调并无半点喜怒哀乐。
「这话并非要人惦念恩泽,但若行事不慎,您的计划将付诸流水,还望您明白我等并不乐见此事。」
带刀如是昭告——末了补上一句:
「幕府的手下似乎已经出动了。」
「德河的走狗?」
刹那间——那张有如面具的脸庞出现龟裂。
额上的伤几乎像要渗出鲜血,发狂扭曲的表情占据了男子脸庞。跟刚才的面无表情落差大到几乎判若两人。
「天部众似乎到江羽町来了。」
相反地,带刀说话时语气相当冷静。
然而,眼下男人看起来根本听不进带刀的话——
「喔喔,喔喔,既是如此……既是如此,得加快脚步才好!畜牲!你这畜牲!德河!德河!一只忘恩负义的鼠辈竟敢拥幕府——」
「……」
带刀定睛注视激动的男人一阵子。
突然间——他视线一转,瞥向岩室最深处。
「……嗯。」
眼里看着蹲居于该处的巨大黑影,带刀脸上浮现出一抹浅笑。



这番光景……就好像战事进行到一半。
话虽如此,此话并非在形容血腥厮杀。
反倒是——有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缓缓飘散在四周。
「哎呀,这场景让我回想起初次上战场的事了呢。」
莫名感到开心的这人正是兵卫。
诗织率领的第九天部队,一行人借用福岛家广场,停了几台机兽车——从其中一台车里取出大锅,着手料理以海鲜为主的锅物。
食材方面,由于白天帮忙镇压骚动,江羽的町民及渔民们便进奉许多物资当「谢礼」。武士特意赌上性命救助区区町民,想必这种事非常罕见。
福岛正宪对第九天部队的存在有所忌嫌,令他们对供食感到不安……所以诗织就顺水推舟,大大方方地收下物资。
「像这样在野地生火、烹煮锅物,正是战场的——」
「是是是。」
诗织听了苦笑起来。
事实上——兵卫虽连声战场来战场去的,但他亲临战场的经验仅仅两次。他完成元服时正好是只原合战那年……之后,他以武士身分上战场的机会也应仅有大阪冬之阵、夏之阵。把话讲得更白些,战场伙食并非都是这种海派煮食。
一旦进入守城状态,届时餐餐应该就得以味噌绳(注:日本古时的行军简粮之一。拿绳子浸泡味噌后晒干,让士兵绑在身上带着,以利在战场上烹煮)或其他有限储粮少量果腹,小口啜饮井水,必须忍耐低于粗茶淡饭的惨澹饮食,移往合战场之时,亦只能边走边吃兵粮丸。
当然,年仅二十岁的诗织纵使武艺精湛,仍是没亲身体验过合战。
正因如此,兵卫动不动就找机会向诗织讲解「合战心得」,他八成是把那当成自己的任务并引以为豪吧。
暂且抛开那些……
「朽叶殿下。」
有人出声叫唤诗织——是代替主子正宪到这露脸的和胜。
这名福岛家家老,此时正皱着脸环视围绕锅子的人们。
「在这种地方野炊实在……」
简直像是福岛家吝于替幕府使者准备餐点,事关体面问题,和胜言下带有这番意涵。
话还没完——
「不仅如此……还跟鬼一起用餐。」
围着锅子的人群中,可以看到晓月及沙雾的身影。
哓月不以为意,沙雾则一脸神游太虚的模样,正端着递来的碗。
沙雾姑且不论,让白天那具机关甲胄停摆的人是晓月,他也有品尝町民慰劳品的权利,这是诗织的说法。
「想必家老大人也很清楚吧?对导术使上手缭脚铐起不了作用,只能像这样看守。吃饭时可腾不出手口来用。」
诗织笑咪咪地回应道。
的确,吃饭时没空咏唱术言,亦没手随心所欲拔刀。
「……」
和胜叹口气并摇摇头——大概觉得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他一个转身便离去。目送他离开后,诗织转向晓月及沙雾。
「你们不吃吗?」
诗织朝手拿着碗、未动筷用餐的晓月及沙雾出声询问道。
「——就吃吧。」
说这话的人是晓月。
「看样子应该没下毒。」
「——!」
沙雾吃了一惊,转头看向晓月。
对此,诗织只是泛起一层苦笑。以晓月的立场来看,他自然会对下毒一事心生警戒。基于这点,诗织从同一个锅子里捞出锅中物,率先吃给他看。
「其实刚才也说过了。」
看着晓月及慢上些许的沙雾着手开动后,诗织才续道:
「我们虽然有任务在身,却不能对你们坐视不管。把你们交给这里的藩主——福岛大人,多少也令人有些不安。」
「……你之前说有些隐情对吧。」
晓月一双视线仍盯着碗,语气冷淡地问道。
「天部特地到这种地方来调查失踪案件,实在不寻常。里头有什么隐情?」
「啊~……这个嘛,关于这点……」
被晓月一问——诗织的苦笑更深了。
「就稍微……犯了点错。」
「犯错?」
似乎对这答案感到意外,晓月从碗抬起脸看向诗织。
「年尾有开一场宴席,那时我喝得有点醉。」
「……在江渡城?」
「没错。然后,我就有点……失控。」
「你说有点,到什么程度。」
「不小心脱了。」
「……」
晓月的身体微微一倾。
或许这自白太出人意料,害他不自觉栽倒出去。
「我当天部众有做些成绩出来,所以呢,是没遭什么处分啦。」
事实上,当她正要脱个精光时.幸亏兵卫赶紧出面制止。如果她又做出什么令人皱眉的事——例如对坐在一旁的德河家臣们搂搂抱抱——或许早就被要求切腹谢罪了。
「也就是说,你是被调来乡下冷静思绪的?」
「……嗯,差不多就是那样。」
诗织一派轻松地笑着。
「当然了,不只这些原因,武家子女也行踪不明,失踪事件也已经不能坐视不管了。总而言之,我们为了调查那件事才过来这边。」
诗织——拿筷子指向晓月。
「后来——有人就带着被禁的机关将出现,还是个鬼。」
「……」
「直到证明你和这件事毫无关联之前,都不能放任不管——就是这么一回事。」
话说到这,诗织啜起碗中汤。
晓月愣着脸眺望她一阵……
「这件事跟我无关。我对掳人根本没兴趣,也不靠那种勾当维生。」
「证据在哪里?」
「你这是恶魔证明法吧?」
「恶魔证明法?那是什么?」
「啊……不。」
晓月转而露出有些讶异的表情。
他一时口快就说出口,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字里含意——就是那种感觉。晓月有段时间露出思考的表情,之后没什么自信地补充说明道:
「想证明『有』只要提出实例就行了,要证明『没有』却很难——应该说几乎不可能。就算目前并『没有』出现在眼前,世上唯一的某样东西还是有可能存在于某处,并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存在』于某个地方。」
「啊,原来是这样。」
诗织大概理解晓月想表达的了。
「也就是说,要求你举证自己与失踪事件无关,基本上是件不可能的事。」
「若你执意要求,到下次失踪事件发生前,你们得一直看守我才行吧。」
「说得也是呢,就那么办吧。」
诗织结论下得干脆。
不过……
「……我可没闲功夫跟你们这群人瞎耗。」
「为什么?」
「……」
晓月没有回答。
见状——诗织继续追问道:
「因为那具白色机关甲胄?」
「……」
晓月依然保持沉默。
不过,诗织并没漏看他表情的细微改变。
照这样看来……这名年轻的鬼,明显跟那具白色机关甲胄的驾驶员有某种瓜葛。
「总之,无论原因为何,就算你跟失踪事件无关,我们还是不能轻易放你走。」
「为何?」
「你应该知道才对,毕竟你是个鬼啊。」
诗织不忘将町民送的一升瓶装的酒夺至手边。
不过,正当她打算将酒倒进杯里时——酒瓶就被兵卫没收了。
诗织恨恨地白了副官一眼,但看到兵卫脸上写着「请您想想自己为何会在这」,她就改叹口气。
「鬼。没有父母为因,是种凭空诞生的东西——纵使有人类外貌,却是非人怪物。要说证据的话,是因为鬼的导术适性远比人类高上许多。光是存在,因果气场就乱了。」
「……所以?」
用不着多说,关于这点程度的说词,哓月自己也明白才是。
他的表情并无丝毫动摇,催促对方说下去。
「对一般人来说,你是个怪物。所以没办法正常——没办法混在人群里过正常生活。」
「……或许吧。」
「另一方面,由于导术上的才能非常优秀,鬼又没有家人亲属这层束缚,有时会被视为非常贵重的人才,受到器重。虽然是用在情报工作方面。只要你有那个意思,许多藩主都会提供丰厚俸禄喔。就好比——江羽的福岛家啦?或者朝廷方面。」
朝廷肯定把幕府当成眼中钉。
他们在千年前曾经享尽荣华富贵,一直希望唤回武家还是贵族走狗的时代。战国之世终结,如今世局再次以弄权为重,对于能成为得力助手的密探或间谍,他们肯定是望眼欲穿、求才若渴。
「看你对这种行为好像有意见?」
「与其说是我个人,不如说是幕府。倘若其中一藩的力量过于庞大,对幕府而言可不是件好事。一旦认定实力过剩的藩具有威胁,幕府就会着手削弱该藩势力。」
「用些刻意刁难的藉口来削减俸禄,这话可听多了。」
晓月的语气听来讽刺。
不过,诗织却不以为意地颔首继续道:
「因为这样,幕府和各地诸侯的关系持续紧张,可能会引发些不必要的争端。有一点希望你别误会,我们并非在摆弄权势,只是不希望世局又变得跟战国一样混乱罢了。为了维持天下太平,我们不希望德河政权动摇。」
「话怎么讲都随人。」
晓月扯出一抹浅笑,嘴里回道。
「在上位者总是讲场面话来灌迷汤——可惜的是我并不打算去哪里谋官位。」
「……那你有什么目的?」
结果,话绕到这边来了。
不过——
「……」
一讲到这个关键问题,晓月果然就沉默了。
「算了,无妨。既然这样——换问这边。」
诗织说着转头看向——沙雾。
「阳炎……沙雾,名字是这样对吧。说真的,你也浑身是谜呢。」
「……」
「要是你不回答,我会很困扰的。」
这边这个态度冷淡——说得更贴切点,更像是怕得不敢开口,或是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沙雾先是一脸飘忽、表情虚幻地看向身旁晓月,接着才朝诗织看去。
「……你要拷问我吗……?」
她像是突然想到一般如此问道。
完全没有害怕的样子,但也没有「反正你办不到」、状似瞧不起对方的迹象。
对所有事情都漠不关心——她给人这样的印象。
「我们可没闲功夫一直跟护法兽战下去。不过,可以把你关进某间牢房,让你挨饿。对你没有敌意或恶意的话,护法兽就不会出现吧?」
「……」
沙雾眨着眼凝视诗织。
果然,她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怕。
言行举止虽然正常,但似乎……她身为人的内在已经走样了。
反应明显不是正常人——若有人问诗织,这女孩究竟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怎么会养成这样,她也说不出原因。
八九不离十,当他们制住晓月时,开动那具黑色机关甲胄的就是沙雾——诗织是这么想的。机关甲胄旁必须要有机士,或有人来当导术的「芯」,否则无法展开导术结界——甚至无法动弹。
然而,若要断言她是晓月的同伴,又有几点可疑之处。
虽然晓月随口说是「我的女人」……
「若你打算跟我谈谈,随时都可以告诉我。」
诗织说完——决定结束对话,先好好享用眼前的餐点。



