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仓冻砂]梦沉抹大拉5[台/简]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23:40 编辑


不要问我台版2、3、4卷为何没有录入,其实我什么都布吉岛!

梦沉抹大拉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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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仓冻砂
插图:锅岛テツヒ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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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团和库斯勒等人利用喷火龙逃出了卡山城,并在港都尼卢贝尔克与从各地逃脱出来的骑士团同伴会合,试图东山再起。
但是,尼卢贝尔克这个地方存在着一个问题――当地没有可用来赐与神之祝福的教会钟楼。
据说是钟的铸造上出了问题,每次铸造都会落得皲裂损毁的下场。
就在这时,库斯勒获得了翡涅希丝一族的相关线索。正为这个新发现感到兴奋不已的库斯勒却被骑士团传唤过去,接受到把钟制造出来的命令。钟的制作要是失败了,意即意为了「毁灭」的到来――
不眠的炼金术师带来的正统奇幻故事,以及被神遗弃的城市为舞台,第五弹登场!


库斯勒欲站起来,身体却感觉被什么给拉扯住。
仔细一看,翡涅希丝的双眼紧闭,她的手却以超出想象的力气牢牢抓住库斯勒的衣服下襬。
她是真的睡了,还是在掩饰自己的害臊呢?
不管理由为何,他都可以轻易推测出翡涅希丝期盼的是什么。
库斯勒刚要站起的身躯又再度坐了回去,手肘就靠在马车的挡板上。

「但是,对方倒真的抬出不好解决的东西来啦。」
库斯勒的口吻就像在发牢騒。在他视线前方的是无数把火炬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扩散开来,所形成的一片红海,其中有一处特别明亮。敌军正在那里为了组装某样东西而忙得人仰马翻。
「没想到会出现最新型的投石器啊。」

「吾辈正处于黑暗之中。你们里头想必也有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迷途羔羊。但是,神随时都陪伴在你我左右,为你我指明该走的道路!尽管吾辈无法瞻仰其姿态,却能明白其虚像。因为这座城市也有救赎的天使降临于此!」
在教会司祭的陪同下、绞刑台上出现了一抹娇小雪白的长袍身影。




CONTENTS
序幕 ----------011
第一幕 -------031
第二幕 -------093
第三幕 -------147
第四幕 -------191
第五幕 -------267
终幕 ----------317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8:46 编辑


序幕

「神下达了指示,命令你们把路让出来!」
白色少女凛然不可犯的声音响彻战场,随后就传出了不同于百兽咆哮,反而较近似于地狱锅盖被掀开般的声音。下一瞬间只看见强烈到几乎让人瞎了眼睛的光芒,以及感觉到自己置身于威猛的热风之中。
人墙应声倒下是很常见的说法,然而眼前的光景真要形容起来,比较接近用风箱把掉落在地板上的煤灰吹散的样子。
「神说过!我们前进的距离就是我们的正义!所以毫不畏惧地前进吧!因为那才是推进神之荣光的轨迹!!」
这句话来自于圣典中记载的一小段章节,故事描写了接受神的指引前往应许之地的人们。根据圣典的记述,神指引饱受欺凌的人们逃离古代帝国的暴政压榨,历经绝望的路程后,奇迹似的抵达应许之地。
平常只会认为是杜撰或者夸大其辞的故事,如今就在眼前化为现实。
「违背神的人将会沐浴在永远的灭世之火中!」
即使是一块巨岩,只要将木楔敲进裂缝中也会轻易地裂开来。如今在战场上敲进敌阵的楔子就如同字面上的,完全被火焰里住,而且这道火焰也太过异常。
因为再怎么看,那火焰都是燃烧自可动式龙形喷水装置中喷出的易燃油。
前异教徒的军事阵容浩大到足以将矿山城市卡山团团包围住,现在却因为这些从城中飞奔出来少之又少的骑士团士兵而大乱阵脚。
然而,在尝试逃出卡山的骑士团士兵们面前等待的是敌军那一堵堵厚实的人墙。披戴重武装的骑士、排列成枪林的佣兵,以及射出箭雨的弓箭手。光靠龙形火焰喷射器根本无法应付这些。
能够弥补其不足的是己方士兵的勇气,他们将目标放在人墙中那道细小的裂缝,踩出宛如地鸣的步伐声,一心一意冲锋陷阵。因为众人都心知肚明那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爆开的烈焰之后,他们勇敢的突击便紧接而来,瞬间就让战局扭转。
更何况,敌人之所以还留在原地并不是为了奋勇上前去迎击库斯勒他们。绝大部分的人都只是因为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而不能动弹。
出现在前方的不是他们司空见惯的战争景象,对他们发动攻击的是这块土地自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传说中的龙,以及彷佛从地狱深处喷发出来的沥青烈焰。
或许是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吧,大多数的人像根棒子一样杵在原地。
可是,他们的胆识照理说应该比常人高出一倍。
这些敌军之所以不约而同地张开嘴巴茫然站着,自有其个中原由。
答案就在他们的视线前方。
除了可以看到龙形火焰喷射器之外,上头还有一名少女。
敌军中有人如此喊道:
「那是古代之民!传说中的灾难!太古的精灵重回人间了!」
如果是在平时,这种话可能只会引来人们捧腹大笑。
但是,就在龙朝向另一个方位张嘴的那瞬间,他们理解到这是现实。
身经百战的敌军被龙以及站在上头鼓舞士兵的少女身上的异状给夺走了思考,陷入恐慌后的他们纷纷退向两侧。
烈焰喷射,紧接着扬起乌漆抹黑的烟幕则让人心生就要没命的预感而不知该逃往何处。此外,地狱般的黑烟障壁遮蔽了敌人的视野,使他们难以连手布阵,部队就这么逐渐零星溃散。己方士兵朝着崩解的敌军让开的通道,携着长枪猛冲上去,模样就像一只用来铲起稻草堆的巨大耙子。来不及逃走的敌军大多是半边身体绑着盾牌,负责构筑铜墙铁壁般防御的骑士们。即使在紧要关头试图逃走,身体像乌龟一样笨重的他们依然躲不过来自身后的斩杀,或者枪尖的剌杀,一个接一个倒地。简直就近似于城里举办的猎兔活动。
己方士兵发出震耳欲聋的吶喊。
「前进!」
众人在这幅炼狱图中全力加速突破重围。龙也一口气加快速度,跃升到战场的最前线。敌军为了能够确实扼杀骑士团的士兵,围了一层又一层的阵仗。因此后方的将士似乎都以为前头的喧嚣是为了本身的胜利所发出的。但突然之间冲破人墙跃进视野的却是从未想象过的集团。当他们看到以龙和少女为中心前来突击的一伙人,那瞬间全员的身体都当场冻结在原地。
人在被乘虚而入时,往往最为脆弱。这一刻绝不错过!龙再度奋力振翅,摆动头颈。
炼金术师库斯勒紧紧抱住会摆动的龙形火焰喷射器进行操作,他一拉动龙的缰绳,烈焰就跟着发射出去。彷佛会烧毁脸上皮肤的热风,以及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烈焰随即迸发。
库斯勒心想他们应该已经前进了好一大段距离。然而,敌入的包围相当厚实,看起来简直毫无止境。这份不安唤起了他的担忧,心想不知道后头的同伴有没有跟上来?
库斯勒一回头就看见士兵们因为烈焰产生的煤灰而弄得一身黑,只有眼睛看起来异常的白,他们专心一志跟着冲向前,同样身为炼金术师的威蓝多也驱使着龙,让敌军个个身陷火海。
与此同时,待在横跨龙身的宝座上的少女所发出来的吶喊,让骑士团士兵化身为神的战士。
被称为受诅咒的血脉,不同于人类的异形民族的少女。
库斯勒看向前方。
敌军们被放射出来的火焰吓得人仰马翻、脚步虚浮,根本不可能抵挡得了穿越过黑烟障壁,携着神赐予的勇气而节节进逼的骑士团兵马。
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这份预感让库斯勒觉得喉咙深处有某种情绪正在往上爬升。
敌军在转眼间被斩杀毙命,幸存的人终于开始丢下武器落荒而逃。这是阵容完全崩坏的前兆,说不定能够突破敌军严实的重重包围,这份预感转变成确信。
正当现场的所有人都在心中油然感到痛快的那一瞬间。
「发射!」
这道命令来自库斯勒的左前方。
依然继续拚命操纵龙的缰绳的他将视线往那方向一移,就看到黑压压的候鸟成群一齐飞向天际。
不对。
那是弓箭。
没有被恐惧击倒的弓箭手部队,同时放出箭矢。
库斯勒这一方是将自己化为一把燃烧的长枪,瞄准敌军的一道缺口来赌上突破重围的可能性。因此部队向前狂奔时,八成依然维持着细长的菱形纵队。尽管前进方向清楚明白,再怎么全力奔驰,毕竟还是无法宛如疾风般迅速。因此,要他们紧急变换方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
彷佛群鸟展翅的弓箭以缓慢到几乎让人快笑出来的速度飞入半空中。落下时却清楚看见它们就像昂首吐信的蛇一般令人发毛。
瞄准一点进行突围的做法只要前头一沦陷,就会全军覆没。既然如此,敌军要攻击的目标可就显而易见了。满天箭雨肯定会降落在位于前头的自己的头上。库斯勒顿时屏住呼吸。只能听天由命了。就在这时候!
「神!请庇护我们!」
所有人都看向声音来源。
他们见到的是一名彷佛将龙当成坐骑,位于龙背的宝座上,单手抱着圣典,出声鼓舞着士兵的少女。娇小柔弱的少女原本该是与战场最不相衬的人,如今她身上除了纯白修女服之外,还戴着头盔披上铠甲,整个人化身为战争女神。
这名少女似乎在眼前发现了什么,专注地凝视前方。
时间的流逝突然变慢,少女雪白的长发随风徐徐飘动。这幅景象让人感到虚幻不真实,原因不仅在于少女的头上拥有一对非人的兽耳。也不仅在于她是因为本身的存在异于人类,且又象征异教徒的敌军自古流传下来的灾难,所以才被迫现身于台面,好与龙凑在一起作为让敌人感到畏惧恐慌的组合。其实答案更为简单,正因为身处于这样的战场上,才突显出她本身的存在过于虚幻不实。眼前的她,美到给人这种感觉。
就像从战争史诗中走出来的纯白戦争女神。
在场所有人都出神地看着乌鲁,裴涅希丝那精焊的侧脸,然后,就在下一瞬间。 捎来死亡的箭雨从空中倾注而下,彷佛千军万马一齐踏步般的巨响冲破耳膜。
之后的短暂片刻间,库斯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 从脚下仍在摇晃个不停这一点,他起初了解到的状况是载着龙的马车依然在奔驰。 他稍微抬起隠蔵在龙身底下的脑袋后,就看到马车上到处都竖立着箭矢。
但是,他自己还好好站着。还有呼吸。还活着!
一想到这里,库斯勒便立刻抬头往上看。
翡涅希丝就在他的眼前。与几秒前的她判若两人,裴浬希丝一脸茫然。看起来简直就像垂死之人,库斯勒突然感到一股类似胃被冰锥剌穿的恐惧向他袭来。



不过,翡涅希丝只是愣愣地注视自己的身体,一会儿后便望向库斯勒。
凝视库斯勒的碧绿双眼似乎感到很难以置信。
接着,翡涅希丝再次看向前方。
「奇迹!」
有人这么大喊,库斯勒的意识再次回到战场上。
他环顾四周,只见士兵们都边跑边一处不漏地打量自己的身体。
「奇迹出现了!」
再度响起的欢呼声让在场所有人,包含敌军在内都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任何人中箭。
「真正的神与我们同在!」
库斯勒这一方的士兵纷纷举起手上的长枪或剑,高声欢呼,并且加快奔跑的速度。 可以说已经没有能让他们畏惧的事。
这份确信也传达到敌方。
敌军阵营自行一分为二。
库斯勒等人就这么穿过那道缺口。
竟然会有这等事?
库斯勒见到敌军阵营后方这片已经空无一人的大地时,满脑子不敢相信地喃喃自 语。明明己方就要得救了,却觉得不敢相信,甚至反而无缘无故地感到害怕,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东西,正因为不会发生所以才被称为奇迹,不是吗?
他的嘴里明明已经口干舌燥,却还几次尝试吞咽唾沫,害他自己差点干呕起来。
没有勇气看前方,就转而看向身后。
结果,骑士团的人也跟库斯勒一样,脸上挂着一副无法相信目前状况的表情,继续奔跑着。原来这是正常反应啊!安下心来的库斯勒在收回视线的途中,猛地抬头往上看。他突然担心起人在上头的少女。
紧接着他瞇起了双眼,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
站在拨开敌阵、全力疾驰的最前线,至今不断鼓舞众人的少女手上只拿着一本圣 典,但是她未曾脚软屈膝,倒是威风凛凛地站着。如果光是这样,库斯勒大概只会佩服她那了不起的表现吧。
然而,事情却不只如此。
翡涅希丝任其雪白的头发随风飞扬,脸上绽放绝不服输的笑容。
库斯勒茫然地眺望着她。在这种地方,这种情况,她露出了笑容。翡涅希丝并非柔弱不堪,纯洁无瑕的少女,虽然这一点从以往的相处中也稍能窥见一斑。但是如今库斯 勒见过这张笑脸后,也就不得不承认。
翡涅希丝拥有喜怒哀乐,是实实在在的一个人。自己并不是对她的一切全盘了解, 她也并非是只需要守护、逗弄的小猫。
库斯勒的视线回到前方,他发现自己的内心产生动摇。
为何胸口会这么烦闷?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不,大概是因为如今真的冲破敌阵,自己或许能够得救,叫人难为情的是这个事实竟然让他深感震撼的关系吧。库斯勒这么暗想,而且他也只能这么相信。
部队终于突破敌军的包园,来到再也无人阻拦的地点。前方接下来有一段路途是在森林里面,只要逃进那里,情势就会对人数少的库斯勒他们有利,在那之前,他们非常难以想象敌军目前还会有心情尾随他们进行追击。
敌方的士兵们甚至忘了架起武器,只是呆呆杵在原地,目送库斯勒他们离开。
逃出生天了。
因此,库斯勒告诉自己,胸口这阵彷佛被捶打的疼痛是来自于这件事带给他的情绪波动,他无法彻底压抑住的关系。
过不了多久部队就逃进森林里,脚下刻不容缓地继续前进。
没有人开口,只顾着往前赶路。
当那些体力似乎比马都还充沛的士兵们也终于开始脚步不稳时,众人抵达了预定的守备阵地。此处是一座小山丘的顶端,走上来的山路有一侧是悬崖,只要在这里摆出火焰喷射器的龙,就等于取得了制高点,占据完整的优势。而且这条山路的宽度有限,两旁又是林木郁郁苍苍,敌军很难发动攻击。
只要在此处排兵布阵,无论敌方派出怎样的大军,他们都能够战到龙的燃料用尽那一刻。
但事前听到这项计划时,都没有人当真。
真的相信能够抵达此处的人,大概只有职责上必须相信的指挥官吧。
因此,当部队实际抵达这个地方,布下牢固的防御之后,周遭却弥漫一种不明所以的氛围。
彷佛在疑惑:该不会根本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敌人吧?否则,我们哪有可能来到这个地方呢?
所以一时之间都没有人吭声。
默默地紧盯着敌人该出现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这时候,前方道路传来马蹄声。
现实总算逼近了。这时的气氛极为颠倒错乱,彷佛敌入一来,大伙儿才敢相信这是事实。
只是,来者并非敌人。
「没有追兵!」
马背上的侦査兵大喊。
「敌军放弃追击,正着手收复卡山!」;
全体动也不动。
原本一心打算回来报喜的侦査兵看到这情形,先是困惑了几秒,最后恼怒似的大喝一声:
「我们顺利逃脱了!得救了啊!」
在这之后,并没有响起欢声雷动,只有渗出阵阵笑声。
最初的笑声都多有保留,接着声量才慢慢变大。
每个人一一放下手上的武器,开始畅怀大笑。
库斯勒原本一直紧贴在龙的身上待命,打算等敌人一到就立即发射烈焰,此时的他深深呼出一口叹息。就在他褪尽全身力气的时候,附近的士兵就一边大笑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和脑袋,并且拥抱他。
然后,有人大喊:
「我们要感谢神!」
随后又有人叫道:
「感谢伟大的骑士团!」
「感谢库拉托鲁大公!」
「以及!」
简直就像事前已经排演过一般,所有人的视线都移向同一处。
不,大概在那场战斗的中途开始,部队中的每个人就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那里了。 库斯勒也跟着望过去。
他们的视线落在架设于龙背上的宝座,上头的少女在听闻战斗结束后,就放心地瘫软坐倒在那里。
「感谢我们的战争女神!」
邋里邋遢的一群男人发出撼动大地的吼叫声,受惊的鸟儿从森林中成群飞起。虽然翡涅希丝受限于背上没有翅膀,无法从宝座飞走,但她头上那对默耳拍动的样子却宛如小鸟的翅膀。
「咦?咦?」
见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翡涅希丝立即变回城里的小女孩,泫然欲泣地蜷缩起身子。
库斯勒见状不禁露出苦笑,不过现在正值顺利死里逃生,士兵们恣意发泄亢奋情 绪,行为举止也就更加粗暴。
他们聚集到负载着龙的马车前,先是对库斯勒又搓又揉一番,接着翡涅希丝转眼间就被人群围住。
佣兵和骑士们疯狂躁动,在人群外头的库斯勒眼看着裴涅希丝被他们拉下马车。 翡涅希丝完全被吓坏了,那样子简直就像――
库斯勒的想法刚闪过没多久,被扯下马车的翡涅希丝便失去了踪影,未料,下一刻就看到她「咻」地从众人的头顶上现身。
「我们的神之预言者!光荣都归属于这美丽的精灵与我骑士团!」
翡涅希丝被体格比自己还粗壮三倍的佣兵们扛在肩上,拚命压住长袍下襬。
库斯勒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都这种时候了,她在意的居然是那地方!
而且,骑士之中还有人矫情地向被扛在肩上的翡涅希丝要求握手,翡涅希丝也畏畏缩缩地响应了他的要求后,其他家伙就一窝蜂地拥上去,直喊着:「我也要!我也要!」
没有人在意翡涅希丝头上的那对默耳。不,他们的表现彷佛诉说那对默耳正是奇迹的象征。
士兵们其实都是本性单纯的人吧。
靠着这对耳朵他们取得了胜利,所以翡涅希丝这种人并不是坏人。
不管怎样,现在的裴涅希丝看来并不会被人当成受诅咒的存在而遭到回避疏远,相对地也没有被人视为一般的小女孩,然后面临非人道对待的危险。库斯勒暂时松了一口气。将翡涅希丝团团围住的士兵人墙外,还有一些年纪较长,尚且能够保持几分冷静的士兵,他们对库斯勒赞不绝口,并且郑重其事地不停对他表达感谢。
结果,直到艾鲁森宣布以防万一,防御的阵仗依然不能松懈,这一干人听命行事后,这场欢腾才划下句点。
终于得到解脱的翡涅希丝,模样看起来就像刚在灼热的火炉前结束工作一样。当她从佣兵的肩头被放下来的时候,脚步虚浮踉跄,还是库斯勒伸手扶了她一把。她的头发、衣服都凌乱不堪,而且似乎冒出许多冷汗来,致使她全身感觉湿淋淋。
「妳还好吗?」
听到库斯勒的关心,裴涅希丝脸孔朝下点了点头后,突然把脸抬起来。
「伊……伊莉涅和威蓝多先生呢?」
比起自己更担心别人吗?库斯勒露出苦笑的同时,视线扫过一圈,找到了威蓝多。
威蓝多也注意到库斯勒的视线,他像当初在街角重逢时一样,单手举起笑了笑。
「看起来没事。」
「是……吗……」
翡涅希丝放心地呼出一口气,接着体内的骨架彷佛瞬间消失似的使她变得浑身瘫 软。她就这样从双脚开始在库斯勒的怀中一点一点地滑落。无论体力或精神都已经到达极限了吧。
「喂,再稍微撑一下啦!」
库斯勒重新扶好她,但翡涅希丝早就迷迷糊糊地半闭起眼。库斯勒本身也不轻松, 但他总不能丢下懐中这个几乎算是昏迷的小女孩不管。
他好不容易扶住她、抱起她,接着让她躺在马车的载货台,机灵的佣兵早已在上头铺好毛毯等寝具。库斯勒才总算暂缓了一口气。真是的!他虽然咒骂了一声,不过也确实安下心来。接着他终于察觉到翡涅希丝脸上的异样。烈焰的黑烟带出大量煤灰,仔细一看,她的脸上沾了一道又一道黑色的痕迹。
库斯勒轻声笑了笑,伸出拇指指腹想帮翡涅希丝擦去眼睛周围的煤灰,没想到自己的手比那还要乌漆抹黑,结果就成了帮倒忙。
而且,翡涅希丝似乎由于太过疲惫以至于无法入睡。当库斯勒碰触到她的眼睛附近时,她就用那对几乎失焦的眼睛望了过来。
「闭上眼睛。不久就睡着了。」
「……」
翡涅希丝听从他的话,视线缓缓下移,眼皮却还是没有阖上。
「不过,还真是脏得要命啊。我去要点热水和手巾吧。」
翡涅希丝的脸固然都是煤灰,库斯勒再次看了看自己的手,意识到它们简直就跟摸过石炭一样黑漆漆。此外,他身上也是大汗淋漓,想稍微擦拭一下体。
库斯勒欲站起来,身体却感觉被什么给拉扯住。
仔细一看,翡涅希丝的双眼紧闭,她的手却以超出想象的力气牢牢抓住库斯勒的衣服下襬。
她是真的睡了,还是在掩饰自己的害臊呢?
不管理由为何,他都可以轻易推测出翡涅希丝期盼的是什么。
库斯勒刚要站起的身躯又再度坐了回去,手肘就靠在马车的挡板上。四周布下了坚固的防御阵容,不参加战斗的人则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晚餐。无论如何,这次是平安逃出生天了。
库斯勒端详翡涅希丝闭上眼睛的睡脸,轻轻一笑,最后疲乏困顿的自己也抵挡不了睡意,躺了下来。躺着眺望天空给人一种很不可思议的感觉,不过倒也不坏。
库斯勒瞥了一眼身旁翡涅希丝的脸后,就闭起双眼。
在汗水与煤灰的气味之中,睡魔一瞬间就将库斯勒的意识带走了。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8:49 编辑


第一幕

尽管身体已经疲累到极点,但在战争的影响下,情绪果然还是相当亢奋。
即使不将为了用餐和擦拭身体而起身的次数算在内,库斯勒的睡眠也还是断断续 续,没有好好入眠的感觉。
当他察觉到天空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时,还十分久违地出现了想要再多睡一会儿的懒怠念头。
只不过,如果这里是工坊,还可以稍微睡懒觉。大多数的士兵已经都醒过来开始准备早餐,于是库斯勒只好振作精神,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就在他张口打呵欠时,紧抱着库斯勒睡得很熟的裴涅希丝也才总算醒过来。库斯勒一看她,她就睡眼惺忪地再度伏首,枕在库斯勒的手臂上,还打了一个大呵欠。
接着,当她磨磨蹭蹭打算坐起身时,似乎才理解眼前的状况。
库斯勒想象翡涅希丝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禁有点莞尔。
然而……
「我有没有做出打呼之类的失态动作呢?」
虽然她的神态确实相当羞怯,但嘴里问的却是这种问题。
「以前外头流浪的时候,常常因睡相不好而被骂。」
在没有屋檐,甚至连城墙都没个影的地方露宿,会被冰冻刺骨的寒气侵袭。因此旅人常以天然的暖炉――人体来取暖。而且万一运气不好,说不定还会碰上让人送命的严寒,所以据说他们互相取暖时不会在意男女有别。这种做法时常遭到教会的指责,习惯城里的生活之后,就连库斯勒也不禁在听说这粗野的风俗时,挑起半边眉毛,但翡涅希丝可是原本就以流浪过活的人。
她不是那种同衾共枕后就张皇失措的女孩。
「怎……怎么了吗?难道,我真的……」
不过,当库斯勒板起一张脸时,翡涅希丝就垂下耳朵,抬眼觑着他。
库斯勒联想到锋利无比的剑。
铸剑的时候会在剑芯与剑刃使用硬度不同的金属,两者巧妙的组合能够铸造出不会折断、不会弯曲,还能斩断物体的剑。
翡涅希丝也是如此,时而软弱,时而莫名地固执,明明全身上下充满弱点,内心却相当顽强。
利用她自己的柔弱潜入对方的怀里,再藉本质的顽强予以重击。
他回想起两人在即将离开卡山前的对话。
当然,他会永远记得昨天在战场上看到的光景。
库斯勒对垂头丧气的翡涅希丝说:
「很重。」
翡涅希丝的耳朵弹跳起来,立时红了脸蛋。
其实她那纤弱有如鸡骨头的身子自然不会重到哪里去。
库斯勒轻轻敲了一下翡涅希丝的脑袋,粗声粗气地告诉她真相:「胸前没多少分 量,妳是能有多重啊!」闻言整个愣住的翡涅希丝将嘴唇噘成三角形,气得簌簌发抖。
进行完这段对话后,库斯勒起身去要了水洗脸漱口,然后稍稍活动一下身体。不知道是被翡涅希丝抱得太紧,或是昨天的战斗让身体太过紧张,他觉得身上每寸肌肉都很酸痛。连旁边的翡涅希丝也显得硬梆梆,不过那应该并非源自他刚才的捉弄,也非肌肉酸痛吧。在此之前,以她的个性,明明一被惹火就会闹别扭地与库斯勒保持距离,这次却紧紧跟在他身边。原因全在于那些士兵一看到战争女神醒来后所采取的行动。
库斯勒在参加这场战役之前,曾为了保障翡涅希丝的人身安全,避免她被与野默无异的士兵们伤害,而和身为指挥官的艾鲁森做了交涉。不过,现在看来,根本就没有那个必要。士兵们一发现翡涅希丝醒过来后,便迅速地一齐朝着她屈膝,垂头行礼。
虽然他们这样的行动带了几分玩笑性质,但可以看得出来真心的比例也不少。
真是单纯的一群人,库斯勒不禁苦笑,反正那份敬意也同时朝向了他,自已能顺带沾点光,感觉并不差。
不过,瞧瞧当事人翡涅希丝的反应,她似乎以为铁定是艾鲁森或某个高官贵族来到附近,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后,自己也低头合掌,摆出像在祈祷的模样。
库斯勒见到她那副德性,就边苦笑边点醒她:
「是妳啦,是妳!」
面对满脸疑惑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大家是在向妳行礼啦。」
翡涅希丝此时的表情正是能让库斯勒感到满意的那一种。
「您需要水吗?」
如此开口询问的是一名壮年骑士,他捧着银色水盆,,单膝跪在库斯勒他们身旁。翡涅希丝面露难色,向库斯勒投以求助的视线。
「啊,多谢。另外,不好意思啊,那两人也麻烦一下。不然他们要是因此闹脾气, 可不好应付。」
库斯勒微微指了一下正在检査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伊莉涅和威蓝多。
骑士看了他们一眼,便恭敬地低头行礼,起身迈步离去。身旁的翡涅希丝很明显地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
「简直就像公主一样啊。」
「……请……请不要取笑我。」
翡涅希丝压低音量,愈说愈小声。当然,不习惯这种待遇的她最后选择了隐蔵在库斯勒的身后与他寸步不离。她大概是认为就算会被捉弄,与熟识的脸孔在一起总好过面对一群陌生人。
「龙的情况如何?」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来到龙的附近时,威蓝多恰巧刚离开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只剩一个人的伊莉涅正探头伸进龙的嘴里做检查。
「嗯……沥青燃烧之后的残渣黏附在里面,喷射孔也因高温而变形了。我想应该不至于发生堵塞的情形,可是就这样继续使用的话,沥青大概会飞溅不少出来。」
「是啊,昨天可忙翻了。不过听说某人倒是睡死了啊。」
伊莉涅板起脸,双手扠腰回应:
「我可是已经把任务完成了喔。」
「那倒是。妳也是创造奇迹的其中一人啊。妳那神经大条到身处混战之中还能继续睡的事迹已经在佣兵之间传开,他们还配合妳的发色,给了妳一个绰号,叫『雷与冶炼之神』喔。」
「咦?真的吗?」
伊莉涅突然开始整理起仪容,似乎并不讨厌这个称呼,不过当她注意到库斯勒贼贼的笑容时,猛地醒悟过来。
「喂!那位神祇可是留着红胡子的大男人吶!」
「感觉很像吧!」
库斯勒一回话,旁边的翡涅希丝就告诚似的拍了一下库斯勒的手臂。伊莉涅不悦地转头背向他们,同时也叹了口气,彷佛在说:将库斯勒的话当真的自己是笨蛋。
「算了,那种话怎样都无所谓啦。首要问题是都还不知道我们能否安全抵达目的 地。」
「妳觉得龙可能会在半路上就坏掉吗?」
伊莉涅在冶炼上的本事就算跟一流的工匠相比也毫不逊色,这说法可一点都不夸
张。
库斯勒一旦认真征询她的看法,伊莉涅也就立刻敛去脸上的不悦。
只是,她脸上的阴郁并未因此消散。
「不是。关于这一点我想应该不要紧。真正的问题不是这件事……」
「是什么?」
库斯勒反问的同时,鼻子在无意间闻到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
仔细一看,原来是威蓝多端了一只装满汤的锅子走回来。
「我带了早餐回来哟。」
库斯勒、翡涅希丝、伊莉涅三人的肚子立刻叫了起来,于是大伙儿决定先填饱肚子再说。

其他士兵们也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地围着火堆享用早餐。
随着太阳升起,天气逐渐暖和了起来,再搭配上四周飘溢的食物香气,简直就像神正在祝福众人的前方路程。
但其实库斯勒他们现在只不过是一支身陷敌军国土,总人数约莫两百左右的部
队。
工匠或商人占了一成左右,绝大多数都是佣兵和骑士等专事战斗的人,他们穿戴在身上的铠甲、指环,或者是装扮中的某一处都表了相同图样的徽章。
那是世上享誉盛名的克劳修斯骑土团的徽章,如今却有些不中用。
原本骑士团拥有的傲人权势,足以令哭泣的孩童只闻其名就收起眼泪,让所经之处的领主全部俯首称臣,但这些都在几天前彻底颠覆了。如今库斯勒他们所处的莱特里亚王国境内原本是异教徒的地盘,然而可称得上是异教徒支柱的莱特里亚女王却在前一阵子宣布改信正教,使得骑士团的地位陡然跌落。
骑士团一直以来都为了打倒异教徒、扩张真神脚下的土地而奋斗,却骤然一变,成了攻占同为正教徒城市的逆贼。
但政治戏码比炼金术师的实验还更容易表里替换。
赌上骑士团必然会反击的期望,库斯勒等人逃出了卡山城。
众人前往的目的地是位于卡山城西方,路程约四天四夜的沿海港都尼虚贝尔克。该处是骑士乱在莱特里亚境内的最大据点,更重要的是,那里有着得以发挥强大海军实力的港口。有别于周遭被群山包围的卡山,港口都市随时都能够进行物资的补给,是用来彻底抗战的最佳根据地。
而且,这一点任谁都明白,所以分散在莱特里亚王国各地的骑士团势力必定会往该处会合。因此库斯勒等人才会无论如何都想赶赴尼卢贝尔克。否则,等到他们在中途耗尽粮草,受到敌军包围,之后的下场不是被乱刀剁成肉酱,就是被当成奴隶抓去贩卖。
幸好,这个赌上性命的逃亡之旅,顺利在首战告捷。这个结果为他们带来无论多少财富都买不到的利益。士兵不再害怕敌人,敌人反倒深深畏惧他们。古代军事战略家曾言:出兵前已分胜负,是为战。
「因此,我们的前方可说畅行无阻了。」
朝阳升起,早餐的香气四溢,估计众人都祭拜完五臓庙之后,库拉托鲁大公发表了一场演说。
人是很单纯的生物。只要天公作美,填饱肚子,就会认为没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
昨天那场奇迹似的胜利早已令士兵们士气大涨,这时更宛如野默般大声咆哮,好表示自己的赞同。如此一来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就无须担心这支部队的团结。
库拉托鲁大公始终满怀自信地抬头挺胸,确实履行他必须稳固军心的重要职责。
在他身旁的艾鲁森虽然表情和缓,但眼神却如蛇一般扫视整个部队,彻底将这场演说达到的效果收进眼底。
库斯勒一边用餐,一边看着他们这些在上位者如实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禁油然升起满足和安心的感觉。
「然而,我们还必须向一些人致谢。」
库斯托鲁大公站在专属的马车上,握紧拳头。
「成功从那座绝望的城市逃脱出来时,部队能够像用针刺出破洞一样,顺利在敌人的包围中开出一个缺口,确实全仰仗各位的勇气所赐。但是,光靠勇气并不能在战场上得胜。因为用性命和各位相搏的敌军,照理说绝大多数也都是勇敢的人。」
身经百战的士兵们满脸自豪地聆听库拉托鲁大公的演说。
不过,把碗凑近嘴边的库斯勒却只觉得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
「昨日一战,吾等见识到奇迹。我从来没有那样清楚地亲眼目睹奇迹发生过。各位想必都还历历在目吧。当我们得到战神庇护时,敌人的刀刃都被尽数拨开,弓箭也全都偏离原本的轨道。敌人已经对我们产生惧意,无论是多么勇猛的士兵,都会不自觉地撤退离去。或许有人会嘲笑这是迷信。然而,我们确实亲身经历那场奇迹。别入要取笑,就任由他们去笑。我们与军旗全都毫发无伤地待在这里,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闻言,库斯勒耸起背脊。
「引导我们取得胜利的奇迹!我要向奇迹的实现者――炼金术师致上最高的敬意!」
库拉托鲁大公站在马车上行了一个骑士礼。
他浑圆粗壮的右臂重重地碰上左边肩膀。
全部的人也随后望向库斯勒他们,全体一致地起身做出与大公相同的礼。
饶了我吧!库斯勒在心里暗暗叫苦,威蓝多倒是春风得意地挺起胸膛。
专注在食物上头的伊莉涅一脸茫然,翡涅希丝则对着库斯勒和威蓝多露出天真烂漫的微笑,她大概是想祝贺他们吧。
一时之间库斯勒不禁用深感无言的眼神看着翡涅希丝。
「另外还有!」
库拉托鲁大公的声音并未停止。
而且这次格外宏亮。
「引导我们并且招来奇迹的战争女神,赞扬她的美丽!」
早已有所领会的士兵们一齐单脚用力往地面一跺。
「咚」地一声,吓得翡涅希丝两耳竖起,腰杆挺直。
她似乎半点都没预料到自己会成为瞩目的焦点,顿时整个人僵直不动。
「我们还得继续行军,还需要暂时忍耐。我相信应该没有任何士兵会愿意在女神面前表现得窝囊。因为在我们失去勇气与高洁的时候,精灵的庇护也会同时离我们远去啊!」
最后一句话虽然是以开玩笑的口吻表示,但士兵们似乎都认真地听进耳中。
毕竟,翡涅希丝的美丽外表根本无需被质疑,而且任谁都能看出她的存在非比寻常。
再者,士兵对翡涅希丝的敬意早已有目共睹。
库拉托鲁大公这番装模作样的演说只不过更加巩固这一点。以大公的权威去左证裴涅希丝的异状并非该避讳的异端,而是凌驾在自己之上的高等存在。
尽管如此,遭到一群野蛮粗暴的男人以灼热目光注视的翡涅希丝本人,模样就彷佛是只被蛇盯上的青蛙,吓得连呼吸都忘了。
「那么,各位尽快用完餐好拔营上路了!尼卢贝尔克想必正引颈翘望我们的到 来!」
众人这才终于收回放在翡涅希丝身上的视线,各自用餐或是收拾善后。
库斯勒搅动碗里的食物,如此问道:
「需要再来一碗吗?女神大人?」
翡涅希丝面朝库斯勒做出一副非常讨厌他的表情。
但紧接着忽然有人影向库斯勒他们逼近,抬眼一看,原来是三名年轻的佣兵。
「那个……」
其中一人似乎很难以启齿地开口出声。
他们虽然不是满脸胡子,长得像熊一般的巨汉,但倒也是非同小可的体格。
翡涅希丝看起来相当紧张,当她瞧见三人伸手递过来的东西时,一时之间似乎反应不过来,交互看着佣兵们的表情以及那样东西。
「我们……发现了这个……」
他们递上来的是在这个季节难得一见的鲜花,虽说花瓣的颜色称不上五彩演纷,每朵看起来都很娇小又朴素,,但那不折不扣正是一束鲜花。
没想到双手沾满血腥的佣兵们竟会做出这种举动,库斯勒愕然地双目圆瞪,那三人的脸上表情则带着宛如少年郎的腼腆。
「只有找到这种……真是不好意思。」
翡涅希丝怯生生地接过花束,神情就像刚从熊的掌中分到蜂蜜一样。
「这束则是给制造出龙的工匠。」
伊莉涅也收到鲜花,在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情况下,生硬地回他们一抹微笑。
「那个……下次作战的时候,我们的性命就再次拜托妳们了。」
他们的嘴里明明交代着很不得了的内容,语气却结结巴巴。况且还表现出一副与外表不相符的懦弱模样,落荒而逃似的离去。
这个小插曲令库斯勒大感意外,目光不禁去搜寻他们的身影,只见那些佣兵停在远处互相揶揄大笑。他们八成也是生平第一次做出这种事吧。
他们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野蛮的佣兵,倒是和城里常见的年轻人没什么两样。 而且献上的还是平淡无奇的野花。这份质朴反倒更能激发对方的好感。
「这些人似乎不是什么坏家伙啊!」
威蓝多笑着评论。
库斯勒也在心中赞同:看起来确实如此。

