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志佑介]来自新世界〈上〉[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4-12 18:18 编辑


來自新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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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貴志祐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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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記錄一切的記事本放入時光膠囊,深埋地底,千年後才能公開。
  致千年後看到這封信的你,請問這個世界改變了嗎?」
  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滅絕,進入黑暗時代。
  千年後,人類重建世界,但世界永遠變了。

  二〇一一年,科學家發現第一名擁有超能力的十九歲女性,她就如同促進全人類進步的新型結晶。多年後,日本的覺醒者--少年A,在深夜撬開大樓鎖頭,殘殺十七名女性,揭開世界反抗超能力者的序幕。全球出現多起暴力事件,超能力者組織起來,主張淘汰普通人,美國內戰引爆全球戰爭。人類自相殘殺,文明正式毀滅,進入了黑暗時代。
  千年後,不會超能力的人類完全滅絕,全球人口銳減,倖存的少數人只能用超能力自保,東京剩下廢墟,地表充斥危險生物,文明倒退回原始社會,人們想不起世界何時變成這樣,也忘了原來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住在日本「神栖66町」的人們跨越末世,建立和平社會,以注連繩圍起小鎮,仰賴大自然的恩惠,延續人類文明。他們說,這是完美新世界,人類沒有殺戮的本性,甘願無償勞動、全心投入教育;還說,孩子只須學習控制超能力,別獨自踏出注連繩,記得在音樂〈歸途〉響起時盡快回家;而且,千萬小心叫做「惡鬼」和「業魔」的生物。
  但五名少年少女觸犯禁忌,知道了「黑暗時代」的祕密。原來人類從未停止殺戮,超能力者虐殺同類、奴役普通人;城鎮外的荒蕪大地竟存在高智能的機械,保存千年歷史,但這段歷史卻出現一段問也問不出來的神祕空白。而大人居然沒懲罰觸犯禁忌的孩子們,真相,繼續掩蓋在層層謊言下……
  詭異的事不只如此,學生無聲無息地失蹤;鎮外的「某種存在」正蠢蠢欲動,等著奪回應得的東西;種植在孩子心中的「懷疑」,伴隨他們成長,等待爆發的時刻……新世界,將再次面臨毀滅!

  作者/貴志祐介 YUSUKE KISHI
  1959年出生於大阪府。京都大學經濟系畢業。曾任職於壽險公司,之後成為作家。1996年以《第十三個人格ISOLA》獲得第三屆日本恐怖小說大獎佳作。1997年以《黑暗之家》獲第四屆日本恐怖小說大獎,2005年以《玻璃之槌》獲得第58屆日本推理作家協會獎長篇部門大獎,2008年以《來自新世界》獲得第29屆日本SF大獎,2010年以《惡之教典》獲得第一屆山田風太郎獎。其他作品包括《深紅色迷宮》、《天使的呢喃》、《青之炎》等。
  譯者/李漢庭
  1979年生,畢業於國立海洋大學電機系,自學日文小成。2003年進入專利事務所開始從事翻譯工作,2006年底開始從事書本翻譯。領域從電機專利文件乃至於小常識、生活醫學、科技等等的中日對譯,樂於在工作中吸收新知識。目前嘗試將觸角延伸到特殊造型與影像創作,有各方面之作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1-31 23:49 编辑


  作者的話
  我寫這部作品時,藍本是來自以前帶著不安和興奮閱讀的黃金時代科幻小說,包含冒險、奇幻、恐怖、成長和勵志小說等等的豐富元素,雖然最後完成的這部超長篇作品超過一千七百六十張稿紙,但我還是認為讀者一旦翻開這部作品,就會一口氣讀完。無論是科幻讀者,還是很少看書的讀者,如果可以暫時在這座改頭換貌的千年後世界忘記現實的話,是身為作者的我最幸福的事情了。
  貴志祐介(二〇〇九年,八月)


  作者序
  給臺灣讀者序
  貴志祐介

  我第一次拜訪臺灣是在十年前。當時為了紀念《玻璃之鎚》上市,在微風廣場舉辦簽名會,比想像中更多的讀者蒞臨現場,溫暖歡迎我到來,這幅景象至今深深留在我的心中。
  在夜市大啖鴨舌,對臭豆腐退避三舍,參觀關帝廟、故宮博物院、臺灣大學,在地下街接受占卜師的占卜,給中醫師把脈,還有體驗讓人叫苦連天的腳底按摩。明明是初次造訪臺北,但不可思議地有一股懷念,不禁讓人浮現再次造訪這座城市的念頭。
  這次,《來自新世界》在充滿回憶的臺灣翻譯出版,我非常高興,也十分榮幸。
  這部作品的故事舞台是發生在離現今千年後的日本小鎮,當時的人類獲得了光靠意念就能移動物體的能力,而儘管世界表面上看起來是桃源鄉,但在無法抑制好奇心和行動力的孩子眼中,逐漸映照出無比恐怖的真相。請沉醉在故事中,想像臺灣發生同樣的事情,如此一來,闔上書的時候,每個人的心中都會出現對人類和社會的嶄新見解。


  推薦序
  我相信「神栖66町」真實存在著──閲讀《來自新世界》
  陳夏民(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

  原本就擅長用小說揭穿人性黑暗面的驚悚小說家貴志祐介,重回科幻創作跑道,交出一部質量超重量級的小說《來自新世界》,他經由對心理學的精通研究,輔以人物、念能力、社會、禮儀、法制、奇幻生物、世界觀等鉅細靡遺的設定,打造出一座「美得有病」的烏托邦城鎮「神栖66町」,再讓少年主人翁們逐漸發覺美好生活背後的醜陋真相,並在書末大屠殺的悲鳴中,上演一場血流成河、驚天動地的革命災禍。

  這部世界觀龐大無比的作品,讀來卻沒過分負擔和沉重,可見貴志祐介說故事的能力無從挑剔。《來自新世界》內許多特別設定不落傳統奇幻/科幻小說的窠臼,亦帶弦外之音,充滿奇趣。其中,彷彿出沒身邊的怪物、非典型少年英雄更是筆者最喜愛、折服的部分。

  彷彿出沒身邊的怪物
  每日夕陽時分,神栖66町便會透過擴音器放送樂聲〈歸途〉,提醒居民趕快回家,因為危險的時間到了。是啊,要是跑出結界,說不定會碰上「傳說」中會奪人性命的「業魔」、「惡鬼」、「貓騙」等生物,自己死亡也罷,若為町內帶來危險,那可就麻煩了。
  除了上述的生物(邪惡存在),《來自新世界》尙有各式各樣的奇異生物,如外表像人卻過著蟻族階級生活的化鼠、渾身長滿觸手,能驅逐害蟲象徵吉兆的簑白、遇到危險就會膨脹爆炸的氣球狗、難以解釋來源就真的長了個袋子的袋牛、由虎頭蜂和胡蜂混種而成,凶猛無比的赤雀蜂、有三個頭六張嘴只會吃桑葉同時吐絲卻不會結繭的常陸蠶,甚至也有被咒力改造成產肉機器的各式家畜……
  各式各樣的神祕生物,架構出由「咒力」運作的世界觀,而作者貴志祐介創造各式生物時,並非只思考到牠們在故事中的功能性,更設定諸多細節,讓牠們在故事中反覆登場,讓讀者一窺神祕面紗,理解除了咒力之外,究竟是什麼樣的能量(動機)讓這些生物被創造出來,背後究竟還指涉哪些陰謀。
  在這些生物中,最令人深深感慨的,除了扮演重要角色的化鼠,便是業魔與惡鬼了。只剩下孤單為伴的少年幻化成業魔,還會污染身邊環境與生物;至於背離社會規則、殘殺同類的人類則化作惡鬼。貴志祐介不僅討論了文明社會對於惡鬼與業魔所侵擾的恐懼,深諳心理學的他,在兩者身上貼上刻板印象的標籤,卻又在哀傷的敘事中,將標籤一一解除,詮釋了現代社會對於異己或是身心失調者的不友善與排斥,也揭露了他們的真實處境,令人讀完不勝唏噓。

  非典型少年英雄
  熱血少年漫畫其實與恐怖片相同,尙未社會化、仍保持童貞的主角須與奪人性命的怪物對抗,戰勝後,還得迎接片尾最後的驚嚇(The final scare),彼時總有風吹草動暗示怪物尙未死透,既然邪惡並未消失,便極可能由各式軀體再次復返──戰勝了邪惡勢力的少年,可能在進入成人世界後就此腐敗,成為下一個必須被推翻、攻撃的魔王。
  進入成人世界的入口之一,除了惡意的傷(殺)人,便是性愛,因此除了特殊類型的動漫作品,多數少年戰鬥漫畫幾乎只讓主角開開胸部和底褲的玩笑,不會出現更踰矩的行為。為什麼純真(保持處子之身)在熱血少年漫畫中這麼重要?捍衛童貞彷彿就是捍衛孩童時期的潛能與美好,因為每一個孩子在這段時期都有機會變成更好的大人。
  但《來自新世界》的主人翁:渡邊早季、朝比奈覺、青沼瞬、秋月真理亞、伊東守,卻與上述的傳統設定不同,他/她們並非一般少年形象。此處所指的並非是五人性格的缺陷或是刻意安排的身體障礙,而是在「神栖66町」中存在著不成文的規定:男女間要純潔交往,但低調鼓勵少年少女與同性交誼(《美麗新世界》中也有類似的性愛遊戲,歡迎交叉參照)。於是,我們看著這些剛進青春期的主人翁,一方面在學校與同學互動、(如哈利波特一般)學習用念動力,另一方面為愛情煩惱,不忘找到姊妹淘或是好兄弟親熱。
  此外,念能力在性慾高漲的青春期開始覺醒,令人聯想到山姆‧雷米《蜘蛛人》首集中的彼得‧派克、庵野秀明導演《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碇真嗣、綾波零、明日香三人,甚至是史蒂芬‧金筆下同樣擁有咒力的《魔女嘉莉》。孩子們除了擔心無法駕馭咒力,極有可能「被消失」,也不忘青澀地與友人探索身體奧妙,對比「神栖66町」完全服從於社會規則、情緒起伏不高,幾乎完全「無性化」(以延續生命為要的性)的大人,這些看似解放的孩子反倒顯得有血有肉,真實多了。
  另外,神栖66町的孩子在家長與社會極度保護下成長,活在宛若烏托邦的理想世界,記憶受到更高層級的念動力控制,除了可隨時被讀取,更可能遭改寫,此中政治結構無比複雜,夾雜人類存續文明的渴求與不擇手段。而這群主角身負著扮演叛徒角色的責任,揭開神栖66町的神祕面紗,探究城鎮的血腥過去,同時身陷神栖66町與異族的大戰,須在戰場上扮演救世主與殺人魔的身分,誠實面對殺戮帶來的罪惡感與快感,無法自拔。

  看著這些身懷咒力的少年,反覆逼問自己「哪一邊才是對的」時,我們將意識到,他們的遭遇其實暗示著真實世界的無解習題,關於「政治的抉擇」更令人兩難(尤其是女主角早季於故事尾聲的抉擇),究竟應該認同我們的社會結構,繼續成為共犯,還是打破結構,卻讓國民承受危險……

  在虛擬敘事中挖掘現實困境
  如此困難的處境,暗示了《來自新世界》中「美到有病」的神栖66町,幾乎就是極權國家的縮影。若曾看完《美國隊長二:酷寒戰士》和《X戰警:未來昔日》兩部電影,比對《來自新世界》的故事發展,或許能夠理解現代人對安全的渴求已近盲目,寧願主動犧牲個人的自由或其他珍貴價値,也不願暴露在(由政府刻意設計的)危險之中。
  《來自新世界》是一部虛擬著作,卻真實得彷若預言書,在閱讀的過程中讓人坐立難安,其中任一場景都可以確切指涉目前社會中發生的問題(能源污染、種族歧視、大規模屠殺、階級制度、戰爭、極權控制、媒體洗腦、複製生物等)。對一個專業的小說家而言,要在題材中裝塡各式議題並非難事。但貴志祐介堅守小說家本分,打造出栩栩如生的國度,讓分為上下兩冊出版的大部頭作品,在翻開之後即刻成為嶄新完整的世界,讀者可以奔馳、遨遊在其中,沉迷於精彩刺激的事件,並找到足以反觀現實的最佳角度。
  也因此,眼前這數十萬字的巨型敘事,完全不是閱讀上的挑戰,不僅充滿挖寶的樂趣,更讓讀者看見一名優秀小說家的創作野心:貴志祐介希望寫出一部無論科幻新手或老鳥,都能一讀就喜歡或進入的著作,但不代表媚俗和妥協,他反而用強大的說書功力,說服翻開書頁的讀者:「你正要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抓好了,不要掉出去喔!」

  作者介紹
  陳夏民,獨立出版人,逗點文創結社總編輯。著有《那些乘客教我的事》、《飛踢,醜哭,白鼻毛:第一次開出版社就大賣騙你的》,譯有海明威作品《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我們的時代》。



  謹獻給岡圭介先生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1-31 23:39 编辑


  Ⅰ 嫩葉的季節

  1

  夜深人靜時,我偶爾會深深坐進椅子,當我閉上眼睛,浮現的總是一成不變的光景。法壇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搖擺;橘紅色的火花飛舞,彷彿附和著從地底傳來的真言誦唱聲。
  每次我都想不透,為何又見到這幅景象?
  距離我十二歲的那夜已經過了二十三個年頭。這段日子發生了不少事,也包括出乎意料的慘痛意外。這些事情,徹底顛覆我以往相信的一切。
  但為何最先從我腦海中浮現的,總是那一晚的光景?
  難道我被下的催眠暗示真的那麼強?
  有時甚至認為,自己到現在仍未擺脫洗腦控制。
  我到現在才願意寫下一連串事件的來龍去脈,是有原因的。從萬物化為灰燼的日子以來,十年光陰流逝。十年這個單位並沒太大的意義,只是堆積如山的懸案接連破解,新體制也逐漸上了軌道,我卻諷刺地在這時開始懷疑未來。近來的閒暇時刻,我鑽研起過往歷史,重新發覺人類這種生物無論流下多少淚水、嘗到多少次教訓,總會在事過境遷後忘得一乾二淨。
  當然,我們每人都不可能忘記當天心中難以言喻的思緒,也發誓絕不會再引發當時的悲劇。但若是在遙遠未來的某天,人們的記憶隨風而逝,是否會重蹈我們愚昧的覆轍?我怎麼也放不下這樣的擔憂。
  於是我趕忙提筆,擬起這本記事的手稿,途中一直猶豫不決;因為記憶像被蛀得七零八落,想不起重要細節。為了確認細節,我拜訪幾個當時的關係人。但人似乎會捏造印象好塡補記憶空缺,眾人的共同經驗,不時成為互相矛盾的記憶,令我錯愕不已。
  比方說,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在筑波山因為雙眼疼痛,我忍不住戴上紅色的墨鏡,接下來才見到擬簑白。但不知為何,覺卻斬釘截鐵地說我沒戴什麼墨鏡。不僅如此,他還若有似無地暗示,發現擬簑白是他的功勞。當然,壓根就沒這回事。
  我有些賭氣地尋訪我想得起的相關人士,對比一切矛盾之處,卻在過程中被迫承認無可辯駁的事實:所有人都把自己的記憶篡改到對當事人有利的方向。我不禁苦笑,並將自己對人類愚蠢程度的新發現書寫下來,卻突然發現沒理由只有自己置身事外。在他人眼中,我想必將記憶竄改得對自己有利。
  所以我要聲明,這份記事只是我單方面的詮釋,是我扭曲事實為自己辯護而寫的故事;尤其我們的行動,可說是往後造成許多生命消散的導火線,而我的潛意識中應該也有這麼做的動機。
  話雖如此,我仍希望捜索記憶,誠實面對自己,盡量精確描寫細節;並希望透過模仿古代小說寫法,盡力重現當時的想法與感受。
  這份草稿用不褪色的墨水,寫在不會氧化而得以保存千年的紙上。完成後會裝入時光膠囊,深埋地底,之前不會讓人讀到內容(我或許只會讓覺看,聽聽他的意見)。
  封存前,我會另外拷貝兩份,共留下三份。如果未來哪一天,舊體制或類似的體制復活了,回到審核所有書籍的社會,這份手記就須嚴加保密。在保密的前提下,三份已經很勉強了。這份手記是一封給千年後人們的萬言書,信件重見天日的時候,人們應該就能夠明白我們人類是否真正改變,邁向新的道路。
  還沒自我介紹呢。
  我的名字是渡邊早季。二一〇年十二月十日,出生於神栖66町。
  我出生前,發生了各種異常的氣候變化,百年開花一次的竹子突然百花齊放;連續三個月大旱不雨,接著卻在盛夏飄雪。最後在十二月十日的夜晚,天地漆黑,一道閃電驟然劃破天空,如渾身金鱗的飛龍穿梭雲間,映入眾人眼簾。
  ……上面這些事,一件都沒發生。
  二一〇年是非常平凡的一年,我與其他出生於神栖66町的孩子一樣,平凡無奇。
  但對媽媽來說可不是如此。她懷我的時候年近四十,原本還擔心這輩子都生不出小孩;畢竟在我們那個年代,三十好幾已經是標準的高齡產婦。而且,我媽媽渡邊瑞穗肩負要職,是圖書館司書。她的決定不僅影響町的未來,甚至可能讓許多人喪失生命。每天承受沉重壓力,又要注意胎教,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我爸爸杉浦敬是神栖66町的町長,也是諸事纏身。我出生後,司書這職位的責任便遠大於町長。雖然現在司書的責任也很重大,但比不上當時。
  媽媽在發現新書籍的分類會議上,突然劇烈陣痛,雖然比預產期早一個多星期,但羊水破了,不得不立刻送進町外的婦產科醫院。不過十分鐘,我呱呱落地。倒楣的是,分娩時臍帶纏住我的脖子,我臉色發紫,一時哭不出來,助產士是第一次上陣的年輕人,慌得手忙腳亂。幸好臍帶輕鬆解開,我才大口吸入世界的氧氣,發出響亮的啼哭。
  兩星期後,那家醫院的托兒所又多了一個女孩,她是我後來的好友秋月真理亞。真理亞是早產兒,胎位不正,出生時和我一樣臍帶繞頸。但她遠比我嚴重,剛出生時幾乎是假死狀態。助產士因為有接生我的經驗,這次能冷靜處理。要是手腳再笨拙一些,晚一點解開臍帶,真理亞肯定沒命。
  我每次聽到這件事都非常高興,自己間接挽救了好友的性命,但如今回想起來卻五味雜陳,如果真理亞沒誕生在這世上,最後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喪失性命……
  回歸正題。總之我在故鄉美麗的大自然中,幸福地渡過童年時代。
  神柄66町是由方圓五十公里內零星分布的七個鄉組成。八丁標是本町與外地的分隔線。千年後,八丁標也許不復存在,我在此先說明:八丁標是結上許多紙垂(註:白色捲紙條)的注連繩,大剌剌擋著路,防止外界的壞東西侵入。大人們總嚴厲禁止孩子跑出八丁標,說外界隨處可見各種妖魔鬼怪晃蕩,一個孩子獨自跑出去會碰上慘事。
  「可是,究竟什麼鬼怪那麼可怕?」
  我記得某天這麼問過爸爸,應該是六、七歲的時候。說不定還有點口齒不清。
  「很多種啊。」
  看著文件的爸爸抬起頭,撫著他的尖下巴,對我投以關愛的眼神。那溫暖的棕色眼眸至今仍烙印在我的記憶中。爸爸從未對我不假辭色,我只被他大吼過一次,但那是因為我走路東張西望,如果不吼住我,我一個不小心就要摔進平原上的大洞。
  「早季不是也聽過化鼠、貓騙和氣球狗之類的故事嗎?」
  「媽媽說那些都是傳說,實際上不存在啊。」
  「其他我不知道,但至少化鼠是真的存在哦。」
  爸爸隨口一句話,讓我大受震撼。
  「騙人!」
  「真的。之前町裡辦的互助工程,也派了不少化鼠過來呢。」
  「我怎麼都沒看過?」
  「因為不能讓小朋友看見呀。」
  爸爸並沒說明為什麼,我心想,化鼠一定長得醜惡猙擰,不好讓小朋友看見。
  「可是化鼠會聽人話,應該不可怕吧?」
  爸爸將看過的文件放在矮桌上,舉起右手,口中低吟咒語。紙張的細小纖維開始躁動,漸漸浮出複雜的花樣。那是代表町長批准的畫押。
  「早季聽過陽奉陰違這句話嗎?」
  我默默搖頭。
  「意思是嘴裡說服從,心裡想的卻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欺騙對方,圖謀背叛。」
  我聽得目瞪口呆。
  「不可能有這種人!」
  「是啊。人類不可能辜負人類的信任,但化鼠與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這才害怕起來。
  「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當神一樣來拜,並且絕對服從。可是對上沒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會有什麼態度。所以我們要盡力避免孩子與化鼠碰面。」
  「……可是化鼠不是會進町裡工作嗎?」
  「那時候一定要有大人監督才行。」
  爸爸將文件放入木盒,再次做出手勢,木盒與盒蓋慢慢融合,形成一塊空心的漆木。旁人不會知道施咒者使用咒力時,心中是什麼樣的意象,因此爸爸以外的人想不破壞木盒就拿出文件,可說是難如登天。
  「總之千萬別跑到八丁標外面。八丁標中有強力結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沒有任何咒力保護了。」
  「可是化鼠……」
  「不是化鼠而已,妳在學校學過惡鬼和業魔吧?,」
  我不自覺噤聲。
  居民從小到大不斷聽人說惡鬼與業魔的故事,已經深植於心。而我們在學校聽的僅是兒童版本,就已經嚇得我們惡夢連連。
  「八丁標外面,真的有惡鬼……還有業魔嗎?」
  「嗯。」
  爸爸為了消弭我的恐懼,露出溫暖的微笑。
  「可是那不是傳說嗎?現在應該沒有了……」
  「沒錯,過去一百五十年來從未出現,但凡事總有萬一。早季也不想跟採藥草的少年一樣,突然就碰到惡鬼吧?」
  我默默點頭。
  這裡我要大略介紹惡鬼與業魔的故事。不過這不是兒童版本,是進入全人班後學到的完整版。

  惡鬼的故事
  距今一百五十年前,有名在山中採藥草的少年。他採藥採得忘我,不知不覺就來到八丁標的注連繩前。八丁標內的藥草已被採拔一空,但定睛一看,外面還有許多藥草。
  從小到大,大人都會百般叮嚀千萬不要走出八丁標;如果非得出去,務必要有大人陪同。
  然而當下附近沒有大人。少年猶豫一會,心想一下子應該沒關係。藥草不過就在眼前,快快出去,摘了藥草後回來就好。
  少年穿過注連繩,紙垂晃動,沙沙作響。
  突然,他感到非常不舒服,不僅是違背大人的教誨,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
  他安撫自己,沒事,就往藥草走。
  沒想到惡鬼出現在眼前,並往自己的方向走來。
  惡鬼的個子與少年差不多,但長相無比猙獰,他彷彿要燒盡一切的憤怒,形成烈焰般的背光,洶湧不停地旋轉。惡鬼所經之處,草木接連枯萎倒下,接著開始爆炸,燃起熊熊火焰。
  少年臉色鐵青,卻忍著不敢尖叫,靜靜後退。鑽過注連繩進入八丁標,惡鬼應該就看不見他了。但此時少年踩斷枯枝,發出劈啪一響。
  惡鬼面無表情地轉頭望向少年,彷彿終於找到發洩怒氣的對象,緊盯他不放。
  少年穿過注連繩,拔腿就逃。進入八丁標中就沒事了。
  沒想到回頭一看,惡鬼也鑽過注連繩追上來!
  少年這才發現自己犯下無可挽回的滔天大錯,將惡鬼帶進八丁標之中。
  少年哭著在山路上狂奔,惡鬼在身後緊追不捨。
  少年沿著注連繩,奔向與村子反方向的河谷。
  回頭一看,從樹叢中隱約可見緊追在後的惡鬼,兩眼炯炯有神,嘴邊掛著笑意。
  惡鬼打算讓他帶路進村。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如果把惡鬼帶回村子,村子必定不留活口。
  少年穿過最後一道樹叢,眼前剩斷崖絕壁,腳下深淵傳來湍急水聲。河谷上架了一座嶄新的吊橋。少年沒走上吊橋,沿著斷崖繼續往河谷上游奔跑。
  他回頭看,惡鬼也來到橋邊,發現他的身影。
  少年繼續奔跑。
  沒多久,前方又出現一座吊橋。
  跑近一看,吊橋長年承受風吹雨打,破舊不堪,在灰濛濛的天空下宛如一道黑影,向他頻頻招手般毛骨悚然地搖曳著。
  這座吊橋隨時會崩塌,已經十多年沒任何人過橋,村人總吩咐少年絕對不能走這座橋。少年小心翼翼地踏上吊橋。
  搭橋的藤索承受少年的重量,發出刺耳的嘎吱聲,腳下踏板腐朽不堪,隨時碎裂。少年才走到吊橋中央,吊橋猛然劇烈晃動,回頭一看,惡鬼跟著踏上吊橋。
  隨著惡鬼接近,吊橋晃得愈來愈厲害。
  此刻,少年望向令人腿軟的谷底。
  再抬頭一看,惡鬼近在眼前。
  當他清楚看見惡鬼猙獰的臉孔,便揮舞藏在手上的鐮刀,砍斷支撐吊橋一邊的藤索。吊橋的踏板立刻翻轉拉直,少年差點滑落河谷,死命攀在一條藤索上。
  惡鬼摔下去了嗎?少年定睛查看,惡鬼竟然和他一樣緊抓藤索,惡狠狠地慢慢瞪向他。鐮刀已經落入谷底,無法砍斷另一條藤索了。
  這下如何是好?少年絕望地向天祈禱。神啊,這條命我可以不要,但千萬別讓惡鬼進入村莊!
  是神明聽見了少年的心願,還是腐朽的藤索,原本就撐不住如此重量?吊橋斷成兩截,摔入萬丈深淵。少年與惡鬼再也不見蹤影。
  從此至今,再也沒有惡鬼出現了。


  這段故事有幾種含義。
  小孩聽了就知道千萬不可走出八丁標。年紀再大點,或許能體會村莊安全比自身生命更重要的奉獻精神。但愈聰明的孩子,就愈難發現這故事的真正含義。
  究竟幾個人會想到,這個故事真正的意義,是告訴大家惡鬼確實存在?

  業魔的故事
  這是距今約八十年前的故事。村裡有名頭腦非常聰明的少年,他只有一個缺點,而年紀愈長,缺點就愈明顯。少年以自己的聰明為傲,瞧不起所有人事物。他表面上對學校與長輩的教誨倒背如流,卻從沒把這些珍貴的教誨放在心裡。
  少年嘲笑長輩的愚笨,諷刺世上的倫理。
  傲慢種下了業報的種子。
  少年漸漸遠離朋友,以孤單為伴,與孤單交談。
  孤單成了業報的沃土。
  孤單的少年愈來愈常思索,最後想起不該想的事,懷疑起不該懷疑的事。
  負面的思考使業報無盡蔓延。
  於是少年不知不覺累積惡業,慢慢失去人形,成為業魔。後來村人害怕業魔,搬離一空,業魔住進森林;久而久之,連森林裡的生物也消失殆盡。
  業魔所經之處,早木扭曲變形,變得稀奇古怪,腐朽醜惡。
  業魔所碰過的食物,都成致命毒素。
  業魔徘徊在死的森林中。
  最後業魔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該存在世上。
  於是業魔走出陰暗的森林,張眼一看,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原來是深山中的深水湖。業魔走入湖中,心想潔淨的湖水或許可以洗淨身上一切惡業。但業魔身邊的水瞬間化為一片漆黒,就連湖水也滿是劇毒。
  業魔不該存在世上。
  業魔理解到這一點,默默消失在湖底。


  這個故事的含義應該比惡鬼的故事簡單得多。但我們當然也不了解真正的意義,直到那天,在無盡的絕望與哀傷中,見到業魔真正的模樣為止……
  一提筆寫作,種種回憶便湧上心頭,剪不斷理還亂。先回到孩提時代。
  前面提過,神栖66町由七個鄉所組成。利根川東岸的茅輪鄉在七個鄉的正中央,是町的行政中心;往北走,坐落在樹林中的松風鄉有零星分布的大宅;東邊沿海開闊地帶是白砂鄉;茅輪鄉南邊鄰接水車鄉;利根川西岸的西北方有視野開闊的見晴鄉;西岸南方則是水田區黃金鄉;最西邊有櫟林鄉。
  我出身的故鄉是水車鄉,這名字就不必說明了。神栖66町布滿從利根川分流的數十條水道,民眾搭船往來於水道間。不過大家可是歷經一番努力才把水道清理到可以洗臉,只是還不太敢拿來喝。
  我家正前方的水道中,有紅白相間的鯉魚悠遊,岸上成排的水車是鄉名由來。雖然每個鄉都有水車,但水車鄉的數量特別多,十分壯觀;我記得的水車種類,包括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等,或許還有更多。每種水車都有各自的任務,用來搗米或者磨麥,不再需要人力執行這單調無趣的勞動工作。
  每個鄉都有唯一一座金屬葉片的特大水車,用途是發電。水車產生的寶貴電力用來供應公民中心屋頂的擴音器廣播。根據倫理規定,嚴格禁止將電力用於其他用途。
  將近黃昏時分,擴音器都會傳出相同曲調。那是名叫《歸途》的古老交響樂一部分,作曲家有個怪名字叫做德弗札克。
  我們在學校學到這樣的歌詞。
  日落遠山邊
  星散夜空間
  今日工已畢
  心清氣神閒
  夕陽晚風吹
  闔家樂團圓
  樂團圓
  暗裡篝火光
  焰勢愈趨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漸消
  溫婉掌心護
  陶然入夢鄉
  入夢鄉

  在原野上嬉戲的孩子一聽到《歸途》就會攜手踏上歸途。我每次想起這首歌,腦中就會反射性浮現黃昏景色。夕陽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畫出細長黑影的松樹林,以及數十畝水田,如明鏡般映出昏暗的天空,還有空中成群的紅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從山丘上一覽無遺的夕陽。
  閉上眼睛就會浮現一幅光景。那時究竟是夏末或者初秋?天氣已經不知不覺涼起來。
  「該回家了。」有人開口。
  豎耳聆聽,確實傳來微弱的旋律。
  「那就是平手嘍。」
  覺這麼一說,孩子們三三兩兩地紛紛從藏身處冒出來。
  八歲到十一歲的孩子從早上就玩起大規模的搶地盤遊戲。這就像冬天打雪仗遊戲的延伸,孩子分成兩隊,互相搶奪地盤,從對方地盤最深處奪走旗子的就算贏。當天,我這隊剛開戰就失誤,眼見就要戰敗了。
  「太奸詐了。我們差一點就贏了。」
  真理亞嘟起嘴。她的皮膚比其他人白,有著淺色的大眼睛;火焰般的紅髮更是異於常人。
  「你們投降啦。」
  「對啊,我們佔上風。」
  良附和著真理亞,真理亞從那時就有女王的天分了。
  「我們為什麼一定要投降?」我氣呼呼地反駁。
  「因為我們佔上風啊!」良相當固執己見。
  「可是旗子還沒被搶走啊。」我望向覺。
  「是平手。」覺相當嚴肅地宣布。
  「覺是我們這一隊的吧?為什麼要幫他們說話?」
  真理亞對覺露出咄咄逼人的態度。
  「沒辦法,因為規矩就這樣啊。時間就到日落為止。」
  「太陽還沒下山不是嗎?」
  「別鬼扯了,那是因為我們在山頭吧?」
  我盡量心平氣和地指正真理亞。雖然我們平時是很合的好友,但真理亞胡鬧起來真令人生氣。
  「哎,回家了啦。」
  麗子擔心地說道。
  「聽到《歸途》就一定要馬上回家。」
  「所以只要他們投降就好啦!」
  良複述真理亞的話。
  「別鬧了。喂,裁判!」
  覺有些不耐煩,開口喊瞬。瞬站在離大家一段距離的山丘,看風景看得入迷。他身邊蹲坐著一隻叫做「昴」的牛頭犬。
  「怎麼了?」
  他慢了半拍才回頭。
  「什麼怎麼了,裁判要說清楚啊。這場平手!」
  「對哦,那今天就平手吧。」
  瞬又回頭欣賞風景。
  「我們要回家了。」
  麗子說完後,一行人就慢慢走下山丘,他們得各自找船搭乘,回到自己的鄉裡。
  「等一下啦。還沒完。」
  「我要回家了。要是一直待在外面,貓騙會跑出來。」
  雖然真理亞等人面露不悅,但遊戲還是流局了。
  「早季,我們也快點回去吧。」
  覺開口喊我,但我走向了瞬。
  「你不回去?」
  「嗯,要啊。」
  瞬這麼說著,雙眼卻像受到魅惑般緊盯著風景不放。
  「你在看什麼?」
  「喂──回家了啦!」
  覺在我的身後焦急地喊著,瞬則默默指向風景。
  「看那個。看得到嗎?」
  「什麼?」
  瞬指向遠方的黃金鄉,水田區與森林的交界處。
  「看,是簑白。」
  我們從小就學到保護眼睛比什麼都重要,所以大家的視力都很好。即使當時那個生物的白色身影遠在數百公尺外,還在夕陽光影交錯的田埂上緩慢移動,我們依然看得見。
  「真的吔。」
  「什麼啊,養白又不稀奇。」
  平時沉著冷靜的覺,語氣不知為何有些不悅。
  但我不為所動,應該說不想動。
  簑白用蝸牛般的速度從田埂走上草地,消失在森林中。我看著簑白,心卻飛到一旁的瞬身上。我當時並不清楚心中的情感如何命名,但與瞬並肩欣賞夕陽下的鄉村風景,心中滿是酸甜滋味。這也許是記憶虛構出來的情境,融合數個類似片段演出,撒上感傷的調味料……
  即使如此,當時的光景至今對我仍有特別的意義,那是我在完美時代中最後的回憶,當時一切都遵照正確的秩序行進,對未來沒有分毫擔憂。即使再過不久,一切都要被無盡的空虛與悲痛呑沒,當下的初戀回憶,至今如夕陽閃耀。

  2

  讓我再說些孩提時代的事吧。
  神栖66町的兒童到六歲就須上小學。我上的小學叫做「和貴園」,町裡還有其他兩所小學,分別叫做「友愛園」與「德育園」。
  當時神栖66町的人口僅有三千出頭。我調查過古代的教育制度,如此人煙稀少的町內就有三所小學,算是歷史中的特例,但也正是最不可動搖的鐵證,解釋我出生的社會本質。我再舉另一個數字,當時社會上約一半的成年人都從事不同方面的教育工作。
  構築於貨幣經濟之上的社會應該無法想像這種體制。但我們町的社會體制基礎是互信互助,無私奉獻,根本就沒有貨幣,人才自然流往需要之處。
  和貴園離我家二十分鐘腳程。利用水道就可以早點抵達,但撐船用的篙又大又重,走路反而輕鬆得多。
  小學就蓋在町中心附近的寧靜地段。和貴園在茅輪鄉的南邊,是黑亮的木造老校舍,從高處俯瞰呈現A字形,全是平房。走入位於A字形橫桿處的大門,第一眼會看見牆上匾額的四個大字「以和為貴」。據說這是古代聖人聖德太子撰寫的十七條憲法中的第一節,意思是珍惜和平。聽說這是「和貴園」這個名字的由來,但我就不知道友愛園與德育園的匾額寫些什麼。
  在A字型的校舍中,A的橫桿處是教職員辦公室與教室,沿著右邊走廊下樓到A字右邊尾巴為止,坐落著許多教室。全校學生總計不過一百五十人左右,但教室應該有二十間以上。左邊尾巴是管理部,禁止學生進入。
  A字形校舍正前方的校園,除了運動場、單槓等運動器材,還有各種生物的飼養區,養著雞、鵝、兔、天竺鼠等等,由學生輪班照顧。校園角落坐落著孤伶伶的白木造百葉箱,用途不明,我上了六年的和貴園,沒見過它派上用場。
  由A字頂端中三面校舍圍成的中庭極神祕,不僅嚴禁學生進入,平時在校園也不會出現非要經過中庭的狀況。不過,管理部有面向中庭的窗,一探究竟的時機就只有碰巧遇到教職員開門前往中庭的時候。
  「……你們知道中庭裡有什麼嗎?」
  覺帶著詭異的微笑環視眾人,大家都屏氣凝神。
  「等一下,覺應該沒親眼看過吧?」
  我看覺把氣氛搞得太緊繃,忍不住開口。
  「我是沒直接看過,但有證人啊。」
  覺因為話被打斷而不高興。
  「誰啊?」
  「早季不認識啦。」
  「不是學生?」
  「是學生,不過畢業了。」
  「什麼嘛。」
  我露出一臉不相信他的表情。
  「那根本不重要啦,快說看到什麼了?」
  真理亞開了口,眾人齊聲附和。
  「呃,這個,不信的人可以不必聽啦……」
  覺對我投以揶揄的眼神,我只好裝傻,我可以選擇離開,但還是想聽。
  「如果有學生在場,老師絕對不會開門進中庭,對吧?我說的門就是管理部前面的槲木門,可是老師當時剛好沒確認身後有沒有人,就把門打開嘍。」
  「這你講過了。」
  健忍不住催覺。
  「中庭裡面啊……有一大堆墳墓,數量多到嚇死人!」
  雖然覺嚇唬人的招數很老套,但每個人還是故意上勾。
  「哇……」
  「真假?」
  「好可怕!」
  真理亞甚至捂起耳朵。我卻嗤之以鼻地問道:
  「那些是誰的墳墓?」
  「啊?」
  覺因為鬼故事效果出奇得好而得意洋洋,這下被踩到痛處。
  「我問你,那一大堆墳墓,是誰的?」
  「這我哪知道?總之就是有一大堆墳墓。」
  「為什麼要專程在學校中庭建墳墓?」
  「就說我不知道這麼多嘛。」
  覺很狡猾,他打算把無法解釋的事全推給傳聞,一問三不知。
  「……說不定是學生的墳墓?」
  健的一句話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學生?哪時候的?為什麼會死這麼多學生?」真理亞低聲問道。
  「我也不知道,但聽說有人沒辦法從和貴園畢業,半途就消失了……」
  我們町上三所小學,每學年的入學時間都一樣,但畢業典禮各自不同,我之後會說明理由。而健這句話似乎觸碰什麼大忌,我們無言以對。這時,坐在一旁看書的瞬轉過頭,窗外灑落的陽光襯出他長長的睫毛。
  「根本就沒有墳墓。」
  聽瞬這麼說,大家都鬆口氣,但緊接著就產生巨大的疑問。
  「什麼叫沒有,你怎麼知道?」
  我代表所有人發問,瞬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看到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墳墓。」
  「咦?」
  「瞬看過?」
  「真的?」
  「騙人吧?」
  眾人如洪水潰堤一般不斷提出問題,覺因為被搶去主角光環,獨自悶悶不樂。
  「我沒提過嗎?去年,老師出的作業一直收不齊,就是自然課的自由觀察作業,老師要我把所有人的作業都收齊再拿來,我就進了管理部。」
  大家屏氣凝神等著下句話,而瞬則慢條斯理地在看到一半的書中夾上書籤。
  「我從堆滿書的房間往中庭看,裡面有怪東西,不過不是墳墓。」
  我見他準備結束話題,打算一連抛出十個問題,深深吸一口氣,就在此時:
  「開什麼玩笑!」
  覺發出了我從未聽過的焦躁聲線。
  「什麼叫怪東西,快說清楚啊。」
  你還不是什麼都不講?但我也想聽聽瞬的答案,所以沒出口。
  「嗯……是什麼呢?中庭有一個大廣場,裡面是磚頭堆成的小倉庫,五間排成一列,每間都有扇巨大的木門。」
  瞬的答案完全無法消除我們心中的疑惑,但他描述得維妙維肖。覺不打算逼問下去,僅僅咋舌作罷。
  「覺,你說哪個畢業生看到什麼了?」
  我趁著這個機會落井下石,覺發現自己屈居下風,只好含糊其辭。
  「就說我是聽來的,不清楚詳情。說不定是他看錯了,也說不定當時還有墳墓啊。」
  這就叫自討苦吃。
  「那為什麼墳墓不見了?」
  「這我不清楚……不過你們知道嗎?那名畢業生看到的恐怖東西,不只有墳墓。」
  覺被逼急了,巧妙地轉換話題。
  「他看到什麼?」
  真理亞簡直像一條呆魚,看到餌就上鉤。
  「不能馬上問,妳要等覺把鬼故事想好才行。」
  我出言揶揄,覺也動了氣。
  「這不是騙人的。那個畢業生真的看到了,只是不在中庭就是了……」
  「好好好。」
  「他究竟看到什麼恐怖的東西?」
  健忍不住問。覺內心一定在偷笑,但還是保持面無表情地說了。
  「是超大的貓影子。」
  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我當時真的很佩服覺的說話技巧。如果有一行是專門編鬼故事嚇人的,覺一定是業界龍頭。不過,任何社會都養不出這種無用的行業吧。
  「那該不會是……貓騙?」
  真理亞多餘的猜測,惹得大家議論紛紛。
  「小學附近好像常有貓騙出沒。」
  「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抓小孩啊!」
  「聽說秋天傍晚特別常出現。」
  「我還聽說貓騙會闖進人家裡,通常都是大半夜……」
  我們對黑暗總是又愛又恨,非常愛聽各種怪力亂神的鬼故事,貓騙的故事尤其讓人毛骨悚然。在兒童的耳語流傳中,貓騙長著各式各樣的尾鰭,但基本樣貌是與成年人差不多大小的貓,牠有一張貓臉,但四肢異常細長,盯上小孩就會像鬼影般緊追不捨。當小孩到沒人煙的地方,猫驅就從背後攀上來,用前腳壓住小孩肩膀,小孩便像中了催眠術,全身麻痺。貓騙的血盆大口可以張開一百八十度,牠咬住小孩整顆頭,然後拖到他方。小孩被帶走的當下,一滴血都不會流,之後連屍體都找不到。
  「然後呢?那個畢業生在哪裡看到貓騙?」
  「其實不知道是不是貓騙,因為只看到影子。」
  覺方才的慌張已經煙消雲散,口氣信心十足。
  「可是既然看到影子,應該就在中庭附近吧?」
  「附近是多近?從外面根本沒路可以進中庭啊。」
  「因為不是從外面進來。」
  「咦?」
  我總是對覺說的話存疑,但不知為何,這時卻覺得背脊發涼。
  「他是在往管理部的走廊看到影子,就在通往中庭的門前,後來就消失不見了……」
  這下大家都啞口無言。雖然不甘心,但最後還是著了覺的道。這僅僅是小朋友無關痛癢的靈異事件分享罷了。至少我當時這麼想。
  現在回想起來,在和貴園的那段時光真的很幸福。上學就可以見到朋友,每天都無憂無慮。
  我們從早上就要學數學、國語、社會、自然等無聊科目,而教室裡除了教學的老師,還有另一人負責注意每位學生的進度,不懂的就仔細解釋,沒有任何人會落後。此外,學校考試極多,三天就考一次某種考試,但幾乎與學科本身無關,而是用「我很難過,因為……」之類的開頭完成散文,負擔不會很重。說起來,最難的應該是表達自我作業。
  前面提過的畫圖、捏黏土都算有趣,可是我們幾乎每天都要寫作文,實在讓人受不了。但因為這些鍛鍊,如今我寫這份手記才得心應手。
  撐過上午無聊的講課與作業,下午是開心的遊戲時間,加上週休二日時可以盡情在大自然中奔馳。
  剛進和貴園,我們沿著蜿蜒的水道探險,遠望家家戶戶的茅草屋,後來長途跋涉到黃金鄉。秋天一到,這裡的水田就結滿整片金黃稻穗,因此得到這個名字。但最有趣的是春夏兩季,這時瞧往水田,可以發現水黽在水上走、泥鰍與大肚魚在悠游、鱟蟲在水底忙著攪拌淤泥,避免雜草叢生。農業的渠道與水塘裡還有大田鱉、紅娘華、水螳螂、龍蝨等昆蟲及鯽魚等魚類。年紀大一點的孩子教我們用木棉線和魷魚乾來釣河蟹,整天下來釣滿整桶。
  此外,許多鳥類也會飛來黃金鄉。
  春天在天空飛舞的雲雀唱出悅耳鳥鳴;初夏時,稻米伸長稻桿,朱鷺在水田捉泥鰍。朱鷺在冬天交配,在水田附近的樹上築巢;秋天一到,雛鳥大舉離巢,朱鷺的鳥鳴不甚悅耳,但成群粉色朱鷺迎風而起,十分壯觀。另外,罕見飛至地面的大老鷹、棕耳鵪、山雀、金背鳩、膨雀、三羽鴉等鳥類也常見於此地。
  除了鳥,有很低的機率見到簑白。簑白為了找青苔與小動物,有時不自覺從樹林跑上田埂。簑白是益獸,可以改善土質、驅逐害蟲,因此受到保護,農民更將牠當成神明下凡、福徵吉兆。普通的蓑白體長從數十公分到一公尺,鬼簑白可以大到兩公尺以上,渾身長滿觸手,蠕動著細長的身體往前爬,充滿威嚴的模樣確實足以稱為神獸。
  其他受人崇拜的生物,還有青蛇的白子(白蛇)及錦蛇的黑子(烏蛇)。但兩種蛇碰上簑白就會從頭被呑掉。當時的民間信仰如何詮釋這種現象,如今不得而知。
  孩子們上高年級後要繼續遠征,前往本町最西邊的櫟林鄉;或是到比白砂鄉更南之處,波崎海岸坐落著成排美麗沙丘;又或是到一年四季百花盛開的利根川上流沿岸。岸邊有琵嘴鶸與白鷺鷥,偶爾會見到丹頂鶴。我們會在河邊的蘆葦叢中尋找大葦鶯的巢,或上山鑽進芒草原找芒築巢的巢,這都很有趣。尤其芒築巢的假蛋,是愛好惡作劇的小鬼最順手的玩具。
  但無論再怎麼五花八門,八丁標內的大自然都不真實,只是觀賞模型般的人工造景。好比說町上曾經設置過動物園,關著猛獸的鐵籠內側在本質上與外側並無不同。我們見到的大象、獅子、長頸鹿,都是咒力創造的擬象、假獅、長頸鹿騙,就算逃出鐵籠,對人類也沒有危害。
  八丁標內的環境,對人類來說徹底安全。我後來得知這件事時十分氣憤,但兒時無論在山林中如何闖蕩,都不曾被毒蛇咬或受蚊蟲叮,我們從未懷疑過什麼。八丁標內沒有任何一隻有毒牙的蝮蛇、赤煉蛇,只有無毒的青蛇、縞蛇、白斑蛇、黃頜蛇、腹鍊蛇、念珠蛇等等。而森林裡的檜木、花柏等樹木會分泌極強的氣味,殺死對健康有害的孢子、蝨子、恙蟲與細菌。
  孩提時代也少不了年節喜慶。我們町上許多歷史悠久的慶典與節氣,精心打造四季的生活節奏。隨手列舉就有春天的追儺、御田植祭、鎮花祭,夏天的夏祭(又稱怪物節)、火祭、精靈會,秋天的八朔祭、新嚐祭,冬天便讓人想起雪祭、新年祭,左義長祭。
  小時候最令我記憶深刻的,是追儺儀式。
  傳說中,追儺的歷史長達兩千年,是最古老的儀式之一。孩子在追儺當天被叫到廣場,戴上白粉塗抹黏土做成的「純潔面具」,擔任儀式的「侲子」。
  我從小就很怕這項儀式,因為出現在儀式中的兩張鬼面具實在太駭人。
  鬼面具有「惡鬼」、「業魔」兩種,「惡鬼」看來是一張哄堂大笑的邪惡笑臉。關於儀式的知識在往後解禁,我查了惡鬼的由來,還是不清楚設計典故。最接近的應該是古代能面的「蛇」面具,它是代表人類化為鬼怪的三能面之一,分為「生成」、「般若」、「蛇」三階段,蛇是最後階段;「業魔」的面具又是另一種風味,充滿讓人惶恐的苦悶,面部溶解扭曲,不成人形。
  追儺的儀式程序如下:廣場鋪滿白沙,東西兩邊點起篝火,首先由二、三十個侲子進入廣場,以獨特節奏邊跳邊唱:「趕鬼呀──趕鬼呀──」接著,飾演驅鬼人的方相氏從後方登場。方相氏穿著傳統服裝,手拿大矛槍,最搶眼的是臉上的四眼黃金面具。
  方相氏與侲子一起繞圈唱著:「趕鬼呀──」,到處撒出驅邪避凶的豆子;豆子扔到觀眾身上,觀眾須合掌承受。接下來突然進入恐怖的場景,方相氏一個轉身,手上的豆子全扔到侲子身上。
  方相氏大喊:「邪穢在其中」,侲子跟著齊聲附和:「邪穢在其中」。兩個孩子負責演鬼,事先混在侲子中,聽了這喊聲便要拔下臉上的「純潔面具」,底下是前述的「惡鬼」與「業魔」面具。
  我在儀式中扮過侲子,這幕始終讓我毛骨悚然,有一次我身邊的侲子突然變成惡鬼。接下來,侲子要拋下惡鬼,一哄而散,大家應該真的被嚇跑了。方相氏接著喊:「邪穢去其外」,拿起矛槍追趕兩隻鬼,兩隻鬼假裝抵抗一會,等到全員喊起:「邪穢去其外」就逃得不見蹤影,儀式到此結束。
  我現在還記得,覺拿下侲子面具時,他的臉色讓我嚇一跳。
  「你臉色好差。」
  覺發紫的嘴唇抖個不停。
  「早季還不是一樣?」
  我們從對方的眼中看見自己心底的恐懼。
  此時,覺瞪大眼睛,抬頭作勢要我往後瞧。我回頭看到方相氏回到後臺摘下黃金面具。全町公認咒力最強的人才能在追儺中擔任方相氏。在我的記憶中,鏑木肆星先生從沒讓出這個位子。鏑木肆星先生察覺我們在看他,對我們露出微笑。不可思議的是,他摘下方相氏面具後,下方還有一個遮住上半臉的面具。據說從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他的口鼻看起來相當平凡,但雙眼隱藏在漆黑的玻璃中,有股詭異的壓迫感。
  「嚇到了嗎?」
  鏑木肆星先生的嗓音低沉渾厚,覺敬畏地點頭。鏑木肆星先生接著望向我,盯得稍久。
  「妳還挺喜歡新東西。」
  我不知如何回應,僵住不動。
  「不知是吉,還是凶呢?」
  鏑木肆星先生帶著有些輕蔑的微笑離開了。我倆像著了魔,好一陣子愣在原地,覺率先低聲開口。
  「聽說他要是認真起來,咒力足以把地球劈成兩半呢……」
  我不認為覺的鬼扯有什麼可信度,但當時的光景歷歷在目。

  幸福的時光總要結束。
  我們的孩提時代也不例外,但可笑的是,那段時間的煩惱卻是孩提時光太過漫長。前面提到,每人從和貴園畢業的時間都不同,班上第一個畢業的是瞬。少年成績無人能及,眼神聰穎又成熟,某天忽然消失無蹤;班導真田老師看著其他同學,於有榮焉地宣布他光榮畢業了。
  往後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快點畢業,與瞬唸同所學校。不過,我見到班上同學紛紛消失,怎麼都輪不到我。當好友真理亞拋下我先行畢業,孤單的心境筆墨難以形容。
  櫻花凋零時,二十五人班剩下五人,我與覺都還留著。平時口氣狂妄的覺如今也失去精神。每天早上,我們都要確認彼此還沒被選上才鬆一口氣。我們心底都想,同時畢業最好,但如果不行,希望自己先走一步。
  可惜我小小願望完全破滅。時至五月,我最後的心靈依託──覺也畢業了。沒多久又有兩人離開,最後剩兩人。或許你不相信,但我怎麼也想不起另一人的名字。那是不管做什麼都是班上最慢、最不顯眼的學生,但這不是忘記的主要理由,是我不自覺封住自己的記憶。我回家後,愈來愈少說話,每天窩在房裡,父母也很擔心。
  「早季也不用急呀。」
  某天晚上,媽媽摸著我的頭。
  「早早畢業沒什麼特別,班上同學先畢業也許讓妳覺得孤單,但馬上就能見到他們了。」
  「……我才不孤單。」
  我嘀咕著,依然趴在床上。
  「提早畢業沒什麼了不起。跟咒力的強度與素質也完全無關。妳知道嗎?我跟妳爸爸都不是很早畢業。」
  「至少不是最後一個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我不想吊車尾啊。」
  「千萬別說這句話!」
  媽媽難得說了重話。
  「妳從哪學來這句話的?」
  我沒回應,臉埋在枕頭中。
  「畢業時間是神明決定的,妳乖乖等就好。進度很快就會追上了。」
  「如果……」
  「嗯?」
  「如果,我不能畢業呢?」
  媽媽突然噤聲,隨即開朗地笑著說。
  「哎,妳在擔心這種事嗎?傻孩子,別怕,妳一定可以畢業,只是時間問題。」
  「是不是有人畢不了業?」
  「有呀,但一萬個裡面也沒有一個。」
  我從床上起身,注視著媽媽的雙眼,她似乎有些動搖。
  「媽,聽說不能畢業的人會被貓騙帶走,真的嗎?」
  「傻孩子,世上根本沒有貓騙。妳都要是大人了,說這種話會被人笑。」
  「可是我看過啊。」
  不會錯,媽媽眼裡閃過一抹恐懼。
  「妳胡說什麼?只是錯覺。」
  「真的看到了!」
  我加重語氣,刺探媽媽的反應。我沒說謊,我真的看見了,但只有一瞬間,連我都覺得想太多。
  「昨天傍晚回家前,我在十字路口上轉頭一看,像貓騙的東西一閃即逝,可是一下就不見了。」
  媽媽嘆了口氣。
  「妳有沒有聽老人家說過,枯芒草像鬼搖。如果妳心底害怕,看什麼都可怕。早季看到的一定是普通的貓,要不就是黃鼠狼。黃昏時,東西大小看不清楚,這很常見。」
  媽媽又恢復成平時的樣子,她說聲晚安就熄了燈,我安心入睡。但睡到半夜猛然睜眼,毫無安詳感。心臟跳得飛快,手腳發冷,渾身冒汗,而且是不舒服的冷汗。天花板上宛如擠滿邪惡的東西發出若有似無的聲響,以尖爪樞挖著天花板內側。
  難道是貓騙來了?
  我被鬼壓床,半晌都動不了。
  忍耐一陣才好像破了定身咒,可以活動身體。我輕輕下床,躡手躡腳拉開拉門,就著窗外灑落的月光走在廊上。時節已是春天,但赤腳走在木板上依然冰涼。
  再一小段,再一小段。爸媽的臥室就在走廊轉角。
  我發現臥室門縫透出燐光燈的光線而鬆口氣。正伸手開門時,門縫中傳出聲音,是媽媽在說話。我從未聽過她如此嚴肅沉痛的語氣,一隻手不禁停在半空。
  「我好擔心啊。這樣下去……」
  「像妳這樣操心,對早季反而有不好的影響。」
  爸爸的口吻聽來也十分沉重。
  「可是這麼下去……我說,教育委員會已經有動作了嗎?」
  「不知道。」
  「圖書館很難影響教育委員會。你也是有決策權的人,應該有辦法吧?」
  「委員會是獨立運作,我的職權無法插手此事,更別提我的身分是早季的父親。」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妳太大聲了。」
  「可是早季說她看見不淨貓!」
  「或許是多心。」
  「如果是真的,怎麼辦?」
  我悄悄往後退,爸媽的談話超出我的理解,但我很清楚聽見不該聽的事。我一樣躡手躡腳回到臥室。窗玻璃外停著一隻水青蛾,水藍色的身體大小如我手掌,據說是專程報凶的地府使者。天氣不冷,我的身子卻抖個不停。
  究竟怎麼回事?
  這輩子第一次有種一絲不掛地隻身站在天地間,無所適從的感覺。
  我究竟怎麼了?
  天花板後方傳來不舒服的嘎吱聲。
  什麼要來了……
  我感覺大到駭人的東西即將要來到身邊。
  啊!要到這裡來了!
  水青蛾振翅飛離,消失在黑暗中。
  下一秒,無風的窗搖得喀喀作響。不僅持久,甚至愈來愈強,彷彿什麼人在窗外想拆掉窗戶。
  臥室的紙門是誰打開的?才這麼想,紙門就猛然關上。
  我開始喘不過氣,胸口滯悶到想張大口多吸點空氣。
  啊,不行了,要來了,來了,來了……
  突然,房裡所有東西瘋狂震動起來。桌椅像脫韁野馬,鉛筆宛如箭矢射穿紙門,床鋪緩緩浮上半空。
  我放聲尖叫。
  走廊傳來奔跑的腳步聲。爸媽喊著我的名字,猛力拉開拉門。
  緊接著,兩人相繼衝進我的房間。
  「早季!沒事了!都沒事了!」
  媽媽緊抱著我。
  「這……這是什麼!?」我大喊。
  「不用擔心,這是祝靈!總算輪到妳了!」
  「這到底是什麼?」
  看不見的怪物在房間大肆作亂的現象,在爸媽趕來後漸漸平息下來。
  「這代表早季也是大人了。」
  爸爸露出安心的笑容。
  「這代表我……?」
  「這代表妳今天就從和貴園畢業了。明天要去讀全人班。」
  飄在半空的書本驟然失去活力掉在地上,斜斜浮起的床像突然斷線重重摔在地上。媽媽緊抱著我,她用力得連我的身體都痛起來。
  「啊!太好了!什麼都不必擔心了。」
  溫熱的淚水沾濕我的脖子,我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
  但媽媽那聲悲慟的「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卻依然迴盪在耳中深處。

  3

  最近,我從古代文獻中得知騷靈現象。
  我從媽媽管理過的圖書館遺跡中找到這本書,封面烙印著一個詭異的文字「訞」。我們在和貴園與全人班只能閱讀烙著「薦」、「優」、「良」的第一類書,「訞」字屬第四類書,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處,不讓一般人看見,因此逃過燒成灰燼的劫難,實在諷刺。
  根據這本書,古代人類幾乎都不具備咒力,但當時已有鬼敲門、碗盤飛舞、家具晃動、房屋嘎吱響的怪異現象。絕大多數出現這種現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適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學家經過分析,認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鬱的心靈能量與性能量,不知不覺中轉化為實際的念動力。
  騷靈的別名叫做復發偶發性念動力,本質與找上我的祝靈一樣。
  祝靈顯靈的三天內發生許多事。爸媽向町公所提報我的咒力顯現了,教育委員會的人馬上就來到家裡。那三人分別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學校老師的年輕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帶頭的老太太花不少時間,詳細檢查我的健康與心理狀態;我以為接下來就是批准我進入全人班就讀,但好戲才要開始。
  我被迫暫時離開家。老太太說這是就讀全人班的前置準備之一,完全不必擔心。爸媽緊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離開,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沒設置窗戶的屋形船(註:類似平房的船),被餵一碗裝在漆碗的液體,對方說這可以防止暈船。液體如黑糖般甜膩,後勁十分苦澀,不久,我的意識逐漸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飛快航在運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隻晃蕩的幅度有變,又聽到船外傳來風聲,或許駛到相當寬闊的河道。說不定進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開口問,但還是閉嘴,自認別多說比較好。搭船期間,有名女子不停問我問題,都是聽過千百次的題目,她也沒打算寫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變換方向,航行三個多小時才靠岸。那是不見天日的碼頭。我們走上暗無天日的樓梯,一路上什麼景色都看不見,最後進入一間像寺廟的建築。
  出來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黑衣僧人,頭髮剃得乾乾淨淨。僧人一出現,陪我來的人就離開。我被帶進一間空無一人的和室,床間(註:和室中部分牆壁外推而成的裝飾空間)上掛軸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寫些什麼,但很像和貴園匾額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盤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靜氣。和貴園每天都有打坐時間,我早就習慣了,但後悔沒穿更寬鬆的長褲。
  我進行緩慢深入的丹田呼吸,希望盡快讓心情平靜下來,但其實不用這麼急,因為等待的時間長達兩、三個小時。打坐期間,太陽已經下山,時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時不同。我腦袋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就是無法專心想一件事。
  隨著房間暗下來,氣氛愈來愈不對勁。我最初不知道為什麼,後來發現太陽下山,卻沒聽到《歸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栖66町,無論身處哪一個鄉,黃昏時分都會播放這首歌。如果我遠在聽不見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標外。
  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來了。我試著呼喊有沒有人,但沒回應。我無可奈何地離開房間,在鶯張走廊(註:有聲響設計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會發出刺耳聲響,幸好走廊轉角處就有洗手間。結束後,我回到房間,裡頭居然點起燈,進房就看見一位正襟危坐,駝背白鬚的老僧。他比當時十二歲的我還矮小,相當年邁,穿著粗糙襤褸的袈裟,但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優雅氣質。
  老僧要我盡快正坐在他的對面。
  「如何?肚子餓了嗎?」
  白鬚老僧笑著問我。
  「是,有一點。」
  「難得妳來一趟,應該盛情款待,但很遺憾,妳得絕食到明天早上。妳撐得住嗎?」
  我嚇了一跳,但還是乖乖點頭。
  「我是這間破廟的和尙,法號無瞋。」
  我一聽就趕緊挺直身子。無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栖66町無人不知。咒力最強大的鏑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無瞋上人則是受萬人景仰,德高望重的聖人。
  「我……我叫渡邊早季。」
  「我和妳的父母很熟呢。」
  無瞋上人微笑著點頭道:
  「他倆從小就很優秀,我一直相信他們會成為領導町的人物,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回應,但很高興爸媽受到誇獎。
  「不過,妳爸爸小時候很愛惡作劇。每天都拿芒築巢的假蛋砸學校的銅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銅像哦。啊……對了,我當時還是和貴園的校長。」
  「這樣啊。」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無瞋上人當過校長,更難想像爸爸幹過和覺一樣的傻事。
  「早季接下來要進全人班,成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這之前,今晚要在這裡的本堂待一夜。」
  「請問……這間寺廟在哪裡?」
  打斷無瞋上人說話很沒禮貌,但我實在克制不了好奇心。
  「這間寺名叫清淨寺。我平時在茅輪鄉的極樂寺擔任住持,但要點燃成長的護摩火時就得到這裡。」
  「難道這裡在八丁標外?」
  無瞋上人臉上閃過一抹驚訝。
  「沒錯。這是妳這輩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標。但妳不必擔心,這間寺廟周圍設有強大結界,像在八丁標中安全。」
  「是。」
  無瞋上人平靜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儀式已經準備好了,但護摩儀式沒什麼了不起,只是單純的儀式。我說些簡單的法話給妳聽,妳不必戰戰兢兢的,我的法話會讓人很想睡,不過想睡就睡,不必客氣。」
  「那怎麼行!」
  「別緊張,我是說真的。以前有個失眠的人到廟裡,說他整晚睡不著,醒著發呆未免浪費時間,希望能夠聽段散播福氣的法話。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開法會,過十分鐘,大家都呼呼大睡。」
  無瞋上人的口條流利,引人入勝,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鬆笑著聽他說話。他的法話雖然不至於催人眠,但沒什麼耳目一新的內容。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他人著想。
  「這句話說來簡單,但很難體會。假設這樣一件事情好了。某天,妳與朋友兩人上山,半途兩個人肚子都餓了,朋友從竹盒裡掏出飯糰,只顧自己吃,不分給妳。妳希望朋友分出一顆飯糰,朋友說,沒差啦,沒有必要。」
  「為什麼?」
  「朋友說,因為妳肚子再怎麼餓,我也不痛不癢。」
  我聽得瞠目結舌。即使只是比方,這說法也太牽強。
  「我想不可能有這種人。」
  「實際上當然沒有。但如果真有這種人,妳怎麼想?妳認為那人的話有什麼問題?」
  「哪邊有問題嗎?」
  我一時語塞。
  「應該是……違反倫理規定。」
  無瞋上人微笑搖頭。
  「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倫理規定應該不會規範。」
  說得沒錯,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考慮在內,媽媽圖書館裡的一般倫理規定集,應該厚到連八丁標都圈不住。
  「這個答案若是用腦袋想,怎麼也想不到。要用這裡去感受。」
  無瞋上人撫著胸口。
  「用心?」
  「是的。妳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對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會想幫對方。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點點頭。
  「妳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嗎?」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妳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為己痛嗎?」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為口試結束,但無瞋上人的反應超乎預期。
  「那我們就試一試。」
  我還不清楚無瞋上人打算怎麼做,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並順手出鞘,現出亮晃晃的刀身,嚇了我一跳。
  「現在我要試著讓自己疼痛,妳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嗎?」
  上人倏地將小刀刺入大腿,我嚇得動彈不得。
  「只要修行得夠,人就可以忍受肉體上的痛楚。到了這把年紀,連血也流不出了……」
  無瞋上人低聲呢喃著。
  「請快住手!」
  我回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這是為了妳好,妳是否感覺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覺得到,我馬上住手。」
  「我感覺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妳沒有感覺,妳只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妳的心來感受。」
  「怎麼這樣……」
  我可以怎麼做?我只能動也不動地保持高跪姿。
  「妳聽好,在妳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須保持這樣。這是我開導妳的責任。」
  「可是,我該怎麼……」
  「不是想像,是體認,體認到是妳讓我這麼做的。」
  無瞋上人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痛苦。
  「知道嗎?是妳讓我痛苦的。」
  我的呼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麼拯救上人?
  「請妳、救救我吧。」
  無瞋上人的聲音更低,更細了。
  「請別這樣,請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麼說明當下的氣氛,明知道這根本不合理,但逐漸覺得我確實在折磨上人,我的雙眼熱淚盈眶。
  無瞋上人開始痛苦呻吟,緊握小刀的手微微顫抖。接著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無法動彈,視野漸漸從周圍縮小,胸口緊繃,喘不過氣。
  「請妳……別殺我……」
  這句話成了引爆點,劇痛宛如利刃一般從我的左腦刺穿頭頂。
  我再也無法保持平衡,倒臥在榻榻米上。
  心臟要停了,喘不過氣!我就像離水的金魚,痛苦地開闔嘴巴。
  無瞋上人從高處注視我的神情,看起來彷彿在觀察實驗室的動物。
  「請妳振作點。」
  他的聲音非常空洞。
  「早季,沒事了。妳看,我一點事也沒有。」
  矇矓之中,我看見無瞋上人若無其事地起身,一點傷都沒有。
  「妳仔細看,我沒受傷。這把小刀是假的,裡面有機關,絕對傷不了人。」
  無瞋上人用手指按壓刀刃,刀刃便縮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陣子,動彈不得,腦袋一片混亂,不知道究竟怎麼回事。不知不覺,胸口不再痛了,手腳也可移動。我勉強支撐起身體,卻無法開口。雖然氣得想大聲抗議這個糟糕的玩笑,但身體的異常更令我害怕。
  「妳嚇了一大跳吧。但這麼一來,妳就通過最後一場考試了。」
  無瞋上人恢復慈祥的面容。
  「妳確實親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讓我傳授妳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恢復,但還是只能乖乖點頭。
  「但請妳別忘記方才的痛楚,隨時都要回想起來,銘記在心。」
  無瞋上人的話語滲透進心底的深處。
  「妳要知道人與獸的區別不僅是咒力,更是這份痛楚。」