她看着自己映在水面上的脸。
吃完饭后——沙雾来到盥洗处。
站在装了水的石制洗手盆前,沙雾口里吐出一声短短的叹息。
「……」
她不喜欢自己的脸。
据说长得很像祖母,自幼就被这么说。有人告诉自己,那是血统纯正的继承人之证,总有一天她也会嫁进某个武家,成为家族基石……父亲、祖母时常对自己耳提面命这些。
不仅如此,沙雾本身对此说法也不疑有他。
直到一切遭火海吞噬——直到六年前的那天为止。
奶妈救沙雾逃离熊熊燃烧的城堡,逃到养母那边——在那力尽而亡。
『求求您,别让这高贵的血脉断绝——』

这句话成了奶妈的遗言。
不过……
「……饶了我……这一切,太沉重了……」
沙雾捣着脸呻吟。
一些画面闪过她的脑海,有奶妈布满鲜血的脸庞、祖母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孔、父亲冷静透澈说教的嘴脸。
沙雾的内心被这些东西占据。
除此之外再也没别的了。
「我已经……」
衣服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刻在双手上的护法兽刺青。
想忘掉一切。但她却忘不了。
无法决定任何事。没办法期望任何事。
就算事情已成了过往云烟,她还是连生死都——无法自由决定。
到底是为什么,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活?
她甚至不记得有受过父亲疼爱。祖母只让她感到害怕。
沙雾已经没有余力为这些已死之人做些什么了。
然而——那血脉仍在自己体内流动,不打算放她自由。这些恩恩怨怨将她束缚住。这些东西,明明已经不具有任何意义了。
「我……」
一抹又一抹的记忆如发作般袭来,令沙雾蹲倒在地,嘴里流泻出呻吟。



兵卫进到营帐里——诗织跟之前一样,就着座灯的光阅读书状。
「那是?」
「嗯——刚才送来的。海运纪录。」
诗织说话时持续盯著书状看。
「……跟那艘被击沉的船只有关?」
兵卫拔开稍早用餐时从诗织那没收的酒瓶瓶栓,将内容物注进茶碗中。
接着他将茶碗递给诗织,对方依然在研读书简,只动动手接下茶碗。
「上头还记了其他事项,囊括最近的大小事。」
「有发现什么可疑点吗?」
「若失踪事件是出自奴隶买卖,外国奴隶商人就很有可能插一脚——」
「嗯……」
兵卫亦朝自己的茶碗内注酒,一面沉吟道:
「莫非诗织大人认为,那只鬼跟护法兽凭身的女孩与此事毫无关联?」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这次的失踪事件,要说是同一『犯人』所为……不是一两个人就能办到的吧。话说抓了那些人后,不知道会怎么处置。要杀掉,还是卖掉,或者有别的用途呢?就算那两人真的跟此事有关,犯人肯定也不只他们。」
「……的确。」
兵卫对诗织的犀利见解深表赞同,并说道:
「海运的话,听说以前为了因应凶险海象,有些船会载人当活祭品。」
「是啊,我好像也听过这种事。或许还有专门为此贩售奴隶的商人在……」
话说到这,诗织的脸色突然凝重起来。
「话说回来,我们这些人搭了机关将,应该也没资格唱高调。」
「您说这话……」
兵卫的表情也跟着严肃起来,话说到一半便沉默。
诗织的〈升星〉也好,兵卫的〈月轮〉也罢,那些职神原本都是活生生的人——应该说,是藉导术将人类灵魂「关」在机体里。尽管有些职神是募集志愿者而来,但曾经有段时间,人们似乎笃信愈多上级机关甲胄在手,愈能支配战争局势,因此跟奴隶商人买进奴隶杀掉,将他们当成职神使用。
「总之要查明原因——这才是问题所在。」
诗织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中酒,如是说道。



