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延]古书堂事件手帖5~栞子与心手相系之时~[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2-28 21:22 编辑


古书堂事件手帖5~栞子与心手相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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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上延
插图:越岛は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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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有如书主人生的延续,
牵系着隐藏的过往、现在的心境,
轻轻诉说着属于书主的一个个故事……

「如果你想见我,就先解决这个谜题吧!」
不请自来的难解案件,竟是母亲送给自己的挑战书,
美女店长能否成功破解,达成心愿?

静静等候来客造访的文现里亚古书堂,
店中陈列的本本旧书,不仅揭开人们内心深处的情感,
更系起了夫妻、父子、兄弟之间的关系。

羞怯而美丽的女店长,因为旧书逐渐与他人连结。
面对青年的告白,女店长会做何答覆?
久违的母亲,带给女儿的考验又是什么?

谜团的答案呼之欲出,
过往的事件,也将再起──

目录
序章 理查德·布劳提根(Richard Brautigan)《爱的去向》(新潮文库)
第一话 《彷书月刊》(弘隆社·彷徨舍)
第二话 手塚治虫《怪医黑杰克》(秋田书店)
第三话 寺山修司《请赐予我五月》(作品社)
终章  理查德·布劳提根( Richard Brautigan)《爱的去向》(新潮文库)






  序章 理查德·布劳提根(Richard Brautigan)《爱的去向》(新潮文库)
  工作没做完,于是公休日也必须到店里继续工作。
  我蹲在两侧被书柜包夹的走道上,用绳子捆绑从书柜上拿下的旧书。绑好后拿进主屋里的仓库,再将前天采购的旧书摆上空出来的书柜空位。
  这里是座落在北鎌仓车站旁的文现里亚古书堂——从店名可知这是一家贩卖旧书的书店。平日早上过了通勤的尖峰时间后,店门前几乎不会有人经过。当电车通过横须贺线的铁路后,能够听到的声音,只剩下我们店里发出来的物品轻微碰撞声了。
  捆绑旧书的工作告一段落,我起身转头看向店内。柜台后侧,一位长发女子正在替堆积如山的旧书标上价格。
  她确认着书的状态和版权页,没有丝毫犹豫就做出决定。年纪才二十五岁左右,和我相去不远,却像是已经从事这项工作几十年了。
  她今天将头发扎在脖子后侧,马尾顺着穿着白衬衫的右肩往前流泻而下,亮泽的发尾停在她丰满的胸部上。眼镜镜片后头黑白分明的双眸看来闪闪发光。
  她没有戴耳环,但似乎很介意露在头发外头的左耳,拿起下一本书时,就会用食指摸耳朵。
  她是个充满魅力的人。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只我一个,每个来到店里的男性顾客,在接过她递交的商品或零钱时,总会看她看得出神。这情况我碰过好几次,只要她站收银台,就会有客人与她闲话家常,而且不只一、两位。
  她本人当然不可能注意到那些男性顾客的反应。这种时候,她往往会稍微转开视线,以含糊的笑容带过。
  上个月我向她表白时,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结果我只得淌着汗水拚命解释,告诉她我在这家店里初次见到她时,被她的哪个部分吸引,而现在这些感觉又有多么无可取代。
  那一天,她专注看着书。我不否认自己是被她的美丽夺去了目光,但是更打动我心的是她手拿着旧书翻页时的愉快表情。她吹着口哨,大概是不自觉的。走调又沙哑的口哨声,我到现在仍不知道是哪首曲子。
  她此刻也正在一边替旧书标价,一边吹着口哨。在最后一本书上写下数字后,她突然抬起头带着笑容说:
  「写完了。」
  也许是注意到我一直盯着她瞧吧。我佯装平静地走进柜台,假装确认书背。
  「……在闪耀的季节。」
  突然听见低沉的呢喃,我吓了一跳。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
  她的视线不是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更远的地方,比摆在走道上的老旧铁制招牌更远,视线就落在柔和日光洒落的玻璃门外。电车月台的另一头可见群山,新绿覆盖的樱花树已经完全融入其他的绿意当中。
  「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这是一首以五月为背景的诗,其中的一小段。她曾说过喜欢这首诗。我前几天才看到收录这首诗的初版书,我瞥了月历一眼。
  今天还是五月。五月三十一日。大概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吟出这首诗吧。
  这个五月发生了许多事,不过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店内通往主屋的那扇门紧闭着,现在主屋里没有其他人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小声清了清喉咙,抬头挺胸。虽然现在仍是工作时间,我还是打算选在这个时间点说。她彷佛感觉到不同于平常的气氛,双眼聚焦在我脸上。
  「呃……」
  我率先开口,说话的声音比想像中还大。
  「关于上个月那件事,能够告诉我答案吗?」
  所谓的答案就是对于表白的回应。她说过五月时会明白地回答我,而今天就是五月的最后一天了。我听话地等待了将近两个月,也是因为我了解她有她的苦衷,她不会无缘无故拖延不回答。如果她当真打算拖延的话,一开始就会好好拒绝我了。
  「让你等这么久,真是抱歉。」
  她深深一鞠躬。
  「我也打算等今天下班后告诉你答案。」
  既然这样我们等一下再说吧——我并没有这么想。况且我已经开口了,再说下班后,其他人恐怕也回到了主屋。我希望在与她初次邂逅的这家店里,趁着两人独处时听到答案。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时,我很高兴。」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娓娓道来。
  「但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因为目前为止,我不曾想过要用自己的话表达心情,我更喜欢生活在其他人的文字化为的言语之中。」
  她的纤纤手指滑过标完价格的文库本封面。那本书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注1),新潮文库出版。她是个非比寻常的旧书狂,不只收集而已,她贪婪地阅读过每一本书,吸收成为自己的知识,并为此感到开心。和我在一起时也一样,话题几乎都围绕着书本打转。
  「可是,我希望你……好好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在想些什么。」
  我努力想要读懂她的意图。她是愿意跟我交往或是打算拒绝?两者都有可能。我挺直不动,屏息以待。
  她究竟打算如何回答呢?
  「我、和你……」
  注1:此为日版书名《爱のゆくえ》,原书名为《The Abortion: An Historical Romance 1966》 (堕胎:1966年浪漫史)。


  第一话
  《彷书月刊》(弘隆社·彷徨舍)
  1
  我站在楼梯底下注视着建筑物外头。雨势变得猛烈。
  入口处弥漫着微凉的湿气。以四月来说,今天有点冷。我把头探出屋檐,上风处的天空很明亮,所以也许再过一会儿雨就会停了。
  我,五浦大辅来到位在户塚的旧书会馆。
  昨天,我打工的北鎌仓旧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收购了一批与围棋、将棋有关的旧书,可惜那些书不是我们店里经手的领域,因此我开车把书送来工会举办的旧书交换会,准备把书卖给其他旧书店。
  「没必要赶着回去吧?反正这种天气也不会有客人上门。」
  有人从屋檐底下的吸烟区对我说话。那位戴着金框眼镜的纤瘦男子站在直立式烟灰缸前面,手里拿着香烟。不晓得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坚持,他全身的服装总是黑色,只有身前的围裙是红色;应该才二十多快三十岁,但是下颚参差不齐的胡子让他看来年纪更长。
  这个人是滝野莲杖,港南台滝野书店的少东,最近刚从父母亲手上继承了书店。他和我一样也是拿旧书来卖,直到刚刚才结束工作。
  平常他总是一忙完就会立刻离开,很少见他像这样悠哉地待着。
  「筱川一个人顾店不要紧的。」
  一听到筱川的名字,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长发女子坐在柜台前的身影。现在她或许正摊开准备当作商品卖掉的旧书,津津有味地阅读着吧。毕竟她打从骨子里就是一个「书虫」,只要没有客人上门,就没有人能够阻止她看书。
  她是我的雇主筱川栞子,不过对我来说她不只是我的雇主。尽管我不清楚自己对她而言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还有网拍方面的工作要处理。」
  「啊啊,你们收购了一批惊人的乱步收藏对吧?要放上网路卖吗?」
  「是的。不过不是全部。」
  这个月初,我们收购了一批包括江户川乱步的着作和相关书籍在内的珍贵收藏。我们将抢手的商品摆在网路上贩售,并逐步更新书店网站上的商品目录,可是马上就有顾客下订,因此我们除了必须继续更新之外,也必须赶紧出货。
  「那批书的持有者也是因为大地震的关系,决定把书脱手吗?」
  「我也不太清楚……大地震似乎的确让书主有了脱手的念头。」
  侵袭东日本的大地震发生还不满两个月,听说其他同行这段日子也陆续接到很多收购委托。大概是因为觉得拥有大量藏书在强烈地震发生时很危险吧。只不过我们遇到的情况不太一样。
  栞子小姐解开已逝的乱步收藏家留下的谜题,打开装有乱步珍贵亲笔原稿的保险箱,而酬劳就是按照我们开的价格把藏书卖给我们。
  栞子小姐除了是旧书店的老板之外,还有另一个身分,她能够善用大量阅读得到的庞大知识,解决旧书相关的谜团——而我则是她的小帮手。不过我和她不同,我不看书,应该说我无法看书,我从小就有这种「体质」,但我并非对看书没兴趣,甚至可说正好相反。
  一谈到书话匣子就停不了的她,遇上喜欢听她说这些轶事的我,使得我们的利害关系正好一致。尽管过程中花费的时间大概会让旁人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我们逐渐变得亲密。
  「筱川一定很开心吧,她也喜欢乱步。」
  滝野只有眼里带着笑意。我也只能沉默装出笑容。
  我们的确取得收购资格,不过栞子小姐心中或许五味杂陈吧。因为她错失了亲眼一探保险箱中的乱步亲笔原稿——梦幻作品《押绘与旅行的男人》初稿——的机会。那份原稿现在应该和持有者一同旅行到某处去了。
  然后,叶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也追着亲笔原稿而去。那位比女儿聪明、拥有丰富旧书知识的人物,也是栞子小姐的天敌。十年前她抛家弃子,直到前阵子都不曾捎来任何消息。
  母亲邀请叶子小姐一起去追乱步的亲笔原稿,但却被她以「我和大辅先生还有约会」为由,干脆地拒绝。
  我们的确约好要去约会,她也说了自己玩得很开心,但是她真的认为约会比较重要吗?或者那只是用来拒绝母亲的藉口?现在的我无法看穿她的真正想法。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结束约会的回程上,我——
  「对了,听说你约会时向筱川表白了,是真的吗?」
  「唔咦?」
  冷不防挨上这一记,我不自觉发出奇怪的声音。
  「你、你为什么知道?」
  栞子小姐告诉他的吗?栞子小姐和他虽是青梅竹马,但我没想到连这么私密的事情也会说。
  「我听小瑠说的。不过这消息也不是筱川主动爆料,好像是小瑠那家伙自己问出来的。她就是喜欢追根究柢。」
  这个答案我可以接受。因为小瑠是滝野的妹妹,也是栞子小姐的密友。栞子小姐和我约会时穿的服装,就是滝野瑠为她搭配的。小瑠为了不懂时尚的好友出手相助,既然连这种事情都帮了忙,也不难想像她会仔细打听事后发展。
  「前阵子我偶然在大船车站前面遇到文香。」
  滝野继续说道。筱川文香是栞子小姐的妹妹。
  「她说你们两个都很冷淡,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也不说,文香她很担心呢。尤其是你的神情比平常更凝重。」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比平常更……」这个形容很多余,不过,我没想到自己的情绪这么好捉摸。
  我突然注意到滝野的右手,夹在他指间的香烟已经完全熄灭了。仔细想想,我来到这里时,他的香烟似乎就已经是那个状态。莫非他是因为担心我们、有事情想问,才在这里等我?
  「然后呢?结果如何?你被甩了吗?」
  滝野的语气很温和,问题却很犀利。
  「没有,暂时还没有答案。」
  「咦?她还没有回答吗?都已经四月底了?」
  滝野一脸惊讶地说。没错,我向她表白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
  「是的。不过,她似乎还需要一点时间。」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我开始老实说明。说真的,我也正好想找人谈谈。
  对她说完「请和我交往」之后,栞子小姐陷入沉思的次数增加了。虽然我的确说过「不用今天回答也没关系,你仔细考虑一下」,但她考虑的速度太慢,我开始感到不安。
  我受不了这种凌迟持续下去,于是在三天前,我决定告诉她,至少让我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而就在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准备开口时,她主动先来找我。
  「前、前、前阵子的、那件事……呃,那件事,就是……在横滨,大辅先生,对我说的,那件事……」
  她话说得断断绩续。或许是比平常更紧张吧,雪白脸颊上没有丝毫血色。终于要听到答案了吗?——我抬头挺胸与她面对面。
  「让你,久等了……对不起……让你,感到不愉快……」
  「啊,不,没那回事。」
  我明白她认真考虑过了,所以之前才没有开口。她低下头搓着双手,最后终于做出决定抬起头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比想像中更靠近,被她往上抬起的大眼睛一看,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大辅先生,我……那个,或许,很沉重。」
  「啥?」
  「之、之前我也说过,我原本、就、就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是,我最近想了很多……」
  只是想了很多也够让我惊讶了,和以前的她完全不一样。
  「但、但是,即使改变不结婚的想法,我、我还是、不打算和那、那么多男人、交往……所以,如果要和某个人交往的话,这次我会……虽、虽说不是绝对!不过那个……我也许会、很认真地、考虑结婚……」
  简单来说,也就是希望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果然很有她的风格,没有考虑不谈结婚、姑且先谈恋爱就好。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
  我的回答也诚实得教人吃惊。虽然还没有深刻地意识到,不过我想我从一开始就有这种打算吧。她的脸上恢复了血色——不,她变得比平常更雀跃。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想必是打算接受我的表白吧?我满心期待着。
  「这、这样啊。既然这样……那个,其实,我还有事情尚未了结。」
  我不解地偏着头。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和我想像得不一样。
  「我现在还不能答覆你……因为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已、已经让你等这么久,真的很抱歉,不过,能不能再等一下下呢,拜托?」
  她深深低头鞠躬,我则是愣在原地。总之我只知道她的确有某些原因。欸,既然都等这么久了,再稍微缓几天也不要紧。
  「没关系,我等。」
  我用力点头。她抬起头,唇边隐约绽放微笑,似乎打从心底放心了。她湿润的双眸转了转。
  「谢谢你!五月结束之前,我一定会答覆你。」
  「咦……」
  五月?她刚才说了五月?为了谨慎起见,我确认月历,现在才四月底。难不成她要让我以这个状态继续等上一个月?

  「你就这样答应了吗?」
  我叹息。虽然心里不同意,但既然我已经答应要等,也没办法反悔说不。
  「她有什么事情必须了结啊?」
  「好像是难以启齿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呢?」
  「别问我啊,我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滝野摆摆手,继续说:
  「不过,要花这么多时间处理,表示你对筱川而雷有多么重要,她不是能够随意敞开心胸接纳他人的人,我想这种情况应该不多见。」
  我脑海中闪过她将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交给我的画面。虽然已经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不过她把不惜欺骗身边其他人也要保护的珍贵旧书交给我保管——表示她对我的信任,以及我们重修旧好的证明,这项决定对于她这个「书虫」来说,想必有相当的觉悟。可以确定我的存在对她来说很重要。
  话虽如此,我也不想自拾身价。就算我对她来说很重要,也不代表她对我有恋爱的情感。结果她丝毫没提到最重要的一点——她喜不喜欢我?
  她明明很聪明,但一遇到自己的事情,就变得极度不擅于表达。即使她觉得结婚很好,也不表示她就打算选择和我结婚。毕竟再怎么说,我都是一个找不到工作、只能打工的失败者。没有亮眼的学历,履历表上顶多只能写写我的柔道段位和我有驾照等内容。
  「既然这样,我去帮你打听看看,问问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吧?」
  「不用,没关系……」
  如果真的想知道,我会自己去问。即使我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过人之处,不过这点自尊还是有。滝野似乎早已预料到我的答案,只说了一句:「也是。」就结束了话题。
  「话虽如此,一颗心像这样悬在半空中,你也很困扰吧?你们两个不是经常待在店里吗?」
  我蹙着眉头点了点头。其实这也是我目前最大的烦恼。我们莫名地在意彼此的反应,甚至难以开口闲聊,自然而然也就愈来愈少说话了。
  「我提供你一个聊天的话题吧?」
  「话题?」
  「嗯。这个话题可以让筱川上钩,也能转换一下你们之间的气氛。」
  如果有这种话题,我希望他务必告诉我。「拜托请告诉我。」我低下头说道。滝野把烟蒂丢进直立式烟灰缸,别有深意地微笑说:
  「这阵子工会里有个客人成了众人八卦的对象……你知道《彷书月刊》这本杂志吗?」
  2
  回到北鎌仓时,雨已经停了,我把厢型车停在湿漉漉的主屋停车位上。主屋的门锁着,于是我绕到面对铁轨的书店入口。栞子小姐还是一样坐在柜台后侧,不过她注意到走进店里的人是我后,就瞪大了眼镜后侧的黑眼珠。
  今天的她穿着亮色衬衫和牛仔长裙,并围着黑色围裙。天气已经变得暖和,所以她也鲜少再披着开襟羊毛外套。她难得把亮丽长发绑在背后,更突显出她的脸有多小。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辛、辛苦你了。」
  她的声音明显提高了。只要我一靠近,她就会突然开始将书堆的书角对齐,或是开始整理乱扔的笔。她试图佯装自然,但这些举动反而让她显得不自然。
  「如、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去休息。」
  她对着正穿上围裙的我说。
  「不要紧。倒是栞子小姐,你不是一直单独顾店,没有休息吗?」
  我说。我想我的反应应该比她更自然吧。
  「我不要紧!刚才有小文帮我代班。非、非常谢谢你的贴、贴心!」
  笨拙的笑容加上莫名其妙高举着的拳头,让她看来就像是正在演讲的政治家。她八成也注意到自己奇怪的情绪反应吧,只见她突然垮下肩膀,双手啪嗒一响,交叠在柜台上。
  「对不起……我好像怪怪的……不对,应该是真的怪怪的。真的很抱歉……」
  她的确很怪,所以我不想接话。
  我们就在尴尬的气氛中开始工作。栞子小姐移动到后侧的电脑前面,开始更新网站内容。我也累积了许多必须寄送的网拍商品,而这段期间还有不少打来询问的电话。
  即使她有事情会主动找我说话,但她的视线不会对上我的双眼。直到眼前的工作告一段落之后,我才说起滝野提供的「话题」。
  「对了,刚才在旧书会馆听滝野先生提起一件事。」
  栞子小姐没有反应。因为我们之间隔着一堵书墙,因此我看不见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听说最近有不少书店都遇到一位奇怪的顾客……对方是去店里卖杂志,却做了让众人很不解的举动。」
  她从书背暗处露出半张脸来。
  「发生了什么事?」
  这话题似乎挑起了她的兴趣。她的反应还不错。
  「栞子小姐知道《彷书月刊》吗?」
  旧椅子的轮子发出吱嘎声,她整个人坐在椅子上滑了出来。
  「我全部都有!」
  她的双眼闪闪发亮,隔着围裙也能够看出她挺起了丰满的胸部。看这反应,她似乎不只是知道而已。
  「那是什么样的杂志?」
  其实滝野没告诉我杂志的内容。他说:「你自己去叫筱川详细解释给你听。」
  「大辅先生应该也知道。等我一下喔。」
  她坐在椅子上直接缩起身子。我从身后凑近看过去,只见她把头和手伸进电脑底下的空间,从堆放在地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杂志。
  「就是这个,你看。」
  那是一本有书背的册子,尺寸与大本漫画杂志差不多,与其说是杂志,比较像单薄的简介手册。橘色封面上写着「彷书月刊」。
  「啊,原来是这个。我看过。」
  开始在这家店工作时,有时会看见它摆在柜台角落。
  「我们店里有卖过,对吧?」
  旧书店却摆着新杂志,我当时曾经感到奇怪,但却不曾拿起来翻开。因为栞子小姐住院时,我多半是一个人顾店,光是要记住工作内容就精疲力竭了。
  「是的,这本杂志有点特别……你看看。」
  我接过《彷书月刊》打开内页。这本是二〇一〇年六月号,已经是将近一年前的杂志了。特辑是「豆本型录」,似乎是介绍手掌大小的小书——也就是豆本的特辑。内容谈到实际制作出来的豆本及制作方式。
  「这本杂志主要是谈书吧?」
  「是的。杂志的宗旨是『提供爱书人资讯』,内容是由与书相关的独一无二待辑所构成。除了作家特辑之外,还有藏书票、手绘明信片收藏、停刊杂志等……这么说来,这本杂志还曾经率先举办过旧书小说大赏。」
  「旧书小说?」
  「募集以旧书或旧书店为主题的小说及小品文。有不少人投稿喔!」
  我第一次听说有这个领域的小说。这样一来,小说的主题不是很狭隘吗?
  「还有漫画、电影、近代史特辑等等,包罗万象,不过整体来说都是旧书相关主题。总编辑田村治芳先生也曾经是旧书店老板……」
  栞子小姐的视线低垂。以旧书为主题的杂志已经够让人惊讶了,发行人还是旧书店经营者。发行杂志与经营旧书店,这两种职业相差甚远吧。
  我不自觉环视柜台台面,到处都没看到《彷书月刊》。
  「咦?店里已经不卖了吗?」
  「很遗憾,这本杂志去年已经停刊了……最后一本是第三百期。真的好可惜。」
  她低声说道。这杂志对她来说一定意义深远吧。
  「月刊发行到第三百期,也就是说这本杂志很久以前就有了吧?」
  「创刊于一九八五年……正好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今年是二〇一一年,所以到去年为止持续发行了二十五年。
  「提到旧书相关的资讯杂志,最有名的就是从战前持续发行的《日本古书通信》,不过《彷书月刊》的历史也不短。我想关切旧书的人一定会长期订购这两套杂志……我拿《日本古书通信》给你看看,这本你应该也看过。」
  她再度把手伸进刚才的空间,拿出另一本薄册子,大小和周刊杂志一样,骑马钉装订,白色的书封上印着《日本古书通信》。二〇一一年四月号——也就是最新一期。这么说来我的确看过,就是栞子小姐经常在休息完回来工作时,夹在腋下的杂志。
  (嗯?)
  两本杂志都夹着同样颜色的便利贴,似乎在确认文章。便和贴的颜色和平常店里使用的相同,因此我有点好奇。注意看电脑底下,那儿有堆积如山的《彷书月邗》和《日本古书通信》。
  「……你该不会是在那边阅读这些杂志吧?」
  见她单薄的肩膀颤了一下,看样子是被我说中了。
  「对、对不起,只要一看到有趣的特辑和专栏,我不自觉就会开始浏览……」
  她缩着肩膀低下头,但我没有生气。反正杂志和工作有关,而且利用空档看杂志也无所谓。
  「这个便利贴的用意是?」
  我改变话题。
  「啊,这个,就是这两本杂志的特征……」
  她朝我手中的《彷书月刊》伸出手开始翻页。后半册的页面上列出成排看来像是书名的内容,书名底下写着价格,右上角则印着店名和联络方式——「请利用明信片或传真订购」。
  「这是旧书目录吧?」
  内容收录了各家旧书店一页或两页的邮购目录。杂志后半本几乎都是目录。
  「是的。这是一种广告……除了自己店里制作目录发送之外,还可以刊登在杂志上,让不方便来店里的客人订书。不过最近也有愈来愈多店家开始利用网路卖书了。」
  我们店里就是如此。话虽如此,现在仍有部分书迷喜爱享受阅读这些目录的乐趣。栞子小姐夹着便利贴的地方,正是后半册的目录页。她一定很认真确认过内容了。
  (嗯?)
  她刚才说浏览?在我还没有开口之前,她本人似乎也注意到自己的失言,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低下头说道:
  「对不起,其实我是一字不漏地仔细看过了……」
  我的确感到惊讶,倒也没打算念她一顿。说来丢脸,我不只喜欢工作俐落的她,也喜欢完全沉醉在书里的她。
  「啊,然后这是我从滝野先生那儿听到的事情。」
  我差点忘了这件事。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听她谈书。
  「听说最近有位客人找上这一带的旧书店,卖整套过期的《彷书月刊》。似乎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
  「……整套过期的。」
  她重复我的话,像在说给自己听。她抬起眼睛看着我催促我说下去,表情也瞬间变得专注。这是解开书本谜团时的她。
  「那位女士每次拿去卖的杂志大致上都有四、五十本……也不在意收购金额,但是过了一、两个礼拜后,她又会再度找上同一家店,表示:『这些杂志是我的宝物,我还是无法脱手,希望能够全部还给我。』」
  「咦?可是一旦成立的收购很难取消吧?再说,那些杂志有可能已经卖掉了。」
  「是的。」
  我点头。刚才在旧书会馆,我也提出了完全一样的疑问,不过滝野的回答是这样:
  「这种时候,她就把剩下的《彷书月刊》以店里卖的价格全部买回。即使期数不齐全、买卖价格有差异,她也不在意……然后,买回来的过期杂志她又再度拿去另一家书店,以同样手法再来一次。」
  栞子小姐的拳头抵着嘴边,动也不动。这是她陷入沉思时的习惯。
  「对方没有犯罪,旧书店方面也没有损失,只是因为实在太诡异了,才会在其他旧书店之间成为话题。」
  栞子小姐仍旧沉默,表情有着难以形容的认真。我告诉她这个八卦的用意,原本只是想轻松闲聊、换换心情罢了。
  「她也去了莲杖先生那儿……滝野书店对吧?」
  「咦?是的。」
  「那位客人到目前为止去过哪几家书店,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全部有哪几家,只记得应该是……」
  我讲出三、四家还记得的书店名称。最近我去旧书会馆的机会愈来愈多,所以也曾经和那几家书店的老板打过招呼。那些店都位在神奈川县内,而且都和文现里亚古书堂一样,属于个人经营的小店。
  「这几家都是以黑书为主的店呢,经手的书籍领域也和我们店里类似。」
  「黑书」指的就是年代久远的旧书或专书,最近几年出版的新书则称为「白书」。
  「怎么了吗?」
  我问。看样子她的心里已经有线索了。
  「事实上大辅先生你去旧书会馆时,我接到客人打来的电话,声音听来是上了年纪的女士。她说想卖整套的《彷书月刊》,问我们收不收。」
  我没想到会有这一招。这怎么听,都像是那位传说中的客人。
  「过期的《彷书月刊》在我们店里流动频繁,因此我告诉她没问题,我们收,只是现在这套杂志还不够格以旧书价格标价,因此没办法高价收购。对方说,无论金额多少都没关系,她会在傍晚五点左右把杂志拿来……」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店里的时钟,指针正好来到五点。
  玻璃门突然发出声响打开了。
  3
  走进店里的是一位身穿蓝色雨衣的高个子女士,与雨衣同样颜色的帽子底下露出了白发。尽管她抬头挺胸,仍旧看得出有相当的年纪了。紧抿的阔唇可感觉出她意志坚强,肩膀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尼龙购物袋。
  「我是刚才打过电话来的宫内,想请你们收购杂志。」
  她以温柔的声音说着,把购物袋放在柜台上。举止也很端庄,让人想不到她会做出把书卖掉又买回的奇怪举动。
  「好、好的。谢谢您。」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起身行礼。我则从购物袋里拿出《彷书月邗》堆放在柜台上,并请客人填写收购单。我瞥了一眼她所写的内容,名字是宫内多实子,年龄六十五岁,地址是东京都大田区矢口——
  (咦?)
  为什么要特地从东京来到北鎌仓呢?她家附近应该也有不少旧书店才对吧。
  她带来的杂志约有五十本,每一本的书背都已泛白,远比栞子小姐刚才拿给我看的那几期年代要久远许多,收录了很多看到标题不难想像的特辑,如:「追悼·司马辽太郎」、「参见山田风太郎!」等,但也有「喝酒小店的宇宙」之类的内容。那是什么样的宇宙呢?
  我退后一步,空出位置,改由栞子小姐来到柜台前开始估价。她以熟练的手势翻阅杂志确认状态,几乎没花太多时间就开口说:
  「我、我在电话上也……嗯,跟您提过。」
  她以咳嗽抑制差点要破音的声音。她十分不擅长与客人面对面。
  「那个,敝店没有办法开出太高的价钱……这些杂志的状态不是很好,而且还有手写字和摺页,所以……」
  她吞吞吐吐地解释着,然后告知收购价格。价钱的确不高。
  「这些原本是我丈夫很珍惜的杂志。他以前最爱逛旧书店,也收集旧书……摺书页、在书上写字都是他的习惯。」
  自称宫内的女士小声说道。整段话都是过去式,表示丈夫或许已经不在了。
  「这个价格我接受,麻烦你们了。」
  两边对于这场交易很快就达成共识,栞子小姐从收银机取出现金交给对方。
  「改天到这附近,我会再过来逛逛。」
  说完,女士便转身朝夕阳西下的马路走去。「谢谢光临。」我们鞠躬送客。
  栞子小姐在柜台内的椅子上坐下,再度确认买下的《彷书月刊》。
  「这些都是进入一九九〇年代之后的期数。如果有改用骑马钉装订之前的创刊号到前期那几本,就能够多付给对方一点钱了……」
  她的语气里充满遗憾。
  「这些要上架吗?」
  「当然。不管客人有什么状况,我们已经收购这些杂志是不争的事实。」
  改天到这附近——这句话让我很挂意。似乎在暗示着她会过来把杂志买回去。
  「你认为这是什么状况?」
  我猜栞子小姐应该已经看穿真相了,但她却只是抿着双唇偏着头。平常被头发遮住的耳朵到脖子后侧的线条正好对着我,让我忍不住怦然心动。
  「还不能确定已经完全弄清楚了……」
  她拿起一本杂志,翻开角落摺起的页面,那一页的内容就是书店目录,书名上还用黑笔圈起——凯洼(Roger Caillois )的《石头写的》(L'Ecriture des pierres)。附有书盒和书封。
  「他标出了自己想要的书。」
  「是的……看看有手写字的目录,就能够了解书主的许多事情,包括他的看书倾向、收集旧书的方式等……这一位书主买书不是因为珍贵而买,比较像是配合自己各个时期想要阅读的需求。他阅读的种类繁多,特别关注法国文学和法国现代思想。」
  那一类的书我当然没有读过,不过如果要找法国文学和哲学的书,我们店里也有不少库存。
  「我好奇的是这个手写字。」
  她指了指右上角店名旁边,有个潦草的字迹写着「新田」。
  「新田(shinden)……?」
  「应该是念『新田(Nitta)』吧。」(注1)
  新田——这是人名吗?
  我拿起「参见山田风太郎!」那一期杂志,翻开摺角那一页,只见山田风太郎的访谈内容中部分的发言用黑笔圈了起来。不只是目录,书主似乎只要看到感兴趣的内容就会动笔。这一页的
  注1:「新田」在日文中当成名词与地名时念「しんでん( Shinden)」,当成姓氏时念「につた(Nitta)」。角落也可看到「新田」二字。
  「也就是说这位书主每次看过之后,都会写上『新田』吗?」
  不懂这有什么用意。就算这是某人的名字好了,有必要这样一次次写上吗?
  「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没有太多想法……另外还有一点,这里也有个奇怪的涂鸦。」
  这次她指着成堆《彷书月刊》的书背一角,在「弘隆社」这个出版社名称底下,画了颗小小的黑点,而且所有过期的杂志上都有这个记号。
  「这是什么?」
  「我想这也应该有什么用意……不过我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结果全部都是谜——我们不知道那位女士大老远从东京来到这里做这场奇妙买卖的原因,也不知道《彷书月刊》上涂鸦的意思。
  「总之,我们先标价上架吧。也许会发生什么事。」
  4
  我们将收购的《彷书月刊》用塑胶套包起,以店里的库存补足欠缺的期数,当作一整套摆在书柜上出售。栞子小姐说过也许会发生什么事,但是过了几天,还是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要感谢滝野。虽然还没有恢复到表白之前的程度,但我和她终于能够正常对话了。我心想,一定要好好谢谢滝野。
  怪事发生在当周的星期四。
  明明是平日,却从一大早就有许多收购图书的委托。估价及把商品上架的作业不断打断我们更新网站内容的工作。
  过了正午,客人总算不再络绎不绝,这时熟悉的和尚头男人气势十足地走了进来。他的年纪五、六十岁,穿着衣领皱巴巴的橘色长袖T恤,以及有一堆奇怪口袋的户外网格背心。
  他是背取屋志田,靠着将便宜购得的旧书转卖给新旧书店的方式维生。他住在鹄沼桥下——是一位无家可归的游民。
  他今天不是一个人来,一位手持细拐杖、戴眼镜的老人和他一块儿来。对方的年纪看起来比志田大上两轮,下巴留着白胡子,剪裁良好的衬衫底下戴着绿色围巾。他们最近经常相偕而来,购买零散的海外文学全集或西洋史专书。
  「唷,少年仔,有没有好好工作啊?」
  志田带着无忧无虑般地笑容说着,把塞满书的塑胶布袋重重摆在柜台上。
  「啊,你好。」
  我点头示意。
  「这些要麻烦你们收购了。那位大姊呢?」
  「我、我在。志田先生……您好。」
  栞子小姐也从书墙边缘探出脸来。
  「你又躲在那种地方。正在忙吗?」
  「现在还好……不过,我正在帮其他客人拿来的书估价,所以请等我、十五分钟……」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会在店里逛逛,你慢慢来。」
  他自动伸手拿了收购单开始填写。我把袋子里的内容物移到柜台上,他今天拿来的是旧漫画。多半是横山光辉和石森章太郎的作品,我一边确认着册数,一边偷看志田的和尚头。
  尽管我的反应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我看志田的眼神已经和以前不同,因为这个人是栞子小姐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的老朋友,而且他们之前仍有私下联络。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偷偷把筱川家的消息透漏给筱川智惠子。
  我注意到这件事是这个月初。当时我当面质问志田,而他也坦承一切,并且发誓今后不会再当间谍。我相信他绝对没有恶意,只是帮帮一个想要了解家人近况的老朋友罢了。
  但是,我无法和过去一样与他轻松往来,因为我对志田——应该说我对他背后的筱川智惠子充满戒心,她似乎希望那位与自己相像的女儿能够成为自己的搭档。我当然不可能坐视不管。
  「那么,她估价完毕后,叫我一声。」
  志田热情地拍拍我的手臂,走向和他一起来的同伴。自从被我知道他和筱川智惠子的关系后,志田不再一个人到店里来,或许是不希望单独面对我们。
  原本站在那儿看书的老人见志田走近,对他露出优雅的微笑。那个人感觉像是退休的大学教授,这么说来我好像没听说过他是从哪来、做什么的。他为什么会认识这位年纪相差甚多、无家可归的背取屋?
  「大辅先生,这边的估价结束了。」
  听到栞子小姐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接过贴着收购金额便利贴的书堆后,接着把志田拿来的旧漫画堆在她面前。
  「这些也麻烦你了。」
  「好的。」
  我们的视线一对上,她就回以僵硬的微笑。
  (她知道那件事吗?)
  她知道志田和自己的母亲一直都有联络吗?——有时我会感到不安。有可能她没注意到,而我却发现到了吗?如果情况相反的话倒还正常,但如果她是因为某些原因而沉默不说破,我岂不是坏了她的计划?
  「怎么了吗?」
  「不,没事。」
  我摇头,此时店里的电话响起,我连忙接起电话。对方是打来确认库存和价格,想找凑书房发行的《甲贺三郎全集》。我把电话转到子机,拿着子机走出柜台,我记得那本书应该就摆在推理小说书柜的上方。最近我终于逐渐记住店里的哪边有哪些书了。
  我仰望天花板附近,同时回答客人的来电,突然看到那位老人的身影出现在书柜尽头。他正站在几天前上架的成套《彷书月刊》前面,拿下眼镜凝视着书背。
  (嗯?)
  他用手指摸了摸画有黑点的角落。此时志田正好走过去,他对着志田指着书背,小声说了什么。志田回答:「好像是。」就从他背后走过。之后老人还是没有想要离开那套杂志前面。
  我因为当时正在讲电话,所以只看到这样。尽管如此,我还是对于他被那个记号吸引的模样印象深刻。
  回到柜台,我还是忍不住注意着老人,只见他和志田再一次对话后,就拄着拐杖走出门外。
  「……志、志田先生,让您久等了。」
  栞子小姐一出声,志田就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过来。趁她说明收购金额时,我站在收银机前看着店外。老人似乎没有打算回来。
  「大辅先生……付钱。」
  我这才发现他们两人正盯着我瞧,不晓得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谈妥生意了。
  「啊,抱歉。」
  我打开收银机,把钱交给志田。
  「刚才那位先生已经回去了吗?」
  志田也跟着我的视线,转头看向背后。
  「没有,他应该只是在外头休息。你也看得出来吧,他的脚不太好。」
  「你们最近经常一起来呢。」
  「嗯?我没告诉过你们关于他的事吗?」
  我摇摇头看向栞子小姐,她也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大概是半年前吧,他在藤泽市民会馆前面的长椅看书时,我正好骑着脚踏车经过。我们两个都很喜欢书,境遇也相似,所以觉得意气相投。听说他直到三年前都是某家公司的老板……现在则是来到这里独自生活,好像也没有家人。」
  志田最擅长在奇妙的场合找到爱书的伙伴。去年那位偷走他宝贝文库本的女高中生,也成了和他互相借书的朋友。
  「他住在哪里?」
  「藤泽的鹄沼。就在江之电的石上车站旁边。他以前的嗜好是逛旧书店,不过现在脚不好,搭电车也变得很麻烦,所以只要我有空,就会陪他一起逛,帮他提东西。
  今天他也打算等一下要去鎌仓车站那边逛。那边也有好几家旧书店,而且回家只要直接搭一班江之电就可以了。」
  一口气滔滔不绝说完后,志田突然凑近我。
  「你突然问我这么多问题,怎么了吗?」
  我犹豫着该不该全盘托出,但最后还是没这么做。我还是无法和过去一样相信这个人。
  「只是有点好奇而已。因为他最近在我们店里买了很多书。」
  或许无法从我的表情读出更多讯息,志田将视线看向手边,把刚才收下的钱塞进裤子口袋。
  「欸,总之他是好人。和笠井那种家伙不一样。」
  突然听见这名字,我愣了一下,笠并是田中敏雄这男人曾经使用的假名。为了抢夺栞子小姐拥有的太宰治《晚年》初版书,田中将她推下楼梯,还曾经在她住院这段期间企图闯入店内。
  结果,田中遭到警方逮捕,因为几条罪名正在受审。时至今日已经过了半年多,栞子小姐的伤还没有完全复原。
  「你们刚才在那套《彷书月刊》前面谈话,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啊啊,他说:『像这样变成一整套,价格就会抬高一点。』我说:『好像是。』只有这样而已。怎么了吗?」
  他模仿老人的语气意外神似,这个人莫名擅长这类奇怪的技能。
  「……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他愿意买的话,我会很高兴。那些杂志前阵子才刚进货,实在很占空间。」
  我不确定自己掩饰得好不好。志田看了一眼我的表情,也没有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什么啊,原来如此……那么,我差不多该走了。他还在外头等我。」
  志田轻轻拾起手便走出店外。
  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栞子小姐,说那位老人对于《彷书月刊》书背上的记号十分好奇。
  「你怎么看?那位老爷爷会不会是知道些什么?」
  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最后只是静静摇头。
  「我想无法因此断定。毕竟在意书况的人本来就会有这类举动,也许他和我们一样,只是单纯对奇怪的记号感兴趣而已。那套杂志像那样摆出来,连小小的记号也会很明显。」
  「啊……原来如此。」
  我的脑袋立刻冷却下来。我还以为掌握了《彷书月刊》谜题的线索,看样子没那么容易。
  「我反而对其他事情有点好奇……是关于志田先生。」
  我吓得提心吊胆。难道她发现我和志田之间奇怪的气氛了吗?但没想到她接下来说的话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志田先生没有提到那位朋友的名字,但关于他的住处、相识地点等倒是交待得很清楚。」
  「咦……?」
  这么说来,我才注意到他一直称那位老先生「他」。但是,这一点很要紧吗?
  「也许只是偶然?」
  「或许吧……不过仔细想想,不只是刚才,他们两人之前也曾经多次到店里来,但是就我的印象中,都不曾听过志田先生提起那位朋友的名字。大辅先生,你听过吗?」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没听过……」
  志田先生的嗓门很大,只要他在店里呼唤某人的名字,我们一定会听见。
  「意思是他一直刻意避免说出对方的名字吗?」
  「我是这么认为……当然也很可能只是碰巧没有机会。」
  我也愈来愈好奇了。如果那位老先生真的是「好人」,应该没有理由需要隐姓埋名。那位老先生一定有什么原因必须隐瞒名字,而志田如果也知情,那么他刚才那番话就不可尽信了。
  (和笠井那种家伙不一样。)
  我想起田中敏雄,忍不住颤栗。虽然我不希望太多疑,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尽管栞子小姐脑袋运转得很快,但她的身体无法自由行动,我必须在她身边守护着她才行。
  5
  下班后回到大船的家里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了。
  我停好轻型摩托车,打开面对大马路的拉门门锁。我家原本是定食店,我和母亲住在二楼,不过现在家里没有开灯。刚才收到母亲传来的讯息说要和同事一起去喝酒,晚一点回来。
  一个人煮饭吃太麻烦,所以我决定出去买晚餐。我把轻型摩托车停进原本是店铺、现在当作仓库的空间里,再度锁上门,准备前往商店街。
  我想着要吃什么,正好听见手机传来吵杂的简讯铃声,那是会在地震发生前一秒发送的警报。包括我在内,路上的行人一下子全部停下脚步确认手机或智慧型手机。余震的次数虽然减少了,不过还是会发生大型余震。
  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感觉到摇晃,但我也没心情前往车站前面了。正好面前有个摩斯汉堡的招牌,于是我决定晚餐就在那儿解决。摩斯的价格对我来说偏贵,不过网好才领薪水,我凝视着黑板上因为四周逐渐昏暗而看不清楚的推荐菜单。
  从半开的自动门里突然有人大剌剌地跑出来撞上我。我不悦地抬起头,只见绑着马尾的女高中生揉了揉穿着深蓝色西装制服外套的肩膀。看样子她似乎在赶时间。
  「啊,好痛……果然是五浦哥。晚安。」
  她轻轻举起被撞到的手臂对我打招呼。她是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是个充满活力的少女,与姊姊完全不同类型,就读我的母校北鎌仓的县立高中。
  「晚安……你不要紧吧?」
  「没事没事。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只是来买晚餐。你呢?」
  「我和朋友去那边那家补习班拿资料,回程在这里的二楼聊天。」
  这么说来,她已经是高三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我真切感受到时光的流逝——自己在那家书店工作到现在已经超过半年了。虽说我毫无变化,仍旧只是个打工店员。
  「让朋友等没关系吗?」
  我问。明明已经和我打完招呼,她却没有打算回店里。
  「有关系,不过我有话想和五浦哥说。原本打算今大晚上打电话给你……那个,谢谢你和姊姊重修旧好。」
  「……重修旧好?」
  「咦?你们不是吵架了吗?」
  我们看起来像吵架了吗?话虽如此,在公共场所实在不方便详细说明。
  「我们没有吵架……只是彼此有些尴尬而已。我趁着前阵子一起出去时,就是……发生了一些事。」
  「哦……原来如此。欸,既然是这样,那就好。不过——」
  我含糊解释,她也做出含糊的回应。或许是她知道我不希望她继续追究下去。
  「总之,我希望五浦哥今后能够继续和姊姊好好相处。我的意思不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我也希望啊,但是,我更希望能够是男女朋友的交往。
  「姊姊外表虽然长得漂亮,不过她这个人其实很麻烦,就我所知,她没办法和男人感情好到像你们这种程度……所以说,前阵子晚餐时,我问了姊姊,问她对五浦哥有什么看法。」
  我屏息。她们拿来配饭的话题,正是我目前最关切的问题。我双手握拳。
  「然后,栞子小姐怎么说……?」
  「她说和你在一起很安心……就像爸爸一样。」
  原本上升的体温瞬间下降。这种称赞对我来说不是好事,如果栞子小姐对我说:「有你在,就像父亲一样教人放心,但那不是恋爱的情感……」而拒绝我也很合理。
  「对不起对不起,你比我家老爸年轻很多很多,被这样讲一定不舒服吧。而且五浦哥的年纪也比姊姊小。」
  筱川文香连忙道歉着。我难以说出口的反应似乎被她解读成其他意思了,在我还没有辩解自己并不在意之前,她已经继续说下去。
  「这么说对五浦哥很不好意思,不过我听了姊姊的说法,也稍微能够理解。毕竟我们家没有男生……而且爸爸又过世了。」
  我们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突然有台脚踏车从后方靠近,我的脚比脑袋快一步行动,往前踏出一步,把手摆在筱川文香的西装外套肩膀上保护她,把她带进人行道的内侧。目送极度贴近我们的脚踏车通过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
  她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
  「所谓安心,就是像现在这样……我曾经有一段时期很胆小。姊姊受伤住院,我们家里又遭小偷……结果都是田中敏雄那家伙搞的鬼。
  大概也是从那阵子起,我开始对五浦哥感到不爽。你虽然看起来不像坏人,但是外表粗鲁又沉默寡言,却能够得到姊姊的信任,开始在我们店里工作。我好奇你们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的确有一个礼拜很明显地在监视着我。原本部是自己一个人顾的店,却突然冒出一个陌生男人,理所当然会有戒心。
  「但是,我很快就觉得那些不重要了。因为你工作认真,也有好好招呼客人……现在想来,或许是某些地方和我爸相似的关系吧。姊姊大概也有同感。再说,你也真的帮了我们大忙。」
  「咦?」
  「姊姊遭到田中敏雄袭击时,你不是在医院屋顶上把他摔出去吗?」
  而且是过肩摔。我差点笑出来。
  「因为他想要跳下屋顶阻止书被烧掉,我只是想阻止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你太谦虚了。」
  我真的没有谦虚。我当时的确挺身制止他,但我认为真正保护了栞子小姐的人是她自己。为了让执着于太宰治《晚年》的田中放弃,她当着他的面放火烧掉了复制品。
  知道真相的只有我们两人——然后,恐怕还包括田中和我有亲戚关系这件事。
  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秘密不只那起事件,随着她解开书的谜团,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真相也就愈来愈多。她对我感到「安心」或许也是因为我们共享了许多秘密。
  对我来说,包含这些感受在内的情感就是恋爱,但是对她来说又是如何呢?她在想什么——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栞子小姐最近有没有什么改变?比方说,去了什么地方。」
  筱川文香眼睛往上看,翻找着记忆。
  「没什么……啊,她经常在傍晚或晚上打电话。」
  「电话?」
  「我想是打给老顾客。大概是通知他们找的书有货了等等。她本来很不擅长与客人应对,最近在这方面却很用心。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因为从客人那儿取得资讯很重要……」
  印象中曾经听过同样的话,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现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时,给女儿的建议。栞子小姐当时虽然反驳,最后还是照做了。
  「另外就是前阵子的休假日,她去旁听了判决。之前原本除了去当证人之外都不曾去过。」
  「你是指田中的判决?」
  她点头。
  「这样啊,原来还没结束啊。」
  那起事件发生超过半年了。听说当事人也认罪,并且配合调查,我还以为早就判决定识了。
  「听说是姊姊的事件这部分已经结束,但他在网拍上诈骗金钱等小事件的审判还在持续着……你有没有从姊姊那儿听说什么蛛丝马迹?」
  「没有。」
  栞子小姐几乎不提判决的事,也看不出来她对这件事有兴趣,所以我也特意不主动提及。
  「还有啊,那家伙的刑期居然比想像中还要短喔。」
  「什么?」
  「在医院企图偷走姊姊的书和威胁等部分被判有罪,但是除此之外的……把姊姊推下楼梯这些在五浦哥来工作之前发生的事,好像全都不成立。」
  我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现在仍旧因为当时受的伤,必须靠着拐杖生活。理该判他重刑。
  「那家伙不是自白了吗?」
  「他是自白了,但因为缺乏证据,所以不成立。」
  「对于这件事,栞子小姐说了什么?」
  「我不清楚,不过她好像不是很在意,只说了这也没办法。我们不是真的没办法,对吧?」
  文香看来无法接受,但当事人说这话的用意是什么,我不清楚。她既然没有对于田中偷偷潜入医院一事报警,想必也知道必须承担判决时举证不易的风险。
  「欸,不过他还是必须在牢里待上几年,大概也不会有提早假释的机会。」
  听到这里,我松了一口气。也就是说,短期之内,那个男人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姑且不提刑期,我突然对栞子小姐去旁听判决的动机感到好奇。重要的审判既然早已结束,这样更显奇怪。该不会这件事与延后答覆我的表白有关吧?
  「嗯?我原本想说什么……啊,对了,姊姊今后也麻烦你了。我要忙着准备大考,所以希望五浦哥能帮忙注意我姊,我不希望她再出什么事了。」
  虽然很想问她——监护人到底是你还是你姊?不过我也抱持相同的看法。姑且不管表白回覆的结果,我认为至少应该先问清楚她究竟有什么打算。
  「知道了。我会注意。」
  我说。
  6
  隔天早上,我很快就完成开店准备。为了通风,我把外头的玻璃门打开后,回到店内后侧。
  栞子小姐在柜台内数着零钱,数完就放进收银机里。我趁着她忙完关上收银机时开口,开店前的这个时候,是最能够好好说话的时间。
  「现在方便吗?」
  她拿着数零钱盒回头看向我。我觉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如果在这里犹豫的话就输了。
  「我可以等你愿意回答时再答覆我表白的结果,但你可以告诉我你打算做什么吗?」
  她的黑色双眸突然转向别处。长睫毛真美。
  「这件事和你去旁听田中敏雄的判决有关系吗?」
  「……你听小文说的?」
  「是的。」
  她蹙眉表示不悦。
  「真是的,怎么什么都说出去呢……和那场判决没有关系。这件事现在还不能告诉大辅先生,对不起。」
  她不带情感的致歉话语让我气恼,应该可以换用别种说话方式吧。
  「我只是怕万一出事,我也会担心。」
  受到她的影响,我的声音也变得冷硬。她眯起眼镜后侧的双眼。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与其在乎这种事,不如好好工作。」
  她的话中带刺。被她这么一说,我岂能继续缄默。这个家伙难道忘了自己曾经差点没命吗?
  「我一直在想,你不会隐瞒太多自己的事了吗?」
  我不自觉放大了音量。另一个冷静的我在脑袋角落里警告自己——这样争执不要紧吗?然而我还是没有打算退缩。我相信她也一样。
  「你在想什么、又有什么打算,稍微告诉我一点有什么关系?我也有不知所措而感到困扰的时候啊!」
  「你……可、可是,我说请你等我回覆,你不是说『没关系,我等』吗?」
  「我说的不只是这件事,而是包含之前的事。」
  「之前的事别现在这时候才突然提起。我也很困扰啊。我不说……当然是有原因的。」
  「所以我才问你原因是什么啊。」
  「你没听见我说的吗?这明明是我的私事,你为什么非得这样苦苦追问?」
  「因为我喜欢你!」
  店里顿时一片安静。一开始的针锋相对最后变成以莫名其妙的表白收场。情况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还在苦恼着,却听见椅子突然喀咚一响。栞子小姐坐在椅子上颤抖着肩膀,看起来似乎——不是不舒服,她连太阳穴都红了。
  「你、你别突、突然说那种话!……太狡猾了。」
  她紧闭双眼,用数零钱盒遮住低俯着的脸。
  「这样、我、我没办法、工作……」
  她挤出细小的声音。我咽了下口水,没有多余的心力揶揄她怎么比我第一次表白时更害羞,一看到她这种反应我就失去了理性。我缓缓拿开数零钱盒,她虽然闭着眼睛,却没有抵抗。我正想要摸摸她烫红的脸颊时——
  「……打扰了。」
  背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战战兢兢转过头,只见穿着户外网格背心的小个子男人正尴尬地摸着他的和尚头。
  「在这种时候打岔真是抱歉!我是来卖书的……」
  志田说完,将双手提着的两个大袋子高举到眼睛的高度。