  祈禱中的僧人將藥丸一類的東西扔進護摩壇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發沖天。身後大批僧人的誦經聲如夏日蟬鳴,在我耳中迴盪。齋戒沐浴後,廟方讓我換上穿起來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雙手合十,坐在祈禱僧的後方。
  護摩儀式彷彿永無止境,我疲憊至極。應該快天亮了?千頭萬緒如泡沫般來來去去,我無法條理分明地思考。據說每往火堆中扔一次東西,就燒掉我身上一些原罪與煩惱,儀式如此漫長,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滿煩惱。
  「想必妳的身心都輕盈許多。接下來,我們要燒掉最後一個煩惱。」
  身後傳來無瞋上人的聲音。我合掌一拜,這下總算可以解脫。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聲響似乎並非來自無瞋上人,而是遙遠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視護摩壇上的三角火爐及爐上舞動的火焰。
  「試著控制火焰。」
  「我做不到。」
  祝靈來訪後,我再也沒有刻意用過咒力。
  「不用擔心,妳可以。試著搖晃火焰吧。」
  我又注視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搖晃……」
  專注並不容易,但眼睛沒多久像對上焦點,火焰突然燒得更旺盛,我看見最鮮明閃耀的內焰。焰心幾乎透明無色,而最外圍的外焰燒得最劇烈,亮度也最低。
  動啊,動啊。
  不對,不是火焰,我猛然驚覺火焰是一團發光的粒子,實體太稀薄。
  要挪動空氣。
  我更加專注,連外焰外的光暈都看得一清二楚。旁邊有一股溫熱透明的氣流緩緩升起。
  我又更專心一點。
  流動,流動……空氣流動得更快一點。
  光暈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風而劇烈晃蕩起來。
  成功了!
  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刻!
  我沒實際出手就隨心所欲地操控物質,真不敢相信竟然辦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氣,試圖再一次將意識的觸手伸向火焰。
  「到此為止,停手!」
  一聲斥責傳來,我的注意力像撲克牌塔般潰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妳最後的煩惱,就是妳的咒力。」
  我一時還不明白話中的意思。
  「捨下妳的煩惱。將一切扔入清淨炎中燒滅,妳方能獲得解脫。」
  我難以置信,為什麼要拋下難得到手的咒力?
  「天賜予妳的力量,須奉還神明。今天起,妳的咒力就要封進這張紙人。」
  我沒有抵抗的餘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開紙張折成的紙人,紙人的頭部和身體寫滿梵文與奇怪的符號。
  「操作紙人,讓它起身。」
  這次的課題明顯比較難,而且我心頭紛亂,難以專注。但紙人在一會之後開始抖動,尺寸逐漸變大。
  「將妳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紙人之中。」
  雖然是紙頭、紙身、紙手腳,但確實擁有人形。我慢慢將感官與紙人重疊,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紙人輕輕站起來。
  我心中充滿喜悅與力量。
  「渡邊早季!將妳的咒力封印於此!」
  一聲撼動佛堂的大吼,將我心中閃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飛散。這時,六支長針發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飛舞,然後貫穿紙人的頭、胸口與四肢。
  「盡皆燒滅!燬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祈禱僧粗暴地抓起被針刺穿的紙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衝佛堂天花板。
  「妳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連串的儀式。
  「看著火焰。」
  無瞋上人再次下令。
  「妳無法再操縱火焰了,試試看。」
  他的語氣十分冰冷。我聽話地注視火焰,但這次什麼都看不見,無論怎麼使力,內心多麼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沒有任何變化。難道那股力量再也回不來了?我臉頰上流過一道清淚。
  「妳全然皈依神佛,抛棄了自己的咒力。」
  無瞋上人恢復溫柔善良的語氣。
  「大日如來慈悲,我在此傳授妳真正之真言,新聘精靈,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註: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雙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頭,此時誦經聲更加洪亮。無瞋上人湊近我的耳邊,傳授給我的真言僅有我能聽見。

  下筆至此,我滿是困惑。因為再怎麼努力都無法將真言寫在紙上。
  真言在我們目前的社會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長輩嚴格告誡我們,這是向天地神佛祈禱,發動咒力的關鍵句,任意說出就會讓言靈消失。另一方面,真言只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無意義的讀音,寫在這裡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影響。
  雖然心底明白這個道理,但潛意識深處抗拒著暴露真言,每當要寫下真言就感到強烈的反彈。
  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麼回事的人,我要舉一個例子。
  南牟,阿迦捨,揭婆耶,唵,阿唎,迦麼唎,慕唎,莎訶。
  這是虛空藏菩薩真言,是寺方賜給覺的真言。

  我當時的儀式還有很長一段後續,但不是非得寫下來的內容。當時總算熬到結束,東方天空泛出魚肚白,包括我在內的人都疲憊不堪。後來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來後,一整天陪著清淨寺的實習僧修行,隔天才能回家。
  除了無瞋上人,清淨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綠的櫻花樹下祝福我,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沒窗戶的屋形船,大概花兩小時抵達水車鄉。
  爸媽不發一語,整整抱著我將近五分鐘。我們那天晚上大肆慶祝,桌上擺滿爸媽精心烹飪的佳餚,全是我愛吃的料理。從內部點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變過蛋白質構造,口感生鮮,實際上已經煮熟的比目魚肉片;還有封存住虎蛺蟹鮮甜美味的膠濃湯。
  那晚之後,我漫長的孩提時代終告結束,隔天是新生活的開始。

  全人班與和貴園都位在茅輪鄉,但前者坐落在更北邊,靠近松風鄉。和貴園的老師帶著我走進石砌校舍,要我獨自前往教室,我緊張得口乾舌燥。拉開教室拉門,右手邊是講台,門口看得到牆上貼著全人班的理念標語;左手邊延伸至教室後方是一階一階高起來的階梯座,約三十位學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導遠藤老師催促我上台時,我緊張得雙腿發抖。這輩子從未在毫無準備下沐浴在這麼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講台,我還是提不起勇氣抬頭挺胸看著同學,不過我偷偷瞥了一眼,發現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覺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這裡不是和貴園,但確實看過相似光景。怎麼回事?班上怎麼有一種灰濛濛的既視感?
  「這位是渡邊早季,以後就是各位的同學了。」
  班導遠藤在白板上寫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貴園的老師用手寫,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顯現文字。
  「妳應該認識所有來自和貴園的同學。但也要早早認識其他同學哦。」
  臺前響起掌聲。這時我才發現班上同學的緊張程度不亞於我。我鬆口氣,提起勇氣觀察同學,立刻見到三人悄悄對我揮手。是真理亞,覺與瞬。仔細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貴園的同學。雖然各自進入全人班的時間不同,但編班按照年齡,同班機率上理應如此。至於我的緊張,雖然比初來乍到緩和,但如今想不起來第一堂課究竟教了什麼。
  下課時間,和貴園的畢業生迫不及待地圍到我身邊。
  「妳好慢啊。」
  這就是瞬的第一句話,我微笑以對,若覺也對我說這句話,我一定會生氣。
  「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煩了。」
  真理亞從背後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頭。
  「大器晚成啊。早來的祝靈不一定是好靈,對吧?」
  「不過妳在和貴園就是吊車尾了。早季的祝靈太慢郎中啦。」
  覺完全避而不談自己的窘況。
  「亂講,覺還不是跟我差不……」
  說到一半,我感到不對勁。
  「吊車尾?怎麼可能,我後面明明還有一……」
  所有人驟然安靜,彷彿戴上「純潔面具」的侲子般面無表情。
  「對了,妳知道嗎?全人班不只教學科,還指導咒力技巧。我的波干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擊力交換完全沒搞頭啊。」
  「老師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創造意象啦。」
  大家齊聲聊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他們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課程,背後的優越感令我不舒服。不過我長久以來有一個習慣,當大家主動避談某項話題,我會裝作從來沒這件事。
  因為我跟不上他們的討論,僅是靜靜聆聽,思考著這裡給我的第一印象。有點不可思議,我好像在何處也有相同感覺。
  下一堂課的上課鐘響起,學生接連回座,我終於想起這股感覺來自何方。
  「是妙法農場……」
  覺的耳朵最靈,他聽到我自言自語而回頭。
  「妳說什麼?」
  我遲疑一會回答。
  「這班跟農場好像。我們讀和貴園的時候不是參觀過妙法農場?」
  一聽到和貴園三個字,覺的態度就跩起來,像大人在聽小孩的童言童語。
  「全人班像農場?妳什麼意思啊?」
  「氣氛有點像就是了。」
  我愈來愈壓抑不住心中的不適。
  「不知道妳在胡說什麼。」
  覺似乎有點不愉快,而且開始上課了,對話就此結束。

  妙法農場在黃金鄉,我們在和貴園的校外教學時參觀過這裡。校方在我們即將從小學畢業前會匆匆忙忙帶著學生到各地探訪,讓學生思索未來發展。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生產現場時,我們這群孩子兩眼發亮,內心湧出迫不及待要長大的念頭。
  職能工會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員,帶領我們參觀如何用咒力生產一般燒結法絕對無法生產的強韌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當時許多學生下定決心,從全人班畢業後,要到這裡拜師學藝。
  但最震撼人心的,絕對是最後參觀的妙法農場。
  妙法農場是町裡面積最大的農場,設置數個分布各鄉的實驗農園。我們首先參觀的是白砂鄉的海水田。我們吃的米主要來自黃金鄉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種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滲透現象來排除鹽分。我們試吃海水田的米,有點鹹,但依然可入口,相當驚奇。
  接下來參觀的是養蠶場,這些蠶正在結七彩閃亮的繭。從這些繭抽出的蠶絲不僅可以製作高級絲綢,而且不需染色,更不會褪色。隔壁的建築物養著外國產的絹絲蟲,當成品種改良的種類參考,包括可結黃金繭的印尼天蠶蛾、繭的體積比一般蠶大十倍的印度野蠶,及會一次聚集數百隻,結成橄欖球大小巨繭的烏干達舟蛾。
  壓軸好戲是密閉房間中的常陸蠶。常陸蠶體長兩公尺,有三個頭、六張嘴,其中三張嘴拚命啃食大量桑葉,另外三張嘴日以繼夜地吐絲。常陸蠶看起來已經遺忘結繭的目的,只知道往四面八方吐絲,工作人員須常清除觀測窗上的蠶絲。農場導覽人員解釋,昆蟲體型過大會造成呼吸困難,因此飼養室是裝有雙重門的氣密室,內部維持極高的氧氣濃度,一點火就會爆炸。
  養蠶場隔壁是一大片農田,種植馬鈴薯、山芋、蔥、白蘿蔔、草莓等作物。參觀時節正值寒冬,幾塊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蓋,據說馬鈴薯與山芋很怕霜害,因此當氣溫驟降,農場裡的苗圃沫蟬就會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溫度。沫蟬原本是農業害蟲,但受咒力影響而突變,成為保護田地的苗圃沫蟬。
  田地周圍隨時都有巨蜂飛來飛去,深紅甲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些是剽悍無比的赤雀蜂,由殘暴的虎頭蜂與凶猛的胡蜂混種而成,會獵殺害蟲,但對人畜無害。
  穿過農田,農場深處就是畜舍。
  小學畢業在即才讓我們參觀農場,想必就是因為這間畜舍。這裡養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蟲,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產肉機器的牛與豬、作為泌乳機器的母牛,以及變成毛毯狀、方便剪毛的綿羊,內心肯定不舒服。接下來看到牛舍裡養著長相普通的牛,我確實鬆了一口氣。
  「這是怎麼回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覺的神經竟然這麼大條。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們吃驚得睜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亞大喊。
  一頭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飼料,牠後腿的腳踝上確實有個像氣球的小小白色腫包。
  「是呀。這間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雖然我已經想不起導覽員的名字,不過印象中是體格健壯的男性,他當時露出困擾的神情,也許不想觸及這個話題。
  「為什麼不把袋子拔掉呢?」覺不顧導覽員的尷尬,開口問道。
  「呃……酪農間有種說法,長袋子的牛免疫力比較強,不易生病,學者還在研究這是真是假。」
  即使我們之前看過各種奇形怪狀的家畜,但對袋牛的興趣最濃厚。這是有原因的。要解釋這一點須參考我手邊的另一本書。書名是《新生日本列島博物誌》,封面烙上「秘」字,代表本書屬於第三類書,可能有害,要謹慎管理。
  以下是部分節錄:
  袋牛曾被稱為「牛袋」,由於前述因素演變為袋牛。這名稱碰巧與袋蟲十分類似,頗耐人尋味。袋蟲(Rhizocephalan barnacle)是甲殼動物,藤壺的近親,模樣像袋子,乍看聯想不到蝦蟹等甲殼動物。這是因為袋蟲經過演化,成為適合寄生在藻蟹等的甲殼動物。
  母袋蟲先是用介形蟲的幼體形態寄生在螃蟹身上,變態成有刺胞的幼體後再將體細胞塊注入螃蟹體内。當細胞成功附著,牠會長出刺針並穿破螃蟹表皮,在外面形成袋狀身體。體外最主要器官是卵巢,沒有四肢或消化器官。體内細胞則會長出如植物一般的根部,吸取螃蟹身體組織中的養分。被袋蟲寄生的螃蟹會失去生殖能力,此現象稱為寄生去勢。
  (中略)
  另一方面,人們自古以來將長在牛睪丸、子宮、鼠蹊部上的袋狀腫瘤稱為牛袋,而且認為牛袋是良性腫瘤,不會影響牛隻健康;但近年發現,牛袋其實是獨立的袋狀生物,演化過程與袋蟲類似,屬於牛的一種。
  袋牛的起源不明,不過最可信的說法是,母牛懷有雙胞胎時,一胎吸收另一胎後轉化為腫瘤,此現象經過演化而產生袋牛。
  被袋牛寄生的公牛,睪丸精液會混雜大量的袋牛精子;若袋牛寄生於母牛,袋牛會於宿主交配時將精子散布到子宮中。無論寄生哪方,宿主一旦交配就會同時生出健康小牛與大量袋牛幼體。袋牛幼體長約四公分,無眼無耳,擁有兩隻細長的前肢,身體類似毛毛蟲,尾端有類似昆蟲產卵管的針狀器官。
  袋牛幼體誕生後會用兩隻前肢爬上牛的身體,再用尾端針器刺穿皮膚上較薄的部位,注入細胞團。細胞團於體内成長,成為新的袋狀生物──袋牛。袋牛的幼體壽命相當短暫,完成任務後約兩小時便會缺乏水份而死。
  袋牛的幼體與成體乍看與宿主牛隻不同,但在生物學分類上確實屬哺乳類偶蹄目牛科動物。袋牛幼體前肢的鉤爪如牛蹄般裂為兩道,是追本溯源的唯一根據。
  袋牛精子會在宿主的子宮内與牛卵子結合,一說這是受精,一說這僅是奪取卵子中的養分,目前學界爭論不休。
  不過,關於袋牛與牛同類一事,還有一則趣聞。據說袋牛幼體在攀爬牛隻途中遭到捕捉時會蜷曲身體,發出牛的叫聲。其他牛隻聽聞此聲便會惶恐不安,齊聲哞叫。筆者多次觀察袋牛幼體,可惜從未聽過。

  在我眼中,這些身懷奇蹟咒力,野心勃勃的學生就宛如被袋牛寄生、默默咀嚼著飼料的牛,實在不可思議。或許這是因為當時大家年少無知,不明白正被學校當成家畜管理,更不理解自己究竟揹負何種重擔。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1-31 23:39 编辑


  4

  撲克牌塔堆得愈來愈高了。
  我瞄了一眼隔壁的覺,他進行得很順利,已經疊上牌塔的第四層。覺一發現我在看他,立刻得意地操控撲克牌在空中轉來轉去。那是張紅心四。
  我壓下不服輸的心情,專注於眼前的撲克牌塔。這堂課的作業看似容易,只要將撲克牌組成三角形,再堆疊成一座塔。但試過就會明白,這項行動中包含鍛鍊咒力所需的一切要素。
  最重要的還是注意力,一點風吹草動,撲克牌塔就會倒塌;此外,正確掌握空間與位置的能力也相當重要,而且塔的構造愈大時,還要觀察整體狀況,察覺和補足小問題,盡早掌握倒塌前的徵兆以修復危險的結構。
  據說鏑木肆星先生第一次在全人班挑戰這項作業時,腦中精準想像出八十四張牌的位置,瞬間蓋起整座塔。不過,這種事連大人都很難達成,應該是誇大的謠傳。
  我們過去在和貴園多次練習徒手堆疊牌塔,壓根沒想到是全人班能力開發教室的實作伏筆。
  「早季,再快一點啦。」覺在一旁囉嗦。
  「我們現在不分上下吧?放心,不會輸你啦。」
  「笨,自己組員競爭有什麼用?妳看第五組,他們超順利的。」
  我往旁邊看一眼,第五組組員確實都用不分軒輊的速度行動,拔得頭籌。
  「我們這邊還是只有王牌最厲害啊。」
  說得沒錯,瞬是班上壓倒性的第一名。他已經疊到第七層,而且開始擴充第一層,他同時操縱的兩張牌宛如蝴蝶般飛舞著,精巧手法完全沒人學得起來,讓人不禁看得入迷。
  「……可是也有人在扯後腿。」
  覺嘆一口氣,朝我前面看,隔壁的真理亞疊撲克牌的速度飛快,足以和瞬匹敵,但疊得亂七八糟,局部還倒塌兩次。不過她每次都會快速修好倒塌的卡片,進度和我與覺差不多。真理亞旁的守完全相反,他堆得非常小心謹慎,穩定度過人,勉強算是班上中段。
  最大的問題,是離得最遠的麗子。她連第一層都疊不好。
  光看麗子操控的撲克牌就覺得難受。我在和貴園堆牌時,明白人愈緊張,手愈容易發抖;沒想到就算使用咒力,撲克牌還是同樣不穩晃動。麗子兒時就讀黃金鄉的德育園,我沒機會見到她堆牌的情況,她想必從小就不擅長疊撲克牌塔。
  麗子堆牌的模樣笨拙得前所未見,她好不容易立起撲克牌,但馬上就會坍塌,費盡苦心疊到一個階段又再次功虧一簣。她就是這樣不斷重蹈覆轍。
  「不行,看她這麼爛,連我都要出包了。」
  覺回頭看自己的牌。
  「麗子在,我們這組永遠不會臝。」
  「說什麼話。麗子人很好啊。只是狀況差了點。」
  我也知道這是謊話。天野麗子無法掌控咒力,每次實作都會發生意想不到的後果。
  先前班上有一次舉辦類似比手畫腳,訓練影像重現能力的實作課程。每組排成一列,第一人看完某幅油畫之後用咒力模擬出油畫的沙畫版本,接著傳給第二人。第二人只能看一眼,然後要盡力重現出看到的沙畫。按照這種模式依序輪到最後一人,根據誰的沙畫最能忠實呈現原來的油畫,該組就獲勝。
  我們第一組無論影像或表現能力都高人一等,瞬即使在我們之中也天賦過人。他的沙畫精準得如同沖洗出來的照片,第二厲害的是真理亞。雖然很不甘心,但我的精確度與藝術品味的確追不上她。
  覺若是擔任實作第一棒就讓人有些擔憂,幸好他很懂得複製沙畫;我正好相反,我比較擅長從油畫想像出沙畫成形的模樣;守很有藝術天分,兩三下便畫出漂亮的藝術沙畫,不過正確性有待商榷。
  我們每次六人合作,最後都會狠狠栽在麗子手上。說難聽些,她的沙畫就像螃蟹在沙地垂死掙扎,再怎麼用心觀察或者發揮想像力,旁人始終看不出端倪;無論她在第一棒、第六棒或任何一棒,我們第一組交出來的畫總是慘不忍睹。
  撲克牌塔堆疊大賽同樣被她一人拖累。大賽規定成功疊好的撲克牌總數最多的一組獲勝,但前提是所有組員都疊到第七層。
  這次麗子又犯下致命失誤。
  我至今依然完全不懂,只是專心疊撲克牌的比賽,她怎麼能捅出這麼大的簍子?麗子一張牌突然跳飛出去,彈到鄰座隔壁,打中真理亞的撲克牌塔。真理亞的塔雖然稍微不穩,但總算疊到我們整組第二大規模,可惜瞬間夷為平地。
  「啊……對、對不起!」
  麗子理所當然露出非常狼狽的樣子。真理亞愣了一會,隨即加速重建牌塔,她果然已經習慣倒塌。但時間所剩不多,就算瞬與真理亞使盡全力也趕不上。果然,在真理亞的牌塔疊到第三層前,哨聲無情響起,比賽結束。
  「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比賽結束後,麗子還是不斷向我們道歉。
  「無妨,別在意。我還以為是自己弄倒呢。」
  真理亞笑著告訴麗子,但眼神仍然空洞無神。
  寫到這裡,來介紹我自己這組好了。我們的組員有青沼瞬、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天野麗子、伊東守以及我渡邊早季六人。這麼一寫,各位應該明白班上組別是按照姓名五十音排序,原則上我應該編進第五組,但校方不知為何把我加進第一組。而第一組碰巧就有我三個好友,當時以為這是為了盡早讓我習慣全人班的生活。

  當天放學,我、真理亞、覺、瞬與守五人走在學校和水道附近的小路上。這不是在排擠麗子,我們六人過去常同進同出,但麗子慘遭上次的滑鐵盧後覺得沒臉見我們,也沒人邀她同行。
  「好希望快點隨意使用咒力哦。」
  覺說著伸個懶腰。所有人想必都有同感。我們目前還在實習階段,不准在町中使用咒力。就算讀了全人班也要撐過比和貴園更長更累的學科課程,才可進能力開發教室,獲准使用咒力的權利。
  「我倒希望覺再等一陣子才可以盡情使用咒力。」
  聽到我的調侃,覺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為什麼?」
  「沒為什麼啊。」
  「我可以完全掌控咒力了!早季看起來還比較危險。」
  「我覺得你們兩個都很棒啊。」瞬打圓場。
  「我可不會因為瞬這樣說就開心起來。」
  覺將腳底的小石子踢到水道對面。
  「為什麼?」
  瞬好像真的不明白理由。
  「我說真的啊。你們兩個都很棒,撲克牌至少不會飛到莫名其妙的地方。」
  「真是的……別再提那件事了。」
  真理亞摀住耳朵,嘆了口氣。
  「嘖,瞬是打從心底瞧不起我們啦。早季也這麼想吧?」
  我確實這麼想,嘴上的答案卻不一樣。
  「別把我算進去,他瞧不起覺而已。」
  「吼!哪有這樣的!」
  覺嘟嘴抱怨,但突然默不作聲。
  「怎麼了?」
  真理亞一問,覺指向六、七十公尺外的岸邊。
  「看,那裡。」
  眾人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前方兩道身影全身包著土黃色的布斗篷。
  「……化鼠?」真理亞玩著自己的紅髮。
  「真的。牠們在幹什麼?」
  瞬相當好奇,我也如此,我從沒近距離見過化鼠。
  「我們最好別盯著看。」
  守看起來退避三舍,他頂著一頭像隨時會爆炸的自然捲。
  「讀友愛園時,大人說看到化鼠時千萬不要靠近,也不要盯著。和貴園沒教過嗎?」
  當然教過,但愈禁止就愈好奇也是人之常情,我們緩緩接近化鼠,觀察牠們的行動。我想起爸爸在我小時候說過的故事。化鼠看起來是被吩咐來清理水道,因為水道的轉彎處容易堆積淤泥和上游漂來的垃圾。化鼠拿著前頭裝著網子的長竹竿,努力撈起大量落葉和樹枝。
  若使用咒力三兩下就搞定,但想必太單調乏味,人類不願意花心思在這種事上。
  「好勤奮啊。」
  「但那雙手應該很難拿網子吧?」真理亞語帶同情。
  「說得也是。化鼠的骨架跟人類不同,光用雙腿站立就很辛苦了。」
  瞬說得沒錯,雖然化鼠用斗篷遮住臉,但握著竹竿的兩隻前腳和嚼齒類動物一樣細小,支撐著體重的後腳似乎頗不牢靠。
  「……就說最好不要看啦。」
  離我們一段距離的守撇過頭,明顯不想面對化鼠。
  「唔……他們到底行不行啊……啊!危險!」
  我們距離化鼠二、三十公尺時,覺突然大喊一聲。其中一隻化鼠試圖撈起滿網的樹葉,但浸水的樹葉超乎想像沉重,化鼠搖搖晃晃,最後居然往前撲倒。另一隻化鼠發現不對勁,想拉牠一把卻晚一步,對方滾落水道。
  伴隨噗通一聲,水花四濺,我們不自覺跑上前。
  跌落水中的化鼠在離岸一公尺左右的位置踢打水面,看來不諳水性,加上水面鋪滿厚重落葉,化鼠穿著覆蓋全身的斗篷,幾乎動彈不得。岸上另一隻化鼠驚慌失措地左顧右盼,連伸出竹竿網救同伴的智慧都沒有。
  我深吸一口氣,集中精神。
  「早季,妳想做什麼?」
  真理亞驚訝地看著我。
  「救牠。」
  「咦?怎麼救?」
  「不要跟化鼠扯上關係比較好啊!」
  守畏縮地從身後警告我。
  「沒關係,從水裡撈到岸上就好,小事一樁。」
  「喂,難不成……」
  「不能擅自使用咒力啦。」
  「我也覺得別插手比較好。」
  這群人的反應全都讓我生氣。
  「放著不管,牠會死的!」
  我靜下心,用旁人聽不見的音量誦唱真言。
  「這樣做真的不好。」
  「老師不是教我們,要對一切生命慈悲為懷嗎?」
  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載浮載沉的化鼠身上,但棘手的是化鼠沉入水中太久,混雜了枯葉與垃圾,我無法確切掌握化鼠的形體。
  「……連周圍的樹葉一起撈起來就好了。」
  瞬察覺我的躊躇,給了明確的建議。我以眼神道謝後照做。
  四周的喧囂逐漸沉寂下來。
  我在心中描繪出意象,用精神力將零散的垃圾凝聚起來往上提升,一團巨大物體擺脫表面張力從水中浮起。數條水柱滲漏下來激烈敲擊著水面,精神力掌控不到的樹葉飄零。化鼠應該就在這團垃圾中,不過目前肉眼看不見。我將之緩緩引導到岸邊,所有人往後讓出空間,我將垃圾輕放在路上。
  幸好,化鼠還活著。
  化鼠趴在樹葉和垃圾中掙扎,發出痛苦呻吟,同時咳出不少水。近距離一看,化鼠體型不小,直立時應該有一百公分以上。
  「好厲害,就像用大網子打撈。這是完美的飄浮。」
  「哪裡,多虧你的建議。」
  瞬才誇完我,覺立刻潑冷水:
  「怎麼辦?如果學校發現這次違規……」
  「不讓他們發現不就好了?」
  「不讓他們發現?我就是問如果被發現該怎麼辦啊。」
  真理亞出言相助,「為了早季,這件事情大家要守口如瓶,懂嗎?」
  「好啊。」瞬像借人抄筆記般乾脆答應。
  「覺也明白吧?」
  「我不會打小報告啦。可是會不會被抓包?」
  「又沒別人看見,大家都不說就沒事了。」真理亞回過頭。「守呢?」
  「什麼?」
  「什麼是什麼啊……」
  「今天什麼事情都沒發生,我什麼都沒看到,也沒跟化鼠有什麼牽扯。」
  「很好,乖孩子。」
  「可是牠們呢?」覺皺起眉頭,睥睨被救上岸的化鼠。「牠們會不會告訴別人?」
  「告訴誰?化鼠會講話嗎?」瞬饒富興致地問。
  化鼠完全沒起身,我走近牠,心想牠也許哪裡痛,但看向另一隻化鼠時,牠也用同樣姿勢趴在地面。這時,我意識到化鼠非常懼怕人類。
  「哎,我救了你們哦,聽得懂嗎?」
  我盡量放軟語氣。
  「不要跟化鼠講話比較好。」守從遠處以氣聲喊著。
  「聽得見嗎?」
  濕淋淋的化鼠上下擺動斗蓬下的頭顱,像在點頭。化鼠明顯趴著比較輕鬆,牠爬向我,作勢親吻我的鞋。
  「這件事情不能說出去,知道嗎?今天發生的事,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哦。」
  化鼠又點點頭,看來溝通相當順利;我突然有股好奇心,想看看牠們的長相。
  「哎,看看我這邊。」
  我輕輕拍了下手。
  「早季,別這樣啦。」
  連真理亞也受不了。
  「我說過了……別管化鼠啦。」
  守的聲音聽起來比剛剛更遙遠。
  「聽得懂我說話嗎?抬起頭來。」
  化鼠怯怯地抬起頭。
  我以為化鼠的臉會像田鼠般可愛,但我大為震撼。化屋在斗蓬底下的臉,是我見過的生物中最醜陋的臉。牠長了短短的朝天鼻,不像老鼠,反而像豬,白皮膚鬆垮垮又皺巴巴,還長著許多汗毛,而皺褶中的小眼睛宛如彈珠般發光;因為上唇中央有一道大大裂口,露出鐵鍬般的黃門牙,乍看宛如直接從鼻子長出來。
  「西些,西些,機機機機,莎莎莎莎,怎怎怎怎……撙。神,尊。」
  化鼠突然發出鳥啼般的高喊,嚇得我渾身僵硬。
  「說話了……」
  真理亞嘟噥一聲,另外三人啞口無言。
  「你叫什麼名字?」
  我一問,化鼠像唱歌般喊著:「㊣*+✕□*¥」,嘴角流下白沬。我知道牠的名字,但無法寫成文字,也記不下來。
  「看來不必擔心牠打小報告了。」覺鬆一口氣。「畢竟沒人聽得懂牠說什麼啊。」
  眾人放下重擔而笑出聲;但我仔細端詳化鼠的臉後感到一股惡寒,好像觸動心靈最深處的禁忌回憶。
  「雖然我們不懂牠們的名字,但還是想個方法辨認牠們比較好。」瞬若有所思。
  「看刺青就好啦。」
  躲得遠遠的守難得提出有用的意見。
  「刺青?在哪裡?」
  「應該在額頭附近。」守背對著我們說。
  我心驚膽跳掀開化鼠頭上的斗篷;化鼠儘管裸露出頭頂,卻像乖巧的大型犬動也不動。
  「有了!」
  高高的額頭與頭頂之間,刺著一串藍字「木619」。
  「這串字是什麼意思?」
  二定是鼠窩的記號。」瞬回答。
  化鼠這種生物,具有三項罕見特徵。
  第一,正如其名,長得像無毛的老鼠,體長六十公分至一公尺,若以雙腿站立,可達一點二至一點四公尺;有些體型較大的化鼠身高與人類相當。
  第二,化鼠是如假包換的哺乳類,但擁有螞蟻、蜜蜂一類的社會性,組成鼠窩,以女王為生活重心;據說這項特色遺傳自化鼠祖先──東非的裸鼴鼠。小鼠窩內住著兩、三百隻工鼠,大鼠窩更是成千上萬。
  第三,化鼠的智能遠高於海豚與黑猩猩,甚至可說與人類相當。對人類效忠的「開化」鼠窩,透過進獻貢品與勞務來換取生存保障。效忠的鼠窩會分配到一個漢字窩名(通常含有虫字)。譬如勢力最龐大,最常派化鼠投入神栖66町土木工程的「虎頭蜂」鼠窩。
  當時,我們的町四周還分布著「黑山蟻」、「牛虻」、「無霸勾蜓」、「食蛛蜂」、「鹽屋虻」、「大鍬形蟲」、「灶馬」、「長腳蜂」、「步行蟲」、「虎甲蟲」、「木蠹蛾」、「龍蝨」、「蟋蟀」、「棘蜈蚣」、「大螳螂」、「浮塵子蟲」、「螟蛾」、「燈蛾」、「寄生蠅」、「馬陸」、「人面蜘蛛」、「斬首蚱蜢」等鼠窩。
  「有個『木』字,應該是『木蠹蛾』。」瞬說。
  「全寫出來的話,筆劃太多,化鼠也看不懂。」
  「牠就是木蠹蛾鼠窩的工鼠嘍。」
  木蠹蛾鼠窩總數兩百隻左右,是個小窩。
  化鼠對覺的話語產生反應。
  「木,度惡,木─度─噁,吱吱、五喔、咕嚕嚕嚕……」
  說完,化鼠像突然凍僵一般身體直發抖。
  「牠好像很冷。」
  「跌成落湯雞,原本又住在洞穴,體溫應該不高吧。」
  聽瞬這麼一說,我們便放化鼠離開。兩隻化鼠五體投地,目送我們遠去;我在途中回頭一次,牠們還是跪著不動。

  「看來只有滾糞金龜法可以用了吧?」真理亞說。
  拯救化鼠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太普通了。」覺發出異議。
  「每組肯定都先想到這招,而且應該也抓不穩球的方向。」
  我們看著桌上的一大團黏土熱烈討論。
  「那就做個大圈圈,球放進裡面如何?左右轉動,圈圈就會前進,也可以控制球的方向。」
  我坐在桌邊晃著雙腿說道。這是天外飛來的念頭,感覺挺不賴。
  「這圈圈轉到一半,強度應該會降低吧?而且球可能滾出圈圈。」
  覺又挑毛病。我氣得想反駁,但瞬一語道破我的盲點。
  「整個圈圈都貼在地上轉也不容易。而且只要一部分浮空或許就會犯規了。」
  「……也對。」
  我只好乖乖放棄。
  「就算想破腦袋都沒答案吧?先把黏土分成兩半如何?我想這樣大概就知道要分推球員多少重量的黏土了。」
  我們按照真理亞的提議將黏土分成兩堆,假設一半用來當推球員,另一半當攻擊員。
  「只有這樣?」覺失望地說。
  「球大概多重?」
  真理亞一問,瞬叉起雙臂思考。
  「球是大理石做的,應該十公斤以上。」
  「黏土總重差不多是這樣,所以推球員大概只有一半重嘍?」覺嘀咕。
  「可是黏土烤硬或風乾後應該會很輕吧?」
  「對啊!所以推球員的重量最後會是球的三分之一左右。」
  這一次,瞬贊成我的意見。大家眉頭深鎖,當下我是唯一露出笑容的人。
  「那果然還是只能從後面推。」守嘀咕一句。
  「繞一大圈又回到一開始的問題了。」
  滾球競技賽將在五天後舉行。每組須在短短五天內決定基本戰術,用黏土製作推球員、攻擊員與防守員,而且還要勤加練習,直到能隨心所欲操作球員。
  說明一下滾球競技賽的規則。
  兩組分別擔任進攻方與防守方,滾球方要滾動巨大的大理石球穿越球場,若將球滾入球洞中就得分;防守方全力阻止球進洞。雙方各有十分鐘攻守直到得分,得分時間較短的組別獲勝;雙方皆無得分,由雙方同時進行進攻與防守的大混戰,先得分的一組獲勝。
  競賽從頭到尾都用咒力進行,但有很大的限制,不能直接對球場與球施加咒力。我們只能操作用老師給的黏土創造出的球員。進攻方的球員是推球員與攻擊員,防守方的球員是防守員。而且禁止球員離開球場表面,球員在空中推球,等於學生本人間接推球。
  球場搭建在學校內部的庭院中,寬兩公尺,長十公尺,表面鋪滿細沙,還有零星分布的草皮,學生要非常專注才能夠勉強操作球員讓球筆直前進。在每場比賽,防守方都可在球場上任何位置挖掘球洞,但不得對球場進行其他動作,包括挖陷阱或堆小山。
  此外,只要符合總重量限制,球員的形狀和數量都可以任意變化,但數量太多會難以控制。
  另外還有一條重要規則,不可以攻擊進攻方的推球員,否則比賽一開始,防守方肯定會猛烈攻擊並毀掉其他組的推球員。不過可以免受攻擊的只有事先申請的一名推球員,如果操作多名推球員、多餘的球員便遭無情攻擊,因此每組基本上只設一名推球員。
  「推球員就做成這種形狀嘍?」
  瞬的額頭滲出些許汗珠。雖然組員七嘴八舌,毫無共識,但組中只有瞬有本事自由操縱黏土。推球員外型呈渾厚的圓錐體,底部是像船底的鈍角三角形,方便在球場滑行;正面長著兩隻夾角一百二十度的手臂,控制球的左右方向,像個張開雙臂的人。
  「不錯啊。雖然簡單,但挺有型的。」真理亞說。
  「那就剩下攻擊員。瞬要專心操作推球員,剩下就由我們包辦了。」
  覺不知何時成了會議主持。
  「第一組討論得如何?」
  遠藤老師笑盈盈地走過來。他有張圓臉,搭上濃密得和頭髮分不清的落腮鬍,獲得太陽王的怪綽號。
  「我們總算決定推球員的造型了。」
  覺得意地秀出剛完成的雛形。
  「哦,短時間就有這樣的成果。」
  「是呀,我們打算拿它去燒結。」
  「推球員由誰來操作?」
  「瞬。」
  「果然沒錯。」遠藤老師大力點頭。「那瞬之外的四人就是攻撃員了,要好好分配。」
  「好!」
  我們神采奕奕地回答。後來在談笑間,大家做出五名攻擊員,瞬同時操作推球員與一名攻擊員,其他人各負責一名攻擊員。當時所有人都沒想到,組裡不是應該還要有另一人嗎?
  我們籤運不錯,第一場的對手是第五組,賽前預測是第三組球員準備相當完善,最有冠軍相。如果要說第三組有什麼對手,就是我們第一組和平時不按牌理出牌的第二組。
  我們猜拳決定攻守順序,我們是先攻。第一戰畢竟令人緊張,但還是趁機偷看第五組的防守員。防守員六名,體型像一面牆,左右來回晃動,足以阻擋我方在球場上的去路。
  我們五人組成圓陣,各自默念真言。
  「不出所料,是最平凡無奇的戰術。」真理亞開心地輕聲說道。
  「看來連三十秒都不用哦。」覺揚起嘴角,彷彿已經奪冠。
  「從中間突破。」瞬輕聲告知所有人。「這種防守從哪裡前進都行,而且場地中央看來最平坦。」
  當我們的推球員與攻擊員一上場,第五組的同學立刻變了臉色。
  推球員舉起雙手,在球場上緩慢滑行,坐鎮在球後方。接著五名攻擊員整齊散開,三名在球前方擺開三角陣,兩名保護球的側翼。先鋒三名的攻擊員體型是鈍角三角錐,尖頭朝前,身體中心面觸地,像一架紙飛機;防守側翼的兩名是低重心的扁圓柱,表面許多突起。其實這些突起沒什麼用意,僅是讓外表看起來相當堅固。
  「雙方公平競爭,彼此互相幫助,盡力而為,懂嗎?」
  太陽王嚴肅說明後,吹哨宣布比賽開始。
  三名前鋒攻擊員緩慢前進。推球員慢慢增加力量,但沉重的球動也不動,讓球從靜態開始轉動真的相當困難。如果心急而太用力,推球員可能會壞掉,但瞬應該不會犯這種錯誤。防守方的六面牆根本沒勇氣上前,無謂地左右擺動,看得出態勢混亂。
  球動了。
  球慢慢向前滾動,愈來愈快,在球場上挺進。三名前鋒也配合球的速度往中央衝刺。第五組總算發現我方企圖,試圖將防守員聚集在正中央,但慢了一步。我們所向披靡,雖然對方組成的牆壁比我們的攻擊員更具份量,但被三名前鋒輕鬆撞開。我負責操作左後方的前鋒,與對手的接觸僅僅一瞬間。
  防線被突破時,第五組束手無策,眼看大理石球如入無人之境,發出爽快的聲響掉入球洞。只花了二十六秒,這個結果竟然比覺最樂觀的預測還要快。
  「這實在太快了,如果不更努力點,根本沒得比啊。」覺說。
  「沒錯,對方的防守員有跟沒有一樣。」
  平時寡言的守也跟覺一個鼻孔出氣。但如果太掉以輕心,後來可能會出錯。
  「接下來還有對方的進攻。」我試著拚命重振我方散漫的精神。「現在還不算赢哦。」
  「現在不就等於贏了嗎?對方不可能在二十六秒內達陣啦。」覺依然在傻笑。
  「不到最後很難說,我們不能大意。」瞬提醒。
  五名防守員被送上球場。但我們一看見第五組準備的球員不禁傻眼。因為對方剛剛的防守了無新意,我們卸下心防,以為進攻方的球員沒什麼了不起,但事實完全相反。敵方顯然使出破釜沉舟的手段。
  「那、那是怎麼回事?」真理亞低聲問道。
  「六名球員形狀都一樣吧?」
  沒錯,第五組的球員全是長條狀,而且都有撞槌般的手臂。
  「他們六名都是推球員。」瞬呢喃著。
  此時,太陽王在如出一轍的球員中選出一名,用紅筆畫上雙圈符號,代表這是唯一不可攻擊的推球員。
  「不過其他的推球員都可以攻撃吧?這樣就沒有防守員了……」
  覺聽完我的話後回答:
  「他們應該不怕弄壞一、兩名推球員吧,他們打算全力推球,靠球的威力衝散防守方。」
  不出所料,開賽哨聲一響,球就動起來,而且愈來愈快。
  我們這邊四名防守員長得像門擋,企圖要鑽到球底下阻止球的前進或改變方向;但對方推球速度太快,其中兩名防守員還沒鑽到下方就被撞飛。剩下兩名從側面攻擊沒紅圈的推球員,一名被漂亮擊倒,但另外五名推球員勢不可檔。
  「不妙!這樣下去……」覺不禁大喊。
  對方的球速比我方快許多,如果達陣,我們的時間肯定落後。此時,我們第五名王牌終於出現在球場中央,對準球的前進方向。
  「瞬!靠你了!」覺大喊。
  第五名王牌是渾厚的圓盤,接地那一面的中心有個巨大突起,當對方的球壓上來時,圓盤轉一圈就能反轉球的路徑。這是瞬的天才創意。
  球雖然充滿魄力地衝過來,但瞬一定可以抓準時機地轉動圓盤。然而,過快的球速竟然引發意想不到的狀況──球撞上地面的小突起,稍微彈了一下。
  瞬驟然拉退圓盤,避免球跳過。
  大理石球撞擊圓盤的一瞬,硬物碎裂的刺耳聲響迸裂而出。雖然圓盤迅速轉動,但球在圓盤上又跳了一次,路徑幾乎沒有改變。
  「完蛋了……」
  球如果用這種速度達陣,根本不需二十六秒,十六秒就夠了。在我們沮喪放棄的當下,真理亞突然高聲驚呼。
  「啊!那是怎麼了?」
  抬頭一看,眼前的景象出乎意料。由於球速過快,第五組完全無法控制方向。一名推球員被滾動的球捲走而摔在球前,隨即被球壓碎。失去單邊推球員的力量,推球施力變得不平衡,球轉了大彎。
  這下根本停不住。球高速掠過球洞,一路滾出球場。
  「判定第五組無法繼續比賽,第一組獲勝。」
  我第一次覺得太陽王的聲音宛如天神之音。
  「太好啦!」
  「第一輪贏了!」
  「第五組自取滅亡,那戰術太亂來了!」
  我們開心地握手慶祝,突然發現瞬悶悶不樂。
  「怎麼了?」
  我一問,瞬轉過頭。他手上拿著第五名防守圓盤,神色相當陰沉。
  「糟糕,有裂痕了。」
  「咦?」
  大家群聚到瞬的身邊。圓盤特別採取高溫燒結,強度應該不成問題,即使受到沉重的大理石球碾壓,水平旋轉就可以支撐下去,但怎麼也沒想到大理石球會騰空飛起,從上方撞擊。
  「它撐不了一、兩場嘍?」真理亞問。
  「應該不行。下次光被球壓到就會裂成兩半吧。靠水平旋轉改變路線這招行不通了。」
  「下次只能靠四名球員比賽……」
  我們試著討論補救辦法,但情急之下無法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法,只能視對手的做法重新考慮作戰方針。
  五組比賽淘汰賽,因為數字是單數,無法順利兩兩成組,因此全人班中採用以下方法:抽籤決定哪兩組比賽,兩場勝組再進行抽籤,抽贏的直接進決賽,抽輸的和第一輪種子隊伍對決,贏的進決賽。換句話說,籤運好的話,可能贏兩場就冠軍,籤運不好就須三連勝。
  總之先觀察第三組與第四組的戰況。第三組如預測一樣強,攻守俱佳。第三組的推球員呈複雜的馬蹄狀,控球近乎完美。攻擊員的造型與我們差不多,但更洗鍊。
  他們防守策略更驚人,兩名小人偶拉開一條軟黏的黏土繩,而且繩面濕潤,增加黏性。兩名小人偶懸空拉起黏土繩,將繩子水平拋棄在球的路徑,接著斷繩離開。這麼一來,球通過黏土繩時就會自然沾上黏土,無法直線前進,即使最後達陣也會損失大把時間。
  「竟然想得到這種招數。」覺悻悻然地說。
  「我們誤以為黏土非得烤乾不可,失算了。」
  「他們很有信心,只要讓對方多花點時間就能獲勝吧。」
  「決賽對手就是第三組了。」真理亞難得流露敬佩之意。
  第三組以二十二秒對七分五十九秒的成績,痛宰第四組。接著由我們與第三組抽籤,幸好抽贏了,直接晉級決賽。
  「太好運了。」
  「趁現在想想決賽怎麼比吧?」
  「圓盤修得好嗎?」
  「我的咒力還沒好到可以修復高溫燒結的陶器,頂多只能應應急。」
  我、瞬與覺三人重新檢討戰術,真理亞與守觀察第三組與第二組的準決賽。
  「先把圓盤的裂痕補上吧。」
  「可以要黏土來補嗎?」
  我一提出意見,覺就跑去問太陽王,原來放棄現有球員就可以得到同樣重量的黏土。但放棄的球員都經過燒結了,最後卻換來濕軟黏土,損失不少分量。
  「這也沒辦法。剛才錐形防守員受損得挺嚴重,拿去換黏土吧。」
  我們將黏土抹在圓盤裂痕上,瞬則施咒加速硬化。剩下的黏土怎麼處理?我拿起黏土,捏圓拉扁成一張薄薄的碟子。
  等等,這或許……
  「早季,別玩了啦。」覺氣呼呼地數落我。
  「哎,這說不定能贏第三組。」
  「妳在說什麼啊?」
  瞬修好圓盤後望向我:「妳想到什麼點子了?」
  我用力點頭,將腦中乍現的靈感解釋給兩人聽。
  「真棒,這點子太天才了。」
  瞬讚不絕口,我的臉忍不住紅起來。
  「嗯──這招實在夠陰險,不過對方一定想不到。」
  覺還是老樣子,雖然誇獎我的主意,但一定要在嘴上佔我便宜。
  「覺,動手吧。沒其他辦法了。」
  「沒錯。」
  「沒時間了。」
  我們各自將換來的黏土拉平並補在圓盤周圍。一同修補同一名球員時,我們沒辦法用咒力,只能實際動手。好不容易趕在開賽前一刻完成修補,真理亞與守突然衝進房裡。
  「糟糕了!準決賽結束啦。」
  「反正對手是第三組吧?我們找到對抗方法嘍。」
  覺的口氣聽起來像這全是他的功勞。
  「不是他們。」真理亞說。「第三組輸了,我們的決賽對手是第二組!」

  5

  前往學校庭院的路上,我們碰上正要回來的第三組。
  「我們還以為決賽對手一定是第三組。」
  我向抱著推球員的弘搭話。
  「原本是我們佔上風的。」弘相當懊惱。「如果沒發生那個意外……」
  弘把馬蹄形的推球員遞到我們面前,摩擦地面的部分傷痕累累,但更糟的是側面剝落一大塊。
  「怎麼回事?」
  「我們的推球員發生意外,狠狠撞上對方的防守員。」弘憐惜地撫著推球員受損的部分。「當時球往反方向滾,我們花一分鐘才拉回路線。」
  「結果是一分三十六秒對一分四十一秒,第二組獲勝。很慘對不對?」
  班上個頭最大的美鈴搭在弘肩膀上嘆氣。
  「對方撞過來的,是他們不對吧?」
  「沒辦法,畢竟是意外啊。」
  弘雖然這麼說,但口吻中藏著相反的意思。
  「你們小心點。」弘和我們告別前說。「沒人知道決賽會發生什麼事。」
  不可否認的是,賽前聽見第三組這麼說,多少造成先入為主的偏見,我們因此在意起那些和競技本身無關的枝微末節。因此,當看到第二組先攻派出的推球員時,我們啞口無言。
  「那……是裝了車輪嗎?」覺難以置信地低語。「我們也考慮過車輪,但輪軸強度不夠就放棄了。奇怪,比賽不是不能用黏土之外的材料嗎?」
  瞬瞇起眼睛注視前方。
  「不對,仔細瞧,那不是輪軸,是球。」
  第二組推球員的身體下方有個大凹槽並嵌進一顆球,不過從旁邊只看得到一半,難免誤認成固定在身上的車輪。
  「這就像坐在球上一樣,撞一下就脫落了吧?」覺潑了冷水。「都這麼幹了,乾脆嵌深一點就不會脫落啦。」
  「不行,球輪嵌得太深會捲進砂石,下場慘不忍睹。不過,這樣推球員就沒辦法馬上推動球吧。」瞬也提出質疑。
  「捲進太多砂石動彈不得時,說不定可以像其他人一樣用滑的?也可能是要趁球輪還能動的時候衝破我們的防線。」真理亞冷靜分析。
  然而比賽一開始,我們的疑問一掃而空。
  「兩個人聯手……!」
  我不禁脫口喊出。
  第二組兩大王牌良與明的視線明顯集中在推球員上。想必是由良控制推球員來推球,明則負責控制球輪不致脫落,同時撞開砂石和雜草,防止捲進異物。不過,兩人份的咒力同時在這麼窄的範圍內交錯使用,實在相當危險,而且光一個推球員就讓兩人控制是種浪費,不過確實製造出很好的效果。
  球輪與地面摩擦較少,咒力順利透過推球員推動球體,所以第二組的球速不輸第一輪第五組的橫衝直撞,還能夠穩定控制方向。
  我方的防守員拚命追上對方,但對方推球員靈活地左閃右躲,三兩下就閃過。覺控制的推球員打算轉頭防守,守控制的防守員卻反應遲鈍,不小心撞上覺而摔出場外。
  「失算了。」我嘆口氣,對瞬說道。
  「真的,那種推球員很了不起。現在只能靠早季的點子。」
  我們不再操縱防守員,呆站著觀戰。第二組的人一看這情景,相信勝券在握,意氣風發地推球前進,卻突然停下來。很明顯他們愣住了。
  「怎麼搞的?沒有球洞啊?」
  第二組的學向我們大喊。
  「有啊。」瞬語帶嘲諷。
  「有?在哪?」
  「沒必要告訴對手吧?」覺揶揄。
  「喂,暫停!這不對啦!」學嘟嘴大喊。
  「不行,別管他們說什麼,千萬別暫停。」
  真理亞狠狠地對計時的第四組同學說。
  「開什麼玩笑!沒有球洞怎麼繼續比賽?」
  「就說有啊。」瞬看著氣得起身大喊的學,態度依然鎮靜。
  「找吧。用你們的時間來找。」
  覺嘻皮笑臉地說,他這副樣子連同組的我都看不下去,對手一定更難忍受。
  「明明就沒球洞,打算浪費我們的時間嗎?」
  「說有就是有,如果真的沒有,就是我們犯規認輸,如何?」
  瞬淡然回應。學閉上嘴,眼神充滿猜疑。這段唇槍舌戰的過程很長,耗費將近兩分鐘。
  「……藏起來了,是吧?」
  第二組總算發現這件事,瞪大雙眼檢視球場,還是找不到球洞。
  「這根本犯規!」學對我們緊咬不放。
  「沒規定不能把球洞藏起來吧?」
  「明明就有!對球場動手腳就是犯規!」
  「不好意思,我們完全沒在球場上動手腳,要給你們提示嗎?」
  我擔心得意忘形的覺說溜嘴,趕緊打斷他:
  「破哏就等最後。現在不是你們的時間嗎?不快點找,時間就到嘍。」
  學趕緊回頭找球洞,花了一分鐘才找到。這也沒辦法,蓋在球洞上的圓盤表面偽裝得與球場沙地一模一樣,還像躲在海底的魟魚一般上下搖晃,讓沙子蓋住圓盤邊緣,因此根本看不見圓盤的輪廓。(雖然覺得意洋洋,但由於規定不可以對球場加工,這招真的是游走在犯規邊緣)
  第二組花了一段時間試圖以攻擊員搬走球洞上的圓盤,但徒勞無功。最後他們總算想到踏實的手段,將大理石球推到圓盤上方。臨時用黏土補強的圓盤無法承受十公斤以上的重量,不到兩秒就一分為二,球直接掉入洞中。
  「哎,果然一下就破了。」
  「不過算達成使命。對方超過三分鐘,我們贏定了!」
  覺還是保持樂觀的心情,但我們當下也被樂觀的氣氛所影響,認為第二組的防守員無論多麼優秀都不可能擋住我們三分鐘。
  接下來攻守交換。推球員登場時,我們依然信心十足。
  但第二組派出十多名防守員進行波段攻擊,情勢變得有些危險。對方每名組員都負責操作兩名以上的防守員,完全不擔心毀損,瘋狂衝撞我方攻擊員。由於對方數量眾多,沒辦法完全抵擋得住,幾名漏網之魚就從側面撞球。
  對手十分難纏,但瞬冷靜推球。畢竟有三分鐘的底線,沒必要心急。球快五十秒才進到球場中段,球洞就在眼前。對方防守員數量很多,但每一名都不重,不足以有效阻擋球,勝利就快到手。
  此時,球突然停下來,彷彿被什麼物品卡住。瞬的臉上閃過一抹錯愕,他試圖對推球員施力讓球繼續前進,但意外在下一秒發生。
  一名防守員飛快從斜前方衝來,掠過球邊,撞上推球員。伴隨一陣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陶器碎片迸散而出。
  我們倒抽一口氣,全身一僵。撞上來的防守員彈飛到場外,但我方推球員左臂也斷了。比賽尙未停止,我們與第二組都停手,只有一人除外。
  一名防守員從斜後方靠近,推動我們的球,大理石球慢慢滾出場外。
  誰幹的?我茫然地環視第二組組員,發現學露出邪惡的笑容,我嚇得轉開目光,宛如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喂,幹什麼啦!」覺怒吼。
  「怎麼……怎麼會……」事出突然,我啞口無言。
  「對不起,這是意外。」學說得一派輕鬆。
  「意外?這不算藉口吧?」真理亞高聲質疑。
  「好!停止計時!」
  太陽王現身介入的時機極為巧妙,他應該全程在某處觀察我們的比賽。
  「非常遺憾,由於偶發意外,決賽就以平手收場。」
  「怎麼這樣,不是對方違規嗎?」瞬罕見地用強硬的口吻抗議。
  「不,剛才是偶發意外。我宣布第一組與第二組同為冠軍,可以吧?」
  老師都這麼說了,學生也無言以對。
  全班瘋狂熱中的滾球競技賽,就在出乎意料的狀況中謝幕了。
  「真不敢相信,他們一定是故意撞上來的。」真理亞滿腹怒火。
  「就跟比賽前第三組對我們說的一樣。」
  「沒錯,一定不是意外。」守附和。
  「這都他們算準的啦。」覺興致缺缺,「擦過球邊、撞上推球員的手臂,這都算好的,瞬也這麼想吧?」
  瞬始終交抱著雙臂,不發一語。
  「怎樣啦?連瞬都相信那是意外?」
  瞬搖搖頭,「沒有……我反而比較在意之前的事。」
  「什麼之前?」
  「我們的推球員突然停下來,好像撞到牆壁什麼的。」
  「咦?」
  「真的假的?」
  「真的。感覺非常奇怪,地面上又沒什麼大起伏。」
  我們沉默不語。瞬的感覺比誰都靈敏,也不會胡說八道。
  這麼一來,也許是誰用咒力檔住我們的推球員。直接在球上施加咒力是犯規,對他人施加咒力的目標物出手干涉更是嚴重──這明顯違反倫理規定。萬一兩股咒力強碰即可能產生彩虹般的干涉現象,甚至扭曲空間,這是很危險的局面。
  也就是說,在第二組的組員中,有人能夠面不改色踐踏一切規則。光想到這裡我們便無比惶恐,彷彿腳下大地分崩離析。我們默默踏上歸途,想必大家都很害怕。那時,我們尙不清楚心牆的另一端,藏著什麼樣的「恐怖」。

  一些青春期的孩子碰到小煩惱就像遇上世界末日般嚴重,但灰暗的情緒不會常駐在這些活潑青春的心靈中,煩惱的內容過一陣子就忘得精光。然而諷刺的是,「遺忘」雖然是心靈的防衛機制,但也會導致嚴重的問題被當成不足掛齒的小事從記憶中抹去。
  滾球競技結束後,下一個讓人引頸期盼的就是全人班最大的例行活動──夏季野營。活動名稱聽起來很有趣,其實充滿刺激,孩子們獨力划獨木舟溯利根川而上,搭帳篷露營七天。老師會調整日期來避免各組撞期,但其他計畫全交由學生處理,這是通過儀式以來第一次離開八丁標,內心的緊張與興奮簡直不輸登陸其他行星。
  期待與惶恐兩種情緒交織成焦慮,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而不斷膨脹。我們天天坐立難安,每次見到面就狂熱討論大量來路不明的傳聞、無憑無據的猜測及心中的計畫。儘管沒有具體結論,但大家分享資訊,互相交流,多少能減輕惶恐。
  因此,就算滾球競技賽的結果留下負面的餘味,也沒在心中滯留太久,更沒發現長期缺席的天野麗子名牌倏然消失無蹤,也毫不關心另一名學生片山學曾幾何時從班上消失。
  這證明了我們的思考全受到精巧的誘導和管理。
  「早季,用力划啦。」
  後方的覺已經抱怨三十次左右。
  「我有用力划啊。是你沒配合好吧?」
  我也回答三十次左右一樣的話。原則上,雙人獨木舟由男女兩人一前一後搭乘,若雙方划船的步調搭不上就會抵銷彼此的力量,怎麼划都無法前進。籤運使然,我與覺是天底下最爛的搭檔。
  「哎,為什麼另一組就差這麼多呢?」
  真理亞與守的獨木舟航行得一帆風順。我們出發前一天僅上過約兩小時的教學課程,但他們看起來像多年搭檔;守難得這麼游刃有餘,他划船期間還有心力用咒力在河面造出噴泉,折射出絢麗的彩虹來討好真理亞。
  「你看,守是不是都乖乖配合真理亞?前面的人看不到後面,你要好好配合我啊。」
  「因為真理亞在前面划,他們兩人才搭得起來啦。早季只會看風景,根本沒划吧?」
  覺雞蛋裡挑骨頭,碎碎念不停。
  我們航行在寬闊的河面上,夏初微風清爽宜人。我暫時放下槳,脫去草帽,微風撩起髮絲,我解開胸前披肩,想風乾汗濕的T恤。橡膠救生衣相當礙事,但沒人知道獨木舟何時翻覆,因此絕不能脫下。
  放眼望去河岸盡是蘆葦,不知何處傳出大葦鶯的吱啾啼聲。
  下一秒,我驚覺獨木舟乘風破浪,一路上前所未有的順暢,我以為覺痛改前非拚命划船,但完全不是這樣。回頭一看,趴在獨木舟上的覺擦著臉,另一手貼在水面上享受速度帶來的暢快。
  「你在幹什麼?」
  我用嚴肅的語氣說,覺稍稍抬起頭。
  「河水好舒服哦。水花又不像海一樣鹹鹹的。」
  他完全答非所問。
  「是覺自己說盡量別靠咒力,看看單靠槳可以撐到哪裡,不是這樣嗎?你放棄了?」
  「笨哦,順流而下就算了,靠手划怎麼可能逆流而上?」覺打了一個呵欠。
  「所以只要用咒力抵銷河水流速,其他還是……」
  「既然要幹這種麻煩事,不如一開始就用咒力比較輕鬆吧?反正回去也要用手划。」
  覺完全切換成懶散模式,和他爭論是浪費時間,我重新欣賞風景。但仔細一看,意氣相投的真理亞和守搭檔,以及單獨划船的瞬都明顯使出比抵抗水流還強的咒力,看來人的天性就是偷懶。
  沿著河岸前進的瞬突然舉手揮舞,槳指著蘆葦叢。另外兩艘獨木舟像有生命般轉換方向,靠向瞬的獨木舟。
  「看,大葦鶯的巢。」
  瞬指向一個小鳥巢。它的位置高度與我們身高相當,我將獨木舟移到巢邊,轉身站起窺探裡頭。獨木舟劇烈搖晃起來,覺連忙使力保持平衡。
  「真的。可是這個……」
  直徑七、八公分的杯狀鳥巢搭在三支粗壯的蘆葦柱上,地基穩固到令人讚嘆。巢裡存有五顆小鳥蛋,像鵪鶉蛋一樣長著棕色斑點。
  「這真是大葦鶯的巢嗎?不是芒築巢做的?」
  老實說,無論當時或今日,我都分不出兩者的差別。
  芒築巢正如其名,會在芒草原上築巢,但絕大多數都在河邊以蘆葦築巢。
  「那是真的哦。」覺坐在獨木舟上,「芒築巢須一次做很多巢,裡面也沒養雛鳥,做工很隨便。而且這個巢的位置,從天上很難發現吧?芒築巢的位置通常都很顯眼啦。」
  「看巢的邊緣就能分辨。」瞬補充。「如果是大葦鶯的巢,成鳥會停在巢邊,巢緣比較平坦。但芒築巢組好巢後就放著,邊緣還是尖尖的。另外大葦鶯的巢通常夾雜成鳥的羽毛,芒築巢就不用說了,身上一根羽毛都沒有。」
  男生小時候就喜歡偷芒築巢的假蛋,深知這是很棒的玩具和整人工具;至於女生從不會對這種臭氣薰天的東西產生興趣。
  我們將大葦鶯巢的地點記在筆記本上,加上簡單插圖,繼續沿著河岸前進,尋找鳥巢。夏季野營不僅是試膽活動,也是學業的一環,各組要選擇露營過程中值得研究的課題並在回來後發表;我們第一組選的主題是「利根川流域生態」,僅管範圍很模糊,但也是經過漫長討論而敲定下來,契機是覺說的鬼故事(我就認了這點也沒關係)。

  「氣球狗?」我爆笑出聲。「怎麼可能有這種怪生物。」
  「還真的有。」
  覺認真地加重語氣。他總微微露出冷笑,搭配反覆不斷的牽強話詞,聽眾一開始還能一笑置之,漸漸便會半信半疑。只是這次的故事講得太過頭了。
  「而且最近還有人看到氣球狗。」
  「誰看到的?」真理亞問。
  「我不知道名字。」
  「看,又來了。毎次都說有人作證,有人目擊,但問你到底是誰,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話我聽起來都像在對覺趕盡殺絕,但他沒生氣,反而繼續說書。他這股熱情究竟從哪裡來,非要逼人聽他說不可?
  「打聽一下就問得到他的名字。那人說他去筑波山的時候,在山麓一帶看到氣球狗。」
  「筑波山?跑去筑波山幹什麼?」
  真理亞又上鉤了,她立刻把目擊者的問題擱著不管。
  「好像是教育委員會的工作,要到山上調查什麼,不過詳情不能告訴小孩。他探索筑波山山麓時,發現氣球狗從一個大洞穴裡慢慢爬出來。」
  該從哪裡戳破覺吹起來的牛皮?我這麼想的時候,守發問了。
  「氣球狗長什麼樣子?」
  「大小跟普通的狗一樣,全身黑色,身體肥胖,但頭只有狗的一半,而且位置離地面很近。」
  「那真的是狗嗎?」守又發問。
  「誰知道?應該不是吧。」
  「聽起來不危險。」真理亞說。
  「嗯。不過如果敵人惹牠生氣,他的身體會像氣球一樣變大。敵人被嚇跑還好,如果敵人沒跑,氣球狗膨脹超過極限……」
  「就會爆炸吧?這故事會不會太蠢了?」
  沒想到覺早就想好說詞來應付我的吐槽。
  「問題就在這裡。」
  「咦?」
  「這故事是不是非常沒頭沒腦,天馬行空?如果編故事騙人,不是應該編個更真實的嗎?」
  雖然腦海浮現很多反駁方法,但我啞口無言。如果這邏輯說得通,不就代表愈誇張的故事愈可信嗎?不過,覺誤以為自己將我一軍。
  「聽說氣球狗是山神的使者,不過我覺得是普通生物。世上很多動物會膨脹身體來嚇跑敵人吧?氣球狗應該是比較極端的例子。牠爆炸後,敵人不死也奄奄一息。」
  覺得意地為自己打圓場,可是默默聆聽的瞬突然插上一句。
  「那不可能。」
  「為什麼?」覺馬上垮下臉。
  「如果氣球狗持續威脅,不就比敵人還早死?這樣氣球狗應該會馬上絕種。」
  簡單又無懈可擊的反駁。覺交叉起雙臂,假裝在思考生物學上的繁枝末節,但我認為他無話可說。他掙扎半晌,竟然若無其事地開了口。
  「……對了,那人說他看到氣球狗後,還看到惡魔簑白。」
  我差點從椅上摔下來。
  「對什麼對啊?哎,氣球狗的事情怎麼辦?」
  「那人一看到氣球狗膨脹就偷偷溜走了,氣球狗也沒爆炸。不過,爆炸這件事可能是空穴來風。」覺就像一隻壁虎,切斷自己話語捏造出來的尾巴。「那人在筑波山的登山路上又碰到惡魔簑白。」
  覺無視我們對他的側目,逕行說下去。
  「惡魔簑白,就是叫做擬簑白的生物吧?」守問。
  「嗯。乍看跟簑白沒兩樣,但仔細看就知道不一樣。」
  「那為什麼是惡魔?」
  聽到真理亞的問題,覺皺起眉頭。
  「因為看到惡魔簑白的人都活不久啊。」
  這種回答實在太牽強了。
  「那你說那人在筑波山看到惡魔簑白,怎麼還沒死?他應該還活著吧?」
  覺被我窮追猛打卻絲毫不顯慌張,繼續鬼扯:
  「或許就快死了。」
  如果在這時打斷覺,最後這個話題就會如往常般隨意收場,瞬卻提出意外的建議。
  「夏季野營的課題就選這個,如何?」
  「惡魔簑白嗎?」我嚇一跳。
  「這也可以算進來,還有氣球狗和其他不明生物。機會難得,我想確認看看牠們是不是真的。」
  「挺有趣的,不是嗎?」真理亞和其他人也躍躍欲試。
  「等一下,你們明白嗎?如果碰到惡魔簑白,我們可能活不了多久。」
  覺果然擔心謊言被拆穿,試圖阻止大家。
  「不可能會死的。」真理亞嗤之以鼻。
  「可是要怎麼抓牠們?我忘了說,咒力對惡魔簑白沒用啊。」
  「什麼意思?」
  我們幾人面面相覷,想知道覺怎麼收自己闖下的爛攤子。
  「呃……我其實也不清楚咒力沒用是什麼樣的情況啦。」
  「說清楚啊。」
  「……」
  最後覺受到眾人無情的言語砲火攻擊,舉起白旗投降,夏季野營的課題便決定要尋找不明生物。
  不過仔細想想,這種珍禽異獸不可能三兩下就找出來,因此我們對太陽王提出的研究主題範圍非常廣泛,即是前述的「利根川流域生態」。我們一方面擔心大人因為某些顧慮而打回票,另一方面則盤算如果找不到目標物就用普通簑白、芒築巢的觀察結果來充數。