晓月和沙雾在机关兽车货舱内就寝。
这是诗织的温情,讲白点其实是——只要好好看守出口的话,与其将两人关进不甚牢固的牢房,这么做更能确实限制晓月他们的行动。
「……」
晓月将背靠到其中一面墙上,整个人坐着闭目养神。
沙雾待在离他稍远的地方,一样靠着墙入坐。目前她是清醒或入睡,都因为低着头的关系看不清楚。
接着——
「——晓月大人。」
琴音的身影飘然出现在晓月面前。
「什么事?」
晓月睁开一只眼回应她。
「外头虽然有守夜人的机关甲胄在……还是有突破可能。不知您意下如何?」
「……不。」
晓月摇头说:
「我对失踪事件有点在意。」
「失踪事件吗?」
「先是发现九十九众的踪影,在那又有怪事发生……可能是那帮人暗中做怪。说老实话,那伙人到底在计划什么,还让人摸不着头绪。」
就晓月所知,九十九众似乎不是为了掌权才暗中活动。
虽然某些时候会跟有权有势者接触,却没有就此跃出台面的迹象。相反的,在只原或大阪夏之阵等战役时,他们甚至还私下跟对战双方保持接触。
纵上所述——九十九众的目的究竟为何呢?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晓月持续追踪他们。
就为了揪出那些家伙,把他们全杀了。
不过……
「至少,九十九众肯定到这来了。就算他们跟失踪事件有关,我也不意外。看起来有跟监的价值。」
「——晓月。」
突然间——琴音的语气变了。
刚才还像个面对主君的臣子,力求自身礼仪得体,说起话来保持一定距离……现在的语气却像在跟亲近之人讲话。
「……怎么了。」
睁开双眼后,晓月目光锐利地瞪视琴音。
「我……已经死了——」
「住口。」
晓月像是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般说道:
「……你不过是个影子。是用我的脑袋凭藉导术再现的幻影罢了。不是真的琴音。职神少在那假论人心。」
姑且不论内容,语气倒是很平静。
然而说这番话的同时,他内心充满的激昂愤怒,旁人绝对无法想像。比起声嘶力竭的怒吼,声音里那些微动摇,反倒透露强上好几倍的激情。
「晓月……」
琴音哀戚地垂下双眼。
接着她总算换回平常的口吻,毕恭毕敬地赔罪。
「非常抱歉,我说得太过火了。」
「——还有一件事。」
晓月补充道。
声音听起来——已经不带愤怒的情绪。
「琴音,你会错意了。」
「我会错意吗?」
「我——」
这时晓月突然中断话语,转头朝一旁看去。
他注意到沙雾正抬起头看向自己这边。
「……啊。」
沙雾眨眨眼。
「打扰到……你们了?」
「不,没有。」
晓月叹口气并摇头示意。
「别管那个了,我有事想问你。跟九十九众无关。」
「……」
沙雾的头微微一偏。
「今天早上,就算看到机关甲胄在附近作乱,或者是我一开始遇到你的时候也好,你既不逃,又不怕,总是待在现场吧。」
「是那样……没错。」
似乎被人一讲才注意到这件事,沙雾迟了些许后点头。
「胆子可真大啊。还是你是个傻子?」
就算机关甲胄只挥动手脚,还是足以构成杀人凶器。
在战场就更甭提了,一旦上场打战,步兵都会注意别被扫到、别被踩烂,跟机关甲胄保持距离。不仅如此,机关甲胄的可怕程度——危险程度,就连非武士身分的人们都清楚这件事,看到实体更是一目了然。
然而,沙雾却连躲都不躲。
「不——」
晓月眯细双眼。
「莫非你不怕死?」
「倘若不怕死之人便是愚昧之人……那我确实是如此吧。」
沙雾淡然地说着:
「活着本来就不具任何意义……又没办法自杀……」
「因为那些护法兽吗?」
「是的。那是生之诅咒,不让人死。」
跟说的话相反,沙雾神情迟缓。
疲惫不堪——就连喜怒哀乐都倦于表现,这就是她的表情。
「就算我想自杀,白亚跟红莲也会有所反应,出手阻止……话虽如此,要我选饿死或病死,又提不起勇气……」
饿死或病死会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忍耐那些过程,慢慢走向死亡,远比瞬间死去要耗掉更多精神。
「若用鬼的导术,能不能打破这个诅咒呢……?」
「这就是你不逃的理由吗?」
对于沙雾依赖般的眼神,晓月语带鄙夷地回应。
「你想死吗?」
「……」
沙雾既不肯定,也不否认。不过——
「真是奢侈的愿望。」
晓月说话时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想活下去,我不想死——有人正说着这些话死去,眼下这一刻,他们应该还存在于世上某个角落吧。在某个地方,有人极度渴望活下去,你却打算抛弃生命?」
「我不知道……该如何活才好。」
沙雾喃喃自语道:
「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我不明白这些。不,从一开始就不曾明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清楚自己想怎么做。日复一日地迎接每个早晨,或许有天再也睁不开眼,就能解脱了……我入睡时常想这些……」
她会这么说,或许是种心死。
只有死才能阻止自己活下去,沙雾已放弃一切许久,她的心可能在很久之前就死去了。
「我没办法决定任何事。自己的事也好,别人的事也好,全都无法决定。因为这样,到底该怎么做才好,我毫无头绪……」
「……」
晓月沉默地注视沙雾一阵子。
「所以你连求死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吗?」
「或许……是吧。」
晓月这番话说得嘲讽,但沙雾却老实承认。
「不……对不起。关于这点……我也不是很清楚。」
「……」
晓月随即叹了口气。
跟这女孩相比,不顾一切投身的人还比较「乐观」。
年纪不过十五岁左右,女孩却连绝望的力气都没了,有如一个老妪。
不过……
「你啊,真是笨得可以。」
晓月说道——一副不想继续谈下去的模样,忿忿地闭上眼睛。



唰、唰、唰,带着粗糙的磨擦声,钢铁之足踩进砂砾里。
踏着岸边的湿砂,异形巨影缓缓上陆。
是机关甲胄。还有三具。
只不过,为了与夜色同化,它们全身都裹着黑布,展开的导术结界也不例外,优先作用于消音。沙滩被一片黑暗笼罩,已经没有半个渔民在那里,为了防止被海浪冲走,仅剩几只小船停靠在岸上,随意放置。没有人撞见机关甲胄上岸,并为此大吃一惊。
取而代之——
「……」
稍微前进一会儿后——三具机关甲胄停下脚步。
自小船暗处窜出两道人影,与机关甲胄相视。
「……」
人影举起龛灯——乱破经常使用的携带型灯火——照亮自己的脸,朝对方颔首。
这就表示.他们对大致情况已有所了解了吧。
两道人影踹着砂跑开,接着三具机关甲胄走了起来——紧追在其身后,压低脚步声,在黑暗中接连穿梭。