行军途中,曾经展开几次零散的作战。
看样子,放弃追击库斯勒一行人的敌军似乎发布了悬赏。毕竟他们若是亲自追上 来,却又再次吞下败仗的话,不仅会影响士气,还有损名声。因此,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任骑士团逃离,所以他们才使出这计策。不过前来典击的都是一些盗贼地痞等乌合之众,根本就不是身经百战的佣兵和骑士们的对手。
更何况,骑士团中还有位美丽的女神在观战,他们的士气想不高都不行。士兵们甚至为了能够显露自己的身手,反倒恨不得敌人快快出现。
那些打算前来收拾残兵败将的家伙都悉数遭到反击败北,而骑士团这边却未损一兵一卒。
胜利会让人强大。
到了离开卡山之后的第二天黄昏,他们已经半点也感觉不到自己是一批正在逃亡的流浪部队。
尽管这样想似乎有些像在逃避现实,但是即使他们人人摆出如临大敌的模样,事态也不见得会好转。
虽说如此,当晚餐过后两名炼金术师接到传唤,来到艾鲁森所处的营账听完他的吩咐时,就连库斯勒这样的人都不禁感到仓皇失措。
「要量产……龙吗?」
简易木桌的桌面上撕开着密探带回的报告书以及地图,上头还播有蒸馏酒和醋渍绯鱼。传令官在饮食上的喜好还颇近似于平民。
「详细情况不问伊莉涅那家伙,我们也答不上来……不过,这里既没有原料也没燃料喔。」
「这两者在调派上都没有问题。想要多少都调得过来。」
艾鲁森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地给了答复,但库斯勒不禁在心中喃喃:能从哪里调啊? 该不会误以为那些是一挖就会冒出来的东西吧?
「燃料的最佳配方掌握在你们手中吗?」
库斯勒和威蓝多互看对方一眼,彼此耸了耸肩。
「那种东西只要肯花时间,任谁都能搞得懂。」
「不,既然如此就无妨。需要花时间的话就不成问题。光凭这点就足以成为占上风的关键。」
艾鲁森称心如意地表示。
占上风的关键?
库斯勒皱起眉头,艾鲁森见状便很不痛快似的回看他。
「别摆出一脸没出息的样子。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你们去做呢!」
要说现在的工作,不就是活着逃进尼卢贝尔克城里吗?
艾鲁森是被卡山逃脱战的胜利冲昏了头,作起什么白日梦吗?
正当库斯勒开始心生警戒时,艾鲁森又开口:
我指的是进入尼卢贝尔克之后的事。说不定我们正身处于人生第一大好良机之 中。」
「良……机?」
库斯勒反问的同时,看了威蓝多一眼。
他还以为只有自己无法理解这段对话,没想到威蓝多也一手抵着下巴,不解地端详艾鲁森。
「你们还以为这次的战役代表了什么?」
艾鲁森似乎错愕到不行地注视库斯勒他们。
两名炼金术师看起来就像是被师傅训斥的学徒。
目中无人的耸肩举动,也和以前一模一样。
「可以说实话吗?」
库斯勒如此一问,艾鲁森便颔首以示准许。
「过于追求荣耀的骑士团正惨遭报复。」
威蓝多嗤嗤窃笑。
艾鲁森没有释出好脸色,可库斯勒还是继续说:
「骑士团派遣太多部队进驻莱特里亚各地,联系薄弱之处就遭到敌人阻隔分割。想必尼卢贝尔克也遇到相同的情况吧……就连南边地区也不能幸免。」
包围卡山的敌军之中,可以明显见到南方势力介入的证据。
这场风波的对手并不局限于莱特里亚,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是企图将整个骑士团从世上一举歼灭的阴谋。
如此一来即使是不谙战事的库斯勒也看得出来他们该采取何种战略。
缩回伸得太远的手,集结兵力进行防御。铁矿石虽然本身没有用途,但只要经过炼制,提高铁的纯度,就可以化身为万能的金属。
恐怕他们得在尼卢贝尔克进行抗战,同时也与南方取得合作、重新备战。
大概就这么一回事吧。
「当然,我们还期盼阁下能在这当中为我们保住一个安身之所。」
艾鲁森沉默地听着库斯勒这句近乎挑衅的发言。
听完之后又隔了半晌,艾鲁森才闭上眼睛,揉揉眼头,叹了一口气。
「真是小心翼翼又没出息的想法啊。你是城里的工匠吗?」
库斯勒的眉头微微抽动了一下。
为了自身的目的贪得无厌,这才是炼金术师自豪之处。
「不过,四处都是敌人啊。」
库斯勒这句话让艾鲁森点了点头。
「没错。敌人四伏,而且,谁是真正的敌人也已昭然若揭。」
库斯勒闻言一时屏住呼吸,只见艾鲁森的嘴角浮现出掌权者特有的笑容。
「而且,对方正和异教徒连手。这是我们从正面击溃敌人的最佳机会。如果说世界各地都对我们怀有敌意,那么把他们全部击退的同时,骑士团也就等于被任命为世上独一无二的神之代理者。炼金术师,你们曾想象过那样的世界吗?我看是没有吧?」
艾鲁森轻啜了一口酒,暧昧地笑着。
「开战需要大义名分。万万没料到对手竟然将这个理由亲自奉上。这不是应该感谢神的大事,还能是什么?」
烛光摇曳,让艾鲁森脸上的皱纹镀了一层黑色的阴影,他搁着双手的桌面有几张地图。
库斯勒认真审视起那些地图,终于察觉出来。
那些不是为了抵达尼卢贝尔克的地图。
而是从尼卢贝尔克往北的地图,恐怕他已经在计划该怎么从尼卢贝尔克攻回莱特里亚。
「正在尼卢贝尔克的同伴肯定也在思考同样的事。到时候只要抢到主导权,就意味着将会在掌握世界的战事中立于主导地位。我深信你们制作出来的兵器足以帮助我们达成目标,库拉托鲁大公也很是期待。我们将会执掌这个国家。」
在危机中作起泡沫般的美梦。
然而,艾鲁森并不像是个精神面如此脆弱的人。
这么一来,就意味着他是认真的。眼前的事态对于骑士团而言是场前所未有的危
机,他却认真地将其视为人生中最好的良机。
抹大拉之地。
毫无疑问,艾鲁森具备与前进抹大拉相配的心志。
「为了这个目的,龙的量产是必须要件。在抵达尼卢贝尔克之前,把你们需要的的材料、原料、燃料都列出来。使用在零件上的素材炼制、加工需要的燃料、人力数目等等也都事先规划好。当然,要是制造费用能尽可能压低的话,我们的优势就会更为提髙。好好回想一下骑士团雇用你们的理由。」
炼金术师也不过是一件工具。
但是……库斯勒自忖。
「我很看好你们喔。」
艾鲁森坚信铅能够转变成金。
「谨遵吩咐。」
库斯勒低头领命。
他一走出营账就懊悔不已地长吁一声。
抬头仰望天空的威蓝多却似乎乐得很。
「他在发神经。」
「他那副样子肯定是抹大拉的居民无误啊。」
「是啊。」
所以,库斯勒才会向艾鲁森低头。
虽说炼金术师也不过是一件工具,但艾鲁森打算做的是把他们用在野心勃勃的计划中。
这种利用方式并不坏。
「执掌莱特里亚的地位啊……」
倘若这种事能成真,收复卡山城自然易如反掌,其他庞大的资源也能为他们所用。 而且,得知骑士团并没有撤离莱特里亚的打算让库斯勒放心不少。
这片土地中仍有他无论如何都想寻找的东西。
届时如果艾鲁森真的能够抵达他所描述的抹大拉,那么应该就会为库斯勒的寻找行动带来无法估计的便利。
「总之得先跟小伊莉涅商量一下啊。」
「千万别让她掌握住主导权喔,她那人本来就够麻烦了。」
「哈哈哈。但她毕竟是一流的工匠啊!一直以来量产就是工匠的职责。」
库斯勒摆出愁眉苦脸的神情,彷佛在诉说这一点都不有趣。伊莉涅的好本事当然是 有目共睹,不过库斯勒总觉得那女人的手中握有自己的弱点。她变得更加得意的模样,库斯勒实在是敬谢不敏。
他边在心底转着这个念头,边走回自己的火堆附近时,两个男人像是早就说好一 样,很有默契地同时停下脚步。
一个发出大笑,一个愣住不动。
「很可爱啊!」
「妳们在干嘛?」
大笑的威蓝多和愣住的库斯勒。
「不能白白辜负这头又长又漂亮的秀发啊!」
伊莉涅理直气壮地这么说,她的身旁站着头发被精心梳理过的翡涅希丝。她的发型不再像待在工坊干活时那样只是随手盘起,而是像在圣人祭典中被选出担任圣女的少女会弄的编发。那模样确实很可爱,更重要的是,还给人一种不可思议的成熟感,那个愚笨倔强的小鬼,摇身一变成了一名楚楚可怜的端庄女孩。



她的外表确实不容小看啊!库斯勒重新体认到这点。
可是翡涅希丝本人却俯首缩起身子。不管什么原因,她似乎都不喜欢自己受到瞩目。
「啊!对了,小伊莉涅,有工作上门啰。」
「咦?有什么东西坏掉吗?」
「不是啦。可是妳能进行一大堆炼制喔。」
「是什么工作啊?」
「龙的量产喔。」
工匠的眼神瞬间一变。伊莉涅从堆积如山的行李中拿出纸和笔,丝毫不浪费任何一刻,马上就开始用树枝在地面上估算起粗铜需要的用量。
「铜板需要这些……规格和我们工会的不同还真麻烦啊……」
伊莉涅拉拉杂杂地嘟嚷着,却手也不停地将需要的零件一项一项画了出来,看来她早已经将龙的构造记得滚瓜烂熟。
但是,在熔炉前奋战的冶铁工匠并不善于计算。
「小伊莉涅,妳把数字写反了喔。这样去计算,结果会有问题啦。」
站在伊莉涅身旁的威蓝多举脚将数字抹去,同样用树枝重新写过。伊莉涅露出一脸的不耐烦,继续逐一将龙的零件画了出来,再各自标记需要的数量及厚度规格。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脑袋中有座熔炉在轰隆作响。要是她因为太过兴奋而从嘴里淌出熔解的一铁来,库斯勒也不会感到课异。
威蓝多开心地笑着,库斯勒对于伊莉涅醉心于炼制的蠢样也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时他冷不防地看向翡涅希丝,就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无精打采。明明刚才还因为发型改变受到注目而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可一旦被人置之不理,似乎又会感到落寞。
真是伤脑筋的小女孩,库斯勒心想。
「头发……」
一听见库斯勒的声音,她的脸就立即转了过来。
「还不难看。」
接着,白猫就马上别过脸去。
虽然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对兽耳却明显在晃动。
库斯勒这时之所以变得面有难色,是因为她的反应根本就像在勾引人去捉弄她。 她实在太无防备了。
「妳也要把炼制材料的估计用量好好牢记在心中喔。」
不过,库斯勒并没有再捉弄她,而是拣了实务上的话题。
翡涅希丝如果只是一只他养的猫,继续逗着玩倒也无妨,但她并不是。
「等到了城里,圣女扮家家酒也就结束了。」
翡涅希丝很明显地闹起脾气,但这句话毕竟还是成功令她开始关注伊莉涅所画的各种零件图。库斯勒不禁觉得真拿她没辙。
正当库斯勒想继绩观看伊莉涅的计算时,他的眼角余光留意到翡涅希丝在自己的编发上东摸摸西摸摸。
她应该并不讨厌吧。以前说她不适合城市少女的打扮时,就让她动了气,由此可见她并非对自己的打扮完全漠不关心。
或许,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帮她编过头发,她对自己的外表既不太在意,也无法去在意。
这么一想后,也让库斯勒稍微心生怜悯,当他察觉到自己竟然在思考这种事时,嘴角顿时扬起傻笑。
他觉得自己很窝囊,感觉却不坏。
伊莉涅的话很正确。
马虎做出对的决定远远胜过正确的犯错。
库斯勒继续专心在工作上,并且同时出声指点正拚命屈指计算的翡涅希丝。

离开卡山城后的第三天,以悬赏奖金为目标的盗贼也不见踪影。看来那群乌合之众都只是一些弱者。
部队默不作声地朝西边的尼卢贝尔克行进。
可是当他们顺利从卡山逃脱,也不再见到追兵之后,脑海里不得不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
「喂,就算我们走到了尼卢贝尔克,真的有办法进城吗?」
只花一个晚上就将龙的零件形状、规格大小全都记录下来,现在正思考如何筹措那些金羼的伊莉涅突然开口问道。
「……现在才问这种问题?」
库斯勒对她投以愕然的视线。
伊莉涅正与翡涅希丝并肩坐在载货台后方,一边互相确认计算结果一边进行作业。 她听到库斯勒的回答后便朝他龇牙咧嘴地问:
「那么,是否可以好心告诉我答案呢?」
原本倚着行李横卧在载货台的库斯勒突然把头枕在行李上。
「不要。」
「啊?」
「这表示他不想说出口啦。」
不知道去了哪晃荡的威蓝多出其不意地冒了出来,中途插嘴说道。
「我带了礼物喔。」
威蓝多在翡涅希丝的头上别了一朵花,正打算对伊莉涅做出相同举动时,却遭到她刻薄的白眼。前天的佣兵们有种想破了脑袋,才想到送花的青涩,但威蓝多的举止却流露着驾轻就熟,自然就遭人嫌弃。
然而,依旧顶着昨天的发型,如今头上多了一朵花的翡涅希丝看起来还是一脸欣
喜。
「威蓝多,你是去找制作毒药的原料吗?」
伊莉涅那冷冰冰的视线自然不可能撼动得了威蓝多。
「这条办法倒也不错啊,」
「你是去寻找矿脉吧?」
库斯勒此言一出,伊莉涅便神情古怪地反问:
「寻找矿脉?」
「依据埋在地底的金属种类,地面会孕育出不同的特定植物,土壤颜色也会有所改变。」
「就算没有这些发现,在山里面四处看看也挺有乐趣的啊。」
威蓝多边说边嗅了嗅手上的花,在这种时节,花朵确实罕见。
「……所以呢?」
「嗯?」
「你说……他不想说出口是指什么啊?」
伊莉涅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库斯勒的视线就移向威蓝多。
威蓝多却装成一副事不关己,自顾自地闻着花香。
库斯勒只好无奈地说明:
「一般想来,应该会采取正面突破吧。」
他叹了一口气,视线回到正在阅让的书本上。
「尼卢贝尔克想必也正陷入敌人的包围之中,所以大概会利用杀出卡山的方法,将敌人节节逼退,然后冲进城里面吧
「既然杀得出来,也就能冲得进去,多半是这种估量吧。」
威蓝多补了这么一句。
只是,伊莉涅的脸色转为铁青。
「那……那是不可能的吧?」
库斯勒耸了耸肩。
库斯勒向伊莉涅投以「妳这个白痴」的眼神,她则懊悔地紧咬下唇。
尽管如此,事态的严重性并不会因此稍减。
「要……怎么办呢……」
伊莉涅的神情就像不小心发觉了不该知道的秘密一样,这时伸手握住她的人是翡涅希丝,两个女孩中谁坚强、谁脆弱,似乎完全颠倒了。
「话说回来,你们怎么那么镇定啊。这不是很奇怪吗?」
库斯勒和威蓝多果然还是先互相对视了一眼。
「就算表现得战战兢兢,结果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吧?」
「什……」
伊莉涅顿时语塞。
不过,库斯勒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后,又说:
「相话虽如此,上头那些人应该早有些对策了吧。」
他将视线移向天空,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毕竟上头可是一脸正经地下达量产龙的命令。那并不像是逃避现实的人会表露的神情。」
先不论艾鲁森的为人,在身为指挥官这一点,他的确值得信任。
「确实如此啊。别担心,要不要一起睡个午觉啊。」
「绝对不要!」
威蓝多自行上演伤心欲绝的戏码,看得翡涅希丝困窘地笑了笑。
「顺其自然吧。当初这样打醒我的人不就是妳吗?」
伊莉涅再度语塞,不过这次与方才的层面不同。
「你真的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伊莉涅说完,就把脸转向他处。翡涅希丝依然执着伊莉涅的手鼓动她,却冷不防地注视库斯勒,露出难为情的一笑。
那笑容无疑在勾起库斯勒不愿回想的事。
与其一个人苟活,不如两个人一同赴死。
真是荒谬!库斯勒把书本盖到脸上,叹了口气。
然后,就在那天的傍晚时分。当队伍要开始翻越山岭时,众人便从枝叶扶疏的些微缝隙之间窥见到尼卢贝尔克的巨大城墙。
其雄伟的姿态足以与大公国的城墙相提并论,但部队人人都不约而同地脸色变得凝重,嘴上丝毫不吭声,因为他们也目击到在城墙外排开的敌人数量。尼卢贝尔克城外是由于双方还隔了一段距离,他们几乎无法认出每个敌方士兵各自的身形,但也因此见到了整个军队的规模。夕阳恰巧染红了敌军身上的装备,远远望去这批蠢蠢欲动的大军根本就宛如撤在桌面上的红色铁绣粉。
「我们要穿过那群人?」
不只是伊莉涅,所有人都抱着相同的疑问吧。
但是,艾鲁森没有多做说明,一行人就这样翻过山岭。夜色很快就涌进深山密林中。 当天空开始染上群青色时,部队停下脚步。
接着,艾鲁森下达释出所有余粮的命令。
最后的晚餐。有人如是说。

「好……痛……苦。」
「忍一忍。」
「唔……啊……不能……再……进去了。」
「把脚抬起来!」
库斯勒用力按下翡涅希丝的膝盖,就听到她发出诡异的惨叫。
库斯勒也不禁停止手上的动作。
「……喂?」
他惴惴不安地出声询问,就看到翡涅希丝捂住嘴巴,双耳不住瑟瑟颤抖。
「……妳没吐出来吧?」
「我……真的吐出来的话,该怎么办……」
翡涅希丝抱膝横倒在行李的缝隙内,她哭丧着脸质问库斯勒。
「只能怪妳自己贪吃不节制。」
「唔……」
「你们那边怎样了?这里还能再放进几片铜板喔!」
库斯勒转向声音来源处,只见威蓝多和伊莉涅正将货物堆放到距离稍远的另一艘船上。
那些货物是他们从日落一直忙到半夜,动手拆解出来的龙的零件。
「勉强能放得下。盖上布之后应该就能遮掩过去。布染色染好了吗?」
「好了!只是用泥巴弄脏而已啊。」
「要忍受盖上这种脏东西啊……真讨厌……」
「明明是盖上一件沾满煤炭灰的粗布就能在炉子前面睡着的人,还真有脸抱怨啊。」
伊莉涅装作没听见库斯勒那惊愕奚落的声音,将沾满污泥的布「唰」地盖在堆放好的货物上。
「话说回来,堆那么多酒无妨吗?船不会沉吗?」
「万一造成问题,喝掉就好啦。这样做就会变轻了。」
「啊,是喔。既然如此……嗯?」
伊莉蠢然在胸前交叉双臂,偏头表示疑惑,但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捉弄了。
「好!大伙儿!都准备好了吧!」
艾鲁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全员都朝他望去。
库斯勒等人此刻身在密林深处一道豁然开朗的湾岸,它的周围三面都被悬崖环抱。 在海水的侵蚀下,森林深处的这片水潭得以透过悬崖下的洞窟与大海相连,形成眼前这么一个天然的隐蔽港湾。
有不少船只被安置在此处,库斯勒他们竭尽所能地将龙的零件和不可丢弃的必需用品塞到船上。
只不过,看到船只居然如此恰巧地出现在这么渺无人烟的地方时,不止库斯勒,所有人都怀疑起艾鲁森是否用了什么魔法。当然,个中缘故才不可能是魔法。
「我再重申一遍,船上的人绝对不能抬头。从这里出海,只要搭上海流后就绝对能够到达尼卢贝尔克。虽然海岸线上没见到敌人在站岗巡逻,不过夜视能力好的家伙说不定会察觉到地平在线的异状。当然,就算被发现,我们和敌人之间相隔的距离连弓箭也射不到,问题是一旦他们发现船的存在,肯定会推测出这座港湾的存在。若是被发现,留在这里的人就唯有死路一条,同时也会害比我们晚一步抵达这里的战友陷入绝境。我们在卡山巧妙地突破敌人的包围来到这里。我们拥有神、精灵以及战斗女神的庇护。各位,展现出与这份荣耀相符的勇气吧!」
男人们取代欢呼声,改以用力点头来表示赞同。其中还包含了那些没有上船,蹲坐在崖壁旁的人。他们都是冒着生命危险留在此处的勇者。
港湾虽然备有船只,但并不足以乘载所有人。即使不确定这里何时会被敌军发现,他们还是毅然选择留下,等待同伴的接应。
不过,表示愿意留下的佣兵们几乎都是率先主动提出,而且还一脸倍感荣誉。只要是对全体有益的事,就应该为了荣誉奋不顾身去执行,这套战士的准则绝非嘴上说说就了事。
翡涅希丝由衷地对他们致谢,留下的人们也都满面笑容,彷佛表示这正是他们本身最渴望得到的赞美。
「好,还没上船的人也快坐上吧。待命的第二批,之后就拜托你们了。」
于是,库斯勒也拿起黑漆漆的布盖住装载的货物,上了船。船上密密麻麻堆满了龙的零件,剩余的空间只够让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容身。威蓝多和伊莉涅所搭的船也是相同情况。
库斯勒坐在货物上,手握住船桨,在他们到达海面之前,船都得靠划动才能前进。
翡涅希丝蜷缩着身子横躺在库斯勒的脚下,好不容易将自己挤进空隙中。
「妳这副模样简直就像被夹在缝隙之间昏昏欲睡的猫。」
库斯勒一形容,翡涅希丝便对他投以恨恨的视线,只是她似乎连做出这么轻微的动作都感到痛苦。
姿势还算其次,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她吃太多的关系。由于船上没有多余空间容纳粮食,上头下令把所有的食物都料理完毕,翡涅希丝就因为觉得丢掉浪费的心态,拚命大口吃下一堆食物。虽然那时已得知接下来要搭船,但她想也没想过会是以这种姿势。
「再来,就是要模仿海盗喔!」
前头的船只划进连结大海的洞窟中。
库斯勒也有样学样地摇橹跟在后面。
船只合计共有九艘,每艘都是用暗色木料打造出来的平底船。
换言之,这些原本就是为了要让货物不引人注目,并提高运载量才打造出来的船只,之所以藏在这种地方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至于为何艾鲁森会知道此处,答案便是他老早就安排了这些。
只不过,原本似乎是打算在占领卡山之际再派上用场。
如果当时他们占领了卡山,一切就这么步上轨道的话,与南方之间的物资交流恐怕有不少得经由尼卢贝尔克来运送。于是,艾鲁森便计划起不翻越尼卢贝尔克的城墙,直接运送部分物资的办法。
即使同样属于骑士团的内部组织,每支部队还是各有自己的账簿要管。艾鲁森又怎么可能毫不在乎地任由掌管尼卢贝尔克的部队抽税呢!因此,拥有同样想法的骑士团部队就在这里开设了一处共同管理的走私港口。
在库斯勒他们赶到之前,似乎已有其他部队先行利用了这个港口,船里摆放了刻有骑士团徽章的银饰手工艺品,上头还留下「愿神保佑」这句话。虽然这个港口的秘密大概已经无法瞒住掌管尼卢贝尔克的部队,但这项投资也收到足够的报酬了,暴露出来应该也不成问题。贪得无厌原来还能救自己一命。
夜空中稀稀落落地飘着几片云,月亮时隐时现。其实尽可能等到夜色深沉之后再行动会更好,但等待也怕会招来危险。
越深入洞窟之中,就逐渐能感觉到海浪的起伏,也开始闻到海潮味。他们头上的蝙蝠被道群深夜闯入的不速之客吓得惊慌失措。尽管明明知道这段距离并不长,从洞窟划到外头时,还是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不过那也只在须臾之间。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片漆黑的汪洋大海。原本应该可以远远看到几座小岛,如今那些小岛的身影也都没入黑暗之中。
前头的船只朝着这片黑暗划行过去,那姿态就像一群贸然起身挑战的愚昧莽夫。
世界很广阔,虽然库斯勒自以为早就认知到这一点,可是当船划进夜色笼罩的海面时,他才真正明白。
人真的无比渺小。世界广大且毫不留情。无风无浪的海面上弥漫令人发毛的寂静。 假使真的有划向亡者国度的渡船,那它横渡的一定就是这样一片海吧。
「嘶……嘶……」
忽然,前方隐约传来一些声响,视线一移过去,就见到领头船只上的人以手势打了个信号,要各艘船收起橹桨,身子伏低。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来到海上有段距离了。虽然看起来似乎也不至于游不回去,但如果周围没有其他船只,这恐怕会是一段连库斯勒都笑不出来,感到不安的距离。
第二、第三艘的人也收起橹桨,各自期进船底甲板,藏身于船舷内侧。
按照预想,接下来就算放着船不管也能顺着海流进入尼卢贝尔克港。
库斯勒跟着收起船桨,身体滑进事前预留的缝隙中,然后将布拉至头上。
他们能腾出的空间受到零件形状的限制,翡涅希丝呈现横卧屈膝的姿态,库斯勒则还可以伸直双腿舒服地躺着。两人的头部位置正好处于并排状态。原本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闪过把脚放到翡涅希丝头部这一端的想法,但转念又想,如此过于介意的自己只会显得很愚蠢。
他在货物的缝隙间躺好身子,布也快要覆盖住头顶时,很是不痛快的翡涅希丝朝他轻轻一瞥。她气恼的原因大概是觉得库斯勒太狡猾了吧。
「想伸直的话,不如过来我这边?」
库斯勒轻声邀她,翡涅希丝的耳朵感觉似乎稍稍抽动了一下。
听见的答复是一道想依赖又觉得尴尬的声音。
「……还有空间吗?」
「我的上面或是下面,喜欢的位置随妳挑。」
库斯勒笑着回答,翡涅希丝则从喉咙深处发出不悦的闷哼。
「妳倒是不介意一起睡觉啊?」
「这……这和那是……两回事。」
他结结巴巴地辩解。
不过当她的声音一消失,沉默便跟着登场,四周笼罩着令人双耳剌痛的寂静。
海上几乎没有风浪,偶尔可以听到几道潮声。
看不到外面,也听不见声音。
库斯勒在黑暗中睁着双眼,开口道:
「如果跟其他的船走散了,该怎么办?」
问完后他也有点感到惊讶,自己为何会问这种问题?
他的用意并不是要吓唬翡涅希丝好来取乐。
「为什么要问这种事?」
「不自觉就问了。」
库斯勒这么回答后,又改口道:
「不对。如果我是一个人,会很清楚自己要怎么做。但因为现在我不是一个人。」
他毫不隐讳地解释,翡涅希丝说不定也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出这一点。
她忸忸怩怩了一阵子后,才终于开口道:
「反正就先把布取下,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
可以窥探出她回答时的恳切,库斯勒微微一笑。
「在船上站起来是会翻船的喔。」
「……那就躺着活动。」
「简直就成了一只猫啊!」
不自觉地想象起翡涅希丝宛如午睡过后的猫咪伸展身躯的模样。
「然后呢?」
库斯勒接着问下去,翡涅希丝却没有回答。
大概是因为说她像只猫,所以闹脾气了吧。
库斯勒正这么猜测时,翡涅希丝像在做深呼吸一般「嘶」地吸了一口气后回答道: 「确认自己并不是一个人。」
她的口吻听起来似乎隐含怒意,随即库斯勒便明白了。翡涅希丝正好回想起过去惨痛的经历。
「妳遭遇过类似经验吗?」
于是,库斯勒出声询问。
「……我曾经混入行旅商人的货物之中。」
库斯勒没有问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只剩她一个人,或者还有其他同伴。
无论答案是什么,最后结果都是剩下翡涅希丝一个人,问与不问都一样。
「你会怎么做呢?」
翡涅希丝反问他。这时眼睛已渐渐适应了黑暗,即使上头覆盖着布,也还隐约看的见对方的轮廓。
翡涅希丝维持着不舒服的姿势,紧盯着库斯勒。
「确认周遭的情况吧。看自己身处何方、状况怎样、能做些什么。然后……」
库斯勒说到这里,便伸手摸向翡涅希丝的头,掐住一束编好的发束。
「瞧瞧行李有没有在哭闹。」
「……」
翡涅希丝缩了缩下颚,大概是生气了吧。
「我才不会哭,也不会闹。」
翡涅希丝别扭地反驳,库斯勒不带笑容地说:
「隐约感觉得出来。」
翡涅希丝似乎没有预料到库斯勒会这么回答,她吃惊地抬起头,在黑暗中清清楚楚地凝视库斯勒。
「妳那天在战场上露出笑容了吧?」
库斯勒一面拨弄翡涅希丝的编发,一面说道。这是手指灵巧有力的伊莉涅编成的发束,感觉有点像布面的手工艺品,紧实致密。
翡涅希丝本身也不是那种简单以松散二字就能将她归类的小女孩。
她就像这头编发,拥有凛然的内在。
「妳当时没有自觉吗?」
库斯勒见翡涅希丝没有反应就又问了一句,在经过更长的一段沉默之后,翡涅希丝才微微地摇头否认。
「我这样……很不应该对不对?」
接着,说出这样的回答。
「明明就在伤害人……竟然还笑得出来……」
「妳为什么笑了?」
库斯勒这么问并不是为了要刁难她,硬踩着她的伤口不放。既然如此,不可抗力才是真正理由。库斯勒是单纯出自好奇才追问她。
是什么样的东西混在一起,才会变成那模样?这个名为翡涅希丝的容器里,当时 究竟产生了何种反应?库斯勒只是想知道答案。
库斯勒继续伸长那只拨弄翡涅希丝头发的手,就这样抚摸她的头。从手上的触感可以感觉到翡涅希丝的小脑袋惊讶地微微晃动了一下。
「我不会生气,何况对我来说,神的教诲都是屁话。」
「……请尊重神……」
脑袋被库斯勒按住的裴涅希丝忸忸怩怩地抗议后,才回答刚刚的问题。
「我有活着的感觉。」
不是因为快乐也不是因为开心。到头来这一切情感都仅有活着的人才得以拥有。库斯勒撞见翡涅希丝当下的笑容时,心里的印象也与这个回答相去不远,这让库斯勒感到有些开心。
「我其实也这么认为。」
不过,接下来他用力地揉了揉翡涅希丝的头,故意冷淡地加上一句:
「想说妳搞不好是个坏女孩。」
当时的她并非不同于往常,也不是戴上掩饰的面具,更不会因为太过害怕而不敢伸手去要自已真正渴望的东西。
库斯勒收回手土的力道,只是轻轻将手放在翡涅希丝的头部。
「再怎么说,妳可不只骗了我一次啊。」
「只……只有一次!」
忠心于神之教诲的翡涅希丝急忙出声辩解,彷佛这项指责关乎她的名誉。
但她还是有曾经欺骗库斯勒的自觉。
当然,从库斯勒的立场来看,是受骗上当的自己过于愚蠢。
「所以我就安心了。」
库斯勒从他的掌心感觉到翡浬希丝的耳朵动了动。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库斯勒简洁扼要地回答后,下意识地敲了敲翡涅希丝的脑袋。
他大概是感到难为情。
然而,又不能沉默地任这个话题不了了之。
「因为我让妳去做了不喜欢做的事,」
少女身上流着遭人忌讳的血脉并因此孤苦无依,库斯勒却让她去象征遭人忌讳的血脉,现身把敌人吓得半死。虽然从结果来看,己方的人都认同翡涅希丝是真正的精灵,但那又将成为另一个问题。在逃出卡山之际,为了弥补己方战力的不足,不得不出此下策去引发敌军的恐慌,明明身为炼金术师就应该要冷酷地执行能用的办法才对,库斯勒却在那时犹豫了。翡涅希丝就在明白这点之后接下任务。
「你果然……」
翡涅希丝开口:
「是个温柔的人啊。」
这下轮到库斯勒无言以对,只好用力地揉了揉翡涅希丝的头。翡涅希丝感到有趣地吃吃笑了起来。库斯勒心想幸好此时一片漆黑,自己的一脸不痛快不会暴露在她面前。
翡涅希丝笑了一会儿才总算停下,代替笑声,她改将自己的手重迭在库斯勒的手 上。她那娇弱的手触感冰凉,皮肤细嫩得令人惶恐,深怕稍微一划到就会害她流出血来。
「我不要紧的。」
库斯勒的脑海突然出现翡涅希丝边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上,边说出这句话的画面, 为何会浮现这种想象呢?然而,这景象却让他觉得非常合情合理。
库斯勒稍微挪动搁在裴涅希丝头上的手,轻轻摀住她的一只耳朵。
他在恶作剧时总是更用力地去抓,如今却彷佛对待易碎物一样地包覆它。
「听到这种话……」
库斯勒静静地继续回答:
「身为炼金术师的我也只会觉得『是吗』。」
手掌下翡涅希丝的耳朵抖动了一下。
她的些许紧张就如字面描述一样真的触手可及。
在别无他人的船上。而且是连月光都无法窥视的布面下。
翡涅希丝那重迭在库斯勒手上的小手,湿漉漉的程度令人发噱。
只不过,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
是炼金术师。
「我和威蓝多那家伙讨论过了。」
「…………咦?」
「我们认为应该要调査妳同类的过去。既然是他们将古代失传的技术从东方带来这里,然后又化身为传说失去踪迹的话,说不定世上还有其他类似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东西。这里面或许才有真正的地图,能够让我通往梦寐以求的抹大拉。」
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
只留传说,没有实物的存在。
但既然龙的传说是根据事实所拟,就没有理由一口咬定奥里哈鲁根并非如此。
「可是,如果这会让妳觉得难过……」
卡山城中,那对倒在龙形火炎放射器旁边气绝身亡的遗骸,肯定是翡涅希丝的族
人。牠们的脚还被铐上枷锁与铁球。
去追寻他们的足迹,也就等于在追寻遭人忌讳的血脉所留下的血迹。这对翡涅希丝而言,或许会促使她那在来到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之后,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又再度暴露出来。
「这一点……妳也能忍受吗?」
库斯勒这么询问的同时,他的手也轻轻地滑过翡涅希丝的耳朵来到她娇小的肩膀。 翡涅希丝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她没有张皇失措,等到的是库斯勒难得的温柔。
「……我……不要紧的……」
「是这样啊。」
库斯勒语毕,就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肩膀,像在鼓励她一样,然后把手收回去。他感觉到翡涅希丝那只与他重叠的小手,似乎有那么短暂几秒地在他手上握了握。
而且翡涅希丝看起来明显就有话想说。毕竟两人处于紧密到能够听见彼此呼吸声的空间里。
因此,库斯勒拚命压抑的恶作刺念头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话说回来。」
他开口说:
「妳在期待些什么啊?」
「唔!」
翡涅希丝毫不留情地推开库斯勒,那股气势几乎就像在举起拳头揍人。
船体晃动起来,哗啦、哗啦地响起惊人的水声。
就连库斯勒也不免冒出一身冷汗,翡涅希丝的身体顿时值硬得有如石头,明明方才还嚷嚷着塞不进去的身子,如今却缩成更小一团了,想必原因一定不是船身摇晃的关系吧。库斯勒眼看着翡涅希丝播出的反应,微微露出苦笑。
变成这个姿势后,两人的嘴巴根本就碰不上。
当然,库斯勒只不过说说而已,没有打算实行,即使是碰得到距离,他会不会吻 上去也还是个谜。
虽然自己想想也觉得可笑,他还是认为这个举动不能就这样轻易浪费掉。
简直就像回到学徒时期,自己第一次使用熔炉提炼,从煤灰中找出黄金时那样。 当时的黄金他拿来作为短剑别扣的一部分,直到现在都还留着。
库斯勒思忖万一被她知道自己是这么多愁善感的人……但转念一想,现在才担心这点也太迟了。



