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志佑介]来自新世界〈下〉[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4-12 18:18 编辑


來自新世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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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貴志祐介
翻譯:李漢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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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將記錄一切的記事本放入時光膠囊,深埋地底,千年後才能公開。
  致千年後看到這封信的你,請問這個世界改變了嗎?」
  二十一世紀,人類文明滅絕,進入黑暗時代。
  千年後,人類重建世界,但世界永遠變了。

  二〇一一年,科學家發現第一名擁有超能力的十九歲女性,她就如同促進全人類進步的新型結晶。多年後,日本的覺醒者──少年A,在深夜撬開大樓鎖頭,殘殺十七名女性,揭開世界反抗超能力者的序幕。全球出現多起暴力事件,超能力者組織起來,主張淘汰普通人,美國內戰引爆全球戰爭。人類自相殘殺,文明正式毀滅,進入了黑暗時代。
  千年後,不會超能力的人類完全滅絕,全球人口銳減,倖存的少數人只能用超能力自保,東京剩下廢墟,地表充斥危險生物,文明倒退回原始社會,人們想不起世界何時變成這樣,也忘了原來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住在日本「神栖66町」的人們跨越末世,建立和平社會,以注連繩圍起小鎮,仰賴大自然的恩惠,延續人類文明。他們說,這是完美新世界,人類沒有殺戮的本性,甘願無償勞動、全心投入教育;還說,孩子只須學習控制超能力,別獨自踏出注連繩,記得在音樂〈歸途〉響起時盡快回家;而且,千萬小心叫做「惡鬼」和「業魔」的生物。
  但五名少年少女觸犯禁忌,知道了「黑暗時代」的祕密。原來人類從未停止殺戮,超能力者虐殺同類、奴役普通人;城鎮外的荒蕪大地竟存在高智能的機械,保存千年歷史,但這段歷史卻出現一段問也問不出來的神祕空白。而大人居然沒懲罰觸犯禁忌的孩子們,真相,繼續掩蓋在層層謊言下……
  詭異的事不只如此,學生無聲無息地失蹤;鎮外的「某種存在」正蠢蠢欲動,等著奪回應得的東西;種植在孩子心中的「懷疑」,伴隨他們成長,等待爆發的時刻……新世界,將再次面臨毀滅!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3-1 18:20 编辑


  Ⅳ 冬之遠雷

  1

  我置身在一片喧鬧之中。
  拉椅子的摩擦聲,踩在木板上的腳步聲,學生跑跳嬉鬧的震動聲,水壺在教室中央暖爐上沸騰著發出咻咻聲,持續吐出白煙。帶著抑揚頓挫的談天說笑聲彷彿從水底湧現的氣泡,不知來自何人的低聲細語。每個人的話語應該都想向某人表達什麼,但眾多聲音交錯堆疊,話語融合在一起,滿室盈滿毫無意義的蜂鳴。
  即使這裡所有人的心緒化為聲音,而我逐一聽見,最終的結果還是一樣。儘管各人的思緒非常明確,但混合之後就失去方向性,餘下紊亂的雜音,就像外洩的咒力。
  沒頭沒腦地想起這句話,我不知所措。外洩的……什麼?
  「早季在發什麼呆呢?」
  筆記本上浮現幾個粗大的字,「呆」上面的口變成漫畫風的眼睛,對我拋媚眼,而「呢」旁邊的口則微笑起來。回頭一看,真理亞看著我,眼神有些擔心。
  「只是在想點事情。」
  「我猜猜看,是良的事情?」
  「良?」
  我皺起眉頭,因為八竿子打不著,真理亞應該誤會了。
  「不用瞞啦。妳很擔心他不會選妳吧?沒問題,良肯定喜歡早季。」
  稻葉良,和我青梅竹馬的活潑男孩,總是大家的目光焦點,領導者。不過……我忽然感到不對勁,為什麼是他?
  「良不是第二組嗎?怎麼會選我?」
  「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話?」真理亞不禁失笑。「他只有剛入學是第二組吧?進了第一組後,不都一直跟我們同進退嗎?」
  對,良是半途編入我們這組,因為第二組有六人,我們第一組剛開始只有四人。
  不過,為什麼人數這麼少?
  「早季,妳怎麼了?怪怪的。」
  真理亞把手貼在我額頭上,看我有沒有發燒,我默不作聲,她趁我不留神吻上來。
  「哎,不要。」
  我連忙別過頭,雖然沒有別的學生注意,但我就是非常害羞。
  「妳看,精神都來嘍。」真理亞若無其事地說。
  「我又不是要妳這樣。」
  「因為妳希望某人對妳這樣呀。」
  「就跟妳說我不是在想這個啦。」
  「妳們總是這麼親密啊。」
  從真理亞身後出現的少年就是良。我不自覺羞紅臉,一想到真理亞可能誤會,血液直衝頭頂。
  「我們就是相親相愛,吃醋啊?」真理亞將我的頭緊緊按在胸前。
  「老實說有一點。」
  「吃誰的醋?」
  「兩邊都有吧。」
  「騙人!」
  說白了,良就是一個性格開朗、身材挺拔、人見人愛的出色少年。另一方面,他並非深思熟慮的人,他腦筋不是不好,但對任何事情都只有膚淺的反應,思考不夠有深度。而且咒力也不是特別優秀……
  我又感到不對勁了。我究竟是拿良跟誰比較?
  「早季,下午的課開始前要不要聊聊?」良開口邀我。
  「哼──電燈泡要閃人了,要幸福哦。」
  真理亞飄了起來,在空中翻轉身子,一頭紅髮輕飄飄地甩動。
  「守可是一直都顧念著妳。」良在真理亞身後說。「聽說真理亞在事前的人氣投票一枝獨秀,他就擔心得很。」
  「呵呵,萬人迷真是罪過。」
  真理亞像蜻蜓一樣恣意飛舞,良則回頭望著我。
  「這裡有點吵,要不要出去?」
  「好啊。」
  我沒理由拒絕。良先走,我跟在後面一起出教室。到走廊盡頭要左轉的時候,我突然心頭一驚。
  「等一下,我不想去那裡。」
  「為什麼?」良回過頭,一臉訝異。
  「呃……去那裡要做什麼?」我也不清楚為什麼不想去。
  「我覺得沒人會來這裡,可以安靜聊聊。妳看,前面只有通往中庭的入口。」
  對了,中庭……我就是不想靠近中庭,但我不太清楚為什麼這麼厭惡中庭。
  「要不我們到校舍外面?天氣不錯,很舒服。」
  「是嗎?好啊。」
  我們改往右轉,走出操場,天氣確實不錯,但冬天陽光比較弱,感覺冰涼涼的。良也縮起肩膀摩擦雙臂,想必在他眼裡我不是個瘋婆子,就是個不怕冷的鐵娘子。
  「我會指名早季當輪值生。」良開門見山地說。
  「謝謝。」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給個保險的回應。
  「就這樣?」良看起來很失望。
  「不然怎樣?」
  「早季呢?我想問妳會不會指名我。」良的問題也是單刀直入。
  「我……」
  今年冬天,所有全人班的學生須分配為兩人一組的輪值生。原則上是男女配對,但若學生總人數是奇數,或者男女其中一方較多,會破例分成三人一組,或者同性一組。
  名義上,輪值生就像值日生,負責各種雜務與活動準備,但畢竟是男女互相指名的一對,所以關係會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對學生們來說,這等於是公認的戀愛告白。
  當時我們的戀愛關係受到學校管制是不爭的事實,這似乎也體現在「輪值」一詞上。輪值是個普通的字詞,代表輪番負責工作,但我查了漢和字典,發現輪番的「番」還有「配偶」的意思。考慮到倫理委員會和教育委員會對漢字近乎狂熱的執著,或許不是單純的穿鑿附會。
  「對不起,我還沒決定。」既然對方開門見山,我也誠實以對。
  「還沒決定?妳中意其他人嗎?」良顯得很擔心。
  不知道為什麼,我想起了覺,隨即打消念頭。雖然他是我重要的朋友,但並不是戀愛對象。
  「良為什麼選我?」
  「這還用問?」良信心滿滿地說。「因為我一直都很注意早季,心想就是妳。」
  「一直?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沒人講得清楚吧?如果硬要說的話,我想想……」
  良的表情突然猶疑起來。
  「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一起去夏季野營之後。」
  我回想起兩年前那滿天的星斗。
  「夏季野營期間,你對哪件事印象最深刻?」
  「這……全部啊。我們一起划獨木舟,妳看風景看得入迷,差點摔進水裡,我趕緊伸手抓住妳,不是嗎?那真是虛驚一場。」
  我皺起眉頭,有過這回事嗎?而且我在夏季野營的時候歷經生死關頭的冒險,他跟我在這段期間幾乎都相隔兩地,要說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應該要想起第一晚,還有重逢那時候的事情吧?
  「獨木舟夜遊呢?」
  「獨木舟夜遊?」良聽不太懂。「挺開心啊。」
  挺開心……我真不想聽他用這麼廉價的一句話,草草交代那晚的珍貴回憶。
  回教室途中與覺擦身而過,覺看著我們,表情五味雜陳,但他看的其實不是我。這沒什麼好奇怪,因為覺有段時間跟良是情侶關係。
  不過我看到覺的眼神,不禁吃了一驚,因為那眼神中並沒有任何嫉妒或愛慕,只有純粹的不解,好像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物一樣。

  那天晚上,我的夢境混亂不已,不可理喻,大多數內容在我醒來之後就不記得了,但最後一幕深深烙印在心中。
  我捧著花束站在陰暗空曠的地方,突然發現這裡是學校的中庭。放眼望去,地上滿是墓碑,我拚命睜大眼睛看,卻被黑暗阻撓,怎麼也看不出墓碑上的文字。我將花束放在最近的一座墓碑前,明明剛建成,石碑卻一點一點風化崩解,回歸大地,上面刻的文字也分崩離析,無法判讀。
  看著這幅光景,我的心中忽然像開出一個洞口,孤單莫名。
  「妳忘了我嗎?」
  有人在對我說話,是個男生,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我卻不知道是誰。
  「對不起,我努力回想也想不起來。」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我往聲源處看去,沒見到任何人影。
  「你在哪?讓我看看你的臉。」
  「我沒有臉。」
  聲音靜靜地說,我感到一股強烈的悲傷。原來,他沒有臉了。
  「可是,妳應該很清楚我的臉。」
  「我不清楚,想不起來了。」
  「這不是妳的錯。」那聲音溫柔地說,「因為有人埋葬我後,挖掉了墓碑上的字啊。」
  「是誰?為什麼做這種事?」
  「妳看看那裡,大家都一樣。」
  我看過去,那裡設置著無數古怪的墓碑,像用大量紙牌堆積而成,地基非常不穩,絕大部分都已崩塌,而且沒有名字。
  「後面還有。」
  再往後一看,有個不起眼的小墓碑,一開始就沒有名字,但鑲上一個小圓盤。我走近一看,原來是面鏡子,映出我的臉,我驚愕得不敢動彈。
  「沒事的。」沒有臉的少年在我身後說,「一點都不可怕,這不是妳的墳墓。」
  「那是誰的?」
  「妳靠近點看就會知道了。」
  我湊上去看。一道光照著我的雙眼。
  光線刺目,我不禁用手蓋住臉,才敢慢慢地張開眼睛。
  朝陽從窗簾的縫隙間灑進來。
  我小小伸個懶腰,起身下床,拉開窗簾欣賞窗外景色。太陽在東邊的地平線上,把窗玻璃染成金黃色,三隻胖麻雀在不遠處的樹上開心地來回飛舞在枝頭間。
  一如往常的晨景,我揉揉眼睛,發現在夢中哭了。
  我趕緊趁爸媽沒發現前,到洗手間洗臉。
  看看大鐘,還不到七點。我反覆思索著剛才的夢,那究竟是誰的聲音?為什麼會如此熟悉,又如此悲傷?
  這時,我驀地想起鑲在墓碑上的鏡子,我見過那面鏡子,這不是夢的象徵,是實際的物品。
  心跳驟然加速,我很小的時候看過鏡子,是在哪裡?當時我應該不會離家太遠,所以在家附近……不對,就在家裡。一個大箱裡堆滿破銅爛鐵,只有那面鏡子我視如珍寶,看一整天也不會膩。
  對了,在倉庫。
  我家旁邊有一座很大的倉庫,上段是白牆,下段是海鼠牆(註:日式格紋牆),空間大得嚇人,我以前經常溜進去玩。
  我在睡衣外套上鋪棉的無袖背心,悄悄下樓梯,溜出大門。冬天清晨的空氣乾冷,刺得我剛洗好的臉又痛又麻,但深呼吸一口就覺得神清氣爽。
  我還記得倉庫的位置,開門也輕而易舉。關上倉庫門,採光窗依然透光良好,什麼都看得清楚,倉庫是挑高的四坪大空間,牆邊堆滿置物櫃,深處還有通往二樓的樓梯。我憑著模糊的記憶走上二樓,二樓的牆邊也擺滿置物櫃,櫃上堆著許多箱子。
  每個箱子都有上百公斤重,我用咒力將箱子一個個搬下來,開箱查看。
  要找的東西就在第五個箱裡。
  我拿出一面直徑三十公分左右的圓鏡,這不是一般在玻璃背面塗銀的鏡子,十分沉重,一觸摸就迅速奪走指尖的溫度,應該是青銅鏡,我夢裡的鏡子就是它。不僅如此,我的回憶逐漸甦醒,以前也看過這面鏡子,而且不只一次。我仔細研究鏡面,青銅鏡放久了,表面會發黑,長出綠鏽斑,但這面鏡子僅僅暗淡一點。
  我應該是在這五年內見過這面鏡子,當時肯定擦亮過鏡面。
  我將箱子放回置物櫃上,拿著鏡子離開倉庫。
  絕對不能讓爸媽看見這面鏡子,我繞到後門,搭上白鰱Ⅳ號航向水道。雖然天色尙早,但我與幾艘船擦身而過,掠過水面的風十分冰涼,我選擇比較冷清的水道掩人耳目,最後到某個空無一人的碼頭。
  我拿出包裹著青銅鏡的布條擦拭鏡面,試圖擦亮,卻發現這項手工比想像中更辛苦,所以我在手上施加咒力,想像鏡面的汙垢逐漸消失,青銅鏡便慢慢恢復粉金光澤。
  找到這面鏡子時,我就知道是面魔鏡。
  所謂魔鏡,是遠古時代一種特殊技巧製造的鏡子,光用肉眼看什麼也看不出來,反射陽光的時候,影像中會浮見圖案或文字,這是利用了鏡面微米單位的細小起伏,造成平行光的散射,所以蠟燭、篝火、螢光燈之類的光線都不行,唯有陽光才能在反射的亮圈中顯現圖案。
  古人的做法是打薄青銅鏡,在背面貼上有起伏圖案的模具再打磨,圖案會轉印到鏡面。不過全人班的初階課程就用魔鏡當做咒力教材,讓學生記住鏡子特殊的觸感以便製造出意像,我記得上課的時候做過一次,用圈住名字「早季」,當時我覺得做得還不錯。
  我用魔鏡對準太陽光,光線反射在碼頭後方的房屋牆壁。
  圓形亮圈中央浮現扭曲笨拙的文字。
  但我還是看得一清二楚,「吉美」。

  走進教室,良一如往常與朋友談天說笑,成員都是第二組的同學。
  「嗨,今天就麻煩妳嘍。」良一見到我就露出充滿自信的笑容。
  「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好,要去哪說?」
  「哪裡都行,一下就好。」
  我離開教室,良很在意同伴們的眼光,維持自己輕鬆自在的模樣。我在前往中庭的走廊間停下腳步。
  「我有幾件事情想問你。」
  「好啊,隨妳問。」良還是那麼從容。
  「關於我們划獨木舟夜遊的事情。」
  「怎麼又是那件事啊?」良苦笑著,眼神有些飄忽。
  「你告訴過我,獨木舟夜遊有鐵則,你還記得是什麼嗎?」

  「上船前先不要盯著營火。」
  無臉少年的話,浮現在我腦海中。
  「為什麼?」
  「搭獨木舟夜遊的鐵則就是上船前要讓眼睛適應黑暗。否則好一陣子會什麼都看不見。」

  「記不清楚那麼久之前的事了……是什麼?小心不要撞上石頭嗎?」
  「好,換個最近的話題,你為什麼要跟覺分手?」
  良全身一僵。
  「這……不重要了吧?」
  「你們關係明明那麼好,好到我都要吃醋。」
  「有這種事?」良聽起來有些不開心。
  「最後一個問題,還是夏季野營的事情。」
  「好啦,隨便問。」良自暴自棄。
  「你記得離塵師父怎麼死的嗎?」
  「離塵師父?什麼?死了?妳到底在說什麼?」
  「不用說了。」我打斷一頭霧水的良。「果然不是你。」
  「什麼意思?」
  「我不會在輪值生的名單上寫你的名字。」
  良一時難以置信,注視著我好一陣子。
  「怎麼這樣……為什麼?」
  「真的很抱歉,但我覺得醜話說在前頭才有禮貌。」
  我拋下呆若木雞的良回到教室,看到覺站在教室門口。
  「早季要寫那傢伙的名字?」覺臭著臉問我。
  「怎麼可能。」
  「啊?怎麼回事?」
  我注視著覺。
  「我才想問你,為什麼喜歡良?」
  「什麼問題啊……」覺非常疑惑。「為什麼呢?妳一問還真的不太清楚。」
  「這樣,果然沒錯。雖然他人不錯,可是人不對。」
  「啊?」
  「我們喜歡的人,絕對不是他。」
  覺花一點時間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他臉色漸漸泛紅,雖然不發一語,眼神逐漸閃出有力的光芒。

  第一輪的輪值生開票,大致就敲定所有搭檔,有些同學會賭運氣寫上萬人迷的名字,但絕大多數都是互相討論,彼此同意才會寫。當我確定跟覺搭檔的時候,良看都不看我們一眼,後來不出所料,良跟第二組的女生同組。
  班上注目的焦點是真理亞的選擇,而她二話不說就選守。任何人見證守一路過來的犧牲奉獻,應該會同意這是理所當然的獎賞。
  「怎麼搞的?為什麼不是良?」
  放學後,我們四個走在空無一人的水道邊,原本是真理亞提議討論如何慶祝我們四人湊成兩對,但我和覺想告訴真理亞們關於某些事情的真相。真理亞有點半信半疑……不,應該說是懷疑我腦袋出問題。
  「我就說不是這樣啦,我們五個人去夏季野營,可是不包括良。」
  「不可能,我還記得良第一個發現芒築巢的巢。」
  其實第一個發現的是我,但現在不是計較細節的時候。
  「所以說不是良啦。」
  「那是誰?」
  「不知道,怎麼都想不起名字。」
  「怎樣的人,什麼長相?」
  「我想不起他的臉。」
  我想起夢中聽到的那句話,「我沒有臉」。
  「我說妳啊,以為我會相信這種胡說八道嗎?早季是不是真的腦袋出問題了?」
  真理亞苦笑著搖搖頭,她瞧不起死黨的態度讓我怒從中來。
  「……可是聽了早季的話,我心底也有點印象。」覺開口幫腔。「記憶裡我跟那傢伙交往過,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怎麼都覺得不是良。因為他不是我的菜啊。」
  「唔,覺喜歡可愛的美少年確實是眾所皆知,就像怜那樣。」真理亞臭屁地交抱雙臂。「不過,人總有意亂情迷的時候吧?人家主動一點,你就迷上了。」
  「也不是這樣,是我一直主動黏上去的。」
  覺說得臉都紅了。
  「總之我認為我們的記憶被操作了。每次回想往事,就有地方湊不起來。」
  「哦,比方說?」
  「良……這樣容易搞混,換個名字好了,就叫他少年X吧。我記得小時候常到X的家,可是那裡跟良的家不一樣。良不是住在見晴鄉嗎?在視野開闊的山丘。可是X的家……」
  「在樹林裡!」我不禁大喊。
  「對,我記得很清楚,很遠很遠的北方,是一棟孤伶伶的大宅。」
  「聽你們這麼說……我有點印象。」
  真理亞蹙起眉頭,美人不管什麼表情都漂亮,難怪東施要效顰。
  「良的家跟X的家,我哪邊都沒去過。」靜靜聆聽的守忽然插嘴。「但很北邊的樹林那邊是什麼鄉啊?」
  我也考慮過這點,怪的是無論怎麼想都想不出正確的鄉名。
  「噯,你把七個鄉的名字依序說來聽聽。」我對覺說。
  「啊?怎麼突然要我說?」
  「別管,說就對了。」
  覺以往喜歡跟我唱反調,但一起擔任輪值生後就聽話多了。
  「櫟林鄉、朽木鄉、白砂鄉、黃金鄉、水車鄉、見晴鄉,還有茅輪鄉吧?」
  這次換我皺眉。明明從小就記得這些鄉名,為什麼現在聽來如此不對勁?
  「既然在樹林裡,就是櫟林鄉吧?可是要在北邊的話……」真理亞臉色一改,變得十分嚴肅。「朽木鄉嗎?那裡我不太熟,不過應該沒什麼大宅吧?」
  【錄入註:正確的不是朽木鄉而是「松風鄉」。】
  「我也沒什麼印象,只知到那裡就幾乎跟在八丁標外差不多了。」
  覺的眼皮忽然跳一下。我看見這景象,驚覺最近每當想起什麼,就會出現相同的狀況。若有人看見我回想過去,一定會注意到我的眼皮在跳。這或許是種警告,難不成是深植心中的催眠暗示,在阻擋什麼不妥的記憶復甦?
  「去看看吧。」
  聽到我的提議,大家面面相覷。
  「去哪?」
  「還用問?當然是朽木鄉啊。」
  「今天剛決定輪值生吧?其他人都在慶祝,為什麼我們得去那麼淒涼頹敗的地方?」真理亞抱怨。

  朽木鄉確實與「熱鬧」二字完全無緣。
  碼頭附近座落著許多房舍,算得上是鬧區,但往裡面拐過彎,氣氛瞬間變得陰沉起來。成排無人居住的廢墟,與其說是冷清,不如說是荒涼。
  「住這裡的人去哪了?」覺狐疑地摸著緊閉的木門。
  「聽說碰到天災人禍,所以搬到其他鄉去了。」守這麼說,和我的記憶相符。雖然我們的生活圈狹小,卻有太多不清楚之處。
  「總之……X的家在更北邊,我們去看看。」
  我催著大家前進,選擇小路好掩人耳目,一路上毫無人煙。如果是其他鄉,無論多小的路都會遇到行人。大概走一個小時,逐步出現「天災」襲擊朽木鄉留下的痕跡。
  地上隨處可見巨大裂縫,樹木東倒西歪,部分區域地層裂差一公尺以上,像經歷一場大地震,但發生過這麼強烈的地震,神栖66町應該都會出現嚴重災害。而且整個鄉內地面布滿凹凸皺褶,彷彿地毯被推往一個方向,看起來如同縮小版的山脈。部分皺褶甚至高達三公尺。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地面才變成這樣?」覺喃喃自語。
  「會不會是咒力大師扭歪地層?」真理亞回答。
  「為什麼這麼做?」
  「我怎麼會知道。」
  我們又走一小段,前方突然沒路。
  「八丁標……」
  赤松林像骨牌一樣傾倒,部分樹木保持等距離直立,綁上注連繩,外觀像從倒木中重新扶植起來。
  「朽木鄉這麼小嗎?竟然碰到八丁標了。」
  聽到我的疑問,覺上前調查注連繩。
  「不對,不是那樣。繩子很新,應該才剛掛上。」
  覺突然住口,望向我。他的念頭似乎透過心電感應傳遞過來,這叫做既視感嗎?我們有八成的信心,彼此先前說過同樣的內容。接下來,我們沿著八丁標繞行,不遠之處似乎沒山也沒樹,往前邁進,視野突然大開。
  「我都不知道這裡竟然是……」
  真理亞難以置信地低語,這怪不了她,眼前是座湛藍的湖泊,呈現精準的圓形,像一座火口湖。湖位在八丁標外,我們無法接近,目測湖的直徑應該有兩百公尺。
  再往前看,還有一座大到難以想像的湖,完全看不見對岸,應該連到北浦。小湖的湖底只有泥土,大湖好像是古代的堰塞湖,整座樹林淹入水中,難道這就是朽木鄉命名的由來?
  「前面不可能有房子吧?」守露出歸心似箭的樣子。「果然是妳想太多了,根本沒X這個人。」
  「可是,怎麼會……」真理亞思緒有點雜亂,聲音有氣無力。「我聽早季跟覺提起X,好像也有點印象。我們認識的或許不是良,是另一名男性。」
  「這是錯覺啦。大家在我們這種年紀都是忽然長大,不只長高,長相跟個性也變得很快,不是嗎?」
  我與覺面面相覷。
  守的想法與我們的實際感受大有出入。對當時的我們來說,時間流逝就像蝸牛爬行,一切都像困在琥珀裡的蒼蠅,陷入永恆的膠著。
  「是不是還有另一個人?」
  真理亞的話嚇我一跳。
  「大人說我們這組一開始只有四人,我覺得不可能。在良過來前,應該還有個X。可是這樣還少一個吧?我實在想不起來,可是應該還有一個?」
  我腦中閃爍著一個不起眼的少女身影,然後是夢中見過的墓碑,宛如用幾張紙牌疊成的墓碑。
  「有,我記得。」覺似乎開始頭痛,揉著太陽穴。「至少這個人不像X,相關記憶沒被完全消除,可是為什麼呢?如果班上同學忽然消失,大家不都絕口不提嗎?」
  「好了,不要再說這個了!」守大喊。「如果我們繼續追究這些事情,一定沒好事……」
  說到一半,守突然害怕起來,支支吾吾。
  「怎樣叫沒好事?連我們也會被處分?」
  我話一出口,氣氛就僵了。
  「早季,夏季野營的時候,是不是談過這件事?」真理亞臉色蒼白。
  「談過,我記得談過,我也想不起來當時的細節了。每次打算回想過去,腦袋就有東西作怪。」覺代替我回答。「可是我記得對早季說過類似的事,也和大家討論過,就在營火旁邊。當時X還贊成我的意見呢……」
  覺雙手緊緊按住頭,像在強忍頭痛。
  「不要說了!我不想再聽了!這種事情絕不能談論,否則會違反倫理規定。」
  守大吼大叫起來,他平時那麼文靜低調,還是第一次如此失控。
  「沒事、沒事,別擔心。」
  真理亞把守的頭按入懷中,哄小孩一般輕拍著。
  「別再提這件事了。你們兩個懂嗎?」
  真理亞狠狠一瞪,我們只能點頭。

  魔鏡在黑色牆板上反射出鮮明的亮圈。
  覺與真理亞半晌說不出話來,守覺得不舒服,先回家了。
  「你們怎麼看?」
  聽到我的催促,覺才緩緩開口。
  「嗯……手法看起來很笨拙,但這個字跡應該是初學者用咒力做的。」
  「對啊,基本上跟我們上課做的一樣。」真理亞也同意。
  「那就證明我不是在說謊,你們接受了嗎?」
  「我一開始就不認為妳說謊。我也覺得早季有姊姊,這個推測應該有根據,不過她被學校……那個,處分掉,這種推測會不會有點唐突?」
  「如果我姊姊出意外或生病死掉就沒必要隱瞞吧?」
  真理亞不敢正視我。
  「這也沒錯,不過或許有什麼傷心往事才故意不告訴早季吧?」
  「可是妳看這個字,是不是就像覺說的,太笨拙了?我姊姊應該不太會用咒力。」
  「我不否定這個可能,不過一切畢竟都是猜測。」
  覺接過我手上的魔鏡,微微改變反射在牆板上的角度與大小,仔細觀察。
  「要說這字笨拙好像也不對。其實每條線都凹得很漂亮,但線條本身歪歪扭扭,或者互相重疊……」
  當時我不太清楚覺想表達什麼,我很久以後才知道這是視覺障礙的症狀,不禁佩服起覺的好眼力。包括我姊姊在內,許多孩子被判定咒力缺陷的原因,很可能都是視覺障礙所致,如今幾乎沒有任何紀錄留存,真相掩沒在五里霧中。
  聽說古代把這種視覺障礙稱為近視或散光,治療方法是把墨鏡的鏡片換成有度數的透鏡,舒緩障礙,正常過生活。
  「總之我確實有過一個姊姊!」我拿回魔鏡,雙手高高舉起。「妳們懂嗎?這就是證據!」
  「喂,別這樣,被誰看到就太可疑了。」覺小聲警告我。
  「早季,我明白妳的心情。」真理亞搭著我的肩,在我耳邊低語。「不過拜託妳別再把事情鬧大了。」
  「把事情鬧大?我只是想知道事實啊!」死黨竟然說這種話,我忿忿不平。「不只我姊姊,還有曾經跟我們同組的女生,最重要的是……」
  X,無臉少年,我比誰都愛他,如今連他的臉都想不起來。
  「是我們無可取代的朋友。」
  「我知道,我也很難過,明明這麼多回憶,最重要的部分卻被挖掉。我跟早季一樣想做些什麼,可是我現在更擔心還活著的朋友。」
  「妳不必擔心我。」
  「我不擔心早季,因為妳很堅強。」真理亞突然冒出這句話。
  「堅強?妳說我堅強?」
  「是啊,又這件事,妳比誰傷得都重,我一看就知道。一般人根本撐不住這麼沉重的悲傷,可是早季撐住了。」
  「過分,妳到底把我當成什麼?」
  我甩開真理亞搭在肩上的手。
  「別誤會,我不是說妳冷血,早季其實比別人更感性,可是妳也能承受巨大的悲傷和痛苦。」
  我看到真理亞眼中湧出大顆淚珠,火氣瞬間就熄了。
  「我們不像妳那麼堅強。我總裝得很神氣,可是碰到危機就想逃走……而且,還有人比我跟覺都軟弱啊。」
  「妳說的難道是守?」覺問道。
  「是啊,守溫柔又敏感,如果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他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不只是人,如果他相信的世界背叛他……」
  真理亞輕輕抱住我。
  「我想,世界上很多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不是說事實總是最殘酷嗎?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擔痛苦。如果守被迫面臨更可怕的事實,他一定會崩潰。」
  我們三人無話可說,最後,我嘆了口氣。
  「好吧。」
  「真的?」
  「我答應妳,絕不會再對守提這件事。」我緊緊抱住真理亞。「可是在找出真相之前我絕不會放棄,要是放棄……就太可憐了。」
  絕不可以輕易遺忘無臉少年,因為這代表他不曾存在,我無論如何都要重拾關於他的記隱。
  我們三人緊緊相擁、相吻、相慰、相互鼓勵,重新確認彼此絕不是孤單一人。
  然後,我們一行人回到碼頭。碼頭位在我住的水車鄉郊區,平時人跡罕至,水道旁設置著成排的黑木板牆,我選擇在這裡讓他倆見識魔鏡。
  我們為船解纜繩時,身後有人出聲。
  「抱歉,方便打擾你們一下子嗎?」
  回頭一看,是一對中年男女。在神栖66町裡面,很少有彼此不認識的人,但他們的臉孔十分陌生。開口的是女人,身材矮胖,感覺沒什麼危險性,緊接著發問的男人也是富態身材,露出親切的笑容。
  「妳就是渡邊早季?另外是秋月真理亞,還有朝比奈覺?」
  我們一頭霧水,只能答「是」。
  「哎呀,不必這麼緊張,我們只是想問點事情。」
  難道我們要被處分了?我們三人互看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請問你們是教育委員會的人?」覺鼓起勇氣問。
  「不是,我們是在你奶奶底下工作的人。」矮胖女人看著覺微笑。
  「咦?是哦。」
  覺放心下來。怎麼回事?我從沒聽覺提過他的奶奶。女人察覺我與真理亞搞不清楚狀況,微笑著解釋:
  「朝比奈覺的奶奶正是朝比奈富子大人,也就是倫理委員會的議長哦。」

  2

  我們搭上沒窗戶的屋形船,形勢像前往清淨寺,看來目的地顯然必須保密,但船隻並未胡亂左拐右彎,只是航行在普通水道上,所以我們大概猜得到目的地。
  原以為要被送到八丁標之外,下船後發現是普通的碼頭,我們有點詫異。
  我們走過町上最大一條路,旁邊是爸爸上班的町公所以及媽媽工作的圖書館,然後走進一條小巷。倫理委員會就在茅輪鄉中心附近,外觀跟一般民宅沒什麼差異,但進入大門,木板長廊簡直像鰻魚窩一樣細長,格局相當寬廣。
  我們走好久才抵達一間幽靜的和室,裡面點起白檀香,床間(註:和室牆上内凹的擺飾空間)牆上掛著寒牡丹的掛軸。和室裡放著一張大漆木矮桌,紙窗透著光線,下座鋪三張結梗色坐墊,我們跪坐在上,挺直身子。
  「請在這裡稍等。」
  把我們領來(或押來)的女人退下,並拉上紙門。
  「噯,這怎麼回事?」
  房間剩下我們三人時,我和真理亞各自從覺的兩側夾攻,發動問題攻勢。
  「我從沒聽說覺的奶奶是倫理委員會的議長啊!」
  「你該不會把我們的事情全告訴她吧?」
  「等等啦。」覺支支吾吾。「其實,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我不知道奶奶……應該說朝比奈富子,竟然是倫理委員會的議長。」
  「騙人!」
  「怎麼可能?你不是她孫子嗎?」
  「妳們聽我解釋啊。」覺被左右包夾,連忙後退,滑下坐墊。
  「妳們也不知道倫理委員會的議長是誰吧?」
  「是這樣沒錯啦。」
  「倫理委員跟其他職務不一樣,所有人的身分都保密。委員本人也不會承認。」
  「可是多少猜得到吧?」真理亞投以懷疑的眼神。
  「什麼多少,全都猜不到啦。」覺自暴自棄地盤腿而坐。
  「可是,她不是覺的親奶奶嗎?」真理亞死纏爛打。
  「這個,我其實也不是很……」
  「打擾了。」
  紙門外倏然有人出聲,覺連忙坐回坐墊,我倆趕緊正襟危坐。
  「不好意思,你們久等了。」
  紙門被拉開,剛才那女人走進來,還捧著托盤,在我們面前擺上熱茶及茶點。
  「我們想單獨問話,可以照順序來嗎?」
  我想過拒絕會有何後果,但當然沒這個選項。
  「第一個請渡邊早季。」
  我口乾舌燥,想猛灌一口茶,但還是無奈起身,跟著那女人踏上長長的走廊。
  「問話的是新見先生,就是跟我一起來的先生。對了,還沒自我介紹。我叫木元,多多指教哦。」
  「妳好。」我點頭致意。
  「……向議長報告過後,只有妳需要直接由議長面談。現在要到議長辦公室。」
  「咦?就是覺的……朝比奈富子女士嗎?」
  「是的,大人非常大方溫柔,妳不必緊張。」
  妳說不緊張就不緊張?我剛才就心跳加速,現在更忐忑不安。
  「打擾了。」
  木元女士在走廊單腳下跪,伸手貼著木門。我連忙站在她身後。
  「請進。」門裡傳來平靜的女聲回應。
  木門一開,我被領進房裡,這裡比和室大一點,似乎是間書房。左手邊有大床間,前方是付書院(註:和室的不落地採光窗),右手邊擺了錯架(註:古董架的日本名稱,各層高低相錯)。
  「讓她到這裡。」書桌前的銀髮女士頭也不抬地向木元女士下令。
  「好的。」
  房間中央擺著跟剛剛那間房裡一樣大小的矮桌,我在矮桌邊坐下,但不敢坐在坐墊。
  「告辭。」木元女士快步退下,留我一人。
  我像隻身被扔進猛獸牢籠中,手腳冰冷,口乾舌燥。
  「妳就是渡邊早季,瑞穗的女兒?」銀髮女士抬頭問道。
  她臉上除了鼻翼延伸至嘴角的法令紋,幾乎沒有皺紋,出乎意料年輕。
  「是。」
  「不用那麼緊張,我叫朝比奈富子,我們家的覺跟妳感情好像不錯。」
  富子女士俐落起身到我的左手邊,優雅地背對床間跪坐。她一身銀灰鮫小紋(註:和服花樣)和服,色彩與髮色如出一轍,美得讓我著迷。
  「我跟覺……呃,跟覺同學是青梅竹馬。」
  「這樣啊。」富子女士露出微笑。她看起來約六十五、六歲,明眸大眼,五官端正,年輕時一定是美人。
  「跟我想得一樣,妳的眼神很好,很有神。」
  很多人誇過我的雙眼,難道就沒有別處好誇嗎?再說,就算雙眼有神是誇獎,但只有死人會雙眼無神啊。
  「謝謝誇獎。」
  「我啊,無論如何都想跟妳聊一次。」
  聽起來不像單純的客套話,反而讓我困惑。
  「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將來妳可以接下我的位子。」
  我聽得目瞪口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驚訝嗎?我不是臨時起意,也並非隨便開玩笑。」
  「怎麼可能……我這種小人物不可能勝任!」
  「呵呵,瑞穗說過一樣的話,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女。」
  「您跟家母很熟嗎?」我挺直身問道。我原本非常緊張,但朝比奈富子女士的特殊氣質,卸下我的心防。
  「是呀,我們很熟。從瑞穗一出生,我就認識她。」
  富子女士注視我的眼睛,聲音直達我的心底。
  「瑞穗她有立於眾人之上的偉大天賦,她目前擔任圖書館司書,表現可圈可點。不過,我這份職責需要更上一層的特質,沒有人比妳更合適。」
  「為什麼是我?我還只是全人班的學生,成績不是很好……」
  「成績?妳是說咒力成績?妳應該沒打算變成肆星那樣吧?」
  「這……就算我想當也當不上。」
  「學校看的可不只有咒力天賦,還有另一種,也就是人格指數。不過學生本人絕對不會知道這件事情。」
  「人格指數?」
  富子女士一把年紀,笑起來卻齒若編貝,明豔燦爛。
  「無論哪個時代,領導者都不需什麼特殊能力,而是看人格指數。」
  我頓時覺得未來一片光明,因為以往我在很多領域都非常自卑。
  「那是類似智力、感性、領導能力之類的嗎?」
  我一股腦發問,富子女士優雅地搖搖頭。
  「不是,跟智力毫無關係,當然也不算是感性。至於領導能力這種人際關係的技巧,往後透過各種經驗學習就好。」
  「那到底是什麼?」
  「人格指數這個數字,代表一個人的人格多麼穩定。無論碰到什麼意料之外的狀況,或者心靈危機,都不會迷失自我、毀壞心靈,而保持一貫的精神。這是領導者最重要的條件。」
  不知為何,聽到這些話卻開心不起來。我想起到這裡前,真理亞形容我是堅強的人,想必單純在說我神經大條。
  「我的人格指數很高嗎?」
  「是,出類拔萃的高,或許是全人班創立以來的最高紀錄。」
  富子女士的雙眼突然亮起來。
  「不只如此,妳最厲害之處就是即使知道一切,數字上依然幾乎沒受損。」
  我覺得自己臉色鐵青。
  「請問,『知道一切』是指……?」
  「妳從擬簑白口中聽聞人類血腥的歷史,知道我們的社會走在多麼艱險的路途上才獲得現在的和平與安穩。妳們回來之後,接受過徹底的心理測驗和行為觀察。情緒激動後,妳的人格指數會在短時間恢復原狀,可是其他四人長時間下來,狀況還是相當不穩定。」
  我們做的一切果然都穿幫了,還被當成白老鼠觀察,雖然依稀猜測到這種情況,我仍覺得晴天霹靂。
  「難道……從頭到尾都是安排好的嗎?」
  「怎麼可能。」
  富子女士瞬間恢復溫柔的表情。
  「我們絕不會下這麼危險的賭注。我們確實早就知道妳們多少會違反規定,但沒人猜到妳們竟然真的抓到擬簑白……前史時代的圖書館終端機。」
  真的嗎?我覺得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話。
  「可是光靠這種測驗結果……」
  「不只如此。肩負所有町民命運的最高負責人,必須有兼容並蓄的器量及得知事實依然不為所動的膽量,兩種妳都具備。」
  兼容並蓄,很好用的一句話,每個人都能輕鬆接受乾淨與美好,關鍵在於能不能若無其事呑下骯髒與醜惡。
  「我們違反規定,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知識,為什麼沒有受罰?」
  我的口氣有點衝,但富子女士絲毫沒有不高興的樣子。
  「我知道妳想說什麼,沒打算反駁,因為妳們的處分不是由我們決定,而是教育委員會。」
  富子女士慢條斯理地解釋。
  「議長就是宏美,妳應該認識?她從小就喜歡窮操心,最近可能有點過火。」
  宏美……我聽說鳥飼宏美太太是教育委員,但不知道她是議長。她是媽媽的朋友,經常來家裡,我還記得跟她吃過晚餐。這人身材矮小,但不瘦削,聲音小得像蚊鳴,性格好像很內向。難道她有權主宰全部學生的生死,而且不時得做出殘酷無情的決定?我無法相信。
  「雖然倫理委員會是這個町的最高決策機構,可是基本上不會插手教育委員會的決定事。妳們的事情是例外,我親自要求委員會別處分你們。」
  「是因為覺在其中嗎?」
  「不,這麼重要的決策,我不會顧慮私情。一切都是因為妳在其中,因為妳是這個町未來需要的人。」
  我們果然差點就被抹殺了,想到這裡就很不舒服。但我們究竟為什麼能逃過處分?真的就像富子女士所說,因為我是寶貴的人才?有點難以置信,甚至不禁懷疑因為我是圖書館司書的女兒,才不能輕易處分……但是,姊姊的外在條件應該和我一樣。
  「不過請妳們別責怪宏美他們,他們只是某種恐慌症發作而已。」
  「恐慌症?」
  支配他人生死的當權者,竟然有心理上的異常?
  「嗯……我用詞有點不當,因為我本身也有一樣的恐慌。」
  「請問是對什麼的恐慌?」
  富子女士詫異地看著我。
  「哎,這還用問?對我們來說,世上最恐怖的兩樣東西,就是惡鬼和業魔。」
  我呆若木雞,回想起童年多次聽大人講述的兩則童話。
  「可是宏美他們從沒見過真正的惡鬼和業魔,跟我不同。所以我說他們只是單純的恐慌症。」
  「所以您真的見過……?」
  「是,我親眼見過,而且就在眼前。妳想聽聽嗎?」
  「是。」
  富子女士閉眼沉默半晌,沉穩地娓娓道來。