有人躺在地上,朝上仰望天花板。
沙雾待在机关兽车货舱内,有别于一般设计,这里将屋顶设定成左右敞开的样式。会这么安排,当然是为了让〈红月〉进出。若天花板不能打开,每次进出都得开后门横躺,再倒退着爬出去——不仅难看,行动起来也不流畅。
有坚硬冰冷的钢铁板,还有支撑它的梁柱——不,这种情况下或许要说屋梁比较合适——看着这一切,自己怎么会身在此处、还做这种事呢?如此疑问闪过她的脑海。
基本上,人要处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才不会感到疑惑……?若有人这么问她,沙雾也给不出答案。
自己究竟是谁。
我该怎么过才是应有的样子。
这种事情——她知道事到如今再怎么想,答案依然无解。
不过……
「……」
自己难以入眠,时间又过了片刻。
往旁边一看,晓月已经待在离沙雾稍远的地方睡着了。
就算沙雾起身,他也只是动了动身体,并没有跟自己说话的迹象。他真的睡着了吗,还是在装睡而已?沙雾无从得知,尽管如此……
「……我去洗个脸。」
开口告知对方后,沙雾就离开机兽车。
「——嗯?」
机兽车旁有名武士,是诗织的部下,他双腕交叠,站在该处。
这名武士自然是负责站岗的看守沙雾,说得更切确些,应该是盯着晓月,防止他逃亡或闹事。
「我一直睡不着,想出来洗洗脸。」
沙雾朝他说道,之后走到广场尽头,她去到比邻而建的小屋后面,接着转至放有洗手盆的地方。理所当然地,武士一路紧跟在沙雾后面。关于晓月的看守工作,八成由立于机兽车旁的机关甲胄担任。
「……」
沙雾叹了口气,在洗手盆前蹲下。
水面上倒映出——一张脸。
熟悉到令人厌烦的地步,最讨厌的自己的这张脸。
倒映在水上的面容……突然间纷乱起来。
「……!」
涟漪划了一圈又一圏。
某种感觉自脚底窜升上来——是很轻微、很轻微的晃动。那是……
「——!」
沙雾转过头去,马上看到福岛宅邸一部分喷出火光。



轰然巨响也传至机关兽车里。
「——怎么了!」
晓月迅速起身,一把抓住佩刀。
琴音在他身旁飘然现身,朝他回应道:
「已确认遭权水弹攻击。西南方侦测到机关甲胄驱动音,有两架。」
「白天的援兵吗?」
突然掠过晓月脑海的,是今天早上现身作乱的机关甲胄。
那具机关甲胄机士明显异常,福岛家行藩主权力扣住他,为了后续惩处,那人应该正关押在奉行所的牢房里。机关甲胄也要接受调查,应早已拆除权水循环器,运往奉行所了。
「不对……」
一时之间,他还在怀疑对方有同伙存在……但以那名机士的状态来看,不可能跟人合作并谋策计划。
既然如此,就是另有来人了。
另有来人……终于轮到九十九众亲自出马了吗?
晓月跳上〈红月〉的背脊,嘴里交待道。
「要出动了!」
「——遵命。」



「发生什么事了!」
被爆炸声惊醒,诗织的反应跟晓月一样。
她从野营用的简易寝具中猛然起身,掀开帐篷飞奔出去。
接着——
「大胆狂徒!」
诗织的部下操纵机关甲胄,手持长枪背对而立。
周围有两到三处,应该是权水弹打中时炸开地面的痕迹,旁边还有一些火炎在熊熊燃烧。绝对没错。这是机关甲胄发动的袭击。是给步兵用的权水弹,但使用困难,鲜少见到。
「明知我等为天部众九号朽叶大人麾下机队,竟敢胡来——」
诗织的部下没能说完最后那几个字。
他的机体背部爆成两半——血与权水喷发,除此之外,机士伴随巨大刀尖,从中被飞刺而出。长刀刀锋穿透火焰,连同里头的机士一并刺穿。
「是清!」
刀身抽离后——那名部下就像脏器般溜出,自机关甲胄背部滑落。
不仅如此,当诗织看向对面时,她看到另一名部下驾驶的机关甲胄,那具机体也被斩倒在地。想必,刚才那些爆炸声响起时,这些暴动分子就已经拔刀相向了。
诗织的部下们不负天部众直属之名,都是些武艺精湛的成员,但若遭人突袭,还是不及应付。除了兵卫以外,其他人几乎都与诗织年龄相仿——不曾上过突袭夜袭是家常便饭的战场,而是几乎只有面对面、堂堂正正地对决的这类道场经验。
「唔——」
跟早上那名异常机士所操纵的机关甲胄一比,等级明显不同。
趁着夜暮低垂摸近,先是投下权水弹扰乱视听,再瞄准措手不及的对手,以火焰做屏障突击——手法极度卑鄙,这种战术用于尔虞我诈的战场再当然不过,也就是说,对方具备的智谋足以策划并执行这类行动。
这样下去所有人都会遭敌方赶尽杀绝。
得想办法搭上自己的机关甲胄,对敌人展开迎击才行。
不过——
「——!」
其中一具机关甲胄似乎注意到诗织,它举刀靠了过来。
糟了。现在根本来不及搭上〈升星〉,花时间启动它。
巨腕以破空之势举起,当它举到顶点时——一记重如雪崩的斩击就朝诗织头顶劈下。毫不在意对方只是区区肉身,放出残酷无情的致命一击。
尽管知道这么做也无济于事,诗织依旧拔刀相抗——

——钢铁撞击声响起。

「……!」
并非透过诗织的刀,而是从旁突然窜出另一把——一把巨大的机关甲胄长刀替她接下这记斩击。
「胡堂?」
诗织惊讶地喊道。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机兽车里,一具黑色机关甲胄缓缓起身。



上级机关甲胄〈红月〉——进入紧急备战程序。
机体内的两台权水循环器全速运转。
导术结界切换至战斗模式,高速展开——因果干涉项目设定为六。
权水循环、机体控制、水晶眼控制、攻击控制、防御控制、高速起动控制完成。
局部因果律干涉发动,钢铁人型机关暂时被赋予生命。
晓月知道自己的五感正透过琴音与〈红月〉融合。
「〈红月〉备战程序——完成。」
琴音的声音在脑里回荡。
启动耗时比平时多上些许,这是由于导术结界先展开至预设程度,又集中处理特定武技——具体而言,刚才在诗织面前行使居合拔刀术出刀,这个行动的处理序优先于全面起动——所以才会如此。
「可恶……」
多管闲事了。
晓月怒声咒骂自己的鲁莽——不,是咒骂自己的肤浅,动手抽离刀剑。接着自机关兽车而下,凝神与发动袭击的机关甲胄对峙。
刚才瞬间选择替诗织挡下攻击……但若优先处理启动,就能更确实、更快制压敌人。
敌机有两架。
都是灰色涂装的中级机关甲胄。
「——你们几个。」