和这个怪异小女孩之间的相遇确实很奇妙,如今他自然而然地就会浮现疲惫的笑容。
大概不愿承认这是件偷快的事吧。
就这样东想西想了一会儿后,突然听到远方传来声音。接着他总算听清楚那是有人在喊:「把船靠到港口来。」他们抵达尼卢贝尔克了。
尼卢贝尔克是座巨大的要塞都市,同时也是莱特里亚少有的港湾都市。
之前曾经听说这地方的港口位于两道岬角的根部,尼卢贝尔克就是以这个港口为出入口而建立的城市。听说将那模样描绘出来,看起来很像蚂蚁的双颚,因此在异教徒时期,就以蚂蚁当作这座都市的旗帜符号。
自骑士团征服此地以来也没停止过对城市的开发,如今已从港口处延伸出七条街
道。
莱特里亚当初自然也不愿这个重要海港被人夺走,然而很不巧地,她遇到的对手是拥有世上最强舰队的骑士团,根本不可能固守到最后。
虽然这些往事早已有所耳闻,但库斯勒此时觉得自己很能理解莱特里亚女王在得知这座城市被夺走后,陷入深深绝望的心情。
「……太厉害了。」
他猛一回头,发现翡涅希丝也已经坐起身子,双眼注视的方向和自己相同。
她甚至没有发现她的手正紧紧扯住库斯勒的袖子。
「不过,这才是……」
库斯勒说道:
「骑士团啊……」
在他们眼前的是好几艘巨大的船舶,漂浮在尼卢贝尔克的广大海湾上。一开始还未能看出那是船身,只是感到混乱,一心狐疑为何海上会有如此巨大的建筑。等到逐渐接近之后,才逐渐认出那圆胖粗阔的轮廓。穿透云层倾泻而下的月光,照得大船透出几分妖异,隐约像个蹲坐在那里的巨人。
与大海远处的深邃黑暗不同,这些大黑块更加简单易懂,并且伴随着现实的胁迫 感。它们在沉默中向库斯勒一行入宣告什么叫作权力。
「有人!」
前方的船上有人这么叫道,翡涅希丝急忙将耳朵藏到头纱底下。虽然库拉托鲁大公率领的部队中,每个人都接受了翡涅希丝的真面目,但尼卢贝尔克里头龙蛇杂处,有各种不同立场的人,藏起兽耳应该是最明智的做法。原本还担心那些骑士或佣兵会不会说溜嘴,不过当库拉托鲁大公出面晓谕士兵们,表示不可将我们这位战争女神的神秘昭告天下时,士兵们看起来都极为乐意。成功激发出他们对于守护自己的圣人、天使、精灵的独占欲。因此当大公再三叮嘱说战争女神是我们最后的王牌时,所有人都斩钉截铁地点了头。只要涉及战事,骑士或佣兵这些人就会变得很迷信。更何况每个传说中的妖精总是在瓶盖一打开后,就逃得无影无踪。
这秘密肯定能守得住吧。
视线往大船的方向望去,只见甲板上站着士兵。仔细一看,库斯勒这边的船队中有人在前方点燃火把,动作规律地挥舞着。
不久后,就看不到甲板上士兵的身影,再隔一会儿,几艘小船便从巨船的阴影底下出现。领头的船只站着一个外衣随风翻飞的男人,他的气质酷似于艾鲁森,身后还跟着手握长枪的士兵。
没有人发出声音。库斯勒的手臂被翡涅希丝抓得生疼,她在过去八成遭遇过好几次类似的场面吧。
接着,双方的船都停止前进。
海上风浪不兴,静得让人感到剌耳。
首先开口的人是艾鲁森。
「我们是自卡山赶来的援军,隶属库拉托鲁大公麾下。」
对于艾鲁森选用「援军」道个字眼,库斯勒不得不感到可笑。
重视颜面的掌权者。
不过,这似乎是某种心照不宣的玩笑。
「感谢你们派来的支持。」
对方回答完后,便笑了出来。
「我的兄弟啊,你们可总算来了!」
这一剎那,虽然没有高声欢呼,但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些人终于从恶狼徘徊的野外逃到看得见暖炉炉火的城市之中。
双方各自把船划近,艾鲁森与对方牢牢地握了手。
「但是怎么只有这些人呢?在我收到的报告中,你们可是一个人也不少地从卡山逃到这里了?」
看来彼此之间还能藉由密探交换情报。
说不定在某个地方有条如同兔穴的地下通道。
「因为我们的货物过多,无法一次将全部的人载过来。可以从这边出几艘船去帮忙吗?只是港口的位置有些难找。」
「不用详细说明无妨,我知道那地方。那是偶然发现的对吧?」
对方处于走私受害者的立场,肯定不愿对此坐视不理,然而也正多亏有这个秘密港口,同伴们才能带着宝贵战力与他们会合。
「确实如此。是偶然发现的。因为我们有精灵的庇佑。」
艾鲁森平静地回答。
「呵呵。这么说来,传说中的龙也带来了吗?」
与艾鲁森交谈的男人一询问,他带的手下也全都纷纷看向斯勒他们之后的船
只。
「拆解后运来了。总共有三架,需要供应燃料才能运作,详情等到了城里再报告。 它们肯定能在这场战役中贡献不少。」
「非常期待。另外,更重要的是……」
男人的视线缓缓地与库斯勒的双眼对上。
「能够制造出龙的技术及知识也来到此地,这真是神的恩典。」
「……城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正是如此啊。所以我相当期待你们的精灵庇护。不过,这件事等之后再来详谈。 当务之急是先派人去接其他弟兄。迟了恐怕会被敌人发现,先到的这批人也需要赶快休息一下吧。」
「感谢我骑士团的战友。」
「嗯。愿神眷顾骑士团的徽章。」
就这样,库斯勒一行人的船只跟随对方的引领,往海湾深处划进去。
这里比起海湾,更像是一处船舶的停泊场所,船与船之间的距离极其狭小。
巨大船舶散发出来的威严,简直就比任何滔滔雄辩都还明确地宣示:绝不容许单枪匹马前来挑战它的存在。炼金术师那种装腔作势的无赖模样,不过是小孩子程度的虚荣。
两旁的大船象征着克劳修斯骑士团的财富与权力,库斯勒等人的船划行于其中,就像在缝补这里头的空隙一样,不久便抵达了港边栈桥。正值夜晚的港口渺无人烟,不过却有大量的物资堆栈在此。
莱特里亚的异教徒在不久之前才蜂拥反击,因此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从南方仓促运来的物资。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为了今后正式侵略莱特里亚而老早就筹备下的物品。某人曾经说过:「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
「这就表示反击的准备也全都就绪啦。」
身处于远离骑士团总部的卡山时,令人感觉很无助,但现在看来克劳修斯骑士团果然还是世界上最强的集团。库斯勒再次认知到,艾鲁森提过的反击计划绝不是异想天开。
「不管怎样,性命算是暂且保住了。」
库斯勒跟随艾鲁森等人走上栈桥后,回头看了搭来的船一眼,只见翡涅希丝这时才慢吞吞地整理仪容准备下船。方才她整个被大船的威严给震慑住,直看得出神忘我。
库斯勒坏心眼地朝她一笑。
翡涅希丝立刻怒上心头地回瞪一眼,但接下来库斯勒却对她伸出了手。
「不要和大伙儿脱离了。」
翡涅希丝来回看了看库斯勒的手和脸上表情。
然后就这么气恼地握住库斯勒的手。
「你老是这么坏心眼。」
「不过,我的手妳还是照握不误啊?」
库斯勒这么一逗,翡涅希丝便低溜溜地转动那对绿色双眸,之后挑衅似的抬眼看
他。
「这不就是你说的炼金术师的厚脸皮。」
闻言,库斯勒笑开了,并不是在嘲笑翡涅希丝。
「正是!」
库斯勒边回答边将翡涅希丝拉上栈桥。
大概是身体憋到变得很僵硬,翡涅希丝在整理衣服上的皱褶时,还笨拙地活动身 体、舒展筋骨。
随后登上栈桥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也像老人一样捶腰叫道:
。真是活受罪唷!」
「自从被师父训斥,躲进炉子以来,就再也没像这样……」
他们身心俱疲地出声抱怨。
「不过,我说你们啊……」
威蓝多一边伸展腰杆子平秒边对库斯勒和翡涅希丝说:
「刚才还真是相当激烈啊!」
「啊?」
「别装傻了。船不是晃动得很厉害吗?」
威蓝多不懐好意地笑着问道。真是个无聊透顶的玩笑。
「对方死皮赖脸地央求我,我也没办法啊!」
「喔喔!」
伊莉涅听出两个男人是在说笑,无奈地笑了笑。
「干嘛开这种玩笑……啦……」
她的音量之所以变得愈来愈小声,是因为这时她和威蓝多的视线刚好转到翡涅希丝的身上。
「库斯勒?」
威蓝多一脸严肃地瞧着库斯勒。
只见翡涅希丝满脸羞红地低垂着头。
「妳干嘛当真!」
库斯勒打从内心感到没辙地叫道,翡涅希丝竟然就毫不留情地用力捶打他的手臂。 两下三下。
「喂!搞什么啊?」
「你……你――」
翡涅希丝继续捶着库斯勒,然后怒吼道:
「最差劲了!」
在众人感到诧异之中,翡捏希丝跨着大步离开,伊莉涅连忙追了上去,库斯勒目送她们离去时,吃惊地心想:我不是什么事都没做吗?
接着,他稍微抓了抓后脑勺,转念一想,还是……
「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才惹人家生气的吧。」
威蓝多将手肘搭在库斯勒的肩膀上,替他回答。
「……」
库斯勒给紧挨着自己的威蓝多一个白眼,然后再度往翡涅希丝和伊莉涅消失的转角望过去。
「简直就跟炼金术没两样。」
「那库斯勒你就是个学徒啊。」
「啊?」
库斯勒斜眼一瞪,威蓝多满不在乎地笑着并移开手肘。龙的零件被众人从船上卸了下来,还有一群家伙听闻新部队到来,便纷纷现身于港口围观。深夜的港边顿时热闹哄哄。
库斯勒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举步前进。虽然觉得很蠢,但现在的自己正如翡涅希丝所说,确实有活着的感觉。
就在这时,威蓝多发现库斯勒露出的自嘲笑容,缠着他问:「哟!这笑容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啊?」不胜其扰的库斯勒给了威蓝多一脚后,就朝两个小女孩追上去。 我有活着的感觉。
假如这世上真有活着的价值,应该就是这个感觉吧。库斯勒如是想。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8:54 编辑


第二幕

他们四人一起被分到上等的旅店,房间里头还附有豪华暖炉。
既然已经顺利从卡山逃脱,报酬就能任他们予取予求。
当然他们不会因为这点程度就满足,可一旦面临必须正视问题的时候,麻烦就来
了。
「要要求什么当报酬才好呢?」
第二天,四个人久违地一觉酣睡到天亮。尽管他们的职业都重视早起,然而在日上三竿之前,却还没有任何人醒过来。这般异常的松懈,或许都源自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安心感。
在早餐送进房间之后,库斯勒开口提起这个问题。
「不是工坊吗?」
伊莉涅率先回答,并张大嘴咬下一口面包,面包上头还涂抹了一堆咸味浓厚的高级奶油。原本用手撕着面包吃的翡涅希丝一看到她这般豪迈的吃相,也就稍微低着头跟着张口大嚼起来。
「你还真是个炼制狂啊!」
库斯勒用一副受不了的眼神看向伊莉涅,她就翻起白眼回敬库斯勒。
「本来就只有这个答案吧!我可是为了道个目的才跟着你们离开的唷!不然,你说还要提出什么要求啊?」
「都还不知道我们是否会一直停留在这座城市里。如果这时候就提出这么大的要 求,以后搞不好会后悔说『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要些别的东西』。」
「嗯……是喔……啊!不过,你想想,上面不是命令我们进行龙的量产吗?这么伊来,工坊就只是个合理的要求啊?」
伊莉涅似乎不管怎样就是想进行炼制。
「也是啦。我差不多开始想念熔炉的火了。」
威蓝多只在用餐的时候会显得特别优雅,他把水煮过的牛肩肉切成一片又一片的薄片,动作漂亮得让人看着生厌,接着将肉片夹进面包之后,再次仔细地分切成数块。
「对吧?果然还是威蓝多明事理。」
「只不过是大约一个星期没碰炉子而已……」
库斯勒感到愕然的同时,威蓝多伸长手将切好的面包分别递到伊莉涅和翡涅希丝的盘子里,库斯勒见状更加叹了一口气。
炼金术师这个称号似乎愈来愈像个窝囊废。
「还有,我观察了外面的情况。」
「啊?」
「有不少同业在外头走动啊。他们应该是从各个城市逃亡过来的人。」
所以呢?这三个字根本不需要问出口。
「所以我想这城市的熔炉肯定相当有趣啊!」
库斯勒用深感不满的目光看着双眼熠熠生辉的威蓝多。
这时,伊莉涅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看起来怎么那么没兴趣啊?」
伊莉涅对威蓝多说话时都会以名字称呼,语气也较客气,唯独面对库斯勒时会直呼 「你」,这点虽然让库斯勒感到不快,但在卡山时,他终究欠了伊莉涅一个人情。
细想起来,举凡跟女人打交道都不会有什么好事,库斯勒自忖。
「我并不反对工坊这个要求,只是跟熔炉比起来,我偏向书本。」
「咦?」
「这么大一座城市,肯定保留了大量知识。可是就跟卡山一样,谁知道何时又会发生騒动,导致我们又得离开这座城市?如果真的又面临离开,我们这些炼金术师或许可以坐船逃走,但我不认为骑士团会容许我们连书本都带上。而且要挖掘知识的话,最有效的方式就是采取人海战术。」
「嗯哼?」
「虽然有一个无法成为战力的家伙。」
这句讥讽是库斯勒对于自己被直呼「你」的反击,但伊莉涅却挺起胸膛,半瞇着眼傲视库斯勒。
「哎呀!怎么不想想是多亏了谁才找到那幅龙的画卷呢?」
如果时间充裕,库斯勒和另外两个人自然也能找到那东西,不过当初毕竟也是因为时间不够,他们才会分工合作。
库斯勒悻悻然地把餐刀插进牛肩肉里。
「那个……」
翡涅希丝在这时插口道:
「我会帮忙啦。」
她表示愿意协助的口气听起来感觉倒是不情不愿。昨晚她一直到最后都还是板着 脸,现在或许气还没完全消。
但是,这提议带着浓厚的同情,于是库斯勒不悦地看了她一眼。
「那么就由小乌鲁和库斯勒负责调查书籍,我和伊莉涅去筹备工坊,事情就这样决定啰。」
「喂!」
威蓝多将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先别管实验用的熔炉能不能要得到,反正龙的量产势在必行啊。这件任务又显然是小伊莉涅的拿手范围。」
「能不能别加个『小』啊?」
「才不要咧!」
威蓝多嘻皮笑脸地回答,伊莉涅也跟着无精打采地站起身。
她无精打采的理由似乎不光是因为威蓝多的关系。
「嗯……总觉得还是浑身没劲啊……」
「妳吃了这么多,应该够吧?」
「不是那个问题!嗯……总觉得提不起劲……算了,等站在炉子前面,应该就会恢复精神了吧!」
伊莉涅虽然偏头感到不解,但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威蓝多领着伊莉涅快步地走出房间。
所有一切就这么一点一点地顺势成形。
于是,库斯勒最后只好对留下来的白色女孩说:
「赶快吃完。」
「……用餐时必须心怀感谢地慢慢吃。」
库斯勒在桌面上托着腮,凝望心情果然未见好转的翡涅希丝,叹了一口气。

旅店内宁静祥和,外面却热闹非凡。
走在路上的人有一半是肌肉贲张的士兵,另一半则是商人或工匠,由于他们几乎都是从各个城市逃到这里的人,所以除了年龄、体格或性别上的差异之外,即使身分同为士兵、商人、工匠,在服装和发型上也有微妙的差异,实在是五方杂处。
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共通点的话,答案就只有那么一个吧。
「大家看起来都好忙碌啊。」
裴涅希丝虽然依然在闹脾气,不过似乎还没气到一路上保持沉默的程度。
库斯勒不自觉地回想起他们相遇不久时的情景。
「妳那时两手抱满了东西……喂!」
库斯勒一手拎起翡涅希丝的后颈,把她安置在身后。一辆马车载满了被猪只和鸡群塞得拥挤不堪的笼子,摇摇晃晃地从旅店门口驶过。随后紧跟上另一辆堆满新鲜鲱鱼的马车,看样子应该是今早刚捕捞上来的渔获。而且坐在货架上的人似乎一刻都不愿浪费,已经就地撒上盐巴着手做起盐渍鲱鱼。另外还看到堆了一车铁块的马车、一辆载满木材由两个小伙子面红耳赤地拉动的货车。
尼卢贝尔克充满了盎然生意,这里绝非残兵败将的聚集处。
库斯勒用力将杂乱且热气氤氲的城市空气吸入整片胸腔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这才是骑士团!
「人人都卯尽全力地在进行反击的准备吶。生产粮食、制造武器、缝补衣物,还要制作马车及马具。而且每样东西都还需要调配各自的原料、进行加工,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看来是这样啊。」
人群熙来扩往的密度之高,近似于勉强搅动在木桶中塞得满满的一坨衣物。库斯勒在这时放开抓住裴涅希丝后颈的手,她一语不发,慢腾腾地重新戴好头纱。
「走吧。」
库斯勒说完就纵身投入人海之中,翡涅希丝连忙追上。
「呃……我们要去哪?」
「虽然说买面粉就找卖面粉的、买衣服就找卖衣服的,但我对书商手头上那些书可没兴趣。总之就先去要到能打开书库的钥匙吧。」
「……请不要太过强人所难喔。」
翡涅希丝先以防万一地叮嘱道。由于人潮拥挤的关系,她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库斯勒身旁。
「怎么讲得一副好像我只会勉强人呢?」
「不是『好像』。」
翡涅希丝罕见地反驳他,看样子她果然还在对昨晚的事耿耿于怀。不过库斯勒朝她微微耸了耸肩。
「可轮不到妳这么教训我喔!」
「嗯?什……什么意思?我才没有做过强迫这等事!」,
翡涅希丝气呼呼地鼓起脸颊,拚命瞪大碧色双眼。
库斯勒只是冷淡地俯视动怒的翡涅希丝。
「妳自己做过那么多胡来的事,居然还好意思说!」
「那,那是……」
裴涅希丝嘟哝了几声,气势衰退下来。
「迫不得已才那么做。」
最后还补上这么一句。库斯勒觉得哭笑不得,但若是看她表现出这种女孩子家委屈的模样就掉以轻心,之后可躲不过她藏起的利牙。麻烦但有趣的家伙,库斯勒心想。
之后库斯勒和翡涅希丝走在热闹且充满活力的街道上。
库斯勒在刚走出旅店时,本以为整座城市只是像在迎接一年一度的大规模市集那样热闹而已,但沿路果然看到不少身影都是靠战争谋生的人,才让他认清楚这里真的是战争最前线。
十字路口的转角处站着四五个聚在一起的佣兵和骑士,个个身怀长枪或配戴刀剑, 不知道是在维持城里的治安,或者单纯因为无事可做而聚头闲聊。
又说不定是在盯梢敌方的密探,因为他们的表情都出奇生硬。
库斯勒和翡浬希丝朝城里的中心地段走去。
一个背着一捆长枪的佣兵从他们眼前走过,然后就听到:
「喔!」
佣兵停住脚步。
他长着花白胡子和头发,两者看起来都硬得跟铁丝没两样,如果小孩子恶作剧在针插上插满无数松大概就会呈现这种感觉吧。一支长枪应该不轻,这男人却在肩膀上扛着共捆了十来支的长枪。
他的胳臂粗细大概等同于翡涅希丝的腰围。
「这不是我们的女神大人吗?您要上哪里去?」
他似乎是一起从卡山逃出来的佣兵之一。印象中并没有在第一批同行的船上看到这个人,看样子留下的人在那之后也都平安前来会合了。
「我们有事要找艾鲁森。」
「喔喔,那么让我为您们带路吧。」
「反正是在城里的中心市街吧?不必麻烦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也只能用这种小事来报答各位的恩情。」
这魁梧的大汉在战场上应该一斧头划下就能连同甲胄把敌人劈成两半,此时却对他们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尽管库斯勒只与他们共同经历过短短几天的行军生活,也已经看出来这些家伙并不坏。甚至应该说,他们表里一致这一点,或许比炼金术师强多了。
库斯勒略微耸了耸肩,对他说声:「那就拜托了。」
「不过,竟然没有配辆马车给您们,艾鲁森大人还真是粗心大意啊。」
「因为女神大人表示,她对不会喷火的马车不感兴趣。」
「啊!哈哈,所言甚是。」
翡涅希丝往库斯勒的手臂捶了一下,但库斯勒当然表现得不痛不痒。
「不过,像我这种长年征战的人,老实说,多少能察觉出自己天命将尽的瞬间啊。 当时在卡山,早就不指望能看到希望之光了。没想到一眨眼,竟然见到强烈无比的光芒。」
「这点我们也是一样啊。谁也没想到能够做出那种东西。是一个难得的经验啊。」 「哈哈,是吧。那幅景象才真的称得上是战场的奇迹。特别是战争女神的美丽,不管是多么厉害的编年史作家恐怕都没办法描述出来吧。唉!能够像这样跟女神大人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我真的倍感荣幸。」
他并不是在说反话挖苦翡涅希丝,而是出自真心地认为。
翡涅希丝听到这些夸张的赞美,身子不自觉地缩了缩,但亲切的佣兵本来就是这种个性吧。单纯易懂、厚脸皮且大胆直率。
「话说,您们看过城墙外面的模样了吗?」
试做了一尊雄伟的雕像,稍微去看个几眼吧。
佣兵的口吻听起来像在描述这种内容。
「喔?该不会给了我们什么礼物吧?」
「呵呵。的确是连同对方那股热情一起送上门的东西!」
「……原来如此,很厉害吗?」
库斯勒这么一问,佣兵就用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握紧拳头。
「没有什么敌人是好对付的。」
没有哪个笨蛋会为了想活久一点而上战场拚命。但这些士兵在赶赴战场时,还是会用尽各种能带来好运的方法以祈求战胜。旁人大概会想,既然那么不想死的话,别上战场不就得了。只是他们的行为乍看之下虽然矛盾,其实并不然。
因为这些人都是为了死得其所才奔赴战场。他们嘴上最常挂着的就是:无法让自己战死的沙场不配成为自己的安息之地。
拥有如此价值观的佣兵表示:没有什么敌人是好对付的。
库斯勒微微一笑。
「希望能够轻松取胜啊。」
「有您们在,抵得上千名兵力。」
佣兵回头露出的笑脸上,没有恶意也别无他意,非常单纯。
这份直率让库斯无奈地跟着一笑,稍微偏头看了一眼翡涅希丝。
「艾鲁森那家伙打算进行龙的量产。搞不好你们就要没工作啰。」
「哈哈。真要如此也无所谓啊。我早就在想如果没有机会上战场,就转行当长枪工匠。」
佣兵说完抖了一下肩上的长枪,让它们喀啦作响。
「而且这城里的战士们似乎屁眼都有点萎缩了,请务必用您们那来自地狱之火的光辉给那些灰心丧志的家伙壮壮胆。」
库斯勒略为思索了一下后,开口问佣兵:
「怎么可能,难道这些身经百战的士兵们害怕起城墙外头的敌人吗?」
「请别这么说!管他敌军有多少万人,我们都不会畏惧。其他部队的弟兄也是一 样。但是,就算这样,我们也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哦?」
「同伴进到城里来以后,也全都提不起干劲。」
这么说来,伊莉涅也说过类似的话。
「没有什么东西比寂静的城市还更令人恐惧。」
佣兵斜斜地往上抬起脸,瞇着眼睛如此说道。彷佛这里是个空无一人,全部都被战火燃烧成灰烬的城市。然而,事实上城里依然热闹非凡,几乎让人喘不过气。库斯勒以为这大概是佣兵惯用的形容字句。」
然而,翡涅希丝却冷不防地附和:
「没有钟声的城市的确很寂寥啊。」
「钟?」
库斯勒反问时,佣兵看向裴涅希丝,脸上浮现会意一笑,那简直就像一头与人亲昵,习惯人类的熊所露出的笑脸。
「谁都不想在没有铲声的祝福下走上战场啊!」
非常让人铭刻在心的说法。
库斯勒这才终于了解到为何今早四个人会一起睡过头。
城里报时的钟声被他视为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根本没有意识到。
「不敲钟应该是有些什么理由吧?」
库斯勒的疑问让佣兵有些困扰地笑了笑。
有人说,这说不定是神的旨意。
「神的?」
「我虽然也不太想相信这种说法,不过从眼前的状况来看又似乎是如此,那些驻守在这里的弟兄们更是对此深信不疑啊。唉……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就连攻出城外都有困难……」
不管前方是怎样的绝境,都会毫不犹豫地飞身扑过去。
打着这种招牌谋生的佣兵竟然说出这么示弱的话。
库斯勒顿时感到吃惊,佣兵则摇摇头驱散脸上的阴霾,强打精神地挺起胸膛。
「不过,战争女神的身旁还有古今少有的大炼金术师。想必这座城市很快就能重新听到钟声吧。我们实在也觉得无比光荣!」
佣兵语毕便高声大笑起来。
库斯勒默默地注视他。
钟声。
他们继绩走下去,来到通往中心市街的大道上。
然后,大道前方出现了巨大教堂的形影,昭告世人这座城处于真神的教诲之下。 那里还耸立着高大的钟楼,而钟楼顶端――
「听说这城市的钟一造好就裂开。」
佣兵瞇着眼告诉他们这件事。
「所以就有人谣传,我们会不会被神给遗弃了。」
高耸的钟楼被一大片爬墙虎缠绕,其顶端却不见钟的身影。
本核存在东西不在其位至上,这光景确实会导致人心惶惶。

「那么,就是这里了。需不需要我去找人来带路呢?」
「你拿着长枪是进不去的吧?不用了,谢谢了。」
「别这么说。不过是小事一桩。」
佣兵笑容可掬地回答后,又表示要把肩上的长枪扛去工匠街,然后就离开了。
城市的中心有个圆形广场,骑士团的本部就位于广场的东侧。大门呈现开放状态, 忙碌的人群进进出出。刚才在街上看到的热闹景象如果全都是受到备战的影响,当然就必须要有个能够对城里的人下达这些指示的大脑。
眼前有一大群懐中抱着指令文件的人出出入入,这个地方该算是骑士团大脑中枢的入口处吧。
与这栋建筑物相对的广场北侧则是正面朝南建起的教堂。
库斯勒从入口处仰望教堂的钟楼时,翡涅希丝开口问:
「他说的那件事是真的吗?:」
库斯勒将视线往下移,瞧了瞧她,发现她的神色异常不安。
「妳是在问城墙外面到处都是敌人的事吗?」
库斯勒向她确认道。但翡涅希丝摇了摇头。
「这座城市真的被神遗弃了吗?」
对翡涅希丝来说,这个谣言似乎更为重要。
不过,用来悬吊在教堂钟楼上的钟刚做好就会坏掉,看在那些无知家伙的眼中,这确实是个不祥的预兆。
昨天深夜抵达港口时,前来迎接的人也曾提到这座城里出了问题,他想要借助炼金术师和精灵的庇护之类的话。
指的恐怕就是这件事吧。
「进去吧。」
库斯勒简短地说了一声,然后步入建筑物之中。
只见建筑物里挤满了并非持剑而是拿笔作为武器的人们。不论是谁,表情都一脸严肃,大跨步地穿梭其中。还有不少人带着随从,身上穿着象征贵族身分的毛皮大衣。倘若骑士团的人要撤出这座城市,这些人势必会最早离开。
在此可以看见这些得权重任的人脸色阴沉地来回走动,应该就表示骑士团真的打算把这座城市当作据点,点燃反攻的狼烟。
库斯随便拉住一个人,向他报出艾鲁森的名字。
这个人虽然不知道艾鲁森,但另找他人一问,就得知艾鲁森的所在地,领着库斯勒他们前去。
艾鲁森暂借的房间当然是大门紧闭。
「……来得还真早啊。」
当库斯勒走进房间时,正在和别人谈话的艾鲁森吃惊得眨了眨双眼。
「我想太阳升起已经经过一段时间了。」
「啊,原来如此。我才刚派人去传唤你们,看来是错身而过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
艾鲁森把一卷羊皮纸递给正在交谈的人,以动作示意对方到外面去。等门被关上之后,他才再度开口:
「可是,真没想到你们今天就开始在城里遛达了。」
艾鲁森威到无可救药似的说。
「这应该是我们要说的话。您看起挺忙的,」
除了经历过相同的旅途跋涉之外,艾鲁森与库斯勒他们不同,还得不停地分析情 势、留意路途的安全。要比较疲劳程度的话,艾鲁森自然是压倒性获胜,就连今天他也肯定是一大早就起来处理过于繁重的公务。
但是,艾鲁森隠藏在胡须下的嘴角却微微一扬。
「因为这是我的……叫什么来着?抹大拉?」
从艾鲁森的口中蹦出这个单字,令库斯勒大吃一惊。
艾鲁森这时的眼神充满了恶作剧的戏谑,让他意外地看起来竟然有点温柔。
即使公务依旧繁忙,但部队在充满绝望的逃脱行动中成功全身而退,放下心中大石的艾鲁森说不定也因此稍微敞开了心胸。
「和平的城市里特有的那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大公阁下和我都无法忍受啊。像这样身处于动荡的漩涡之中,才能感觉到自己正活着。当然同等程度的辛苦也相伴左右。」
处事干练的传令官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人物。他们对工作的热情其实到头来跟炼金术师没什么两样。
不过,艾鲁森会对库斯勒这般推诚相见,应该有不少是受到卡山以来的事情所影 响。他们彼此是一同死里逃生的战友。
「所以呢?应该不可能是来拍我马屁的吧?或者是要来问何时有航班前往南方?」
「潜逃的地点上已有什么安排了吗?」
库斯勒一问,艾鲁森便抬起下颚直视库斯勒,回答他:
「没有。」
真是个好上司,库斯勒默默心想。
「况且,这种规模的战争可不是随意就能见到。没有理由不去亲眼见识一下能让编年史作家写入历史的一幕。」
与身穿毛皮大衣的人物般配的自我表现欲。
库斯勒直爽地笑了出来。
「刚才遇到的一个佣兵帮我们带路。他提到城墙外面有一群值得视为对手的敌 人。」
「哼。你也可以去看看。应该会让你提起干劲。」
「……」
库斯勒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这么难缠吗?」
「相当厉害的本事啊。能在短时间招集到那么多人,对方可不是泛泛之辈。」
听到艾鲁森如此坦率的评价,库斯勒顿时瞠目结舌。
艾鲁森露出毫不畏惧的笑容,询问道:「很意外吗?」
据库斯勒所知,当艾鲁森赞美人时,要不是把对方当成笨蛋,就是在向对方施加威吓。
但是,艾鲁森仍旧挂着无畏的笑容,在深呼吸一口气后,他毫不停滞地解释:
「调遣部队就像在操控复杂到不行的人偶。付给佣兵人人一笔钱,要他们前去打倒某处的敌人,这话说起来很简单,事实上,却是有一堆家伙来自于你从没见过从没听过的地方,你雇用、管理他们,给他们最基本的武器,准备他们的粮食,还必须张罗负责搬运这些物资的马、车、人力。谈到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除了管理这些佣兵本身之外,还有养兵用的粮食、大量的武器与修补衣物的材料,以及负责这些项目的专人、搬运用的马车,之后还要给付这些人薪水,为此就得兑换货币。况且找来了大批货币兑换商之后,还得筹备他们需要的天平、长木箱,安排保管货币的场所、运输的马车、负责监视的人,养这些人所需要的一切事宜也就跟着附加上来了。到了最后,当你准备好上千辆马车,就还必须另外雇用二十到三十人,才能把握住整个组织在哪里有什么。那么,识字又有能力的家伙要去哪里找呢?由谁来对他们发号施令?这些人要在哪里安歇?在哪里进行工作?他们的食物呢?巨大的肉块一直维持原状的话,只会显得棘手又难处理,所以才必须分成小块再来烹煮。然而,如果只是切成细条的牛肩肉,当然会老老实实地 任你火烤,但很不凑巧地,现实中的部队人人都长着头和嘴巴。而且个个都还主张自己比旁人来的优秀,所以你不得不去仲裁、劝解、哄骗,让他们愿意赴战场、提起干劲。更何况,这些人的个性全都是除了战场之外对其他事毫无兴趣。因此我一直坚信。像骑士团这样的组织能够建立起来,一定是在某处有位全知全能的神,悄悄地为我们安排好一切。」
艾鲁森说起这段话简直就像在任由水流自竖立的木板顶端不停流下一样,毫不间 断,当他闭起嘴巴时,还给了库斯勒一个微笑。
「关于这方面,敌人也做得和我们一样出色。因此我同意他们是值得一决雌雄的对手。」
这场战事并不只是执着于卡山这座确山城市的地方贵族们所发动的突袭。库斯勒在脑袋上虽然早已清楚这一点,但他其实一直没有明白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然而,看着眼前的艾鲁森,他总算理解了。
有某种超越一般人所知的力量在背后推动这一切。
人们将其称呼为权力斗争。
「好的对手能让人生充满刺激。我现在心情很好。你来是想问报酬的事吧?算你来得正是时候啊。」
艾鲁森的个性应该是一旦有必须解决的问题摆在眼前,他就会开心地无法入睡吧。 先不论他是不是一个能把酒交心的对象,至少在工作上他完全没有举棋不定的表
现。
「可以先告诉我们不好的消息吗?既然你本来就打算传唤我们过来,那就表示有事情发生了吧?」
听完库斯勒的问题,艾鲁森微微挑起一边眉毛。
「哼,想知道我叫你们来的原因啊?另外那两个人没来,他们应该是去了工匠街 吧?」
不愧是统领部队的达人。威蓝多和伊莉涅的个性也似乎早已被他摸透。
「既然如此,原因迟早就会传到那两个人的耳中,然后再转告你们。」
「是跟教会的钟有关吗?」
库斯勒提供的答案并没有让艾鲁森感到吃惊,他反而轻笑了一声。看来外头有个值得全力相搏的对手,真的让他心情很好。
「这就代表此事在城里已经成为相当重要的话题了。」
艾鲁森虽然在笑,但就连库斯勒都看得出来,那根本不是真心感到有趣的笑容, 这意味着此事是个烫手山芋,让他不得不笑着描述。
「我听说钟一做好就会裂开。」
「是啊,也有许多弟兄认为这表示神放弃了我们而害怕颤抖。」
矮鲁森毫不犹豫地继续说:
「特别是战场上的人都尤其迷信。着关于女神这件事,他们当真的程度也超乎我们的想象。」
翡涅希丝感受到艾鲁森的视线,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不过,我们也无法对这件事置之不理。这其中渊源关系到战争的正当性。就算再怎么懂得如何去运用那复杂到会让头脑打结的部队调遣,只要少了这一个理由,晚宴也就迟迟无法开席。」
「因为从被神放弃的城市派出来的军队,不可能是神所调派的军队?」
「正是如此。城里教会的人也都心惊胆跳。就算他们可以主张骑士团被称为异端这件事与其无关,但有他们这些人待在城里,却得不到神的恩典,光就这一点他们也将同样被视为异端。」
「而且把钟吊起来的又是那些教会的人。」
「更何况,铸造钟的时候,司祭还会依惯例到场献上祝福啊。对他们来说,这次脸可丢大了。」
艾鲁森沉着地解释。
教会和骑士团是信奉同一位神的不同权力组织。有个形容两者关系的别称,说它们就像争夺圣母乳房的双胞胎,甚至连库斯勒也认为在幕后操控这场战争的说不定就是教会总部的教皇厅。
「不过,我们毕竟是处于同一座城市、拥有相同信仰的组织。而且记载在羊皮纸上的文字战争中,对外的说法更是尤为重要。因此,我们既不能拿别处的钟直接挂上去,也不能偷偷摸摸地制作。那会让我们的正当性受到质疑。举起一把剑顶多也只能将自身的正义传递至剑身可以伸及的范围,但文字和谣言却能传遍千里、轰隆作响。」
库斯勒深深地点头。因为他也是出于相同的理由,才会那么喜爱书籍与知识。
「关于钟这件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艾鲁森向库斯勒询问。他的态度与先前在卡山城要求库斯勒他们检视沾血的武器时不同,八成是由于他们拿出实绩,获得信赖了吧。
「这家伙似乎相信了,『神』之类的说法。」
库斯勒先是嘲弄了翡涅希丝之后,才认真地回答:
「单纯只是运气不好吧。」
「运气?」
「在金属制品之中,钟的铸造难度羼于相当高的那一类。在铜与锡的调和比例上, 如果加了过多的锡就容易碎裂,但相对地,锡的分量多,敲出来旳音色也会更如清脆。这之间的斟酌简直就像在考验铸造者对神的信仰。」
「你有办法成功调配出来吗?」
「你要我去铸造?」
库斯勒闻言,扬起半边眉毛。那可是工匠的职责所在,没有炼金术师插手的余地。 但艾鲁森回答他:
「假使你们能成功进行龙的量产,以及铸造出象征战争正当性的钟,结果会如何 呢?我们将会在这座城里获得超群绝伦的地位。想象一下沐浴在荣光当中的情景吧!」
「……」
艾鲁森在怂恿他接受这项工作?
库斯勒警觉起来,艾鲁森则愕然地在鼻间哼了一声。
「你以为这只是做个小工艺品?你们这些家伙,难道没见到城里的样子吗?」
「什么意思呢?」
「就是字面上,意思,那么庞大的群众都在为了这场空前大战做准备。这座城里如今聚集了从二十三处城市逃到此地的五千多名士兵。光是炼金术师据说就有十九个。这么多人齐聚一起准备在这场战役中反败为胜、平定莱特里亚,难道你都没有想象过这些人的脑子里在思考什么吗?我可是成天担心自己会不会错失一生中最大的良机,而搞得无法安稳成眠啊!」
艾鲁森一气呵成地说出这些话,他的模样比在卡山时还更加激动。
那时候的话题是关于认输投降、生死存亡。
但如今的话题则是能取胜多少。
就像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无法压抑自己的好奇心一样,艾鲁森也克制不了自己的野心。
「你在这里错失良机看看。」
艾鲁森以野兽般的眼神注视库斯勒。
「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人究竟为了什么而存活在这个混账世道中?
库斯勒对艾鲁森这个人心存好感。
眼前的男人和自己属于同一种人。
「不过,钟的铸造是工匠的专门领域,我这可是实话实说。」
「……说来听听?」
「钟的铸造方法已经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单纯取决于工匠的本事高低。所以接连不断的失败算是很常见,不过最终一定能够造出铲。这不是什么点铅成金的难题。就像抽签一样,只要不停的抽,绝对可以抽到奖品。」
「但是,恐怕会有人懐疑大奖的签根本没有放进去。」
「这是指……」
当库斯勒反问时,艾鲁森已经完全恢复平时的冷静。
「而且,现在已经算是抽过相当多次签了。如果再继绩下去,懐疑就会变成确信。」 「……真是同情那些工匠。」
库斯勒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感想,艾鲁森听完却哼了一声。
「听说那些工匠也是一堆人都怕得要命,在造钟工作上,态度显得消极。」
「是因为担心造出来的钟再次裂开的话,就有可能被迫承担责任吧?」
「没错。教会的司祭也面临同样的问题。就算要铸造钟,他们也想先得到肯定会成功的根据后再动手。虽然你觉得钟的铸造没有什么秘方,其他炼金术师可不这么认为。他们可都为了得到一定能抽中大奖的方法而找红了眼,只要想想之后的报酬,他们会这样也无可厚非。」
库斯勒以沉默来回应。
见到这情形的艾鲁森,顿时变得面无表情。
「……这表示你没有任何好方法吗?」
「我并非万能。」
库斯勒很干脆地承认,艾鲁森脸上浮现最后余烬般的笑容,摆了摆手。
「算了。幸好你们那边还有一个工匠在。」
「她才是适合人选吧。」
伊莉涅的专业就是在既定的工法下完美设定好条件,制作出高质量的东西。炼金术师则只需要马马虎虎地得到正确结果就行了。
「所以呢,派不上用场的你想要什么报酬?」
这次换库斯勒微微一笑。不过,他很清楚这是艾鲁森开玩笑时的口吻。
「教会里应该有书库之类的吧。我想要得到阅览许可。」
「嗯?」
艾鲁森诧异的脸色并不像在演戏。
「你没听见我刚说的话吗?」
「什么意思?」
「这里来了十九名炼金术师喔。像你们这样的人一共有十九个,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个城市已经相当混乱了,偏偏又来了十九个会惹出离奇问题的家伙。据说那些贵重的书籍早就被搜刮一空了,就连贵族家的书库也是。为了征收军费而到富豪家里编列资产清册的负责人还感叹说,看起来简直就像被洗劫过。」
想来也是,库斯勒暗道。
「当我提起带了两名炼金术师来到这里时,对方还哭着哀求我别让你们再去添加麻烦。所以如果你想看贵重的书籍,就去找那群窝在工匠街的炼金术师吧。」
但是,库斯勒却只是稍稍地耸了耸肩。
「也就是说,只是看书的话,我可以随便看?」
艾鲁森目不转睛地盯着库斯勒,然后问道:
「你以为可能还有隠藏式书库之类的地方吗?」
「不。」
库斯勒回答。
艾鲁森的脸上依旧写满诧异,最后他似乎把这解释成炼金术师的任性。
「随便你。要是有人拦阻就报上我的名字。若还是不让你们通过……」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
「就报上大公阁下的名号。」
「这……」
库斯勒有些吃惊,一时无法把话说得完全。
「还真是丰厚的报酬啊。」
「你们的立下的功劳值得这份赏赐。相信那个奇迹的人……可不只有那群士兵。」 艾鲁森如此说道,同时他的视线落在令人意外的方向。
如果说这是他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大概就连恶魔都会失笑吧。
不过,艾鲁森也是不得不珍惜唯一一条性命的人们其中之一,他在为能够从那座城里平安逃出来这件事表达感谢。他每天都要安排庞大数量的人员,处理不比寻常的情报量,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更能体会到如此单纯的事实是多么难能可贵。
库斯勒恭敬地低头。
「多谢您的特意照料。」
「嗯。」
然后,当他正准备退出房间时,艾鲁森又补了一句:
「顺便去査一查跟钟有关的事。」
库斯勒没有回答,就这么把门关上。