  根據紀錄,全世界出現過將近三十起惡鬼病例,其中兩起是女性,其他全是男性,顯示出男性註定無法逃脫充滿攻擊性的詛咒。那名學生也是男生,可惜我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事情經過我記得一清二楚,唯有名字想不起來,真奇怪。或許有什麼我不想記起來的理由。
  圖書館的檔案記錄下部分過程,主角剩下姓名的縮寫YK,哪個是姓,哪個是名也分不清楚。我不知道檔案怎麼會隱藏姓名,但其中一個說法是,我們在實行倫理規定之前曾經暫時套用遠古的日本法律,當做過渡措施,少年法第六十一條規定不可記錄實名……說起來還真蠢,但這種事其實不重要。
  總之,將那名學生稱為K好了。
  K當時是指導班的一年級生,指導班就是全人班的前身,我記得他才滿十三歲……對了,比妳現在還小一歲。聽說K本來是毫不起眼的平凡學生,但在新生入學時的羅夏測驗中出現異常。現在我們已經不做羅夏測驗,這是一種心理測驗,將墨水滴在紙上,對折紙張後,依受測者認為墨漬像什麼來判斷人格特徵。
  根據K對墨漬濃淡的反應,人們意識到他平時負擔著非常沉重的壓力,但不知道壓力的來源;另一方面,他從墨漬中聯想到的內容大多異常而殘暴,潛意識中充滿對破壞與殺戮的渴望。奇怪的是,校方並不重視他的異常,案發後才重新檢查他的測驗結果,給予關注。
  K在指導班學習使用咒力,駕輕就熟後,他的異常愈來愈顯著。
  K的咒力天賦與成績維持在平均分上下,有時甚至不及格,但他碰到一般學生會猶豫的情況,反倒格外活躍。檔案上沒描述具體經過,聽說他在各種比賽中,即使碰到可能傷及他人的情況,也毫不猶豫地使用咒力。
  他的班導師早早就意識到他的異常,不斷通報教育委員會,建議採取預防措施,可是委員會沒採取任何有效辦法。
  這裡舉出幾個問題點來反省。
  第一點,這次案例和上一次的惡鬼病例相隔八十多年,人們的記憶逐漸消逝,喪失危機感;第二點,當時K的母親是町議會議員,出了名的囉嗦,町議會又是當時的最高決策機關,所以學校因此無法採取強硬手段;第三點,包括學校在內的官僚機構,充斥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心態,只是我不清楚歷史上哪個時候不是這樣。
  然後是第四點,當時幾乎不存在任何有效的處理措施。
  最後K除了定期接受心理諮詢,並未受到任何處分,只是不斷接受愛的教育。
  K入學七個月左右,那起案子終於爆發了。

  富子女士抬頭望著天花板,長嘆一聲,起身走到書桌旁,從一個小茶盒取出茶壺與兩只茶杯,用矮桌上的熱水瓶泡熱茶。我啜飮芬芳的煎茶潤喉,準備聆聽接下來的故事。

  老實說,關於這件案子的紀錄東缺西漏,尤其一開始的部分更是不清不楚。事情究竟從何而起?災害又是怎麼擴散?雖然一切都不脫臆測範圍,但事情還是爆發出來。最後損失上千條寶貴性命,是不爭的事實。
  第一個犧牲者是班導師,這是確鑿的事實。聽說班導師的遺體殘破不堪,甚至難以確認身分,接著是同班的二十二位同學,再來是二年級、三年級共五十名左右的同學都成了慘不忍睹的模樣……
  K是不折不扣的惡鬼,他恢復祖先原有的樣貌,成為對人類沒有攻擊抑制的怪物,與生俱來的愧死機制又有缺陷,完全沒發揮作用。估計每三百萬個孩子,只有一個會同時俱備這兩種缺陷。從機率來看,神栖66町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孩子,但機率畢竟只是機率。
  至少K的家人應該了解他的異常,尤其K的媽媽似乎在K還是嬰兒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從小讓他接受各種心理治療與矯正措施,其中還有接近洗腦的治療。因為這些努力,K在兒童時期的攻擊性得以抑制。但這種作法究竟好不好,還是一個疑問。因為K在羅夏測驗中表現出來的沉重壓力,非常可能來自以往強制壓抑攻擊性的經歷。
  然後,在命運的那一天,他因為不知名的原因喪失虛偽的意志力。
  事實上,真正的情況更像是,他心中的惡鬼撕裂人皮之後竄出。
  根據其他惡鬼病例,分水嶺就是動手的第一人。很多病患在出手前懸崖勒馬,就算沒有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依然可以靠理性來避免殺人。可是一旦殺了頭一個,人就像打開殺戮開關,只會無止境殺下去,而從無例外,只有惡鬼本人死亡才能夠終結屠殺。
  K首先用咒力將班導師的雙手雙腳從四方扯斷,接著像捏爛水果般捏爆導師的頭,再接連舉起恐慌的學生們猛撞教室的牆,直到軀殼扁平貼在牆上。
  現場簡直是人間煉獄,之後負責整理現場與勘驗的人,九成都診斷出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而不得不辭去工作……
  完全化為惡鬼的K走出教室,在學校裡徘徊尋找獵物,看到哀嚎奔逃的孩子們就像玩遊戲似地殺個不停。依據屍體的位置推測,他甚至操弄孩子的恐懼,讓他們嚇得摔死或互相踩死,或把孩子像家畜一樣集中在某處,最後一口氣殺光。
  整個過程中,沒人可以有效反擊惡鬼,雖然許多學生的咒力強過K,但所有人都具備強大的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因此綁手綁腳,無法攻擊人類。
  不過從K的角度來看,因為自己並不具備攻擊抑制本能,他想必害怕受到對手反擊,所以先發制人,將所有人趕盡殺絕。另一種說法是,K的大腦會分泌快樂物質,讓他陷入嗜血狀態,無法克制連續大量殺人的衝動。所以惡鬼的正式名稱除了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還有別名叫做「雞舍狐狸症候群」。
  對了,拉曼和庫洛基斯其實並不是研究學者的姓名,而是兩名少年。拉曼在印度孟買殺了數萬人,庫洛基斯在芬蘭的赫爾辛基幹下的事蹟也不遑多讓。這兩個史上最邪惡的惡鬼,構成史上最禁忌的病名。
  比起世界紀錄保持人拉曼和庫洛基斯,K造成的犧牲者人數只有幾十分之一,但我認為凶殘程度並無二致。神栖66町的人口密度比古文明末期的大都市低很多,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死了上千人還算幸運的話。
  此外,還有一個人挺身而出,犧牲小我阻止了K。

  富子女士歇口氣,緩緩喝下涼掉的茶。
  我被前述的事件震懾,全身僵直地正襟危坐,一口氣都不敢換。聽這麼慘絕人寰的事件非常痛苦,但想知道結果的好奇心同樣強烈。
  這時,我驀地產生一個疑問,為什麼她告訴我這些事?或許她認真想找我接班,這就是其中一項測驗。

  K殺得屍橫遍野,直到學校遭死寂呑沒之後才離開,若無其事地走在路上。據說當時見到K的只有一人生還,而目擊者說K第一眼看起來毫無異狀,純粹是一名少年在路上行走的日常光景,平凡無奇。
  可是,後來發生的事就一點也不正常。
  K走在路上,碰巧遇到一群人迎面而來,他們是在妙法農場工作的農技團。農技團距離K四、五十公尺的時候,最前頭的男子上半身突然炸得粉碎,血霧瀰漫。一群人在濕熱昏暗的血霧中根本不知道出什麼事,個個呆若木雞,K不疾不徐地走向他們,剩下的人們一個個變成淒慘的肉塊。
  K走到路口,轉彎離去。當時兩個人發現情況不對先躲起來,一個人看K離開就跑出來求救,另一個人嚇到腿軟,無法動彈。沒想到,離開的K又出現了。他早就發現有人躲藏,故意引蛇出洞,傻傻中計的目擊者,腦袋瓜就如摘水果般被輕易扭下。
  K再次轉過街角,僅剩的一名目擊者依然深受打擊,無法移動。隔天,倖存者被人發現並救起,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描述來龍去脈,一輩子幾乎是廢人狀態。
  我在腦中推敲過這件案子無數次,我敢斷言K是如假包換的惡鬼,是惡魔。我說過,K的咒力算中下水準,根據當時遺留的成績單,只有「缺乏想像力與創造力,愚劣」的評價。但他使用咒力完成史無前例的大屠殺,手法非常天才。
  這麼說或許稍不莊重,但K的詭計之巧妙,想必連惡魔都自嘆不如。此外,打從一開始,K就企圖屠殺整座町的人民。
  K率先破壞建築物,堵住全部水道,引起火災,把逃難路線縮限到剩下一條之後,完全解放隱忍已久的邪惡慾望,殺得血流成河,令人髮指。
  那些嚇得抱頭鼠竄的人,可說全著了K的道。如果當時町民選擇逃離四散,穿過斷垣殘壁,衝破燃燒中的屋瓦,應該會有不少人倖存,但沒一個人這麼做。人們陷入恐慌,盲從地逃往唯一開闊的大路。
  大路終點是濃密的樹林,人們誤以為躲進樹林就會安全,但他們不知道面臨的是非常狀況,後方有操弄咒力的惡鬼追兵。
  K確認所有人躲進樹林之後隨即放火,他在人們未及之處做出包圍用的火牆,將所有逃難的人關進其中,像絞殺一般慢慢勒緊火環。我認為K是真正的惡魔,正是因為他不打算燒死所有人,僅在面前開一條窄道。
  人們被火焰與濃煙逼迫,明知死亡在前方,還是將自己送入虎口。

  「怎麼樣,還想聽下去嗎?」
  我猶豫一會,還是點點頭。
  「光聽就噁心吧?我看妳的樣子就知道。為什麼還是想聽?」
  「……我想知道後來是怎麼阻止K的。」
  「很好。」
  富子女士微笑。

  K把逃進森林裡的人殺得一個不剩,又回到町上,並花一整天在町裡閒逛,陶醉地殲滅倖存者。時值秋冬之際,沉迷於殺戮的K忘了穿上暖和的衣服,直到半夜才發現染患重感冒。
  於是,K前往半毀壞的町醫院。他應該沒想到醫院裡還有醫生,單純想找藥。不過,那裡還留著一位醫師,拚命拯救瀕死的傷者。這位醫師姓土田,他是拯救町的人,而我在一旁見證一切。
  驚訝吧?我曾經是護士,當時醫院除了意識不清的傷患與重症病人,就只有土田醫師和我兩個職員。K在這時進來了。
  我一看就知道他是惡鬼,他的雙眼極度異常,瞳孔上翻,卻還瞪得老大,我甚至以為他看得到。此外,他好像沒眨過眼。
  當我看到他全身浴血,而沾滿鮮血的頭髮像上髮油般硬挺,臉上滿是暗紅血斑時,害怕得雙腿發抖。K走過我的面前,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默默進入診間。他沒解釋、沒交易、沒威脅,單純要醫師治療感冒。我看不見土田醫師的表情,醫師叫他坐上椅子。
  醫師沒喚我,但我還是進診間,不願讓醫師獨自面對K。醫師看了看我,什麼都沒說,他要K張嘴讓他看看喉嚨。K的喉嚨紅腫,相當不舒服,身體發熱但冷得直打哆嗦。
  我說不準這是不是感冒,K在大屠殺中吸入大量血霧,可能是過敏反應,真是如此,或許是犧牲者渺小的復仇。
  土田醫師幫K的喉嚨抹上藥劑,吩咐我從診間深處的藥劑室拿抗生素,我不希望將寶貴的藥品提供惡鬼,但還是聽話拿來盤尼西林。當時盤尼西林的備量全用在傷患身上,我花了點時間找到即將報廢的過期藥品。所以我沒看到這段期間發生什麼事,可是事後留下的證據清楚描述出真相。
  土田醫師從急救用藥櫃取出氯化鉀,用蒸餾水泡成藥水,濃度是致死量的好幾倍,接著把藥水當成感冒藥注射進K的靜脈。
  我忽然聽見哀嚎聲,嚇得把好不容易找到的抗生素盒摔在地上,連忙跑回診間。下一秒,爆炸的巨響轟然響起,整個診間染得血紅,K打飛土田醫師的頭顱。接著,持續不斷的恐怖狂吼從他喉嚨中湧出,K在做垂死掙扎,不願意輕易斷氣。
  那種死前的哀嚎聲簡直像被邪靈附身,聞之喪膽。但他的聲音終究逐漸微弱下來,變成孩子般的啜泣,最後就聽不見了……

  富子女士說完,默默注視著手中的茶杯。
  我有堆積如山的問題,可是一個字都說不出。
  「……這個町花費漫長時光治療傷痛,不得不採取讓人痛苦不堪的手段,從惡鬼留下的殘酷傷痛中振作起來。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生存者中完全排除K的血統。」
  「排除血統……?」我複述一次。
  「K有兩大遺傳缺陷,缺乏攻擊抑制,以及對愧死機制免疫,所以K的近親很可能有同樣的缺陷基因,逼得我們追溯他祖上五代的血統,連根拔除。妳別誤會,這不是報仇,而是展現出堅定的決心。我們絕不允許惡鬼再次出現。」
  「可是要怎麼把那些人給……?」我看見自己的雙手在大腿上抖個不停。
  「既然都說到這裡,也沒有必要隱瞞,當時我們的手段是對化鼠下令。我們從最效忠人類的鼠窩中挑選四十隻菁英士兵,提供暗殺裝備組成暗殺部隊,一夜之間襲殺所有邪惡血統的繼承人。如果化鼠被人類發現,當然是不堪一擊,所以這項作戰規劃得非常縝密,但即使如此,仍損失一半化鼠。反正剩下的化鼠還是要處分掉,說是圓滿成功也不為過。」
  富子女士說得雲淡風輕,好像在談論町內清掃活動。
  「不過這還不夠,斷絕K的血統也不能保證惡鬼不再出現。所以我們全面檢討學校與教育制度,包括廢除指導班,建立全人班,更有效地掌握學生。然後大幅度擴張教育委員會的權限,除了倫理委員會,他們不受任何壓力影響。最後還修改部分倫理規定,延後基本人權的起算時間。」
  「這是什麼意思?」
  富子女士在茶壺裡添加熱水,又將茶水注入兩盞茶杯。
  「舊倫理規定裡,人權從受精後第二十二週起算,這個規定與墮胎的適當時間有關,不過新的倫理規定把起算時間延後至十七歲,所以教育委員會有權處分未滿十七歲的孩子。」
  我在法律上等同沒出生的胎兒,不被當人類看待,這種打擊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和貴園及全人班從沒教過這件事,我們甚至沒想過人權從幾歲起算,或現在有沒有人權。
  「我們的處分手法也更洗練。無論化鼠對人類多麼忠誠,讓那麼高智商的生物動手殺人,一定會種下禍根。所以我們用咒力改良普通家貓品種,創造出不淨貓。」
  不淨貓……這個詞喚醒我心中被封印的強烈情感,包括恐懼及悲傷。
  「之後又進行全方位處置,事先消除所有危險因子,所以惡鬼沒再出現過。不過卻發生另一起可怕的案子,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這不過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富子女士喝了一口茶,繼續說下去。

  據說古文明末期就有學者指出咒力外洩的危險性,但人類長久以來都低估惡性外洩的可怕,認為頂多造成精密儀器的頻繁故障,或扭曲周圍物體,不會危及人畜安全。實際上,以往的例子大都如此。
  但漱川泉美這名學生的情況不一樣,她的咒力像輻射能般汙染周圍。當時,泉美是黃金鄉郊區的獨生女,在她青春期迎來祝靈之後,家畜高機率地出現畸形,農作物大多枯死,人們最初懷疑是不是新品種病毒引發疾病。
  後來在全人班,泉美方圓十公尺內的所有物品都怪異變形,桌椅在短時間內無法使用,最後她四周牆面與地板長滿氣泡、眼球以及稱為「閻王鬚」的黴狀疣斑,那是惡夢的光景。
  倫理委員會與教育委員會召集專家成立特別調査組,發現她的惡性咒力外洩甚至會傷害人類基因,這件事造成恐慌,只好讓她停止全人班課程,在家自習。那時惡性外洩的範圍大到嚇人,離她六公里外的鐘塔內部齒輪都會突然扭歪,指針無法轉動。
  經過多次會議討論,正式確認漱川泉美為橋本‧阿培巴姆症候群病患,就是業魔,必須進行處分。身為倫理委員會負責人,我很希望當面告訴她這個決定,但光靠近她都有危險,只好遙控一尊端茶人偶,做書信聯絡。
  每次回想這件事都令我心痛,她真的是溫柔善良的好孩子,但依據以往的病例,這種孩子很容易成為業魔。泉美得知自己危害眾多生命,主動提出接受任何處分。
  當時的起火點是漱川農場,生物死得一個不剩,泉美父母與農場員工留下她,暫時撤離避難,後來罹患全身肌肉組織快速纖維化的怪病,不久就離開人世,我們並沒有告訴她這件事情。最後,我從遠方眺望農場,建築外觀宛如阿米巴原蟲般蠕動變型,宛如融化成液體淹沒一切。
  我用遙控的方式,在農場角落一棟快融解的小屋桌面放上五顆藥錠,表面說是控制惡性外洩的精神安定劑,要泉美每天吃一顆,其實有一顆加了致命毒藥。泉美當天就把五顆藥錠全呑下,聰明的她早就知道這是什麼藥,她也許害怕惡性外洩會讓藥物變質,失去效力……

  一道淚水滑下我的臉頰。
  我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儘管打從心底同情素未蒙面的少女,但原因不只如此。
  我的心像暴風雨中的小船劇烈搖晃,眼淚流個不停。
  「我很清楚妳的痛楚。」富子女士說,「沒關係,哭到妳滿意為止吧。」
  「為什麼……為什麼我這麼難過?」
  富子女士聽了我的疑問,默默搖頭。
  「現在還不能告訴妳,人類面臨沉重傷痛時,須有哀悼的儀式來消化承受。妳必須像這樣流淚。」
  「這跟我們記憶中被消除的事情有關嗎?」
  「有,有關係。」
  我又想起無臉少年的身影。
  「請把記憶還給我。」
  「不行。」富子女士難過地微笑。
  「因為這件事太深刻太慘痛,關於那孩子的紀錄,我們決定從妳們的記憶到秋月真理亞的日記都必須全部消除。事件的記憶會成為心理創傷,不僅影響孩子,更可能打亂町民的精神,釀成更大的悲劇,就像骨牌一樣……」
  富子女士雖然面不改色,但情緒中似乎激起一抹陰暗的漣漪。
  「或許妳承受得住,但如果解放妳的記憶,妳有辦法對朋友們保密嗎?最後大家都會知道真相。」
  「可是……」
  「妳仔細想想我說的話,一條鍊子總從最脆弱的環節斷裂,我們最須注意的,永遠都是最脆弱的人。」
  「最脆弱的人?」
  富子女士同情地摸摸我的頭。
  「剛才我說要妳當我的接班人,絕不是在開玩笑。妳在那時就可以拿回失去的記憶。」
  「我絕對無法成為富子女士的接班人。」
  不管人格指數多高,我都清楚自己的精神沒那麼強韌。
  「我能體會妳為什麼這麼說,我實際上在接下這份工作前也這麼想過,但最後總會面臨不得不做的時候,這份工作只有妳做得來。妳聽好,要想清楚,怎麼做才不會讓惡鬼和業魔再次現身。」
  富子女士的話,沉甸甸地敲在我的心房上。

  3

  寒風刺骨的二月天,守突然離家出走。
  守的爸爸一早到燒陶窯點火後,就叫守起床。當時他還沒意識到反常狀況,但等很久都不見守出來吃早餐,於是再到臥室一次,只見臥室空無一人,桌上留著一張紙條,寫著「請別找我」。這是離家出走史上出現頻率最高的紙條,也是最無意義的胡扯。
  「怎麼辦。」真理亞吐著白霧,哽咽地問。
  她頭上的雪帽結起白霜,睫毛都結冰,令人痛心。
  真理亞和守的家分別在町的東西邊,我知道他們每天早上上學前會先碰面,但今天真理亞一直等不到守,直接前往守家找人。守的爸爸驚慌失措地將事情告訴真理亞,真理亞要他千萬別告訴任何人,便來找我商量。
  「這還用問?當然是去找啊。」
  我正要解開白鰱Ⅳ號的纜繩,真理亞來得晚一點,我們就要擦身而過了。
  「叫覺也來幫忙,我們三個去追守。」
  「可是第一組四個人都不去上課,學校會不會覺得奇怪?」
  良在名義上還是第一組,可是目前都跟第二組人行動,真理亞說得沒錯,第一組集體缺席不單是怪而已,還會變成議論對象。
  「好,我們先去學校,今天三、四堂課不是自由研究嗎?我們再偷溜就好。」
  這天是星期六,全人班上半天課。
  「可是我們絕對趕不及回來開班會。」
  「幸好我們這裡有說謊天才,藉口再找就好。最重要的是趁早找到守。」
  這年冬天一開始就給人暖冬的跡象,可是一月結束後碰到強烈的大陸寒流,導致破紀錄的低溫。前天晚上大量降雪,町籠罩在一片銀白中,根本不知道守往哪裡。我把心愛的雪板放進白鰱Ⅳ號,預先準備雪地追蹤。
  我們趕到全人班時差點遲到,幸好沒被太陽王盯上,順利偷偷溜進教室。真理亞說守感冒缺席,就沒特別遭到懷疑。
  第一堂課是「人類社會與倫理」,無聊得要命,我們克制著焦躁的心情,靜待時光流逝。下課鐘一響起,我和真理亞立刻把覺抓來說明來龍去脈。第二堂課是我一直很討厭的數學課,這時候坐立難安的學生至少增加到三個。
  我們望穿秋水的第三堂課,是各組自由研究,若有必要可離開學校。正當我們三人結伴要離開教室的時候,就碰上第一道難關。
  「嗨──你們要去哪?」良問覺,眼神故意避開我。
  「不就自由研究嗎?」覺聳聳肩。
  「所以問你們要去哪啊。我跟你們一樣是第一組吧?」
  「你不是都跟第二組的同學在一起?」真理亞不耐煩地說。
  「可是我還是第一組啊,而且不都算你們這團?我不知道怎會變成現在這樣……」
  良思索著他面臨的不合理狀況。
  「好啦、好啦,對不起。我還沒跟你解釋過嗎?」
  覺拍著良的肩膀安撫他,但一點都不親密,論誰看都不覺得這兩人曾經是情侶。
  「之前我們討論過自由研究的主題,良剛好不在場。我們腦力激盪的結果,決定要研究雪晶的花樣。」
  「雪晶?搞什麼啊,太幼稚了吧?我記得在友愛園的寒假作業就研究過了。」
  良是我們的青梅竹馬之一,不過他沒與我和覺讀和貴園,而跟守一樣讀友愛園。
  「所以要研究用咒力可以變出什麼花樣啊。我們把工作分配好了,良就研究校舍後面的積雪吧。」
  「要怎麼研究?」
  「首先用放大鏡觀察雪晶,把花樣畫下來,至少要一百種。然後把花樣分成幾大類,最後選幾個不同的花樣,試試看能不能用咒力轉印到固定地點的積雪上。」
  「成形的雪晶還可以改變形狀嗎?」良半信半疑地問。
  「對!這就是本次自由研究的大重點。」覺來一個順水推舟,「你聽好,大多固體都是結晶構成,對吧?如果靠咒力改變水的結晶,不讓它融化,也許能更自由地改變大多固體的特性。」
  「哦……」良佩服地低吟,他對覺的鬼話毫無招來之力,隨便唬弄就掉進陷阱。他果然不曾跟我們一同行動。
  「原來如此,我就負責校舍後面嘍?」
  「沒錯,靠你了。我們分頭研究校舍正面。啊,對,開始研究之後千萬不要中斷,不然就要從頭做起。」
  「我知道了!」良爽快地答應,前往校舍後方。
  「惡魔。」我由衷地讚美覺。
  「什麼話?這是不得已。」
  我們正大光明地走出校門,前往碼頭,天氣冷到連包在毛線帽裡的耳垂都凍到刺痛,天空還飄起小雪。因為覺必須回家收拾必要裝備,我和真理亞搭著白鰱Ⅳ號前往守的家。氣溫比水溫低,水道瀰漫著溫泉般的霧氣。四處都結冰,來不及用咒力打破,就直接用船頭撞碎,明明仍在町上,卻像闖蕩北極海的古代破冰船。
  「妳知道守為什麼離家出走嗎?」聽我一問,真理亞低頭沉思。
  「不清楚……不過他最近有點抑鬱。」
  我對真理亞的說法有同感。
  「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嗯……不是什麼大事,而且應該只有我注意到。」
  「妳說說看。」
  「他有一次咒力功課做得不好,其實不是很難的技巧,依守的實力應該是小事一樁,可是他這人就是悲觀。不過是失敗一次,真是沒用。」
  「就這樣?」為這點小事離家出走?
  「其實還有,他很在意被太陽王糾正,然後我開玩笑說搞不好貓騙會來,他嚇得臉色鐵青,一看就知道完全當真了。」
  這麼說來,我豈不是得扛一半責任?我不該提起班上同學消失的事情。
  如果真理亞和富子女士的判斷正確,守確實比我軟弱許多。
  我突然不寒而慄。
  「一條鍊子,總從最脆弱的環節斷裂……」
  「什麼?」真理亞訝異地問,我回答沒事,努力整理混亂的思緒。心底湧出毛骨悚然的想法,卻怎麼也無法釐清。
  守家住櫟林鄉,位於町的最西邊,我們要在這種季節正面迎向冰冷的河風,相當不舒服,抵達的時候臉已經凍到麻木。我將白鰱Ⅳ號綁在碼頭,背起背包,穿上雪板。我們的雪板融合適合越野的屈膝滑雪板、日本傳統的雪鞋,以及雪靴等三樣裝備的優點。
  雪板底下設有許多倒鉤,前進時很順暢,後退也能剎車,因此可以在平地行走,或按滑冰要領前進。使用咒力前進時,雙腳張開與肩同寬,站穩馬步。上坡不成問題,平地更想多快就多快,問題在下坡,用咒力持續煞車相當費神,藉滑雪技巧往下滑反而輕鬆。
  真理亞穿著普通的鞋子,像精靈一般飄在半空。
  我們到守的家,環顧四周有沒有留下腳印。大雪唯一的好處,只有某人失蹤時會留下腳印而已。
  「噯,會不會是這個?」
  我找到的不是腳印,是兩條一對的雪橇痕跡,間距看來應該是兒童雪橇。
  「守不太會踩雪板,其實根本不會用。」
  「他應該是翻出友愛園那時的雪橇吧。從痕跡來看,應該堆了很重的行李。」
  在兒童雪橇上堆滿行李離家出走,實在不算瀟灑,但非常有守的風格。
  我們等了一會,覺的小船從水道上飛馳而來。
  「久等啦。知道他去哪了嗎?」
  覺從小船下來,他已經穿好全套雪地追蹤裝備,他的雪板比我更長更寬,更需要腿力,但好處是在靜止的水面上可以替代水蜘蛛(註:踏水用的浮鞋)。我們三人跟著雪橇的痕跡前進,雖然守比我們早三小時出發,但兒童雪橇載滿重物,很不穩定,速度快不起來。我們心底盤算,如果他還沒決定上哪裡去,或許兩個小時就能追上他。
  雪橇的痕跡從守家的後門往路上延伸,半途轉向右邊,上一座小山丘。
  「看來他打算往沒人的地方去。」覺這麼說著。
  「竟然不記得用咒力消除雪橇的痕跡,果然是守。」飄在我們頭上真理亞說。
  「可是為什麼不用小船?」
  我提出最初就想不通的問題,與其用不習慣的雪橇,不如用快幾倍的小船,還能載更重的行李。
  「或許是不想被人看見吧?」這或許是主要原因,不過也許有其他考量,畢竟從水道或河流逃走很方便,卻容易被追上,難不成守想越過八丁標,往山裡面去?
  小雪停歇片刻,再度飄落,我們加快追蹤步調。我和覺在雪橇痕跡兩側滑行,真理亞跟在後面,反覆用咒力讓自己彈飛向前四、五十公尺,因為這樣比持續飄浮輕鬆。
  「等等!」
  真理亞在後方大喊,我們便停下來。
  「怎麼了?」
  我們減速回頭問道,真理亞蹲在雪橇痕跡旁邊四、五公尺的位置,低頭查看。
  「你們覺得這是什麼?」真理亞指著雪地上的腳印,腳印窄長,不像人、熊或猴子,有點像是兔子,但尺寸太大,而且不是雙腳併著跳,而像人類一樣左右交互前進。
  「應該是化鼠。」覺從我身後探頭,氣喘吁吁地說。
  「化鼠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我怎麼會知道?或許在打獵吧?」
  「打獵?」我警覺這足跡並不單純。「如果是這樣就糟了。」
  「為什麼?」
  「你們看,這腳印不是一直跟著雪橇的痕跡嗎?」
  無論怎麼看,都是在追著守。
  雪地上的兩條痕跡,帶著我們來到人煙罕至之處,亦顯示出雪橇在新下的軟雪上艱難前進,碰到一個大陡坡。守應該認為山坡比雪堆好走,硬是斜行上去。
  「沒想到那小子竟敢用兒童雪橇硬上啊。」覺看傻眼。
  「守看起來膽小,其實挺不怕死的。」
  又或是被更恐怖的東西追趕,所以連考慮的時間都沒有?
  我們跟著雪橇痕跡上陡坡之後發現地上不再堆積雪花,僅剩結冰的路面,使得雪板東倒西歪,差點滑倒幾次,如果沒有咒力支援,早就頭上腳下滾落下去。
  陡坡拐出一個大彎繼續往上,路邊山谷愈來愈深,守應該想讓雪橇快快登上坡頂,但路上長滿歪斜的大樹擋路,更往上又是岩石裸露的荒地,我們接下來不是走到絕路,就是回頭。但守搭著沉重的雪橇,就算用咒力也很難在斜坡上轉向,他應該是別無選擇,只能向前。
  「哎,雪橇的痕跡不見了,你們知道去哪了嗎?」
  我在斜坡停下腳步,喊住其他兩人。覺也搖搖頭。
  「不知道,雪橇的痕跡很深,就算在冰面也會留下痕跡,可是……」
  「我從上面看看。」
  像蚱蜢一般在陡坡上跳躍的真理亞,突然像汽球般飄向高空。
  「這附近還有淺淺的痕跡。」
  我用咒力撐著身體避免摔落谷底,手指摸著粗糙冰面上的刮痕。這時,指尖摸到觸感奇特的物體,是岩石。坡面幾乎沒有能支撐我的突起處,我平貼坡面,看不清楚,但確實不是冰層,而是平坦堅硬的岩石,面積約三張榻榻米大。我用咒力吹開岩面薄薄的積雪,發現岩石中央有金屬刮過的線條。
  「覺!看這個!」
  覺在山坡上靈巧轉彎,停在我身邊。
  「你看,難道守的雪橇在這裡……」
  此時真理亞也降落到山坡上。
  「我從上面沒看到任何痕跡,應該沒辦法再往上了。」
  「真理亞!糟糕了!」
  真理亞聽完我的說明,原本凍到發白的臉蛋更顯蒼白。
  「守是在這裡摔倒……掉到下面?」
  我們往山崖下看,不知何時已經距離谷底數百公尺,如果摔下去,得用咒力好好自保才可活命。
  「總之我們下去一點看看,就算真的從這裡摔落,不一定會掉到谷底吧?」
  覺說完,我們緩緩爬下傾斜三十幾度的陡坡。下到約三、四十公尺時,雪板下的山坡觸感倏地改變。
  「是雪堆!」
  山坡半路出現頗深的凹坑,堆滿柔軟的白雪。
  「看來還有希望,或許這裡成了緩衝墊,讓雪橇煞住了。」
  「可是沒有任何從這裡延伸出去的痕跡啊!」
  真理亞忍不住發揮咒力,一股腦地想鏟雪。
  「太危險了!真理亞飄在旁邊就好,我來!」
  我制止真理亞,捲起強風一口氣吹開積雪,飛舞的白雪讓覺直往後退。雖然我對真理亞講得好聽,但不靠咒力站在陡坡上實在太過勉強,每幾秒就要把起風的咒力轉回來支撐身體。
  突然,真理亞驚呼一聲,我停住風。
  「那裡!就埋在那裡!」
  真理亞發出哀嚎,指著從雪堆裡突出來的物體,似乎是鐵製的雪橇腳。
  「挖出來!我來,妳們別動手!」
  覺應該是想像出一支大鏟子,一次次把雪挖起來扔到山崖,等雪橇大多露出來了,他就想像一雙人手,精準快速地掏挖。挖完礙事的雪,他扶正翻倒的雪橇。雪橇上的行李摔得七零八落,但沒見到守的身影。
  「在哪?守在哪!?」真理亞急得幾乎發狂。「既然不在這裡,就是摔下去了?要快點救他才行啊!」
  我猶豫著怎麼回應,如果守還有餘力使用咒力,應該會在這裡停住身體,半途完全失去意識才可能摔落山崖,但如此一來就完全不可能活命。
  「不對,等一下……」只有覺保持冷靜。「妳們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雪橇埋得這麼深?」
  我從他的口氣中察覺一絲希望。
  「不就是因為下雪嗎?」
  聽了我的回答,覺緩緩搖頭。
  「沒下啊。如果守經過才下了這麼大的雪,雪橇的痕跡早就消失了,我們不可能找到這裡。」
  「是不是雪橇摔下來的時候力道太強,才衝進這雪堆裡?」
  「不管多強,當時撞飛的雪花有可能把雪橇埋到這麼深嗎?」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守已經不見了好嗎?這樣還算是朋友嗎?這件事根本無關緊要!」
  「不是這樣……或許守現在很平安。」
  「真的嗎。」「怎麼回事?」我與真理亞異口同聲問覺。
  「雪橇為什麼埋在這裡,原因只有一個。」覺若有所思地說,「一定是有人故意把雪橇埋起來,不讓人發現。」
  「是守埋的嗎?」真理亞的口氣開朗起來。
  「不然就是追著守的化鼠……」
  如果守,或者化鼠,徒步離開埋雪橇的地點,那會往哪裡呢?我們試著尋找可能的路線。我們沿著等高線走一段,從較平緩的位置往上爬,再走一小段就是茂密的樹叢,穿過樹叢就是一條直通山坡頂的小徑。
  「好像是獸徑。」
  而且獸徑上還有化鼠的腳印,以及拖行重物的明顯痕跡。
  「牠該不會對守……」真理亞想像著最壞的情景,微弱地喃喃低語。
  「不對,應該不是。守一定昏倒了,化鼠為了救守才把他帶走。」覺搖頭回答。
  「你怎麼知道?」聽我一問,覺指著獸徑中央說:
  「妳看這裡,樹根是不是突起來?拖行痕跡刻意避開樹根,如果化鼠拖的是屍體,應該不會特地注意樹根吧?」
  或許是想拖得更輕鬆啊?這個理由不是很有說服力,但還是給我們不少勇氣。我們從獸徑登上山頂,雪地痕跡忽然消失,但仔細觀察附近地面,會發現有人小心攤平雪地。我們跟著掩埋痕跡再走二十公尺,發現化鼠的腳印和拖行痕跡,我們知道就快抵達終點,緊張萬分。
  雪地上的痕跡,在稀疏的樹林中穿梭將近一百公尺。
  「喂,在那邊!」
  覺指向前方,在一道樹叢後面,兩棵大松樹的中間,隆起一道雪牆。
  我們悄悄靠近,原來是兩公尺高左右的半圓球體。
  「是雪屋!」
  真理亞低聲驚呼。這確實很像我們兒時蓋的雪屋,表面有拍壓的痕跡,想必作法是先堆起一大團雪,再把裡面掏空。雪屋兩邊用松樹撐住,比一般雪屋堅固。
  「怎麼辦?」覺緊張地問。
  「從正面進去。」
  現在不是討論的時候,我下定決心,走向雪屋。覺與真理亞似乎懂我的意思,從左右兩邊散開。雖然我們不認為化鼠會攻擊有咒力的人類,但三個人分散,互相支援,應該不會受到無謂的攻擊。
  「有人在嗎?」我在雪屋前出聲,但沒回應,於是又繞半圈。我發現另一邊有個窗戶大小的洞口,還有枯枝繩索做成的門簾。
  我掀開枯枝往裡面瞧。
  「覺!真理亞!在這裡!」
  兩人聽我叫喊,馬上飛奔前來看進洞中。
  洞裡空間相當寬敞,守就躺在正中央,蓋著毛毯。雖然他的臉被遮住大半,但我們絕對不會看錯那顆爆炸頭。身體還有微微起伏,一定還活著,他應該是在睡覺。
  「太好了……」
  真理亞卸下心頭重擔,不禁掩面流淚,此時守緩緩張開眼睛。
  「嗨,你們都來找我了。」
  「什麼都來找你了,不要讓我們操心啊!」覺說了重話,嘴角卻揚起。
  「我們在山坡上發現雪橇翻倒的痕跡,究竟發生什麼事?」
  守聽完我的問題便皺起眉頭,努力回想。
  「這樣啊,原來我真的摔倒了。我記不太清楚那段經過,只記得撞到頭,天旋地轉。而且腳受傷,走都不能走,幸好史空克發現我,把我從雪堆裡挖出來帶到這裡。」
  「誰?」真理亞又哭又笑地問。
  「史空克,正式的發音更難唸……對了,你們以前見過史空克啊。」
  「見過?什麼時候?」
  此時身後傳來窸窸簌簌的聲響。
  我們嚇得回頭,驚覺雪屋洞口有一隻呆若木雞的化鼠。牠顯然比我們更吃驚。
  覺用咒力把化鼠抓起來,牠身上的東西紛紛掉落,害怕得吱吱亂叫。化鼠穿著好幾層保暖紙衣,在掙扎之下沙沙作響,最外面那件髒兮兮的斗篷搖搖晃晃,喚醒我久遠的記憶。
  「難道牠是當時的……」
  「早季,妳認識牠?」真理亞訝異地問。
  「嗯,當時大家都在啊。我們剛進全人班的時候,不是救了一隻摔進水道的化鼠嗎?」
  我逐漸想起,牠額頭上刺著代表木蠹蛾鼠窩的「木」字……覺和真理亞也想起來。
  「放了史空克吧,牠是我的救命恩人。」
  覺聽守的話,輕輕把化鼠放在我們眼前的地面上。
  「吱吱吱吱……謝業,神尊。」名叫史空克的化鼠對著我們磕頭跪拜。
  「不用謝,我們要謝你救了守。」
  「這怎麼敢當,濕濕濕……神尊碰到困難,嘶嘶……當然要救。」
  史空克的日文比史奎拉或奇狼丸糟很多,不時漏風,還夾雜低吟般的喉音,但比起我們從水道救牠的時候已經進步一大步。
  「史空克,謝謝你救了守。可是你為什麼要跟蹤他?」覺有點像在逼問他。
  「是,我碰巧路過,發現雪地上有痕跡,然後……咕嚕嚕……想說是哪個鼠窩的化鼠弄出來的……嘶嘶嘶……就跟去查看。」
  史空克嘟起皺巴巴的豬鼻子,口齒不清,黃色門牙底下鬆垮垮的嘴角不斷冒出白霧,滴落口水。
  「這樣啊。你去那個地方做什麼?」
  史空克還沒回答,真理亞就搶著說:
  「這有什麼好問的?牠救了守,你們怎麼老挑人家毛病?」
  「我們又不是在挑毛病。」
  我只得閉上嘴。
  當時,如果我多逼問史空克,難道就能多少改變往後的事情發展?
  一想到化鼠說謊的功力連覺都自嘆不如,我想應該不會有太大差別。但我還是問自己,為什麼沒問史空克在八丁標界內的原因?大人嚴格限制我們不得走出八丁標,化鼠卻自由進出,如果問過理由,或許會有更強的危機意識。
  我們後來才知道,化鼠可以自由進出八丁標竟是因為屬於野生動物,包括已開化的化鼠。
  「對,守,你說清楚。」真理亞突然加重語氣追問守。
  「嗯……對不起。」
  「你說對不起我怎麼懂?為什麼你要做這種事?」
  守從床上坐起身,又低下頭,像挨媽媽罵的小孩。
  「我是被逼的……我不想死啊!」
  「什麼意思?」真理亞皺眉問。
  「我跟你們不一樣,我的咒力在平均值下,又沒其他長處,都快吊車尾了。」
  「沒這種事。」我插嘴,但守完全不當一回事。
  「太陽王看我的眼神也好冷淡,我肯定在處分名單上了!就像X,還有跟我們同組的女生,還有早季的姊姊。」
  真理亞對我投以責備的眼神。
  「我什麼都沒說啊。」我連忙解釋清楚。
  「我知道你們偷偷討論,早季她姊姊留下鏡子這件事,你們不打算告訴我,對吧?」
  「你偷聽?」我反問,但所有人都不理我。
  「……我跟你說,那什麼處分名單,都是你想太多。絕對沒有這種東西。」
  真理亞改用哄小孩的口氣。
  「貓騙也來了。」守一句話,讓眾人鴉雀無聲。
  「啊?什麼意思?這……」
  真理亞想說些什麼,但看著守的表情,又把話呑回去。
  「我至少看過兩次,第一次是四天前的晚上,我在天黑時回家,覺得有東西跟著我。我彎過架著篝火的轉角,走了一小段突然回頭。」
  「看到了嗎?」覺低聲問。
  「我沒看到貓騙,可是有東西躲在我剛彎過來的轉角後面……因為篝火映出那東西的影子,形狀不清楚,可是很大。」
  所有人都嚥下口水,專心聽守描述。
  「我驚慌失措,讓篝火燃燒起來,火把就變成白熱的火球,一下燒得精光,可是影子早一步消失。我在黑漆漆的路上拚命奔跑,希望盡早回家。」
  「你還是想太多了,老人家不是說枯芒草像鬼搖嗎?」
  真理亞擠出笑容,試圖緩和氣氛。
  「對啊對啊,如果不淨……呃,貓騙真的來了,牠早就出手了。」我也趕緊附和。
  「這可難說。」覺一句話就讓我們的努力全泡湯。
  「貓騙的故事很多種,但都有共同點,牠攻擊獵物前會先跟蹤,當成演練。」
  守長嘆一口氣。「唉……當時我也覺得牠不打算攻擊,可是昨天不一樣。」
  「昨天?難道……」真理亞似乎想到什麼。
  「昨天放學後,我一個人留下來補課,補完課要回家時,太陽王叫我去辦事。他要我到物料保管室拿多餘的講義,然後收拾好……」
  「物料保管室,就是會經過中庭的地方?」
  我感到一股寒意,應該不是天氣的緣故。
  「嗯,我聽從他的吩咐去拿講義,可是沒很多張,不知道為什麼特地叫我去拿。我打開櫃子把講義收好,回去時,覺得後面有東西。」守的眼眶泛淚。
  「後面的走廊沒窗戶,一片漆黑,所以我加快腳步,直覺千萬不能回頭。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回頭就完了。然後我豎起耳朵,有東西非常輕柔地走動,一點腳步聲都沒有,可是體重比人類重,壓得走廊嘎吱響。」守哽咽起來。
  「我停下來,後面的聲音也停下來,我怕得不敢動,聽見動物的呼吸聲,還聞到野獸的臭味。我覺得完蛋了,就要被貓騙咬死了,幾乎想都沒想就使出咒力,周圍空氣像龍捲風一樣怒號。我聽到後面有恐怖的吼聲,回頭時……就看到了!」
  「看到什麼玩意?」覺挺直身子問。
  「牠躲進暗處前,我看到一道白色背影,長得像貓,可是大到難以置信,走廊留著斑斑血跡,應該是龍捲風變得像鐮鼬風,傷到了牠。」
  我沉默不語。
  「我昨天本來準備等守補課結束,可是太陽王說會補很久,要我回家……」真理亞的眼神充滿怒火,「原來他一開始就打算讓守落單,然後殺守!」
  「不對,等一下,為什麼一定要處分守?守的咒力不強,可是也算中等,個性也完全沒問題吧?他總是文靜又合群……」
  「這我怎麼知道!守都看到兩次貓騙了,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我聽著覺與真理亞的爭論,不寒而慄。按富子女士的說法,守被列入處分一點也不怪。當不淨貓從背後接近,他竟然怕到連對象都沒確認就發動危險的咒力,要是一個不小心,很可能成為攻擊人類的暴行。他又說是不經思索就動手,這問題更嚴重,代表無法完全克制咒力,在不久的將來甚至有成為業魔的危險……
  我不禁愕然,自己不知不覺從教育委員會的觀點思考。
  「我看到貓騙之後就想起來了。」守靜靜地說,「我以前看過牠。」
  「什麼意思?」覺一臉呆然。
  「我記不清楚……可能是被刪除的記憶之一……我記得自己進過中庭,躲在像倉庫的小屋後面,門一開,那傢伙……猫騙就從裡面出來了。」
  真理亞驚訝地「啊」了一聲。「我記得……我也在那裡!」
  四人又是一陣沉默,氣氛凝重。原以為找到守,帶他回家,事情就能圓滿解決,這下全泡湯。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沒有人知道。
  守的腳可能骨折,沒辦法立刻帶他走,於是覺一個人先回去。不用說,他是藉口專家,負責告訴太陽王我和真理亞感冒早退。我們兩個女生則留下,在守的雪屋旁邊再蓋一間雪屋。以防萬一,我的背包裝有睡袋,真理亞什麼都沒準備,所以我們挖出守的雪橇。
  幸好守帶足撐一段時間的食物與日用品,我們把行李堆回雪橇,在雪屋旁生火以融雪煮水,三人一起吃晚餐。同時分點肉乾給史空克。
  「明天應該是好天氣。」吃完飯,我喝著茶說。
  「是啊。」真理亞的口氣頗冷淡。
  「天氣轉好,可以讓守待在雪橇上行動。」
  「動到哪裡?」
  「這……」我頓時語塞。
  「我不回去。」守突然抬頭。
  「可是……」
  「我回去一定會被殺。」
  「對啊!守差點就被殺了!」真理亞附和。
  「可是我們要考量現實啊。還是只能回去吧?」我試著說服兩人,「我跟倫理委員會的議長富子女士講過話,只要找她談……她一定懂。」
  話雖如此,我一點信心也沒有。富子女士可能認為守將對町上造成危險,即使她不這麼認為,我很懷疑她是否會侵害教育委員會的職權來保護守。
  「不行,町上的人都不能信。」真理亞不為所動。「或許早季說得沒錯,倫理委員會跟學生的處分沒有直接關係,可是他們一直默許啊!如果不是,大家就不會接連消失了!像早季的姊姊、跟我們同組過的女生,還有X!」
  我又想起無臉少年。如果他今天在場,會給我什麼建議呢?
  「如果你們真的不回町上,又要怎麼辦?」我反問。
  「我要自力更生。」守回答。
  「啊?這可不是去野營?往後幾十年你都得一個人過生活……」
  「這件事我想到爛了,可是有咒力,應該有辦法。」
  「什麼叫有辦法啊……」
  「我也覺得有辦法。」真理亞再次支持守,「只要精進咒力,所有事情都能自行完成。而且守不會是一個人,我跟他走。」
  「等等,饒了我。怎麼連真理亞都說這種話?」我聽得眼冒金星。
  「因為守一個人沒辦法啊。我們是輪值生的搭檔。」
  守卻在這時唱反調。
  「不行,真理亞得回町上,妳爸媽會擔心。」
  「為什麼?你討厭跟我在一起?」
  「怎麼可能。妳在身邊,我很高興也很安心,可是離開町上自力更生,一定有很多辛苦之處。大人不准我在町上生活了,我非走不可,可是真理亞不一樣……」
  「別擔心這種事。」真理亞露出溫柔的微笑,「你是因為這樣才沒跟我說一聲就離家出走嗎,我覺得世上再也沒有第二個像守這麼好的男生了。往後我們要永遠在一起,聽到嗎?這是約定。」
  守沒有說話,眼中湧出大顆淚珠。
  我深深嘆一口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說動他們。