晓月透过水晶眼,狠盯住灰色机关甲胄问话。
「是不是九十九众?快回答!」
「……」
两具灰色机关甲胄都没有回话。
取而代之,它们握刀摆出架式——但,并没有攻过来。
「不来就换我——」
下一秒,灰色机关甲胄便自背上的发射筒射出权水弹。
当然,炮弹并非直接瞄准〈红月〉。权水弹朝〈红月〉四周打去,迸散冲击及强烈闪光。
「——!」
〈红月〉的水晶眼被一片白光占据。
水晶眼可以视光亦能辨音。正确说来是能辨识在大气中传导的声波,准确定出音源方向。若机士有需要,还能从声波里滤出特定对象并「视」之。
不过,水晶眼的构造亦同等纤细。
若在瞬间感知超出负荷的光及声音,就很容易麻痹。
「啧——」
晓月啐了声。
「水晶眼进入重启程序。」
尽管琴音宣读重启,还是得暂时靠自己的肉眼行事。透过装甲缝隙观察外部状况并进行战斗,是件异常艰难的工作。中级机关甲胄的预设配备并无水晶眼,为了方便机士观察外部,多备有镜子或透镜之类的延伸设备——上级机关甲胄却不然,改以强化装甲为优先考量。
除此之外——就算用肉眼,眼前情况也已经难以视敌了。
〈红月〉四周有好几道火柱,正释放刺眼光芒并熊熊燃烧,灼热大气轰隆隆地迅猛而上。因为这些噪音使然,耳朵也没办法灵活运用。
「……对方很习于作战是吗?」
晓月沉着声低吟。
这些家伙跟阿艺藩的机士不同。阿艺藩机士似乎分不清上级和中级的差异,所以才会莽撞地朝自己发动攻击。不过,这些搭乘灰色机关甲胄的家伙,打一开始就觉悟到会与上级机关将交手,决定使用欺敌制先的战术,事前早已做好层层准备。选择从正面攻击就太愚蠢了。要先阻绝对手的视觉——让对手动弹不得。想拿下将领,必先猫准为其代步的马。只有参加过货真价实的合战,才会采用这种手法。
机关甲胄——应该说导术防御,面对出其不意又杀个措手不及的攻击时,威力意外薄弱。关于这点,就算是导术结界效能优秀的上级机关甲胄,反应起来还是和中级机关甲胄无太大落差。要想接下威力能劈岩断钢的这种蕴含导术的斩击,将之化解,望其实现的机士意志便不可或缺。
也就是说,单就这一点来看,机体性能差异并不构成问题。
既然如此——
「——!」
若对方要挑地方瞄准,在武学中堪称最难守的就是——后头顶。
晓月如此判读,他旋身反转,将刀高举过头。
半是仰赖直觉,没想到猜中了——敌人挥来斩击,被〈晓月〉的剑扎扎实实挡下。
伴随着巨大声响,因果摩擦之光散出一层又一层。
在此同时,水晶眼重新启动了——晓月的视觉再次与〈红月〉融合,视野瞬间扩增。
「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晓月迸出怒吼,对准刚才接下的刀——一改攻防,打算切断它。
导术结界瞬间由防御支援切换成攻击支援,光之波纹再次出现。对方挥来劈砍后,〈红月〉原本只是挡下它而已,没想到下一瞬间就斩入其刀刃。
导术结界存在效能差异,这差异马上转为现实事象。
尖锐的声音响起,对手的刀应声折断。
负荷急遽消灭,〈红月〉的刀弹开。晓月将之硬拉回原位,转自斜上方砍下——灰色机关甲胄朝后方退却,试图闪过斩击,却没办法完美躲开。
胸部装甲被劈开一条大缝,由于当下发生冲击,再加上机体刚性变化使然,灰色机关甲胄开始摇晃起来。
好机会。
按常理都会这么想,并乘胜追击。
正因如此——
「——!」
晓月刻意不追讨,而是朝一旁跳开。
突破炎层,另一架机体自左方砍来,这事就发生在下一秒。
「耍小聪明!」
刚才那具机体明显是诱饵,真正的大鱼是这架。若有两机在场,比起同时进攻,其中一人诱使对方露出破绽更会提高成功率。
第二架机体的斩击扑空了。
晓月着地时加步跳跃——朝重心不稳的第二架机体斩去。
但第二架机体似乎早已料到这点,选择朝前方一踏,避开〈红月〉自头顶挥来的斩击。
两具机关甲胄同时旋身。
刀与刀就旋转之势互击。
似乎在等这一刻——先前那架敌机举刀摆出突进姿势,朝这突刺过来,动作清楚映在水晶眼的广大视界里。
「我说了——都是些小聪明!」
晓月举刀格开第一架的攻击,同时将意识——集中在左肩上。
「斩击会从装甲上滑开」,他在脑里描绘结果,藉着导术结界的因果干涉强制显现。在导术结界里,敌人的刀刃摇摇晃晃、失去利度,擦过〈红月〉的肩部装甲表面后滑开。机关甲胄对战,乍看之下与人的斩阵并无不同。
然而,那其实是导术剑法的延伸,说得极端点,每一发攻击看起来似乎都没下什么特别心思,却得藉高阶导术来操控可能性。在媒介机体与机士时,职神亲和性愈高,带出的威力就愈强。
也就是说——
「快回答!你们是不是九十九众?倘若不是,我就没必要跟你们战斗!若真是九十九众——我可要赌上一切消灭你们!」
晓月几近咆哮地逼问,手里释出斩击。
用不着推测,对手的导术结界与〈红月〉方才所为无异,打算将对手攻击弹开。不过,〈红月〉的导术结界处理容量远胜过敌人。
除此之外——
「琴音!」
「遵命。」
琴音迅速调整导术结界的容量分配,〈红月〉的斩击威力瞬间暴增——调整后,剑从中途开始加速。直接砍进对手的导术结界里,因果摩擦的光芒迸射开来,〈红月〉用刀斩进敌人的装甲里。

叽嗡!

伴随钢铁发出的悲鸣声,〈红月〉的剑已挥了过去,反观敌兵的机关甲胄,从肩膀开始,乃至整条手臂都被斩落。断面露出乘坐位置横跨机体胸部至头部的机士,循环用管线喷发鲜红色权水。
以人类而言就是致命伤。
「——!」
但哓月并未因这个结果骄矜自满,他立刻操纵机体回身。
另一架敌机绕过来,正朝他挥出一记横砍。
〈红月〉旋刀迎击。
双方互斩——附在刀刃上的导术发生碰撞,局部擦出昙花一现的因果摩擦。闪光及巨响交错混杂,朝四周挥散出去。
「——!」
晓月自喉道深处发出无声呐喊,逐渐用斩击压制对手。
杀了他。砍烂这家伙。
只要这家伙是货真价实的九十九众。
若对方一直没有否认,他就没有收手的必要。晓月内心如此设想。不知世事的「鬼」孤身奋战,想在这广大世界里搜出仇敌,绝不能只是说说漂亮话而已。疑虑将毁灭自身。就这样,晓月总算抓住九十九众的尾巴。
「……噫!」
或许是对〈红月〉——对晓月强烈的导术结界感到恐惧,对方尖锐的哀号声自装甲缝隙间传出。下一秒,敌人的导术结界效能急遽降低,〈红月〉将之突破后用刀划过机体左腰至大腿根部,斜斜地劈砍下来。
灰色机关甲胄朝一旁倒去。
断面喷出鲜血般的权水,晓月之前斩过其他机关甲胄,这架的命运与它们并无不同。
不过……



钢铁遭钢铁撕裂的哀鸣声遍传各处。
福岛宅邸邻近广场笼罩在一片骚动氛围下。
四处可见那些权水弹点燃火丛,火化成烈焰熊熊窜升,武士及馆邸的仆役们来回穿梭。无人例外——全都跟沙雾一样,被眼前这片骚动夺去目光,已经顾不得别人了。
因此……
「——公主殿下。」
当她被人这么叫唤时……
「——!」
沙雾愕然地转过头去,现场并没有半个人注意到她。
除了自她背后靠近,出声唤她的当事人。
「请您同行。」
「你们是……!」
沙雾这才察觉到,对方便是先前叫自己的那两人。
她的反应有如遇到怪物一样——就算知道晓月是鬼,沙雾还是没有半点惧怕的样子,然而,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明显感到害怕。
「住手,住手,别过来——」
「恕难从命。请您务必与我等同行。」
男人们如是说道,各自朝她伸手。
看起来不惜用强硬手段也要带走沙雾。面对拒听几名男人要求的沙雾,对方透露出些许不耐。意即发出与敌意、加害意思相系的感情。
接下来自然是——
「——唔。」
现身于低吟的男人们之前——是护法兽红莲与白亚。
藉导术创造出的幻想猛兽,以两张狐脸为中心、如裂痕的颚部敞开,朝男人们袭击过去。尽管身姿是抹幻影,利牙却能在现实中撕肉碎骨。其威猛,沙雾肯定目睹了一次又一次。然而……
「……」
其中一名男人自怀里取出短刀,动手拔出。
剑身上清楚刻着某样东西,是五三桐花纹(注:中央五朵,左右各三的花朵纹样)。
这是以前丰聪秀吉受朝廷赏赐得来,用作家徽之物。
再观那短刀剑身,上头刻着有如血管又似树木枝桠、错综复杂的导术回路。
那纹路……瞬间释放光芒,将来袭的护法兽吸收掉。
「……!」
沙雾为之震惊。
在那之后,什么也不剩。
只余一名无力的少女。
接着,男人们互相颔首——再次逼近沙雾。
「住手……」
沙雾喘声恳求对方,其中一名男人出拳打进她的腹部,如此骤变就在下一刻发生。
「公主殿下,请恕小的无礼。」
「事态紧急。」
男人们说完后——扛起沙雾颓倒的身体。