  「我马上回来。」栞子小姐说完就躲进主屋去。大概是进去深呼吸恢复冷静吧。我只好负责收下书,把收购单交给志田。我们两人好一阵子没有开口说话。
  此时还不到开店时间。
  我甚至没有勇气确认他听见了多少我们的对话,顶多只能从他温暖安慰的眼神,猜出他大概从「因为我喜欢你!」的时候已经在店里。我拚命忍住想要大叫逃走的心情。
  「……我说。」
  志田一边拿原子笔填单子,一边小声说。
  「怎样?」
  「年轻真好。」
  「拜托,别提了。」
  「我不是要取笑你,只是觉得你们有许多时间可以像这样待在一起又分开,生气或欢笑,真好……和我这种老头完全不一样。」
  他感慨万千地说着,彷佛在回顾自己的境遇。
  「志田先生,你不也有时间吗?」
  他和我们的年纪应该没差到那么多。但是,志田摇头苦笑。
  此时通往主屋的门打开,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回来了。
  「让、让您久等了,十分抱歉。」
  对志田鞠躬的她,脸颊上还残留着红晕,而且完全没打算看向我。我了解她姑且是把我当作异性看待,但她到底是怎么想,结果我还是不清楚。她还没有回答我的表白,并且还是一样拒绝说明原因。
  「那么,书……」
  她在柜台后侧坐下,视线对着前方说道。她说话的对象是我,我连忙从袋子里拿出书来。
  那些书是以外国哲学和文学为主,以《乔治·巴塔耶作品集》、《生田耕作全集》等有书盒的硬壳书居多,还混了几本《东京人》杂志,不过每一本都是介绍神田神保町的特刊。
  书里到处夹着代替书签的纸片,纸片是利用切成细条的广告纸摺成。书的保存状态良好,也找不到破损或摺痕,看样子书主很爱护这些书。
  「这些书从哪儿收购来的?」
  我问。看起来不像其他旧书店卖的书。志田以指甲搔搔脸颊,过了一会儿才说:
  「其实……这些是昨天和我一起来的那位朋友的书。他本来也要过来,不过好像临时走不开,所以我代替他拿书过来。效,你们要看清楚好好估价喔,我觉得这些书很适合你们的店。」
  说完,他离开柜台,和平常一样开始来回看看书柜。我的视线跟着他的背影。正如栞子小姐所说,志田完全没有打算提到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收购单上面填写的也是志田的名字。
  「……大辅先生。」
  某子小姐小声喊我,将堆放在柜台上的书换个方向。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完全恢复冷静。
  「啊……」
  从袋子里拿出来时,我没注意到,不过仔细一看,每本书的书背和书封角落都打上了黑色小点。和那些《彷书月刊》的记号一样。我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东京人》,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内容是「严选!推荐旧书店指南」,书主以黑笔圈起了感兴趣的旧书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压低声音询问。
  「只有这些线索还不够……总之,我先估价。」
  她确认书的状态,贴上写了金额的便利贴,这段期间,我在脑子里整理目前为止的资讯——宫内多实子这位上了年纪的女士,不断拿着有奇怪记号的《彷书月刊》卖给各家旧书店后,又再次买回来。她说原本的书主是她丈夫。然后与志田有交情的老人卖给我们店里的书上,也有同样的记号。
  「……有很多法国文学和法国现代思想的相关书籍呢。」
  栞子小姐小声说道。《彷书月刊》的拥有者在目录上打勾的旧书,也多半是这类领域的书。
  (意思是这些书的持有者都是同一位吗?)
  这么说来,那位宫内女士没有说过书主已经过世。也许那些杂志只是丈夫离婚后留下——虽说如果她的前夫就是那位老先生,年纪似乎差太多了。
  「请看这个。」
  她翻开我刚才看过的《东京人》。我不懂她的意思,正疑惑着,她继续在我耳边小声说:
  「……没有『新田』。」
  「啊,真的耶。」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这些书上找不到《彷书月刊》上一定会写的那两个字。为了谨慎起见,我打开那些已经估价完毕的硬壳书查看,结果也一样。假如两批书的书主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今天拿来的这些书上没有写呢?我实在搞不懂。
  「志田先生。」
  听见栞子小姐呼唤,志田回到柜台前。
  「这些书的状态虽然很好,不过涂鸦不少……而且不是铅笔写的,没办法擦掉……」
  「啊啊,那也没办法,我懂我懂。」
  志田点头回应。
  「我也向书主提过内文上有涂鸦,所以收购价钱会低很多,我想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
  栞子小姐告知收购金额后,志田很干脆地应允。付完收购费后,她像在闲聊一样问道:
  「这是什么记号呢?」
  她拿起马歇尔·埃梅的《他人的脖子 月之小鸟们》给志田看看书背。志田睁大眼睛靠近看,笑了笑说:
  「什么啊,这个吗?那家伙习惯在自己看完的书上画上这种记号。这样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书已经读完了,很方便。」
  「自己也不晓得哪些书有没有读完吗?」
  我插嘴。
  「手边的书若增加太快就会这样,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再说上了年纪记性就会变差。」
  一个谜团解开了。这大概是习惯不断大量买书的人的小智慧。
  「而且我们变成朋友,也是因为这个记号的关系。」
  志田来回看着我们两人的脸,继续说道。
  「我昨天也提过吧,我们会认识是因为我主动向坐在市民会馆长椅上的他打招呼。一位老人家在那里看书原本也没什么稀奇,不过他在书背上做记号,引起了我的兴趣,主动搭话之后发现他果然是很有趣的老爹,我们意气相投得不得了……啊,糟糕。」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向书店角落抱着一套书走回来。我愣了一下。就是那批《彷书月刊》。
  「这、这是要干嘛?」
  「他拜托我拿卖书钱帮他买下这些。昨天他在这家店里看到后,无论如何都很想要。」
  我和栞子小姐面面相观。事情发展至此,教人很难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这套杂志上也有同样的记号喔。」
  我指着包了望胶套的《彷书月刊》书背。其中有几本是用店里原有的库存补上,除此之外的杂志上几乎都有黑笔做的黑点记号。
  「哦。既然这样,表示这些书原本是他的吧?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志田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看样子他似乎不清楚老先生和《彷书月刊》之间的关联——也可能是知情不说。
  「……志田先生。」
  栞子小姐的语气变了,已经看不到平常诚惶诚恐的态度。看样子她的开关又打开了。
  「能否请您仔细告诉我们这些书籍拥有者的事情呢?可能的话,也请告诉我们他的名字。」
  志田的脸上首次出现反应。他拿起柜台上的空袋子小心翼翼地摺起,像是试图蒙混过关。
  「你为什么想知道?」
  「这套《彷书月刊》最近引起一件怪事。我认为那件事和今天的买卖也有关系……请您务必告诉我们,拜托您了。」
  志田因为栞子小姐的认真而惊讶。这次事件的开端来自滝野那儿听来的八卦,并非有委托人拜托我们解谜。以单纯好奇来说,栞子小姐的反应似乎有点过头。该不会这次的事件还隐藏着我尚未发现的秘密吗?
  「老先生的名字是不是宫内或新田呢?」
  「那是谁啊?两个都不是。我发誓,他不叫那个名字。」
  志田干脆否定。但他也没打算说出对方真正的名字。
  「……我想也是。」
  栞子小姐也同意。她似乎早算准答案会是这样。
  「志田先生,是不是因为你们有相似的境遇,所以才不在他人面前提起他的名字?」
  现场一阵沉默。原来是这么回事吗?——志田过去曾经犯下重大过失,必须以假名低调生活。那位老先生也做了同样的事吗?因为他们两人有相似的过去,所以才会变成朋友。
  「……那个人不是罪犯。」
  志田终于沉重地开口。
  「就像我上次说过的,他是个好人,只是有些承担不了的包袱,只好全部舍弃逃走……现在他只想好好看书,度过余生。今后也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困扰。拜托你们别插手,让他这样吧。」
  说完,他对我们深深鞠躬。
  志田抱着《彷书月刊》离开后,我们马上开门营业,第一件工作就是将刚才收购的旧书上架。志田进来之前的争执,结果就这样不了了之。
  「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在柜台前替《生田耕作全集》包上塑胶套,同时间栞子小姐。志田垮着肩膀离开的样子始终留在我的脑海里。结果他直到最后仍然没有提到老先生的本名。
  栞子小姐也没有表示是否会听进志田的请求,她或许已经知道这起事件的真相了。即使只有一点点小线索也无所谓,她一定能够循线找出我想像不到的结论。
  但是,如果揭开真相的话,或许会打乱老先生的生活。
  「我没有打算就这样算了。」
  「但是,这样一来……」
  「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停下正在写价钱标签的手,打断我的话。
  「人们因为某些原因而逃走,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地方静静生活……我不是不明白这种想法,但是,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这些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我什么也说不出口。这个人是从与志田不同的角度在看事情,从被留下的人的角度。
  「不久之后,宫内女士应该会再度来访。我们等她来。」
  到时候一切真相将会明朗吧。那位女士为什么要不断进行奇怪的买卖、「新田」这涂鸦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今天拿来的书里没有写上「新田」,诸如此类。
  这项结果将会引发什么情况,不是我这个没逃走也没被留下的人有资格置喙。但是,我想看看栞子小姐到底想要做什么。
  7
  宫内多实子现身文现里亚古书堂,是在隔天的傍晚。
  我正想把摆在店外的均一价花车收进店里时,看见一位年长女性从北鎌仓车站的出口闸门走过来。她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蓝色雨衣。我停下手边的工作等着她。
  「欢迎光临。」
  「你好。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们……」
  「啊,好的。请进来。」
  我领着她进入店内。刚才还坐在电脑前面的栞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移动到柜台后踯,大概是听见我们的对话吧。
  「前几天感谢您前来本店卖书。」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行礼。
  「请问今天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她以流畅的口吻询问,样子冷静沉着,与上个礼拜完全不同。
  「我想要买回前阵子卖掉的杂志,我还是不忍心放手。」
  「很抱歉,那些杂志昨天已经全数卖掉了。」
  客人的脸色大变,手支着柜台,朝栞子小姐探出上半身。
  「请告诉我是谁买了那些杂志,拜托你。」
  她请求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颤抖。栞子小姐原本也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
  「很抱歉,恕我们无法提供详细资料,因为这事关客人的隐私。但是,如果您愿意告诉我们详情的话,我可以帮您去确认……那位买主是不是宫内女士您的丈夫。」
  穿着雨衣的肩膀一下子泄了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店长的脸。
  「你知道多少?」
  「只有一些小事情……买下那些《彷书月刊》的人习惯看完后,在书背上画黑点做记号,他和您的年纪相差甚远……经常光临敝店,不过总是很低调。」
  我想起弓着背看书的老先生身影,到现在我们仍然没听说他的名字。
  「大概就是我丈夫。」
  女士轻轻一笑。那个鲜明的表情与她的年纪不相符。
  「你只知道这些?」
  「不……还有宫内女士您把《彷书月刊》卖给各旧书店之后又买回去的原因。」
  宫内多实子稍微睁大双眼。她大概没料到我们知道她在其他旧书店也做过同样事情吧。
  「您卖杂志的那些旧书店,经手的书多半是您丈夫有兴趣的领域。如果您丈夫频频光顾那些旧书店也很正常……您为了与失踪的丈夫取得联系,于是将杂志卖给那些旧书店。」
  我听不懂意思,不过宫内女士只是默默听着。栞子小姐继续说:
  「您大概是从谁那儿听说丈夫出现在这一带的旧书店吧。一开始您应该直接询问过店家,但没有一家旧书店会轻易告知客人隐私……因此,您把丈夫的藏书《彷书月刊》拿出来卖。
  这些杂志很薄,又是骑马钉装订,而且只要几十本过期杂志摆在一起,书背上的黑点记号就会相当醒目。您认为只要丈夫注意到,或许就会买下……对吗?」
  「……是的。」
  宫内多实子点点头。两人都了解彼此的意思,只有我完全听不懂。没办法,我只好开口:
  「不好意思……请问,您丈夫买下后,您又能怎样呢?」
  两位女性面面相觊,负责替我解释的人是栞子小姐。
  「那些《彷书月刊》上充满了写给丈夫的讯息,希望他联络宫内女士的住处。」
  「咦?写在哪里?」
  栞子小姐打开摆在柜台上的帐本,拿出一张收购单给我看。那是宫内多实子上礼拜在这家店里写下的收购单。栞子小姐以食指指着地址橱,上头写着:东京都大田区矢口——
  「这怎么了吗?」
  「我一开始也没注意到……最靠近这个地址的车站,就是东急多摩川线的武藏新田。」
  我惊叫出声。那个「新田」的涂鸦,原来不是人名,而是站名。表达的意思是——我住在武藏新田附近。
  「也就是说,这是宫内女士后来才写上的吗?」
  「是的。她在所有打勾的页面部写上『新田』,是因为不晓得丈夫会打开哪一期的哪一页。自己的杂志上有妻子写的字,做丈夫的应该一看就会明白意思。」
  「……我现在的住处是和丈夫刚结婚时买的公寓。对于丈夫来说也是充满回忆的地方。」
  宫内多实子帮忙补充道。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昨天那位老先生拿来卖的书上没有「新田」的涂鸦了。但是,光是这样我还是不明白。
  「可是,为什么必须采用这么麻烦的方式呢?应该有更确实的方法……」
  「不,我想很困难。」
  栞子小姐说。
  「不但不清楚本名与来历,除了知道经常出现在某家旧书店之外,根本没办法和一个失踪的人确实取得联系。因此为了增加丈夫注意到的机会,她才会反覆在各家旧书店卖书又买回。」
  原来如此——我心想。那位老先生光顾文现里亚的日子并不固定,所以其他店也一样吧。
  这位女士大概是以连一根稻草也要抓住的心情来尝试这样的买卖——然后,这里有人正确看出了她的意图,主动协助。
  「全都说对了。简直就像是我自己在说明一样。」
  说完,宫内多实子苦笑。
  「我早有心理准备不会那么容易找到。毕竟我丈夫是个聪明又谨慎的人……但是,我因为喜欢他重情义这点,才想和他结婚。我一直很信任他,包括他的缺点在内。旁人曾经因为他离过婚和他年纪的关系反对我们结婚,但是我不顾一切坚持要和他在一起。我们原本是两个人一起经营公司,直到三年前。」
  三年前——我心中反覆着这句话。这与那位老先生不再经营公司、搬到这一带居住的时间点正好吻合。
  「他的嗜好只有收集书,除此之外几乎不花钱,所以我也很放心。因此当我知道他挪用公款时,我很惊讶,他一共挪用了将近五千万日圆。」
  「五千万……」
  我也忍不住开口。这种金额我只在纸上看过而已。
  「他是将这些钱拿去做什么了呢?」
  栞子小姐问。这个有点越界的问题让我冒冷汗,不过宫内多实子似乎不在意。
  「他有个前妻,年纪比我小很多……因为她需要用钱,原本以为只是代垫一阵子。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给她那么一大笔钱,也不知道他们当时是什么关系。在我还没来得及问出详情之前,他们两人就失踪了。
  正好当时我们公司也经营得很辛苦,最后因为资金周转不灵而倒闭。如果当时有那五千万日圆的话,情况或许会大不相同。」
  她爽快地说出一切,这模样反而像在诉说她非比寻常的辛苦与心痛。看起来连虫子都不杀的老先生居然有这样的过去——不对,既然他是逃走的,想必应该犯下了什么罪行。
  (既然有人逃走,就表示有人被留下)
  被留下的人其人生也起了重大变化,再也无法讨回来。
  「您之前一直在找您的丈夫吧?」
  「我用尽了一切方法,但,还是找不到。」
  她的语气仿佛看开一切,有着难以言喻的冷淡。
  「因为当时还有其他许多事情必须处理,我不得不先将找人的事情搁置。等到再想起他,已经是很久之后了。为了还债,我们的财产几乎都被处分掉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我现在住的公寓。我搬进去之后才想起他。
  现在回头想想,和他的婚姻生活没有什么不愉快。工作上我们始终在一起,因此假日多半是各自度过。这种方式我们也比较轻松,因为我喜欢活动身体,我们的嗜好完全不同。」
  她眯起眼睛,很怀念地环顾塞满旧书的书柜。
  「我丈夫一到假日就会前往神保町,抱回一大堆书,把书堆在客厅里一本本确认。我问他买了什么时,他会开心地为我解释。他说的内容我几乎都听不懂,但是光是听他说话,我也觉得很愉快。女人就是会迷上热衷于某个事物的男人,对吧?」
  栞子小姐听她这么问,不解地偏着脑袋,似乎没有共鸣。比起来,我才是比较懂她意思的人。虽然我不是女人。
  「他收集的那么多书也被处分掉了……因为没有空间放置,而且我需要钱。」
  「……唯独《彷书月刊》没有处理掉,是吗?」
  「是的。因为他一直有定期订阅,而且总是从头到尾仔细看过。如你所见,他经常在上面做笔记。不管要不要买,都会在目录上做记号。我看着他的记号,渐渐了解他喜欢什么样的书、在想些什么……感觉好像丈夫就在那儿,我跟着也读了那些书。」
  的确,只要仔细阅读旧书杂志上的笔记,就能够了解这本杂志主人的读书倾向。不懂旧书的宫内女士也是因为《彷书月邗》而想到丈夫可能会出现在哪些旧书店。
  「来龙去脉我都明白了。」
  栞子小姐说。
  「如同我刚才对您说明的,我会去见买下《彷书月刊》的客人……如果确定是您的丈夫,您打算怎么做?直接与他见面吗?」
  宫内多实子紧抿嘴唇。我不清楚她心中经历过什么样的挣扎,但她的表情很快就豁然开朗。
  「他有可能是我丈夫吧,所以只要确定是不是就够了。不过能不能请你帮我传话?」
  「……好的。」
  「告诉他,如果可以的话,打电话给我。」
  栞子小姐以难以言喻的表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等到的却只有沉默。
  「请问,只有这样吗?」
  「这样就够了。」
  宫内多实子微笑道。