  當晚,我與真理亞在雪屋裡相愛。
  「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我趴在她的胸口,撒嬌般問道。
  「怎麼會?我們一定會再見。」真理亞撫著我的髮絲,「我真心愛著早季,可是現在守更讓我擔心,除了我,沒人會保護他。」
  「這我清楚,可是……」
  「可是什麼?」
  「我好羨慕你們。」
  「傻瓜。」真理亞噗喃一笑,「往後我們得自食其力,在殘酷的大自然裡求生。怎麼想都是我們羨慕早季。」
  「也是,對不起。」我老實道歉。
  「好,原諒妳。」真理亞托起我的下巴吻上來。
  我們吻得又長又深又貪婪,依依不捨。
  這就是我與真理亞的最後一吻。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3-1 18:20 编辑


  4

  隔天一早,我在紛飛的小雪中獨自回到町上。
  雖然一路靠咒力推進,但穿著雪板滑行這麼長的距離,腰腿痠軟疲憊,加上擔憂真理亞與守的去路,以及對未來抱持曖昧不明的惶恐,心情十分沉重無力。
  好不容易回到櫟林鄉的碼頭,四周空無一人。即使是星期天,附近也該有些人影,但我沒心情管這種事,只覺四下無人反而方便。我解開纜繩,搭上白鰱Ⅳ號駛回家,一路不斷用咒力,我心神渙散、雙眼迷濛,小船幾次在水道上蛇行,差點撞到岸邊。
  從櫟林鄉回到水車鄉的路上,一艘船都沒碰見。
  這時,我終於發現情況異常。
  兩岸皆是雪白風景,但不僅空無一人,連鳥獸都不見一隻,整個神栖66町成了荒廢的鬼城。棉絮般的降雪逐漸轉大,大朵雪花在我身上融化,無論怎麼清理,仍然不斷堆上白鰱Ⅳ號的船緣。終於回到熟悉的家,我鬆口氣,看見雙親站在碼頭邊。兩個人連傘也沒撐,默默站在一起,雪花落在頭與肩。
  「對不起。」
  一停好白鰱Ⅳ號,我就開口道歉。
  「我回來晚了……昨天實在沒辦法趕回來。」
  兩人默默微笑,然後媽媽問:「肚子餓不餓?」我搖搖頭。
  「妳應該很累,可是教育委員會找妳。馬上跟我們走一趟。」爸爸語氣低沉。
  「不能讓早季先休息一下嗎?」媽媽哀求地望著爸爸。
  「這……不行,委員會說事情緊急,無故拖延不妥。」
  「我沒事,也沒那麼累。」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活力。
  「這樣啊,那早季搭爸爸的船,在路上可以休息。」
  爸爸有艘公務之外的船,比白鰱Ⅳ號大兩倍,我們三人都搭上去。
  媽媽抱著我的肩,為我披上毛毯,我閉起眼睛,心裡忐忑不安,怎麼也睡不著。
  茅輪鄉的碼頭邊有人佇立迎接。那是兩年前我們從夏季野營回來時見過的中年女人,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爸媽帶著我下船,走在積雪的大路上。
  教育委員會就在媽媽工作的圖書館隔壁再隔壁,四周圍滿竹籬笆與高牆,無法看見裡面的情況。我們走大門旁的小門進入中庭,天上降雪,庭院裡卻有咒力維護,遍地乾爽。庭院鋪著踏腳石,足足走上三十公尺才抵達玄關。進了建築物,一條細長的走廊延伸而去。雖然這棟建築的外表不像之前見過的倫理委員會,但內裝格局很像。
  「接下來請讓小姐獨自前往。」中年女人突然對我的雙親說。
  「身為人父與町長,我希望代為辯解。我帶來請願書了。」
  「父母同行,並不恰當。」
  爸爸試著用親情為藉口說服對方,但對方不屑一顧。
  「身為本町圖書館的負責人,我深感自責,針對這次的事件也有話想表述,能不能破例給個情面?」
  「非常遺憾,並無特例可循。」
  媽媽試圖動用圖書館司書的特權,但對方堅決不接受,兩人只好放棄。
  「早季,妳懂吧?無論他們問什麼,妳都要『照實』回答。」媽媽雙手搭著我的肩,眼神十分認真。
  「嗯,沒事……我懂。」我回答。我能體會媽媽話中之意,她要我選對自己有利的事實來說,接下來說錯一句話就可能惹來殺身之禍。
  我被帶入一間大廳,舉目所見淨是黑亮的牆板,採光窗又小又高,大廳相當昏暗。中央橫擺一張餐桌般的大長桌,眼前坐著十多人,正中央就是教育委員會議長鳥飼宏美女士。分坐在她左右的應該就是教育委員會的委員。
  「妳就是渡邊早季?那裡坐。」
  第一個開口的不是宏美女士,是她左邊的胖女人,我聽話地端坐在椅上,四周空無一物。
  「我是教育委員會的副議長,小松崎晶代。幾件事情想跟妳確認,無論我問什麼,都請照實回答。絕對不能有任何隱瞞或捏造之情事,明白嗎?」
  她的口氣像學校老師般溫柔,但瞇著的小眼睛眨也不眨,直盯著我。我感到無從辯駁的壓力,被迫簡短答「是」。
  「報告指出,昨天一早和妳同為第一組的伊東守離家出走,是否真有此事?」
  「真有此事。」我的聲音微弱。
  「妳是何時得知此事?」
  我知道瞞也瞞不住,選擇老實回答。
  「上學前不久。」
  「如何得知?」
  「是真理亞……呃,秋月真理亞告訴我的。」
  「妳怎麼處理?」
  「我先去學校,然後去找他。」
  「為什麼沒有報告父母與老師?」
  我猶豫一下,靈光乍現。
  「我希望在事情鬧大之前,把他找回來。」
  「原來如此,但換個難聽的說法,這是湮滅事證,等同違背教育委員會的決定。妳對這點……」
  此時宏美女士對晶代女士耳語幾句,晶代女士小聲回應:「明白。」
  「……我接著問,妳趁著自由研究時間找伊東守,當時還有誰同行?」
  「秋月真理亞,還有朝比奈覺。」
  「原來如此,妳們三人找伊東守,找到伊東守了嗎?」
  我猶豫了。昨天先回來的覺肯定被偵訊過,覺到底回答什麼?
  「早季,怎麼了?這或許是妳第一次參與正式審問會。妳得陳述事實。」
  晶代女士的口氣漸趨嚴厲,廳裡的氣氛緊繃起來,保持沉默的宏美女士開口。
  「朝比奈覺證實妳們發現伊東守,還說他搭的雪橇翻覆,腳受傷而無法動彈。妳和秋月真理亞為了照顧傷患而留下,只有他先回來。」
  覺並沒有提到化鼠的事。
  「議長……」晶代女士對宏美女士投以責怪的眼神。
  「沒關係,這裡是追求真相的場合,不是為了設陷阱害她。」宏美女士的聲音小到聽不清楚。
  「如何?朝比奈覺所說的一切,是否屬實?」
  「……是。」
  我發現宏美女士果然不是冷酷的人,稍微放心。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只有妳回來?我們可是等著妳和秋月真理亞,把伊東守平安無事的帶回來。」晶代女士接著問。
  我看著整排的教育委員,不知道該怎麼搪塞,蹩腳的謊會讓情況更糟,只好說些與事實不矛盾的事情。
  「我勸守一起回來,但他堅持不肯,我無計可施,便先回來。而我們不能讓守獨自一人,於是留下真理亞相陪。」
  「所以秋月真理亞會繼續勸說伊東守嘍?」
  「是的。」我這麼回答,眼神卻開始游移。
  「那妳一個人回來有何打算?妳準備向雙親、老師和教育委員會,說出一切事實嗎?」
  「這……我不確定。」
  「不確定?妳的意思是?」
  晶代女士似乎動怒,她挺起身子。但宏美女士搶先開口。
  「妳會猶豫也無可厚非,任何人碰到這種狀況都會不知所措。不過妳無需猶豫,老實回答我們的問題就好。之後都交給我們處理,懂嗎?」
  「懂了。」
  「伊東守為什麼不肯回來?想必妳問過理由吧?」
  「是。」我不小心點頭。
  「那麼伊東守為什麼不肯回來?」
  我深深吸一口氣,沒想到自己竟然如此冷靜。對方這麼問,我胡亂撒謊肯定不是好事,應該盡力避開守的部分,也別說他看見不淨貓,想辦法編個好故事……
  「怎麼了?快回答。」晶代女士誤以為我心生膽怯,大聲怒斥,「妳知道現在神栖66町面臨什麼情況嗎?町上已經頒布禁足令,人心惶惶,全是一個學生恣意妄為造成的!」
  當時我完全不明白,為何一個學生失蹤就引發這麼誇張的反應,心中的憤怒沸騰,壓過其他情緒。妳們竟敢說守恣意妄為?把守逼得神經緊繃,最後還要殺他的兇手,不就是教育委員會嗎?
  委員們似乎察覺到我態度可疑,鼓譟起來。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快說來聽聽啊!」晶代女士指尖敲著桌面逼問我。
  「我認為守之所以逃跑,是因為不想死。」最後我還是脫口而出,這下沒得回頭了。
  「妳……妳在胡說什麼?不要亂說!」
  「我只是回答問題而已。」
  我真的這麼堅強?不敢相信自己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
  「守親口告訴我,最近在身邊見過兩次貓騙……不淨貓,不過第一次是跟蹤而已。」
  「住口!妳現在說的話是大逆不道!」
  「第二次是前天放學的時候,守的導師太陽……遠藤老師,要他留下來補課,刻意要他獨自前往靠近中庭的地點。」我毫不在乎地說下去,「守差點被不淨貓殺死。他清楚看見不淨貓的身影,說是一身白毛,所以守……」
  「夠了!住口!妳侮辱了審問會與教育委員會,按照倫理規定,妳的言行犯下重罪!」
  晶代女士歇斯底里地大吼,響徹廳房。
  「我也非常遺憾,妳的雙親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得知這個結果想必非常不甘。」
  宏美女士嘆道。她的聲音細小模糊,但第一次讓我感覺到恐懼。
  「兩位都在其他房間?好,我明白了。」
  宏美女士與其他教育委員迅速地交頭接耳,然後轉向我。
  「請妳離開房間,但不能跟雙親回家,必須留在這棟建築……有這樣的結果,真的只能說遺憾。」
  這等於宣判我的死刑。
  「我要被處分了嗎?」我盯著宏美女士,出言頂撞。
  「這孩子真可怕,竟然毫不在乎地說這種話。」
  宏美女士不屑地低喃一句,別開視線,起身就要離開。
  此時有人輕輕敲門。
  「誰?現在正在舉行審問會,等等再來!」晶代女士大聲斥責,但敲門的人直接開門。除了我,所有人猛然僵住。回頭一看,我也大吃一驚。
  「是不是打擾妳們了?真糟,可是現在有些話我非說不可呢。」
  身穿和服,肩披毛皮的朝比奈富子女士,看著慌忙起身的教育委員們嫣然一笑。
  「各位相當辛苦,不過早季的事情,可不可以交給我處理?」
  「恕我直言,審問兒童是教育委員會的專責事項,即使是富子大人,如此置喙未免有些不妥……」宏美女士的聲音非常細小軟弱。
  「也是,抱歉。這並非我的本意,可是早季的事情,我也有責任。」
  「富子大人請稍候,這件事情應該在別處商議較為妥當。」
  晶代女士瞥我一眼,但富子女士無動於衷,直盯著宏美女士。
  「……請問富子大人說有責任,是什麼意思?」
  「其實我告訴早季很多事情,不淨貓也是其中之一。」
  「這……未免太破格了。」我並沒直接看宏美女士,但從聲音聽來她想必神情大變。「是啊,或許有點破格,不過為了栽培本町未來的領導人,這是必要的行動。」
  「指導人?您說她?」晶代女士十分驚訝。
  「所以宏美呀,就放過早季一馬。」
  「問題沒這麼簡單,富子大人。現在不僅男生沒回來,連女生都失蹤了!」宏美女士的聲音發抖,但堅持不妥協。
  「這我很明白,事情確實很嚴重。不過到這個地步,妳們教育委員會的責任也不小吧?」
  「您說……這是我們的責任?」
  宏美女士身邊的教育委員們態度開始動搖。
  「是呀。老實說,我覺得伊東守的處分決定得太草率魯莽。正因為連處分都做不好,才造成今天的情況不是嗎?」
  「這……」宏美女士啞口無言,面部扭曲。
  「如果真要說責任,在場每個人都跑不了。或許我也得負上更基本的責任,因為是我下令對第一組的孩子們做實驗。可是現在不應該做這麼消極的檢討吧?當務之急,是討論往後怎麼辦,不是嗎?」
  教育委員會的權力足以一手遮天,連圖書館司書與町長都望塵莫及,如今卻像挨老師罵的學生,個個抬不起頭。
  「您說得是。」宏美女士的音量細若蚊鳴。
  「很高興妳聽得懂,早季就交給我了。別擔心,我會好好教導她,矯正她的觀念。」當下沒人敢反對。
  「可以借用裡面大和室的圍爐間(註:有地爐的和室)嗎?我想在那裡聊聊。」
  「啊,那個,那裡現在……」晶代女士連忙開口。
  「哎呀呀,妳們本來就打算帶早季過去?」富子女士微笑說:「沒關係,按照原樣就好。」

  這間木地板和室足足十五坪大,中央挖出大地爐,燒著熊熊烈火。火堆正上方的天花板垂掛著一支自在鉤(註:掛鍋壺燒煮用的日本傳統鉤具),鉤上掛了裝滿熱水的鐵鍋,熱氣蒸騰。
  「不必那麼緊張。」
  富子女士用長柄杓舀了熱水,燙過一只黃荻燒茶碗,然後用茶刷在茶碗裡轉三圈,再把熱水倒入建水(註:小水鍋)中;接著用茶巾擦拭茶碗內側,打開利休棗(註:茶粉盒)的蓋子,用茶杓加兩匙抹茶粉,再用長柄杓在茶碗裡加熱水,最後用茶刷快速攪拌。
  「別太在意規矩,輕鬆就好。」
  我點點頭,反而更加緊張。
  無論我怎麼想轉開視線,就是忍不住盯著地爐對面三隻呼呼大睡的不淨貓,三隻分別是花貓、棕虎斑及灰黑虎斑。三隻貓閉著眼睛睡得舒暢,不時抖抖耳朵、抬抬尾巴。乍看是和樂融融的光景,但三隻貓的體型都大得不像話,這麼大一間圍爐,反而被牠們擠成小人國。
  「哎,妳真的很在意貓咪們哦?沒關係,不下令,牠們絕對不會攻擊人類。」
  「……可是為什麼有三隻呢?」這是我腦海浮現的第一個問題。
  「這三隻小朋友被訓練來共同行動。攻擊方式好像叫三位一體,還是天地人,而且有犧牲其中兩隻的覺悟。」
  「三隻同時攻擊?」
  「是呀。偶爾會碰到某些對象,連催眠術都不管用,但三隻貓從三方同時攻撃,除非對手功夫了得,否則防禦是難如登天。」富子女士笑瞇瞇地解釋。
  「可是教育委員會不是準備處分我嗎?派一隻就夠了吧?」
  我不敢相信自己毫不在乎地說出這些話。
  「妳擊退過一次不淨貓,或許兩次,但妳應該完全不記得當時的經過。」
  「怎麼可能……我完全無法想像。」
  我跪坐在毛毯上,有點坐立難安,每次發現記憶留著部分空白就很不舒服。
  「可以問個問題嗎?」一陣沉默後,我率先開口。
  「請說。」
  「富子女士……啊,富子大人……」
  「呵呵,叫我富子女士就好了。」
  「富子女士,您剛才說『下令對第一組的孩子們做實驗』對吧?那是什麼意思?」
  「妳記得真清楚。」
  富子女士把樂燒茶碗放在手上慢慢轉了轉。那紅土白釉的色澤,宛如青春的肌膚。
  「妳們應該多少發現,第一組怎麼都是些怪人吧?」
  「這個……應該吧。」
  「妳們真的很特別。一般學生從小就不斷接受同樣的催眠暗示,思考受到箝制,讓他們沒辦法出現任何壞念頭,或不適合想的事。可是只有妳們,幾乎沒被加諸剝奪思考自由的措施。」
  「為什麼?為什麼只有我們受到這種特別待遇?」
  「因為光靠乖巧的小綿羊,無法保護這座町呀。領導人需要兼容並蓄的肚量,有時還需要願意弄髒雙手的堅強信念。為了讓町配合時代演進,我們需要某種怪人,就像騙徒(註)一樣的人。」(註:Trickster,神話中的一種原型,破壞神與自然界的秩序,愛好惡作劇,同時具有善與惡、破壞與生產、賢者與愚者等對立特徵的人物。在中國神話中以孫悟空為代表,北歐神話中則以洛基為代表。)
  「因為這樣才把我編進第一組?」
  「是呀。」富子女士乾脆地承認。
  「那覺呢?他是您孫子才加入特別待遇組?」
  「孫子啊……」富子女士露出深不可測的笑容。
  「覺加入這組,是因為朝比奈這個姓氏,碰巧在五十音中是最前面。不過第一組打從一開始就聚集擁有各種特質的孩子,所以把妳放進其中,應該會方便管理。」
  富子女士輕輕起身走到地爐對面,蹲在棕虎斑不淨貓旁,搔著牠的耳根。不淨貓的喉嚨發出呼嚕聲,相當舒服的樣子。
  「可是,最後卻接連發生這麼多意外,連町上最看重的孩子都……實在遺憾。」
  富子女士突然望向我。
  「像這次的事件,一般孩子絕對不敢動念離開町裡生活,光想到要離開八丁標就會嚇到魂飛魄散。可是那兩個孩子不同,與其回到町上丟掉性命,還不如自力更生,對吧?」
  我啞口無言,看來一切早就被看穿。
  「我覺得這種判斷非常理性,這正是自由思考的成果,或許換了我也會這麼選。不過這件事情,如今徹底威脅到町的安全。」
  「不過是兩個人失蹤,對町來說是那麼嚴重的問題嗎?」我試著發問,「我想真理亞和守再也不會回到町上了。這樣看來,不會造成任何負面影響……」
  「因為妳完全沒看見問題的本質啊。」富子女士聽起來有些哀傷。
  「這是什麼意思?」
  富子女士停下搔貓耳根的手。「妳知道目前日本列島大概有多少人口?」
  面對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不知如何回答。
  「呃……我不清楚。」
  「以前地理課第一堂就會學到這件事,可是現在連這麼基礎的知識都被列為機密事項……目前日本共九個町,所有人口估計有五萬到六萬人。」
  「這麼多?」我大吃一驚。
  「根據古文明的標準,反而少得可憐。據說一千年前,光日本就有一億以上的人口呢。」
  這未免太難以置信,又不是翻車魚生蛋,怎麼用「億」為單位來算人數呢?首先,如果真有這麼多人,單單確保食物來源就非常困難,再者,若人口都集中在舒適的居住地區,大概連立足之地都沒了。
  「妳知道嗎?古文明有種東西叫核子武器,利用輻射物質的核分裂現象或重氫的核融合現象,光是一顆炸彈的威力就足以完全毀滅一座城市。」
  「毀滅城市?」
  我不懂為何需要這麼愚蠢的武器,就算為了征服城市以獲取財富,但城鎮已毀,這份勝利又有何意義?
  「所以古代人費盡心思保管核子武器,整天注意哪個國家儲備幾發,哪個國家又製造了新的……不過現在的狀況其實跟當時一樣,或許更糟。」
  「我完全不了解您的意思,現在不是找不到這種武器了嗎?」
  「是呀,核子武器是找不到,可是如今世上充滿本質更加恐怖的東西。」
  「是什麼呢?」
  「人類呀。」
  富子女士撫摸棕虎斑的下巴,牠的呼嚕聲像打雷一樣響徹圍爐間。
  「妳仔細想想我說過的話,只要一個惡鬼,就能輕鬆殺光整個町的居民。而且惡鬼不像核子彈,炸了就沒了,恢復體力就可以無止境屠殺……至於業魔,理論上只要一個失去心理平衡的人,就可能毀滅地球。」
  「這是極少數的特例,只要好好防範……」
  「錯了,不是這樣,妳只注意咒力失控的形式與後果,而問題的本質,是咒力藏著無窮盡的能量。我們考慮事情的起點是單在日本列島上,就有遠超過五、六萬枚核子武器的威脅……其中兩發失蹤了,妳能用『只是兩發』就交代過去嗎?」
  此時花貓起身,翻轉比獅子大兩號的軀體,露出劍齒虎一般的長牙打呵欠,看來對我毫無興趣,嘎吱嘎吱地踩在木地板上,悠哉離開。
  要說富子女士的話沒打擊到我,那就是在說謊,畢竟我從沒用這種角度審視人類。或許執政者須隨時考量最糟的情況,防範未然,但我聽著她的話,只覺得是有被害妄想症的老太婆在胡思亂想。
  「把那兩人帶回來。」富子女士說。「如果想救他倆的命,別無他法。只要這兩個人回到町上,我可以保證他們活命,但如果繼續逃亡,絕對活不久。」
  「為什麼?」
  「教育委員會勢必會全力除掉這兩人,而周邊所有化鼠鼠窩也都會接到消滅兩人的指令,不只如此,由於這兩人可能接近東北的白石71町、北陸的胎內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所以這些地方已發文過來請我們處分。每個町都有一套排除危險分子的方法,一定會為了自衛採取行動。」
  「怎麼會……太過分了!」
  「在事情發生前,妳要把這兩人帶回來。我給妳三天,這三天我會壓住教育委員會的行動,妳趁機找到這兩人,綁也要把他們綁回來。不用擔心,妳一定辦得到。」
  我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氣。現在已經別無選擇,我下定決心。
  「我知道了,現在就出發!」
  「加油。」
  我起身鞠躬,就要走出房間,卻瞥見灰黑虎斑貓瞇起眼睛,微微搖著尾巴,像在目送我離開,也有點像附近流浪貓看到麻雀時的動作。
  「如果富子女士沒趕來,我現在應該被這些貓吃了。」我在門口回頭,由衷感謝富子女士。
  「難說。」富子女士微笑回答,突然讓我產生新的疑問。
  「可是……為什麼富子女士會有這麼強的影響力呢?」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正當我後悔問了蠢問題的時候,她忽然起身到我身邊。
  「我送妳去碼頭,之後再告訴妳爸媽妳出發了。」
  「不好意思。」我們就像親密的祖孫一起走出教育委員會總部。雪勢稍減,但依然下不停,我吐著白霧,回望那棟肅殺的建築物,能夠平安離開只能說是奇蹟。
  「那個,關於剛才的問題……」
  富子女士伸手接住飄舞的雪花,她的手意外地青春漂亮,不僅沒長老人斑,血管也沒浮凸,雪花在她掌心瞬間融解。
  「我覺得應該趁這個機會告訴妳。」
  我屏氣凝神,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我目前在這座町上,確實有巨大的權力,認真起來或許能當上獨裁君主,只是我從沒想過要這種位子。」
  我不覺得富子女士在裝腔作勢,因為實際上就連令人聞風喪膽的教育委員會,在富子女士面前也乖得像小孩。
  「妳知道權力的泉源是什麼嗎?妳們幾乎沒上過人類史,這個問題或許有點難,其實古代掌權者都是透過直接暴力產生恐懼,或者透過財富、宗教洗腦等方法,巧妙掌握權力。這些東西,我一樣都沒有,我唯一強過人的地方……是時間。」
  「時間?」我一頭霧水。
  「對,我這人完全沒有長處,就時間特別多。」
  我們來到碼頭,富子女士已經幫我準備好小船,真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吩咐的,我十分驚訝。那是艘梭形快艇,裡面早已準備好雪板以及足夠在雪中野營數天份的裝備。
  「早季,妳覺得我幾歲?」
  這問題真難回答,如果講得比實際歲數大很沒禮貌,但老實說我完全看不出來。
  「六十……七歲左右吧?」
  「可惜猜錯……不過嚇了我一跳,因為後面兩位數猜對了。」富子女士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其實兩百六十七歲嘍。」
  「怎麼可能!」我以為她在開玩笑,不禁失笑,但富子女士的表情認真。
  「我在醫院當護士碰到惡鬼,是兩百四十五年前的事。順便告訴妳,我是在一百七十年前就擔任倫理委員會議長。」
  原來懷疑自己耳朵到底有沒有問題,就是這種感覺啊。
  「可、可是怎麼會……」我說不下去。
  「怎麼會這麼長壽?還是不知道我看起來怎麼會這麼年輕?哎喲,別用見鬼的眼神看我。」
  我輕輕搖頭否認。
  「我以前的咒力成績很普通,在目前的全人班裡,可能二年級的課程就讓我感到吃力。不過我有招獨門絕學,包括肆星在內沒有任何人會……我能夠修復自己的細胞端粒,妳知道端粒是什麼嗎?」
  「不知道。」
  「這樣啊,看來這部分的知識現在被管制了。端粒就是細胞裡DNA的末端,人類細胞在分裂的時候,只有DNA末端沒辦法複製,所以端粒不斷變短,當端粒減少到一個地步,細胞就沒辦法繼續分裂,只能等死。所以端粒的長度就像我們的壽命長度。」
  學校授與我們的生物學知識相當有限,所以我無法充分理解富子女士的解釋,但可以清楚在腦中描繪影象。雙股螺旋在細胞核中分裂複製,末端隨著年齡增長而縮短,如果能將末端恢復成原本的長度,長生不死便不是夢想。
  「……所以覺確實是我直系孫子,但不是真正的孫子。」富子女士的語氣愉悅。
  「我還記得長孫出生在兩百一十年前。人家都說孫子比兒子可愛,還真不假,對我來說簡直像小天使。不過到了曾孫、玄孫,關係跟我愈來愈疏離。覺是我第九代的孫子,只有我五百一十二分之一的血緣,這不代表我不疼他,只是幾乎沒有血親的情感。」
  覺聽到富子女士是他奶奶,應該也沒什麼感覺。而且覺應該有兩個奶奶,關於這部分的記憶可能有點曖昧。
  「等妳回來,有些事情要告訴妳。」我搭船出發前,富子女士向我道別。「妳將要在全人班接受新的訓練,以往的訓練很無聊,對吧?」
  「不會的……修瓶修罐的技巧偶爾會派上用場。」
  「也是,不過妳別跟人家說,其實修補端粒的意象,有點像修復破瓶子。」
  如今想起自己當時的天真無知,忍不住要捏一把冷汗。知道修復端粒真相的人,指揮任何人做任何事,應該都像折斷嬰兒的手臂一樣簡單(我最近才在古代書籍中看到這個比喻,實在很過分,難道古代人真的會做這種事?)
  總之,我操作著梭形快艇,意氣昂揚,十四歲的小小身軀充滿找回真理亞與守並帶回他們的強烈鬥志。拯救摯友的命當然是第一要務,但也不能否認「萬中選一」的心醉神迷給我強大動力。
  回想起來,當時支配蜂窩的女王蜂,或許真的想指名我當下一任的女王蜂。
  我意氣風發,只顧著找到真理亞他們,但迎面吹來的冷風逐漸吹醒我的腦袋。我發現獨自一人行動太過危險,守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沒有被化鼠史空克救,當場凍死也不奇怪。
  我停下了船。必須要有夥伴,我得快點找到覺,但他目前在哪?我知道他早一步回來,受到教育委員會的審問,但既然有富子女士擋著,應該平安無事。
  這時我開始後悔自己的莽撞,應該請富子女士答應兩人同行,是不是該先撤退?但心中有股念頭讓我不願先行折返。
  雪花飄零,紛紛墜進暗沉的水面,融解消失,這幅顏色似乎有些熟悉。對,就像富子女士看著我的眼神,彷彿是對人招手的萬丈深淵,連時間都能洞悉……
  我猶豫半天,正想掉頭的時候,驚覺另一艘船從後面趕來,雪花模糊視線,但劃過水面的漆黑船影相當清楚,跟我這艘快艇一樣。
  「喂──!」看來對方也發現我,他在船上大喊揮手,是覺的聲音。
  「這裡!」我也用力揮手。
  「早季,太好了,追上啦!」覺氣喘吁吁地說:「雪下得這麼大,我還以為這次要在雪地上找妳了!」
  「怎麼了?你不是被教育委員會審問嗎?」
  「對啊,昨晚被抓去囉嗦一次,就那個叫鳥飼宏美的臭女人有沒有?她還叫我今天再去,我都做好這次會被處分的心理準備了。」
  「你奶奶在,不會有事。」
  覺好像還不太清楚富子女士究竟是他的誰。
  「嗯……應該是富子女士在罩我們。我今早一直在小房間等,好不容易才能出來,就要我來追早季。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嚇一大跳。」
  「你現在知道狀況了嗎?」
  「是啊,我們得把真理亞跟守帶回來。」
  知道這件事就夠了。
  這次情況不同,我們已經知道守的雪屋在哪裡,盡量藉由水道抄捷徑。首先穿過櫟林鄉到水道終點,然後讓快艇像雪橇一樣在雪上滑行兩百公尺左右,沿途撞到不少碎石,船底傷痕累累,但現在根本管不了這麼多。
  抵達利根川時,我們像爬山求水的鰻魚,趕緊逆流而上約兩公里,再次登陸。避免快艇被沖走,我們讓整艘船都上陸,這才發現船身側面有象徵「神之眼」的町徽、紅色編號以及標示所屬單位的梵文。平時象徵大日如來的梵文वं很少出現,我們是第一次看見。這可能是倫理委員會的船,而且從沒被人這麼亂來的使用過。
  我們穿上雪板,背上背包。
  「好,走吧!」
  時間剛過中午,但天色陰暗,感覺已近黃昏。雪不停飄落,冰冷空氣迎面襲來,宛如刀割。
  我們踢著雪,拉著看不見的繩索,筆直登上緩坡。