「简直就像小孩子一样啊。」
虽然人们时常用热闹得宛如祭典来形容,但是如果有人连真正的战争都能视为祭 典,这个世上恐怕已经没有令他感到害怕的东西了吧。库斯勒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了艾鲁森的真实面貌,正当心里感到佩服时,他突然察觉身旁翡涅希丝的视线。
「怎么啦?」
美丽的绿色眼眸吃惊地微微瞇起。
「你也是半斤八两,」
「啊?」
如果是在往常,听见翡浬希丝用这种口气回话,库斯勒早就敲她一记脑袋了,不过唯独这次他没有这么做。
「的确,以前的炼金术师也曾说过:『好奇心就是童心』。」
库斯勒的回答让翡涅希丝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副「我就说吧」的得意样。
「可是,艾鲁森也太滥用人才了。我真想反驳他别以为炼金术师无所不能。」
事实上,依照目前的情况,只要成功铸造出钟,八成就能一举成名,但偏偏库斯勒这次表现得事不关己。因为他认为铸造钟的技术早已经确立许久,事到如今哪里还有轮到炼金术师插嘴的余地。接下来的铸造工作已然进入了工匠负责的范畴,那是个炼金术师无法与之较量的世界。
而且,在这方面值得依赖的同伴是伊莉涅,她本人如今正好就在工匠街,
既然如此,就把这件事交给她去处理,自己只要能在利益分配时插上一脚就行了。
所以,库斯勒的首要目的地依旧是教会的书库。
虽说其他炼金术师早就把书搜刮了一遍,但这与库斯勒并不相干。
「那个……」
当他走出建筑物,正要迈步朝没有钟的钟楼走去的那一刻,翡涅希丝突然开口问
他:
「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只是运气的关系吗?」
库斯勒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很不安的翡涅希丝,没劲地叹了一口气。明明都已经听说城墙外有一大群敌军,她却一点都不害怕,光只担心这种事。
当然,其实库斯勒也是如此。想办法对付城墙外面那一大批兵马并不是他的工作。既然如此,多担心也只是徒劳,库斯勒可没有闲暇去逃避无法逃避的命运,或是做些无意义的祷告。
然而,关于钟这件事,还存在着其他问题。
「如果有人主张运气由神决定,那确实可以视为被神所遗弃吧。」
听到库斯勒敷衍了事的回答,翡涅希丝以为自己又被骂了,下意识地缩起脖子。
但是,她不安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而且,还是不要跟这件事牵扯得太深才好。」
「咦?」
裴涅希丝虽然疑惑地抬起头,但库斯勒并没有回看她,自顾自地说:
「这件事汇集了太多容易让人走错路的要素,就算不是炼金术师也该留意,如果知道敌人是谁,倒还可以直接与其单挑啊……」
「明白了吗?」
翡涅希丝显然看起来一头雾水,于是库斯勒再次询问她明不明白,尽管她依然惴惴不安,可一旦库斯勒采取不容置喙的态度询问她,她往往就会接受他的说法。
「明、白了……」
「比起这个,我们还有其他正事要做。」
「呃,但……那不是也……」
「……」
库斯勒以不容分说的视线望向愈说愈多话的翡涅希丝。
若在往常这段对话应该会到此结束,不过,当库斯勒重新举步时,他竟开口说道: 「假如世上有一种石头,只有你知道它的价值,那么就算是一片平凡无奇的河滩, 也能变成宝山。」
翡涅希丝落后库斯勒两步行走的模样,彷佛在如实地反映自己缺乏自信,无法跟上他所说的话一样。
库斯勒回头注视翡涅希丝,耸了耸肩。
「我知道妳的头纱下藏着什么,也知道一些关于它的历史秘辛。这个秘密应该就会成为钥匙,让我们在不足为奇的石头堆里发现黄金吧。」
而且事实上,他们已然找到了龙形火焰喷射器。
翡涅希丝闻言后便大跨步地走到库斯勒的身边,像在意味着自己总算想通了他说的话。
「你是要调查城市的历史以及过去的传说吗?」
翡涅希丝的斗志一点一点地燃烧起来。
「正是如此,搭档!」
库斯勒的语气明明带着嘲讽,但翡涅希丝却只是一副理所当然地在鼻间轻哼了 一声。

书本是贵重的奢侈品,有时甚至能拿来换取同等重量的黄金。因此,在卡山城中, 财力最为雄厚的铁匠工会会馆里才设有书库。只不过,在一般的城市里,书籍等文物往往集中在教堂或修道院。
其中一个单纯的原因在于是否有足够的资金备齐藏书,再者则是教堂与修道院皆为石造建筑,不易发生火灾,对于书本而言是个安全的地点。
尼卢贝尔克的教堂门户大开,进出其中的人潮络绎不绝。
教会与骑士团虽然的确是在诸多事由上彼此仇视的权力组织,但那也仅限于当权者之间的互斗,与下层的人毫无关系。因为现在正值战争期间,教会可是门庭若市。
大多数都是要上祭坛进行祈祷的市民,但其中也不乏骑士团的士兵们。骑士团内部并没有设立祈祷场所,所以士兵想要祈祷时就只能前往教堂。教堂里就连雕刻在石柱或墙壁的圣人像脚下都供奉了不少供品。人的信仰在面临危机时会变得更深更强,眼前就是最佳范例。
不过,倘若钟的铸造继续失败,情况会变成怎样可就没人知道了。
「两位莅临本教会的目的是为了祈祷吗?」
一名身穿长袍的青年向他们问道。另外还有一个同样打扮的人正将手里点燃的蜡烛递给信徒,以换取对方手中的零钱。两旁还摆着为了铸造大钟而设立的募款箱,看来经历了几次铸造失败之后,教会在试图恢复信誉的同时,也拚命募集资金。
「今我们有事要去书库一下」
「……您想找什么样的书呢?」
青年虽然立时警觉起来,却没有出言拒绝。说不定是因为连日来已经看到不少像库斯勒这一类的人,所以他心里清楚就算拒绝也只是白费力气。
「这里应该有保留这间教堂的创立沿革之类的文物吧。」
这个答案似乎太过出其不意,青年愣了一下。
「啊……啊!失礼了。关于那方面的书籍就放在开架书柜上。穿过那道走廊后,就会看见沿着回廊设置的书柜。」
「知道了。啊,对了!」
「还……还有什么事?」
青年吓了一跳。
「里面有需要带上蜡烛吗?」
青年瞧了瞧自己的手,有些讪讪笑着说:
「如果您有意向神表达感谢。」
「那就得看书的内容再做决定了。」
青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库斯勒的话,只好深深地低头行礼。
「你不买吗?」
库斯勒一抬脚离开,翡涅希丝就跟着发问。
「不用吧。从外头看起来,这里装了一堆玻璃窗。」
库斯勒按照青年的指引,跳过设有祭坛的圣堂,直接走向环绕教堂一圈而建的回 廊。前往回廊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厚重的门,虽然外观不像是一般信徒能够随意进入的地方,但门口并未特意上锁。
教堂的书库大致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建造于地底或祭坛后方,像宝物库一样,把文物收藏于入口处上锁的房间;另一种则是设于回廊等人们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
内容可能不大妙,或是价值不菲的书籍就播放在前者;内容稳妥,稍微有点身分的人都能随意査阅的书籍则搁置于后者。
这次库斯勒要找的目标物就是后者。
从入口处走进去后,因为往左拐弯的回廊正好朝向西边的缘故,迎面就是—片近乎剌眼的阳光。原因就在于教堂的规模可观,为了减轻墙壁的重量,回廊上的窗口都留得特别大。
再加上,封闭回廊的那片门扉着实厚重,圣堂方向的人声嘈杂几乎都传不进来。 要在此处抵御睡意感觉相当困难啊!库斯勒这时就开始在担心。
「那就快点开始动工吧。」
库斯勒沿着回廊往里头走进去不久,立刻连声惊叹。
书柜就设置在装了窗户的那一面墙壁,不过那样式实在太豪华气派了。
这里并不像一般做法,将书柜靠在墙面上,反而利用了像是挖空巨大石柱后出现的空间,顺着半圆形的墙壁雕凿出书柜,而空间的中心位置则摆了附有阅读架的写字桌以及充当座位的一片木板。
这种专供人读书的小空间在每隔一段距离就出现一处,直到回廊的尽头。
当然,这里的窗户采光充足,根本就不用像在黑漆一团的地下书库那样点起蜡烛。 而且也和霉味湿气扯不上关系。
「这地方还真壮观……不过,似乎不单纯是为了夸耀啊。」
「咦?」
「看看上头的书。教会人士毕竟也只是普通人啊。」
书的封皮被锁链穿过,与书柜紧紧相连。看样子,这个狭小的阅读空间并不是为了方便读者,而是因为加装了防止书本被盗的锁链而迫不得已采用的作法。这么一来,就无法从各个书柜收齐大量的书一口气进行调查了。
不过,翻阅了几处书柜上的书后,就发现内容相似的书籍都被统整在同一个书柜 里。看来有关于这座城市历史的书都集中在同一处。
「可惜的是书本虽然精美,却没有让者翻阅啊。」
把书拿在手上稍微翻开看看,就发现每页的墨水都沾黏到对面那一页,翻动时会发出啪哩啪哩文字干掉的声音。大概没有几个闲人会对城市的历史有兴趣,更何况还是大部分皆为捏造的编年史记。
「不过,没有人看过的话,书的价值就益发彰显。」
库斯勒把书播到阅读架上,跨过木板坐了下来。
这么一来,除了背后,另外三面都被墙壁包围,安静得让人能够集中精神。虽然这是迫于需求而采用的建造法,实际上却成了绝佳的结构。库斯勒心想,如果要打造一间自己的新工坊的话,就也来弄个相同的空间吧。突然,他停下了翻阅书页的手。
「怎么了?」
翡涅希丝站在库斯勒的身后。
「……我要怎么进行作业呢?」
她缩着下颚,一脸不满,彷佛在抱怨库斯勒毫不体贴。
库斯勒极不耐烦地瞇起一只眼睛,无可奈何地身子往旁边一靠,腾出一个狭小的空隙。
「……」
翡涅希丝似乎还有话想抱怨,但最后还是脸朝着与库斯勒相反的方向,挤进那块狭窄的空位坐了下来,库斯勒压根儿没料到她真的能坐进那么狭窄的空间,稍微有点惊讶。她还真是个娇小的女孩。
「把书递给我。」
被如此吩咐的库斯勒一副拿她没辙似的从书柜上取出一本书。
这些奢华的书籍都是呈封面朝外排列,仔细一瞧,会发现用来镶边的金属片是银制品。
就是因为使用了这种东西,才会沦落到得加上锁链的后果。
沉甸甸的书本是用能够砸死人的硬质皮革以及金属所制成,库斯勒正打算要把这样 的书递给裴涅希丝时,手却在半途停住。
「?」
「……锁链不够长。」
在维持相对的坐姿之下,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相互而视。
「……我知道了。」
翡涅希丝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先是站了起来,然后,她像个公主一样提起长抱的下襬,跨过木板。
在这当中,由于斜摆的阅读架上没有宽敞到足以放置两本书,库斯勒就把书放到下方用来书写笔记的写字台上。
「位子好窄。」
翡涅希丝生闷气地说道。
库斯勒也觉得和一个小女孩并肩而坐、调查事物,实在非他所愿。特别是尽管翡涅希丝很轻易地就坐进这个狭窄的空间,但两人的距离近得让他都能感受到裴涅希丝那高得有如孩童一般的体温。
然而,两人一起的效率能够加倍,更何况翡涅希丝还是接下来将要调查的古代民族血脉。另外,她本身拥有库斯勒不知道的知识和观点也是桩事实。
库斯勒再度发出叹息,转念一想,至少就忍耐到调査大致结束的时候吧。
但没想到!
「那个……」
翡涅希丝开口。
「……」
库斯勒早已飞快地翻开书本,一边翻阅,一边压住上等羔羊皮制成的羊皮纸。羊皮纸无法像纸张那样在翻页时漂亮地贴合,为了不要让书鼓胀起来,甚至还会加装别扣。库斯勒用力压住书页,在视线逐字移动的同时,努了努下巴,算是在问她怎么了。
一会儿之后都没有听到回答,于是他就斜眼看了一下,发现翡涅希丝的双手依旧放在膝头上,坐着不动。
「赶快开始调查啊。妳在搞什么啊?」
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就一脸气呼呼地把手伸长。
库斯勒的视线顺着伸出的手望去,却发现这对小手悬在半空中。
「……我构不到写字桌。」
库斯勒发出无声的呻吟,然后抓起那本笨重巨大的书放到翡涅希丝的大腿上。但随后他就理解到,为何翡涅希丝没有一开始就像他一样这么做。
「……我没办法翻开。」
那狭小的空间是多亏翡涅希丝的身体娇小才能够挤得进去,不过根本就再也没有余地可以让她翻开膝盖上那本皮革封面的巨书。
如果要翻开,就势必会占用到库斯勒膝盖上的空间。
「这样就能读了吧?」
库斯勒只好出于无奈地在自己的膝盖上翻开书。就这样,书的一半在库斯勒膝上,另一半在翡涅希丝膝上。
「……可以帮我按住那一端吗?」
不过,只是翻开的话,羊皮纸的书就会哗啦哗啦地擅自翻页。但库斯勒也得按住自己在看的那本书。
「我还有自己的书要稳住啊。」
结果,裴涅希丝只好把身子探到库斯勒的膝盖上方,用手把书按住。于是两人姿势就成了库斯勒把手伸向阅读架上,翡涅希丝的身体钻到他怀里。
库斯勒回想起在以前待过的工坊里,有只偷偷潜入的野猫莫名其妙很黏他的往事。不管怎么驱赶牠,似乎都被误以为是在和牠玩耍,老是绕着库斯勒拥阅书页的手嬉闹。 而如今,当他每翻动一页,手臂下方的裴涅希丝就会微微乱动。
更糟的是,回廊并非完全无人造访,偶尔会有人进来,从他们身后走过。
即使无法转身确认,库斯勒还是能透过周遭的气氛察觉出两人被投以古怪的视线。 虽然库斯勒早已习惯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但眼下这种情形只会让他觉得难堪。 只不过,他目前就像在怀里抱着一只猫,因此即使待在冰凉沁骨的石造教堂中,还是颇能抵挡得住寒气。
之后,太阳越过头顶正上方,开始往西倾斜,阳光就这么直接射进朝西面做成的阅读空间。这时候,库斯勒注意到翡涅希丝的发丝在光线映照下,散发出像是淡紫色又像是蓝色的神奇光彩。
原本以为是白色的东西,竟然会在明暗不同的光线下,改变呈现出来的颜色。
这一点让库斯勒回想起至今为止与翡涅希丝之间发生的种种,不禁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听起来似乎出自疲惫又类似无奈,夹杂了各种感情。
唯一能够清楚表达的应该就只有「并不坏」这个感觉吧。
库斯勒对于自己竟然产生这种想法感到讶异,随后便举手往翡涅希丝敲了一记脑袋。
「……为……为什么打我?我可没有睡着。」
翡涅希丝似乎以为自己被懐疑在打瞌睡。库斯勒制止她有所动作后,便伸手从平时一直挂在腰上的小袋子中拿出一条皮绳。
「妳的头发飘来飘去,害我静不下心。」
充足的阳光穿越重金打造的透明玻璃窗进到书库,或许这样正适合供人阅读,不 过,大概是因为空气被晒得暖烘烘的关系,库斯勒格外在意起翡涅希丝的头发。而且当翡涅希丝每摊开一本书、每翻动一页,她的身上就会飘来甜甜的香气,更加诱发某种类似睡意的感觉。
所以等她翻阅起大概是第四本书时,库斯勒终于再也受不了了。
「不用多管,专心看妳的书。」
库斯勒伸手拢起翡涅希丝那头丰厚的秀发,在脖子的位置用皮绳把它扎成一束。伊莉涅的头发在熔炉的热气和大而化之的个性影响下,一看就觉得干涩粗糙;裴涅希丝的头发却是细滑如绢。
贵族少女若是见到这头头发,想必会欣羡不已吧。但是当库斯勒掀起头纱,把她的头发扎起来之后,这才注意到平时被头纱及长发掩盖住的颈肩,竟是如此嫌细白皙。
无论是从侧面看、正面看或是从背后,翡涅希丝的身段都单薄得让人为之惊叹,可是偏偏这个部位却异常艳丽。那纤弱的脖颈明显与男人的不同,就算不是嗜吸人类鲜血的恶魔,也十足会被引诱产生想在该处烙下齿痕的念头。
库斯勒涌现这个想法后,便在心里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对方可是翡涅希丝,是个小丫头。不知为何库斯勒接着在脑海里浮现了一句话:别被骗了!
当然,翡涅希丝无从得知库斯勒此时的内心纠葛,继续默默地专心看书。
你又不是威蓝多!库斯勒在心里如此责骂自己后,便强迫自己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就在这时候……
「那个……」
库斯勒听见翡涅希丝出声,心跳漏了一拍。
不过,他活用以往的经验,装得一脸平静。
「怎么了?」
「就是……」
还是说……被发现了?就在库斯勒暗自猜想时,翡涅希丝接着说:
「你觉不觉得这些错字是故意的?」
「……啊?」
这句话完全出乎库斯勒的意料,我以他无需演技就表现出惊讶的神情。
库斯勒将下巴靠到翡涅希丝的肩膀上,目光落在膝盖上的书。
翡涅希丝纤细的手指一个接一个地指向有问题的文字。
「这里和……这里……还有这里。」
翡涅希丝指着一本用大小参差不齐的老旧羊皮纸拼凑成的书。封面采用添加了黄金及宝石的华丽装订,但仔细一看,那不过就是把豪华的装饰品强行加装在快要腐朽的皮革上头。大概是因为教会的人觉得这本破书如果不跟其他摆在一起的书共同保住威严, 那么即使没有读者,还是会有失体面,所以才这么做吧。
.「……因为抄写是一项和睡意以及痛苦战斗的工作啊。试着做一次就会明白,相似的文字不管重新检查过几遍,还是难免会出错。」
「但是……」
翡涅希丝又说。
「试着排列在一起之后……」
「啊?」
库斯勒反问后,就把她翻开的页面全部阅览一遍。
上头记载了这座城市刚开拓时的年谱,当时自然还是异教徒统治的时代,但是被委任撰写这篇年谱的人似乎无视这段过去,凭空捏造了历史,不然就是将原本流传在这片土地上的故事改写成对自己有利的内容。
书上说:古代某位贤者在流浪生涯的最后来到这个绝佳的港口,并决心定居在此。 信仰虔诚的人们则被这位贤者的教诲所感化,纷纷移居至此,形成聚落。
虽然是在各地都很常见的故事,但有了卡山这个前例之后,库斯勒不禁详加阅读起来。
不过,令库斯勒瞠目结舌的原因在于,连同这段文字内容,他察觉到翡涅希丝所指的错字究竞代表什么意思了。
「喂,这是……」
「呀!」
库斯勒不自觉地喃喃道,翡涅希丝这时却发出一声小小的哀嚎,身体也忸怩不安起来。
「……」
看来是因为库斯勒越过她的肩膀查阅内容,胡渣不小心扎到她的脖子。
只不过,明明直到方才都还很在意的颈肩,却不料在见到她这时的反应之后,库斯勒就突然急遽冷静下来。
或者,是因为目前有更值得关切的事呢?



翡涅希丝所找到的错字。
其中包含了看起来是因为字形相似,而在无意识之下不小心写错的字,一直到字形完全不像,只是赎音类似的错字。
这些错字一眼望过去之后,有几个单字跃然浮上脑海。
「纸……背?啊!书背……和……不是『和』啊。书背的……内侧?」
这些单字可以顺利排列成一段话。
「这会是……偶然吗?」
翡涅希丝问道,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几分刚才发出怪声后感到羞涩的红晕。
在炼金术师的实验中,因为一时偶然而找到神之真意的情况十分常见。库斯勒还曾听说,有个唯利是图的大商会东家每天都在账簿上统计自己的总财产,某天他统计出来的十位数字当中,每位数字竟然都相同,他便就此顿悟,成为神的虔诚信徒,并把所有财产都抛掷给贫穷的人。尽管库斯勒绝对不会为了确认神是否正对他微笑而做出这种举动,但要他检査一下书背内侧这点小事可是易如反掌。
他一把推开翡涅希丝,把书立了起来,在豪华坚实的皮革封面以及用绳结固定的羊皮纸上原有的装订之间有个缝隙,他凑近窥视。
然后,他看了一下翡涅希丝。
「你来帮我把风。」
「咦?」
库斯勒抽出腰上的短剑,一口气就剌进书背的缝隙间。
在倒抽一口气的翡涅希丝面前,他一剑又一剑地割开坚韧的绳结,用力扯下装祯, 翡涅希丝整个傻住,不知道是针对库斯勒的暴行,还是――
「这会是妳平时坚守信仰所得到的赏赐吗?」
库斯勒收起短剑,如此说道。
眼前是一本残破散乱的书,还有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羊皮纸。
「会是主教的私房钱,还是违背伦常网纪的爱的告白呢?」
「……会……会有这种事吗?」
翡涅希丝脸上泛着异样的神色问道。
「妳指哪一个?偷藏的私房钱吗?」
「咦?不是,是那个,爱……啊!对,是私房钱。」
如此拙劣的掩饰手法让库斯勒感到哭笑不得,但他并没有加以戏弄。
「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他们便摊开那张皱成一团的羊皮纸。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8:57 编辑


第三幕

库斯勒把拆开散乱的书塞回其他书本之间藏了起来。反正是没有人看的书,就算只剩封面装祯,里面的内容完全不见,也是过好几年都还不会有人发现吧。毕竟对于世上大分的人而言,外表重于内在。
翡涅希丝发现的秘密文字指示了隐藏于书背的那张羊皮纸的存在。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看完羊皮纸上的内容后,彼此面面相觑。
直到现在,库斯勒依然怎么也想不起那时的自己到底是何表情。
「柯雷多•阿布雷亚吗?真是令人怀念的名字啊。」
如此表示的男人与艾鲁森同样身居高位,指挥着潜逃至尼卢贝尔克的二十三支部队中的一支。他的年龄看起来比艾鲁森大了一轮,这年纪的人比起赴战场专职采办安排,感觉更适合待在大城市的建筑物之中,靠着笔墨和唇舌与人争战。
「这家伙发现了这个名字。」
在那之后,库斯勒再度挤进骑士团总部,商请艾鲁森帮忙调查一位名叫柯雷多,阿布雷亚的人。同时,隐瞒了发现羊皮纸的事。
艾鲁森在感到惊讶的同时,似乎亦从库斯勒的神情看出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于是派遣部下去向其他部队中老一辈的人打听。
然后,回答认识此人的便是如今在他们眼前的指挥官。
「听说他曾是教会的异端审问官?」
库斯勒先出声探问,对方闻言便瞇起了双眼。
不过,那眼神透露出来的并不像是对教会感到憎恶,尽管教会总是为了互相争夺神之第一代理人的名号而与骑士团为敌。但也更不像是对于异端审问官所产生的侮蔑,虽然这个职位的人与骑士团之间的仇视最为严重。那是翡涅希丝偶尔也会露出的神情。回想起遥远过去时的眼神。
「异端审问官……的确是啊。不过,那家伙不一样。」
「意思是他还身兼其他任务吗?」
「不,不。」
如此否定之后,指挥官脸上浮现出懐念往昔的笑容。
「他是个奇怪的男人。与其称他为异端审问官,倒不如称异端探究官。」
「探究?」
「没错。我还记得他对于任务总是抱持着令人望而却步的热情。但是,该怎么说呢……那家伙不是普通人。」
从指挥官的表情可以很容易就窥探出这个评语并没有眨低的涵义。
「在那个时代,这片土地还是异教徒的所有物,尼卢贝尔克这座城市更是常在占领后的下一刻随即又沦陷。异教徒的实力强大,这里又是极其危险的边境之地,因此骑士团和教会之间维系着如今无法想象的紧密合作关系。当时我人就在远征军中,准备朝更北方的大地前进,正好遇上了柯雷多。」
指挥官转动着眼珠,最后视线朝向开启的木窗窗外,彷佛在那里看见了当时的莱特里亚。
「那家伙很热衷于调査异教徒的事。他自己表示所有的一切他都绝不放过。」
以身为教会的异端审问官而言,那本来就是他的职责所在。而且异端审问官是一群宗教狂热分子,他们对于「把背离神的家伙送上火刑台,净化拯救该灵魂」这个口号深信不疑。
骑士团里也有一个名为圣歌队的类似组织。他们就为了自身的目的而将翡涅希丝培育成诅咒的工具。
「但是,在这样的做法下,他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处刑。」
「咦?」
库斯勒不自觉地反问。坐在另一名指挥官的房间里,轻啜着葡萄酒的艾鲁森也露出饶富兴味的表情。
「呵呵,是个怪人吧?他从早到晚都和抓来的异教徒待在同一间牢狱里,就连三餐都在里头吃,只顾着不停问话、调查异教徒的教义和传说。简直就像是自己想要追溯体验异教徒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库斯勒虽然听得瞠目结舌,却也隐约能够理解。
被他收在腰间袋子里的那张羊皮纸上,字里行间也渗透出这个部分的感觉。
「虽说如此,那家伙可也没忘了自己的本分。尽管他明明就跟那些异教徒同吃同 睡,获得他们的信赖,但依旧非常坚信神的伟大。否则他也无法胜任异端审问官这个职位。只是,他用的方法和一般的异端审问官不同。」
「方法?」
「是啊。他会从头到尾一条一条地驳倒异教徒的教义,如果对方还是不能信服,他就施展奇迹,让对方感到震撼。」
这是让异教徒改信正教的惯用手段。
然而,真能引发奇迹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库斯勒闪过这个想法时,指挥官也正好望着库斯勒对他微微一笑。
「没错。那并不是真正的奇迹,据说那家伙的出身是某个王公贵族的私生子,原本想在骑士团里当个炼金术师。结果不知道在怎样一个曲折下,他就改投入教会,成为异端审问官。这种事换作现在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以前却是颇有耳闻。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这些人所捏造的奇迹,不对,毕竟那利用了神创造出来的世间真理!所以应该说是真正的奇迹吧?柯雷多也时常利用这个方法。」
这番话如果被一本正经的信徒给听见,他们大概会气得翻白眼吧,不过听起来确实很像以现实利益为第一优先的骑士团成员会说的话。
「反正他就是利用这种手段让异教徒们震惊,使他们改信正教。」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人物现在身在何处呢?」
库斯勒的发问直指核心,对话突然在此戛然而止。
感觉得出来这是出自哀伤的沉默。
「他会在做些什么呢?」
言语之间充满温情,一点都不像是地位显赫的人会说出来的话。
「至少,可以肯定他已经不在教会组织中。现在的教会根本就不是那种人能够待下去的地方。」
「但是……」
异端审问官和炼金术师十分类似,不过他们的命运却更加悲惨。由于这个工作身分,异端审问官的一句话很有可能会让被告发的人就此披上异端的罪名,失去一切。
因此坐到教会总部最顶端位子的教皇绝大多数都是异端审问官出身。
这是因为如果他们不能出人头地,往上爬到掌权的地位,最终不是遭到排挤,死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是被派去执行只有死路一条的工作。
尽管如此,听指挥官的语气,柯雷多似乎还存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
接着,指挥官便亲口说出他如此认为的原因。
「至今我都还记得,那时连日风雪,道路都被埋藏在冰雪之下,海港也出乎意料地冻结了好长一段期间。我们虽然攻陷了四周围的城市村落,将他们引导到正确的信仰之下,但终究寡不敌众。而且当时我们也没有真的要平定这块土地,只是抱持着先让此地纳入正教版图的想法。因此当远行商人给的通报上说,那些异教徒将会趁着风雪平息之际对我们发动奇袭的时候,我方就决定要撤军。实际上,大多数人也正盼望撤退。毕竟在这块未开发的土地上,饭也吃不饱,气候又恶劣。死在这种地方有什么好呢?然而,柯雷多却不这么想。」
「他留下来了吗?」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老兵缓缓地点了头。
这时,他笑了。
「何止是留下来,他还更往前深入敌阵。我们都试图劝阻他啊。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不过却对我们的话充耳不闻。甚至还双眼闪闪发亮,脸上表情就彷佛是一个要去见心爱女孩的年轻小伙子。」
风雪止息后,唯独天上晴空万里,宛如春天般明媚。年轻的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就这样意气风发地更往北去。
库斯勒想象着这幅画面。
「我们问他为什么要往北去,如果是为了让异教徒改信正教的使命,等准备好之后再去执行也不晚。甚至还端出不爱惜生命的做法才正是违背了神的旨意来教训他,但那家伙却开口反驳……」

――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在等着。

「在酷寒的环境中,没有食物,加上体力和精神状态也虚弱无比时,有一瞬间,人会突然感觉不到寒冷。明明是在直扑而来的风雪简直就像掉入无底洞一样无止尽的环境下,视线前方却彷佛可以见到亮光。于是,原本已经无力站起的家伙,会猛然站起身,没穿多少保暖的衣物就摇摇晃晃地走进漫天飞雪中。这种情况有人形容是蒙主宠召,也有人认为是被恶魔给诱惑。然后这些人大多都在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直挺挺地冻僵在雪地里。不过道些死去的人全都一脸祥和,彷佛正在作梦一样。柯雷多那家伙当时的神情就类似这样。」
库斯勒虽然曾听说过这种事,却未曾亲眼目睹过。
然而,若是在他身旁静静聆听的翡涅希丝的话,或许……库斯勒想到此处便朝她瞄了一眼,不过由于隔着头纱的关系,库斯勒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从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听过他的名字了,当时一遇到有什么动静,就会委托比我们还不怕死的远行商人去打听他的下落,但是毫无结果。虽说或许他是因为察觉到自己没办法再继续担任异端审问官,所以才想藉此脱逃……只是我总觉得实情并非如此。」
历经岁月沧桑后,爬升到一个位子还算象样的男人竟然像个小伙子似的笑了笑。 「我想他应该是去追寻梦想了。」
前往就在这世上某个角落的抹大拉之地。
「人往往会美化过去啊。所以说不定实际情形根本就不是这样。」
男人苦笑后,瞧着库斯勒问道:
「可是,你是在什么地方看到柯雷多这个名字?如果这二十年来,他都以原本的身分活下来的话,如今应该也成为一个略有名气的人物了。难道说,他真的还活着?」
指挥官的口吻虽然是在开玩笑,但他的眼底却闪动着认真的光芒。
他希望柯雷多还活着。
让旁观者不禁揣想,即使对方是个二十年前的故人,曾经处在如今变成敌对的阵营中,也还是希望他活着吗?
库斯勒虽然感受到心头一股热,却还是有如「利息」一般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我是从卡山城一封相当老旧的信函上看到这个名字。」
「是这样啊,那么就是跟龙的制造有关啰?」
「是的。」
说谎就跟呼吸一样自然。
铅块能够看起来像黄金;黄金也能看起来像铅块。
「我担心龙这件事会不会触及到信仰上的问题。」
「是这样啊……不过,没什么好担心的。恐怕就连教会也没几人知道柯雷多这个名字了吧。」
「原来如此。」
「呵呵。突然听到这么令人意外的名字,我也东扯西扯说了不少啊。」
「真是打扰你了。」
艾鲁森略为致歉,男人却苦笑地摆了摆手。
「要不是听到库拉托鲁大公麾下的部队所创造的事迹,我们这些部队还不知道能不能维持军心的团结。龙的存在简直就是出现在眼前的奇迹啊。把这点小事当成是在支付坐上龙背的车资的话,可就便宜得很。」
「言下之意可不是打算就这样了结费用吧?」
艾鲁森插科打诨的回答,让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掌权者特有的笑声,既是解嘲又是在互探对方的底线。
库斯勒就在这时候安静地说:
「我最后还有一个请求。」
「是什么?」
「能够告诉我柯雷多曾经走过的路线吗?」
「?」
男人吃惊地愣了一下,接着说声无妨后,便传唤部下前来,命他将一份标有路线的地图交给库斯勒他们。
「世界上真是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啊。」
艾鲁森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如此表示。
「所以呢?这样听来,龙也有可能沉睡在其他城市里吗?」
艾鲁森看着标示出约二十年前的战争动线的地圈,向库斯勒问道。
「只凭那些话还很难判断。不过,地图上的这些城市确实值得优先调查。」
「嗯。」
艾鲁森颔首同意,然后抬头说:
「圣典上有云:『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如果技术像时疫一样扩散开来,可就麻 烦了。」
「不过,即使是黑死病也会随时间淡薄。」
「没错。所以即使那个叫柯雷多的人早就发现龙的存在,一直以来也没有人想起这件事,只要我们暗地动点手脚,就不用担心敌人会察觉。」
库斯勒在教会发现柯雷多•阿布雷亚所留下的羊皮纸后,就前来见艾鲁森。然后随便捏造了一个理由请他帮忙调查有没有人听过柯雷多这个名字。他表示自己在卡山城时发现了一个异端审问官的名字,叫作柯雷多,当时他似乎曾在这城里调查某件事。究竟是调查什么?万一与龙有关联的话,,说不定制造龙的技术也流传到其他地方,如此一来就危险了。
艾鲁森并没有对库斯勒的说法起疑心。
「如果还有什么发现,就向我报告。我会想办法。」
「遵命。」
库斯勒造作地垂首行礼后,便告辞离去。
当他一回到旅店,就从腰间的小袋子再度拿出那张羊皮纸。
上头有那么一段话。
不管库斯勒看再多遍,他都觉得兴奋地像是心臓快从嘴里跳出来一样。
不遇,翡涅希丝却一直默默无语,现在也是一脸茫然地坐在床边。
「妳身体不舒服吗?」
库斯勒禁不住开口问道。
没想到翡涅希丝却吓得身子弹了起来,看向库斯勒。
那张脸看起来果然一副心不在焉,翡涅希丝维持着这副表情,脑袋往左右摇了摇。 「总觉得……很不真实……」
「啊?」
「觉得……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感觉就像故事中那种根本不存在的城堡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样……」
从翡涅希丝此时哭丧着脸的表情来看,会让人以为她正在说自己昨晚见到幽灵了。 但库斯勒并没有取笑她,还隐隐约约地抓到翡涅希丝想表示的意思。
「那叫作兴奋。」
翡涅希丝双眼圆瞪地看着库斯勒。
「不过,那是理性上的兴奋,懂了吗?」
随后再补充了一句,翡涅希丝便瞬间双颊绯红,重新回到平常的自己了。
「反正,以妳这家伙来说,可是立了大功啊。真亏妳能注意到。」
「……『以妳这家伙来说』这几个字太多余……」
翡涅希丝嘟哝着发起牢騒,库斯勒却只是哼了一声。
只是,她这份功劳可贵重得很。
上头有着柯雷多,阿布雷亚签名的这张羊皮纸,写了这么一段话:

――神所遗留的知识沉睡在这片大地上。
――神派遣圣灵将其遗留于此。
――经由远古时代来自圣地的精灵之手。

不知是因为寒冷或是天性使然,这段话的笔触给人一种刚劲急躁的感觉。
在简短的文章当中,最后一行更是凝聚了强烈的意志:

――以吾眼之眼阅读这本书的人,愿汝追寻吾之足迹。

这明显是个留言。而且还夹在城市编年史这种最无聊的书籍之书背内侧。事实上, 也在事隔将近二十年之久,才只有库斯勒和裴涅希丝发现这则隐藏留言。
不过,毕竟是落在该拿到的人手中。
与众不同的异端审判官。
这名异端审判官对异教徒的习俗感兴趣到与他们一同吃住程度,既有炼金术师的 素养,又具备能当场捏造出奇迹的技术。
而且,他在边境之地对其他人的劝说置若罔闻,启程前往更接近敌人的地方。
他表示那前方或许有什么在等着。
然后把这则留言托付在城市的编年史上。
「这个人……果然……」
裴涅希丝战战兢兢地说,似乎害怕去确认那件事。
库斯勒手拿羊皮纸,就连椅子的存在都忘记,就这么站着反复阅读上头的文章。再加上从艾鲁森介绍的指挥官口中听来的,柯雷多这个人物的形象。
库斯勒点了点头,心想肯定没错。
「柯雷多相信古代民族确实存在。」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那一页上头设下暗号。
在那之后,库斯勒仔细端详那一页的内容时,就发现错字全都是后来刻意填写上 去。字形相似的就添上几笔;完全不像的就小心翼翼刮掉羊皮纸上原有的字后,再重写进去。
「热衷于异教徒的事,以及成为异端审问官,这些说不定都是为了古代民族。」
「他……在更早之前就知道了?」
「过去的时代比现在更加混乱。而且,指挥官不是还说他是某个高官的私生子?或许他碰巧接触到了原本该被封印的禁书,又或者是……」
库斯勒略为犹豫之后才说:
「他实际上见过从东方被带来的人们,还交谈过,所以才如此确信。」
翡涅希丝「啊」地吃了一惊,不过有过同样遭遇,最后流落到此地的她随即轻轻地点了点头。
「只是,这么一来在那张书页上提到的无名贤者应该也是真实存在的某个古代人民。」
那本散乱残破的书上还继续这么写道:
古代贤者无所不知。在第一天的白日晓得大地之理;在第二天的黑夜晓得星辰之理。
在第三天的白日练就出知识;在第四天的黑夜完成一切。
「其中涵盖了一切不可思议之奥秘。亦即,操纵元素的贤者之石、万能药埃利克西尔、神创造人时使用的生命之书、形成天体的坚钢。以及……」
库斯勒浮现的笑容带着些许嘲讽。
「将其炼制后得到的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
贤者无所不知。
然而人类无法理解一切,他们仅能遵照贤者带来的智慧和秩序在此处聚居成村落, 将繁荣绵延至后世――
「话说回来,如果贤者真的无所不知,那他岂不就是神了。」
「但是……」
意外地,翡涅希丝语气强硬地说:
「但是……如果可以知道其中一项?」
库斯勒半瞇着眼端详翡涅希丝,然后闷闷的笑声从他的喉头传了出来。
他的心底某处已然意兴阑珊。脑海里有道声音告诉他:反正那是骗人的。
他很清楚这是为了不让自己在一些极为愚蠢的事情上摔跤的处世之道,可是翡涅希丝还没精明到能像自己这样。
库斯勒甚至对她涌现的这股热衷感到怀念。
「如果知道其中一项……」
库斯勒重复一遍这句话后,续道:
「抹大拉之地就会在柯雷多走过的路的前方。」
库斯勒将留在艾鲁森房间里的地图上所标记的路线全都默背起来了。
柯雷多说不定会在他曾经抵达的城市某处,再度留下什么。
库斯勒打开木窗,看向外面。
正觉得房间内变得越来越昏暗,一看之下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红霞满天。
冬天午后的太阳总是西沉得快。
库斯勒眺望天空说道:
「传说就沉睡在这片天空底下的某个地方。」
他感到不可思议。这个世界的大地明明就是接壤毗连,然而他的日常生活却在某处中断了。这一点让人似懂非懂。就好比苦于美食的分量过大,无法顺利送进嘴巴时的那种焦急无奈。
「应该很遥远吧。」
库斯勒在无意间喃喃说出这么一句。他原本并没有想要示弱,但或许是因为太没有真实感了。
听到他这么说的翡涅希丝有些自以为是地用鼓励他的口吻说:
「所以切勿忘记旅行的真谛。」
「啊?」
转过头来就看到她温柔的笑脸。
「不过是两脚交替往前踩出去而已。再来就只要一股劲儿地走下去。唯独两旁的风景会改变,自己――」
正欲继续说下去的话突然停在中途。
因为库斯勒冷不防地朝她走近,以单手掐住双颊的方式擭住她的脸。
「我虽然很想对妳说,不要自以为是!」
库斯勒贼贼地笑着,左右摇晃翡涅希丝的脸庞。
「不过我心情很好。」
当他一松手,翡涅希丝就鼓起脸颊,彷佛要填补凹陷下去的分量。
库斯勒的视线离开读希丝之后,继续笑着说:
「而且,立下功劳的人是妳。妳很适合当炼金术师喔。」
「咦?」
库斯勒斜眼偷瞧一眼翡涅希丝,不懂得对人起疑的清纯少女正被坏男人的花言巧语蒙骗时,露出来的表情就和现在的翡涅希丝一样。大致上并没有改变嘛!库斯勒暗想。
「因为妳很幸运。」
「……」
翡涅希丝想到自己又被捉弄,不禁脸色一沉,库斯勒则继续对她说:
「这点很重要喔。因为这世上不讲理的事情太多。想要避开这些事到达抹大拉,就只有既狡猾又幸运的人。」
翡涅希丝不悦地望着库斯勒,然后嘟起嘴说:
「你很坏心眼……」
「这是一件好事。坏心眼对于炼金术师而言也是必须的要素。」
「……这说法绝对是骗人的。」
库斯勒耸了耸肩,翡涅希丝拿他没辙似的叹了一口气。
不过,当她的眼睛瞄到库斯勒手上的那张羊皮纸时,还是微微浮现了自豪的笑容。 似乎是在咀嚼玩味自己的功劳。
「总之这件事的真伪就留着以后再追査吧。」
库斯勒这么说之后就将木窗关上。
「先去填饱肚子吧!还是说,妳连这句话都要懐疑?」
「……你真像个小孩子,」
「应该说我心情好。」
翡涅希丝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声,事实上,库斯勒一旦心情放松,确实就像个孩子 一样兴奋。
毕竟他们在卡山发现的古代民族,原来早就有别人注意到其存在了。
独自一人的时候总会怀疑这个发现搞不好只是个自以为,如今他却感觉到自己获得了一个强而有力的后援。
莱特里亚境内有什么在等着。远古时代在彼端失传的古老技术就存在于该地。然 后,说不定那当中就有――
库斯勒边思索这件事,边打算走出房间。
膨胀过头的面包往往就会在这时候破裂。
「咦?」
翡涅希丝发出疑问。
正当她准备离开房间之际,又猛然转回头。
「怎么了?」
即使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也没有出声答复。她在房间内回头,就这样动也不动。 当库斯勒打算重新发问时,翡涅希丝小跑步地靠近窗口,把木窗打开。
这时,声音也隐约传进库斯勒的耳朵了。
「怎么了?发生火灾吗?」
他走到翡涅希丝的身后,看向窗外。可是外头就连浓烟味都闻不到。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从远处传来了一阵阵金属敲击声。听起来正像是为了告知有十万火急的事发生而拿起锅底来敲打的声音。
「……果然。」
「……敌……」
「什么?」
就在那之后,来自不远处的锵、锵、锵金金属敲打声就变得清晰可闻了。库斯勒探头往窗外一看,城里的卫兵敲着铁锅,来到隔壁街区的拐弯处。
「因为教会没有钟,才这么做啊……对了,妳刚刚说了什么?」
库斯勒再次询问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慢慢地回道:
「敌军突袭。」
霎时,库斯勒感到难以置信,当他想要再反问一遍时,就发现没那个必要了。因为他已经可以清楚听到士兵大声叫嚷的声音。
「敌军突袭!敌军突袭!」
路上行人听见这道敲着铁锅报讯的声音时,人人都呆立不动,变成一根木棒。
「敌军突袭!所有人都拿起武器到城墙下集合!敌军发动突袭了!」
对面旅店的窗户也几乎全敞开,房间里面的人都在探头张望。
每个人全露出惊讶的脸色,在这种时间下突袭?愣了一会儿后才慌慌张张地采取行动。
道路上开始集结人潮,动作迅速的佣兵早已一溜烟地往城墙奔去。
顺着笔直的大道远眺可以看到那面城墙,库斯勒眺望着巨大的它,吞下一口唾沫。敌人将越过那道墙,攻进来?
虽然不敢相信,却也不觉得这会是个恶作剧。
天色逐渐暗下,彷佛将要带来各种灾难。


之后,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就待在设于旅店一楼的酒馆中,和其他佣兵骑士一起等待下一步消息。这时,传令兵前来通知敌军的突袭只是个误报。
然而,能够松一口气的时间非常短暂。因为传令兵又接着转达要库斯勒他们前往骑士团总部一趟。
倘若敌军的突袭真的只是单纯的误报,就没有必要传唤他们过去。
一定有某种原因。
「看得到吗?」
风很冷,而且大概因为靠海的关系还挟带着湿气。在天气晴朗的日子登上高处会让人心旷神怡,但在日落之后登高只会严重煽动人内心的不安。
「嗯……真的只能隠约看到轮廓……不过感觉他们很不熟练。动作也都杂乱无章。」
「这表示他们只是把东西带过来而已吗?」
「如果他们不是在刻意装笨拙,可以这么说啦,对不对?」
伊莉涅的语气听起来总觉得有种厌世的感觉。又或者是因为她正不眠不休地沉迷在龙的量产作业,却被硬生生拖来这种地方。被人突然从灼热的熔炉前,带到暴露在剌骨寒风中的高台上,她的心大概也跟着结冻了吧。
「而且还听说这是最新的机关啊。搞不好根本没人真正掌握住里头的构造唷。」
威蓝多一脚站在城垛上,明明已经没了太阳,却手靠着额头像在遮蔽日头一样地眺望远处。离他们不远处也有一群同样在俯察眼下情景的人。
他们的打扮各有其趣,但不管是谁看起来都不像是在城里过着安稳日子的人,就这一点来说,这些人倒是如出一辙。
他们都是随军集结在这座城市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四人现在正位于守护尼卢贝尔克的巨大城墙上。
「妳的耳朵能够顺风听到些什么吗?」
翡涅希丝正形容枯槁地蹲坐在他的身后。
她这副模样并非因为寒冷或肚子不适,而是被高度吓得双脚无力站起。
「……」
「……我不是要捉弄妳。别露出那种表情啦。」
在根本没有打算戏弄她的情形下,落得与一脸愁容相对,这使库斯勒也困惑得难以应对。他一如此抱怨,翡涅希丝果然就表现出被人教训的沮丧模样,摇了摇头。
「但是,对方倒真的抬出不好解决的东西来啦。」
库斯勒的口吻就像在发牢騒。在他视线前方的是无数把火炬于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扩散开来,所形成的一片红海,其中有一处特别明亮。敌军正在那里为了组装某样东西而忙得人仰马翻。
「没想到会出现最新型的投石器啊。」
投石器比一般人高出十倍以上,听说建造材料用的是从莱特里亚北方才能采伐到的巨大木材、以及从受尽严冬锻练的野兽身上抽出的强韧肌腱,再加上大量的铁。射程超过以往的一倍有余,破坏力更是倍上加倍。虽然这面城墙的高度是一般投石器无法轻易超越的规格,发射出来的铁块多半都会被墙壁反弹回去,不过那也只是按照以前的基准所得到的实绩。
人类毕竟只会应付能够想象到的问题。
「唉,在被奇袭的当下,要带着这玩意儿走的确是过重了啊。」
听到威蓝多这么说,库斯勒不禁发出长吁。这声叹息化作白色烟雾飘向他的后方, 光是这样就让人觉得那类似幸运的某种东西彷佛也跟着消融散去。
「先回去吧。就这样看着它组装完成也无济于事。」
「也是。何况这在一时三刻间绝对不会完成啦。面对同样一种材料,却有一堆人交替着更来换去的,这证明他们没有领头指挥的人。如果这是间工坊,就算被工会踢出名单也不敢抱怨吧。」
伊莉涅的口吻十足就像个工头,从卡山一路到这里,确实证明了她的统领能力相当出类拔萃,没有人会针对这点发出怨言。或许过于年轻的女性身分倒是成了她的武器。这道理就如同翡涅希丝身在战场上时,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她都是一名战争女神。
或许正因为她是工坊中的特殊存在,才让那些男人们下意识地遵从。
「这点也转告艾鲁森一声吧。就说是雷与冶炼之神的化身这么表示。」
见到库斯勒一脸认真地嘲弄自己,伊莉涅便瞇起眼睛,毫无畏惧地笑着说:
「对啊。反正假胡子早就已经备好了,我随时都能打扮成雷神的样子啊。」
伊莉涅在工坊干活时的神态似乎也清楚地浮现在眼皮上。
「要回去啰。站得起来吗?」
库斯勒抓住翡涅希丝的手臂,将她拎了起来。虽然库斯勒老在其他事情上面捉弄 她,但一见她真的害怕到这种程度,也早就丧失了欺负她的念头。翡涅希丝紧紧抓住库斯勒的手臂,东倒西歪地走着,当她开始从城墙中的阶梯往下走时,才终于平复下来。
一般城市里的城墙都建得跟住家的墙壁没两样,然而换成尼卢贝尔克这种大城市的话,城墙本身就宛如一栋简陋的房屋。阶梯的墙上各处都装设了窗孔,可以由此射出弓箭,或是将滚烫的热油往下倒。另外还有放置此类武器物资的仓库,以及用来烧热油锅的炉灶、汲水用的井等等。
狭小的空间里乱七八糟地堆满东西,但一切都只为了一个目的而放置在此,这地方让库斯勒想起炼金术师的工坊,心情异常地雀跃。
他有种感觉,如果待在这个塞满物品的石造城墙上,从沐浴在月光中的窗口眺望外头进行思考的话,必定会得到某些不比寻常的灵感。
不过,那也是平时才能做的事。如今的尼卢贝尔克并非处于思索的阶段,而是该采取行动的时候。
库斯勒他们走出城墙后,就直接赶往骑士团总部,来到艾鲁森的房间。
艾鲁森的目光非常凌厉。
「亲眼目睹了我方的优秀技术之后,你们有何感想?」
回答这问题的人是双手扠腰,一脸不满的伊莉涅。
「就算是很厉害的东西,如果遇到组装的人太愚蠢,我看也很难被活用了。」
成功管理的质量是信赖的证明。
工匠工会这种组织虽然容易让人喘不过气,但相对来说能够确实保证质量。
「这么说组装上需要花不少时间啰?」
「至少绝不是现在马上就会完成。至于要花上多少天,因为他们不是我工会的人,所以我也无法估计。」
这大胆的回话方式不知道是因为她太疲累了,或是因为她开始有点胆量。
在城墙外头时,她还是个因不安而战栗的少女,但进到城墙里面,就成了挥舞铁槌催促男人行动的厉害工匠。
「听说至少有把设计图烧毁。只是人只要一明白关键所在,大部分的事情就会迎刃而解。而且材料早已准备齐全,比起这些,敌人可是拆解了完成品,把东西移动到这里来了。」
「若是如此,那么只要那些负责组装的人懂得如何彼此合作的话,距离完成就不远了。时间再多,也最好想成这几天内就会完成了吧。」
库斯勒接在伊莉湼的后头继续说:
「我也同意这个看法,所以是要我们也制作出投石器吗?绘制出设计图的家伙也在这里吧?那我想应该不至于制作不出来。」
艾鲁森彷佛觉得忿忿不平似的叹了一口气。据说骑士团是在中午过后不久,发现城墙外头来了一大队马车。当日落时分,敌军开始进行组装时,有人从形状上认出来那东西该不会是巨大投石器。
接着,这份消息传遍总部之后,一名部队指挥官才坦承。
巨大投石器原本是他的部队为了攻打莱特里亚而制作出来的武器。
但是在莱特里亚女王有备而来的奇袭之下,他的部队也只能顾得了自己身上的装备就开始逃亡,最大的努力也顶多只是把设计圈给烧毁而已。
也就是说,现在在外头对他们张牙舞爪的武器,原本是自己人制作出来的东西。 从该敌营逃脱出来的那些人,如今是怎样的心情呢?
「这……可很难说喔。」
如此回答的人是伊莉涅。
「为什么?」
「曾经有过设计图是吧?会写下那种东西,不就跟小伙计记不住该办哪些差事,然后在石盘上用石灰做笔记没两样。」
伊莉涅虽然不善书写阅读。但她的工匠本领却是一流。
工匠终其一生都在同一座城里,与相同的伙伴不断地共同制作一成不变的商品,对他们来说根本就不需要留下文字去向他人传达什么,或者留下什么。
「年纪轻轻却看得很透彻啊。」
艾鲁森像在挖苦似的对伊莉涅说道。
当然,这是最高级的赞叹之词。
「深感荣幸。再说,就现实面来说,也办不到。要是下令停止龙的量产的话,或许还有可能。」
「这的确是个问题。」
艾鲁森简短地回了一句后,就朝伊莉涅努了努下颚。
「妳回工坊去,龙的量产才是我们的命根子。」
「是。」
伊莉涅点了点头后,两手一摊,无奈地走出房间。
「幸好这城里还储藏了大量的沥青。听说是先前才刚运送到,原本是为了春天的到来,给船只进行防水用的储备。真是神的恩典。」
在炼金术中,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大多也在别的方面有用武之地。
「我已经测试过啰,应该没有问题啦。」
「这么一来,我们就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伊莉涅离去关上房门之后,房间里就剩下艾鲁森、库斯勒、威蓝多和翡涅希丝四个人。可以听到门外传来人们慌乱走动的脚步声,关起的木窗甚至还映照出在大街上熊熊燃烧的篝火火光,整个城市都在騒动。
「那么,不命令我们赶紧滚回工坊的理由是?」
库斯勒询问道。
「当然不是为了要你们制作投石器去扫平敌军。」
艾鲁森的手指在桌上敲得叩叩作响,他说:
「再这么下去,我们会输了这场仗。」
一时之间库斯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威蓝多似乎也是相同感受。
「这是在比喻什么的说法吗?」
「不。」
艾鲁森这个人并不会说出丧气话,这点连库斯勒也心知肚明。
若是如此,这句话就是他冷静分析过情势,以长年的经验过滤眼前的事情所得到的结论。
「烧红的铁球将会砸毁城墙,越过上空攻进城里来吧。势必会出现死者或伤者。这项制作技术原本属于骑士团其中一支部队。而且那些人在逃出来之后,还隐瞒了这件事。即使他们明明预想得到这兵器绝对会被敌人运到这里,对我们张牙舞爪。」
虽然他们明知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但在面临「除了留下这东西逃走之外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形下,就不愿将此后果视为自己的责任,或许这就是人的天性吧。
结果,这些人不敢正视现实,就只是祈祷希望敌入不会发现留在城里的那架庞大无比的投石器。
「于是带来怎样的后果呢?佣兵和骑士们大概都会这么想吧。满怀出人头地的梦想而从同一个村子、地区前来投军的伙伴们终于在今天倒地不起了。可是,那并非光荣战死,而是因为本该让他们寄托后背的战友犯下一个愚蠢的失败,才导致他们死亡。」
「他们无法抑制的憎恨与愤怒都不会朝向城墙外头发泄,而转向城里的人。」
「没错!他们也无法在酒馆里吹嘘自己脸上所负的伤,也不可能燃起佣兵们旺盛的战斗意志。更何况,这城里原本就有问题,本来该是为己所用的最强兵器现在竟然瞄准了自己,在这么令人绝望的时刻,那些人又会怎么说呢?」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
而且,这座城里的教堂没有钟。
被神遗弃的城市。
教堂传不出钟声,连每天早起都有困难,在这种时候,人们又如何能够雄赳赳气昂昂地赶赴战场呢?
「但我们绝不能在这里输掉。绝对不能!」
宣称要执掌莱特里亚的男人挤出一声嘶吼。
库斯勒对于此地的执着也不遑多让。毕竟他才刚发现柯雷多的留言。倘若离开了莱特里亚的领地,就意味着从此远离抹大拉之地。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没错。你们无论如何都要铸造出钟来,不管用上什么方法。听说你在过去曾经因为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炉子里,然后被关进牢笼里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哼了一声。
「不管你尝试什么方法都无所谓,不管什么方法。我想其他炼金术师大概也会收到同样的指示。虽然一考虑到之后该怎么收尾,就让人感到郁闷,不过目的往往会将手段正当化。只要能拿得出成果,什么方法都行。况且你们就能靠这样――
艾鲁森的眼神一变,转为轻蔑及畏惧交杂。
「发现魔法吧?」
金变成铅,铅变成金。把烤成黑炭的蟾蜍和壁虎丢进锅子里与铁一起炖煮,再于满月的夜晚进行炼制就会得到不应该存在这世上的金属。
当然这只是迷信,库斯勒的脑中飞快地转动,思索起更现实的问题。
铸造钟。这件事很単纯,但是,库斯勒却嗅到里头另有蹊跷。
铸造钟的工匠之所以不肯自己动手是因为考虑到再次失败时的后果,才畏缩不前。未来他们的子子孙孙都将在城里承袭同一间工坊继续营生,身为其中一代的自己不能让后世跟着背上臭名。
不过,仅仅为了这个原因吗?库斯勒揣测。
艾鲁森给的提案是个破例。
而炼金术师都知道,幸运是少之又少。
心中的雀跃消散,身为一名谨慎小心近乎胆怯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开口说:
「那可是变成异端分子的快捷方式喔。」
然而,响应他的却是冷酷的眼神和话语。
「所以又怎样?我都开口叫你们去做了,你们只要照着做就行了。」
对方是自己的上司。在骑士团之中,这一点意味着对方的手里握有自己的生杀大 权。从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权利。
自己的性命只能靠自己守护。
库斯勒彷佛领悟到这个大原则似的,把头垂了下来。
「……我明白了。」
艾鲁森没有回答。威蓝多似乎深感无奈般地叹了气,他身旁的库斯勒则俯视着翡涅希丝,轻轻抬了抬下颚。
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妨,而且是在获得上司承认的条件下,这原本应该是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用心计较玩弄机谋才有可能到手的特权。另外,艾鲁森虽然明明已经看出再无对策就会吃下败仗,却还是想奋力一搏力挽狂澜,遇到这样的上司算是正合他意。毕竟神的剪影有可能就沉睡在这片土地上,无论如何,库斯勒都想追寻柯雷多的足迹。
但是目前已经得知用普通的方法无法顺利铸造出钟,库斯勒的直觉更是不停发出警告,要他别触及这件事。
而且,还有个最大的理由。
用尽任何手段把钟铸造出来。
库斯勒哼了一声。
他就是因为道句话才刻意与铸造钟一事保持距离。
库斯勒和威蓝多一语不发地走出骑士团总部,外头的寒风和陷入混乱的城市让他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翡涅希丝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
尽管语气带着不安,却没有乱了方寸。提出这个疑问并非为了求得安心,而是源于坚强的心志,她已经决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努力。
翡涅希丝在见到柯雷多的留言之后,整个人明显兴奋起来。但那绝不是因为对于贤者之石或埃利克西尔感兴趣的关系。翡涅希丝是因为知道上头记述了库斯勒的梦想,所以才替他感到开心。
但是,这正是令库斯勒担忧的部分。
「威蓝多,你出入的工坊可以拿来用吗?」
「嗯?啊,可以用啊。不过有一半是小伊莉涅在用。」
「那正好,她刚好可以当监视的人。」
「监视?」
威蓝多脸上的讶异表露无遗。
「艾鲁森虽然说过任何方法都可以拿来用,但我们还是别做些奇怪的尝试。」
库斯勒一脸不悦地回答,威蓝多的神情就愈发惊讶了。
「小乌鲁,这家伙是吃了什么怪东西吗?」
「咦?……这……」
翡涅希丝也是满脸疑惑。若是在往常,她的使命就是担心库斯勒会不会做出什么冒渍神的惊人之举。
「不……不过,我终究无法赞同那种偏离人道的实验,所以……我也赞成不要去做危险的事。」
她说完这些话后,就偷偷觑了库斯勒的神情。
「说得没错。」
一得到库斯勒的赞同,翡涅希丝便更加大惑不解。脸上几乎充满了对库斯勒感到的担忧。威蓝多挠了烧头,来回看着裴涅希丝和库斯勒。
库斯勒一副理所当然地说:
「巨大的钟在其他城市里也能看到不少。铸造钟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方法。所以,你可不要插嘴说些奇怪的话喔。」
库斯勒先如此叮嘱威兰多。冷不防地吃上一记警告的威兰多倒退了好几步,像在表示这比被库斯勒用短剑指着还来得可怕。
「你……你究竟出了什么毛病啊?」
但翡涅希丝看着连连后退的威蓝多,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气恼。
「我认为这是件好事。而且那么吃惊的反应实在太失礼了。」
「那是……嗯……说的也是,啊……?」
对女性温柔的威蓝多尽管觉得翡涅希丝的话无法完全接受,还是努力让自己赞同就是那么一回事。
「没错。因为他终于愿意接受神的教诲了。」
翡涅希丝挺起胸膛,对库斯勒露出笑容。
但实情当然根本不是如此。
库斯勒以冰冷的眼神回看她。
「妳也是。」
如果突然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冷水,脸上表情大概都会是裴涅希丝现在这个样子吧。她愣了一会儿之后,向举步就走的库斯勒反驳道: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说得好,妳可要好好记住喔。」
库斯勒头也不回地留下这句话,翡涅希丝便气得像只青蛙一样鼓着腮帮子。
再稍微走了几步路之后――
「原来如此啊。」
威蓝多说道。
「确实正如库斯勒所说啊。」
裴涅希丝没想到一直以来都与自己站同一边的威蓝多竟然会这么说,便露出一脸受伤的神情朝着他抱怨:
「就……就连威蓝多先生也……」
「嗯?啊,不是啦,是因为……」
从威蓝多的语气就可以听得出来他现在一定满脸笑嘻嘻。
所以库斯勒没有回头看他,也不打算制止他开口。
「既然上头交代用什么手段都行,就会想到惯例上某几种铸造钟的禁忌手法啊。」
「咦?」
「对吧,库斯勒?」
成蓝多把这话题丢给库斯勒,看起来心里似乎乐得很。
库斯勒早知道会变成这样,但毕竟无法回避这件事。
库斯勒转头看向斜后方的翡涅希丝,开口问道:
「知道为什么钟的昵称往往都是女性的名字吗?」
「咦?」
白色少女夹在两个男人中间,绿色的眼珠就像被猫玩弄的毛球一样滴溜溜地转动。
她的外貌不管怎么看都只会让人联想到对男人言听计从的懦弱少女,但事实上这家伙的内心深处却隐藏了非常坚定的意志,偶尔还会若无其事地说出惊人的话。
库斯勒和着叹息说道:
「因为神喜欢年轻女孩。所以在炼制铸造钟的金属时,会使用到女人。」
翡涅希丝的嘴巴微张,疑惑地歪着头。
威蓝多连同苦笑一起补充道:
「就是在炼制的时候,把女孩推进炉子里啦。」
「啊!」
「就是当成活祭品啊。」
即使铸造方法很明确,偶尔还是会遇到无法顺利做出钟的时候。在这种困境中,人总会采取奇怪的行动。开始在意起星象的运行、走出家门时绝对是右脚先踏出门外,听说还有人会在挥动铁锤的同时用左手抓住右耳。在炼制之际加入骨头会增强铁或铜的柔韧度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于是就有人猜想,把娇柔的女孩推进炉子里的话,肯定能制造出音色优美、韧性适中的金属。
「但……但是,那……」
翡涅希丝吓得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双脚更是不听使唤。
威蓝多笑着伸手从翡涅希丝的背后扶住她。
「因为小乌鲁总会在奇怪的事情上奋不顾身啊。」
倘若铸造结果不乐观,说不定她会自己跳进去熔炉里。她身上可带了不少这种前
科。
如果我的性命能够帮你追逐梦想――
库斯勒冷冷地看着翡涅希丝。
「谁叫妳是个蠢蛋。」
「我……我才不蠢!」
翡涅希丝下意识地反驳他,不过声音中没半点霸气。听起来倒像带着一点哭腔,感到很为难的样子。
库斯勒走到快接近十字路口时,眼前刚好有一批满载物资的马车行驶过去,于是他便停下来回头说:
「反正我已经得到妳的保证了。」
他正要继绩说下去时,翡涅希丝却似乎因为还没冷静下来的关系,止不住脚地朝着库斯勒撞上去。等到库斯勒将翡涅希丝抱个满怀时,他才发现是威蓝多把她推过来。
翡涅希丝在库斯勒的懐里一动也不动,威蓝多则嘻嘻一笑。
库斯勒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声。
「……你……太坏心眼了。」
柔软温热的少女在他臂弯中以被闷住的声音说道。
库斯勒之所以无精打采是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塞满许多有趣玩意儿的橱柜所发出的吱嘎声。只要稍微打开一道缝隙,下一瞬间所有的东西就会全部滚出来。
炼金术师虽然就是为了追寻这种柜子而赌上人生,但库斯勒却隠隠觉得这跟自己想要的并不一样。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很重要。
库斯勒轻轻敲了敲翡涅希丝的脑袋,然后迈步往前走。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9:00 编辑


第四幕

铸造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铜里面要加入多少锡。
锡愈多音色就愈好,但同时也容易碎裂。而且即使配了相同分量的锡,也可能会因为气温或天气变化而导致碎裂、或是音色不佳。这份工作讲究的是从长年来的失败以及尝试中所得到的经验和直觉,这与人们要求炼金术师的东西根本是南辕北辙。
虽然如此,他毕竟是个只能听命行事的身分,更重要的是,他必须竭力避免骑士团从这片土地撤退。
首先,库斯勒和威蓝多四处收集铸造钟所需要的原物料,并且动员翡涅希丝,三人一起将整个工序执行过一遍:砸碎矿石、清洗,利用酸和铅去除掉杂质,并且以实验方式尝试炼制出铜和锡的合金。他们并没有加入什么特殊材料,只是忠于基本做法,改变锡的分量,将不同比例的合金注入小型砂模。实际上的钟来得更巨大,可以将蹲着的翡涅希丝整个罩住,然而,他们到底不可能以实物大小来进行测试。就这样,调节了不同比例的锡之后,三人做出了二十种合金。
所有材料都流进铸模后,夜色也开始泛白了。
另外,在库斯勒他们来到工坊不久,伊莉涅便随后跑到外头去指示各个工坊如何制造龙的零件,尚未见到他回来的身影。因此,当库斯勒猛然从瞌睡中睁开眼睛时,整个工坊是静悄悄。
只有藉水车鼓动的风箱产生彷佛在打鼾的风声,以及炉里面炭火发出宛如蛇在吐信的嘶嘶声,在这两道声音中,威蓝多双臂抱在胸前就这样躺在地上假寐,翡涅希丝则抱紧掏灰棒靠在墙壁打盹。
这是间宽敞的工坊,因此二十个小型砂模能够在里头排列成一长排。裴涅希丝也和初期不同,体力上长进不少,更难得的是她已经逐渐掌握到作业上的要领,因此整个作业意外地比预期还要早完成。库斯勒看见酣睡中的白色身影,与伊莉涅在卡山时的对话便从记忆中复苏。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偶尔也会遇到不做出选择就永远不知道答案的情形。
至少感觉到前方有东西在等着,就毅然踏上旅途前往绝境之地的柯雷多似乎早已明白这番道理。
库斯勒微微苦笑,甩了甩头。
有些无奈的笑容从脸上褪去之后,他就一脚踢飞翡涅希丝抱在怀里的掏灰棒。
「起来!」
「唔,啊!」
翡涅希丝惊慌地抬起头来,她大概作了待在炉子前面的梦吧,慢吞吞地想要捡起掏灰棒。然后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打盹了,便泫然欲泣地仰望库斯勒。
「……请……请不要碰我的耳朵……」
看来她想起了库斯勒曾威胁说,要是打瞌睡的话就戳她耳朵的事。
库斯勒耸了耸肩,小指伸进自己的耳朵掏了掏耳垢后说道:
「继续工作!」
翡涅希丝小嘴微张地呆呆看着库斯勒一会儿后,才回答:「是,是!」
随后库斯勒也踢醒了威蓝多,一起取出砂模中的合金做检查。
「每一个的颜色都明显有所不同。」
当工作台上摆出一整排合金时,就能看出颜色鲜明的变化。
「纯铜原是红色,随着锡的成分增加,就会逐渐从金色变成银白色。经验老道的工匠光凭颜色就可以立刻看穿锡的分量。」
「……好……漂亮啊!」
刚铸成的青铜(注:以铜及钖为主要成分的合金,即称为青铜)在旭日东升中高雅地散发出光芒,翡涅希丝不自觉地朝它出出手。
「好烫!」
「果然会有这种反应吶!」
「蠢蛋。」
被威蓝多取笑、被库斯勒白眼,翡涅希丝只能嘟嘴缩起脖子。
「颜色一看就分辨得出差异,但音色不敲看看,分不出高低。妳亲自试试看。」
库斯勒把铁锤递给翡涅希丝,对她努了努下巴。
翡涅希丝虽然表现得有些迟疑,但还是忐忑不安地敲了起来。
「铜的质地柔软,所以音调低沉。加入锡后会随着分量变硬,音调也会愈来愈高。」 在库斯勒的解说下,翡涅希丝提心吊胆地敲着合金。
每敲响一声,头纱下的耳朵就会微微抽动,突然间这动作明显加剧。
「这声音……」
「这一区大概就是适合用来铸造钟的纯度。」
从红色的开端直到完全变成银白色之间,可以看到美丽的金色。那典雅的气质可称得上正适合教堂的钟楼。
「不愧是听力绝伦啊。妳随时都能改行当造钟的工匠喔。真是太好啦。」
库斯勒存心调侃了翡涅希丝一句,为之气结的她立即抬头瞪了他一眼。
「等我彻底研究完炼金术之后再来改行也不迟。」
「喔!」
威蓝多开怀地笑了出来,对于学会反驳的她,库斯勒也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裴涅希丝却是一脸正经。
她就这么按顺序一路敲过去,愈接近银白色,声音便也逐渐从清脆舒服慢慢转为刺耳
「不过,颜色白成这样,就会因为过硬而易碎。简直就跟某人一模一样啊。」
库斯勒轻轻地戳了一下翡涅希丝的脑袋,她立刻一脸气呼呼。
只是翡涅希丝并没有加以抵抗,反而突然将视线移向威蓝多。
「不过,这样说来为何铸钟工匠会没办法把钟铸造好呢?」
「噗哈!」
威蓝多噗哧一笑的原因当然不是翡涅希丝的问题很逗趣。
而是因为翡涅希丝的报复很小孩子气,同时也相当奏效。
她刻意对着威蓝多发问,而不是库斯勒。
「嗯,道其中牵涉了很多问题啦。在筛选矿石的时候做得不够彻底,使得杂质混在里面,另外,单单就制作巨大尺寸这一点也会引发出不少问题。」
「是什么样的问题呢?是我也能够理解的内容吗?」
翡涅希丝表现出比以往更积极的态度,不停向威兰多提问。
这明显就是在讥讽某人,而且如果因此而动怒,谁是最大的蠢蛋可就一目了然。 库斯勒一脸不痛快地环抱双臂,默默待在一旁。
「虽然我可以马上告诉妳答案……不过,自行思考也是一种学习啊。」
「唔……说……说得也是。我明白了,我会想想看。」
「嗯。妳就把妳能想到的答案都写下来看看吧。虽然或许有很多事不甚明白,但也正因为如此,说不定妳会发现我们没注意到的问题喔。」
「……还会有这种可能吗?」
「那是当然啊。比方说,在世上广为流传的那些炼金术师的恶行恶状。老实说,那里面也有一些超过我们想象的杜撰内容。」
「……」
翡涅希丝当初以监视者的身分前往库斯勒他们的工坊时,正好就是根据那些传言擅自塑造出对炼金术师的印象,这番话听在她耳里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她缩起脖子,抬眼觑着威蓝多。
「我不是在责怪妳啦。只是说人类似乎就是带有这种特质。所以当人遇到不知真面目的金属或是生物,就会马上帮牠添加上尾鳍、背鳍、胸鳍,小鱼也能变成巨龙。这些全都是想象力的威力啊。」
而且,偶尔还可能会发生超出想象力的事情,所以实验才会这么有趣。
库斯勒虽然想表达这句感想,但这么一来就显得是自己想引起翡涅希丝的注意力而开口,他只好硬是忍住。
「当然绝大部分的想象都与事实大相径庭,于是就会引发出问题来。只不过,人虽然能藉由知识或经验逐步接近真实,却也有好有坏啊。毕竟一旦知道了真相,事情看起来就可能变得陈腐无聊,就再也没有能够发挥想象力的空间了。所以我和库斯勒不一样,更喜欢女孩子好好地戴着头纱,让自己的脸看起来若隠若现吶。」
威蓝多边说边伸手将翡涅希丝的头纱位置调整好。
翡涅希丝虽然紧张地身子抖了一下,但那并非源于害怕,而是害羞使然。
「小乌鲁也最好要盯咛自己表现得像个略带秘密的女孩喔。这样比较能够勾起男人的想象空间。」
「秘密……吗?」
翡涅希丝像在背踊依样小声地重复一遍。
库斯勒狠狠地瞪着威兰多,心想他又在灌输些有的没的,但威兰多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嗯,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形形色色的女孩出手啊,因为从刚认识的女孩身上最能感受到魅力啊。虽然我知道这是种罪孽,却还是身不由己啊!」
威蓝多把手覆在胸口,做出宛如演员一样的夸张动作。
库斯勒对他的说法实在不能苟同,表现出兴味索然的模样,但翡涅希丝却被为好色所困的威蓝多逗得咯咯发笑。
库斯勒注意到她的反应,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被两人隔绝在外的不愉快。
「所以说,小乌鲁妳就试着写出制作巨大尺寸的金属制品时,有哪些可能发生的问题吧。」
「是,是!」
「那么……」
威蓝多看向库斯勒。
「我们要做什么好呢?在旁边看小乌鲁绞尽脑汁的模样吗?」
「……」
闻言,翡涅希丝便不悦地往后退了一步,威蓝多见到她的反应,就故意给她一个微笑,惹得她又再度略咯地笑了起来。
这一点都不有趣的画面让库斯勒脸色一僵,不过他有几个关于铸造钟的问题尚待确认。
当他正要说出此事时,工坊大门突然被人粗暴地敲得乒乓响,所有人的视线也朝门口望去。库斯勒将手搭在腰口的短剑上,再按住翡涅希丝把她往后拉。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被拉开,有个人摔了进来。
「啊?」
「伊……伊莉涅?」
翡涅希丝发出惊呼,跑上前去。伊莉涅就这么摔倒在工坊的地板上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何她就只有一只手戴着用来拿取滚烫金属的厚皮革手套。
该不会是遭到暴徒袭击,在只剩半条命的情形下逃回来的吗?
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他们随后就听见一阵鼾声,说明她只是用尽力气罢
了。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样啊……」
库斯勒夹着叹息喃喃说道。然后把惊慌失措的翡涅希丝从倒地不起的伊莉涅跟前推开,一把就把伊莉涅扛起。
虽然伊莉涅只比翡涅希丝高了一点,扛起来感觉却挺沉的。