  總之,回到夏季野營的話題。
  發現大葦鶯巢不到十分鐘,我就輕喊一聲。
  「你們看那裡,有巢,好大哦!」
  瞬擔心地皺起眉。
  「好像是黃小鷺。」
  「沒錯,那個大小應該是黃小鷺。」
  覺也同意。兩人難得意見相同,這種狀況可信度就很高。
  「不過這巢的位置也未免太隨便了。」
  三艘獨木舟同時靠向巢邊。巢的位置比大葦鶯低很多,近乎貼在河面,視力夠好的人也許從對岸就瞧得見。
  瞬從獨木舟上直起身子窺探巢內。
  「五顆蛋。」
  我讓獨木舟跟上去,我們船頭相碰,差點要碰到瞬衣服下露出的肩頭,不禁令我心跳稍微加速。為了掩飾緊張,我趕緊詢問巢與蛋的情況。黃小鷺是鷺鷥中最小的一種,不過還是比和麻雀體型差不多的大葦鶯大一倍多,鳥巢甚至大兩倍,蛋的外觀像縮小版的雞蛋,表面帶淺藍。
  瞬從巢中拿出一顆蛋仔細端詳,接著驚訝地開口。
  「哇──嚇我一跳,我就猜會不會是這樣。」
  「什麼?」
  「早季拿拿看。」
  瞬修長的手指把蛋放到我手心,蛋很冰涼,摸起來像陶瓷。
  「這顆蛋怎麼了?」
  「妳分不出來?」
  瞬又從巢裡拿出一顆蛋拋給覺。他竟然對鳥蛋這麼粗暴,嚇我一跳。
  「等一下,這搞不好馬上就要生小鳥了,這樣太可憐了。」
  「嗯。」瞬露出微笑,「這是假蛋啦。妳看。」
  瞬再從鳥巢取出一顆蛋放在岸邊的岩石上,接著忽然用槳柄把蛋壓碎。蛋殼碎裂成片,但從裂縫中飛濺的不是蛋白與蛋黃,是散發惡臭的黑色糞塊。更奇妙的是,還有一大堆像小鹿角般的尖刺迸散,像驚奇箱裡的驚嚇人偶。
  「這是什麼?」
  「這是『惡魔手掌』,妳聽過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我捏起一段奇妙的尖刺,簡直像紙一樣薄。
  「邊緣很利,小心點。」
  『惡魔手掌』的中心盤著葉脈般的紋路,整體具彈性,邊緣也和瞬說的一樣如同剃刀般鋒利,而且長滿倒鉤的尖刺。
  「平時這玩意就在蛋殼內側,蛋一破就會跳出來。」
  「跳出來做什麼?」
  原本在我身後的覺回答了這個問題。
  「青蛇、念珠蛇以為這是普通鳥蛋吃下肚,蛋殼就會在胃裡裂開,然後『惡魔手掌』會彈出來刺傷牠們。就算想吐出來也會被鉤刺勾住,愈掙扎愈導致胃裡的柔軟黏膜被割破,染上糞便裡的毒素。」
  真過分。
  念珠蛇是一種將蛋當成食物的突變蛇,牠會攻擊鳥巢呑食鳥蛋。牠通常會一口氣呑下很多蛋才在體內弄破蛋殼吃掉和消化,因此乍看像一串念珠,得到「念珠蛇」這個名字。念珠蛇如果呑下這麼多恐怖的假蛋,後果慘不忍睹。
  原來在這些蛋中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
  我拿出筆記飛快速寫著破掉的假蛋。
  「松風鄉中很多模仿大葦鶯的假蛋,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黃小鷺版本的。」
  覺拿起假蛋正對著陽光欣賞,不禁讚嘆起來:
  「生下這麼大的假蛋,牠的體型應該不小。」
  「沒有,牠的體型應該跟普通的芒築巢差不多。」瞬說。
  「你怎麼知道?」
  覺轉頭問他,瞬沒回答而望向前方。
  我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大吃一驚。
  一張小臉倏然從茂密蘆葦叢中探出來,和鷺鷥一模一樣的細小嘴喙叼著幾枝枯草,臉上的眼睛沒有眼皮,布滿鱗片,眼尾還有一條長長黑線。這種生物明顯不是鳥類。
  芒築巢緩緩抬起頭,捲住粗大的蘆葦,滑動細長的身軀。芒築巢的身體通常是土黃色或深棕色,這條蛇卻是鮮豔的黃綠色,整體只有嘴喙與鳥類無異,其他部分與祖先縞蛇相去無幾。
  觀察這條黃綠蛇的去向,我們發現前方還有新搭的巢。蛇咬著枯草插入巢邊,靈巧地搭起巢。黃小鷺是將蘆葦莖折彎搭巢,而蛇做的假巢構造比較接近大葦鶯,但騙得過其他生物就夠了。
  「生假蛋的應該也是牠,芒築巢的天性就是在行經路徑上依序築巢。」
  我回頭看著覺,他從剛才找到的巢裡偷走三顆假蛋塞進背包。巢裡剩一顆蛋。
  「你拿那個做什麼?」後方獨木舟上的真理亞問。
  「如果找不到氣球狗或惡魔簑白,就拿這個當夏季野營作業。類似黃小鷺的假蛋很少見啊。」
  「可是你把蛋偷走,芒築巢不就傷腦筋了?」
  「假蛋應該一顆就夠了。杜鵑牠們不會覺得這是空巢啦。」
  覺的歪理似乎講得通,但若是如此,芒築巢最初生一顆假蛋不就好了?因此就算覺提出這種解釋,而我也知道這種形狀古怪的蛇天性狡猾,還是認為他做得有些過頭。
  芒築巢的計謀,是巧妙利用鳥的托卵習性。
  所謂托卵,就是將蛋產在其他鳥的鳥巢,由其他鳥來養育,省去自己搭巢孵蛋的功夫。待在其他巢中的蛋很快孵化成雛鳥,並將原本在巢中的蛋踢出巢外;雖說為了生存,但真的很殘忍。聽說棲息於非洲大陸的嚮蜜鴷還會用喙上的尖刺刺殺宿主的雛鳥。
  根據我的愛書《新生日本列島博物誌》記載,千年前只有幾種杜鵑科的鳥出現托卵行為,但如今幾十種鳥都會這麼做。有些是隨機應變型的托卵鳥,牠們平時乖乖築巢養鳥,找到條件不錯的巢才會托卵,有些鳥還會給同類托卵。鳥類的世界真沒天理。
  芒築巢仿造鳥巢,生下大小形狀都類似真蛋的假蛋來欺騙其他鳥類,之後定期巡視自己搭的巢就可以等到新鮮的真蛋。
  我在自然課上看過芒築巢的骨骼標本,脊椎骨下方的突起顯現出牠的下顎比其他蛇發達,宛如長著臼齒的下顎方便弄碎蛋殼。吃下蛋後,牠不會排出蛋殼,而是以脊椎骨磨碎來消化吸收,當成製作假蛋的原料。由於體內囤積許多鈣質,芒築巢的蛋和鳥蛋一樣具備堅硬外殼,剛孵化的幼蛇也可用硬喙破殼而出。
  不過青蛇與錦蛇會搶蛋,於是在假蛋中暗藏「惡魔手掌」好排除競爭對手。我親眼見過這種場面才得知此事,想必是我上課都在睡覺吧。
  我不是要放馬後砲,不過當時總覺得這不對勁,光靠課本告訴我們的「突變」與「物競天擇」,真能讓生物對天敵演化出如此的「惡意」嗎?
  當我們重新回到利根川時,這個曖昧不明的問題便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第一天的獨木舟行程結束,我們在天還亮著時上岸,沙地隱約可見上一組紮營的痕跡。
  首先得紮營。我們在沙上挖洞之後搭起竹架、蓋上帆布,接著綁好皮繩,這段過程看似簡單,但做起來意外費力。經過一番苦戰,效果最好的做法是一人用咒力讓竹架與帆布飄在半空,另一人徒手組裝竹架固定綁繩。大家按照這種方式分工合作。
  接下來準備晚餐。每艘獨木舟可載重三百公斤,我們帶了不少食物。
  接下來,大家從河岸收集枯枝與木柴,用咒力生火,鐵鍋裡是經咒力過濾的河水、生米、隨便切的蔬菜、肉和乾豆皮,剛好是一鍋大雜燴。儘管僅用鹽巴與味噌隨性調味,但運動整天,十分飢餓,大家胃口大開,兩三下就清空鍋子。
  不知不覺間,日暮西沉。我們用完晚餐後圍著火堆聊天。
  那天的光景至今仍歷歷在目。勞動整天的身體筋疲力盡,精神卻十分抖擻,營火燒出的煙讓我稍稍濕了眼眶。這是人生第一次離開八丁標的大冒險,我們比往常興奮。當天色由青轉靛時,大家的臉都染上營火的緋紅。
  老實說,我想不起當時前半段聊了什麼。我一字不漏地記住白天對話,但最愉快的夜晚卻想不起來,實在不可思議。不過無論聊什麼,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因為我當時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營火對面的男孩身上。
  「……早季也沒看過吧?」
  覺突然把話題拋給我,我不知所措。到底是沒看過什麼?總之先敷衍一下。
  「嗯……有沒有呢……」
  「咦?妳看過?」
  沒轍了,我只好搖頭。
  「是吧。就說妳沒看過。」
  覺的口氣斬釘截鐵,我想出聲反駁,但連要反駁什麼都不清楚,只好作罷。
  「我跟你們說……」
  不知道為什麼,覺很亢奮。
  「我跟瞬兩人前陣子第一次看到了,對吧?」
  火堆對面的瞬點點頭。我不知道這兩人的關係最近變得這麼好。
  「很不簡單,戒備森嚴。」
  「對啊,至少不像和貴園一樣碰巧就看得到。」瞬用他特有的悠然嗓音回應,臉上帶著笑意。「就算開了門,正面還有擋牆,根本看不見全人班的中庭什麼模樣。老師要開關門時也特別謹慎。」
  他們進到全人班的中庭?這種膽量嚇到我。全人班的中庭在口字型建築的中央,類似和貴園的中庭。雖然沒明令禁止學生進入,但附近連一扇可以看到中庭的窗戶都不存在,什麼都看不見,因此沒人想靠近。
  「我偷看太陽王開過兩次門,內側門閂位置記得一清二楚。」
  我無法想像千年後的門鎖是什麼樣子,以前人類用有刻痕的鐵片插入鎖孔中開鎖,鎖頭構造非常複雜,如時鐘般精細;但我們這個時代沒幾個地方需要上鎖,形式非常單純。
  門的周圍設置著呈輻射狀的十二道小門閂,門外看不見門閂,攜帶門閂配置圖或正確回憶起門閂位置的人才可以用咒力開門。
  「……所以我把風,瞬開門,一走進中庭就馬上關門。我們屏住呼吸,繞過擋牆。」
  覺停下來,環視火堆周圍,確認他故事營造的效果如何。
  「裡面有什麼?」真理亞問。
  「妳覺得有什麼?」覺微微揚起嘴角。
  「你該不會要說跟和貴園中庭一樣,有墳墓吧?」
  聽我一說,不知道來龍去脈的守瞪大眼睛。
  「咦?和貴園的中庭有墳墓?」
  覺板起臉:「沒有啦,我也是聽說而已。」
  「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裡面有什麼?」
  「……跟我在和貴園看到的東西差不多啊。」瞬回答。「中庭有些草木,其他就是沒用的空地。不過深處有一排五間的小磚屋,裝著厚重的木門。」
  「你們開過門嗎?」
  聽完真理亞的問題,覺立刻回答:
  「我們走到磚屋旁邊,但馬上就回頭了。」
  「為什麼?」
  「因為聞到很討厭的味道,不想久留。」
  愛吹牛嚇人的覺含糊其辭,反而強化了恐怖效果。
  「什麼討厭的味道?」
  「就很刺鼻的……氨水味。」
  「那些磚屋可能是廁所?」
  覺完全不想理會我的取笑。
  「不只這樣,我不是很確定,但好像聽到聲音。」
  瞬此話一出,眾人鴉雀無聲。
  「怎、怎樣的聲音?」我很怕知道答案,但還是鼓起勇氣問個仔細。
  「不太清楚,好像是動物的呻吟。」
  這兩人一定是串通好要嚇唬大家。我心底這麼想,但背脊依然有些發涼。
  但我們之後繼續談天說地。隔天還要早起,聊完其實該早早入睡,但大家想多品嘗冒險的餘韻。守難得主動提議來獨木舟夜遊,真理亞立刻雙手贊成。
  我們靠著星光航行在河面,我最初抱著一些不情願的心情,因為伸手不見五指,心中自然湧起一股恐懼。但我更不想一人留下來,因此參加了抽籤。我們用抽籤決定兩艘獨木舟各搭兩人,剩下一人照顧營火,因為營火熄了就無法在漆黑的河面上尋找營地。
  前面忘記說,我們為每艘獨木舟都取了名字。我與覺搭櫻鱒Ⅱ號,真理亞與守是白鰱Ⅳ號,瞬划的是烏鱧Ⅶ號。我們在筷子前端插上兩種樹果做成籤,按照抽籤的結果,我與瞬搭白鰱Ⅳ號,真理亞與守搭櫻鱒Ⅱ號,覺留下來照顧營火。
  「剛剛有人作弊!」覺不服氣地抗議。
  他一直相信吊車尾的人運氣才會好,總是守株待兔,最後一個抽。
  「你們看,從上面往罐子裡看,連罐底都一清二楚。」
  「也要有人這樣看啊,可是都沒有哦。」
  負責做籤的真理亞潑覺一盆冷水。其實根本沒必往裡頭瞧,仔細觀察就知道是哪一種籤,畢竟筷子插上樹果後的直立方式不同。
  覺心不甘情不願地坐在火堆邊,我們將拖上岸的獨木舟推下水。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營火。」瞬說。
  「為什麼?」
  「老師教過吧?搭獨木舟夜遊的鐵則就是上船前要讓眼睛適應黑暗,否則好一陣子什麼都看不見。」
  瞬先搭上白鰱Ⅳ號並伸手拉我,我心跳加快,登時忘記航行在漆黑河面的恐懼。
  獨木舟緩緩駛向黑暗世界。
  在視線不佳的地方立刻使用咒力難免不安,我們一開始用槳划船。習慣黑暗後,眼前還是近乎伸手不見五指,只見河面倒映滿空星斗。河道宛如無止境的小路,兩支槳翻攪的水聲令人心曠神怡。
  「好像在作夢。」我恍惚地低喃。「不知道前進速度多快。」
  「手放到水裡就知道了。」
  瞬在我身後說。停下槳的我輕觸漆黑的水面,水流迅速劃過指尖。前面遠處傳來笑聲,是真理亞。不知是夜裡萬籟俱寂,或回音在水面盪漾,笑聲聽起來遠比白天清脆。
  此時瞬也停了手,槳收回舟上。
  「怎麼了?」
  「划水就會有水波……」
  我回頭望見瞬凝視著河川,更遠處的覺還顧著營火。我們順流而下,沒多久就將營地拋在腦後。
  「嗯……河水就是會起波浪,靜不下來。」瞬默念起真言。「注意,我要消除水波了。」
  順流的白鰱Ⅳ號周圍盪開一圈圈同心圓的漣漪,緊接著圈內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厲害……」
  河水宛如急遽凝結,一切起伏驟然無蹤,水面平滑得彷彿精心打磨的玻璃,成為一只映照閃耀星空的漆黑明鏡。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這夜。
  白鰱Ⅳ號並非航過地上河流,而是劃過閃爍無數恆星的天上銀河。微風捎來遠方的微弱叫喊,是覺。我回頭一看已見不到營火,我們離得太遠。
  「差不多要回去了?」瞬問道,我默默搖頭。
  我想多留一會,我想和瞬一起留在這完美的世界。
  獨木舟擺盪在星空中央。我看著前方輕輕向後伸手。不久,瞬的手貼上來,修長的手指握住我。我希望時間凍結,永遠和瞬待在一起。
  時光不知流逝多久,覺急切斷續的叫喊終於將我喚回現實。
  他應該很慌張,因為怎麼喚都喚不回人。
  「回去吧。」
  瞬這麼說,我點點頭。一直放著覺不管太可憐了。
  白鰱Ⅳ號的船頭轉回上游。
  瞬用咒力推移獨木舟的瞬間,河面星光碎裂成千千百百的光點隱沒水波。我迎面享受速度的暢快,但一陣讓我暈眩的惶恐猛然襲上心頭。
  現在前進的速度究竟多快?
  水流與岸邊景色逐步消散在模糊的夜色中,看也看不清。
  如果人的五感如此曖昧不清,那與神力極為類似的咒力,對人類來說不就像浮木般飄忽不定?
  接著,我又進一步想到──
  如果我們的感官被封鎖起來,還可以行使咒力嗎?
  這時我才想到──
  為什麼町內的居民,沒任何一人失明或失聰呢?

  6

  《新生日本列島博物誌》提到許多歷史學家、生物學家、語言學家絞盡腦汁在探討「簑白」一名的起源,相當耐人尋味。目前最有力的說法來自古代人民身披「簑代衣」的模樣。但我找不到任何書籍說明「簑代衣」的外觀,因此無從想像。
  除了「簑代衣」外還有幾個有力說法,例如用「簑」加上白色身體而命名「簑白」;民間信仰認為簑白是死者靈魂棲宿之處,故稱「靈代」;還有平時陸生卻會回海中產卵的習性,故稱「海社」等。關於海社還有追加說明,簑白會在海藻或珊瑚上產卵,卵群類似紅色或黃色花瓣,宛如海底龍宮的擺飾。
  過去還有一派說法,簑白碰上外敵時會揚起尾巴,類似古代城堡天守閣頂端的鮍雕像,因此由「美濃城」演變為簑白。但經日後研究,安置著鮍雕像的名古屋城並非坐落在美濃,而在鄰國尾張,因此這派學說登時失勢。(註:「靈代」、「海社」、「美濃城」的日文發音與「簑白」相同。)
  民間尙有無數說法,像「白」與「四郎」同音,而簑白體長達到一公尺以上,故稱「三幅四郎」(幅是和服布料的單位,三幅約一百八十公分);又說在簑白身上蠕動的無數觸手如同蛇身,故稱「巳四郎」等等,眾說紛紜。(註:「三幅四郎」、「巳四郎」的日文發音與「簑白」相同。)
  在古代的傳說中,四郎是一名青年的名字,他受到白蛇詛咒而化成簑白,但除此之外幾乎找不到其他細節上的文字描述,因此難辨真僞。
  我認為每種說法都有真實性。至少遠比書中談及的蟾蜍由來更淺顯易懂(書中表示,該物在筑波山中四處爬行,且「以氣吸引小蟲食之」,故稱蟾蜍)。誰會相信「蟾蜍具有咒力」的偏門說法?
  簑白之謎還有一樁。那就是,即使查遍古文獻也沒見到簑白的記錄。雖說千年以前發行的書籍大多遭禁閱,但書中完全見不到「簑白」之名太過奇妙。這也許代表,簑白是在短短數百年間誕生。但按照演化常識,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期間產生新物種。
  其實不僅是簑白,千年前的生態與現在之間有巨大斷層。舊有物種一夕滅絕不稀奇,但包括簑白在內,數百種新生物竟然彷彿從天而降般紛紛出現。針對這點,近年某個新假設逐漸成為主流學說。包括簑白在內的大量生物,是受到人類不經意的影響而大幅加速進化。
  這種討論似乎太艱澀了,就點到為止,先說明最近發現的簑白直系祖先,那是棲息在房總海岸等地的簑海牛。簑海牛是體長僅三公分左右的生物,讓人很難相信牠後來進化成如此龐大的簑白;但觀察簑海牛簑狀的腮,不得不承認這和簑白有幾分相似。如果簑海牛是簑白的祖先,「簑」一字就是共通點,這可能意味著同樣使用漢字「簑」的「簑代衣」和「簑白」的兩種說法為真,但需要更深入的研究。
  為何提到簑白?因為我們在夏季野營途中碰到擬簑白,要理解牠就須對擬簑白的模仿對象「簑白」有正確認知。如果千年前世上沒有簑白,千年後就可能絕種。因此就算前面提過數次簑白,這裡還是要重新解釋。
  簑白整體外觀像毛毛蟲或馬陸,長數十公分至一公尺。頭部長有兩支分叉的觸手,呈Y字型,觸手前端有一對小觸角。簑白細小的眼睛埋在皮膚內側,因此視力應該有限,僅能分辨明暗;側腹如毛毛蟲與馬陸一般長出成排短小步行肢(從這點看來,簑白並非海牛等腹足類動物),速度相當快,而且許多小腳同時行動的模樣宛如行軍。背側長滿白、紅、橙、藍等五彩繽紛的觸手與棘突,乍看像是披上簑衣。牠的觸手呈半透明,或是前端發出明亮的螢光。
  簑白是雜食動物,苔、地衣、真菌、昆蟲、蜈蚣、蜘蛛、土壤內的小動物、植物種子等都是牠的主食。簑白可以安全攝取毒物並將毒素裝入囊泡存在體內,具備淨化土壤的功能;尤其簑白全身在飽食苔蘚後會轉成鮮綠色,這點又相當類似海葵為主食的簑海牛。
  當簑白碰上外敵時,會豎起觸手與棘刺進行威嚇,外貌看起來宛如無數的蛇在蠕動,若生物無懼這項恐嚇而繼續接近,便會受到劇毒刺胞的攻擊;但在此我要特別強調,簑白絕不會用刺胞攻擊人類。
  簑白科另有鬼簑白(體長兩公尺以上,全身長滿銀色硬毛的稀有品種)、赤簑白(全身呈半透明紅色)、青簑白(觸手前端泛藍)、七彩簑白(長有如蝴蝶鱗粉般的細毛,呈現金龜蟲一般的美麗光澤)等亞種。
  由於簑白體型龐大又有劇毒,非常難吃,因此幾乎不存在天敵。不過潛伏在沙灘上的虎蛺蟹會捕食簑白,簑白每年會回海中產卵一次,通常會在這時遇襲。
  保險起見,順便說明虎蛺蟹的特色。
  虎蛺蟹是凶猛的肉食蟹,學界普遍認為牠的祖先是海生的梭子蟹。菱形的蟹殼兩側尖凸,具黃綠色與沙色的兩種保護色,蟹殼寬四十五到一百二十公分。蟹鉗巨大,鉗齒尖銳,額上有三支尖刺,蟹殼正面則是鋸齒狀。虎蛺蟹可巧妙藉划水用的後腳在沙地上旋轉藏身,獵物接近時,可從沙中跳出兩公尺以上攻擊。虎蛺蟹多見於波崎海岸,但也會遠行至草原、森林、山腰等地。牠們不挑食,蛇、蜥蜴、青蛙到小型哺乳類、海鳥,甚至擱淺的魷魚、領航鯨都照吃不誤。此外,牠的蟹殼如金屬般厚實強韌,尖牙利爪皆無法穿透,虎蛺蟹彼此碰頭會自相殘殺,但不會危害人類。學者目前已知,簑白受虎蛺蟹攻撃,夾住部分身體而無法逃脫時,會發生絕無僅有的趣味現象。
  和貴園畢業前一年的初夏,我目擊過這幕場景。
  「早季!妳看那邊!」真理亞輕聲喊道。
  「怎麼了?」
  小山頭上有一個樹叢滿布的的祕密基地,可俯瞰沙灘。天氣晴朗的下午,我們會待在這裡殺時間。
  「簑白被虎蛺蟹抓住了……」
  我挺起身探出樹叢。海風吹得鼻子搔癢,岸邊空無一人。我朝真理亞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距離海水二、三十公尺的沙灘上,一隻簑白正要步向黃泉。牠奮力蠕動身軀想爬到海裡,全身卻動彈不得,像在沙灘上生根。
  我仔細觀察,驚覺簑白身上幾條步行肢被黑褐色的蟹鉗夾住。
  「得去幫牠才行!」
  我剛要起身,卻被真理亞拉住手臂拖了回來。
  「笨蛋,妳要做什麼啊?要是被人發現怎麼辦?」
  「明明就沒有人啊。」
  「誰知道何時有人來?男生偶爾會到附近的海岸釣魚。」
  光著身子在沙灘上狂奔確實行不通,我們趕緊穿上衣服穿過樹叢,滑下斜坡衝出海岸,帶保護色的虎蛺蟹像怪物一樣從沙中現身。虎蛺蟹用雙鉗夾住簑白的步行肢與棘突,看來正在思考如何料理這道好菜。
  我嚇得停住腳步。虎蛺蟹只是螃蟹,但牠的力氣足以獵殺成年黑熊,就算不攻擊人類,對沒有咒力的孩子來說還是難以應付。
  我從未像這刻一樣希望有男性待在身邊。神啊,我不貪心,不必是瞬,至少讓覺到這裡來……
  「怎麼辦?要不要拿沙扔牠,嚇嚇牠?」
  我當下慌了手腳,但真理亞鎮定分析狀況。
  「等等,沒事的。蓑白好像在和對方協商了。」
  拚死掙扎的蓑白正用無數觸手安撫虎蛺蟹的蟹鉗,而虎蛺蟹如雕像般靜止不動,靜靜吐著白沫。
  這時,簑白的背上突然豎起三隻巨大觸手向虎蛺蟹招手,接下來這些觸手猛然從根部斷裂掉在沙灘。斷裂的觸手像蜥蜴尾巴般在沙灘上不停扭動。但虎蛺蟹還是用兩隻蟹鉗夾著簑白,若無其事地吐著泡沫。
  簑白掙扎一陣又豎起兩隻觸手,抽搐般在虎蛺蟹前左右晃動,又自動斷裂掉落。五隻觸手在沙灘上蠕動著,虎蛺蟹還是不為所動,簑白終於停下來。
  經過三十秒左右,簑白出現新動作。這次不再保持友善,而是充滿敵意。簑白揮舞起長觸手,上頭的劇毒刺胞狠狠撞擊虎蛺蟹的蟹殼。兩、三下後,簑白豎起一隻棘突,接著變硬,從根部斷裂的棘突撞上虎蛺蟹的蟹鉗後掉在沙灘。虎蛺蟹這才鬆開夾住簑白的蟹鉗。簑白登時使力掙脫,手忙腳亂地扭動著身軀逕自逃進海裡。虎蛺蟹連簑白的背影都不屑一顧,兩隻蟹鉗夾起還在蠕動的六條觸手,自在地用起餐。
  「協商成立了。」
  真理亞笑著說,但她不太喜歡生物,笑得有些勉強。我想她對簑白的生死並沒多大興趣,純粹為了我才跟過來。
  「可是簑白好可憐,斷了六隻觸手。」
  「換回一條命挺划算吧?要是談不攏,整隻都會被吃掉呢。」
  簑白被虎蛺蟹抓住後自知無法逃離,切斷背上幾隻蠕動的觸手;虎蛺蟹為了吃觸手就會鬆開蟹鉗,簑白即可趁機逃脫。這是絕無僅有的有趣現象。簑白會與虎蛺蟹協商切斷幾隻觸手,最後的切斷數量,取決於簑白殘留多少體力及虎蛺蟹的飢餓程度。
  一旦協商破裂,簑白會揮舞劇毒刺胞拚命反擊,雖然虎峡蟹的力道擁有壓倒性的優勢,但萬一被簑白刺胞刺進蟹殼空隙並注入大量毒液,還是可能喪命。
  雙方並非高智慧生物,但每次都會如此折衝來找出合理選擇,這段過程讓人實在驚奇。虎蛺蟹認為簑白是穩定的食物來源,不必殺死簑白就能獲得觸手,放牠一條活路還算合理。
  再回到夏季野營的話題。
  第二天早上我們煮起米飯,吃了比昨天晚餐更豐盛的早餐,剩飯則做成午餐飯糰。接著我們收起帳篷,把固定帳篷架的洞與火堆恢復得與大自然的原樣並無二致,再將行李堆進獨木舟,整裝好出發。
  我們在微微起霧的河面上使用咒力邊用槳划水。左側岸邊不停傳出鳥鳴,啼聲尾音比麻雀要長,應該是草鵐。天空一早就烏雲密布,讓人心情有些黯淡,不過空氣清爽,深吸一口,睡意立刻消失不見。
  河面明顯比昨天更寬。右岸溶在霧中,看不清楚。
  我想起在和貴園上地理課的時候,學過霞浦與利根川的演變史。
  兩千年前,霞浦是名為香取海的巨大海灣,與目前利根川河口的海面相連;利根川的流域比現在更往西靠,注入東京灣。
  德川家康這號人物為了整治多次氾濫的利根川,增加耕地,下令將利根川東移,花費數百年將利根川河口遷至犬吠埼;香取海因為泥沙淤積,面積縮小,轉為淡水湖霞浦(我對發起國家大業的德川家康十分感興趣,可惜翻遍地理與歷史課本就只有這裡提及他的名字)。
  最近一千年,利根川與霞浦再度改變。首先許多流入東京灣的河川,轉與利根川匯流。理由不消說,東京這塊受詛咒的不毛之地不需要河水滋潤了。當利根川水量增加,再度氾濫時,就用運河連接霞浦進行疏通;因此目前的霞浦面積擴大,可比當初的香取海,至少已超越琵琶湖,成為日本最大的湖泊。
  此外,利根川下游在我們住的神栖66町附近細分成交通用的幾十條運河及水道;我們溯利根川而上,第一次進入真正的河流時,實在感動莫名。
  「喂,速度再快一點啦。」
  三艘獨木舟並排時,覺建議。
  「為什麼?你不調查這一帶的蘆葦叢?」我問。
  「跳過跳過。反正這裡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生物。」
  「可是按照露營計畫表,再過一小段就要紮營了,不是嗎?」守擔憂地插嘴。
  「說這什麼話,你忘了這次露營真正的目的嗎?是尋找惡魔簑白跟氣球狗吧?少囉嗦,我們快點衝進霞浦再登陸吧!」
  「唔……太陽王不是說不能進霞浦內地嗎?而且登陸未免太趕了……」
  平時大膽的真理亞,這次多少猶豫起來。
  「沒問題啦,快快上岸,隨便看看,馬上回來就好。」
  覺用槳拍打水面,說得一派輕鬆。
  「瞬,你怎麼說?」
  我向單獨沉思的瞬徵詢意見,答案卻出乎意料。
  「被發現確實不太妙,但我也挺想瞧瞧。畢竟以後可能沒什麼機會再來這裡。」
  瞬的意見頓時扭轉局面,覺提出的鬼點子掌控一切。我們航行到今晚紮營的地點,挖好營釘洞,刻意製造出營火灰燼後埋掉。
  「這樣一來,下一組看到場地,就會以為我們在這裡住過一晚啦。」
  覺一臉得意,但如果做的是正當差事,他就不會露出這種表情。
  再次回到湖面的獨木舟用超乎常理的速度疾駛。小燕鷗翱翔天空,大膽地和我們競速,僅僅來得及跟上櫻鱒Ⅱ號幾秒。慘敗的鳥兒掉頭飛開,不知去向。
  我伸了大懶腰,坐在船頭享受強風,為了避免草帽被風吹走而取下來,髮絲卻被風吹得往後飛揚;綁在胸前的披肩毛巾隨風劇烈擺動。
  三百六十度的四周盡是一片水景,卻不讓人厭煩。陽光悄悄從雲間探頭,恣意散射在澄澈乾淨水面,反射出炫目的光景。飛馳著的獨木舟濺起水花,陽光在上頭染出小巧的彩虹。我出神地欣賞風景,過了半晌才發現視野中有異處,頓時眼冒金星,景物只剩五顏六色的殘影,緩緩劃過眼前。回頭一看,覺認真地凝視湖面。
  推動漂浮在水面上的船隻須將注意力集中在前方,以念力縮短水面與船隻的距離,等船隻產生一定的速度後就開始想像水面出現排斥力,將船隻往前推,同時還得保持船底滑行。
  無論哪個動作都需要極為專注的精神力,時間一長就相當疲勞。而且水波會使船隻上下搖晃,光是盯著水面就要暈船。覺看我回頭,會錯意而鬆一口氣。
  「我撐很久了,該換妳了吧?」
  我慢慢搖頭。「我沒辦法。」
  「沒辦法?為什麼沒辦法?」覺看起來很不爽。
  「眼睛怪怪的,應該是強光看太久了。」
  我描述症狀,覺聽了無奈,卻只能接受。
  「沒辦法,那我來推進獨木舟啦。」
  向覺道謝後,我想起背包中放著一副紅色墨鏡,便拿出來戴上。那是爸爸要我帶的墨鏡,玻璃師傅聚精會神製造出精純的玻璃,再混入一層細薄而平均的紅褐色染料,阻擋刺眼藍光。一開始戴上就不至於傷眼睛,我真粗心。
  戴上墨鏡後,霞浦景色宛如夕陽西沉,但目眩的情況好上許多。
  我們一旦視力出現些許不妥就被嚴格禁止使用咒力。聽說像鏑木肆星那種水準的高手,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也能自由運用咒力。但我們這樣初學者如果不看清楚目標,正確掌握狀態,就會發生料想不到的錯誤。
  我們花一小時越過霞浦,抵達最深處時,蘆葦叢中響起巨大水聲,接著一道黑影掠過水中,隨即消失。那道黑影是寬菱形狀,大概是虎蛺蟹。我們在陸地上見過虎蛺蟹,但從未想過牠游得這麼快,不禁咋舌。
  蘆葦叢間一條翠綠水流鑽過蒼鬱森林注入霞浦。根據事前調查,這應該是櫻川。筑波山就近在眼前,但再逆流往上一段,便發現山頭被兩岸茂密的樹木擋住,不見蹤影。途中河川分為兩路,我們猶豫一會,選擇左邊較寬的支流。繼續前進一公里多後,茂密的樹影逐漸變得開闊。我們從筑波山西面溯櫻川前進。
  繼續航行應該會離筑波山更遠,我們決定先登陸。
  「太棒了,終於到這麼遠的地方。」
  第一個登陸的瞬十分開心,我、真理亞、守依序下船,覺走在最後。他一直單獨一人集中精神操控船隻,現在一臉疲倦。下船後在樹叢中吐了一會,我心中愧疚不已。
  雖然在這麼遠的地方應該不會被大人發現,但以防萬一,我們先將獨木舟藏在蘆葦間。保險起見,我們將船錨深深打入淤泥,避免被水流捲走。
  「接下來呢?快中午嘍。」守肚子餓了,一臉期待地環視眾人。
  「背點輕便的行李上山看看,在視野寬闊的地方吃便當也不錯啊。」
  覺覺得暈頭轉向,瞬扛起帶頭的責任。若覺說要出發,我會抱怨起來,但瞬說什麼我都會聽。我們背上背包登山。
  走在沒有開闢小徑的山上比想像中更累。領隊用咒力切除藤蔓雜草,但不到五分鐘就喊累,換下一個人上來頂替。更糟的是,蚊蚋等吸血昆蟲接連來襲,八丁標附近幾乎不會出現這種惱人的昆蟲,在這裡卻殺也殺不完,須不斷用咒力剷除,大家都疲憊不堪,我又戴著墨鏡,看不清楚小蟲的位置,簡直筋疲力盡。
  當眼前出現詭異的廢墟時,所有人不禁停下腳步。
  「這什麼啊?」
  真理亞的語氣帶著一股嫌惡。但會感到害怕是理所當然,坐落在面前的尖頂建築十分巨大,如同我們的公民中心,但爬滿藤蔓與青苔,整座建築宛如安靜緩慢地融化成森林的一部分。
  「……應該是筑波山神社?」
  覺拿出舊地圖比對。他的精神還沒恢復到平時,但和筋疲力竭的我們不一樣,他反而比剛上陸的時候好多了。
  「神社?」
  我反問時差點踩到腳下一隻蟾蜍,差點尖叫出聲。這座山上隨處可見各種醜惡的生物。
  「這座神社好像有兩、三千年的歷史了,就算是在千年之前也是老神社了。」瞬補充。
  「在這裡吃便當好嗎?」
  守開口問。每個人確實都很餓,即使在這裡吃午餐也無所謂。
  但我要開口反對的剎那,左手邊傳來低聲的悶叫,又有人差點踏到蟾蜍?我轉頭卻見覺怔著不動,而趕緊靠近的瞬也全身僵硬。仔細一看,除了我以外的四人都像成了木頭,沒人回應我。究竟怎麼回事?我歇斯底里起來,轉頭看向他們視線的方向,不禁放聲尖叫。
  那是前所未見的奇怪生物。
  我腦中浮現「惡魔簑白」、「擬簑白」等稱呼。然而,乍看確實很像簑白,卻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牠約五、六十公分長,渾身如橡皮糖般不斷伸縮,表皮膨脹又收縮,沒固定形狀。而且背上長滿類似海膽刺的半透明尖刺,閃著七彩光芒,遠比簑白或螢火蟲更明亮。千變萬化的光線交織閃爍,在空中描繪出游渦波紋,即使我戴著墨鏡也因為這幅美景而痲痹了思緒。
  擬簑白拖著七彩殘影緩緩滑入神社大殿下方。
  我被自己的尖叫喚回了現實,連忙對瞬與覺大喊。
  「快啊,覺、瞬,把牠抓住。牠要逃了。」
  但兩人毫無反應,傻傻目送擬簑白離開。
  我當時試圖發動咒力,卻遲疑一下。我提過,多數人同時對相同目標發動咒力非常危險;只要有人的視線先聚焦在目標上,其他人無論如何都該迴避。覺與瞬凝視著擬簑白,正常來說早該使出咒力,但兩人凍結一般僵住不動。
  雖然好像經過很久,實際上只有幾秒鐘。擬簑白輕鬆地溜進神社大殿下方,消失在藤蔓與雜草中。可是四人依然動也不動,我不知道現在怎麼做比較好,也不知道接下來怎麼辦,甚至無法理解剛剛發生什麼事。我想搖搖他們肩膀,但沒來由地害怕一碰到就會害他們倒地斷氣,最後依然動彈不得。
  沒想到第一個擺脫定身咒的是守。
  「……肚子餓了。」
  他嘀咕一聲,環視四周。
  「呃……剛剛發生什麼事了?」
  接下來真理亞、覺與瞬也動了,他們跌坐在地。覺的臉色很難看,瞬低頭用力揉眼睛。
  「我們會死嗎?」真理亞講的話太驚悚了,其他人紛紛驚醒過來。
  「故事應該是假的,別想太多。」覺連忙低語。他特別加上「應該」二字,可能想強調說謊的不是他。
  「話說回來,為什麼我們動彈不得?」
  「我也是。哎,覺,為什麼?」真理亞憂心地環著肩膀。
  「誰知道啊?看到那些閃光,腦袋就一片空白,沒辦法集中精神。」
  「啊!」我驚叫一聲,「這是不是跟我們在清淨寺注視護摩壇火堆時的感覺一樣……」
  「原來如此。」瞬總算起身,點點頭說道:「果然沒錯,剛才是催眠術。」
  「那是什麼?」
  「好久好久以前操縱人心的技術。若是施加暗示,可以讓人睡著或者說出心底話,對指示言聽計從。」
  不知道瞬從哪裡得到這些知識。
  「我們之中只有早季最不受影響,還大喊要抓牠,這是因為太呆的關係嗎?」
  覺的猜測真讓人氣結。
  「不是,是因為我戴著墨鏡……」本來想說最呆的是守,但現在不是遷怒的時候,我硬生生止住話。
  「催眠術在閃動紅光或藍光時效果最好。紅色墨鏡大概將光線的效果減半了。借我看看。」
  瞬又說出不知道從何來的知識,接過我手上的墨鏡,他戴了一下又拿起來正對著天空。
  「如果早季獨自對那樣東西發動咒力,追捕起來應該很吃力。牠看起來喜歡往狹窄的地方跑。」
  「說得也是。但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真理亞難得怯懦起來。
  「我們先回獨木舟那邊再吃便當吧?」
  守的提議不知是出自怯懦還是勇敢。
  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沒問題!抓得到!」
  四人半信半疑,但聽完我的說明都燃起成功的希望。坦白講,扮演讓大家重拾希望的角色還不錯。
  那時,我們還不明白捕捉擬簑白究竟會對未來產生何種影響。

  「好,很好,這是大豐收哦。」
  經過短暫休息,恢復精神的覺滿意地說。
  「說不定這些還挺好吃的。」守吃完便當,顯得精神飽滿。
  「看到這幅景象還吃得下飯的人實在是前所未見。」瞬目瞪口呆,我也是。
  眼前有三隻虎蛺蟹飄浮在兩公尺高的空中,牠們放棄掙扎,口吐白沫。三隻蟹殼都混著深綠、淺綠與棕色,花樣各不同,最大那隻殼上的圖案挺像地圖;中等的那隻有著樹根般的細紋;最小那隻的斑點像青苔。
  覺用咒力讓地圖虎蛺蟹在空中轉了一圈,觀察側腹;但虎蛺蟹忽然凶性大發,見到隔壁的細紋虎蛺蟹便猛踢游水用的後腿,彷彿在半空中游泳,用力伸出蟹鉗攻擊對方。
  「哇,搞什麼啊。」
  覺嚇得差點要逃跑,但還是擠出笑容掩飾失態。
  我們用堅固的木通藤綁住三隻虎蛺蟹:即使使用咒力,同時要讓虎蛺蟹可以自由活動又無法逃脫藤蔓,依然不簡單。手巧的真理亞想到用兩個繩圈套住虎蛺蟹蟹殼兩端的突起,再往中央綑綁固定;但虎蛺蟹比想像中狡猾,藤蔓鬆垂到蟹鉗可及之處便立刻出鉗剪斷。我們煞費苦心,找了幾十公分長的竹子打通成竹筒,套在虎蛺蟹背後的藤蔓上,避免藤蔓垂降挨剪。
  雖然捕捉虎蛺蟹比想像中辛苦,但成果令人滿意。三條藤蔓套著三隻虎蛺蟹,宛如遠古漁夫以鵜鶘捕魚的橋段。我們小心不讓三隻蟹碰頭,開始搜尋擬簑白。
  原以為虎蛺蟹被藤蔓綁住,操控起來多少會比較輕鬆,但完全出乎意料。很遺憾,虎蛺蟹將攻擊範圍內的所有生物都抓來吃,貪梦的模樣教人生氣。
  我們擔心虎蛺蟹吃飽後懶得捜山,一見牠們抓到獵物就用咒力放生,但被銳利蟹鉗腰斬的青蛇與蟾蜍在地上掙扎的模樣實在令人不忍卒睹,最後只好放任虎蛺蟹捕食。
  如果這場令人反胃的搜捕到最後一無所獲,大家必定恨透我這個提案人。但在放出虎峡蟹的一小時後,真理亞負責牽著的最小號虎蛺蟹中了大獎。
  「牠好像又抓到東西了。」
  真理亞不耐煩地往神社大殿的走廊底下瞧,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的表清。
  「這次好像有點大……」
  我們屏息不動,大家都不想看虎蛺蟹捕食晡乳類的場面。
  「拉出來看看吧。」覺說著就轉過頭。
  「幫我啦。」
  「妳自己就行了吧?用咒力拉藤蔓就好了。」
  「很噁心啊。」
  真理亞投來哀求的眼神。我不得不謊稱自己的蟹抓到東西,回絕知心好友的求助。不久前目睹覺的蟹將獵物大卸八塊,餘味真的很糟。
  「那我來。」跳出來扮演白馬王子的竟然是守。
  兩人使力將虎蛺蟹拉出走廊,三人躲得老遠,如果抓到的是被開腸剖肚的兔子等可愛動物,想必感覺很差。
  「啊……啊!哎,是不是抓到了?」
  第一個發現獵物真身的是瞬。大家一同望向虎蛺蟹抓到的東西。
  「是擬簑白!」
  真理亞大喊。我當時應該眼明手快地戴上墨鏡。
  藤蔓另一端,虎蛺蟹的鉗子牢牢夾著獵物。沒錯,就是逃掉的那隻擬簑白。僅管牠被虎蛺蟹猛力夾住,身體卻沒被切斷,拚命掙扎著要逃脫。牠忽然注意到我們的視線,半透明突起的前端閃耀出七彩光芒。
  「瞬!覺!抓住牠!」
  我喊出口時驚覺狀況又和剛剛一樣。其他四人呆站不動,中了擬簑白的催眠術。只好由我動手了。幸好這次身邊有厲害的幫手──智慧低到完全不受催眠影響,一抓到獵物死不肯放開,還會吐白沫的凶殘螃蟹。這次我不僅戴上墨鏡,還刻意轉開視線,不看光波,所以絲毫不覺頭暈腦脹。我瞇著雙眼使出咒力,一個接著一個扭轉並拔除發光的突起。
  「請停止破壞行為。」
  倏然,不知從何處傳來輕柔的女聲,嚇我一跳。
  「是誰?妳在哪裡?」
  「您正在破壞的是圖書館用具,屬於公共財產,請立刻停止破壞行為。」
  聲音來自眼前的擬簑白。
  「那是因為妳對我們催眠啊!」
  「光學眩惑是終端機的自我防衛手段,由法令488722-5項授權執行。請立刻停止破壞行為。」
  「妳先停止催眠,我就不會繼續拔發光刺。」
  「再次警告,請立刻停止破壞行為。」
  擬簑白的死腦筋讓我火大,我不住放話:
  「我也警告妳!如果妳不停下來,我也不會住手!妳希望我把這些發光刺全拔光嗎?」
  沒想到擬簑白真的停止發光,這麼單純的恐嚇居然奏效。
  「大家沒事吧?」我望向其他四人,大家臉上一片茫然。「馬上解開所有人的催眠!不然我就拔禿妳!」
  聽到我的怒喝,擬簑白慌張地回答:
  「光學眩惑的影響會隨時間衰退,根據國立精神醫學研究所醫學報告第49463165號的內容所示,毫無後遺症。」
  「快解開催眠!馬上!要不然我……」
  不必多說,擬簑白突然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我不禁摀耳蹲低,四人像大夢初醒般動起來。我慢慢回頭望著擬簑白,一大堆疑問剎時湧出喉嚨,舌頭差點沒打結。
  「妳是誰?是什麼東西?」
  「我是國立國會圖書館筑波分館。」
  「圖書館?」
  「若您詢問機種型號,是Panasonic自走型檔案庫‧自主進化式SE-778Hλ。」
  後面的說明教人啞口無言,即使是怪物,這種自我介紹也太出人意表。這就像走在大街上,一個人迎面走來就說「妳好,我是活動中心」還是學校一類的東西。
  「妳是說,妳就是圖書館?」我改以慎重的語氣問。
  「是的。」
  我端詳擬簑白的身體,當牠停止不規則的扭動與刺眼的發光時,確實帶著人工製造感。
  「那妳的書呢?」
  「紙張媒體的印刷介面皆氧化腐朽,或在戰爭與破壞行為中遭到燒毀,目前並未發現其存在。」
  「我不太懂,總之你沒有書就對了?那妳就是空的圖書館?」
  「所有資訊皆保存於檔案庫,使用容量890 Peta Byte的全像圖記憶裝置。」
  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如果妳故意用些聽不懂的字句打迷糊仗,我還是要把這些像觸手的東西全拔光。」
  我真的不是平時就喜歡這樣嚇唬人。
  「全部書籍內容皆保存於我體內的記憶裝置,可隨時叫出。」
  擬簑白即問即答,雖然意思還是不清楚,但比剛才好些。
  「全部書籍是什麼意思?」
  覺總算可以開口,他立刻插嘴,但口齒仍不甚清楚。
  「西元二一二九年為止,以日文出版的所有書籍,共三千八百二十四萬兩千五百零六冊,以英文與其他語言所出版的參考圖書,共六十七萬一千六百三十冊。」
  我倆面面相覷。連茅輪鄉中號稱神栖66町最大的圖書館,平時也公開不到三千本的藏書,就算將地底大書庫的所有書籍全加起來也不會超過一萬本。這小不嚨咚的玩意體內竟然藏了將近圖書館四千倍的書本,覺聽到如此恐怖的故事想必會嚇壞。
  「可隨時叫出,意思是隨時都讀得到?」
  「正是如此。」
  「那如果我發問,妳就可以從那些……又小又多的書本裡找到正確答案?」
  我半信半疑地問。
  「是的。平均捜尋時間為六十奈秒。」
  擬簑白──或說國立國會圖書館筑波分館的口氣十分得意。我不清楚六十奈秒什麼意思,難道跟六十秒差不多?
  「那……那我就問嘍!」
  我興奮起來,以前很多不明白的事情幾乎得不到答案,如今腦海中迸出上百個疑問。
  「為什麼附近這麼多蟾蜍啊?」
  但覺以分毫之差問了世上最無聊的問題。
  「為什麼妳這圖書館會長成這模樣?」這是真理亞問的。
  瞬好像想問什麼,但催眠術讓他頭昏腦脹,聽不清楚他的問題。
  「我……我想問的是……」
  我總算整理出最想問的問題。
  「惡鬼真的存在嗎?還有業魔呢?」
  此話一出,我們便屏氣凝神等待答案。但過六十秒、兩分鐘、三分鐘,擬簑白什麼也不說。
  「喂,答案呢?」覺無法忍受地逼問。
  「必須註冊使用者,方可使用發問、捜尋服務。」
  害我們空等這麼久,擬簑白的語氣卻一點也不愧疚。
  「為什麼一開始不講?」覺的語氣稍微凶惡起來。
  「怎麼登記使用者?」
  擬簑白沒把覺當一回事,回應真理亞的發問。
  「註冊使用者需滿十八歲以上,證明姓名、住址、年齡,並提出以下資訊。駕照、健保卡(註明地址)、護照(需影印出生年月日與現居地址)、學生證(註明地址與出生年月日)、身分證(發行三個月以內)、公家證照及等同效力之證件。以上均需在使用期限之內。」
  「十八歲以上?可是我們……」
  「另外,請注意以下文件不可使用。員工證、學生證(缺少地址或出生年月日)、車輛月票、名片……」
  擬簑白列舉的文件應該是老早前具有證明效力的紙張。我們在歷史課學過,人類曾經活在將重心放在紙張上的奇妙年代,應該就是指那些東西。
  「如果都沒有這些東西,要怎麼辦?」我問。
  「若未完成使用者註冊,無法使用發問、捜尋服務。」擬簑白的聲線依舊高雅柔美。
  「那就沒辦法了。只好把妳大卸八塊,直接看裡面的書。」
  「破壞行為將受到刑法懲罰。」
  「怎麼辦?先把觸手拔光,再切成兩半?」
  我和覺說,口氣像在商量怎麼做菜。
  「切兩半之前先把那層像皮一樣的皮剝了,這應該不錯。」
  覺查覺我的企圖之後露出奸笑。
  「……文件手續已省略,現在開始註冊使用者!」
  擬簑白的女性聲線聽來比剛才更舒服一些。
  「註冊方法如下。請使用者各自唸出本人姓名,發音請力求清楚正確。」
  我們按照指示,依序站到擬簑白前唸出姓名。
  「瞳孔、聲紋認證,及腦核磁共振影像認證完成。使用者註冊成功,青沼瞬、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伊東守、渡邊早季等五位,自今日起三年內,可使用發問、捜尋服務。」
  「那我問妳,為什麼這附近蟾蜍……」
  覺又要問愚蠢至極的問題,瞬立刻舉起右手阻止他。
  「我們有很多事情想問,但我想先聽聽早季的問題有什麼答案……世界上真的有惡鬼嗎?還有,業魔呢?」
  這次擬簑白思考的時間不到一秒。
  「資料庫中符合惡鬼一詞的結果,共六十七萬一千四百四十一項,可分為兩大巨集。(1)零星分布於古代傳說中的幻想對象,與惡魔、妖怪、食屍鬼等同屬一類,但實際上並不存在。(2)前史文明末期所出現之精神病患,患有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別名『雞舍狐狸症候群』。目前仍未確認該類病患之存在,但過往確實存在,將來再次發生的可能性極高。」
  我們面面相覷。雖然不完全清楚擬簑白說什麼,但直覺明白大人絕不會教給我們這些知識,我們也不該學。
  「業魔同樣出現於前史文明崩潰前夕,是橋本‧阿培巴姆症候群重症病患的俗稱。目前業魔與惡鬼皆無存活病例,但仍存在再次發生之風險。」
  「那是……」
  瞬正要問出口,卻遲疑了。
  我看著他鐵青的臉色,深有同感。潛意識裡的聲音警告我,最好別再問。
  然而,人類有史以來最難動搖的本性,就是忍不住打開禁忌的潘朵拉盒。