居高临下看着那两具战败的机关甲胄——晓月语气冷峻地问道:
「你们有什么目的?」
他刻意不去砍伤机体干部,这都是为了留里头机士活命,逼他们吐出各种情报。若他们真是九十九众,痛下杀手并不会有丝毫犹豫,但敌人不只一个。所以他想尽可能地抽丝剥茧,拖出那帮人,再赶尽杀绝——这是晓月的盘算。
「……」
只不过.两名敌兵都没有开口答话的迹象。
(……这下麻烦了。)
晓月他——〈红月〉的水晶眼侦测到上级机关甲胄的启动声。
八成是诗织及兵卫的机关甲胄。尽管时机稍迟,两人还是驶出机关甲胄。事实上,在他们交战前,晓月就已经打倒两架敌机了。
(有天部众在一旁跟着,实在碍事。)
他们很可能半路插手。
「我要不择手段了。」
语毕,晓月透过〈红月〉的手,打算自肩膀被切的机关甲胄里拉出机士,抬手抓住他的身体。若有必要,折断手臂、碎尸万段都在所不惜,定要让他们吐出所需情报。
就在这时——
「侦测到机关甲胄驱动声,是第三架!」
琴音高声说道。
「什么!」
晓月立刻转头。
确实,当他注视水晶眼里映着的「音」波时,除了诗织、兵卫的上级机关甲胄外,还有中级机关甲胄的驱动声——辨识起来很微弱。
晓月立即动手切换视野,声音波纹减弱消失,正常景象映入水晶眼。
推开附近的森林及草木渐行渐远的,是一具机关甲胄。
它肩上扛着某样东西——
「——沙雾!」
是那个护法兽附体的少女。
「你们是来抓她的?」
晓月朝〈红月〉手里抓的机士逼问道,但对方依旧沉默不答。
取而代之的是——
「导术结界,急速失控——」
「——!」
晓月吃惊地转过头去,位于视线彼端,有样东西呈濒死状态跳动抽搐,是那具左脚被砍断的机关甲胄。
两具机关甲胄喷洒出的权水,将周围染成鲜红色。
紧接着——
「防御导术——」
「遵命!」
晓月和琴音的声音重叠,而这时——一阵巨响覆盖下来。
机关甲胄自爆了。
闪光、冲击齐发。
那些东西率先笼罩方圆并扩散开来。
接下来是狂风大作,吹起沙尘,刮作烟雾。带出的声光比先前那阵权水弹有过之而无不及。机关甲胄里的残存权水肯定全数释放威力。跟区区权水弹相比,含量天差地别。
「咕——」
晓月吐出呻吟。
又一次——水晶眼陷入麻痹状态。
权水原本就对导术结界有良好反应。在导术结界的引导下,自由自在释放蓄积其中的天地万物之源「气」,这就是权水。反过来说,只要让导术结界失控,就能将那股力量瞬间释放。基本上,权水弹就是利用这套原理制成武器。
不过——
「居然自爆……这些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
在近距离下遭自爆波及,就算是〈红月〉也吃不消……当场被搁倒在地。
不,正确说来是一口气碰上超越导术结界防御处理容量的威力,导术结界暂时达到饱和,机能停止运转,在无法控制身势的情况下自行颓倒。
「重新启动。机能依序恢复——」
琴音消失了一下,此时再次出现,并宣读程序。
「琴音,沙雾现在怎么样了?」
晓月询问道,琴音稍微闭上双眼——
「已脱离水晶眼侦测范围。范围内并无符合沙雾大人的人物。」
「……」
晓月皱着眉凝视琴音一阵——
「可恶!」
他满肚子愤恨,出拳揍向驾驶舱舱壁。



展开导术结界后——灰色机关甲胄以破浪之姿前进。
由于正使用水面步行导术,钢铁巨人没有沉进水里,仅湿了脚底些许便若无其事屹立。一步。两步。三步。
足迹划出细小的涟济,那具巨大身躯一步步前进于风平浪静的海上。
「……」
沙雾微微睁开眼睛。
与其说意识恢复——不如说她整个人一直浑浑噩噩地,感觉麻痹,身体无法动弹。很有可能在肚子被揍后,又被下了什么药也说不定。手脚并没有遭到捆绑,也没有上铐,但她却没办法逃走。
被扛在钢铁巨人的肩膀上,她能做的,就只是配合步伐无力摇晃。
「……」
海风抚过脸颊,感觉好冰冷。
她被人带走了。
就像货物一样,自己的意思如何,对方完全不屑一顾。
然而对沙雾而言,这种事已经在至今人生里重复上演无数次了。
随波逐流、毫不抵抗,甚至连怎么抵抗都不晓得,不被容许抱有任何期望,就像人偶般任人摆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
也因此这一切,没什么好吃惊的。
也因此这一切,再当然不过。
只是……
「……晓……月……」
在习以为常的绝望中,不知为何,沙雾忆起那名奇妙的鬼青年。

待续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29 07:37 编辑




用语、设定资料集
A term and the collection of setting data

机关兵

针对灵力反应,藉此运作的运动兵器总称。
狭义上分成三个等级,一般称上级为机关将,中级为机关兵,下级为机关兽。
论机关兵实态,其实只是各部位具可动构造的钢铁人偶。负责管制机体平衡及各可动部位的是称为〈职神〉的灵体。以各类导术拘束灵体,将之变换成〈职神〉并凭附在机体上,藉此执行复杂的机体操控工作。
关于〈职神〉的使用,为了在人型机体操控上取得最适性,原本都使用人类的灵体。然而就灵体收集面来看,要确保数量是件艰难任务,基本上只用于极量型(one-off)之上级机关兵。
至于量产型中级机关兵,多半以动物灵为基核,历经多重仪式做细部调整,或同经数道仪式集中细微灵波,得出合成灵体〈付丧神〉后令其凭依。

上级机关兵普遍赋以人类灵体,能发挥高度性能,更以优秀的反应力见长,只要有机士在一旁,单凭〈职神〉也能实现某种程度的运作。

如前所述,上级机关兵都是全程手工制造的高级货,不存在相同型号的机体。低生产率之余更居高价买卖。除此之外,〈职神〉的个性往往很鲜明,据说还会造成机体挑选机士的局面。

再者,上级机关兵基本上是特定个人专用机,须和上级机关兵交换〈机士誓约〉方能操纵。其他人无法代为操纵。如果要变更机士,通常需要前机士下誓约解除命令,若因某些原因导致机士无法下解除命令,或有其他非常状况时,必须将机体解体,让〈职神〉还原到预设状态才行。

操纵上级机关兵时,必要情况下机士的感觉会透过〈职神〉与机关兵水晶眼同步。论水晶眼视觉面,捕捉可见光并将其影像化自是基本功能,但机能不单只有这些,还可将灵视后的四感(视觉、听觉、触觉、嗅觉)进行统合、多重影像化。