  栞子小姐对于传话内容这么简单似乎很困惑。宫内多实子回去后,她仍旧一副纳闷的表情。
  总之,那天,栞子小姐外出,首先与志田碰面,请教老先生的住处。听说志田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她,所以她能够与老先生碰面谈话。
  关于这件事,我知道的只有这些。
  自从栞子小姐去见过老先生之后,老先生再也不曾来过我们店里。我也没接到宫内多实子的联络。听到传话之后,结果怎么了?我问独自前来的志田,他也只是耸耸肩表示不知情。
  那一天,宫内多实子的丈夫一定详细说明了整件事,也许是不方便让第三者听到的内容吧。栞子小姐没有带我去,也是因为预测到会是这种情况——
  欸,这些都只是我自己的想像。究竟有哪些部分吻合,我不可能知道。
  (……算了。)
  正要前往书店上班的我,停止胡思乱想。纵使我已经告诉栞子小姐,希望她能够告诉我更多事情,但也正如她所反驳的,许多事情势必存在着某些不能说出口的理由。
  我骑着轻型摩托车抵达北鎌仓车站,天空万里无云,打开玻璃门的门锁,文现里亚古书堂里没有半个人在。栞子小姐似乎还在主屋里。
  总之,先准备开店吧——在此之前,我撕下一张挂在墙壁上的照片月历,盛开的樱花底下露出新绿的群山。
  今天开始就是五月了。


  断章Ⅰ  小山清《拾穗·圣安徒生》(新潮文库)
  我盘起腿看着书。这里是桥附近的河岸地。
  夕阳西下后,水泥块仍旧带着余温。对于住在户外的人来说,四月是最舒服的月份,能够迎风看书的季节很短暂。
  话虽如此,在西沉的夕阳底下看书很辛苦。我打开日光灯台灯,虽然不想浪费电池,不过偶而奢侈一下也无妨。
  我摊开包着手工石蜡纸书套的文库本,那是去年偷走这本书的女高中生给我的。书套底下是一如往常的那本小山清的《拾穗·圣安徒生》。没办法,我就是爱这本书。
  现在正读到书名之一的〈圣安徒生〉篇,这段是以圣安徒生写给母亲的手写信为表现手法的书信体小说,还是一样甜美佣懒,但我并不讨厌。这位作家的小说里出现的人物都是穷人,不过我没有资格说人家。
  一个人影从河滨步道朝着这边走下来,动作莫名缓慢。那是一位披着薄外套的女孩子,长发融入四周的黑暗中。
  我弹跳站起。前来的人看来就像是过去曾经救过我的老恩人。不对,她拄着拐杖,是恩人的女儿。
  「志田先生,晚安。」
  她以与母亲极相似的清爽声音问候。这位小姑娘能够像这样流畅说话,大致上只有在逼问人的时候。看样子来者不善。
  「您在看书吗?」
  「是啊。工作结束了,正在放松。就是你们之前帮我找回来的……小山清。」
  我拍了拍文库本封面。虽然知道她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还是希望避免先由我这边主动开口。
  「你知道吗?小山清曾经坐过牢喔,所以他的小说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写成。同样是作家,有些人也有着不一样的过去。」
  我不自觉说了不必要的话。这一点也是我前阵子在图书馆里阅读其他作品集时知道的。
  「在日本笔会(注2)发生的盗用公款事件,对吧?听说他原本罪不至于要坐牢,却被处以最重徒刑。」
  我说一句,她才会回应一句。能够和这个小姑娘面对面的五浦,还真是有胆量的家伙。我有时反而觉得这小妞很可怕。
  「那本书可以借我一下吗?」
  她向我伸出没有拄拐杖的那只手。
  「这么说来,我还不曾看过您收藏的这本书。」
  「好啊。」
  现在拒绝又有什么用。我把文库本摆在手掌心上。
  「刚才宫内多实子到我们店里来了。」
  比起她的话,我注意的是她手上的动作。她俐落地以单手拆下石蜡纸书套,用拄着拐杖的那只手的手肘夹着书套。
  「她拜托我帮她传话给买下《彷书月刊》的人,也就是她的丈夫……如果可以的话,打电话给我——就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
  「我会觉得不对劲,是您提到您和老先生的认识经过时。」
  她突然开始聊起这个话题,我益发惊讶。
  注2:国际笔会(International PEN,简称IPEN)的日本分会。由作家、诗人、剧作家等组成的艺文组织。
  「志田先生,您说您骑着脚踏车经过藤泽市民会馆前面,主动向坐在长椅上看书的老先生打招呼……」
  「我没有说谎喔。」
  「是的,所以反而突显了其中的不自然。您自己也说了,在长椅上看书的老人并不罕见,您却特地踩住煞车,停下脚踏车,找对方说话,这点让人感到奇怪。如果只是书背上的记号,有必要让您这么在意吗?」
  我明白自己被看穿了,但她不一定全部都看穿了。
  「只有这样?」
  「让我觉得关键性的不对劲,是昨天志田先生拿书来估价的时候。那些书的书背上的确有黑色记号,书中也有笔记。但书主为了做记号夹进了亲手制作的书签,即使是无法当作旧书估价的杂志也一样。」
  我的背后一阵冷颤。是这种地方露出了破绽吗?
  「然而《彷书月刊》却是以摺页的方式做记号……这种习惯显示出书主的个性。会规规矩矩制作书签的人,不可能只有在阅读那套杂志时,会随便摺起杂志内页做记号……也就是说,《彷书月刊》和昨天那批书的书主不是同一位。
  假如昨天那些书的书主是志田先生的朋友,那么《彷书月刊》又是哪一位的东西呢?我想到的只有一个人。」
  她指着新潮文库的书背。角落的黑点记号被日光灯朦胧照亮。
  小姑娘进一步打开书。〈拾穗〉那一页的边缘被摺起,我最喜欢的一段话则用黑笔圈起来——「我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对于过去喜欢的人,我没有太多话好说。」
  「宫内多实子女士的丈夫,不是您的朋友,就是志田先生您吧?」
  看样子没办法装傻了。我本来以为既然能够骗过五浦,搞不好有机会骗过小姑娘。
  「志田先生主动与那位老先生搭话,也是因为他与您有相同的习惯……读完书后会在书背上用笔做记号,对吧?因此和他聊起来之后,您发现两人境遇相似……我说得没错吧?」
  「……完全正确。」
  我举白旗投降。原因还有一点,一部分也是因为感伤,因为我年轻时父母双亡,如果父亲还活着的话,大概就像那位朋友一样的年纪。
  「两位在我们店里的《彷书月刊》前面所谈的内容,真正的内容是什么?」
  「他问我:『这是你的书吗?』我回答:『好像是。』他大概察觉到我有话对你们说,所以离开店里去了外面。」
  我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震惊,我还真佩服自己能够一如往常地和这些家伙对话。
  「我注意到那是妻子卖出来的书,我猜想其中一定有什么意义,我想确认内容,但是你们要成套卖,而且还包上了望胶套。我也想过拜托你们让我看一下内容就好,又觉得你们一定会追问原因,搞不好你们私下已有什么交集。考虑到最后,我决定请那位朋友帮我,请他假装是《彷书月刊》的书主。」
  「那位老先生知道志田先生的境遇吧?」
  「大概吧。原本的打算是请你们到府估价,到时我准备带你们去那位老先生的住处,然后请他告诉你们:『我只是想要那套杂志,不是原本的书主。』事实上也是如此……这样做既可以解开误会,又不会暴露我的真正身分。」
  可惜在这小姑娘面前耍这种小手段根本不管用。早知道老实请他们让我看一看内容,也许反而不会有麻烦。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告诉多实子我在哪里吗?」
  「我没有这种打算……这也不是宫内女士的希望。只是,您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给您的妻子比较好呢?」
  「现在打电话给她又有什么用?」
  「您应该告诉宫内女士,到底是什么情况,您必须借钱给前妻……这一切都有原因吧?」
  我突然想起小山清书里的一段话:「我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对于过去喜欢的人,我没有太多话好说。」以我的情况来说,没有太多话好说似乎交待不过去。说起来无论是当时或是现在,我爱的人都不是前妻。
  三年前,前妻把我找去,给我看一张小男孩躺在医院病床上的照片。她说那是我儿子,和我离婚后才出生,他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在排队等待出国接受移植手术,然而他的顺序突然被调到很前面,前妻来不及变卖财产。讨价还价之后,她希望我在一个月内借她五千万日圆。
  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自己的愚蠢真是无上限,当时居然完全上当,从公司户头里拿钱出来。我和多实子之间没有生孩子,所以一方面也许是我对小孩的渴望让我昏了头,简单来说就是对方乘虚而入了。
  「说了也不能怎么样……我们不可能重来。」
  前妻的话当然全是骗人的,她有个有诈欺前科的情夫,不过没有儿子。前妻和情夫卷款失踪。受不了一下子损失这么大笔现金的我,于是也仿效他们搞失踪。
  我应该要对多实子坦白,并且对于因此蒙受损失的人一一下跪道歉才对,但结果我办不到。这三年来,我甘于过着没有固定住处的严峻生活,也不愿意认真面对过去犯下的错。
  前妻现在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不想见到夺走他人金钱的家伙的嘴脸,但是挪用公司公款的我也没有资格责怪别人。如果每个人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平静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一般人常说失败了可以重修旧好,不过失败后再重修旧好有多困难,如果不是尝事人是不会懂的。像我这样,一旦逃避了,大致上就很难再次挽回了……」
  小姑娘静静听着。她没有鼓励我重修旧好,因为她明白没有那么简单。这位姑娘也曾有过一段被母亲抛弃的过去。
  我不难想像她今后会怎么看待我这个既卑鄙又愚蠢的男人。或许是因为我这三年来一直看着她成长的关系,我把这个年纪可以当我小孩的姑娘当作自己的小孩。我不希望她看不起我,我叹气说道:
  「好,我会考虑……你要说的只有这些?」
  「事实上还有一件事,我也有事情要拜托您。」
  「什么事?」
  「帮我联络、传话给我母亲,告诉她我想见她。」
  她之前从没提过,我没想到她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了。
  「你早就知道我和智惠子有联络吗?」
  恩人的女儿点点头。
  「今年开始我就猜想大概是这样……果然没错吗?」
  「为什么之前都不说?」
  「……我想如果有事要说,有您帮忙传话很方便。因为我不知道母亲的联络方式……」
  我苦笑。原来这个年轻小妮子在利用我吗?母女两人都一样深不可测。
  「我听说她去旁听了田中敏雄的判决,所以也去法院看看会不会遇见她,结果还是没有线索。只好找找现在和母亲仍有来往的客人……我想志田先生您也许有办法联络上她。」
  「我是愿意帮忙,不过事实上五浦也知道我租智惠子联络的事。」
  「大辅先生……」
  姑娘口中喃喃说着。看样子她不知道这件事。
  「那家伙也不像外表那么迟钝。被他知道后,我告诉智惠子不会再继续告诉她消息,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络了。」
  我们之前是用网路上的私人聊天室联络。我每次去网咖都大致会进去看一下,不过没见到她登入的踪迹。
  「有那么重要的事情要找她吗?」
  「是的……关于大辅先生的事。」
  「喔喔,『因为我喜欢你!』那件事吗?」
  「啊、那个是……呃、还有、其他、很多事……」
  她不只是脸,连双手都红了。刚才的冷静彷佛是骗人的,这个样子才是我熟悉的她。
  「你是要找智惠子讨论和五浦交往好不好吗?」
  「不、不是!」
  她突然大喊。
  「那件事我会自己决定,而且我已经有结论了。但是……和母亲碰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很重要。」
  我一句话也听不懂。不管怎么说,结论不会改变。
  「总之,你找其他方式碰碰运气吧。我帮不上忙,真是抱歉。」
  对多实子透露我行踪的人,八成是智惠子吧。都已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说在旧书店见过我,未免太不自然了。她或许是准备把我这颗棋子用完就丢,真是难缠的人啊。
  既然这样,我也发挥我难缠的本领吧。
  「她现在八成想从其他哪个人身上套出你们的消息,就像前阵子的我所担任的角色,你们身边应该有这种人,把那个人找出来吧。」
  筱川栞子想了一会儿,把书还给我。
  「谢谢您。」
  她转身离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步道那头,我还是伫立在河岸地。
  「回顾自己的来时路吗?」
  读过那些《彷书月刊》后,我马上就明白多实子现在住的地方。电话号码应该和以前一样吧。这附近的便利商店还能找到现在难得一见的公用电话,我的口袋里也有些零钱。
  我如果谈自己的过去,她真的愿意听到最后吗?或者会突然失去冷静呢?已经三年不曾听见彼此的声音了,我也已经上了年纪,多实子应该更有此感吧。
  印象中前阵子好像曾经对谁说过这番话——和年轻人不一样,我们这种老头没有太多时间了——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像这样待在一起又分开,生气或欢笑。
  我移动沉重的脚步,蹒跚走上斜坡。我还没有决定到底要不要打电话,一边走向便利商店一边考虑吧。