  5

  我得承認自己是路癡。
  我跟覺在化鼠窩裡徘徊時,我提到自己不太擅長記路,但事實比「不太擅長」更殘酷,我不會迷路的地方只有熟悉的鄉道和插有路標的水道。
  「嗯……應該往這裡吧?」
  覺跟我相反,方向感好得像隻候鳥,但從不同方向前往上次的場所,他不時停步猶豫。
  「應該是吧。」他每次問,我每次敷衍。
  我毫無線索,束手無策,但覺似乎生起氣來。
  「早季……妳是不是根本沒在想?」
  「我當然有啊。」
  「那能不能不要這麼敷衍?」
  「就說我有在想。」
  覺無奈地搖搖頭,喃喃自語地驅動雪板登上山坡,我偷偷踩著他的鞋印以方便跟上。我當時真的太樂觀,以為抵達真理亞他們的雪屋就大致上完成任務。我甚至覺得和覺會合就已經完成一半。
  「咦?我們不是走過這裡?」
  穿過高低起伏的雪地與竹林,翻過一座高山頭,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
  「還是搞錯了?這附近應該有雪橇的痕跡啊……」
  覺看著滿是細雪的山坡,一臉遺憾,整天下來累積不少雪,大部分痕跡都消失了。
  「噯,可是一定這裡沒錯!」我信心滿滿地說,但覺的反應卻很冷淡。
  「妳怎麼敢說是這裡?」
  「因為我有印象啊。」
  「騙人吧?早季明明連怎麼走到這裡都不記得。」
  「呃……路是不太清楚。」
  我不太想承認他說的話,但為了讓他相信我的信心也別無他法。
  「可是這個地方我記得很清楚,你看,這棵樹!」我指著一棵合花楸樹,「附近很少看到這種樹,對吧?我記得很清楚。」
  「真的嗎?」覺語帶懷疑。
  「前面應該還有大石頭,形狀看起來就像一條盤蛇吧?我只看一眼,但印象很深刻。」
  「我覺得不太像蛇,比較像狗屎。」覺說得難聽,但似乎多少承認我的記憶力。
  「總之果然是這裡啦。離雪屋不遠了。」
  我們沿著山坡滑行,就算沒有雪橇的痕跡,記憶也逐漸清明起來。終於走上正確的路途,我們興奮地加快速度,連雪板都震動起來。山坡愈來愈陡,不知不覺已經登得很高,左手邊是萬丈深淵,眼前降雪不斷,視線逐漸變糟,這麼一來只好放慢速度。
  「早季,守的雪橇不是撞到什麼石板就跌落山谷?那石板在哪?」覺問我。
  「完全不知道,一點線索都沒有。」
  我老實回答。畢竟山坡上沒什麼東西吸引我的注意,而且景色在下雪後全變了樣,陡坡的冰面不會積細雪,可是雪花會融化,累積成硬雪。
  我們最後還是停下雪板。
  「這樣下去很危險,不知什麼時候會被那塊石板絆到。」覺摩擦起凍僵的手指。
  「要慢慢找吧?」
  「太花時間了。而且無論再怎麼慢,要跌倒還是會跌啊。」
  我們面面相覷,希望對方提出好方法,但天不會盡如人願,降雪又很不巧地大起來,風也吹得更急,我們站在毫無遮蔽物的山坡,突然覺得冷。雖然剛才都用咒力推動雪板,但需要使用全身肌肉保持姿勢,至少全身發熱,可是到這裡前的早上什麼都沒吃,狀況雪上加霜。眼看血糖降低,渾身無力,腦袋發暈。
  「對了,別踩到那塊石板就可以吧?就算沒發現石板,我還是知道往上走的路啊。」
  茂密的樹叢與樹叢上方的獸徑,我記得一清二楚。
  「妳說不要踩到就好,那究竟怎麼做?」
  「用咒力開條路出來不就好了?」
  「這樣啊……好,就這麼辦。」
  我們果然又累又急,不自覺降低判斷力,這種魯莽的行動不輸給守用兒童雪橇登山。我們各自想像一枝大勺子,挖出一條直線道路。穿越雪堆的道路比冰面來得安全舒適。
  「好,走吧。」
  我和覺一前一後在小路滑行。我們每次鏟開約四、五十公尺長的道路,走到盡頭就要再除雪一次。
  突然,雪山傳來不對勁的聲響。
  「糟,是雪崩!」
  我們呆若木雞,仔細想想在陡坡上橫向挖開一條縫,理所當然會造成雪崩。
  「屋頂!」
  「往左右撥開!」
  時間僅夠互喊一句,雪崩如萬馬奔騰般從山上席捲下來,要把我們埋住。但雪堆在上方兩、三公尺與數十公分的兩個位置時,像被透明的梭子左右分流,宛如閃亮的雪瀑直衝谷底。我想這段時間還不到一分鐘,但對我們來說永無止境。回神來,雪崩總算結束了。積雪崩落的同時,帶走部分冰面,幾道細雪斷斷續續地滑落。
  「早季,沒事吧?」
  「沒事,覺呢?」
  「沒事。」
  我們急中生智,想像出尖尖的三角屋頂,由於崩塌的雪量沉重,與其硬是撐住,不如往左右兩邊撥開更是聰明。幸好我們的意象沒有衝突,兩人毫髮無傷,倒是發抖好一陣子。
  「接下來要否極泰來了嗎……不對,妳看。」覺指向山坡上,雪崩把雪全都帶走,上方剩下昨天看過的粗糙冰面。如果一開始就故意引發雪崩,帶走山坡上不穩定的新雪,我們就可以輕鬆安全地前進,但這只是馬後炮。
  我們繼續前進一會就看見絆倒守雪橇的石板,還有穿過山坡的小路,再走過茂密的樹叢,細小獸徑就在前方。
  「就快到了。」雖然雪地上的痕跡消失,但覺信心十足,而我一想到馬上可以與真理亞重逢,不自覺加快雪板的速度。
  「咦?」
  覺突然停住,害緊跟在後的我差點撞上他。
  「不要突然停住啊!」
  「我找不到雪屋了。」
  「怎麼會……」
  我在稀疏的樹林張望,地點確實是這裡,但我實在沒信心,或許雪屋還要更往前一點……
  此時,我看見約三十公尺前的兩棵松樹。
  「那裡!就那棵樹!」
  我們仔細觀察松樹周圍,雖然沒有雪屋的痕跡,但有些不自然之處,樹幹高處附著些許雪塊。
  「他們應該是破壞雪屋之後把雪攤平,免得引人注意。」覺摸著下巴,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以化鼠來說,這做得太漂亮了,造雪屋應該需要不少雪吧?那些雪看來全變成雪花撒在四周,應該是真理亞或守用咒力做的。」
  我多少鬆一口氣,至少兩人在離開時還平安無事。
  「可是他們會去哪?」
  我環顧雪地,完全看不到任何腳印或雪橇的痕跡。
  「不知道,他們很小心,不想讓人跟蹤。」
  「他們邊走邊消除腳印?」
  「化鼠應該是這樣,真理亞或許就抱著守跳到遠處。」
  我無言以對,原以為到這裡就解決一切,現在深深體會這種想法多天真。
  「……兩人會不會已經回町上了?」
  我抱著一絲希望問覺,卻被他的回答當頭棒喝。
  「如果要回町上,何必消除腳印?」
  怎麼辦?我失望到差點哭出來。幸好有覺在,我勉強忍住淚。
  「得找到他們倆。」話雖如此,不得不承認毫無線索。
  「是啊……不過休息一下好了。生個火,吃個中飯,餓得頭暈眼花什麼也做不來。」
  覺吹開倒木上的積雪,放下背包後打開來準備。
  我稍微覺得自己得救了,在他身邊坐下。

  我們沿著原路回到船邊,白跑一趟,但不能輕易示弱,時間所剩不多。天色陰暗,太陽藏在烏雲之後漸漸西沉,現在應該已經下午三點。雪勢漸歇,剩零星雪花飄舞。
  我們操作兩艘快艇,飛馳於利根川的蒼鬱水面,逆流而上。
  咒力操船術已經比兩年前進步,船身設計又以速度為前提,一路順暢。我們應該半途就離開八丁標界內,但注連繩不會拉到利根川上,所以沒注意到是在何時出界。我倆尙未確定登陸地點,端看覺的直覺,但講難聽點就是碰運氣。不過沒準備地圖,又沒時間回去拿,只能繼續往前。
  「早季!我想已經走夠遠了!」
  「要上岸?」
  覺指向前方寬廣的河岸,那裡連接著整片往北的雪地,應該是不錯的出發點。
  我們把快艇停在岸邊,登上雪地,一路上大量使用咒力,腦袋發燙,精神恍惚,想休息又沒時間,只能把兩艘快艇拖上岸,穿上雪板,立刻出發。雪地前方有山丘,翻過山丘之後沿著稜脈走了一小段,看見一道平緩的下坡,我們停止使用咒力,靠著重力下滑,當下坡結束來到平地,我們仍然僅靠肌肉拖著腳步前進。
  我的腦袋因為這段路程稍微冷卻,但平時缺乏運動,肌肉酸痛,我因此氣喘吁吁,肺部也因為吸入大量冷空氣而發出哀嚎。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投降,前頭的覺轉身慢慢折返。
  「沒事吧?」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我橫躺在柔軟的雪地上,等待呼吸恢復正常。涼風從火燙的臉上帶走熱量,實在舒服,但體溫降下來,全身汗水反而冷得教人不適,我用咒力提高衣服溫度,全身開始冒出白煙。
  「最好補充一點水分。」覺打開水壺,倒一杯熱茶給我。
  「謝謝。」
  熱茶溫潤喉嚨後,我抬頭望向覺,第一次發現他這麼溫柔可靠。
  「妳幹麼盯著我看?」
  「你人很好啊。」
  覺聽了,不好意思地別開臉。
  「……我們真的能找到真理亞他們嗎?」
  「當然找得到。」覺回頭看我,斬釘截鐵地說。「這樣才能救他們,不是嗎?」
  「話是沒錯。」
  「所以我們大老遠跑到這裡……怎麼了?」
  覺忽然發現我拿著水壺蓋的手僵在嘴邊不動。
  「別回頭……後面約一百公尺的山丘上,有東西。」
  「有什麼?」
  「應該是化鼠。」
  我僅僅看到黑影,因此不確定牠是什麼,但絕不是熊或猴子,而以人來說又太小,況且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碰到別人。覺使出拿手好戲,做出一面三十公分見方的鏡子,小心改變角度映出遠方山頭。
  「果然有。」他的語氣非常鎮靜。
  「抓得到嗎?」
  「這麼遠沒辦法,要更近一點。」
  說巧不巧,陽光突然穿透烏雲,反射在鏡面上,黑影登時消失無蹤。
  「被發現了!」覺不禁咋舌。
  「快追上!」
  我從雪地上跳起,短暫的休息暫時恢復體力。光靠之前悠哉的滑雪速度不可能追上化鼠,我們用咒力一口氣加快雪板速度。兩、三下就穿越雪地,衝往山頭。
  「哪個鼠窩的?」
  「不知道,應該不是史空克。」
  沒錯,化鼠不可能像我們一樣在短時間內移動這麼長的距離。
  抵達山頂時,自然見不到化鼠的影子,我們睜大眼睛拚命尋覓腳印。
  「有了!」
  山頭的另一側留下一道小小的雙腳腳印。
  「往這裡!」
  我馬上啓動雪板跟著腳印,覺此時大喊一聲:「等一下!」我轉過頭,剛開口發出「咦」的一聲時,腳下頓時四分五裂,支撐住體重的地面消失不見。
  我的身體一時懸空,接著重重摔進雪中。
  覺的呼喊從遠處傳來。
  我的意識逐漸朦朧。

  我睜開眼。
  眼前是竹編的天花板,隱隱透著燈籠的光線,在天花板上映出搖晃黑影。我好像身在某座小屋,睡在一床薄被上。身邊設置著一個小地爐,炭火旺盛,燒著一口蒸騰的鐵壺。
  「早季。」
  是覺的聲音,我望向聲源。
  「我怎麼了?」
  覺露出放心的微笑地看著我,「妳踩破雪簷了。」
  「雪簷?」
  「雪在山邊的下風處會結成一層屋簷,從上面看像是山坡,但其實是一段突出的雪,不小心踩上去就會直接摔到山腳了。」
  「所以我摔到山腳下?」
  「沒有,我在緊要關頭攔住妳,應該沒受什麼傷。妳一直沒醒,我有點擔心。」
  我試著稍微活動手腳,確實沒異常,應該是嚇得暈過去之後,因為一路累積的疲勞而沉睡一段時間。
  「這間小屋呢?」
  「妳猜是哪裡?聽完別嚇到,這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地方。」
  「不會吧……騙人,難道這就是鹽屋虻的鼠窩?」
  「妳猜對了。別看這小屋簡陋,這可是牠們的貴賓室。」
  根據覺的解釋,我們追趕的化鼠其實是鹽屋虻鼠窩的士兵,牠目睹我跌落,立刻回窩稟報。鹽屋虻鼠窩聽聞後即刻派出救難隊,帶我到這裡。
  「那你也見過史奎拉了?」
  「對啊,不過牠現在升官發達,名字都變嘍。」
  此時,小屋門口傳來聲音。
  「太好了,您醒了。」
  「史奎拉!」
  牠的孱弱身形在化鼠之中並不顯眼,但口齒清晰的日文,確實是鹽屋虻鼠窩的稟奏官獨有。兩年前牠還穿著破爛的盔甲,現在披著穩重的黑熊皮袍。
  「神尊,許久不見。」
  「真的。史奎拉還好嗎?」
  「托兩位的福,福泰安康……最近侍奉神尊的機會大增,很榮幸讓神尊賜名。」牠驕傲地挺起胸膛。
  「叫什麼名字?」
  「叫做野狐丸,原野的野,狐狸的狐。」
  看來史奎拉……不,野狐丸真的平步青雲。牠的特點不是驍勇善戰,而是聰明機智,確實很適合這個名字,和奇狼丸的「狼」字相比也毫不遜色。
  「我等鹽屋虻鼠窩與兩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雖然鼠窩一時面臨存亡危機,但如今與近鄰多數鼠窩合併,總數來到一萬八千隻,完全多虧神尊的恩賜……」
  「鼠窩的事情之後再聽你慢慢說,現在狀況緊急。」意識到野狐丸正要滔滔不絕講起歷史,覺連忙打斷牠。「有件事情非得借助你的力量不可。」
  「遵命。」
  野狐丸連內容都沒聽,優雅地鞭躬答應。
  「請將一切交給我野狐丸,兩位神尊神恩浩蕩,我隨時赴湯蹈火。」
  我們覺得事情進展得好像太順利,但當下這句話聽起來還是令人放心。
  「木蠹蛾鼠窩在哪?」我開門見山地問。
  「往西北方四、五公里遠處,既沒納入虎頭蜂鼠窩麾下,也不太有意願與我等合併……是當今相當少見的獨立派鼠窩。」野狐丸突然眼睛一亮地問:
  「請問木蠹蛾怎麼了?」
  我與覺交換眼神,既然需要野狐丸的協助,我們就需公開一定程度的資訊。
  「我們在找朋友……」覺盡量避重就輕地描述事情經過。
  「明白!也就是說,目前最快的途徑就是找到一隻叫做史空克的化鼠吧?我們明天一早就前往木蠹蛾鼠窩。」
  「我們想現在出發。」
  「我明白神尊的心情,但夜間雪地甚是危險,木蠹蛾又可能誤以為我們要發動攻擊。再過四、五個小時便是黎明,那時再出發較為妥當。」
  我嚇一跳,現在這麼晚了?我望向覺徵詢他的意見,他對我點頭,我們把出發時間延到明早。
  「這裡備有粗茶淡飯,或許我等畜牲飯菜不合神尊胃口,但還請用一些。」
  野狐丸做個手勢,兩隻較小的化鼠捧著紅漆餐具裝的飯菜進來,這讓我們想起兩年前在虎頭蜂軍營裡吃過的雜燴。現在這裡有鬆軟的白飯,滿是牛蒡、芋頭等佐料的味噌湯,不知道什麼玩意做成的肉乾,還有鹽烤河魚。乾菜像皮革一樣硬又淡而無味,難以下嚥,其他倒還可以。
  野狐丸在用餐期間一直陪在身邊,不停提出各種問題,看起來像噓寒問暖,但明顯在打探情報,問得我們很煩,一吃完就主動對牠提出要求。
  「兩年前來到這裡,也是晚上吧?」
  「是是是,那真是令人懷念的往事啊。只是地點不在這裡。」
  「當時雖然很晚,可是和女王陛下見過一面,我們今天也打算打個照面。」
  野狐丸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來。
  「這樣啊……當下女王可能正在休息,但還是帶神尊去見一面。可以的話,是否請兩位參觀鼠窩?與兩年前已經大不相同嘍。」
  我們步出小屋,在野狐丸的帶領下參觀鹽屋忙鼠窩,種種景像教人目瞪口呆。兩年前的化鼠都在地洞過生活,地面建築僅有蟻窩般的尖塔,現在牠們集體生活的住處已經可以用城鎮來形容。
  數量最多的是類似大香菇的圓型建築,野狐丸解釋,這是用木材與竹材當骨架,黏土與家畜糞便為泥漿造的建築,土牆上有圓洞當做門窗,沒有遮蔽,透出燈光。
  「但我們畢竟是穴居性動物,因此所有建築都連通地道……這區就是製造各種物品的工廠。」
  眼前擠了一堆冶金、織布、染色、造紙等工廠,有工鼠通宵工作。水泥工場最壯觀,化鼠從比筑波山更遠的山區挖來石灰岩,搗碎後加入黏土燒結,再加入石膏搗碎,做成水泥。水泥混和砂石就可以做成灰泥與混凝土。
  「在此生產的混凝土已經完成第一號建築,就在這裡。」
  野狐丸指向鼠窩中心的建築物,一層樓的圓形平房,直徑約三十公尺,全由岩石一般的混凝土建成。壯闊的樣貌讓我們瞠目結舌,不禁想起人類的古文明。
  「這棟建築就是鼠窩評議會。」野狐丸驕傲地解釋,「由六十隻評議員代表鼠窩一萬八千隻成員,在這裡熱烈討論,達成各種決策。」
  兩年前,鼠窩中心應該是女王居住的龍穴,為什麼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龍穴到哪裡了?」
  野狐丸聽了我的問題,回答得有點含糊。
  「如兩位所見,我等生活重心逐漸從地洞轉往地表建築,不得不淘汰龍穴制度。此外,各個鼠窩相互合併,造成多數女王共存,為了方便管理,須集中於單一建築內……」
  「那就到那棟建築物吧。反正我們得拜託女王幫明天的忙。」
  「說得甚是……不過鼠窩目前由評議會負責決策,明早之事將由我野狐丸負責代表評議會……」
  「不用了,我們只想跟女王陛下打個照面。」
  覺的語氣有點不耐,野狐丸一臉無奈地說:
  「……我明白了,立刻帶兩位前去。」
  這時,查看女王狀況的差鼠返回,牠吱吱喳喳地向野狐丸報告。野狐丸一揮手,讓差鼠退下。
  「那麼,兩位這邊請。」
  野狐丸提著燈籠帶路,引領我們到工廠對面的土牆建築群中最邊角之處。
  「……這什麼啊?」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因為這棟建築設計實在太粗糙,一點都不像女王住處,雖然格局較大,但粗製濫造的土牆與茅草屋頂,簡直就像畜舍。
  打開厚重的大門,一股刺鼻惡臭迎面而來。
  兩年前進入龍穴時,同樣被野獸的臭味熏歪鼻子,可是現在有點不同,臭氣比之前淡,但混入消毒水之類的氣味,反而令人難以忍受。如果要舉例,從龍穴的惡臭透露出強烈得教人畏懼的生命力;但這棟建築內的惡臭,卻像在醫院撒滿妙法農場的堆肥,呈現出不自然又病態的狀態。
  建築呈細長型,正中央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像座馬廄,兩旁排列著粗大木材搭成的堅固柵欄,但燈光微弱,看不清楚周圍。不過,柵欄後方似乎待著幾隻巨大的生物,對方注意到我們,扭動身軀發出聲響,卻沒更多反應或呻吟。只有爬行過稻草的沙沙聲以及鎖鍊的碰撞聲。
  我們詫異地看著野狐丸,四周昏暗,牠拿著燈籠走在前面,看不見牠的表情。
  野狐丸停在一座柵欄前。
  「我等女王就在這裡。」
  「女王陛下,好久不見,我是之前與您見過面的早季。」
  我小聲問候,但沒任何反應。
  「兩位請進。」
  野狐丸打開柵欄走進去,我們小心翼翼跟上。
  牠拿起燈籠,照亮窩在柵欄後的女王。
  黑暗中浮現出巨型毛毛蟲的身影,那是女王皺巴巴的白色身軀,還有肥短的四肢。我聽見微微的鼓風聲,女王似乎睡得很安穩。
  感覺白操心了。我鬆口氣,現在是大半夜,睡著也是理所當然。
  我輕撫女王比牛還大的肚皮,擔心驚擾牠的睡眠,肚皮徐緩起伏,如同其他巨型的動物。
  「睡得很安穩呢。」
  我接著往前走,延著女王的頸部摸過扁平的頭。指尖在牠的額頭摸到古怪的疤痕,女王依舊沒醒。
  「早季,小心牠睡糊塗咬妳一口。」覺擔心地說。
  「不用怕,牠起來前我就會發現了。」話才說完,我手一滑,中指戳到女王的眼睛。我嚇得趕緊收手,女王的頭動了一下,沒任何反應。
  我心中猛然出現可怕的疑問,手指戳到的眼睛……
  「拿燈籠來照這裡!」
  我強硬命令野狐丸,野狐丸躊躇一會,緩慢移動光環。
  女王的眼睛開著,從一開始就沒睡著。但牠的瞳孔放大,兩眼失智般空洞無神,不對,牠連眼珠都乾了,根本喪失視力,而且嘴巴半開,露出與不淨貓差不多大的犬齒,口水滴落在乾草上。
  我從野狐丸手上搶過燈籠以照亮女王的頭,額頭中央偏右的位置出現很大的V字手術疤,傷口用粗線縫合,疤痕像田埂般隆起。
  「喂!這怎麼回事?」覺忿忿地問。
  「這是萬不得已。」野狐丸細聲回答。
  「萬不得已?你們究竟對女王陛下怎麼了!」
  我們的聲音迴盪在馬廄般的建築中,巨大野獸扭動起來,鐵鍊碰撞得更響了。
  「我會解釋,請兩位先到外面。」
  我們離開收容女王的建築,屋外冷風刺骨,但吹散沾染在身上的惡臭,稍微讓人舒爽。
  「我等也不希望對女王做出如此殘忍的處置……畢竟女王是我等鼠窩之母。」
  「那為什麼這麼做?」
  我逼問野狐丸,四周突然出現一群化鼠衛兵,野狐丸搖搖頭讓牠們退下。
  「兩位見到女王的時候,是否發現女王的心理正逐漸失調?」
  「有一點。」
  「以往對任何鼠窩來說,女王的地位都是至高無上,我等女王原本就施行不少暴政,罹患心病之後更是暴虐無道。脾氣暴躁,無故啃咬差鼠,造成傷亡。在對決土蜘蛛一役之後更因為猜忌妄想,將復興衰弱鼠窩的有功重臣接連處死,眾鼠心想這樣下去,我等鹽屋虻鼠窩只有滅亡一途。」
  「那也不能這麼……」覺想說什麼,但說不出來。
  「我等鼠窩成員全效忠鼠窩與女王,但我等並非用完即丟的器具。我等自認並非是螞犠、蜜蜂般的社會性昆蟲,而是繼神尊之後,這個行星上智能最高的生物。擁有這份信念的同志們,以及擔心鼠窩未來的同志們,自然而然集結起來,經過一番討論,決定由我為首組成『工會』。」
  「工會?」
  「是,我等為了保留最基本權利,須與女王交涉,但女王大發雷霆,認為我們企圖謀反……歷經幾番波折,不得已走到這步田地。」
  「這步田地……你們明明合夥讓女王成為植物狀態吧?乾脆殺了牠不是更好?」
  野狐丸搖頭否認覺的責備。
  「不,我等目的並非完全破壞大腦,只是進行額葉切除手術。進行手術後,女王的攻擊性完全消失,百依百順,以往的生產工作照樣進行,為了鼠窩的興盛積極奉獻。我相信女王也比身心煎熬的時期更加幸福……但畢竟我等首次進行這種手術,衛生稍有缺失,導致腦部發炎,因此女王的心理活動才會像這樣明顯衰退。」
  「過分……」我低喃道。
  「神尊這麼想是理所當然,但同時令我失望。」野狐丸對我們投以抗議的眼神,「所有具備智慧的生物,不都該獲得同等權利嗎?這是我從神尊書籍中學來的民主主義大原則啊。」
  我倆面面相覷,不知作何感想,壓根沒想過會從這隻鼠怪口中聽到這種話。
  「或許你們的女王是個暴君,但其他女王呢?有必要把牠們全關進這種畜舍嗎?」
  「贊同我等鼠窩思想而來合併的鼠窩,或多或少都有相同困境。由於鼠窩中只有女王具備生殖能力,沒有女王,鼠窩便要滅亡,但這並不代表鼠窩就是女王專屬的物品。我等鹽屋虻鼠窩的大方針,就是女王專心生產,政治軍事等腦力工作,交由最恰當的成員進行。」
  當時町周邊的化鼠鼠窩逐漸分成兩大集團,分別是虎頭蜂鼠窩為首的集團,以及合併眾多鼠窩的鹽屋虻鼠窩集團。虎頭蜂鼠窩直屬成員就有三萬隻,是最強大的鼠窩,牠們遵守傳統由奇狼丸將軍掌握實權,女王擔任支配者,而加入虎頭蜂鼠窩旗下的鼠窩都抱持奉女王為絕對君主的保守價值觀。另一方面,鹽屋虻鼠窩標新立異,合併血緣關係不同的鼠窩,快速擴張勢力,因此被舊勢力鼠窩視為異類,提高警戒。
  「這樣啊……好吧,其實我沒打算插手你們的事。」覺大大伸一個懶腰,「我們有點累了,想休息到天明。」
  「遵命,我這就準備寢床。」
  野狐丸的眼中,閃爍出淡淡的綠光。

  我們回到小小的「貴賓室」。
  野狐丸離開後,覺在地爐點火,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深深嘆氣。
  「不爽……怎麼想都很不爽。」
  「怎麼了?」
  「這個鼠窩,史奎拉……不,野狐丸,這都太假了。牠們嘴上說的跟心裡想的完全不同,不能相信牠們。」
  「可是沒有野狐丸幫忙,我們怎麼找到真理亞他們?」
  「這麼說也沒錯。」覺的表情依然陰沉。
  「妳看到他們怎麼對付女王嗎?不是生母嗎?為什麼做這麼過分的事?」
  「我也很驚訝。」
  我想起女王空洞的眼神,不寒而慄。
  「……可是化鼠再怎麼伶牙俐齒,終究還是野獸。牠們的情緒表現可能和人類很像,但有些關鍵性的差別吧。而且野狐丸說的不無道理,牠們為了生存,不得不這麼做啊。」
  「妳可真挺那隻化鼠啊。」
  「不是的。」我跪坐在地上。「我們是不是擅自把人類情感投射到動物上了?想說這個生物的脾氣應該很好,或父母會為了兒女犧牲生命。可是你知道現實跟理想的差距很大。我看過古文明的動物行動學。」
  媽媽是圖書館司書,我接觸禁書的機會比其他孩子多。
  「看了之後,我非常震驚。比方說河馬,和貴園的故事書上不是說,河馬的同伴死了,其他河馬會圍成一圈哀悼嗎?可是河馬實際上是雜食性動物,圍在屍體旁是要吃牠。」
  「哦,這我知道。」
  「袋鼠更過分,我以為小袋鼠都在媽媽的育兒袋裡安心長大。」
  「然後呢?」
  「如果獵食者追上袋鼠,牠會抓出育兒袋的小袋鼠扔給獵食者,趁獵食者吃嬰兒時逃之夭夭。」
  覺板起臉來說,「有點像簑白,這樣總比自己被吃掉好。」
  「所以拿人類的倫理道德來看化鼠就不恰當。」
  覺的雙手交疊在後腦勺。
  「但我討厭的點還不只如此。怎麼說……我覺得牠們反而太像人類。」
  「這倒是真的,沒看過其他動物這麼像人。」
  覺突然走到小屋門口,確認四下無人才開口,「我覺得牠們搞不好想取代人類。神栖66町也沒有混凝土建築。看看那座工廠,我覺得牠們想掌控人類捨棄的物質文明。」
  我一聽,便對覺提出縈繞心頭許久的疑問:
  「野狐丸從哪裡得到這些知識?牠說是書上看來的……」
  「怎麼可能隨便就找到自己想查的書呢?」
  「那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我推測野狐丸可能抓到一隻擬簑白,擬簑白發出的七彩光芒可以催眠人類,或許對化鼠無效。」
  跟覺談愈多就愈怕,以往對化鼠這種生物的負面預感,突然成為近在眼前的事實。
  「……化鼠應該不會出兵反抗人類吧?」
  「牠們怎麼可能這麼做。光靠我們兩個就可以輕鬆毀掉整個鼠窩啦。」
  沒錯,無論化鼠的物質文明多進步,都不可能對抗有咒力的人類,因為咒力就是毀滅高度文明的主要原因。雖然心裡明白,但不安依然無法消除。
  「哎,野狐丸對女王做的手術,如果對人做了會怎麼樣?」
  覺皺起眉頭。「應該會變成廢人……我知道早季在想什麼,如果沒有感染發炎,或許創造得出對化鼠言聽計從的人類。」
  我不寒而慄。
  「這……該不會鬧出大事吧?」
  「沒事啦。」覺揚起嘴角,「那傢伙說是切除女王的額葉,額葉掌管決策與創造力,也掌管咒力。人類如果少了決策與創造力就不可能發動咒力,不用擔心。」
  我們就談到這裡,為了明天的行程小睡片刻。我睡得很熟,但覺似乎睡不好。
  半睡半醒地躺在化鼠鋪的床上,腦中不斷浮出惡夢光景。到鹽屋虻鼠窩後,覺和我都感覺很不舒服。
  但想出原因前,意識就逐漸沉入黑暗。

  6

  醒來一看,天色已有幾分明亮。我們的小屋是用木柱竹條當骨架,外披如獸皮般堅韌的布料,樣式比較像遊牧民族的蒙古包,天色亮起時會透進光線。
  覺比我更早起來,正在打包行李。
  「早啊。」我對他打招呼,但他只是點個頭說:
  「妳可以馬上出發嗎?他們好像趁半夜偷偷摸摸的,已經準備好了。」
  小屋外確實傳來大批化鼠來來去去的聲響。
  「了解!」我很快從床上彈起來準備,但也只穿上防寒衣,綁好鞋帶,檢查背包物品,花不到兩分鐘。
  我們走出小屋,昨天的大雪不再,天空放晴,朝陽正從遙遠的東太平洋上升。附近有一隻化鼠正拿松樹枝插某種風乾的食物,呈白色,長一公尺以上,說是魚未免太大,仔細看才發現竟然是曬乾的簑白。
  我們不禁面面相覷。
  「真不敢相信牠們在吃簑白。」
  簑白是神柄66町重祝的神聖生物,被化鼠拿來當食物,讓我有種說不出的厭惡感。
  「……簑白這時應該都在冬眠,難道牠們特地從洞裡把簑白挖出來,曬乾當乾糧嗎?」
  覺一樣渾身不對勁。我意識到昨晚吃的怪肉乾可能也是簑白,還是別對他說得好。
  此時,野狐丸走向我們。
  「兩位神尊早安。現在馬上就能出發,是否先用早餐?」
  早餐可能又有簑白乾,所以我們毫無食慾。
  「你們吃過了?」
  「緊急的時候會在路上吃些口糧,但軍用口糧並不可口就是。」
  「我們吃口糧就好。」
  「遵命。」
  野狐丸依然是隻怕冷的化鼠,套著一件皮斗篷,身穿鉚丁皮甲。兩年前見牠時還是一身文官氣質,現在已具備威風的將軍風貌,牠拿起掛在胸前的短笛一吹,兩百隻左右的化鼠瞬間整齊列隊。
  「等等,有必要派這麼多嗎?」覺皺著眉問。
  「路上可能碰上危險,我等無論如何都要保護神尊安全。」野狐丸畢恭畢敬地回答。
  我們與野狐丸走在大隊正中央,因為頭尾的位置都很危險,前後左右也配有手持大盾的強壯護衛。
  鹽屋虻鼠窩周遭的雪已經清空,我們踏著霜走入雪地,改穿雪板,士兵們穿上滑雪板造型的鞋子,款式較簡單,即使用粗短雙腿拚命滑動,還是與咒力推進的速度相差甚遠,覺有些不耐煩。
  「能不能再快一點?乾脆把地點告訴我們,我們先去好了。」
  「非常抱歉,我等無法像神尊一般騰雲駕霧,但木蠹蛾鼠寓距離不遠,請千萬包涵,若兩位有個萬一,我們擔待不起啊。」
  我們無奈配合化鼠的行軍速度,在雪地上慢慢滑行,半途化鼠提供我們口糧,看起來像小藥丸,放進口中咀嚼時,散發出淡淡甜味,好像是用糯米粉、蜂蜜、酸梅、樹果等材料混合製成。這確實算不上美味,但沒加簑白,也不至於難以下嚥。
  穿過雪地,翻越幾座丘陵,我開始思考,為什麼附近這麼多山丘?雖然現在遍地白雪,但每座山丘的土質截然不同,有些地方甚至連生長的植物都不同。
  我驀然出現奇妙的想像。
  擁有咒力的人類在互相殘殺,從遠方舉起巨石,甚至一座小山丘,畫出平緩的拋物線扔到地面時的巨大撞擊力,或許遠超過古文明的核子武器。畢竟距今六千五百萬年前,讓恐龍絕種的元凶可能就是顆直徑十公里的隕石。我不禁笑自己傻,就常識來說這不合理,雖然咒力在理論上可以發揮無窮的力量,但實際上發動咒力有各種限制,發動者須在自己的腦中完整重現咒力要影響的對象,因此影響的大小與複雜度自然有所限制,不是隨便想把地球劈成兩半就劈得開。
  可是……我望著峰峰相連的山丘,我們這種初學者也有辦法引發山崩或拋出大石,如果是鏑木肆星先生那樣的高人,移動一座山丘也不是不可能。
  「就快到了。」野狐丸看著我們說,「過這轉角就會看見木蠹蛾鼠窩,牠們在山腰上建造易守難攻的要塞。」
  我們眼前的不太像山丘,是一塊巨岩,大約高一百五十公尺,直徑約三百公尺。四周幾乎斷崖絕壁,甚至不會積雪,而且沒有攀爬的點,可想見爬上去絕對不輕鬆。
  「什麼山腰……根本就是峭壁吧?哪裡有什麼要塞?」覺瞇起眼睛凝視巨岩。
  「就在那,有棵松樹長出石縫,樹蔭下有個洞口,神尊是否見到?」
  我們往野狐丸指的方向看,但沒看到洞口,甚至連一點風吹草動都沒有,靜得出奇。
  「木蠹蛾鼠窩耗費漫長歲月,挖出四通八達的通道,現在整座巨岩已成要塞。」
  「該從哪裡進去?」我毫無頭緒。
  「據說對方有從岩石通往地底的地道,但出入口藏得巧妙,我不甚清楚。平時牠們都從巨岩中段的洞穴放下繩梯出入,現在看不見繩梯,想必發現我等靠近,收起來。牠們拒絕與任何鼠窩進行任何交流,無論誰接近鼠窩,總屏氣凝神等待對方通過……但牠們得了解這次躲不掉。」
  野狐丸從隊伍後方叫來一個士兵,士兵外貌不如土蜘蛛變種那麼誇張,胸膛卻腫得像水仙花的球根,手上拿著一支大擴音筒。野狐丸對士兵耳語幾句,士兵便向木蠹蛾鼠窩大聲廣播,我與覺在旁邊聽得耳膜都要被震破,不禁摀起耳朵,但野狐丸和其他化鼠士兵不為所動,我們難以置信。
  士兵反覆用響徹大地、足以引起雪崩的音量向木蠹蛾鼠窩喊話,對方毫無動靜。
  「看來得讓對方知道我們是來真的。」
  野狐丸一聲令下,後方站出整排拉弓搭箭的弓箭手。
  「等一下!我們不是來打仗啊!」覺立刻抗議。
  「神尊所言甚是,不過如您所見,對方完全無視我方喊話,如果想撬開牠們貪睡傲慢的殼,需要稍微粗暴的手段。」野狐丸還是用尖銳的聲線發出號令。
  數十支箭畫出漂亮的弧線飛往巨岩中段的松樹,大多都撞到巨岩而落下,只有幾支刺在樹幹,還有一支碰巧插在石縫。但對方依然毫無回應。野狐丸又下一道命令,弓箭手在箭頭上包布圑,用打火石點火,布團沾有油,登時熊熊燃燒。
  數十支火箭劃破天際。
  射中松樹的火箭燒了一會,樹幹捲出黑煙,對方總算出現動靜,只見樹幹周圍揚起雪霧,牠們似乎從樹幹後方撒雪滅火。
  「這下牠們應該明白了,我再喊一次試試。」
  野狐丸輕輕舉起右手,大聲公士兵再次上前,用刺耳的聲音狂吼,我們聽不懂化鼠說什麼,但聽起來非常有威脅性和攻撃性,牠真的只是在喊話嗎?
  結果對方的回覆,是比我們多十倍的箭矢。
  我們一直關注松樹周圍,但看來岩石間應該開了數不清的箭孔,隨時預備萬箭齊發。敵人的箭從上往下飛,軌道筆直,速度飛快,我方弓箭手和大聲公毫無防備,想必僅迎來射成針山,氣絕身亡的命運。但下一秒,蜂群般飛來的箭矢像撞上看不見的梭子,俐落往兩側飛散。
  我和覺使出抵擋雪崩的招數,分頭改變箭矢方向。可以在短時間內聯手出擊,做得真是漂亮。看來我們相處這麼久,已經心靈相通。
  雙方沉默一陣,透露出木蠹蛾鼠窩的疑惑,如果突然颳起強風,確實可能把箭都吹往相同方向,但箭矢在目標前方左右飛開,絕不可能是自然現象。
  「神尊出手救助我軍性命,真是感激不盡!」野狐丸深深一鞠躬。「不過木蠹蛾鼠窩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膽狂徒,我將再喊一次話,要求對方接受交涉,若回應不佳,或許需要更強硬的手段。」
  還不等我倆回應,野狐丸又讓大聲公士兵上前,喊出讓我們一頭霧水的內容,語氣更加凶悍高傲,怎麼想都不是在要求停戰與交涉,肯定是最後通牒的威脅。
  面臨出乎意料的困境,木蠹蛾鼠窩想必進退維谷,但或許是有士兵無法忍受惡意挑釁,一支箭發出嘹亮的聲響,飛往大聲公士兵。
  這次,我和覺的聯手出擊算不上心有靈犀。我倆的咒力同時作用在一支箭上,造成空間扭曲,光線像海市蜃樓般歪斜,浮出怪異虹彩。當兩個人以上的咒力互相碰撞就會發生這種現象,甚至引發無法想像的後果,我倆趕緊停住咒力,但那支箭受到兩股咒力同時夾擊,發出耀眼光芒消失無蹤。
  對小小一支箭做出如此大的防禦是小題大作,但對木蠹蛾鼠窩來說,這就像我們怒不可遏的示威。
  「神尊!木蠹蛾明知神尊在此,竟敢大膽放箭,瀆神之舉罪無可赦!萬請神尊予以天譴!」
  「……但牠們只射出一支箭,應該是不小心吧?」我不想因為野狐丸唆使就攻擊木蠹蛾鼠窩。
  「一支就夠了!對神放箭之舉是足以抄滅鼠窩的重罪。但這樣沒完沒了,如果木蠹蛾一夥不願接受我方訊問,如何探尋神尊友人下落?」
  「好吧,沒辦法了。」覺先做了決定。
  「不要太過火。」我吩咐覺,畢竟一切都源自木蠹蛾鼠窩的史空克救了守,如果我們把鼠窩砸得稀巴爛,不是恩將仇報嗎?
  「我知道。」覺面對巨岩要塞誦念真言。
  擋住洞穴入口的松樹,猛然發出一聲爆響,從根部折斷倒下。
  躲在樹後的木蠹蛾鼠窩士兵,嚇得呆若木雞。
  接著,巨岩被隱形的巨拳毆打,伴隨著一聲聲巨響迸裂,飛散碎石。然後又是一拳接著一拳,打壞箭孔的位置,露出大洞。
  「夠了!住手!」我制止覺。
  我們觀察局勢,對方傳出高亢叫聲,雖然一樣是化鼠的尖叫,但聽起來在搖尾乞憐。然而,大聲公士兵還是態度強硬地喊話,接下來,斷松後的洞穴裡走出幾隻化鼠,大多身穿魚鱗甲,中間那隻還披著斗篷,應該是鼠窩大官。後來我們才知道,牠就是木蠹蛾鼠窩的攝政官奎奇。其他化鼠從洞口放下繩梯,直達地面。
  我用眼角瞥見野狐丸默不作聲,神色怪異,雖然表情怒不可遏,但眼神是見獵心喜。

  關於野狐丸與奎奇的會面,寫得再清楚也沒用,野狐丸面對奎奇就像勝利的征服者,我們不懂談話內容,但一定是非常不平等的投降條件,而可憐的奎奇無論什麼內容都只能咬牙呑下。
  覺最後不耐煩地打斷牠們才得以問真理亞與守的去向,奎奇下令將史空克帶到我們面前。
  史空克畏首畏尾,見到我們才稍微安心。
  「史空克,記得我們嗎?」
  「吱吱吱……是,神尊。」
  「真理亞和守到哪裡了?」
  覺馬上發問,但史空克歪著頭說:「神尊,我不知奧。」
  「不知道?你不是跟真理亞他們在一起嗎?」
  「是,不過那邊的神尊們,已經走好遠了。」
  我閉上眼,試圖壓抑內心絕望的波濤。
  「好遠,是哪裡?」
  「不知奧。」
  「至少知道是哪個方位吧?」
  「神,尊,我不知奧……可是,他們有託給我,餡。」
  史空克從破罩衫裡取出一只信封獻給我們,我立刻接過來打開,裡面果然是真理亞給我的信。