若机体使用智能较低的动物灵〈职神〉、收敛度低的〈付丧神〉,将被归类至下级。这种机体是上级、中级机关兵制作技术的副产物,为图方便才惯称下级,常被分类至有别于机关兵的他种兵器。
原理是一样的,藉导术运作这点与上级、中级机关兵并无不同。
基于上述理由,若旁边没人就无法运作,这方面和其他种机关兵相同,由于灵体不全然适用于人型控制,动作上常会有〈职神〉基核的动物影子,换成〈付丧神〉也一样,只能重复单调的动作。
当然,它们不足以跟会用武器、可临机应变并采取战略行动的中级以上人型机体抗衡。不过,在城塞警备、物资搬运这等限定用途上就很能发挥机能,故大量生产,产量多过中级机关兵。进入江渡时代后,它们便流入商人或富农之手。更因为挪作制造设施,民生用机关兽始成为生产对象。

关于机关兵的动力来源,其实就是经由一定仪式藉以充填魔力的香油——〈权水〉。
说来等同机关兵的血液,藉着这种物质循环,机体周围就会充满对灵力起反应的结界,方能运转。由于机体本身容易残留灵力,就算没有权水也能运作至某种程度,但需耗费大量灵力之动作,如高速运动或浮空机能则无法施展。此外,这会对〈职神〉造成庞大负担,在没有〈权水〉的状态下长时间运转,有可能令〈职神〉消灭——甚至会导致机关兵〈死亡〉。
而关于机关兵的武器,基本上以刀、枪这类人类武器的延伸物为主。当然,有导术结界赋予第一层防御,钢铁装甲又带来第二层防御,一般物理攻击自然不构成威胁,就算面对导术攻击也具有高度耐久力。基于上述原因,机关兵之间的战斗看在旁人眼里固然单纯,事实上却是相当高规格的导术战斗。用以干涉「破坏」这种行为结果的灵力透过〈职神〉增幅、集中,于刀刃等物上展开后能将对手一刀两断。

某些上级机关兵或中级机关兵可短时间飞行或水上步行。这是灵力飘浮的增强版,从事飞行时,虽然不能升到太高的地方,却能避开地面障碍物高速移动,故能实现稳定的机动行为。


导术/灵导术/魔导术

这是藉术者灵力对事象因果进行干涉的技术。利用灵波对因果进行干涉,这股能力是人类出生后或多或少都会拥有的,但却不安定,效果也很稀薄。将这股力量体系化、升华至安定的技术型态后就产生了灵导术。
灵导术基本上就是干涉事物的因果流动.没办法无中生有。藉灵导术扩及效果的毕竟只限自然之力,并非术者自身直接释放某种物理力量。基本上,人类此种存在对世间万物因果能造成的影响有限,灵导术的效果不可能凌驾其上。虽能将发火、飘浮程度的现象具体化,却无法扩及至天候操作之类的大规模效果。但只要认识能力所及,操作小规模事象都在可行范围内。

而被称作导术士的人们则泛指无导术机关、可凭一己之力行使导术者。
反论导术机关,是针对无导术士资质之人,令其能使导术而设,藉着机械化及权水剔除多项限制后,非导术士者驭使导术机关,有不少时候都能发挥大于导术士个人显现的力量。
一般人要想习得导术,必须接受导术使的「分术仪式」。这是一种「接触感染」,不管素养多高,累积了多少知识或修行,人都无法独力成为导术士。例外者是被人称作「鬼」或「妖怪」的存在。


鬼/妖

在没有父母为因的情况下诞生,周遭因果扭曲,与常人相比对术之适性异常优秀者统称「妖怪」,其中和人类具有相同姿态者称为「鬼」。
能干涉因果的限度虽和普通人无异,但由于一开始就怀有不安定的因果力场,能集中相对较浅的灵力来行使导术。就结果论,多数者能使出逼近临界值的术,施术所需时间也很短暂。
鬼除了额头长「角」外,生物特征跟人类没什么两样,却因为诞生方式和术者方面的实力遭人避忌。为数稀少,如今仍有许多人迷信他们是具有人姿的怪物。

不只是鬼,「妖怪」的头部或其邻近位置也长有左右导术能力的「芯」。鬼在这部分呈「角」的形态,大小却不尽相同。有的是些微突起,有的则像野兽般曲折、是货真价实的角。然而大小对导术行使效率等并无影响,说到底不过视觉差异罢了。


导术剑法

以〈临刃流〉、〈影水新流〉等流派为代表的特殊剑法。在导术或魔导机关兵器盛行的战场上,欲恢复沦为二线战斗手段的剑法地位。里头取经些许的导术技法,从某个角度来看可以说是格斗技化的导术。基本上,机关兵的战斗方法便是这种导术剑法的延伸及应用。
亦即对基本「斩」行结果施加导术干涉,令其发挥最大效果。结论上,虽不若一般导术那样、无法期待多采多姿的效果,却与寻常剑法迥异,能斩断导术,甚至能靠挥剑产生冲击或狂风。
和攻击系导术有个绝大不同点,术本身并不具有攻击性,自始至终都着眼于藉术强化剑法。为此,行使所需的时间也比一般导术要来得短。

权水弹

机关兵的特殊装备,又称灵显弹。被当成「炸药」的一种,是使用权水的炮弹类物品,通常藉由空气压缩或弓发射,或以投掷方式使用。是一种为导术控制的迫击炮。
会在弹体内将权水转化成物理威力,故设有简易导术机关,旁边没有使用者(人类)就不能发动导术,所以实际上,发射时(紧邻使用者处)权水就会转化成物理威力。除了爆炸术式外,同时还搭载了定时延迟术式,权水弹经过一定时间后就会自爆。意即无关是否命中对象,权水弹是依时间流逝进行运作。因此,有时会故意拿来当限时地雷使用。
其威力则单纯与充填的权水质、量成正比。然而正如前述,必须注意对象距离和投掷速度,使用上非常困难(大意使用会导致自身受伤),故少有机关兵拿来当标准配备。
另外补充一点,虽有人用(步兵用)权水弹.但如前述般难以拿捏,所以实战上鲜少使用,不过,倒是有士兵拿来跟敌军们同归于尽。

权水

能蓄积灵力的香油。透过一定仪式,能自周遭大气或灵脉充填灵力,但保存灵力的期间却不是很长,据说约二十天就是极限。基本上握有权水相关知识的导术士都能制造,然而随着市井里的机关兽使用率增加,需求日渐高于供给量。
除了当导术机关的动力源使用,还能像权水弹一样,一口气释放灵力,当作一种「炸药」使用。
由于前述状况使然,这并不是一种廉价液体,然而在一般性充填、消费循环上拥有半永久效力。唯须注意一点,急遽释放力量会令权水严重劣化。机关兵刻意让〈权水〉循环也是基于这个道理,相对地,用于权水弹的〈权水〉则是完全采抛弃式处理。

德河幕府

历经长久战乱后,得以一统日本的强大军事国家。初代元首为德河家康。
战后,除非是德河幕府的直属武士,否则严禁制造各类武器——尤其是生产机关兵,此策计在削弱各地大名的军事力量,杜绝叛乱。

护法兽

导术的一种。是自律型导术,术的效果采野兽形态显现,守护该当对象的生命及安全。在大多数情况下,导术回路会以刺青方式施入对象体肤,亦有在剑或随身饰品里植入导术回路的例子。
催使导术的「芯」是对象本身,但因其为自律型导术,对象失去意识时亦能运作,此外也常设定成对象意图自杀时可进行干扰。若有人企图加害该对象,自然会被列为攻击目标。