  第二话
  手塚治虫《怪医黑杰克》(秋田书店)
  1
  旧书界称报废的书为废料或废料书——这是我最近才听说,不清楚出处来自哪里。
  黄金周的最后一天,我把没有书封的废料文库本一一放进大纸箱里。柜台内还堆着好几个同样的纸箱。
  外头的天色昏暗,早已过了打烊时间。我始终来不及整理完收购回来的书,所以落得打烊后还得继续加班的下场。
  三月十一日到今天已经过了将近两个月,几乎所有新闻都在报导震灾消息,核能发电厂外泄意外也还没有解决,这一带的祭典活动也因此取消了好几场。
  尽管如此,这次的黄金周还是有很多人出游,北鎌仓变得十分热闹。昨天傍晚到府收书的回程路上就遇上大塞车。
  现在,店长栞子小姐正在厢型车上整理昨天收购的书籍。这项工作平常是在店里进行,但是店里已经被其他客人拿来的书挤得水泄不通。没办法,我们只好分头处理。整理完毕之后,我可以待在筱川家吃晚餐。
  表面上我和栞子小姐的关系已经恢复到原本的样子,没有改变,我也还是一样没有得到表白的答覆。不过,距离五月底的期限还有三个礼拜。
  老实说,我开始觉得她让我等到最后一秒也不错。如果答案让人高兴也就算了,但也有可能不是。「凡事应该尽量往好处想,但也要做好如果事情往坏处发展时的准备。」这是过世的外婆告诉我的话。做好心理准备也需要时间。
  我按照店长指示,将书分成放上店内书柜的书、暂时要搬进仓库的书,以及要报废的书。做完后,接下来只要把书从这里搬出去,今天的工作就告一段落了。
  我正在喘口气、大大伸个懒腰时,入口处的玻璃门突然打开,出现一位身穿整齐套装、娇小纤瘦的女性。从她俐落的行动看来,她应该有运动或武术经验,看起来和我家店长同年。
  她是位适合清爽短发的美女,但是抿成ヘ字型的双唇和莫名强而有力的眼神又让人好奇。她的视线此刻正笔直刺进我的眉间,让人觉得这个人很像某种猛禽。不过眼神锐利这一点,我好像也没资格说别人。
  「很抱歉,我们今天已经打烊了……」
  「你是五浦大辅?」
  听到对方叫我的全名,我感到很困惑。之前应该不曾见过她,这张脸不可能会忘记——只是觉得她跟某人很神似。
  「是的,我就是。」
  「嗯……原来如此……」
  她狠狠将我打量一番之后说道。「原来如此」是什么意思?
  「请问您是?」
  「我是滝野瑠。你好。谢谢你总是照顾我的旧书狂朋友和没种的哥哥。」
  她帅气说完低头行礼。嘴上虽然恶毒,不过礼貌倒是很周到,也许是跑业务的。滝野瑠这个名字之前已经听过无数次,她是栞子小姐国中的密友,也是滝野书店滝野莲杖的妹妹。仔细一看,她的鼻梁和轮廓很像哥哥。
  「我是五浦大辅,你好。」
  「我知道你是谁。」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不晓得她从谁那里听过我什么事。她双手摆在柜台上,轻身跳起看向书墙后侧。
  「啊,不在。那个大奶眼镜妹她人在哪?」
  这绰号真难听。她和栞子小姐完全不同类型。
  通往主屋的门打了开,拄着拐杖的本人现身。大概是精疲力尽了吧,她的眼镜有点滑落,肩膀也垮了下来。一注意到自己的朋友在场,她眨了眨眼睛。
  「晚安,小瑠。真难得你会到店里来……刚下班吗?」
  「没错……」
  滝野瑠环抱双臂,从上到下打量对方,眼神比刚才看我时还要锐利。栞子小姐一如往常地穿着素色女用衬衫、百褶长裙和围裙。滝野瑠重重叹息。
  「欸,衣服就没办法了,我放弃。但是,你啊,该不会没化妆吧?」
  栞子小姐啪地遮住自己的嘴唇。指责她的滝野瑠脸上化着完整的妆,戴着设计不会过分华丽的耳环和手环。这个人很注重打扮。
  「我们已经不是国中生了,从出生到现在都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乖乖听信学校修女说自然素颜最可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听懂了吗?为什么连口红都不擦呢?你再怎么邋遢也好歹是做服务业的啊。」
  「因为很、很麻烦……」
  听到她老实过了头的回答,滝野瑠一副受够了的表情仰望天花板。
  「你还是小朋友吗?像你这样不肯把自己打扮漂亮,真的很浪费喔……她在约会时看起来还不错吧?全都是我帮她弄的。」
  话锋突然转到我这儿来。
  「呃、是的……很漂亮。」
  要我再说一次,实在很难为情。栞子小姐也脸红低下头。滝野瑠不晓得为什么露出痛苦的表情拍了一下手。
  「够了,这种扭扭捏捏的游戏请在我不在的地方进行。总之,现在的你就是在浪费自己的天生丽质。只要好好打扮就会变成美女,既然你希望让人看见,就必须自己注意一下。」
  与其说是朋友,她比较像是姊姊在对妹妹说教。不过栞子小姐只是以奇怪的表情点点头,也许她们平常就是这样相处吧。
  「……那个,今天有事吗?」
  栞子小姐战战兢兢地问。
  「对了,我差点忘了。我有事要找栞子和五浦商量。」
  「也找我?」
  我姑且确认一下,滝野瑠点点头。
  「嗯。因为和书有关。」
  「和书有关?」
  栞子小姐也出声反问。一听到是书,她似乎就感兴趣了。
  「只要找你们商量这类事情,五浦也会一起帮忙,对吧?若没有你帮忙,栞子就没劲了。」
  「呃……」
  我之前也曾听滝野莲杖说过类似的话。我开始在文现里亚工作之前,栞子小姐似乎并未接受这类委托。
  「……小瑠,你分明不曾找我商量过这种事情。」
  「啊,这么说来还真的一次也没有耶。」
  栞子小姐似乎在闹别扭。不过她没说「就算只有她一个人也会接受委托」,也没打算否认滝野瑠所说的话。
  「然后呢?你要找我们商量什么?」
  「嗯,我社团的学妹……也是你的学妹吧?从圣樱毕业后,现在是大学二年级。她大学和你一样是念教会学校。」
  圣樱是指圣樱女学园。那是一所国、高中一贯的历史悠久天主教女校,校舍就位在大船车站附近的山上。
  「在学时我们不曾见过,我是在校友和在校生的交流会上认识她。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经常在电车上遇到,渐渐就成了朋友。最近听说她父亲很宝贝的几本书不见了。」
  「被偷了吗?」
  栞子小姐问。
  「好像有什么原因,我也没有仔细问。总之,她希望找懂书的人商量。我家虽然经营旧书店,不过我没有帮忙过家里,对书也不是很懂,又找不到栞子之外可以商量的对象……」
  「你没有和滝野先生……莲杖先生商量吗?」
  我问。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也具备丰富的书籍知识。再者,既然是妹妹的请托,应该很乐意倾听才是。
  「不,我哥有点……」
  她皱着脸,摇头摆手。这么说来,她刚刚才说了哥哥很没种,虽然我有几分同情,但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不请托哥哥吧。
  「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够帮上忙的话。」
  栞子小姐说。我们之前也找过不见的书——就是志田持有的小山清绝版文库本,以及宫泽贤治珍贵的初版书。这次到底又是什么情况呢?
  「那么,不见的书是?」
  「几本《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
  2
  和委托人碰面是三天后的傍晚。我们不小心花了太多时间才处理完累积的工作。
  对方指定的碰面地点是滝野书店,所以我们搭电车前往港南台。
  「《怪医黑杰克》是指漫画的《怪医黑杰克》对吧?」
  在大船站转车等待电车时,我问栞子小姐。无法长时间阅读文字书的我,多少也看过一些漫画,那套漫画的内容讲违脸上有疤的天才无照医生替各式各样的病患动手术。我只翻阅过朋友家的漫画,记得以当时的漫画来说,那一套的集数相当多。
  「是的。那是一九七〇年代在《周刊少年冠军》上连载的作品。主角是成年的医生,故事是单回就完结,以少年漫画来说风格相当与众不同。当时原本预定短期连载三回到五回就结束,杂志上的连载告知也很低调,第一回连载时也没有刊头彩页。」
  只要一谈到书,她还是一样会变得很健谈。顺便补充一点,她今天擦上了浅粉红色的唇膏。光是这样就比平常漂亮许多。
  「咦,作者是手塚治虫对吧?那位鼎鼎大名的漫画家?」
  我记得一般称他是漫画之神。但这部作品听起来好像没有受到太多期待。
  「是的……只不过当时手塚治虫的人气正在下滑。」
  我双眼圆睁。
  「真的吗?」
  「是的。手塚治虫虽然是画出《原子小金刚》、《森林大帝》、《宝马王子》等作品,奠定战后剧情漫画基础的天才,但是他在这段时期遭遇了许多打击;经营的漫画工作室倒闭,原本谈好的连载也被一一取消。据说他的稿费在当时的漫画家当中属于『B级』。
  因为处于那样的时期,所以《怪医黑杰克》开始连载前也没有受到太大的瞩目。尽管如此,这部作品的人气却节节上升,使得连载不断延长……最后终于成为吸引年轻一代漫画迷的入门作品。假如没有这部作品,后世对于手塚治虫这位创作家的评价,或许会截然不同。」
  我不晓得原来手塚治虫的人气也曾有高低潮。仔细想想,应该不会有未曾遭遇问题、吃过苦头,就能持续活跃的创作者。时代会改变,无论哪个天才都会遭遇低潮。
  「《怪医黑杰克》是读者群最广泛的手塚代表作之一。内容有着漫画的非写实,却是以医疗这个专业领域为主题的少年漫画作品,这在过去的日本漫画史上几乎很少见。」
  「这部作品连载了几年呢?」
  「从一九七三年十一月起,到一九七八年九月,约五年,不过后来仍然不定期地持续发表。连不定期连载也包括在内的话,这部作品连续画了十年之久。后来黑杰克也曾经出现在同样连载于《少年冠军》杂志的作品《午夜》之中,担任重要角色。」
  画着蓝线的电车进站,我们搭上车。大船站是起站,所以在电车开动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坐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栞子小姐继续说:
  「光是《怪医黑杰克》也画了超过两百回,但是手塚治虫这段时期的作品还不是只有这部。手塚这位创作者的特色之一,就是工作量超乎常人。」
  「其他还做了什么工作?」
  「他一边持续连载《怪医黑杰克》,并于一九七四年开始在《周刊少年杂志》上发表《三眼神童》,这部也成了人气作品。同时还有描写释迦牟尼生平的《佛陀》在连载,另外还有《火鸟》的望乡篇、以明治初期北海道为舞台的《修马力传奇》、几年前曾经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的恶汉作品《MW毒气风暴》等……多部作品同时进行。」
  光听就觉得脑袋一片混乱了,里头有几部作品我也听过。
  「手塚一生经常同时连载多部作品,不断生产作品,甚至到他胃癌临终之前,仍有三部作品连载在进行。他可说是个工作狂吧。讲谈社出版的《手塚治虫漫画全集》共有四百集,不过还是有很多作品没有收录在其中。」
  栞子小姐终于停下来喘口气。电车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开动了。看她眼睛的光芒就知道她还有很多话要说。
  「你对手塚治虫的漫画也很熟悉呢。」
  我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这个人还真的是什么都知道耶——但是,她脸上却丝毫没有开朗的表情。
  「算不上熟悉……我读过整套全集,此外顶多只是收集喜欢的作品而已……」
  「呃,这样算不上熟悉吗?」
  她刚说过,光是全集也有四百集啊。
  「还不足以用来了解他身为创作者的全貌。手塚的作品如果只读单一种类的单行本,仍然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在我准备开口问下一个问题之前,电车已经驶入港南台车站的月台了。
  滝野书店位在港南台车站附近一栋五层楼公寓的一楼。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到店里来。时间已经是晚上,所以招牌点亮了。这家店与文现里亚古书堂不同,他们营业到半夜。
  穿过打开的自动门进入店内,店里灯火通明,比文现里亚宽敞许多。店名虽然是滝野书店,但是有一半的商品都是电玩游戏和DVD。小心翼翼围起的角落入口上挂着「未成年者禁止进入」的门帘,以旧书店来说不算罕见,看来店里也贩售成人DVD等商品。
  虽然店里文字类的专书比较少,但旧漫画区很充实。也许是店长的坚持。
  「莲杖先生。」
  滝野莲杖正在动手整理玻璃柜,替看似游戏角色的模型更换姿势,一听见栞子小姐的声音就回过头来。
  「哦,你们来啦。小瑠人在二楼,二〇一那间。」
  只这么说完,他就继续回到手边的工作。
  「你们店里还卖模型啊?」
  听见我的问题,滝野也没有把手停下来。
  「这是我的私人收藏,只是用来当作装饰……其实我也想卖,只可惜人力不足。」
  他遗憾地摇摇头。看他的样子似乎很忙,于是我们很快离开店里,往公寓二楼去,按下二〇一室的门铃后等着。
  「他们除了经营书店之外,也出租房子吗?」
  我小声对栞子小姐说。
  「不是。这栋公寓是滝野叔叔……也就是莲杖先生他们父亲所有。这里是办公室兼仓库,莲杖先生他们住在隔壁那间。」
  也就是屋主。副业是经营公寓吗?——不对,也许经营公寓是本业,经营旧书店才是副业。
  房门打了开来,一身裤装套装的滝野瑠探出头来。她似乎刚从公司回来的样子,连外套都还没有脱掉。
  「请进。客人已经到了。」
  走过堆放成捆漫画和电玩游戏外箱的走廊,进入当作办公室使用的客厅,身穿点点连身洋装和开襟羊毛外套的年轻女性就坐在茶几另一侧。大概是丰润的脸颊和鲍伯头短发的关系,她的外表看来比听说得更年轻。她离座站起,笨拙地行礼。
  「你们好,我是真壁菜名子。请多指教。」
  「您、您好……请多指教,敝姓、筱川……」
  较年长的栞子小姐反应更笨拙。
  「这位是我的好朋友筱川栞子。没有其他什么优点,不过与书有关的事情都可以尽管放心请教她。旁边这位大个子是五浦大辅,在文现里亚古书堂打工,也是栞子的助手。」
  滝野瑠流畅地对着困惑的真壁菜名子说明。我们围着客厅茶几坐下,不管是要找人商量的或是接受谘詾的人,看来都很紧张,没有人先开口。我只好打破僵局,说:
  「不见的单行本是您父亲的《怪医黑杰克》吗?」
  「是的。上礼拜的连假,我打扫父亲房间时,注意到陈列《怪医黑杰克》的书柜上空出两、三本的空间。照理说那里原本应该有几本同一集的漫画才对。」
  面对问题时回答得很干脆。看来她虽然个性内向,却和栞子小姐截然不同。
  「您说同一集……也就是集数有重复吗?」
  她想了一会儿后点头。
  「完全一样的集数大概不见了两本。」
  同一集买了两本还真是少见。买下来当备份吗?
  「据说父亲在国中时代就买齐了整套的《怪医黑杰克》。他老是说这套漫画对他来说意义非比寻常,比什么都还重要……他现在人在国外出差,不过下个礼拜就会回来。我希望能够在那之前找到书。」
  「是不是有人拿走了?」
  她的表情阴郁,视线落在茶几上。
  「……是的。」
  她似乎已经晓得犯人是谁了。她之所以找认识的人商量而不是报警,表示她不希望这件事情被公开。
  「您的父亲是手塚治虫的书迷吗?」
  栞子小姐终于开口。只要一谈到书,她的引擎就会启动。
  「我想是十分狂热的书迷。因为父亲房间书柜上摆的几乎都是手塚治虫的漫画,听说以前还曾经加入书迷俱乐部。」
  「您的父亲在哪一年出生?」
  「我想想,一九六……八年。」
  栞子小姐不晓得为什么满意地点点头。
  「失踪的是一般尺寸的漫画,是吗?……尺寸像那样的。」
  栞子小姐环顾四周后,用手指着看似库存的成堆漫画。可以看到最上面是在《JUMP》连载的漫画《航海王》。
  「是的。不过家里的是旧书,看起来没那么新。」
  「您的父亲当然也有讲谈社出版的全集对吧?全套四百集……白底的书背上印着『手塚治虫漫画全集』。」
  「……我想应该有。不过我不确定有没有四百集。」
  「书名上有全集二字的只有这套吗?有没有文库本大小的作品呢?」
  「我想应该没有。书柜上几乎没有文库本大小的漫画。」
  「有没有硬壳单行本?《三个阿道夫》或《向阳之树》等……尺寸是四六判,大概像这样的大小。」
  她以双手比了一个四角形。委托人沉思了一会儿。
  「印象中好像有……对,应该有。」
  「有《怪医黑杰克》的硬壳版吗?《周刊少年冠军》的过期杂志呢?有没有原创动画录影带的盒装限定版?」
  她说话的速度变快,彷佛变成另一个人。开关已经完全打开了。
  「我想这些应该都没有……请问……?」
  委托人似乎很困惑。这也是当然的,栞子小姐完全没有问起书被偷的情况或可疑的嫌犯,只是不断在确认她父亲的藏书内容。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啊。」
  滝野瑠立刻插嘴。我和真壁菜名子大概也是同样的心情。
  「请稍待片刻,我待会儿再解释……真壁小姐。」
  栞子小姐凝视委托人的双眼。
  「您刚才说您父亲几乎没有文库本尺寸的漫画,对吧?但是,您父亲是否买了几本《怪医黑杰克》的文库版单行本呢?如果没有,他手上的收藏也许只是便利商店卖的低价《怪医黑杰克》选集。」
  过了一会儿,真壁菜名子突然睁大双眼。
  「……经你这么一说,家里确实有几本《怪医黑杰克》的文库……我记得是和旧单行本摆在一起。」
  「这样啊。果然如此……被拿走的《怪医黑杰克》是不是第四集呢?而且还是少年冠军漫画版的。」
  「你为什么知道?我明明还没提到……」
  她突然放大说话的音量。我也完全看不出端倪。我明明比任何人见识过更多次栞子小姐解开书谜的样子。
  「这个嘛……我该从哪里开始说明呢……」
  栞子小姐想了一会儿,转向她的朋友。
  「小瑠,滝野书店里有《怪医黑杰克》单行本的库存吗?一种一本就好,我想要尽量多几个种类的。」
  「等我一下,我去问我哥。」
  滝野瑠起身跑出客厅。
  3
  公寓的房门关上后,栞子小姐再度转向真壁菜名子。
  「您已经晓得是谁拿走书了吧?」
  委托人动了动喉咙,像是要畅通阻塞物。
  「……我想大概是我弟。我们的母亲五年前癌症过世后,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而且也没有其他外人进出的样子。」
  「您和您弟弟谈过这件事了吗?」
  「是的……他没有否认犯行,我想就是他把书拿去藏起来了。我一问他,他就轻蔑地说:『你根本不懂那本漫画的价值,告诉你也没用!』」
  原来如此。我也懂了。所以她才会找上看来懂书的滝野书店的女儿求救啊。
  「他把书藏起来的动机……您有线索吗?」
  真壁菜名子咬着唇,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我弟弟现在就读高一。他考高中时身体不适,结果没考上志愿学校,在第二次会考时才勉强考进另一所高中。一方面也是因此受到打击,再者好像是无法融入环境……所以渐渐就不去上学了。再加上他和父亲也处不好。」
  每间学校一定都有这种事吧。我高中时,班上也有第一次上课后就不和任何人说话、逐渐消失踪影的同学。
  「父亲把慎也……呃,就是我弟,叫到自己的房间,狠狠斥责了他一顿。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不过似乎带来反效果。弟弟变得几乎不出家门,也不再和我说话……把书拿走,我想一定也和这一切有关系。」
  为了惹父亲生气吗?宝贝旧漫画被拿走,不可能有哪个收藏家不生气。但是,只拿走两本也让人不解,为什么不全部拿走呢?
  「所以您希望能够在令尊回国之前,把藏书放回原处,并且希望两人能够和好。」
  「……是的。」
  她无力地点点头。夹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心一定很痛吧。
  此时玄关大门打开,滝野瑠回来了。她把抱回来的书重重摊在茶几上。
  「我拿来了。大致选了同样内容、不同版本的作品各一本。这样可以吗?」
  茶几上共有两本新书尺寸的漫画、一本四六判的硬壳书、另一本是文库尺寸。栞子小姐的唇边绽放微笑。
  「谢谢。不愧是小瑠,拿来的书刚刚好。」
  我没想到外型有这么多种类,不过这些书和这次的委托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请人特地拿来,一定有什么意义才对。
  (嗯?)
  我不解地偏着头。没看到我以前在朋友家看过的单行本。
  「除了这些之外,没有其他《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了吗?尺寸和青年漫画一样大,黑底白色书名的……」
  「那是讲谈社的《手塚洽虫漫画全集》版。在这里的这些作品,全集里当然也有收录,不过这些是只收录《怪医黑杰克》的全一册单行本。其他还有杰作集、选集等类型,种类可说应有尽有数都数不完。」
  栞子小姐指着新书尺寸那一本的封面。《怪医黑杰克》的标题底下印着「SHOONENCHAMPION COMICS」(少年冠军漫画)。封面上和其他几本一样印着主角的脸,不过设计倒是有点过时。
  「这是最早发行的少年冠军漫画。第一集的初版在一九七四年五月发行,集数多达二十五本,纸质比当时的漫画好……真壁小姐的父亲持有的就是这种吧?」
  委托人拿起书本确认。她翻面想看看背面时,我注意到书封下方写着「恐怖漫画」。手术场面的确很恐怖,原来以前将它分类为恐怖漫画啊。
  「我想没错……但是,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像是背面的颜色……」
  她边说边摸摸印着条码的白色封底。
  「书封上印有条码,设计也变了。这是比较新的版本,以前的版本是蓝底,中央有个帽子吉祥物。」
  「……父亲的书就是那样没错。」
  栞子小姐接过漫画,继续说:
  「这个旧的冠军漫画版单行本大概是四十岁以上读者最熟悉的版本。应该有不少人不买改版之后的版本。」
  所以她刚才才会问对方有没有硬壳版或文库版吗?她一定是想从对方的收藏倾向看出书主的秉性。
  「咦?你刚才说过她父亲也有几本文库版对吧?」
  我问。仔细想想这个「几本」还真诡异。如果也想要文库版的单行本,应该会全套买下才对。为什么这部分的买书方式又不同了?
  「是的,这就是重点,也跟这次事件有关……」
  她竖起一根食指。
  「您父亲购买文库本,大概是因为《怪医黑杰克》……应该说手塚治虫的作品都有一个共通的原因,我将依序说明……事实上这些单行本的内容也各有微妙的差异。」
  「不都是同样漫画内容的单行本吗?」
  「话是没错……不过,我想只要比较第一集的目录,各位就能明白我的意思了。看看最早发行的冠军漫画版……」
  她翻开目录给我们看——〈第一回 医生在哪里〉、〈第二回 海上陌客〉、〈第三回 美雪与阿宾〉、〈第四回 过敏症〉、〈第五回 鸟人〉、〈第六回 海盗手〉、〈第七回 两个修二〉、〈第八回 鬼子母神的孩子〉。共八回。(注1)
  「接下来出版的是这边的硬壳版。第一集的初版是一九八七年四月,《怪医黑杰克》结束连载,不过手塚还活着。文库版是将硬壳版做成文库本尺寸,所以这两种的内容基本上一样。」
  其他三人凑近看着她翻开的目录页。〈医生在哪里〉、〈春光烂漫〉、〈畸形囊肿〉、〈人面疮〉、〈有时候像珍珠〉、〈邂逅〉、〈画快死了!〉、〈六等星〉、〈黑皇后〉、〈U-18全都知道〉、〈蚂蚁之足〉、〈两份爱情〉。这个版本的故事有十二回。
  「啊,目录完全不一样。我读过文库版,不过这还是第一次知道两者不一样。」
  滝野瑠也感动地来回比较两种目录。
  「硬壳版的宗旨是收录最佳故事,因此这边的故事创作年代不统一。也因为一回就是一个故事,因此读者并不会觉得不连贯。
  两种目录的共通之处是第一篇的〈医生在哪里〉。这篇是在《周刊少年冠军》上面连载的第一回故事。硬壳版的第三篇之所以摆上〈畸形囊肿〉,我想大概是因为这回提到重要的角色——助手皮诺可,考虑到整体的结构,所以把这篇挪到前面来。补充一点,这篇在杂志上的连载是第十二回。」
  注1:标题之中文译名,主要参考自「台湾东贩」版本。
  「哦,没想到皮诺可这么后面才出现。」
  「是啊。因为这部作品原本预定短期连载几回就要结束,没想到变成长期连载,后来才出现这个角色,或许在连载刚开始的规划中,并没有皮诺可这号人物。」
  「那么,这边的冠军漫画版,是按照杂志上连载的顺序吧?」
  我问。冠军漫画版的目录上没有〈畸形囊肿〉这篇,表示第一集中没有皮诺可吧?但是,栞子小姐摇头。
  「不对吗?但这不是最早的单行本吗?」
  「这是手塚生前自己挑选的单行本作品。顺序与杂志连载时不同,对手塚来说是十分理所当然的情况。以前的冠军漫画中,也可看到作者自行取舍选择的痕迹。」
  她拿起另一本新书尺寸的漫画。封面描绘的仍是怪医黑杰克的上半身,不过设计上与刚才几本截然不同。以漫画来说,这个版本的页数较多。
  「这是二〇〇四年出版的新装版少年冠军漫画。新装版收录的作品是按照杂志连载顺序,宗旨与最近出版的《手塚治虫文库全集》版一样。」
  这次换我代为翻开目录。〈第一回  医生在哪里〉、〈第二回  海上陌客〉、〈第三回  美雪与阿宾〉、〈第四回  过敏症〉、〈第五回  鸟人〉、〈第六回  雪夜怪谈〉、〈第七回  海盗手〉、〈第八回  被封闭的记忆〉、〈第九回  两个修二〉、〈第十回  鬼子母神的孩子〉,〈第十一回  狂鹿那达雷〉、〈第十二回  畸形囊肿〉。这本收录了十二回的故事。与旧版漫画一比,直到第五回之前都一样,之后就有些许的差异。
  「旧版的没有收录〈雪夜怪谈〉和〈被封闭的记忆〉。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篇被收录在后面的集数了。但是,特别是在手塚生前出版的漫画中,也有未收录进单行本的情况。」
  「什么意思?」
  我问。栞子小姐继续说:
  「首先我要说的是,手塚治虫是一位会不断干预自己作品的作者。每次出版单行本时,只要被认为有问题的地方,他就会把它改掉。」
  「……不只改变刊登顺序吗?」
  「没有那么简单。除了台词修正和漫画修改之外,还经常发生许多页面必须重画的情况。例如:《火之鸟》的望乡篇和太阳篇等,故事与杂志连载时大大不同的作品也并不罕见。」
  「为什么要改到这种程度呢?」
  「有时是因为原本的原稿不见,必须重画,有些是因为连载中断,后来出单行本时补画,不过……最主要还是与创作者的心态有关系。
  手塚治虫留下为数众多的成绩,也经常希望能够获得更多读者认同,并且强烈希望自己无论在任何时代,都是不退流行的创作者。因此他会小心翼翼配合读者的喜好,将杂志连载作品出版成单行本时如此,旧作改版时也是如此。要挑选哪篇故事收录在单行本之中,也是这个过程的其中一环。
  我认为这种态度很好,但也由于一部作品有好几个不同的版本,所以对于想要收集所有喜欢作品的书迷来说,反而变成一种困扰。」
  呼——她喘了一口气。这个人也有同样的困扰吗?这么说来,她刚才说过:「手塚的作品如果只读单一种类的单行本,仍然有许多不了解的地方。」这话指的就是这件事吧。
  「当然,《怪医黑杰克》出版单行本时,也曾经修改过台词和漫画。不仅如此,有部分作品没能够收录在单行本之中。
  这边这些单行本收录的故事类型,每一篇都巧妙地不同。光是收集其中一种单行本的话,无法收齐所有的故事。今后如果又推出,决定版。之类的单行本,收录的故事又会不同吧……不过现在这时想要尽可能读到最多作品的话,唯一的办法只有买下其他类型的单行本及刊登该作品的《少年冠军》杂志,藉此补齐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确认对方拥有的单行本种类,以及是否有杂志的原因了。
  「真壁小姐昀父亲,是以文库版单行本补齐过去没看的冠军漫画吗?」
  「我没有实际看到藏书,所以只能臆测……不过我想应该就是这样。」
  「也就是说,他已经看完所有的《怪医黑杰克》了吧。」
  「不一定。尽管收藏到这个地步,还是不够完整。有几部作品没有收录在其中。」
  「这样啊?」
  我问。还有什么没收录?
  「关于这部分有特殊背景,也和第四集被偷有关系……」
  我们完全沉迷在她口齿清晰的说明中。为什么她会知道被偷的是冠军漫画版第四集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4
  「手塚治虫最为人所知的就是他拥有医师执照,但事实上他几乎不曾治疗过病患。他的医学知识也是以学生时代学到的内容为主,连载《怪医黑杰克》时则是参考医学书籍。
  当然,故事中也曾有误用医学名词及描写错误的情况……一九七六年,第一五三回的〈某位导演的纪录〉中,他认为前额叶切除术很正当,因此被认为有问题,遭到残障团体的抗议。」
  「前额叶切除术?」
  我说。滝野瑠和真壁菜名子看来也不知道。
  「也就是切除部分大脑,治疗精神疾病的手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各国均采行这种手术,但是这种手术伴随严重的副作用,结果引起很大的问题。一方面是医师的说明责任尚未确立,再者是人体实验总会遭到严重非议。因此现在几乎不做这项手术了,一般都不建议采用这种治疗方式。」
  「《怪医黑杰克》里头出现了这种手术吗?」
  「没有,书中出现了『前额叶切除术』一词,不过漫画画的却是其他手术。当时手塚似乎误以为打开头盖骨、电击刺激大脑的治疗方式称为『前额叶切除术』。
  然而他对于前额叶切除术的问题和影响全无所知,就连该名称的意思都误会了。这样不谨慎的做法,被认为很有问题。他出面公开道歉后,重新画了治疗其他怪病的故事,并将标题改成〈两卷胶卷〉,收录在单行本之中。」
  「那篇我读过,故事里有个胡子老爹对吧?」
  听到滝野瑠的话,栞子小姐点点头。
  「但这样一来,遭到抗议的故事也就被收录在其中了。那么,哪些没有收录呢?」
  我问。栞子小姐竖起两根手指。
  「第四十一回的〈植物人〉,以及第五十八回的〈快乐之座〉。故事的倾向虽然完全不同,不过一样都曾出现利用大脑手术刺激意识或精神的剧情。当然这些治疗方式都不是真正的前额叶切除术,但……手塚死后,原本没有收录的故事大多出了单行本,唯独这两篇被排除在外。」
  「与遭到抗议有关吗?」
  「不能说毫无关系。不过,原因从作者死后到现在仍是个谜。唯一清楚的是作者本身认为这两篇不该收录在单行本中……也有其他作品和〈某位导演的纪录〉一样改病名重新画过,但这两篇作品却没有采用这种处置方式。」
  栞子小姐拿起第一集旧冠军漫画版快速翻页。空气中可闻到一阵怀念的纸味。
  「然而,有些热情的书迷与作者的想法不同,只要是喜欢的作品都想全数看过。因此即使单行本没有收录,他们仍会想办法将这些作品弄到手。」
  她看向我的眼睛。
  「这两篇故事当中的〈植物人〉曾经被收录在早期的单行本中……就是这本旧冠军漫画版的第四集里头。」
  「第四集……也就是说一般人可以读到吗?」
  「是的。初版是一九七五年三月发行,接下来的一、两年间也确定市面上流通的版本收录了〈植物人〉这篇。之后才改以其他篇章替换,继续贩卖第四集。也就是说,旧冠军漫画版的第四集有两种……收录了〈植物人〉的旧版现在市面上售价很高。真壁小姐的父亲应该是两种版本都拥有。」
  (原来如此。)
  我总算看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意思是真壁菜名子的父亲国中时已经拥有全套的《怪医黑杰克》。当时的第四集里头应该已经没有〈植物人〉这篇,事后他知道有未收录的作品,才去旧书店或哪里买来旧版——这就是第四集有两本的原因。而也因为是价格昂贵的旧版书,因此成了小偷觊觎的目标。
  话虽如此,光是听到一点点情报就知道小偷的目的是第四集,栞子小姐实在不是普通人。她一定已经读过所有《怪医黑杰克》了吧,包括未收录的作品也看过。
  「真壁小姐的弟弟应该知道旧版第四集的价值吧。但是,为什么特地将没有收录〈植物人〉那一本也拿走,这一点我就不清楚了……」
  栞子小姐突然露出奇怪表情凑近看向委托人的脸。
  「请问,真壁小姐……您怎么了吗?」
  我也很在意真壁菜名子的反应。她从喇才一句话也没说,现在反而好像吞吞吐吐想说些什么的样子。
  「呃,有个东西从一开始就应该要让您过目,但是刚才不小心就错失了开口的机会……都怪我没说明清楚。」
  她十分歉疚地开口:
  「从父亲房间里消失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我想大概不只两本。虽然我不是很有把握,不过好像有三本……」
  不只是我和滝野瑠,连栞子小姐也不知所措。
  「所以他一共拥有三本第四集吗?」
  「不,那个……」
  她将摆在脚边的白色包包拿到腿上,从里头拿出陈旧的新书尺寸漫画。
  「咦……」
  所有人说不出话来。那本漫画的封面描绘黑杰克的侧脸和手术刀,那是旧冠军漫画版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而且有两本。其中一本包着石蜡纸。
  「我想也许可以提供参考,所以带过来……真的很抱歉。」
  真壁菜名子鞠躬道歉。栞子小姐说了声「失礼了」之后,陆续翻开两本漫画的版权页。一本是昭和五十六(一九八一年)年三月发行的第四十九版,另一本是昭和五十七年(一九八二年)七月发行的第五十三版。两个版本都没有收录〈植物人〉。
  合上书,栞子小姐缓缓开口:
  「……您的父亲,总共拥有几本第四集呢?」
  「我想有五本。」
  犹豫了一会儿后,委托人回答。
  「不见的大概是其中的三本。」
  「只有第四集有这么多本吗?」
  她摇头。
  「不是……其他集数虽然没有像第四集那么多本,不过也都有重复。父亲有好几套《怪医黑杰克》的单行本。」
  5
  夜深后,风势逐渐变强。在门柱阴暗处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稍微拉紧风衣外套的前襟。
  「会冷吗?」
  我问。她摇头。
  「……不要紧。」
  嘴上说着不要紧,声音却很黯然。
  我和栞子小姐来到真壁家门前。这里是靠近根岸线铁路的住宅区,成排都是同样设计的独栋建筑。最靠近的车站是洋光台,不过,也可以从港南台站的滝野书店徒步走到。
  我们请真壁菜名子带我们过来,因为栞子小姐希望看看她父亲的藏书,她希望能够亲眼确认大量重复的《怪医黑杰克》单行本。滝野瑠因为明天还要上班,所以没有跟着一起来。
  真壁菜名子表示父亲的房间也许很乱,请我们等一下,说完就进入家里。我想她是以此为藉口,要去看看弟弟的反应。因为尽管二楼窗户的窗帘放下,但看得出从我们来时就一直亮着灯。
  「我应该一开始就好好听真壁小姐说话的。」
  栞子小姐小声说。
  「如果不清楚哪些书分别拥有几本,就不可能帮得上忙……我一不小心就只顾着聊书,实在太丢脸了。」
  她从刚才就莫名低潮是因为这个缘故吗?
  「我觉得《怪医黑杰克》的故事很有趣啊。我不晓得原来这套知名漫画有这样的背景。」
  她的表情一下子亮了起来,又马上恢复原状,转过脸去,好像在生什么气。
  「请别对我这么宽容……你的年纪明明比我小。」
  「这和年纪有关系吗?」
  「只要大辅先生在场,即使有其他人在,一谈到书的话题,我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不对,我自己应该要注意到才行。但你每次总是听得津津有味,我也因此很开……」
  她说到这里缄口不语。大概是感到难为情吧,她突然把头转向玄关处窥探内部情况。
  「真、真壁小姐还没好吗?」
  她转移话题的方式真像小学生。我也假装看向玄关,拚命忍住脸上的笑意。她愿意和我说话,我也觉得很开心——即使与恋爱无关。
  「栞子小姐即使没有我陪同,也会接受这类委托吗?」
  滝野瑠的话一直留在我心里,于是我不小心就开口问了这个问题,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像被海浪带走一样消失无踪。我不晓得自己说错什么,只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不,没事。对不起……对了,有人会同一集漫画买五本吗?」
  我硬是换了话题。说起来我也没资格说别人转移话题的方式,不过她还是顺着我的话题继续说下去。
  「……书迷之中有些人会有特殊的坚持。《怪医黑杰克》的旧冠军漫画版在市面上流通了几十年,有些人也许是想确认不同时代的微妙装订差异吧……不管怎么说,总会有个理由。」
  玄关大门总算打开,真壁菜名子从灯光中探出头来,对我们说:
  「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请进。」
  她领着我们来到一楼的宽敞和室。她说这里是父亲的房间,不过看来原本是夫妻两人的寝室。室内摆着老旧的化妆台和衣柜,对侧墙前摆着成排的书柜。
  「父亲收集的所有手塚治虫作品,都在这个房间的书柜上。」
  不晓得栞子小姐听进了多少真壁菜名子的说明,只见她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列一列地确认着书柜。
  书柜上的书多数是手塚治虫的漫画,最吸引目光的就是书背上印着《手塚治虫漫画全集》的单行本。我不晓得这儿是否有四百集,不过光是那套单行本就几乎占满一整个书柜。还有《火之鸟》、《三个阿道夫》等硬壳书,不过多半都是新书尺寸或B6尺寸的漫画。除了《怪医黑杰克》之外,还有潮出版社的《佛陀》、讲谈社的《三眼神童》、SUNCOMICS的《原子小金刚》等也摆在方便拿取的位置上。
  「主要是七十年代之后发表的作品呢。」
  栞子小姐说。
  「也有些老作品,那边收集的单行本则不太在乎是不是旧版的……真壁小姐,不好意思,能够借我一张椅子吗?」
  「啊,好的。」
  真壁栗名子拿出化妆台的椅子。栞子小姐道谢后坐下,把拐杖搁在榻榻米上。她依序拿出排在眼前书柜上的《怪医黑杰克》,确认状态和版权页。的确每一集都有两本,其中一本一定会包着石蜡纸。这么说来,真壁菜名子带来的第四集也是如此。大概是特别钟爱吧。现场没看到其他包着石蜡纸的漫画。
  「包着石蜡纸的漫画是用来收藏的吗?」
  我问真壁菜名子。
  「我也不是很确定……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我懂事以来就一直是这样,也不曾问过父亲。」
  将所有漫画放回书柜后,栞子小姐转向我们。
  「这里这些几乎都是昭和五十年代后期、一九八〇年代前期出版的版本……也就是真壁小姐的父亲十几岁时收集的书。」
  意思就是他国中时就故意每集漫画都买两本了吗?热血书迷的确有可能这么做。
  「……但是,只有最后的第二十五集没有重复。这里是不是应该还有一本呢?」
  栞子小姐指着冠军漫画第二十四集与标题是《BLACK JACK Treasure Book》的文库中间夹着的第二十五集。那一集的确只有一本,而且没有包上石蜡纸。
  「我现在才注意到……那本第二十五集很珍贵吗?」
  「不,就我所知它还不至于有珍品的价值,因为发行的册数相当多,而且现在也仍然很容易买到。」
  「那么,果然是慎也……」
  真壁菜名子小声说。感觉谜团反而愈来愈多了。除了拿走收录了〈植物人〉的第四集之外,也拿走其他集漫画的原因是什么?
  「哎呀?」
  栞子小姐拉出塞在《怪医黑杰克》那一层最边边的物品。那是一本书,是很薄的册子,看来是会员俱乐部的会刊。看封面可知这一期是「Unico」特集,上面画了一只独角兽,是一九八三年出版的刊物。
  「原来这个角色叫做Unico啊。」
  「是的。这是一九七O年代后期开始在《三丽鸥杂志》上连载,以小少女为对象的作品,那段时期还曾经出过动画。」
  栞子小姐翻阅会刊内容,里头出现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也是Unico的信封。
  (他连这种周边商品也收集啊?)
  徽询过真壁菜名子的同意后,栞子小姐开始确认信封的内容,不过里头空无一物。话说回来为什么那儿会插着会刊,而且还只有一本?如果原本是会员俱乐部的会员,拥有会刊也很正常,但是——
  「对了,真壁小姐,除了您的父亲之外,您的家人还有其他人也看《怪医黑杰克》吗?」
  「……我弟弟有看。我小时候曾经看过一点点,不过因为手术的画面太恐怖……我比较喜欢《三眼神童》。」
  「我也最喜欢那一套,十分有趣,对吧?」
  栞子小姐微笑。
  「请问,您过世的母亲呢?」
  真壁菜名子困惑地眨眨眼。
  「家母她……这么说来,我看过她看那些书。我不晓得她是否觉得有趣,不过她喜欢看书,却不常发表自己的感想。」
  「我想问个私人一点的问题……请问您的父母是怎么认识的呢?」
  她从刚刚开始就围绕着真壁小姐母亲的事情打转,大概有什么我们不明白的深远意义吧。
  「……听说是父亲写信给母亲。母亲比父亲小一岁,她当时还是国中生。」
  「写情书吗?」
  我忍不住反问。这种认识方式真普通。
  「我想应该是这样,不过细节我不确定……家母说过,刚开始他们只是以普通朋友身分当笔友。母亲的老家就在这旁边,父亲当时则住在根岸……他们念的学校也不同,所以我不清楚父亲究竟从哪里认识母亲。我问他,他也只是笑而已。」
  从洋光台搭电车到根岸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如果曾经在途中见过面的话,似乎也很合理。
  「他们在几次书信往返之后逐渐亲密,后来直接见面,进而开始交往……」
  也许是谈父母亲相识的经过很令人难为情,真壁菜名子说得很笼统。
  「交往几年之后就结婚吗?」
  栞子小姐继续问下去。
  「是的……不过听说外公似乎很反对他们交往,所以曾经爆发严重冲突。外公以前就是很严肃的人。母亲在短大即将毕业之际,搬进了父亲三坪大的公寓,几乎等于离家出走。」
  「这样啊……真辛苦。」
  栞子小姐以温柔的语气说。
  「他们没有说得很详细,不过似乎吃过不少苫。父亲甚至曾经考虑卖掉这里这些漫画,不过被母亲阻止了……」
  和室里弥漫着一股缅怀过往的气氛。真壁菜名子像是回过神来了,开口快速继续说:
  「啊,没事。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我出生时,母亲已经和外公和好,现在大家感情都很好。外公和外婆对我们也很温柔……甚至有点宠过头。」
  和好的契机大概是因为孙子诞生吧。失去女儿之后,现在他们把爱给了女儿的孩子们。
  「谢谢您。」
  栞子小姐拿着会刊,捡起拐杖站起身,该问的事情似乎已经问完了。我们虽然摸不着头绪,不过她似乎已经解开谜团了。
  「能不能让我见见您的弟弟呢?」
  真壁菜名子的视线看向下方。
  「那个,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过来……刚才也在房门外对他说过话,不过没有回应……」
  「请告诉他我要谈〈植物人〉的事,他应该会有兴趣……我想尽快与他谈谈。」
  6
  一会儿之后,真壁慎也跟着姊姊一起过来。
  这位少年穿着宽领长袖T恤和口袋工作裤,身形修长,看来神经质;过长的浏海底下双眼浮肿充血,明显睡眠不足的模样,大概是手上的电玩游戏机所造成。注意到我的视线,他慢慢地把游戏机收进口袋里。
  「我是筱川栞子,您好。」
  栞子小姐稍微偏着头问候。我姑且也跟着问候,但是对方只是沉默,虽然我早就料到了。
  「这是我弟弟慎也。」
  姊姊代为介绍。
  「你们说有事,是什么事?」
  他以勉强可听见的音量小声问道,而且说话速度很快。栞子小姐丝毫不受影响,这是解开书谜时充满自信的她。
  「我在北鎌仓经营旧书店,接受令姊的委托,前来这里找寻不见的《怪医黑杰克》……拿走书的人,就是您吧?」
  等了一会儿,没有半个人开口。最后少年大大打了一个呵欠。
  「……我的确对姊姊说过『告诉你也没用』,不过——」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瞪向姊姊。
  「你带这些莫名其妙的家伙来做什么?那个混帐老头的第四集漫画,你自己一个人找!」
  姊姊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平常一定不曾这样怒吼吧。少年正准备离开房间。
  「您拿走的果然只有第四集,也就是收录了〈植物人〉的旧冠军漫画。」
  手摆在拉门上的真壁慎也回过头来。
  「……是又怎样?」
  「果然没错。」
  栞子小姐微笑。她露出不是这种场合该出现的开明笑容,反而让人感觉莫名可怕。她转向我和委托人,说:
  「第二十五集不是不见了,而是这里原本就只有一本。」
  「咦?可是……」
  其他几集都有重复,为什么第二十五集没有多买一本呢?在我发问之前,真壁慎也已经打开拉门。他似乎认为我们没话要跟他说了。栞子小姐对着他的背影说:
  「您以为那个第四集是您父亲一个人的东西吗?」
  「……什么意思?」
  他转过身面对我们。
  「为什么这里大部分的《怪医黑杰克》集数都重复了……答案很简单,因为有一半是您母亲的东西。」
  我们愣在原地。她问起关于他们母亲的事情,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吗?——不对,刚才分明没有提到他们的母亲有收集《怪医黑杰克》。
  「你少胡说八道了。」
  少年面露凶光地说道。尽管如此,栞子小姐依旧不为所动地继续说:
  「在这里的每一集《怪医黑杰克》都只有一本包上石蜡纸,其他漫画则没有……表示这不是您父亲的习惯。这些漫画发行的时代,是您父母亲国中时期,一定是他们两人各自买下的东西。我想他们两人应该都是手塚治虫,尤其是《怪医黑杰克》的书迷……」
  「我不是叫你别胡说八道吗!」
  他挥手一敲拉门门框,发出的巨大声响连本人也吓了一跳。他的个性原本应该是和姊姊一样稳重吧?会变得如此偏激,我觉得不太对劲,也许有什么没有公开的原因。
  「既然你这么说,证据呢?拿出来啊!」
  他走近栞子小姐一步,我也靠上前去保护她。刚才所说的一切的确都只是猜测,若是无法说服他,对方恐怕会失去冷静。
  「证据就是这个。」
  栞子小姐将拿在手里的会员俱乐部会刊递给少年。就是那本一九八三年发行的会刊。
  「请翻开后面的会员投稿栏,刊登在最后的投稿内容就是证据。」
  少年不悦地翻开会邗,他姊姊和我也凑过去看。那个专栏的目的似乎是为了促进书迷彼此交流,上头刊登着对于手塚作品的感想。最后面的投稿内容如下:
  我是位在横滇一筒的国二生,也是「BJ」的超超超级书迷。我终于收集完全套的单行本,现在每天瞒着父母阅读着。最喜欢〈萎缩〉、〈人面疮〉、〈化石少年〉等可怕疾病的故事!我是个性阴沉的孩子。欢迎喜好相同的同辈读者写信给我!
  这段令人背脊发麻的文章最后,写着信件的收件地址。收件人是「相川美香」,地址是神奈川緜横滨市矶子区洋光台——
  「这是母亲写的没错……」
  真壁菜名子说。我也终于明白了。「相川美香」在会员俱乐部的会刊上募集笔友,然后——
  「您父亲读到这篇投稿,所以提笔写信给您母亲。夹在里头的Unico信封,应该是您母亲的东西。依我在这个房间里看到的,您父亲应该没有兴趣收集这类周边商品。这里只收藏他熟悉且喜欢的单行本。而且《Unico》是女孩子看的作品,该作品连载时,您母亲正好是小学生……」
  房里的确看不到其他角色的周边商品。听她解释之后,就能够了解原因了,但是眼睛看着同样东西的我,却完全没看出她看到的那些。
  「根据这篇投稿,还可以明白其他事情。」
  栞子小姐伸出手,以手指画着〈化石少年〉这几个字。
  「〈化石少年〉是代替〈植物人〉被收录在第四集的作品。您的父母亲在一九八三年相遇,当时新书书店能够买到的,已经是改版后的版本了,因此在这个时间点,他们两位很可能还没有读过〈植物人〉。
  两人开始交往后,从某处知道了还有未收录的作品,因此各自从旧书店买来旧版的第四集……结婚时,您母亲带着漫画一起嫁过来,所以才会出现漫画重复的情况。」
  我思考着。意思也就是夫妻两人各自拥有收录〈植物人〉的版本及未收录的版本。光是这样的话,第四集就有四本了。
  「可是,为什么只有《怪医黑杰克》重复呢?他们既然是加入会员俱乐部的会员,应该会收集其他作品的单行本吧?」
  「我想大概是空间的关系。」
  「啊!」我惊叫。这么说来,真壁菜名子说过——两人曾经一同住在三坪大的公寓房间里。丈夫也拥有数量惊人的漫画,因此不可能就这样随便增加书量,所以母亲只带来最宝贝的《怪医黑杰克》,两人共同度过艰困的时期。
  「但是,第二十五集没有重复,为什么?」
  「我简单说明这一点。旧冠军漫画版的最后一集……也就是第二十五集初版发行是在一九九五年。距离上一本第二十四集发行的时间超过十年以上,而且是手塚过世的五年多后。」
  「……居然隔了这么久?」
  「是的。事实上,第二十五集的内容包括了过去不曾收录的作品。出版社原本预定旧冠军漫画版出到第二十四集就结束,因为手塚自己挑选的作品全都收录在内了。不过,就像我刚才说过的,还有许多作品未被收录。第二十五集的发行就是回应希望看到那些作品的书迷们要求。
  也就是说,真壁小姐的父母亲结婚时,旧冠军漫画版只出到第二十四集。」
  栞子小姐环视成排摆放的手塚治虫单行本。
  「《怪医黑杰克》虽然重复,但其他漫画不是如此,我想应该是婚后两人协议共同拥有藏书,同一本书不再特地买两本的缘故。因此第二十五集发行当时,才会只买了一本收藏。」
  在场没有半个人开口说话,大概没有人有异议吧。我对于她一如往常清楚的说明咋舌。为什么只是稍微看看书柜,就能够知道这么多?
  「慎也先生,您与您父亲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不过,在这里的第四集的其中两本,是您母亲的遗物,而您的父亲一直守护着它……不管有什么原因,您将它们从这里拿走的行为,都无法视为正当。」
  真壁慎也低着头紧咬牙根,他在反省自己的行为——当然不是。少年再度抬起头时,嘴角贴着一抹笑容。
  「老头他『守护我妈的漫画』这句话你是说真的吗?对于另一本的事情,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不是吗?」
  「……什么意思?」
  「这个家里原本有五本第四集。你刚刚的说明只提到四本,对吧?」
  这么说来,被偷走的第四集有三本。除了夫妻两人各自买的两本,应该还有一本才对。
  「老头其实是什么样的人,只有我知道。姊姊也不知道……那个老头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家人,他在乎的只有脏兮兮的漫画。」
  「慎也……你在说什么?」
  真壁菜名子的声音中充满着不安。少年以阴暗的眼神看向姊姊。
  「妈妈过世那天的事,你还记得吧?因为她的病情突然恶化,老头开车去学校接我。当时姊姊人已经在医院等待了……结果,我们没能够赶上。」
  他的表情突然扭曲。
  「都怪老头那家伙途中跑进路过的旧书店。他特地把车停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那家店或许有卖第四集的初版书。』妈妈当时都病危了,那家伙居然叫我待在车上,下车去买《怪医黑杰克》的第四集?整本书又脏又破,不过的确是初版书。
  我们抵达医院时,妈妈已经脑死了。如果他当时没有下车去买书,我们或许还有机会和妈妈说上一句话,不是吗!」
  姊姊铁青着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好不容易开口:
  「但、但是……当时,医生早就宣布妈妈不会恢复意识了啊。爸爸也许是为了激励妈妈,才去店里找那本充满回忆的书……」
  少年冷笑,打断姊姊的话。
  「你的脑袋只有这种程度吗?从我就读的小学到医院的途中,会经过我们家前面吧?真的想要激励妈妈的话,应该从家里拿书就好,家里也有充满回忆的书啊……不管他表面上装出什么好人样,到了这种时候,就会露出本性。」
  我无法全然相信他的话,但也想不到能够反驳的内容。的确,跑去路过的旧书店买书想要激励妻子,实在说不过去。
  「……哪边的旧书店?」
  栞子小姐问。
  「往国道一直走,矶子海滨市场的前面一点,大概在公车站牌旁边吧,有个叫什么书房的招牌,我不记得确切的店名了。当时那家店正好在倒闭大拍卖,可能是因为这样,老头才想进去逛逛吧……就在妈妈也许会死掉的时候。」
  他的唇边扬起讽刺的笑容。栞子小姐握拳抵着嘴边陷入沉思,看样子有让她在意的地方。
  「我当时只是个孩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而老头也一副不曾做过这种事的表情……我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没说。
  但是,打从我不上学之后,那老头就开始说教说个没完没了。说什么人类在每个时期都有必须去做的事情,没有时间随处闲晃。」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嘴边发出类似打喷嚏般的笑声。
  「于是我问了他,五年前,妈妈临终前这么重要的时刻,他闲晃去旧书店,这又算什么?」
  「……爸他怎么回答?」
  真壁菜名子战战兢兢地问。
  「他什么也没说,就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不解释就是心里有愧吧。所以我做了和他一样的事回敬他,反正只要是去旧书店闲晃,要怎么样都可以。」
  栞子小姐愣了一下抬起头,眼镜后头的双眸酝酿着宁静的怒意。
  「您刚才说『这个家里原本有五本第四集』,是吗?」
  「是又怎样?」
  「也就是说,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五本了……您拿去旧书店卖掉了吗?」
  「慎也,你做了什么?」
  真壁菜名子的声音首次流露慌乱。但是,弟弟只是面露冷笑,从口袋里拿出游戏机,瞧不起人地晃了晃。
  「我在网路上看到第四集被评为高价品,没想到卖掉的价格却很便宜,卖书钱只够我买一个二手游戏就用完了。」
  我回想着真壁慎也说过的话——你根本不懂那本漫画的价值,告诉你也没用!
  这句话指的是第五本的第四集吧。而他说这话时,肯定已经把书拿去旧书店卖掉了。
  「……您卖给哪一家旧书店?」
  栞子小姐以尖锐的声音问。他没有回答,只是转开视线而已。
  (情况不妙了。)
  旧书店应该已经买去四、五天了,如果已经被哪位客人买走,就收不回来了。必须尽快让这位少年开口,但我不认为他会老实招供。
  「……就算您不说,我还是能够查出卖到哪里去了。」
  「真的吗?」
  听到栞子小姐自信满满的这番话,我忍不住反问。
  「是的……慎也先生,您还未满十八岁。为了避免客人贩卖赃物,现在大部分店家几乎都会要求附上监护人亲笔签名的同意书才是。但您又不能拜托令尊或菜名子小姐……所以,您应该是找了住在附近的外公他们吧?」
  真壁慎也嘴边的笑意消失,看来是说对了。
  「当然我不清楚实际情况,不过您应该是假装要卖自己的书,请他们帮您签名……如果您继绩保持缄默,我们只有找您外公他们确认了。被卷进这件事的人变多,这样您也无所谓吗?」
  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少年终于无力地啐了一声,垂下拿着游戏机的手。
  「是港南台的店,滝野书店。」
  我们不禁怀疑自己听错了。
  7
  三十分钟后,我们再度回到滝野书店的办公室里。
  「你们一开始就先问过我的话,不就可以省去这些来来去去的时间了吗?」
  穿着围裙的滝野莲杖一脸莫可奈何地说。
  栞子小姐、我、滝野兄妹和真壁菜名子围绕的茶几上,摆着两本《怪医黑杰克》第四集,其中一本包着石蜡纸。
  「是我阻止他们问你的,没想到哥在这种时候会派上用场嘛!真是对不起你们三位。」
  滝野瑠尴尬道歉。她已经换下套装,换上家居运动服,脸上的妆也卸掉了,样子看来与刚才完全不同,这个邋遢的模样看来像是要去种田。这个打扮也挺适合她的。
  「不,是我的考虑不够周全。」
  焦急回应的人是栞子小姐。
  「这些书本来就有可能被卖掉,而且这一带几乎没有经手旧漫画的店……我应该先向莲杖先生确认的。」
  「总之,幸好还没有被卖掉。最近这阵子忙到来不及将货品上架也算是万幸。然后呢,你们在找的真的是这个吗?」
  众人的视线一齐望向漫画。真壁菜名子吞吞吐吐地开口:
  「是的,我想就是这些……但是,是不是还有一本呢?」
  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茶几上的第四集《怪医黑杰克》只有两本,两本的状态都很不错,但是却没看见五年前购买的那本破烂初版书。
  「本来还有一本,不过好像无法估价,因为状态实在太差了。」
  「估价的人不是滝野先生吗?」
  我问。他摇头。
  「估价的人是我没错,不过我没有直接看到书。那位弟弟来的时候,我正好去到府收购,打工的店员打电话给我,因为店里没有人能够进行估价,本来希望对方暂时把书留下,不过因为对方要卖的书册数不多,所以我透过电话下指导棋进行收购。」
  栞子小姐一边听着,一边翻阅那两本第四集。我从她背后看过去,两本似乎都有收录〈植物人〉。没有包石蜡纸的那本版权页上写着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十二月发行的第十版,包着石蜡纸的那本写着昭和五十一年(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发行的第十六版。顺带补充一点,初版是昭和五十年三月发行——才一年半的时间就加印了十五次,可见当时有多么受欢迎。
  将书恢复原状后,她开口:
  「无法标价的第四集怎么了呢?」
  「客人好像带回去了,后来怎么样我不清楚。」
  也就是说目前仍旧不清楚第五本的去向。滝野拉开椅子站起来。
  「店里现在只有打工店员在,我得回去了。如果还有事要问,随时和我联络。」
  说完,就离开房间出去了。
  「他到底把最后一本怎么了呢?」
  真壁菜名子双手摆在腿上,注视着第四集的《怪医黑杰克》。从她弟弟的态度看来,很难想像他会把那本书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很可能已经随手丢在哪里了。
  「慎也先生有没有可能离开滝野书店后,顺道去了哪里,或者是和谁碰面呢?」
  栞子小姐这么问。委托人想了一会儿。
  「他现在应该没有会碰面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会去的地方……啊,也许回程去了一趟家母的老家。那天他把外婆做的咖哩连锅子一起带回来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您的外婆或许知道些什么。能否安排我们见面呢?当然我不会提到慎也先生把书拿走的事。」
  「谢谢……请您务必帮忙了。」
  也许是低着头的关系,真壁菜名子的眼睛显得很没光彩,看起来比刚才在这间办公室里谈话时更疲惫了。
  「真壁小姐,怎么了吗?」
  「没有,那个……我在想,五年前父亲为什么要在前往医院的途中跑去买书呢?」
  这一点我也很好奇。真壁慎也说,父亲为了买第四集的初版书而跑去书店。如果这是真的,的确教人无法认同。明知道妻子病情恶化了,而且家里已经有两本收录〈植物人〉的版本了,照理说没有必要特地再买一本。
  「您没有问过令尊吧?」
  「是的。不过,事实上那天,我问过父亲发生什么事了,因为他们抵达医院的时间比预期的晚。父亲一句话也没有回答。我原本以为大概是母亲刚断气,他没有力气回答……」
  她说得含糊,看样子质疑已经在她心中发芽。就像真壁慎也说的,他的父亲隐瞒事实不说,或许是因为心中有愧。
  「母亲过世之后,父亲变得不太笑,对我和弟弟也变得严格……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弟弟想必很困惑,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念书。他原本个性温顺,不会说那种过分的话……」
  她小声继续说,像在说给自己听。被弟弟的发言伤得最深的人应该是她。
  「也许部分原因是他升学考试考坏后,与国中朋友渐渐疏远。许多上同一家补习班的同学都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学校,所以也有点看不起没考上的弟弟。」
  考试成绩优秀的人无法了解考不好的人的心情,这一点也适用于真壁慎也自己的情况。
  「我国中、高中念的郡是同一所学校,即使升学了也还有朋友在。而弟弟他在那一年顿失自己的容身之处,光是想像就……老实说,我无法责备弟弟。置身于那种状况下,再加上对父亲的不信任,如果是我,或许也会做出相同的事……」
  「并不是所有人考试考不好都会偷走父母亲的藏书。就算去了想去的学校,也并不保证一切顺利。这些是两回事。」
  我反驳道。仔细想想,这里的三人都是念同一所女校,当中只有我一个有考高中的经验。
  「欸,说的也是。」
  滝野瑠也点头。
  「这里就有一个在我们学校人际关系不好的人,她跟班上同学完全无法成为朋友。」
  滝野瑠以食指指着栞子小姐,被指的人难为情地闭上眼睛。我心想,她的朋友果然不多.但是真壁菜名子的反应却不一样。
  「咦,是这样吗?学姊懂那么多事情,而且说的内容也很有趣……」
  「一开始大家都是这样想啊。但是,她真的只谈自己看过的书,而且内容对于国中、高中生来说又太冷门。真壁小姐你有自信每天被迫听这些事情吗?」
  一阵沉默。看样子她也没有自信。滝野瑠别具深意地偷看我的表情,这番话是在委婉地冷嘲热讽总是听她聊书的我吧。我无法保持沉默。
  「既然这样,滝野小姐又是为什么呢?你和栞子小姐认识很久了吧。」
  「我?只要听到书的话题,我有七成都左耳进、右耳出啊。即使我不懂书,我也懂栞子的好,因为我最喜欢她了。」
  她毫不害臊地笑着说。其他在场女士全都满脸通红——如果她以前就是这种个性,在女校一定相当受欢迎。
  「……如果他能够在现在的学校里交到一个朋友,我想应该会有所改变。」
  栞子小姐的话里充满她的个人经验。滝野瑠的存在或许一部分也拯救了她,我真想看看她们两人在同一所学校时的样子。
  「只有一个朋友也很困扰。因为她没有其他朋友,所以我就被她拖去旧书店之旅。根本不会有人喜欢这种活动,对吧?」
  滝野瑠一脸认真地把话题丢给我,她知道我和栞子小姐一起去了旧书店之旅。滝野兄妹都有喜欢亏人的毛病。老实说,我希望他们别这样。
  「……提到旧书店之旅——」
  粱子小姐转换话题。
  「小瑠,矶子海滨市场的旁边,有没有一家专门经手旧版漫画的旧书店呢?好像在五年前关门大吉了……」
  「矶子啊……那儿我跟你去了很多次呢。」
  滝野瑠双臂交抱安静了一会儿,最后叹气。
  「我没有印象耶,如果这一带有和我们店里经手同类书籍的旧书店,我应该会有印象。」
  她们似乎是在讨论真壁慎也刚才提到的旧书店。这么说来,栞子小姐的表情很奇怪。
  「说的也是……县内的旧书店我明明全都去过了。」
  她理所当然地说出惊人的事实,不过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
  「我一点线索也没有……还以为小瑠也许知道呢。」
  「有没有可能是没有加入旧书商会、专门透过网拍做生意的店呢?因为他们的经营方式低调,所以我们不知道?」
  「听说那家店前面有招牌,应该也有做实体店面的生意才是……」
  她们两人缄口。这附近怎么可能有这两个在旧书店出生长大的女孩不知道的旧书店?
  「会不会是我弟撒谎呢?」
  真壁菜名子低声说。「不是。」栞子小姐干脆否定。
  「那个场合应该没有必要撒谎。而且他对位置的描述也很具体,那家旧书店的确存在。」
  「但如果是这样……」
  她语带含糊,没有把话说完,接着沉默了一阵子。
  「我想在那家旧书店里应该曾经有过什么事……一定也和您父亲购买第五本的第四集有着息息相关的原因。」
  栞子小姐说。
  「如果能够多了解一些关于这段事情的细节……」
  看来五年前他们顺道去的那家旧书店成了一切的关键。但是,没有半个人知道答案。
  8
  下一个休假日的午后,栞子小姐和我再度来到洋光台。
  委托人告诉我们的地址是一栋怀旧风格瓦片屋顶的透天厝,这里是真壁姊弟母亲的娘家。我们抵达时,门口正好停着一部休旅车,一位高龄男性坐着轮椅直接进入车内。车身上写着日问照护中心的名称。
  坐轮椅的男人大概是真壁菜名子的外公,他似乎正要去照护中心,怀中紧抱着包着石蜡纸的硬壳书,八成打算在照护中心阅读。
  目送休旅车离开的是一位驼背的年老女性。
  她正要进门时,注意到站在马路对面的我们。
  「您、您好……您是相川女士吧?」
  栞子小姐以拐杖支撑身体,行礼说道。
  「我、是这附近旧书店的人,我叫筱川……」
  对方惊讶地回礼。
  虽然真壁菜名子事前已经联络过了,不过我们很担心对方会对我们起戒心,没想到我们的担心完全多余,对方马上就请我们进屋里去。
  一问之下才知道这位女士也是圣樱女学园的校友,是比栞子小姐大很多届的学姊。或许是这个渊源,她很快就接纳了我们,笑着要我们叫她波江女士。即使毕业后,校友彼此仍以名字相称,似乎是圣樱自古以来的传统。
  她看起来就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千金小姐,气质优雅又稳重。
  「那么,你和菜名子是社团活动认识的吧?」
  我们被领到一间有壁宠、看来像是客房的和室里,隔着矮桌子与她面对面坐着。
  「是、是的……她还是国中部时……从、从那时起,我有时也会去她家里叨扰……」
  我因为栞子小姐这番结结巴巴的鬼话连篇而手心冒汗。她努力面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对象,却因为语气的关系,增加了可疑性。
  「然后……前阵子去玩时……慎、慎也表示想卖掉自己的藏书,我请他务必拿到我们店里来。于是他拿了几本旧漫画过来。」
  一说到「书」这个字,栞子小姐突然像是变了个人,变得口齿伶俐。我偷偷喘了一口气表示安心。开关突然打开虽然奇怪,但总比刚才的反应好一点。
  「嗯嗯,所以他拿了同意书过来请我们签名。」
  「是的,我们收到了,不好意思麻烦您了……当时,我把无法收购的书退还给慎也,但因为我们的疏怱,错拿另一本漫画,今早才急忙打电话,可是慎也不在家,也联络不上……」
  这是今天的谎言之中最危险的一段话。事实上,真壁慎也人正在自己家里。如果对方打电话确认的话,一切布局就泡汤了。但相川波江只是皱着眉头表示同情。
  「我们必须找回那本漫画,送还给其他客人。我已经请菜名子小姐帮忙找过慎也的房间了,不过似乎没有找到。我们走投无路,只好来这里请教您……造成您的困扰实在非常抱歉。」
  栞子小姐鞠躬道歉。我在她旁边也摆出同样的动作,同时抬眼观察对方的反应。
  「……是那本吗?」
  相川波江说道。栞子小姐拾起头。
  「您知道吗?」
  「是的。他到这儿来时,说那是不需要的东西,就丢进垃圾桶里了。」
  我们屏住呼吸。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一个礼拜,那本漫画很可能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稍等我一下。」
  她虽然已经上了年纪,却依然身轻如燕地起身,离开和室。不一会儿回来,在矮桌上摆了一本旧漫画。
  我放松了紧绷的肩膀。那是冠军漫画版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封面上印着「手塚治虫漫画家生活三十周年纪念作品」。
  「我从垃圾桶里捡起来了。」
  书况如之前听到的,很糟糕。封面上包覆着一层厚厚的透明塑胶套,但是塑胶套已经变黄收缩。就连原本的封面也变成波浪状,而且有摺痕。
  「……请让我看看。」
  栞子小姐拿起书开始翻阅。书口处很黑,页面也有破损。仔细看页面上被称为「喉」的地方,也就是靠近书背的地方曾经以线补强,这是为了避免散页吧。这本书到底被看过多少次呢?居然破烂成这样。
  最后一页的版权页上写着昭和五十年三月的初版,价格标签上写着「鹑书房」的店名,地址是神奈川县横滨市矶子区久木町。地点就是真壁慎也所说的地方。
  (咦……?)
  看到价格,我瞠目结舌,居然只要六十日圆。原本好像是另一个价格,不过被粗笔涂掉了。即使书况再差,这也未免太便宜了。
  价格标签上还有其他吸引我注意的地方。大片留白处写满了用铅笔写的小小正字,最后写到没有空间了,还写到价格标签之外的地方。这到底是什么?
  我很想问栞子小姐,但是在相川波江面前也只能沉默。我们是在找「店里原本就有的书」,如果问话内容像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这本书,情况就不合理了。
  钦,细节可以回头再问。总之,第五本的第四集平安无事收回来了。虽说这本书看不出有必要在妻子病危时特地停车去买。
  「谢谢您,就是这本没错。但是,您为什么特地把书捡起来收着呢?」
  栞子小姐问。她的确说过是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因为我女儿曾经很宝贝这套漫画的第四集……好像是很珍贵的东西。」
  她居然知道?相川波江一直凝视着栞子小姐的眼睛深处。
  「慎也,一定做了什么吧。」
  这句话甚至不是疑问句。栞子小姐的脸色大变,看样子波江女士并非只是个普通的稳重老妇人而已。
  「我没有听说过他有这么久远的漫画,所以有点好奇。这一定不是他的东西吧。」
  她几乎已经察觉真相了。栞子小姐静静合上第四集。
  「很抱歉,详情不应该由我开口告诉您……我只是接受委托希望找回这本书而已。」
  「没关系,我应该自己去问。毕竟是我们把孙子宠坏了……我们对女儿明明很严厉的。」
  充满皱纹的嘴边轻颤着。
  「您提到女儿相当宝贝这套漫画,请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国中时。是亮太先生……那个时候她叫他真壁先生,送她的礼物。听说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弄到手的礼物,我还要她让我看看……不过因为我不看漫画,所以不清楚价值。」
  「真壁先生……菜名子小姐的父亲,也拥有同样的漫画。」
  「哎呀,他一直保存着吗?女儿也送了亮太先生同样的漫画当作回礼。她跑遍全横滨的旧书店……他们两人从小感情就很好。」
  我感觉到一块重物压上胸口。原来那两本第四集并非各自收集来的东西,而是同样身为手塚书迷的他们,互相送给彼此的礼物。对于夫妻来说,真的有相当重要的意义。
  或许这本第四集的初版书也隐藏着什么深远的意义,很难想像只是因为想要初版书而买下。
  「栞子小姐,是吗?你和我女儿……和美香见过面吗?」
  相川波江问道。她似乎没有怀疑栞子小姐是孙女的学姊这件事。
  「很可惜……我们不曾见过,但我听说她喜欢手塚治虫的漫画。也因为这个关系,她才会认识真壁先生,是吗?」
  「是的。」
  相川波江的表情突然变得开朗,声音也变年轻了。
  「她加入会员俱乐部,零用钱全用来买漫画……当时我经常骂她,但她完全听不进耳里。亮太先生也是那个会员俱乐部的会员,他们一直用画着漫画的明信片往来……对了,前阵子我找到了其中一张呢,我去拿过来。」
  我们还来不及阻止,她已经快步走出房间。再度出现时,手上拿着一张老旧的明信片。
  「这张夹在客厅的书里,所以能够保存到现在。」
  栞子小姐接过明信片。收件人是相川美香,寄件人是真壁亮太。以国、高中生来说,字迹很工整。邮戳是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日,是暑假前夕。
  翻到背面,中间大大画着类似猪的角色,我想这个角色在手塚治虫漫画中经常出现。但是笔触莫名写实,看起来就像是素描,插图周围则有文字环绕着。