  給我愛的早季,
  當妳在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和守應該已經到好遠好遠的地方了。
  妳是我的摯友、愛人,但想不到竟然要寫給妳一封訣別書,真的很抱歉,真的。
  請妳別來找我們。
  怎麼說,寫這些字句,我的内心百感交集,當初我們讀到守留的字條明明很生氣,現在輪到我自己,我只寫得出一樣的内容。
  我很高興妳還會擔心我們,也明白妳的心情,今天立場相反,我一定會像妳一樣擔心,但我們別無選擇。
  我們已經無法在神栖66町活下去,因為町不准我們活下去,我獨自一人或許撐得住一陣子,但守已被烙上不及格的烙印,有烙印的人永遠無法恢復原狀。妳不覺得,這種方式不是在對待人類,而是在挑選瑕疵品嗎?開窯後,燒壞或燒裂的陶器只剩下被敲碎的命運。我們下定決心,與其等待被敲碎,不如逃出來挑戰未知。
  說真的,我想跟妳一起走,這份心情絕無半分虚假。但早季和我們不一樣,我說過,妳非常堅強,這並非指妳身強體壯,也不是說妳脾氣倔強或意志如銅牆鐵壁,妳甚至是愛哭、容易消沉的女孩。我就是喜歡這樣的妳。不過,妳無論碰到什麼困難,心靈受到徹底打擊,妳都可以重新振作,不會一嫩不振、灰心喪志。
  妳一定能在町上存活,一定會是町上需要的人。
  但守不是,如果我棄他不顧,他一定無法倖存,請妳務必明白。

  我直到離開町上才清楚明白一些事情。
  我們的町真的很異常。
  妳不覺得嗎?為了維護町的安寧與秩序,不斷殺害兒童,這算得上正常的人類社會嗎?擬簑白說過,我們經過一段血腥的歷史走到現今,但我覺得現在這個町並没有比過去任何黑暗時代要美好,現在回想起町裡發生的事情,我總算了解為什麼會出現這些怪事。
  這是因為一個簡單的事實,大人打從心底恐懼小孩。
  或許每個時代都有同樣情況。自己努力開創的事物被下一個世代否定,當然非常不舒坦,若又是親生骨肉,内心更是辛酸。
  但神栖66町的大人注視自己兒女的眼神並沒有這種情感,反而有點反常,要我舉例的話,他們就像在等著整排的蛋孵化,緊張得滿頭大汗,看孵出來的是天使,還是機率微乎其微的惡魔。
  他們會因為心中微微不安就砸破成千上百的蛋,而我們不想成為其中之一。
  當我決定離開老家、訣別父母,真的非常傷心寂寞,卻無法捉摸他們的確切想法。如果町決定處分我,他們應會嚎啕大哭,但最後依然會忘記我,就像妳父母最後放棄了妳姊姊。
  我想我們之間的情誼絕不僅如此,如果我被處分,妳一定不會棄我不顧。當妳碰上危機,我和覺也會不顧一切救妳。
  我們還有一個朋友,只是現在想不起名字,只能叫他X。朋友碰上危機時,他一定會挺身相救吧?
  我現在必須救守。
  不能再見妳和覺一面,對我而言比什麼都難過。
  幸好我們還有咒力這項萬能工具,應該能設法在大自然中生存。到頭來,町和全人班值得感謝之處就剩下教我使用咒力而已。
  往後我和守互相扶持,開始新生活。
  所以我有件事要拜託妳。如果町上詢問我們的下落,就說我們死了。我們會到好遠好遠的地方,絕不讓町上發現,如果町上可以忘記我們,我們多少能睡得安穩些。
  真心希望,有一天再見到妳們。
  妳的摯愛,真理亞。

  讀完信的一刻,我淚流不止。
  信裡還有一張畫,應該是守的手筆。那是一張真理亞與我一起微笑的想像畫。
  覺從我手上接過信默默看完,然後抱住我的肩膀。我拚命忍著不哭出聲,眼淚卻停不下來,先前就想過再也見不到真理亞,現在惡夢成真。

  我們發現雪屋不見之後,會找鹽屋虻鼠窩幫忙,是因為史空克是我們唯一的線索,而借助化鼠同胞的力量應當最快。我們絕不相信史奎拉……野狐丸,但情況危急,可以利用的東西全要拿來利用。但最後被利用的是我們。奸詐狡猾的化鼠利用兩個驚慌失措、目光如豆的人類小孩,簡直是易如反掌。
  俗話說人如其名,鹽屋虻又叫鹽屋蟲引,會攻擊其他虻、蜜蜂、甲蟲吸取其體液,是凶猛的獵食者。鹽屋的日文意思是「公蟲尾巴上的白色毛叢」,鹽屋虻有個相似近親叫做鹽屋大鳥引,古代生物圖鑑完全沒提過這種生物,應該在最近一千年才誕生。目前只有在八丁標附近才見得到這種昆蟲,非常罕見,體型比鹽屋蟲引大很多,達到十三至十八公分。軀體像蜻蜓一樣狹長,具有許多發達的氣孔有效吸收氧氣,外觀看起來像數不清的眼睛,我們小時候都叫牠「百目蜻蜓」。
  鹽屋大鳥引平時躲在樹幹後,一旦發現麻雀、斑鶇、綠繡眼、山雀、伯勞鳥、灰椋鳥一類的小鳥經過,牠就會從後方偷襲。牠利刃般的口器刺入鳥的延腦,吸乾血液,撐得像顆水球;聽說還攻擊過烏鴉。
  鹽屋大鳥引是昆蟲,卻獵捕食物鏈上層的鳥,也許象徵著鹽屋虻鼠窩革命、破壞秩序的特色。

  千辛萬苦找到木蠹蛾鼠窩,卻失去真理亞等人下落的線索。
  野狐丸答應全力捜索,但不知道可以信牠多少,而且遠水救不了近火,我答應富子女士,明天前要找到真理亞他們並帶回町上,現在不可能辦到。
  覺與我經過一番討論,決定採取備案。
  「明白!請包在我野狐丸身上。」
  我們照真理亞信上寫的,報告町上她們死了。當我要求野狐丸配合說謊時,以為牠會害怕背叛倫理委員會而面有難色,沒想到牠一口答應,反而令人不舒服。
  「我認為說兩位神尊碰上雪崩,摔落山谷比較恰當,這麼一來遺體下落不明,難以捜索。」
  這是最像樣的說法,雖然兩個擁有咒力的人同時摔落山谷,未免不自然,但強調雪橇失控時,真理亞為了救守而摔落谷底,倒還說得過去。
  「造假需花不少時間。但若順利,甚至可以準備遺骨送交神尊,想必眾神尊也會相信。」
  我倆大吃一驚。
  「什麼?遺骨是什麼意思?你打算從哪裡弄這種東西?」
  覺厲聲追問,野狐丸發現自己失言,臉色鐵青。
  「……不不不,萬萬不敢!這是誤會!我如何有能耐弄到神尊聖骨?雖然此事大不敬,但我等骨骸某些部位與神尊聖骨如出一轍,若是身高較高者,更與青稚神尊相去無幾。因此刻意用石塊磨擦骨骸,便能……」
  「夠了!別說了!就交給你辦!」
  我叫野狐丸閉嘴,因為聽牠這麼說,好像真的在羞辱真理亞他們的遺體。
  「遵命,一切就包在小的野狐丸身上!」
  野狐丸深深鞠躬,不知道牠是不是懂我的心情。
  我們耗費兩天,甚至逆流而上,結果徒勞一場,但現在還不能哀聲嘆氣。野狐丸要我們在鹽屋虻鼠窩多住一晚,但我們拒絕,決定回到出發點,也就是蓋雪屋處。根據史空克的供詞,牠在那裡跟真理亞分別。
  我們穿上雪板,前往擺放快艇的地點。根據太陽的位置,現在正午時分,但我們完全感不到飢餓,這倒不是因為滿腔熱血就飽了,我們內心充滿焦慮,但也像眼前的雪地一般冰冷無比。我們沒有線索判斷真理亞他們的行蹤,就算有,知道往哪個方向,同樣不可能追上飛天的她。
  我就像一名運動員,面對分數遙遙落後的比賽還是全力以赴,不到終場笛聲響起絕不放棄,即便深知最後會是一場空。
  我究竟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裝成還有希望的樣子?是為了維持自己永不放棄摯友的高貴形象?還是單純因為覺在看我?
  我看著眼前的覺,他心無旁鶩地滑行,看不出思緒,他跟我一樣拚命忽略絕望的現實,還是在想其他事情?
  當我注意到我倆並排的時候,我發現究竟在害怕什麼。除了父母,我的世界剩下全人班,而全人班最親近的只有第一組的夥伴;現在夥伴接連消失,只剩我和覺。
  不要。我的內心發狂般縈繞著唯一念頭,我不要再失去朋友了。
  我不要再失去重視、深愛的人了。
  眼前滑行在雪地上的覺,倏地與另一個少年的身影交疊。
  我吃驚地不自覺探出手,深埋在記憶墳場的熟悉身影瞬間回到眼前,但畢竟是幻覺,隨即消失無蹤,一片空蕩。
  我不得不面對冷酷的現實,這世界上,僅剩我們倆了。
  真理亞現在也是滿心孤單嗎?不,一定沒我孤單,因為她拋下一切逃走了。
  昨天的陰雪無影無蹤,晴空萬里,白雪反射出刺眼的陽光,但這麼明亮的景色在我眼中卻比昨日更鬱悶。
  或許該說是不幸中的大幸,覺過人的方向感讓我們立刻找到快艇。我脫下雪板時,覺用咒力抬起快艇,放到河面。
  「我來開船,早季休息一下。」覺上船後這麼對我說。
  「為什麼?覺應該也很累。」我不是體貼他,只是打腫臉充胖子。
  「沒關係。」
  覺從後面推我上船,我沒力氣再裝模作樣,說一聲「謝謝」後就洩氣地蹲坐下來。
  意識像船底逐漸融化般模糊起來,一群河童圍上來,伸手把我慢慢拖進水底。
  我做著夢,最初全是心力交瘁時容易做的紛亂惡夢,意識解脫後,潛伏在潛意識深處的妖魔鬼怪接二連三現身。一群瞎鬼擺動著昆蟲般的細長觸角在地上爬行,獨眼的天狗紛紛拍動蛾翅灑下鱗粉,盤旋在我頭頂。身纏鎖鍊的陰間亡魂列隊前進,他們小腹長著大牛袋,心靈受到掌控,想逃都逃不了,雙眼圓瞪,如牛隻般哞叫。
  半透明的粉色簑白妖豔地扭動身軀,觸手全化為堅挺的陽具,根部長滿陰戶,如海葵般開開闔闔。
  往前一步,死神化為一隻巨貓,無聲無息溜過。化鼠抖動著醜陋的豬鼻嗅個不停,牠們臉上沒長眼睛,全身皺褶間卻長滿眼珠,毫不鬆懈地窺探四周,嘴裡彷彿還呑吐著利刃。
  但最可怕的還是一個小孩,臉上沾滿血跡,他是殺到入迷而翻白眼的惡鬼。
  一群光怪陸離的東西推擠蠢動,而他就在最後方。
  少年孤零零地佇立。身影隱沒在黑暗中,我看得見他的腳、腰、胸,甚至頸部,但臉被黑暗籠罩,看不清楚。
  無臉少年。我試著喊他,但想不起他的名字,令我心焦。
  他似乎認同我對真里亞和守兩人的做法,但不發一語,雖然看不見長相,至少可以聽他的聲音,可是現在他一句話也不說。
  即使如此,無臉少年給我的訊息依舊非常明確。
  這是一股深深的憂慮。
  「我該怎麼做才能找到真理亞?」
  無臉少年好像微微搖頭。
  「我不清楚,究竟該怎麼辦?」
  我又問一次,還是沒有回應。
  「求你告訴我!我究竟該怎麼做才好!?」
  無臉少年伸出食指,抵住嘴唇。
  他不發一語,我讀不出黑暗中的嘴形,但明白他的話。
  我愣在原地,無法動彈,不能理解他為何那麼說。他的下一句話更令我晴天霹靂。
  騙人,騙人的!你在說什麼?這太過分了……
  我想抗議,但無法組織成言語。
  「早季!早季!」
  有人在叫我。
  我迅速過來。
  「早季,妳做惡夢了?」
  睜眼一看,覺擔心地注視我。
  「……嗯,有點。」
  不過半晌,我渾身是汗,雖然勉強擠出笑容,但在覺眼中應該是嘴角扭曲的怪樣。
  「我們到了,接下來要用雪鞋過去。」覺說著,一臉擔憂地望著我。
  「早季要不要在這裡等?我一個人就可以了。」
  我馬上搖頭。「我也要去。」
  「……好吧。」
  覺看到我堅決的表情,知道怎麼勸我都沒有,便乾脆同意。
  路上還殘餘著通往雪屋遺址的清楚痕跡,我想起昨天差不多也在這時從這裡出發前往鹽屋虻鼠窩,我們耗費整整一天卻只能回歸原點。不對,比回歸原點更糟,昨天雖然準備好面對千辛萬苦的旅程,但深信一定會找到真理亞,可是現在線索全斷。
  我們還是僅存一絲微弱的希望,再次踏著雪板登上緩坡。

  第二次的捜索依然毫無成果。
  真理亞與守應該是挖出雪橇帶走,我們在方圓數十公尺內做地毯式捜索,卻沒發現雪橇痕跡。真理亞可能考慮到町上會派人追,用咒力讓雪橇飄浮一段,又或是仔細消除雪地痕跡。
  當我望著日落西山,內心逐漸籠罩在沉靜的絕望與灰心中。
  「早季。」
  覺從後面環住我的肩。
  「別哭……能做的,我們都做了。」
  這時,我才發現在流淚,居然沒發現溫熱的軌跡劃過臉龐。我到底怎麼了。
  「期限還有明天一天,我們天亮之後找找西北方,說不定會找到他們留下的痕跡。」
  我知道他好意安慰,除非是童話裡的錫蘭三王子,否則不可能找到什麼。
  但覺還是安慰了我。
  我們在雪地裡過夜,簡易帳篷放在小艇上,接著仿效救守一命的史空克,製造雪屋。我們先從四周收集一堆雪堆成半圓球壓實,然後挖空內部。我們應該做得比史空克好,因為有咒力幫忙。但實際做起來才發現很難,像鏟子比咒力更容易壓實雪堆。不過雪屋蓋不好的最大理由是我在途中多次恍神。
  我們完成避風港後準備用晚餐,雖然沒什麼食慾,但根本沒吃午餐,非得塞點東西到肚子。
  覺把石頭刨成精美的石鍋,放入一點雪生火煮水,倒入味噌乾飯做雜燴。
  我們默默吃著雜繪。覺不時找我說話,提振我的精神,但怎麼都聊不起來。他發現我不想說話,慢慢自言自語起來。
  「……我下次抓到擬簑白,一定要確認那本書上寫的到底幾成可信。」
  我不是故意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但傳進我耳中的是隻言片語。
  「……咒力有這麼強大的能量,怎麼可能光靠大腦代謝葡萄糖的小小能量就能打平?作者想探討這股能量來自何處,因此提出兩個假設。第一,在太陽系裡發動的咒力能量全來自太陽,我不知道透過什麼途徑可以發揮這種力量。但根據這個說法,遠離太陽系的話就不能發動咒力,或者發動型態會完全改觀,很有意思吧?不過實際上沒辦法驗證,我覺得他只是說好玩而已。」
  「……所以毎次使用念動力,也就是咒力,太陽就會損失能量,成為熵的垃圾場,加速太陽老化。據說太陽還有五十億年的壽命,不過我們如果常用咒力,太陽的壽命可能更快結束。」
  「……另一種說法就更難懂。量子物理認為觀察行為本身就會影響受測對象,而這種法則從電子等級的微觀世界到我們這個世界全都通用。擬簑白不是說過嗎?第一個用實驗證明咒力的學者,是不是提了個什麼學說?」
  「……總之,時間、空間、物質,一切都可以還原成資訊,咒力就是改寫宇宙成形資訊的終極力量。按照這種解釋,咒力發展下去,不僅可以改變地球,甚至可以改變宇宙的樣貌。這可是一個偉大的遠景。宇宙創造元素,元素創造化學物質,有機物創造生物,生物演化為人類,發展出複雜的大腦,最後大腦製造的幻象能改變整個宇宙……」
  「……有趣的是,發動咒力前的心理機制,跟未開化社會的魔法思想,竟然有非常高的相似度。一名人類文化學者弗雷澤(J. G. Frazer)提出傳染妖術(contagious)和模擬妖術(imitative)的理論,尤其後者……」
  「哎,覺。」我打斷他的話。
  「嗯?什麼事?」
  「我們會不會忘記真理亞跟守?」
  覺的表情嚴肅起來。「死了也不會忘!」
  「可是,如果教育委員會又把我們的記憶……」
  「我絕不會讓他們再來一次。」覺的口氣相當堅定,「如果他們以為可以永遠管理我們的心靈跟記憶就大錯特錯了。要是他們硬要違背我們的想法,我們就離開這個町!」
  「我們?」
  「早季應該會跟我一起走吧?」
  覺有點擔心地問,我露出微笑。
  「你講反了。」
  「講反?」
  「是我會離開這個町,覺硬要跟過來。」
  覺目瞪口呆,然後無奈地笑了。
  「好,這樣也行。」
  「哎,如果我們也離開町上,就去找真理亞跟他們會合怎樣?」
  「當然。四個人比兩個人更安心啊。」
  「對啊!這次一定要找到真理亞……」
  我忽然沒了聲音,喉嚨似乎哽住,只能張著嘴,渾身發抖,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好不容易擠出聲音,我開始痛哭失聲。
  覺坐在我的身邊,緊緊擁著哭泣的我。

  那晚,我們在雪屋結合。
  這輩子第一次被男性進入身體,真是超乎想像的痛,雖然我和真理亞之間有豐富的性經驗,但男女間的性行為完全不同以往。
  「可以嗎?痛嗎?」覺半途停下來問我。
  「唔……有一點,等等,我馬上就習慣了。」我咬牙回答。
  我不禁暗自抱怨,男女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女人已經要懷孕長達四十週,極其不便,還要忍受男性根本無法承受的疼痛來分娩,為什麼連性行為都這麼痛苦?
  「痛就不要撐。」
  「沒關係……覺不痛嗎?」
  「完全不痛。」
  然後我才意識到,覺雖然清楚我痛不欲生,卻克制不住身體的亢奮。他不僅不同情我的痛苦,還把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上,真過分。過一陣子,疼痛漸漸輕緩,我逐漸感到體內前所未有的濕潤,立場上單方面被征服的我正感到歡愉。
  我忍不住呻吟起來。覺問了一聲「舒服嗎?」
  「笨蛋。」
  多不識相的問題,我抓著他的背代替回應。
  這下我已經不是處女,要想想怎麼混過下一次的身體檢查,畢竟問題都落在我頭上。覺的動作愈來愈激烈,雖然我身陷迷人的快感,但還是連忙要他等等,懷孕就真的傷腦筋了。
  但覺在我開口制止前突然停下。我一時以為他想到避孕的事,但並非如此。
  他正低頭看著我,眼眶濕潤,充滿憐愛。
  直覺告訴我,他這種表情並非在看著我。我不明白為何這麼想,但我知道覺從我身上見到另一名他深愛的男性身影。
  那名少年,也是我真心愛慕的人。
  覺又開始加快動作。
  我用比之前快上許多的動作往上回應,正在貫穿我的已經不是覺,是另一名少年。
  我們透過彼此來愛一名不在世上的男性,這行為或許極其異常,甚至背叛對方。但我們明知這一點還是這麼做。
  在我迎來高潮之後,覺立刻翻身離開,將精液射在雪屋牆上。
  之後我們氣喘吁吁地躺一陣子。
  我沉浸在快感的餘韻,但無臉少年在夢中說過的話卻在腦海揮之不去。
  他為什麼要給我這樣的訊息?
  他說,我不可以幫助真理亞逃走。
  他還說,真理亞非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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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Ⅴ 劫火

  1

  我用清水洗過白蘿蔔、牛蒡、紅蘿蔔等根莖類蔬菜,然後切成方便食用的大小全裝進大碗,拿去放飼育室的裸鼴鼠巢箱。裸鼴鼠原本是在地底挖洞生活的動物,現在生龍活虎地穿梭在錯綜複雜的大玻璃管架中。
  我打開飼料盒的蓋子,將碗裡的蔬菜全倒進去,裸鼴鼠們聽見飼料滾落的聲響,立刻從玻璃管各處聚集而來。裸鼴鼠適應地底生活,視力不佳,但對聲音與震動極為敏感。
  每隻裸鼴鼠身上幾乎都沒毛,活像皺巴巴的火腿長出肥短手腳。按照出生順序,工鼠依序取名「公一」至「公三十一」,並將名字用可以滲透皮膚的顏料寫在身上,方便辨識。對了,用『公』字取名,除了有公家飼養的意思,還有日文片假名「火腿(ハム)」的諧趣。
  當工鼠吃起飼料,一隻大一號的裸鼴鼠忽然出現,牠在玻璃管中撞見工鼠公八,依然毫不猶豫往前衝,公八拚命後退,但不夠快,不得不忍耐著被這隻大個子踐踏過去。
  大個子就是這個嵩的女王沙裸美。牠的體色比工鼠更暗紅,還有深褐色與白色斑點,讓我想起Salami火腿,因此取這個名字。
  沙裸美身後跟著三隻裸鼴鼠,身上標著「♂1」至「♂3」的符號。這三隻是鼠窩少數具生殖能力的公鼠,完全不需執行收集食物、保衛鼠窩等的勞務,唯一任務就是與沙裸美交配,繁衍子孫,不過牠們也都是沙裸美生的兒子。
  當沙裸美出現在飼料盒中,工鼠連忙讓位,讓女王沙裸美和牠的兒子們獨佔飼料。
  很少生物在外表和習性上都這麼令人作嘔吧?雖然在飼育過程中,多少對牠們產生一點感情,但牠們不時展現某些特色,正是牠們的後代──化鼠身上最令我厭惡的部分,讓我總是退避三舍。每次看到牠們醜惡的樣子,我忍不住要懷疑,數百年前的人類究竟打什麼主意,特地改良這麼醜惡的生物品種,讓牠們擁有接近人類的智力?
  當然,沒有其他哺乳類像這樣擁有蜜蜂般的真社會性(註)、工鼠服從女王的絕對權力。但如果只是弄個生物當人類的僕從,應該還有更像樣的對象吧?同樣過著團體生活的穴居性哺乳類中,狐獴就可愛得多,也更平易近人,不是嗎?(註:真社會性(Eusociality)是一種在生物的階層性分類方式中,具有高度社會化組織的動物。早期只有部分無脊椎動物歸類為真社會性動物,目前所知符合真社會性定義的物種,散布在昆蟲中的數個目、十足目裡的槍蝦科,以及一小部分的囓齒目。)
  無論如何,飼育裸鼴鼠的責任落到我頭上,但這不是我的本業。我的職務是在茅輪鄉町立衛生所的異類管理課中負責調查與管理化鼠。
  現在是二三七年七月,我二十六歲,六年前從全人班畢業,選擇町上的衛生所就業。咒力成績優秀的同學都在光榮的抽籤會議上接受各大工房指名,極為禮遇地被請去就業,而我這種咒力普通,學業不錯的學生,通常會進入町的管理部門。
  老實說我不是沒想過這種發展,倫理委員會在我畢業時出現,要我當町上未來的候補指導人,我從此前程似錦。但富子女士不知道為何默不作聲,我不至於那麼自負,以為剛畢業就可以進入町的核心中樞。不過因為眾多紛擾,我對教育委員會與學校機關隱隱抱持懷疑(應該說是厭惡)態度,而且又想早早離開媽媽的庇蔭,所以不考慮圖書館這個夢幻職場;再加上當時爸爸還在當町長(當時他的任期之長已經打破紀錄),我想避開町公所直屬的部門,最後僅剩衛生所有職缺。
  不過各位別誤會,我絕不是只靠刪去法來選工作。
  我不太清楚原因,但總覺得化鼠身上帶著不祥的預兆,將來必定引發某種災禍,而這已經成為我的信念。我隱約察覺危險的原因之一,正是大多數人依然只認為化鼠是比猴子聰明一點,又臭又噁心的生物。因此當我進入衛生所就立刻申請異類管理課時,旁人露出難以置信的眼神,甚至不禁失笑,看來大家認為我喜歡閒差。
  「早季,有人找妳哦。」
  傳聲管傳出很有特色的拉長音,是綿引課長。
  「是,馬上過去。」
  我火速整理剩下的飼料,洗洗手,離開飼育室。這個部門鮮少訪客,我想不出誰來找我。
  打開異類管理課的辦公室門,登時見到綿引課長親切的笑容。他四十年前從全人班畢業後就一直在衛生所工作,異類管理課課長是他退休前最後一個職位,手下職員有我一個人。課長為人認真穩重,是個理想的上司,不過他本人認為異類管理課是普通閒差,我對此有點不敢苟同。
  「聽說早季跟朝比奈是同學啊?」在綿引課長視線的彼端,正是覺。
  「……是的。」我回答,不太清楚狀況。
  「這樣啊──雖然還有點早,不過你們先去午休如何?反正今天也沒什麼工作。」
  「那怎麼行!」我堅決反對。
  「呃……綿引課長,我今天是為了職務上的事來拜訪。」覺也頗傷腦筋,但職務上的事又是關於什麼呢?
  「好啦好啦,那我先去休息好不好?你們兩個在這裡聊聊。」
  綿引課長一臉曖昧地快步離開,我不能對上司說現在休息還太早,只好跟覺單獨留在辦公室。
  「課長自己胡思亂想,真是夠了。」覺尷尬地敷衍。我們之前因為某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已經一個多月沒講話,但現在連爭吵的原因都想不起來。
  「那今天你有何貴幹?」我的口氣很冷淡,不是宣布還要繼續冷戰,只是想知道什麼叫「職務上的事」。
  「啊,哦……我想問妳一些關於化鼠的事。」
  覺的聲線是爽朗的男中音,他小時候像隻小笨狗,青春期後判若兩人,長成白皙挺拔的優秀青年。雖然我的身高比女性平均值高,但早習慣抬頭與覺交談。
  「現在哪些地方的鼠窩正在打仗?」
  覺的問題非常出人意表,我忘了要繼續裝客套。
  「打仗?現在應該沒哪裡在打仗啊。」
  「妳是說真的?連小鼠窩之間的紛爭也沒有?」
  我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幾張文件,邀覺到會客茶几邊面對面坐下。
  「你看看這個,化鼠要打仗前有義務提出這些文件。如果不交,最壞的情況就是鼠窩被消滅,所以不可能有鼠窩忘記交,更別說故意不交了。」
  覺從我手上拿過文件,好奇端詳。
  「『異類A式文件⑴:鼠窩間戰爭行為等許可申請書』?牠們就算要偷襲對手也得先交這種文件嗎?」
  「反正情報不會洩漏給對方。」
  「後面還有『異類A式文件⑵:鼠窩間整合廢棄申請書』跟『異類B式文件⑴:幼獸等管理移轉申請書』啊……難怪每個鼠窩都要有懂日文的稟奏官。」
  覺這才放心地點點頭。
  「是啊。每份申請書都要有化鼠稟奏官,還有女王或攝政官等最高管理負責者的鼻紋……哎,你不覺得很可笑嗎?」
  「啊?」
  「你不覺得這種工作很無聊嗎?公所的工作都是例行公事,本質上對町的發展毫無貢獻,跟你的工作差多了。」
  「沒那種事。」被我說中,覺開始含糊其辭。
  覺的咒力與學業都是全人班的前三名,各大工房邀約不斷,最後靠抽籤會議決定他的出路。但他利用本人可以指名公家機關單位的制度,獲得妙法農場的職位。這選擇跟我一樣讓眾人跌破眼鏡,但知道他進入生物工程第一好手建部優的研究室,忙著研究品種改良與基因工程,只能說他判斷正確。
  覺本來就擅長操作光線,這陣子應該在創造咒力輔助的新型顯微鏡。
  「可是怎麼說……用詞很特別。早季這個課不是負責管理化鼠嗎?用漢字寫『化鼠』就好,為什麼特別改寫成『異類』?」
  「『化鼠管理課』也太難聽了。」
  我想起長久以來的疑問,公所內部完全不用『化鼠』字,宛如禁語,無論什麼情況都會改寫成『異類』,不小心說出來還會被糾正,相當嚴格。
  「……先不管這個,你怎麼會問化鼠有沒有打仗?」
  「嗯,我想早季也知道,我們研究室經常委託化鼠收集實驗樣本,因為無論是森林深處還是沼澤水底,牠們都有辦法弄來。」
  「妙法農場好像是委託食蛛蜂鼠窩跟步行蟲鼠窩?」
  「對啊,之前請食蛛蜂鼠窩到櫟林鄉收集黏菌,可是昨天早上聽說牠們被偷襲了。」
  「偷襲?」
  「不知道對方是哪個鼠窩,突然萬箭齊發,食蛛蜂鼠窩的化鼠沒準備,只能逃命,還死了好幾隻。」
  「……是不是打獵不小心誤殺的?」
  「不是,食蛛蜂鼠窩的化鼠當時走在開闊處,不可能看錯,尤其對方躲在暗處偷襲,明顯是故意的。」
  我沉思一會,化鼠雖然是愛好戰爭的種族,但目前並沒有局勢那麼緊張的地區,當下想不到會動用武力的鼠窩。
  「當時走在開闊處,意思是對方知道那是食蛛蜂鼠窩?」
  「這我不清楚,怎麼了?」覺流露出氣憤的模樣,鼻翼微微掀起。
  「我第一個擔心的點就在於,遇襲的鼠窩不是弱小鼠窩,是食蛛蜂。食蛛蜂鼠窩的戰力頗強,又是虎頭蜂的直屬鼠窩,這就等於對虎頭蜂鼠窩宣戰啊。」
  「所以這鼠窩不怕觸怒人類,又大膽挑戰最強的鼠窩……那就是外來種嘍?」
  我們想起土蜘蛛,確實只有外來種會無視地區規定,採取魯莽行動。
  「可是最近這帶沒看到外來種啊。有外來種的斥侯出現,一定會有哪個鼠窩注意到,呈報給我們。」
  覺起身到窗邊,交叉雙臂望向窗外。
  「我還以為到這裡就會明白,沒想到更難理解。」
  「所以食蛛蜂是找你投訴被害嗎?」我發現事有蹊蹺,皺眉問道。
  「不是,我們農場裡的人碰巧在森林撞見遇襲的食蛛蜂鼠窩隊伍,牠們受到攻擊,請求保護,我們的人立刻搜查附近一帶,可是敵方消失無蹤。」
  「嗯……」
  怎麼想都不對勁。通常化鼠受到其他鼠窩攻擊,絕對頭一個報告給異類管理課,申請報復許可,食蛛蜂鼠窩為什麼到現在都悶不吭聲?
  「如果不管這個狀況,問題會很嚴重吧?不只樣本收集困難,連人類顏面都會掃地。」
  「是啊,好吧,我馬上查。」
  「如果找到出手的鼠窩,要怎麼處理?」
  「至少得給點懲罰。不是命令虎頭蜂鼠窩代為處罰,就是請哪個課出差。」
  衛生所中經常與異類管理課共同執行業務的單位,就是環境衛生課和有害鳥獸對應課,尤其後者一旦正式出動,目標鼠窩就會被完全消滅。
  「不過……」覺一臉忍著笑意的表情。
  「怎麼?」
  「沒有啦,總覺得早季現在一手包辦所有業務,好像妳才是異類管理課的課長。」
  我倆相視而笑,芥蒂不知不覺消失無蹤。
  當時我倆都很開心,因為一個愚蠢鼠窩的魯莽行動,讓我們重修舊好。
  但町上最提防化鼠的我卻沒發現,這件事情竟然會是日後驚悚慘案的開端。

  衛生所的例行月會一直都由各課輪流報告又臭又長的平淡內容,無聊至極,因此二三七年七月的月會報告,將所有出席的衛生所職員嚇得目瞪口呆。
  首先,衛生所負責人金子弘所長的身邊坐著町上的三巨頭來擔任觀察員,分別是職能會議代表日野光風先生,安全保障會議顧問鏑木肆星先生,以及倫理委員會議長朝比奈富子女士;前兩位是町上咒力最強的兩大巨星,是真正的高手,富子女士就不必多做說明。
  正常來說,這三人鮮少同時出現,更不可能對衛生所的例行月會感興趣,大家肯定在想,是不是爆發什麼新瘟疫?
  「本次有優先議題,因此省略各課例行報告。」金子所長開口,語氣比平時更為嚴肅。「大約一週前,食蛛蜂鼠窩受妙法農場委託,派出六隻化鼠採集樣本,卻遭不明對象攻擊,其中有兩隻身中毒箭死亡。」
  會議室一片譁然,不是因為這件事情很嚴重,而是訝異不過幾隻化鼠被殺,為何特地列成優先議題?
  「目前並沒批准任何異類……化鼠的『戰爭行為等許可申請書』,也沒有未裁決的申請書,這是明顯的違法行為,應該要列為懲罰對象。目前正有兩隻異類代表在其他房間接受偵訊,將根據證言決定處罰內容。在此之前,要由異類管理課說明目前異類界的勢力分布,為各位補充知識。渡邊早季小姐,請。」
  「是。」
  我緊張兮兮地起身到會議室中間,牆上掛了塊白板,我在白板前轉身敬禮。這本來是綿引課長的工作,但目前最了解化鼠的是我,不得不扛起責任。
  「關東近郊的異類鼠窩經過最近十年演變,已經凝聚為兩大集圑,目前雙方勢均力敵。」
  我在咒力感應白板上畫出簡單的資料表,可惜我的咒力書寫水準還是像本人字跡一樣是鬼畫符。
  「第一個集團是虎頭蜂集團,虎頭蜂鼠窩本體約十萬隻的兵力,旗下較強的鼠窩有長腳蜂、食蛛蜂、黑山蟻、步行蟲、斑蜇、埋葬蟲、大螳螂、無霸勾蜓、大鍬形蟲、龍蝨、蟋蟀、斬首蚱蜢、灶馬等十三個,總兵力達五十萬隻。以上全是效忠人類的鼠窩,在人類不適合執行的工作上,可說是珍貴的勞動力。」
  「我們這些觀察員可以發問嗎?」
  舉手發問的是鏑木肆星先生,他的髮線最近往後退一點,但戴著墨鏡的容貌依然氣勢懾人。
  「請說。」金子所長立刻答話。
  「化鼠……應該說異類們的鼠窩,是怎麼互相合作?集團彼此緊密結合嗎?」
  「關於虎頭蜂集團,您可以想成封建制度下的主僕關係,每個鼠窩都是獨立國家,擁戴至高無上的女王,又彼此簽訂盟約,推舉虎頭蜂鼠窩擔任盟主,若攻擊其中任何鼠窩,都等同於攻擊整個集團。集團間會交換具有生殖能力的公鼠,或者在女王衰老退位時,從其他鼠窩招來新任女王,強化血緣羈絆,所以不可能互相背叛。」
  鏑木肆星先生聽了點點頭。
  「另一個集團是鹽屋虻集團,鹽屋虻鼠窩的兵力估計五萬五千隻,旗下有密斑虻、螟蛾、燈蛾、夜盜蛾、棘蜈蚣、人面蜘蛛、寄生蠅、浮塵子蟲等八個鼠窩,總兵力在二十五萬至三十萬隻左右。該集團基本上對人類言聽計從,還常要求人類將專門分配給虎頭蜂集團的工作分給牠們做……再回答您方才的問題,鹽屋虻集團之間的鼠窩合併模式非常先進,各鼠窩的名稱只會留在城池名稱與軍事行動的師團名稱中。」
  「這是什麼意思?」鏑木肆星先生問。
  「首先,鹽屋虻集團的鼠窩全透過革命推翻女王的支配,並透過選舉選出代議士,執行鼠窩內的決策程序。而鼠窩會各自派出代表,負責為集團表決。女王的職務剩下生殖。」
  又是一陣譁然。這變化在化鼠社會中宛如地殼變動般劇烈,但一般人什麼也不知道,我刻意不提這些鼠窩的女王已經被當成家畜豢養。
  「這兩個集圑二分天下,目前幾乎沒有獨立鼠窩,唯一較有力的獨立鼠窩,應該只剩自大陸歸化的馬陸鼠窩了。」
  「原來如此……攻擊虎頭蜂集團中食蛛蜂鼠窩的很可能是鹽屋虻集團,或是馬陸鼠窩?」
  鏑木肆星先生持續逼問,我不知道該不該答得這麼肯定,望向金子所長。
  「……我們慎重鑑定現場遺留物,發現攻擊食蛛蜂鼠窩的是木蠹蛾鼠窩士兵。」
  「木蠹蛾鼠窩?」鏑木肆星先生狐疑地問,「表格上沒這個名字,也沒列在獨立鼠窩裡,這怎麼回事?」
  我趕緊接下問題。
  「木蠹蛾鼠窩在十多年前宣布中立,主張是獨立鼠窩,自兩大集團中除名,但依目前狀況來看,算是關係非常貼近鹽屋虻集團的鼠窩,因此基本上並沒特別列出來。」
  打死我都不會說十二年前,讓雙方有機會結盟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原來是這麼回事。」
  日野光風先生肥嘟嘟的臉上露出笑容,一顆禿頭亮晃晃的。他往眾人看了一輪,大剌剌地說,「所以這個問題,可能不是消滅一個鼠窩就能解決。如果跟鹽屋虻集團有關,可說是對人類的叛亂,或許要驅除這附近大概一半的化鼠嘍!」
  「這……這部分還沒做出任何決定。」
  金子所長連忙否定,但日野光風先生的發言改變會議室的氣氛。如果最後要消滅多達三十萬隻化鼠,那可是天大的事情,難怪同時出動三個超重量級觀察員。
  「應該把待命的異類代表叫過來問話,分別是虎頭蜂鼠窩主席司令官奇狼丸,以及鹽屋虻鼠窩代表野狐丸。我想應該先聽奇狼丸的證詞,各位意下如何?」
  一直默不作聲的富子女士,突然出言反對金子所長,「我們是觀察員,沒頤指氣使的意思,不過我不認為應該分別問話,如果兩邊說法不一,當面對質不是更清楚明白嗎?」
  「原來如此,您說得是。我立刻照辦。」
  金子所長深深鞠躬。綿引課長知道這是他的任務,迅速起身離開,不久就帶兩隻化鼠進會議室。
  奇狼丸身穿白袍,身高與人類相當,但身勢稍微前傾,腳步遲緩,氣質比十四年前更穩重,但略顯老態。化鼠雖然老化速度比祖先裸鼴鼠慢,但還是比人類快。
  野狐丸跟在奇狼丸身後,一樣穿著白袍,體格小許多,但正值壯年,比以前更威風凜凜。兩隻化鼠站在會議室後方,但彼此拉開距離,看都不看一眼。
  「那先問問虎頭蜂鼠窩的奇狼丸。」金子所長嚴肅地開口:「食蛛蜂鼠窩,可是虎頭蜂旗下的鼠窩?」
  「正是。」
  奇狼丸的聲音有些沙啞,但鏗鏘有力。
  「距今一星期前的上午,食蛛蜂鼠窩有六隻士兵遭不明對象攻擊,兩隻死亡,你可知道?」
  「知道。」
  「這件事情是誰做的,你可有眉目?」
  「從生還士兵口中打聽的結果,知道直接動手的是木蠹蛾鼠窩的士兵。」
  「直接動手?意思是別有黑手下指令?」
  「是。」奇狼丸睜大眼睛瞪著野狐丸,「木蠹蛾鼠窩和鹽屋虻是一夥的,想必是受鹽屋虻鼠窩的命令行事。」
  野狐丸想說些什麼,但看了會議室裡大批人類,只能低頭。
  「那接著問鹽屋虻鼠窩的野狐丸,你可有命令木蠹蛾鼠窩攻擊食蛛蜂鼠窩?」
  「天大的冤枉啊!」野狐丸雙手合十,大聲呼喊。「向天發誓,我等絕沒有下這樣的命令!」
  「但木蠹蛾鼠窩在你旗下,甚至可說是你鼠窩的一部分,不是嗎?」
  「我等確實多次接觸木蠹蛾鼠窩,要求牠們與我們合併,但至今依然沒達成目標,原因有二。第一,木蠹蛾鼠窩仍有多數成員受限老舊思維,無法擺脫擁戴女王的體制。第二,虎頭蜂集團的各鼠窩,長久以來都對木蠹蛾鼠窩虎視眈眈,虎頭蜂集團甚至放話威脅,若是木蠹蛾與我等合併,便立刻發兵攻擊,所以木蠹蛾不敢輕舉妄動。」
  「奇狼丸,野狐丸這番話是真的嗎?」
  「一派胡言,鬼扯狡辯。」
  奇狼丸咧嘴大笑,嘴角直達耳根。
  「實在可笑。神尊千萬別讓這油嘴滑舌的傢伙給欺騙了。關於牠提出的第一點,我們可是聽說木蠹蛾鼠窩的女王已經遭到禁錮,更不用提第二點,我等從來沒有威脅過木蠹蛾鼠窩。」
  「野狐丸?」金子所長再次將矛頭轉向野狐丸。
  「哎呀呀,真是不敢相信,你說木蠹蛾女王遭到禁錮?究竟是哪來的胡說八道?女王依然健在,君臨鼠窩,而政務都交給能幹的攝政官奎奇。」
  「沒想到你在神尊之前竟敢謊話連篇,是否要我撕裂你那髒嘴?」奇狼丸惡狠狠地說。
  「奇狼丸,沒問你不准說話。」
  金子所長開口斥責,奇狼丸深深一鞭躬。
  「你叫野狐丸?我想問你幾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說:「你剛說木蠹蛾鼠窩的女王健在,但政務由攝政官代理,這件事是真的嗎?」
  「正是,絕對不假。」
  野狐丸回話的口氣得意洋洋,但牠可能知道富子女士的身分,幾乎五體投地。
  「哦……不過你對木蠹蛾的內情這麼清楚,不就證明你跟木蠹蛾的關係,比奇狼丸牠們更加密切嗎?」
  「呃……這個,其實,誠如方才所說,我方長久以來努力建設良好關係……自然了解木蠹蛾的內情……」
  野狐丸發現說溜嘴,開始滿頭大汗。
  「可、可是再怎麼密切,也絕不可能違背神旨,下令攻擊食蛛蜂鼠窩!誰不知道一旦這麼做,會即刻受神尊責罰?我等為何要做這種自殺行動呢?」
  「意思是木蠹蛾鼠窩擅自攻擊嗎?可是依你的說法,這也不太對勁吧。」
  「是,其實這點我另有考量,不知可否在此說明?」
  野狐丸在千鈞一髮的險境中,試圖重整旗鼓。
  「可以,說來聽聽。」
  「無論是我等下令也好,木蠹蛾一夥擅作主張也罷,沒有神尊應允就攻擊其他鼠窩,無異是走火入魔。但是,如果一切都是食蛛蜂鼠窩自導自演,神尊認為如何?」
  奇狼丸突然雙目圓睜,狠狠瞪著野狐丸,眼裡彷彿噴出綠色火光,野狐丸卻一臉若無其事。
  「只要有心,木蠹蛾鼠窩使用的弓箭盔甲要多少有多少,是不是弄到了東西,再自己分飾兩角,裝成受害者呢?我等與虎頭蜂集團可說是勢均力敵,如果正面衝突,雙方想必會死傷慘重。我實在是不敢說白,但虎頭蜂一夥或許打算欺瞞神尊,企圖不傷一兵一卒就消滅我等……」
  我看見奇狼丸緊握的雙拳不停發抖,彷彿隨時會撲上去咬死野狐丸,但牠鐵一般的自律抑制住燃燒的怒火。
  「但食蛛蜂鼠窩不也死了兩隻?」金子所長插嘴問。
  「對牠們來說,犧牲幾隻想必算不上什麼。這點在我等鼠窩就完全不同,我等鼠窩以民主主義為基本概念,每隻化鼠都有平等權利,是宇宙中獨一無二的存在。由女王獨霸的舊體制之下,士兵只是棋子,只是消耗品啊!」
  野狐丸這隻化鼠肯定天賦異秉,擁有三寸不爛之舌。不僅迴避所有指控,還立刻還以顏色,實在了得。雖然在場所有人多少都有點懷疑野狐丸,但牠辯才無礙,實在找不到破綻反駁。
  「這野狐丸的話……可信嗎?你剛才不是非常肯定,兇手就是木蠹蛾鼠窩的士兵?」富子女士詢問金子所長。
  「沒錯……雖然一般人難以相信牠的說法,但並非完全不可能。畢竟我們並未檢討過全是陰謀的可能性。」金子所長支吾其詞。
  當天直到散會都沒有結論。毀滅的腳步近在眼前,我們卻失去最後的機會,沒能先行摘除危險的嫩芽。