  7

  「前史文明直到西元二〇一一年才以科學力量揭開念動力,也就是PK長久以來的神祕面紗。」
  擬簑白靜靜說明。她抑揚頓挫的聲音充滿智慧,又有女性的甜美,非常迷人。但咬字過度清晰,反而冰冷又機械化得不像人類。
  「之前,所有公開或受到科學家監控的實驗,都以慘痛失敗告終。然而二〇一一年,亞塞拜然共和國認知科學家伊姆蘭‧伊斯麥洛夫,於首都巴庫進行實驗,獲得完美成果。原本科學家已知在量子力學領域中,觀察行為本身即會影響觀察對象,造成改變;而伊斯麥洛夫這名科學家預告,透過PK可將該現象從微觀世界擴大至巨觀世界。原本觀察員對實驗結果不抱期望,潛意識自動抵抗PK發動,對實驗造成嚴重影響。但伊斯麥洛夫採用多重盲驗法,盡量細分觀察對象,讓所有觀察員都無法得知實驗內容及完整輪廓,包括伊斯麥洛夫本人在內,所有得知實驗意圖的人員皆不可獲悉實驗時間與地點……」
  我們五人對擬簑白漫長的故事無比著迷,雖然理解內容不到百分之一,但流進耳中的話語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瞬間被我們吸收。以往對世界的知識總缺幾片關鍵拼圖,但它們現在就在這裡。擬簑白的話語塡補了空缺,滋潤我們的好奇心。
  出乎意料的是,這些知識同時帶來了讓人毛骨悚然的地獄。
  「……伊斯麥洛夫發現世上第一名超能力人士為十九歲之女性,叫諾娜‧馬達諾娃,當時她僅能移動透明密封管中輕如羽毛的塑膠球。但有如化學溶液一旦形成結晶,便會逐漸在周圍形成相同結晶,她正是扮演促進全人類進步的新型結晶。從她開始,全球接連出現力量覺醒的案例。」
  不知何時,真理亞走到我的身邊,緊緊握住我的手。人類如何獲得神明的咒力?這段起源總在我們的歷史課本中模糊帶過。
  「……獲得PK的人類急遽增加,最終達到全球總人口的0.3%,進入高原期。之後社會長期混亂,統計資料消失殆盡,僅有殘餘調查結果顯示,PK能力者罹患人格分裂症的比例較高。」
  「只有百分之零點三?」
  覺不安地低喃。這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那剩下的99.7%人類又怎麼了?
  「社會處於混亂狀態是什麼意思?」真理亞問。
  「混亂初期,普通人類對PK能力者發起反對運動。能力者初期僅能發揮微小能力,但極可能破壞社會秩序。日本少年A所引發之事件成為反對運動的導火線。」
  「少年A?那是他的名字?」守皺眉。
  「當時未成年人一旦犯罪,幾乎不以全名報導,因此以字母A稱呼。」
  「少年做了什麼?」我問,最糟的事情想必也只是偷人家東西。
  「A的能力雖然微弱,但他某天發現使用可輕易打開任何鎖具;於是他以該能力多次於深夜入侵公寓大樓,性侵十九名睡夢中的女性,並殺害其中十七人。」
  我們全僵住了,無法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性侵害,殺人……也就是奪人性命。
  「等一下,怎麼可能?亂講,不可能,A不是人嗎?人怎麼會跑去殺人!」
  覺用啞聲嘶吼著。
  「是的。A遭到逮捕後又發生多起相同案件,大多數皆無法鎖定嫌犯,偵查陷入膠著。而且兇手都使用PK破壞監視錄影機等等。結果普通人的怒氣轉向所有能力者,不斷發生各種暴力事件,從輕度騷擾至公開凌虐皆有。能力者組成各種防衛組織,其中最激進的組織主張淘汰普通人,建立能力者社會,最後開始以PK進行恐怖活動。全球充滿複雜的政治、種族與思想衝突,進入混亂與戰爭的年代。連前所未有的萬人規模交戰也成為家常便飯。」
  我們啞口無言,面面相覷,恐懼剝奪了我們的表情。守更直接摀住耳朵蹲下來。
  「……最後,軍事強國美國爆發了剷除能力者的內戰,由於簡易判斷儀器可透過電擊辨別能力者,加上全國各處皆有槍械,北美大陸之能力者一時由總人口之93%降至0.0004%。」
  覺猛搖頭,不斷反覆呢喃著:「騙人……騙人的……」
  「……另一方面,科技大國印度成功找出能力者與非能力者之間的基因差異,加快腳步研究如何透過基因改造,賦予全人類PK。很遺憾,這項實驗並未成功,但實驗資料日後以不同形式造成貢獻。」
  我像從夢中醒來,看著被虎蛺蟹抓住的奇妙生物,或說機械。這會不會是地獄派來的惡魔,目的是妖言惑眾,讓我們心神失調?
  「……諷刺的是,殘存的PK能力者長期面臨生死關頭,在龐大壓力下急速進化。一開始科學家認為,PK是大腦將分解醣分產生的能量投射於物體上,但不正確,其實可使用的能量沒有上限。當時最強的能力者力量已經超越核子武器。於是能力者發動反攻,扭轉局勢,地球上所有政府瓦解。目前史冊上未記載的前史文明自此完全停擺,時光倒流,回到黑暗時代。世界人口由於戰亂、饑荒、瘟疫等影響而大幅減少,估計僅剩全盛期的2%。」
  我頭暈腦脹,非常不舒服,雖然想制止擬簑白繼續說,但不知如何開口,就連發出聲音都有困難。想必其他人也是。
  「……黑暗時代持續約五百年,期間無法正確敘述世界狀態,基礎建設崩潰,網際網路自然消失。資訊再次受到地理障礙阻絕,人類又回到封閉的狹小世界。」
  擬簑白繼續說著,似乎相當開心。
  「但黑暗時代依然發行些許書籍。當時最可靠之文獻顯示,東北亞的人類社會分為四個水火不容的集圑。諷刺的是,人口驟減反而達成某種程度的區域隔閡。第一集團,是由少數能力者統治多數普通人的奴隸王朝;第二集團是不具超能力,透過隱居山林、不斷遷徙,逃離奴隸王朝威脅的遊獵民族;第三集團是以家族為單位,不斷使用PK攻擊殺戮的掠奪者族群;最後一個集團,使用前史文明遺產維持電力供應,持續傳承科技文明。當然,持續發行書籍的便是第四集團的人類。」
  「書籍……就是妳說身體裡那些很小的書?」
  瞬清清喉嚨打破我們的沉默,總算改變話題,終於能稍微鬆口氣。
  「不,是重現古老活版印刷技術所印刷的普通書籍。我們圖書館則是掃描書籍,存取文字資料。」
  但擬簑白到關鍵部分又不知在胡說什麼。
  「妳們跟第四集團是一夥?」
  「我們定期接觸,但並非長期共同行動。圖書館的存在意義是保護人類知識財產,可惜的是,圖書館從某時期開始成為多數人攻擊目標。因此透過機器人工學進展,想出具有迴避能力的自走型檔案庫。各大都市生產過可在下水道中自由活動的機種,然而都市受到核子攻擊,檔案庫停止運作,僅剩仿照野生動物的機種。該機種可承受野外風雨,自行攝取能量,保持功能完整,並且受到進一步改良,可順應環境改變自我外型,稱為自主進化式,也就是我。」
  擬簑白洋洋得意。
  「自行攝取能量……妳吃什麼?」依然蹲著的守抬起頭。
  「大小合用的生物,例如水中微生物,可直接吸收消化。此外,我們具有吸血功能,若時機恰當,可捕捉小型哺乳類吸血。」
  光想就毛骨悚然,我把視線從擬簑白身上移開。
  「……後來怎麼了?從黑暗時代到我們這個時代之間發生什麼事?」
  瞬又把話題拉回來。
  「剛才說黑暗時代有四個人類集團對吧?意思就是其中哪一個……」
  我們肯定是四大集團之一的嫡傳子孫。
  「四個集團中,以掠奪者集團最先式微。」
  擬簑白這句話讓我們鬆了口氣。
  「掠奪者是由數人至二、三十人組成的血親團體,毫不猶豫對敵人使用PK,有時甚至殺光整個村落,嗜血屠殺的作風令人聞風喪膽。但掠奪者團體相當不穩定,無力消滅奴隸王朝人民或遊獵民族,因此掠奪者在其他團體眼中僅是危險的害蟲,因此非能力者會不擇手段驅逐掠奪者。」
  「什麼叫不擇手段?」
  我想叫覺別問了,但他還是問出口。
  「掠奪者喜歡以前史文明遺物中的自動二輪車移動,理由不明。當時已經無法製造引擎與輪胎,掠奪者將鋼鐵車輪裝在鋼鐵骨架上,以PK操作數百公斤重的鋼鐵車輛,時速可達三百公里,在原野上疾駛時會擦出火花,攻擊各村落。對無念動力的村民來說,地平線上的沙塵與巨響等於死神的喪鐘。因此村民在掠奪者的行進路線上挖掘陷畊,並在底部插滿削尖竹槍,或在頸部高度的位置設大量肉眼看不見的細線。不然就是用簡單但殺傷力強大的地雷,設置誘餌,在被搶奪的食物中添加慢性毒藥,或挑選女孩作為犧牲品,染上致死傳染病之後由掠奪者擄走施暴等等。」
  我又一陣噁心,強忍著不吐出來。
  「當然掠奪者的復仇更激烈,以PK毫不留情地消滅許多村落。但掠奪者凋零的決定性因素,卻是掠奪者之間的抗爭與互鬥。雖然彼此有血緣關係,但結黨目的在於擊敗共同的敵人與獵物,因此成員間只要感受些微敵意,便容易產生失控的被害妄想,企圖先下手為強,最終招致毀滅。」
  我們痛苦不堪,不是擦著汗就是抱著頭或按著肚子,守終於忍不住吐在樹叢裡。
  「別說了!閉嘴!」覺大吼。「大家別再聽這傢伙說話了!」
  「不……等一下。我想再問點事情。」瞬臉色鐵青。「掠奪者的事情就算了。其他三個集團怎麼了?」
  「約十九個奴隸王朝割據東北亞,約定互不侵犯、互不干涉,延續六百年以上。期間日本列島的四個奴隸王朝互相合併,但我的紀錄中僅有支配關東區至中部地方一帶的神聖櫻花王朝。神聖櫻花王朝統治長達五百七十年,僅次於關西以西之新大和王朝,共傳九十四代。」
  「我才不要聽九十四人份的傳記。」真理亞皺眉說道。
  「為什麼要換這麼多代國王?」
  瞬看起來是最不舒服的,但還是咬緊牙關問下去。
  「《神聖櫻花王朝研究》一書,引用前史文明歷史學家J‧E‧阿克頓之名言『權力使人腐化,絕對權力使人絕對腐化』。支配奴隸王朝之PK能力者,掌握人類史上前所未有,接近神力的絕對權力,因此付出無與倫比的沉痛代價。」
  擬簑白的敘述流暢,我們不禁聽得入迷。
  她說神聖櫻花王朝的權力機構,原本是數名PK能力者組成的極權專制,經過接連不斷的肅清,最後收縮為單一能力者的絕對王權。
  「帝王不會透露行蹤,有無數替身隨同,但王朝中既然有許多能力者,只要見人便能動念奪命,因此不可能完全防堵暗殺企圖。故自從掠奪者消失之後,僅由一個具備PK能力的家族統治數十萬國民。即使如此,也未能求得真正的和平。」
  「……我們回去吧?我覺得好累,而且喉嚨好渴。」
  守摀著耳朵哭訴,但沒有任何人要離開。
  「《神聖櫻花王朝研究》針對掌權最長久的六位帝王進行考察,分析共有的特殊精神疾病。這項調查迫使『地區歷史調查學會/櫻花觀察團』犧牲十多位調查員性命。」
  除了守之外,或許我們四人都中了新的催眠術,擬簑白的聲音貫穿鼓膜,直達腦中。
  「六位帝王死後皆按照生前功過追封諡號,同時亦有民間自封之惡諡。歷史記載,第五代皇帝大歡喜帝登基時,要求民眾歡呼三天三夜不可停歇。原以為僅是單純誇飾,但事後調查發現確有此事。因為最早停止拍手之一百人被選為慶典祭品,以PK點燃人體,苦悶掙扎的焦屍成為宮廷裝飾。民眾因此封大歡喜帝惡諡為阿鼻叫喚王。」
  擬養白心平氣和地繼續說:
  「第十三代愛鄰帝,惡諡為酸鼻女王。每天早上以慘絕人寰方式處決不從己意的人,並且樂不可支。因此宮廷侍者習慣於上工前絕食,避免嘔吐。」
  「……第三十三代寬恕帝,在世時便有犲狼王的惡名,死後沿用為惡諡。皇帝隨意散步於街上之後留下野獸啃咬般的驚悚屍堆。寬恕帝的PK宛如巨獸血盆大口,喜好撕咬活人四肢。據說部分遺體甚至留有寬恕帝本人齒痕。」
  「……寬恕帝之子,第三十四代醇德帝,惡諡為邪門王。十二歲時,趁寬恕帝於長椅上休憩,活生生扯下寬恕帝頭顱餵狗,反而獲得民眾歡呼。然而事後醇德帝心中萌生恐懼,害怕自己亦會遭到殺害,因此無論親弟、旁系兄弟、任何皇室兒童,一長大便奪其性命,遺體則餵沙蟲、海蟑螂等等。然而當PK能力者逐漸減少,醇德帝權力基礎面臨另一個危機。無念動力民眾企圖暗殺皇帝,終究導致醇德帝走火入魔,異常沉迷將活人餵食低等動物,敵我不分。」
  「……第六十四代聖施帝,遠自登基前便有夜梟女王之惡名。熱中怪異神祕學,創造出怪物一般之貓頭鷹,每到滿月之夜便擄走孕婦,剖腹奪胎,以尖刺刺穿後獻祭給詭異神明。深信此為自身使命。」
  我聽了渾身發抖,我經常以相同的想像來發揮咒力,如今腦中更浮現清晰的巨大猛禽,飛翔在黑夜。
  「……王朝末期,繼承人殺害先王奪權已是司空見慣。當繼承人進入青春期,發動PK的那一刻,先王性命形同風中殘燭。因此皇室子女隨時受嚴密監控,如果皇帝見到一絲反意,便先行殺害或毀其雙眼,監禁地牢。這些事都不足為奇。第七十九代慈光帝,九歲生日時發現自己可使用PK,於拂曉時分前往皇宮,隱身成排巨大花瓶後,正巧可見到龍椅。其父誠心帝現身坐上龍椅之瞬間,他便停住誠光帝之心臟,使用PK使誠心帝保持生前姿態,將前來謁見之先王心腹頭顱盡皆扭下,藏入花瓶。當天遭到奪命者達二十餘人,但對於神聖櫻花王朝史上最殘暴之屠殺凶手慈光帝來說,不過是牛刀小試。慈光帝號稱殺人不眨眼,有時甚至不經意使出PK,濫殺臣民。在位時王朝人口減半,屍骨遍地,街道隨處覆滿黑蠅,腐臭飄盪數公里。如今慈光帝名號不復記憶,僅留惡諡屍山血河王,而離經叛道的個性依然留傳至今……」
  「閉嘴閉嘴,我叫妳閉嘴!」覺大聲叫吼。「這些話有什麼意義?說不定全都是胡扯一通吧?瞬,別再聽了,光聽都覺得要瘋了。」
  「……我也不想聽這些啊。」瞬舔舔慘白的嘴唇,凝視擬簑白。「我們的社會怎麼誕生?我只想知道這個。妳聽好,什麼廢話都別說,說我們的社會如何成立就好。」
  「五百年的黑暗時代,隨著奴隸王朝滅亡而落幕。當時大陸間已互無來往,而支配日本列島的所有王朝,經過慘痛的世代淘汰,PK能力者完全絕種。王朝失去重心後開始分裂抗爭,而遊走山林的遊獵民族對失去帝王的奴隸王朝村落發動攻擊,村落也藉合縱連橫進行抵抗,戰火不斷擴大。短短數十年間,犧牲者便遠高於過去五百年受到虐殺的死者總數。以往堅守歷史觀察家身分的科學文明繼承者挺身而出,試圖結束混亂。」
  果然如此。我放下心中大石,體內湧起一股暖流。我們既沒有奴隸王朝的血統,也不是掠奪者的子孫,而是人類理性守護集團的後裔。
  「……可是這麼一來,怎麼會有現在這樣的社會?再說奴隸王朝的人民和遊獵民族都沒有咒力……沒有PK對吧?那些人跑哪裡去了?」
  瞬緊接著發問,擬簑白的答案卻令人失望。
  「那之後到目前為止的歷史,僅有極少數可靠文獻供參考,因此很遺憾,本問題無法回答。」
  「為什麼?科學文明繼承者不是持續出版書籍嗎?」真理亞嘟嘴問。
  「黑暗時代確實如此。但為了整治亂象,建立新社會,他們採用新方針。所有知識皆為雙面刃,須受到嚴格管理,大多書籍有遭焚毀之虞。國立國會圖書館筑波分館,也就是我,經綜合判斷認為處境危險,因此決定與眾多備份暫時躲藏於筑波山中。」
  看來在擬簑白的時間觀念中,幾百年也算「暫時」。
  「我改變圖書館外觀,模擬具無數觸手的簑白,並且研發追加發光功能,即使被具有咒力的人類發現,亦可使用催眠術逃離,另外……」
  「不對!我不是問這個!」
  瞬焦急地逼問。
  「我們的社會究竟跟之前有什麼不一樣?不對,應該一樣吧?建立這個社會的不是科學文明繼承集團嗎?如果他們是我們的祖先,應該也有咒力,但為什麼不像奴隸王朝的帝王或掠奪者一樣互相征戰呢?為什麼?」
  「這不是理……」
  我正想說理所當然,又把話呑回去。
  因為我發現這不是理所當然。如果這個醜惡的說書人講的都是實話,以往人類歷史只能說是血流成河。也就是說,如果人類這種生物的天性無比殘暴,連虎蛺蟹都退避三舍,為什麼只有我們的社會破天荒地與世無爭呢?
  「前史文明末期,人類透過研究發現PK具無窮潛力,另一方面也具驚人破壞力,因此如何防止PK攻擊人類成為最大的難題。人類根據心理學、社會學、生物學等各領域對此研究,但並無資料顯示最終使用何種方法。」
  「那有過哪些方法?」我問。
  「最早被指出的方法是重視教育。人類徹底討論過所有教育方法,從幼兒期的情操教育、母子關係,乃至於道德、倫理教育,甚至洗腦性的宗教教育皆有。然而,教育的重要性固然不可忽視,但無論怎麼完備教育制度,皆不可能完全抹消人類的攻擊天性。」
  擬簑白的話語應該是許多書籍中的串連節錄,但流暢的口條宛如在訴說自己的信念。
  「接下來探討心理學方法。利用憤怒管理、禪學、瑜珈、冥想等方式鍛鍊精神,更研究出以藥物控制精神的極端手段。雖然各有成效,但人類立刻發現以上皆非萬靈丹。然而藉由心理測驗或性向測驗,可以達成近百分百的機率事先發現引發問題的兒童,這項重要研究結果帶來了下一個重要里程碑『老鼠屎理論』。之後主流方針便轉向事先排除有危險因素的兒童。」
  我冷汗直流。雖然我不願意這麼想,但怎麼樣也壓不住這個念頭。
  難不成和貴園與全人班現在還在沿用這套作法?
  「即使如此,仍不足以完全排除危險。絕大多數普通民眾個性溫和,親友眾多,過著圓滿的社會生活,但仍有憤怒發狂的時刻。根據研究顯示,人類的壓力來源九成以上來自他人。瞬間產生的狂怒與敵意就足以粉碎眼前人的頭顱,究竟如何維持平穩的社會生活?」
  擬簑白辯才無礙,我們毫無反駁餘地。現在回想起來,那流暢的口吻或許是擬簑白的自我防衛技能之一。
  「當心理學方法碰到瓶頸,便產生了補強手段,以精神用藥管理大腦荷爾蒙平衡,但須隨時對所有人類用藥,於是立刻面臨困境。此時另一套嶄露頭角的方法是動物行為學,其中最受矚目的研究方向是靈長類巴諾布猿的社會型態。巴諾布猿是黑猩猩的一種,又稱侏儒黑猩猩。一般黑猩猩經常攻擊同類,甚至喪失生命,但巴諾布猿同種間幾乎沒有鬥爭行為。」
  「為什麼?」我問。
  「巴諾布猿的個體間產生高度緊張壓力時,會以親密的性接觸來消解壓力。不僅成年雄體與雌體間會發生性行為,同性與未成年個體間也會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為。巴諾布猿正是藉此預防鬥爭,維持團體秩序。因為,靈長類研究家與社會學家主張人類社會須加快腳步,從黑猩猩型的鬥爭社會轉型為巴諾布猿型的親愛社會。」
  「轉型?是要怎麼轉型?」
  「在《邁向親愛社會》一書中,提出三階段建言。第一階段是頻繁進行肉體接觸,包括握手、擁抱、吻頰。第二階段是獎勵幼兒期到青春期間的異性愛接觸及同性愛接觸,人類便可習慣透過疑似性行為的高潮來舒緩緊張的人際關係。第三階段是成年人間的完全自由性愛,但此階段需要簡單可靠的避孕方法。」
  我們面面相覷。
  「……以前的人不是這樣嗎?」
  真理亞皺起眉頭,半信半疑地問。
  「手上沒有目前狀況資料,無法比對。在前史文明中,肉體接觸有各種層級禁忌,並且許多地區壓抑或避諱同性愛,自由性愛亦然。」
  我們在日常生活中隨時會與他人互相接觸。男孩與女孩,女孩與女孩,男孩與男孩,成人與成人,兒童與兒童,成人與兒童。人與人的親密交流是基本的善;但造成懷孕的性行為會受到特別規範,須滿足特定條件,獲得倫理委員會批准才可進行。
  「然而事後發現,如此尙不夠完備。根據電腦模擬,即使完整執行上述所有手段,社會仍會在十年內完全崩潰,結果令人震撼。原因相當明顯,PK化社會代表所有成員手上都握有核子飛彈發射鈕,其中一人失控,便會引發整個社會崩潰。」
  擬簑白的話我們還是一知半解,但感受得到她說的事情多嚴重。
  「透過教育、心理學、剔除劣質品的生產工程等方法,人類行動獲得某種程度的控制。若將人類看成單一靈長類,亦可用動物行為學提高安全性。然而若要維護社會這道大壩,連針孔般的小洞也不容許。因此學者提出最後的解決手段,將人類降階,重新定位為具社會性的哺乳類動物。」
  實在諷刺。人類好不容易獲得神力,卻為了控制無比強大的力量不得不自貶成猴子,甚至是哺乳類。
  「前史文明的動物學家康拉特‧勞倫茲指出,野狼、渡鴉等動物具強大傷害力又具有社會性,還擁有一種避免同類互相攻擊的生物機制,即為攻擊抑制。另一方面,老鼠與人類等動物並不具有強大攻擊力,自然缺乏攻擊抑制,同類間經常發生過度攻擊與殺戮行為。因此擁有PK之人類,若要維持團體社會生活,須套用強大的攻擊抑制。」
  「套用,是要怎麼套用?」瞬低聲地自言自語。
  「唯一有效的方法,便是改造基因。人類已經成功解析野狼DNA,找出掌控攻擊抑制的基因。但攻擊抑制的強度須配合攻擊能力調整,直接套用該基因仍嫌不足。」
  「所以人類體內套用的攻擊抑制能力,遠遠超過野狼?」
  「手上並無資料顯示目前基因改造之套用進度如何,根據舊有資料,推測應有兩種機制被植入人類基因中。第一種與野狼相同,屬於普通的攻擊抑制,第二種則稱為『愧死機制』。」
  她的話深深震撼我們的靈魂。我們從和貴園時代就不斷學習「愧死」一詞,深深烙印腦海。因為這是對所有人類來說最可恥的死法。
  「一開始學者研究出『良心機制』來補足攻擊抑制,當人類以PK攻擊他人,大腦機制便會妨礙思緒集中;但該機制效果不穩定,最終無法實現。之後研發出更單純且效果確實的替代方案,便是『愧死機制』。『愧死機制』的作用程序如下:當人類認知自己要攻擊同類時便會無意識發動PK,停止腎臟與副甲狀腺功能,此舉會引發恐慌、心悸、盜汗等警告作用,並可透過學習、植入動機、催眠暗示等方法強化效果。絕大多數人會於此階段停止攻擊,但若持續下去,會引發低血耗,導致全身僵硬,窒息死亡,或快速增加血鈣濃度而停止心跳。」
  「這……這怎麼可能……」
  覺發出悲鳴。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我們以往的信念究竟是什麼?我們學到人類具有崇高道德才獲得神力。實際上人類卻是比野狼、渡鴉更愚劣,不套上死亡戒律就會鬥到天荒地老的動物?
  「這是騙人的!全都是假的!」真理亞不願承認。
  「但說得通。」瞬低語。
  「你相信她說的話?」我問。
  瞬沒有回答,他向擬簑白提出下一個問題:
  「……惡鬼是之後才出現嗎?」
  瞬的問題令我皺眉。我們的問題確實從這裡開始,但擬簑白剛才的話究竟和惡鬼有什麼關係?
  「不是。紀錄顯示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病患,俗稱惡鬼,在前史文明崩潰前便存在。根據紀錄推斷,俗稱業魔之橋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亦於同時出現。但在之後的混亂時期、黑暗時代、戰亂時期中,兩者並未引起關注。」
  那時,我們依舊不清楚擬簑白是什麼意思。但現在回想起來,在暴力支配的時代下死亡和鮮血隨處可見,想必掩蓋住惡鬼與業魔的蹤跡。
  「我們目前這個社會誕生之後,惡鬼與業魔才受到注意?這不就代表現在這個社會系統是為了防止惡鬼和業魔誕生?」瞬口吻冷冽地詢問。
  「手上並無現行社會體制資料,無法回答。」
  「可是為什麼惡鬼就沒有被剛才的愧死機制……」
  「等、等一下!」覺連忙插嘴。「瞬可能懂了,可是我不懂啊!惡鬼……就那個庫洛基斯什麼的,到底是什麼?業魔跟惡鬼又有哪裡不一樣?」
  「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正如其別名……」
  我們豎耳傾聽,卻再也聽不到後續。
  被虎蛺蟹夾住身子的擬簑白,驟然和虎蛺蟹一同陷入白熱的火焰漩渦。
  我們不禁立刻跳開,呆愣著目睹事情發生。就連頑固的虎蛺蟹也不得不放開擬簑白,逃離火焰。虎蛺蟹瘋狂揮舞蟹鉗向前衝刺,摩擦地面,卻無法弄熄超自然的火焰。最後虎蛺蟹發出刮玻璃般的高亢尖叫,十腳朝天,靜止不動。
  擬簑白也扭動身體,分泌大量黏液泡沫滅火,但無法抗拒地獄的業火。眾多觸手因高熱扭曲而化為黑炭,全身上下的橡皮皮膚烤得千瘡百孔,燒得一乾二淨。
  突然,著火的擬簑白上方出現奇妙的影像。
  那是立體影像,一位抱著小嬰兒的母親。母親雙眼泛淚,正對著我們泣訴。我們頓時無法呼吸,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古怪的是,火焰在母子影像出現後立刻消失,然而遺憾的是,擬簑白的王牌出得太遲,影像開始閃爍出奇怪線條,逐漸變暗消失。不久,擬簑白像虎蛺蟹一樣動也不動,表面燒得焦黑,冒出惡臭的白煙。
  「是誰?」覺環視眾人之後細聲問道。
  「什麼是誰?」愣住的真理亞反問。
  「妳剛剛也看到了吧?那不可能自己起火,一定是咒力點火吧?是誰幹的?」
  「是我。」
  答案從身後傳來,我嚇得跳起來。
  後方有一名僧人,他身高驚人,眼神如老鷹般銳利,頭髮剃得乾淨,臉型頗長,額頭還在冒汗。
  「那是妖言惑眾的妖魔鬼怪,一見到就須燒毀。你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我們……」覺本想回答,但找不到好藉口,無言以對。
  「出來夏季野營,倒溯利根川。」真理亞趕緊接話。
  「學校批准你們到這地方來嗎?」
  僧人交抱雙臂,表情變得更嚴肅。要是繼續說謊,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對不起,學校沒批准。我們不小心就跑到這裡了。」瞬乖乖回答。
  「原來是不小心嗎?不小心抓了螃蟹來玩,碰巧抓到妖怪,更巧地聽了惡魔的鬼話?」
  沒人敢回話。這情況根本無從辯解。
  「我是清靜寺西堂幹事的離塵,你們幾個,我熟得很。」
  西堂就是寺中負責教育的最高單位。我回想起在清靜寺舉辦成人禮時,這名叫離塵的僧人就坐在無瞋上人的身旁。
  「你們幾個跟我回寺裡。沒有無瞋上人的許可,不能讓你們回町裡。」
  「請等一下,在回廟裡之前,請告訴我們一件事。」瞬指著擬簑白的殘骸。「這玩意說的都是假話嗎?」
  我和其他幾人聽得直冒冷汗,這種事情何必問?離塵師父的眼中閃著異樣光芒。
  「你認為是真的?」
  「我不知道,那些話跟我們在學校學到的有天壤之別,但因此格外符合邏輯。」
  瞬說出大家的心聲,但這時誠實不一定是美德。
  「你們破壞規矩,擅闖禁地,犯下禁忌傾聽惡魔妖言。這已是大罪一條,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面。」
  離塵師父冰冷的聲音宛如要凍結我們的靈魂。
  「你們違反倫理規定基礎,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你們聽從惡魔之聲,對佛門教義提出異議。我必須立刻在此凍結你們的咒力!」
  離塵師父從懷中掏出一疊紙片,那是用兩張八開紙折成的紙人。他將五張紙人放在我們面前。我見到紙人頭身的梵文與奇怪圖樣時,猛然記起清靜寺的儀式,無瞋上人暫時封住我咒力的光景。我心底抗拒起來,拚死也不願失去咒力。我不要再嘗到從和貴園畢業前,那股徬徨孤單的無力感。但我們無力抵抗。
  「現在開始,要將你們的咒力封入這紙人中。」
  離塵師父宣告。
  「各自操作紙人起身!」
  我讓眼前的紙人起身,一道眼淚滑過臉頰。
  「青沼瞬!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伊東守!渡邊早季!」
  離塵師父放聲大喊,聲音在山中回盪。
  「將汝等咒力凍結於此!」
  離塵師父手中飛出的無數細針像大群赤雀蜂飛向紙人,精準刺穿紙人的頭身與四肢。
  「盡皆燒滅……燬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離塵師父低聲吟唱咒語,五張紙人瞬間起火,灰飛煙滅。
  不過是幌子罷了!這是單純的催眠暗示,不可能阻止我使用咒力!會有效,只是因為之前我還小,咒力還不屬於自己!現在咒力完全屬於我,沒人可以搶走!
  我拚命說服自己,但離塵師父的凍結儀式尙未結束。
  「你們應該記得自己曾在清淨寺拋棄咒力。無瞋上人賜給你們正確真言,證明大日如來慈悲,方能新聘精靈,再獲咒力。」
  離塵師父的嗓音壓得更低,嚴峻的口吻直達心底。
  「但你們違背佛道,精靈飛去,真言消失。聽清楚了,從此你們再也無法想起真言!」
  成人禮時,他們想必在我們的潛意識埋入暗示機關,利用機關就能任意操作我們的心靈,下達新暗示。他的暗示對當時的我們來說發揮了魔法般的效果,刻骨銘心的真言霎時消失無蹤。
  我抱著一絲微弱的希望環視朋友的表情,但大家都一樣。覺哭喪著臉,對我搖頭。
  「好,走吧。」
  離塵師父瞥了我們一眼,彷彿注視著家畜。
  「別慢呑呑的,我打算趁太陽下山前回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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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Ⅱ 夏闇

  1

  我們走了約一小時,原本輕盈的背包重得像塞有鉛塊,拖累我們的路程。就讀全人班後,自然而然過度仰賴咒力,缺乏肉體鍛錬;但無可奈何的無力感才是奪去我們活力的真正原因。
  離塵師父不時從蓮花座回頭看我們龜速行軍,滿臉鄙夷與不耐,不發一語。他很清楚說什麼也沒有用。蓮花座飄在離地兩公尺的高度,他在蓮花座上打坐冥想。我們落後三十公尺,步履蹣跚,像走在池底卻見不著水。這是非常難以形容的感覺。
  「那是真正的浮游術。」
  瞬佩服地低語。上完全人班咒力課程的的成年人也不見得都會這招。我們能讓獨木舟在水上航行,但浮游術是另一種層級。
  「讓自己乘坐的物體漂浮在空中,還能前進,究竟是怎麼想像的呢?」
  初級課程的咒力須設定一個固定座標軸才能移動物體。要讓自己的身體飛起來須在自身外的地點設定固定點,非常困難。像離塵師父那樣歷經千錘百錬的僧人或許是想像自己固定在宇宙中心,森羅萬象皆擦身而過。
  「管他怎麼想,都跟我們沒關係了吧?」覺不屑地說。「反正這輩子都不能再用咒力了。」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守噙著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下來;真理亞見狀也開始哽咽。
  「沒這種事,不要胡說。」我瞪了覺一眼。「我們一定可以重新使用咒力。」
  「早季怎麼知道?」覺用前所未見的冷酷眼神瞪我。
  「我們的咒力不是消失了,只是暫時被凍結。」
  「妳真以為會有人幫我們解開?」覺湊近我,壓低聲線恐嚇,「妳還記得擬簑白的話嗎?我們聽了不該聽的事,是『老鼠屎』了,我們是要被剔除的對象。」
  我想反駁,但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早季,情況是不是有點怪?」
  走在最前頭的瞬回過頭對我說,聲音壓得比覺更低。
  「哪裡怪?」
  「那個叫離塵的和尙從剛才就不太對勁。」
  我審視對方。
  「哪裡怪?他原本就這樣吧?」根本沒仔細看的覺只顧著嘀咕。「等等,真有點怪……」
  我們之前只顧自己,沒注意到離塵師父,他確實狀況不正常,不時在蓮花座上掙扎著,打坐時也沒用丹田呼吸,而是大口喘氣。此刻,他後頸流下一道汗水。
  「生病了嗎?」瞬說。
  「管他怎樣?爲什麼我們要擔心那傢伙?」覺抱怨。
  「不……果然沒錯。」瞬聽起來對自己的推測相當有信心。
  「什麼沒錯?」
  「擬簑白的詛咒。」
  覺嗤之以鼻。「我說過很多次了,那是騙人的。謠言而已。」
  「不對,不是謠言。還記得擬簑白起火的時候發生什麼事嗎?」
  瞬後半段的話語是看著我問的。
  「當然記得。」
  「當時擬簑白上方突然出現人影對吧?抱著嬰兒的媽媽。」
  「這又怎麼了?」
  「那應該是擬簑白爲了抵抗人類攻擊,製造出來的影像。」
  「我也覺得有這個可能。」
  「我光看了影像就非常不舒服。大家也一樣吧?直接攻擊擬簑白的離塵師父一定更嚴重。咒力的火焰突然消失也是因爲精神渙散。」
  「也就是說……看了會影響情緒?」我還不太理解事情的脈絡。
  「那是擬簑白說的愧死機制。」
  我驚覺確實如此。爲什麼在瞬提起前都沒想過呢?
  「擬簑白打算放出影像,趁人類停止攻擊的瞬間逃走。不過對具備愧死機制的人類來說,這種影響可不是遲疑,但攻撃對象畢竟不是真人,不到猝死的地步……」
  我打從心底佩服瞬,他居然這麼快就洞悉局勢。之後的研究也指出擬簑白的詛咒可能源於愧死機制的缺陷。即使只是幻覺,人類看到影像,潛意識還是自然產生攻擊人類是禁忌的想法。即使一、兩個月後失去理性,觸發愧死機制喪命也不足為奇。
  「說不定這傢伙一個月後就會死?」覺聽完瞬的說明後不禁得意起來。「活該,誰教你燒了圖書館用具。」
  「……或許更快。」瞬看著離塵師父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說。
  「這不是正好?他死在這裡,我們的事情就不會穿幫了。」覺回答。
  「別胡說了,」我小聲斥責。「我們現在沒一個人能使用咒力,他死了,我們被扔在這裡要怎麼回家?」
  我嘴上說得很輕鬆,但兩人眼中浮現的恐懼讓我打從心底發抖,意識到我們的處境有多艱難。覺說得沒錯,我們如果被帶回清淨寺,他們絕不會從寬發落。儘管不敢想像接下來的發展,但或許真會被「處分」。就算選擇逃走,也像從一只油鍋摔進下一個火堆,陷入四面楚歌的窘況。
  過了兩個小時,腳步愈來愈遲緩,連蝸牛都追得過我們,不知何時才能抵達清淨寺的情況讓我十分擔憂。
  突然,左前方的樹叢傳來聲響。
  離塵師父注視樹叢,草木藤蔓瞬間飛向四面八方。遮蔽物消失後,某種生物的身影呆愣原地。
  「是化鼠。」瞬低聲說。
  我曾在某次放學後救起溺水的化鼠,但這隻比當時大兩倍,身高和我差不多。眼前的化鼠搞不清楚狀況,抬起豬一樣的皺鼻子猛嗅著空氣。
  「情況好像有點怪。」
  真理亞說得對,我也感到不對勁。不僅僅是化鼠背著弓箭、身穿皮甲的怪異模樣,還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那傢伙是怎樣?好囂張。」
  覺說完後我才意識到問題所在,眼前這隻化鼠的舉動與之前見過的完全不同。我們在水道上救過的木蠹蛾鼠窩工鼠,即使見到像我們這樣的小孩也一樣卑躬屈膝,但這隻化鼠見到乘著蓮花座的離塵師父也絲毫不顯畏懼。
  化鼠猛然回頭大聲喊叫。
  「嘎嘎嘎嘎!*◎□&!咕嚕嚕嚕,吱吱吱吱,+$£!」
  牠接下來的行為更令人震驚。化鼠宛如紅色彈珠般的雙眼瞪著離塵師父,從背後抽出弓,準備上箭。霎時間,弓箭就被白熾的火焰包圍,化鼠哀嚎著放開手。牠遲緩地轉身逃走,卻被咒力捕捉,懸盪在離塵師父的面前拚死掙扎。
  「好個畜生,竟敢出手傷人?」
  離塵師父口氣冷冽,化鼠發出莫名其妙的怪聲。此時,化鼠頭上的圓錐形帽盔倏然彈飛。
  「額頭上沒有刺青,你究竟哪來的?」
  化鼠露出黃色門牙,吐出口水威嚇對方。顯然完全無法溝通。
  「日本應該沒有野生鼠窩,這是外來種吧?」
  離塵師父低喃一句,用咒力轉動化鼠的身體仔細端詳,和我們研究虎蛺蟹一樣。他維持化鼠頭部的位置不動,再度讓化鼠的身軀旋轉一圈,化鼠發出嚼齒類特有的高亢悲鳴,但這道尖叫伴隨著頸椎斷裂的聲響沉寂下來。
  離塵師父回頭望著我們,咚一聲把化鼠屍體扔到地上。
  「這帶有危險的外來種化鼠入侵,我有義務將你們平安帶回寺裡,但現況稍微有些棘手了。」
  離塵師父揚起瘦削臉龐上的嘴角。
  「所以你們也得幫忙,當然,是在目前能力可及的範圍內。」

  覺好像聽到什麼細微的怪聲而驚嚇地向後看,他臉上的恐懼讓我很不舒服。
  「如果你每十秒就轉頭一次,乾脆一路倒著走吧?」
  覺忍不住生氣。「說這什麼話,虧妳走得這麼心安理得,我早就覺得早季神經大條。」
  「你看瞬跟真理亞,他們走在最前面,都不像你這樣戰戰兢兢。」
  「笨,妳根本不懂,最後面才最危險啊。」覺氣得滿臉脹紅。「妳想想,剛才那隻化鼠不是回頭大喊嗎?牠的同夥一定藏在哪裡。」
  「這點小事我也知道。」
  「那妳知道牠們可能會出手報復吧?妳覺得牠們看到同夥慘死,還會正面攻擊嗎?」
  雖然不想承認,但覺的觀點非常合理。
  我不是因為好強才不願意承認覺的話,離塵師父想必也明白殿後比前鋒更危險。換句話說,合理推測他認為五人中瞬與真理亞死了最可惜,因此讓他們走在前頭;我與覺死不足惜,負責殿後。這麼說來,乍看待遇最好的守,情況反而最可憐。
  守坐在蓮花座上,美其名是巡邏,但飄浮高度比離塵師父搭的時候更高,約三公尺,誰看了都知道他是誘餌。離塵師父走在蓮花座的後方,猛禽般的鋒利眼神不時注意四周,但滿頭大汗的狼狽模樣卻和眼神不合。他見到擬簑白的投影後,精神和身體狀態逐漸改變,殺了化鼠後更明顯惡化。
  「有東西!」守在蓮花座上大喊。
  「停下!」離塵師父一聲號令,我們全都停下,緊張兮兮地環視四周。
  「你看到什麼?」
  離塵師父問道,守回答的聲音不斷顫抖。
  「我不太清楚……大概一百公尺前面……有東西在動……」
  離塵師父沉思起來。
  「他在猶豫什麼?」我問覺。
  「如果前面有化鼠埋伏,再往前走就進入弓箭的射程。」覺舔著乾巴巴的嘴唇,冷靜分析。「就算那和尙的咒力再怎麼強,也是血肉之軀。如果被對方先發制人就危險了,所以得這麼謹慎。」
  人類即使擁有神一般的咒力,依然會在中箭後命喪黃泉。意識到如此理所當然的事實,渾身不禁打一個冷顫。早知事態淪落至此,他就不該凍結我們的咒力。離塵師父應該很後悔,說不定會立刻解開咒力,但很遺憾的,事情不如我預想般順利。
  「伊東守。」離塵師父抬頭看著蓮花座說。「聽好,你專心找化鼠在哪裡。別擔心,我會用咒力護著你,別說是射箭,牠們連一根手指碰不到你。」
  守察覺離塵師父的企圖,臉色鐵青。
  「不……我不要,別這樣!」
  我們嚥下口水,現在已經無計可施。載著守的蓮花座緩緩往前飄,招搖地在可能出現化鼠的地方盤旋。我們屏氣凝神,但什麼都沒發生。蓮花座飛回來之後,離塵師父惡狠狠地瞪著守。
  「如何?看到化鼠沒有?」
  「不知道……」守一臉蒼白,像小動物般抖個不停。
  「你不是說看到東西在動?」
  「可是剛才看就什麼都沒有了。我或許看錯了……」
  離塵師父點點頭,但沒立刻動身,他的謹慎程度顯然和咒力能力相當。他沉思半晌後抬起頭,眼神銳利。
  「你看到那一帶有東西在動?」
  離塵師父指向前方,守默默點頭。
  「先消毒好了。」
  突然一陣天搖地動,前方不遠的山坡漸漸滑落,樹木一棵棵接連倒下,巨龍般的土石流瘋狂衝往守提到的位置。不到五分鐘,整片美麗的樹叢被棕色土石完全淹沒。根本無從得知化鼠是否埋伏在那裡,不過已經無關緊要了。
  我們繼續前進,但步伐更慢。
  因為離塵師父一旦認為哪裡可疑,必然會選擇仔細消毒。化鼠想必認為我們宛如印度的破壞神濕婆,揮舞著毀滅的力量在和平的山野中刨挖下醜惡的爪痕,所到之處徒留死亡和恐懼。無論多麼好戰的外來化鼠,見到這幅景象都不可能愚蠢到正面對決。
  目前狀況對敵我雙方來說都很不幸。要不是行進路線直接撞上對方鼠窩,彼此不會交戰。但離塵師父認為很難在日落前趕回清淨寺,為了避免風險增加,選擇大膽穿越山林抄捷徑。然而,我們慢下腳步的原因正是外來種化鼠的攻擊,因果如同一條銜尾蛇,循環不息。
  正當我們登山到一半,眼前驟然出現化鼠的第一道防線。
  「那是什麼?」領頭的瞬忽然怔住。
  山頂上突然出現數百條身影,同時敲打起金屬的武器與銅鑼,震天價響。
  「牠們打算攻過來!」真理亞尖叫。
  「這批貨色原本就是三界不容,承蒙佛祖恩寵才得以入人外畜生道,見了我離塵竟敢螳臂檔車?」離塵師父厲聲斥喝。「那只得出手降伏了!」
  我心想不對,牠們不想交戰。
  如果想攻擊我們,應該從背後偷襲,明目張膽的恐嚇是希望我們改變路線,避免交戰。這麼想起來,牠們的戰吼就宛如悲傷的祈禱。
  一陣清風拂過臉頰。
  離塵師父的頭上逐漸形成一道巨大的龍捲風。
  化鼠似乎想用戰吼逼退狂風。
  下一秒,龍捲風捲起樹木岩石,接連擊向山頂,打飛十來道身影。
  四周頓時鴉雀無聲,我緊閉雙眼。
  剎那間,遠方鋪天蓋地飛來憤怒與恐懼的嚎叫以及報復的箭雨。
  然而,滿天的箭矢全被強風撥向四方。
  「一群醜惡的害蟲……我會將你們殺到片甲不留!」
  離塵師父沙啞惡毒的嗓音劃開沉默。
  「住手!」
  我放聲尖叫,但沒人聽得見。
  刺耳的詭怪風聲被刀刃滑過絲絹一般的聲響掩蓋,彷彿女人拔尖的哀嚎。一時之間,我宛如見到幻覺,目睹一群手持鐮刀、背生羽翼的女妖如同從谷底上升的氣流席捲山頭,撲向化鼠軍團。幻覺理應空虛不實,但牠們無力招架的身形不斷倒下。是鐮鼬風。我驚覺。激烈旋繞的空氣中心形成真空,如尖銳刀刃般切肉斷骨。要以咒力引發鐮鼬風須正確掌握無形無色的空氣,這種高等技巧僅僅少數人辦得到。
  囓齒類生物的慘叫與咆哮不絕於耳,迴盪大地,化鼠數量頓時大減。我頭暈目眩,身處遠方卻見到血霧,嗅到血腥,不知眼前景象是真是假。
  「很好,幹掉了!……那裡,牠們就在那裡,別想逃!」
  覺在我的身邊緊握雙拳,癡迷地看著大屠殺的景像,模樣亢奮激動。
  「你是笨蛋嗎,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我嚴肅的提問讓覺一愣。
  「牠們……不是敵人嗎?」
  「牠們才不是真正的敵人。」
  「那妳說誰是真正的敵人?」
  我回答前,佛家高僧的大屠殺已經告終。山頭連一個影子都見不到了。
  「好……走吧。」
  離塵師父發令,但聲音聽起來痛苦不堪,我與覺面面相覷。
  我們往山頭前進,一路上化鼠的慘狀紛紛映入眼簾。鐮鼬風的威力超乎想像,四處盡是頭顱破裂、支離破碎的屍體,摻著鐵鏽的濃濃血腥味令我的心情沉重不已,大地被鮮血染成漆黑,引來數不清的蒼蠅鬧哄哄地大吃大喝。
  走在最前頭的瞬與真理亞見到黑壓壓的蠅群,不禁躊躇。我們望著離塵師父,希望他清理這黑壓壓的蠅群,但高大的僧人呆站不動,毫無反應。
  「他怎麼了?」覺低聲呢喃。
  我直覺意識到這是因為化鼠的身影。化鼠身影遠看與人類大同小異,離塵師父已經中了擬簑白的詛咒,在發動鐮鼬風砍殺化鼠的過程中,潛意識認為自己犯下攻擊人類的禁忌,這股罪惡感無法抹滅。若是如此,愧死機制應該要發動。
  「離塵師父,你沒事嗎?」瞬問。
  「……嗯,不必擔心。」
  離塵師父隔半晌才回話,但眼神空洞,口齒不清。我們注意力都放在離塵師父身上,沒發現飛舞在化鼠屍骸上的蠅陣之間鑽出某樣東西。
  「那是什麼?」
  真理亞低語,我們轉頭往前。
  眼前是奇妙的生物。全身長滿黑色長毛,身體像大型犬般肥厚,但頭小得出奇,而且位置逼近地面,牠正抬頭瞧著我們。
  「……氣球狗!」守壓低聲音喊道。
  「胡說,怎麼可能真的有氣球狗。」
  覺先前斬釘截鐵地說有人見過氣球狗,現在卻毫不猶豫地反駁。
  「可是那怎麼看……都是氣球狗吧?」守難得堅持己見。
  「那你說牠會像氣球一樣膨脹嗎,怎麼可能有這種蠢事……」
  但這隻生物──氣球狗竟像聽懂覺的話一般驟然變大一圈。
  「哇,真的膨脹了。」
  我們以為牠只是大吸一口氣好讓身體變得稍微粗壯,但氣球狗瞪我們一眼,變大一圈。
  「大家快退後!」瞬大聲提醒,大家立刻鳥獸散。
  「這傢伙究竟會變怎樣?」我問瞬。
  「不知道。」瞬露出好奇的神情。「但目前為止都跟覺說的一樣,不是嗎?如果無誤,牠應該會膨脹到爆炸。」
  儘管難以置信,但氣球狗像證實瞬的話一般地又膨脹一倍。
  「為什麼?」
  「為了嚇跑我們。」瞬呢喃著。
  「嚇跑我們?」
  「要我們離開這裡。」
  氣球狗見到我們紛紛退後,唯獨離塵師父留在原地,牠開始緩慢接近。可是離塵師父依然毫無反應,氣球狗忍不住再變大,牠的體型最初僅如大型犬,現在腫得像一頭肥羊。
  為什麼離塵師父動也不動?我們訝異不已,注視著高大的僧人,沒想到他竟然雙眼緊閉,全身僵直。或許他已經意識不清。氣球狗無聲無息地與離塵師父對峙一陣,最後氣急敗壞地瞬間膨脹三倍以上。牠的身軀幾乎成一顆圓球,黑毛直豎,閃動著放射狀的白色電光。
  「警告象徵?不妙,快逃!」
  瞬大喊,我們跳起來,全力衝往山底下。大家頭也不回,但我敵不過好奇心而停步回望,氣球狗膨脹到駭人的地步。
  離塵師父終於睜開眼睛。他連警告都沒有,瞬間以咒力點起刺眼的火焰,包圍氣球狗全身。
  瞬轉身折回,拉著我的手撲倒在地。
  下一秒,轟然巨響傳來,一道強烈的震波掠過倒地的我們上方。我和瞬待在離氣球狗三十公尺的位置,如果不是在山坡上,我們應該必死無疑。我不太願意描述接下來的光景,我們耗費一段時間茫然和哭泣才逐漸從打擊中振作,強打起精神查看爆炸處宛如隕石坑的土堆。
  離塵師父身處爆炸核心,遺骸支離破碎,不成人形。我們失去咒力,連埋屍都有困難,只好隨便用土掩過,但光這麼做也教人嘔心反胃。
  「早季,妳看這個。」
  一樣東西深深刺在土中,瞬挖出來遞給我。
  「這是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不敢伸手,瞬便將那樣物品拿到我眼前。這是圓柱體的某段,周圍交錯著六片葉片狀的突起及許多尖刺。
  「好像水車的車輪。」
  「這應該是氣球狗脊椎的一部分。」
  「咦?脊椎?」覺靠近我的身後,接過瞬手上的物品並在掌中翻轉端詳。「像石頭一樣又硬又重,如果被砸個正著,應該會沒命。」
  「這種構造應該是為了在氣球狗爆炸時旋轉飛散。」
  「為什麼要飛散?」
  「為了刺殺敵人啊。」
  我又仔細觀察四周,地上千瘡百孔,令人恐懼。難道氣球狗的骨頭全是凶器,在爆炸後四散飛射,將敵人打得四分五裂?
  覺將骨頭拿近鼻子嗅個不停。
  「怎麼了?」
  我覺得氣味一定很腥臭,不禁皺眉。
  「味道好像煙火。」
  「是嗎?原來如此。」瞬想通似地點點頭。「氣球狗應該有辦法在體內囤積硫磺與硝石,製造火藥。光吸入空氣,然後像氣球一樣爆炸,不可能有這麼強的爆發力……也許是哪部分的骨頭會像打火石一樣摩擦點火,引發爆炸吧?」
  「等、等一下,哪有生物演化到可以自爆?」
  不少動物靠膨脹來威嚇敵人,若只是敵人不聽警告就自爆,豈不本末倒置?
  「瞬到這裡前不是說過嗎?如果在威嚇敵人前就自爆而死,氣球狗早就絕種了。」
  瞬充滿自信地回答:
  「我本來也這麼想,但忽然想起來,讀過的生物學書上有種生物會像氣球狗一樣爆炸。」
  「還有別的?」我與覺異口同聲問道。
  「嗯。如果從那種生物類推,我大概知道氣球狗的真面目。」
  「氣球狗的真面目?」
  「哇,這樣一來,氣球狗究竟是氣球還是狗呢?」覺打趣地問。
  我們好不容易從打擊中清醒過來,情緒有些躁動。
  「你們到底在胡說八道什麼!」默默聆聽的真理亞動怒了。「你們究竟懂不懂現在的情況?我們被扔在荒郊野嶺,不知身在何方,而且沒辦法用咒力……」
  眾人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說得也是。」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瞬開口:
  「我們先往回走。今晚只能露宿野外。」
  「喂。」
  覺猛然抓住瞬的手臂,緊張地輕喊。瞬不明就理地回頭,覺作勢看向大坑的另一端。我們沿著覺的目光望去,接著渾身一僵。
  四、五十公尺前方,許多身影默默瞪著我們,是化鼠。
  「……怎麼辦?」真理亞十分惶恐。
  「還用說,我們只能站穩腳步對抗他們。」覺說。
  「對抗?怎麼做?我們沒有咒力啊。」我出言反駁。
  「可是牠們應該不知道這件事吧?如果我們逃跑示弱,反而會被牠們乘勝追擊。」
  「但站著不動,遲早也會被攻擊啊。」守的聲音細若蚊鳴。
  「對啊,非逃不可。」真理亞認同守的意見。
  我看著如雕像般動也不動的化鼠,再次確定一件事。
  「我想牠們不打算求戰,而是希望我們離開。」
  「為什麼?牠們先離開不就好了?」態度最強硬的覺反問。
  「牠們的巢穴就在前面。」
  第一防衛隊明知會全數犧牲,依然選擇現身。恐怕連那氣球狗也是……
  「好,我們就慢慢撤退。」
  瞬一向會在生死關頭間發揮領導能力。
  「千萬別出聲,不要刺激對方。別讓牠們覺得我們害怕,要不然就糟了。」
  不需要再討論什麼了,我們躡手躡腳地後退,天色已經暗下來,每次不小心踏到石塊就嚇出我們一身冷汗。下山途中回頭一看,化鼠緊跟著我們不放,但沒打算進一步縮短距離。
  「早季說得沒錯,牠們不打算開戰。」真理亞開心地說。
  「現在說還太早。」覺低沉地反駁。「牠們說不定會趁我們疏忽大意時偷襲。」
  「你怎麼老講這種話。」我冷冷斥責,「故意嚇我們很有趣嗎?」
  「那空口無憑講些樂觀的話就有用嗎?」覺憤憤不平。
  「你說的話才沒意義吧?」
  「……不,覺也許說得對。」瞬居然這麼說。
  「什麼意思?」
  「早季說得沒錯,牠們不想在那交戰,再過去可能就是牠們的巢。但我們遠離巢穴後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可是……牠們為什麼要攻擊我們?」
  「喂,妳也看到離塵幹了什麼事吧,妳以為化鼠死多少隻,我們死一個就能打平嗎?」覺的話教人很不舒服,但很有說服力。
  「牠們認為我們有咒力吧?應該會避免交戰,不要增加無謂的犧牲。」
  真理亞試著化解我和覺的對立,但瞬搖搖頭。
  「離塵師父說過,牠們是野生的外來種。雖然受過文明洗禮,但很長一段時間沒接觸人類。妳還記得第一隻偵察兵嗎?牠們可能連『咒力』兩字都沒聽過。」
  「是沒錯,但再怎麼不甘願,牠們剛才應該明白咒力的恐怖啊。」我偷偷瞥化鼠一眼。「是的,牠們不會主動攻擊。但說到我們有沒有同樣的力量,牠們應該半信半疑吧?」
  「為什麼?」
  「牠們應該知道,要是我們同樣有咒力,牠們早就被殺個精光。」
  這次的沉默更教人難受,氣氛沉重得讓我們喘不過氣。
  「……牠們接下來怎麼辦?」覺問瞬。
  「等我們離巢穴夠遠了,再試探性地攻擊一下吧。」
  「如果我們無法反擊呢?」
  瞬沒回答。就算他不說,我們也明白未出口的話語。
  「我們退到哪裡,就會離巢穴夠遠?」真理亞憂心地問。
  「老實說,我不清楚。」
  瞬抬頭眺望山頭。
  「不過第一次的危機,應該就在我們下山之後。」

  2

  我們步伐比來時更慢,還沒下山,太陽已經西沉。充滿全身的熱汗讓人極端不適,手腳卻又緊張得發冷。化鼠像跟屁蟲般和我們保持一定距離,緊追不放。
  命運的岔路就在眼前。
  根據瞬的說法,人類判斷是否進行宣戰一類的大動作,通常是取決焦點變化。焦點就是引人注目的位置。比方說獵人架起弓箭獵鹿,當鹿穿出森林小徑現身河岸,獵人可能會放箭。不僅因為景色變化影響情緒,或被河面反射的光線驚醒,更可能由於眼界開闊,方便攻擊目標,當下局勢催促獵人行動。
  化鼠一路觀察我們,行為與人類極為類似。瞬認為牠們與人類一樣會依據地形焦點作為行動的引信。如果牠們的巢穴在山頭,山坡與平地的交界就是明確的心理界線。
  「怎麼辦?」我問瞬,現在只能靠他。
  「一進樹林,我們就分頭逃跑。」
  五人聚在一起會讓化鼠方便追趕,因此儘管分頭逃跑會讓我們內心很難受,但瞬說得沒錯,現在別無選擇。
  「我們進入化鼠看不到的地方後就拔腿逃。被抓到一定完蛋,別想保留體力。跑多遠就跑多遠,然後躲好。等四周安全,再避開牠們的耳目,折返來時路。我們在藏獨木舟的地方碰頭。」
  一思索起每人平安重逢的機率就讓人眼前一黑。畢竟分頭逃的意義,不就是抱著心理準備犧牲幾個人,逃一個算一個嗎?
  「走進樹林之前要怎麼辦?」
  覺走到瞬的身邊。我立刻察覺他想問什麼。從山腰到樹林有約五十公尺的距離,之間沒有可藏身的樹木岩石,若是慢慢走就會成為絕佳的箭靶。真理亞再也忍不住地啜泣起來,我又一次被迫體認事態的嚴重性,輕輕抱住真理亞發抖的雙肩,彼此磨蹭額頭,互相安慰。
  接下來,我們壓低聲音討論一陣。
  一切都看對方如何出手。是趁現在攻擊,還是打算目送我們離開?
  如果對方出手,我們就全力逃入樹林,但起跑的同時,等於告訴對方我們沒有咒力;而且逃跑本身就會刺激化鼠攻擊,這麼一來,全員平安逃離的機率將趨近於零。另一方面,若我們賭對方不會攻擊而慢慢前進,要是對方萬箭齊發,必然全軍覆沒。
  「……只能撐到最後關頭,看清對方的態度。」
  瞬的口氣帶著一些自暴自棄以及聽天由命。
  「由誰下決定?」覺問,「這可是賭上五個人的命。」
  「投票表決吧。」瞬嘆息著說。
  山丘與平地間起起伏伏,交界模糊不清。夜色逐漸呑噬大地,四周景物的輪廓朦朧起來。我們一回神便遠遠超過焦點,走入隨時可能中箭的危險地帶。大家的呼吸又快又淺,太陽穴上的血管巨聲鼓動。
  明明隨時要拔腿狂奔,雙腿卻虛脫無力,難以仰賴。我悄然回頭,就著微弱月光觀察山丘。化鼠毫無動作,坐鎮在視野開闊的山腰上緊盯我們。
  乖,保持別動。我們馬上要走了,沒人會傷害你們。如果射出箭,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放我們走,你們就安全了。如果傷害我們,你們會被殺得一隻不剩。拜託拜託,乖乖等一會,千萬別動。
  我拚命在心中祈禱後回頭向前,突然吃了一驚。
  眼前四道黑影中,有人舉起手。
  「誰?」我低聲問。
  「是、是我。」守答得喘不過氣。「我認為應該馬上逃跑。」
  「胡說什麼,沒事。再等一下就好。」
  守放下手,我鬆口氣。如果三人舉手,少數就得服從多數;但別說三人,一旦一個人嚇得開跑就萬事皆休。化鼠一定採取會攻擊,我們接下來只能死命逃。
  「早季,妳走太快了。」
  瞬將我拉回現實,我竟不知不覺小跑步起來。
  「啊,對不起。」我嚴肅地警揭自己放慢腳步。
  「剩一點點了。」覺囁嚅道。
  「瞬,剩下二十公尺就跑。就算牠們對我們放箭,箭也要飛三、四秒。我們逃得掉。」
  「……我要到最後關頭才跑。」瞬的口氣有些迷惘。「如果開跑,牠們就會追上來。就算進樹林也不代表安全。」:
  「可是樹林可以藏身,現在不逃……」守說得很急,又舉起了手。
  「……後面有動靜!」真理亞壓低聲音。
  我立刻回頭,眼前的光景嚇得我差點心跳停止。山腰上的化鼠居然開始往下衝。
  「來了!」真理亞尖叫舉手。兩票。
  「等一下,還不是時候,牠們還沒進行攻擊。」瞬試圖安撫守與真理亞,但兩人都沒放下手,覺也猶豫地慢慢舉起手。
  「再等一下。」我趕緊制止覺。「再撐一下,真的,再一下……」
  霎時一道尖銳響聲劃過天際。一支箭伴隨嘹亮哨聲越過頭頂,釘在樹林的入口處。就算我們沒聽過響箭,依然明白這是開戰信號。不等第三人舉手,我們拔腿狂奔。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這麼拚命奔跑,但無論怎麼跑都不覺得在前進,宛如在惡夢中不斷掙扎,感受難以言喻。
  但樹林的入口就近在眼前。
  剩一點點了!
  鑽入樹林的那一刻,我們才意識到自己跑得多趕多急。
  「別僵住,分頭跑!」瞬大聲提醒。
  我猛地往右拐彎,在草地上狂奔起來,完全聽不見其他人的腳步。不知不覺,我落單了。腦裡徒留激烈的喘息聲,不知我可以支撐到哪裡,如今也只能跑到筋疲力盡為止。
  剛才身邊還有四個夥伴,現在驟然變成孤身一人,加上化鼠緊追在後,孤單與惶恐撕扯著我的心臟。一路上只有樹梢間若隱若現的月亮相伴。
  喘不過來了,肺部哀嚎著要更多氧氣,氣管更是叫苦連天。大腿痠軟,膝蓋以下失去知覺。
  不能再跑了!我想停下來,我想好好休息!
  但在這裡停下腳步就會喪命。
  再撐一點,再多跑一段。
  這麼想的瞬間,腳下絆到什麼。我想保持平衡卻無能為力,全身維持著奔跑的態勢彈到半空又重重摔回地面。非得起身不可!話雖如此,身體好像受了傷而不聽使喚。我勉強翻身,鵝黃色的月亮落入眼簾,月色前所未見的耀眼。
  土壤的冰冷穿透薄T恤與背包奪去背部的體溫。
  我橫躺在地,像個風鼓般不斷吸吐空氣,束手無策。
  要死在這裡嗎?我心頭湧上這道念頭。我太年輕了,對死亡沒有確切概念。
  「早季!」
  遠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覺正往我這裡來。
  「早季,沒事吧?」
  「覺……快逃……」我勉強擠出聲音。
  「妳能動嗎?」
  這次的聲音非常近,一張臉望著我,儘管逆光之下看不清楚表情,但確實是覺。
  「好像動不了……」
  「加油啊,我們得快點逃!」
  覺拉著我的手,我搖搖晃晃地勉強借力起身。
  「跑得動嗎?」
  我搖搖頭。
  「那就用走的。」
  「不用了……太遲了……」
  「妳胡說什麼?」
  我望著覺的後方,覺扭頭一望,許多雙眼睛正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豎起耳朵還聽得見野獸的微弱氣音。
  「我們被化鼠包圍了。」

  我以為當場就會被殺,幸好沒猜對。幾隻手舉長槍的化鼠從身後押著我和覺前進。化鼠相當提防,不願靠近我們三公尺之內,多虧如此才沒被反綁雙手或被槍尖頂著走。但除了長槍戒備,附近還有幾把弓對準我們,實在驚險萬分。
  「其他人都逃走了嗎?」我小聲問覺。
  「不知道,跑進樹林後就沒看見其他人了。」
  我以為化鼠會阻止我們交談,但看來牠們並不在意,一句話也沒問。
  「你怎麼發現我的?」
  「我跑到一半才發現妳。」
  他追上我就違背了分頭逃跑的原則,但我一點都不想責怪他。
  「我想大家都逃掉了。」
  「沒錯,應該是。」
  我知道覺只是在說好聽的話,但確實寬心一些。
  此時在前頭帶路的化鼠作勢要我們停下。這裡是樹林中的小空地,我閉上眼心想著就要葬身此處,卻被棒子之類的東西頂頂胸口,我睜開眼睛。
  「吱吱吱吱……咕嚕嚕嚕!」
  眼前站著的化鼠與我差不多高,身披一套打著流蘇結的甲胄,手拿長槍。應該是這隊的隊長。我摸摸悶痛的胸口,T恤沒破,身體沒出血。化鼠不是用尖銳的槍頭頂我,而是槍尾。
  「早季!」
  覺想衝到我的身邊,卻被其他化鼠用長槍掃腿,趴跌在地。
  「我沒事,你別亂動!」我大喊一聲。
  我不敢確定是不是老實點就保得住性命,心底多少有在此被處決的準備。
  眼前的化鼠又發出尖銳叫聲,牠的臉貼近我,我總算看清楚這隻隊長化鼠的長相。牠漆黑頭盔下發著紅光的殘忍雙眼及朝天的豬鼻,和之前我在水道邊救過的化鼠以及幾小時前被離塵師父殺掉的化鼠一模一樣。但隊長化鼠有與眾不同的特色,從額頭、眼窩一帶經鼻樑到臉頰,再到下顎為止的皮膚都長滿毬果般的鱗片。
  穿山甲一類的哺乳類會長鱗片,但沒聽說化鼠這種囓齒類擁有鱗片,而且同一物種中混雜具鱗片和不具麟片兩種型態更是奇妙。不過,這念頭在腦中一閃即逝,頂在我臉上的槍頭傳來冰冷的金屬觸感,槍尖更射出耀眼的月光。
  人生要落幕了嗎?一這麼想,槍頭就收回去,看來不打算捅我一槍。長著毯果鱗片的隊長驟然發出殺豬般的怪叫,這可能是威嚇,我不禁閉眼認命。
  幾秒後,我睜開眼。
  什麼都沒發生。毯果隊長走到覺的面前,兩隻化鼠正押著他的雙臂。說時遲那時快,毬果隊長冷不防出槍刺覺,刺中前的一瞬間,毯果隊長止住手,然後重覆兩、三回。
  咬牙硬撐的覺最終還是嚇得兩腿發軟,被兩旁的化鼠拉住身體,額頭擦過槍頭。
  「覺!」
  我不禁要衝上前,卻被其他化鼠用長槍制止。
  「別擔心,我沒事。」
  覺轉頭告訴我。他額頭上的傷口正在滲血,我十分心疼,但傷口不深、性命無虞,我終於鬆口氣。而毬果隊長和牠的化鼠部下好像也鬆口氣,但不是因為覺的傷口很淺,應該是擔心我們具有咒力,所以在帶我們回鼠窩前得嚇嚇我們確認情況。
  我們又被長槍逼著前往樹林。
  「痛嗎?」
  我低聲問,覺默默搖頭。傷口血流不止,劃出幾道從額頭到下巴的黑線。
  「我們會怎麼樣?」
  「不會馬上被殺吧。」覺小聲說。
  「你怎麼知道?」
  「如果要殺,早就動手了。」
  「那是你太樂觀吧?」
  「不只這樣,他們進樹林之前不是放了響箭嗎?那是警告我們停住,如果一開始就想殺我們,何必大費周章?」
  「那牠們抓我們幹什麼?」
  「不知道。不過牠們今天首度見識咒力,應該相當驚訝,希望一探究竟。我們是牠們目前的唯一線索,絕不會濫殺。」
  覺的推論應該沒錯,因為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們都沒感受到生命危險。
  我們穿出樹林,再次登上山頭。我和覺都筋疲力盡,要不是長槍抵在身後逼我們前進,一步也走不動。
  這時我們終於看清楚押送我們的化鼠隊伍什麼模樣。令人驚訝的是,隊上的二十隻化鼠的長相中只有一半是標準化鼠;剩下十隻的身體某部分怪異變形,不是自然畸形,好像是為了某種目的而改造。
  隊長和另外兩隻擔任副隊長的化鼠臉上都長著毬果般的鱗片,雙手與甲胄間的空隙也是。弓兵化鼠中,四隻拿的強弓比其他弓兵大兩倍,左右手臂的型態差異有如招潮蟹。持弓側的手臂細長,一半顯得僵硬;但架箭拉弦側的那隻手比持弓側要短,側肩到胸膛的肌肉發達健壯,手肘以下的部分相對纖細,手指互相融合,只剩兩隻短鉤。另外兩隻化鼠的眼球像變色龍般又大又突,耳朵大得像蝙蝠,而且不斷轉動抽搐,像在戒備四周。還有一隻頭上長一支尖角,手腳異常細長的化鼠,難以想像這些突變有什麼功用。
  「這些傢伙是怎麼回事,樣子千變萬化。」覺嘟噥著。
  「誰教牠們叫『化』鼠。」
  「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是這個意思。」
  這個玩笑很難笑,但多少有助於舒緩心情,客觀審視情況。
  到山頂後,右手邊有條林道在月光下浮現出詭異的輪廓。但化鼠走往相反的方向,進入荊棘叢生的窄縫。我們沒得選擇,撥開滿是荊棘的灌木叢前進。這些荊棘應該是化鼠種的,目的是阻止外敵入侵鼠窩。我邊想邊蜿蜒前進,眼前視野頓時大開。
  如果不仔細看,這是遼闊的草原,但見到化鼠忽然從一棵大水橡樹底下鑽出來,我們意識到這裡就是鼠窩。
  鼠窩入口以高大雜草巧妙掩飾,化鼠接二連三鑽出草叢,宛如魔術表演。
  其中有隻特別大的化鼠推開其他化鼠走出來。牠身穿皮甲,肩掛披風,顯然在鼠窩裡相當有地位。牠最大的特徵就是頭顱往前後突出,像顆棒槌。
  毬果隊長四腳著地,畢恭畢敬上前稟告,棒槌頭化鼠反而站起身子。兩隻化鼠討論起來,棒槌頭化鼠狠狠瞪我們一眼,吩咐起毬果隊長。
  我們很怕被帶進昏暗的地底隧道,幸好化鼠將我們帶離巢穴入口,趕往林道深處。林道深處坐落著一棟巨大鳥籠般的建築,直徑兩公尺,高約一點五公尺,用排列成圓錐形的木柱與刺蔓搭建而成。
  鳥籠乍看沒有入口,只有一處僅用刺蔓圍繞,沒搭建木柱。兩隻化鼠用長槍撥開刺蔓後將我們趕入鳥籠,接著一收長槍,刺蔓又縮回約二、三十公分的空隙。若想鑽出去,得做好皮開肉綻的心理準備。此外,外面還有一隻拿長槍的哨兵不懷好意地盯著我們。
  鳥籠不高,沒辦法站直,我們將背包墊在冰冷的地上當坐墊,朦朧的月光僅夠我們看見彼此的臉。
  「好慘的一天啊。」
  覺的聲音溫柔得難以置信,我頓時情緒潰堤,眼淚直落。
  「真的糟透了……覺,傷還好嗎?」
  「完全沒問題。不過是一些皮肉傷,血也止住了。」
  覺對著我擺擺耳朵,證明他沒事。班上只有他會這招,我總算放下心,破涕為笑。但覺的臉上依然沾著幾道血痕,觸目驚心,但並無大礙。
  「接下來該怎麼辦?」
  「現在只能等人來救了。如果瞬他們平安逃走,應該會去町上回報。」
  多久才有人來救援呢?光想就渾身乏力。
  我們在狹小的鳥籠中並肩靜待時光流逝。
  「牠還在看著我們。」
  關進鳥籠快一個小時,哨兵還是用詭異的眼神打量我們,一旦視線對上就立刻回頭,沒多久又轉頭。
  「別理牠,蠢老鼠一隻。」覺的手環著我的腰。
  「可是好像……哎,你在幹什麼?」我的後半句是在問覺。
  「妳很緊張吧,我來安慰妳。」
  覺試著在窄小空間中壓上我,逆光讓他的表情一片漆黑,雙眼卻炯炯有神。
  「沒關係,我來就好,覺別動。」
  我的手掌貼在覺的胸前,覺靜止了動作,心跳穿過T恤傳到我的手掌。我露出微笑,緩緩地讓他倒臥在地。我俯看覺,指節滑過他月光下蒼白的臉龐。
  覺陶醉地閉上眼睛,宛如家貓般乖巧地任憑擺布。
  我捧起覺的臉頰,親吻他的額頭。覺埋入我的胸前。我的掌心和手指一路從脖子、胸膛、雙臂、腋下,滑入下腹。
  我們過去沒什麼機會如此親密地接觸彼此,雖然平時說話帶刺,但感受得到背後擋不住的愛意。
  他的陰莖相當硬挺了,我在性行為上僅有和女性的經驗,不知如何取悅男性,我隔著牛仔褲來回撫摸,儘管布料厚實,但感受到溫熱的脈動。
  接下來我該怎麼做呢?
  先延後某些樂趣好了。我用指尖搔覺的大腿內側和臀部,覺等不及了,將我的手按在某個部位。牛仔褲繃得太緊,我解開鈕扣,稍微打開,見到鼓脹到幾乎要被戳破的四角短褲。我再次撫摸男性最敏感的器官,這回隔一片薄布,清楚感受到形狀和大小,宛如具有生命的生物,老實地對我的愛撫做出反應,可愛得像隻寵物。
  倏然間,我耳邊響起擬簑白的話。
  「巴諾布猿的個體間產生高度緊張壓力時,會以親密的性接觸來消解壓力。不僅成年雄體與雌體間會發生性行為,同性與未成年個體間也會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為。巴諾布猿正是藉此預防鬥爭,維持團體秩序……」
  不對!我們不是猴子!
  我猛搖頭,驅散雜念。然而倫理規定對男女的性行為訂下嚴格條件,內容近乎嚴格禁止,另一方面卻獎勵性交前的準性行為及同性的身體接觸,這是為什麼?
  「第一階段是頻繁進行肉體接觸,包括握手、擁抱、吻頰。第二階段是獎勵幼兒期到青春期間的異性愛接觸及同性愛接觸,人類便可習慣透過疑似性行為的高潮來舒緩緊張的人際關係。第三階段是成年人間的完全自由性愛。」
  如果擬簑白所言屬實,一切都是為了維持社會運作……
  「怎麼了?」覺意識到我忽然停手,訝異地問。
  「嗯……對不起,沒事。」
  「換我來讓妳舒服。」
  聽到我的道歉,覺撫摸著我的全身。
  「啊……等一下……!」
  他以為自己的手技讓我如同躺在天鵝絨般舒服滑順,我卻因為好癢而不住扭動。當我弓起身子時,一道視線投來,原來化鼠哨兵緊盯我們不放。
  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都不喜歡在親密過程中被人直盯著看,習俗上見到他人在親密接觸時,理應移開視線,迅速離開。不過要是旁觀者不是人類,自然不在此限。我在波崎沙丘與真理亞親熱時,瞬的愛犬昴也在一旁,我不清楚牠為何在那裡。
  可是化鼠的視線與昴不同,非常令人不悅。很明顯地,牠不僅理解我們的行為意義,低賤的腦袋中更掛著卑劣醜陋的有色眼鏡,淌著口水看得著迷。
  我又停下動作,覺微微睜開眼。
  「怎樣了,別吊我胃口。」
  「不是……是牠。」我用眼神示意化鼠哨兵。
  「別管牠不就好了?」覺咋舌。
  「我沒辦法。」
  覺的興致被打斷,忿忿瞪著化鼠哨兵。
  「礙事的渾球,真想整牠。」
  「沒咒力怎麼整?」
  覺聽出我語氣中的嘲諷,板起臉來。
  「人就算沒有咒力也還有智慧啊。」
  我想到惡毒的回應,但還是先別說好了。
  「……但我們束手無策啊。從這裡搆不到牠,牠又聽不懂人話。」
  覺似乎有了點子,眼神亮起來。我有不好的預感,默默看著他在背包圈找。
  「你在找什麼?」
  覺得意地掏出白色的水鳥蛋,不對,那是芒築巢的假蛋。
  「拿這個做什麼?」
  如果砸破假蛋,裡面就會彈出叫做「惡魔手掌」的陷阱,方圓兩、三公尺會布滿惡臭糞塊。但完全沒有殺傷力,頂多惹火對方。
  「妳等著瞧。」
  覺以高跪姿靠近鳥籠入口,拿著假蛋要遞給化鼠哨兵。我們第一次向對方溝通,化鼠相當提防,揮舞著長槍警告。
  「喂,別那麼生氣。你一直站著,肚子肯定餓了吧?我這裡有黃小鷺的蛋,很好吃哦。」
  覺以親切的語調表示毫無敵意,將手上的假蛋滾出刺蔓。化鼠哨兵看著滾動的假蛋,歪起頭來,一陣猶豫後,牠一手拿槍,另一手靈活撿起假蛋。
  「別傻了,化鼠怎麼可能不知道假蛋?」
  「這樣嗎?我看不一定。」覺的聲音有些嘶啞,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期待,但充滿信心。「牠們是最近從大陸來的外來種吧?芒築巢好像是關東東邊的本土生物,牠們可能根本沒見過。」
  「就算沒見過,頂多捏碎蛋,弄得一身大便,氣個半死。除非像蛇一樣呑整顆……」
  覺發出一聲輕呼。我看往他的目光方向,化鼠哨兵抬起頭來張開大嘴,將假蛋扔到嘴裡。接下來的事太過殘酷,實在不忍卒睹。我原想責怪覺何必做這麼不人道的事,但他看起來明顯比我受到更大的打擊,我沉默以對。
  化鼠哨兵動也不動,應該已經斷氣。牠連死前的悲鳴都發不出來,因此我們的犯行尙未被其他化鼠察覺。
  「怎麼辦?」我輕聲問。若覺認為我優柔寡斷,什麼都要問,我想必會很不舒服,但當下只希望找到一條生路。
  「只能逃走了。」覺低聲回答。「如果牠們發現這傢伙被殺,這次不會讓我們活命。」
  「該怎麼逃?」
  我試圖抓住粗壯的刺蔓,但一刺到手指便連忙縮回。就算做好血肉模糊的心理準備也很難擠出縫隙。
  「用那個。」覺指著掉在屍體旁的長槍。手臂勉強可穿過刺蔓的空隙,覺將背包裡的東西全倒出來,握住肩帶一端,對準長槍扔出背包。最初怎麼扔都勾不到長槍,多丟幾次,總算用背包勾到槍柄拉近這裡。
  「換我來。」
  覺的手臂被刺蔓刺傷了,我想接手,但覺搖搖頭,不斷嘗試。
  「成功了!」
  好不容易弄到長槍,覺的手臂已經千瘡百孔,染得一片血紅。覺立刻模仿化鼠將我們關入鳥籠時的動作想用槍柄頂開刺蔓,但光靠一支長槍無法打開,至少兩支交叉才做得到。
  「沒辦法,用切的吧。」
  覺試著切斷刺蔓,沒料到哨兵的長槍尖頭是石器。毬果隊長的長槍明明是金屬製的。
  「再不快點要被發現了啊。」我緊張得忍不住動怒。
  「一下就好了。」
  覺一句抱怨都沒說,拚命切著刺蔓。他拚命的樣子很難讓人聯想到平日只會吹牛、酸人,稍微被唸兩句就燒起火來反駁的他,我訝異不已。
  幸好這柄槍尖不知道是用黑曜岩還是什麼石頭做的,出奇銳利,覺花兩、三分鐘便切開刺蔓,他想不能再多花時間了,直接用槍柄撥開刺蔓往外推出。
  「快,從這裡出去!」
  切開一條刺蔓後的空隙勉強可讓我通過,我立刻爬出去。覺將背包從牢房遞出來,然後自己鑽出來。用槍柄將刺蔓往鳥籠推並不容易,幸好行得通,覺的身體比我寬一些,他的側身又被刺蔓刮上兩、三道,他渾身是傷,多這一點也沒什麼影響。我們壓低身子窺探林道外狀況,似乎有大批化鼠前往追捕瞬他們,眼前僅有兩、三道背影,還有幾隻化鼠頻繁出入巢穴。
  「好,逃得掉。」
  我們迅速往巢穴反方向前進,雖然離藏獨木舟的霞浦湖岸愈來愈遠,但沒得選擇。我們躡手躡腳走幾十公尺後,拔腿奔跑。
  「要往哪裡?」
  「總之就往前跑吧!」
  我們被抓之後經過多久?月亮滑落天際,掛在遠山稜線。我們在漆黑的山路上狂奔,這次被抓一定死路一條。
  「丟掉那東西會不會好跑一點?」我喘著氣建議覺。因為他緊抓著長槍不放。
  「或許還用得上。」覺簡短回答,
  我思索著他話語背後的涵意,心情十分沉重。兩個沒咒力的人類小孩手上,僅剩的武器就是這把弱不禁風的長槍了。接下來,我們又走了四、五十分鐘,但平安無事,雖然累到不行,但至少還能逃。雖然很幸運沒看到追兵,但心中惶恐不斷膨脹。
  我回想起在和貴園學過的一首歌,其中一段曲調十分哀傷。
  家鄉漸漸遠,漸漸遠。
  來時路快回頭,快回頭。
  「還要朝這方向跑多遠?」我終於忍不住問。
  「總之先遠離他們的巢穴。」覺滿腦子都是化鼠追兵的影子。
  「可是我們應該正往西跑?這樣會離霞浦愈來愈遠啊。」
  「話是這麼說,但也不能掉頭吧?一直跑到有山路可以繞道為止。」
  「這裡一直都一條路啊。要不要先離開這條路,往樹林裡走走看?」
  「夜裡進樹林會迷路,根本看不出東南西北,搞不好連路都找不到。」
  我發現覺在發抖。
  「可是沿單行道逃下去,牠們一追上來,三兩下就會發現我們。」
  「所以要趁現在拉開距離。」
  我們的討論毫無交集,覺完全沒停下腳步,我緊跟在後。
  突然,覺停下來。
  「怎麼了?」
  覺的手指抵住嘴唇,作勢要我安靜,接著壓低身子凝視前方。我放眼望去沒發現什麼動靜。要再開口時,前方樹叢中傳來簌簌聲。
  我們都僵住了。
  二、三十公尺的前方,林道兩邊鑽出幾道矮小身影,個個拿著刀槍武器。
  「是化鼠……」
  一陣絕望襲來,我頭暈眼花。覺緊握著那把爛長槍,往前挺進一步。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2-23 20:05 编辑