  我画了你想要的写实版葫芦猎。然后,收录那篇「S」的第四集,我在前阵子电话上说过的矶子那家店里找到了。稍微站着看了一下,确认是初版没错。下个礼拜一起去吧。

  我不解地偏头。「S」应该是指〈植物人〉没错。这么一来,矶子那家店是指卖出这本第四集的鹑书房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五年前,真壁姊弟的父亲前往这家店,是为了买下当时站着看过的初版书——
  (……怎么可能?)
  这已经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这本第四集不可能从那之后的二十多年来一直摆在书柜上。再说,既然有卖初版书,他们两人为什么不买那一本?他们互相赠送给彼此的都是再版书。
  「真是美好的信。」
  栞子小姐微笑。
  「没有其他的了吗?」
  相川波江的脸色瞬间暗下来,像是在整理心情。她指节分明的双手交叠在矮桌上,指甲剪得很漂亮。
  「……都被我丈夫丢掉了。女儿离家出走后,他把那孩子一直很宝贝的手塚治虫漫画、文具,甚至连这类明侰片……一切有漫画的东西全都丢了。」
  「怎么……居然做出这种事。」
  栞子小姐惊叹后开口道歉。
  「没关系……我丈夫原本就反对他们两人交往,一直希望女儿嫁给自己选择的男人。当时他真的严厉又固执,所以遭到女儿背叛的感受也很强烈。因此,除了女儿从家里带走的东西之外,我们家里不剩半件女儿收集的东西。」
  我想起重复的《怪医黑杰克》漫画。那些是仅存的收藏。
  「我虽然不像我丈夫,不过我也很固执,是个老派的人。学生时代要和谁交往没关系,但我真心希望她能够嫁给家世背景好的人……因此,丈夫丢掉女儿东西时,我也没有强力阻止。」
  老妇人的喉咙微微动了动。
  「她离开时,我瞒着丈夫偷偷买了化妆台和衣橱给她。至少也要有点嫁妆……我也想尽尽身为母亲的义务。但是,我其实并没有替她着想。他们两人刚开始住的公寓很狭窄,为了摆进家具,她只得留下宝贝漫画离开。」
  她像是发了烧在胡言乱语一样继续说着,低沉的声音里充满着无法抑制的情感。
  「现在半夜醒来时,我仍然会想到,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不买书柜给她呢……很愚蠢的烦恼吧?但如果我买了书柜的话,她最宝贝的东西就不会不见了……」
  她说到这里语塞,按住眼角。她一定至今不曾告诉过其他家人这些话,一直藏在心里吧。因为这个小小契机而让她有机会说出口。
  「……波江女士。」
  栞子小姐等对方冷静下来后,开口说:
  「化妆台和衣橱,现在也仍在真壁先生家里被珍惜着,带着与失去的书不一样的意义。分离时,从父母亲手上得到的东西,对孩子来说总有特殊的意义。」
  我明白她在说自己。她曾经放手失踪的母亲留下的坂口三千代《Cracra日记》,后来又尽全力拚命地想要找回来。
  「重要的东西被我们丢掉,女儿没有生气。亮太先生也将一切视为过往云烟。我丈夫的身心状况不佳,与女儿夫妇之间曾经发生什么事,他也记不清楚了……但是,我全部都记得。」
  她坐直身体,与栞子小姐四目交会。脸上已经找不到眼泪的痕迹。
  「早知道要重修旧好,当初就不应该争执。我们与她曾有三年时间没有来往……那段时间全浪费了。时间明明那么有限却没有人发现……我将永远记住这件事。」
  好一阵子,我们只是沉默倾听,咀嚼她这番话的意思。最后,栞子小姐静静低头鞠躬。
  「谢谢您告诉我们这些事……我们差不多该离开了。」
  她拿着书,拄着拐杖缓缓站起身。
  「接下来该怎么办?」
  来到走廊上,我小声问栞子小姐。
  「我们去见真壁小姐……菜名子小姐他们。因为在这里听到的事情,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9
  抵达真壁家已经接近傍晚时分。我们等了很久,终于等到姊姊从大学回来。
  与上次不同,我们被带领到了客厅,从二楼现身的真壁慎也还是一样一脸不悦,不过他姑且也在沙发上坐下。
  栞子小姐把从相川家拿回来的《怪医黑杰克》第四集摆在玻璃茶几上,慎也的脸便越发皱紧并啐了一声。
  「……我本来已经丢掉了。」
  「您的外婆捡起来了。请别再做这种事。这本第四集初版书不只是对您的父亲很重要,也是您母亲很珍惜的一本书。」
  「想唬谁啊?这本脏漫画明明是老头自己跑去买的。」
  「不对。三十年前,您的父母还十几岁时,他们曾经一起读过这本书。在这本初版书上确认过〈植物人〉的内容后,两人才互相送给对方旧版的第四集。」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摆在漫画书旁边。那是离开相川家时,她向他们姊弟的外婆借来的东西。
  「这是令尊当年寄给令堂的明信片。请看。」
  她将画着那个写实葫芦猪的背面翻到正面来,姊弟两人同时向前探出身子。
  「家父写过这种明信片……我都不晓得。」
  真壁菜名子圆睁着双眼。但是最关键的弟弟一下就失去兴趣,肩膀重重靠回沙发椅背上。
  「这能当成什么证据?明信片上写的第四集,与老头五年前买的第四集又不是同一本。」
  「不对,是同一本。」
  栞子小姐毫不犹豫地断言道。
  「怎么可能?都已经过了三十年耶?因为当时有某些原因,他们没有买第四集,所以两人才另外买了其他版本的第四集……已经没有其他解释方式了吧?看样子你的脑袋也很差。」
  除了脑袋差这点之外,其他部分我也抱持同样的看法。三十年前的书不可能直到五年前都还在同一家书店里。如果是罕见、卖不掉的高价稀有书,则是另当别论,但是这本《怪医黑杰克》怎么看都不像是那一类高价稀有书,甚至可说书况恶劣到几乎可以作废了。
  「不对。当时他们是因为其他理由没办法买,因为那家店原本就没有卖第四集。」
  真壁慎也说不出话来。栞子小姐继续说:
  「请仔细阅读明信片上的文字。找到第四集了、站在那里确认过、一起去——内容只写了这样,根本没有半个字提到那是一家旧书店。」
  「什么?这本书上不是也写了店名吗?我也亲眼看过位在矶子的店面。那家摆着旧漫画叫什么书房的店如果不是旧书店,你说说看那是什么店?」
  栞子小姐冷静地朝少年竖起三根手指。
  「很简单,三十年前的书后来仍有可能继续摆着、店名有书房二字却不卖书、书柜上都是状态异常恶劣的书……」
  每说一句,她就竖起一根手指,最后说出结论。
  「那是一间租书店。」
  在场所有人都很困惑,我也是只听过这个名词却从来没亲眼见过。我想那是相当久以前存在的业种。
  「一如名称所示,那是一家租借书籍的店。这一行从江户时代就存在,但大量爆增则是要到一九五〇年代。店里经手漫画、杂志和娱乐小说等,当时还有专门出版租借用书的出版社。
  后来随着时代变迁,租书店逐渐减少,现在几乎已经没有私人经营的租书店了。这家鹑书房开了相当久,直到五年前还在经营。」
  她拿起《怪医黑杰克》的第四集翻开。
  「封面上包着厚厚的塑胶套,书的『喉』部用线补强,这是租书店普遍会做的事。因为他们预估这本书会有很多顾客阅读。」
  「但是,书里不是有书店的价格标签吗?」
  我忍不住插嘴。她正好翻开版权页,那儿贴着印了六十日圆价格的奇妙标签。
  「这是租书费,表示该店倒闭时的租书价格是一晚六十日圆……这里还把价格划掉,表示他们曾经配合时代一点一点调涨价格。」
  「价格底下的正字记号又是什么?数量很多呢。」
  「大概是租出去的次数。用这种方式标示每本书有多受欢迎吧。」
  意思是每次有客人租书,店家就会标记。这本《怪医黑杰克》第四集曾经被这么多人阅读过,这当中一定也包括了十几岁的真壁夫妻。
  「租书店多半也会兼营旧书店,不过我想这是一家纯粹的租书店。真希望他们还没倒闭之前我能去过一次……我的旧书店之旅显然不够完整。」
  她不甘心地咬着下唇。不愧是曾经参观过全县旧书店的人。
  「那家真的是租书店吗?既然如此,为什么那时候会卖书呢?太奇怪了吧?」
  真壁慎也以下颚指指《怪医黑杰克》。他说得没错。
  「倒店大拍卖时,租书店会将店内的库存便宜卖。您们不是开车经过那儿吗?站在您父亲的立场来看,他看到了很久以前和妻子一起租来看过、充满回忆的一本书被拿出来卖了,无法保持冷静也很正常……他抱着一缕希望,假如把书拿到妻子枕边,或许能够唤回她的意识。」
  的确,如果不是如此,他也没必要特地去买那本书况恶劣的书。他不是将自己的嗜好看得比妻子重要,应该说这是为了妻子而做的举动。
  少年茫然坐在沙发上。看样子似乎还没能够将情绪整理好。
  「这本第四集里头收录的〈植物人〉,您看过吗?」
  栞子小姐问。对方只是抬起眼睛,没有回答。看样子是没有。这几天我一直追着第四集的去向,也错过了一读的机会。
  「内容是讲述遭遇船难意外而陷入昏迷状态的母亲与她儿子的故事。母亲的脑波整整一个月不见任何反应,因此医师诊断没有复原的可能。」
  少年脸色大变。大概是联想到自己的母亲吧——该不会他的父亲也有同样想法?
  「但是,黑杰克对于此诊断持反对意见,他将儿子和母亲的脑以电极连接在一起,进行特殊手术,如果母亲的脑还有一点生机的话,就会出现某些反应,而该反应很可能会传到儿子的脑里……黑杰克将希望托付于此。」
  「脑死的人才不可能睁开眼睛。」
  他衰弱地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假的。」
  「是的,这是虚构的故事。」
  栞子小姐干脆地认同,对方反而很惊讶。
  「脑一旦完全停止活动的话,人类就不可能苏醒了。您说的没错,这的确是虚构故事……但是,您不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真壁慎也的视线停在半空中,最后看向栞子小姐手中的《怪医黑杰克》,就这样定住不动。
  「正因为这是虚构的故事,才存在着人们的期望。假如这个世界存在的只有现实,没有虚构故事的话,我们的人生未免太贫瘠了……为了让现实更加多采多姿,所以我们阅读虚构故事。您的父亲一定也是这样。」
  她把《怪医黑杰克》递给真壁慎也。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接下书。
  「等令尊回来后,请务必和他谈谈。谈谈令堂、谈谈您自己……也谈谈这本漫画。」
  「……老头才不会听我说呢。」
  「您要怎么想全看您。但您曾经试图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吗?」
  翻弄第四集的手停住。
  「尽管您的父亲很严肃,我想他也明白互相沟通意见的重要性……毕竟他重视这本漫画中描绘的故事。好好和他谈谈,一定会顺利的。」
  虽然动作很微小,不过少年点头了。

  离开真壁家时,太阳正好下山。我配合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一起缓步走向洋光台车站。
  迈步向前没多久,我们就和一位拖着行李箱的高个子中年男子擦唇而过。他前额的发线已经后退了不少,不过神经质的脸庞轮廓与真壁慎也十分相似。
  我们没有停下脚步,往后一看,只见刚才走出来的大门正好打开。今天是他回国的日子。
  「……结果我们没能够和那位父亲说到话。」
  然而我们却了解他的漫画阅读喜好、知道他和妻子的初次邂逅,以及拥有一些插画才能等各式各样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一切都是透过书——透过解开书本之谜的栞子小姐,才能得知。
  「你觉得那对父子能够顺利吗?」
  「一定没问题。」
  她的声音很开朗。事实上我也有同样想法。儿子学校的事情也会由全家人一起找到答案吧。
  「栞子小姐果然很厉害。」
  「……什么意思?」
  「找到那三本旧版的《怪医黑杰克》,还解开为什么一共有五本的谜团……如果是我绝对办不到。就算我成为书店正职人员,也做不来。」
  我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她却没有回应。突然一阵强风吹过,她的黑色长发像生物一样扭动。为了解开缠在眼镜上的头发,她停下脚步拿下眼镜。
  没有对焦的大眼睛,一直凝视着我。
  「怎么了吗?」
  「……如果不是和大辅先生在一起,我不会做这种事。」
  「咦?」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接案子。」
  她说得很快,像是在生气。她快速戴上眼镜,眼眶微微泛红。再度迈步向前走之后,我才注意到她是在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即使没有我,也会接受这类委托吗?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回答呢?她还是一样不会抓时机。
  但是,我因此明白了另一件事。
  她不会敷衍我。即使很花时间,不过问她的问题她还是会确实回答。所以,她应该会好好答覆我的表白吧。
  五月已经过了一半,距离期限还剩下两周。