  十萬大軍滿山遍野,實在壯觀。仿照虎頭蜂設計的黃黑雙色甲胄在太陽下閃閃發亮,震懾敵軍。整隻軍隊宛如巨獸,數千軍旗鼓動著相同節奏,低沉戰吼令草木震顫。
  「一小時內必定殲滅敵軍,讓神尊見識我等的厲害。」
  身穿鐵甲的奇狼丸輕鬆說道。牠英姿煥發,信心十足。
  「初戰一場,大概就清楚八、九成對方的戰略。明知正面交戰勝算不高,敵方仍減少軍隊數量,想必是要盡量分散來打游擊戰,在數量領先的戰場上決戰吧?但光靠如此粗淺的計謀不可能獲勝,讓我給牠們一記刻骨銘心的教訓。」
  「預祝武運昌隆。」
  我站在旁邊,揣著文件,跟戰場一點都不搭。
  「不過我們終究保持中立,一旦敵軍攻到這裡就會立刻撤退,當然也不會出手幫忙。」
  「明白。」奇狼丸像狼一樣咧嘴笑道,「但無需擔心,我保證敵方一支箭都射不到這裡。」
  「好。我看看,你們的兵力是虎頭蜂鼠窩總隊十萬,對方是密斑虻、螟蛾、燈蛾、夜盜蛾、人面蜘蛛、浮塵子蟲等鼠窩的聯軍,估計十四萬隻……咦,怎麼沒有鹽屋虻總隊?」
  我邊填報告書邊問。
  「這應該問那群孬種的傢伙。就算數量再多,也沒膽上戰場挑戰我等軍威。或許打算犧牲密斑虻一夥,多少消耗我方數量。嘴上振振有詞地說著什麼民主主義,但鹽屋虻根本視部隊的性命如草芥。」奇狼丸不屑地說。
  「原來如此,那就請盡力一戰。」
  「明白。」
  奇狼丸振臂一揮,虎頭蜂鼠窩的大軍緩緩進軍,敵方聯軍現身呼應,展現壯盛軍容。對方數量明顯比虎頭蜂鼠窩多。
  「渡邊小姐,最好後退一點。」
  同行擔任護衛的鳥獸保護官乾先生,好意提醒我。
  「站在那裡可能會被流彈波及。」
  「流彈是什麼?」
  「最近化鼠戰爭不只使用弓箭,還用火繩槍。這種武器速度快到肉眼看不見,用咒力也撞不下來。」
  我連忙退往安全地帶。兩軍彷彿就在等這一刻,戰場上的嘶吼震天價響,開始交鋒。先是一陣箭雨來去,接著是響亮的火槍聲與一片硝煙瀰漫。
  我們在小山丘上眺望整個戰場,敵方聯軍幾乎排成一列,手持弓箭與火繩槍,虎頭蜂軍則排成箭頭陣形往前衝。敵軍打算藉掃射阻止虎頭蜂軍衝鋒,然後一口氣反擊,卻意外亂了陣腳,因為虎頭蜂士兵在槍林彈雨中依然奮勇向前。
  仔細一看,領頭的士兵每幾隻就扛著一面奇妙的大盾前進。
  「那就是防彈盾。」
  乾先生向我解釋。他是個中年男子,比我矮小,但體力好到能夠連續幾天不眠不休翻山越嶺,又有擔任鳥獸保護官的豐富經驗,是衛生所裡最可靠的人。
  「火繩槍的子彈威力十足,可貫穿絕大多數盔甲,不過妳看看那些盾,是不是中央突起,形成特殊角度?這樣就可以讓子彈往兩邊錯開了。」
  乾先生接著解釋防彈盾的構造。用三排綠竹做成V字型的盾牌,表面鋪著多層堅韌的麻布,上膠強化,再塗滿厚厚的蠟,重點部位還安裝鐵管,大大提升防彈能力。
  「古文明戰國時期曾經發明『竹束』,就是用竹子綁成的盾牌,但加上麻布、蠟、鐵管這些材料提升強度,並且改變盾的形狀防彈,就是化鼠的創意了。」
  「雖然我知道牠們挺聰明,但還真難以置信啊……」
  「我不清楚牠們是不是知道戰國時期的裝備,但應該不可能全部憑空想像?只能推測是從哪裡得到知識了。」
  我登時想到擬簑白。十二年前到鹽屋虻鼠窩時,覺就懷疑過牠們可能抓到擬簑白,虎頭蜂鼠窩自然也可能抓得到。不過擬簑白這件事屬於禁忌,我不知道該不該對乾先生說。
  不知不覺中,虎頭蜂軍明顯占了上風。虎頭蜂軍的槍手早就蓄勢待發,同時發射火繩槍,而且發射間隔明顯更短,一支槍就發揮了三支槍的效果。
  「像這玩意也是,火繩槍發射一次後就成了燙手山芋,得清理槍管、放火藥、裝子彈、用長棒塞緊槍膛,才能準備射擊下一發,但虎頭蜂幾乎省略所有步驟。遠古日本發明過一種原始子彈,叫做早合,但只是稍微簡化步驟,但數量一個都沒少。不過虎頭蜂牠們可是徹底改良了火槍。」
  仔細一看,槍手開槍之後就將新的彈藥塞入槍口,長棒塞一次就能開下一槍。
  「我不太清楚槍的詳細構造,大概就是用油紙包住火藥與子彈,裝進去就能立刻發射下一發……有時候牠們的聰明才智還真嚇人。」
  虎頭蜂軍的火力完全占上風,足以選擇長距離取勝,但牠們還是直接衝進敵陣,展開激烈的白刃戰。
  「乾先生對化鼠真是瞭若指掌,我還以為自己研究得夠多了。」
  「哪裡哪裡……我各方面的知識還是比不過渡邊小姐,只是工作上有機會參觀鼠窩內部罷了。」乾先生黝黑的臉頰泛起微笑,「妳知道牠們私底下怎麼稱呼我們鳥獸保護官嗎?牠們稱呼一般人『神尊』,卻叫我們『死神』呢。不過這也是無可厚非。」
  鳥獸保護官的職責與名稱剛好相反,大多隸屬有害鳥獸對應課,主要職務是驅逐企圖反抗人類的化鼠。
  「……總之見過這麼多鼠窩,還是虎頭蜂的部隊最強,尤其像這樣打肉搏戰的時候,其他鼠窩的士兵根本不堪一擊。」
  「為什麼牠們會這麼強呢?」
  乾先生奸笑道,「牠們說祕密不便洩漏,所以我也沒有呈報,不過就破例告訴渡邊小姐吧。其實在開戰之前虎頭蜂鼠窩的士兵,會服用某種藥物。」
  「藥物?就像毒品那樣嗎?」
  「沒錯,鼠窩會栽種大麻,再混入從女王尿液中提煉的亢奮物質,詳細配方是機密。服用這種藥物,思緒就會敏銳,使命感高昂,同時攻擊性會提升到極限,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恐懼。於是,無敵的士兵就誕生了。」
  我聽得寒毛直豎。在戰場上奔馳的虎頭蜂士兵,確實毫不猶豫地撲向敵軍,與我十四年前的記憶相互交疊。那群瘋狂戰士面對三倍大的土蜘蛛變種兵依然毫不猶豫,未免太過勇猛。
  約莫一個小時,戰爭就結束了。敵方聯軍雖然有數量上的優勢卻遭擊垮,一半四散奔逃,另一半成了荒野的悲慘屍首。
  「我竟然沒能信守承諾,實在顏面無光。」
  親自前往前線指揮的奇狼丸回來了。
  「實在難以置信,消滅這點敵軍竟然花了一小時以上。」
  奇狼丸咧嘴大笑,雙眼閃爍著野狼般的詭異綠光。

  我回到衛生所,整理戰爭經過的報告書。此時,綿引課長突然慌慌張張地現身。
  「辛苦了。」
  「啊,早季,結果怎麼樣?」
  「……虎頭蜂軍大獲全勝,鹽屋虻鼠窩方面大受打擊,應該很難復原吧。」
  「這樣啊,既然是奇狼丸指揮的總隊,當然會贏了。」
  想起滿山遍野的屍首,胸口便一陣悶痛。雖然化鼠是囓齒動物,但我還是見證高智慧生物的大屠殺。不過現在不是感傷的時候,如果任屍首腐爛下去,會有迸發傳染病的危險。接下來應該是環境衛生課的工作,先命令化鼠暫時停戰,再看要掩埋屍體或用咒力將所有屍首化為焦炭。
  「課長那邊如何?」
  「結果有點意外。」綿弓課長有些不開心。
  「也就是說,木蠹蛾那邊贏嘍?」
  「嗯……可以這麼說嗎?其實食蛛蜂鼠窩臨陣叛變了。」
  「咦?」
  我啞口無言,這實在難以置信。我還以為自己完全理解化鼠鼠窩間的關係運作,但食蛛蜂鼠窩竟然在這種狀況下背叛奇狼丸,投靠野狐丸陣營,簡直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原本不就是食蛛蜂鼠窩的士兵遭到木蠹蛾鼠窩攻擊才有這場戰爭嗎?當事者竟然背叛前來支援的一方,倒戈加入敵方陣營……這時,我猛然想起,食蛛蜂鼠窩受到攻擊後,向碰巧經過的妙法農場職員控訴受害,但直到現在都沒有對異類管理課提出受害報告。
  究竟為什麼?化鼠原本就是非常記仇的生物,絕不可能為了避免紛爭而打落牙齒和血呑。或許是對方太過強大,自知沒勝算,於是為了鼠窩存續而忍辱負重,但目前有虎頭蜂集團撐腰的食蛛蜂不是明顯佔優勢嗎?
  「……實際戰況是怎麼回事?」
  「食蛛蜂軍團突然脫離戰線,跟木蠹蛾軍團會合,前來支援食蛛蜂軍團的斑蜇、步行蟲、黑山蟻各軍團不知所措,所以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攻防戰,木蠹蛾軍團就獲勝了。」
  「真嚇人。」
  「還真是無奇不有。」
  「這麼說來就是一勝一敗,等於局勢又回到原點了嗎?」
  「有這種事?我剛才也提過,這場仗沒有真正打起來。雖然食蛛蜂軍團完全投靠敵方,但一來一往的勝負相差不少,不過實戰大獲全勝的虎頭蜂集團還是佔優勢吧。」
  可惜四天後,綿引課長的樂觀臆測(虎頭蜂集團效忠人類,勝戰後的處置會簡單許多)被打得粉碎。
  沒想到來通知我的是覺。
  「早季!妳聽說了嗎?」
  覺突然臉色蒼白地衝進來,嚇我一跳。
  「聽說什麼?」
  「戰爭啊!虎頭蜂跟鹽屋虻的總隊不是要對決嗎?」
  「這我還沒聽說,雖然開戰前要交申請書,可是每場戰鬥通常都是偶然引爆的……事先知道時間的交戰我才會到場觀摩,然後提出報告。」
  「所以妳還不知道結果?」
  「嗯……覺知道嗎?」
  「我碰巧經過戰場附近。因為有些樣本非拿不可,又不能找化鼠收集,只好自己去找了。」
  「太危險了,戰區應該是禁止進入的吧?」我皺起眉頭。
  「是啊,不過實驗也很緊急……我發現的時候,戰爭應該已經結束一整天了。有個身負重傷、撿回一命的士兵躲起來,我幫牠包紮,順便詢問發生什麼事。」
  嚴格來說,療傷也算是干涉化鼠的戰爭,受到明令禁止,但我更想知道結果。
  「所以怎麼了?應該是虎頭蜂贏了吧?」
  覺卻搖搖頭。「不對,剛好相反,虎頭蜂軍團全軍覆沒了。」
  「這……怎麼可能?」我倒抽一口氣。
  「士兵的日文很糟,說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只知道虎頭蜂全軍覆沒,被殺得片甲不留……只有奇狼丸死命逃走,現在下落不明。」

  2

  安全保障會議一開場,氣氛便無比凝重。
  「關於剛才朝比奈覺的證詞,誰想要發問?」
  擔任會議主席的鏑木肆星先生低聲發言,但一片寂靜。
  這次町上的主要幹部全都到齊,包括倫理委員會議長朝比奈富子女士、教育委員會議長鳥飼宏美女士、職能會議代表日野光風先生、圖書館司書(家母)渡邊瑞穗、町長(家父)杉浦敬、衛生所所長金子弘及所有職員。一百多歲的無瞋上人沒露面,但兩位僧侶代表清淨寺出席。
  第一個開口的是爸爸。
  「朝比奈,我想聽你說說,虎頭蜂鼠窩的士兵是怎麼被殺的?」
  覺舔舔嘴唇,「老實講,我也不清楚。戰場上堆滿虎頭蜂鼠窩士兵的屍體,感覺是單方面遭到屠殺。」
  「你認為士兵的主要死因是什麼?」
  「這我也不敢說,屍體大多被箭射穿,但死後受到的破壞更嚴重,幾乎死無全屍。」
  「什麼樣的破壞?」
  「我看到許多屍體被大卸八塊,或被當槍靶射成蜂窩。」
  「你所詢問的虎頭蜂士兵,說了些什麼?」
  「幾乎都是支離破碎的話語,內容大致如下:『虎頭蜂,被殺,殺光,奇狼丸,逃走……』我問發生什麼事,牠嚇得過度換氣,不斷用化鼠語尖叫。」
  「能夠翻譯嗎?」
  「沒辦法,牠傷勢太重,最後還是死了。」
  全場再度籠罩在沉默之中。
  「議長。」富子女士抬頭問道,「實地勘驗的結果如何?」
  所有人都望向鏑木肆星先生。
  「是。昨天聽了朝比奈的報告,我前往現場勘查,可惜證據全遭湮滅。」
  「證據被湮滅?怎麼回事?」
  「現場撒滿油性液體,放火燒光證據,能燒的都成了焦炭。」
  現場一片譁然。
  「化鼠故意做這種事,是不是有什麼的內情?」鳥飼宏美女士喃喃自語。
  「唔呼呼呼呼。」日野光風先生發出了意義不明的難聽笑聲。
  「所以你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有個人見解,但沒明確證據,打算最後再報告。」鏑木肆星先生格外慎重。
  「我認為焚燒屍體絕對不是基於衛生考量,而是隱瞞屠殺的手段。」這次換媽媽發言。
  「妳說屠殺手段,是有什麼線索嗎?」富子女士注視著她的眼神,就像慈母看著女兒。
  「這……我還不確定,但化鼠最近發展迅速,積極擴張軍備,顯示牠們可能掌握了某種資訊來源。」
  「妳是指擬簑白?」
  「是。舊國會圖書館的移動式終端機還有幾架殘存,化鼠可能抓到終端機,從而獲得知識。」
  「這麼說來,以往的圖書館政策不就有問題了?光是將擬簑白的存在視為禁忌,不讓人靠近,反而怠於將其消滅殆盡,導致後患無窮?」
  鏑木肆星先生咄咄逼人,光聽他對媽媽的嚴厲指控,就嚇得我渾身發抖。
  「完全消滅擬簑白,等於完全消滅人類的智慧財產。而且,目前的作法經過倫理委員會核准。」
  媽媽挺身反駁,富子女士也出聲幫腔。
  「這件事情,倫理委員會確實審核過,結論是如果偶然捕獲就要立刻破壞,但不刻意去消滅。而且現在不是討論圖書館政策的場合……瑞穗,倘若化鼠從擬簑白身上獲得資訊,是否可能包括某些手段,足以屠殺虎頭蜂的士兵?」
  媽媽陷入沉思。
  「……這是第四類知識,屬於第三種『殃』的事項,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得提起。」
  「安全保障會議應該凌駕所有規定之上,如果妳不說,會就開不下去。」鏑木肆星先生不耐地說。
  「不是要妳公開書籍,只需說說記得的部分,畢竟事態緊急……究竟有沒有什麼手段,可以輕鬆消滅所有虎頭蜂士兵呢?」
  富子女士都這麼說了,母親無法再抗拒回答。
  「古文明有幾種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使用這些兵器,可以瞬間毀滅化鼠軍團,但這次應該沒有使用任何一種。」
  「這是為什麼?」
  「第一,就算有知識,也不可能一朝一夕間製造出這些兵器。製造這些兵器需要極高的科學技術與生產設備,但化鼠目前根本尙未達到這個階段。第二,一且使用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必定會留下特殊痕跡。」
  「請詳細解釋。」
  媽媽猶豫一會,還是只能繼續說。
  「破壞力最大的是核武器,但不構成問題。因為現在不可能取得原料,也不可能製造,如果使用這武器,破壞力匹敵上次的業魔事件……」
  媽媽似乎想到我在,覷我一眼。
  「無論如何,核武器會引發大爆炸並殘留輻射能,所以絕不會是核武器。第二個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就是毒氣,但化鼠幾乎不可能製造毒氣。」
  「……可是土蜘蛛也曾經用毒氣進行攻擊啊。」我忍不住發問。
  「我說的毒氣,並不是燃燒硫磺或塑膠那種低水準的毒氣,而是神經毒氣、窒息毒氣、糜爛毒氣等,可以輕易毀掉整個町的恐怖兵器。」
  媽媽語帶告誡,畢竟我不是安全保障會議的議員,只是出席準備回答與化鼠有關的問題,幸好沒人責備我的唐突發言。
  「同理,使用致死病毒的生化武器也非常難以製造,而且不像前面兩種武器有速效性,並不構成問題。另外可能造成大範圍傷害的還有地震產生器、雷射武器等等,但目前連人類都不可能製造,也不符合現場狀況。」
  「也就是說,妳斷定過去曾經出現的武器都與這次的事件無關?妳是不是有什麼線索?」
  富子女士洞悉她的心思,語氣平淡地追問。
  媽媽嘆了口氣,緩緩道出:
  「……硬要說哪項武器符合現場狀況,只有超級集束炸彈吧。」
  「這是什麼?」
  「它通常是由飛行器空投,當母彈爆炸,內藏的數百枚子彈就會四處飛散,然後爆炸,散射出數萬枚孫彈。每顆孫彈除了炸藥,還塞滿金屬珠或螺旋槳型金屬片,一旦爆炸,孫彈方圓數十公尺內的軟目標會被打得千瘡百孔。這項兵器不會在現場炸出彈坑,也能夠說明數萬隻化鼠的屍體為何殘破不堪。」
  我並非首次懷疑古代人的人性,但聽了母親的說法就心生反胃。說我缺乏想像力也好,但我真的想不到設計這種兵器的理由,連氣球狗都比這種慘無人道的武器可愛得多。
  「但化鼠做不出來吧?」鏑木肆星先生的問題,也是在場所有人的問題。
  「以牠們的技術,當然不可能製造新炸彈。」母親愈說愈痛苦,「不過……目前可能還存在超級集束炸彈,或者其他種類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
  「怎麼可能!」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氣。
  「當然,千年後這些兵器的堪用機率微乎其微……但如果化鼠從擬簑白身上得到資訊,確實很可能挖掘並回收這些兵器。」
  「連我也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富子女士皺起眉頭。
  「這件事情,只能由圖書館司書代代相傳。」
  「這些大規模毀滅性武器,目前藏在哪裡?」
  「絕不能在此透露。」媽媽斬釘截鐵地說,「只能說地點並不遠。」
  全場一陣譁然,如果化鼠找到這種東西,又萬一能使用,對町上可是一大威脅。
  「殺啊殺啊殺啊!咿嘻嘻嘻嘻,壞老鼠就要殺光光──」日野光風先生出奇開心,摸著光頭哼歌。
  「聽完妳的高見,接著由我說明直接勘驗現場的感覺。我不認為那是炸彈造成的現象。」
  鏑木肆星先生話一出口,眾人鴉雀無聲。
  「肆星,別再賣關子。你究竟怎麼看這件事?,」富子女士挺直身子。
  「即使大不敬,我也非說不可。無論怎麼隱瞞證據,讓虎頭蜂全軍覆沒的真兇,顯然是擁有咒力的人類。」
  眾人啞口無言。
  「……你怎麼會這麼想?」
  「雖然現場化為一片焦土,但我發現有些東西沒被燒焦,就是箭矢。」
  「箭矢又怎麼了?」
  「虎頭蜂軍團與鹽屋虻軍團使用的箭矢,箭頭與箭羽的形狀並不相同。戰場上留下幾支明顯出自虎頭蜂軍團的箭矢,每支都毫無損傷。」
  「這是什麼意思?」
  「箭矢無論射中什麼,被什麼擋開,或者落空插在地上,一定會受損。被咒力擋住的箭矢才會毫髮無傷。」
  這話由鏑木肆星先生說出口格外可信。
  「啊,這麼說來……對不起!」覺不禁大喊,連忙住口。
  「沒關係,你說說看。」富子女士看著血緣隔上好幾代的覺,像看著親孫子一樣。
  「是。我看到現場的時候就覺得有件事很怪,虎頭蜂軍團的士兵屍體手上什麼武器都沒有。當然可能是被勝利者搶走,但那些折斷破損的武器應該會被扔在原地……如果牠們所有武器都被咒力奪走,就能說明這種怪異的情況。」
  「可、可是,本町不可能有人站在鹽屋虻鼠窩那邊,幫忙殲滅虎頭蜂鼠窩吧?當然更不可能是鳥獸保護官或其他衛生所職員了!」金子所長慌忙反駁。
  「當然不可能是町上的人。可能的話……我想想,會不會是其他町出手干預呢?」
  鏑木肆星先生一句話就差點引發騷動,但富子女士立刻搖頭否認。
  「絕不可能,距離神栖66町比較近的是東北的白石71町,北陸的胎內84町,還有中部的小海95町,都不可能做這種蠢事。」
  「因為富子女士長年與其他町互相交流,並且嚴密監控。」鳥飼宏美女士小聲插嘴。
  「我確實從很久以前就開始觀察其他町的狀況,每個町都一樣,平時不與其他町交流,也非常害怕其他町上發生什麼大事,卻被瞞在鼓裡。所以全國九町組織懇談會,頻繁交換關於安全保障的重要資訊,包括惡鬼和業魔的現身等等。我敢保證,目前各町都只想安穩過生活。」
  「原來如此,製造不必要的緊張,對他們確實沒有好處。」鏑木肆星先生乾脆地撤回意見。「這麼一來,可能性又減少了。如果不是町上的人,也不是其他町的居民,會不會是之前離開町上的人呢?」
  我心頭一驚,這明顯指的是真理亞她們。
  「不可能。」
  富子女士沉穩地回應。
  「那兩個孩子早就去世了。」
  騙人,富子女士一定在幫那兩人脫罪,不然……
  「我也聽說遺骨回收的事情,記得應該是失蹤之後兩、三年左右吧?」
  「沒錯,你也應該很清楚吧?」
  遺骨……難以置信的對話內容攪亂了我的腦袋。
  「但現在這件事也引人疑竇。畢竟宣稱發現遺骨並帶來上繳的,正是引發這次事件的元兇野狐丸。」
  我倒抽一口氣,整個人回過神來,因為我想起十二年前野狐丸說過的話。

  「造假需花不少時間,但若順利,甚至可以準備遺骨送交神尊,想必眾神尊也會相信。」
  「我等骨骸某些部位與神尊聖骨如出一轍,若是身高較高者,更與青稚神尊相去無幾。因此刻意用石塊磨擦骨骸,便能……」

  對,一定是這樣沒錯。野狐丸送來假的骨骸,牠這麼老謀深算,弄假骨骸易如反掌,一定是拿化鼠骨頭做了巧妙的加工……
  「那骨骸確實是真的。」
  我懷疑聽錯了。富子女士究竟在說什麼?
  「遺骨鑑定可是無比謹慎,那確實是人骨,年齡與性別也完全吻合。最後的關鍵證據,是保管在和貴園中的學生齒模,但我們為防萬一,還委託妙法農場的技術人員做過DNA鑑定。」
  這不可能,騙人,絕對沒這種事,真理亞怎麼可能會死?絕不可能!我滿身大汗,頭暈目眩。
  「秋月真理亞與伊東守百分之百確定死亡,與本案無關。」
  富子女士像閻王般無情宣判。
  我後來怎麼了?記憶相當模糊,只回想得起片段的影像與聲音。會議討論不出結果。眾人還花了一番時間爭論,怎麼找出使用咒力幫助鹽屋虻集團的凶手,但化鼠的處置似乎早就決定了。
  我也記得在混亂的會議中,覺不斷投來關心的視線。
  另一方面,鳥飼宏美女士提出臨時動議,詢問一個星期後的夏祭是否有必要延期,但眾人覺得她又過度緊張,一笑置之。最後的結論是,先靜待事情發展,而要不要找出兇手則懸而未決,至於鹽屋虻鼠窩及同盟鼠窩雖然沒訂下明確罪名,但眾人一致通過要全部驅逐和抹殺。
  會議上介紹了以乾先生為首的五位鳥獸保護官,大家熱烈鼓掌。每位都是驅逐化鼠的老手,技術高超,可以完美阻擋弓箭火槍一類的反擊,在短時間內驅逐成千上萬的化鼠。人類憑一己之私消滅化鼠,在化鼠眼裡確實就像死神。
  安全保障會議散會後,我感到很不舒服,爸媽和覺給了我一個擁抱,我們一起離席。我淚流不止,不斷呢喃著真理亞的名字,但混亂的腦海一隅,不斷冷靜地發出疑問。
  十二年來,我究竟在想些什麼?真的相信真理亞她們依然活著嗎?還是單純假裝相信罷了?
  說不定許久之前,我就已經做好準備,接受真理亞她們的死亡。
  我不想再承受一次無臉少年帶來的失落感,所以學習蜥蜴斷尾求生,切除心靈一部分,然後靜靜等待死亡,是不是這樣?

  神栖66町每年都會舉行各種慶典,春天的追儺、御田植祭、鎮花祭;夏天的夏祭、火祭、精靈會;秋天的八朔祭、新嚐祭;還有冬天的雪祭、新年祭,左義長……其中宗教氣息與儀式性最薄弱,而且大家也都最喜歡的慶典,就是夏祭,又名怪物節。
  名字聽起來有些嚇人,但節慶主旨並非找人扮成怪物到處嚇人,而是由節慶執行委員扮成怪物,頭戴斗笠,再用頭巾或面具遮住臉,分送御神酒給過往行人。夏祭總選在新月夜舉辦,為整個祭典醞釀出非日常的空靈氣息。當晚整個町都要熄燈,路上成排篝火和竿燈(註:燈籠串),不時綻放在天空中的煙火則會發出光芒。
  在漆黑的夜裡,我們的町搖身變成華麗的嘉年華會。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更彰顯出我們這個町的孤立。廣大的日本列島如今剩下九個町,即使我們神栖66町死命維護日本人的風情特色,但早已從數千年的歷史中脫軌,漂流成為時光的孤島……
  町上每種節慶活動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但這些都是在古文明崩潰之後,根據影像紀錄與文獻再造的活動。怪物節原本就是其他地方的節慶,後來謹慎地挑選各種節慶元素加入其中,變成我們町上的節慶。
  我有時不禁自問,就算是借來或捏造的,但持續上百年,是不是就算得上是歷史悠久的傳統呢?

  船靠岸時,眼前正好有座篝火,照得我視線一時模糊不清,穿著木屐的雙腳有些踏不穩。覺伸手攙扶,我才勉強站上碼頭。
  「沒事吧?」
  「嗯。」
  我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夏祭光景。那時我和真理亞都穿著新浴衣,好不開心。

  「我們穿一樣的浴衣呢──」
  「對啊!一樣的!」
  我還記得那時的浴衣花樣。我的是藍底白點配紅金魚,真理亞的是白底藍點配紅金魚。
  真理亞蹬著小木屐,靈巧地轉一圈給我看,模樣真是惹人憐愛,我為她神魂顛倒。
  「一起去過節吧!」
  「可是不小心點,會被怪物抓到哦。」
  「沒事啦,在被抓到之前唸咒就好了。」
  「唸咒?」
  「嗯,這是我媽她們說的。這個叫做真言,我只告訴早季。」
  在沒有咒力的我們眼中,世上充滿威脅,但因為我們還小,相信只要長大學會咒力就天不怕地不怕。
  真理亞率先跑出去,背影逐漸縮小,我膽怯起來,伸出手不斷喊著她的名字……

  「……季,早季?」
  覺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怎麼了?」
  「沒事,發個呆。」
  「這樣……我們去那裡看看,好像有什麼表演。」
  覺拉著我的手向前走,腳下木屐發出清脆聲響。
  運河兩側的大路點滿昏黃篝火,但更前方就是一片漆黑,像一條從人間直通黃泉的長橋。在亮光處行走保證安全,若不小心誤入黑暗,就再也回不來了……
  我懂事以來,每年都會參加夏祭,但第一次有這麼奇妙的感覺。
  路上行人三三兩兩前往節慶會場,他們穿浴衣,腳踩木屐,手拿團扇。大家有說有笑,充滿歡愉,但對當時的我來說卻雜亂如風聲。
  一群怪物出現在前方,兩個穿戴斗笠與頭巾,一個戴著天狗面具,看不見長相。怪物默默對過往行人分送御神酒,我倆也拿起紙杯喝一口,是微甜的清酒,一口就有點醉意。
  「妳看,竿燈來了。」
  覺指著一支巨大長竿,上頭的燈籠像成串鈴鐺。古文明祭典中,一支竿燈由一個人撐,但現在一支竿燈就將近一噸,人力無法支撐。七個鄉在每年夏祭各出一支竿燈,但因為十二年前的天災,朽木鄉好幾年都沒參加,其間茅輪鄉提供兩支。今年朽木鄉難得參加,總共出現八支竿燈。
  巨大的竿燈緩緩飄浮在大路上,首先是我故鄉水車鄉的竿燈經過,燈籠上畫著五花八門的水車圖案,有上射式、背射式、下射式、胸射式……
  怪物經過竿燈的另一側,高度矮如孩童,頭戴斗笠,臉戴狐狸或猴子面具。
  「你看,是小朋友怪物。」
  我指向怪物時,他們已經離開,覺來不及看見。
  「小朋友?怪了,有給小朋友扮過怪物嗎?」
  「可是剛才真的跑過那裡。」
  此時一聲轟然巨響,這是今晚首發煙火,昏暗夜空中綻一朵火花,接著是第二發、第三發,顏色不同,樣式如同菊花或牡丹。金光閃閃的火樹銀花尤其引人高聲歡呼,因為這些煙火完全不用咒力施放,單靠火藥與機關創造圖案。
  「……好漂亮。」我呢喃著。
  「真的。」覺輕輕搭上我的肩。
  煙火一放,節慶音樂開始演奏,獨特的笛聲配上太鼓、銅鈸,渾然一體,營造出夏祭風隋。
  我究竟在這裡做什麼?一邊走著,我自問。
  得知真理亞的死訊後還不滿一星期,雖然每天都緊咬牙關堅守崗位,但毫無歡祝節慶的心情。町上居民幾乎都會參加夏祭,除了醫院與托兒所的職員,沒人待在家裡,我不想在這時獨處。
  我答應覺的邀請參加夏祭透氣,其實另有原因。神栖66町的節慶配合季節,春天的追儺、御田植祭、鎮花祭,分別是祈求五穀豐收,驅趕疾病邪靈,還有消除邪穢;夏天的夏祭、火祭、精靈會則是感謝祖先,求神保佑平安,今天陰陽兩界距離最近。
  如果真理亞想見我,她或許會出現在慶典某處吧?潛意識催促著我到此地。
  到夏祭會場時,現場駕起圍著紅白布帳的舞台。離祭典正式開始還有時間,人們早早飮下怪物分送的御神酒,個個心花怒放,在撈金魚、打靶等攤販閒逛;如果使用咒力,這些小遊戲玩起來易如反掌,但除了操作竿燈等的工作人員,大家不習慣在夏祭時發動咒力。
  「妳等等,我買個棉花糖。」
  覺走往攤販,我兩手空空,不經意往前一瞥,看見一名小女孩身穿著浴衣的背影。
  真理亞……這不可能。我眨眨眼,一頭及腰紅髮與銀色髮圈與兒時的真理亞一模一樣,甚至連身上都是白底藍點紅金魚的浴衣。
  我緩緩走向女孩,相距四、五公尺的時候,女孩突然跑開。
  我喊著「等一下!」追上去。
  女孩離開祭典會場,一路沿著運河旁的昏暗大路跑。
  「真理亞!」
  我拼命追,但太心急,加上穿著不便奔跑的木屐,差點滑跤,好險趕緊用咒力撐住身體,但再次抬起頭時,已經看不見女孩的背影。
  「早季!怎麼了?」覺從後方趕來,氣喘吁吁地問。
  「……抱歉,沒事。」我回頭道歉。
  「沒事?那妳怎麼突然跑走?」
  「因為……」
  我不敢說在追真理亞的幻覺,一時支支吾吾。我追著她一段距離,附近已經沒幾個參加祭典的人。
  「妳剛剛不是在喊『真理亞』?」
  「你聽到了?」
  「是啊。妳看到幻覺了?」
  我默默仰望漆黑的夜空,不僅沒有月亮,還陰暗得看不見星光。
  「……不知道,可能只是長得很像的女生。」
  不過她的背影和兒時的真理亞非常相似。如果她要見我,又為什麼要逃?她像要引領我來這裡。
  耳邊突然響起嗡嗡聲,我不自覺閃開。
  覺不高興地嘟噥一句「蚊子。」。篝火附近出現緩慢飛行的蚊子時,牠們登時炸裂成碎片。
  「這裡怎麼會有蚊子?」
  八丁標界內平常根本沒蚊蠅,尤其大家都討厭吸血的蚊子,一聽到嗡嗡聲就用咒力消滅。
  「或許是誰從山上回來,順便帶進來的?」
  「在夏祭這天登山?」
  我不禁懷疑哪個傻子在今晚離開八丁標。
  「或許是乾先生他們回來了。」
  鳥獸保護官在上星期出發消滅鹽屋虻鼠窩,發下豪語要在三天內驅逐二十萬隻,但現在毫無成果,野狐丸與牠的大軍也許以第六感發現「死神」即將來臨,不知道躲去哪裡。
  「是嗎……」
  夏季野營的經驗告訴我,單靠乾糧與山中採獵,露宿一個星期實在很辛苦,他們或許選擇先回町上養精蓄銳;可是我覺得虎頭蛇尾,半途而廢,不是乾先生他們的風格。
  「好了,回去吧。煙火畫大賽要開始嘍。」
  煙火畫大賽就是用咒力調整煙火,看誰能在夜空中畫出最美妙的光圖。每年都由町裡咒力最強的人上台挑戰,接受觀眾喝采,這也是夏祭的重要活動。
  「嗯……」
  我至今仍不知道當時為何回頭,但好像有人操縱我這麼做。背脊宛如浸在冰水般一陣冷顫,我受到衝擊似地嚇得佇立在地。
  「早季,怎麼了?」覺察覺我不太對勁,開口詢問。
  「那裡!」我舉起顫抖的手,指向運河水面。
  「那裡怎麼了?我什麼也沒看到啊。」
  我僅捕捉到一瞬間,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們就站在那裡!真理亞,守,還有無臉少年……」
  三人就站在陰暗的運河水面,彷彿從另一個世界看顧我們,地府人間在此交會。
  「早季。」
  覺緊抱著我。
  「……我的心情也一樣,就算真理亞他們的鬼魂現身,也要見他們一面。可是……」
  「相信我,真的不是我多心!」
  「我相信妳一定看見了。早季在參加夏祭前,不就覺得會見到真理亞他們?妳不說,我也猜得到。」
  「怎麼會?」
  「看妳穿的浴衣,一片深藍,連我都比妳花俏了。」
  覺沒有特別選跟我相同的浴衣,但也是深藍條紋。
  「我接妳的時候,妳穿得好像要參加喪禮。」
  被他說中,我默不吭聲。
  「沒關係,早季不就想見真理亞他們?這也是理所當然,妳的思念太強,所以才在水面投射出影像。」
  「……嗯。」
  只能這麼想了。但我心中還有一點無法釋懷,三人在水面上的幻影或許真是我不自覺的投射,但從祭典廣場跑到這裡的女孩又是怎麼來的?
  我們靜靜地擁抱好一陣子,覺在等我冷靜下來。不知多久,我緩緩睜開眼睛。他的背後就是祭典會場,篝火還點著,路上人煙稀少,想必大家都聚在廣場準備欣賞煙火。
  不對,那些怪物還在送酒。那些戴著面具的小怪物,一定是小朋友扮的。
  我完全沒有任何危機感,直到一名男子喝了一口酒,突然昏倒在路上。
  「覺!」我驚聲尖叫,怪物們立刻一溜煙逃開。
  「早季,怎麼了?」
  覺一定以為我精神失常,把我抱得更緊。
  「不對!放手!有人倒下去了,在那裡!」
  覺總算因為我的話回頭,他倒抽一口氣。
  「怎麼回事?」
  「他剛才喝了怪物分的酒……」
  我們跑到倒下的男子身邊,他剛才口吐白沫,痛苦掙扎,現在毫無動靜。
  覺聞聞男子的嘴角然後說:「死了……不是生病,是中毒。」
  「毒?誰敢這麼……」
  「妳剛剛說小朋友怪物?」
  「嗯。」
  覺的表情讓我看了也跟著害怕起來。
  「人類絕對不會這麼做,那些傢伙是化鼠。」
  「化鼠?不可能,牠們一旦公然反抗人類,就會瞬間被殺光啊!」
  「牠們就是知道早晚會被殺光才背水一戰吧。」
  「所以是鹽屋虻牠們……?」
  我想起野狐丸,牠的鼻子不斷謹慎地嗅著周遭氣味,小圓眼閃爍著策士的光芒。
  「走吧!我們去警告大家!」
  我們剛起跑,煙火已經升空,一發、兩發、三發,閃爍的火花扭轉成漩渦狀,像水車般旋轉,接著形成目眩神迷的複雜圖樣。
  廣場傳來歡呼聲,花火畫大賽開始了。這下無論怎麼大喊也沒人聽得見。我從沒這麼渴望自己能像真理亞一樣飛上天空,但如果當時真的飛上天,我們的性命應該早就畫下句點。
  突然,大地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那不是向上的煙火聲,是要毀滅一切的爆響。接著是眾人的哀號。
  覺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回去。
  「快逃!」
  「可是……可是要警告他們!」
  「太晚了!總攻擊開始了!就算現在趕去也無能為力啊!」
  我想抗拒覺的冷靜判斷,但還是忍不住後退。
  「大家都在廣場上……」
  「沒事,那裡咒力高手雲集,不可能被化鼠幹掉。」
  這句話讓我安心下來。畢竟廣場上有那麼多能用咒力的人,不可能輕易被原始武器打敗。但我邊逃邊感到不對勁,背對廣場逃了一百公尺左右,我意識到天空有異,抬頭一看無數箭矢破空而過,但無論怎麼拚命看都只見到模糊輪廓,看來箭矢都塗成黑色。接著,數百隻火繩槍同時齊射,怒吼與哀嚎彼此交錯,後者逐漸壓過前者,我不禁蹲下來摀住耳朵。
  化鼠正在殺町裡的人……一切宛如泡沫幻影。
  「站起來!快逃吧!」覺拉著我的手,硬把我拉起來。
  這時,我們前方傳來細微的腳步聲,還有金屬的碰撞聲響,一支大隊正悄悄靠近。
  是化鼠……我嚇得全身僵硬,覺用食指抵住嘴唇,作勢要我趴下。
  來了,比想像中多,約有兩、三百隻。牠們在整條路上散開,壓低身子小心前進。
  多虧兩方面的好運氣,我們才沒被化鼠發現。第一個,我們身處下風處,要不然化鼠的鼻子跟狗一樣靈,肯定馬上會發現我們;第二,我們都穿著深藍色浴衣隱身在黑夜,一時被看見也不會即刻發現是人類。
  這些微的差池,也要了牠們的命。
  化鼠部隊中央的一隻士兵,渾身燃起刺眼的火焰。
  牠發出哀嚎,痛苦掙扎,火光照亮呆愣在牠身邊的其他士兵。
  「去死吧!」覺怒吼一聲。
  化鼠們的頭部像一串鞭炮接連炸開,不到十秒,兩百多隻士兵炸成熟透的石榴,其他化鼠嚇得無法動彈,別說反擊,連逃都忘了逃。
  「這些混帳!」
  覺狠狠搗碎化鼠的屍體,鮮血飛濺,肉爛骨碎。
  「夠了!住手!」我起身制止覺。
  「這些下賤的蛆……竟敢殺人類!」覺似乎聽不見我的話。
  我想起以前受到土蜘蛛攻擊的時候,覺一度陷入這種情況。我倆當時在地洞不斷徘徊,好不容易取回被封印的咒力,返回地面開始反擊……覺只是十二歲的少年,模樣卻如惡鬼,嚇得我背脊發涼。如今夜色中看不清覺的神情,但想必與當時一樣,混雜無法控制的怒火,以及嗜血的狂亂……
  「牠們已經死了!在這裡待太久才危險啊!」
  覺總算冷靜下來。
  「說得對,先逃吧。」
  走了兩三步,覺又停下來。
  「怎麼了?」
  「我剛剛殺的部隊,跟攻擊廣場的部隊應該不同,牠們打算包抄逃出廣場的人,但這數量充其量只是先鋒隊,後面應該有後衛。逃往這裡也許會遇到化鼠。雖然危險,我們還是回廣場。」
  「可是……」
  「不用怕,或許有人因為偷襲而犧牲,可是人類不可能乖乖挨打,現在局勢應該逆轉了。」
  覺猜得一點也沒錯。
  化鼠的戰術是閃電夜襲,求的是心理戰。
  首先由扮成怪物的部隊混入祭典發放普通的酒,在攻擊前才換成毒酒,零星人類中毒死亡就會引發混亂。接著在發射煙火的同時,引爆安裝在關鍵位置的炸彈,造成大範圍恐慌。群眾避難時,再趁機從遠處射出大量黑箭,製造更多犧牲者,企圖造成意外。一旦群眾擁擠起來就更難以發動咒力,這時就用數百支火繩槍掃射,一掃而空。
  野狐丸的計畫到中盤都算順利,但最後被兩名最接近神的人打斷逆轉。
  約兩百多人在化鼠的波段攻擊中犧牲,兩千多名群眾立刻陷入恐慌,但有一個人在空中畫出圖示,要大家保持冷靜。這人並沒使用煙火就在空中寫出發亮的文字,往後沒有任何人成功重現,也沒人知道其中玄機。
  「停住」。
  兩千名群眾按照指示聚成直徑十六公尺左右的小圓圈,為了避免咒力互相干涉,所有人都封住咒力。大家如此有條不紊地反應,來自對鏑木肆星先生一個人的深深信任。他也不負眾望地創造出只會出現在童話中的魔法陣,直徑十六公尺,彈開所有攻擊。無論黑箭或火繩槍的子彈都被看不見的半圓形屏障檔開。
  我們回到廣場,看見鏑木肆星先生連快到肉眼都看不見的物體都抵擋得住,只能驚嘆連連。
  化鼠軍團的進擊化為烏有,呆站原地。
  此時,日野光風先生挪動著肥胖的身軀上前。
  「嘻嘻嘻嘻嘻嘻嘻,糟呀糟,束手無策嘍!」
  他用團扇拍打自己的光頭,哼著節奏怪異的歌。
  「裝神弄鬼的壞化鼠,怎麼辦才好?拔牠的舌來翻個圈,太陽底下曬乾好!反抗人的壞化鼠,狠狠罰牠好不好?一隻隻來碎骨碾肉,疊個三次做麻糬!」
  群眾拍手歡呼,每人都希望用最殘忍的手段報仇,日野光風先生舉起單手呼應大家,接著轉頭看向化鼠,登時整個人變了一個樣。他肥臉上的瞇瞇眼猛然瞪得像乒乓球般突出,發出驚悚的叫聲。
  「殺──人的壞化鼠,怎麼辦才好──?」
  他的獨腳戲還沒唱完,竟然用化鼠語高喊起來,或許想將剛才的話翻譯給化鼠聽。羅漢般的壯漢抖著臉頰發出超音波般的高亢聲音,如果不是情況危急,這幅景像應該非常滑稽。此時,覺注意到一件事,開口低語。
  「上風……不會吧!」
  「怎麼了?」
  「我一直覺得奇怪,牠們從下風處來才聞得到我們的味道,為什麼剛剛來自上風處?如果是這樣……危險了!」
  覺對著日野光風先生大喊:
  「毒氣!小心!他們打算從上風處放毒氣!」
  日野光風先生對著我們瞪大眼睛,接著笑嘻嘻地點頭。
  「這樣啊,小弟弟,多謝嘍。原來如此啊,看來牠們也不蠢哦。」
  這時,我們馬上聞到怪味,這不是土蜘蛛用過的硫磺,而是連眼睛都感到刺痛的惡臭。這才是真正的目的,我再次因為野狐丸的奸詐感到毛骨悚然,牠隨時都在推敲,制訂出兩重、三重的計謀,而且打從一開始就預料到偷襲戰術不可能完全成功。
  牠同時也知道,沒人猜得到這招把同伴都牽連在內的冷血毒氣攻擊。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3-8 13:19 编辑