  3

  六隻化鼠緩緩靠近我們。
  「覺,扔了長槍吧。」我盡量平心靜氣地小聲告訴他。「如果反抗,會被殺啊。」
  「反正都是死路一條。」覺搖搖頭。「妳聽好,我擋著牠們,妳趁機逃進樹林裡。」
  「這怎麼行得通?我不可能逃掉,要是乖乖聽話,至少不會馬上被殺。還是等人來救我們吧。」
  「不行,來不及。」覺固執地說。「而且我不要再被關到牢裡去了!」
  「覺,拜託,別衝動。」
  六隻化鼠在離我們五、六公尺遠的地方停下。是在戒備嗎?情況不太對勁。
  「……等一下。」我按住覺舉槍的手腕。
  「別阻止我。」
  「不是……牠們跟剛才那批化鼠不一樣。」
  覺訝異地「咦」了一聲。
  此時,一字排開的六隻化鼠突然放下手中長槍,同時跪地。
  「怎麼了?」
  覺驚呼著,我則目瞪口呆。
  「吱吱吱吱咕嚕嚕……神、尊。」
  正中央一隻化鼠抬起頭,操著奇怪口音,似乎要說明什麼。
  「依依依……菸屋‧夢‧鼠喔……°C¥$。兔隻豬‧無無無……威先!」
  我一頭霧水,但跪著的化鼠額頭上有著刺青般的圖樣。
  「得救了,這些化鼠來自服從人類的鼠窩。」
  我放下心中大石,差點腿軟。覺半信半疑地鼓起勇氣走向化鼠,他心驚肉跳地停在三公尺前,伸長脖子想看清楚刺青。
  「『鹽604』啊,難不成是指『鹽屋虻』鼠窩?」
  「吱吱吱吱……菸屋‧夢!菸屋‧夢!」
  負責說明的化鼠聽了覺的話,立刻大動作地點頭如搗蒜。
  「兔隻豬……威先……兔隻豬危險!」
  後來我們得知當時衛生所已經發現拘捕我們的鼠窩,命名為「土蜘蛛」。之前從半島渡海過來的「馬陸」鼠窩比較溫和,順利融入本土化鼠體制,沒惹出麻煩,因此低估「土蜘蛛」鼠窩的危險性。順帶一提,遠古時代統一日本列島的大和王朝(不同於神聖櫻花王朝與同時期的新大和王朝),碰巧就將列島先民(繩文人)貶抑為土蜘蛛。經時光流轉,竟又以相同稱號稱呼外來種鼠窩,真是歷史的諷刺。
  言歸正傳,我們被六隻鹽屋虻鼠窩的化鼠領著,走在黑暗的樹林中。
  「這下麻煩了。」覺沉重地低喃。
  「為什麼?我們不是得救了?這些化鼠絕不會攻擊人類。」
  「現在確實是不會。」
  「現在?」
  覺對我投以悲憐的眼神。
  「妳覺得化鼠為什麼把人類當神明崇拜?當然因為有咒力啊。現在牠們也相信我們有咒力才卑躬屈膝,要是知道我們的咒力沒了,妳覺得會發生什麼事?」
  他後半段刻意壓低聲音,或許怕被走在前頭的化鼠聽見。
  「你想太多了。畢竟……」
  我心頭一陣惶恐,試圖反駁覺的論點。
  「鹽屋虻鼠窩服從人類,對吧?我們如果發生不測又被人類發現這件事,牠們會被滿門抄斬。牠們自己也清楚。再說,哪有動機傷害我們?」
  「誰知道化鼠有什麼動機?有時牠們的想法跟人類差不多,但終究是囓齒類。」
  覺的聲音聽來像突然老了二十幾歲。
  「不能對這些傢伙掉以輕心,千萬別讓牠們發現我們沒有咒力。早季也要小心。」
  我不知道怎麼小心,但放棄爭論,只是簡短答應。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
  走在樹林間,心中的惶恐逐漸膨脹。我們一路上完全不用咒力,真能騙過鹽屋虻的化鼠嗎?雖然被土蜘蛛追擊的恐懼慢慢減少,新的擔憂卻不斷滋長。不知道又走多遠,有隻化鼠突然回頭對我們怪聲怪叫,我們因為疲勞與睡意而意識模糊,完全無法理解。
  「牠說什麼?」
  「我聽不太清楚,應該是到了。」
  覺一說,我全身緊繃起來。
  前方樹叢又冒出一隻化鼠,外型與為我們帶路的這六隻明顯不同;牠的體型更大一圈,頭戴甲蟲角形狀的頭盔,身披鱗片鎖子甲,地位應該與土蜘蛛鼠窩的毯果隊長相當,或許更高。
  頭盔鼠聽帶路的化鼠報告一會,畢恭畢敬地走過來。
  「神尊,歡迎大駕光臨。」
  頭盔鼠脫下頭盔,說出一口流利的日語。
  「我是鹽屋虻鼠窩的稟奏官,名叫#%¥$。」名字一半發音極為高亢複雜,宛如超音波。「但神尊通常簡稱我『史奎拉』。兩位神尊請這麼稱呼就好。」
  「這樣的話,史奎拉,」覺心平氣和地說。「我們前來露營,不巧迷路。如果你能送我們到霞浦湖岸就太好了。到那裡之後,我們會自己處理。」
  「遵命。」
  史奎拉乾脆地答應,我們放鬆下來。
  「但非常遺憾,當下要帶路有些困難。」
  「為什麼?」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是因為晚上太暗,還是……」
  「我等嗅覺發達,夜晚走在樹林中並無大礙,若是神尊不感疲勞,帶路自然小事一樁。」
  史奎拉恭敬回答。
  「然而目前附近一帶情勢非常險峻,名叫土蜘蛛的外來鼠窩入侵,與我們本地鼠窩間劍拔弩張,終於在數天前開戰。莫非神尊在前來之路沒有碰見?」
  我正想回答,但先看覺一眼。
  「不,沒碰上。」覺面無表情地說。
  史奎拉掃視著覺手上的長槍與額頭的傷痕,但或許是我多心。
  「真是萬幸。土蜘蛛一族不服神威,大膽放肆,可能不知天高地厚,攻擊神尊。神尊當然可用咒力輕易掃平,但畢竟對方會從暗處放出劇毒冷箭,寡廉鮮恥,還是小心為上。」
  牠皺巴巴的鼻頭顯得更皺了,口沫橫飛地痛罵土蜘蛛。
  「啊,實在失禮。我等一心防衛且天生軟弱,不得不穿這身不像樣的戰甲。」
  「你們會贏嗎?」我問。
  史奎拉像等著我開口一般滔滔不絕起來。
  「情勢不怎麼有利。先不提虎頭蜂那種大鼠窩,我等鹽屋虻總數不過七百,是弱小鼠窩。相較之下,土蜘蛛兵力估計不下四千。」
  我打了冷顫。離塵師父死前「驅除」的數量,再怎麼樂觀估計也不過一千左右,我以為牠們已經近乎全軍覆沒,竟還留三千左右的兵力。
  「昨天我等派遣特使前往附近三座鼠窩,請求救兵,但還要些許時間才能抵達。」
  「那現在被攻打不就死定了嗎?」
  我忍不住反問,但見到史奎拉露出奇妙的眼神,我頓時發現自己說錯話。如果是有咒力的人類,幾隻化鼠都不足為懼。
  「是啊。如果我們沒來,你們有何打算?」
  覺立刻接話,不愧是吹牛狂人,接得乾淨俐落。
  「是,承蒙神尊關切,感激不盡。」史奎拉深深鞠躬。「但我等一族的鼠窩之間交戰稍稍特別。即使敵我實力懸殊,通常也要相當時間方能分出高下。」
  「什麼意思?」
  「所謂百聞不如一見,立刻帶領神尊見識,請往這裡。」
  史奎拉對我們磕頭,接著快速往後退,看來這是化鼠對上位者的禮儀。穿過樹叢後,視野大開。雖然月亮已落,但點點星光照出整片無垠的大草原;高而茂密的草原上零星聳立著許多蟻窩般的尖塔。
  「這就是鹽屋虻鼠窩的巢?」
  我一問,史奎拉搖搖頭。
  「神尊所謂的巢想必是指女王住的龍穴,那還要更往前方走。這裡是為了對抗土蜘蛛勢力而打造的前線之一。」
  「前線?」
  「此處是由碉堡、戰壕、地底牆、戰鬥隧道等工事所組成的防衛線……神尊是否喜好圍棋、象棋等棋盤競技?」
  出乎意料的問題令我們傻眼。
  「呃……還好,在學校學過。」
  老實說,兩者剛學起來有趣,但我都只有三分鐘熱度,現在還是初學者。最讓我冷感的理由,是某時期開始就只有特定兩、三個人會贏。其中一個是瞬,我還可以接受,但我實在受不了覺每次赢棋後自誇的嘴臉。
  「那請容我如此說明。當我等$¥°C£……抱歉,當我等化鼠的鼠窩間開戰,戰爭型態必然接近棋盤戰,嚴格來說是圍棋。」
  我傻傻地想,為什麼「化鼠」一詞會讓牠頓住?
  史奎拉開始解釋化鼠間的權力鬥爭,滔滔不絕的模樣令我想起擬簑白。
  化鼠的祖先,是東非的穴居囓齒動物裸鼴鼠,會在地底挖掘狹窄隧道居住;後來裸鼴鼠受人類幫助,強化體格與智慧,建立文明,但基本習性不變。居住坑道是近乎垂直下挖的縱坑,避免淹水又沿著縱坑往上分岔出小洞當成房間。而各縱坑間又有水平隧道連結成網絡,不需鑽出地面便可自由通行。
  「我等直到最近才上到地面作戰,道理十分簡單,在地面上的重裝無論怎麼調整,行進速度都比在地底挖坑快得多。但地面軍隊交戰是一回事,若要攻下對方鼠窩,從地面進軍其實毫無意義。」
  「為什麼?」覺問。
  「地底下的$¥°C£……我等同胞,透過聲音與震動,便對地面敵軍的位置瞭若指掌;但地面軍隊無法探測地底的敵人位置,因此地面軍隊常突然跌入陷阱,或腳下飛出尖刺而死傷,在單方面受挫之下只能全軍覆沒。」
  這樣的戰爭已經重複多次。人類也好,化鼠也好,究竟流多少血才能換得一個教訓?
  「也就是說化鼠之間的戰爭,都是防守方比較有利?」覺說得好像自己很內行。
  「正是如此。進攻方只能挖掘地道前進,但防守方能察覺敵方聲音而在地底建立堅固的防衛牆,或擺放如剃刀般尖銳的石片,甚至放置巨石,從下方挖掘隧道通過時便會受到重壓。代表從地底進攻也不容易。」
  「那該怎麼辦才好?」我問。
  「原本是經過長久對峙,攻擊方獲得某些代價而撤退。但後來出現天才戰術師※○◎□……姚基。姚基從神尊手中獲頒天書一冊,得到靈感,獨自建立起攻佔鼠窩的戰略體制。」
  「那什麼書啊?」
  覺皺眉問。究竟是什麼危險的書,不僅沒被禁,還被交付到化鼠手上?
  「很遺憾,該神聖天書已不復存,口耳相傳書名為《三歲開始下圍棋》。」
  我倆面面相覷,我們在和貴園的遊戲室看過這本書。
  「姚基的戰術與圍棋完全相同,首先派遣地面部隊,四處散開,於重點位置挖掘縱坑,確保據點。接下來在各據點與龍穴間設置更多據點,強化聯繫功能,由點至線,由線至面,擴大支配範圍,最終目標是將敵人包圍在小範圍內。另一方面,防守方目標在確保向外脫逃的路徑。一旦遭到完全封鎖,不僅食物來源匱乏,連地下水源都會遭到截斷。當敵人企圖建立據點,便先行切入建立我方據點;阻止對方聯繫,通暢我方聯繫。這正如圍棋般突破對方之封鎖網,火熱的白刃戰才要開始。」
  我又眺望原野,聽牠這麼一說,這些蟻窩般的塔確實有戰術配置的感覺。
  「姚基創造的戰略革命,立刻傳遍所有鼠窩,以往固若金湯的鼠窩接連陷落,大大改寫勢力版圖。最快接受新思維的鼠窩成長壯大,墨守成規的鼠窩全數遭淘汰。」
  「那姚基怎麼了?」
  我沒想到自己對化鼠英雄傳如此著迷。姚基是目前最大鼠窩「虎頭蜂」的興盛功臣嗎?但看史奎拉說得如此熱情澎湃,該不會是鹽屋虻鼠窩的中興英主吧?
  「姚基在激戰中英勇喪命了。」史奎拉悲傷地說。
  「姚基出身弱小的蜻蜓鼠窩,當時總數不過四百多隻,因此姚基總是站上前線指揮作戰。某次與鄰近鼠窩互爭地盤,於前線中段接觸敵方橋頭堡,意外發生激戰。戰爭優勢取決於何者能維持聯繫,切斷對方聯繫。姚基眼光更勝對手一籌,發現故意犧牲一個據點,就能成全己方聯繫,切斷對方補給。可惜有個問題,要犧牲的據點正是由牠親自坐鎮。」
  覺嘆了口氣。
  「姚基為了己方壯烈犧牲。不出所料,敵人包圍牠的據點,姚基等六名守衛英勇戰至最後,遭到千刀萬剮。但當敵人從殺戮中清醒過來,前線已經一分為二,無法恢復聯繫。敵方巢穴包含龍穴在內,遭到封鎖,失去逃生路徑。至於前線則與巢穴分離,失去補給路線,只能等待彈盡援絕。蜻蜓鼠窩大獲全勝。」
  史奎拉的講古讓我們聽得入迷,不知不覺以為是在聽擬簑白的歷史後話。但兩者的聲線有天壤之別。
  「可惜勝利餘韻持續不久,蜻蜓鼠窩便滅亡了。」
  史奎拉的語氣就像哀悼一個鼠窩在歷史舞台上綻放火花,隨即消逝。
  「蜻蜓鼠窩原本規模甚小,又失去姚基這張王牌,立刻遭到周圍鼠窩蠶食鯨呑。若是戰爭維持舊傳統,或許還能強化防守,度過難關。諷刺的是,蜻蜓鼠窩被姚基所創建的戰略完全封鎖,戰力逐漸消耗殆盡,只得無條件投降。」
  「鼠窩戰敗之後,化鼠會怎麼樣?」我問,該不會被殺個精光吧?
  「女王會遭到處決,剩餘所有化鼠則被當成奴隸使喚,生前受到豬狗不如的虐待,死後被棄屍荒野,或者當做肥料。」
  我們沉默不語。現在回想起來,那正是史奎拉的用意所在。覺微微動嘴,我讀了他的唇語,他說「螞蟻……」。確實就是螞蟻。化鼠一方面具備酷似人類的特質,一方面又具備社會性昆蟲的冷酷。牠們的戰爭,本質上雷同武士蟻攻擊其他犠窩,奪取勞動力。
  「……其實我之所以如此贅述,另有隱情。」
  史奎拉雙膝一跪,正襟危坐。
  「與土蜘蛛交戰數天,鹽屋虻鼠窩的連外據點全數陷落。派往附近鼠窩求援的特使須穿過土蜘蛛的重重包圍,若被捕必定喪命。我等鼠窩存亡之秋,兩位青稚神尊到來,必定是上天出手相救。實是雪中送炭,死裡見活。」
  覺偷瞥我一眼,事情正往我們最不樂見的方向發展。
  「我等相爭之小事竟要請託神尊相助,確實膽大包天,但神尊可否大發慈悲,拯救我等鼠窩?在此跪求神尊,給不知神威的土蜘蛛嘗嘗因果報應!」
  覺清清喉嚨。「我很想出手相助,但我們不能隨意插手。」
  「何故?神尊心念一發,定能將牠們消滅殆盡。」
  覺很謹慎地挑選用字遣詞:「化鼠畢竟是保育鳥獸之一,我們不能隨意宰殺。須向町公所與衛生所提出有害鳥獸驅逐申請,批准後才進行處分。」
  「神尊所言甚是!」
  史奎拉仍不願放棄。
  「但如此一來,我等全軍覆沒只是時間問題,請大發慈悲!不需將土蜘蛛全部殺盡,只要稍稍打擊前線,突破對方包圍網,我等便會自求出路!請大發慈悲啊……」
  史奎拉死纏爛打地懇求我們時,一隻看似傳令的化鼠兵走進,對牠耳語幾句。這時史奎拉的態度完全相反,牠高高在上地聽取報告,接著一臉困擾地面向我們。
  「我明白了。時間已晚,明早再請神尊多多考慮。兩位必定打算休息,但在休息前,可否與我一同見見女王?」
  「見女王?」
  我思索一會,很想看看化鼠女王,但黎明將近,加上昨天經過這麼多事,實在心力交瘁。
  「女王已經來到附近的碉堡,一聽神尊大駕光臨,表示務必要見上一面。」
  「好,就見見面吧。其他事情等明天再說。」覺說著就要打呵欠。
  「明白,這邊請。」
  史奎拉領著我們穿越草原,停在一座特別大的蟻窩狀尖塔前,但不知道入口在哪裡。
  「入口在此,窄悶簡陋,請多包涵。」
  史奎拉撥開雜草,露出直徑一公尺的洞穴。
  「啊,要從這裡進去?」我有些害怕。
  「可以的話,請女王出來一趟吧?」覺也不打算進去。
  「非常抱歉,通往雕堡入口隧道僅能供士兵通過,女王無法上到地面。女王正於地底大廳恭候大駕。」
  沒辦法,現在拒絕見女王會惹出麻煩,又失去咒力,我們不願意引發爭執。
  覺與我依序鑽進洞中,洞裡比外面更冰冷,洞口周圍塗上黏土,而為了方便行走,洞穴內部則用乾草混泥土補強,防止滑倒。我很怕整個人跌進垂直的縱坑,幸好兩隻化鼠給我們墊腳,過程還算舒適。化鼠們用手腳頂住洞穴內壁當成皮肉墊,減緩我們下滑速度。我們知道自己根本無力減速,乖乖坐在化鼠身上。
  大概沿著縱坑斜下二、三十公尺,突然碰到寬廣的空間,高度足以讓我們直立;但一片漆黑,不知多寬。一股霉臭味與野獸體臭撲鼻而來,我寒毛直豎。
  「請在此稍候。」史奎拉跟在我們之後滑下來說道。我回頭一看,牠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發光。明明知道野生動物的眼睛會在黑暗中發光,但還是很不舒服。
  史奎拉敲打打火石般物體,點亮一隻小火把,一時十分刺眼,但隨即就習慣了。我再次感到光明多麼令人放心。
  「請往這裡。」
  原以為空間寬廣,但火光一照才發現不過是三坪大的隔間。眼前出現三條水平通道,史奎拉舉著火把帶我們走入其中一條。囓齒動物的直立身影在洞穴牆上拉出詭異的影子。
  「請小心頭頂。」
  隧道頂上愈來愈低,寬度卻愈來愈寬。看來化鼠通過時都以四腳快速爬行。單靠火把光線走在昏暗地底,逐漸給我一種非現實的感覺,難以相信自己正處在這種地方。
  另一方面,某個可謂超現實的事物壓倒性地震撼我們感官。最先襲來的是氣味,洞穴中處處充滿化鼠體臭,愈前進就愈強烈。這股氣味大致上和史奎拉及士兵一樣,但其中混雜著不如體臭的味道,反而接近腐臭,濃烈到令人作嘔。
  接著,我們聽見複雜的重低音,像風鼓的吹氣聲,還不時交錯響雷般的低吟。再往前,洞穴牆面傳來不規律的震動,彷彿有個非常沉重巨大的物體正在爬行……
  漸漸地,震動從腳底板傳上來。我怕得全身僵硬,卻不敢對覺說想回頭。如果這時候被史奎拉抓到弱點,後果不堪設想。
  「還有多遠?」覺裝得若無其事,但語尾開始發抖。
  「就在不遠處。」
  這句話沒騙我們。再往前走二十公尺左右,洞穴便往右拐彎,史奎拉一過彎就五體投地,發出高亢的老鼠叫聲。牠得到的回應是一陣驚人呻吟。那股強風般的低頻音震得我們全身發麻。
  「女王說,見到神尊,備感光榮。」
  史奎拉對我們這麼說。覺想要回些什麼,卻舌頭打結,說不出話。
  「……告訴她,我們見到女王也相當開心。」
  我替覺開口,史奎拉點頭後以吱吱聲稟告。
  女王聽了後以人話回應,嚇我們一跳。
  「咕嚕嚕嚕……神‧尊……□◎。這‧邊……*&……請。」
  震撼的重低音配上幾乎要穿破鼓膜的磨牙聲,聽來是要請我們過去。我們互看一眼,緩緩走過轉角,那股惡臭更濃烈了,幾乎無法忍受。
  手拿火把的史奎拉在轉角前停步,我們走過牠身邊,火光從背後照來,在逆光的情況下我們看不清女王,只能從漆黑的輪廓得知蜷曲在眼前的生物體積龐大,不斷散發駭人的熱氣。
  「£¥……嘎嘎嘎!※&*!……#*!」
  一道火熱的氣息迎面撲來,我忍不住轉過頭,但接下來的聲響又令我詫異。
  「濕濕濕……神‧尊。神、尊。歡迎。非‧常‧榮‧幸。」
  化鼠女王聽起來有著很長的聲帶,靠著分段震動發出假音,把音準拉到人類水平,聽來也清楚得多。更令我們驚訝的是,她的嗓音聽來確實是女性。
  後來我們大約與女王交談五分鐘,但很可惜,我完全想不起對話內容。或許是當下太疲勞且緊張,但之後的戲劇性發展影響更大。
  事發原因相當微不足道,女王為沒準備座位向我們賠罪,我們雖然婉拒,女王還是叫來兩隻化鼠給我們當椅子。這時手拿火把的史奎拉也跟進來。
  我們轉頭回避火把的強光,卻正好清楚瞥見亮光下女王的模樣。
  方才的談話中,女王的聲音意外溫和,大大抵銷我們一開始的恐懼。但正因如此,實際見到廬山真面目時加倍震撼。
  簡單描述女王給我的感覺,就是一條奇大無比、長著短小四肢和尾巴的毛毛蟲。
  或許是不見天日,體色虛弱蒼白,牠全身滿布環狀皺褶,看來更像一隻毛毛蟲。但化鼠與毛毛蟲之間具備決定性的差異──那就是臉。女王有一顆巨大的頭顱,一半長滿褐色斑點,在陽光下應該會呈紅色;彈珠般發光的小眼睛一半掩蓋在皺褶之下,看來十分殘忍;強壯的下顎中隱約可見鑽鑿般的尖牙,頸上的項錬吊掛著紅石榴石、發光的螢石、綠柱石、堇青石等寶石。
  女王因為在人前曝光而暴怒,發出一聲虎嘯,嚇得我們全身僵直。
  她猛然衝過我們身邊,毫不費力地叼起史奎拉,左右大力晃蕩。史奎拉發出吱吱慘叫,火把摔落在地上,洞穴瞬時恢復黑暗,我們只聽得見女王激烈的喘息與呻吟,史奎拉斷斷續續的慘叫,兩隻化鼠蹲在角落發抖,用爪子猛抓泥土。
  「女王陛下,請等等!」
  我鼓足全身勇氣,開口說話。
  「別殺史奎拉!牠沒有惡意!」
  覺突然抓緊我的手臂,安撫暴怒的女王可能是場危險的賭注。但這時我們身為神尊,如果不插手反而會令化鼠起疑。
  女王一時沒反應,最後總算胡亂將史奎拉扔出來,靈巧地將粗長身體轉向(但四周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能憑感覺認知)穿過我們身邊,消失在洞穴深處。
  史奎拉渾身發抖,半晌回過神,面向我們。
  「感激神尊出手相救,讓我撿回一命。」
  「嚇到我了。」覺總算能出聲,但聲音嘶啞。「但女王陛下應該不打算殺你吧?」
  史奎拉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
  「……神尊想必累了,讓我為神尊準備寢室,兩位今晚請好好休息。」
  史奎拉撿起地上的火把,再次以打火石點火。
  我看見史奎拉身上的鎖子甲,不禁打了個冷顫。尖牙咬碎金屬鱗片,底下皮甲也穿了個大洞,滲出血漬。史奎拉明顯受了傷,卻咬牙苦撐,不讓我們見到一絲痛楚。
  「絕對有問題!那女王簡直瘋了!」覺在前往寢室的路上對我耳語。「小心點,如果惹火她,她不知道會幹什麼。」
  好不容易甩掉滿懷惡意的外來鼠窩,卻投靠到瘋狂女王統治的巢穴。但女王為何那樣激動?雖然長相怪異,但談話時確實有女性的溫柔。難不成讓我們見到真面目是如此不堪?
  不過我們難擋睡意,什麼也管不了了。
  我們被帶入簡陋的洞穴,地上有些冰涼,鋪上乾稻草意外舒適。我們倒在洞穴內側,立刻沉沉睡去。
  突然,我睜開眼。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不清楚時間,但應該還睡不到一小時。全身疲勞揮之不去,卻有股急迫的念頭,心想非起來不可。總覺得心底正猛敲著一口警鐘。
  「覺……覺!」
  無論我怎麼搖,他就是不醒。我摸摸覺的臉,血痕完全凝固,他連處理傷口的時間也沒有就完全睡死。
  「覺!快起來!」
  雖然有點殘忍,但我沒時間乖乖等覺睡醒,急躁地摀住覺的口鼻。覺掙扎一下,差點窒息,胡亂撥開我的手。
  「怎樣啦……讓我再睡一下。」
  「不行,馬上起來!你不知道現在很危險嗎?」
  覺總算認命睜開眼,但還留戀著甜蜜夢鄉,不肯起身。
  「什麼危險……?」
  「我覺得危險近了。」
  「所以是什麼危險?」
  我無法回答,覺難以置信地沉默一陣,說聲「晚安」又翻身睡去。
  「覺,我知道你很睏,但如果現在不起來,可能永遠起不來了!」
  覺抓抓頭。「妳在說什麼啊?做惡夢嗎?」
  「不是夢,不是未卜先知,睡覺時,大腦整理一下之前的事情,我發現危險就在眼前。
  「那妳說說看,是怎麼個危險法?妳整理出結論了?」
  我在黑暗中交抱雙手陷入沉思,差一步就能掌握真相。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我們所有人都忽略一個極大的危機。
  「……或許我們太相信史奎拉了。」
  「妳說他騙了我們?」
  覺總算回到現實世界。
  「不是。不過我想他說的不全是真的,只有一部分才是。但史奎拉沒意識到他太輕忽敵人了,這才是最危險的地方。」
  說明的過程中,我腦海中的警報內容逐漸成形。
  「一定是這樣,今天晚上一定會打來,土蜘蛛一定會趁警備最薄弱的黎明時分進攻。」
  「怎麼可能?史奎拉不是說了,化鼠鼠窩間的戰爭就像下圍棋一樣搶地盤啊。」
  「這就是他的大意!你想想,土蜘蛛是野生的外來種,怎麼可能按照姚基的戰術打仗?」
  「可是要攻打洞穴裡的敵人,這招應該很合理。」
  「沒錯,這應該是全世界化鼠的基本戰術,但土蜘蛛可能創造了其他的戰術。」
  「聽妳這麼說……也是有可能……」
  覺嘆口氣,他應該認為我杞人憂天,畢竟沒有明確的證據。
  「對了,我知道哪裡怪了。」我突然大喊。「是我們被抓之前的事!離塵師父掃蕩土蜘蛛的時候,牠們根本沒躲回洞穴,而是在地面上迎戰,對不對?」
  覺啞口無言,睡意全消。
  「那是因為和尙活埋土蜘蛛大軍,土蜘蛛才覺得窩起來也沒用吧?」
  「牠們今天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咒力吧?怎麼可能隨機應變,改變戰術?」
  「或許是知道情勢不利,因此出動大軍想嚇跑我們。」
  「我本來也這麼想,可是化鼠開戰後應該會躲進洞穴,牠們卻從正面放箭攻擊,這才是牠們的戰術啊。」
  「可是從地面要攻擊地底的鼠窩,未免……」
  「牠們一定有什麼其他方法,比挖據點封鎖對方更快、更有效。」
  覺一時安靜無聲。
  「如果早季沒錯,土蜘蛛現在知道有咒力,一定會意識到除了偷襲沒有其他活路。」
  黑暗中,我絕望地搖著頭。
  「不僅如此,就算有咒力的人幫鹽屋虻鼠窩撐腰,偷襲還是可以殺死人類。牠們在跟離塵師父的一戰中,學到這點。」
  教人心驚膽戰的不祥預感益發強烈,時間所剩不多。

  4

  「逃吧。」覺說。
  「逃去哪裡?」
  「哪裡都行,離開這巢穴就對了。」覺起身觀察寢室外的情況。「早季還記得路嗎?我們好像走了九彎十八拐到這裡。」
  「不知道記不記得起來,腦袋昏沉沉的,不太有信心……」
  我試著回想從晉見女王之處到這裡的路。
  「不行,我記得第一個彎是左轉,之後的記憶很混亂。」
  我本來就不擅長記路,按照原路走一遍還有可能,但折返須把原來的地圖全翻轉過來,腦袋亂成一團。覺交抱著雙臂,拚命回想。
  「路口應該沒那麼多分岔吧?頂多就三岔道,剛開始是兩條路往左,接下來往右,再來……往哪?」
  「我記不得轉彎順序,但我清楚從進巢穴到這裡一路都是平緩下坡。」
  為什麼清楚記得?因為我覺得自己彷彿被領往陰曹地府。
  「這樣嗎?嗯……所以一次都沒走上坡。」
  覺湊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
  「這次往上爬就好。如果半途遇到下坡就代表走錯路,回到前一個路口換一條路就行。」
  「可是往上走不代表就是對的路吧?」我提出理所當然的疑問。
  「這麼說沒錯,但就算走錯路,一直往上爬,遲早會回到地面吧?」
  這樣真的可以嗎?我擔心起是否要按照覺的判斷行動,畢竟怎麼記得住之前在黑暗中行走過的道路。要是路上有條繩子就好了,特修斯也是藉助阿里亞涅的絲線指引才走得出牛頭人的迷宮。
  「我們是不是找化鼠帶我們出去比較好?如果迷路……」
  「不行,如果史查拉禀報女王,女王一定起疑。」覺靠近我,「我們怎麼說明想趁這時候逃跑?要是被化鼠發現我們沒咒力,我們根本猜不到牠們接下來的對策。」
  我豎耳聆聽著附近的動靜,似乎沒有化鼠活動的氣息,黎明是牠們活動力最低的時候。但寢室外的通道無比昏暗,伸手不見五指,我實在沒勇氣往裡面跨出一步。
  「這裡是不是怪怪的?」
  覺聽到我的話,不耐煩地回答:「這裡什麼都怪,哪裡不怪?」
  「為什麼寢室裡比外面亮?」
  覺一時愣住。沒錯,我們在房裡依稀看得見彼此,但進入外面的洞穴就什麼都見不到。
  「真的……對啊,一定哪裡有光源。」
  我們在寢室中尋找光源,但奇怪的是遍尋不著。覺依然緊抓著從土蜘蛛手上搶來的長槍,一邊用左手確認我的位置,一邊用右手持槍,探索寢室深處。此時黑曜岩般的光滑槍尖倏然閃現針孔般的光點。
  「剛剛那是?」
  我們慢慢走往寢室角落,發現上方落下一道微光,抬頭一看不禁錯愕。天花板上開了一個大圓孔,裡面盈滿星星的光芒。
  「洞外?這裡可以通到地面?」
  「不對……這不是星星。」覺難以置信地低喃,「看起來像星星,但不會閃爍,這是什麼?」
  覺伸直長槍頂著成千上百的綠寶石光球,光球乍看和我們距離遙遠,沒想到一頂就勾到,這時光球分成數道各自擺動。覺慢慢收回長槍,他應該碰到了幾顆光球,槍尖留下牽絲的黏液。
  「黏黏的,早季摸摸看。」
  我搖搖頭。
  原來在天花板上發光的,是化鼠養來當家畜的變種土螢。
  土螢又稱螢火蟲,遠古以來便棲息於紐西蘭、大洋洲一帶的洞穴中。品種類似蒼蠅、蚊子、虻等昆蟲。幼蟲在洞穴頂端築巢,垂下牽絲的黏液球來獵食被黏住的昆蟲;土螢會發出光線吸引獵物,光線反射在黏液球上,看起來宛如神祕奇特的翠綠銀河。日本列島原先沒有土螢分布,據說在古代文明崩潰前不久,人類引進土螢做為釣餌,一部分存活下來,經過化鼠品種改良,成了貴賓室吊燈。
  覺再以長槍採集黏液,確認發光體是某種昆蟲的幼蟲;經過短暫討論,我負責墊背,讓覺踩著我的肩膀採集土螢。至於為什麼體重比較輕的我不上去採?因為發出綠光的蛆蟲很噁心,我不想碰。
  覺抓來幾隻土螢,用牠們分泌的黏液黏在槍尖上,多虧化鼠的品種改良,土螢受到這等虐待還是不斷發光。
  「好,走吧。」覺站在寢室出口,毅然決然地說。
  我們揹起背包緊握彼此的手,靠著昆蟲發出的微光往黑暗中邁進一步。
  如今回想起來,那段路程相當獨特。
  身邊的光源僅剩長槍上宛如鬼魂的土螢微光,而包括腳底在內的其他範圍一片漆黑。我試著面向側邊,伸出手在眼前晃動,卻連一點影子都看不見。幸好洞穴不寬,我們並肩前進,身體不時擦過牆面。
  「現在是往上嗎?」我常喪失信心,反覆向覺確認狀況。但每次問往上還往下,覺只回答:「不知道」或「誰知道」,不管什麼回答都不會改變現況。
  槍尖的光線不時照出雙岔路或三岔路,我們在微弱的光線下還是分得出岔路,因為岔路口都種著夜光苔當路標。夜光苔正如其名,是閃著淡綠光線的苔蘚,與土螢不同,無法自行發光,須藉透鏡般的細胞汲取四周光線,在缺乏光的洞穴行光合作用。這些細胞會反射光線,看似發光。
  化鼠僅靠觸覺與嗅覺就可以在狹窄的地洞往來,但為了提升文明,須提高移動的效率,因此會利用這些生物特性。
  我們默默往前,路上一隻化鼠都沒見到,或許現在是鼠窩休息的時間。原本我們深信是運氣好,但愈往前走,狀況愈怪。
  「哎,我們應該走很遠了吧?」我問覺。
  「嗯。」
  「是不是走錯路?」
  我們停下來,如果走錯,這是哪裡?我回溯記憶中的路線。
  「怪了,途中慢慢想起來時碰過幾個路口,轉過幾個彎,應該不會走錯啊……」
  「但應該哪裡錯了,我們沒花這麼多時間過來啊。」
  「也對,回頭吧。」
  我們在陰暗的洞穴中掉頭前進。繼續往地洞深處鑽令人洩氣,但我們別無選擇。不久,又碰到令人錯愕的狀況。
  「岔路!」我驚呼。「怎麼可能?剛才這裡根本沒岔路。」
  我邊走邊記路,因此滿有信心。
  「……確實沒有。」覺抓了一把岔路上的泥土仔細端詳。「該死。原來是這樣。」
  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嚇我一跳。
  「怎麼了?」
  「確實有這種可能,但怎麼會這麼快……」覺深深嘆口氣。
  「你在說什麼?究竟怎麼回事?」
  「這裡的土還很新……」
  覺的解釋讓我臉色瞬間刷白。化鼠會不斷在巢穴裡挖隧道好改變鼠窩形狀,我們怎麼走去寢室,不代表路上的分岔到現在還一模一樣。
  「我看巢穴沒活動,還以為沒問題,可是就算其他活動停了,洞還是在挖。或許鼠窩正進入備戰狀態。我們一經過就馬上有化鼠從別處挖過來,因此出現這條岔路。」
  覺忿忿扔掉手中的泥土。
  「那我們現在……」
  「迷路了。」
  如果看得見覺,他想必哭喪著臉、狼狽不堪。
  之後我們在陰暗的地洞中四處徘徊。也許僅僅過了三十分鐘,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底下鑽爬狹窄的洞穴,試圖找到出路的壓力超乎想像。我們衣著單薄,冷得起雞皮疙瘩,卻又熱汗淋漓。行走過程中,我們不時用平時不會使用的髒話咒罵,詛咒不幸,哀求神明的垂憐又安靜啜泣,但一直緊緊握著彼此的手。
  最後,終於陷入短暫的精神錯亂。
  我的第一個症狀是幻聽。
  「早季,早季!」
  有人不知在何處喊著我的名字。
  「你叫我?」
  我隨口問覺,通常只會聽他不耐煩地回答:「沒有啊。」
  「早季,早季!」
  這次我聽得很清楚。
  「早季,妳在哪裡?快回來。」
  是爸爸的聲音。
  「爸!爸!」我大喊。「救命!我迷路了!」
  「早季,妳聽好,千萬別跑到八丁標外面。八丁標中有強力結界,安全得很,但跨出一步就沒有任何咒力保護了。」
  「我知道,可是我回不去了!找不到路了!」
  「早季,早季,妳要小心化鼠。化鼠敬畏具有咒力的人,當神一樣來拜,並且絕對服從。可是對上沒有咒力的孩子,就不知道會有什麼態度。所以我們要盡力避免孩子與化鼠碰面。」
  「……爸爸。」
  「喂,妳在唸什麼啊?」
  覺的聲音比幻聽更空虛、更不真實。
  「據說第五代皇帝大歡喜帝登基時,要求民眾歡呼喝采連續三百年。要是誰先停下拍手的,就被選為祭品,以PK點火燃燒身體,那悲慘的焦屍還會被送進皇宮當飾品。所以民眾給大歡喜帝的惡諡,就是阿鼻叫喚王。」
  「爸爸,救我……」
  「第十三代愛鄰帝,惡諡為酸鼻女王……只要有人不順她意,就慘無人道地……無上的喜悅……絕食避免嘔吐……第三十三代寬恕帝,在世時便有別號犲狼王……啃咬屍體……其子第三十四代皇帝,醇德帝,惡諡邪門王……十二歲便活生生擰下寬恕帝頭顱……害怕自己可能遭到殺害……將年幼的旁系與直系手足……屍體餵養大批沙蟲、海蟑螂……第六十四代聖施帝,惡名夜梟女王……滿月之夜擄走孕婦,開膛剖肚,生呑胎兒,吐出滿地碎裂人骨……」
  爸爸的聲音一時聽來非常扭曲,突然又變得極為平淡。
  「妳聽好,前史文明的動物學家康拉特‧勞倫茲指出,野狼、渡鴉等動物具有強大傷害力又具有社會性,還擁有一種避免同類互相攻擊的生物機制,即為攻擊抑制。另一方面,老鼠與人類等動物並不具有強大攻擊力,自然缺乏攻擊抑制機制,同類間經常發生過度攻擊與殺戮行為。」
  「爸爸,別說了……」
  「姚基發現故意犧牲一個據點,就能成全己方聯繫,切斷對方補給;可惜有個問題,要犧牲的據點正是因牠親自坐鎮。不出所料,敵人包圍姚基的據點,姚基等六隻守衛雖然英勇奮戰至最後,還是全都被千刀萬剮,變成香噴噴、熱騰騰的肉餅。」
  「混帳!振作點!」覺抓著我的肩膀。
  「我沒事……」嘴上這麼說,幻聽卻揮之不去,甚至出現朦朧的幻覺。
  「學校有批准你們到這地方來嗎?」
  僧人模樣的幻影嘲諷著我。
  「你們違反倫理規定基礎,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你們聽從惡魔之聲,對佛門教義提出異議。所以我要將你們永遠凍結在紙人中,你們就當個紙人渡過餘生吧……」
  「早季!早季!」
  我差點被搖到內傷,這才回過神。
  「覺……」
  「妳自言自語些什麼啊?我還以為妳腦袋壞了!」
  「是快壞了。」我低聲回應
  我應該差點陷入危險的崩潰前兆。如果沒有彼此,我也許會精神失常。我們後來又在地洞徘徊一陣子,期間一隻化鼠都沒碰上,仔細想想,牠們也許老遠便感知我們而故意讓路。接下來,我先驚覺情況有異。
  「你聽得到嗎?」
  沒反應。我握緊覺的手,但仍無反應。
  「覺?」
  我打了他兩、三個耳光,他擠出一絲低吟。
  「振作點,我聽到怪聲音了!」
  「聲音一直都在響啊……」覺微弱地說,「有人從地底叫我們,那是死人的聲音……」
  我打了個冷顫。很明顯的,覺繼我之後產生幻覺,但我聽到更宏亮的聲音,難道是因為走在陰暗的地洞,感官變得更加敏銳。我的第六感告訴我,危機逼近。
  現在沒時間擔心覺了。
  豎起耳朵一聽,又來了,聲音迴盪在洞裡,不清楚來自何方,但愈來愈響亮。啊,我聽清楚了,是眾多化鼠在尖叫、怒吼與慘叫,還有敲鑼打鼓般的金屬撞擊聲,以及不知道是鼓掌還是潮水的異聲。
  這些刺激神經的怪聲,全是戰爭的聲音。最壞的預感成真了。
  「要快點逃才行!蜘蛛打來了!」
  我握緊覺的手,他毫無反應。
  眼前又是岔路,往哪逃才好?左邊?右邊?或回頭?
  我摸索著覺的右手,長槍指往前方,但見不到黑暗中微弱的綠光。我連忙摸索槍尖,土螢已經死了。但我發現四周並非完全黑暗,種在岔路的夜光苔發出微光,某處也滲出微弱光線。根據我們在地洞中徘徊的時間推測,天亮了也不奇怪。出口應該就在前方。
  我望著一片漆黑的前方,左邊比較亮,我拉著覺小心翼翼前進。愈往前走,地洞愈亮,化鼠交戰的聲響也更加響亮。
  如果就這麼從出口出去,闖進化鼠戰場的正中央,沒有咒力的我們根本無法保命。
  周圍的亮度可比新月夜光,而眼前通道平緩向上,盡頭是一個巨大的右彎處,光線就是從那裡射進。我猶豫半晌,邁步向前,心想不能停在這裡,得確認出口的情況。
  就結論來說,這短暫的遲疑救了我們一命。
  霎時,我聽見附近傳來化鼠的慘叫,緊接著一隻化鼠連滾帶爬地從轉角處冒出來。化鼠全身斷斷續續地抽搐,死命往我們爬,明顯受到致命傷。同時,我察覺有異,雞蛋壞掉般的臭味傳來。我朝瀕死的化鼠身後看,入口射來的光線打亮潛進地洞的煙霧。
  本能告訴我,千萬別吸入煙霧。
  「往這裡。」
  我拉著覺的手,一百八十度地掉頭前進,拚死跑回剛才走過的地洞。儘管快速跑了一段,惡臭卻沒有消失的跡象,反而愈來愈濃烈。陷入恐慌之際,始終沒反應的覺突然自嘲起來。
  「逃到哪裡都沒用,我們要變成老鼠了。」
  我氣得反駁:「我們才不是老鼠!」
  「一樣。」覺低聲說著,口氣十分悠哉。「洞裡的老鼠被煙熏就無路可逃。」
  「煙熏?」
  我總算知道心中不對勁的感覺來自何方。
  「平常煙霧都會往天上飄,怎麼往下追過來呢?」
  「這不是理所當然嗎?」覺像個高傲的資優生,睥睨著連簡單問題都答不出來的笨學生。「既然要攻擊躲在洞裡的對手,當然要用比空氣更重的毒氣。」
  我倒抽一口氣。
  「你既然知道,怎麼不早說。」
  我壓抑怒意往地底逃,回想著走過的路。記得有一處是長長的上坡,給了我會通往地面的錯覺。但走到接近地面的位置時,坡道像故意讓我失望般又再次往下挖。到那裡或許避得開下沉的毒氣。
  失去土螢的光芒,又陷入瘋狂,我們在錯綜複雜的地道狂奔。這樣還能走上正確方向幾乎可說是奇蹟。
  「是上坡!」
  腳底的感覺告訴我已經上了長上坡。我們奔跑好久,大小腿的肌肉紛紛哀嚎,但只能咬牙繼續。疼痛與苦楚在在證明著我們還活著。
  道路總算平坦起來,往前又是平緩下坡。
  「先在這裡等等。」
  只能祈禱灌入巢穴的毒氣不會衝到這裡。若是單行道,繼續逃是比較聰明的做法,但化鼠的巢穴像蜘蛛網般四通八達,毒氣比我們更快到前方,最好的方法是留在制高點。
  我倆在黑暗中席地而坐。
  「還好嗎?」我問。覺低聲回答:「還好。」
  「毒氣大概多久會散?」
  我還是看不見覺的身影,但感覺他在搖頭。
  「不會散啊。」
  「怎麼可能?難道會永遠留在地洞裡?」
  「那倒不會,不過應該幾天都散不了。」覺深深嘆一口氣,「不是這裡的空氣先用完,就是毒氣慢慢擴散到這裡。」
  我喉嚨冒出一股酸苦味,看來我們真的只能坐以待斃。
  「……那我們該怎麼辦?」
  「不知道。」覺的語氣毫無抑揚頓挫。「萬一鹽屋虻鼠窩打贏了,或許會把我們挖出來,但這也要等到毒氣散了才有可能。」
  絕望抽乾我的力氣,明明拚命逃到安全地帶,一回神卻發現自己要被活埋在這個深深地洞。完全束手無策,等待著死期來臨,這完全是精神上的酷刑。在地洞裡被毒氣追著跑還輕鬆一點。
  「雖然現在情況很差,可是……」我很自然地開了口。
  「嗯?」
  「幸好不是一個人。」
  「拉著我陪葬,爽了吧?」
  我笑了笑。「如果只有我一個,一定撐不過來。絕對到不了這裡。」即使終點是死胡同,我們仍竭力擦到最後一刻。
  「我也是。」
  覺的口氣又恢復以往,我總算放心,但精神錯亂比較不會感到痛苦吧。
  「真理亞他們不知道順利逃掉了沒?」
  「應該逃掉了。」
  「那就好。」
  對話到此結束。時間在黑暗中緩緩流逝。不知道經過一分鐘、五分鐘還是三十分鐘,我迷迷糊糊驚醒。
  「覺!覺!」
  「……怎樣?」覺的回應很空洞。
  「是臭味,聞得到嗎?毒氣擴散到這裡來了。」
  這股臭雞蛋般的惡臭,就是在出口附近聞到的味道。
  「這裡已經不行了,要不要往前逃?」
  「不了,我想沒其他地方比這裡高,往低處逃等於自殺。」
  覺也是拚命在思考出路。
  「妳的鼻子比我靈,聞聞毒氣從哪來的?從出口?還是兩邊都有?」
  「我不知道。」
  如果環境條件夠好,或許聽得出聲音方向,但人類不可能判別氣味從哪裡來。
  「不對,你等一下。」
  我靈機一動,先聞聞靠近出口那邊的惡臭,再小跑步到洞穴另一端的下坡確認味道濃淡。幸好覺看不見我的動作,我簡直像到處亂嗅的化鼠。
  「我想是從剛才的出口那邊,單一方向來的。」
  「那應該還來得及,堵住地洞吧。」
  「堵?怎麼堵?」
  「埋起來啊。」覺用長槍挖掘毒氣逼近處的洞頂,雖然看不見他的動作,但從空氣的流動以及不斷彈到臉上的泥塊,不難想見他多拚命。
  「早季,危險!」
  覺突然撲向我,把我推倒數公尺遠,然後擋在我身上。我還不清楚怎麼回事,頭頂便崩下大堆土石,我趕緊閉上眼,用雙手蓋住臉,等待土石不再崩落。為了避免吃到土,我連尖叫也不敢發出來。好不容易結束了,我發現全身都是泥土,膝蓋以下整個被埋住。
  「沒事吧?」覺擔心地問。
  「我沒事。」
  「好危險,差點要被活埋了。」
  冷靜想想,在地洞裡往上挖,實在不是什麼正常作為,但生存本能讓我們不顧後果採取行動,幸好結果還不錯。我們小心翼翼從土石中抽身,確認通道已經完全封鎖。保險起見,又把土堆拍得更紮實,以免毒氣滲進來。
  「如果再往上挖一點,是不是就能出去了?」我抬頭看著洞頂。上方土石崩落不少,但我當然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完全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對吧?應該還有三公尺以上。由下往上挖實在太亂來了,這次肯定會被活埋。」
  最後,我們還是無計可施,只得在黑暗中坐下來。
  堵住通道的行動一時讓我們以為事情有改善,但深思後就知道什麼都沒變。我們所在的地方變得更狹窄,如果另一邊也灌進毒氣,只能舉雙手投降了。畢竟把另一邊通道也堵住,狹小空間中的空氣很快會耗盡,必然悶死。
  這次真的完蛋了。
  我不想死在這種地方,但什麼都無法做。真難相信自己在人生最後的關頭上竟是如此平靜,但我身心俱疲,連情緒爆發的力氣都不剩。
  我離開覺,在黑暗中抱膝而坐,又看見幻影。在正常世界裡要碰上極大危機才看得見不存在世上的事物,但在這裡就像打開開關,隨時可以見到幻影。長時間徘徊在黑暗中,控制精神的力量會減弱,潛伏在心底的妖魔鬼怪便跋扈起來。
  最先看見的是簑白。牠半透明的身子由左至右緩緩掠過眼前。影像如此清晰,我不敢相信是幻覺。V字形的頭部觸手與背上大量的觸手,前端閃著紅、白、橙、藍等鮮豔光芒。接下來,洞頂垂下數不清發著綠光的黏液絲,土螢迅速在我眼前展開一片遼闊的銀河。
  簑白逐漸被黏液纏身,扭著身子前進,還是被纏住。黏液絲如吊燈般擺盪,緩緩捆起簑白往上拉。簑白將身上幾條沾了黏液的觸手接連弄斷。沒了觸手的蓑白背上發出強烈的七彩光芒,光線千變萬化、交織纏繞,在空中畫出或直或圓的圖樣。美得讓我沉醉。
  慢慢地,簑白變成擬簑白,拖著一條七彩殘影,緩緩從眼前消失。
  光影饗宴,漸漸沉入黑暗。
  我心想,一切都要被封入黑暗了嗎?就在此時,四周又變了一套景色。眼前出現一道橘紅光芒,護摩壇上燒著熊熊烈火。
  橘紅色的火花飛舞,附和著地底傳來的真言誦唱聲。
  是那天的光景。
  祈禱中的僧人將藥丸之類的東西扔入護摩壇上的火堆,再注入香油,火焰一發沖天。身後大批僧人的誦經聲,如夏日蟬鳴般在我耳中迴盪。
  我在那天通過清淨寺的儀式,被授予咒力。
  為什麼人生最後關頭看見的不是父母,也不是兒時玩樂的田園,而是這幅光景?
  剎那間,又喚起我另一道回憶。

  「不行!真言不可以告訴任何人!」覺厭惡地說。
  平時沒做幾件正經事,偏在這時候裝乖,實在令人火大。
  「沒關係,我們是朋友吧,我一定會保密。」我只好採取死纏爛打的做法。
  「妳為什麼要問我的真言?」
  「就想知道真言是怎樣啊。看跟自己的有什麼不一樣。」
  「……那早季先說妳的來聽聽。」
  覺狡詐的表情激起我的鬥志。好,既然你有這種打算,我就反將你一軍。
  「好,這樣好了。我們把自己的真言寫在紙上,數到三,一起秀給對方。」
  「嗯……還是不要好了。把真言告訴別人就會失效。」
  怎麼可能會這樣?我在心底吐槽他。
  「就說不用仔細看,這樣也不怕給人記住啊。秀一下下就好。」
  「這樣有意義嗎?」覺狐疑地說。
  「這樣就好。反正朋友之間互相看看,大概知道真言多長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說服鬧彆扭的覺,彼此將真言寫在紙上。
  「好了嗎?數到三哦。」
  我們拿著紙片面對面,然後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翻轉紙張把真言秀給對方看。
  「看到了嗎?」覺一臉擔心。
  「完全看不清楚,不過大概知道長度,但也沒那麼多字嘛。」
  「嗯,早季的也不是很長,大概跟我差不多。」
  覺總算放下心,將手上的紙片揉成一團,點火燒掉。紙片瞬間就成灰燼。
  「……該不會看見一、兩個字吧?」沒想到覺這麼膽小,非得問清楚。
  「沒一個字看得清楚。覺的字就算仔細看也看不懂。」
  覺這才放心離開。我趁機拿走覺寫真言時用來墊底的紙張並仔細審視。覺寫字的手勁大,筆跡清晰,用軟鉛筆一描便出現明顯的文字。
  我後來到圖書館查詢,知曉這是虛空藏菩薩的真言。

  或許會成功。我屏氣凝神,觀察覺的狀況。他的呼吸像進入深眠般輕微,但不時發出不清不楚的嘟噥聲。他如今的意識就像中了催眠術。一旦打開潛意識的封蓋,解放平時壓抑的念頭,要像我剛才一樣陷入幻覺中也不奇怪。
  催眠術的困難,在於如何引導意識模糊。現在這種狀態應該行得通。我已經知道烙印在覺意識深處的魔法咒語:真言。
  我絕不能失敗,一旦失敗,我們會死在這裡。我謹慎地在腦中反覆演練該說的台詞,然後深吸一口氣,厲聲喊道:
  「朝比奈覺!」
  我看不見覺的臉,不知他有何反應。
  「朝比奈覺!你們破壞規矩,擅闖禁地,犯下禁忌傾聽惡魔妖言。這已是大罪一條,但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面。」
  我稍稍感到他的身體抽動一下。
  「你們違反倫理規定基礎,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你們聽從惡魔之聲,對佛門教義提出異議。我必須在此立刻凍結你們的咒力!」
  覺啜泣起來,我非常心痛,但還是狠下心繼續。
  「看著火焰。」
  覺毫無反應。
  「看著火焰。」
  他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你的咒力已經被封在這紙人之中。看到紙人了嗎?」
  覺深深嘆口氣回答「是」。
  「現在將紙人送入火中!盡皆燒滅!燬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我鼓足了氣,加大音量。
  「看啊!紙人已經燒盡!你的咒力已被凍結於此!」
  覺發出了痛苦的呻吟。
  「捨下你的煩惱。將一切扔入清淨炎中燒滅,你方能獲得解脫。」
  緊要關頭來了,我走到覺的身邊。
  「你全然皈依神佛,拋棄了自己的咒力。」
  我盡量讓語氣溫柔親切,穿透覺的心靈深處,解開纏繞在他心上那一道道暗示的鎖鍊。我當下內心僅有救覺的念頭,但救他之前不得不陷他於痛苦,我一定要向他道歉,除此之外,他這一路拚命保護著我,我也要向他致謝。千絲萬縷的思緒如洪水般瞬時湧上心頭,我淚濕眼眶。
  「大日如來慈悲,我在此再次傳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喚精靈,還你咒力!」
  我用拳頭猛敲他的雙肩,貼到他的耳邊輕聲呢喃。
  「南牟,阿迦捨,揭婆耶,唵,阿唎,迦麼唎,慕唎,莎訶」
  半晌,什麼都沒發生。但四周逐漸明亮起來。
  「覺!」
  我哭喊出聲。光明來自於長槍,黑曜岩槍頭部分變得紅熱,發出耀眼的光芒。
  「覺,這是你做的吧?你感覺得到嗎?咒力恢復了。」
  「嗯……好像是。」覺聽起來像大夢初醒。
  「快點把洞頂打穿,弄走這些礙事的土。」
  「好。」
  「啊,等等,外面可能充滿毒氣……」
  「妳放心。我一口氣全轟掉。」覺露出可靠的笑容。「空氣可能會暫時稀薄一點,妳先按好耳朵和鼻子。」
  我連忙用雙手拇指與中指,勉強同時按住耳鼻,同時頭頂上的大片泥土像地震般震動起來。
  下一刻,隨著一陣龍捲風般的巨響,土堆消失無蹤。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2-23 20:38 编辑


  5

  土蜘蛛研發的攻堅方式無比殘忍,但可以在短時間內鎮壓敵方鼠窩。牠們採用致命毒氣來熏對方的巢穴。
  聽說在國內鼠窩的戰術中,出現過引河川進行水攻。但戰爭的主要目的是奪取對方鼠窩成員當成勞動力,這種殺光敵人的做法並不恰當。另一方面,大陸戰爭通常是為了爭奪有限資源,因此才發展出有效屠殺敵兵的方法。
  我如今仍不清楚牠們究竟使用什麼樣的毒氣。根據遺留在現場的毒氣產生裝置殘骸,土蜘蛛用石塊與黏土,在鹽屋虻鼠窩的風頭上搭造奇形怪狀的臨時燻爐,熏出某種毒氣。從雞蛋壞掉的臭味判斷,牠們從某處火山找來硫磺塊。硫磺燃燒後會產生帶有劇毒的二氧化硫,而且比空氣重,自然灌入化鼠的巢穴深處。不過很難想像僅僅依靠硫磺的威力就滅掉整座鼠窩。
  覺的想法是,土蜘蛛可能盜挖過人類古城並從廢棄物中找出含氯塑膠,氯乙烯燃燒之後會產生帶有劇毒的氯化氫,也比空氣重,可以灌入地底。多種毒氣相輔相成則有效提高致死率,燃燒多種材料還可能產生未知的恐怖毒氣。
  總之,覺當時的咒力恢復,他耗費十幾秒將覆蓋在鹽屋虻鼠窩上空的毒氣一掃而空。
  就算咒力可用,替換大量空氣也絕非易事。須產生一股反作用力才可將空氣推往他處。覺製造出強大的龍捲風,低處的有毒空氣被捲至高處飄向遠方,而乾淨的空氣自然回塡。他臨機應變的想像力相當了不起。
  風暴停息後,我們透過被龍捲風捲開的大洞望著湛湛天空。外頭日光強烈,我們像誤闖地表的鼴鼠般忍不住瞇起眼睛,然後用力深吸一口久違的新鮮空氣。外面空氣稍冷,全身上下的毛孔像猛然蜷縮起來。
  我習慣光線後看著覺注視的方向,眼見洞口逐步拓寬,正面出現可供攀爬的平緩斜坡,上頭還有一道道受到看不見的軋型機壓印出來的階梯。踏在階梯上,像踩在紅磚一樣紮實。
  「我先上吧。」
  「等等。」我出手擋住覺。「我先看看情況。」
  「不行。土蜘蛛可能從遠方射箭偷襲。」
  「所以才要我先上。如果覺有個萬一,不能使用咒力,我們就完了。」
  我不等覺回答就登上樓梯。抵達地面前,我側耳傾聽上方的動靜。大地一片沉寂,連鳥鳴都聽不見。我壓低身子,偷偷探頭。龍捲風將整片雜草吹倒成放射狀,除此之外什麼都見不到,我四肢趴伏在地,悄悄爬出洞口觀察周遭,最後緩緩起身。四周全吹得乾乾淨淨,屍體也好、殘骸也罷,什麼都不剩。
  覺緊接著爬到地面。
  「怎樣?」
  「附近什麼都沒了。」
  放眼望去一百多公尺外的樹梢上似乎掛著化鼠的屍體,應該是被龍捲風捲起來的。牠們的身影從這裡看起來和人體沒兩樣,我忍不住頭皮發麻。
  「牠們一定躲在哪裡,不可能吹一陣風就全軍覆沒。」
  我們沒有馬上行動,反而先慎重檢查四周。鏑木肆星那樣的高人能在半空創造空氣透鏡來取代望遠鏡(不是一般凸透鏡,是以凹透鏡來放大影像),但覺不會這麼高超的技巧。
  「啊,看那邊。」我指向北邊山丘,似乎有什麼在動。但當我們一同注視北邊,遲遲看不到可疑事物。「對不起,可能是錯覺。」
  「不……或許不是。」覺盤起雙臂,臉色凝重地望著同樣位置。「根據這裡的地形,那是最適合放毒氣的地方。山頭上不怕密度重的毒氣回流,山頭到這裡也毫無障礙。」
  覺扯起一把草灑向空中,測量風向。
  「風不大,是北風。我看沒錯,牠們就在那裡。」
  「那我們往南逃。」
  我拔腿就要跑,卻被覺拉住手臂。
  「妳胡說什麼?如果我們逃,牠們一定追上來,搞不好突然從背後偷襲。」
  「可是……」我不懂覺的想法。「你打算怎麼做?」
  「還用說,我們要先出手,除非牠們全軍覆沒,否則都不算安全。」
  「你說什麼。」我一時找不到話語。「不行,現在可以出手的只有覺啊!」
  「不行也得行。」覺心意已決,一步都不肯退。「妳看到和尙怎麼死的沒有?咒力不適合防守,攻擊才是第一。不過……早季如果害怕就先逃好了。妳說得沒錯,現在只有我可以對抗牠們。」
  我怎麼可能聽他這麼說就點頭逃跑。我繼續和覺爭論,最後決定往北前進。即使擁有咒力,被人攻其不備還是死路一條,我要擔任優秀的哨兵,補足覺的視野。
  「我們應該進入弓箭射程了。亂走很危險,試著主動攻擊。」
  我們從山頭下的大石頭後方窺探前面的動靜。
  接下來,覺用樂在其中的口吻下令,「砲彈。」岩石頂端登時裂出幾條細縫,少許碎石紛紛崩落。他接著探頭選定目標,對準山頭。
  「飛!」
  大量碎石瞬間呼嘯而去,擊向敵方位置。山丘上的化鼠立刻陷入驚慌失措的狀況,哀號與怒吼陣陣傳來。牠們想必急著戰鬥,甲胄刀槍的金屬撞擊聲緊接而上,還有弓箭齊發的撥弦聲。
  「笨蛋。」覺對此嗤之以鼻。
  滿天箭矢劃出淺淺拋物線迎面而來,但都在空中旋轉方向,像聽話的狗撲向飼主般飛回射箭的士兵身上。
  驚恐的叫聲喧囂而上。
  「本來想做個鐮鼬風,但現在還沒辦法。」
  覺宛如在研究遊戲策略般地低語,他接著望向身後,四、五十公尺遠的幾棵大樹頓時連根拔起,飛向高空。「去!」六棵大樹直衝山頂,我以為直接砸向敵陣,但僅在空中緩緩盤旋,驚嚇對方。
  山頭的尖叫此起彼落,化鼠胡亂對頭頂的大樹放箭。
  「哼,看來是怕了。」覺的態度像在參加滾球競技,而他正在毫無雜念地操縱著推球員。「但光是這樣,技巧好像有點平淡……好,起火!」
  大樹同時冒出火焰,成為巨大火把,枝葉上燃燒的點點火花墜落在化鼠放箭之處。化鼠完全陷入瘋狂,火焰延燒到某物,燒出數道直衝天際的濃密黑煙。
  「好,趁現在上山頭!」
  覺操縱著用來藏身的大石頭往山坡上前進開路,我們緊追在後。抵達山頂前,眼尖的化鼠發現我們並發出警告的叫聲,但瞬間被白熱火焰籠罩,悶聲倒地。
  「那應該就是生產毒氣的裝置?」
  我指著五、六座奇怪的物體,它們由石頭與黏土搭造,長相如同扭曲的蚊香豬(註:側邊開口的日式香爐),但鼻子部位長得如同象鼻,不斷向山底下延伸。電光石火之間,最靠近我們的毒氣製造機炸得粉碎,其他幾座也接連爆炸,一支化鼠小隊連忙趕來,但當場被碎片擊倒在地。
  「稍微玩玩吧。」
  後面的化鼠見到同伴喪命,遲疑要不要突擊,此時地上的化鼠屍體倏然起身,以人偶般的怪異動作撲向同伴,軍隊頓時嚇得分崩離析。很明顯,對超自然現象的恐懼,足以澆熄好戰化鼠的士氣。
  「原來如此……製造恐懼比暴力衝突有效多了。」
  覺馬上執行剛才學到的戰術,化鼠的面前、身後、甚至大隊中央,接連出現自行起身的屍體。原以為化鼠沒有人類的情緒,但此時牠們墜入難以想像的驚恐,嚇得自相殘殺,慘不忍睹。灰心喪志而打算逃跑的化鼠一再被看不見的手臂拎到半空,扭斷頸椎。
  五、六分鐘後,坐鎮山頂上的化鼠部隊全軍覆沒。