该隆起的地方确实凹凸有致,剩下的重量应该就是身为铁匠的本领。
「去把床铺好。」
「是,是的!」
翡涅希丝急忙跑进工坊的里间,手忙脚乱地做准备。伊莉涅的脸上沾满煤炭,各处还有一些轻微的烫伤,八成是被爆裂开的碎片给击中了。尽管如此,疲累到失去意识的她还是在脸上浮现出把事情做完的满足感。
库斯勒轻哼了一声,让她横躺在翡涅希丝铺好的床上。
「帮她擦擦脸蛋和身体,再换一件象样的衣服。」
翡涅希丝疑惑地抬头看着库斯勒,库斯勒便耸了耸肩反问:
「还是说由我动手比较好吗?」
翡涅希丝闻言,顿时满脸红通通,拚命摇头。
「那妳照顾完伊莉涅后,就照威蓝多的指示去做妳的事吧。那家伙在其他事上头都吊儿郎当地,唯独炼金术不会。」
「咦?啊,好。」
库斯勒交代完翡涅希丝后就走出寝室。
「好好当那两个人的保母,我稍微出去一下。」
「寻找能够成功铸造钟的要素固然重要,但追查失败的原因也同样要紧。」
去铸造钟的工匠那里走一赵,应该就能要到铸造失败时的碎片。或许就能从纯度、 合金所用的比例等等找出失败的原因。
「这么说也是啦。」
「另外还要看看城里的状况。」
只是,认真说来,这才是他外出的主要目的。
「嗯?既然这样就把小乌鲁也带去嘛。不然她又要闹别扭了。啊,说错了。」
威蓝多不安好心地笑说:
「闹别扭的人是库斯勒才对啊?」
「……去死吧你。」
库斯勒无视哈哈大笑的威蓝多,走出门外。尽管依旧寒冷,但在晴天的太阳下走起路来反倒颇为温暖。工坊所在地的工匠街也因为阳光明媚的关系,看起来朝气蓬勃。只看这一处的话,城里还是一如往常地平静安详,不过,受到昨晚那件事的冲击之后,不可能毫无半点异状。
随后,当库斯勒来到城里的广场上时,他就知道自己预想得很正确。
「但是,这比预想还来得严重啊。」
库斯勒环视了一下附近后喃喃道。四周挤满了没办法安静待在旅店里的佣兵,有些人手拿武器大声喧闹,有些人则不发一语。聚集在广场角落的一些人也严肃地交头接耳,谈论着些什么。
从这些人身上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正面积极,不过这说不定是库斯勒先入为主的观念所导致的想法,认为他们仅仅是受雇拿钱的身分,并不会为了忠义而战斗。
而且,他们还不时抬起头,每个人都望着同一个方向。
库斯勒知道他们在注视什么。
是教堂的钟楼。
库斯勒离开这片广场后,又稍微在城里漫步。
在街道上来回穿梭的人潮与昨日几乎没有两样,但还是看得出变化。
路上东一角西一角各有人在高价兜售铁板、木板,以及拿厚度当卖点的麻布,而且都有一大群颞客涌上门。这大概是人们为了抵挡翻越城墙飞过来的铁球而设想出来的对策吧。一旁还贩卖着木桶,看样子这东西似乎是用来应付燃烧的铁球将引发的火灾。
人人都一脸专注地挑选这些防身用品,还不时忧心地仰望天空。
最新的投石器已来到城外,只要发动这项武器,城墙再厚再高也没有意义,这则消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街坊巷弄。
但库斯勒却暗自嗤之以鼻。
从一般常识来推想,就能发现准备这些对策根本连自我安慰都谈不上。投石器发射出来的铁球比一个人的脑袋还来得大,而且几乎都烧得通红。这种东西将会从惊人的高度掉落下来,即使是铁板也不能承受住这样的冲击。下场顶多就是人和铁板一起被压扁吧。
另外,再考虑到能有多少颗铁球从天而降掉落到这么广大的城市中,就会知道把铁板顶在头上是一件多么无意义的行为。只要不是运气太背的人,应该都不会被砸到才对。
尽管如此,人们光听到不把城墙当一回事的投石器,就足以吓得发抖了。或许就如威蓝多所说,这都是由于人们在不甚了解的事物上发挥了非同小可的想象力的缘故。
若是如此……
连城市居民和上战场的佣兵骑士们都已经是这副德性了,在他们的注视下首当其冲的那些人又会是如何呢?亦即那些负责制作群众用来寻求心理慰藉的东西,却又不断面临失败的人。
库斯勒之所以会想到去拜访铸钟工匠,虽然是出于一个单纯的想法:要铸钟就去找在制作钟的人。不过这绝不只是为了识破铸造的问题点而已。
他必须要知道自己究竟被强迫去制作什么,如果失败,又会发生什么后果。
库斯勒在路上边走边问,最后终于抵达由金银工艺品师傅撑起,专以富豪为顾客的工坊所聚集出来的街区,这地方不同于负责加工其他金属的工匠街。每一栋建筑物都很富丽堂皇。只可惜原本应该展露出高贵繁华的街区,如今却毫无生气。
论究起真正的原因应该是对这一区的居民而言,比起城外那一大群敌人,他们更害怕遇上城里的后患。铸钟工匠的工坊大门关得紧实,模样却很不堪入目。门上被丢了鸡蛋和狗屎,最严重的一扇门还被钉上鸡头。
库斯勒已经预先想象到这幅景象,所以才没有带翡涅希丝一起来。
在人烟稀少的这条路上,几名脸色凶恶的士兵围在一起,四处张望。
他们是在戒备企图对铸钟工匠做出脱序暴行的恶人,或者他们本身就是那群恶人? 库斯勒无法做出区别。
当然他们也注意到库斯勒的存在,但或许是因为从他的装扮立即得知来人是名炼金术师的关系,他们并未特别上前査问,只是压低音量互相交头接耳了一番。
摩斯勒哼了一声,伸手敲了铸钟工匠的工坊之中被糟蹋得最狼狈的一扇门。
「喂!开门!」
先敲三下,再敲两下,停顿一会儿又敲三下。
但是,对方毫无响应。
「我是个炼金术师,不会对你们不利。让我进去,我有话要问!不然我就去向上头告发你们是群没用的家伙。」
库斯勒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话后,门的另一端总算传来声响。
从声音听来,大概是拿桌子之类的东西把门顶住了。
最后,喀嚓喀嚓的开锁声传了出来,接着门就开了一小条缝。
「我是炼金术师库斯勒,我要问一些关于钟的事。」
「……」
门的后面站着一个神情憔悴的胖男人,从他的模样看来大概已经有一个星期吃不好睡不安宁。
「你……你是要问什么?」
「和其他炼金术师一样啦。想问一下铸钟失败的当下是怎样的情况,还有想来看一下你们的工坊。你是工匠中的领头吧?」
「……」
不管大事小事,只要一被人非议,往往都是最受瞩目的带头者遭殃。门口样子最乱七八糟的工坊就是制钟的负贵工头所有,这个判断完全正确。男人似乎明白自己无从拒绝库斯勒的要求,放弃挣扎般地叹了一口气后,就打开大门让库斯勒进到家中。屋子是典型的工匠住家,一楼的部分就是工坊,而且甚为宽敞。平常肯定有十来个工匠在这里忙东忙西。
「还真是冷清啊。」
「……因为没有生火。」
工坊的正中央是一片用来铸造钟的大沙坑,大概是最后一次从砂模取出钟之后就再也没人动过了吧,碎开来的巨大沙块还保留着能让人联想到钟铸模的原形。
「是在这里铸造的吗?」
「……是」
「铸模用的沙从哪来的?是海砂吗?」
库斯勒直接切入正题。反正应酬的话听在对方耳里也只是徒增他的困扰吧。
「……是的。这里用的都是海砂……春天时,我们会从河里汲取出圣人祭中圣选出 来的融化雪水,拿它来清洗海砂,这里用的就是那些砂。」
「看来你们的清洗方式……也非随便敷衍了事啊。」
库斯勒捏起砂含进嘴里,尝不到盐味。他把砂吐出来后,发现熔炉前面摆了一个用布盖着的庞然巨物。
「是钟吗?」
库斯勒指着那东西问,男人点了点头。库斯勒朝它走近,把布掀起。看见的不是倒在一片血海上的尸体,而是横七竖八,出现了无数处龟裂的大钟,样子惨不忍睹。
「是什么地方出问题啊?」
「谁知道……可能是天气……又或者……」
男人精疲力竭地回答:
「说穿了,根本就没有人能完全弄清楚钟会裂开的原因……气温、湿气、风、铜与锡的混合方式、比例等等,能推想到的原因要多少有多少……要做好这份工作,第一要务就是永不气馁。钟的脾气阴晴难定,时而顺利完成,时而遭遇失败……我们向神祈祷、向精灵祈祷,永远都全力以赴。即使还是面临失败,也绝对不放弃,这样才是铸钟人。」
男人的口吻虽然虚弱,双手却紧紧握拳,握到连指节都泛白了。
库斯勒冷静地分析出这男人的贵任感应该很强。
「既然如此,就再挑战一遍看看啊?」
库斯勒淡然地问道,男人那肥胖臃肿的身髓却吓得抖了起来。
他怯弱地看着库斯勒。
「办不到吗?」
库斯勒再次发问,男人就垂下目光。
「如果只有我遭到非议……我会继续做下去。可是……」
「下次再失败的话,全家就要一起被拖到火刑台上吗?」
这种下场是否真的会发生,没有人知道。
但男人对此深信不疑,城里居民眼里的猜疑强烈到让他不得不灭了炉里的火,还将大门深锁。
不过,在家门口遭人那样对待的现状之下,他会这么自保也是无可厚非。
「能够被分配到这样一间工坊,你的收入和名声应该相当不错吧?」
库斯勒环顾工坊一圈之后,继续说:
「可是当铸造不顺利时,也就从相对的高处摔了下来。」
「……」
男人没吭声,只以低头颤抖代替回答。
「运气太差了啊。」
「就只因为这样!」
男人抬起头,发出怒吼。
库斯勒平静地承受他的反应,耸了耸肩。
「就是这样啊。世事大抵都是如此。」,
库斯勒拔出短剑,用剑柄敲了敲钟身。虽然发出的回响因为龟裂而听起来有点奇 怪,不过音质本身可称得上美妙。
「人终究只能任由那些没天理的事玩弄,并在其中拚命挣扎而已。」
「……」
库斯勒捡起几块大概是被其他炼金术师切割出来的沉甸甸的碎片,再塞进自己系在腰上的麻袋里。
接着,他盯着男人,脸上堆满笑容地说:
「然而就是要在这没天理的风暴中,尽力去抓住自己渴望的东西,才会让人觉得有趣啊。」
「……能这么想,是因为你是一名炼金术师。」
「没错,所以我才会甘愿当个炼金术师。」
男人因怒意涨得满脸通红,他先是恶狠狠地盯着库斯勒,最后终究卸下力气,俯首相对。
库斯勒冷冷地看着他。这是个分歧点,端看他能否从这里往前跨出一步。
不畏失败,也不畏自己的死活,只是一味朝着目的向前冲。倘若在这里止步,即使今后他仍能苟延残喘,等着他的也仅仅是个毫无意义的人生。人既然终将一死,那么无益地偷生苟活又有什么意义呢?
库斯勒一眼扫过这空荡荡的工坊。
突然注意到通往二楼的阶梯。
「虽说如此,我也不是不同情你啦。」
当他将目光从阶梯移回工匠男人的身上时,只见对方用一种惊讶万分的眼神看着
他。
「当你有了想守护的东西时,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会随之改变吶。虽然我无法苟同, 不过低头认轮关起大门……也不失为一种生存方式。」
库斯勒留下这句话后,便掉头离开工坊。
在通往二楼的阶梯口探头张望的是那名工匠的几个年幼孩子。
过去的他总认为人必须反复做出严峻的抉择,不顾危险只管一直走在通往目标的正确道路上,才是独一无二的真实。但是他最近学到了另一个可能的选项:马虎做出对的决定,其实也无妨。
话说回来,他此行之所以不带上翡涅希丝,就是因为不想让她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后果。若是被他知道钟的铸造攸关性命,那女孩说不定会先把自己的命贡献出来。
既然如此,库斯勒就得在掌握住与制造钟相关的各种情况下,再多思考一件事。 也就是伊莉涅点醒他的事。不要各自独活,而是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城墙外的投石器虎视眈眈,城内因猜疑而搞得人心惶惶。铸钟或许属于只能听天由命的那一类,但炼金术师不会把是否能够活下去这件事也全寄托在运气上头。既然他们要做的是一旦失败就可能命丧城市居民之手的东西,那么就应该先做好结果有了万一的准备。
不过,他能有什么方法呢?当库斯勒思索这点时,表情突然为之失笑。
他不认为艾鲁森会不清楚目前铸钟工匠的遭遇,他应该知道万一铸钟失败,会意味着怎样的后果。
即使如此,他还是让库斯勒他们去冒这个险,这男人的本性在这一点上面表露无
遗。
结论是,库斯勒这些人对他而言真的就只是道具。在需要派上用场的时候就得出来展现本事,珍而重之地收藏在工具箱里可不是艾鲁森的目的。
库斯勒在心里咒骂一句:哪能这么便宜了你。
因此,他很认真地思索。
不能在这里丧命,更不可以让骑士团撤离。
关上大门,祈祷灾难离去,这可不是炼金术师的作风。尽管如此,现在的他该做的事也并非牺牲所有一切好让自己往前进。
「……成了个窝囊废啊……」
他自嘲地喃喃吐出这句话,当肺腑里的窝囊都随着吐尽之后,肚子附近却出现其他某种温暖的感觉。
库斯勒为了冷却身上的感觉,大口地吸气,吐气。
吐出来的是一团白色气息,白得跟某人一样。


库斯勒回沏工坊后,就把钟的失败作碎片硬塞给没什么干劲的威蓝多。
威蓝多没有说话,只用眼神向库斯勒询问外头的状况,库斯勒也仅耸了耸肩,光这样他应该就能猜到大致上的答案了吧。
合金的重量和体积会根据混和的金属比例而改变。只要慎重加以测量,就能知道各以多少比例混了多少分量,另外也可以丢进熔炉内,让金属熔化后再加以分离。
这部分的作业就交给威蓝多,库斯勒的视线转向翡涅希丝。
「妳有想到什么答案了吗?」
「……姑且算有……」
她一点自信都没有,但库斯勒看见石盘上的内容后,微微点了头。
「能写出那么多来算是不错了。毕竟乱写一通也不是什么坏事。」
大概是库斯勒的话太出人意料,翡涅希丝稍微惊讶地望着库斯勒,之后才紧紧抿起嘴唇好掩饰自己脸上的喜悦。
「而且……有几点算是正确答案。」
「咦?」
「体积大的东西在冷却时容易裂开,确实是如此啊。妳怎么知道这种事?」
以往翡涅希丝总爱装模作样,打肿脸充胖子,可一旦被人称赞,她却又畏缩了起来。简直就像在对人说:快来欺负我、捉弄我。
「以前……我曾在采石场帮忙过。是那里的人教我的。」
「用火烧过,再浇水冷却的方法吗?」
「是的。」
物体受热后会膨胀,冷却就会收缩。像岩石那种硬物,体积愈庞大,热胀冷缩的差距也就愈大,于是当物体本身承受不住时,就会产生龟裂。
「合金的混合状态不均匀,这一点也不错。」
「……我是从使面包膨胀的做法中学到同样的道理。如果面粉和得不够均匀,在烤的时候就会裂开……」
「砂里面是否混有盐巴这一点呢?」
库斯勒方才最先确认的也是这件事。
翡涅希丝嗫嚅不安地回答:
「在盐田周边的事物都会因为盐巴的关系产生裂痕,甚至碎掉。像人的手、脸,还有铁器、岩石。」
库斯勒平生没见过盐田。
但翡涅希丝却在那里亲眼见过人的手脸因为过强的盐分而皮开肉绽,东西也因此生锈腐蚀。
库斯勒的脸色突然转为阴沉。
「……怎么了?」
翡涅希丝带着畏惧询问沉默不语的库斯勒。
库斯勒相当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那种知识我都是从书本上得来。」
「咦?」
「妳却是从经验上得知。妳的旅程……」
库斯勒很不痛快地说:
「真让我羡慕。」
或许是库斯勒表现出来的怅然若失太毫无保留,使得翡涅希丝一时之间没能弄懂他这句话的意思。
不过,这也有可能是因为翡涅希丝经历的是一场过于严酷的逃亡之旅。根本就不是什么值得让人羡慕的事,只是一趟艰辛悲伤的逃难。会对此感到羡慕的人,一定是什么都不知道,说话不负责任的家伙。
然而,库斯勒是个一直都封闭在工坊里过活的人,只透过书籍去认识这个广阔的世界。
因此,库斯勒是真心羡慕她的旅程,才说出这样的话。翡涅希丝似乎想通了这一点,终于小声地开口响应道:
「我也觉得如果旅程中有你在的话,一定可以学到更多东西,真的很可惜。」
「而且……」
她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说不定奇迹就会出现了。」
她的笑容有种莫名的悲伤,会让人忍不住去想当时若是真能如此就好了。只要有库斯勒相助的话,说不定就能挽救某些人。
库斯勒一见到她流露出这么切身的渴望,不禁埋怨起自己的一时胡涂。
但他还是反射世地回答说:
「那是不可能的事。」
语气斩钉截铁。自己办不到的事就是办不到。
「……你就只在这种事上面表现得很坦率。」
翡涅希丝虽然悲伤,却又有种莫名的喜悦。
很快地,原因就被揭晓了。
「可是,你还是救了我。」
在道世上已经无依无靠的少女。被她倚赖这件事,不像一个沉重的包袱,有时还会遇见值得开心的事。被各种东西塞得满满的橱柜,它的锁头正在吱嘎作响。库斯勒用尽他所有的能耐才能维持面无表情。
然后,他如此回答:
「有用的工具本来就该好好珍惜。」
翡涅希丝缩起脖子,状似卑屈地抬起绿色的眼珠觑着库斯勒。
不过,这演技实在太过拙劣。
「意思是指『搭档』对吧?」
曾几何时,那双眼睛里竟然开始浮现出不服输的光彩。
库斯勒又好气又好笑地说:
「还只能算是『包袱』的范畴吧。」
「那也没关系。」
翡涅希丝重新面对石盘。
「只要你肯带着走就好。」
虽然库斯勒没能看见她此时的表情,但并不因此感到遗憾。
炼金术师拥有能从平凡无奇的石头堆里找出黄金的眼光。
伸手在翡涅希丝的头上拍了两下之后,库斯勒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接着过没多久,威蓝多就红着一双被井水冻得可惨的手,走回室内。
「如果我也能帮忙就好啦。」
伊莉涅睡不到中午就起身,当然她并非自己清醒。而是负贵执行火焰喷射器量产的工坊派人前来,只好强行把她打醒。伊莉涅听完来人的报告就下达指示,这期间还有别的工匠过来,拜托她去自己的工坊走一趟。
她虽然一脸不悦,却还是利落地做出指示,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嚼起面包,彷佛在表示不管怎样肚子里先塞点东西要紧。她边吃边说:
「不过,我想很难啊。」
她穿着工坊的工作服,外面披了一件应该是某个工匠给她穿的男性上衣。
「就算是单纯做个铜板,想做成很大一块也是件难事。更别说像一口钟那样涵盖曲面的东西。况且,还期待你们能够百发百中是吧?这也太没道理了。」
「因为上面的人就是认为炼金术师连这种没道理的事都能办得到。」
伊莉涅像是自己被责备似的,怃然叹了一口气。
「道表示抱持这种期待的人是笨蛋。而且听起来,你们就连每次钟的制作都要有教会的司祭在现场与会的道理都还不知道吧。」
伊莉涅语带避讳地说,库斯勒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司祭出现在工作现场是有原因的吗?我还以为铁定只是仪式上的一环。」
正因为这一点,他们才无法十万火急地去别的城市弄一口钟来了事吧。那名铸钟工匠之所以干脆把工坊的火熄灭,也是因为整件事并非他在工坊里一口气先铸造出好几口钟,再将完好无恙的一口交上去就能解决的关系。
「祈祷或许多少有点效果……不过司祭差不多算是个施压的角色啊。」
「怎么说呢?」
「为了让铸钟工匠即使面临失败也无后路可逃,一般而言,不管哪个城市都会在一周内选定某一天为钟的铸造日并于当天进行铸造。然后,如果失败,就得等到下一周的同一天再进行,这是没有人可以插嘴的惯例。目的是为了防止工匠因为害怕失败就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作业。因为铸造钟的基本就是一直做到成功为止啊。」
「因为司祭每周都会现身,所以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做啊……」
「没错。」
在城市中他人的目光永远都跟随在自己身边,以至于人人在这里生活的同时还汲汲于名声。
这对至今为止总是单独进行作业,毫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炼金术师而言,根本就是件无关痛痒的事。
「正因如此,才更显得困难重重啊!你们要再次启动的可是曾经中断过的铸钟作业喔。」
简直就像亲眼目睹过那名縳钟工匠的窘况一样,伊莉涅充满同情地说道:
「而且,我还听说过教会派司祭大人到场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为了象征添加恶魔之锡是件必须严谨看待的举动。」
「恶魔之锡?」
翡涅希丝立即对这类单字产生反应,伊莉涅苦笑地解释说:
「因为锡很脆弱,很不受工匠的欢迎唷。而且还会发出凄厉的哭声。」
翡涅希丝闻言吓了一跳,库斯勒便补充道:
「锡在寒冷的地方会哭泣。」
翡涅希丝瞇眼盯着库斯勒,彷佛在抗议他又说这种无聊的谎话,但伊莉涅这次却难得地偏袒库斯勒。
「是真的喔。那声音类似沙沙,还是该说吱吱呢……所以也有人形容锡是娘娘腔的金属。虽然这是种失礼的说法。」
「钟里头加了锡之后音调会提高,也就是这个原因造成的吧。」
「呲!」
伊莉涅朝库斯勒咧了咧嘴后,猛然回过神来。
「现在可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我得赶快回去干活了。」
「量产的情况进行得怎样了?」
听到库斯勒的疑问,伊莉涅的脸上便浮现出浓浓的笑意,宛如泛着青光的刀身。 「很顺利喔。就交给我去办吧。」
既然重视准确性的工匠都这么说了,必然是真的。
「那我走啦。」,
伊莉涅说完就转身离开工坊了。库斯勒面带微笑地目送她离开,心想她真是个活力充沛的小女孩。
话说回来,伊莉涅提到的事相当重要。
钟的铸造果然与其他的金属炼制大不相同。
「城里的工匠打从一开始就不期待准确性啊?」
若非真正在城里生活过,并且曾经站在管理群众的立场上的人根本就难以察觉司祭在场的真正用意吧。如今得到这项情报,更让库斯勒的想法趋于某一个方向。
他盯着伊莉涅刚离去的大门,开口问道:
「威蓝多,你有勇气将一切都赌在钟的制作上吗?」
他故意使用「勇气」这个单字。
不过,威蓝多似乎碰巧正探头伸进熔炉里做检查,一道慢悠悠的声调把答案传送过来:
「说实话,我可没有啊。」
「咦!」
翡涅希丝惊呼一声。
「因为这又不是我们的工作。」
「但是……」
翡涅希丝欲言又止。要是真的按照艾鲁森的吩咐去做,顺利完成了钟的铸造,再配合龙的量产,在向莱特里亚发动反击的大军之中,库斯勒他们无疑会跃升为中心人物。
如果艾鲁森真的实现了执掌莱特里亚的计划,那库斯勒不但能追寻柯雷特留下 的足迹,还能彻底翻遍整个莱特里亚。
道么一来,或许他就能够找到。
「你是指这件事成功后能带来的报酬吗?」
「……」
沉默并非翡涅希丝的专属,就连威蓝多这时也抚着下巴若有所思。
钟的铸造原本就是在涵盖失败的可能性之下进行的工作,但上头却要他们准确地一次完成。
而且,还加上了如果制作失败,城里所有的怨念怒意八成就会集中在他们身上的现况。
当然,并非毫无成功的可能性。
「不过,凡事端看你怎么去想。」
库斯勒继续说:
「木头燃烧完之后还会剩下炭。(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有什么方案喔?」
「重要的是只要别失败就行了。所以为了屏除失败的可能,就干脆不要成功。」
「……?……?」
翡涅希丝整个人困惑不已,彷佛库斯勒对她出了一个天大的谜题。
一注意到库斯勒露出笑容,她就气恼地缩起下颚。
「这里共有十九名炼金术师,其中总会有人成功吧。」
「……所以是?」
「既然如此,让那些人去做就行了。」
「啊?但是,这么一来――」
「只要有一口钟成功铸造出来,骑士团就能迎敌反击,我们也就有活路可走。我们要做的只是装作在铸钟就行了。」
若是还在稍早以前,库斯勒绝对不可能产生这种想法。
「这样一点都不像库斯勒吶。」
威蓝多嘻皮笑脸地做了回应,却没有否决他的话。想来威蓝多也逐渐听出他想表达的意思了。
「而且,这件事对其他家伙来说,单纯是为了活命的手段,但就我们而言,它还包含了莫大的好处。」
库斯勒把手掴在翡涅希丝的头上。
「因为我们身边有这家伙在,只有继绩留在这片莱特里亚的领土范围内,接触古代知识的可能性才会保留给我们。没必要非得立身于反击大军的中心。只要我们能再次发现像龙那样的秘宝,肯定也会得到十足的好处,反倒没必要在这里拚上性命。」
威兰多毫无畏惧地笑了。人对世事的看法会随着是否知道某件事实而产生巨大的改变。
另外,与其一味选择追寻最大极限的利益,倒不如从长期的目光来退而求其次,这么做有时会让人得利更多。身边如果有必须守护的人物,便更该如此。
「危险的任务就交给那些只能靠此事出人头地的家伙吧。在铸造钟这件事上全力以赴,太过危险了。」
「你这家伙还真恶劣啊。」
「什么都不知道才更恶劣。」
库斯勒耸了耸肩,视线转朝向翡涅希丝。
「只会不顾一切往前冲的方式,并不是最好。」
裴涅希丝脸色一沉,微微低头,这句话是对她的讽刺吗?还是……
「可是,真能这么顺利吗?」
「啊?其他家伙有这么不牢靠吗?」
库斯勒一反问,威蓝多就耸了耸肩。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其他家伙会不会也想把这件危险的任务交托给别人去做 啊。」
原来如此,库斯勒心想。
「窝囊废意外地多啊」
「不把自己算在内吗?」
「……」
库斯勒狠狠瞪了威蓝多一眼,然后堂堂皇皇地回答:
「我这显然是条计策。」
威蓝多嗤嗤地笑了出来,表情甚是无奈。
「这份厚脸皮任谁都敌不过啊。」
「只是,一味期待那些人会如我所愿地行动倒也确实有风险。」
大家互相都以为有其他人会动手的话,最后将会沦为僵局。
「其他工坊的情形如何?」
当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前往教会书库的那段时间,威蓝多在工匠街闲晃了一阵子。他应该多少掌握到其他人的动静。
但威蓝多却把脸别向他处,说出这种话:
「你不会自己去调査看看吗?」
「……啊?」
这家伙突然怎么了?库斯勒正感到愕然的时候,威蓝多打了个大呵欠。
「哪有赚不到任何好处,却轻易把情报告诉他人的道理呢?」
「……」
库斯勒又惊又怒,回答道:
「那我提供相对的代价给你,总行了吧?」
威蓝多立刻眉开眼笑,彷佛在表示库斯勒真是一点就通。
「就算我们要假装在铸造钟,也还是得向上头报告进度吧?这种麻烦事就全都交给你啰。」
「……就这种事啊。」
倘若被人发现他们在铸铲上态度消极,艾鲁森这个人说不定会动些手脚让他们不好过。这种时候最有可能的就是把翡涅希丝抓去当人质。
表面工夫绝对要做足。
「相对地,我会提供怕生的库斯勒没办法收集到的情报喔。」
「你……!」
库斯勒顿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痛恨地盯着威蓝多。
「想要吵架吗?」
「呵呵。就是这种反应啊。库斯勒只要一到别人家的工坊,搞不好就会马上跟人吵起来。」
库斯勒对此也有一点自觉,他虽然觉得苦闷却没有辩驳。
只是,他感觉到不同于威蓝多的视线射过来,便转过去。
「妳看什么看啊?」
「咦?」
翡涅希丝的耳朵咻地弹了起来,然后像要让自己缩小一样耸起肩膀。
她的眼珠充满好奇,滴溜溜地转动着。
「你……很怕生吗?」
库斯勒没有理会翡涅希丝,而是满脸苦涩地转向威蓝多。对方则哈哈大笑,没有多作回答。
最后,库斯勒轻轻戳了一下翡涅希丝的头,藉此搪塞过去。
「不过,分工合作很重要啊。难得有这些人手,应该好好让每个人各展所长唷。」 「你一开始这样讲不就好了吗?」
威蓝多翻身穿上外套,宛如手指抚过麦穗一样巧地避开了库斯勒的责怪。
「那么,好事不多磨。如果情况乐观,我会好好煽动他们。」
「……你至少要给我好好派上用场啊。」
库斯勒会说来惹人动怒的话就是这种程度。但其实这也是一种信赖表现,他知道若是威蓝多,一定能够让绝大部分的人无所顾虑地与他打成一片。
「你也是啊。」
他留下这句话后,就前往工匠街去,库斯勒目送他离去后叹了一口气。
他不是怕生,只因是「利息(库斯勒)」罢了。
然而,这种主张却反而给人一种小孩子气的感觉,库斯勒再度发出叹息。


留在工坊的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为了着手进行自己被交付的工作而聚在熔炉前面。 「还有想到其他的吗?」
石盘上列满一整面的物品名称,从贵金属、宝石的等级直到所有种类的矿石。
而且还有动物名称加上身髓部位的组合。也就是骨头、肌肉、血液、眼珠以及内臓,甚至还包括脑浆。名单上的动物则是从牛马鸡只一直到青蛙、蝾螈、蝙幅都有。
除此之外,药草、毒草这一类也被写上去。这全是一些据说在铸钟时混进去,就可能使炼制出来的合金效果更好的材料。
尽管其中有几项想也知道绝对不会有效果,但还是姑且列了上去。
当库斯勒沉吟着还有什么可能时,翡涅希丝突然拿起石灰在石盘上写了几个字, 斯勒看了之后不禁噗嗤一笑。
「骑士团的徽章?」
「教会的东西也要。比如项链之类。」
「的确……把这种东西丢进炉里面,却还是失败的话,结果就只是证明两边都不 行啊……」
但库斯勒会笑出来当然是另有原因。
「真亏妳能想到这个,妳真的相信神的存在吗?」
就连库斯勒都没有想到如此大胆的点子。
翡涅希丝却天不怕地不怕回答他:
「不管哪一方都做了不少违背神之教诲的事。」
库斯勒心想,她虽然长得一脸可爱无害的样子,却很有成为可靠搭档的潜力啊。 「那接下来,就一个一个去试吧。」
「是!」
翡涅希丝凛然答复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两人将昨晚试作的铜锡合金全都熔掉后混和在一起,然后先掺入纯铜增加体积,分成几等分之后再将锡按不同比例加进去。
最适合铸钟的比例是锡要占铜的两成分量,因此他们以此为标准,阶段性地调整出前后几种比例。由于早就知道之前铜和锡使用了多少分量,所以库斯勒要求翡涅希丝去计算出要怎么添加才能够得到目标的合金比例。翡涅希丝在石盘前面驼着背、扳着手指拚命计算的模样,简直就像松鼠死命思考要将食物藏在哪里一样,让人愈瞧愈觉得可爱。
需要体力的劳动她也逐渐上手,柴薪和木炭在熔炉里的堆放方法也大致都记住了。 虽然在温度调节上仍有不熟练的地方,但偏偏这点又是光用嘴巴无法把人教会,
未来她自己应该就会慢慢融会贯通吧。就在库斯勒看着简直就像一块吸水海绵一样,不停吸取经验的裴涅希丝时,他突然领悟了一件事。
威蓝多之所以把这个麻烦得要命的工作推给他,或许是早就料定他会接受的关系。 原因绝不只是库斯勒这个人不擅长与其他炼金术师交际,并且稳妥地收集其他工坊的情报。而是因为威蓝多明白这项无聊透顶的作业根本就不能为他带来好处,但对库斯勒而言却不同。换句话说,虽然乍看之下他无法从这项作业得到什么,不过只要有翡涅希丝在的话,情况就不一样。
这个少女有所收获,便是库斯勒的收获。
库斯勒漫不经心地瞧着翡涅希丝东忙西忙的模样,叹了一口气。
事实正是如此啊。
把这一连串的工作做完之后,一晃眼时间就已近黄昏了。
威蓝多和伊莉涅理所当然地还没回到工坊。如果按照以往,库斯勒会带着翡涅希丝到街上去用餐,可是他们的作业还没完全结束。碰巧在别间工坊帮忙的小伙子从门前经过,库斯勒就叫住他,塞给他一些银币,吩咐他去跑腿买些东西回来。
这段期间,翡涅希丝也为炉子里面那一口装满了铜和锡的坩埚,忙着添柴加炭、调整风箱。她那持续了一整天的慌乱也终于在这时沉稳下来。
当工作只剩下等待炭火烧尽,炉子的温度慢慢下降的时候,去跑腿的小伙子也刚好把食物带回工坊。
因为是从路边摊贩买来的东西,所以就只是干巴巴的黑面包之间夹着没有去筋的肉片和廉价干酪。
尽管如此,库斯勒姑且还是将面包和配料分开,确认里面有没有被加入奇怪的东西之后,才递给翡涅希丝。既然城里有十九名炼金术师,说不定其中会有人盘算着要除掉几个碍事的竞争者;或者敌军的暗杀已经越过城墙潜入这里也不无可能。
然而,库斯勒如此谨慎小心的举动,却让看在眼里的翡涅希丝皱起眉头。
「面包大小都一样啊。你这样做很不符合餐桌礼仪喔。」
听到翡涅希丝的纠正,库斯勒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翡涅希丝似乎很在意炉里的情形,她搬了个长形木箱放在炉前,直接坐在上面边吃边瞧着火势。库斯勒也在离她稍微后方的另一个木箱上,坐了下来。
他偷瞄了几眼炉火映照下的翡涅希丝,心里产生一种她已经坐在那儿好些年的错
觉。
掺进坩埚之中的新材料似乎已经与原本就在的金属完全融合了。
而且,分离合金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任务。
既然如此,就只能盼望新的合金能比旧有的还更有用。
当库斯勒联想到这点时,又记起一件事。他从胸口取出一张羊皮纸,摊开来看,心想:效果不是早已明摆在眼前了。那是柯雷多遗下的留言,光靠找到这一张羊皮纸,翡涅希丝就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
这或许是一张指示着抹大拉之地的地图。
柯雷多留下的东西有可能与传说相关。
「你在打什么坏主意吗?」
这个问题冷不防地传进耳中。
「啊?」
「你看起来一脸奸相。」
库斯勒哼了一声。
「废话,这可是藏宝图唷。我看起来当然会像个坏蛋。」
而且,只要将那份宝藏公诸于世,说不定会带来超乎常理的影响。
「说实在的,我才不想管这什么狗屁戦争,只想赶快去追寻柯雷多走过的足迹。」 这片北方大地是由骑士团统治或是由异教徒统治,其实库斯勒根本就不在乎。 他会担心骑士团落败,也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的研究费用等等全都来自于骑士团罢
了。
只是,热衷于神之教诲的裴涅希丝大概还无法对这点通彻了悟吧。库斯勒心里如此琢磨,但翡涅希丝却只是盯着他手上的羊皮纸,一声不吭。
「什么嘛,妳不生气啊?」
「嗯?」
「『这可是足以证明神之正统性的战争,你怎么可以用狗屁来形容』之类的反驳呢?」
库斯勒不怀好意地笑着反问,翡涅希丝才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如果真心想要确认神的教诲是否正确,便该知道发动战争这点本身就是个错 误。」
「让人佩服吶。」
听到库斯勒这么赞她,翡涅希丝便一脸正气,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
「不过,如果可以赶快动身去寻找就好了。」
接着,她还笑容亲昵地这么说。
偏偏一旦遇到有人对自己温柔,库斯勒就会皱起脸。
肯定是因为这份温柔会逼使他不得不正眼面对与现实不合的部分。
库斯勒的心中充满罪恶感。
「但那对妳来说,可能一点都不会觉得开心。」
「咦?」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应该什么都别说才对。不论他有没有说出来,现实都不会改变。
既然如此,就应该沉默下去才对,可库斯勒还是开口了。
「……妳看到卡山的情况了。被诅咒的血脉并不只是关于外表的传说。如果这份留言是真有其事,柯雷多经历过的旅途上真的沉睡着很不得了的东西……这趟追寻之旅对妳来说恐怕不是件好事。」
因为被诅咒的血脉将成为有凭有据的事实,再也不是关于外表的传说。
库斯勒若是要追寻自己的抹大拉,对翡涅希丝造成伤害将会是必然的结果吧。
库斯勒说这些话时,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纸上,所以他并不知道翡涅希丝现在是何种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
因此他一时之间没听清楚这个回答。
「一定不会有这种事。」
库斯勒抬起头来,只见翡涅希丝露出一抹悲戚的微笑。
「或许就像在卡山发现的那样,我的族人是因为凭借惊人的技术攻占了城市,才会遭到人们畏惧嫌恶,但即使如此……」
感觉再稍微触动一下,就会突然哭出来的翡涅希丝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昂然地把背挺起,展现出某种强悍。
「我依旧认为技术的好坏取决于使用的人。事实上,你就利用龙守护了我们。」
从卡山顺利逃出生天时,翡涅希丝在龙上面笑了。
她说有活着的感觉。
库斯勒此时此刻才总算发觉自己听懂了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你的梦想是得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并且你不是要用这把剑去伤人,而是要守护 人。那样的话……那样的话,你就一定能够证明技术本身并不邪恶。我常常在想……」
翡涅希丝脸上转而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同时说道:
「如果是忠于自己的梦想的你,说不定可以帮我解开这个血脉的诅咒!」
宛如熔炉中摇曳的火光所幻化出来的一场短暂梦境。
库斯勒之所以会这样想,是由于他无法相信这个对自己寄托了完整信赖的少女真的存在的关系吗?又或者,如今在他眼前的人深受古代智者招来的灾厄所苦,这么悲壮的情节害他的真实感受无法顺利涌现?
答案或许是两者皆是。
正因如此,库斯勒才会在他回神时,发现自己的手已经伸向翡涅希丝转悲为喜的脸庞。
为了确认眼前的翡涅希丝是否真的存在,他皱起眉眼凝神细看。
「……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不要奢望我创造出奇迹。」
「不是奇迹。而是从观察和经验得出的……推论。」
在库斯勒掌中的脸蛋似乎有些惊慌,并且眨巴着眼睛这么说道。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的这副模样,淡淡地笑了。
只是,这笑容中夹带了几分自嘲以及慨叹。
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翡涅希丝竟然会期待自己能帮她解开诅咒。这不就正好又给了追寻旅途的另一种解释:恐怕他将会伤害到如此期望的翡涅希丝。
库斯勒自然毫无能够响应这份期待的确信。他的身分隶属于骑士团,骑士团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贪得无厌,他甚至可以预见到,在不久的未来那龙形兵器将沦为被人滥用的下场。
另外,当他们又有了新发现时,这次可就不一定能够阻止它被拿去用在罪大恶极的侵略上。搞不好还会产生早知道就别发现它的懊悔。
这点程度的现实面,翡涅希丝肯定也能够预先看透。尽管如此,她还是说出那样的话。库斯勒隐约能够明白个中原委,所以笑容中才会掺杂了慨叹。
现今世道太该死。自己又不过是个受雇于庞大组织的小蝼蚁。当眼前有着追寻奥里哈鲁根之剑这么伟大的目标时,更容易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人生苦短,能够获得的东西又少的令人感到无奈。
然而,翡涅希丝一族的存在或许能够帮忙打破这个常理。
世道宛如一种以无数条丝线缠绕交织而成的麻烦东西。
既然就连金属,神都不愿以单纯的型态将其埋蔵于土地中,那么抱着期待或许并不是明智的行为。
即使如此,至少就这么一次吧。
库斯勒想到此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笑容,同时从翡涅希丝的脸颊上把手缩回。
他对自己说:这种念头将会让自己摔得很惨喔!不要大意!这可是个恶劣毒辣、阴险残忍的世间。如果没有这点觉悟,将会承受不住太多事情。
「不要做这种期望性的观测。」
不过,他带点捉弄意味地对翡涅希丝这么说。
「……我才没有在期待什么哩……」
于是,被库斯勒的坏心眼惹得竖起耳朵、鼓起脸颊的裴浬希丝就这么从长形木箱站了起来,回头做她的工作去了。
合金愈融合愈是难分离,事前也无法轻易预测出将会得到怎样的成品。关于这部 分,相较于跟乌鸦一般黑的炼金术师,翡涅希丝实在太过纯白了。
说不定就是因为这样,自己才会对于翡涅希丝融入自已的生活中感到恐惧。库斯勒如此揣想。
但他相信在这个动荡不稳的世道之中,自己的反应实属正常。
因此,当这段谈话结束之后不久,忽然听到那声音时,库斯勒的第一个反应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这是什么声音?」
停下手中动作的翡涅希丝一时忘了自己刚才被捉弄,开口向库斯勒问道。
因为那声音实在大得惊人。
「大概是天塌下来了吧。」
库斯勒回答后叹了一口气。
「当世界末日来临时,或许也是这种声音吧。」
他们再度隐约听到「咻」地有东西破空而降的声音,随即则传来类似树干石块同时被砸碎的声音。感觉上大地似乎也微微被撼动。翡涅希丝的脸上完全失去血色,开始哽咽惊慌起来。库斯勒打开工坊大门,朝外探头一看。今夜大概是乌云密布,天空中没有半颗星星。第三次划过天际的声音马上又传来,接着是让人懐疑巨人在跺脚的轰鸣。每当轰隆声响起时,人人都会吓得伏在地上,看不出来他们是否淸楚这样的举动毫无意义。
而且道样一来,反倒更为凸显城市的静谧。
「城里正逢危机来袭却听不到钟声,确实有点阴森吶。」
神已经抛弃了我们。
这种说法也不见得有那么夸张了。
「技术归技术。」
库斯勒一开口,就听到第四次东西坠落的声音。
投石器正从城外发动攻击了。
「并不会挑选使用者。」
第五道坠落声之后,骑士团中终于有人吹响喇叭与之对抗,彷佛在宣告,我们人在这里!
另外,还听见以悲痛的决心发出的吶喊声:「没有神的话,就只有靠自己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关上门。
当他走回工作室时,只看翡涅希丝瘫软在地。
「这城市如此广大,一时半刻打不中的啦!」
况且也没听到交战前的吶喊声,这就表示敝入并没有打算真正攻进来,恐怕只是兼作威吓的试射而已。敌人比预料中还提早完成投石器的组装。看来当时城墙外面那幅磨磨蹭蹭的组装光景全都是在装模作样。
骑士团这边会怎么对应呢?龙的量产若是赶得上,会先下手为强让它们上战场吗? 还是要等到钟的铸造完成之后?
库斯勒抱住吓得全身发抖的翡涅希丝,脑子里的思绪飞快转动。
再隔了一段时间后,威蓝多带着消息回来了,
飞射进来的铁球表面刻有文字。
上头写着:这是神之锤。只等两晚。撤出并交还城市。
「我还去广场绕了一下,情况相当混乱啊。我曾经看过一度起兵叛乱的城市,现在就跟那没什么两样。」
虽然是危言耸听,但这下就表示城里入入都手拿武器聚在一起,若说不是叛乱也很令人难以相信。
「伊莉涅呢?」
「她人没事唷。龙的量产正好来到紧要关头,她甚至连外面的巨响没发现。」
「真不愧是她啊。」
库斯勒轻笑了一下,接着又喟叹道:
「又要利用龙来突围了吗?」
库斯勒看向威蓝多,威蓝多也会心一笑。
「逃,是要逃去哪里呢?」
背海的港边城市。即使有船也无法载上所有人,如果上头稍微表现出打算逃跑的意思,底下的人恐怕立刻就会采取相对的手段吧。
库斯勒的脑海里浮现「一网打尽」这四个字。
进到布袋里的老鼠该怎么脱身呢?
库斯勒正在思考时,工坊的门就被人敲响了。
「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令!」
气喘如牛的传令兵似乎已经奔走了许多地方,全身大汗淋漓。
「要我们施展奇迹?」
就算库斯勒以轻率的语调反问,传令兵也依旧面不改色。
「佣兵们在惹事生非。大人认为不由你们出面,事情解决不了。」
库斯勒觑了一下威蓝多,威蓝多则耸了耸肩。
看来布袋中的老鼠首先该做的事是要阻止同伴彼此自相残杀。
「但是,究竟为什么非由我们出面不可呢?」
倘若是对他们的臂力有所期待,那可就头痛了。
传令兵回答:
「他们想要见识奇迹。」
库斯勒心想:似乎是件麻烦事啊。