  3

  我們屏氣凝神地看著日野光風先生與鏑木肆星先生這兩位極優秀的咒力使用者,如何應付這陣毒氣。但什麼都沒發生,日野光風先生的眼珠不知何時恢復原狀,他似乎在大吼之後感到疲倦,拿著團扇搧風,鏑木肆星先生事不關己般地盤起雙臂,動也不動。
  「風向……」最先發現的是覺。
  風戛然驟止,惡臭幾乎消失無蹤。不對,風又吹了,雖然不大,但感覺得到。這陣風向和剛剛相反,而且從微風漸漸增強到強風。
  「真不敢相信……竟然反轉風向……」
  我低聲讚嘆,無論是誰做的,我都見證不可能的奇蹟。
  「真的,我這輩子大概都辦不到吧。」
  覺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在夏季野營受到土蜘蛛的毒氣攻擊時引發過龍捲風,將滯留在鼠窩上空的毒氣一掃而空,但須趁現場本來就沒風、風向變化不定,抑或局部吹著微風才辦得到。
  地球一旦入夜,風會從山地吹往平地,再從平地吹往海面,雖然風速非常緩慢,但要反轉大氣循環的巨大氣流需要難以想像的蠻力。我們根本不知道要模擬什麼意象才辦得到這種事。
  原本位於上風處的化鼠毒氣軍團依然不見身影,但哀嚎四起,兵荒馬亂。這也難怪,畢竟風向反轉,毒氣都飄回自己眼前。
  「嗚呼呼呼呼呼呼呼!」日野光風先生發出噁心的笑聲,「膚淺膚淺,但膚淺要有限度,你們真以為這種苟且招術,殺得了我等神中之神?」
  他的光頭像燙過的章魚一般紅通通,不斷搖著團扇,肥厚雙唇擠出淫笑,好像要伸出舌頭舔一口。
  「好──玩啦好玩啦。膚淺的化鼠弟弟,究竟怎麼打算呀?咿嘻嘻嘻嘻嘻嘻……看看,我來玩點騎馬打仗。」
  第一批偷襲的化鼠應該有四、五千隻,牠們嚇得呆站在日野光風先生前,突然一半化鼠如機械般做出整齊劃一的動作,列成一隊。我以為牠們準備發動突擊,可是狀況不對,重新列隊的化鼠動也不動,宛如蠟像。另一方面,原來隊伍中的士兵手足無措,長槍直指列隊友軍,而非人類。
  「鏑木仔,如何?要不要一把?」日野光風先生發出尖嘯怪聲:「選你喜歡的!」
  「不了。」鏑木肆星先生盤著雙臂搖搖頭。
  「嗯──真可惜,一個人玩不夠爽快,但也沒轍。那,就開始唄!」
  日野光風先生大吸一口氣,接著拍響雙手,響亮的嗓音迴盪在廣場上。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他打著拍子,眼珠再度凸出,吼得震天價響。
  「啊──呀,哎!撒!撒!」
  排列成隊的化鼠突然全衝往原本隊上的同伴。
  「怎、怎麼可能辦得到這種事……?」覺目瞪口呆。
  用咒力操作目標生物的大腦是難如登天的技術,光是引發憤怒、恐懼等強烈情緒都相當困難了,遑論控制目標進行複雜動作,需要配合目標大腦以重建意象,這不僅需要超凡的想像力,還要有超群的注意力。而且,日野光風先生雖然只操縱一半化鼠,但至少兩千多隻,同時操縱這麼多高等生物的大腦非常人所能及,他的本事可比神明,這並非誇大其辭的說法。
  受到咒力操縱的化鼠宛如發條玩具,牠們以驚人速度衝上前揮刀舞槍,另一邊拚命應戰,但見到原本的夥伴中邪一般殺過來,想必惶恐無比。我想起覺曾經用相同的戰術,操縱化鼠的屍體,成功讓迷信的土蜘蛛士兵陷入恐慌,雖然技術等級天差地別,但心理效果差不多。
  「一殺一殺又一殺,滿天都是腦袋瓜,沒毛老鼠吱吱叫,口吐白沫真好笑,一殺一殺再一殺,滿天都是腦袋瓜!」
  日野光風先生從鼓架上挪來太鼓,高聲唱著亂七八糟的詭異歌曲,大批化鼠順著節奏揮舞大刀,鮮血四濺,斷頭喪命,慘絕人寰。
  「啊……」
  覺看化鼠自相殘殺看得入迷,突然發出聲。
  「怎麼了?」
  「被操縱的化鼠那邊,有些化鼠動作都一樣……」
  日野光風先生大老遠就聽見覺的聲音,對著我們吐舌,加上那一雙凸眼真是噁心至極。
  「哎呀呀,糟糕糟糕,失手嘍。偷懶被人抓包啦?」
  這時,若是觀察被操縱的化鼠會發現很多動作相同,有些用刺槍不斷戳往空氣。動作模式也許總共十種。
  「本來想讓每隻都做不一樣的動作,不過這麼多隻真麻煩。更何況還喝了御神酒……」
  他閒聊時,被操縱的化鼠依然持續活動。
  「嗚嘻嘻嘻,一邊嚇得慌,一邊不要命,光靠這胡亂操作,也好分輸贏啦。不過要是以為我光風只有這點本領,那就不舒暢了。來來,我再賞你們幾鞭!」
  被操縱的化鼠突然加快好幾倍速度,超過身體負擔,即使肩膀手腕都脫臼了,仍在瘋狂突擊。
  「咿嘻嘻嘻嘻嘻嘻……!」
  日野光風先生的尖笑,迴盪在腥風血雨的廣場上。
  我們陶醉地欣賞殘忍的屠殺秀,完全卸下心防,原本對化鼠的狂怒與憎恨在放鬆之後轉為亢奮,這也是造成心理異常的原因之一。
  我不敢相信,但野狐丸也許真料到這一步,否則皆下來發生的事情不會這麼湊巧。當原本兩千多隻化鼠兵剩下三分之一,勝負就要分曉,說時遲那時快,附近傳來轟然巨響。那是連珠砲般十幾發的槍響,以及天搖地動般的爆炸聲。
  當時我無法掌握發生什麼事,或許在場所有人也是如此。但我們在之後收集生還者的證詞,交互補足,總算還原真相。原來有幾隻化鼠目睹同胞被屠殺,靜靜等待機會,同時開槍,目標正是日野光風先生與鏑木肆星先生。
  我們傻傻以為化鼠打算殺一個算一個,就算被全部消滅也要做困獸之鬥,至少在人類心中留下劇痛的爪痕。但野狐丸打從一開始就想要贏,要贏下這場戰爭,戰略目標就是奪取日野光風先生與鏑木肆星先生的性命。
  飛來的子彈中,三發命中日野光風先生,一發打穿他肥厚的胸膛,他緩緩跌坐在地。
  同時四名槍手不畏自相殘殺,迅速散開後從四個方位對鏑木肆星先生開槍,硝煙幾乎遮蔽鏑木肆星先生的身影。兩隻化鼠眼見機不可失衝上前去,牠們身上綁滿大量火藥與鐵蒺藜,一貼上去就引爆。
  為什麼化鼠能倏然現身,好像從天而降?每個人應該都有相同疑問,答案其實很簡單。牠們一開始就在附近,在鏑木肆星先生守著的直徑十六公尺的群眾圈裡。
  每個人見到身邊突然衝出拿火繩槍的化鼠,一定都目瞪口呆,牠們怎麼看都像人類。但進一步審視還是有破綻,牠們臉型很像人類,但沒有頭髮、眉毛與睫毛,皮膚像漂過般蒼白,又有百歲人瑞的皺紋,而且嘴唇噘突,露出一點黃色門牙。
  土蜘蛛鼠窩的女王曾經控制子宮孕育過程,創造出氣球狗、叢葉兵之類的畸形怪物。按照此法,造出很像人類的「擬人」也不奇怪。
  「擬人」的擬態有兩個效果。第一就是可以潛入群眾中,一般人看到陌生人,難免投以異樣眼光,還可能被看穿,但化鼠發動偷襲,讓所有人的注意力轉向外側環境,因此沒人發現異類混入。另一個效果就發揮在狙擊的當下。如果槍手有化鼠的外表,應該會瞬間被某人用咒力排除,可是人們在夜晚從遠處見到與人相似的擬人,攻擊抑制會自然發動,無法馬上使用咒力,鏑木肆星先生也不例外。我們心想,無論多麼厲害的高手,在擬人的槍擊與自殺炸彈攻擊之下想必會沒命。
  但不知怎麼的,爆炸並不完整,當火藥煙散去時,鏑木肆星先生依然站在原地不動。
  他左右兩邊各有一顆奇妙圓球,如直徑兩、三公尺的透明泡沫,火焰與煙硝在裡面不停打轉。原來鏑木肆星先生用咒力完美封住兩組自殺炸彈,一如覺以前控制住氣球狗的自爆,但他封得完美無瑕。
  鏑木肆星先生看著趴倒在地的日野光風先生,沉默不語,似乎燃起熊熊的怒火。
  「我來收拾牠們,請各位別用咒力。」穩重的語氣反而讓他更有氣勢。
  鏑木肆星先生拿下他戴整天的墨鏡。
  眾人大吃一驚,幾乎沒人看過鏑木肆星先生的真面目。
  他的眼睛又大又寬,清透澄澈,五官俊挺,如果沒有詭異的眼球,算得上美男子。鏑木肆星先生兩隻眼睛各兩個瞳孔,一共四個,在暗夜中閃著琥珀色的光芒,據說這是鏑木家代代相傳的特殊遺傳,是凡人望塵莫及的咒力證明。
  【錄入註:一隻眼睛兩隻瞳孔也代表皇帝相,據說我國的倉頡、姚重華、顏回、項羽等人生來就有雙瞳。】
  肆星是由「四星」改成的諱字,「肆」字還有「殺」的意思。
  「下三濫。」
  他低聲呢喃,封住爆炸的透明球裂出洞,被咒力抑制的能量一口氣噴發,衝向剩下的兩隻擬人。擬人被包含著鐵蒺藜的超高速氣流撞上,上半身被刨開,留下半身倒地。
  鏑木肆星先生恐怖的雙眼望向群眾,大家嚇得全身僵硬,吭都不敢吭一聲。突然十幾個人從兩千人中飄起來,好像被隱形手臂騰空拉起,觀察牠們踢躍掙扎的樣子,發現全是擬人。
  「你們以為擬態騙得過我的眼睛?」
  擬人如被巨大的彈珠機用驚人氣勢彈到夜空的另一端,步上超音速的黃泉路。
  「危險!」我不禁大喊一聲,因為在互相殘殺中存活下來的化鼠兵使出僅剩的火槍弓箭,從鏑木肆星先生的背後發動最後攻擊。
  但鏑木肆星先生頭也不回。
  數不清的箭矢槍彈迫近鏑木肆星先生,但速度愈來愈慢,空氣驟然凝滯,最後全停住不動。
  鏑木肆星先生緩緩回頭,四個瞳孔射出的視線越過停在半空中的箭矢與槍彈,注視化鼠。
  霎時,殘存的六百多隻化鼠全身發出教人目盲的強光,蒸發殆盡,四周揚起滾燙的水蒸氣往我們迎面撲來,如果晚一秒用咒力護住臉,應該會嚴重燙傷。
  鏑木肆星先生緩緩走到趴倒在地的日野光風先生旁,定在他身後的箭矢與槍彈接連落下。
  「光風,振作點。」
  鏑木肆星先生抱起日野光風先生,對方勉強睜眼,口吐鮮血。
  「我……怎麼可能被這、這群下賤的鼠輩給……」
  「抱歉,我太大意,沒顧好後方。」
  日野光風先生似乎聽不見了。
  「為何,神天之子,肉體……如此脆弱……」
  覺與我跑上前,想看看幫得上什麼忙,但鏑木肆星先生只是對我們搖搖頭。
  「我心中的……藝術家……要斷氣了……何等,遺憾……」
  日野光風先生不斷呢喃。
  「美的……殘像……」
  這是他的最後一句話。剎那間,空中浮現明亮影像,是一名女子,我看得神魂顛倒。纖細的少女一絲不掛地站在夕陽下的草原裡著我們微笑,這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美的景象。
  正在想那女子是誰的時候,影像漸漸失去亮度,消融在黑暗中。
  號稱咒力霸主的日野光風先生,遺憾地結束了一生。
  鏑木肆星先生為他闔眼,然後起身。
  「各位請冷靜,目前危機已解除,在場可有安全保障會議的議員?」
  人群中出現動靜,第一個跌跌撞撞走出來的是衛生所的金子所長,籠罩在夜色中的臉色明顯鐵青,驚愕得幾乎說不出話。我發現父母健在,總算放下心中大石,雖然我相信他們平安無事,但親眼確認這項事實還是讓我紅了眼眶,忍不住跑上前緊緊抱住他們。
  富子女士也冷靜地跟在爸媽身後走出來。
  「光風呢?」
  「去世了。」鏑木肆星先生回答。
  「這樣啊……與這件事有任何牽扯的化鼠都要消滅得一隻不剩。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當然。」
  「想不到竟然真的會發生這種事。」富子女士的語氣相當沉重。
  「那隻名叫野狐丸的化鼠竟能擬出如此多重的攻擊計謀,智力不容小覷。光風雖有一身好本事,卻看輕對手,命喪黃泉。你明白吧?」
  「明白,但請別擔心,任何攻擊對我都沒有用處。」
  「也是,你的視野廣達三百六十度,沒任何死角或盲點,連遮蔽物都看得透,反應速度又遠超過正常人的神經細胞極限,就連我也想不到要怎麼打倒你……但我就是覺得心頭煩躁。」
  此時,包含我爸媽在內,安全保障委員會的議員開始收拾殘局,擔任町長的爸爸率先迅速下達指令。
  「受傷需要治療的人,請往這裡,現場有醫生或護士嗎?」
  我發現有個人不見蹤影,於是去問富子女士。
  「請問,鳥飼宏美女士呢?」
  富子女士臉色沉了一些,緩緩搖頭。
  「咦?」
  「她這個人最愛擔心,也最謹慎,可惜頭部中彈,當場死亡,真的很遺憾。回想起來,就宏美一個人在安全保障會議上堅持夏祭應該要延期,沒想到……」
  富子女士的語氣低沉,毫無起伏。
  「自從碰到惡鬼K之後,我未曾像今天這麼憎恨過任何人。可恨的化鼠野狐丸必定要受到報應,我向妳保證,要在沒有任何生物體會過的痛苦之中,緩緩奪去牠的性命。」
  富子女士露出一絲堅強的笑容,接著召集倫理委員會的成員進行討論。
  此時,鏑木肆星先生對著沒受傷的群眾喊話。
  「各位,請回想起緊急狀況的演練內容,立刻確認當時的五人小組是否健在。不滿五人的小組,請與其他小組合併,千萬不可低於五人……最先湊齊的小組請在町上巡邏,剷除剩下的化鼠,無論化鼠是否屬於效忠人類的鼠窩或搖尾乞憐,都不要有任何猶豫,見到就殺。請迅速確實破壞心臟,或者折斷頸椎。並隨時確保五人同行,確認前後左右,絕不可形成死角,同時多加注意上空與腳底下。」
  覺拉起我的手說,「走吧。」
  「啊?」
  「我們全人班那時的分組不是還算數嗎?雖然當時有五個人,但現在剩兩個,所以要跟其他不滿五人的組合併啊。」
  「嗯,可是……你有什麼打算?」
  「還不知道,不過我很擔心。」覺不再多說。
  我們很快就找到三個人的組,並在覺的提議下合併。三人都是鍛冶工房的工匠,領隊是姓藤田的老先生,接著是三十出頭、町上消防團成員之一的倉持,最後是比我大兩三歲的岡野小姐,他們原本是相同工房的同事小組,其中一個住院沒參加慶典,另一個中了化鼠的毒箭喪命,三人都非常傷心和憤怒。倉持擺明要找化鼠報仇,岡野一直為今晚被攻擊喪命的同伴傷心落淚。我們擔心另一個還在住院的同伴,決定前往醫院。
  「早季,要小心哦。」
  我對媽媽說要出發巡邏,媽媽抱了我好幾次,熱淚盈眶地送我離開。
  「妳聽好,就算五人都有咒力,分散還是很危險,絕對要緊緊靠在一起,懂嗎?」
  爸爸反覆叮嚀,有點囉嗦。
  「我知道,沒問題的。」
  我的回答強而有力,但心頭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有不祥之感,不斷擴散。

  神栖66町只有一家醫院有病床,在離町中心有段距離的黃金鄉,四周都是水田,綠葉中正結出稻穗。我們搭乘小船航行在陰暗的水道,大家都想盡快抵達目的地,但須緩緩前進,確保安全,教人心焦。畢竟離日出還有段時間,必須提防化鼠的埋伏,我們操縱一艘無人搭乘的小船在前面航行當誘餌,但不能保證對方上鉤。
  「哎,覺,你為什麼說很擔心?可以說理由了吧?」
  「嗯……總覺得哪裡不太合理。」
  「比方說呢?」
  「首先,野狐丸為什麼要打這場沒有勝算的仗?妳不也知道牠的個性嗎?牠沒有充分勝算是不可能賭一把的。」
  「你們跟野狐丸很熟?」
  在船舷戒備的藤田先生,起身到我們身邊。
  「是啊,偶然碰上的。當時他的名字還是史奎拉。」
  覺簡單說明夏季野營的經過。
  「原來如此,聽來就是個奸詐狡猾的傢伙,不過接下來無論風往哪邊吹,化鼠那邊都不可能有勝算。今晚的偷襲就是牠們全部的籌碼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覺欲言又止,「剛才我們在通往慶典廣場的路上,又碰到另一隊化鼠攻擊,只是那一隊被我收拾了。」
  「哦哦,幹得好啊。」
  「是啊,不過我看了那些化鼠屍體的刺青,發現不是鹽屋虻的士兵。」
  「咦?是嗎?」
  我感到錯愕,明明自己才是管理化鼠的專員,卻一時沒注意到這小細節,實在遺憾。
  「牠們額頭上刺了『別』字,那是食蛛蜂鼠窩的符號。」
  「食蛛蜂?不就是最先被鹽屋虻攻擊的鼠窩嗎?為什麼投靠了鹽屋虻?」操縱小船的倉持聽見我們對話,連忙插嘴詢問。已經許多人聽說食蛛蜂化鼠遇襲的經過了。
  「是啊,所以我想不透,為什麼食蛛蜂鼠窩會想投靠敵營呢?」
  「嗯……你的推論是?」藤田先生問。
  「我想食蛛蜂鼠窩認為鹽屋虻陣營一定會贏,為了生存才大膽背叛虎頭蜂。」
  「所以你覺得牠們有勝算?想太多了吧,雖然好像有點道理就是了……」
  藤田先生笑著搖搖頭。
  「可是我還擔心另外一件事,鹽屋虻陣營讓虎頭蜂全軍覆沒,但奇狼丸是身經百戰的猛將,麾下又有號稱最強的化鼠軍團,為什麼會被這麼簡單打敗呢?今天晚上偷襲的這些手段,在化鼠交戰上應該沒什麼幫助吧?」
  藤田先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所以,牠們手上還有王牌?」我問覺。
  「目前還不知道王牌是什麼,說不定是妳媽說過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覺說到這裡,突然壓低聲音說,「但是,鏑木肆星先生當時也說……」
  他說消滅虎頭蜂軍團的,一定是有咒力的人類。
  「嗯。」
  覺用眼神告訴我別多說,如果其他三個人聽了,肯定更加慌亂。
  「……好吧,牠們或許真有比弓箭及火槍更強的武器,我們還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藤田先生謹慎地說。
  「胡說八道,不管牠們有什麼武器都不可能贏過咒力,我們先發制人就沒問題了吧?」倉持不耐煩地說,「而且現在情況危急,就算牠們躲起來,我們把整棟建築砸爛就好。不把化鼠殺個精光,怎嚥得下這口氣!」
  「我懂你的心情,不過還是冷靜一點,牠們可是有萬全的準備才來挑戰,粗心大意會吃虧啊。」藤田先生告誡他。
  「好好,我知道啦。」
  倉持沒好氣地回答,但船隻稍微搖晃動一下,顯示他心中動搖。
  這時,安靜聆聽的岡野突然抬起頭說:
  「我……我也想殺光光那些邪惡的生物,可是我更擔心在醫院的大內。」
  「也是,不過別擔心,醫院有五、六十個人,就算有病在身,還是能使用咒力,不可能被化鼠輕易擺平。」藤田先生鼓勵她。
  「是啊……一定沒事。」岡野自言自語。
  「沒事,別擔心。」我搭著岡野的肩,發現她微微發抖,便溫柔地拍拍她,安撫她。大內或許是岡野的戀人,這讓我想起自己也曾經這麼安慰真理亞,不禁悲從中來。
  誘餌船與我們的小船先後抵達碼頭,雖然有條小水道直通醫院門口,但兩旁都是水田,化鼠可能隱身在稻梗或泥漿中,直接穿過實在太危險。
  「大家看那邊。」
  覺指著三層樓的木造醫院,那邊一盞燈都沒點起來,鴉雀無聲,門口籠罩在深邃的黑影中,但正門似乎大開,仔細一看四周幾塊木板被掀起。
  「怎麼搞的?門壞了嗎?」
  「對啊,好像破了個大洞。」
  「怎麼會!」
  岡野差點尖叫出聲,藤田先生連忙摀住她的嘴。
  「噓……沒事,不管發生什麼事,大家應該早就逃難了。我們先調查醫院裡面。」
  兩艘小船無聲無息前進,我、覺與藤田先生緊盯左右兩邊的水田,現在隨時可能被化鼠偷襲,我的心跳聲大到連旁人都聽得見,手心滿是汗水,不時用浴衣擦乾。
  兩艘小船漂到醫院正前方,大門果然被整個挖空,出現直徑兩公尺左右的圓形大洞。
  「如果這是化鼠幹的,怎麼挖得出這種洞呢?又沒有火藥味。」
  藤田先生百思不解,四處嗅聞。
  「這種事情隨便啦!快點進去吧!」倉持從小船中起身。
  「等等,你不知道裡面有什麼啊。」
  藤田先生好意勸阻,但倉持已經下船。
  我們無言地看著他的背影離去,他可不是鏑木肆星先生,這時被偷襲必死無疑。
  不過四周依然鴉雀無聲,倉持大步往前,探頭瞧往大門的洞裡。
  「……一個人也沒有。到處都是樹枝,好像是用大樹幹把門撞破。」
  倉持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響亮。
  「早季,妳不覺得有點怪嗎?」覺在我耳邊緊張地說。
  「怎麼了?」
  「未免太安靜了吧?」
  「這麼說也沒錯……」話說到一半,我驚覺周圍連蟲鳴都沒有,怪了,這個季節的水田裡應該會有震耳欲聾的蛙鳴。
  「……難道化鼠就躲在附近?」
  「對,而且數量應該不少。」
  「怎麼辦?」
  覺招來藤田先生與岡野,說明狀況。
  「……牠們應該在等我們所有人都下船,趁我們毫無防備的時候發動總攻擊。」
  「那我們要不要先動手?」
  「當然,不過如果現在動手,倉持就會變成唯一目標了。」
  「快點叫他回來!」岡野顫抖地呻吟。
  「不行,這麼一來牠們就知道我們發現埋伏,亂槍打鳥反而更難應付,倉持也很難全身而退。」
  「那該怎麼辦?」我問。
  「等倉持從大洞走進醫院,進到掩蔽物裡,我們就先發制人,殲滅牠們。」
  倉持在黑暗的大洞前猶豫不決,建築內部比外面更暗,要是點起火把反而更危險。
  「喂──你們在幹什麼?怎麼不過來啊?」他焦躁地回頭看著我們大喊。
  「馬上就去,請你先等一下,我們觀察一下附近情況。」覺回答。
  「嘖,怎麼,你們怕啦?」倉持不屑地說,然後下定決心走進洞中,消失蹤影。
  在那個瞬間,覺一個手勢,我們各自對準一塊區域發動咒力。
  水田裡的稻子,全揚起連天空都會被燒盡的熊熊烈火。
  頭兩、三秒什麼都沒發生,我們以為自己多心,下一秒,伏兵一口氣從水田的泥漿裡竄出來,數量應該有好幾百隻;牠們掏出藏在稻田裡的武器,知道再也瞞不下去,弓箭與火槍全部齊發。不過從埋伏被發現的時點開始,化鼠們已經居於下風。
  燃燒的稻梗照亮了敵軍的位置,習慣黑暗的牠們反而一時眼花撩亂。箭矢槍彈大多從我們頭頂上掠過,僅有幾發打中船身。
  另一方面,我們四人在水田起火後不再有後顧之憂,開始發動無情攻擊。大家內心充滿恐懼、憤怒與仇恨,紛紛創造出割喉、敲碎頭骨、折斷腰椎、捏爛心臟的殘忍意象,空間不時發出咒力互相干涉的虹彩閃光,但沒人在意。我們徹底投身殺戮中,腦中充斥唯一執念,要殺得牠們片甲不留。
  即將迎接秋收的水田滿是稻穗的爆炸聲與化鼠的垂死哀嚎,血染成鬼哭神號的地獄。
  「夠了!大家住手!」
  過了十分鐘以上,覺大聲制止我們,田裡的稻穗幾乎被燒個精光,敵人沒再反擊。
  「殺光了嗎……?」藤田先生激動不已,挺起身子問。
  「是啊,敵軍應該全死光了。」覺回答。
  當火焰自然熄滅在水田的水裡,四周又恢復一片黑暗,空氣中充滿焦肉的惡臭。
  「我……我竟然……」岡野話聲一頓,從船舷探出頭嘔吐。
  「這也沒辦法,岡野妳放鬆點,本來就沒人想做這種事,就算要殺的是化鼠也一樣啊。」
  我撫著岡野的後背安慰她。
  藤田先生也反覆喃喃自語著:「放輕鬆,沒事沒事……」接著像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向倉持大喊:
  「喂!倉持!你怎麼啦?沒事吧?」
  但等半天,都沒有回應。
  「怎麼了?」藤田先生疑惑地問。
  「不知道,希望別被流彈波及。」
  「應該沒有化鼠了吧?是不是去看看比較好?」
  「也是,不過可能還有同夥躲在醫院裡?」
  「嗯……也對,那該怎麼辦才好?」
  藤田先生在出發的時候還是領隊,現在完全靠覺指點,而他本人應該覺得是以長輩身分徵詢年輕人的意見吧。
  「我去。」
  「真的?你行嗎?」
  「覺!你在說什麼啊!」我不禁大喊。
  「沒事啦。伏兵已經全軍覆沒,不會再被誰從背後偷襲了。」
  「話是沒錯,不過……」
  「你們就掩護我吧。」
  覺默默下船,腳步沉穩地走向醫院玄關,謹慎地檢視大洞周圍狀況,然後回過頭。
  「倉持他不在這裡,可能到更裡面去了。」
  「這樣啊,你能不能看得更仔細點?」
  藤田先生輕聲細語地要覺深入險境,這令我火氣上衝,絕對不能坐視有人要讓覺涉險。
  「不行,我們要叫支援來!一個人走進建築物太危險了。」
  「可是大家現在都很危險吧?找人支援應該也找不到。」藤田先生像在告誡我。
  「請不要躲在安全的地方說這種不負責的話!那你要不要自己進去看看?」
  我一步也不肯讓,藤田先生只能摸摸鼻子放棄。
  「覺!千萬不能往裡面去!」
  覺有點猶豫,最後還是不情願地回頭。
  「可是這樣下去沒完沒了啊,早季。」
  「你死了就有完了嗎?」
  我的口氣一定很凶悍,覺也被我震懾住。
  「也不是啦……」
  因為好奇心就忘了分寸,簡直跟十二歲的時候一樣,毫無長進。
  「唔……好啦好啦,渡邊說的也有道理。」藤田先生打起圓場,「那我們破壞掉醫院好了,反正也沒別的方法,就算裡面有化鼠也會……」
  「組長!你在胡說什麼啊!」這次竟然換岡野大吼大叫,「裡面說不定還有生還者吧!大內也在,倉持也在,你竟然說要破壞醫院……是打算犧牲所有人嗎!」
  「怎麼會,我根本沒那個意思……只是想說一點一點慢慢拆掉建築物……」藤田先生畏縮起來。
  「啊,看,看那邊!」我抬頭看三樓窗戶大喊,因為裡面閃著微微光線。
  「是什麼東西在發光啊?」
  覺同時發現光線。光很微弱,不時閃爍,但在我們剛來醫院時並沒有這道光線。不過若是在焚燒水田的期間發光,我們應該也看不見。
  「裡面有人……」覺又往醫院走,「那不是螢火蟲,是咒力創造的光。」
  雖然我沒用咒力做過鬼火的經驗,但覺是光線專家,說出口就是特別有說服力。
  「應該是有人在求救,我們非去不可。」
  「這也可能是陷阱吧?如果能用咒力發光,直接開窗求救不是更好?」
  覺搖頭否定我的反駁,「這說不準,或許裡面的人身負重傷,動彈不得,總之我進去看看,不管裡面是誰都不該見死不救吧?」
  這次覺應該下定了決心,我也擋不住。
  「好吧,那我也去。」
  「不要吧,早季還是……」
  「如果覺只有一個人,誰從背後偷襲不就沒轍了?」
  我下了船,腳上還穿著木屐,有點搖搖晃晃。
  「我也要去。」岡野的聲音很細,但很堅決,「三個人應該更安全吧。」
  「呃……太多人去反而更危險也說不定……」藤田先生故意大聲感嘆,但沒人理他。
  「我要去,一定要確認大內跟倉持平安無事。」岡野下船,跟上我和覺。
  「好,那我在這把風,所有人都去實在太危險了。如果你們碰到什麼事,記得大聲呼救。」
  任誰聽了都知道這是懦弱的藉口,但就戰術上或許是正確答案。最後藤田先生獨自留在船上,我們三人探索醫院。覺、我以及岡野三人依序穿過圓洞進到醫院一樓。倉持說的沒錯,地板上滿是破碎的木片。
  我們各自撿起木棒或木板點火做成火把,火光可能讓對方發現我們,但不靠光線連前進都有問題。
  一樓是大廳,右邊有掛號檯,正面是通往二樓的左右兩道樓梯,原本應該先調查一樓全部房間再往上爬,但現在須盡快趕往三樓,如果求救的人受傷了,須立刻進行搶救。
  覺帶頭上樓梯。因為平時都用咒力運送病患,樓梯設計不良,我注意左右兩邊,岡野注意後方,腳上木屐踩得木地板嘎吱作響,相當刺耳。
  「倉持跑到哪裡了?」
  岡野受不了沉默地低聲呢喃,我和覺連安慰的回答都想不出來,默不作聲。二樓到三樓時,氣氛更是難以忍受的緊繃,畢竟倉持下落不明,裡面肯定有什麼古怪。
  帶頭的覺在進入三樓走廊前,停下腳步。
  「怎麼了?」我盡力壓低聲音問。
  「剛才的光就在走廊右手邊,照在窗戶上。」覺低聲回答。
  「早季,岡野,妳們讓火把飄到前面去。」
  我們兩個照辦,兩支火把飄在半空中,緩緩沿著樓梯前進,照亮三樓走廊。
  「還不現身嗎?」覺開始集中精神,走廊中段附近忽然憑空浮現一個發光方塊,方塊正對著我們,原來是覺做的鏡子。他逐漸改變鏡子的角度。
  火把的光線照出走廊的右手邊,沒人,不對,有人倒在地上,但動也不動,似乎死了。
  覺接著翻轉鏡子,照出走廊的左手邊。
  有了。四隻化鼠茫然地佇立在地,透過鏡子直盯著我們,其中一隻急忙吹出吹箭,細箭穿過覺做的鏡子,飛往右手邊。
  「殺了牠們!」
  我對覺的指示有點猶豫,畢竟不曾用咒力影響過非肉眼目測的目標,這時四隻化鼠中的一隻飄起來,應該是覺抓的。我和岡野慢了半拍,但學著覺僅靠鏡中影像,對沒實際出現在視野中的化鼠發動咒力。
  覺抓到的那隻化鼠頭部被扭轉一圈,岡野抓住放吹箭的化鼠,打飛牠的頭。我也總算將意象套在左右相反的鏡像上,內心已經對殘殺人類外的生物完全麻痺。我用隱形鐮刀砍下化鼠的頭,鮮血直噴,化鼠往後躺平,這時覺已經搞定最後一隻化鼠。
  「是不是留一隻比較好?」
  「不用了,反正沒辦法溝通,一部分知識階級的化鼠才會講日文。」
  我們總算上到三樓,因為依然擔心是不是哪裡有陷阱,走得非常慢,但最後發現應該是沒有化鼠了。
  岡野走近倒在走廊上的人,忍不住放聲尖叫。
  「倉持……怎麼可能?騙人!」
  「妳最好別看。」
  覺把岡野從屍體旁邊拉開,我緊抱著啜泣的岡野。
  「他的表情沒有痛苦的樣子,應該是當場死亡。」
  覺喃喃自語,我想的跟他一樣。倉持一進入醫院,我們就放火燒水田,他應該會回頭看發生什麼事,這時剛才那批化鼠突然用吹箭或其他武器從背後偷襲,再把屍體搬到這裡。牠們想必想讓我們掉以輕心,再趁機殺害。
  「往裡面看看吧。」覺走往右邊的走廊。
  「小心!」
  「沒事,怎麼看都沒有伏兵了。我比較想知道從外面看到的光是怎麼回……」
  覺突然閉上嘴。
  「怎麼了?」
  「早季!快過來!」
  覺衝進走廊右邊的一間病房,我和岡野立刻追上。
  我們看見了超乎想像的光景。