机士

武士形态之一。对机关兵操纵者的尊称。
这些人能操纵导术机关,却不一定是导术士。
以往,曾有人说「隐于铠偶内战斗是懦夫作风」,在武士世界里也一路受到鄙夷,但随着战斗主力转移至机关兵,他们便成了战场上的红人,转变为众人尊敬之存在。
如今,堪称德河幕府首席武师的天部众也不例外,全体成员都是坐拥机关兵的机士。

天部众/天部部队

天部众是在德河幕府里贵为「活军神」、受人尊崇的武力集团。然而他们鲜少以集团为单位活动,实际上都是各自率领直属部队行动。他们纯粹是种战力,同时又身怀武勋,对民众、更重要的是对地方大名发挥威吓机关该有的机能,身负如此重任。
天部部队是天部众率领的直属部队,其中大半由乘坐机关兵的机士群构成。通常部属上级机关兵一至三架、中级机关兵五至十架,而观部队结构面,另有负责整备的机匠及确保权水的导术士,还有操兽士等负责操纵搬运机体的机关兽车或相关设备,零零总总加算五至十名支援人员。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4-12-29 07:37 编辑


后记

大家好,我是轻小说匠榊。
在FAMI通文库系列里,新刊的刊行间隔了段时间。在这向许久不见或初次见面的读者问好。

就是这样(不知是哪样但几乎都会说这句),为各位带来新系列。
感觉相当乱来,或不如说是「冲销量企画?那是什么好吃吗?」差不多是以这个样子的感觉在进行。
我并没有讨厌爱情喜剧满满的后宫系(事实上,我写了很多呢),但有时也想换换口味。对读过我作品的读者来说,或许会有人纳闷「这次是走光明路线还是黑暗路线?」这个嘛,分类起来是偏向黑暗路线(严肃、灰暗沉重类型)。
会有人惨死,还会见血。「不对,榊,你就算走阳光路线还是会半路上随便赐死角色啊?」可能有这类看了不禁吐嘈的元老级读者也说不定。但毕竟主角是复仇者嘛,氛围就……会有点偏黑。

「榊老师,你能写出时代剧风格的作品吗?」
「时代剧吗?江户时代?感觉轻小说不适合把时代剧直接搬进来吧——像是『虚船』那类的,如何?」
「其实想走历史系和风啦。比如战国时代之类的。」
「我不太擅长找许多详细资料,查了如山堆后再来写啊。虽然我喜欢查资料,但查得愈多就会作茧自缚,愈来愈写不出来。可能不知道什么时候该适可而止吧。」
「没有啦,不需要很考究历史,走和风路线就好了。」
「啊,所以是那种吗?忍者戴着面具外加又赤又白又青之类的,战国武将会说Let's Party之类的,手指夹武士刀使六刀流,还有战国时代出现人造人之类的?」
「跳得好突然啊。其实那种乱七八糟的时代剧也行啦。」
「那就这么办吧。我会随我高兴喔。」

跟责编东扯西扯谈过一遍,最后完成的就是本作了。
要先跟各位说明一下,历史考证一开始就很随便了,还望大家能用宽阔的心胸阅读。随便到甚至差点要在序章里穿插「这是织田信长还是木下藤吉郎的时候」。
哎呀,应该不会有人看了巨大机器人出没的战国故事后认真怒骂「这跟史实不一样!」吧(笑)。

这次会提笔写这个故事,主要契机如前述是因责编要求,但老实说,这故事是以很久之前——出道前就想过的虚构动画企画为基础,应该说是为雏型所架构的。
差不多是我读大学时,很迷OVA版「天地无用!」的那段时间吧。「接下来是和风的时代!」「不知道把圣战士丹拜因的世界观转换成和风会怎样?」往这方面东想西想后,半是玩票性质地企划和风机器人故事,这就是开端。

在那之后,我看到高濑彼方老师的小说《天魔の罗刹兵》在市面上刊行,当下觉得「不行,有人先出了」,就暂时停止构思并将这件事忘在一旁。
后来,机器人动画、机器人作品的热度减退,我也以专业写手的身分出道,这个企画就被丢进为数庞大的点子仓库放置,有十年以上没碰。

这次,我把它翻出来并改成小说形式,基本概念及故事大纲并没有更动,不过设定、登场人物的姓名等等自然做过大幅度翻修。
因此,参考相当久远以前写的企画书,出力设计的机体设计师海老川老师,途中大概接到我数次要求更改,害您花费了许多精力与时间,真是辛苦您了。容我在此道歉,真是抱歉。

总之经过一番波折后这项企画总算得以运转,没想到,责编不仅请来有名的机体设计师海老川老师,还请到超大手绘师携手合作,所以各方面都下了不少心思。
基本上,各位若是冲着Tony老师的名气来买,只要抱着「可以看到那位Tony大神的和风插图」「这插画还有附小说当说明书」之类的感觉来看(来读)就行了。

本系列在各方面阵容都很豪华的情况下揭开序幕,内容却像前述那样「冲销量?那是什么好吃吗?」,会不会大卖,一部分还是得看机运,对我而言,后续发展令人惶恐。
可以的话,希望能卖到三集五集十集接着出,这样我才有脸面对Tony老师、海老川老师及责编等人。毕竟,大饼都画了。

总而言之,这方面的事先到此告一段落——最重要的是能让各位读者开心,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二〇一三/一一/二七 榊一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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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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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万年 騎士
这画师…………不是tony吗!!!!
什么时候进了这个轻小说画师圈了!!
不看小说内容~但看画师就决定追了!!!

9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又是新作啦
感謝LZ開坑~~
但我比較想看完神曲紅的說...
不知道要猴年馬月才能看完...

9 年前 0 回復

kaim 王爵
看到TONY大神的插画就滚进来了。看来故事是以战国后的德川幕府来做参考的吧。

9 年前 0 回復

aslmn2005 公爵
又开一坑,光顾开顾不上填的节奏
台版也是出个两卷就断了

9 年前 0 回復

星の誓 王爵
天啊  坑神又开了个坑  神曲的坑看来是填不好了

9 年前 0 回復

asd5416sad 公爵
虽然是看到榊一郎的名字进来的,但是看到Tony的画就决定追了

9 年前 0 回復

xuwuyi 公爵
小说里另两位女主的人设图片没有嘛?找了下,琴音蓝色和服温婉可人真漂亮,诗织白衣佩刀很潇洒

9 年前 0 回復

sufangzhou 騎士
我就说这插画风格好像很眼熟…………
坑王又开新坑

9 年前 0 回復

jijiaqi1984 公爵
看见Tony我就滚进来了,插画美如画啊,啊嘞好像哪里不大对

9 年前 0 回復

stevenzero 皇帝
我越来越相信榊一郎是个组织了

9 年前 0 回復

光翔 公爵
重點真的是只有插圖,以開坑王的水準來說這一本只能說普通(加上又有裝甲惡鬼搶光芒)

9 年前 0 回復

s9455 王爵
TONY的粗野男人還是看不慣OTL

9 年前 0 回復

天堂草 公爵
TONY.......坑王又开新坑
神曲红什么时候能完啊.......

9 年前 0 回復

694300167 子爵
卧槽插画tony大神呀。。冲这和作者也要看一看~

9 年前 0 回復

122124906chbu 子爵
惊现脱泥大神,居然来画插插

9 年前 0 回復

namrepus 伯爵
榊一郎+TONY, 十二分期待

9 年前 0 回復

绝对的王 公爵
插画居然是tony,这样的组合让我想起了丸户史明·深崎暮人的路人女主的养成方法

9 年前 0 回復

eee111 侯爵
難道 凰澤曉月回來嘞

9 年前 0 回復

5780860 勳爵
榊一郎先生,你挖了那么多坑,要多久才能填满啊,??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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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fw95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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