  「橫渡這片草原的行為甚是危險。敵方從森林中一目瞭然我們的行徑,土蜘蛛弓箭手更不知隱身何處。」
  史奎拉五體投地地向覺稟告。最初見面時,他態度殷勤;現在見識到咒力壓倒性的實力,他充滿恐懼。
  「可是土蜘蛛的鼠窩不就在那片樹林嗎?」覺不滿地嘟起嘴,「如果看不見敵人,從這邊貿然出手只會讓牠們溜掉,而且要燒光這片草原還不簡單?」
  「神尊所言甚是,但即使只有一隻土蜘蛛躲藏在土中,牠還是會不知好歹地用毒箭攻擊神尊。」
  史奎拉誠惶誠恐地抬頭看覺,牠鼻頭上有一道長長刀傷,渾身沾滿血漬泥沙。
  「我等使用的箭頭僅塗麻藥,但土蜘蛛暗殺用的箭頭卻塗了從異國毒蛙採來的奪命劇毒。萬一神尊受到一點擦傷,後果不堪設想。請容我派遣斥候尋找安全迂迴的路徑讓兩位神尊前去。」
  史奎拉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時機相當巧妙。掃平山頂的毒氣部隊時,我和覺其實爭論了一會。我的主張是,既然已經解除敵人追擊的危機,當下應該立刻逃走,但覺頑固地堅持己見,他要讓土蜘蛛全軍覆沒。
  覺究竟怎麼了?我看著他的表情,不知作何感想。
  眼前這個人完全不是記憶中愛吹牛但心地善良的少年。
  覺堅持這裡離藏獨木舟的霞浦湖岸還有一段距離,如果不斬草除根,後患無窮,但我看見他眼裡閃著詭異的光,他只想大開殺戒。我舉出幾個實際的問題,等覺冷靜下來。昨天晚上我們只見過一次土蜘蛛鼠窩,地點不甚清楚,更別提要找出女王居住的龍穴。在這情況下胡亂攻擊,不可能消滅土蜘蛛,而且一旦受到反擊,覺有的僅是血肉之軀,下場必定很慘。
  我的死纏爛打終於奏效,覺的態度逐漸軟化。此時山下有個聲音在喊我們,我們心頭一驚,以為是土蜘蛛的陷阱;原來是史奎拉領著鹽屋虻鼠窩的殘員,五體投地向我們跪拜。牠們總數僅剩五、六十隻,毒氣威力可見一斑。
  史奎拉說明,鹽屋虻鼠窩成員一聞到毒氣的異味便逃往巢穴的深處,導致全軍覆沒。土蜘蛛在毒氣中添加硫磺的目的,在於反過來利用化鼠的習性,企圖將對手逼進老巢;史奎拉率領的親衛隊負責移送女王,選擇靠近地面的地洞行進,方便女王龐大的身軀通過,反而撿回一條命。
  雖然鼠窩一敗塗地,但牠們士氣高昂。其中一個原因是,女王平安逃到安全的場所,一旦鼠窩中唯一有生殖能力的女王喪命,鼠窩只能走向滅絕;另一方面,牠們親眼目睹覺用咒力輕鬆掃蕩可恨的土蜘蛛士兵。
  鹽屋虻鼠窩的殘員心中滿懷殘暴的復仇慾望,沉著冷靜的史奎拉也不例外。牠不斷強調已經事先調查敵方女王的所在地,訊息正確無誤,煽動覺趁勢討伐土蜘蛛。
  回歸正題,最後我們還是照史奎拉的建議,從左邊繞過草原,前往樹林中的土蜘蛛巢穴。
  「這條路真的安全嗎?」
  我邊走邊問史奎拉。雖然繞一大圈,但草地上的路徑踏實,顯見經常使用,實在很難想像驍勇善戰的土蜘蛛在這麼重要的路線上毫無防備。
  「請別擔心。先前派出斥候,並未見到敵軍蹤影。牠們以為毒氣將我等消滅殆盡,預料不到鼠窩老巢即將遇襲。」
  土蜘蛛是這麼好應付的對手嗎?兩天前,我還會相信史奎拉這番說辭,但經過這兩天接連不斷的異常經驗,我不得不疑神疑鬼。我命令史奎拉讓我們簡單換裝,求個安心,覺說只要我高興他就會配合。沒想到短短十分鐘後,我就知道這麼做是對的。
  前頭士兵發出高亢的警戒叫聲,我們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何事,直到護衛往頭頂上射箭才知道敵人來襲。
  「神尊,請躲好。土蜘蛛來了!」史奎拉高喊。
  「牠們在哪?」
  「在樹上……『替身』倒下了!」
  我指名給覺當替身的化鼠已經倒臥在地。牠是隊伍裡體型最大的化鼠,遠看與人類兒童有幾分相像,我讓牠戴兩頂頭盔,再披上斗篷。現在牠身上插了三支箭,箭的模樣古怪,沒有箭羽,捲著一圈圈絲線。
  「是吹箭,毒吹箭,請小心!」
  史奎拉似乎看穿我的困惑,大聲警告。敵人到底在哪裡?我仰頭看樹梢,沒見到化鼠。難道不斷放箭的士兵看得到敵人?牠們大概只是胡亂攻擊。此時,一棵烏岡櫟的樹梢發出沙沙聲響,我仔細觀察,雖然不清楚,但的確有東西在上頭。
  「覺,這棵樹上有東西,搖看看。」
  原來幾名士兵疊在覺的身上當肉盾。覺不顧史奎拉阻止而鑽出來,接下來宛如強風過境,大樹猛然一彎,樹梢晃蕩。大把樹葉沙沙飄落,樹枝紛紛斷落。
  重物隨著樹葉摔了下來,立刻被化鼠士兵重重包圍。
  「這什麼?」
  我看見摔下來的東西,不禁倒抽一口氣。
  該怎麼形容才好?如果拿最接近的生物型態來舉例,那就是南方產的木葉蟲或是海馬的同類葉海龍。這隻生物體長一公尺,與一般化鼠差不多。頭與手腳的形狀也確實是化鼠。不同之處在於軀幹極度瘦削,顏色與烏岡櫟的枝幹一模一樣,而且全身長滿小叢枝葉。這隻土蜘蛛的叢葉兵對著天空嘶啞出怪鳥般的叫聲,馬上遭到鹽屋虻鼠窩的士兵們以長槍刺殺。
  根據這種情況,附近應該躲著同夥。我又環視周圍樹梢,已經知道牠們的把戲,偽裝效果登時減半。這次沒花多少時間就找到兩棵樹上躲著三隻叢葉兵。
  不必我指點,覺的咒力與箭陣宰掉三隻屏息以待的化鼠,牠們摔落地面。
  「這是什麼?」
  覺聽到我的問題,面有難色地注視著屍體。我一點都不想碰牠們,叢葉兵身上的突起及突起尖端上類似樹葉的器官,明顯都不是人造物。
  「沒什麼好奇怪的,昨晚見到的土蜘蛛軍隊不也像怪物大遊行嗎?」
  我想起毬果隊長皮膚上的鱗片。
  「你是說……牠們可以變成各種稀奇古怪的形狀?怎麼會這樣?」
  「這我還不清楚,不過,我有一個假設。」覺又披回斗篷。「總之接下來最好小心點,不知道牠們會偽裝成什麼模樣等著我們。」
  「還是回頭吧?太危險了。」
  「走到這裡就不能回頭了。一逃,牠們就會追來。」
  覺認為已經別無選擇,我們不得不繼續前進。
  行軍一段時間,樹林裡的路劇烈地拐向右方,我們慢慢接近土蜘蛛巢穴。因為被叢葉兵突襲的經驗,覺在前進過程中用咒力扯斷粗大樹枝,胡亂敲打眼前的樹叢與樹梢。更往前走,遇到林木稀疏之處時,左手邊出現一個小池塘,飄滿翠綠的浮萍。
  「等等!」
  我拉住就要往前走的覺。
  「我覺得這裡很不妙。」
  我以為覺會一笑置之,沒想到他一臉嚴肅地停步。
  「妳覺得有陷阱?」
  「我不清楚……」
  我望著沼澤水面,上頭不時浮出氣泡,這是哪裡來的?覺也注意到同件事,他用咒力舉起幾顆大石頭往浮出氣泡的位置猛然砸下。
  池塘噴濺出巨大水花,飛往四面八方。
  我們觀察半晌,什麼也沒發生。
  「看來沒問題,走吧。」覺不耐煩地說。
  「可是……」
  「哺乳類不管多會憋氣,都潛不了那麼久。」
  現在的決定權在覺手上,所有人開始緩慢前進。
  就在此時,水面突然傳來咕嘟一聲。回頭一看,頓時浮出三顆水獺般扁平的頭顱盯著我們。沒人來得及反應,三顆頭就從水中舉起三隻長管,迅速吹箭,隨即撲通沒入水中;水面剩下一圈圈盪漾的漣漪,及隨之飄盪的浮萍。
  「混帳。這在開什麼玩笑。」
  覺勃然大怒。吹管的毒箭設計防水。鹽屋虻的兩名士兵被刺中,無聲無息地斷氣。
  「好,你們就躲啊……躲到煮熟為止!」
  池塘的水逐漸如溫泉般冒出熱氣。
  我莫名地回頭看著與池塘相反的方向,眼前的光景教我難以置信。池塘對面是雜草叢生的濕軟沙地,地面猛然拔高約二十公分,詭異的是,隆起的土堆如鼴鼠鑽進田地一般慢慢移動起來。
  我立刻警覺地環顧四周,土堆並非一座,四座土堆彷彿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般向我們靠攏,動作緩慢且謹慎。我嚇得渾身僵硬,發不出任何聲音,好不容易擠出聲音呼喚覺的名字,他卻聽不見。我又轉頭看著熱氣蒸騰的池塘,化鼠如捕到大魚般歡聲雷動。
  三隻燙死的化鼠從水底浮上來,我瞥見屍體胖得像隻青蛙,四肢前端長著發達的蹼。
  「覺……你後面……沙地下……」
  我輕聲警告覺,覺立刻動也不動。
  「在哪裡?」
  「一個正在後方六、七公尺遠。牠的左邊還有兩個,右後方一個。」
  覺轉身的瞬間,四隻圓錐體型的鑽地兵驟然從沙裡竄出。同一時刻,滾燙的池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如一隻巨蟒迸跳而出,手持短弩的鑽地兵頓時被沸騰的滾水從頭澆淋,應聲倒地。
  「呼……原來青蛙是誘餌啊。」覺擦著額上的汗珠。「真是不得大意,牠們很擅長聲東擊西。」
  「覺,你是不是有點累了?」
  「嗯?不會啊,這小事。」
  「可是我覺得你該休息一下……」
  覺對我的提議笑而不答。
  我的擔心單純起因於見到覺汗流浹背的模樣,但當時我並未意識到另一個淺顯的道理。咒力用起來雖然沒有極限,但需極高的專注力,可是人類的體能與注意力都有限度。

  「危險!」
  我在進到竹林前高喊。
  遠方飛來數個不明物體。
  「沒事,大家別動!」
  覺的雙腿像在大地生了根,他直挺挺看向高空。天上數個小圓點逐漸變大,當我們看清楚那是岩石時,它們立刻像撞上隱形的彈簧床又彈飛回去。
  「又來了!」
  第二波的數量更多,但全被覺的咒力控制,飛往發射的方向。
  「隨便亂投石頭不會產生傷亡啦。」
  覺低聲一句,將攻擊我們的三塊岩石打得粉碎,無數的碎岩落在疑似敵陣的位置。這招之後,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幹掉了嗎?」
  「不知道。」
  敵人停止攻擊。剛剛的反擊比想像中有效,但這麼想時,第三波攻勢來了。這次攻擊軌道很低,擦過竹林頂端。覺將一塊塊岩石扔往完全不同的方向,但這次的攻擊密集到目睹新石頭的同時就快被上一顆砸到,他沒多餘的時間將石頭扔回敵陣。
  這時,一塊來不及用咒力擋住的巨石飛往隊伍中央。我寒毛直豎,岩石瞬間砸上地面,揚起大片塵土。兩、三秒後,頭頂落下大量沙塵與枯葉,生還的化鼠往四面八方鳥獸散。
  「可惡……」
  覺連確認同伴生死的空檔都沒有,被迫用咒力擋下兩塊岩石。
  「往後退!」
  我們緊急後退三、四十公尺以避開巨石,但之後飛來的岩石攻擊精準無比,彷彿已經看穿我們的行動,修正落點。
  「附近有鬼。」覺怒吼:「敵人在附近監視我們,早季,把牠們找出來。」
  我知道間諜藏在附近,但怎麼找出來?如果間諜和叢葉兵一樣偽裝起來,要揪出牠們可不容易。我無計可施,但對方沒繼續攻擊,遲遲看不到第四波來襲,準備石塊可能也需要時間。
  我倏地驚覺,間諜不可能只追著我們,還會通報位置。
  「覺,再往後退!」
  我們又後退三十公尺,但沒發現間諜。我睜大眼睛,繼續尋找牠們的身影。
  「在那邊。」我指著竹林頂端,竹梢看起來像隨風擺動,但整體明顯不自然。
  「他們就從那裡通報!」
  不必多說,竹林瞬間衝出熊熊烈火,燒出一陣黑煙,接著是竹笛般的悲慘哀嚎。
  「得趁現在行動,要不要先後退?」
  「不行,要前進。」
  覺剛踏出腳步,四散奔逃的化鼠又蜂湧而來排成隊伍。
  「神尊,神尊!」史奎拉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兩位神尊平安無事,真是萬幸,這下都在掌控之中,請給萬惡的土蜘蛛發下正義的制裁。」
  「你別只會耍嘴皮。」我凶狠地斥責史奎拉。
  「你說這條路很安全,到底哪裡安全?路上全是埋伏。」
  「真是萬分抱歉!」史奎拉渾身發抖。「我確實事先派過斥候確認安危,但當時完全沒受到攻擊。」
  「這不是廢話?牠們要偷襲的是我們,不是你的斥候。」
  「算了,都到這了。」覺握緊我的雙臂以安撫情緒。「快點收拾乾淨,回家休息吧。」
  我發現覺的狀況不太對勁,他不僅疲勞而已,雙眼還有些失焦。畢竟平時的覺怎麼可能擋不住區區一塊大岩石?
  「可是前面不能再走了,誰知道石頭往哪裡飛來?」我暗自擔憂起來。「應該回頭。」
  「不行。」覺搖搖頭。「戰爭開打了,在敵人面前轉頭逃跑,根本是自殺。」
  「可是一走出竹林,石頭就會飛來。就算通過竹林也不知道還有多少陷阱。」
  「請讓我等前去偵查。」史奎拉抓到機會,希望將功贖罪。「我等會找到敵方投擲石塊的場所,之後只要神尊使力各個擊破……」
  「别說得那麼簡單,覺已經累了!」
  史奎拉聽了,對我們投以狐疑的眼神,我驚覺失言。牠們多少已經注意到我無法使用咒力,現在可能完全穿幫。
  經過我倆默認,史奎拉以刺耳的化鼠語指示下屬,鹽屋虻的士兵毫不猶豫地離開竹林。雖然傷亡慘重,但士氣依舊高昂。兩分鐘後就有幾隻化鼠趕回來,慌張地向史奎拉報告。史奎拉聽了,轉向我們這邊,雖然我看不懂化鼠的表情,但感覺戰情相當吃緊。
  「竹林外沒有樹木遮掩,地形開關。敵方似乎在前面布下主力部隊了。」
  「既然視野開關,對我們不是有利?」
  「這個……不知如何稟告,請神尊親眼看看。這次我們已經確認完備,竹林裡沒有任何敵兵了。」
  我們半信半疑地跟著史奎拉走入竹林,前進四、五十公尺後依稀看見林外光景。我們壓低身子,不讓對方察覺地走到竹林邊緣。
  幾百公尺平方遼闊的空地延展在面前,土蜘蛛將鼠窩周圍的樹木砍伐殆盡,在此決一死戰。
  「這真是……」我啞口無言。
  土蜘蛛軍團擠滿空地,壯觀至極。此時日上三竿,陽光遍灑在數不清的盔甲刀劍上,極其耀眼。
  「看來應該有三千隻,共分成五大隊。」覺的話愈來愈簡短。
  「現在看得清楚了,應該很好收拾吧?」
  我期待肯定的回應,但覺遲了一會才回答。
  「不一定。」
  「為什麼?」
  「妳看那陣形,前面是重裝步兵,後面躲著弓兵。」
  這是古希臘的主流戰術,方陣。最前排的士兵手持大盾與長槍推進,不給敵人空隙入侵,一旦前鋒斃命,後排立刻補上,如鯊魚的牙齒。
  「不只這樣,最後面堆著一堆大石頭,對吧?石頭旁邊應該是投石器。」
  「投石器?在哪裡?」
  話才說完,我就看到了。
  「你說那些傢伙就是投石器?」
  遠處看不清楚細節,但石堆旁的化鼠是目前為止變形最嚴重的一群。牠們的變形程度遠超過叢葉兵或鑽地兵,龐大身軀高達三公尺,長得難以想像的軀幹如手風琴般伸縮自如,雙臂遠比軀幹要粗壯……
  數十名投石兵像疊羅漢般組成鼠肉投石器,可將數百公斤重的岩塊拋擲到一百五十公尺外的遠方。當然,叢葉兵、鑽地兵及投石兵的名稱與能力,我們都是事後得知。
  「就算用咒力發動攻擊,還是得花上不少時間消滅一支重裝部隊。對方會同時向我們放箭投石,我們僅能用咒力防禦,這樣一來就會暴露行蹤,化鼠攻擊也會更集中,最後根本無暇用咒力攻擊對方,只能一味防守。」
  覺說到這裡就嘆口氣。
  「其實不只這樣……我的狀況從剛才開始就不太好。」
  「狀況不好?」我壓低聲音,不讓幾步外的史奎拉聽見。
  「太累了,注意力無法集中,沒辦法掌握意象。」
  狀況糟透了。我幾乎要仰天長嘆。
  「你沒辦法用咒力了?」
  「要用還是可以用,但同時對付那麼多對手,我佔不了便宜。」
  我們撲滅山頭的毒氣部隊之後應該馬上逃跑。覺當時還有餘力削減追兵,一定可以成功逃脫;我在覺沉溺殺戮之中時就該挺身而出,駁回史奎拉的花言巧語。
  後悔無濟於事,現在要絞盡腦汁地思考如何生存。
  「神尊?」史奎拉突然靠過來,小心翼翼地呼喊。
  「我們正在想怎麼收拾土蜘蛛,你別煩。」
  我瞪了一眼這隻機靈的化鼠,但牠不為所動。
  「非常抱歉,但敵人似乎有動靜了。」
  「咦?」
  我連忙望向土蜘蛛軍隊,五大隊正慢慢改變位置,中央大隊不動如山,左右兩大隊明顯推進,而外側的兩大隊將士兵距離縮短一半。土蜘蛛正將軍團排成巨大的V字型,準備迎戰。
  這是鶴翼陣,因陣形類似白鶴展翅得名。原本用於防守,包圍突擊的敵兵,但土蜘蛛別有用意,牠們打算將前線左右拉長,分散咒力攻擊目標,同時增加反擊角度,提升我們的防禦難度……

  你看我寫到這裡,或許會懷疑我和覺怎麼如此熟悉戰爭知識與軍事用語,其實當下我倆一無所知,因為戰爭相關書籍全歸類為禁止閱讀的第三類書及應該永遠埋葬的第四類書。
  我是許久之後才從化為斷垣殘壁的圖書館地下室中發現一本《盜國無雙 完整攻略本》,獲得這些知識。

  言歸正傳,我們在敵方威風的陣形前已經束手無策。
  「怎麼辦?」
  只能問這種程度的問題,我感到無比羞愧。我沒有咒力,也沒有扭轉情勢的智慧。
  「靜觀其變。」覺閉上眼睛,希望稍微減輕精神上的疲勞。
  「逃跑會不會好一點?躲進樹林應該比正面衝突要來得……」
  「不行,對方就是怕我們的咒力才不敢立刻進攻。牠們認為目前被逼上絕路,我們如果逃了,牠們就會發現弱點而追擊。」
  話雖如此,敵人看我們遲遲不出手,早晚也會打過來,不是嗎?
  壞預感馬上就成真了。
  雙手粗細不同的弓兵走上前來放出一只響箭,飛箭發出虎頭蜂振翅般的聲響掠過我們頭上高空。接著,一排普通箭矢射來,我們趴低身子,聽見身後的化鼠發出慘叫。
  「該死,反擊好了。」覺張開眼睛。
  「還不行。」我拚命制止。「牠們在觀察我們要出什麼招數。」
  「那更要現在反擊,不然對方會趁勝追擊啊。」
  「虎頭蛇尾的反擊只會讓對方看穿我們的實力,什麼都不做反而讓對方猶豫,以為我們在等牠們主動攻擊。」
  「可是這樣下去……」
  鶴翼陣動了,重裝步兵排得水洩不通,慢慢往前移動。
  「史奎拉。」我叫來躲在背後的化鼠。
  「是。有何吩咐?」
  「敵方的主陣……龍穴,在哪裡?」
  「我沒有明確證據,但應該在正面的樹林中。鼠窩的最後陣線都設在龍穴正前方。」
  「覺,燒那裡的樹!」
  覺立刻察覺我的企圖,望向前方。他平時瞬間就點起火焰,這次卻花上數秒。安息香樹的樹葉冒煙起火,敵人停止前進,後方士兵趕往巢穴並揮舞斧頭砍伐起火的樹根。這是很原始的滅火方式,但火一下就熄了。
  「要不要多燒點?」
  「等等,看對方怎麼應付。」
  我須極力避免覺使用多餘咒力,浪費體力。
  放火燃燒龍穴前的樹,目的是恫嚇化鼠,警告牠們若是過來就會被直搗黃龍。但這招效果未知。土蜘蛛軍隊沉寂一會,當傳令化鼠從巢穴衝出來報告後,全軍開始前進。
  「牠們讓女王從地下洞穴離開避難了。」覺嘀咕道,「沒後顧之憂,這次要來真的。」
  史奎拉吱地尖叫一聲,抱頭鼠竄,牠手下的化鼠有樣學樣。
  「時候到了。」覺嘆口氣。
  對方又放出一波箭雨,數量遠超過上一次,鋪天蓋地而來。五大部隊的投石兵緊接著投出巨石。

  6

  巨石掠過我們頭頂飛往後方,其中兩、三顆較近,幸好方向不對。
  「牠們還沒發現我們的位置。」我壓低聲音說:「我們逃吧!」
  意外的是,覺到這個地步還是不肯動身。
  「不行。」
  「可是……」
  「如果往後逃,等於逃進牠們的猛烈砲火裡,現在根本無處可逃。」
  「難道要在這裡坐以待斃嗎?」
  我從竹林窺看土蜘蛛軍隊的狀況,軍隊依然維持鶴翼陣逐步逼近。儘管牠們毫不鬆懈警戒四周,慎重前進,但不到幾分鐘就會過來。
  「如果牠們搞錯我們的所在地就好了……」
  覺痛苦地呢喃。我忽然靈光乍現。
  「覺,你還可以用幾次咒力?」
  「不知道,看意象的難度,大概兩、三次。」覺揉著太陽穴,強忍頭痛。
  「等牠們投石過來,你就把其中最歪的一顆彈飛出去。」
  「這樣做有什麼……」覺說到一半,頓時明白我的用意。「好,沒問題。」
  使用咒力須保持視野清晰度,要是更接近竹林,可能會被土蜘蛛發現。因此我們退到竹林深處,尋找上方開闊之處。我們發現一片岩面裸露、沒有竹子生長的空地,覺深呼吸後吟唱真言,集中精神,如同第一天使用咒力。
  突然一塊巨石掠過西邊天空,不知飛往何處,不過投擊方向不對,而且從高度看來會落在相當遠的位置。
  這時,巨石倏然黏上隱形牆壁,動也不動。敵陣傳來一陣驚呼。
  「吃我這招!」覺咬緊牙關做出猛砸地面的動作。
  停在空中的巨石如隕石般急遽落下。
  從這裡看不見土蜘蛛軍團,無法瞄準具體位置,只能仰賴覺的運氣與直覺。我雙手合十,祈求可以命中。前方傳來恐怖的悲鳴,我腦中出現慘絕人寰的光景,緊接著是一陣癲狂的尖叫,以及眾多士兵來來往往,盔甲碰撞的聲響。
  我匍匐前進,從濃密的竹葉間窺探,三千隻重裝化鼠瘋狂地在空地上東奔西跑。整齊的陣形已不復見,牠們盡量散開,避免受到咒力攻擊。
  我一眼就看見巨石落點,地面出現巨大的的隕石坑,上頭散亂著數十隻化鼠屍骸,剛才漂亮地命中一組投石兵。從角度看起來,不是發射巨石的小組,但沒有比這次更有效的報復攻擊了。不出我們所料,敵人如今應該有與神為敵的感受。
  最理想的劇本是敵方喪失戰意,但我馬上意識到自己想得太美。混亂的局面結束後,土蜘蛛開始反擊。這次再度投出不輸以往的大量飛石,數不清的箭矢破空而過。這次的不同點在於,全部攻擊都集中在較小的範圍。
  「牠們正忙著打沒人在的地方。」我鬆口氣,好險有擬出精準的計劃。「現在應該逃得掉。」
  「等一下,我再扔一發當個保險。」覺深深吐一口氣,握緊雙拳。
  「別太勉強了。」
  他的腳步明顯虛浮,額頭冒出大顆汗珠。
  「沒事,再一發就好。」
  我又退回竹林深處,注意西邊天空,正巧有塊巨石劃過抛物線。
  這次岩石沒有停下,反而在空中轉圈並改變方向。化鼠發出高亢警叫,但岩石硬生生從牠們的面前消失,在撞擊地面的前一刻發出巨響。巨石爆炸了。前方傳來一連串碎石撞擊竹子的聲響,有些碎石甚至穿過竹林飛到我們身邊,我捏一把冷汗。
  「這次牠們的損傷更大。」覺得意洋洋,但聲音微弱,身心疲憊至極。
  「來,快逃吧。」
  北邊是戰場,往南穿過竹林可能碰上往西邊前進的土蜘蛛。我們選擇向東走入暗無天日的茂密竹林。我和覺的步伐迅速沉靜,不讓任何人察覺。接下來,我們鑽過茂密竹林,地面起起伏伏,枯竹蔓草四處擋路。竹枝不斷勾劃我們的臉頰,扯我們的後腿,沒多久便走得氣喘吁吁。史奎拉剛剛帶我們通過的竹林應該已經在事先開路。
  「沒事,你放心,我們一定能回家。」
  「嗯。」
  覺搖搖晃晃,勉強跟上我的腳步。他眼神空洞,話也少到不行。
  就快了。再走一點就離開這裡了。只要穿出這片迷宮般的竹林就能照原路回去了。當我在想瞬他們是否安好時,不自覺停下腳步,轉身向覺,手指抵唇以示意安靜。若仔細聆聽,可以清楚聽見交談,那是化鼠特有的刺耳尖聲。
  我們趴倒在地,爬入低窪。眼前是一片枯竹,纏繞著幾層枯藤,旁人完全見不到我們身影,但化鼠嗅覺靈敏,令我不安。要是我們在下風處就好了。
  看見身影了。全副武裝的土蜘蛛士兵正往這裡走,一隻……兩隻,似乎帶著戰俘,但被士兵擋著,看不清楚。
  大概是在附近偵查警戒的土蜘蛛游擊隊。牠們數量僅有兩隻,但看起來毫無緊張感,一定誤以為我們被牽制在他處。
  我屏氣凝神,等待牠們走過。
  我當下從狹縫間看見士兵模樣,牠們揮舞著大刀,步履維艱地穿過荒蕪竹林。這時,我看見被繩索綁住的戰俘。
  是史奎拉。
  牠被揍得頭破血流,單眼腫得張不開,口鼻沾著乾涸血漬,但還是東張西望地嗅著附近氣味。經過昨晚相處,多少對牠產生一些感情,但不至於驅使我冒險救牠。牠煽動覺攻擊而走到這步田地,又在敵方大舉進攻時拋下我們抱頭鼠竄,被俘虜是自作自受。
  永別了,史奎拉。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在心中向牠揮手告別,但史奎拉死都不肯再走一步,惹得土蜘蛛士兵猛拉牠身上的繩索,史奎拉發出鳥啼般的抗議,猛聞氣味。這時,史奎拉望向我們,我心頭一驚。我們躲在遮蔽物中,對方看不見,但牠張開的另一隻眼睛確實看透枯竹與藤蔓,對上我的眼。
  下一秒,史奎拉放聲大喊,指向我們。
  這個叛徒。我又氣又怕,全身血液都要沸騰。
  兩隻士兵臉色大變,其中一隻抽出大刀,另一隻拿出背上的弓並架上箭。
  「……住手。」
  覺從我的身後開口,拿弓的化鼠便像斷線人偶般突然倒下。手舉大刀的另一隻化鼠不知現況為何變成如此,愣愣地站著。此時,史奎拉嘴裡吐出一把小刀,不知牠如何藏刀。牠用被綁住的雙手握緊小刀,一刀從後方切斷士兵的頸動脈。
  土蜘蛛士兵像一只破掉的水袋噴出大量鮮血,然後癱倒在地。
  史奎拉靈巧地反握小刀,切斷身上的繩索。
  「感激不盡。多虧神尊讓我撿回一條小命。」
  史奎拉衝過來,但我狠狠瞪著牠。
  「你剛才出賣我們,竟然還敢說這種話。」
  「請萬萬別誤會。」史奎拉有氣無力地說,「我有信心機會到手就能收拾一隻,而憑神尊之力,小小士兵何足掛齒?」
  我不願意談論覺的精神和身體狀況,只是安靜無語。
  「神尊說我出賣兩位,實在惶恐至極。萬一我出賣神尊,也不會因此獲敵方饒恕。我身為鹽屋虻鼠窩最高幹部,被抓到只有死路一條。」
  「事實上你還是把我們的行蹤告訴敵人,不是嗎?」
  「萬分抱歉。但若不這麼做,神尊必定棄我而去。啊,當然不可能這樣,是我多心了。」
  我被踩到痛處,不想多加追究。「明明是你先逃走……」我氣得扔下一句。
  「是,這點確實無可辯駁,我罪該萬死。我怕了,史奎拉是個膽小鬼。在神尊眼中,我不過是蟲雜之流,連蛆蟲都唾棄我。我比肥圓蠕動的蛆蟲更低劣、下流、醜惡……」
  「夠了,閉嘴。」覺聽煩了,制止史奎拉無止境的自眨。「現在最重要的是怎麼逃出這裡?」
  覺靠在竹子上閉目養神,我很擔心他。他早就累得超過極限卻不得不使用咒力,體力真的撐得下去嗎?
  「關於這點,土蜘蛛不知為何認為神尊在西面,全力包圍。因此向東逃應是上上之策。」
  史奎拉若無其事地恢復平時的口吻。
  「東邊沒敵人?」雖然鬆口氣,我還是要確認一次。
  「是的,菁英部隊全投入西面,目前只有剛剛那群雜碎在東面遊蕩。」
  我一聽忍不住眼前一黑。
  「那還不是有敵人……數量多少?」
  「全部加起來不過一百五十上下,武裝低劣,訓練不足,對神尊來說不值一提。想必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
  我嘆了口氣,這下真的進退維谷。
  「怎麼了?要走請趁早得好。若敵方發現神尊不在西面,精英部隊必定往東來,那可就麻煩了。」
  史奎拉催促我們,但我們目前的戰鬥力趨近於零。
  「神尊?」
  要不要告訴這隻蠢化鼠事實?這樣做當然非常危險,若牠知道我們沒有利用價值,天曉得會翻臉成什麼德性?
  「神尊?」
  「吵死了,安靜一下。」
  「可是神尊,最糟的局勢正步步逼近。」史奎拉邊說邊咳,「大量士兵正從西面前來,或許認為神尊突破包圍網逃走了。」
  我看向西邊,視野受到竹林遮擋,看不見化鼠的蹤跡,也聽不見軍隊的腳步。但史奎拉不像在說謊,畢竟化鼠的聽覺比人類好上許多。
  「怎麼辦……」
  「現在應該往東逃,既然要戰,東面的敵人相對容易收拾,更甚者……」
  「噓,安靜!」
  我要史奎拉閉嘴。聽見了,史奎拉沒說謊。砍竹踏枝的幽微聲響從前方森林滲出。行軍如此謹慎安靜,反而教人感到其中猛烈的殺氣。
  「神尊,現在一刻都不能遲疑,請出發。」
  我們被史奎拉催著往東前進,躡手躡腳地謹慎走到竹林邊緣,當下卻撞見最害怕的東西。七、八隻土蜘蛛游擊隊正在前方遊手好閒地晃蕩,尙未察覺我們,但繼續前進一定會遇個正著。
  「神尊,請立刻收拾那批敵人。如果可以不要發出聲響更是感激不盡。」
  我看著覺,他慢慢搖頭,已經無力打倒那麼多敵人。
  「神尊,怎麼了?神尊?」史奎拉根本不懂察言觀色。
  「現在沒時間遲疑了,如果不馬上通過此地,追兵要來了。」牠的口氣漸漸陰沉起來,「神尊,究竟怎麼回事?為何不收拾那些傢伙呢?莫非……」
  我心頭一驚,史奎拉眼中閃爍著前所未見的詭譎光芒。
  「莫非神尊……已經不再是神尊了?」
  我霎時全身僵硬,狠狠回瞪史奎拉。
  突然,一道粗曠的號角聲劃破冰冷的死寂。
  我們像破除定身咒般環顧四周。
  「那是什麼聲音?」
  又聽見了。不只一處,聲音從四面八方的山林中互相共鳴。
  「神尊,神尊!」
  史奎拉樂得手舞足蹈。
  「請神尊寬心。敵軍腳步聲已經遠走,從西面過來的部隊正在撤退。」
  「為什麼?」
  我放不下心,反而一頭霧水。
  「援軍到了,聽那號角聲,想必是虎頭蜂鼠窩!神尊無需擔心,虎頭蜂是關東最大鼠窩,總軍力超過兩萬。面對區區土蜘蛛必定勢如破竹,所向披靡。」
  回過神時,擋在路上的土蜘蛛游擊隊也失去蹤影。
  這次真的得救了嗎?我偷偷望著覺,從他臉上見不到一絲安心或喜悅。
  虎頭蜂軍團不僅數量過人,更是無比驍勇善戰。
  雙方交戰先是從遠距離互射弓箭,箭矢射完即是白刃戰。虎頭蜂派出一批手腳靈活的輕裝士兵從旁穿過土蜘蛛的重裝步兵陣並灑下道道繩網。重裝步兵被繩網纏得無法動彈,隨即面臨四面八方飛來的標槍,淪落海膽般的屍體下場。標準體型的虎頭蜂士兵,面對高達三公尺的變種土蜘蛛依然毫不畏懼,奮勇向前;牠們緊咬著體型三倍大的對手,同時以大刀狂亂插刺,無論什麼怪獸都支擦不住。
  「敵方主力已被殺滅,只待捕捉女王。」
  虎頭蜂軍團總司令奇狼丸在前線觀察戰況片刻,回頭對我們輕鬆說著。
  「這批變種難以想像與我等同類,但不過是裝腔作勢,根本不是對手。」
  「你的口氣未免太傲慢了。」史奎拉插嘴。
  「哦?何謂傲慢?」
  奇狼丸俯視著矮牠兩個頭的史奎拉。
  我們之後得知,人類公認能力超群的化鼠會獲頒漢字名稱,據說所有鼠窩中有漢字名的不過十二隻。奇狼丸一看就是氣宇軒昂,比我們還高。除了女王與變種化鼠,我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化鼠。牠有一張長臉,高吊的眼角,教人聯想到野狼。牠的細眼和善,但渾身散發殺氣,笑裡藏刀。虎頭蜂的士兵全都黥面紋身,渾身刺青,士兵臉上都塗滿黑線條,只有奇狼丸的眼角到鼻頭追加複雜的唐草圖案,添加一股怪異的魄力。
  「虎頭蜂的士兵確實驍勇善戰,但你們多虧神尊先削弱土蜘蛛戰力才得以輕鬆取勝,不是嗎?要是投石兵全都毫髮無傷,必是嚴重的威脅……」
  「投石兵根本不足掛齒。」
  奇狼丸完全沒把史奎拉放在眼裡。
  「我也是初次見到那樣的變種,但投石器原本作為攻城兵器,在平野交戰上不過是肉靶,碰上白刃戰更如方才那般自討苦吃。」
  「話雖如此……」
  「你看來是文官,故不清楚戰之道法。這次你的胡亂指責,我不追究。」
  奇狼丸態度高高在上,接著轉頭看著我們。
  「話說回來,因為神尊在此,土蜘蛛才擺出那種胡鬧的攻擊陣容。牠們將全軍置於鼠窩正面,棄後方防守不顧,愚不可及。奇狼丸在此慎重向神尊致謝。」
  「不必客氣。」我冷淡回應。雖想說聲「我們才要感謝你的幫助。」但心底深處湧出反骨的心情,我將話語呑回肚子。
  此時,虎頭蜂的傳令兵衝來,用化鼠語向奇狼丸報告。
  奇狼丸滿意點頭,望向我倆。
  「找到龍穴了。」
  「咦,那、那真是好……」
  史奎拉想再說些什麼,但奇狼丸視若無睹,繼續對我們說:
  「我有任務在身,須前去處置,兩位神尊不知有何打算?」
  我正想開口,但盤起雙臂、閉目養神的覺突然搶先回話:「我們跟去瞧瞧。」
  「是嗎?請容我為兩位開路。」
  奇狼丸帶頭領著我們走出陣地;兩旁士兵致上最高敬意,奇狼丸像在自家般怡然自得。
  「你為什麼要跟過去啊?」我壓低聲音問覺。
  「這時不能向對方示弱啊。」
  覺的眼睛快閉起來,好像連保持意識清醒都相當勉強。奇狼丸的身分和目的成謎,令我不安,但還是用樂觀的口氣問:
  「可是虎頭蜂不是最效忠人類的鼠窩嗎?為什麼這麼提防牠們?」
  「因為最效忠人類的鼠窩,最要小心。」
  「什麼意思?」
  「我現在很難說明想法……」覺煞有其事地皺起眉。「不過,我們從昨天到現在都面臨生死關頭對吧?」
  「嗯。」
  「我敢跟妳打賭,現在才是最危險的一關。」
  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正想開口追問,奇狼丸轉過頭。
  「神尊可看得見?前方正是龍穴入口。」
  怎麼可能看不見?小丘的山坡上出現連大象都進得去的巨大洞口,附近滿是用來掩飾的大樹被連根挖起的痕跡。
  「裡面應該很多密道?女王不是從密道逃走了嗎?」
  奇狼丸一聽就揚起嘴角。
  「不必擔心。我等已經封鎖反方向出口,從這裡追捕女王。我等發現女王懼怕神威,企圖逃竄。再說龍穴原本便是聖地,與其他地洞不同,不會有太多通道。」
  「女王現在在哪裡?」
  「應該在洞中最深處的小房間。」
  此時大批虎頭蜂士兵湧出龍穴,懷裡都謹慎地抱著某樣東西。
  「那是……」問到一半,我就發現那是嬰兒。
  「通往龍穴的路上有許多產房,全是土蜘蛛女王產的幼獸。」
  「為什麼要抱出來?」
  奇狼丸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令我作嘔。
  「那正是最重要的戰利品,將來壯大我等鼠窩的勞動力。」
  抱著嬰兒的士兵來到奇狼丸身邊,嬰兒眼睛還沒張開,拚命揮舞前腳,似乎想要抓些什麼。牠皮膚粉嫩,白裡透紅,臉比成鼠更像老鼠。
  我想起史奎拉的話。
  「女王會遭到處決,剩餘所有化鼠則當作奴隸使喚,生時受到豬狗不如的虐待,死後被棄屍荒野,或被當成肥料。」
  想到嬰兒的命運,我內心一陣黯然。化鼠雖然擁有人類的智慧,習性卻與螞蟻相似。我從昨晚就一直有個疑問,世上為什麼會出現如此扭曲的生物?
  這時,始終跟在身後的史奎拉纏著奇狼丸,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麼,但他用的是化鼠語,我完全聽不懂。
  「在神尊面前,怎麼不說日語?」奇狼丸不屑地說。
  「啊啊,失敬了,兩位神尊!我現在正代表鹽屋虻鼠窩訴求應有的權利。」
  史奎拉趕緊對我們三跪九叩。
  「權利?」奇狼丸露出同情的微笑。「你怎麼會認為自己有權利?」
  「不敢說這是理所當然,但鹽屋虻鼠窩在最前線勇敢對抗危險的侵略者土蜘蛛,奮力撐至援軍到來;這段期間受到敵方殘忍卑鄙的攻擊,損失大部分兵力。若是其他鼠窩碰上如此情況,必定受到致命打擊。鹽屋虻鼠窩可說擔任所有鼠窩的防波堤,難道不該獲得相對補償嗎?」
  史奎拉比手畫腳,聲淚俱下,我們當下完全不懂他們在交涉什麼事情。
  「沒什麼,小事罷了。」奇狼丸像是看穿我的疑慮,「好吧,你們鼠窩雖小,但被消滅掉未免可憐。這次戰利品共成獸兩千隻,幼獸三千隻左右,各給你們一成。」
  史奎拉聽完之後點頭如搗蒜,不停叩拜。
  「感謝大恩大德!這樣我回稟女王,臉上也有光彩了。奴隸兩百隻與幼獸三百隻,鼠窩重建有望啊。不知該如何感謝大人……」
  「時候到了,自然要你出力回報。」
  奇狼丸的眼底閃過令人不寒而慄的陰光。
  突然,龍穴周圍發生騷動,虎頭蜂士兵衝出龍穴,和四周的支援部隊一同挺出長槍,層層包圍入口。
  「哎?看來洞裡還有黨羽殘存。」奇狼丸輕鬆愉快地說著。
  洞裡走出一隻化鼠,巨大體型與奇狼丸相比也毫不遜色。牠前後突出的棒槌頭與繫在皮甲上的披風十分眼熟。原來是昨晚毬果隊長把我們抓進土蜘蛛鼠窩後告的對象。根據毯果隊長卑躬屈膝的態度,牠應該是土蜘蛛的最高司令官。
  棒槌頭化鼠立足在地,冷靜環顧四周,然後注視我們。牠對奇狼丸張開雙臂,表示自己手無寸鐵,接著發出意外纖細的叫聲。
  「哼。」奇狼丸嗤之以鼻。
  「牠在說什麼?」我問。
  奇狼丸咧開大嘴笑著,牠的嘴角裂至耳根。
  「隻字片語,不清不楚。我們語言也有國家與地方差異。但牠們看來要投降,希望我們饒女王一命。」
  「你們會饒嗎?」
  「怎麼可能?」奇狼丸瞇起眼睛。「接受這種投降實在是無稽之談。即便是這種凸額之徒,想必清楚鼠窩之間開戰,不可能饒過女王性命。」
  棒槌頭化鼠又吱吱喳喳一大串。
  「我看看,牠與我商量,用某種寶貝向我交換女王性命。姑且看看牠拿出什麼來。」
  奇狼丸笑嘻嘻地走上前。
  我想,土蜘蛛的大將軍或許知道瞬他們現今位在何處。
  此時,龍穴深處爬出某樣生物,但藏在棒槌頭化鼠身後看不清模樣。奇狼丸提高戒心,停下腳步。但當牠見到從披風後現身的生物時,馬上卸下心防上前。
  第一次見到這種生物,確實會以為這單純是兩隻普通的大型犬。牠肥厚的身體長滿蓬鬆黑毛,頭小得出奇,幾乎平貼地面。
  「氣球狗!」
  我想放聲大喊,但只發出氣音。奇狼丸離棒槌頭化鼠剩六、七公尺。
  離塵師父被炸死的影像歷歷在目,鮮明生動。

  氣球狗開始膨脹,濃密黑亮的硬毛震動起來,閃現出放射狀的雪白電光。如果對方繼續無視警告,不肯離去,最後牠會開始膨脹。臨死的氣球狗翻著白眼,口吐睡沫,被令人費解的快感籠罩般露出笑容。牠膨脹到極限的皮膚纖薄得透出内側光芒,無數微弱的藍白色光線在内部馳走。(我這時發現,自己清楚目睹氣球狗引爆體內炸藥的瞬間)
  接著,氣球狗爆炸了。
  牠的背部皮膚四分五裂,微笑貓般含著笑意的頭部也在爆炸的旋風中炸得粉碎。内部釋放出的球形震波瞬間加速,捲起風暴沙塵,又如氣球狗重新顯靈般無止境的膨脹,而帶著尖刺利刃的碎骨貫穿離塵師父的肉體,把他撕得粉身碎骨,再如銼刀削去他的皮肉……

  我突然回神,幻覺好像持續兩、三分鐘。但實際只過一、兩秒。
  兩隻氣球狗走到棒槌頭化鼠的面前,奇狼丸再度停步,牠一見到氣球狗膨脹就直覺意識到危險而轉身要走。可惜身為指揮官的面子讓他晚了一步。
  氣球狗省略所有威嚇,一口氣膨脹到極點。
  「覺!」
  我握緊覺的手臂,覺睜開眼睛。
  世界驟然鴉雀無聲,世界運轉無比緩慢,時間單位猶如拉長數十倍,萬物看起來像在夢中。兩隻氣球狗脹成兩顆巨大皮球,直豎的黑色硬毛間閃著白色的警告電光。
  接著是爆炸……本來應該是這樣。
  但覺在瞬間用咒力呑沒爆炸。第一顆黑球宛如吸入龍穴,消失無蹤。第二顆炸彈不及排除,他勉強壓扁氣球狗的身體,向外衝發的震波和向內壓制的咒力在數百分之一秒的剎那間互相推擠。
  氣球狗被一隻隱形手掌抱住,身型怪異扭曲,接著產生內爆。
  往外衝的炸力被咒力彈回中心,隨即產生更強的力量。這樣下去,不用更強的力量壓制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封裝炸藥爆炸時,封裝愈是緊密堅固,爆炸力愈強。萬一咒力牆破了,我們會全軍覆沒,慘不忍睹。
  幸好,覺當時創造的意象是手掌。爆炸的能量從隱形拳頭的食指與拇指間逃竄而出,向天衝出一道直達蒼穹的氣流。塞進龍穴的黑色皮球同時炸開,地洞裡的空氣劇烈震盪,捲起大量砂土飛得半天高。
  耗盡全力的覺宛如靈魂出竅,我一個箭步上去,將他按倒在地。暴風通過,沙塵落定的期間,我不禁出現奇妙念頭。氣球狗在自爆時會體驗到性高潮吧?牠一定是公的。

  龍穴,頓時成了巨大的墓穴。
  挖出來的每具虎頭蜂士兵屍骨都殘破不堪,當場死亡。雖然氣球狗飛鏢般的碎骨四處飛散,但地洞蜿蜒曲折,不可能打中每一處,應該是死於超過音速的爆震波。
  負責挖掘的士兵一陣鼓譟,其中一隻興奮地衝出來。
  「找到土蜘蛛女王的屍體了。」
  奇狼丸靜靜聽取士兵報告,低聲向我們稟告。剛才那陣爆炸讓牠背部與肩膀受到嚴重撕裂傷,身上繃帶染得血紅。還沒開始挖掘地洞,地表已經屍橫遍野,數不清的蒼蠅在奇狼丸身邊盤旋搗亂。
  「接下來要驗屍。」
  奇狼丸俯瞰腳下殘破不堪的屍首,要不是還留著披風碎片,根本看不出來那就是棒槌頭化鼠的遺骨。牠犧牲性命,想與奇狼丸同歸於盡。奇狼丸忿忿踐踏屍骨而行。牠步履蹣跚,表情悔恨憤怒,自己戰勝後的驕傲與大意造成己方重大犧牲。
  我看著昏睡的覺,他意識不清,但沒受到重傷,呼吸平順,離開兩、三分鐘應該沒問題。
  「我可以一起看看嗎?」
  奇狼丸回過頭,咧出爆炸後的第一次詭異笑容。
  「……我不特別建議。」
  「請務必讓我隨行。」
  史奎拉雖然敬畏奇狼丸,但還是跟上來。牠躲得很好,幾乎沒被炸傷。
  龍穴受到地洞裡的震波衝擊,發生大範圍坍塌。我們從一道最深的裂口往下看。
  我倒抽一口氣。
  「……那真的是女王嗎?」
  聽我一問,奇狼丸點頭回答:
  「女王為了生育大量子孫,身體自然龐大。但大到如此地步,國內應該見不到幾個。」
  士兵從龍穴深處挖出女王遺體,但太過笨重,無法拖出地面。無論怎麼看,牠的身長都如中型鯨魚,最龐大的部分應該是子宮,相較於奇大無比的身體,頭部小得不正常。
  「翻過來瞧瞧。」
  奇狼丸快速吩咐在洞裡工作的士兵,士兵立刻圍上女王長長的屍體,一鼓作氣將牠的肚子翻轉朝上。牠僵硬的臉孔暴露在我的面前,如同昨天在鹽屋虻鼠窩見到的女王,但更醜惡駭人,嘴裡露出十公分長的白牙,牠必定是含恨而終。但牠異常粗長的腹部讓我更受打擊。牠的腹部長著數不清的乳頭,方便一次哺育多隻幼獸,牠的腳量宛如毛毛蟲或簑白的無數步行肢,這難道是我眼花看錯?
  「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腳呢?」
  史奎拉回應我的話。
  「荒謬……實在荒謬可怕!萬萬不能饒恕!」
  奇狼丸諷刺地說:
  「還以為土蜘蛛士兵特別多變種,沒想到連女王都如此,實在驚人。」
  「變種?怎麼變的?」
  「都是女王不好!只有女王可以產生變種,這女王變種也是前代女王幹的好事!」史奎拉大喊。
  「咦,這是什麼意思?」
  奇狼丸突然動氣地低吼一聲,瞪一眼史奎拉。史奎拉嚇得立刻閉嘴。
  「非常抱歉,不能再多做說明了。」
  「為什麼?我是神尊啊。」
  「這我明白,方才神尊救我一命,此恩永生難忘。但倫理委員會有吩咐,那些知識對青稚神尊有害,不得闡述。」
  無論我怎麼逼問都問不出答案,只好回到覺的身邊。回頭一看,奇狼丸似乎下令解剖女王的遺體,我不知道牠為何這樣做,也害怕答案而不敢發問,而且身心頓時累到極點,隨時都要倒下。化鼠怎麼搞都行,隨牠們自相殘殺。
  不久,我們被帶到虎頭蜂鼠窩的營地。
  我們被兩隻化鼠扛著走,覺一路上都沒睜開眼睛。
  我一股腦躺平在柔軟乾草鋪成的床墊,嘆一口氣。回想起來,昨天到現在真是驚險連連,難以置信,但現在總算安全了。我們終於可以回家,讓奇狼丸護送我們到藏獨木舟的地方,就能自行沿著下游回去。
  我看著身邊正睡得香甜的覺。不必擔心,就算一直沒醒來,我也會把你帶回家。我內心也始終掛記著瞬、真理亞和守,我相信他們平安無事,但想到我倆遭遇的種種禍事,實在樂觀不起來。如果獨木舟還安然留在原地,就要拜託奇狼丸動員捜索他們。
  話說,一切都等睡醒後再談。已經排除土蜘蛛造成的威脅,三人如果至今平安無事,接下來就不會再碰到危險。想到這裡,緊繃已久的神經終於逐漸舒緩。
  累透了,小睡一下。
  意識逐漸遠去。我在沉眠前的一刻忽然憶起覺的話。

  「不過,我們從咋天到現在都面臨生死關頭對吧?」
  「嗯。」
  「我敢跟妳打賭,現在才是最危險的一關。」

  究竟什麼危險?是不是覺白操心了?
  我很在意,但無力抵抗瞌睡蟲,如昏過去一般深深跌進夢鄉。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2-23 20:38 编辑


  7

  睜開眼時,房裡一片漆黑。
  睡醒前,我一直都在作夢,爸爸、媽媽、覺、瞬、真理亞、守都在夢中團聚,還有其他人,但記不清了。我們在一起吃晚餐,氣氛很是熟悉,但餐桌竟不知不覺變成推球競技的球場。我與覺是進攻方,使用咒力操作推球員推球;防守方一片昏暗,看不清對手。數不清的敵方球員從地底竄出,往我們推擠,我們根本管不了球洞在哪裡,顧著東躲西逃。
  敵方球員並沒胡亂追趕上來,他們使用類似圍棋的戰術,按部就班地攻城掠地。我們的退路愈來愈少,最後無路可逃,被敵方球員團團包圍。進退維谷之際,最接近的敵方球員突然隨著一聲悶響而被彈飛,然後又是一名球員飛開,接著幾名球員接二連三被炸碎。
  沒錯,是覺做的。這明顯是違規,不,比違規更過份……甫一回神,黏土做的敵方球員居然化身化鼠,驚慌失措地四處逃竄,但遭受無情屠殺。
  我呆愣地看著覺。
  他的眼神籠罩在陰影中,模糊不清,但嘴角掛著淺淺笑意。
  剛醒來時,我的心臟仍然怦抨直跳。下一秒,終於意識到自己在何方,現實世界的緊繃氣氛排山倒海而來,噁心怪夢一掃而空。我們究竟睡多久?如果覺猜得沒錯,我們處在最危險的一關。
  如果仔細玲聽,這裡除了覺的鼻息,什麼都聽不見。
  接著,我發現枕邊放了某些東西,原來是木托盤,上面有兩只碗。拿起碗,裡面盛著某種透明液體,再用鼻子嗅聞,飄出淡淡味噌味。我肚子猛然餓得直叫,昨天中午開始什麼都沒吃。
  碗裡沒筷子,只有竹子削成的簡陋湯匙。我猶豫一會,拿起湯匙舀碗裡的東西。既然不知道是什麼,第一口當然小心嘗嘗味道,口味非常清淡,像沒放料的雜燴,但我愈喝愈起勁。
  三兩下,碗就見底。
  我餓得面子都不顧了,望向另一只碗,這是覺的,他若是繼續睡,今晚應該不必吃吧?默默偷走飯菜當然不可原諒,但剛剛虎頭蛇尾地享用一餐反而教人餓得難以忍受。
  我打算叫醒覺,明知道他難得睡下來,應該繼續靜養。但老實說,我希望搖醒他,告訴他有東西吃,再聽他說不想吃,要我幫忙吃掉。我搖搖覺的肩膀,但怎麼也搖不醒。這也難怪,他阻止了一隻氣球狗爆炸,又將另一隻塞進洞穴,大腦想必已筋疲力盡,無力使用咒力。覺在最後關頭如果沒有拚上全力,眾人想必都被炸死。
  我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行為很丟臉,於是不再搖覺。不過我忍不住擔憂起來,覺使用咒力的程度大到超過肉體與精神的極限,會不會留下腦部傷害?再說,他的咒力原本被離塵師父凍結,但被我硬用催眠術解開,是不是會產生後遺症。
  覺發出低聲呻吟,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那張臉好像痛苦地扭緊眉頭。我湊近他的臉龐輕輕落下一吻,露出微笑。沒想到他不僅睜開眼,還炯炯有神。顯然不是只有王子才有吻醒人的權利。
  「早季……我睡多久了?」覺詢問的聲音沙啞卻堅定。
  「不知道,但天黑了。」
  「應該有什麼可以吃的吧?」覺緩緩起身。
  「你怎麼知道?」我將剩下的碗遞給覺。
  覺沒說話,指抵住我的唇,喚醒王子的不是公主的愛,而是簡飯陋菜的香味。覺相當餓,比我更快地掃光雜燴,差點連碗都拿起來舔乾淨,但顧慮我的眼光,他沒真的這麼做。
  「你覺得我們還在最危險的一關嗎?」
  我問了最想知道的問題,覺立刻回答,「嗯。」
  「怎樣的危險?你看,土蜘蛛已經全滅了……」
  覺又用手指抵住我的唇,但意思與剛才不一樣。
  「房外有守衛嗎?」
  我沒想過這種可能。我們休息的地方是虎頭蜂鼠窩紮營時挖出來的穴屋。化鼠在地上挖洞,用竹子搭起支架,再用竹葉蓋住屋頂,相當簡陋。小屋僅一個出入口,垂掛著不知道用什麼東西做成的門簾。
  我屏氣凝神地爬過地面窺看外頭,兩隻穿著盔甲的化鼠在看門,接著我躡手躡腳回來。
  「果然有守衛。」
  覺聽完回報就把我攬近身邊,對我咬起耳朵。
  「下級士兵應該聽不懂困難的日文,但保險起見,還是這樣交談。」
  他吹得我耳朵好癢,我以牙還牙地在他耳邊囁嚅。
  「為什麼這麼小心?虎頭蜂鼠窩不是……」
  我想起自己在睡前問過一樣的問題。
  「沒錯,牠們是效忠人類的鼠窩。」覺輕聲細語地說,「可是那不代表效忠我們,奇狼丸他們只是無條件聽從大人的話吧?」
  「所以?」
  「所以倫理委員會的意志是第一優先。」覺說到這裡就停了。
  「難道你的意思是,倫理委員會要對我們下手?」
  覺按住我肩膀上的手更用力了。
  「我們見到擬簑白,知道不該知道的事。」
  「怎麼可能……這有什麼了不起!」
  「噓,太大聲了。」覺注意著門口,半晌不發聲。「妳想想看,假設擬簑白說的都是真的。我們光想到用咒力攻擊別人就覺得可怕,但如果真有攻擊人類這種事,我們的社會瞬間就會崩潰。他們為了保護社會,無論多可怕的事情都幹得出來。」
  「這樣的話,他們要將我們……?」
  「擬簑白不是說過,事先剔除可能造成問題的兒童?就是處分掉我們。」
  「處分……怎麼可能,不要亂講,不可能有這種事!」
  「妳回想看看,和貴園也好,全人班也好,每年不都有幾個學生消失?怎麼想都不對勁,如果不是被處分掉,他們究竟上哪去了?」
  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擬簑白講故事的時候,我雖然感到害怕,但內心半信半疑,從未真正設身處地思考這種情況,如今一旦思考起來,即便昨晚到現在歷經無數生死關頭,我仍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可是,可是……沒有任何人知道我們聽了擬簑白說的話。」
  唯一的人證離塵師父已經被氣球狗炸死。
  「有事證。」覺的聲音冰冷到讓我顫抖。「我們的咒力被和尙凍結了。如果不是非常嚴重的違規,不可能被凍結咒力。」
  「……那我們沒救了?」
  如果町上決定排除我們,我們將無家可歸。我濕了眼眶。
  「不,還有希望。如果回到町上,或許還有機會辯解,爸媽應該會想辦法幫我們吧?而且早季的媽媽不是圖書館司書嗎?」
  「這樣說是沒錯……」我開始混亂了。「那覺到底在擔心什麼?」
  覺意識到我還沒認知現在的處境,嘆一口氣。
  「奇狼丸消滅了土蜘蛛,應該會把我們的事情報告到町上,町上知道早季不能用咒力,不難想像發生什麼事吧?或許會直接命令奇狼丸解決我們。」
  我開始覺得他想太多了。
  「解決……現在根本沒有明確證據啊?」
  「等我們回町上就太晚了。」覺的聲音顫抖起來。「我們一旦對任何人提起那些不好的壞知識,立刻就會傳開。」
  「可是!」
  「此外,如果擬簑白說的沒錯,所有人類都具備『愧死機制』,町裡沒有任何人可以殺我們,因為要殺別人,心臟就會停掉。這麼看來,排除危險兒童這件事應該會在八丁標外面進行……我想,就是找化鼠動手。」
  我忍不住失聲,這麼恐怖的事情正在發生嗎?背脊猛地竄上一股涼意。祝靈來訪後,孩子被帶到八丁標外進行儀式,難道就是為了這種目的?
  「奇狼丸應該會用信鴿通報,這樣最快。信鴿最快在日落前抵達町上,接著由倫理委員會檢討內容,對化鼠下令就是明天一大早的事。」
  「那得快逃才行。」
  「對,就算有人追來,也是天亮後的事,我們在這之前逃到藏獨木舟的地方就逃得掉。」
  接下來,我們發現更殘酷的事實還在後頭。
  小睡一陣後,覺終於恢復思考能力,但還需一段時間才能如往常般自在地使用咒力,現在光對一樣物品集中精神就教他頭痛欲裂,好像回到咒力被凍結的狀態。如此一來,我們怎麼應付門外兩隻士兵?難關當頭,我們絞盡腦汁,但事實上現況已經和被土蜘蛛監禁的時候不同了。
  我們若無其事地走出小屋,派來「保護」我們的兩隻士兵深深鞠躬送我們離開。
  「慢一點,千萬別驚慌失措。」覺壓低聲音,「我們要裝沒事到處逛逛,飯後散步。」
  「可惜沒吃到該散步的份量就是了。」
  放眼望去遠征軍的營地中坐落著二、三十座穴屋,裡面容不下所有士兵,多數士兵還是在地面挖洞過夜。穴屋間的通道架起篝火,大型飛蛾繞著火光翩翩飛舞。對土蜘蛛的大戰剛結束,放哨士兵明顯鬆懈不少,見到我們只是默默行禮讓路,並沒特別詭異的舉動。
  照這樣看來,趁士兵不注意時連夜逃走不會太難。當我們這麼想時,身後傳來一聲驚叫,我們嚇得僵在原地。
  「兩位神尊,請問要去何處?」
  是史奎拉,我們慢慢回頭。
  「兩位醒了,請問用過餐點了嗎?」
  「嗯,吃過了。」覺掛著生硬的笑容回答。「還挺好吃的。」
  「原來是這樣,神尊的飯菜一定和我不同,我只有一碗味噌味很淡的雜燴,虎頭蜂這夥人顯然缺乏招待賓客的經驗。可否請問神尊享用何等好菜,給我做個參考?」
  這種事根本無關緊要。為什麼要問這種小事?史奎拉讓我非常心浮氣躁。
  「這不重要。倒是你在做什麼?」
  「是,其實我剛做完一件工作。我絕不是要抱怨,畢竟虎頭蜂軍拯救我等鹽屋虻鼠窩,奇狼丸將軍又在爆炸中意外負傷,想上書報告亦有困難,但沒想到這樣大的一個軍隊竟然只有奇狼丸將軍一位懂得讀寫日文,實在不像話。」
  「什麼上書報告?」覺犀利插話。
  「是,我奉命簡單整理討伐土蜘蛛的來龍去脈,呈報給神栖66町。」
  我們不禁要同時開口發問,又望著彼此閉上嘴巴。史奎拉看得莫名其妙。
  「早季,妳先說。」
  「哦,嗯,關於來龍去脈,你是寫了什麼?」
  「當然是這場戰爭的來龍去脈。我等鹽屋虻鼠窩的精兵,如何抵抗敵方殘忍的毒氣攻擊,撐到援軍前來……」
  「你也寫了我們的事情?」
  「啊?」史奎拉面露不解。
  「不是啦,就那個……如果你寫了什麼怪內容,我們回町上可能會被老師罵。」
  「神尊不必擔心。我怎麼可能胡亂寫,損及兩位大恩人的名聲呢?」
  「可是你還是寫了吧?」
  「呃,是。報告寫到神尊碰巧大駕前來我等鹽屋虻鼠窩,之後受到土蜘蛛偷襲,幸虧神尊出手相助,平安擊退對方。」
  「其他沒多寫什麼吧?」我問,暗自鬆了口氣。
  「那是當然。不過……」
  「不過什麼?」
  「我明白兩位神尊身體微恙,需要幫助,擅作主張向町上要求派人來接駕。」
  「什麼身體微恙?」
  「這……我在本次戰役中發現從頭到尾只有男神尊使用咒力,男神尊想必十分疲勞,而女神尊也有病在身?」
  這隻多管閒事的臭老鼠!絕望與憤怒讓我一時覺得天旋地轉,求助地望向覺。
  「……史奎拉,你說剛完成一件工作,對吧?」
  不知道為什麼,覺問了不相關的問題。
  「是,不久前才完成。」
  「報告書怎麼送?天色已經暗了,不能用信鴿。」
  「是,虎頭蜂鼠窩白天使用信鴿做緊急聯絡,晚上則用蝙蝠。」
  我們驚訝地對看一眼,如果使用蝙蝠互相連絡,町上的命令不就可能在天亮前送達?
  「但最近有些鼠窩違反規定,用老鷹攻擊信鴿,蝙蝠送信反而安全,可是我又略有耳聞,某個鼠窩在訓練貓頭鷹要捕捉蝙蝠……」
  放著史奎拉不管,牠可能會囉嗦一整晚。
  「史奎拉。」我試著保持口氣冷靜,「我們想出去逛逛,在附近繞一圈。」
  「兩位上哪去?」史奎拉吃了一驚,「太陽下山已經三個小時,走遠了很危險。」
  日落已經三小時,代表現在大概晚上十點。
  「沒事。反正土蜘蛛一個都不剩了吧?」
  覺的口氣悠然,比我自然多了。
  「如果有個萬一,我等完全無法向上交代!我立刻安排護衛跟上。」
  「不必,我們只想兩人逛逛,換個心情,懂嗎?我們馬上回來,你別對誰多嘴。」
  覺說完便逕自拉著我的手離開,我們走了一段路後回頭探看,史奎拉還站在原地目送我們。
  「史奎拉會不會覺得奇怪?」我在覺的耳邊嘟噥。
  「難免會懷疑,可是現在不逃要等何時。」
  我們保持一定的步調慢慢離開軍營,裝作欣賞夜空的模樣回頭觀察,發現沒任何人監視我們時,迅速藏身樹幹後,接著壓低身子穿過平原,衝進樹林。
  「你知道往哪裡逃嗎?」
  背包裡本來放著指南針,經過接連不斷的逃命,不知道在哪搞丟了。
  「大概知道。」覺抬頭看著樹梢上的橘色月光,「今晚接近滿月,月亮從東邊的天空出來,午夜通過南方天空,黎明的時候西沉。如果現在是晚上十點……」
  覺自言自語,翻出他模糊的天文學知識,我有點擔心,可是我缺乏天文學素養又是路癡,只好相信他的判斷。
  我們穿過山丘直直往東前進,昨晚到今晚走過的路線錯綜複雜,也搞不清楚這裡到霞浦的直線距離;回想起來,離塵師父押著我們前往清淨寺時,一行人速度緩慢,左拐右彎,但現在沒來由地認為只要筆直往東就可以在天亮前抵達藏獨木舟的地點。
  快步前行約三小時,一路上崎嶇難行,而且腳底腫痛,體力透支,頭暈腦脹。肚子還愈來愈餓,口乾舌燥得教人難受。但我們沒準備水壺,強打精神忍耐,但還是要稍微休息片刻,選擇沒沾上夜露的草地坐下。
  「我們已經走很遠了?」
  「應該走一半了。」
  覺附和著,但沒什麼根據,可是我不想再細究,還是選擇相信。
  瞬、真理亞和守在哪裡呢?想著想著,我看向覺的背後,突然吃了一驚。
  「怎麼了?」
  「啊,沒事……那看起來有點像氣球狗。」
  我指著一株枯木,覺忍俊不住。
  「有點像啊。」
  「別認為我膽小。」
  「我不會這樣想的,不過這裡不可能有氣球狗就是了。」
  「為什麼?」
  「早季也發現氣球狗的真相了吧?」
  他這麼一說,我不敢說自己連個頭緒都沒有。
  「嗯,稍微……」
  「稍微?」覺笑了笑,「自然界只有一種生物會自爆。其他的話,如果要說什麼可能性,或許是化鼠改良過的家畜。」
  「沒這種可能性嗎?」
  「不太可能。聽說人類獲得咒力前花很長的時間才改良家畜,方法是挑選有適當遺傳特質的個體互相交配。讓家畜的脾氣更溫和或更會泌乳、長肉,可是我不認為創造得出會自爆的家畜。」
  我以往見到覺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都會氣得反駁什麼,現在肚子餓、血糖低,腦袋完全轉不過來,馬上舉白旗。
  「那氣球狗是什麼?」
  「以前讀過的生物學書提過跟氣球狗一樣會自爆的生物。妳猜是什麼?」
  「不知道……」
  我突然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管牠是什麼?虎河豚?黑斑蛙?根本不重要,我最擔心的還是三名下落不明的夥伴。
  「是螞蟻。」覺得意地解釋起來,「東南亞的馬來西亞有種螞犠,發現敵人接近時就會自爆,散播一種揮發性氣體,告訴蟻巢敵人來了。」
  我餓得頭暈眼花,再繼續坐下去,或許再也站不起來。
  「我說給妳聽,讓妳了解一下。如果一般生物每次都要靠自爆來嚇阻敵人,根本沒辦法繁衍子孫,很快就會滅亡,對吧?螞蟻這種社會性生物就另當別論。螞蟻本身沒生殖能力,犧牲自己保護蟻巢和女王蟻還划得來。這樣想,氣球狗唯一的變種來源就是土蜘蛛的變種個體……」
  覺滔滔不絕,好像根本不擔憂現況、疲勞或飢餓。我提不起勁阻止他,緩緩閉上眼睛,斷斷續續地聽著他的聲音。
  「如果是這樣,土蜘蛛的女王肯定有辦法在子宮創造很多變種個體,就像叢葉兵、青蛙兵等等。至於氣球狗,應該是把頭蓋骨的腦容量縮小,智能維持在和狗差不多的程度,整體看起來像完全不同的生物。也就是說,為了完成自爆的使命,牠只要無條件的保持忠誠,不需要太多智力……」
  又聽到了。我們身後傳來枯枝雜草的踐踏聲,有人……或什麼東西在後面。
  我用食指抵住嘴唇,覺馬上住口。我不發一聲,用唇語說道:後面有聲音。
  覺猶豫一下,接著下定決心起身大吼:
  「誰在那裡!」
  採取這種自暴自棄的做法也是別無他法,現在手無寸鐵,逃了也會被追上,因此無論碰到什麼對手都得先虛張聲勢,假裝我們還能用咒力。
  「兩位神尊究竟想上哪裡?」
  樹叢中鑽出一道身影,原來是史奎拉。我們心虛地安靜無聲,完全沒料到牠一路跟到這裡。
  「就算土蜘蛛消滅殆盡,大半夜走在荒郊野嶺上也很危險。」
  「為什麼?而且為什麼你要跟到這裡?」
  史奎拉聽了我的問題,大大歪起頭,這或許是對應人類的聳肩。
  「如果神尊有個萬一,我等根本沒辦法交代啊。」
  「我們自己跑不見的,又不會怎樣。」
  「當然會!神尊有個萬一,我們鼠窩會被消滅,虎頭蜂鼠窩也不會平安無事。根據先例,想必連奇狼丸將軍都得切腹不可。」
  「切腹是什麼?」
  「用大刀切開自己的肚子,自斷性命,這通常是最嚴重的謝罪手段。」
  我們啞口無言,字典裡根本沒有這麼奇怪的用詞,更想不到遠古的人們做過這種事。
  「原來如此,沒想到我們會造成這麼大的麻煩。」覺心平氣和地說,「不過那也是萬一的情況,比方說我們發生意外死掉之類。」
  「正是,為了避免這個萬一,我非得顧著兩位不可。」
  真的嗎?我看著史奎拉渾身長毛的醜樣子,不禁懷疑起來。
  「其他還有誰跟來?」
  「沒了,只有我。」
  「那就怪了,如果要保護我們,帶點士兵來不是更好?」
  「這個……事出突然,沒時間吩咐。」
  覺這麼問,代表他跟我懷疑同一件事。史奎拉想必受到奇狼丸的命令監視我們,但牠現在為了獨自邀功而單獨行動,這就能解釋牠在這裡的原因。兩天前的我們肯定不會這樣疑神疑鬼。
  「先別提這件事,兩位應該渴了。」
  史奎拉拿出腰上掛的葫蘆給我們,搖晃的聲響聽得出來裡面裝著不少水。我和覺對看一眼,我首先忍不住甘露的誘惑接過葫蘆,拔開栓子喝下幾口冰涼的水。全身頓時氣血暢通,好像又活過來,我將葫蘆交給覺,覺喝得幾乎忘我。
  「你說沒時間,怎麼還會準備這個?」
  我本想對史奎拉道謝,嘴裡卻吐出酸溜溜的諷刺。
  「我忙著追趕的同時向附近的士兵徵用。徵用一個葫蘆不是大問題,但若是為了保護神尊,隨便帶其他鼠窩的士兵過來,可能會惹上不少麻煩。」
  剛剛從史奎拉手上接過葫蘆時,裡面幾乎滿水,牠一路趕來想必很渴,但沒動過葫蘆。覺將葫蘆還給我,我將之還給史奎拉。
  「謝謝,你也喝點。」
  「我就不客氣了。」
  史奎拉畢恭畢敬地接過自己帶來的葫蘆,小心喝一口。我倆趁這機會互使眼色,心有靈犀一點通地出現同種念頭。
  「史奎拉,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化鼠聽我一說,馬上抬起頭。
  「赴湯蹈火在所不惜,神尊盡量吩咐。」
  「我們得去霞浦的西岸,要你指引一條最快的捷徑。」
  「為何如此突然?如果等到明早,虎頭蜂鼠窩的士兵想必會警戒開道,將兩位安全送達。」
  「等到明天早上,我們就有生命危險。」
  覺乾脆攤開底牌說明,奇狼丸可能用振興鹽屋虻鼠窩來當誘餌拉攏史奎拉,現在不掀底牌,我們死路一條。
  「什麼意思?」
  「奇狼丸可能會殺我們。」
  「這絕不可能!我等$¥°C£……化鼠,最大鼠窩的將軍,怎麼可能危害神尊性命!」
  「我們不能說原因,但你要相信我們。」
  我握起史奎拉的手,牠嚇一跳,但沒收手。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我們不會連夜逃走。」
  史奎拉沉思半晌,嚴肅地點頭。
  「我明白了,我帶兩位前往捷徑。不過追兵八成會走同條路,我們快點動身。」