  断章Ⅱ  小沼丹《黑色手帕》(创元推理文库)
  我下班回家在横滨站下车,进入西侧出口旁边的连锁咖啡店。自备随行杯会打折,所以虽然没有多便宜,但我最近经常到这里来。我坐在方便看见入口的地方,看看智慧型手机确认时间。距离约好碰面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没办法,我只好从包包里拿出文库本摆在桌上。
  隔着走道的隔壁桌,坐着一位和我年龄相仿(也许比我小一点)也同样是短发的女孩子。她穿着和我类似的套装,用自己的随行杯喝咖啡。除了她的桌上没有文库本之外,我们两人简直像在照镜子一样神似。我想她也是业务员吧,大概是工作告一段落正在小歇一下。
  她的脸色看起来很疲惫,不要紧吗?——我一边心想一边偷窥对方,结果一位端着甜甜圈和咖啡的高大男孩出现,我对她的亲近感瞬间消失。原来只是男女朋友的其中一方在占位子而已。女孩接过男生递来的纸巾后,以闪亮的眼睛道谢。这种事值得这么高兴吗?只不过是颜色很怪的普通纸巾耶?
  我以文库本遮住自暴自弃的笑容,开始看起书。小说讲违戴着难看劳埃德眼镜(这是什么?)的年轻女老师一一解决身边小事件的内容(注2)。有趣是有趣,但我不是很了解女主角在想什么。这本书是认识的人给我的。
  「小瑠……小沼丹的《黑色手帕》!」
  头顶上有人出声。我把视线往上看,看到右手臂装着拐杖的长发女孩站在那儿。白色女用衬衫搭配格子蛋糕裙,外头穿着绿色的春季外套。除了那个有点脏的褪色蓝染帆布托特包之外,打扮还算有模有样,姑且也化了妆。好好打扮果然很漂亮。
  「一般人都是说『晚安』吧?怎么会有人是喊作者和书名的?」
  「因为这本书我也很喜欢,而且小瑠读得很入神……啊,晚安。」
  「晚安,栞子。」
  我合上《黑色手帕》。
  「你也早到了呢。」
  「我很早就到了,所以去书店买了文库本,打算在这里看。」
  和我很像。只是我们带的书册数完全不同。她的托特包被包着五颜六色书店封套的文库本塞得满满的。我想她刚才去了钻石地下街的书店。
  主动提议今天去喝酒的人是栞子。毕竟我们认识很久了,我知道这表示她有重要的事情要说。我也有话要说。
  「小瑠,你和我母亲有联络吧?」
  劈头就说起正事,这是她从以前就有的习惯。
  「我就知道是这件事。」
  我苦笑。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突然跑到北鎌仓的店里来,委托我们接那件案子。之前明明只要大辅先生在店里,你就不会露面。」
  「因为……我不想看你为了要不要交往而扭扭捏捏。」
  我去年耶诞节前夕,和交往五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原因我一点也不愿想起来。
  过年期间和栞子两人豪迈喝酒时,我注意到栞子对打工店员的称呼从「五浦先生」变成了「大辅先生」,那股「微恋爱」的气氛令我生厌。我并不想当一个诅咒好友幸福的垃圾,但是我也没心情特地去看本人。
  「地震过后没多久,智惠子阿姨来找我。她很担心栞子你们和文现里亚目前的状况,所以希望我代替她去瞧瞧。我说自己很久没去店里了,找不到藉口去,试图敷衍她,她就建议我拿与书有关的事情去谘询……她说因为你们最近经常接受这类谘询。」
  注2:即黑框圆眼镜,因为默片时代知名喜剧演员哈罗德·劳埃德而得名。
  我虽然没告诉过栞子,不过我和智惠子阿姨碰面也几乎都是在这问咖啡店,或许也曾经在同一张桌子前谈话。她当时开心地说,采子最近不只是对书中内容感兴趣,也开始对于书本身的故事与书主隐藏的秘密感到好奇了。
  「只不过,如果不是和那位打工店员一起,就无心行动。」
  当时我觉得哪里不对劲。比方说,智惠子阿姨提到「那位打工店员」时,眼里没有笑意。总之,我就把学妹真壁的问题,拿去文现里亚了。
  「从我带着委托去你店里那天起,阿姨经常写电子邮件来问我情况。我这才注意到自己中计了,她不是担心女儿和书店,而是希望让你解谜……她想试试你的程度。」
  栞子默默听着,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一切。她在这种时候的姿态和她母亲很像。
  我从以前就不喜欢智惠子阿姨。还是小孩子的我能够感觉到她隐瞒了真心话,嘴上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我不喜欢这样,所以已经没有和她联络了,我今天原本也打算向你完全坦白。不好意思,我背着你做这种奇怪的事。」
  「没关系……小瑠你不是什么也没做吗?」
  叶子摇头,以有些干涩的声音说。天花板的照明让她的眼镜镜片反射奇怪的光芒。
  「不过,你可以帮我联络我母亲吗?说我想要见她。」
  「……为什么?」
  我忍不住尖叫。这十年来,她从来不曾说过想要见母亲,甚至避免谈到母亲。
  「我很难解释,有些事我希望能够在回应大辅先生之前先厘清,所以必须见见母亲……」
  「都现在这种时候了,你还要母亲教你什么?话说同来,你真的还没回答吗?这件事我也一直很好奇。」
  我双手抓着桌子探出上半身。原本在喝咖啡的栞子慢慢放下马克杯。
  「你喜欢五浦,对吧,再怎么样你也应该有这点自觉了吧?」
  从去年冬天开始,她老是在讲一起工作的打工店员。据我从她妹妹文香那儿听到的,主动问他要不要在书店工作的人是栞子,他离职的那段期间,栞子也曾特地去找他。
  直到目前为止,我也问过她好几次对他有什么想法,但她只是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解地偏着头。他们两人甚至单独去约会了(她清楚说了是约会),我想她也差不多该注意到了。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听她本人亲口证实过。
  栞子满脸通红,眼睛看向手边的马克杯。这姿势很难解释是点头还是低头。
  「有些事没有厘清的话,我没办法回答……尽管我已经知道要怎么回答了。」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栞子突然动也不动。基于我们多年来的交情,我懂她这反应不是逃避回答,而是真的不晓得该怎么说。只要不晓得该怎么说,她绝对不会说出口。
  我的手拄着脸颊,感慨地望着眼前的好友。她的头脑虽然聪明,却少根筋,内向顽固又笨拙;偶而也会有秘密,但烦恼时总是很认真。她不会随便敷衍了事。
  我只得叹息,看来只好告诉她了。
  「……智惠子阿姨已经注意到你想和她联络。」
  最后一次在这里碰面时,她曾对我这么说。她对于利用我一事没有半句抱歉,反而给了我这本《黑色手帕》。这做法别具深意的意思太明显,让我更加不悦,但这本书意外有趣,所以我舍不得丢掉。
  「可是,她似乎不想这么轻易就见你。她说,如果你想见她,她会准备与书有关的问题等你破解。」
  听到这番话时,我打从心底愕然。这世上有哪个母亲与女儿见面时,会这样刁难?栞子不可能接受的。更重要的是,我当时不认为栞子想见母亲。
  没想到我好像猜错了。栞子现在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芒。只要一亢奋,她的眼睛看起来就会带点蓝色。
  「帮我写信给母亲,说无论什么问题我都接受。」
  我开始有点不舒服。她的眼神与说这番话时的智惠子阿姨一样,那双眼睛完全看不进周围其他事物,我从以前就无法喜欢。
  我一直后悔自己拿真壁的委托去文现里亚这件事。
  和五浦一起以玩游戏的心情解决某个人与书有关的烦恼还不打紧,但是,书就像是书主脑袋的延伸,太过清楚他人脑袋里的东西之后,感觉就很奇怪了。
  就像某个突然抛下家人和工作、离家出走的人一样。
  「我会帮你写信给阿姨。」
  我说。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托。一想到我的弱点也被她看穿,就觉得气愤。
  「但是,我认为你最好少和她见面……千万别大意。」
  栞子默默点头。


  第三话
  寺山修司《请赐予我五月》(作品社)
  1
  总觉得,只要是打烊前发生的问题,都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把印着《江户川乱步全集》的成叠月报放入写好收件人的信封里封起。剩下的就只有回家途中去便利商店寄出去即可。
  看看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文现里亚古书堂当然早就打烊了。大约两个小时之前,在网路上买了《江户川乱步全集》的客人打电话来抱怨。他是耳朵有些重听的老人家,我花了不少时间才了解他在说什么,他说没找到应该附在全集里的月报。
  他说,店长栞子小姐刊登网页上的目录时,的确有月报。简单来说就是我忘了放进去,而乱放到某个地方去了。我来回翻找店里和仓库,好不容易找到月报后,马上打电话向对方道歉,直到刚网才结束寄送准备。
  突然要加班其实也并非全是坏事。栞子小姐的妹妹筱川文香叫我进来吃晚餐,好久没在这个家吃饭了。
  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栞子小姐刚才接了通电话,拿着子机进主屋去了。现在她大概就在门后面吧,我隐约可以听见说话的声音。
  那似乎是一通私人电话,不过讲了好久——声音突然停止,栞子小姐拄着拐杖回来了。
  她今天穿着浅色牛仔衬衫和长及脚踝的长裙,一如往常戴着朴素的黑框眼镜。我前阵子问过她,听说那副眼镜从国中起就戴着了。
  「月报可以在今天晚上寄出去吗?」
  「我会在回家路上拿去寄。对不起。」
  「没关系。辛苦了。」
  她温柔地笑了笑,把子机放回充电器上,我不自觉追着她的一举一动。已经没有其他要忙的事了,我确认玻璃门上锁后,稍微整理柜台里头,只剩下关掉电灯而已了。
  栞子小姐拿着掸掉灰尘的小抹布焦虑地擦擦附近的书柜,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转过头来。
  「那个,大辅先生。」
  「是。」
  「刚才的电话……是检察官打来的。」
  「检察官……?」
  她点头。
  「田中敏雄的律师提出保释申请……目前在审议是否核可,所以身为被害人的我情况如何,也成了判断依据之一。」
  我缓缓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拳头。我又不是受害者,这么紧张做什么。
  「意思是他可以放出来了?」
  「在判决定谳之前……当然他被禁止接近我,而他也说自己没有那个打算。只是他祖父的忌日快到了,因此希望能在入狱服刑之前去扫墓……」
  我不是不懂那个男人对祖父的敬意,我听他本人说过他的父母亲经常不在家,他是由祖父养大的。我记得他们的家族墓园应该在长谷。
  「你怎么回答?」
  「只要他不靠近这家店,我就没有什么意见。」
  既然她同意,我也没有资格说话。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关于田中敏雄的审判,她之前几乎没有告诉过我。栞子小姐轻轻嘟嘴,用抹布擦着书本与书本的缝隙。与其说她在不满,比较像是在闹别扭。
  「前阵子大辅先生你不是说过吗?……说我隐瞒太多自己的事情。如果你不想听的话,我就不说了。」
  原来是这样。我浑身无力。
  「不,我想听。谢谢你。」
  坦然道谢后,她背着我继续打扫。大概是我的错觉,我好像看见她嘴角扬起一抹微笑。
  她愿意告诉我,我很开心——但是,我现在想知道的不是这件事。
  前几天,滝野瑠打电话给我,她说栞子小姐没有交待她别说,所以她告诉我栞子小姐打算和筱川智惠子碰面。似乎是有事情必须在答覆我的表白之前和她母亲谈谈,而母亲对于与女儿碰面这件事订出了条件,栞子小姐必须解开她出的「谜题」。
  『我想栞子打算一试……虽然我不清楚原因。』
  原因的话,我大概已经察觉了。上个月解开《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谜团时,栞子小姐还差一步没能揭开真相,也拒绝了母亲找她一起去确认的邀约。
  当时,筱川智惠子是不是对女儿感到失望,所以想要再一次测试女儿的实力——确认她是否能够胜任自己的伙伴呢?
  也许在乱步那件案子之后拿到店里来的委托,全都和那个女人有关。如果栞子小姐为了解谜而决定接受出招,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我认为告诉你这个当事人一声比较好。要怎么做就看你了。』
  我能够做的,顶多只有直接找栞子小姐谈谈而已。但是,我之前做过了。
  滝野瑠不希望她们两人碰面,我也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感到不安,但我还是决定相信栞子小姐。不管怎么说,只要她见不到母亲,就不会答覆我的表白。
  「喂!」
  通往主屋的门突然打开,马尾少女探出头来。不晓得她是什么姿势,我能看见的只有脖子以上的部分。
  「工作还没结束吗?」
  「刚结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们去吃饭吧。」
  栞子小姐对妹妹说。
  「不是,晚餐没关系,是因为客人从刚才就一直在等。」
  筱川文香低声说:
  「他说和姊姊约好了一边吃晚餐一边谈事情?你没有事先告诉我,我很困扰耶。幸好我今天多做了一些菜。」
  「什么客人……?」
  我问。这件事我第一次听说,栞子小姐也同样困惑。
  「我没有和任何人约好……小文,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咦?怎么可能。他现在就在那边大口吃饭喔!」
  少女回头看了主屋内侧一眼。
  「他好像是以前经常来店里的人,听说他和爸妈两人都是好朋友。他说是妈妈介绍他来讨论书的事情。」
  讨论书的事情——我注意到这句话。也许他就是筱川智惠子出的「谜题」。不过我没料到委托人会突然上门。
  「总之,我先去见见他。」
  栞子小姐强而有力地说完,状况外的妹妹不解地偏着头。
  「嗯……拜托你了。然后,快来吃饭吧……」
  「不好意——嗯,可以再给我一碗饭吗?」
  走廊尽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声音听来有些低沉,不过很清楚。
  「请等一下!我帮你添!」
  「小文——」栞子小姐叫住正要把脖子缩回门内的文香。她似乎听过刚才听到的声音,不晓得为什么脸颊紧绷。
  「我想应该不会,但是……那位客人……该不会是门野澄夫?」
  「什么啊,原来姊也认识啊。」
  栞子小姐露出我过去不曾看过的苦涩表情。在家庭餐厅吃饭吃到一半,通心粉里爬出巨大白蚁时、到府收购的回程上不得不进入废墟状态的公用厕所时,她都不曾出现这样的表情。我战战兢兢地开口:
  「他是谁?」
  「谁……」
  栞子小姐垂头丧气地叹息回答:
  「他是前年被我禁止进入本店的人。」
  2
  我们一进入客厅,只见一位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男人背对着壁宠盘着腿;他充满肌肉的身体晒得很黑,从事的大概是在户外劳动身体的工作;圆溜溜的眼睛让他显得娃娃脸,不过从发际线后退的状况判断的话,他大概超过三十五岁了。
  男人与栞子小姐视线一对上,立刻放下碗筷,离开座垫,手按着榻榻米,深深低头行礼。
  「……栞子小妹,好久不见,看你过得似乎很好,我就放心了。」
  问候内容很贴心,但他没等回答就再度吃了起来,想必是个神经很粗的家伙。
  栞子小姐放好拐杖坐下,她妹妹和我也跟着默默坐在矮桌前。今天晚餐是炙烤鲣鱼片、南瓜沙拉、凉拌芝麻菠菜和猪肉味噌汤。还是一样让人想不到这些道地菜色是出自高中女生之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门野澄夫先生。」
  栞子小姐冷冷问道。不晓得是不是太生气,所以平常的扭捏都不见了。
  「我应该说过,你不准再到我们店里来吧。」
  门野澄夫完全不为所动,用筷子一次夹起三片鲣鱼。
  「……因为你说不准进入店里,我就到主屋这儿来了。」
  「强词夺理。」
  她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她这么明显讨厌一个人还真难得,对方应该做过什么很过分的事。
  「……这个炙烤鲣鱼片真好吃,南瓜沙拉也是一绝……里头该不会加了松子吧?」
  男人悠哉地对妹妹说话。筱川文香大概是受不了现场紧绷的气氛,快速站起身。
  「啊,糟糕,我得去泡茶了。」
  她走进旁边的厨房,手背到身后关上纸拉门,大概是想在门后偷听吧,不过这么一来,我们也比较方便说话了。
  「你说是家母介绍你来的,是真的吗?」
  栞子小姐说。她没有把这男人赶出去,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对对,我遇上一点小麻烦,碰巧遇到智惠子姊就和她商量,她告诉我你有办法解决。」
  「咦?你叫她智惠子姊……」
  该不会有血缘关系吧?不过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不是真的姊弟。我怎么可能和这个人是亲戚,别开玩笑了。」
  栞子小姐不屑地说。门野澄夫一脸认真地点头。
  「欸,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吧。三浦家就位在我老家附近……我们两家是世交。」
  「三浦是我母亲的旧姓。」
  栞子小姐不悦地为我补充说明。所以结婚之前叫做三浦智惠子啊?我第一次听说。
  「我懂事时,她已经是大人了,而且长得很漂亮,包括我和我哥哥们在内,住在那附近的男生们各各都很仰慕她。知道她要结婚时,我们都好难过……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三十年呢。」
  他扳着手指数数,嘴上说出年代。
  「我后来见过登哥之后就懂了,他真的是很适合智惠子姊的人选呢。啊啊,登哥就是这里的前任老板。」
  门野澄夫为困惑的我说明。看样子他和筱川夫妻真的很熟识。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被禁止进入书店呢?
  「我们家有三兄弟,上面有两个哥哥,最大的哥哥和我一样很爱书……他也是这里的常客。他和智惠子姊、登哥也是好朋友……不过他上上个月过世了。」
  「我知道,我去参加了家祭。」
  栞子小姐以僵硬的声音说道。
  「我因为剧团债务等诸多原因,原本就给大哥添了许多麻烦,便放弃继承大哥的财产……」
  「这也是应该的。所以你来这里做什么?」
  男人喝光剩下的猪肉味噌汤,看样子已经吃饱了,一边打嗝一边合起双手。
  「就是啊,栞子小妹,你还记得吗?大哥他是寺山修司的超级书迷,有许多初版书的收藏。欸,我也是死忠书迷就是了。」
  寺山修司。我没读过他的书,不过我知道名字。新书书店里摆了好几本他的文库本。
  「……怎么可能会忘记。」
  栞子小姐的眼睛变得更加冷漠。
  「那就好……我是来找你商量寺山的初版书。就是那本你也称赞过书况很好的《请赐予我五月》。喔!现在正好是五月。」
  「喂,你也差不多——」
  「对不起,我去一下厕所。啊,不用,我知道在哪里,用不着担心。」
  根本没有人担心,他夸张地说完后走出去。气势遭挫的栞子小姐十分不愉快地紧抿嘴唇。
  我感觉到单纯厌恶之外的其他反应。栞子小姐的态度与面对「天敌」母亲时有些不同。如果那个人只是因为惹麻烦而被禁止进入书店,我想她的反应不会这么情绪化。从他们两人的对话内容,可听出他们过去感情很好。会不会是因为栞子小姐曾经深信门野澄夫才造成这样的反动,所以现在仍旧生他的气呢?
  (该不会是……不,应该不可能吧。)
  我打消一瞬问浮上脑海的想法,她虽然会做些超乎常轨的事,不过应该不至于与那个男人交往。大概是其他关系。
  「寺山修司是什么人?」
  我从简单的话题切入。老实说这一点我也很好奇。栞子小姐的表情终于软化。问她有关书的事情就对了。
  「这个嘛,很难用一句话解释……他以歌人身分出道,也是很活跃的诗人和剧作家。他是戏剧实验室『天井栈敷』的老板,也是知名的电影导演,在国外也有很高的评价。」
  「本行是什么?」
  「他活跃于各类活动,我想没有拘泥于哪个是本行。可以说他的职业就是当寺山修司。他在散文家这一行也广为人知,尤其是《离家出走的建议》、《丢掉书本上街去》等书,现在仍然能够在新书书店里买到。」
  「我看到过《离家出走的建议》。」
  我说。那个书名我有印象。
  「内容是什么呢?」
  「那是写给少年、少女看的连载短篇小品文……不过现在读来仍会觉得内容相当挑衅。他要大家暂时从外人角度看自己与血亲之间的关系,主张离家独立。」
  内容似乎和书名没两样。国中、高中时代,我和父母亲吵架时,也曾经认真考虑要离家出走。如果我能够看书的话,也许真会买下这本书。
  「真的有人因此离家出走吗?」
  「有的。经常有离家出走的人去找寺山。这本书四十多年来持续影响着年轻人,也有人是藉口受到这本书影响而尽做些不负责任的事……」
  她板着一张脸转头看向走廊,似乎很在意门野澄夫。他还没有打算离开厕所回来。
  「如果不想说,我不会勉强你,不过,那个人做了什么?」
  一阵沉默。栞子小姐看向下方,以两只手调整眼镜的位置,镜框隐约发出喀啦的声响。
  「家父过世后,我几乎是一个人经营这间店。即使雇用了打工店员,也很快就离开了……我当时比现在更不擅长接待客人,所以客人也流失了不少。」
  她淡然开始说明。我听过打工店员跑掉的事,听说是因为受不了她聊书聊太久。少了打工店员的话,接待客人的工作就必须全部由她接手。
  「当时他正好回到老家,也经常到我们家来。他没有工作,成了哥哥的负担,我当时因为生病在疗养……烦恼没有办法采购新商品,他一听到我这么说,几乎每天都会带着我们店里想经手的旧书给我。寺山的初版书也是其中一部分。每一本书的书况都很好,所以帮了我大忙,我对他当然很威谢,但……」
  她说到这里停住,再次看了看走廊的情况。门野澄夫还在厕所,我开始觉得他是故意的。
  「没多久,他的哥哥到我们店里来。就像他说的,那位哥哥是我们店里的常客,不过身体状况已经变得很糟,我们也很久没见面。当时我请他看看摆在玻璃柜中的寺山初版书,结果他相当惊讶,说:『这些全都是我的书。』」
  厨房里传来气笛声,很快又停止。筱川文香大概在用茶壶煮热水。
  「是他偷的吗?」
  我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栞子小姐点头。
  「而且不只是哥哥的旧书……之前拿到店里来卖的书,多数都是从其他店里偷来的商品。」
  我的背后飘出讨厌的汗水。意思是他在我们店里销赃。过去在《最后的世界大战》那本书的案子里,曾经听过关于旧书店买卖赃物时的法律责任,只要店家不知道那是赃物,就被视为是「善意第三人」而不会追究责任。
  但是,就算如此,也不可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就带过吧。
  「后来怎么解决呢?」
  「我报警了,不过他的家人想办法让他获得不起诉处分……我把店里剩下的旧书赃物送回原本的书店。他的哥哥也去拜访各间受害的书店,赔钱和解。不过我没有收下。」
  我在脑中整理了一下情况。商品被送回其他被偷的旧书店,商品无法送还的店家就赔钱。文现里亚古书堂将买下的赃物直接送还各店家。也就是说——
  「这样一来,我们店里不是蒙受很大的损失吗?」
  「不会,因为已经卖掉的赃物有赚钱……卖价减掉进货价格虽然是赤字,不过比起被偷的书店,我们的受害程度不算大……而且我没有看出那是赃物也有责任。
  总之,我禁止他进出我们店。他的家人似乎也和他断绝往来了。」
  我可以理解栞子小姐的态度了。被原本信赖的人背叛,愤怒程度自然会加剧。厕所响起冲水声后,门野澄夫大声踩响地板回来了。
  「呼——抱歉抱歉。」
  他回到位子上再度盘腿坐下。我感觉自己正看着来路不明的生物,给比自己年纪小很多的女性添了莫大的麻烦之后,他怎么还能够毫不在乎的样子。
  「……茶还没好吗?」
  他的声音以自言自语来说算是很大声。我的怒意涌上心头,不晓得他这个人是故意挑衅,还是脸皮厚到不行?总之是个令人不愉快的家伙。
  「然后呢?你有什么事?」
  栞子小姐再度开启话题。男人仰望天花板后,终于想起似地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是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其实呢,我大哥打电话给我,就在他过世前一个礼拜……他说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我,就是我以前拿到这里卖的那本。」
  「什么?」
  我们同时大叫。刚刚才听说他的家人几乎与他断绝往来了。
  「……要说谎也该看看情况。」
  栞子小姐毫不留情地说。
  「为什么你大哥要把那本书给你呢?何况还是《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绝对不可能。」
  「不,我没有说谎。是真的是真的。」
  男人不正经地一边笑一边回答。我从来不晓得「是真的」这句话可以听起来这么虚假。
  「我也不晓得原因。大哥说,下次碰面时再告诉我详情,结果我们还没碰面,他就死了。而且,我在大哥过世七七四十九日时要把那本书拿走,却被在场所有人阻止。就算我解释了原因,也没有人愿意相信我。」
  相信你才有鬼吧。门野澄夫对着无比惊讶的我们继续说:
  「其实,我已经找到买家了,剩下的只是把书交给对方而已。事到如今我却拿不到书,这该怎么办?钱我也已经收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呢?」
  简直恶劣到极点——我心想。在书拿到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卖掉了吗?而且还是哥哥的遗物。无论他说什么都教人很难相信。我认为他只是为了抢夺珍贵的初版书,才说了这番谎言。
  「……什么时候必须拿到?」
  但是,栞子小姐却没有打算结束这个话题。
  「欸,最晚下个礼拜之内……咦,你愿意帮我想办法啊?」
  不只是我,就连提出要求的当事人自己也瞠目。
  「总之……我先调查是不是真的。」
  她的脸上牢牢贴着「非我所愿」几个字。她当然不是因为个人喜好才想要帮忙,我想应该是为了见到母亲,所以无法拒绝母亲安排的「谜团」。
  「呃,没问题吗?」
  委托人虽然就在眼前,但我还是对着栞子小姐小声耳语。调查了真相之后,应该就能清楚结果了。
  我无法估计筱川智惠子的意图。她为什么要出这么刁难的「谜团」呢?——该不会只是想看看女儿伤脑筋的模样吧?
  「欸,没有调查还说不准……」
  她无力地回答。看来不太有自信。
  3
  假日午后,我和栞子小姐相约在大船车站碰面。我们要找门野澄夫的家人谈谈这次的委托,栞子小姐表示希望和他们谈谈,他们立刻答应,说随时都可以过去。
  店里的厢型车煞车有怪声,所以送厂维修中,我们搭乘单轨电车抵达门野澄夫老家所在的深泽。沿途因为有许多转弯,所以左右摇晃激烈,速度莫名地快也是单轨电车的特色。不过,因为轨道在高处,窗外看到的景色很棒。
  五月的阳光照着房舍屋檐和绿树。延伸到大海那头的蓝天,已经有初夏的徽兆。
  「在闪耀的季节……」
  栞子小姐突然说。我们坐在四人座位上,她坐在我对面,抱着拐杖看着窗外。
  「谁能歌颂那张风帆?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她的视线一与我的眼睛对上,就降低音量,红着脸低下头。
  「那是什么?」
  「没、没什么……请当作没听到……」
  「可是,是很好的一段话。」
  她立刻拾起脸来,眼镜后头的大眼睛闪闪发光。
  「大辅先生也这么觉得吗?」
  「嗯?是啊。」
  「我也很喜欢呢。这是寺山修司的〈五月的诗〉,收录在《请赐予我五月》开头的作品。」
  她闭上眼睛继续背诵。背得很完美,毫无停滞。

  二十岁,我在五月诞生。
  我踩着树叶,呼唤青春的树林。
  现在这时候,我在我的季节入口,
  腼腆地走向鸟儿们,
  试着挥起手。
  二十岁,我在五月诞生。

  很适合清爽的窗外景色。我一点也不懂诗,不过我感觉刚才那一瞬间仿佛变成了文字。
  「寺山最早的作品集是《请赐予我五月》。一如这首诗提到的,这本书在他二十岁时出版。书中除了诗之外,还收录了他过去写的短歌、俳句、日记,可谓是集结了当时最精采的内容……但是写这首诗时,寺山早已因为肾病住院了。他几乎无法离开病床,甚至有生命危险。」
  「……与这首诗的内容完全不同。」
  情况看来根本不是踩树叶的时候,让人很难想像这是重病患者所写的东西。
  「也许该说被疾病打倒时,反而能够充分运用想像力……后来他在戏曲中这样写到:『无论哪一种鸟,都无法比想像力飞得更高吧』……」
  正好单轨电车抵达湘南深泽站。我们下车来到月台上,平日午后,在小型无人车站下车的乘客很少,鎌仓的这一带几乎看不到观光客。
  「二十岁就出道,不算早吗?」
  我走出车站后问。虽然我不清楚歌人或诗人应该在几岁左右出道。
  「出道是更早之前的事。他十五岁就开始创作俳句和短歌,与同世代的同好们广泛交流。高中时还曾经主办全国学生俳句大会。他十八岁时从出生长大的青森来到东京,投稿《短歌研究》杂志,被当时的总编中井英夫选为特选……以十几岁的天才歌人之姿受到瞩目。」
  栞子小姐流畅地说明。申井英夫这个名字我有印象。
  「中井英夫……是不是也写小说?」
  最近我经常整理侦探小说的书柜,印象中曾在书背上看过这个名字。栞子小姐微笑点头:
  「是的。他是日本侦探小说史上三大奇书之一《献给虚无的供品》的作者,也是知名的幻想文学作家,更是将众多年轻歌人介绍给世人的短歌集编辑。寺山的《请赐予我五月》能够发行,也多亏了中井的努力。」
  走上缓坡,我配合拄着拐杖的她放慢脚步。偌大的独栋建筑连绵不绝直到远处,可看见有着亮泽狗毛的大型犬睡在木制露台上。
  「寺山罹患肾病倒下,正是他开始各式活动的时候。而中井英夫希望至少能够在这位天才过世之前出版一本书,于是出了《请赐予我五月》。寺山当时当然没有死,出院后以时代的反骨派参与并拓展各式领域的活动……」
  「他什么时候去世?」
  「一九八三年,四十七岁时。」
  「……很年轻呢。」
  「是的。因为肝硬化和腹膜炎引发败血症……有人说也是肾病的影响,不过他的身体似乎原本就不太健康……啊,就是那栋房子,有气派松树的那间。」
  视线前方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建筑。或许是因为盖在斜坡上的关系,水泥地基格外高人一等。从地基上的停车位,走出一位身穿西装的中年秃头男子。打扮很得体,不过身形和大眼睛都与门野澄夫神似。
  「那位就是他的哥哥,我记得名字是幸作。」
  他说过自己有三兄弟,所以那位大概是二哥吧。对方注意到我们之后,深深一鞠躬,栞子小姐连忙回礼。
  「谢谢你们特地过来,我替我弟惹的麻烦致歉。我也才刚到……」
  门野幸作亲切地说,一直盯着栞子小姐的脸看。短暂沉默之后,他马上回过神来。
  「总之先进来吧,大嫂应该在等我们了。」
  他率先迈步。看样子他不是住在这里,应该只是为了和栞子小姐谈话才特地过来一趟吧。看他的打扮,也许是趁着工作空档过来。还真是热心啊。就算是与弟弟有关的事情,我还是不懂为什么有必要这样做。
  前来玄关迎接我们的是一位打扮朴素的中年女性。没有化妆的脸上有几颗大大的痣,瘦弱脖子上的皱纹引人注目。
  「我是门野久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不会。我、我们才是受您先生、照顾了……」
  栞子小姐结结巴巴地回应。我们被带领到和室,来到佛坛前上香。
  逝者名叫门野胜己,只根据遗照判断的话,大约不到五十五岁。装饰在旁边的全家福照片上,除了妻子之外,还有两个儿子和抱在怀中的三毛猫,不过现在住在这个家里的好像只有妻子一个人。那只猫也许在某处。
  「我的小叔给你添麻烦,真的很抱歉。」
  端出茶后,遗孀立刻也说了和门野幸作一样的话。打招呼的对象一一道歉,让栞子小姐也变得很紧绷。
  「那、那个……呃,前几天、前阵子的休假,澄夫先生来到我家……找我和、这边这位大、不对、呃、五浦、谈话……」
  一如往常地,一讲到我她就舌头打结。和平常一样的叫法不也可以吗?听着她说话的两人脸色变得阴郁。门野幸作以沉重的语气率先开口说话:
  「我不知道他做了多么失礼的事……但请你别客气,尽管告诉我们,我们会尽力补偿。」
  我与栞子小姐面面相觑。看样子他误以为我们是为了门野澄夫在店里引发的麻烦,而登门抱怨。怪不得他们那么干脆就同意了我们的见面要求。
  「对、对不起,都怪我没有说明清楚……今、今天我们来访,是因为澄夫先生找我们商量。听说各位不晓得胜己先生要把书给他这件事……所以希望身为第三者的我能够出面调查……」
  「啊啊,原来是那件事啊。」
  门野幸作皱起脸来。
  「不管怎么说,他拿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去烦你,实在很抱歉。反正一定又是那家伙在撒谎,根本没有其他人听说过这件事……大嫂,你也不知道吧?」
  「是啊。」大嫂点头。
  「为了谨慎起见,我们也问了其他亲戚,不过我先生似乎没说过那种话……寺山修司的初版书他尤其宝贝,教人很难相信他会给澄夫……」
  栞子小姐没有说半句话,也许她觉得很头痛吧。这两个人看来也不像在撒谎,至少应该比那个男人值得信任。
  「澄夫从小就爱撒谎。不管做了什么坏事,也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绝对不会道歉。」
  「他惹出过……很多事情吗?」
  我忍不住问了门野幸作。看样子那人不只做过偷书卖给文现里亚这一桩坏事。这么说来,我几乎不知道关于那个男人的过去。
  「我们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说来丢脸,也因此没有好好管教身为老么的他。等他长大,习惯愈来愈差劲,他会从钱包里偷钱,或是在超市偷东西……老是给代替父母照顾我们的大哥添了不少麻烦。」
  我想起佛坛的牌位并非只有一个,其他的大概是他们兄弟的父母亲的牌位吧。
  「您的父母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呢?」
  「一九八〇年。他们两夫妻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去了温泉,结果旅馆失火全烧光了……大哥当时二十岁,我十三岁,澄夫才五岁。」
  他对每个数字如数家珍,显然这件事情在他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大哥从大学休学后,进入叔叔的公司开始工作。因为他年纪还很轻,也因此没有多余的心力吧,他对不听话的澄夫十分严格。澄夫上高中后就几乎不再和大哥说话,最后终于离家出走,加入了小剧团。」
  「离家出走……」
  我喃喃自语。前阵子才听过这个词。
  「欸,大概是受到寺山修司的书影响吧。因为他曾经偷偷跑进大哥的书库里,擅自把书拿走阅读。包括随笔和戏曲在内。」
  原来是真的实践了《离家出走的建议》吗?看来即使看书的喜好相近,也不表示彼此能够互相了解。
  「虽说是剧团,不过也顶多是学生演戏的程度,每次公演就会增加债务,为了填补债务,他就会去做些奇怪的打工……他曾经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买高级锅具组或是净水器之类的。售价高到难以置信。」
  我努力不在脸上表露情感。那个大概是被直销商教唆的吧,我也曾经过过那种不断推销的家伙。收入不稳定的人特别容易被盯上。
  「大概是三年前吧,他终于付不出债务,请大哥代为偿还。因为他说付不出房贷,所以大哥就让他住在这个家里。他趁着渗透你们店时,做出那样的事……这次还大言不惭地撒这种谎……我们真是怎么道歉也道歉不完。」
  他再度鞠躬道歉。看样子他似乎养成了只要提到那个男人就会道歉的习惯。
  「……请问——」
  一直沉默的栞子小姐开口。她诚惶诚恐的态度已经消失,不晓得何时已经变得抬头挺胸。
  「事实上我有点在意,我认为不能断定澄夫先生是在撒谎。」
  门野家的两个人睁大着双眼。不只是因为她的这番话,也许也是因为她的改变。她的那个开关似乎再度打开了。
  「……什么意思?」
  门野久枝问。
  「一般来说,撒谎时,我们都会让谎言听来像是真的。但是澄夫先生没有提到胜己先生把初版书交给他的原因,如果他真要骗过所有人,首先应该会注意到这点才对。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会明白,如果没有原因也没有证据的话,不会有人相信他说的话。」
  这么说来,当事人也因为不明白原因而困惑着。虽说他困惑的同时,已经把书卖了,还收下了订金。
  「我很谢谢你的体贴,但会不会是他根本没想到你说的那些事呢?澄夫有时……就是会这么漫不经心。」
  大嫂很委婉地责骂门野澄夫,亲生二哥也交抱双臂点头。
  「或许的确如此……」
  就连栞子小姐也抱持同样看法。或许是因为过去遭受的种种牵连,所以这三个人对于门野澄夫都没有什么好感。
  「……能否让我看看胜己先生的书库?也许我能够从中找到答案。」
  4
  书库位在一楼后侧。替我们领路的只有门野幸作一人,因为大哥的遗孀预约了要去医院看诊,因此充满歉疚地出门去了。
  「大哥罹患的是肺癌,到了后期,出院在家里疗养,这也是所有家人的希望。但是,对于大嫂是很大的负担……弄得她现在身体状况也不是太好。」
  来到上锁的门前,他一边翻找口袋一边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
  栞子小姐致歉,门野幸作摇头。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行动不便还特地前来。我在报纸上看过,你也遇到不好的事。」
  栞子小姐的身体变得僵硬。田中敏雄引发的事件也上了电视新闻。被害人的名字虽然没有公开,不过有不少在地人和他一样都知道。
  「请进。」
  打开门,门后面是一间日照很差的房间。铁制书柜就像图书馆内一样摆成川字型,里头只摆了一张椅子,没见到其他家具。
  「哇啊,好惊人……」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摇摇晃晃走进书柜之间。
  「这个房间只用来摆书吗?」
  我问门野幸作,不过他没回答,一直看着以手指抚摸书背的栞子小姐。「请问……」我出声喊他,他才终于有反应。
  「啊啊,是的。大哥决定这里只用来摆自己的书。他想要打造一个只有爱书的空间……父母亲过世之后,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看书,假日也经常躲在这里。」
  他怀念地眯起眼睛。我也稍微环视藏书,其中一个书柜塞满寺山修司的着作和研究书,寺山修司之外的诗集、歌集也相当多。书柜一半都是《现代诗手帖》、《短歌研究》等过期杂志。
  「站在旧书店工作人员的角度来看,这些书也很冷门吧。」
  我以为他是在对我和栞子小姐说,但是栞子小姐只顾着在后侧看藏书。我只好含糊地点点头,我不晓得这样算不算冷门。
  「大哥大学时念的是国文系,他似乎想要研究战后的短歌和现代诗。若不是父母亲发生那样的事,他或许能够成为研究员……会沉迷在喜欢的领域中,这点他和澄夫一样。只不过澄夫迷的是演戏。三兄弟里头只有我是半吊子,我也受到影响稍微接触了一些,不过很快就放弃了……他们的热衷程度我比不上。」
  他感慨地说着,视线仍旧跟着栞子小姐。眼神虽然没有下流的感觉,但还是让人十分在意。
  这时候,她终于转向我们,兴奋地红了脸颊。
  「包括限定版和共同着作的作品在内,寺山的着作几乎都齐全了,而且保存状态很好,是相当充实的收藏。」
  「寺山的初版书几乎都是购自文现里亚。都是当时还是打工唐员的智惠子小姐……你的母亲替大哥找来的,当然《请赐予我五月》也是。澄夫应该不知情。」
  「……果然没错。」
  栞子小姐的笑意消失。
  也就是说,筱川智惠子理应很清楚这里的《请赐予我五月》。很难想像这桩谘询只是来自于旧识的委托,包括找上栞子小姐帮忙在内,整件事情应该存在着某种意义。
  「我家兄弟各自都受到智惠子小姐的影响而开始看书。为了尽量和她多聊一会儿,唯一的方法只有聊书了。三兄弟之中,最早淘汰的就是我。」
  我终于明白他从刚才就一直盯着栞子小姐看的原因了,因为她和她母亲年轻时很神似。门野澄夫也提过大家都很仰慕智惠子小姐。
  「智惠子小姐开始在旧书店工作后,仍然常常来我们家里玩。直到大哥结婚、生小孩之后才开始疏远。」
  我想多间问关于筱川智惠子的过去,但是碍于栞子小姐在场,很难问出口。她将视线看向手上的书,试图转移话题。浅绿色的封面上印刷着树叶插画和《请赐予我五月 寺山修司作品集》的书名。没有褪色和变色,不过看来是相当老旧的书。
  「这就是那本初版书吗?」
  「是的。很少能看到状态这么完好的旧书……到底是从哪里采购来的呢?」
  她小声说道。身为旧书店老板的她,对于母亲的手腕似乎充满着复杂的心情。
  「能够让我看看里头吗?」
  取得逝者弟弟的许可后,栞子小姐在椅子上坐下,以熟练的手势翻开书页,她细细的手指很快就停在印有书名的扉页上,那儿有个像是用钉子画出来的字迹写着「寺山修司」。
  「那是真的签名吗?」
  「是的。大概是送给相关人士或熟人的公关书。《请赐予我五月》只印了一千本,当时没有成为话题,因此几乎卖不掉。寺山的名声大开,获得很高的评价之后,这本书也没有再版。而且装订很讲究,现在在旧书界已经有相当高的价格了。」
  而且还有亲笔签名。卖掉的话,价格应该相当高。
  扉页底下出现一位青年穿着黑色毛衣的照片,这位一定就是寺山修司了。真的很年轻。二十岁的话,年纪比我还小。
  下一页是〈五月的诗〉。这本书里收录的不是只有诗,还有短歌和俳句。
  「这里的藏书都是大哥的骄傲。他曾经开心地说,智惠子小姐总是能够帮他找来珍奇的物品。我想他最宝贝的就是这本《请赐予我五月》……啊啊,对了,他提起过这首短歌,就在过世之前,最后一次和我说话时。」
  门野幸作伸出手指轻轻敲着短歌那一页。