面对最新型的投石器,城墙根本毫无作用,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大街小巷。
这时还不到三更半夜,街上依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整个城市却一片昏暗。因为每个人都担心如果把灯点亮,铁球说不定就会朝着光源处飞来。
明明在城墙阻隔下,外头根本不可能看见城里的情况,但他们能做到的自保行为也只有这种程度而已,所以才会在仔细思考之前就已经采取动作了吧。
而这种浅薄的思虑同样也可以在佣兵身上看得到。
飞奔赶来工坊的传令兵所告知的便是这样一场愚蠢透顶的骚动,但是,也不能就此放任不管。
事情的开端是年轻的佣兵们在喝得酩酊大醉时产生了口角。
争执点则是哪一支部队较优秀等等,一些平时常被拿来嘴上互斗的话题,就算发展成肢体冲突,也不过就像猫咪互相抓咬嬉闹那样,受点轻伤的程度。
事态之所以不能以玩笑收场,都是因为铁球翻越城墙飞了进来。
「事情变得无法收拾啊?」
「看来很棘手吶!」
这是听完传令兵描述之后两人的感想。
「士兵们对你们展现的奇迹深信不疑。他们并没有恶意。」
「不过,正是因为他们以此大肆吹嘘,才导致我们遭遇这个必须让奇迹出现的局 面啊!」
正当佣兵在酒桌上张扬夸耀自己的部队拥有神的庇佑时,好巧不巧神之锤跟着从天而降,在场那些惊惧不定的其他家伙为了掩饰本身的恐惧与不安,自然会找上用来转移注意力的牺牲品。
只要他们闹哄哄地吵着要见识那佣兵提及的奇迹,就不用抬头去注意那漆黑一片, 静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夜空了。
「如果由艾鲁森大人或库拉托鲁大公出面,事情就会演变成部队之间的冲突。因为对方佣兵势必也会为了面子问题扛出自己的上司,但是艾鲁森大人和其他大人们都为了今后的对应忙翻天,根本没时间理会这件事。」
「而且,部队间反目成仇也不是什么好事啊。」
对方是同样身处于城墙内侧,必须命运与共的伙伴。
「不过,放着不管的话,彼此之间的关系就会产生巨大的裂缝。」
这一点也有可能发生在相信库斯勒他们带来奇迹的那些佣兵身上。
虽然无法请出艾鲁森来解决问题,但如果继续无视这场争端,又会让这些人的面子受损。他们大概会找库斯勒等人发泄怒气,火冒三丈地质问说为何不去帮助他们。
当然,传令兵气急败坏地飞奔过来,其实就说明了事情已经严重到光凭他们自己根本就无法收拾局面。
库斯勒虽然觉得这件事荒谬透顶,但世间就是靠着这类大大小小的荒唐事在运作。 炼金术师只是工具,就连奇迹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所以才想请您们展现出一项奇迹,让情况能够就此息事宁人。」
听传令兵的语气,感觉他自己也希望能一睹奇迹,好克服铁球从天而降所带来的不安
「另一方面,如果能在这件事情上拢络佣兵们的心,你们的地位也就吃立不摇了。」 艾鲁森在这种时候都还不忘传达利害关系,库斯勒真想对他致上十二万分敬意。 不过,他的话也的确是事实。
库斯勒略为考虑之后,对心中正感到不安的翡涅希丝说:
「我们不是带来了各式各样用来处理矿石的工具?」
「是,是的。」
「你想到什么点子了啊?」
听见威蓝多的发问,库斯勒只说:
「帮那些血气涌到头上的家伙泼点冰凉的东西,不是世间常理吗?」
「嗯?」
库斯勒不再理会手扶下巴思索的威蓝多,径自向翡涅希丝下指示:
「把标示了水和冰记号的陶壶拿过来。那是很危险的东西,千万不要晃动到。」虽然表情瞬间僵了一下,翡涅希丝还是点点头,急忙跑到工坊里间。
在库斯勒身旁的威蓝多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听说那位异端审问官会在催逼对方改信正教时表演奇迹啊?」
「当然,我要做的和他一样。」
库斯勒对此直言无讳,然后他从抱着陶壶,小心翼翼走回来的翡涅希丝手
「这个我来拿。」
「这东西会出现奇迹?」
开口询问的人是那名传令兵。
库斯勒却只是耸耸肩。
「赶快带路吧。那些像伙开始动刀枪的话,能收拾的局面也会变得无计可施啦。」 传令兵点头称是,领着库斯勒他们前往闹事现场。


酒馆就位于城里特别猥乱的地区,一群烂醉如泥的人手拿武器在此徘回游荡、意图生事,周遭明显凝聚着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足为奇的气氛。
传令兵三步并作两步地在这街区中穿梭,不久便撞上黑压压一群人。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持有武器,红光满面浑身酒气。所有人看起来都一样情绪高涨,面对着人群中心大声咆哮。
裴涅希丝整个被吓坏了,库斯勒也并非完全不害怕。
毕竟在赤裸裸的暴力之前,炼金术师也只有双臂那点粗细的力量。
这时,传令兵展现了其职责份内的勇气。
「退下!把路让开!圣女和金术师要通过!」
他的语气十分夸张,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如果在这样的气氛之下表现出怯弱,瞬间就会被周围的人给击倒。
库斯勒稍微往前倾,嘴边则挂起笑容。天不怕地不怕的表现本来就是威蓝多的拿手好戏。然后库斯勒压低音置只让翡淫希丝听见他的话:
「妳尽管紧张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咬紧牙关。光是这样,表情看起来就会挺象样的了。」
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接着照他所说那样动作生硬地缓缓咬起牙关。这时她的模样有点像是小孩子在赌气,不过库斯勒摸了摸两边的唇角,示意她这里放松之后,看起来就有模有样了。
只要在外表上下点功夫,大概就会有八成的人被骗倒。
「好,往前走吧!」
库斯勒在翡涅希丝的背后推了一下,让她先走。
让路的佣兵们死命瞪视走在通道之间的库斯勒等人,那眼神简直就像在看着被硬拖去进行异端审问的被告一样。
他们的眼神里诉说着,因为神的残酷以及同伴的愚蠢害得他们陷入眼前这等危机之中,这时居然还有人恬不知耻地胡扯说有奇迹,如今又是怎样的人前来帮腔!
然后,当库斯勒他们穿过人墙后,看到的景象确实是一幅为了信仰而战的人,以及苦苦相逼的猜忌者互相对峙的构图。
「炼金术师大人!」
被逼得贴在街道墙边,浑身是伤的佣兵们齐声叫道。
献花给翡涅希丝的那几个年轻人也在其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露出彷佛在战场上看到神降临一样的表情。
而且,很轻易就能看得出来他们实际上的状态已经跟被异教徒包围的殉教者没什么两样。
想必是遭到那些包围的人步步逼近吧。既然宣称有神的庇佑,就展现给我们看看!
「那些家伙都不相信我们的奇迹!」
「如果只是我们的名声被玷污,根本就不打紧。可是我们不能忍受那些家伙连拯救 我们的各位都一并嘲笑。」
佣兵们七嘴八舌地诉苦,与他们相对的另一边则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所以才要你们让我们见识一下所谞的奇迹啊!」
从卡山一同逃出来的佣兵们听到此人的声音都后退一步。
一个将战斧当成拐拄着地面的男人就站在他们眼前。光从外表就知道他是个纵横沙场的猛将,气魄与跟随其后的人截然不同。他应该是名颇有声望的人,或者是拥有十人长或百人长头衔的佣兵。
「你们在这个该死的城市里面有够碍眼!你们会得救不过是运气好了点而已,这在战场上算不了什么。」
男人说完就吐了口唾沫。
库斯勒觉得多少能够了解这男人的想法。
就像他看着对幸运深信不疑的翡涅希丝一样。
好好看清现实!不要倚赖奇迹的出现!不要把自己的松懈传染给周遭的人!
不然就是他们在逃出遭受突击的城市时,并没有像库斯勒他们那么好运。
既在没有得到神的庇佑,险象环生的情况下逃到此处,迎接他们的又是这种绝境, 在这当中偏偏还遇到一群家伙髙声颂扬神的庇佑的话……
虽然很费事,但拔出来的剑总得让它收回去。
「这对你们来说也是场灾难啊?要是对他们置之不理,之后就会被盖上背叛者的烙印;不过就算赶过来,也只会被央求施展根本就不存在的奇迹。」
对方变得更加语中带刺,恐怕是对眼前的状况感到不安吧。
「让我们看看所谓的奇迹吧!正巧,这是一个恶魔从天而降的夜晚。」
男人嘲弄地说道。他身边的家伙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然而,那笑容的深处隠藏着滚烫的愤怒和焦躁,可以看到是这群深知现实残酷的人在怒吼:休想用你们那种根本见不得人的奇迹来动摇我们!
「听这些家伙说,你们那是地狱的业火?不是还将敌人整个吓跑吗?说穿了就像是拿火把驱赶蜂群一样嘛?」
「竟然把这种东西称作奇迹,你们还真是有够天真啊!」
漫天谩骂之中隐约可以听到阵阵咬牙切齿的声音。
看来反倒是该嘉奖己方的人竟能忍气吞声到现在。
库斯勒轻轻叹了一口气,把陶壶揭开。
「嗯?这是什么?用来赔罪的酒吗?」
「还是塞了什么圣灵之类的壶吗?」
「嘿嘿,骗小孩的故事喔!」
对面的佣兵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不是想看奇迹吗?」
库斯勒以沉着的声调如此表示后,男人们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喂,去把所有的火把都拿过来,尽可能让大伙儿能看淸楚。还有,去那边的店家要张桌子和木头盘子。」
库斯勒指使着就在自己附近的佣兵,他们二话不说地动了起来,同时还以冰冷的视线瞧着对面那些人说:
「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奇迹!」
「……」
带头的那名男人依旧手拄着战斧斧柄,丝毫不见动摇,但他身后的那些家伙明显开始有些狼狈。
难道……不……可是……
库斯勒完全不在意那些人的反应,悄悄地向翡涅希丝耳语道:
「哪一段都行,妳从圣典里面选一篇听起很冷的文章来念。」
翡涅希丝满腹狐疑地看向库斯勒,他只好再说一次:
「听起来会冷的就行了。」
他刚说完,佣兵就从附近的店家搬来他要的东西,并且播在街道的正中央。能找到的火把也都移动到此处,一口气就将四周照得恍如白画。
他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反倒把对方唬得心里七上八下。
「该不会要从里面叫出蛇来吧?」
周围的奚落也不复方才的气势。
威蓝多站在沉默不语的库斯勒前面,早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他不带深意地确认了木头盘子的表面及背面,然后放到桌子上,依旧困惑不已的裴涅希丝在这时走到库斯勒的身旁,库斯勒便向她确认:
「有想到了吗?」
「有是有……」
听到她要提出问题,库斯勒便哼了一声示意她保持沉默。
接着,他谁也不看,突然高声一呼:「可惜的是!」
「对你们施展火的奇迹太过讲究了。」
「……不然,是要给我们看什么?」
有人怃然问道,库斯勒露出微笑回答:
「既然天气这么寒冷,我就来请求冰之精灵现身吧。」
「啊?精灵?」
库斯勒说出这番话时太过坦荡,完全震慑住对方。
「我会让你们见识一下奇迹。只要有冰之精灵的护佑,我就能创造一个像水一样流动的冰。」
所有人都嘴巴微张成呆滞状,彷佛刚刚听见的是他要展示出圆形的四角形
库斯勒望向翡涅希丝,对她努了努下巴。
裴涅希丝也同样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呆呆地愣在一旁,注意到库斯勒的暗示 后,开始慌得手足无措。
「展现奇迹的人可是您喔!」
库斯勒故意使坏地说,翡涅希丝便怒上心头,多少取回几分冷静。
「我可不管结果会怎样喔……」
「无妨。人生就是这样。」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很是不悦地仰头瞧他,同时心里似乎也做好豁出去的打算。
「她曾是在有名的大主教教区下侍奉历代圣人的圣女,却因为展现了太多奇迹而被人盯上,所以改由我来照看。」
这段过于浮夸的开场白害得翡涅希丝低头羞得满脸通红。
「那些诈欺师常有的手法在炼金术师的眼里不过是骗骗小孩子还可以的玩意儿,但是她的却是货真价实。反正,你们一看就知道了,就会发现你们所熟悉的世界有多么微不足道!」
库斯勒说完,就轻轻踩了一下翡涅希丝的脚。
翡涅希丝吓得拱起身子,但一听到库斯勒小声催促她:「别蘑菇,快念!」她就深吸了一口气。
库斯勒立刻就听出她这么做并非为了忍住呼之欲出的泪水,而是在下定决心。
看来一起生活这么些时日,她的胆量也渐渐大了起来。
翡涅希丝开口吟唱:
「在神尚未创造太阳之前,天空黯淡,海洋冰封,大地被严霜覆盖之时。」
这是著名诗篇的前导部分,内容将延伸至神有多么慈悲为怀,如何将恩惠授予世
人。
听起来的确是很冷,但再让她继续念下去的话,春天就要降临大地了。
「神……好痛!」
库斯勒朝翡涅希丝的脚踢了 一下,打断她的吟唱。
「那时候有一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婉蜓不绝地流淌在永久冰封的大地上,而那条河的水如今就在这里面。」
库斯深手指着放在桌上的陶壶。
壶上标示着冰和水的记号。
酒肆里所有的视线都倾注于此。
「正如你们所知,冰可以变成水,水可以变成冰。但是同样是水又是冰的存在便是这个。当然,这可不是把冰混进水里而已。这东西在太古冰封的大地上曾经是水,但是如果倒在现今这片承蒙神的恩赐已然升起太阳的大地上,就会瞬间冻结成冰,它就是拥有着这么不可思议的特质。当然,要是没有神和精灵的护佑是不可能把这份奇迹封进这个陶壶里面。不过,只要藉由这位圣女的力量,就不会太难办到。」
「不……不要再自吹自擂啦!赶快展现!」
有人大喊道。
库斯勒往他的方向一看,露出满意的微笑。
对方被库斯勒的气势压倒,躲进同伴间的阴影处。
但是,围观群众的好奇心在此时也达到了最高点。
库斯勒向翡涅希丝使了个眼色。
「站开一点,对着盘子装模作样地祈祷。」
接着他掀开陶壶的盖子,看着翡涅希丝忐忑不安地朝着盘子开始祈祷后,便举起陶壶。
「这是向神借用力量的人所能施展的奇迹!」
随后他以夸张的举止将壶里面的东西倒进盘子上。
「什么!啊!」
「喔喔!水变成!」
从壶中流出涓涓细丝的水来,当水落到经由裴涅希丝祈祷过的盘子上时,剎时就冻结成冰。由水结成的冰逐渐在盘中往上堆积,转眼间就隆起一座小山。
库斯勒把陶壶整个倾倒完毕之后,还晃了晃陶壶表示里头一滴也不剩,停留在壶口的水也瞬间凝固成冰,歪歪斜斜地附着在上头。
这幅光景简直就像冰从壶里流了出来一般,和众人常见的样态全然不同,根本就是把世间真理不当一回事的现象。
「再来……」
库斯勒将陶壶重重地往桌上一摆。
「你们刚才说谁的奇迹是假的啊?」
盘子上还积着宛如雪山般的冰晶。但这确实是从壶里面流出来的水。更重要的是,任谁都明白就算把雪塞进陶壶里面,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形。
不可能的物质变化如今就摆在眼前。
这街上一带充斥着让耳朵感到疼痛的沉默。



下一秒则是一片欢声雷动。
「奇迹!出现奇迹了!」
一同从卡山逃出来的佣兵双手高举,大声欢呼,过不了多久将四周团团围住的家伙也都跟着扬声吶喊。
对头的佣兵们虽然全都一脸难以置信地呆站在原地,但他们也无法否定眼前发生的事实。
库斯勒朝着翡涅希丝微微一笑,她却很不乐意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在抱怨能不能别把她扯进这种骗人的把戏。
「真亏你想得到用冰酸醋啊。」
威蓝多小声地对库斯勒说。
「冰……?」
库斯勒对满脸问号的翡涅希丝耸了耸肩,重新将盘子上的冰装回陶壶里面。
「是冰醋酸,这只是普通的醋而已。」
「咦……」
翡涅希惊讶地说不出话,她凑近盘子闻了闻后,马上被呛得别开脸去。
「不过,可是超高浓度喔。醋和水混在一起时不易结冻,但纯粹的醋却刚好相反。稍微冷一点就会凝固,所以名字前才会多了个冰字。而且它还有个很不可思议的特性。」
「只要不惊扰它,就不会结冻唷!」
裴涅希丝自己却被惊吓得冻在原地,或许她这反应是来自「不要耍我」的愤怒。 「是真的,妳自己不也看到了?」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说,翡涅希丝才顿了又顿地点点头。
「第一次见到时,任谁都会把它看作奇迹。要是被那些家伙知道真相,大概会气到抓狂吧。」
库斯勒在心底暗笑,一切只能怪被骗的人太愚蠢。
「那么,任务完成了。赶快回工坊――」
库斯勒把话说到这里就停下。
在眼前的騒动中,那名带头的男人取下头巾,把战斧托给同伴后便抿起嘴往库斯勒的方向走过来。在库斯勒附近手舞足蹈的佣兵们见状立刻蹲起马步,摆出迎敌接战的架式,但是那男人并没有做出把拿在手上的头巾抛向地面的动作。
反而用力地握紧头巾,贴在自己的胸口,力道大得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浮现出来。
「有什么事吗?」
库斯勒出言询问,对方便微微弯腰,把头压得比库斯勒还低,抬眼卑微地说:
「我们折损了好几名弟兄才终于抵达这座城市。偏偏进到城里来才发现这里老发生被神遗弃的事。所以听到有人轻率地把奇迹挂在嘴边时,才会怎样都忍不住这口气。」
听到男人的这番告白,从卡山逃出来的佣兵们也稍微显得有些尴尬。
幸运不可能平等地均分给所有人。
「但是你们是真的,那是真的奇迹啊!」
「所以我们才说嘛――」
库斯勒身旁的其中一名佣兵刚这么开口就被旁人制止住。
取下头巾,折腰坦诚的男人脸上净是认真。
「既然如此,就帮帮我们吧。不,肯定是这样没错,唯独你们才是神派来这座城市的使者。」
男人这么说道。
「如果是你们,一定能造出城里钟楼上的钟吧?」
库斯勒正要开口推辞时,在旁边观察情况的人也一起拥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说:
「没错!你们有真本事!拜托!把铲造出来,证明我们没有被神遗弃!」
他们每个人的眼神都像在拼命。
这是一座尽管灾难已经从天而降,却还听不到通知危机来临的钟声响起的城市。就如同天气很好,肚子得到温饱之后,人们就会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是无法解决一样;只要人感觉到神的回应是一片沉寂,就会接着失去勇气和理智。
「救救我们!给我们奇迹吧!」
「展现奇迹吧!」
红了眼的男人们伸长手臂,对他们发出恳求。
库斯勒能做的就仅仅是护住几乎要被拉扯到不成样子的翡涅希丝。
「退下!退下!不要伤害到我们的救世主!他们可是能展现神之奇迹,让我们不胜感激的贵人!」
隶属同一支部队的佣兵虽然也挺身相护,但他们的眼神与其他家伙并无不同。
那眼神诉说着:这么一来的话,我们也有救了。
但钟的铸造根本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库斯勒他们才会放弃去冒这份险。
太大意了。
库斯勒忘了民众的愚昧。这明明是他老早就在翡涅希丝身上学到的道理。
「奇迹!奇迹!奇迹!」
「神的庇佑即将显现!我们才没有被神抛弃!」
佣兵们高举着剑和斧头,发出宛如得到胜利般的欢呼,站在他们面前的库斯勒看向威蓝多。
威蓝多苦着一张脸,就连摇头都办不到。
只要见识过一次奇迹,人们就会硬是要求再来一个。
「你们是救世主!」
面对高声呼喊的佣兵们,库斯勒只能选择沉默。
要是没办法响应那份期待时,你们打算怎么办?
库斯勒想起铸钟工匠的工坊,
他一点也不觉得佣兵们会比城市居民来得温和。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9:03 编辑


第五幕

正当库斯勒等人在信徒们的簇拥下往工坊移动时,艾鲁森派来的马车拯救了他们。 老实说,库斯勒虽然松了一口气,但这只表示他们要换一个问题来面对而已。
骑士团的总部面向城市中心的广场,大门口正燃烧着篝火,手持武器的士兵将此处挤得水泄不通,周遭弥漫一股戒备森严的气氛。
而且,库斯勒他们引起的騒动似乎已经传开来,当在场众人发现这辆划开人群,慢吞吞地往前驶去的马车上坐着库斯勒等人时,顿时蜂拥上前把马车团团围住,不论车夫怎么试图驱散他们也不放弃,场面又是一阵大混乱。
人群带来的气势相当可观。
「那些被民众包围却还能泰然自若的圣人还真是了不起啊!」
库斯勒的这句喃喃,就连威蓝多听完之后也笑不出来。
「只是该怎么办呢?」
外头的人敲打着木窗,从车顶上垂挂下来的玻璃灯随之晃悠起来。
库斯勒这下也很难保持沉默了。
「原本的方案……只能放弃啊……」
情况变成这样,如果他们还在制作上表现出消极态度,说不定就会让自已身陷险
境。
话虽如此,可他们也没有想到什么铸造钟的绝妙方案。
「最好是有其他炼金术师抢先一步制造出来啊。」
在投石器还没把铁球射过来之前,这个可能性还很高。
然而,情势变成如今这样却还敢冒险制作的炼金术师恐怕会在铸造出完美无缺的钟之前,就已经死于非命。
有所行动的人会先被盯上。
库斯勒他们就是采取行动了。让佣兵们看见伪造的奇迹。
库斯勒把手抵在额头上不断动脑,却什么也没想到。
自己的无能为力令他反胃。
就在这时,有一只冰凉的手交迭到他的另一只手。
「一定没问题的。」
会说这种话的绝无其他人选。只有翡涅希丝。
「妳真相信会发生奇迹吗?」
库斯勒的讽刺也只让翡涅希丝困窘地笑了笑。
「这是我从经验得出的推论。」
「啊?」
翡涅希丝柔声道:
「因为至今为止我都没有死过。」
「噗!」
笑出声的人是威蓝多。
库斯勒看着张嘴无声的翡涅希丝,哭笑不得。
「的确……是这样啊……」
翡涅希丝也讪讪地露出微笑,握住库斯勒的手劲稍微加重了一些。
「而且,现在我并不是一个人。」
过去翡涅希丝在碰到类似状况时,总是孤单一人。
孤单一人在宽广无边的世界中走了过来。
库斯勒突然对于自己曾自称为放浪炼金术师的事感到羞愧。
「妳真是个怪女孩啊。」
它闷声哼出这么一句后,把脸抬了起来。
「或许是吧,那你呢?」
翡涅希丝在询问时,眼神充满挑战。
库斯勒会心地咧嘴一笑。
「是个连神都不怕的炼金术师。」
从宛如一坨烂泥的铅液中找出金块来吧,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马车好不容易才穿过混乱的人潮,逃进骑士团的总部。
总部里头也宛如有人捅了蜂窝一样,又是一片騒闹,库斯勒等人被引进艾鲁森的房间时,还甚至因为突然安静下来而产生恍如耳鸣的错觉。
「你们还真受欢迎啊!」
有别于外头那份箭在弦上的紧张气氛,艾鲁森相对顾得沉着冷静。
「被一堆野狗缠上了啊。」
而且那还是你造成的,库斯勒瞪视艾鲁森的眼神如此控诉着。但对艾鲁森而言,当初他只是下了一个合理的判断,没有理由受到责难。
「从头到尾都做得很好。」
「是这样吗?」
「因为再晚一步就要引发暴动了。」
艾鲁森轻描淡写地说道,听起来却让人不觉是个玩笑。
「有人鼓噪要把制作出新投石器的家伙吊死。不过,要是容许他们这么做,势必会促成内乱。无力与外人为敌时,就拿内部的弱小敌人来开刀,这种事多到不足为奇。」
库斯勒此时隠约察觉出来。
「对那些聚在广场上的人告知我们的事……」
「没错,是我的主意。」
能够施展奇迹的炼金术师将会把钟铸造出来,在此之前所有人都给我乖乖地静候佳音。
艾鲁森大概是收到报告得知他们在街上发生的事后,灵机一动想出这个对策来吧。 库斯勒并不清楚广场上的骚动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不敢妄下断言,不过既然艾鲁森采取这种方式对应,就表示情况真的危急到一触即发。
然而,就算是这样,现在的情况也没有变得比较乐观。
「像那种动手脚的奇迹可是不能应用在铸造钟上面呀。」
库斯勒语中带剌,言外之意则是在问艾鲁森: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煽风点火挑起那些家伙的期待,还跟他们立下约定。
当然,当他们在那条街上被逼得无路可退时,库斯勒自己也提不起勇气说出没有把握将钟铸造出来之类的话。
「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了。」
艾鲁森表示。
库斯勒心里默想:就知道是这样。
你们这些在上位者总是如此。只会下命令,以为只要把事情硬塞给下面的人,之后就会得出结果。
万一事情没办法完成,就主张是下面的人没用,随手丢弃。
「或许办不到」像这种理所当然的担忧,没有任何上司愿意倾听,对于下面的入抗辩说「所以不是早说过了吗」,处置也只是一脚踢开。
世间就是有这么多混账东西当道。
所以,才只能相信自己的力量。
「情况变成这样的话,就只有这么做了。」
只能推导出此结谕。面对如此不断强调的艾鲁森,库斯勒不发一语。
脑筋则在沉默深处灵敏地转动。以符合「利息(库斯勒)」之名的思维反复考虑。
「如果失败了呢?」
最后冒出口的是道么一个问题。
库斯勒不看艾鲁森,艾鲁森也没把视线放在库斯勒身上。
「那就必须负起相对的责任吧。」
后果绝非被关进牢笼吃冷饭这么简单。
库斯勒他们失败的话,将正式成为神抛弃了这座城市的左证。
为了阻止这种事发生,骑士团将会怎么做呢?答案很容易就能猜到。势必会翻脸不认库斯勒等人,让他们沦为骗子。骑士团想要保住颜面就只有这么做。宣称库斯勒他们是敌人派来的细作,是前来破坏骑士团团结的恶魔爪牙。
神并没有抛弃我们。而是在试探我们。起身吧!诸位!让卑劣的敌人看看什么才是正义的典范!
最后应该会演变成这样吧。
事情的局面发展到这一步,肯定得要有个牺牲品。所以在平时才会为了集结人们冷酷无情的关注,而需要用到具象征意味的铲及带有神之形象的塑像。
这个位置若是改由活生生的人类站上去,此人肯定会被沉重的空气给压坏。
如今艾鲁森的意思就是要他们站上去。
库斯的手轻巧地搭在腰间。那里挂着一把短剑。
房里一个人护卫也没有
艾鲁森以为老鼠绝不会咬人吗?
为了活下去,他还有这个选项可以选。
「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吶。」
思库斯勒的手指就快要碰到别扣时,威蓝多那拖长语尾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什么?」
「您刚才说『情况变成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听起来像原本其实另有腹案
啊。」蓝多肯定是察觉到库斯勒想做的事,才会出声询问。
艾鲁森面朝他们,让库斯勒不得不从腰间把手缩回。
「嗯哼。」
从卡山一同逃出来的上司开口说:
「要是没被逼到这步田地的话,或许还有失败的空间啊。」
「啊?」
出声反诘的人是库斯勒。
艾鲁森面无表情地盯着库斯勒。
「您应当知道铸钟工匠现在的处境吧?」
库斯勒像在下咒般咬牙切齿地问,艾鲁森下意识地把脸别开。
然后,简短回了一句:
「知道。」
「那竟然还把这件事――」
库斯勒愈说愈激动,同时还想拔出短剑指向眼前这个把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的蠢
蛋。
「不过,那时还有失败的余地,」
「!」
听到艾鲁森那不可撼动的语气,库斯勒的动作戛然而止。艾鲁森的眼神扫了过来, 自然也就发现库斯勒正打算拔出短剑。
然而,他的表情如旧。或许库斯勒的反应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否则我也不会让你们去冒这个风险。」
死到临头,还想采取怀柔手段吗?
库斯勒用懐疑的眼神肆无忌恽地注视艾鲁森。只要看出他稍微有一点隐瞒,就要在他高呼救命之前把他的喉咙割断,然后逃得无影无踪。
只有这样做,才能熬过眼前的困境。
「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有失败的余地……」
库斯勒的问题只换来艾鲁森鼻间的一声冷哼。
「是吗?假如你们铸造出钟,却失败了。那只要堂堂正正地说出来就行了。就宣称有人忌妒我们的成功,在暗地里搞鬼害我们失败!」
这答案太过简单明了,丝毫不给库斯勒倒抽一口气的余地。
「龙的量产就在眼前了,众人对于你们说出来的话,接受度想必会很高。再说了, 我原本以为你们一定会尽快使出这一招。」
但他们并没有这么做。
至于原因,正是由于不想冒险。
「情况总是瞬息万变。如今再怎么后悔当初为什么不那么做,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他并不是用责备人的语气,甚至没有对库斯勒多看一眼,然而却让库斯勒更觉折
腾。
决定临阵脱逃的人是自己。可是,如果当初不顾一切,像个炼金术师一样去思考的话,会不会就得出和艾鲁森相同的方案呢?
有了想要守护的东西之后,思考就变得迟钝。映照在眼里的事物都比实际上看起来还要危险。
然后, 一心追求安全之道的结果,是让自己陷入更加危险的状况中。
库斯勒感觉到至今为止一直守护住自己的某种东西产生了极大的动摇。
「问题是现在。」
没错,是现在。
假使就这样顺着艾鲁森说的话,被硬带到铸造钟的场所,随之而来的就会是一场赌局,看自己的头顶上会不会有断头刀挥下来。
绝对要避开这种结果。
运气好的话,就能把钟铸造出来。库斯勒还没蠢到怀抱这种期待。
既然如此,换作与翡涅希丝相遇之前那个处事严苛的自己的话,会怎么办呢?
库斯勒紧盯着艾鲁森,重心微微放低。
对方想必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认定自己不会真的砍过去。
这么一来,想逃出生天就只有趁现在了。
只有趁着城里一片混乱的时候逃出去,他们几个人才有活路可逃。
「有三个选项。」
艾鲁森沉着地开口。
「一个是正常地制作。能不能造得出来,只有神才晓得。」
这条路不可能。
倘若可以同时大量制作,或许还可以一试。
不过,排成一长排的铸模将会当场把自己的不安公诸于世。 无法去猜想佣兵们会做何反应。
「剩下的两个是?」
威蓝多接着问。
艾鲁森转头看他,回答:
「听说钟有一些禁忌的铸造手法。」
活祭品。
库斯勒立即开口断言:
「活祭品不会有效。」
他说得坚决,艾鲁森的反应却很冷淡。
「是这样吗?」
你又知道些什么!
库斯勒正要如此开口反抗时,艾鲁森先发制人地说:
「至少,在那些家伙身上可以看到各种效果。」
「这……这……」
「所谓活祭品就是这个用意。意义在于年轻女孩那令人同情的模样。」
艾鲁森的视线清楚明白地落在翡涅希丝身上。
库斯勒往前站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如果那就是效果……这家伙似乎确实会有用。」
美丽无瑕的少女,同时又是展现奇迹真正的圣女。
没有比她更适富活祭品了。
但是这么一来,就跟铸造结果毫无相关。
「嗯。而且有她就足够了。」
「我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库斯勒这时像在低声怒吼,艾鲁森抬起头来。
「我是说只要把这女孩丢进熔炉里,就能轻易说服那些家伙。以控制那些像野兽的 家伙为职责的我敢断言:绝对可以!」
所以,去死吧。
据说从事战争的人多少都会遇到不得不对人说出这句话的场面。
「把这女孩丢进炉子里,就能轻易鼓舞士气。这是我的经验谈。你们别忘了,活祭品的效果可是强大到让世上残留下不少迷信啊!」
会被世人口耳相传到现在,自然有其道理。
库斯勒看向翡涅希丝。
流着被诅咒的血脉的少女,低垂着头,在兜帽之下扼杀了自己所有的表情。
「你们只要赢得奇迹带来的成果就行了。这不是很有炼金术师的作风吗?」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已经伤害过多少人?背叛过多少人?
即使如此,库斯勒却还是一心只想抗辩,试着张口,尽管他根本找不到看不见任何足以反抗的方法。
「再来是第三个选项。」
艾鲁森开口后,便清楚直视库斯勒他们。
「逃走吧。」
库斯勒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什……么?」
「我说逃走吧。」
艾鲁森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脸部肌肉微微抽动了几下,库斯勒发觉他正在咬着牙根。
可是他的表情为何需要伪装呢?
他究竟想藏起怎样的面貌?
「不敢相信吗?」
那是当然。毕竟库斯勒方才还在为了逃跑而准备动手刺杀说出这句话的艾鲁森本 人。
「其实我自己也很难以置信啊。」
就在这瞬间,库斯勒察觉到了。艾鲁森原来是在强忍类似微笑的表情。
那大概是――
「对于率领部队的人来说,这说法可是失职了……不过,我毕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的确也感到害怕,要是做出这样一个决定,我将变得不再是我。我将无法向至今为止下过各种决断的自己申辩。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
艾鲁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我无法成为彻底冷血的人。是你们让我……不,让我和阁下以及阁下的部队见识到那场奇迹,我没办法逼你们去做犠牲品,无法要你们去死,自已却丝毫不为所动。」
艾鲁森咬牙强忍住的是苦恼以及对于向苦恼屈服的自己发出的嘲笑。



「那是不祈不扣的奇迹。我当时笑得跟个孩子没两样。」
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微微一笑。那是个极其为难、无力,却令人倍感亲切的笑容。
「要是不得不把你们丢进熔炉里,或是处以极刑,我就再也无法承认那时的奇迹真的是奇迹。虽然那也会是个磨练,有如把铁炼成钢的经验。但……」
库斯勒在双眼与艾鲁森对上时,稍微退缩了一下。
「即使是活在这个枯竭干涸的世界里,也不一定非要把水给舍弃掉吧?」
库斯勒无法判断他该将这理解为优柔寡断,还是富含入情味。
艾鲁森的这番话正是如此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是应该要像铁一冷酷,像铅一般威重,如同黄金不掺杂任何其他物质,是个 与权力画上等号的指挥官才对吗?
事实上,他原本就是那样。
然而,奇迹会使人改变。
「船只数量虽然不够将城里所有人全数带走,但还够让人用来遁逃。而且我们也不会天真到相信自己必会赢得胜利。为了预防万一,有些人和东西必须得先送离这座城市。届时就能趁机让你们乔装船夫跟着离开。
「不过,逃了之后会变成怎样呢?」
威蓝多开口询问。
他的语气中之所以丝毫听不出感激之情,这也是其来有自。
「说穿了,我们这种人要是得不到骑士团的庇护就活不下去啊……在紧要关头临阵脱逃的炼金术师……而且,我们逃走后,您们这些大人应该会异口同声地宣布一件事吧?
那些家伙是敌人派来的间谍。
艾鲁森脸上的笑容此时自然消失无踪。
换回了冷静直视现实的人才有的表情。
「没错。逃走之后,你们就再也无法当回骑士团的炼金术师。」
当然,也固不了北方。
「但是,长久经营部队下来,也有一些人欠我人情。我会介绍你们声望不差的贵族。你们可以先投靠过去……再静待良机。」
最后一句话是在稍微犹豫之后才出口。
在这世上,曾经走错路的人还有可能回到原路吗?
为何圣典上总是用大幅篇章来记述复活的奇迹?
那是因为人一旦跪倒在地,就很难重新站立起来。
「我不会强制你们怎么做。要选哪个选项,由你们自己决定!」
艾鲁森将办公桌上伸指叙述:
「是要作为一名炼金术师,为了获得想要的一切而把手伸长;还是要选择改行当工匠,保住自己的性命。」
是要使用活祭品倚赖迷信的力量;还是要考虑到想守护的人,关紧工坊大门只顾着祈祷。
库斯勒曾经认为他绝不会为了这种事烦恼。从来就没有必要去懐疑自己为何被冠上「利息(库斯勒)」之名。然而,原来事情还是可能发生。曾经被他驳斥「那怎么可能」的情况,原来真的会发生。
库斯勒再度转头注视翡涅希丝。
要犠牲这名可怜的少女,让自己得以往前走吗?
他能做到吗?
不,只要想做就能做到。而且,也应该这么做。既然自己是炼金术师的话。只要自己还是那个被称为「利息(库斯勒)」,为了前往大拉之地任何事都做得出来,总是以冰冷的眼神睥睨世界的炼金术师的话。
「在天亮之前做出决定吧!」
艾鲁森语毕,就挥了挥手指示他们离开。