  沿著河谷走比險峻的山路舒服得多,距離推進不少,但心理壓力反而更大。
  走在山路上,不知前方有何危險,每步都需要勇氣。但我們從沒想到對知道後有追兵的人而言,河谷地形的後路大開,左右無路可逃,情況是這麼恐怖。月光無法照透深澈的溪谷,河流像墨汁般漆黑,耳邊傳來潺潺水聲。漸漸地,水聲佔滿思緒空間,搞不清楚是耳朵聽見的,還是心裡冒出來的。過一會,聲音扭曲變形,成了載滿化鼠的無數船隊在擊鼓鳴金,或是更恐怖的怪獸咆嘯。
  我和覺每分鐘都要回頭確認有沒有身影跟來,永無盡頭的河流默默流往暗夜之中,不僅沒讓我們意識保持清明,反而像引導人們前往陰曹地府。
  「這條河叫什麼名字?」覺的聲音有氣無力。
  「我不清楚神尊起什麼名字,我們叫它$°C※£……換成日文的話……『忘川』吧。」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我問,但聲音沙啞,簡直像別人在講話。
  「我不清楚。」史奎拉的聲音宛如來自地心。「但下到霞浦的道路如果選擇櫻川之類的大河會安全得多,大家可能因此遺忘這條河,起了這個名字。」
  「如果奇狼丸也忘記就好了。」我試著開一個玩笑。
  「我也希望,不過那位大將軍不會看漏這條河。」史奎拉的回答帶來想像不到的沉重心情。「忘川有許多淺灘與岩石,不可能在夜裡搭船經過,這也是我選這條路的原因之一。不過奇狼丸將軍一路披荊斬棘,出奇致勝,牠與軍蟻鼠窩的聞名大戰『綠壁大反擊』就是最好的例子。」
  「軍蟻?有這個鼠窩嗎?」覺懷疑地問。
  「現在沒有了。五年前該鼠窩與虎頭蜂鼠窩全面交戰,戰敗後滅亡。」
  這則歷史對我們的保命毫無幫肋,但聊天有安穩心神的效果。
  「當時軍蟻鼠窩的總兵力超過一萬八千,是我們同胞勢力中最強大的一支,擅長的戰術是發揮數量優勢,包圍敵方鼠窩打持久戰。當時軍蟻鼠窩紮實地在虎頭蜂鼠窩四周建立據點,好不容易達到最後封鎖階段,軍蟻鼠窩將軍奎克爾下令,除了龍穴留下女王衛隊,主力部隊全數出擊。」
  史奎拉想必酷愛戰爭史,平時飽讀史書,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軍蟻鼠窩離虎頭蜂鼠窩的包圍網有幾公里遠,這段路須在地表移動,但部隊數量龐大,準備耗時,而且頭陣走到半路,尾陣才出鼠窩。指揮頭陣的奎克爾在山麓休息,等待尾陣趕上。當時虎頭蜂鼠窩在數量上屈居劣勢,奎克爾自認敵方會窩在洞裡防守,而牠們身後是號稱綠壁的大斷崖,不可能受伏擊。但奇狼丸將軍率領的菁英部隊,其實已經偷偷上山,準備偷襲。敵手就在山崖下,誰也沒想過可以直接衝下斷崖,可是奇狼丸將軍看了在岩壁上爬行的壁虎,說出這句千古名言『壁虎四腳,我們也四腳,既然壁虎爬得過這坡,我們沒理由過不了!』」
  真胡來,我甚至認為這是史奎拉的玩笑,但後來閱讀化鼠戰爭的史書,發現內容一字不假,目瞪口呆。
  「兩位要明白,奇狼丸將軍是出名的神出鬼沒,謠傳神尊授予牠的大名原不是奇狼丸,而是詭道丸。」史奎拉仔細描述著漢字寫法。
  「我懂了,總之奇狼丸親自追趕,無論逃到什麼天險要塞都不安全?」我半開玩笑地問。
  「正是。奇狼丸將軍如果決心追,我們無路可逃。」
  我們三個沉默一會。
  單純審視奇狼丸指揮軍隊擊敗土蜘蛛的成果,足以知曉牠是可怕的軍師,如果被牠追趕,想必就沒任何指望。現在端看奇狼丸何時追趕。就算倫理委員會連夜用蝙蝠回覆,下令「處分」我們,依然需要耗費時間派兵,若運氣好,我們會在追兵出動前搭上獨木舟。然而,如果奇狼丸收到回覆前就發現我們逃跑並且主動追擊,問題就大了。
  說不定牠現在已經緊逼在後。我們不自覺加快腳步,但眼前伸手不見五指,腳下是滑溜的河岸石塊,快也快不起來。我們滿頭大汗地走三十分鐘,史奎拉突然止步。
  「怎麼了?」我問。
  史奎拉用手抵住嘴唇,作勢安靜。我看過前史文明的文獻,這個手勢流傳在各個時代與地區,沒想到居然跨越種族藩籬,教人大開眼界。
  「神尊可有聽見?」史奎拉小聲問。
  我和覺靜靜豎起耳朵。
  聽見了,是鳥鳴,居然有鳥大半夜地邊飛邊唱。
  吱吱吱吱……
  那詭異的叫聲不像鳥,像一隻巨蟲,我們學著史奎拉動也不動,如同雕像。怪鳥沿河川盤旋,掠過我們頭頂幾次,飛得不見蹤影。
  覺先開了口。
  「不是普通的鳥嗎?」
  「大半夜怎麼會有鳥?」
  「應該是夜鷹,跟貓頭鷹一樣趁晚上活動。」
  真的只是這樣嗎?
  「為什麼特地飛到河谷下?」
  覺不清楚夜鷹的習性,思考一下。
  「夜鷹有個鷹字,但不是老鷹那種猛禽,只會吃蟲。想吃河邊剛羽化的小蟲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史奎拉輕咳兩聲說:
  「剛才可能是普通的野生夜鷹,但我認為另一種可能性更高。」
  「什麼意思?」
  「奇狼丸將軍常用鳥當斥候探敵,我聽過牠會使用夜鷹,晚上一樣看得清清楚楚。」
  我們不禁錯愕,剛剛那種飛翔方式確實很像在探詢我們的蹤跡。
  「真假的,我不太相信。」覺帶點懷疑地說,「鳥怎麼報告自己看到什麼?」
  「我不甚清楚。不過蜜蜂這種昆蟲也能告訴巢裡的同伴哪裡有花蜜,夜鷹經過精心訓練,也許可以報告搜索對象在何處吧?」
  如果史奎拉猜得沒錯,奇狼丸可能在附近。
  我們在沉悶中快步前行。
  奇狼丸可能發現我們的行蹤而無聲無息地追來,但他沒收到倫理委員會的命令,因此尙未發動攻擊,也可能不知道覺還無法使用咒力,格外小心謹慎,或者在等待最好的出手地點……
  因為看不見敵人身影,一旦想像起來,壓力不斷累積。但黎明總會到來,苦難會有結束。我們走著走著,東方的天空逐漸泛起魚肚白。
  「天亮了!」覺低喊道。
  「剩一小段路而已,過那兒就會見到霞浦。」
  史奎拉指著兩百公尺前方,河道拐出一個大彎。我們碰上的也許真是野生夜鷹,但疑心生暗鬼,以為奇狼丸追著我們。
  鬆一口氣的瞬間。
  「……那是什麼?」覺發現了什麼。
  循著他的視線,我停下腳步。
  數道身影仔立在河邊沙地,等我們到來。

  8

  我們立刻停下腳步,心中充滿疑懼。
  前方三道身影正對著我們瞧。我們心中逐漸湧出希望,機率應該只有萬分之一,但我們心意堅決,虔誠祈求,用希望打破這份恐懼。
  我與覺同時望著對方點點頭,慢慢前進。雙方已經太過接近,拔腿就跑等於告訴對方無法使用咒力。因此無論現在多麼危險都須看清對方長相。
  一邊如此說服自己,一邊步步向前。
  我注視著三道模糊黑影,心底冒出想逃的念頭,雙腿抖個不停,現在是不是正在自投羅網呢?
  不,不可能,那三道身影一定是我們熟悉的人。我拚命說服自己,但他們動也不動,與我們完全相反,無論怎麼接近就是不吭一聲。再靠近一點就看清楚了。前方某條山稜倏然閃出金光,極其刺眼。
  那道逆光差點照盲我們,三道身影被光幕呑沒,完全看不清楚。
  我不禁停下腳步,就在這時聽見呼喚。
  「早季、覺!」
  這是瞬熟悉的聲音。覺先我一步衝出。
  「瞬、真理亞、守!」
  我不自覺衝上前,闖進光芒中,好幾次差點跌倒。我們五人緊緊相擁,拍肩大笑又淚流滿面。之前受到的苦楚及未來將面臨的困境全拋諸腦後,我們全心全意品嘗著重逢的喜悅及所有人平安無事的奇績。
  希望時光就此停住。
  如果時光就此凍結,我們五人往後就不會顛沛流離,各奔東西。

  「快搭獨木舟。」最先清醒過來的是瞬。「有話之後再聊就好。」
  我們正要拋出數不清的問題互相確認逃亡後的情況,但瞬讓大家把問題全呑回肚裡。真理亞往我身後一看,她吃一驚。
  「那是什麼。」
  真理亞伸出來的手臂滿是雞皮疙瘩。我順著她的手指望向後方。
  「牠叫做史奎拉,牠帶我們到這裡的。」
  「各位初次見面,我名叫史奎拉,是鹽屋虻鼠窩的稟奏官。」
  史奎拉流利的日文嚇了其他三人一跳。
  「鹽屋虻鼠窩受到重創,失去大半士兵,還跟土蜘蛛奮戰不懈。牠就是打敗土蜘蛛的幕後功臣。」
  覺說明完後,大家更驚訝了。
  「你們真的把土蜘蛛幹掉了?」守瞪大眼睛。
  「最後是虎頭蜂鼠窩的援軍趕來才消滅的,這往後再聊,沒時間了,我們快點搭獨木舟。」
  「等一下。」聰明靈敏的瞬一時間猜不透來龍去脈,他一頭霧水地問:
  「既然土蜘蛛被消滅了,我們有需要急著逃嗎?」
  「不是因為這件事,等等再說明。」我趕著大家上路。
  「如果是這樣,我們到底在躲什麼?」真理亞問,不停偷瞥帶頭的史奎拉。
  「在躲虎頭蜂鼠窩的奇狼丸將軍。」覺回答。
  「啊,可是,虎頭蜂不是效忠人類的鼠窩嗎?」守訝異地問。
  「所以才危險啊。」
  覺說到一半突然住口,史奎拉正在聽,不能隨便說出自己會被處分的原因。
  「細節之後再說明。相信我們就對了。」
  三人還是有些疑慮,但還是默默點頭同意。我深深體悟到我們果然是互信的夥伴。
  不久,我們走過右拐幅度相當大的河道,正如史奎拉所說,眼前視野豁然開朗。河谷已到盡頭,眼前是整片平原,再往前一公里就是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的霞浦湖面。
  我們正興奮地要跑上前,前頭的史奎拉突然停步,雙耳抖動,我們登時了解原因。
  身後的山谷傳來奇怪的鳥叫。
  吱吱吱吱……
  是夜鷹!
  我當下確定那不是野鳥,是奇狼丸放來跟蹤我們的眼線。
  「快跑!」覺大喊一聲。
  我不想當事後諸葛,但不禁懷疑當時的決定是否正確。我們離霞浦還有段距離,不是跑就逃得掉,而從蘆葦叢中找到隱藏的獨木舟搭乘要花更多時間,對追兵來說,一逃就證明自己有罪,有被追捕的理由,間接告白自己無法隨意使用咒力。
  但一跑起來也沒時間冷靜討論。我們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出河谷衝入平原。
  「等、等一下,跑不動了。」
  真丟臉,第一個喊累的是我。我本來就不擅長跑長距離,這兩天意外不斷,體力已經透支,五人加一隻化鼠只能氣喘吁吁地停下腳步。
  「就差一點,這附近我有印象,穿過那裡的樹林應該就到霞浦岸邊。」
  瞬指著兩、三百公尺前的雜木林。
  「快點,跑不動沒關係,繼續走。」
  覺拉著我的背包,我像是他的包袱,忍不住氣得第一個邁出步伐。
  「剛才那是什麼,好像是鳥叫聲。」真理亞回頭問道。
  「是虎頭蜂鼠窩養的夜鷹。」
  真理亞聽了我的說明後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
  「是真的。夜鷹晚上也看得清楚,養來做夜間偵查。」
  聽完史奎拉的說明,真理亞就接受了。
  真過分,居然信不過身為死黨的我,反而信這醜陋的生物。
  「你們說夜間偵察,但現在天已經很亮了。」
  守抬頭看著天空,腳下凝結朝露的鴨跖草綻放出藍色的花朵。
  「白天會使用夜鷹以外的鳥來偵察吧?」
  覺問史奎拉。此時,雜木林中響起數不清的鳥啼。
  「我聽說在日出到日落間會使用比夜鷹聰明得多的烏鴉。」
  話還沒說完,遠方傳來烏鴉響亮的叫聲。
  「在哪裡?」覺驚慌失措地四處張望。
  「那裡,停在那棵樹上!」
  真里亞在我們之中眼力最好,她倏地伸起右手指向一百公尺前的枯樹,樹梢附近停歇著烏鴉般的不祥身影。
  「那隻烏鴉真的是來監視我們的嗎?」
  瞬喃喃自語著,口吻帶著懷疑。不過一旦出現這個念頭,事情就宛如這樣發展。
  「快點,就算被烏鴉看見,在奇狼丸親自出現前搭上獨木舟就沒事了。」
  覺加快腳步趕到我的身邊。
  我們沿著河流穿過櫟樹與栗樹交錯的樹林,聽見些許水波聲響。陸地溫度較高,風轉從東來,得到湖水特有的氣味。我們忍不住奔跑。最後總算抵達霞浦湖岸邊,一陣清風拂過無垠的淡水湖,岸邊成片的蘆葦跳起搖曳生姿的舞姿。
  「在這裡。」
  瞬指著藏獨木舟的位置跑起來,我們趕緊追上,此時一道龐大的黑影掠過頭頂。抬頭一看是烏鴉,難道就是剛才那隻烏鴉?牠悠閒地盤旋在四、五公尺的半空,停歇在松樹枝。牠的叫聲像在挑釁我們,牠還不清楚人類的可怕。
  不能使用咒力真是太可惜了。我好想拿顆石子扔牠,但現在沒有這種空檔,我們踏過淹到腳踝的泥漿,在蘆葦叢裡分頭尋找獨木舟。
  找不到,明明就在附近。五分鐘後還是一無所獲,我們焦急起來。烏鴉始終沒有離開,牠待在高處俯瞰我們,發出刺耳的鳴叫。
  「怪了,該不會被沖走了……」連平時值得信賴的瞬都不禁失去自信。
  這時,意想不到的人從沒人指望的地方捎來好消息。
  「找到了!」
  我們從來不知道守這麼可靠,急著踩踏泥漿往他歡呼的方向跑。三艘獨木舟用拖曳繩捆綁在一起,風將它吹往此處。如果沒有深深插入泥漿的四爪錨,或許會被沖到遠方。我們拔錨上船,隊伍與來時相同,我和覺搭櫻鱒Ⅱ號,真理亞和守搭白鰱Ⅳ號,瞬搭烏鱧Ⅶ號。
  「我就先告辭。」史奎拉站在岸邊目送我們離開。
  「謝謝,多虧你,我們才到這裡。」我由衷地感謝牠,至少當時真心誠意。
  「祝各位一路順風。」
  我們看著史奎拉恭敬行禮,獨木舟緩緩離岸。
  「好,走吧。」
  覺一號令,我回頭將槳插入水中。
  現在與來時的差異,就是我們沒任何人可以使用咒力,只能用槳划水穿越霞浦。我們生澀地操作槳把船划向巨大湖面,進利根川就能順流而下。但在之前要靠最原始的方法划船,也就是自己的肌肉。
  最初就拚過頭顯然不是正確的選項,我們沒划幾公里就累癱。雙臂肌肉痠痛,手掌破皮刺痛。現在不過上午時分,陽光卻熱辣得像要烤傷我們,不得不每五分鐘就往頭上灑水,但一下就揮發殆盡。
  「休息一下。」
  瞬很擔心我們的情況而回頭大喊。他明明獨自划獨木舟,速度卻比另外兩艘快上許多。
  「我們還可以撐。」覺帶著怒意大喊。
  「路很長,趁方便的時候休息比較好。」
  雖然意志高漲,但從昨天就累積不少疲勞是不容否認的事實,我們接受瞬的意見,決定小憩片刻。
  幸好天上雲朵來得剛好,遮住陽光,我們輕鬆躺在獨木舟上仰望藍天。湖水盪樣,一陣睡意襲來。好不容易逃脫虎口放下心中大石,心底卻躺著硬梆梆的疙瘩,無法入睡。
  往後該怎麼辦?我們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如果覺猜的沒錯,我們成為町上的「排除對象」,怎麼迴避這個狀況?
  我感覺T恤底下的胸口滑落某樣東西,不自覺用手按住。掏出領口一看,原來是用紫色粗線掛在脖子的錦囊護身符。錦囊上繡著複雜花紋,還有「除業魔符」四字,今年春天全人班參拜神社時,所有學生都拿到這只驅業魔的護身符。
  老師說,絕不可以打開護身符,但愈是被禁就愈想嘗試是人之常情。當老師把錦囊分給大家,我很想知道每人的錦囊裡究竟放什麼,曾經趁自己獨處的時候偷看錦囊裡的東西。
  錦囊口並沒縫合,鬆開繩線就可以輕易拿出裡面的東西,裡面有張折好的白紙及一塊玻璃圓盤,紙上用墨水寫一連串怪異的花樣文字,有點讓人不舒服,我因此快速把它折好放回,圓盤倒讓我目不轉睛。
  玻璃圓盤直徑約五公分,材質透明,整體像個小宇宙,圓盤背景是以細過髮絲的金線交織成複雜幾何圖案再疊上許多不同圖案。圓盤下方有棵小樹,連樹葉與紅色果實都做得一清二楚,樹旁飄著鉛筆、杯子、花等常見物品,最頂部則有個「純潔面具」在俯視一切。
  「純潔面具」是小朋友在追儺儀式中扮演「侲子」時戴的面具,以白粉塗抹在黏土上製作而成,構造簡單,稍帶人臉樣貌,沒有表情與特色。但圓盤上的「純潔面具」不一樣,仔細一看跟我有幾分相似。
  我在獨木舟上閉起眼睛,按著錦囊,感覺玻璃盤的存在。接著靜靜抬頭,偷看在後面小睡的覺,他用背包當枕頭的模樣悠然自得,隨著水波蕩漾發出規律呼吸聲,已經睡了一半。
  我想偷看不該看的東西。這種壞習慣有時可以穩定情緒,我偷偷打開錦囊拿出玻璃圓盤。要是玻璃反射陽光,或許會被獨木舟上的夥伴發現,所以我用雙手蓋住圓盤偷偷欣賞。
  該怎麼形容當時詭異的感覺比較好?
  看一眼不會發現差別,但前面說過,我看過圓盤,構圖深深印在腦海,而我當下很想趕緊求個安心,反而看得更仔細。
  不一樣,有些細節不一樣。這不是我多心,下方的樹有點扭曲,不對,是背景上精美的幾何圖樣出現扭曲,樹才跟著變樣?
  我注意到「純潔面具」時,不由得起雞皮疙瘩。
  融化了……雖然只是細微變化,但面具原本樣貌跟我如出一轍,我因此格外意識到「純潔面具」確實正在融化,慢慢變成「業魔面具」。
  我連忙將玻璃圓盤扔進湖裡。後方的覺聽見水聲,抬起頭問:
  「怎麼了?」
  「沒、沒事。」我勉強擠出笑容回頭。「差不多該出發了。」
  「也對。」覺大聲喊其他夥伴,我們又划起獨木舟。
  那張臉究竟怎麼回事?
  這件事情成了我的心頭重擔,為什麼那張臉開始融化?
  不對,真的融化了嗎?我問自己,難道不是眼花看錯?累積太多壓力和疲勞,我看到不存在的幻覺?我當下後悔起來,為什麼不多考慮一下就扔掉玻璃圓盤。再仔細看一次就明白了。
  不,那不可能,剛才的恐懼不是多慮,玻璃圓盤裡的臉確實在崩解變形。
  那張臉──我的臉,為什麼會變形?
  不,等等,不是我的臉,碰巧像而已。護身符是隨機發放的。
  但真是這樣嗎?我停下槳沉思。難道這是偽裝成隨機發放的樣子,但孩子拿的護身符都早有預定?要不然何必叫大家按座號排好再依序發放?一開始就直接拿出一箱護身符讓每個人隨意挑選不就好了?
  「喂,早季。認真划。」覺的抱怨從背後傳來。
  這個推論如果沒錯,代表每個護身符都不同,護身符裡的「純潔面具」長得跟我一樣也並非偶然。每個玻璃圓盤鑲著的「純潔面具」都故意做得跟持有的學生相似模樣。
  「早季──!」
  「好好,我划就是了。」
  我假裝挺腰划水,但還是低頭沉思。
  要是如此,面具有何用意?每個面具都模仿學生的長相,這件事有什麼意義?無論怎麼想都沒像樣的答案,但護身符製作得如此大費周章,應該有護身外的用意。
  自從聽了擬簑白的故事,我們對大人的認知完全顛覆,不禁變得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隨時遭到管理和挑選?難道護身符就是管理我們的工具嗎?如果是,驅除業魔或許不是單純的口號。
  我用湖水浸濕手帕披在頭上,冰涼的水珠從太陽穴劃過臉頰,還沒滴下來就蒸發殆盡。但我還是著魔般想個不停。可惜沒從擬簑白口中問到業魔的真面目,但應該是實際存在的威脅,就像惡鬼。
  若是如此,護身符真有驅業魔的功效嗎?
  不對,等等。我靈光乍現。
  我懂了,直覺告訴我護身符的真正用途,只是沒辦法立刻轉為文字說明。對,這個護身符或許用來「探測」業魔?這是提醒我們,危險正在接近。
  業魔正在接近我們。
  或是……
  「早季!」
  覺緊張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我以為他要抱怨我在偷懶不划船,但馬上就知道猜錯。一道黑影飛掠頭頂,那是剛才的烏鴉,烏鴉長啼一聲,大大迴轉後飛回。我們轉頭探看,見到數艘船隻正在逼近,因為順風滿帆,速度驚人。正面估量不出船的規模,但比我們的獨木舟長三倍。船緣萬頭鑽動,想必擠滿化鼠士兵。
  「早季……」覺萬念俱灰地嘆氣,「我們被逮到了。奇狼丸就在那裡。」
  我們牽起手,等待化鼠船隊靠近。覺的手心冒著冷汗,我也差不多。

  我們默默看著霞浦景色飛逝,獨木舟急速前進,比剛開始划的時候快得多。三艘獨木舟都被粗繩綁在化鼠戰船後拖行,戰船上都設置著由數個三角形組合成的古怪船帆,精準掌握湖面風向,速度相當快。
  「我都不知道化鼠的船跑這麼快。」覺喃喃自語,「這方面的技術說不定比人類強。」
  「我們有咒力,當然不需要靠風帆來帶動船吧?」
  無論帆張得多大,速度都有極限,但咒力沒有這種物理限制。
  「話是這麼說沒錯……」
  覺盤起雙臂,凝望遠方的青山。
  「別管化鼠,記得我剛才跟你說什麼嗎?」
  「嗯。」
  覺從領口掏出驅業魔的護身符。
  「覺也看看。」
  覺猶豫地打開護身符的錦囊。
  「你看過裡面的東西嗎?」
  「當然啦!誰沒偷看過?」覺把圓盤掏出來看。
  「怎樣?」
  我看著覺,他臉色鐵青。
  「給我看。」
  「不行!」
  覺緊緊握住圓盤,握得手指發白。
  「有沒有哪裡變得怪怪的?」
  「有啊。」
  覺沒有進一步說清楚,我至少寬心一點,如果只有我的護身符出問題就太討厭了。
  「會不會是熱到融化了?」
  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還是問問看,覺立刻否定。
  「不管材料多怕熱都不可能。圓盤放在袋裡,還一直帶在身邊,怎麼可能熱到變形?」
  「那怎麼會這樣?」
  「不知道。」覺的表情沉下來。「總之不是個好兆頭。」
  覺又愣愣地注視一會湖邊。
  「我還是把它丟掉好了。」
  「咦?」
  還來不及阻止,覺就從脖子拿下護身符扔進湖中。裝著玻璃圓盤的護身錦囊撲通一聲慢慢沉進水底。
  「等一下,你幹什麼!」
  「別管,早季也快扔。」
  「為什麼?」
  「回去這東西被人看見,可能惹麻煩。『純潔面具』融化掉這件事一定代表負面徵兆。等會看一下瞬他們的護身符,如果有一點點變形就叫他們扔掉。」
  「可是說不定是警告我們業魔就在附近啊?」
  「就算是,我們也束手無策,畢竟連業魔是什麼都不清楚。」
  覺交叉著雙臂,長長的瀏海隨風飄動。
  「那怎麼找藉口?一、兩個人弄丟就算了,所有人都弄丟護身符不是很怪?」
  「我想想……對了,沒問題,說土蜘蛛抓住我們的時候,把護身符都搶走就好。我們應該先跟瞬他們套好招,說大家都被抓了。」
  覺的鬼點子真的很多。我同意覺的說法,跟他一樣把錦囊扔掉。我剛才只扔玻璃圓盤,如果沒扔掉其他東西也說不通。我的錦囊比較輕,不像覺那樣往下沉,漂在水面上漸行漸遠。
  我們的獨木舟不知不覺在化鼠帆船的拖曳下逐漸接近目的地。
  虎頭蜂鼠窩的士兵到船尾解開拖曳繩,拖曳繩僅是一條繞過獨木舟船頭的小圈圈,不需要走到我們的獨木舟就可以輕鬆回收繩索。一隻比其他士兵大許多的化鼠出現在帆船的船尾,那是奇狼丸,昨天的爆炸讓牠的肩膀與背後受到重創,繃帶纏至頭頂,但行為舉止依然俐落威武,看不出傷勢的影響。
  「神尊感覺如何?」
  「謝謝你們,我們輕鬆不少。」
  我一說,奇狼丸就揚起嘴角,咧嘴笑著直達耳際。
  「眼前陽光閃爍的水域正是進北利根川的界線。很遺憾,我等不能再前進了。」
  「沒關係,前面我們自己划就好。」
  多虧化鼠帆船拖曳我們的獨木舟,僅花三小時就穿過霞浦巨湖,如果單靠手划,日落前都不可能抵達這裡。但化鼠說不能再前進,一時讓人摸不著頭緒,覺也一頭霧水,但沒多說。
  「神尊、神尊!」史奎拉從奇狼丸身後探出頭。「這次真的要告辭了!祝神尊一路順風!」
  現在看到牠真是五味雜陳,牠看起來真心為我們擔心,但既然搭上這艘帆船,牠想必從帶路之際就奉奇狼丸的命令,隨時通報我們的去處。
  「你也多保重,希望你順利重建鼠窩。」我克制住心中不滿,盡量成熟回應。
  當我們開始划起獨木舟,身後的奇狼丸突然說:
  「神尊,我有一事相求。」
  「什麼?」覺回頭問。
  「可否請神尊回去後,別提起我等拖曳獨木舟一事?」
  「為什麼?」我天真地問。
  「理由不敢在此說明,這件事情曝光,我必定會被賜死。」
  我這才驚覺,奇狼丸眼中帶著戰場上見不到的認真眼神。
  「我知道了,絕不會說。」覺代替我沉穩地回答。
  或許因為養精蓄銳一陣子,或順了北利根川的流向,獨木舟愈走愈快。沒多久,化鼠船隊的影子已經變得如米粒般細小。
  「原來奇狼丸也是冒著危險來救我們。」我對覺說,但更像自言自語。
  「是啊,倫理委員會果然有命令牠殺我們,或關住我們。」覺自認猜得沒錯,口吻洋洋得意,「因此帆船才得半途折返。畢竟大老遠就看得見船隻,若是被人目擊,就知道牠抗命護送我們。」
  「可是牠為什麼這麼做?」
  「還用說?」覺笑了,難以相信我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
  「我們昨天不是救牠一命?如果沒把氣球狗塞進洞裡,牠肯定淪落到跟離塵師父同樣的下場。」
  「喂──!」
  瞬在前方,回頭對我們大喊。
  「喂──我們要過去了──」
  覺也大聲回應。一聽這道悠哉的呼喊,心中情緒瞬間潰堤,彷彿這三天經歷的一切全是白日夢,我們依然在夏季野營的路上划著獨木舟。
  「喂,早季!妳怎麼啦?喂……」
  覺驚慌失措的模樣讓我想笑,一邊笑著卻哽咽起來。我情緒失控將近十分鐘,真理亞划著獨木舟靠過來關心,但被我傳染,一群人一發不可收拾地痛哭失聲。然而,心情在狠狠哭過一場之後舒暢許多,而陪著我們哭的男生看起來有點疲累。
  我們進到北利根川順流而下,一路平安地回到町上……我很想這麼寫,但再次面臨驚濤駭浪的驚險境遇。
  首先,我們五人從沒試過不靠咒力順流前行,身心疲勞囤積到極點,加上太陽在划到半路就西沉,能見度頓時大減,生死關頭剛過,我們像彈性疲乏般瞬間鬆開緊張至極的情緒,獨木舟幾次撞上石頭或互相衝撞,險些沉船。
  當時一個人都沒犧牲,堪稱奇蹟。

  夜幕低垂,河流變幻姿態,我們看著滿天星斗映在黑曜岩般的水面,誤以為自己停滯原地,可是響亮的流水聲又提醒我們水流奔騰。我感受到來自心底深層的惶恐,這是彷彿浸淫在前世一般的神秘體驗,生活在洞穴裡的祖先記憶剎時甦醒。
  大家都很擔心受怕,希望快點回家,我和覺深深懷疑,回去之後究竟要面對什麼困境;但另一方面,根據我們身心的耗損程度,通宵順流而下簡直就是自殺。
  我們無計可施,決定先找河邊的空地紮營,但一陣子都找不到適合地段,回想起日落時曾經行經遼闊空地,不禁懊悔咋舌。當時所有人都希望多少推進路程,過平原而不入,早該預料不可能一路划回町上,應該早早上岸紮營。
  好不容易找到紮營處,我們已經筋疲力盡。這塊空地並不遼闊,河水一漲就會被淹沒,而且地面布滿大小碎石,不是一個舒適的睡處,但沒得挑剔了。我們按照之前的順序在地上挖洞、插竹架、蓋帆布、綁皮繩,擠出最後的力氣搭起三頂帳篷,野營第一天明明輕鬆成功,今天怎麼也做不好。
  「怪了,怎麼就是搭不好?」覺連抱怨都軟弱無力。
  「因為當時還能用咒力啊。」陷入苦戰的瞬回答。回想起來確實如此,但三天前的事情已經恍如隔世。
  「覺,你還是沒辦法用咒力嗎?」
  我抱著一絲希望問,但覺搖搖頭說:
  「嗯……我現在好累,不太能集中精神,但小事應該還可以。」
  「咦?怎麼回事?」
  真理亞聽到我們的對話,面露訝異地插嘴,我於是提起「碰巧」記得覺的真言,使用催眠術喚醒他的咒力。
  「原來如此,知道真言就可以拿回所有人的咒力。」瞬興奮地說。「我們都被離塵和尙唬了,原來那些催眠暗示根本沒什麼大不了,連早季都解的開。」
  連早季都解的開──這句話可以不用說。
  「可是大家都不知道自己的真言吧?我會記得是因為湊巧看過覺的真言。」
  我環視所有人,儘管天色昏暗,但雙眼習慣漆黑,因此看得到大家的表情。
  「我知道。」瞬說。
  「嗅?為什麼?」
  「我試過很多次,總算想起真言,可是不管怎麼默念都無法喚醒咒力,原來是解除催眠暗示還需要其他步驟。」
  奪走我們的真言,其實就是用催眠術暗示我們想不起真言,瞬能夠憑本事回想真言,真的很驚人。瞬解釋,他平常就用各種諧音編製口訣,避免不小心忘記真言的時候還能想起。「可是我想不起真言……」真理亞傷心地說。
  「你們回家後有把真言抄在哪裡嗎?」
  我、真理亞和守面面相覷。
  「我有抄起來。」我想起偷偷雕了一塊真言木牌埋在走廊底下。
  「我也有。」
  「我寫在日記本。」
  真言的每個字都寄宿著言靈,絕不可以告訴他人,說得更精確些,連寫都不可以寫下,但我們三人很怕單靠記憶來保留真言會出意外,所以偷偷記錄下來。我和覺把真言寫在紙上互相亮給對方,這種違規行為對其他組的同學來說是天方夜譚,後面也會提到,這就證明我們這組確實是一群特別的學生。
  「那就沒問題。回町後讓大家知道我跟覺可以用咒力,就沒人會認為我們的咒力被封印過。之後大家找個筋疲力竭之類的藉口窩在家裡,找回真言,讓早季喚醒咒力。」
  瞬的話將我們的負面思緒一掃而空。
  雖然我們不會慶幸離塵師父被化鼠殺死,但還是要隱瞞一條失去的人命。
  大家異常現實地估量完對策,精神忽然一振。覺用咒力讓帆布飄起,我們很快搭好三頂帳篷,接著收集枯枝生火,用鐵鍋煮點雜燴塡飽肚皮。雜燴口味比第一天更隨便,卻是這幾天吃過最美味的一餐。
  我們吃飽飯,圍著營火交換走散期間發生的事。瞬、真理亞和守三人的故事沒什麼戲劇性,當我跟覺被土蜘蛛捉走後,他們試圖營救我們,因此來到土蜘蛛的鼠窩附近,但鼠窩戒備森嚴,難以接近,他們決定回町上求救。白天比較容易被發現,三人謹慎行動,半途卻聽到殺聲震天,不禁嚇破膽,躲在樹叢。直到晚上周圍安靜下來,趁著夜色穿過山林前往霞浦,就在這時被我們趕上。三人又驚又喜,真理亞還以為「被筑波的狸貓給捉弄了」。
  另一方面,我倆的故事讓他們嚇得目瞪口呆。關於被關進土蜘蛛牢房到殺死哨兵逃走的這段歷程,三人激動地輪番發問,而前往鹽屋虻鼠窩到遭受土蜘蛛攻擊,徬徨奔逃在地洞裡的段落,三人聽得屏氣凝神,接下來,我在生死關頭,出乎意料地喚醒覺的咒力,一口氣扭轉局勢,大家聽得忍不住為此齊聲歡呼,最後超乎想像的驚悚戰鬥又嚇得他們啞口無言。
  覺負責說故事,我訂正與補充。覺的本事就是將故事講得生動出色。我原本擔心他說謊成性,大家會不會覺得他在胡扯,但我想太多了,三人聽得目瞪口呆的模樣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幼稚得多。
  覺說完之後,大家沉默下來,只有營火的燃燒霹啪作響。最後總算有人開頭,問題排山倒海湧來。大家最想問的是,在奇狼丸收容下明明很安全,為什麼非逃不可?
  覺提出他的想法,因為我們可能被倫理委員會「處分」,原以為大家不會相信,沒想到每個人都確信如此。我最初認為覺想太多,不過瞬正面肯定覺的推測,大家因此才相信這種說法。而且當下氣氛相當樂觀,減少這項事實帶給我們的衝撃,瞬如果說得沒錯,我們應該可以隱瞞離塵師父凍住咒力的經過,頂多就被導師狠狠數落一頓。
  「早季,那就拜託妳了。」故事告一段落,瞬拿起一張紙條給我。「喚回我的咒力吧。」
  我深吸一口氣點點頭。
  攤開瞬給我的紙條,對著營火唸出來,真言很長,八句二十七字,我本來想背起來燒掉紙條,但內容這麼長,沒有小抄有點不放心,還是將紙條握在手裡。沒問題,一定可以,照覺那時候的順序做就好。我試著安撫情緒。
  但現在跟當時有三個決定性的差異,第一點,覺當時意識模糊,瞬現在意識清楚;第二點,瞬知道要接受催眠;第三點,他還想起真言。不過,當時的我完全沒有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看著火焰。」
  我回想清淨寺儀式的細節,將瞬的注意力轉到營火上。無瞋上人命令我晃動火焰,但咒力遭凍結的瞬可能會因此出現反效果。
  「看著火焰的擺動,向右,向左,搖搖擺擺,搖搖擺擺……」
  我輕聲細語,瞬一直沒吭聲,其他人屏息地看著我們。
  我拿起一根長樹枝伸進火堆掏起火花,效果想必不如護摩壇的火堆,但火花在黑暗中劃出如夢似幻的耀眼軌跡。
  「青沼瞬。」
  瞬動也不動,看不出是否進入催眠。
  「青沼瞬!你破壞規矩,擅聞禁地,犯下禁忌傾聽惡魔妖言。這已是大罪一條,但更大的問題還在後面。」
  瞬還是毫無反應。
  「你們違反倫理規定基礎,十重禁戒中的第十條,不謗三寶戒。你們聽從惡魔之聲,對佛門教義提出異議。所以我必須立刻在此凍結你們的咒力!」
  瞬深深嘆一口氣,他被催眠了嗎?我沒什麼信心,但還是繼續。
  「再看著火焰。」
  沒回答。
  「看著火焰。」
  還是沒回答,我看見瞬的瞳孔中映著火光。
  「你的咒力已經被封在這紙人之中。看到紙人了嗎?」
  這次,我聽見一聲清楚深遠的嘆息以及明確的回答:「是。」
  「現在將紙人送入火中!盡皆燒滅!燬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我鼓足氣,加大音量。
  「紙人已經燒盡!你的咒力已被凍結於此!」
  瞬發出一聲悶哼,呼吸變得急促。
  「捨去你的煩惱。將一切都扔入清淨炎中燒滅,你方能獲得解脫。」
  好戲上場,我起身到瞬的身邊。
  「青沼瞬,你全然皈依神佛,拋棄了自己的咒力。大日如來慈悲,我在此再次傳授你真正之真言,召喚精靈,還你咒力!」
  我用拳頭猛敲他的雙肩,貼到他耳邊輕聲說出紙條上的真言。
  「唵,阿謨伽,尾盧左曩,摩訶母捺囉麼抳,鉢頭麼,入嚩攞,鉢囉韈哆野,哞」
  我後來得知,這是最高階佛大日如來的光明真言,這代表大人們對瞬的極高評價,他天生就是萬眾矚目的未來領袖。
  營火驟然燒出三倍規模,如八歧大蛇向四周張牙舞爪,舞出獨特姿態,十分詭譎。
  瞬抬起臉,浮出笑意,其他人不住鼓掌喝采,還手舞足蹈、吹起口哨。我們歡呼好一陣子,因為瞬成功取回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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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深秋

  1

  我們在遍地石礫的河岸度過輾轉難眠的一晚,雖然身心俱疲,但意識深處留著芥蒂,在入夢前就會被惶恐交織成的荊棘刺醒。幸好零碎的淺眠讓我們稍微恢復精神。
  隔天一早,我們在太陽出來時就乘上獨木舟,順流而下。過夜的河岸就在神栖66町附近。這麼近了,應該通宵趕回家,但冷靜思考昨晚狀況,休息是正確的抉擇。
  利根川河面在朝陽照耀下閃爍出鮮豔的朱金光輝,彷彿慶祝我們歸來。這幅美麗的景象不禁教人深思,幾個小時前還跟我們苦戰的那條漆黑冥河到哪裡去了?
  我們停止划槳,獨木舟順水漂流。四周景色逐漸熟悉起來,每個人都歸心似箭,但內心的惶恐離町上愈近愈是強烈。
  我們以為會有一群救援船隊迎接,但過了息栖神社還是沒見到任何人影。我們總算鬆懈下來。
  但當下我們沒進一步深思,一大清早這附近竟然反常地連一艘船都沒有。
  當我們航行到四天前出發的茅輪鄉碼頭時,總算看到有人接風。
  「你們可真快啊。」
  岸上是綽號「太陽王」的遠藤老師。他有一張分不清頭髮與絡腮鬍界線的圓臉,臉上露出看見我們平安無事而生的微笑,以及違反規定而起的怒意。他可以同時做出兩種表情,真了不起。很多學生在為期七天的夏季野營中半途棄權,但棄權的原因才是重點。
  「對不起,發生很多難以置信的事情,所以……」
  瞬想說明,但語帶哽咽,我們聽了都要流下眼淚。
  「好了好了,等等再聽你們說清楚,好不好?先上岸。」
  大家拚命忍著淚水爬出獨木舟到碼頭。獨木舟上的行李原本被繩索綁住,現在全都鬆開,一件件飛到地上整齊排好。
  「啊,這我來就好。」
  覺說,太陽王卻親切地搖搖頭。
  「不用了,你們都很累了。先去那邊的兒童館,有準備早餐。」
  為什麼要我們去兒童館?我們心中泛起小小疑問,兒童館在碼頭不遠之處,內部設有完善的住宿設施,但我們從和貴園畢業後再也沒去過兒童館。
  「老師,我們想回家……」瞬說出所有人的心聲。
  「你們當然想回家。不過有些事情得問問你們。」
  「能不能讓我們回家睡一覺再說?」
  真理亞懇求,我也超想洗個舒服的熱水澡,可是太陽王不為所動。
  「聽好,別忘記你們可是嚴重違反規定。我知道你們很累,可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得做啊。」
  太陽王的笑容還是一樣穩重,但鼻頭不知為何冒出汗珠。
  「知道了。」
  我們接連走向兒童館。
  「早季,妳看呢?」
  覺到我身邊細語。
  「看什麼?」
  「太陽王的表情是不是有點僵硬?還特地要我們去兒童館,不是很怪嗎?」
  「怪是怪,可是現在狀況本來就很怪……」
  長久累積的疲勞席捲而來,雙腿有點不聽使喚,覺選在這種時候問理所當然的問題,不禁激怒了我。怪也好、不怪也好,現在又能怎樣?
  瞬用咒力拉開兒童館的玻璃拉門,我很佩服他的機伶。現在我們身心俱疲,用手開門比集中精神用咒力更輕鬆,但當下太陽王或其他人可能在觀察我們,懷疑咒力遭到封印,他這麼做是為了清除大大的疑慮。
  走進兒童館,餐廳果然如太陽王所說地準備好早餐。餐櫃放了熱騰騰的米飯、鹹鮭魚、虎蛺蟹味噌湯、生蛋、海苔、生菜沙拉、滷昆布,甜點是淋黑蜜的寒天凍。我們雞腸轄轆地連忙拿碗添飯,開始狼呑虎嚥。
  大家默不作聲地一味吃喝。
  「我們平安回來了……」守喃喃自語。
  「平安?接下來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覺冷淡回應。
  「但總算回來了。」真理亞幫守說話,比起我和覺,他們好像更意氣相投。
  「是啊,或許我們真的想太多了。」
  「什麼意思?」真理亞問。
  「從擬簑白那邊聽了不好的知識,就要處分我們,這也未免太……」
  「噓!」瞬制止我。「小心隔牆有耳。」
  「啊,對不起。」
  我連忙住嘴,怎麼搞的?心情不知為何雀躍起來,什麼都想說出來。
  「等等,難不成這裡面……」
  瞬看著剛才吃的早餐,露出嫌惡的神情,大家心有靈犀地感到他的疑慮。
  難不成早餐裡加進什麼料,讓我們放鬆心情好全盤托出?
  覺指著寒天凍的碗,心想一定是它。大家默默吃飯時,只有我忍不住先享用寒天凍。沒錯,這碗寒天凍好像有點酒香,說不定真的混進某些藥物。
  「咦?」
  所有人都在注意寒天凍時,守看著窗外驚呼一聲。
  「怎麼了?」
  守沒回答真理亞,逕自走向窗邊。瞬間,我見到一道巨大身影掠過窗前。守把臉貼近窗邊往外看,接著回頭注視我們。他的臉上浮現被奇狼丸追趕時也不曾出現過的驚駭神色。
  牆邊大鐘突然報時,共敲八響,不對勁的事情發生了,平常小孩的喧鬧聲大概在八點響起,現在卻鴉雀無聲,兒童館彷彿被我們包下。
  眾人靜默無語,守不肯說他在窗外看到什麼。
  「讓你們久等了。」
  太陽王拉門進來,背後跟著一對見過面卻沒說過話的中年男女。他們都是教育委員會的成員。
  「吃完早餐了嗎?如果想睡可以睡一下。」
  女人咧出微笑,但那是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凸顯她臉長嘴大的特徵。
  「接下來要和你們單獨面談,誰要先說點故事來聽聽呢?」
  沒人回答。
  「哎呀,怎麼了?你們這組積極又有個性,平時不都爭先恐後舉手嗎?」
  太陽王口氣輕鬆揶揄,但眼神完全沒有笑意。最後決定按照座號面談,依序是青沼瞬、秋月真理亞、朝比奈覺、伊東守,還有我渡邊早季。
  這是我們首度發現兒童館後方有數個一坪大的小房間。
  每人進入一間,接受兩名面試官面談。

  ……我很想回憶當時經過,怪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從進房到出來為止的記憶被整段掏空。根據前史時代的醫學書籍記載,這種現象好像叫做解離性失憶症,覺也想不起面談室發生什麼事。我僅記得被迫喝下一杯苦茶,當時的「面試」或許是寒天凍招數的延伸,也就是前人用過的「藥物面談」。
  無論如何,我們的面談表面上平安結束,獲准回家。根據瞬的計畫,真理亞、守和我裝病窩在家裡,不過後來發覺沒這個必要,我們當天高燒臥病在床。我花一、兩天就退燒,但爸媽嚴格吩咐別太逞強,繼續躺好,因此整周都穿著睡衣當懶惰蟲,我看準爸媽不在家的時機,挖出走廊下的木牌,看到自己的真言。
  當我朗誦真言取回咒力時,內心閃過報仇雪恨的快感。我們觸犯禁忌,騙過大人,重新奪回神力。
  但我從未想過,這是天大的誤解。

  兩年對四十歲的大人來說算不上漫長,頂多頭髮白幾根,身材鬆軟,體重增加,運動易喘。這是兩年時光帶給大人的平均效益。但無論在哪個年代,兩年對十二歲的男孩和女孩來說足以產生驚天動地的變化。
  十四歲的我,變化僅限增高五公分,體重多六公斤,但男生長得快,抽長十三公分,重十一公斤,心境轉變甚大。我開始習慣抬頭看瞬和覺,也很意外心裡不會不舒服,從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馬兼競爭對手不知不覺改變樣貌,我自然而然接受事實。
  此外,我經常注意這兩人,視線中不自覺帶著難以言喻的情感。
  不,還是說清楚好了,這就是嫉妒。
  瞬一開始對我來說就很特別,我在黃昏的平原上總著迷地凝視著他迎風飄揚的瀏海。他爽朗的聲音、清澈的雙眼讓我神魂顛倒。我希望跟瞬結為連理,也深信總有一天會如此。
  另一方面,覺只是普通的男生,我承認他頭腦不錯,但和才華洋溢、獨領風騷的瞬相比,他平凡無奇。不過我跟他逃過土蜘蛛的攻擊,對他的看法確實改變不少,我最在意他,和他相處也最自在。
  這股忌妒的心情相當複雜,也許是寂寞,因為兩人關係很好,自己一人落單。
  兩年來,瞬和覺的關係改變最多。他們過去並不是感情不好,但覺單方面將瞬視為競爭對手,偶爾產生磨擦。這兩年,他對瞬的情感完全變樣。以前,瞬對覺露出炫目的笑容時,覺總是鬧著彆扭,故意不理不睬,但現在他逐漸回以笑容,緊盯著瞬不放。
  我一直喜歡瞬,我很清楚,覺對瞬的情感是愛情。
  然而,我不清楚瞬怎麼看待覺。瞬與生俱來就天資聰穎,擁有俊秀外貌,浸潤在大家讚美的眼神中,因此他對誇獎自己的人總表現得很高傲……不,這麼說不中聽,就說他態度大方。但根據兩人互動,不像覺單方面纏著瞬不放,覺比較積極,但瞬接受覺的心意。
  某天,我碰巧撞見兩人在原野上散步,終於了解他們的關係,兩個少年像情侶一樣手牽手走向沒人的地方。我想掉頭離開,但不自覺偷偷跟在兩人後面,我知道目睹他們親密的模樣會傷心,卻忍不住想看。
  兩個人遠遠離開町上,像兩隻小狗嬉戲,覺開心地在瞬的旁邊跑跳,從後面緊緊環住他。我好希望自己生為男性,我相信瞬絕對會選我而不是覺。
  倫理委員會和教育委員會嚴厲控管青春期後的男女交往,在我們這個年紀,對異性的渴望受到壓抑,只能控制在柏拉圖式的戀愛範圍。另一方面,委員會對男男、女女間的超友誼關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了少數例外,大家便湊合著把同性當成戀愛與性對象。
  兩人走到山丘下,仰躺在成片的白苜蓿花田聊天。我躲在二、三十公尺外的草堆,屏氣凝神地盯著兩人。
  覺好像在說笑話,瞬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覺靜靜凝視著瞬的笑容,一個翻身壓在瞬的身上,兩人一時動也不動。
  我看不太清楚,但兩人一定在接吻。覺從上方緊緊擁住瞬,瞬則任由擺布,不久,瞬抱著覺想翻身在上,覺壞心眼地不讓他得逞,兩人角力一陣,試圖掌握上方的主控權。但先待在上面的人當然比較有優勢,瞬最後放棄了,卸去全身的力氣,認命擔任女性的角色。
  頓時,覺性致大發地騎在瞬的身上,癲狂吻著他的唇、臉,甚至脖子。
  我光在一旁看著就慾火焚身,不自覺觸碰身體,但不知道自己想如覺一般憐愛著瞬,還是讓覺疼愛我。我是一個落單者,滿懷莫名心焦。
  覺用指尖輕撫瞬的雙唇,瞬毫不抵抗,他趁勢將拇指放入瞬的嘴裡要他吸吮,瞬大方地笑著原諒對方如此無禮的行為,不時偷咬覺幾口。
  我渾身發燙,差點暴露行蹤,瞬抬頭咬覺的手指時,我突然和他四目相接。我嚇得連忙,縮進草叢,可能被瞬發現的羞恥感讓我的心臟痛起來。我又躲一會才下定決心探頭窺看情況。
  覺壓在瞬的身上,努力脫下對方的褲子,當瞬如雪白大理石天使雕像的大腿裸露出來,覺著迷地以臉磨蹭,接著像疼惜小動物般輕柔撫摸瞬的陰莖。
  瞬好像被搔得很癢,他笑著掙扎,但半推半就。
  瞬剛才跟我四目相接應該只是我的錯覺。
  我保持原本的姿勢慢慢後退,繼續偷窺下去就要發瘋。隨便都猜得到接下來要做什麼,我之前看過第三組的兩名男性做愛的模樣。
  當時我抱持著純粹的好奇心觀察,男生精蟲衝腦就不會考慮其他事情,兩人頭腳方向相反,一上一下地用嘴愛撫對方陰莖,有時深深插進喉嚨又一口吐出,我看著都要反胃,他們還不滿足,畢竟兩名男性的身體構造無法進行性行為,但他們煞有其事地讓兩根陰莖互相摩擦,簡直像目睹簑白在交配。
  我打死都不想看瞬與覺沉醉在這種愚蠢的行徑。
  我落寞離開,突然想找人尋求慰藉,但想得到的人選只有一個。我回到町上找真理亞,她在自家後方走廊,幸好她全家都不在,但如往常一般有個電燈泡──守。
  「早季,妳怎麼了?」
  真理亞開朗地問,這兩年來她完全蛻變成成熟的女孩,有著漂亮的柳葉眉、清澈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和櫻桃小嘴,堅毅的五官展現出不受他人掌控的堅強意志。唯一不變的只有那頭火焰般的紅髮。
  「嗯,突然想見妳。」
  我笑著告訴真理亞,然後給守一個白眼,守低下頭,躲避我的眼神。
  真理亞坐在廊邊晃著腳上一雙皮鞋,守離真理亞有段距離,一如往常地搔著爆炸捲毛頭,心無旁鶩畫著真理亞的畫。他不像在和貴園一樣用顏料與筆做畫,而是在木板抹一層白黏土,再用咒力操作石榴石、螢石、綠柱石、堇青石、鈮鐵石等奇石粉末貼成一幅畫像。
  守為真理亞繪製的畫不僅栩栩如生,還表現出她的內心世界,我不得不承認他天賦異稟。
  守的媽媽在他小時候就因為傷寒而過世,而他媽媽也是町上少見的紅髮女性,跟真理亞一樣,因此似乎把真理亞當成媽媽看待。覺說亞洲原本沒有紅髮基因,好幾代前,兩人的祖先也許都從遙遠的國度來到日本。
  守進入全人班後立刻被真理亞迷住,他青春期後獨獨鍾情真理亞一人,無論多麼可愛的男生向他招手,他都毫無興趣,而且守住在町上最西邊的櫟林鄉,真理亞家住東海岸的白砂鄉,守還是每天清晨搭船接真理亞,這份忠誠令人動容,不過在我們這個年紀,男女愛情很少見,性行為更是鐵一般的禁忌。守的心意只能繞個圈子,化成一幅幅情人畫像。
  守總黏在真理亞的身邊,癡癡注視她一人,真理亞漸漸被守的真情打動,兩人漸漸變得親密,在旁人眼中像主人與忠犬。不過我和真理亞是公認的情侶,守對我來說很是礙眼。
  「要不要散個步?」我試著邀真理亞,散步是我們的暗號。
  「可以啊……」真理亞看著我微笑,她懂我的意思。
  「我們去散步,守也休息一下。」
  守聽到我的話就察覺我們接下來的意圖,他露出非常沉痛的神情。
  「謝謝你把我畫得這麼漂亮,我好高興。」
  真理亞看著畫,然後這麼告訴守。守登時浮出欣喜的表情。我在的時候,守就變得極度沉默寡言,也許是因為感到羞恥,讓身為女性的我見到他對真里亞的無私奉獻。但他總是默不作聲,我也養成壞習慣,就算守在場,我仍然不將他放在眼裡,逕自找真理亞聊天。
  我們並肩走到運河,跳上綁在岸邊的小船,部分小船的船身畫著藍海豚,這是町裡的公用船,任何人都可隨時使用,只要停在數十個公家碼頭的其中之一就好。我用咒力推船滑行,真理亞拿下髮圈甩甩頭,一頭紅髮隨風飄逸,雙手繞上我的頸子,貼近我的耳邊呢喃。
  「哎,怎麼了?」
  真理亞貼心的關懷讓我差點掉下眼淚。
  「沒事,真的。突然想見妳而已。」
  我們是死黨,就算知道我在說謊,她也不會追問。真理亞摸著我的頭,為我梳理髮絲,這就足以解開我心中的糾葛。
  我們前往一座可以俯瞰波崎海岸沙灘的山丘,四周長滿樹叢,像一個祕密基地。建議赤身裸體的是我,而真里亞大膽開放的心態,讓我們成為全班第一組一絲不掛親密擁吻的組合。
  我將小船固定在碼頭,兩人爭先恐後跑上沙灘,好久沒到祕密基地,我們還擔心有人搞砸這裡,幸好還沒被發現。多虧茂密的樹叢,不怕附近有人偷窺,不過我們先確認附近有沒有人才脫衣服。最初有點害羞,但我們嬌喘著一件件解開衣服,似乎又回到純真無邪的孩提時代。
  季節不到夏日,空氣微帶寒意,我們彼此搓揉爬滿雞皮疙瘩的手臂與肩背。
  「早季,妳的胸部變大嘍。」真理亞從後方撫摸我的胸部。
  「……好癢。」
  我扭身逃開,真理亞追上來,在我身上亂摸一通,不知何時卸下我的胸罩。
  「嗯,不要!」奇妙的感觸令我難以忍受,當場蹲下來。
  「說什麼話?早季不就是想要這樣才來找我嗎?」
  真理亞毫不留情地攻擊,我發出笑聲又抖動著身子掙扎。
  快樂與痛苦,愛撫與折磨僅是一線之隔。
  「嘿,好一陣子沒看到早季的身體,我要好好檢查。後來有什麼進步呀?有沒有乖乖長大呢?」
  「不用,做什麼檢查啦。」
  說到一半,真理亞柔軟的手指游移在我的赤身裸體,刺激著我的感官,她的手技靈敏溫柔,簡直像千手觀音在疼愛我。
  「很好,身體很漂亮,沒一分贅肉,而且全身滑溜溜的。」
  「嗯,啊,好了吧?接下來換真理亞……」
  「好啊,等等讓妳好好玩個夠,現在還不行,早季的身體表面及格了,但還得檢查敏感度呢。」
  真理亞又折磨我三十分鐘,我邊笑邊求饒,上氣不接下氣,連怎麼回應比較好都不清楚。
  「好厲害。早季啊,真的很喜歡被人玩,喜歡人家對妳這麼亂來。看妳全身都有反應,還這麼開心。」
  即使她這麼說,我也無法反駁,我只能濕潤著雙眼望著真里亞抗議。
  「呵呵,真可愛。」
  真理亞湊近我的臉前微笑,鼻息吹拂過我,接著貼上我的唇。
  啊……我要怎麼形容這種柔軟的感觸?我與許多男孩、女孩接吻,但沒任何一個人給我同樣的感受。人一旦緊張,嘴唇就會緊繃,真理亞的嘴唇卻像果凍般柔軟,緊緊吸附著我,讓我心神蕩漾,渾身酥麻,她的舌頭進一步撥開我的唇,侵入我的口腔,那種濕感總讓我起雞皮疙瘩,真理亞的舌會舔遍我口中每一吋領地,貪婪地探索著牙齦、牙齒,甚至臉頰內側,最後與我的舌頭緊密交纏,用觸覺與味覺感受彼此。
  我的身心全交由真理亞擺布,同時想記住她舌頭的動作,真里亞對我做的一切完全出於她本人的意願,所以我須立刻回禮。
  接著我們緊緊相黏,膝蓋互相碰撞,兩對乳房頂著堅挺的乳頭,擠壓搓揉。真理亞的手悄悄從側邊滑到我的下腹部,輕輕撫弄陰毛,再往更下面。我怕她發現那裡又濕又熱,像洪水一般,連忙扭腰逃避,但當然逃不過。
  「哎……怎麼會這麼興奮呢?」
  真理亞是罪魁禍首,還故意裝傻。
  「哦……嗯……」
  我呻吟著抗議,可是模糊不清,她用手指觸碰女孩最敏感的地方,在如小珍珠一般的突起處來回轉動搓揉,我腦袋一片空白,從身體深處到外頭都要融化。
  真理亞和我度過一段濃情密意的時光,我們忘我地深深相愛。後半換我逗弄真理亞,她像換了一個人般露出溫馴柔順的模樣,流著歡愉的眼淚開心掙扎。
  我們不算觸犯禁忌,破處才被列為嚴禁事項。每學期結束前都會健康檢査,負責衛生教育的女老師會徹底檢查我們是否保持處子之身,一旦發現處女膜等特定部位損傷就會追究原因,萬一發現不純潔的異性交往,立刻會被退學。
  當時我們身邊並沒全人班學生因此遭到退學,謠傳某位比我們大七年級的學姊遭退學處分,後來再也沒人見過那名女學生。這又是覺的鬼故事,或是他從某所學校聽來的傳聞,可信度令人懷疑。
  完事後,我和真理亞香汗淋漓地躺在沙灘上,我回想起擬簑白的話。我們的社會為了消弭鬥爭,決定從黑猩猩的鬥爭型社會型態,轉為其小個子近親巴諾布猿的性愛社會型態……

  那年夏天,在身邊運轉的齒輪逐漸亂了節奏,發出雜音。我們在青春期中只注意到自己的劇烈改變,難有餘力傾聽周圍的警訊。
  第一個徵兆究竟是什麼?我想不太起來,我們常焦慮與惶恐,真理亞經常為頭痛所苦,我也是一累就想吐,其他人多少出現身心失調的狀況。我們還以為這是成長過程的痛苦。
  這時,一段親密關係首當其衝地結束了。
  我在町上看見那兩人才驚覺這件事。
  瞬快步走在運河邊的小路,覺緊追在後,我正感奇怪,因為瞬的態度明顯比之前疏遠。
  「別鬧脾氣了。」覺追上瞬,從後面搭上他的肩膀,但瞬狠狠甩開覺的手。「瞬,你到底怎麼了?」
  覺的聲音順著河面微風飄來,我清楚聽見他的慌張和難堪。
  「沒什麼,讓我獨自靜一靜。」瞬完全不留情面。
  「好,是我不對,拜託……」覺抓住瞬的雙肩。
  「不對?哪裡不對?」瞬噙著冷笑。
  「這……」
  可憐的覺不知如何是好,我這輩子就這次同情覺,對瞬起了反感。
  「覺,愛情遊戲可以省省了,我懶得再當你的玩偶。」
  覺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啞口無言。
  「嗯,好,以後就……」
  「你根本不懂,你成天黏著我,實在很煩啊。我只想獨處,今天開始我們各走各的,懂嗎?」
  瞬迅速說完後推開覺,走往我的方向。他的神情嚇我一跳,殘存的冷笑蒙上一層陰影,扭曲出悲慟的色彩。他下一秒意識到我,飛快抹去剛剛的表情,看也不看我一眼就離開。覺默默佇立原地,我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他,他心中想必千頭萬緒,我也不便多說。
  為什麼?我心中充滿疑問。為什麼瞬非得用那樣冷淡的態度?瞬在我們這群中一直是最溫柔體貼的人,兩人分手時,瞬不自覺露出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證據,那不正是痛苦的表情嗎?
  隔天在學校相見時,瞬看起來沒什麼不對勁,反而是覺滿臉落寞,誰都知道他被甩了,但覺還沒放棄,他不時偷瞥瞬,依依不捨的模樣教人不捨。
  過幾天,發生另一起凶兆。
  全人班的學生會按適應程度與熟練度分配不同的咒力實作功課,技術類型從擊力交換到常溫核融合等都有,難易度共一百幾十階,多數人通常在中間程度,但也有人挑戰巔峰。
  瞬的咒力程度無人能及,他分到的實作內容是在兩小時孵出雞蛋,難如登天。雞蛋從出生到孵化需二十一天,這份作業要學生以咒力影響蛋殼內看不見的胚胎,將孵化過程加快兩百五十倍。
  技術超群且人格優良的人,才有資格直接用咒力影響生物,可見人們對瞬有多大期望。
  意外的是,覺在領先團隊裡插上一腳。他的拿手好戲是光線反射,除了瞬,他的課題在班上是數一數二的難,尤其要在空中製造鏡面;我之前提過,像鏑木肆星先生這樣的高手才可以憑空製造空氣透鏡,放大遠處影像。用小水珠在空氣中製造出意念牆,形成完全反射光線的鏡面,這種作法似乎比較容易。
  至於我,頂多用熱熔化碎裂的玻璃瓶之後再修復,並非沒有難度,但是很不起眼的水準。真理亞與我相反,她拚命學習最引人注目的浮游術,,而守……對不起,我不記得他學什麼。
  「早季,妳看!」
  我聽到覺的呼喊而抬頭,前方一公尺左右的空間似乎被挖掉一塊,浮現一片不規則的銀色鏡面,映出我正在認真實作的可靠表情。
  「這是不是有點歪了?」我沒好氣地說,期待獲得誇獎的覺馬上翻臉。
  「哪有?我可是做出完美的平面。」
  「我的臉才沒這麼戽斗。」
  「亂講。歪掉的是早季的心。」
  覺不屑地扔下一句話就跑了,銀色鏡面融化在空氣中,消失無蹤。我追看覺走往的方向,他偷偷靠近瞬,安靜看著他的背影又不敢被對方發現。
  他的執迷不悟教我傻眼,但他顯然深知無法恢復以往的關係,輕輕搖頭,走向第五組身材纖細的少年怜身邊。怜看到覺過來,頓時露出艷麗的笑容,他一直很喜歡覺,只是因為瞬而不得已放棄。覺在怜面前製造出一面鏡子,怜立刻發揮班上知名的自戀本色,宛如少女般欣賞自己的臉龐。
  瞬毫不在乎班上喧擾,專心一致在作業上。他眼前有一個陶製蛋架,架上放一顆雞蛋,所有學生都知道他的功課艱難,沒一個人敢打擾他。此時,有人從實際演練室的後門進來,我不經意一瞥(請讀者別誤會,我可不是上課漫不經心),吃驚地意識到來者正是鏑木肆星先生。他戴著蓋住臉的護目墨鏡,鼻梁高挺,下巴尖細,皮膚緊緻,相當年輕。
  監督實技操作的太陽王連忙跑向鏑木肆星先生,兩人輕聲交談,我聽不清,但應該是來參觀教學。太陽王跟在鏑木肆星先生身邊,一同觀察我們實作,班上氣氛猛然緊繃。如果大家一開始都這麼認真,所有人現在都完成作業了。
  鏑木肆星先生走向我,我以為他對我的功課有興趣,用前所未有的專注力修補玻璃瓶,玻璃瓶的裂痕像冰塊凍結般逐一消失。我偷偷抬頭觀察他的反應,可是鏑木肆星先生已經走過我的眼前。
  好失望,這實作內容太不起眼,沒人在意。
  鏑木肆星先生走幾步,停下來,認真地花幾秒鐘注視浮游空中的真理亞。飛行的技術面並沒深奥之處,他應該是在欣賞真理亞的美貌與青春肉體。外表再怎麼年輕,他的歲數應該與我們爸媽差不多,無論他的本領多高強,用那種眼光看少女都讓我不禁心生厭惡。
  鏑木肆星先生在覺面前待上一段時間,研究鏡面,提供建言,覺眉飛色舞且滿臉通紅地採取建議。
  最後,他慢慢靠近瞪著白雞蛋不放的瞬。
  每人都期待這段歷史性的會面,瞬總有一天會繼承鏑木肆星先生的衣缽,他今天首次接受鏑木肆星先生的指導。
  可是,鏑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麼了?正當我不解之時,鏑木肆星先生反而後退一、兩步,倏地轉身,在眾人的錯愕中快步離開實技演練室。
  瞬抬頭目送他離開,那表情震撼了我。
  我到現在依然不知道如何詮釋他的表情。既像冷笑,又像恐慌,更像淒絕的無助,那是歷經深不見底的絕望深淵而生的狂氣笑容。
  太陽王連忙追著鏑木肆星先生出門,接著回到演練室。
  「呃,今天的實作課因故中止,大家收拾器材回教室。」
  太陽王露出以往的爽朗笑容,但語氣莫名不穩,鼻頭掛滿汗水。
  「早季。」覺到我身邊。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覺沒回答我的問題,只用下巴指指瞬,瞬動也不動地端坐在雞蛋前。
  「覺,走了。」怜拉著覺的手腕想帶他走。
  「你先走,我等等跟上。」
  覺溫柔地推了一下怜的屁股,要他離開實技演練室。
  「你們也快收拾收拾。」太陽王拍著手催促大家。
  我將碎掉的玻璃瓶收進盒子起身。
  「瞬,你不走嗎?」
  真理亞搭話,她後方跟著守,其他學生陸續離開演練室,剩下太陽王和我們第一組的五人。
  「嗯。」
  瞬站起身來,臉色有些蒼白,但扭曲的笑意已經不見蹤影。
  「那個。」
  真理亞指著蛋架,瞬伸手要拿,但一陣暈眩,手一滑,蛋從蛋架掉下。大家深信瞬會讓雞蛋停在半空。我們拜訓練之賜而學會壓縮真言,無論多長都可瞬間默念,更別說是瞬,他絕不可能失手。
  可是,雞蛋逕自摔落地面,破了。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我們愣愣注視著瞬,當下僅有我注意到破掉的蛋。
  不,另一人也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你們快出去,等等老師來收拾!」
  太陽王用驚人的速度介入,他推著瞬和真里亞的背,三兩下把我們趕出教室。
  「瞬,你沒事吧?」覺擔心地問,他已經不在意自己被甩。
  「沒什麼大不了……有點累而已。」瞬看也不看覺一眼就回答。
  「今天是不是早點請假回去比較好?」真理亞憂心地皺起眉。
  雖然我比誰都擔心瞬的情況,但無法開口。甚至連出聲都沒辦法。
  雞蛋裡的東西,至今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
  無論怎麼看,蛋殼中沾滿黏液的東西都不是雛雞,是詭異的怪物。