  胸口疼痛的话,合上画有郁郁苍苍山河的素描簿,闭眼入睡。

  我的背后一阵颤抖。不只是因为我联想到了过世大哥的病徵,而是因为我明明没有见过郁郁苍苍的山河,那幅景象却莫名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短歌我只在教科书上读过,没想到会留下这种印象。
  「……啊。」
  栞子小姐发出声音。书里夹着一张摺起的纸和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穿着短裤的五、六岁孩子躺在地上,手里拿着彩色铅笔,一脸严肃地转头看向镜头,似乎正在说「滚开」。
  看似从素描簿上撕下的图画纸和彩色铅笔散落在他身边。他似乎正把好几张图画纸接在一起,画成一幅巨大的图画。我想大概是战舰,不过老实说画得很丑。当事人或许也有自觉吧,画出界的线上打了好几个叉。
  「这是小时候的澄夫,背景大概是这间书库吧。我第一次看到这张照片。」
  门野幸作不解地偏着头。也就是说这已经是三十年前的照片了吗?不过照片完全没有褪色,看来莫名新颖。
  「拍摄日期是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似乎是最近才从底片洗成照片。」
  栞子小姐让我们看看照片角落的日期。啊啊——门野幸作开口:
  「这张照片大概是大嫂拍的。当时我们家的相机都很老旧,没有加上日期的功能。」
  「……久枝小姐当时已经在这个家了吗?」
  栞子小姐问。
  「是的。大嫂原本是大哥大学的学妹。还没有结婚之前,就经常到家里来,也帮我们照顾澄夫。虽然他和人嫂不亲……不过,他会在家里乖乖画画,还真罕见呐。我还以为他只喜欢在外头到处乱跑。」
  「……会不会是因为脚受伤的关系?」
  听她这么一说,我们才看到小男孩右脚上打着厚厚的石膏。门野幸作拍了一下手说:
  「我想起来了,因为他从渠道的桥上摔下去骨折,我和大哥还轮流背着澄夫上医院。只要稍一不注意那家伙,就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
  栞子小姐把照片摆在腿上,摊开对折成四角形的纸张。看到纸上隐约有横线,我猜这原本大概是便条纸。纸张很旧了,上面画着满满像是灰色尖山的东西。
  「这是什么?」
  听见我发问,栞子小姐把画转了个方向。我这才了解意思,大概是战舰的舰首。前后没有清楚区分,所以也有可能是舰尾。总之上头有炮台。
  「大概是澄夫在照片上画的图画的延伸。」
  原来如此。照片上的确没拍到这个部分,一定是拍完照之后才画的。
  「看样子图画纸不够他画呢。」
  门野幸作小声笑了笑。那个吊儿郎当的男人也有过这么天真无邪的孩提时代。但是,有件事让我很好奇,不论是这幅画还是这帧照片,都和《请赐予我五月》一点关系也没有,到底为什么会夹在这里呢?
  栞子小姐拿着纸张的手突然微微颤抖,仿佛看见什么可怕东西股双眼大睁,脸色变得铁青。
  「怎、怎么了?」
  「大辅先生……这、这里……」
  她的舌头打结,难得看到她谈旧书时会出现这么大的反应。我凑近看向她手指着的地方,那儿隐约留着圆圆的铅笔字迹。
  勉强可辨识出大约写了三行字,而且只有开头的几个字。「闪耀」、「谁」、「刹那」。
  (嗯……?)
  我想起了什么。好像最近才听过。
  「在闪耀的季节……谁能歌颂那张风帆?刹那间,我流逝的时间啊……」
  栞子小姐以沙哑的声音说。对了,就是〈五月的诗〉。
  「这是……寺山的笔迹……」
  好一阵子没有任何人开口。有人擦去寺山亲笔写的字迹后,在纸上画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太想知道。
  「确定是寺山修司写的没错吗?」
  「从字迹特征来看,恐怕没错……」
  小孩子不懂作家亲笔字迹的价值吧。如果他看得懂也很奇怪,所以他想要清除挡路的文字在上面画画,这样做也很合理。
  「但、但是,这应该不是这本书的原稿吧?如果是要出书的原稿,应该不是用这种普通便条纸,而是好好写在稿纸上,不是吗?」
  「《请赐予我五月》进行出版作业时,寺山已经因为肾病而住院。长期的疗养生活已经带来经济上的负担,他也经常写信向恩师讨钱,因此平常不一定有稿纸。
  再者,他也曾在信中感叹作品要出版了,却没有人能够帮他誊写,这至少可以说明作品是有草稿的……因为内容几乎都被擦掉,所以无法断定,不过这张纸很有可能是《请赐予我五月》的草稿或笔记……」
  已经过世的大哥也说过智惠子小姐总是能替他找来珍贵的东西,这肯定也是筱川智惠子找来的。当然,他一定很珍惜,因为就连只剩下隐约亲笔字迹的草稿,他都这样好好保存着。
  「一定是澄夫做的没错吧。」
  门野幸作以低沉的声音对栞子小姐说。
  「是的……从这幅画看来也没有其他可能性……」
  全是因为图画纸不够的关系吧。他因为骨折,脚不能动,懒得去拿新的图画纸,所以用了这间书库里找到的纸张——结果让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珍贵亲笔草稿就这样消失了。
  「……怎么不画在背面就好了呢?」
  我说。没必要特地把字擦掉吧。
  「因为这张纸不是很厚,也许他怕透过去……事实上背面好像也写了什么,不过完全看不出来背面的内容……」
  这下子我无话可说。背面被擦掉的很可能是诗或短歌或俳句等其他草稿。
  「……大哥就是从那时开始将书库上锁。」
  逝者的弟弟徐徐开口。
  「他开始对澄夫严厉也是同一时期。我也曾经觉得奇怪……原因或许就是这件事……」
  栞子小姐翻完整本《请赐予我五月》后,静静合上,原本夹在里头的东西当然也恢复原状。
  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
  大哥不可能把这本书留给门野澄夫。绝对不可能。虽然不晓得原因是什么,但是那个男人肯定在撒谎。
  说到不晓得原因的还有一件事——结果,筱川智惠子想要给女儿的考验是什么?这个答案很清楚的「谜团」,究竟存在着什么意义?
  5
  栞子小姐没有立刻联络门野澄夫。知道他在说谎后,逼问他就很简单了,但是,这么一来,她也无法达成想要见母亲的目的。我一开始一直以为她在烦恼着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我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单纯。因为栞子小姐问我,今天晚上下班后有事吗?
  「我有些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事情想要谈谈。」
  我虽然对于她想要谈的内容没有线索,不过既然她特地确认我的行程,表示这事情很复杂吧。看样子事情不是得知门野澄夫撒谎就结束了。
  我坐立不安地工作着。表面上时间毫无停滞地过去,到了准备打烊的时候。但是从结论来说,我当天没有机会问她关于《请赐予我五月》的事情是什么。因为有位意外的客人来访。
  我将旋转招牌收进店里时,「请问……」有人对我说话。
  「昨天很抱歉……有件事很希望找你们谈谈。」
  气色不佳的中年女性穿着不合季节的深蓝色厚外套。她就是之前才见过的门野久枝。
  早就整理完收银机的零钱,做完打烊工作的栞子小姐正热衷于看书,一见客人进门来,连忙把书塞进柜台角落。她正在看的书是《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既然是自传,应该是寺山自己写的传记吧。书中还收录了〈任谁无不思故乡〉和〈橡皮擦〉。
  这本是我们店里原本就有的库存书。她或许是为了那桩《请赐予我五月》的委托,正在调查些什么吧。
  门野久枝简单问候之后,便进入正题。
  「昨天,我听幸作说了……澄夫毁了先夫原本拥有的寺山修司原稿,这是真的吗?」
  「……可以确定的确与他有关系。」
  栞子小姐谨慎回答。
  「那个东西很贵吗?」
  「我没有见过实品,所以难以判断,不过……我想的确有书迷愿意花大钱收藏。因为寺山的亲笔原稿在他死后,位于旧书界的价值又更高了。」
  「这样啊……」
  她看向下方,表情没有惊讶。可看见她紧咬牙根似乎在忍痛。
  「我原本想要直接和他谈,但是他的手机好像已经停用,联络不上他……我想他也许最近会过来这里,能否麻烦你们到时把这个交给他?」
  她从包包里拿出厚厚的信封摆在柜台上。那一包显然装着现金,而且是不少钱。栞子小姐不解地凝视着对方。
  「澄夫毁了那张原稿当天,我也在那个家里。打从他们父母亲双亡后,我就经常进出他们家帮忙做家事。」
  我想起在门野家看到的照片,门野幸作说过拍照的就是她。
  「幸作当时去国中校外教学不在家,我负责照顾澄夫。当时,他和我一点也不亲,也很讨厌我和他说话……渐渐地我也感到生气,就让受伤的他自己一个人待在书库里。
  我也很清楚书库里有先夫珍贵的收藏品……如果我那时没有移开视线,并去帮他拿不够的图画纸……或许他和先夫的感情就不会恶劣到这种地步了。」
  她似乎认为应该对于不是自己造成的错误负责。感情恶劣是他们当事人之间的问题,而且造成这种情况的主因是门野澄夫。她以这种方式给他现金,又能够解决什么呢?
  玻璃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一身黑的中年男子溜了进来。与门野久枝不同,才五月而已,他已经穿着短袖衬衫了。
  「大嫂,你果然在这儿。」
  「澄夫……」
  门野澄夫走近柜台。他们两人面对面比较之下,服装的落差更加明显。
  「刚才我打电话到深泽的家里,电话上的人说,你有事找我,所以到文现里亚来了,我连忙追过来……嗯?这本是大哥过世之前说他正在读的书。」
  说完,他拿起《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对我和栞子小姐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
  「午安……应该说晚安吧。然后呢,《请赐予我五月》的结果如何了?有办法处理吗?」
  他当着大嫂——现任的书主面前直接问。不管怎么说,我只知道这个男人小时候犯下了无可弥补的过错。
  「那个,澄夫,关于这件事……」
  大嫂诚惶诚恐地开口。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说给小朋友听。
  「结果店里的人也没办法弄清楚你大哥的打算。因为你大哥很宝贝那本书,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给你……」
  她的说法莫名委婉,无法清楚指责是他撒谎吧。
  「如果你是需要钱的话,能不能收下这个呢?」
  她把刚刚摆在柜台上的信封递给门野澄夫。门野澄夫双手捧着书,没有丝毫动摇。
  「……意思是你不愿意把《请赐予我五月》交给我吗?」
  「很抱歉……」
  「那么就算给我钱也没有意义了。」
  他冷冷地说。我瞠日结舌,我还以为他的目的就是钱,旧书只是次要。
  「我已经和人约好要把《请赐予我五月》卖给对方了,没有书就没有意义。如果你愿意把书和钱都给我,我可以考虑。」
  错了,他的目标果然还是钱。这个人真的没救了。大嫂大概是第一次听到书已经约好要卖的事,她呆若木鸡站在原地。
  「如果找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我无话可说。还是你要和我去哪里喝茶?车站另一头有不错的咖啡厅……」
  「……不了,告辞了……」
  她只能勉强挤出这句话,准备对我们行礼离开。
  「久枝女士,请留步。」
  栞子小姐说。
  「昨天我们造访贵府时,看到了您在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替澄夫先生拍下的照片,拍的是他在书库画画的样子。那张照片是最近才冲洗出来的吗?」
  听到这唐突的问题,我也仓皇失措。这么说来,我记得她当时很在意冲洗的时间点。
  「欸、嗯……就在先夫过世之前不久,他说想看看家人的照片。我把现有的相簿全部拿给他看过,正好当时找到了我单身时拍摄却忘了冲洗的底片,所以……」
  这件事对于逝者来说大概有什么意义吧。虽然我不是很清楚她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义。
  「谢谢,很抱歉拦住您。」
  她的问题似乎已经问完了。遗孀脸上充满困惑地离去。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大嫂拍了那样的照片啊,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一九八一年的话,我才六岁吧,我看起来怎样?」
  「我也有问题问你。」
  栞子小姐完全无视他的问题,继续说下去:
  「你说过令兄过世之前正在读那本书,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记得我说过是大哥突然打电话给我,对吧?他始终不进入正题,我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主动问他:『你最近在看什么书?』于是他说正在重读这本书,也因此才想到要打电话给我。」
  他这么说完,就把《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拿给我们看。封面是作者的肖像照,大概是中年之后才拍摄的照片,与《请赐予我五月》书中年轻的模样完全不同。
  「然后,他突然说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我。」
  「……我明白了。」
  不晓得她明白了什么,她轻轻点头。
  「已经没有问题要问,你可以走了。」
  她冷冷地说。门野澄夫也看不出什么惊讶的样子。
  「了解……那么,《请赐予我五月》就拜托你了。」
  他吹着口哨愉快地走出店外,没有走向北鎌仓的验票口,而是往反方向走去。他打算回去哪里?这么说来,我完全没听他提过现在住的地方。他的家人一定也不知道。
  「那个人说的话,可以相信吗?」
  「他的人格无法相信……但是,只有这一次,他很可能是说真的。」
  「呃……意思是……」
  「他大哥或许真的要把《请赐予我五月》给他。」
  我仔细盯着栞子小姐瞧,她的眼神很认真。我终于注意到原来她从未排除门野澄夫说实话的可能性。她的沉默只是在整理思绪,或许原本打算今晚就和我讨论这件事。
  「可、可是……他是那种人耶?几十年来与家人处不好,只会找麻烦。他大哥有可能突然改变想法吗?」
  「因为单纯发生了让他改变想法的事情……看到那个书库时,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里头的藏书整理得很整齐,但是只有这本书和《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摆在完全不对的地方。」
  「什么意思?」
  「之前管理藏书的人都是书主门野胜己先生,对吧?他读完之后也确实会摆回原本的地方。我猜想,这两本书应该是直到他无法恢复意识之后,才由家人之中的某一位……对书一无所知的那一位,放回书库里……」
  也就是说这本是他临死前阅读的书。这一点从门野澄夫刚才的发言中得到了证实,但是——
  「请问,这点很重要吗?」
  「是的。」
  栞子小姐断然这么说道。
  「这本书应该就是关键。」
  6
  隔天,我们搭上单轨电车再度前往深泽。
  这天不是公休日,所以栞子小姐的妹妹帮忙顾店。因为这天是她期中考的最后一天,下午有空,于是自告奋勇帮忙。
  看样子她似乎误以为只要我们去店外进行某些调查之后,就会有大笔采购进来。大概是四月那趟江户川乱步收藏的收购,让她产生这样的误会吧。这次栞子小姐的目的是其他事情,就算解开谜团也不会得到什么,不过我们没有告诉她。
  这天从一大早就在下雨,天气令人心情郁闷,梅雨季节的确就快到了。我们从单轨电车的车站撑着伞走向门野家,花了比预期中更多的时间。
  出来应门的人是门野久枝。家里既冷又安静。
  「您一个人吗?」
  栞子小姐拄着拐杖,一边脱下短靴一边问。玄关处摆了成排的男鞋,一定是过世的丈夫与孩子们的鞋子吧。里头还混了一双格外破烂的运动鞋。
  「是的……」
  门野幸作不在这里吧。欸,社会人士平日应该是要上班的。
  我们面对面坐在前天来过的那间和室里。我完全不晓得从栞子小姐的口中会说出什么样的真相。因为知道在这里就会听到答案,所以我之前什么也没问。
  《请赐予我五月》的初版书早就摆在矮桌上。
  「这是您从书库里拿出来的?」
  「我想你也许会需要。」
  我偷偷观察对方的反应。看起来很冷静,但总觉得有些刻意,举止和声音都比上次更僵硬。
  「然后,你说有事……」
  「久枝女士。」
  栞子小姐突然叫她的名字。
  「您认识我的母亲……筱川智惠子,对吧?您们应该见过。」
  「……什么意思?」
  「幸作先生说过家母有时会来这里叨扰。自从大哥结婚、生孩子之后才逐渐疏远……所以您应该有不少机会与家母见面吧?」
  她沉着的表情里隐约出现一阵颤抖。
  「我们的确见过,从我和先夫结婚之前,就知道她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您为什么没说呢?」
  「咦?」
  「不管是好是坏,我母亲都是很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人。知道她的人,几乎一定都会告诉我他们认识……除非有人因为什么不想说的原因而不提。」
  我想起门野兄弟。大概是因为栞子小姐长得太像母亲的缘故,他们两人都曾经对她提到筱川智惠子的事。不只是他们两个,之前遇见的每个人也都是如此。
  当然也有例外。就像志田那样,顾虑栞子小姐而刻意隐瞒自己与筱川智惠子的关系;还有一种就是感到害怕,不希望再与她扯上关系的人。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刻意隐瞒不提……你要说的事情就是这个吗?」
  「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栞子小姐打开《请赐予我五月》,拿出夹在里头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小时候的门野澄夫,表情很严肃。
  「这张照片原本一直都是底片状态,没有冲洗成照片。幸作先生、澄夫先生,以及您的丈夫之前都不知情……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九八一年五月二十日这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这张照片留下了关键性的线索。」
  「呃……」
  她的视线在照片上游移,似乎在找寻那个「线索」,但是她又立刻抬起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您的丈夫一直以为是澄夫先生把寺山用铅笔写的草稿擦掉后,在上面画画。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如果是这样,澄夫先生是用什么东西擦掉寺山写的作品呢?」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的气氛。能够擦掉文字的工具应该只有一个吧?
  「用什么?除了橡皮擦之外……嗯?」
  我缄口。照片上找不到橡皮擦。
  「您的丈夫规定书库里不可以摆放书本以外的物品。假如是澄夫先生擦掉的,表示他应该把橡皮擦带进了这个房间。但是,这张照片中,他使用的是彩色铅笔。橡皮擦擦不掉一般的彩色铅笔,所以他不可能带橡皮擦进书库。」
  「……那个时候应该已经有能用一般橡皮擦擦掉的彩色铅笔了。」
  门野久枝不是很坚定地反驳。但是,栞子小姐仍然紧咬着不放。
  「或许是吧,但是,澄夫先生当时用的彩色铅笔不是能擦掉的。请看清楚这边。」
  栞子小姐指着散落在地上的其中一张图画纸。那张画的是舰桥的部分,似乎费了不少功夫才画出来。
  「画错的地方,澄夫先生打了叉。如果能够用橡皮擦的话,他当然会用橡皮擦擦掉重画才对。他没有理由带个无法使用的东西进书库。」
  栞子小姐摊开与照片夹在一起的旧纸张,巨大战舰的一部分涂满了灰色。门野久枝难受地转过头去。
  「骨折而无法自由行动的澄夫先生,不可能特地前往其他房间去拿橡皮擦。如果他要去其他房间的话,应该会先找纸而不是橡皮擦。
  真相恐怕是这样。澄夫先生因为没有图画纸而困扰着,开始在书库里垂手可及的范围内寻找,因此他找到寺山亲笔字迹早已被擦掉的纸张……他只是用了那张纸而已。」
  我想起《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的封面,其中收录了〈任谁无不思故乡〉和〈橡皮擦〉。过世的大哥——门野胜己大概是看过这张照片之后,打开那本书时,看到「橡皮擦」这个词而循线找到了真相。
  然后,当场打电话给弟弟。
  「这张照片拍摄前后,幸作先生因为校外教学不在家。所以有机会躲过管理收藏的胜己先生的眼睛,擦掉草稿的人,就只有你了。」
  门野久枝突然弓起背,以满布皱纹的双手遮着脸,看起来好像一口气老了几十岁。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叫喊,只是保持这个姿势动也不动。
  「我原本在更早之前就想要道歉了。」
  从她的指间流泻出闷闷的声音。
  「但是,那天,胜己回到家,把那个孩子痛骂了一顿,那张恐怖的脸,我从来没有看过,所以我愈来愈开不了口……」
  我听见她的啜泣声。不过她仍继续说下去。
  「这三十年来,那个孩子的哭声一直在我耳边没有消失……他只是待在书库里画画而已,却被我牵连……打从那天之后,胜己看弟弟的眼神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我那时没有移开视线,并去帮他拿不够的图画纸——她昨天说的这句话一定是真心话。她把文字擦掉时,应该没有想过门野澄夫会把那张纸拿来画画。
  「为什么要把字迹擦掉呢?」
  我问她。
  「你也知道书库里的东西是你丈夫最重要的收藏,你昨天不也这么说了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门野久枝颤抖。栞子小姐似乎没打算追问理由,她似乎已经知道了。
  「智惠子小姐……」
  「咦?」
  我不自觉出声。为什么会出现这个名字?
  「当时,她也经常进出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倾慕她……她远比我漂亮又聪明……和胜己的嗜好也一样。她替胜己寻找珍贵旧书卖给他……胜已经常秀给我看他不断增加的收藏,说那是智惠子小姐带来的、那是智惠子小姐找来的……」
  门野幸作也说过,过世的大哥对于藏书很自豪。看样子他连对自己的女朋友也炫耀过。
  「老是听到智惠子小姐的名字,我整个人都快疯了。我为了他来到这个家,照顾不喜欢我的小弟,我比谁都还要尽心尽力,为什么他对我好像丝毫不关心……
  继续这样放着不管,胜己或许会变成只满心期待她带来的旧书,或许真的会对我一点也不在乎……等我回过神时,我手上已经拿着他最宝贝的亲笔原稿……」
  像是挤出来的低沉声音在整个房间内回荡。对筱川智惠子的嫉妒,导致珍贵的亲笔原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是多大的损失,她一定也知道,所以她无法对任何人说。
  她自然不可能提到筱川智惠子的名字。光是面对与她长相神似的女儿,都是一种痛苦吧。这就是那个「不想说的原因」吧。栞子小姐只是从有些不自然的态度,就看穿了这一点。
  「对不起,澄夫……对不起。」
  坦承不知不觉变成了像是在念咒语般的道歉。对一个不在场的人道歉,又有什么意义?——就在我这么想之时,与走廊分隔的纸拉门喀啦打开。
  出现的人正是门野澄夫。他穿着一点也不适合这个房间的气氛,也不适合今天天气的扶桑花图案夏威夷衫。脸上的表情尽管严肃,看来却像是快要笑出来。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果然在这里,在我们到达这里之前。」
  栞子小姐像是在回答我的疑问。男人露齿一笑。
  「哎呀,原来被识破了。」
  「因为玄关那儿有一双鞋子看起来是你的。」
  这么说来,那儿有一双莫名破旧的运动鞋。原来是他的东西啊。
  「昨天我听说找到我以前的照片了,所以想过来看看,顺便也想知道《请赐予我五月》的情况怎么样了。因为大嫂说栞子小妹等人要过来,我本来也打算旁听的,但结果被大嫂赶去书库里躲着……」
  所以他待在书库里偷听吗?也就是说刚才的内容他应该全都听到了——但是,他还是一样脸上挂着轻浮的笑意。
  「澄、澄夫……过去真的……」
  「哎呀,没关系啦,大嫂。」
  他以温柔的声音说道,并在她旁边蹲下,一见门野久枝仰起还留着泪痕的双眼,他似乎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被骂的事了。我和大哥感情不好,全是因为我太没出息。大嫂一直以来不是都替我说话吗?我做过的事,一定也带给你很多不好的回忆吧。所以,你用不着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我对他手上的动作比较在意。他一边说着让人感动的话,同时把《请赐予我五月》装进从口袋拿出的纸袋里,接着还把图画和照片也小心翼翼地摆在一起。
  接着他拿着纸袋准备站起身,门野久枝连忙以双手抓住那只袋子。
  「等、等一下,你打算拿走这本书做什么?」
  「做什么?只是要带走而已。大哥察觉到自己误会我,所以把这本书给我当作道歉,想要和我重修旧好……栞子小妹,我说得没错吧?」
  「……恐怕就是那样没错。」
  她不情愿地点头。
  「只不过我没有证据能够证明……」
  她没忘了加上这一句。这次为了这个男人解谜,不是因为她喜欢,毕竟对方原本就是她不想见到的人。
  「有没有证据都无所谓吧。只要大嫂同意的话……不过既然你讨厌智惠子姊,一定不想看到她卖的书吧?」
  「但、但是……这本书是你大哥很重要的遗物,我希望能够继续留在这个家里。只有这本不能让你拿走……反正你是打算卖了换现金吧?」
  「大嫂。」
  门野澄夫的表情突然改变,他端正跪坐,从上方握住大嫂抓着纸袋的双手。突然,房里充满明亮的光芒,雨骤然停止,太阳一瞬间从云间露脸。
  「我的确打算卖掉这本书,不过是打算卖给会珍惜阅读的书迷。大嫂对于寺山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是吗?而且今后也不会读这本书……
  与其让这本书沉睡在一到五月就充满霉味的书库里,不如让它离开,书也比较幸福。你看,寺山也写了《蓝色种子在太阳里》啊……啊,你不知道吗?书里有写。」
  我旁边的栞子小姐叹气。看样子他的引用大概是断章取义,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没错。
  「……大嫂,你抓得这么用力,会把书弄坏喔。」
  他有些哀怨地说。大嫂愣了一下,把手放开。然后,就不再伸手了。
  「你别再踏进这里……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知道,我也正有此打算。」
  门野澄夫深深低下头鞠躬。
  「大嫂,感谢你这些日子以来的照顾。」