回去的路上谁也没开口,进了工坊以后也是一样。
没有人互相交换视线,因为他们知道一旦眼神碰上,就不得不开口谈起这件事。
而且这谈话内容想必不会令人开心。
可是库斯勒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尴尬所以逃避商量问题,他无法理解自己怎会出现如此丑态。这明明是个必须立刻在有限的许可时间内,尽一切所能去面对去解决的问题。
在分秒必争的情况下,白白虚度光阴,这种做法除了称为愚蠢之外,其他什么都不是。
然而他的身体动弹不得。明明不分画夜也要朝着抹大拉之地前进才是「利息」的意义啊。
「不过,已经得到结论了,对吧?」
率先开口的人是看起来睡意尚未完全消褪的伊莉涅。她已经做好量产龙的准备工 作,就只剩下等待最后组装完成而已。威蓝多就在这个时候把她拉回工坊来。
但伊莉涅或许是故意让对话朝这方向进行。
这么做的目的是要告诉库斯勒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天大的问题。
「要库斯勒把小乌鲁拿去当柴烧,他才办不到咧。」
威蓝多蹲在熔炉前面,边拨弄着炭火边表示意见。
库斯勒随即张口欲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样就算了,更可悲的是,他在这瞬间最为介意的居然是翡涅希丝的视线。
行事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究竟是在介意他人的什么地方呢?库斯勒感到一阵混乱。只是,原本该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身边却多了一个白色小女孩。
这不是他自己所期望的吗?既然如此,脑中的混乱又是怎么一回事?
柯雷多的留言就是造成混乱的元凶,前往自己的抹大拉的线索说不定就在这片土地之中,他害怕自己会就此远离它。
如果他还想要继绩伸手追逐自己的梦想,就必须付出代价,把翡涅希丝交出去。库斯勒不明白自己为何烦恼。就连在烦恼些什么也理不出头绪。
因为他绝不可能选择失去裴涅希丝。
「……你们的想法呢?」
库斯勒像在发泄般地询问。
「表现得一副好像事情全都听凭我的选择,但这事跟你们也有关吧?」
库斯勒自己也知道,他这番话简直就如同把自己无法承担的包袱推给别人一样,无赖得很。
伊莉涅率先答复:
「我当然是选择留下小乌鲁啊!只要能够冶炼,去南方我也无所谓。」
接着是威蓝多。
库斯勒的眼中似乎闪动着期盼,或许他希望威蓝多能在背后推自己一把。
「我啊……是这么想的。」
威蓝多在炉前把头转过来,看了翡涅希丝之后笑着说:
「虽然觉得很可怜,不过我会选择艾鲁森说的方法,把小乌鲁丢进炉子里面吧。」
「什……什么?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伊莉涅盯着威蓝多的眼珠彷佛要掉出来一样,对方则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他大概是认真的。
威蓝多把脚边的垃圾丢进炉里后,站起身来。
「因为我可是没人性的炼金术师,和小乌鲁也不过只是偶然相识的交集啊。虽然我也会觉得很遗憾……但要是和我心中的目标一起放上天平去衡量的话……我才没工夫跟库斯勒的懦弱耗下去咧。」
库斯勒闻言,心臓突然急遽跳动,猛烈得疼痛起来。
这才是炼金术师。
「而且,这表示库斯勒你并不想那么做吧?」
心脏的跳动戛然而止。
就像被下了诅咒的弓箭射中,触碰到的人全都变成石头一样。
「库斯勒如果像他往常那样,用那颗冷静、冷酷又冷血的炼金术师脑袋,依照 『利息(库斯勒)』的作风去进行没人性的思考,应该立刻就知道我会选择哪个方法唷。这么一来,库斯勒该做的选择就是赶快跑到小乌鲁身边。然后,拔出短剑指向我。接着……」 他微微一笑。
「把我杀了。」
「在……在开玩笑吧?」
皮笑肉不笑的伊莉涅小心翼翼地反问。
库斯勒和威蓝多之间有段距离,站在伊莉涅身旁的翡涅希丝则各自与他们两人保持了差不多的间距。就算是开玩笑,也根本让人笑不出来,他的确不应该期待威蓝多也会为了翡涅希丝放弃自己的梦想。
毕竟,他是炼金术师。
用尽手边所有的工具,就是要前往抹大拉之地。什么良心的苛责,这种东西他早就丢进炉子里化成灰了。
「听到我都这么说了,却还是不动手啊?要是我把小乌鲁抓来当人质,你打算怎么办?不过,就算你想护住小乌鲁,也得看看能不能挡得住我的短剑啊。」
这应该是在开玩笑。
但是,如果威蓝多是认真的,现在自己就该马上采取行动,再说,就算是开玩笑, 这种话也不应该讲出来,如此一来,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威蓝多拿翡涅希丝当人质之前,先把他杀掉。
快动!
库斯勒在心中吶喊。
然而,这下子就露出马脚,让人看出他动弹不得了。
「也就是说。」
威蓝多看着没有动作的库斯勒,耸了耸肩。
「库斯勒你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并没有冷静到被人下此评语后还能更镇定不动。
他的脚动了。
而威蓝多则一动也不动。
「反正这不过只是在吵架而已。」
「!」
「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等等理由,而是被我的挑衅煽动才飞扑过来,这样做可一点都不像炼金术师吧?」
确实如此。
库斯勒是一只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样,只会嘶吼的狗罢了。
「既然这样,答案不就出来了吗?」
威蓝多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库斯勒的脚,就像在玩弄他一样。
「库斯勒之所以能够胜任炼金术师这个工作,是因为他有想前往的抹大拉之地。不对,应该说所有的炼金术师之所以会当炼金术师都是为了这个理由吧。」
「干……干嘛……说这些理所当然的话?」
「嗯。是很理所当然啊。」
威蓝多露出苦笑。
「不过,反过来说,并不是身为练金术师就非得朝着抹大拉之地前进吧,这其实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喔。也就是说……」
库斯勒睁大眼睛,倒抽了一口气。
在他面前的是恐惧。库斯勒抬起停下的脚步往前踏。他想要堵住威蓝多的嘴,让他别再说下去。
「库斯勒――」
威蓝多说出这三个字之后,身影突然消失了。
紧接着库斯勒的视野剧烈地晃动起来,脑子深处可以听见一道砰然巨响。
等到他倒在地上之后,才明白威蓝多在他没有多想飞扑上前时,就往他的下颚打了一拳。
感觉到自己快要失去意识的朦胧片刻,他看了一眼正在俯视自己的威蓝多。
「找到宝贵的东西了。」
接着,意识就坠落到深沉的黑暗中。
在隔绝外界所有一切的那瞬间,他似乎隐约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知道自己正在作梦。
因为眼前的景象和作过无数遍的梦一模一样。
梦里他呆若木鸡地站在自己生长的村子里,而村子已经被烧成荒野。
这虽然是场梦,但有些情景曾在现实中发生过。
那是个被强风一吹就似乎会飞走的寒伧村落,实际上也已经在前来袭村的土匪蹂躏下,转眼间就如字面上所说化成灰烬。
平常这个梦会在库斯勒从烧毁的残迹中找到青梅竹马的尸体时就结束。
这部分的情景属于梦,与现实不同。他的青梅竹马是被当成箭靶,在土匪的嬉闹中死于弓箭下。梦境呼应了库斯勒宁可她是被火烧死的愿望。
但是在燎原中呆立不动的他没有听见灰烬里青梅竹马唤他的声音。
取而代之听到的是几道马蹄声,以及沉重的甲胄摩擦声。那是骑士团的人,他们碰巧路过附近,前来确认窜升到天空的浓烟是不是因为森林大火。
当他们看到村落的惨状和库斯勒的样子,马上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当今世道,这种事并不罕见。但对于库斯勒而言,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他以为这就是世界的全貌。
所以当骑士团的人转身背对这个贫弱村子里幸存下来的可怜孤儿,想要快点重返旅路时,却听到孤儿开口哀求他们:
「我想要力量。」
库斯勒想起来了。自己并非生来就是炼金术师,会想要拿到奥里哈鲁根之剑只是由于彻底探究能得到力量的方法后,他得出这个结论,炼金术只是用来得到它的手段。然而,就连力量也不过是一种手段的话,那么早在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
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梦里骑士团的人背对自己即将离去,但库斯勒并没有朝他们发出宛如杜鹃啼血的哀号。他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们离开。即使他心知肚明这么一来自己就不会被骑士团的人收留,也就没能获得成为炼金术师的机会。
这是因为……
这是因为,他已经――
「……你醒了吗?」
翡涅希丝向睁开双眼的库斯勒问道。
当人有过几次从昏迷中清醒的经验后,不管醒来时自己是怎样的状况都不会感到太吃惊。
他的头枕在翡涅希丝的膝上,受到她的照料。
房间很安静,从只感觉到柔和的烛光来看,这里应该是卧室。
虽然不知道正确时刻,但他不认为有经过多长的时间。
「……那混蛋和伊莉涅呢?」
库斯勒问道,翡涅希丝为难地笑了笑。
「他们两人都在工作室里。」
库斯勒叹了口气,全身力气跟着松脱。
他的脑子里如今也变得跟房间一样安静。
「你的伤不要紧吗?」
翡涅希丝出声确认,库斯勒没有回答她,眼神也没有聚焦在任何地方。
不过,他并不是要保持沉默。
「我作了个梦。」
「咦?」
接着,他闭上眼睛。
「我梦到以前的事。在一个清寒的村子里出生,长大后就是成为一个牧羊人,最大的乐趣应该是在一年一次的祭典上,啃着山羊肉喝着羊奶酒,狂醉到三更半夜。我原本应该在村子里过那样的生活。刚刚梦到的就是我人在村里,站上人生分岔路口的那时候。」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因为被威蓝多打伤的关系,还是因为他正在吐露心头某个沉甸甸的东西。
抒发完叹息闭起嘴巴之后,沉默便跟着降临。
翡涅希丝没有开口。
她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库斯勒。
「我又踏上分岔路口了。不对……」
「?」
库斯勒睁开眼睛时,只见裴涅希丝茫然地瞧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这样他的脸上才会浮现嘲讽的笑容。
「应该说是归途吧。」
「……归……途?」
「我为了成为炼金术师而离开村子。如今则为了要不要放弃当炼金术师而犹豫。」 化作语言表达出来后,他才顿悟,就只是这么一回事啊。
自己的脑袋枕在翡涅希丝的膝上,那感觉非常柔软,而且是让人无从否定、确切的存在。
靠在上头的这颗脑袋里的情感也是一样。
「总觉得……有种输掉的感觉。」
库斯勒说道,翡涅希丝安静地注视他。
她看起来似乎挂着浅浅的笑容,那一定是源自于她与生俱来的温柔。
「因为你是个非常认真的人。」
库斯勒也凝神回望翡涅希丝的双眼,她并没有逃开。
不仅如此,她还露出清晰的笑容对他说:
「打从相遇的时候,你就一直都是这样呀。」
「……」
他知道翡涅希丝指的是什么。那时候,库斯勒憎恶起即使恋人被杀也还是一味只想着如何冶炼的自己。倘若明知恋人被杀,自己却无动于衷的话,就算他真的得到用来守护重要人物的奥里哈鲁根之剑,也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
那他自己岂不成了对毫无意义的事物倾注热情的丑角。
当他在原地打转苦无出路时,为他指点迷津的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
你并非没人性到恋人被杀,满脑子却还只想着冶炼,你不过是希望能在发生如此惨剧之前,早一步先拿到奥里哈鲁根之剑,才动脑张罗罢了。
「而且……」
翡涅希丝开了口,又随即闭上。
库斯勒一抬眼瞧她,她就稍微抿起嘴,像在忍耐什么似的擞开视线。
当库斯勒想通她是觉得难为情时,她的视线也已重新回到库斯勒身上。
用有点愠怒的表情,彷佛要问个究竟似的开口说:
「对……对我的事也是一样――」
不过,她还是没能把话说完。
库斯勒面无表情地仰视翡涅希丝,手掌一动就摸到她娇小的臀部。
「吓!呀!」
裴涅希丝吓得想站起来,却因为库斯勒枕在她的膝上而无处可逃。
随后她就一巴掌甩在库斯勒的脸上。
啪!清脆响亮。
「你……你做什么……」
「威蓝多对妳说了什么吗?」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的问题,便「唔」地低声哼了一下,再把脸转开。
「……伊……伊莉涅也……」
「那两个家伙……」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就疲惫地闭上眼睛。那两个人又不约而同地做出多余的事来。 八成是出于一半好玩,一半事不关己的心态吧。
库斯勒心里这么想的同时,脑子也稍微思索了起来。
但伊莉涅在卡山的时候是真心想帮自己。
他也很清楚那混蛋的本质并不坏。因为他若真的是个恶人,现在老早就把翡涅希丝五花大绑送去给艾鲁森了。说起来威蓝多算是被自己拖累了。或者,那家伙有他自己的打算,相信自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
想不明白。
虽然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翡涅希丝平安无事。
库斯勒闹别扭似的叹了一口气。
翡涅希丝见库斯勒不再有下文,便怯生生地开口说:
「你,你……对我,我……」
翡涅希丝紧张到让旁观的人不禁担心起她的心臓会不会从那一张一合的嘴里跳了出来。
「你……你对我是――」
「没错。」
库斯勒既不让翡涅希丝把话说完,自己也没有清楚说出答复。
他自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呢!
他可是能让啼哭的孩子沉默、不把神放在眼里的炼金术师。
「……顽固。」
翡涅希丝嘟哝了一声。
库斯勒虽在心里埋怨:妳是唯一最没有资格这么说我的人,不过,他并没有出声反因为这是事实。
翡涅希丝板着脸,像是在迫于无奈之下,勉强开口似的说:
「你……你之所以成为炼金术师,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既……既然如此,因为是炼金术师所以应该这么做的思考逻辑,我……我觉得很奇怪。」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因此库斯勒保持沉默。
他可以想象得到威蓝多和伊莉涅兴致高昂地对翡涅希丝灌输各种念头的画面。 现在自己之所以有股无名火,恐怕也是因为他们的话与真相八九不离十的关系。 库斯勒微微睁开眼,偷觑了一下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一脸泫然欲泣,下颚随着嘟嘴的动作皱成一团。
要不是她现在满脸通红,说她这张脸是当自己快要被杀时所露出的表情,也一定有人深信不疑。
然而,库斯勒很清楚。
人不会因为羞愧而送命。
「我……我虽然的确不太适合孤高的炼金术师――」
「孤高?」
「嘿?」
库斯勒一反问,翡涅希丝就发出了怪声,彷佛她至今拼命忍住的情绪差点要爆发出来一样。
「那也是威蓝多说的吗?」
「……那……那是伊莉涅形容……不是啦,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是……」
「我明白。没错。的确是这样啊。」
库斯勒草率地做了个回应。
答案他心知肚明,结论也一淸二楚。
但并不能把一切都用道理来做分析。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来解释,他也不会去干炼金术师这一行。如果一切都能用道理来剖析,他那时候也就不会出声唤住骑士团的人,之后应该会挣得一份安逸的工作。从此过着无趣但安稳的人生,现在或许就身处某个城市,然后被卷入与此类似的战争中,为了明天能不能温饱而担忧。
不过,他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库斯勒冷静地心想,就某个层面来说,自己也还真是贯彻始终啊。
看着话题一旦被拦腰打扰就无法再进行下去的翡涅希丝,他皱紧眉头。
这么可爱的少女一点都不适合和孤高的炼金术师站在一起。
另外,话又说回来。
因为身为炼金术师,所以才朝抹大拉之地前进吗?还是因为想前往抹大拉之地才成为炼金术师?
库斯勒撇开视线,然后又重新移回来。
「妳也稍微长大了啊。」
咕!翡涅希丝用力地吞了一口气以至于他可以听见喉头发出的轻微声响,只见翡涅希丝把嘴嘟成三角状。
耳朵则瘫软到简直像在逗人发笑。
但是,愤怒似乎成了前进的动力。
「我……我虽然还不是大人,但也……也不是小孩子……」
不明所以的转变让人哭笑不得。
库斯勒开口问:
「那是怎样――」
最后一个「啊」字来不及吐出。
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
白色长发柔顺地飘落在他脸上。
按住自己的头的那只手因为紧张冒汗的关系,感觉又冷又湿。
也因此,从那柔软的部位传出来的热度才会更加明显。
简直就像火烤过的干酪一样。
「……我不是小孩子。」
坐起身的翡涅希丝将库斯勒的头重新安置在自己的膝上。
「我是看到想要的东西就会伸手去拿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仰望她的脸,一时之间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翡涅希丝起初还能借着刚才的冲劲,毫不胆怯地与库斯勒对看,过一会儿后,他终于无法保住气势,又一如往常地退缩撇开目光。
可是,发生过的事是事实,做出的行动也丝毫不假。
正因为同时具备柔软和坚硬的两种金属,剑才能拥有不至于使本身碎裂的韧性,以及不会弯曲的强度。
翡涅希丝就诚如一把剑,她在库斯勒的心口上划开一道很深的伤口,取而代之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一句话:
「妳是炼金术师的话,那我又是什么?」
翡涅希丝赌气地说:
「窝囊废――呀?」
库斯勒在翡涅希丝的屁股上摸了一把,让她闭嘴,然后又是一巴掌往自己脸上甩过来。
但这次库斯勒抓住那只手,并不放开。
「这也是那两个家伙教妳的吗?」
他的语气让拚命想把手挣脱开的翡涅希丝停止动作。
「你……你是指……亲……?」
「不是。」
库斯勒一这么回答,翡涅希丝就猛吸了一口气,愣住几秒钟。
接着她清清楚楚地望进库斯勒眼里深处后回答道:
「不是。」
「妳究竟想做什么?」
显而易见的是库斯勒绝对无法选择将翡涅希丝推进熔炉里。
既然如此,就算库斯勒顺利逃往南方后还能继续当个炼金术师,那也已经不再是真正的炼金术师。
在这种情况下,如今翡涅希丝自称为炼金术师的真正涵义是?
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她平静地俯视库斯勒。
「你想……假使抵达了抹大拉之地,你就会放弃当个炼金术师吗?」
这问题在原本的情况下根本就不能成立。
不过,库斯勒想象那幅情景之后,不知为何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
翡涅希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
「你或许是因为个性认真才会成为一名炼金术师,不过有一件事我能笃定。」
她绽放出温柔的笑容。



「你喜欢炼金术的程度也是同样认真喔。我之所以握住你伸出的手,也是因为冶炼时的你们看起来非常快乐。」
欢迎来到炼金术师的世界――
翡涅希丝当时沉醉于锌的冶炼结果。
不过,在她眼中,沉迷于炼制的库斯勒他们看起来也是同样那么快乐的话…… 「……所以呢?要我怎么做呢?」
库斯勒加重握住翡涅希丝的那只手的力道。从道理来推论,他轻易地就预测出翡涅希丝会说出什么话。
「我可是得到妳口头上的保证了喔?」
不会为了钟的铸造牺牲自己当活祭品。
翡涅希丝低头看着库斯勒,悲凉地微微笑了笑。
「那是骗你的。」
裴涅希丝将另一只手也重迭在库斯勒抓住自己的手上。
「我将死在众人眼前。然后,请你留在北方。这就是我的……抹大拉。」
身上流着受诅咒血脉的少女面容赧然地这么说道。
他们利用一个晚上的时间紧急赶建一座大熔炉。
堆砌砖瓦,以石灰填补缝隙,再从地面往下挖凿出一个大坑洞好用来储放金属。 以身高是人类五倍的巨人用来泡澡的澡盆来形容那大小或许会比较贴切。
为了要容纳下铸造一口大钟所需的金属量,就必须用到这等大小的熔炉。
另外,还搭了一块横跨于熔炉上方的高台,那是用不管哪个城市都必备的绞刑台改造而成。
虽说是改造,但用途根本就和绞刑台无异。
而且绞刑台原本就有个可以让人落下的开阖式洞口,非常便利。高度也恰好,足以让人勉强忍受住从正下方蒸腾升起的热气。
只要站在高台上面,应该就能被集结在广场上的所有人清楚见到。
「有人主张我们被神给抛弃了!」
嘹亮如洪钟的音量响遍广场。
改造过的绞刑台一阵晃动,发出了嘎吱嗔吱的声音。
库拉托鲁大公彷佛气愤难平,全身发出颤抖,连一头红发和纠髯都跟着摇晃。
「但绝对没有这种事!神绝不可能抛弃我们骑士团,为了拯救掉入异教徒恶毒的陷阱而受困于这个被诅咒之地的我们,神对我们伸出援手了!」
没有人吭声,取而代之的是比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嘶吼还要炙热的沉默,并且比熔炉冒出的热气还要大量弥漫在广场上。
「将以真实的铁锤制裁异教徒,并取回此地的和平及信仰的人就是我们!」
不过,这里却少了象征信仰的钟。
当集结在广场上的众人全看向钟楼之际,库拉托鲁大公又说:
「吾辈正处于黑暗之中。你们里头想必也有不知该往哪里去的迷途羔羊。但是,神随时都陪伴在你我左右,为你我指明该走的道路!尽管吾辈无法瞻仰其姿态,却能明白其虚像。因为这座城市也有救读的天使降临于此!」
现场响起排山倒海的声浪以及类似在欢腾的喧闹。
佣兵们举起武器,高声吶喊。
在教会司祭的陪同下、绞刑台上出现了一抹娇小雪白的长袍身影。
双手交握在前,手腕被缚,脚踝的部分也戴上赤铜色的枷锁。那是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没入位于绞刑台下方,如同字面上形容的那地狱底层般沸腾的金属之中。
那模样显然已经不是集崇拜为一身,人人巴望她施展奇迹的圣女。
在那里只不过是个为了响应人们自作主张的期待,即将要被推入熔炉中的可怜人偶罢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因此,库斯勒恍然大悟了。那时的古代民族或许也不是因为干尽暴虐之能事,最后才被扑杀。这么想来,在卡山看到的壁画里面,在召唤龙与敌军作战的异种人身旁还可以看见普通人的身影。
用不同的角度去推测,也可以把那壁画解读成他们是为了受暴政而苦的民众挺身战斗。战后还在城市中度过一段日子,既然他们的立场最起码曾经是足以被描绘到壁画上头的话,那就应该无法断言他们当时一味地做尽罪恶滔天之事。
不过,这点却又更可能是害他们被视为受诅咒之存在的原因。即使他们不断向民众伸出援手,竭尽全力,带来了只能称呼为奇迹的神奇结果,某一天,这种事还是有可能发生。
第一次的奇迹之后,人们就会要求第二次。第二次的奇迹之后,又会要求第三次。 然后,当他们无法完全响应人们的期待时,人们就会擅自臆测。
他们是不是舍不得尽全力来帮忙呢?
错了,应该是从头到尾就在朦骗我们吧?
站得愈高,摔下来的冲击就愈惨烈。
自始至终都只被视作异乡人的他们就这样被民众从落脚处驱逐出去,最后就销声匿迹在历史的某个角落,真相说不定是这样。
即使这整个想法不过是个假说,却还是有足以让库斯勒相信的理由。
眼前发生的事已经说明了一切。
因为没有人站出来对这场活祭仪式提出异议,甚至包含当时那些向翡涅希丝献上野花的佣兵们。
「这位圣女,乌鲁,翡涅希丝所带来的诸多奇迹,各位想必都听说过了吧!这位圣女会在此时此刻刚好出现在这座城市正是神给予的安排。」
站在翡涅希丝两侧的教会司祭退开来。
一直俯首的翡涅希丝在这时抬起了头。
脸上表情像是看破了什么,又彷佛在试图守护着什么。
她的身上看起来似乎有某种重要的东西被一股脑儿地削落,给人一种只不过经过一个晚上,整个人却消瘦许多的印象。
「点亮圣女的火光,还有!」
库拉托鲁大公将视线移向身躯不到自已一半的娇小少女身上,然后接着说:
「藉由圣女的奇迹所铸造出来的钟,将会证明我方的正义!」:
欢呼声犹如浪涛般汹涌。
「让敌人听见我们的声音,让他们知道我们绝不会在这片受诅咒的大地上屈膝!我们是为信仰而战的勇者!弟兄们!你们不是躲在家中颤抖的可怜羔羊,而是从恶狼爪下守护住羔羊的勇敢牧羊人!因此!拿起武器!站起身来!高声吶喊!」
库拉托鲁大公挥舞着高举的手臂,放声大喊,绞刑台也随之晃动不已。
众人也响应大公的呼唤大声吆喝,亢奋的情绪达到最高潮。
红胡子的大公将挥舞的手臂停在头顶上,紧紧握成一个拳头。
「光荣全归属神!」
绞刑台上的洞口应声开启,瞬间就将可怜的少女吞噬进去。
纯白的长抱以及那头更为纯白、最具特色的长发宛如天使的羽翼般散开、往下坠。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并没有如同人们想象那样,出现什么神圣崇高的现象。
只不过是原本在台上的物体掉落下去这么简单的一幕罢了,瞬间完成,毫不留情。 接着传来一声钝物重击的声响,大概是枷锁上的铅坠吧。之后受到滚沸金属的强劲热气灼烧,那抹白色身影马上就化成一团熊熊烈火。随着往上升腾的热气,变成细碎火星子的长袍余烬和断裂的雪白残发细丝飘扬飞起。它们都只在空中旋舞片刻后,就又被热气引燃化为火焰。如果现场有诗人在,必会咏上一句:这就宛如人的一生。
但是,这里并没有诗人。
有的只是在城墙外面虎视眈眈的大军,以及誓言绝对会打败他们的战士。
「看见了吗!圣女如今已舍弃肉身,灵魂蒙受神的召唤了。」
库拉托鲁大公说道。
「各位弟兄!难道在见识过圣女这般勇气之后,你们还甘愿当个没出息的怯战者 吗!」
咚!大公以他巨大的脚掌用力一踏,绞刑台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敌人来犯!此刻正是你们向圣女展现勇气的绝佳机会!」
一个眨眼之后。
广场上涌出有如野默般的咆哮。
「钟不是为了激起你们的勇气而铸造!你们已经得到十足的勇气了!钟将会是『为了庆祝你们凯旋归来』而铸造!」
战士们挥舞着武器,声嘶力竭地喊叫,接着就看到载着龙的马车从各条道路驶来。
来得及制造出的数量全部都动用上了。
在骑着马的艾鲁森等指挥官的号令下,士兵踏上一条又一条从广场笔直延伸出去的大道,朝着各自被分派的城墙大门迈进。
敌军想必会吓破胆吧。
明明已经到了这关头,城墙内的士气却异样高涨。
而且,敌军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投石器的功用是破坏城墙,杀伤躲在城墙里头发抖的对手。
无法阻挡不畏生死迈步向前的士兵,以及喷发火焰的龙。
「开门!」
有人发出号令,随后便传来吶喊声以及宛如地鸣的脚步声,战争开始了。
刚才挤得连根针都插不下的广场如今只剩下几名控制熔炉的人。
库拉托鲁大公站在绞刑台上,交叉双臂凝视着远方。
「这样你们可满意吗?炼金术师!」
候在两侧的两名司祭听到这句话便颤抖起来。
他们为了让自己活命,将一名少女带领到这座绞刑台,并且眼看着她送命。
「哼。本人不爱绞刑台这种东西。比起绳子,还是剑来得好。」
语毕,他就移动庞大的身躯,不失敏捷地走下那临时搭建好的阶梯。两名司祭也匆匆忙忙跟在后头离去。
之后,有个男人顺着阶梯,登上空无一人的绞刑台。
未曾梳理的长发以及没有修剪过的邋遢胡子。
威蓝多站在绞刑台上,愉悦地眺望城里的模样,接着往脚下一看。
「那边很热吧?」
库斯勒回答:
「快点动手移走!真的要被热死了。」
洞穴下方做了用来掩人耳目的另一道底层。
满头大汗的库斯勒就位于此处,以及……
「就算没了头发,热还是会热啊……」
翡涅希丝。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9:08 编辑


终幕

――我将死在众人眼前。然后,请你留在北方。这就是我的……抹大拉。


如此表示的翡涅希丝接着说出口的是一个听来只能骗骗小孩的提案。
做一个人偶,再把它丢进去不就行了。
但这么一个粗陋的计划,却有着很不相衬的重要说服力。
「人们往往都只注重表象,才不会去在意内在。」
库斯勒感觉到自己似乎遭到指贵,一时心里怏怏不乐,不过翡涅希丝指出的这一点实属正确。从卡山逃出来之后,根本没有人光是因为见到翡涅希丝异样的外表就全身战栗。
而且在尼卢贝尔克施展奇迹之后,也没有人来详细探问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直到最后,也果然不出所料地,没有人对于库拉托鲁大公那句「钟不是为了激起你们的勇气而铸造」的话出声反抗。想让他们重拾战斗并不是非要用到钟不可。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对外的理由,能让自己为此奔赴战场、负伤,甚至可能死亡的理由。
翡涅希丝带着淡淡的微笑,以她残酷的过去为例说明这个道理。
「那些想杀我和我族人的人并不是因为憎恨我们才那么做。而是因为若不这么做,他们就违反了世人深信的道理,所以只好痛下杀手。」
人们根本不在乎内在,只看表象罢了。
好可怜,可能有很多人都这么想吧。
但翡涅希丝并没有屈服,也没因此性格扭曲。
虽然有点太过古板,不过对此库斯勒就选择沉默不提了。
「而且不做炼金术师的你,一定会很无趣。」
是谁会觉得很无趣?翡涅希丝很狡猾地不把话说清楚。
精明干练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闷闷不乐地想着。
她不过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小女孩!
然而,如果库斯勒他们想要留在这片土地上,翡涅希丝就势必得投炉自尽,至少「也得让众人相信她真的这么做了」。
艾鲁森听完库斯勒他们的计划后,顿时惊愕不语,一会儿后才感慨万千地说:
「事实上,计策愈是简单,得到的效果就愈好。」
而且他们已经得到前例的保证,人们只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却没有人会起疑心。
谁能料想得到掉进洞口的本人会被接住,另外有个人偶代替她掉下去?
「恰巧妳身上又有个极为明显的特征啊!」
艾鲁森说完,就伸手碰了碰翡涅希丝的头发。
让库斯勒皱起眉头的原因不仅是翡涅希丝的头发被其他人碰触,他最大的不满是要一口气剪去翡涅希丝的长发,用来披在人偶上完成伪装这件事。
「要不要留一点做纪念?」
伊莉涅的手捏着刚从翡涅希丝头上剪下的长发,如此问道。
翡涅希丝看起来似乎莫名地感到害羞,低头不答。
库斯勒也反常地突然一时站不稳。
「这不是很像炼金术师会用的材料?」
他并没有对她说些落井下石的话。何况头发还会再留长。
库斯勒已经决定要和翡涅希丝在一起。既然如此,头发长短就不成问题,而且他回想起帮翡涅希丝把长发拢成一束时的事。裸露出来的后颈感觉并不坏。
就在做这些准备时,艾鲁森再次传唤他们。那时已经是黎明的前一刻。
「只要维持住士气,这场仗就会得胜吧。但是之后打算怎么办呢?她可就不能明目张胆地随意走动了。」
毕竟,翡涅希丝可是在众人眼前掉进熔炉里,必须有所顾忌,不可大模大样地走在外头。
「我们想去追寻柯雷多的足迹。」
「……之前那张地图吗?不过,那不是和龙相关吗?既然如此……」
于是,库斯勒便将实情告诉不明所以的艾鲁森。
艾鲁森的胡子一次又一次地抽动。看来这位冷静沉着的指挥官唯独在库斯勒他们面前才会露出面具下的真性情。
「哼。那你们至少要谨慎行动。」
「意思是?」
艾鲁森一副愤怒无处宣泄似的叹了一口气。
「我会拨几个信得过的密探给你们。就和他们共同走访城市吧。你们只要扮作流浪工匠应该就不成问题。往后就和部队分头行动了。毕竟要是再和部队一起,说不定又会面临相同的诅咒啊。」
听到「诅咒」这两个字,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翡涅希丝便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在这瞬间,库斯勒察觉到一件事。
翡涅希丝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就连炼金术师这个身分她也还不如一个半吊子, 但有一点可是千真万确。
那就是她是个女子。
「古代民族留下的传说中的技术啊……」
艾鲁森独自低语,接着说道:
「要是用在战争上的话,或许能改变世界吧?」
他不愧是无论何时都注重现实面的一名人物啊!库斯勒露出苦笑。
随后艾鲁森又平静地加了一句话:
「而且还有种能让人心向往之的感觉。」
库斯勒为了隐藏住心里莫名涌现的喜悦,脸上一时面无表情。
不知艾鲁森是否察到觉他的异状,只见他开口说:
「你们这些炼金术师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什么意思?」
艾鲁森的眼神一一扫过被追寻柯雷多足迹之旅诱得心中波涛汹涌的威蓝多、似乎因为担心龙的制造情形而坐立不安的伊莉涅,还有像是刚睡醒一样臭着脸的库斯勒,以及笑容可掬地握着他的手,变成短发的翡涅希丝。
「是自由。你们似乎甚至能把铅变成金。」
库斯勒彷佛落枕一样歪着脖子,并维持这个姿势咧嘴一笑。
「因为我们是炼金术师!」
艾鲁森苦笑,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一切事物都已经打点妥当,各项准备也开始进行了。
之后就只要成事即可,无论何时人生都是这样不断重复。
「话说,妳是要握到什么时候啊?」
从骑士团总部走出来之后,被袭来的寒气冻得发颤的同时,库斯勒开口问道。
翡涅希丝毫不畏惧地抬头仰视库斯勒。
接着她促狭地瞇起双眼露出微笑,这么回答:
「想要的东西就要伸手去取。你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威蓝多和伊莉涅忍不住轻轻窃笑,呼出的白色气息短暂停留后就消逝不见。
另一方面,库斯勒则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吐出的白雾简直就像一整个翡涅希丝。
「是啊。」
他简短回应后,就迈步前进。翡涅希丝脚下一个踉跄后才慌慌张张地小跑步跟上。 库斯勒并没有放手。
「既然这样,就别松手喔!」
翡涅希丝闻言,一时默不作声地抬头注视库斯勒,她的脚步因此缓了一缓。
但是立刻又追了上去,脸上绽放笑容。
「好!」
他还能继绩当个炼金术师。也还能在北方大地追寻抹大拉。而且,身旁还有翡涅希丝在。
换作之前的库斯勒肯定没办法将这一切都拿到手。以前那个孤高、无赖、生存方式近乎愤世嫉俗的库斯勒的话。
然而,他明白那副炼金术师的形象也不过是自己创造出来的铠甲。
炼金术师的本领,也就是……
「怎……怎么了吗?」
翡涅希丝困惑不已地反问库斯勒,库斯勒则从鼻间发出嗤笑。
为此气恼的翡涅希丝并没有松开手。
明明还只是这个时刻,整个城市已经四处乱烘烘,充满活力。



教会的钟楼上虽然找不到钟的身影,但宣告黑暗且漫长的冬夜就要结束的朝阳,即将在这个时刻从城墙的另一端冉冉升起。



本帖最后由 紫溟夜 于 2014-12-20 19:09 编辑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次又是相隔了五个月,让大家久等真抱歉。我原本想尽可能在一年内出个三集,结果一回神就发现时间过得好快,让我深感困扰。还有,我想失败的原因得归咎在自己终究意志不坚伸手碰了在线游戏的关系。而且在线游戏真的碍到很多事,我也毅然决然地卸载过几次,但都在几天后又重新安装。这状况如实地反映出我的意志力有多么薄弱。
而且,我在前些日子打了一个喷嚏,没想到就因此迎接了有生以来第四次的闪到 腰。等我把腰治好了就重新开始运动,回归健康生活……尽管躺在床上时曾如此打算,结果治愈之后的发展果然是正如所料的什么也没做。嗯唔唔。
希望今年能勤快利落地工作、运动,还有打扫房间。

那么就来谈谈这一集吧。在写完这集之后与责编A大人开会时,他只用了一句话做总结:「库斯勒这个人物……」我想已经看完这本书的读者应该都会同意他的感受,尚未展读的赎者或许也从已经出版的前几集隐约窥探出究竟了吧。顺带一提,要身为作者的鄙人说句老实话,只想大喊:「怎么会变成这样!」当然这并不是带有负面涵义的评价,只是在当初的设定中,库斯勒这个角色的感觉应该还要更阴暗、更冷酷、更聪明乖觉才对……书中角色会发展成怎么样的性格,还真是不写写看就不会知道,这点我到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翡涅希丝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不再只是柔柔软软又毛茸茸的女主角了。
再附带一点,这次的故事中并没有存在什么奇幻的要素,要说一直以来都没有我也无法否认啦,只是这集算尤其没有写到吧……书中库斯勒让众人见识到的「冰冷奇迹」是实际的自然现象。很不可思议吧。据说利用可乐之类的也可以在家中重现出来,但是千万不要用玻璃瓶来尝试喔!冷冻库会变得一团糟,害自己陷入欲哭无泪的窘况。
话说回来,这集在整个故事中算是一个转折点,大概已经进行到整体构想的一半 了。在上个系列我也是这样做,先决定好整个系列的最后一幕,再带着雀跃的心情写下去。不过,在撰写的同时我都会忍不住这么想,每一集的故事都好朴素啊……在我的大网中明明就充满了激烈打斗情节的壮观场面。开玩笑的啦。
我想下一集大概会按照与目前差不多的步调送到各位手中,请大家多多支持。那么,再会了。


支仓冻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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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怒の日 騎士
' sufangzhou 发表于 2014-12-28 14:08 当我看到天闻的标题的时候…… 我顿时就没有了入天朝版的想法…… '


只有第一卷啊,还好啦,抹大拉也就是音译

9 年前 0 回復

sufangzhou 騎士
' 神怒の日 发表于 2014-12-21 00:51 台版挺快的嘛,这部小说天角有版权嘛,想入正版啊 '


当我看到天闻的标题的时候……
我顿时就没有了入天朝版的想法……

9 年前 0 回復

神怒の日 騎士
台版挺快的嘛,这部小说天角有版权嘛,想入正版啊

9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第一次看梦沉的台版
很多人名翻译不习惯

9 年前 0 回復

紫溟夜 王爵
TA 什么都没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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