  2

  瞬養了一隻叫做昴的狗,名字靈感來自清少納言在《枕草子》中歌頌的昴宿星雲。我查過出處,星雲的含義是「許多星球的集合」,昴可唸成「統」(註:昂的曰文為「すばる(SUBARU)」,亦可寫為「統ばる(SUBARU)」)。
  枕草子問世兩千多年後的某個寒夜,一隻小狗誕生了。母狗因為難產喪命,其他兄弟姊妹也是死胎,倖存的小狗在滿天星斗下命名為昴。不過,昴絕不是美如星斗的寵物。養在神栖66町中的狗大多數是豎耳捲尾的純種日本狗,我從未見過昴這種鬥牛犬(鬥牛犬應該絕種了,但也可能是我沒見過)。
  昴比其他狗醜,我現在還不清楚為什麼會創造出這種狗,腿又短又粗,臉皺巴巴,嘴好像被人從上方壓扁,正中央還有朝天鼻。我在圖書館遺址挖出一些書,裡面記載鬥牛犬的由來,有趣的是這件事被分在第三類。第三類是「可能有害,須慎重管理」的類別,禁止閱讀。為什麼狗品種的由來要這麼小心翼翼管制?
  覺說他私下看過一本書,鬥牛犬是古代英國人培育出來的品種,與牛交戰。如果他說的不假,鬥牛犬的由來就牽扯到我們的門爭本能與攻擊性,難怪列入禁書。
  我並非認為覺全在鬼扯,但有幾個理由讓我無法相信這個說法。第一,為什麼要用狗來鬥牛呢?我根本無法了解。覺說書中將之解釋成一種娛樂,我不願承認人類會享受這麼無意義又殘酷的娛樂;第二,我不清楚當時的牛隻多大,可是應該比狗大很多,用狗來鬥牛實在太勉強;第三,我唯一認識的鬥牛犬昴,個性非常溫馴,如果牠祖先的存在意義是為了鬥牛,子孫卻比其他種類的狗都來得溫馴,我難以接受。我這輩子只看過昴進入一次戰鬥狀態,後面會詳細說明。
  瞬是獨子,在昴年幼的時候,他代替媽媽照顧疼愛牠。昴的腿短,走路慢,經常跌倒,瞬無法隨時把牠帶在身邊,不過我常看到瞬帶昴散步。身材矮胖的短腿小狗拚命追趕在瞬修長的雙腿旁,那幅光景相當教人發噱。
  那天,我看見瞬獨自待在俯瞰町景的山丘,但沒見到昴的蹤跡,感到相當不可思議。那天是秋日傍晚,空氣潔淨到教人多愁善感的地步,而距離前面提的全人班實技課過了兩週。
  「瞬。」
  看著低頭沉思的少年走來,我開口喊他,瞬訝異地抬起頭,停下腳步。
  「早季。」
  瞬的聲音聽起來像大夢初醒。夕陽下,光影朦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麼了?」
  瞬動也不動,我想走上前,他突然大聲喝止。
  「別過來!」
  我嚇得停下腳步,彼此距離還有二十公尺。
  「為什麼?」我的語氣中帶著悲傷。
  「……對不起,我只是想獨處。」
  「獨處?」
  「嗯。」
  瞬似乎看我一眼,又移開視線。
  「你也是因為這樣才跟覺分手?」
  「嗯,算吧。」
  「為什麼?為什麼你要拋棄所有朋友,孤單一人?」
  「這……這說了,早季也不會懂。」
  瞬從口袋取出一樣物品,我在夕陽的反射下發現是顆金屬球。這是蜂鳴球。學生進入全人班後,這是能力開發教室最早發送給學生的玩具之一。用咒力讓蜂鳴球飄浮起來並高速旋轉,它就會發出嗡嗡的蜂鳴聲。班上現在根本沒人有興趣,遑論瞬這樣的資優生,他會把玩這種初階玩具讓我覺得很不對勁。
  「我想,我們有段時間不能見面了。」
  蜂鳴球大中小三顆在瞬的眼前飄浮旋轉,映出閃爍的光芒,同時發出三道音階,構成震盪的合奏。
  「不能見面是什麼意思?」
  「我暫時不會去學校,得好好療養。」
  「瞬,你生病了?」
  我非常擔心,難不成是傳染病,所以不讓我靠近?
  「嗯……說是病,也不是感冒拉肚子之類的病,怎麼說妳才會懂呢?這不是身體的病,是心病。」
  當時我還不明白心病的意思,難道是會感染心臟的細菌或病毒嗎?
  「我差不多該走了。」
  「等等!」我叫住正要轉身的瞬。「我們不能在學校見面,但至少可以偶爾到你家探望嗎?」
  「這就難說。」瞬有點猶豫要不要說下去。「我不能再待在那個家裡。」
  我錯愕地倒抽一口氣。「你要去哪裡?」
  「養病用的小木屋,我得在兩、三天內搬進裡面,獨自生活。」
  「小屋在哪裡?」
  「我不能說地點。」
  我無話可說,我們之間一直以來都沒有祕密,總是有話直說,這件事情想必已經糟到超乎想像才無法出口。
  「瞬……」我不知道要問什麼,腦袋一片空白。「你……要自己一個人?昴怎麼了?」
  我默默等著最糟的答案。
  「在家裡。」瞬乾脆回答。「我只是想散個步才偷溜出來。」
  聽到昴沒事,我鬆一口氣,但更加擔心。瞬究竟怎麼了?
  「我想幫瞬的忙。」
  瞬沒回答,三顆蜂鳴球的低吟從未中斷。
  「瞬,我一直都很喜……」
  我想鼓起勇氣告白,但瞬打斷我的話。
  「早季,我一直很猶豫,最後還是決定應該要告訴妳這件事情。」
  「咦?」
  「妳還記得兩年前的夏季野營嗎?我們以為大人都被欺瞞,不知道我們被離塵師父凍結咒力。可惜事實不是這樣。」
  「什麼不是這樣?」我不知道他要說些什麼,愣愣地發問。
  「全都穿幫了。我不清楚大人怎麼想,但大概暫時保留對我們的處分。」
  「我不太清楚你在說什麼……」
  「我們一直都被監視。我最近才發現這件事。」
  我頓時像呑下鉛,身體變得無比沉重,慢慢滲出冷汗。
  「現在警告也沒用,不過早季,妳要小心貓。」
  「貓?什麼貓?貓騙嗎?」
  瞬曖昧地搖搖頭,不置可否。
  「對了……早季,這給妳。」
  瞬從脖子拿下項圈般的飾品拋給我。我用雙手接下,飾品頗有份量,是厚實的皮項圈,還鑲幾個金屬環,用鉸鏈開闔,或許應該稱為頸枷。
  「這是什麼?」
  「驅貓護身符,我做的。」
  「難道跟昴的項圈做成一對?」
  昴的項圈還比較像樣。瞬聽見我的玩笑,笑得露出白牙,但沒有發出笑聲。
  「總之把我跟妳說的事情轉達給大家。」
  瞬轉身背對我,他正要離去卻倏然止步。一隻雪白的小動物往瞬的方向飛奔而來,是昴,牠盡全力邁開短腿追趕著瞬。
  「昂真笨……說幾百次不可以跟來。」
  瞬嘟噥著獨自跑下山頭,像在躲避我,也像在躲避昴。
  小小的鬥牛犬搖著尾巴緊跟在後,我知道牠不擅長跑步,但牠的步伐未免太不協調,我這時才驚覺昴的右後腿受傷了……不,不只如此,還有更奇怪的地方。
  但在我看清楚哪裡奇怪前,鬥牛犬已經消弭在黃昏的夕陽中。

  「現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我們要找到瞬。」覺鎮靜地宣布。
  「可是……怎麼找?」
  雖然覺的口氣聽起來很值得信賴,但我還是得提問。
  「怎麼找?當然就想盡辦法找。」覺懷著毫不動搖的自信。
  「覺該不會還想跟瞬重修舊好?」真理亞看著覺,眼神帶點諷刺。「畢竟你知道瞬不是討厭你才離開。」
  「我沒這麼想。」覺冷冷回覆。「不提這,我們應該有很多事情要問瞬吧。我們真的被監視嗎?小心貓是什麼意思?還有……」
  覺握緊拳頭。
  「瞬到底碰到什麼問題?」
  我心頭一陣抽痛,我還沒告訴任何人在實技演練室中看到雞蛋破掉後的東西,直覺告訴我那跟瞬遇上的困境有關,但我害怕恐怖的猜測成為現實,怎麼都說不出口。
  四天過去,瞬都沒到校,我們放學後聚在校舍後方進行小組會議。
  「如果我們真的被監視,是不是別做什麼大動作比較好?」守小心翼翼地說。
  「是啊,我也覺得太危險。」真理亞附和。
  「你們打算不管瞬了?」覺流露出慍怒的神情。
  「我沒這麼說,不過……」真理亞神經質地環顧四周。「我覺得現在也有人在監視我們。」
  「附近根本沒人。疑神疑鬼的。」覺扭曲著嘴唇。
  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你們記得嗎?從奇狼丸那邊逃出來的當晚,不是有隻很噁心的鳥跟著我們?」
  「連早季都在胡說八道,化鼠會訓練夜鷹跟烏鴉來偵查,可是……」
  「如果連化鼠都有這樣的本事,倫理委員會應該有更巧妙的手段,不是嗎?」
  「對啊!我聽說鏑木肆星、日野光風這種水準的高人,還有像建部優這種專業技術士,可以改變基因、操縱突變過程,隨心所欲創造生物。命令附近的蜜蜂來監視我們也不意外。」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氣氛凝重。沒錯,如果用昆蟲監視我們,根本不可能提防,但昆蟲怎麼回總部報告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總之我要找瞬,如果你們沒興趣,我不勉強。」
  「我也要。」我馬上表態支持。
  「等一下,別講得好像我們不擔心瞬,好嗎?」真理亞抗議。「我是說四個人浩浩蕩蕩行動太顯眼了,分頭行動比較好。守你說對不對?」
  守正要說話,真理亞的意見似乎和他的本意有點落差,但最後還是不多說一句話地點頭應和。
  「這麼說也對,我們分頭調查。」
  依照覺的安排,我們分兩路調查,真理亞和守負責和其他組別中跟瞬關係不錯的同學打聽消息,我和覺直接造訪瞬的家。
  我們到附近碼頭,正好停靠畫著藍海豚的小船,於是乘船航向町裡錯綜複雜的水道。
  神栖66町由七個鄉組成,松風鄉坐落在最北邊,瞬的家則是更往北的郊區。他家是那帶最大的歇山頂(註:歇山式屋頂,為中國古建築屋頂樣式之一)式傳統大宅,黑亮大柱直徑達一公尺,支撐著屋頂的大樑長三十公尺以上,我小時候常到他家,深深受到遠高於普通木造建築該有的壯闊氣勢所震懾。進入和貴園高年級後,我們就把玩樂場所移往野外,很少造訪朋友的家。
  小船在水道上輕快前行,進入松風鄉的分岔口時,覺放慢速度。
  「怎麼了?」
  「妳看。」
  我順著覺的視線望去,分岔口停著幾艘船,規模比我們的小船大很多,側面畫著象徵「神之眼」的町徽,還有紅色編號。這是町用船的標記。另外,還有象徵守護神的幾種梵文表示船隻屬於哪個部門。我稍微觀察,船上有個象徵阿彌陀如來與千手觀音的梵文ह्रीः,應該屬於環境衛生課或衛生所。
  「先繞過去。」
  小船筆直前進,我在經過分岔口時小心用眼角偷瞄,離水面兩公尺高的位置拉起黃黑條紋的繩索,這是禁止通行的標誌。
  「怎麼了?不能進去松風鄉嗎?」
  「應該是不能。」覺沉重地說。
  「怎麼會?難不成……」
  難不成跟瞬有什麼關係?我想問,卻怕得不敢問出口。
  「只能用走的進松風鄉了。」
  「難道路上不會有人看守嗎?」
  「我們繞個一圈,從樹林裡進入。」
  我們在一公里外的碼頭登陸,綁好小船,然後往遠離松風鄉的方向前進。左手邊是草原,右手邊是白背櫟與茶花樹交織成的常綠闊葉林,我們確定附近沒人才走進樹林。
  「我覺得情況不太妙。」
  「嗯,我也這樣覺得。」
  每走一步就愈心神不寧,好像被人扯著後腦勺的頭髮,又像前方有反向磁場把我們的身體往後推。不知道走過幾哩路,我們的面前再度出現黃黑條紋的繩索,連森林裡都拉起禁止通行的繩索。
  「不會吧。有人會經過這裡嗎?」
  「可能整個松風鄉都被圍住。」
  覺盤起雙臂,觀察繩索延伸何處。
  繩索綁在幾棵樹幹上,途中左拐右彎,但沒出現大轉折。
  「總之先鑽進去。」覺穿過與眼同高的繩索,我緊跟在後。重大違規為我們帶來心驚膽戰的罪惡感,但別無選擇。
  「噓!」
  覺驟然停步,作勢安靜,我馬上繃緊著身體動也不動。
  前方約三十多公尺的樹木間,似乎有東西在動。
  覺回頭用唇語說他看到什麼,化鼠……看來是化鼠士兵正在放哨。我們蹲在樹叢裡屏氣凝神觀察情況,並且用咒力吹起微風,避免化鼠嗅到氣味。
  僅僅十分鐘,但像天長地久。某處驟然響起尖銳的哨聲,在林間摸魚的化鼠驚跳起來快步跑開。
  「好,我們走。」
  我們繼續前進,穿過常綠關葉林到紅土路,另一頭是遼闊的赤松林,這也是松風鄉的名稱由來。小心起見,我們確認沒任何人或化鼠在附近就快步橫渡紅土路,進入赤松林。
  一股讓人寒毛直豎的詭異氛圍頓時襲來。
  我惶惶四顧,四周僅僅豎立著赤松、抱櫟、粽葉竹等種類的樹群,並沒可疑處。為什麼會讓我如此驚恐?
  「這裡的氣氛果然不對勁,也許不該久留。」
  覺跟我一樣感到不適。
  「怎麼辦?」
  「但現在都到這裡了,怎能回頭?」覺點頭說,但臉上籠罩著不安的陰影。
  我們又在赤松林裡走上四、五十公尺,猛然撞見教人不敢相信的東西。這是目前以來第二條掛在眼睛高度的繩索,但並非黃黑相間的禁止進入繩。
  「是八丁標!怎麼會這樣?」
  純白的注連繩墜著許多紙垂,確實是八丁標,這是神栖66町與外界的區隔線,怎麼會掛在町內的松風鄉?
  「難道町的範圍縮小到這裡?」
  「不對,不是那樣。」覺檢查注連繩一會。「這繩子很新,剛掛上去。舊的八丁標還掛在原來的地方。」
  「這是什麼?」
  「町裡的新結界,包住整個松風鄉。」
  氣氛很論異,八丁標原是避免外界凶邪進入町裡的結界,如今卻圍住町裡的區塊。
  覺深深嘆一口氣。
  「如果繼續前進就得穿過八丁標。」
  我點頭同意他的說法,穿越八丁標可不像穿越普通的禁止進入繩,一旦被大人發現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不過,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要見瞬一面就須穿過這裡。
  我們小心翼翼避開紙垂,從下方鑽過注連繩。
  剛開始沒發生怪事,但愈往前走就愈怪異。
  樹裡有赤松、抱櫟等大樹,還有髭脈榿葉樹、毛漆樹、東北瑞香、珍珠花等茂密的小樹花草,但從某處開始,花草樹木像被龍捲風肆虐般扭曲枯死。
  覺的表情陰沉起來,我倆安靜前進。
  天色尙早,太陽還沒下山,景色愈來愈陰暗,原來是赤松林的樹冠遮住陽光。頭頂上密密麻麻交織著蔭鬱茂密的樹枝,宛如屋頂。和矮林的情況不一樣,赤松樹異常地成長茁壯。
  覺用咒力折下一根粗枝,折口還滴著松脂,他用咒力點火當成火把。雖然現在還是白日,但不點火把就看不清腳下路。我們在半途發現透著陽光的小空地,但通往該地的路上盤根錯節著蟒蛇般粗長的赤松樹根,詭異莫名,無法通行。本來打算用咒力強行開路,但會留下通行痕跡,並非上策。因此,我們最後避開空地橫越茂密壅擠的密林。
  「早季,」拿著火把的覺回過頭。「妳看。」
  覺指著前排樹幹上的樹皮,不像普通赤松呈龜裂紋,長出許多鼓脹的腫瘤,癌細胞般毫無秩序地交疊蔓延。
  其中不少腫瘤甚至浮現出人臉模樣。
  無數死者遭到超乎想像的痛苦折磨,扭曲著臉孔發出悲鳴。
  我心頭發毛,撇開視線。
  「快點走。」
  我做了往後必定見到更駭人景像的心理準備,但還是因為接下來的光景瞠目結舌。眼前是滿布大小石塊的山坡,赤松稀疏,大片山杜鵑遍布其上。說也奇怪,山杜鵑盛開的季節是春天,現在是秋天,山坡上卻開滿大片桃紅花朵,散發出從未見識過的嗆鼻花香。
  「好漂亮……」
  我被花吸弓,就要走上前去。
  「停,不要碰!」覺連忙抓緊我的手。「這花絕對有問題,妳看。」
  覺指著下方,我們腳底躺滿數不清的小屍體,包括螞蟻、蜜蜂、甲蟲、蜘蛛等。
  「妳不覺得香味太濃嗎?裡面說不定有毒。」
  「山杜鵑有毒?」
  「這怎麼看都不像普通的山杜鵑。」
  覺的話語解開束縛在我身上的咒語,我意識到美麗的花朵身懷劇毒,不禁顫抖。不,讓我顫抖的不僅是山杜鵑。
  「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冷?」
  一股寒氣從樹林深處隨風飄來。
  「……去看看。」
  覺已經下定決心,我們像著魔似地往寒氣的源頭前進。
  當源頭映入覺的眼底,他高喊著:
  「是雪!」
  「怎麼可能,現在還是秋天,哪裡都不可能下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樹根覆蓋著白色物體,覺伸手摸了摸。
  「等等,不對,這不是雪。」
  「這是什麼?」我沒勇氣伸手。
  「是霜,量太大了,看起來像雪。不知為何只有這裡異常低溫,凍結空氣中的水分。」
  霜凍結在這裡,就代表這塊土地像永凍土般直凍到地底深處。
  我不禁喃喃自語,「實在太亂來了。」一切都脫離常軌。
  我們繞過結霜的滑溜地面,前進約一百公尺,赤松林的景像突然中斷。
  「小心點。」
  覺小聲提醒,我們靠近樹林邊緣。眼前的畫面教人頭暈目眩,一個直徑兩百公尺的缽狀大坑,深達一百五十公尺以上,陡急的坡面就像巨大的蟻獅陷阱。
  「難以置信……有隕石掉下來嗎?」
  「噓!」覺用手指抵住嘴唇。「那裡有人。」
  因為覺的輕聲細語,我赫然驚覺大缽底部出現人影。
  「不可能是隕石,若隕石砸出這麼大的洞,一定會發生大爆炸,可是我們什麼都沒聽到,不是很怪嗎?」
  覺用氣音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什麼洞?」我學著用氣音問他。
  「不要什麼都問我好不好?」
  「怎麼,原來你不知道?」
  覺聽我這麼一說就生氣了。
  「我只能推測啦,可能是那裡面的人用咒力挖的。」
  「為什麼?」
  「噓!」覺又制止我。
  洞底的兩人慢慢飄浮上來,我們以為對方衝著這裡來,嚇出一身冷汗,但他們降落在另一側的洞口,不知去向。直到看不見兩人的背影,覺才恢復普通的說話方式。
  「他們一定是想挖什麼東西出來。」
  我用力注視著大洞底部,裡面似乎有某種黑色物體,但恰巧被隆起的砂堆擋住看不出全貌,從另一邊應該就看得清楚……此時,我靈機一動。
  「覺,在那附近做鏡子。」
  覺看到我指的方向,了然於心。這時,對面山坡中段的空氣倏地像海市蜃樓般搖晃,散射出燦爛光芒,無數光芒慢慢收斂成一只銀色鏡面。
  「再往下一點。」
  「我知道啦,囉嗦。」
  鏡面已經完整映出影像,覺接著緩緩傾斜鏡面,照出大坑洞底部的物體。
  我們不禁失語,不是來這裡好多次嗎?為什麼沒注意到正是這裡?
  鏡面映照出巨大木材的一隅,其他部分深埋砂土。
  我一眼就看得出來,那正是支撐瞬家大宅的黑亮大樑。

  我們回程鮮少交談。
  我們在赤松林中見到無數詭譎奇特的現象,內心最在意的還是瞬。雖然不知道來龍去脈,但瞬的居所已經被呑進大地,他如果待在裡面絕對沒命,但我不知怎地深信瞬還活著。他現在在哪,又是什麼情況?平安嗎?是不是在求救?
  腦海接二連三浮出沒有答案的問題。
  「瞬不是要離家嗎?他一定沒事。」覺對我說,但我覺得他更像在安撫自己。「明天早上我們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現在動身不是比較好嗎?」
  「太陽差不多下山了,目前沒線索推測瞬的下落,我知道妳很急,但今天收兵比較好。」
  我不知道覺為什麼提得出如此成熟冷靜的意見,難道他不擔心瞬嗎?我因此對覺喪失些許信任。接下來,我們抵達跟真理亞與守約好的公園,但他們沒來,又等一陣子,最後決定回家。
  「明天見。」
  我在十字路口和覺道別,彷彿剛吃完野餐回來。覺住在茅輪鄉,我搭上綁在碼頭邊的自用船回到水車鄉。
  夕陽西沉在筑波山另一頭,町裡逐漸變暗,四處點起篝火。火焰在黑暗的水面上照映出橘紅波紋。眼前的景色宛如夢中一景,平常這時最適合心平氣和地回顧一天大小事,期待明天,但今天不然。我將船綁在家裡後門碼頭,穿過後門。我有些吃驚雙親在家,兩人難得提早下班。
  「早季,妳回來啦。」媽媽露出溫柔的笑容迎接我。「晚飯做好了,難得可以全家團聚吃晚餐。」
  我坐在餐桌旁,爸爸直盯著我的臉,揚起嘴角。
  「怎麼了,一臉髒兮兮的,先去洗把臉。」
  我聽話地洗過臉回到餐桌,以為爸爸會問我到哪裡,沒想到他隻字未提。爸爸說,最近正在討論在町中心設置路燈的計畫,畢竟使用篝火照明有點不便。不過町上規定電力只能提供公民中心的擴音器廣播,若要使用白熾燈泡當路燈,必須檢討一般倫理規定。
  「不管我怎麼陳情,倫理委員會諸公就是不肯點頭。」
  身為町長的爸爸用筷子夾著魚肉,一面抱怨。
  「如果真要設置路燈,我比較希望先處理圖書館內的燈光。」
  媽媽是圖書館司書,地位比町長更大,她提出要求。
  「圖書館今年的預算就佔了全町的五分之一。」
  「這我知道,可是最近晚上開始加班了,光靠這種螢光燈不方便。」
  媽媽指著餐桌上的燈。
  螢光燈是當時最普遍的照明工具,裝置主體是一顆叫做文旦球的玻璃真空球,內面塗厚厚一層含白金還銦的特殊塗料,用咒力提供能量,發亮一段時間;不過光線頂多撐三十分鐘,光線衰減就得補充咒力,相當麻煩。
  「目前只有水車鄉的七號水車還有多餘發電量,雖然圖書館很重要,可是要從水車鄉牽電線到茅輪鄉,太勉強了。」
  「在圖書館前的水道建造新水車不就好了?」
  「這不容易,建了會妨礙交通,而且附近水流太慢,無法發電。」
  兩個人認真討論起來,但我覺得氣氛有點反常,他們故意裝出認真的模樣避免話題轉往負面方向。
  「你們知道瞬怎麼了嗎?」
  話一出口,兩人突然禁聲。
  我心跳加速,明知道問題很危險卻還是脫口而出。我採取這種態度,也許是因為我們幾個孩子擔心瞬的安危,爸媽卻顧著談沒意義的話題,讓我不禁動怒;又或許是硬著頭皮提出問題,至少可以套出線索。
  「妳說瞬,是指青沼瞬嗎?」爸爸輕聲問道。
  「是啊,他突然就不來全人班了。」我的聲音應該有點顫抖。
  「這種事情不准討論。早季也知道吧?」媽媽試圖用笑容安撫我。
  「嗯,可是……」我默默低下頭,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早季……小季?」爸爸最怕我哭,小季是我四、五歲前的小名。
  「老公……」媽媽擔心地看著爸爸。
  「沒關係。早季,妳聽我說,人生須經歷許多考驗,其中之一就是跟好朋友分開。」
  「瞬到底怎麼了?」
  我大聲打斷爸爸,爸爸傷腦筋地皺眉。
  「他失蹤了。」
  「怎麼會?」
  「幾天前,松風鄉發生一場大意外,青沼瞬跟他父母就下落不明。」
  「什麼意外?我怎麼都沒聽說?為什麼現在才……」
  「早季!要有分寸。」媽媽嚴厲斥責我。
  「可是……」
  「我們可是在擔心妳。聽好,別頂嘴,乖乖聽爸媽的話。不准進一步打聽這件事。」
  我不甘願地點點頭,起身就要離開。
  「早季,拜託……」
  當我要離開餐廳時,背後傳來媽媽的哽咽。
  「我不能再……啊,不,我不能失去妳,乖乖聽話。」
  「我知道,今天很累了,我去睡了。」
  「早季,晚安。」
  爸爸說著,摟住按著眼角拭淚的媽媽。
  「晚安。」
  我在到二樓的途中,耳裡迴盪起媽媽說過的話。
  「我不能再……啊,不,我不能失去妳。」
  這句話和以前聽到的悲鳴合而為一。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我躺在床上,心上千頭萬緒,輾轉難眠。
  我想過自己也許有姊姊。第一次起疑是在十歲左右,當時媽媽恰巧沒收起放在書房裡的古老漢和字典(第三類書),被我偷偷瞧見。和貴園的課程教過,孩子的名字隱含父母的期待與心願,我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季」有什麼含義。
  「早」有「黎明」、「快速」、「年輕」三種意思,我對此沒什麼感覺,畢竟那時年紀還小,「年輕」是理所當然;接下來,我翻看「季」這個字。
  「幼小、年輕」、「季節」、「小」……也沒給我什麼啓發,直到最後一個含義。
  「老么」。
  我不可能光靠這點線索就斷定我是「老么」,可是媽媽比誰都重視漢字的意義,我如果是老大,媽媽不會用「季」字當我的名字。想著想著,模糊不清的童年回憶逐漸清晰。那時,我才兩、三歲大,總有一個人很疼我,那人年紀比我大,可是比媽媽小很多,爸媽叫我「小季」,叫那人「小吉」。
  對,我姊姊叫做「吉美」。
  我沒有證據證明這不是自我催眠的假記憶,但一想起媽媽痛苦的悲鳴:「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我有姊姊的假設突然就很有真實性。如果這是真的,姊姊為什麼不見了?因為不及格而被排除嗎?跟瞬碰到的事情有關嗎?
  無論怎麼想都沒結論,思緒半途就開始鬼打牆。
  此時,窗玻璃傳來敲打聲。
  我嚇得抬頭,窗廉還沒拉上,月光在二樓窗外描繪出一道飄浮的人影。我霎時被心中超自然的迷信嚇到軟腿,好險月色映照出一頭發亮的紅髮,那是真理亞。
  「怎麼這麼晚突然過來?」我馬上打開窗來問她。
  「對不起,我到公園一趟,可是大家都不在了。剛剛回家還被大罵一頓。」
  「快進來。」
  被爸媽發現就糟了。我趕緊讓真理亞從窗戶進房。
  「怎麼那麼晚?你們不是只有到處打聽嗎?」
  真理亞突然緊緊抱住我的頸子。
  「真理亞?」
  「我好怕!我們說不定要被殺了!」
  「什麼意思?說清楚。」
  真理亞顫抖一陣子才冷靜下來,她和我一起坐在床邊,開始解釋。
  他們好像沒頭沒腦地找著和瞬關係不錯的同學,打算找一個算一個,守似乎頗有找東西的本事,毫無頭緒也找出兩、三人打聽瞬的事情,可惜全無線索。但在打聽途中,他們發現怪事。瞬的朋友大多是第一組以外住在松風鄉的同學,但大多數人都沒來全人班,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但對方守口如瓶,什麼都不肯說。
  本來打算到松風鄉看看,但我和覺已經先行前往,他們只好回全人班。
  當時已經是放學後幾小時,學校當然沒有學生,正要回去時,突然想起瞬和覺說過的故事:有人偷偷潛入全人班的中庭,看見一排像小倉庫的奇妙建築,裡面傳出氨水般的臭氣與野獸低吼。
  「……我們打算調查中庭。這樣當然不會知道瞬的下落,可是或許會有線索。」
  真理亞與守這一組完全是靠運氣在辦事。
  「可是妳們怎麼進中庭?我記得瞬他們說過,要記得鎖的位置。」
  「妳忘了嗎?我會空中飄浮啊。我趁沒人注意的時候飛過校舍,但守沒辦法,我從裡面開鎖,就跟瞬說的一樣。門上大概有一打小門閂,排列成放射狀……」
  「那不重要,發生什麼事了?」門閂的事情無關緊要,我催真理亞說重點。
  「跟覺和瞬進來時看到的一樣,什麼都沒有,但在深處排列五個磚砌的小屋。」
  我想起瞬提過和貴園也有相同的建築。
  「每間小屋都有木門,而且非常厚重,我想應該都是橡木。門板四、五公分厚,用黑熟鐵固定,絞鏈……」
  「門根本不重要!講重點!妳到底看到什麼!」我不耐煩地大喊,真理亞擁有不錯的注意力與觀察力,但講話沒重點的老問題讓我傷透腦筋。
  「對不起,我只是要表達我們也想知道門裡有什麼,可是不把門弄壞就看不到。」
  「對不起,我也只是想早點知道妳看到什麼。」
  「我們把耳朵貼在門上,結果聽到聲音。」
  「怎樣的聲音?」
  「好像是低吟,某種很大的生物正悄悄地走來走去,對方好像發現我們。」
  「等一下,那些小倉庫其實是大倉庫嗎?」
  「不是,那些只是入口,通往地底的大洞或地牢之類的場所。生物的氣息也是從地底下傳出來。」
  「哦……所以你們沒看到是誰發出聲音?」
  「別太早下結論,我們後來看到了,但沒看清全貌。」
  我總算明白不打斷她才是最快聽完的方法,於是默不吭聲。
  「我跟守偷看小屋時,忽然傳來門閂打開的聲響,有人正要進中庭。我們沒地方躲,就躲到小屋後面,那真是千鈞一髮!下一秒中庭的門就打開了,有人進來。」
  「是誰?」
  「我們沒看到臉,可是聽到交談聲,共三人。一人應該是太陽王,另外兩人分別是一男一女,女的聽起來很像夏季野營回來時,和我們面談的教育委員會成員。」
  我嚥下一口口水。
  「他們說了什麼?」
  「我們聽得斷斷續續,男人說,千萬要快點,必須在完全業魔化前處理掉,失敗就會釀成大禍──我不知道什麼叫業魔化。」
  我的內心已有預期,但揭曉答案時依然當頭棒喝,大受打擊。
  業魔化不就是變成業魔的意思嗎?
  「……他們又說了什麼?」我拚命擠出一絲聲音。
  「女人說,馬上派出不淨貓。太陽王回答,現在能派的只有黑跟虎斑。」
  真理亞的聲線顫抖起來,而且變得尖細。
  「他們打開第二間跟第四間小屋的門,某種巨大動物從裡面竄出,我們從小屋後面偷看,動物身型和動物園的獅子一樣大,不過身材更纖細。」
  「那隻動物……不淨貓,沒發現你們嗎?」
  「沒有,牠們立刻被咒力定住,送往別處,那三人也沒發現我們。不過後面才重要!太陽王說了要送不淨貓對付誰,還說可惜一個優秀的孩子!」
  不等真理亞開口,我就知道答案。
  「我親耳聽到了!他說的是青沼瞬!」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2-24 00:11 编辑


  3

  我忘記後來怎麼安撫真理亞,總之我得說服她,瞬沒遭遇到危險。我沒有覺的說謊本領,不過人在窮途末路時還是會發揮求生本能,好不容易用明早一起找瞬來說服真理亞,哄她回家。我知道兩人行動比一人來得壯膽,但我沒把握活著回來,怎能讓好友身陷險境?
  哄真理亞回去後,我打包行李,除了毛衣之外又穿上防風外套,用髮圈綁好頭髮。平常我總是在野外活動,老早就準備傷藥、繃帶等急救用品及指南針。我把東西全塞進背包,忽然想起瞬送給我的護身符,我拿出來掛上脖子。接著,從窗戶溜到屋頂。我無法像真理亞一樣飄浮起來,於是在鼓起勇氣往下跳之前口唸真言再發動咒力,空氣阻力瞬間變得像在水中般強力,我緊急在半空煞車,如同在夢中跌落深淵一般著地,我一時稍微失去平衡,嚇出一身冷汗,幸好沒扭到腳。
  不能再延宕下去了,我起身後躡手躡腳繞到後門,解開綁在碼頭邊的小船,在黑暗的水道上前行。一開始,我小心翼翼避免發出聲響,離家一段距離就全速前進。
  我不知道趕不趕得上。視野漆黑,還讓船高速狂飆,如果咒力使用過程中稍微出個差錯就可能撞船沉沒。但我毫不猶豫,無論如何都要救出瞬,非趕上不可。
  我的腦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趕上。
  當我在灰暗的水道上航行,突然產生一股神祕的既視感。
  夏季野營的第一天,我和瞬兩人搭乘獨木舟,瞬用咒力抹去水波,河面化成一面漆黑的明鏡倒映出滿天星斗。接下來,瞬加速白鰱Ⅳ號,星光頓時碎成無數碎片,融入漣漪中。河水與兩岸的風景朦朧昏暗,視野不清,我對速度的感受度漸漸遲鈍。當時的情況就像現在我在操縱小船。
  我把船取名為白鰱Ⅳ號,跟之前的獨木舟一樣,但兩艘船不能登記相同名稱,也不能自行將名字畫在船身,不過我想不到白鰱Ⅳ號以外的名字。
  船速快得超乎想像,一下就到松風鄉前的水道岔口,我停下船。白天時,這裡航行幾艘負責盤檢的船,現在停著一艘點著篝火的船隻,但沒見到人影。現在沒時間像白天一樣繞上陸路,我要衝過這裡。我緩慢前進,集中所有咒力抹除水波聲響,白鰱Ⅳ號在火光中無聲滑行過禁止進入的繩索。
  現在任何人從船上探出頭,一切就完了。我屏氣凝神地操縱著白鰱Ⅳ前進,直到船身從對方的方向看來完全隱沒在黑暗中。監視船上的人想必認為沒人敢打破禁忌潛入松風鄉,否則我不可能如此輕易突破盤檢站。白鰱Ⅳ號悄然行進,不久就通過第二道八丁標的注連繩界線,這裡已經沒有任何監視船。
  月光的照耀下,前方出現兩棵大松樹,我應該很靠近鄉中心,漆黑的視野中,河岸邊坐落著無數房舍,松風鄉如今全無燈火,化成一座鬼城。
  小船駛入一條往北的小水道。
  我不清楚瞬待在哪裡,但大概知道前進何處,瞬的家在松風鄉的北邊郊區,如果他在毫無人煙之處蓋小屋並搬入,想必會避免蓋在人口稠密的鄉中心以及其他鄉的交通要道。他可能繼續往北,越過八丁標。指南針可以判讀方位,但問題是距離多遠。
  我再航行五百公尺左右就沒路了。幾艘小船佔滿盡頭的碼頭,白鰱Ⅳ號不得不靠在標竿旁,我踏過其他船隻登上陸地。途中,我發現某艘船放有質材不錯的火把,不是平時用的松樹枝,是用竹片綁成竹筒,塞入破布、乾草、鎂絲等燃料的火把,只要用咒力點燃就會燒出耀眼火光,照明度很好。
  我不熟悉松風鄉的地理環境,不知道身在何方,不過往北走就對了。
  路上,火把照出的盡是廢墟,松風鄉的居民應該剛撤離,路上滿是雜亂的樹枝與垃圾,房屋頹圮傾塌。
  不過,廢墟稱得上是街景,當完全消失無蹤時,我的情緒更加緊繃。
  火把亮度太強,我的視野反而受限在方圓幾公尺內,完全看不清前方更黑暗的原野道路。另一方面,拿著這麼亮的火把走在路上,別人從幾公里外就看得到我。理性警告我有危險,但本能要我別放開品質難得的火把,兩種念頭在腦中激烈競爭。我試圖用咒力減低亮度,要讓火把燃燒或熄滅很容易,保持適當火候卻難如登天。
  我從腳下撿起一根松樹枝,當成亮度較小的光源。早知道就選這種,我滿懷後悔地弄熄火把,眼前頓時一片漆黑,紅紅綠綠的光影胡亂飄動。
  我又點燃松樹枝的前端。
  我的面前,是一隻巨大的黑貓。
  巨大還不足以形容,正如真理亞所說,牠的體型大得如同獅子,四肢與脖子十分瘦長,但頭部較小,和豹差不多。牠的雙眼炯炯有神,高度跟我的視線相當。
  黑貓撒嬌般呼嚕嚕靠上來,牠挺起身子,前腳按住我的肩。
  然後,牠咬住我的脖子。
  嘎吱嘎吱……我聽見貓牙的摩擦聲,大腦像中了催眠術般無比茫然,連真言都唸不出來。
  這就是不淨貓……我被恐懼麻痺的大腦斷續地運轉著。
  溫熱氣息掠過髮絲,口水滑落脖子,貓類特有的氨水臭味燻得嗆人。
  這時,我驚覺自己還清醒。
  不淨貓的牙齒狠狠咬住脖子,但頸動脈還在脈動,多虧瞬給我的驅貓護身符,厚實的皮革嵌著金屬環,堅固的頸伽確保血液流向大腦,避免失去意識。
  我回過神,立刻直覺唸出真言。
  不淨猫的上下顎緊夾住我的頸部,我試圖撬開牠的大嘴,牠只要咬住目標,牙齒或顎關節似乎就會牢固咬死,難以撬開。但我不斷加強咒力,牠的骨頭終於發出刺耳的碎裂聲,不淨貓的下顎被破壞了,牠的骨骼垂下來,我的頭獲得解放。
  我後退幾步,舉起點火的松樹枝,微弱火光映照出不淨貓的恐怖模樣。牠一雙大眼死死盯住我,喉嚨深處發出毒蛇般的恫嚇聲,咬住我脖子的上顎長著遠古劍齒虎般的長牙,現在鮮血淋漓。
  我在半空中想像出一雙仁王菩薩般的壯碩手臂,一手掐住不淨貓的脖子,一手抓住身體,接著像擰抹布般緊緊一扭。頸椎碎裂的鈍聲響起,不淨貓全身劇烈抽搐,動也不動。
  我癱軟在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流不止。脖子一陣不適,一摸才發現堅固的頸枷破碎扭曲,絞鏈壞了拆不下來,我用咒力硬從兩邊扯開,費力起身。我前去確認不淨貓的屍體,這就是在學校裡面謠傳的貓騙。牠長約三公尺,軀體比獅子或老虎的更痩,四肢與脖子長得出奇,臉型像普通家貓,但嘴角往兩邊裂開。
  我撫摸著牠血盆大口中的牙,長度十五公分以上,觸感像鯊皮般粗糙,剖面呈橢圓形,平時應該往內收在上顎。不淨貓和劍齒虎的差異是,巨貓下顎長著長牙,前端卻不尖銳,這種構造並非為了刺穿獵物,而是夾緊脖子,壓迫頸動脈,瞬間讓獵物失去意識,順利絞殺。
  使用這種殺人方法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擄走小孩,製造貓騙傳說。犧牲者無故失蹤,現場不留一滴血跡,湮滅殺人證據。
  不淨貓是被創造出來專門殺人的生物。
  我不禁吐在路邊,生理上厭惡殺掉這麼巨大的恆溫動物,但如此受詛咒的生物居然存在世上,重重打擊我的內心。
  大概又走一小時,終於抵達埋沒瞬大宅的大坑,我要再加快腳步。
  我這時滿身汗水,沾滿不淨貓黏答答的口水,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無一不濕黏,不僅很冷,還非常噁心,但完全沒有擦乾淨的時間。
  經過差點喪命的教訓,我放棄火把。一旦適應光線,全黑就什麼都看不見,但與其一瞬間被奪走光線而視力暫失,還不如看不清楚,適應黑暗。
  我看著指南針往北走,但確定方向的依據是微光下晶瑩的蜘蛛網,每張網歪七扭八,浮出人臉或文字等的特殊圖樣。我當時不知道自然界中最敏感,率先發生異變的就是蜘蛛網。
  穿過八丁標後,樹木扭曲得更明顯,像生長在全年強風的地帶,全轉向同側。
  我從剛才起,心頭隱隱有股莫名的惶恐和不快。
  本能在吶喊,我想回頭,想馬上逃離,一秒鐘都不想多留。
  但我想著瞬而拚命打起精神,現在不能回去,只有我能救他。
  我還是繼續往前。怪異扭曲的植物發揮路標功能,整座森林放眼望去猶如漩渦,瞬不就在中心點嗎?
  樹木輪廓化成有無數觸手的章魚怪物,像在邀請我往裡面去一般不斷蠕動。不知何時,身邊瀰蔓濃濃白霧,瞇起眼睛也僅剩十公分的能見度。耳邊傳來像風聲又像笑聲的細響,偶爾如呢喃細語,聽不出意思。
  感官全扭曲得曖昧不清,鞋底下的地面蓬鬆柔軟,難以施力,指南針從某時只會空轉。最後什麼都看不見,無法分辨明暗,進退兩難。
  這究竟是哪裡?
  突然一陣劇烈頭痛襲來,宛如虎鉗緊緊夾著頭部般讓人難以思考,我僵在原地,四肢感受逐漸消失,分不清站著還坐著。
  這是哪裡?
  「瞬,你在哪?」我放聲大喊。
  我聽見自己的叫喊,意識猛然甦醒,又隨即遠去。
  昏倒前,我聽見一道聲音。
  「早季,妳在這裡幹什麼!」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裡……」
  下一秒,濃霧被吸收般消失無蹤,我再度踩上堅實的大地。
  「瞬!」
  一名少年站在二十公尺前,他不知為何戴著追儺儀式中侲子的「純潔面具」。
  我絕不會弄錯那道熟悉的聲音,是瞬的聲音。
  「妳不能來這裡,快回家。」
  「不要!」我猛力搖頭。
  「妳看看這裡。」
  瞬指著地上。最初因為黑暗看不清楚,但四周開始微微發光,無數的昆蟲正在地上蠕動。
  蟲明顯畸形,大大小小的飛蛾不是翅膀萎縮到剩下網脈,就是軀體異常肥大,無法飛翔;小甲蟲肢體狹長,好像踩著高蹺,但左腳比右腳長,因為走不穩而繞著大圈;更怪的是蜈蚣,頭尾融合,化成圓圈,無止境地動著數不清的腳,無意義打轉。
  「如果妳不想變成這樣,就快回去吧。」
  「不要!」我斬釘截鐵地說:
  「你說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如果不說,我一步也不走!」
  「不要這麼傻!」瞬不禁大喊。
  「傻就傻,我大老遠跑來就是要救你,路上還被不淨貓攻擊,差點被殺。」
  我語帶哽咽。
  「妳碰到貓了?」
  「嗯,幸好有瞬給我的護身符,我才得救,可是應該還有一隻。」
  「這樣啊……」
  瞬深深嘆一口氣。
  「好,十分鐘,妳只能在這裡待十分鐘,我趁這段時間盡量說明。可是十分鐘一到,妳就要回家。」
  賭氣也沒用,我點頭答應。
  此時,四面宛如打上聚光燈的舞台般一片大亮,我仰起頭看見天空閃現極光。淺綠光芒羅織出一片如同巨大窗簾的光幕,夾雜著紅光、粉光與紫光。
  「怎麼會……這是瞬弄的?」
  我只知道南北極才會出現極光。雖然不清楚太陽風、電漿一類的名詞,可是連鏑木肆星先生都沒有這麼神乎其技的本事在日本關東地區做出極光。
  「……我不想說到一半被不淨貓攻擊,進小屋吧。」
  瞬用下巴指向身後,我發現有棟小屋,朦朧極光下的房屋像倒映在哈哈鏡,扭成古怪形狀,從外觀就看得出來內部樑柱歪曲,屋頂茅草則違背地心引力作用直指天際,整棟小屋看起來像一隻發怒的山豬。
  「小屋為什麼變成這種奇怪的形狀?」
  「我可是不斷想把它修回原狀。」
  瞬從扭曲的門口走進裡頭,我也跟進去。
  「十分鐘的話……應該控制得住。」
  地上數不清的蜂鳴球全數飄起,刺耳的蜂鳴聲環繞四方,宛如走進蜂窩。
  「這怎麼了?好吵啊。」
  「沒辦法,妳就忍著點。」
  瞬逕自走過醜陋的房間,坐在大木桌的另一側,桌面四角向上彎曲且凹凸不平,放置著十幾本書和大量紙張。
  「妳也找地方坐。」
  瞬要我坐另一邊的椅子,我搖搖頭,環顧屋裡,堅固的木料與石材全變形,不僅看了不舒服,還有點不真實。
  「該怎麼跟妳說呢……一切的問題其實都來自人心。」
  我不知道瞬在說什麼,疑惑地皺起眉。
  「人的意識只佔了心靈的冰山一角,水底下的潛意識更深更廣,所以我們不容易理解自己的心靈怎麼運作。」
  「我不是來聽心理學的,是想知道你發生什麼事。」
  「我現在就在解釋啊。」瞬的聲線有點模糊。
  「你為什麼要戴那張面具?拿掉吧,看著讓人很焦慮。」
  「不行。」瞬毫不猶豫地回答。「面具不重要,時間不夠了。妳聽好,人絕對不可能完全控制自己的心靈,就算妳以為完全控制自己的意識,潛意識也會發生想像不到的事情,咒力會把這些事情全部攤開,一覽無遺。」
  「什麼意思?」
  「當我們進行物理動作,在凝聚意識、實行動作前還要經過幾個階段。動機從潛意識中誕生,須通過意識再轉成行動,因此可以藉由理性阻止、修改。不過咒力是想什麼就做什麼,沒有時間差,發生錯誤也來不及修改。」
  「可是我們不都按照順序,凝聚明確的意象才發動咒力嗎?」
  「意象分兩種,一種能明確掌控,另一種藏在潛意識的深處。」
  數不清的蜂鳴球發出的聲響,似乎提高了音階。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就算我們心裡出現沒發現的意象,也還是有很強的限制阻止它成真啊。因為我們唸出真言才能發動咒力。」
  「妳不懂,無論怎麼用催眠暗示和真言嚴密控管,潛意識都會破洞外洩。」
  「外洩?」
  「是的,人的咒力在外洩。我換一個說法,我們總潛意識地改變周圍世界。」
  「怎麼可能。」我啞口無言,明知道這種說法荒誕不經,但無法馬上反駁。
  「早季認為八丁標究竟是什麼?妳覺得注連繩檔得住外來攻擊嗎?」
  「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我的思緒一片混亂。
  「八丁標的用意不是抵禦外敵,是應付內鬼,內鬼就是不斷外洩的咒力。對我們來說,真正的恐怖永遠來自內心,惡鬼跟業魔都是這樣。」
  瞬的語氣很冷靜,但旋轉在半空中的蜂鳴球卻微微晃動起來。
  「當然,外洩的咒力相當微弱,一朝一夕不會造成什麼影響,可是當我們長時間暴露在彼此的意念之下,影響就難以估計。所以要設法把外洩的咒力引至外界。」
  「怎麼引?」
  「我們從小學習害怕外界,將恐懼深植在潛意識中。那巨大的黑暗世界意象,與我們心中另一個黑暗的潛意識世界合而為一,如此一來,我們的潛意識與外界連結,外洩的咒力引導到八丁標外。八丁標其實是一種心靈裝置,排除『邪穢』,也就是外洩的咒力。」
  瞬的話太過艱深,我不太能理解。
  「那……這些被引到外界的咒力怎麼了?」
  「大概造成了很多影響。只是沒任何人調查,就沒人知道。」
  瞬張開雙手,大批蜂鳴球開始在屋裡迴繞。
  「可是人類依然想解開這個謎團。比方說簑白,短短千年前並沒有這種生物,以進化程序來說,一千年不過眨眼間,簑白的祖先應該是海裡的蓑海牛,但怎麼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進化成那麼大的生物?」
  「你說我們外洩的咒力創造了簑白?」
  「不只是簑白,可能連虎蛺蟹、芒築巢都是。我看過這一千年內編纂的生物圖鑑,只有八丁標附近的極小區域才出現脫離常軌的快速進化。」
  瞬的話太過光怪陸離,我有點難以置信。
  「可是外洩的咒力應該只是散亂的意念集合?怎麼創造得出簑白這種完整形體?」
  「人類的集體潛意識中存在許多共通類型,榮格心理學稱為原型,包括陰影(Shadow)、母親(Great Mother)、老智者(Old Wise Man)、騙徒(Trickster)等等,聽說世界各地神話都有很多類似角色,這就是原型投射的結果。如果調查簑白、芒築巢是受到什麼原型的影響而誕生,一定很有趣。」
  我試著咀嚼剛剛聽到的知識,不敢說明白全貌。
  「我不知道這些說法對不對,老實說我也沒興趣,我只想知道你發生什麼事。」
  瞬一時安靜不語。
  「瞬,你……」
  這時,某樣生物從牆角跛行靠近,我一時不知道是什麼,但看清楚後失聲尖叫。
  「沒事,是昴。」瞬走到昴的身邊,摸摸牠的下巴。
  「怎麼會?你對昴怎麼了?」
  「沒有……我真的沒想過要對牠怎樣。」
  蜂鳴球在屋內瘋狂飛繞,瞬抬起臉看著球,它們又靜下來。
  「妳懂了吧?這就是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昴的背後長滿硬殼與尖刺,化成犰狳般的怪物。
  「我沒辦法阻止咒力外洩,而且愈來愈強,無法控制。當潛意識失控,咒力就大量外洩,對萬物造成毀滅性的影響,它們全會扭曲變形。這就是橋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我已經成了業魔。」
  「怎麼會……你騙人!」我大喊。
  「很遺憾,這是真的。」瞬抱起昴,並且小心別被尖刺刺到。「這裡的書全是第四類,應該永遠埋葬的知識,平時都保存在圖書館的祕密地下室,妳媽媽特別拿來借我。」
  「我媽媽借你的?」
  「讀這裡的書,才能得到跟業魔化相關的知識,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
  微微泛黑的書皮印著第四類書的烙印,第一種是代表「妖言」的「訞」;第二種是代表「災禍」的「裁」,第三種最危險,代表「天譴、報應、致死事物」的「殃」。
  「妳媽媽借我這些書的條件,是我要持續記錄自己的狀況。我的名字應該會被加進其中,成為最新的一則病例。」
  「不要說這種話!有沒有辦法治?瞬怎樣才會康復?」
  「目前還沒有方法。」
  瞬放下昴,牠一跛一跛地走向我。
  「大家最初懷疑橋本‧阿培巴姆症候群和精神分裂症有關,但現在已經被否認。真要說,我的狀況比較接近恐慌症。」
  瞬彷彿在談論其他人的事情。
  「現實若固定不變,妄想症與恐慌症也許治得好,但當現實隨著不穩定的情緒持續變動,那不就就束手無策了?妄想與現實間會出現惡性循環,負向回饋。而且,這一切都發生在潛意識中,沒辦法處理。」
  「不能封住你的咒力嗎?」
  「封印是用人為手段阻止咒力,無法塞住潛意識的破洞。但我請無瞋上人前來施法,希望透過心理限制減少咒力外洩,但沒用。怎麼說好呢,蓋在我咒力上的蓋子壞了,封也封不住。」
  我無比錯愕。
  「難道……因為我用錯誤的方法喚醒瞬的咒力,所以沒辦法再次封印?」
  當時,瞬不像覺那樣意識模糊,而且早就意識到要被催眠,還提早想起真言,我在這種狀態下強行解開封印,或許毀滅了深埋在他心中的心錨。
  「不是的,我說了,封印本來就沒什麼效果,不是早季的錯。」
  我淚水盈眶。只能看著來到腳旁的昴,摸摸牠的下巴。
  「差不多十分鐘了,妳還是回去比較好。」
  我哭著搖頭。
  「我知道自己可以在極短時間內控制異常外洩,把所有咒力集中在某個簡單又需要專注的動作上就好。在這段時間,不會發生任何異常。我現在同時操作七百顆蜂鳴球,避免咒力對妳造成影響,但只能撐十分鐘,頂多十五分鐘。我若是累了,注意力渙散,就不知道何時會失控……」
  「不要,我不回去!我要跟瞬在一起。」
  「早季,我因為這種病殺死爸媽了。」
  瞬的這句話刺穿我的胸膛。
  「爸媽想盡辦法幫我,但束手無策。我試圖靠自己的意志控制失控的咒力,但這是最糟的方法,反而讓反作用力更強。」
  「瞬……」
  「當時整棟房屋轟隆作響,大地轉成液態,我的家就這樣被呑沒了。我沒死,是因為爸爸或媽媽瞬間用咒力把我拋出屋外。」
  瞬在面具底下哽咽。
  「我拜託妳,回去吧,我不想看到更多我愛的人因我而死了。」
  我緩緩起身,絕望和無力擊潰了我。
  我救不了瞬。
  我無能為力。
  我……
  我打開門,回頭問瞬:
  「瞬,你希望我做些什麼?」
  瞬搖搖頭。
  突然,一隻巨大生物衝過身邊進入小屋。
  那是灰虎斑色的不淨貓,身軀比黑貓大一倍,牠一眼都不看我,喉嚨深處發出呼嚕聲響,筆直靠近瞬。
  不淨貓惡的目光凶狠,讓對手無法動彈,卻發出毫無敵意的呼嚕聲,輕緩挨近。人類同時收到相反訊息,一時不知道採取何種行動,這是不淨貓擄人用的雙重拘束技巧。
  不淨貓來得突然,但我已經有一次經驗,馬上回過神來誦唸真言。
  「早季,住手!」瞬對我說:「夠了。」
  我一時愣住,那我該怎麼做?我不能袖手旁觀,目睹瞬被殺,可是……
  體長三點五公尺的不淨貓像親吻瞬一樣挺直身子,張開大嘴,我就要發動咒力。
  同時,昴發出驚人的咆哮聲衝上前。
  不淨貓看了昴一眼,用右前腳迅速回擊,刹刀般銳利的貓爪撕裂昴的背部,血肉橫飛,幸好牠的背上長滿硬殼與尖刺,沒造成致命傷。昴的氣勢絲毫不減,筆直撲向不淨貓的喉頭,不淨猫體型雖然比昴大十倍,卻迅速閃避,昴僅僅咬中牠的前腳。
  我至今依然不懂,鬥牛犬經過長久的品種改良,不早就失去凶暴的性格?就我所知,昴被其他狗吠,甚至被咬,都保持事不關己的態度,牠從沒鬧過脾氣。
  那時,昴的內心起了什麼變化?為什麼突然喚醒祖先特有的血腥鬥爭本能?
  即使對手殺得死自己,牠仍然奮勇撲前。據說鬥牛犬面對比自己強大許多的牛或熊還是面不改色,不愧是傳說中最強的鬥犬。
  昂用強壯的嘴緊咬著不淨貓,左右猛甩,無論咬多緊都不會妨礙牠的朝天鼻呼吸。不淨猫痛苦哀嚎,但牠是被創造出來獵殺人類的貓,自然格外狡猾。牠巧妙移動兩隻前腳,昴全身翻轉。
  「不要!」
  我尖叫的同時,不淨貓利刃般的長爪已經劃開昴柔軟的肚皮。
  接下來發生的事,非常的不真實。
  不淨貓驟然像飛鼠般張開四肢,漂浮到天花板,牠不斷掙扎著十八支利爪與二十公分左右的四支長牙,發出驚悚的恫嚇嘶吼,但身體像被釘上十字架般動彈不得。接著,四周浮出數不清的結晶體,閃閃發光,緩緩附著並且覆蓋牠的全身。
  結晶開始融合,不淨貓變得像一顆半透明的寶石,發出璀燦光芒。
  下一秒,貓消失無蹤。
  半空中瞬間出現一輪真空,吸入周遭空氣,形成小小漩渦。
  瞬究竟做了什麼?不淨貓像被吸入異次元的另一端。我們使用咒力時,不需觸碰就可以移動物體,超越物理定律,但通常無法實現想像不出來的現象。
  瞬化為業魔的同時也敞開潛意識的大門,短時間內獲得超越一切高人的能力。
  我回過神時,瞬正跪在愛犬的屍體旁。
  「好可憐啊……」
  昴沒了呼吸,地面滿是溫熱鮮血,不淨貓的利爪撕裂鬥牛犬的肚皮,挖破心臓。
  「瞬……」我在瞬的身邊蹲下。
  「昴為了救我,但救了我也無濟於事啊……」瞬喃喃自語,「我一直試著丟下牠,可是牠總會跟過來……不對,或許真正孤單的是我。昴走了,我就真的無依無靠了。」
  瞬摸著昴的下巴。
  「我應該早點下決定,就是這樣拖泥帶水,昴才碰到這種事。」
  「這不是瞬的錯。」我只能擠出這一句話。
  「貓也沒錯,牠只是奉命來收拾我……我做決定的時機總是慢了一步。」
  瞬指著牆邊的架子。
  「那裡有個瓶子,裝著各種藥錠,這是大人在我搬來這裡前給我的。藥錠是綜合毒藥,這種餞別禮是不是很過份?」
  大人要瞬自殺。事到如今我的內心卻毫無波瀾,無數打擊或許麻痺了我的感性。
  「何必吃那些東西?扔了就好。」
  「我吃過了。」
  「咦?」
  「但沒用,決心來得太晚,毒分子結構一下就被改變,不過我沒料到連砒霜都沒用。或許我心中的另一道影子,我的潛意識不想死,所以連元素都改變。」
  我默默握著瞬的手。
  「好像來了。」瞬突然低喃一句。
  「什麼來了?」
  「早季,快離開這裡!」瞬拉著我的手起身。
  突然整棟小屋轟隆作響,蜂鳴球不知何時掉落地面又震動飄起,再次接連掉落。
  「跟那時一樣,我的家被大地呑沒了……可笑吧?簡直像是祝靈來臨,但我的祝靈不僅沒祝福我,還打算要我的命。」
  瞬推了我的背。
  「快!快走!」
  我試圖抵抗,但瞬毫不留情面。
  「這次真的要結束了,我受夠了。」
  堅固的土牆扭曲震動,半空中不斷出現氣泡又破裂消失,光看就讓人神經錯亂,我的頭再度劇烈痛起來。
  「早季。」
  瞬將我推出門口,語氣平靜,四周溫度不高,但他臉上的純潔面具逐漸融化。
  「我一直很喜歡妳。」
  「你為什麼現在說這種話?瞬,我……」
  「永別了。」
  下一秒,我人已經在數百公尺的高空,只能透過月光看見瞬的小屋。
  眼前的土地全往下凹陷。周圍土壤像土石流般往小屋傾瀉,大地發出低吼,樹木連根折斷拔起,發出悲鳴。
  世界末日的景象不斷離我遠去。
  我的身體畫出大拋物線地往後飛開。強風把我的外套吹得獵獵作響,一併扯下髮圈,髮絲在夜空飛舞。
  摔死在某處也不錯。我懷著這個念頭,閉上眼睛。
  旋即睜開眼。
  瞬用最後的力氣救我一命。
  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轉身面對強風,不再緊閉雙眼,淚水往後飄遠。
  落地點是一座大草原,瞬把我拋出來的時候就選定這裡嗎?
  地面慢慢接近眼前。
  如此緩慢,宛如身在一場漫長的夢。




我們錄入組基本上只錄入輕小說,輕文學或一般文學都是負犬弄的,所以我們組也幾乎不弄大眾文學類別的小說了(古書堂除外),這次選《來自新世界》是因為我問負犬會不會弄結果他們沒回我,再加上台版出版至今也過快三個月了......
話說,大陸正版的翻譯我也看過,藉這機會來比對一下兩岸的譯本


150224上卷錄完
會拖了半個小時絕對不是因為查不到某個梵文字母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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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悲哀的死神 平民
感谢您的翻译我找这一卷很久了只找到日文  谢谢你

9 年前 0 回復

daizhengyue 子爵
找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非常感谢!!!!!

9 年前 0 回復

侦探小子 侯爵
人生得意须尽欢,人生失意须尽欢,人生得志须大醉,人生落魄须大醉,人生最多尽欢个百年,醉它个三万六千五百场

9 年前 0 回復

chaosfighter 王爵
本帖最后由 chaosfighter 于 2015-2-28 16:02 编辑


明明化鼠对人类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意识,奇狼丸偏重本能的阴险毒辣自不必说,斯奎拉偏偏是最为奸猾的一类。
业魔更接近恐慌症,也可能是妄想症和咒力互相催发。个人认为死法是由于心理恐慌与咒力干涉的恶性循环,一旦产生自毁的念头,泄露的咒力就会从潜意识想象到的最模糊事物到自身之间,想象力所达到的一切都给予毁灭的过程。

9 年前 0 回復

j123258 騎士
錄入辛苦了  一直都很喜歡貴志祐介的作品

9 年前 0 回復

WⅧE 平民
看完动画一直不知道有小说的  得来补一下

9 年前 0 回復

didizi 平民
' yanfang921 发表于 2015-2-24 17:29 还是觉得台版的翻译比大陆的要好的多,文笔各方面都是~~~ 能看到台版真的是太好了。 ... '


确实,感觉台版的翻译更加干练细腻。

9 年前 0 回復

yanfang921 平民
还是觉得台版的翻译比大陆的要好的多,文笔各方面都是~~~
能看到台版真的是太好了。

9 年前 0 回復

sherryeris 平民
感谢分享^3^
跟大陆版的翻译相比较,细节之处的译法确实有所不同,但是专有名词和原作那种略带哀惋的氛围却是一致的
觉得两位译者都非常棒啊

9 年前 0 回復

ahdfs 侯爵
猛一看题目还以为是音乐主题的作品呢,开脑洞了。

9 年前 0 回復

didizi 平民
新人因为这个帖子专门注册账户进来,希望楼主加油,真的从很久之前就想看这本小说了,现在已经买了大陆版,但说实话对比了几个片段感觉台版翻译比较好。
很希望尽快的看到台版,谢谢楼主了

9 年前 0 回復

焉的恒 侯爵
彻底火星了。。原来去年上海译文就出版本作了。。。
有机会买一套。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终……终于有人愿意录入这本书了,原版一千多页的字典。
简介根本把书的一半内容都透光了吧,这样好吗……

9 年前 0 回復

deathkid` 侯爵
这作的动画就蛮喜欢的,小说似乎刻画的更好
回国会入一套,感谢录入

9 年前 0 回復

oak00001 公爵
这是大工程啊,录入辛苦了。

9 年前 0 回復

Wemius 王爵
60权限shen me gui www

看来是有河蟹内容啊

9 年前 0 回復

无糖 公爵
这个相当地期待,不过还只有一章啊?
这里给楼主加个油吧。

9 年前 0 回復

黄昏丶 伯爵
我还以为是入间人间的那个新世界

9 年前 0 回復

zxy900906 子爵
' cvb23456 发表于 2015-1-14 13:01 这书的H是重要剧情,删了有很大影响的。因为只是调整尺度才无伤大雅,话说雪地那段真是三人关系的传神写 ... '


这和不净猫干的反过来而已,也可以偷其他婴儿展开,想看这几个角色苦逼的而已

9 年前 0 回復

cvb23456 子爵
' 雛莓 发表于 2015-1-14 09:37 那就无所谓了 本来这本书也不是冲着这个去的 有没有那段完全不影响全书的体会 ... '


这书的H是重要剧情,删了有很大影响的。因为只是调整尺度才无伤大雅,话说雪地那段真是三人关系的传神写作,三人都成了大苦逼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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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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