  门野澄夫大概是想趁着大嫂还没改变主意,拿着纸袋快速离开。既然关键的书不在了,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里。约好这次的事情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之后,我们离开门野家。
  太阳仍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不过现在雨已经停了。
  「这样就算解决了吗?」
  我一边走一边问栞子小姐。总觉得无法释怀。
  「我想是解决了……也必须尊重死者的遗愿。」
  「可是他马上就会把书拿去卖掉吧……《请赐予我五月》。结果,那位太太把寺山的亲笔字迹全部擦掉,却也没有对丈夫说一声抱歉。」
  「门野先生……胜己先生很清楚弟弟的个性,所以我想他已有心理准备才决定把书给他。即使打电话给了弟弟,却没有对太太提到自己发现了……一定是因为他没有打算责怪太太。」
  「……也是。」
  门野澄夫虽然很想要那本书,却直到最后都没有责怪让自己顶罪的大嫂。这就是兄弟都期望的解决方式。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栞子小姐漂亮解决了筱川智惠子提出的「谜团」。
  (……该不会——)
  我突然浑身寒毛直竖。既然她能够提出这个「谜团」,表示她早就知道答案了不是吗?那位洞察力比女儿优秀的筱川智惠子不可能什么也没发现,而且她一定能够立刻从门野久枝的微小反应推测出真相。就像栞子小姐刚才做的一样。
  如果她早就知道一切,知道门野家的人因为自己而发生龃龉、感情交恶,这几十年来却只是视而不见,我觉得这一点比什么都还要恐怖。
  我摇头甩开这种想法。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插手,已经结束了。
  总之,现在赶快回店里去——此时,眼前突然递出了一把伞。
  「怎么了吗?」
  「不、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拿吗?」
  我们正要下坡。也许是拄着拐杖不好走,平常即使我主动提出要帮她拿东西,她也会强硬不给,所以我不知不觉也习惯了。这种事应该由我主动开口才对。
  「好。」
  我接过伞时,有个柔软的东西碰到我另一只手。
  「咦……」
  她握住我的手。她低着头连耳朵都红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想其他的,只是回握她的手。
  「我要去见母亲。」
  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不过她的声音很清楚。
  「不过,我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回到这只手能够碰到的地方。」
  这个人会不会某一天被她母亲带走呢?——我心中总是怀抱着这样的不安。表白时也是如此。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告诉过她,也许是她不知不觉注意到了。
  该不会这也是她自己的不安,或许她不是说给我听,而是说给自己听。
  「我知道。」
  我想我大概知道。
  下坡时,再度开始下雨。我们沉默地松开手,撑起各自的伞。一穿过狭窄巷道,就看见单轨电车的车站了。
  「啊……」
  栞子小姐惊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我也屏息。有个人站在通往月台的楼梯上。穿着白色雨衣的长发女性,隔着浅色太阳眼镜直直凝视着我们。她的模样还是和女儿极为砷似。
  我完全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的行踪,没想到她会这么早出现。栞子小姐拄着拐杖走过行人穿越道,与站在屋顶下的母亲面对面。车站的入口只有这里。
  「你真悠哉啊,栞子。」
  筱川智惠子说。
  7
  我们在空荡荡的月台上等着单轨电车,雨势变得比刚才更强劲了。
  我要搭乘上行电车回大船,母女两人则要搭乘通往江之岛的下行电车。这是筱川智惠子的提议。我当然不能一起去,她们两人要单独谈话。
  「澄夫把《请赐予我五月》带走了吗?」
  母亲似乎很愉快,不过女儿的表情很僵硬。
  「……是的,就在刚才。」
  「这样。那么你姑且合格了,虽然花了太多时间。」
  她没有打算问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把书带走。刚才的疑虑再度掠过我的脑袋,她果然早就知道真相了吧——然后一直撒手不管吗?
  她突然看向我的脸,我感觉她的视线刺入我的眉宇深处,几乎不自觉地停止呼吸。
  「五浦,你有事情要问我?」
  「……不,没事。」
  现在问又有什么用?结果,筱川智惠子的嘴边绽开浅笑。
  「我当然全部都知道。」
  我的背后一阵冷。我当然没有开口询问,她只是随便回答吗?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会知道我在想什么?
  「哎呀,你不是想知道吗?我还以为如果是你应该会问这个问题。」
  我没有说话。不是为了保持扑克脸,只是因为我怕她再度看穿我的想法,所以无法做出任何反应。我的手掌心不自觉地渗出汗水。
  上行单轨电车进入月台,车厢门唰的一声打开。
  「大辅先生。」
  栞子小姐对我说。
  「我会尽量早点回去。」
  刚才的不安再度掠过我的脑袋。她和筱川智惠子两个人独处,真的不要紧吗?——不对,想要两个人单独谈谈的是栞子小姐,我应该要相信她。
  背后传来车门快关的警示声,已经没时间了。我拾起脸与她互相凝视。
  「我在店里等你!」
  能够说的只有这个。我跳上车厢下一秒,门就关上了。单轨电车开了出去,待在月台上的她与景色一起朝着我的背后远离。

  我在大船车站下车,走向JR的验票口。她们母女现在在聊什么呢?我一直想着这件事,所以很晚才注意到,直到正要穿过验票口前面的通道时,才看见那个花俏的夏威夷衫图案。
  「咦?」
  门野澄夫在我面前靠着车站的柱子站在那儿,似乎在等人。
  「……你们也搭单轨电车啊?我还以为你们一定是开车去的呢。」
  他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我,难为情地笑了笑。
  「店里的车子正在送修。」
  我回答。正好是被这个男人要着玩的这几天。他正如自己所说,是个没出息的人,不过我心中对他的反感稍微缓和了。或许是因为知道他无辜顶罪一事。欸,虽说顶罪只有一椿,其他几桩都是确定有罪。
  「咦?栞子小妹呢?」
  「她和其他人有约。」
  「这样啊。」
  他没有多大的兴趣,一直注意着验票口。他似乎不晓得栞子小姐和母亲碰面的事——我突然看看他的脚边,那儿有个十分庞大的布包。
  「你要出国……」
  我还没说完旅行二字,门野澄夫高高举起手。
  「喂!这边、这边!」
  他的音量太大,让路过的人全部转头看过来。一位年轻女子从验票口那头一边挥手一边走过来。年纪大概与我相仿,她穿着牛仔裤和连帽T恤,就像要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一样。黑色长发和眼镜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是在我常去喝酒的店里打工的研究所学生。她是寺山的忠实书迷,硕士论文的题目也是寺山。」
  门野澄夫小声替我说明。她来到我们面前停下脚步,彬彬有礼地打招呼。靠近一看才发现她的脸意外地长,脸颊上残留雀斑的痕迹。给人的印象就是辛苦赚钱的学生。
  他们两人的交谈很熟稔却也一清二白。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超友谊关系。
  「不好意思,把你找出来……来,这是约好要给你的东西,《请赐予我五月》。」
  他把刚才装进旧书的纸袋交给她。他打算卖给这个女生吗?应该说,已经卖了啊。从深泽的家离开到现在还不到一个小时呢。
  「哇!谢谢你。」
  她笑着收下,不过声音和表情里都搀杂着困惑。
  「我看一下。」
  她皱着眉头从纸袋里拿出内容物。绿色封面一出现,她的眼睛立刻闪闪发亮,似乎是个表情很丰富的人。
  「好棒……这真的是真品吗?」
  「真的是真品。有旧书店的人挂保证。」
  他指指我。
  「我是北鎌仓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五浦。你好。」
  突然牵扯到我,我只好打招呼。
  「我家大哥在他们店里买来的……这是他过世之前留给我的遗物。」
  我没有说话。虽然省略了中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不过他基本上没撒谎。
  「啊,不行,那些是我的。」
  研究生正要从纸袋里抽出那张军舰画和照片。门野澄夫抓住那两张,塞进牛仔裤口袋里。
  「……门野先生。」
  她说。这次的表情很严肃。
  「这么重要的东西……书钱真的只要一千日圆吗?」
  「什么!」
  我不小心大叫。虽然不清楚这本书的旧书价格,不过书况好的东西,应该有几十万日圆的售价才对,而且这本有亲笔签名。只卖一千日圆,岂不等于送她了?
  「我说好就好。反正这也不是我出钱买来的……只要真正喜欢这本书的人能够好好珍惜、阅读它就好。」
  「一定的!我一定会好好珍惜。谢谢你!」
  她鞠躬好几次。原来这个男人想要这本书并不是为了钱,而是打算送给能够「珍惜并阅读的书迷」。
  但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大家呢?
  「你今天等一下还要去打工吧?最好该走罗。」
  门野澄夫催促道,女子才想起这件事。她看看车站的LED面板后,遗憾地皱着眉头。
  「嗯……你特地拿书给我,我们却只能够站着说话,真对不起。门野先生你也要保重……确定新住处之后,记得写电子邮件给我。」
  「我知道……我会写信给你。」
  她小心翼翼地把旧书收进包包里,就不断挥着手,走过自动验票机。直到看不见对方的背影,我才开口:
  「你要搬家吗?」
  「咦?我没说过吗?……我打算去冲绳。住处虽然还没确定,不过我已经找到工作了。我从很早以前就想住在南方,我喜欢温暖的土地。」
  笑容突然从门野澄夫的脸上消失。和刚才与大嫂道别时一样,表情变得很严肃。我想刚才的道别大概是真心的。
  「你在这里看到听到的,别告诉我家里的人和栞子小妹喔。我不希望他们知道。」
  「咦?为什么?」
  我原本打算有机会就要说,他们应该也会多少改变对于这个男人的印象。
  「他们不知道的话,比较容易和我保持距离。被误解对我来说正好。不是有人说过吗?『如果误会能够带来幸福,如果误会能够让你满足,我会深爱着误会』……」
  「这句话也是出自寺山修司吗?」
  「……虽然我只是断章取义。你不可以相信我所说的话,我可是把赃物拿去你工作的店里贩售的小偷呢。」
  我觉得自己稍微懂了这个男人。刚才的女孩有点类似栞子小姐——不对,或许应该是说类似她的母亲。
  就和他的两位哥哥一样,这个男人也仰慕筱川智惠子。眼见与她神似的女儿苦于不熟悉的旧书店经营工作,他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
  他拿到我们店里卖的书固然多半都是赃物,但是也并非全部都是赃物。会不会是刚开始也想正正当当地帮助栞子小姐,所以卖的是自己的书,但是后来无书可卖了,只好越界呢?
  反正就算我问他,他也不会老实回答吧。毕竟他说过自己「深爱着误会」。
  「我不会告诉其他人。」
  我说。
  「不过,你还是把地址告诉大家比较好。」
  想了一会儿,门野澄夫点头。
  「我知道了……我会说的。」
  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坦率。不过他的语气与刚才说会写信给那女生时几乎一摸一样,这点让我有点挂意。

  这件事之后没多久,我买了《请赐予我五月》的再版书。
  我忍着晕眩,花了好几天时间,总算读到最后。幸好书中很多短歌和俳句。我好久没有读完一本书了。
  感觉就是年轻人所写的作品集,他当时也的确很年轻。我当然无法说明这部作品,不过我觉得是本好书。书中充满着编织文字的喜悦及自信。
  最后用来代替后记的文章,突然让我停下目光。

  ……然后,我现在的年纪十分够资格了。这部作品集将成为我今后出发的勇气,让我兴「无法感知生活而感伤」的自己道别。我会丢掉书本走进街坊城市吧……

  我想起门野澄夫。留下珍贵的初版书,出发前往遥远南方城市的男人——我不知道这个联想是否正确。就像那个男人嘴里说的,只是断章取义。
  自从那天与他在验票口道别后,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当然也没有和家人、和任何人联络。


  断章Ⅲ  木津丰太郎《诗集 普通的鸡》(书肆季节社)
  无数的雨滴在玻璃窗上画出斜线,我和母亲面对面坐在下行单轨电车上,乘客只有我们。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我们还是没有交谈。水滴从交叉放置的两把雨伞上滴落,积成小小的水池。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刚才与大辅先生牵手的那只手还留着温度。
  「怎么了,栞子?」
  视线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五浦也回握你了吗?」
  我低着头悄悄咬唇。母亲很擅长从眼睛些许的移动、姿势、呼吸速度和间隔,读出他人的内心。就像快速翻完一本书之后,透过看到的关键字掌握整本书的内容一样。而且她的问题不是普通疑问,而是像夹在我心里的书签一样。只要我回应,她就能够藉此读出更多的我。
  小时候的我很爱母亲,但是,我对于她喜欢读取他人话语的字里行间之意,藉此了解对方内心深处的习惯,怎么样也无法接受。因此,在母亲面前,我不再谈书本以外的话题。也因为我原本就个性沉默,在他人面前也逐渐变得不开口,结果造就出今天这个不擅长沟通的我。
  「你现在在看什么书?」
  以前想要和我说话时,母亲就会以这个问题为开端。我这才抬起头,从托特包拿出一本书。木津丰太郎的《诗集 普通的鸡》,一九八三年出版的三百三十三册限量版。没有书盒也没有石蜡纸,这本书是我在其他书店的均一价花车上找到的。我原本打算读完后要告诉大辅先生感想。
  「哎呀,好怀念。这是一本很棒的诗集呢。」
  母亲的脸上绽放笑容。她果然读过。这世上大概没有她不晓得的书,而我则是第一次读。
  「那是存在的蓝色月夜,那是不存在的白色游艇。没有色彩的空间是没被发现的空间,但是,彩色的空间也是尚未被发现的空间;没有色彩的群岛是没被发现的群岛,但是,彩色的群岛也是尚未被发现的群岛……」
  她流畅地开始背诵。篇名是〈那是存在的蓝色月夜〉,我特别喜欢的诗。彷佛听到自己的声音被录下来一样,一股诡异和怀念的感觉涌上心头。
  「……水桶不合吉他,不合他人的他人,不合自己的自己。隐约感觉到大海,去了,但是又回来了。我试着喊了声,母亲。入口和出口为什么相同……」
  这段期间,单轨电车仍在山间行走。抵达海边还有一段距离。我深呼吸,主动找母亲的人是我,必须由我先开口。
  「我……」
  母亲停止背诵,两只眼睛立刻想要开始读取我。无所谓,她想要这样就这样吧。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隐藏了。
  「我喜欢大辅先生……很喜欢。」
  说出口时,一股蔷薇色的心情满溢而出。这心情在我出院之前,从他一度辞职时开始,就一直在我心里。我似乎害怕将它说出口,一直把它藏在心底深处过日子。听到他告诉我他喜欢我时,这九个月来逐渐长大的蓓蕾,终于有了名字。
  「你打算和他交往吗?」
  「……是的。」
  「不是只打算和他上床?」
  「你……」
  我因为她说得这么直白而吓了一跳,浑身发热颤抖,无法掩饰自己的反应。
  「不、不、不是!我、我、我想和他以、男女朋友的身分……交往。」
  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如果彼此的心意还是一样,也许会结婚。他也说过可以。
  「你是为了向我报告这件事才想见我吗?」
  「……不是。」
  我不会为了这种事让他等我回应。让我犹豫的契机,是上个月母亲对我伸出的手。在鹤冈八幡宫的二之鸟居前面,找我一起去旅行、一起去找乱步尚未发表的亲笔原稿时,伸出的那只手——如果大辅先生没有叫住我的名字,我或许会握上那只手。
  对于知识的渴望及感性的追求能够让她抛下一切,而我的身体里也流着这个人的血液。也许将来有一天,不用她找我,我也会消失。
  「我想知道你和爸爸的事。」
  我说。
  「你们为什么会结婚……事实上是什么关系……?」
  十年来,父亲守护那家店、养大两个女儿的背影我都看在眼里。他几乎不提妻子的事,因此我想他或许很生气。但是,不是这样。他不断反覆阅读着婚前母亲送他的《蒲公英女孩》。
  他大概一直惦记着她。
  「为了避免招致和我们一样的结果,你想要知道我们的过去吗……什么啊,原来是这样。」
  「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
  如果抱持的是愤怒,还能够从中得到救赎。但如果只是一直等待这个人回来的话,十年也未免太长了。
  在我眼里大辅先生现在的背影和父亲的背影交叠。一想像我不见之后,他仍会继续默默工作的样子,光是这样想像,就让我的身体如冻僵般动弹不得。
  「正好是三十年前的樱花盛开时节,他同时向我请求交往和结婚。他很努力地对我解释初次邂逅时的印象、对我无可取代的心意……你很难想像爸爸他这个样子吧?」
  我只能点头。那和我及文香所知道的父亲完全不一样,没想到他有这么热情的一面。
  「我也很烦恼,跟你现在的烦恼有点类似吧。我有预感自己某天会突然消失,离开出生长大的土地,前往远方……我们就是有这种特质。我希望他给我时间考虑,请他等我到五月底。」
  我僵了一下。和此刻的我做的事情完全一样,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结果,我让他等到了五月三十一日。那天的事情我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天是公休日,我们在店里工作,我正好在柜台里替理查德·布劳提根《爱的去向》标好价钱……」
  新潮文库版——我心想。当时应该还没有绝版,一定是摆在均一价花车上的商品。
  「他说:『请告诉我您的答案。』……年纪较大的他因为紧张而用了敬语,听起来很好笑。我回答:『我愿意和你交往,若你愿意,结婚也没问题。』……不过,只有一个条件。」
  「条件?」
  「我说,也许有一天我会突然从你面前消失。也许是五年后,也许是十年后,没有预警也不会留下踪迹……如果这样你可以接受的话,我们就暂时在一起吧。」
  我无法否认自己感到强烈愤怒的同时,也有几分羡慕。如果喜欢的人愿意如此接受自己,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怎么这样……爸爸怎么说……?」
  「他说:『没关系,如果你不见了,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他的确也遵守了约定。」
  我紧握拳头。这个人不改变自己,只希望能够自由行动,却要父亲接受这么任性的条件。
  「可是,你抛下了我和小文啊,就连不晓得你们之间约定的我们也受到牵连……」
  「你说的没错,这的确是我的失策。所以,我希望你别再重蹈覆辙。」
  「咦……」
  一瞬间一抹黑暗的诡异感觉掠过我额头。在我找到源头之前,母亲已经朗声继续说下去:
  「没有必要结婚。反正结果也不会改变,只是让对方感到寂寞和悲伤而已……让那个唯一信赖并接受自己的男人。」
  光是想像大辅先生悲伤的表情,我的胸口就阵阵剧痛。
  「你、你不离开的话……不就没事了吗?」
  「是的,的确没错。只要我不是我的话……只要我是能够在温柔丈夫和可爱女儿们的包围下生活,不买书也能够满足的女人的话……你呢?栞子。你敢说自己没有欲望想要多读一本书,获得更多、更深的知识吗?」
  「那、那个……可是……」
  「你还没有决定和五浦今后要怎么做。事实上你还很迷惘……你希望在回答他之前,能够和我谈谈就是最好的证据。比起爱,你只是想要知道位在更深的地方、你心底深处的真心话而已。你想要转开视线,背对另一个自己。」
  玻璃窗突然染上一片黑暗。穿过意外漫长、令人呼吸困难的隧道之后,天空已经变成比刚才更深的颜色了。
  「你能够读出他人的内心。这种人不需要自己去品味爱的滋味,只要当作是一个知识的累积就好……你刚才在门野家得知了一个恋爱秘密,对吧?他人的感觉、想法,全部都只能读取而已。」
  不知不觉间,母亲的声音不再让我觉得不对劲。车站月台突然出现在眼前,终点站到了。
  「我们去看海吧。好久没和你单独去了。」
  在她的催促下,我站起身。母亲从一段距离外凝视着拄着拐杖走下月台的我,然后,她走在前头领路。
  「现在什么都别去想就好,不需要急着做出结论……只要你愿意知道更多的事。把门野家的事情交给你处理,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就算不与人深交,我们还是具备了解人心的能力。」
  隐约感觉到大海——她动动嘴唇喃喃说道。大海就在步行可到的地方。
  我们走向车站出口。
  「这么说来,我还没有告诉你《押绘与旅行的男人》的初稿后来的发展……结果变成很有趣的事情喔。」
  她一边轻笑着,一边走下楼梯,回头看向还在楼梯上方的我,然后,对我笔直伸出手。
  「你可以抓着我,只靠拐杖很危险吧?」
  我的身体不晓得为什么变得不安定,脚步蹒跚。大概是下雨让楼梯下方变得昏暗,我就像正站在深渊边缘一样。这里比较像是入口,而不是出口。
  (入口和出口为什么相同?)
  脑海中有谁在喃喃说着。我回头看向背后的月台,那儿有班等一下要回大船的上行电车。
  (去了,但是又回来了。)
  背诵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那是我十分熟悉的声音。
  「大辅……」
  这么说来,我和他约好了不会太晚回去。去海边的话,没有办法很快回来。我也想要告诉他《普通的鸡》的感想。
  我重新感觉到原本轻飘飘的地面变得坚硬,脸颊上感觉到湿冷的风。
  我低头看向母亲,穿着鲜艳白色雨衣的母亲很美。从她看似遗憾的苦笑,我注意到她打算再度找我去旅行。大概是一场除了知识之外必须丢掉一切的旅行。
  「妈。」
  我试着喊了她——相隔十年以来第一次。不晓得为什么,我快要哭出来了。
  「我或许的确很迷惘。因为有一天我会成为和妈一样的人,伤害自己最重要的人……这件事让我比什么都更害怕。」
  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接受着我的视线。
  「但是,就算最后会变成这样,我还是希望自己努力在事前尽力扭转。我想大辅一定也希望我这样做……我相信他是如此。」
  从楼梯底下吹来变得更冷的风。仿佛听到谁的呼唤,母亲转头看向车站的出口方向。
  「你今天别去海边比较好吧。」
  她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里,缓缓走下楼梯。我的视线无法离开她凛然的背影。
  「……如果你打算留在这里,就要小心。」
  最后听到的这句话始终在我耳里回响。她究竟要我小心什么?
  当时,我还不知道答案。


  终章  理查德·布劳提根( Richard Brautigan)《爱的去向》(新潮文库)
  从门野家回到文现里亚古书堂过了好一会儿,雨停了,夕阳露出脸来。我拿下均一价花车上的塑胶布,顺手用抹布轻轻擦拭旋转招牌。招牌重新做好没多久,最近却已经有明显的污垢。
  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再度回到柜台后头,我才发现忘了关上玻璃门——但是我还是继续替文库本标价,反正等一下就要准备打烊了,待会儿再关就好。有一阵舒服的风正好吹进来。
  我没说错,我的确正在给书标价,最近栞子小姐也让我替一些售价便宜的书本标价了。当然店长事后会严格把关,这也算是训练。
  我拿起最后一本书。理查德·布劳提根的《爱的去向》新潮文库,昭和五十年发行的初版书。书况很糟糕,不过也许是绝版文库。如果是的话,标得高一点——
  「那本便宜标就可以了。那是早川epi文库复刻的版本。」
  我一抬头,只见栞子小姐站在柜台前面。她轻轻披着绿色的薄外套,背对着夕阳的她美到令人屏息。
  「大辅,我回来了。」
  「你回来啦。这是,什么小说呢……是小说没错吧?」
  「一九七一年发表的美国小说。故事的舞台是一间只收集符合特殊条件书籍的奇妙图书馆……住在图书馆并在此工作的男主角面前,有天出现了一位外貌完美的美女。是一个充满独特氛围的奇幻故事。」
  听到「外貌完美」时,我看了看栞子小姐。虽说这里不是图书馆,住在这里工作的不是男人,而是美女。
  「……书况不太好,看来只能够摆在均一价花车上了吧。」
  我佯装平静合上书,我当然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变成了「大辅」。大概是因为最近我们遇到的人都省略称谓叫我们,所以她也跟着这样叫。「大辅」这称呼很亲密,我觉得很开心。希望她以后继续这样叫我。
  「大辅。」
  「是。」
  我低着头隐藏涌上的笑意,堆着准备上架的文库本。
  「对不起,让你等那么久……那个,请,和我……交往……」
  一瞬间我停止全身动作——刚才,好像听到了类似表白答覆的内容。
  「……咦?」
  我第一件做的事情是确认月历。怎么看,日子都还不到五月底。还剩下五天。我像个笨蛋似地望着墙壁,栞子小姐继续对我说:
  「那、那个……我也、喜、喜欢……大辅……」
  我不自觉踢开椅子站起来。她的肩膀抖了一下,不过眼睛没有转开,就像是下定决心不要转开视线一样。只不过她的脸变得好红。
  「你、你可以再说一次吗?……我没听清楚。」
  我明明听清楚了却撒谎。我不希望这么重要的事情在我看向旁边时就结束了。
  「好、好的。我…………喜、喜欢…………大辅………那个、今、今后也请多多指教!」
  她僵硬地低头行礼。最关键的地方虽然声音很小而且吃螺丝,但是如果我要求她再说一次的话,她很可能会逃进主屋去。我大大深呼吸,心情稍微平静下来了,却感觉很不真实。我们真的要交往了吗?
  「你和母亲谈过了?」
  「是的。」
  栞子小姐回过头来,好像阳光太耀眼似地眯着眼睛。感觉她好像正在凝视着遥远、比山还遥远的大海。
  「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自己有天也会和母亲一样失踪……把你丢下。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小心隔了好久却还没给你答覆……」
  「嗯?为什么会抛下我离开?」
  我不晓得她和母亲谈了什么,也无法了解她因此而烦恼不已的理由。如果她会被母亲带走的话也就算了,如果不是,我的心早已做好决定。
  「呃,因为……大辅你也知道吧?我母亲做的事情。十年前她突然失踪,直到前阵子都没有任何消息……」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也和你一起去不就得了?」
  她当场张嘴愣住。很难得见到她出现呆愣的表情——我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啊。还是说她没听懂?我咳了咳,继续说:
  「如果是栞子小姐想要追求的有趣事物,我一定也会觉得有趣。再说,如果你离开,一定也会开旧书店吧?到时候也会需要店员。对我来说,也会学到很多关于旧书的知识……啊,难道不行吗?」
  我原本只是想清楚说明,她却没有反应,让我开始担心了起来。
  「呃、欸,如果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带个门外汉去的话,那种情况就另当别论……我说的情况是如果不是不行的话,而且如果栞子小姐你不嫌弃的话……」
  栞子小姐突然对我伸出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越过柜台抓住我的围裙胸口,用力把我拉向她,同时她也向前探出上半身。她那张此刻快要哭出来的脸庞就在我面前。
  「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嫌弃你……」
  从她嘴里发出沙哑的哽咽声。然后,她闭上眼睛遮住湿润的双瞳,细细的下颚仍然往上仰起,她一直在等待着。我当然明白她在等待什么。我伸手支着她发烫的脸颊,逐步向她凑近自己的脸——
  突然,正面玻璃门发出锐利的声响让我吓了一跳。我的身体离开她,连忙绕到柜台另一侧。那是我过去不曾听过的声音。
  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入口处虽然没看到人,但是很明显刚才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一块玻璃出现放射状裂痕,好像是被石头之类的东西打出来的痕迹。我一边警戒着一边走出店外,环顾四周。通往月台车站旁的马路上杳无人烟。
  我突然注意到均一价花车上摆着一张对折的纸片。拿起纸片,回到店内,站在柜台旁边的栞子小姐表情很僵硬。
  「怎么了?」
  「拿东西丢玻璃的家伙跑掉了。」
  「那张纸片是?」
  「摆在外面的……这是什么?」
  翻过对折的纸片,后头有署名。好像是一封信。

  给 筱川栞子

  不是手写字,是打字列印的文字。不晓得寄信人是谁,不过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我缓缓地打开纸片——
  「啊……」
  栞子小姐小声惊叫。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克制住双手的颤抖。信中只写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调包《晚年》的猴戏。和我联络。

  我脑海中掠过在夕阳西下的医院屋顶上着火的那本书。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栞子小姐以复刻版调包并放火烧毁。发现她这伎俩的人应该只有我才对。
  我一直以为没有其他人知道。
  但是,或许还有其他人发现了真相。当时在医院屋顶上的另一个人,现在保释中,可自由行动,对于栞子小姐怀有强烈憎恶也不奇怪的男人。
  内容底下有寄信人的名字。

  田中敏雄——是那个过去曾让她受重伤的家伙。

  待续

  后记
  相隔十个月没有写后记了。我努力希望早点写完,不过和前一集还是隔了一段时间。期待已久的各位,很抱歉,让你们久等了。
  写《古书堂事件手帖》的过程中,我的藏书愈来愈多。当然是有原因才会买,不过出现在作品中的只是极小一部分。
  同样书名的书也愈来愈多。比方说,这次第二话提到的手塚治虫《怪医黑杰克》,我谨记着自己是为了工作才采购资料用书,但是写完之后数了数,却发现光是旧冠军漫画版就有七十本。附带一提那套书全部也只有二十五集。当然在《古书堂》里也没有提到那么多本书。
  包括相关书籍在内的话,数量更是惊人。每次我总会不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趁机好好检讨一番就会发现常常都是「不晓得会不会派上用场,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先买下来好了」,才会累积这么多。原因就是「保险起见」。
  话虽如此,「保险起见」还是非常重要。每次我认为「买下来只是保险起见……应该用不上」的书,最后多半会频频登场。搞得我不得不把乍看之下无用的东西也姑且先买回家,家里的空间当然不够用。
  尽管为此烦恼不已,不过我决定把写《古书堂》过程中资料不断增加的情况视为大自然的定律,不再去烦恼。人类不曾涉足的大地总有一天会绿意盎然,成为能够孕育生命的地方。不会受到渺小的人类意志影响,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只要多买几个书柜就搞定了。

  回到正题。如同上一集我在后记中也曾提过,故事已经通过折返点,即将进入尾声了。写第五集的同时,我也在收集第六集之后的资料,应该能够缩短下一集上市的间隔时间。
  各位如果愿意继续赏光,我会很开心。也请再多多指教。
  三上 延

  参考文献(省略敬称)
  《彷书月刊》(弘隆社 彷徨舍)
  田村治芳《彷书月刊总编》(晶文社)
  组合史编篡委员会编《神奈川旧书组合三十五年史》(神奈川县古书籍商业协同组合)
  高野肇《租书店、旧书店、高野书店》(论创社)
  手塚治虫《怪医黑杰克》(秋田书店)
  手塚治虫《BLACKJACK Treasure Book》(秋田书店)
  手塚治虫《BLACKJACK ILLUSTRATION MUSEUM》(秋田书店)
  手塚治虫《午夜》(秋田书店)
  手塚企划监修、中野睛行编《BLACKJACK完全摘要》(秋田书店)
  手塚企划监修、山本敦司编《BLACKJACK 300STAR'S Encyclopedia》(秋田书店)
  手塚企划编《手塚治虫全史》(秋田书店)
  《周刊少年冠军》(秋田书店)
  《手塚迷Magazine》(手塚治虫书迷俱乐部)
  《别册太阳 手塚治虫漫画大全》(平凡社)
  夏目房之介《手塚治虫在哪里》 (筑摩Library )
  樱井哲夫《手塚治虫 与时代交锋的表现者》(讲谈社现代新书)
  《别册宝岛二八八号 70年代漫画大百科》(宝岛社)
  朝日新闻学艺部《出版界的现实》(MIKI书房)
  佐藤敏章《神的伴走者 手塚号13+2》(小学馆)
  一亿人的手塚治虫编辑委员会编《一亿人的手塚治虫》(JICC出版局)
  安藤健二《封印作品之谜》(太田出版)
  赤田佑一、Barubora《被迫消失的漫画》(铁人社)
  橱岛次郎《切除精神手术》(岩波书店)
  Harold I Kaplan/Beniamin J.Sadock《Pocket Handbook oF Clinical Psychiatry》(医学书院MYW)
  Harold I Kaplan/Beniamin J.Sadock/Jack A.Grebb《Synopsis of Psychiarry》(Medical Science Inrernacional)
  寺山修司《请赐予我五月》(作品社)
  寺山修司《寺山修司全歌集》(讲谈社学术文库)
  寺山修司《丢掉书本上街去》(芳贺书店)
  寺山修司《续 丢掉书本上街去》(芳贺书店)
  寺山修司《寺山修司着作集》(Quincessence出版)
  寺山修司《寺山修司的失物》(角川春树事务所)
  寺山修司《作家自传40 寺山修司》(日本图书中心)
  寺山修司《现代的青春论》(三一新书)
  寺山修司《离家出走的建议》(角川文库)
  寺山HATSU《寺山修司所在的风景 母之萤》(中公文库)
  九条今日子《MONSIEUR寺山修司》(筑摩文库)
  田中未知《与寺山修司共生》(新书馆)
  塚本邦雄《麒麟骑手 寺山修司论》(冲积舍)
  中井莫夫《定本 黑衣的短歌史》(WIDES出版)
  《寺山修司纪念馆1~2》(寺山世界)
  《现代诗手帖 1983年11月临时增刊 寺山修司》(思潮社)
  风马之会编《寺山修司的世界》(情况出版)
  小菅麻起子《初期寺山修司研究》(翰林书房)
  小菅麻起子编着 九条今日子监修《寺山修司 青春书简》(二玄社)
  小川太郎《寺山修司 那个不得而知的青春》(中公文库)
  高取英《寺山修司 过激的疾走》(平凡社新书)
  高取英《寺山修司论》(思潮社)
  长尾三郎《虚构地狱 寺山修司》(讲谈社文库)
  出久根连郎《作家的价值》(讲谈社)
  理查德·布劳提根《爱的去向》(新潮文库)
  小沼丹《黑色手帕》(创元推理文库)
  木津丰太郎《诗集 普通的鸡》(书肆季节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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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5

10000
远野辰 平民
感谢分享~看看看

9 年前 0 回復

tcml 騎士
录入辛苦了,感谢分享啦~!~~~~~~~

9 年前 0 回復

sherryeris 平民
感谢分享
这对男女主角实在太让人捉急
看了开头就想直接翻到结尾瞄一眼

9 年前 0 回復

ope0608 子爵
去wiki查了一下,日版第6集是不是出了?
可是又不確定?
所以有出嗎?

9 年前 0 回復

_Ochibi 勳爵
月初才在亚马逊上买了简中的实体书看完了,录入组速度真快啊,感觉台版的标题翻译得更好,简中的就叫栞子与相逢之时

9 年前 0 回復

ken780323 侯爵
樓上交給警察不就直接結局了,這劇情還是要熱血點

来自:Android客户端
台湾省,彰化县,秀水乡,三民街,1号,

9 年前 0 回復

ws2010ab 侯爵
这便条直接交给警察那货是不是可以一直呆里面出不来了

9 年前 0 回復

ACGDetective 平民
感谢录入,接下来张期待第六部发行了。

9 年前 0 回復

onepiec 騎士
感谢录入,往前翻才发现5已经录入了,话说这部其实也不需要插图就是了……

9 年前 0 回復

曼珠——沙华 平民
录入辛苦了
这个故事也接近尾声了吗.....期待完结篇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从前三本出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等完结……
貌似第六卷还不是完结篇,应该是第七卷了吧。

9 年前 0 回復

詐欺師 騎士
本帖最后由 詐欺師 于 2014-12-20 17:37 编辑


扫图nyaa上有
不过好像不能叫插图

前面看了一下nyaa登不上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提供

9 年前 0 回復

沢田@纲吉 王爵
这次感觉天闻的翻译也不错啊,台版的再看一遍~~~

9 年前 0 回復

sa752447418 平民
太感谢了,正传也只差一本就结束了,希望能出短篇集

9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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