  4

  天花板垂下三個巨繭般的物體,怪模怪樣嚇我們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用繃帶將床單綑得如同埃及木乃伊。頂端露出黑色的髮絲,裡面是人,而且胸部微微起伏,還有呼吸。
  「放他們下來吧。」
  我們聯手讓木乃伊飄起來,然後切斷繃帶,緩緩降在地上。
  打開床單後,裡面果然有人,三人分別是為我看過病的野口醫師,以及護士與清潔工,名牌上印著關與樫村,三人雙手被反綁,朦住雙眼。我們馬上解開他們身上的繃帶,但三人眼神渙散,還像小動物般不停顫抖。
  「你們沒事吧?」覺問,但三人毫無反應。
  「這些人可能受傷了,撞傷頭之類的。」
  岡野說著,檢查三個人的身體,但只發現輕微擦傷。
  「是不是被下了什麼藥?」覺依序看著三個人的眼睛,傾首不解。
  不知道為什麼,眼前的這幅景象讓我寒毛直豎,若病房中僅剩下被千刀萬剮的三具屍體,我不會這麼害怕,但現在感到哪裡很不對勁,很不正常。
  可是,我不明白原因何在。
  「請問……我們在底下看到螢火蟲之類的光,是他們之中哪個人做的嗎?」岡野疑惑地問。
  「應該是,沒有其他可能了。」
  「如果他們還可以使用咒力,應該能自行切斷這些束縛吧?」
  「不行吧……這些人被綁得非常巧妙,眼睛又被朦住,看不見目標,這樣很難使用咒力。而且被吊在半空中會產生不安感,害怕掉落,更不敢切斷繃帶。再說還有化鼠在附近監視。」
  「所以才做出那道光?」
  「應該是吧。在完全看不見周圍的情況下,頂多憑著記憶中的醫院光景,套上螢火蟲飛舞的影像。他們希望有人看到光而發現自己。」
  我聽著覺與岡野的對話,突然發現房裡狀況究竟是哪裡不對勁。
  「覺……你想這些人為什麼會被俘虜?」
  「咦?不就是因為被化鼠攻其不備嗎?這沒什麼好驚訝吧。野狐丸不已經用詭計殺死很多人了?」
  「血肉之軀從背後被偷襲當然是死路一條,不過他們竟被活捉,還被矇眼……正常來說這不可能發生吧?」
  聽我一說,覺也愣住了。
  「……這根本不可能吧?」岡野驚恐地說。
  「無論什麼狀況,就算被當成人質,都可以用咒力解決問題,更何況這裡還有三個人……」
  「這說不準吧?搞不好化鼠狠狠毆打他們,讓他們失去意識,或用麻醉藥。但實際上用了什麼把戲我就不知道了……」覺盤著雙臂沉思。
  「……啊,啊,啊。」此時,野口醫師驀地回過神,發出聲音。
  「你醒來了嗎?我們是來救人的。別擔心,這裡的化鼠已經被我們殺光了。」覺蹲在野口醫師的面前告訴他。
  「快……快點逃……」野口醫師拚命地咳嗆出幾個字。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快,快回來了……趁現在,快逃!」
  「回來?什麼要回來?」
  「大內……醫院裡的病患們都平安嗎?」
  覺與岡野同時詢問野口醫師,此時,關護士高聲尖叫。
  我們根本聽不懂她在吼什麼,只聽見赤裸裸的恐懼,即使方才發生過那麼多恐怖的事情,她的叫聲依然令我喪膽,我這輩子還沒聽過人類發出這樣的聲音。
  「關護士?妳振作點!沒事了!」
  岡野硬是克制心中恐懼,試圖安撫關護士,但不僅毫無效果,反而讓她更激動,驚悚的尖叫迴盪在半廢墟化的醫院中。
  這道聲音刺得清潔工樫村回神,猛然坐起身。我們還沒來得及對他說話,他看了我們一眼就轉身衝出去,而且出乎意料地健步如飛,聽得出他是半跑半跳下樓梯。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望向覺。
  「總之先離開這裡。把這兩個人放上船,先離開再說。」
  「剛才逃掉的人呢?」
  「之後再想。」
  我們伸手拉起醫師與護士。
  「快、快、快點逃……」野口醫師僅僅清醒片刻,接著又喃喃自語起來,關護士好不容易停止尖叫,卻像癲癇發作一樣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當我們下樓梯時,外面有人大喊。
  「怎麼了?」覺跑回三樓往窗外看,我緊跟在他身邊。
  只見一名男子死命跑往遠方,在星光之下看得不甚清楚,但應該是樫村。
  「喂!怎麼啦?可以不必逃嘍!」
  聲音源自藤田先生,他在船頭上大吼,但樫村頭也不回。
  覺將窗戶拉開一半對著藤田先生喊,「藤田先生!他……」
  「……住口!你大聲喊,就會被發现我們在這裡!」野口醫師在下樓梯的半途出生警告。他的聲音不大,但聽得出大事不妙,我們反射性離開窗邊。
  「怎麼回事?化鼠已經……」
  「才不是化鼠!是那傢伙……那傢伙會回來啊!」
  關護士又開始鬼吼鬼叫,聲音非常刺耳,好像是邪惡的怪鳥。
  「快讓她閉嘴!」聽野口醫師一說,岡野立刻堵住關護士的嘴。野口醫師的口氣充滿魄力。關護士先是瘋狂掙扎,然後像斷線一般渾身虛脫。
  「那傢伙是誰?這裡究竟發生什麼事?」覺抓著野口醫師的肩膀,想問個清楚。
  「我……我也不知道那傢伙是誰,只知道醫院員工、病患、所有人都被殺了。」
  岡野聽了,渾身僵硬。
  「只有我們三個人存活,應該是想抓來做人質吧……」
  「你們為什麼不反抗?」
  「反抗?不可能反抗啊。所有想逃的人都被殺了。」
  我聽見細微的喀喀聲響,正感奇怪,頓時發現聲音來自野口醫師的口中,恐怖的記憶讓他的牙齒直打顫。
  「快、快點逃,要不然……」野口醫師的眼神陷入瘋狂。
  「覺!我們先逃再說!」危機迫在眉睫,我朝覺大喊。
  「好!」
  我們不發一語,飛快下樓梯到一樓大廳。
  就在那刻。
  「救命啊!」
  門外傳來可怕的叫聲,我們透過玄關的大洞看見樫村正往這裡跑來,大概還有七、八十公尺遠。
  「喂──我們在這裡!」藤田先生大聲回應他。
  「太晚了……正門不行,從後門逃!」
  野口醫師說完後連忙轉身,蹣跚地往醫院後門去。我們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愣在原地。
  下一秒,往我們跑來的樫村全身迸發出刺眼的火光。
  「這……這怎麼可能……」
  覺喃喃自語,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簡直像在做一場惡夢,不敢相信會發生這種事……
  樫村在火焰中揮舞雙手,痛苦掙扎,突然一陣強風吹來,火焰近乎全數吹熄。
  我們發現藤田先生正在用咒力滅火。
  「快去幫忙!」我打算發動咒力幫忙撲滅剩下的火焰。
  「住手!」覺抓住我的肩膀。
  「不快點救他怎麼行!」
  「快逃!」覺硬是拉著我的手走向醫院後門,我在途中往外看。
  火比剛才燒得更旺,樫村倒地不起,燒成焦炭。
  我看見藤田先生下船要往樫村那裡走,但隨即轉身往我們跑來。
  倏地,他停住了。
  我倒抽一口氣,果然……但這不可能發生……
  藤田先生飄在半空中,但不是憑他自己的本事。
  是被咒力吊到半空中。
  我呑回衝到嘴邊的尖叫。
  人類看到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就會失去行動準則,呆然在地,就像當時的我。
  距離我短短四、五十公尺處,有個人被吊在半空,面臨即將活生生遭五馬分屍的命運。
  「別看!」
  覺硬把我的臉扳向另一邊。
  「呃啊啊啊啊啊……!」
  我身後響起淒絕的悲鳴,空氣驟然變得溼黏,還夾帶著血腥味。
  覺默默抱著我的肩膀,趕往醫院後門。
  「快,這裡走!」野口醫師小聲對我們招手。我們最初沒發現樓梯後面有一條細細的走廊通往後門,後來才知道這是遺體運送通道。
  「那究竟是什麼?」覺用顫抖的聲音逼問野口醫師。
  「你們這下懂了吧,我們大家都知道,那就是……」
  野口醫師突然閉嘴,作勢要所有人安靜。
  我嚇得豎起耳朵,不敢出聲。
  聽見了,是腳步聲,聽起來並不沉重,步伐也不大,正緩緩接近醫院玄關。腳步聲穿過玄關的大洞進入醫院,嘎吱嘎吱地走上樓梯。
  我不經意望向關護士,她的那張臉深深震懾了我。關的表情驚悚扭曲,隨時開口尖叫。如果她這時候尖叫,一切就完了。但在關護士尖叫前,岡野先發制人地將關護士的頭按在胸前,安撫似地拍她的背脊,關護士一時死命掙扎,但還是慢慢放鬆下來。
  其間,腳步聲經過樓梯間走向二樓。
  野口醫師緩緩揮手向前,我們屏氣凝神走向醫院後門,野口醫師握住門把就要開門。
  打不開。跟在後面的我們差點嚇破膽,門上原來還插著一道小門閂,一拉開,門板發出微微聲響。門開了。
  我們像從充滿腐臭的棺材中,走向一望無垠的地獄。
  野口醫師關上門,搖搖晃晃地走出去。
  「醫師,不是那裡!」
  覺出手拉住醫師,但醫師狠狠甩開他。
  「別跟過來,滾遠點!」
  「請等一下!」
  「你們聽好,我們要分頭逃,雖然最後還是會被殺光,但如果運氣夠好,或許會有一人活命。」
  醫院裡突然傳來怪聲,像是人的啜泣,又像野獸的咆哮,實在詭異。想必那傢伙在三樓發現化鼠的屍體,又知道俘虜消失。我們得立刻逃走才行。
  「分頭逃會被幹掉,現在應該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這有什麼用?」
  野口醫師微微笑開,露出牙齒。身後的醫院正傳出從三樓往下跑的腳步聲,沒時間了。
  「你也看到剛剛那兩個人被殺吧?不管五個人還是一百個人,都一樣。」
  「可是……」
  「你打算怎麼跟惡鬼打?少廢話,滾一邊去!」野口醫師往覺的胸口推一把。
  惡鬼……光聽到這兩個字,我就嚇得渾身血液結冰。
  理性與常識告訴我這不可能發生,為什麼化鼠攻擊的同時,碰巧又有惡鬼現身呢?
  但我親眼見到證據,人類被咒力放火燃燒,五馬分屍,除了惡鬼外沒人辦得到這種事。
  「沒辦法,我們往反方向逃。」
  覺看著野口醫師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準備動身。
  「等等!」我拉住覺的袖子。
  「怎麼了?」
  「來了……我們繞到醫院另一邊!」
  我聽見風中發出細微聲響,連忙豎起耳朵。不會錯,雖然聲音不如在醫院裡那麼清楚,但確實有什麼正在踩踏砂石,撥開草叢,靠近這裡。覺默默作勢要我們回頭,悄悄打開剛才的門。
  他不知何時脫下吵人的木屐拿在手上,我和岡野連忙照辦,左右圍著關護士回到死寂的醫院,覺等我們都進門才進來,接著小心關上門。
  真是千鈞一髮,當我們停住不動時,就聽見腳步聲來到門外,距離我們應該只有兩、三公尺。同時,我們聽見詭異的呻吟,那是喉頭深處的鼓動聲,又是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宛如低沉的詛咒。
  惡鬼……就在薄薄一片門板的外頭。
  如果惡鬼發現這扇門……
  我拚命祈禱。
  神啊,請保佑我們別被發現。
  請保佑我們平安無事……
  祈禱途中,我驚覺門外悄然無聲,沒有腳步聲,沒有詭異的呻吟。但之前並沒有任何生物離開的聲響,代表惡鬼還在門外;對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肯定是屏住氣息。
  惡鬼正在仔細聆聽後面的聲音,一想到這裡,我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彷彿度日如年。在緩慢流逝的時光中,我看見恐怖的光景,門把正緩緩轉動……
  完蛋了,我嚇到差點暈過去。
  但門並沒打開。
  「Grrrrr……★$¥°C£▲!」
  惡鬼發出異常高亢的恐怖聲音,接著像發現獵物的獵犬般快步跑開。我們來不及慶幸自己獲救就聽見令人喪膽的哀號。
  我摀住耳朵。那是野口醫師的聲音。
  「混帳!別過來!該死的惡鬼!」
  接著是教人難以忍受的慘叫,惡鬼並沒有把野口醫師一擊斃命,而是徐緩凌遲。
  「快!這裡!」
  覺快步穿越醫院回到玄關,他從大洞小心觀察外面狀況,我們三人緊跟在後。因為腳上沒穿鞋,木片刺傷腳底,地上血跡斑斑,但心理狀態超出極限,幾乎沒什麼痛楚。
  「你……你到底是誰──!」
  醫院後方傳來野口醫師的臨死悲鳴,我咬緊牙關搖頭,自己無能為力,現在別聽,別想!只要想怎麼活著逃走就好……
  「船好像沒事,快點!」
  覺走出大洞之後向我們招手,我們連忙趕上,卻不得不停在大洞前。因為關護士怕得渾身發抖,雙腿僵直,死也不肯出去。
  「妳在幹什麼?聽話!我們得逃走啊!」我心中充滿絕望!
  「早季!快過來!別管她了!」覺冷酷地吶喊。
  「可是……!」
  「再這樣下去,我們都會被殺光!如果沒人回町上警告惡鬼現身,町就完蛋了!」
  「請你們兩個先走。」岡野靜靜地說,「我跟她一起躲在這裡,請你們之後再來救我們。」
  她的聲音冷靜平穩,早有赴死的準備。
  「這怎麼行!」
  「沒其他辦法了吧?再說搭船逃走或許還更危險,或許那傢伙根本想不到有人還躲在這裡……好了,快去吧!」
  「早季!我們走!」覺抓著我的手硬往大洞外面拖。
  「對不起!」我雙眼泛淚,向岡野道歉後轉身與覺一起全力跑向小船。我在半路瞥見焦黑的屍體,冒出少許黑煙,更前方是藤田先生四分五裂的屍體,我拼命地冷靜心神,卻止不住顫抖。
  一上船,覺立刻解開纜繩,我倆躺平隱身在船舷之下,慢慢讓小船調頭,開始航行。鬼屋般的醫院聳立在夜幕之中,我害怕惡鬼隨時出現,嚇得渾身無力。
  覺巧妙地操控小船,沿著狹窄水道遠離醫院,他根本看不見前後左右,怎麼還有辦法操縱小船?我看著覺,他仰賴星光,持續在小船上方製造小鏡子來獲得四周資訊。
  小船緩緩拐了大彎。
  「……已經沒事了,從醫院看不到這麼遠。」覺小聲說。
  「那……快點,全速逃走吧!」我小聲哀求,但覺搖搖頭。
  「暫時還不能發出聲音,這附近可能不只有惡鬼,還有化鼠,我們現在離水岸太近,如果被火槍偷襲一定逃不掉。再過一段路上了大運河就全速前進吧。」
  我們心驚膽顫地把頭探出船舷,小船在陰暗的水道上前進,發出微弱的水聲。
  「岡野她們……會不會有事?」
  覺沒有回答,他應該知道怎麼安慰都不可信。
  「那真的是惡鬼嗎?」
  覺稍稍傾首,「沒其他可能了吧?」
  「可是……惡鬼是從哪來的?我們町上應該一個異常人都沒有吧?教育委員會盯得那麼緊……」
  「不知道,現在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件事情。」
  「什麼事?」
  「為什麼奇狼丸率領的虎頭蜂軍全軍覆沒。無論多勇猛,碰上惡鬼也是不堪一擊。」
  「是啊……」
  「還有一件事,野狐丸膽敢開戰的原因。雖然我還不知道化鼠跟惡鬼有什麼關係,但如果我猜得沒錯……」
  覺突然住嘴。
  「怎麼了?」
  「安靜……動作不要大,繼續穩穩講話。」
  「你在說什麼?」
  「語氣不要變。」
  「好好,這樣行了吧?快說究竟怎麼了?」我努力保持語氣平靜。
  「大概一百公尺後面,有船跟著。」
  「咦?難道……」我全身都涼了。
  「應該是我們剛才拿來當誘餌的小船,船上一定是惡鬼。」
  我偷偷用眼角瞥望,透過水面反射的星光,看見尾隨在後的船影。
  「怎麼辦?惡鬼怎麼不攻撃呢?而且……」
  「語氣不要變,如果對方知道我們發現了,一定會把整艘船毀掉……惡鬼不馬上攻撃我們,應該是想讓我們帶路到人群聚集的地方吧。」
  真是最糟的情況,如果就這樣與町民會合,等於帶死神入町,但一時又想不到該怎麼甩掉惡鬼。我拚命思考如何逃出困境,但恐懼讓我大腦一片空白,思緒混亂。
  「上了運河……發揮全力逃得掉嗎?」
  「不,不可能。」覺毫不遲疑地回答,「運河幾乎都是直線,視野太好,惡鬼看到我們加速就會用咒力逮住我們,必死無疑。」
  這麼說來,任何妨礙對方小船的動作也派不上用場,因為我們稍微展現敵意,惡鬼就會發動攻撃。而且我們已經在惡鬼眼中,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那……等一下,難道我們已經完了?」
  「等等,我正在想,妳繼續說話,說什麼都行。」
  現在只能仰賴覺的冷靜,我照他說的繼續講話。
  「沒想過竟然發生這種事,到現在還不敢相信,夏祭之夜怎麼會死這麼多人,而且就死在我眼前?我一個人也救不了……不只這樣,我們還拋下岡野她們……應該說是見死不救……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呢?究竟我們哪裡做錯了?」
  淚珠不禁沿著臉頰滑下。
  「我不想死在這裡,絕不能糊里糊塗就結束人生,這不就像是突然被踩扁的蟲子嗎?至少我要知道為什麼非死不可才願意喪命,否則我一定死不瞑目。」
  覺似乎在專心沉思。
  「真理亞死了,我也不敢相信這件事情,不想相信,因為我愛真理亞……可是她今晚救了我,你記得嗎?我們正要到廣場的時候,我看見她小時候的幻影。我們追上去才沒受到化鼠偷襲。如果當時去了廣場,可能已經中箭中槍身亡,就像鳥飼宏美女士……我真的很討厭她,因為她隨便就派出可惡的不淨貓殺死我們,像殺小白鼠。可是我現在知道,她只是膽小,滿腦子想避免像今晚這麼恐怖的事情發生……不過,我還是不會原諒她對真理亞他們做的事。還不只這樣,我也不原諒她對我們的好夥伴無臉少年做的事。」
  我心頭一疼,不得不換口氣。
  「我愛他,打從心底愛他。絕對不能連他的名字都想不起來就死掉……覺,我也好愛你,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整理好對他的想法,在整理好之前,我沒辦法更進一步,所以……」
  「早季,我的心情跟妳一樣。都這樣的年紀了,實在有點說不出口,可是因為我的記憶被搶走,所以還放不下他。」
  「覺……」
  「我們不能死在這裡……雖然還想不到擊倒惡鬼的方法,但應該能騙過惡鬼逃走。」
  「怎麼做?」
  我彷彿見到一絲希望的光芒,覺開始說明。
  「問題在於怎麼上岸,一且進入寬廣的運河就麻煩了,我們須在狹窄的水道區找到登陸點。」
  我靈機一動提出點子,「……不對,寬廣的地方比較好!我知道有個地方,惡鬼絕對不會想到我們能登陸!」我說出點子,覺聽了之後揚起嘴角。
  「好,就這麼辦。我沒讓人飛過,不過應該不成問題。一進運河就動手。」
  「好的。」我不斷思索著自己該做什麼,雖然關鍵在同時完成兩件事的覺,但如果我失手也一樣完蛋,畢竟機會只有一次。
  小船保持穩定速度前進,我在船上忐忑不安,突然加速會讓惡鬼起疑,現在只能靜靜等候。
  前方水道終於開闊,狹窄水道與寬廣運河的交會點就在眼前。
  我突然意識到,四周景色開始變得鮮明,這不只是因為眼睛習慣黑暗,更因為黎明將至。
  伸手不見五指的情況下比較適合施展障眼法,但現在不能要求太多。
  覺不斷用眼角往後瞥,目測距離,惡鬼的小船一直緊跟在後,保持一百公尺左右。
  我們的小船從水道進入九十度交會的運河,接著往左前進,運河寬達幾十公尺,我回想起利根川主流。惡鬼的小船還沒進入運河,但眼前毫無遮蔽,我們的船一定也進到對方的視野中。
  覺謹慎地計算時機,趁著惡鬼小船駛入運河的一瞬間,他在後方展開一面鏡子。這面鏡子幾乎與河面一樣寬,這是他做過最大的鏡子。我們就這麼航行兩百公尺左右,惡鬼的小船依然緊跟在後,不過惡鬼目前看到的並非我們的小船,而是自己小船的鏡像。
  「準備好了嗎?要衝嘍!」
  「……好!」
  下一秒,我的身體從船上飄起,接著從船舷邊飛出去,我緊貼水面,像老鷹一般高速滑翔。我們並沒有學會真理亞那樣的空中飄浮術,但有辦法用咒力搬運彼此的身體。
  小船離我愈來愈遠,我的身體突然像撞上一張氣墊,速度大減,落在運河岸邊。一倒在草地上,我立刻匍匐在地,確認小船位置。覺與小船已經前進好一段距離,惡鬼似乎在注意鏡中影像,沒發現我被飄浮大鏡掩護的身影。
  這次輪到我了,我用咒力從遠遠舉起覺的身體,小心不要超出鏡子範圍,一口氣往我這邊的河岸拉來。覺雙手抱膝轉一圈,以高速接近岸邊,我半途發現操作速度太快,連忙減速,但出手太慢,覺在地上重重摔一下,滾了好幾圈。
  同時,兩艘小船間的鏡子粉碎成數不清的小水珠,煙消雲散。籠罩在昏暗的天色下,惡鬼分不出我們的小船與自己的小船。
  還有事要做,我讓無人小船加速,快到船底都飄起,幾乎滑行在水面上;操縱遠處的船比操縱自己搭乘的船要簡單許多,惡鬼的小船追不上,距離愈拉愈遠。
  覺的猜測成真了。我們的小船驟然閃爍一陣強光,熊熊燃燒。
  我抽回操縱小船的咒力,小心不與惡鬼的咒力互撞,燃燒的小船失去動力後靠慣性航行一小段,撞上河岸停住。小船在河岸邊燒了一陣子,船頭開始進水,慢慢打轉沉沒。
  火光一熄,四周恢復昏暗。
  覺壓低姿勢往我跑來,匍匐前進趴在我身邊,他似乎摔到腰而揉個不停,另一隻手與我緊緊相握。
  惡鬼的船來到沉船點附近,不甘心地徘徊著。惡鬼在做什麼?我們焦躁地看著,惡鬼還在,我們就不能輕舉妄動,這次被發現就真的無處可逃。最後惡鬼的小船緩緩調頭,當小船經過眼前,我們屏住呼吸,全身寒毛直豎。直到小船駛往來時方向才總算得救,渾身虛脫。
  不過不能光是開心,惡鬼的小船又從運河回到通往醫院的水道,不禁心頭一沉。只能祈求岡野她們有足夠的時間逃,如果她們還躲在醫院裡,那就……
  「好了,走吧。」覺起身對我伸出手,「小船沒了,只能徒步回去,得趕路才行。」
  「那我們互相扔對方怎樣?這次就扔到那座山頭吧。」
  我不想被他發現自己在哭,死命地開了玩笑。
  「饒了我吧。剛才被妳狠狠摔了一記。」覺苦笑著。天還沒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東方的天空露出曙光,丘陵與地平線染成一片玫瑰色。
  這是一個令人作嘔的血紅黎明。
  我們心中唯有一個念頭,趕緊與町上的人會合,告訴大家我們的所見所聞,但路上可能有化鼠設下的陷阱,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而且我們兩個都是打赤腳,我在醫院傷了腳底後就血流不止,覺看了立刻撕開浴衣幫我做一雙簡單的布鞋,可是雙腳疼痛難耐,怎麼也趕不了路。我心中百感交集,拚命想清除腦中痛苦不堪的經歷,專注眼前的狀況,腳上的疼痛或許有助於忘記昨晚的恐怖經驗。
  但最後我還是開始逃避眼前的痛苦事實。
  後來我應該都在思索關於古文明的事情。
  聽說當時並沒有咒力,卻還是創造許多奇蹟,絕大多數都是現在辦不到的事情,而我們的文明在兩個層面上與當時望塵莫及。其中之一就是我們缺乏通訊手段。據說古文明的機械裝置可以透過電波瞬間交換大量資訊,現在我們短距離內還可以用傳聲管交談,但當然無法涵蓋整個町。除了鏑木肆星先生那種在空中寫字的特例之外,就只有信鴿、狼煙之類低科技的玩意,古人看了都會笑。這點在平時並沒有什麼困擾,但直到現在我們才了解通訊手段在緊急狀況下比什麼都重要。
  第二點,我們的移動方式有限。神栖66町是水鄉澤國,運河與水道像血管一樣四通八達,有效運輸人與貨,但除了冬天的冰天雪地可使用雪橇,我們缺乏陸地的交通工具。現在我們最恨的也是這一點。
  當然,我們當時並不知道野狐丸的巧妙戰術就是專攻這一點,讓町上暴露出意想不到的破綻。
  言歸正傳,我們兩人被迫傷痕累累地急行軍,半途發現一間民房,總算能夠休息。我覺得找到這間民房,也是真理亞冥冥之中的保佑。真理亞就像我徘徊在十字路口時,會在耳邊呢喃、在背後推一把的守護天使,但覺說是我太多心了。總之我們找到這間民房的機率低到可謂奇蹟,因為方圓五公里內沒有其他房子。無論這是誰家,我們的倫理道德觀都絕對不允許闖空門,但這種時候,緊急避難原則是第一優先。
  我倆脫下破破爛爛的浴衣,換上乾淨樸素的衣服,但屋裡不巧只有男人與男孩的衣服,我只能穿棉布短褲與卡其T恤,覺穿牛仔褲與粗染花襯衫,幸好我們都有找到合腳的鞋子。而且廚房好像準備做麵包,放了正在醒的麵團,我們把麵團放進鍋裡,隨便加些蔬菜與味噌,用咒力瞬間加熱,做了麵疙瘩來吃。
  小屋後門放了用途不明的推車,這是兩個木頭車輪的普通平板推車,但對於雙腿疲軟的我們來說,簡是頂級的交通工具。搶奪他人財物讓我們良心不安,但還是坐上推車,打算日後再道歉。推車輪軸相當堅固,用咒力操控可以跑得很快,不過路面凹凸不平,震得我們東倒西歪,而且只有兩個車輪,移動過程左搖右擺,非常不舒服。
  「我……不行,忍不住了!」
  我下了推車拚命忍住吐意,剛才吃的麵疙瘩在胃裡猛打轉。
  「這果然不適合給人坐啊。」覺的臉色也很難看,而且昨晚都沒睡,更是一大打擊。「沒辦法,走水道吧。這樣下去不知道何時才會到。」
  「可是沒有船啊。」
  「用它就好。浮力不夠的話,就用咒力來補。」
  我看著推車,漂在水上的話確實也有幾分木筏的樣子。
  「可是如果半途被化鼠攻擊怎麼辦?」
  這玩意在水道上航行,從周圍來看可是一目瞭然,不知何處會飛來冷箭。
  「是有風險,不過現在說這個太遲了……我們有兩個人,不碰上惡鬼總有辦法應付吧。」
  我也不清楚覺這麼樂觀的論點是經過審慎考慮,還是單純累過頭而懶得想。
  我們穿越比人還高的茂密草原通往水道,突然聽見遠處傳來爆炸聲。
  「什麼聲音?」
  覺表情嚴肅地說,「戰鬥還在繼續……」
  這時又傳來一聲,又一聲,愈炸愈響亮。
  「現在不清楚情況,瞎猜也沒用,盡快跟大家會合。」
  之後又炸了七、八次。每一次的爆炸都重重敲擊我的心,我確實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但至少人類攻擊化鼠時不會使用炸藥。
  我們總算見到通往町中心的運河,覺輕輕將推車放在水面,我們兩人和推車一起在水中載浮載沉,水淹到車台,相當不穩。我們不得不拆掉木車輪外圈的鐵圈試圖減輕重量,但波浪一來依然濺得一身溼。
  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覺專心往前推,我負責不讓推車沉沒。我們轉動車輪,妄想增加一點浮力,可惜毫無效果,而且車輪一轉,車台就猛往後傾,差點把我們甩下水,我們連忙抓住前端,結果發現這才是最穩定的狀態。稍稍抬起車台前端並且用咒力往前推,部分推力就會成為升力,推車像衝浪板一樣乘風破浪。
  接下來幾公里一帆風順,幸好正值夏天,淋成落湯雞沒什麼大不了。但緊抓車台相當辛苦,又不斷使用咒力,腦袋有點暈,而且這個姿勢看不到前方,我們很擔心會不會撞上什麼,更是勞心勞力。不過比起沿路提防敵方埋伏,拖著疼痛的雙腿走路,現在真是輕鬆多了。
  在運河幹線轉入支線前不遠處,推車突然在水底撞到什麼,頓了一下。
  「怎麼了?」
  覺停下推車,將傾斜的車台放回水平狀態,車台貼著水面晃蕩。
  「……應該是右邊車輪撞到什麼。」
  「石頭?」
  「運河正中央不可能有這麼大的石頭,這附近水深至少四、五公尺吧。」
  我們從車台上探出頭來往水裡瞧。
  一開始,那玩意大到我們看不清全貌,幸好水質清澈,我們隱約看見有東西趴在水底。
  「……這什麼東西啊?」覺也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東西的顏色跟運河底部的泥沙相同,很難分辨,但長達二、三十公尺,兩端較尖,像個梭子。簡單來說就像超巨大的海參。
  「剛才撞到的就是這個?」
  「從位置來看,應該不只是擦到……」
  覺把臉貼到水面上仔細端詳不明物體,我照著做。一顆岩石從附近的水中浮起,然後緩緩飄來,原來是覺用咒力操作岩石。我連提醒他小心的時間都沒有,岩石像生物一樣在水裡前進,一股腦壓在巨大生物的尾端上(我們不知道哪邊是頭,為了方便起見就把我們前進的方向當成頭)。
  巨大海參的反應激烈,突然扭動龐大身軀踩踏水底,用難以置信的速度游起來。我立刻用咒力抓住牠的尾巴,怪物驚覺被抓,頭猛然掉轉,吐出像墨汁的漆黑液體,黑液多得嚇人,附近水面頓時染成一片黑,完全看不清楚。
  「糟糕!快上岸!」
  我倆從水面抬頭,讓推車靠往左手邊的河岸,水一片漆黑,不知對方從哪裡發動攻擊,所以我們立刻跳上岸躲在茂密的草叢中,盡量前往高處俯瞰整條運河。
  黑水污染了運河前後一百公尺的範圍。
  「該不會是毒吧?」
  覺聽我一問,抬起被黑水沾溼的手掌端詳。
  「不對……這不像烏賊或章魚墨汁。」
  「這黑黑的不是液體……」
  我在透明的水中清楚看見黑色顆粒。
  「應該是很細的碳粉。」
  覺看著漆黑的運河水面,誦唸真言。
  咒力讓黑色碳粉快速沉澱,漆黑水面逐漸恢復清澈。當河水恢復七分清澈,再度看見剛才躲在水底的怪物,怪物似乎發現隱身的黑幕消失,試圖游水逃走。但我們這次有備而來,穩穩抓住軟趴趴的巨大身軀拉出水面,一時水花四濺。
  怪物很認命,完全不掙扎,但開始東張西望,彷彿想找出把自己拉起來的人類。
  我們看到怪物的臉就大吃一驚,雖然那身軀大如長鬚鯨,頭部大小卻與人類差不多,一雙大眼睛像海豹一樣又圓又黑;尤其是牠的嘴大概兩、三公尺長,教人想到鱷魚嘴或鳥喙,但如果不看尺寸,其實最像蚊子的口器。
  「這傢伙也是化鼠的變種個體。」覺說。
  如果不是看過土蜘蛛創造的叢葉兵和氣球狗,肯定無法相信。我們也看過像青蛙一樣的士兵從泥漿裡現身,但眼前這怪物已經特化為水棲生物。
  「……原來這傢伙想吐墨汁,染黑運河啊。」
  染黑透明的水,就可以掌控町上四通八達的水道。這讓我更害怕野狐丸一夥的奸詐。
  「可是牠的任務真的只有這樣嗎?」覺看看手掌,「如果要把水染黑,像章魚或烏賊一樣吐墨汁不是比較好嗎?為什麼牠要吐碳粉……」
  覺說到一半,恍然大悟。
  「不對,牠有別的目的……對!我知道了!是剛才的爆炸!」
  「什麼意思?」
  這時怪物看見我們,黑亮的眼珠眨都不眨,死盯不放。我們這才發現怪物頭頂長了一排細長的突起,像魚鰭般隨風擺動。
  「危險!」
  覺大喊,接著怪物把細長的嘴對準我們,噴出一大片黑霧。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3-7 20:19 编辑


  5

  黑霧瞬間遮蔽眼前,這正是生死關頭。
  一旦吸入細微碳粉,就會堵塞肺泡導致窒息,就算用咒力做出防衛牆,我們也會被大量粉塵包圍,動彈不得,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們無暇起風吹散粉塵。
  拉起怪物的咒力手臂消失,重達五十噸的巨大身軀摔落下來,牠水袋般的軀體在堅硬地面上摔得扁平,這次的撞擊肯定造成內臟的致命傷,但怪物仍然抬頭,不斷從口器中噴出烏黑粉塵,而且在短短幾秒內就噴光儲存在體內的大量粉塵。
  接下來發生的事不難想像,當大量空氣與粉塵快速通過怪物的細長口器,摩擦生熱,瞬間達到數百度的高溫。高溫可能引發火焰,或者口器過熱炸裂,火花隨著氣流飛散以達到點火的目的。最後,火焰登時延燒至噴發出來的全部粉塵,引發爆燃,這就是粉塵爆炸。一般碳塊的燃燒緩慢平穩,但碳粒容易與周圍氧氣結合,劇烈燃燒起來引發爆炸。
  爆炸半徑達數百公尺,如果不是鏑木肆星先生,不可能在爆炸中存活。
  黑霧遮蔽視線的剎那,我一心想的不是保護自己,而是要救覺。而覺似乎只想救我,幸好我倆不久前為了逃離惡鬼彼此拋擲身體,成了一次很好的演練。
  黑霧一遮住我的視線,我立刻改變抓起怪物的吊臂意象,轉為投石器意象,勾起覺的身體往上空猛拋。同時我也感受到強大的加速度,大腦一陣暈眩,這才發現地面遠遠在我腳下。
  原來當我把覺往上拋的同時,覺也將我往上空拋,幸好我迅速用咒力護住耳朵,鼓膜才沒被氣壓壓破。我連忙用鼻子呼氣平衡壓力,接著處於無重力狀態地墜落,但胃彷彿被往上擠,我差點吐出來,腳下又吹來強風,近乎撕裂我的短褲與T恤。
  我究竟飛多高?我可以俯瞰整座神栖66町,還有周圍的樹林與筑波山,但沒見到覺。
  地面覆蓋了大片烏黑粉塵,像一朵詭異的黑香菇正在緩緩膨脹增長。
  這樣下去會再次摔入黑霧,我趕緊張開手腳控制姿勢,試圖讓身體飄在空中,但不知道如何揣摩飛天的意象。
  下一秒,下方的雲霧發出刺眼光芒,炸得驚天動地。
  我墜落的身體又被狂風抬起,一眨眼就被吹到遠方。
  我飛在天上,竟沒有感到任何一絲恐懼。雖然我有自信用咒力緩衝墜落時的部分撞擊力,但應該是這輩子第一次飛在這樣高的天上,為何毫不畏懼?
  耀眼的陽光在大氣中散射,澄澈的藍天裡掛著棉絮般的白雲。
  此時,我看見了幻覺。
  明亮的藍天像掛上負片濾鏡,突然翻為黑夜。
  天上的月亮無比巨大,每個隕石坑都清晰可見,光芒正照耀著大地。
  啊,這是……
  我相信這是真實的經驗。
  這是一段被抹消的記憶,彷彿零零碎碎地扣在其他記憶的細節裡,如今聚集再現

  我只能透過月光看見□的小屋。
  眼前的土地全往下凹陷。
  四周地面像土石流一般往小屋的位置傾瀉而去,大地發出低吼,樹木連根拔起折斷。
  世界末日的景象不斷離我遠去。
  我的身體畫出大拋物線地往後飛開。強風把我的外套吹得獵獵值響,一併扯下髮圈,髮絲在夜空飛舞。
  摔死在某處也不錯。
  懷著這個念頭。
  隨即睜開眼。
  □用最後的力氣救我一命。
  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轉向正面,正對強風,不再閉上眼睛,淚珠隨風往後飄遠。
  幻覺僅出現剎那,再度恢復到明亮的空間,四周依舊灑落白日燦爛的陽光。
  我總算想起來,我被無臉少年救過一命,就像剛才覺救我一樣。
  我隨著爆炸氣流飛了好長一段距離,高度急遽下降,看來我被吹到町中心來了。
  眼前的景色逐漸清晰。
  我知道那裡是茅輪鄉的大街,也是町裡最熱鬧的地方,但現在的景色嚇我一跳,因為房舍大都被破壞,成了殘破的廢墟,而且一個人影都見不到。
  我並不是緩緩下降,而是差點被重力拖去撞地,因此趕緊用咒力推擠地面減速。跌在水裡應該比較好,就算沒有完全減速也不至於受重傷。
  但我眼角瞥見的水道,卻一滴水都不剩。
  水被抽乾了……
  我沒空閒探究為什麼抽乾水道,只能趕緊換一招。我想像一對翅膀,打算往前再滑行一段。可以平穩著陸的地點有限,我看到一片黃色區域,似乎是向日葵田。為了榨油,向日葵的栽種密度很高。我辛苦轉向,試圖降落到向日葵田裡。真不知道真理亞為什麼可以那麼輕鬆地在空中飄浮。
  黃色花朵逼近眼前,不妙,減速效果不如預期,我馬上用咒力手臂猛推地面一把,扯斷幾支向日葵飛上半空。我在著地瞬間不禁閉上眼,斷裂的向日葵花莖擦過我的臉。
  我重重摔上地面,雖然有向日葵當緩衝,但撞得胸口一悶,倒在一片花海中。

  我醒過來時正面趴在地上,我慢慢活動手腳確認狀況,手掌擦破皮,但應該沒有骨折或內傷之類的重傷。我豎耳聆聽周圍的聲音,小心起身。
  這是清爽的夏日早晨,彷彿聽得見鳥啼,但實際上周圍鴉雀無聲,什麼也聽不見。
  覺到哪裡了?我試圖回想在粉塵爆炸之前把他拋往哪個方向,但記憶有點模糊。我相信他平安無事,但忍不住擔心。
  咒力用得太多,有點頭昏腦脹。我大概昏倒五到十分鐘,幾乎沒休息的效果。如果現在碰上化鼠或剛才的怪物必然很難保命,更別提碰到惡鬼。不過在這裡猶豫不決也是浪費時間,須盡早與町上的人會合。
  我小心地注意四周,邁開步伐,走出向日葵田進入雜木林,中途看見許多被吹倒的樹木,讓我想起路上聽見的爆炸聲。應該是數隻怪物在町中央引發爆炸,但連這裡都受到影響,顯示爆炸的範圍相當廣。
  但根據爆炸規模,怪物本身也會死亡,等同自爆。以前看過氣球狗賭上性命保護土蜘蛛的龍穴,噴霧怪物應該也是為了與人類同歸於盡才創造出來的攻擊武器。其他化鼠兵則連生物都算不上,只算得上是棋盤上的棋子,根本不計犧牲,一開始就打算同歸於盡。
  我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我們也許過份相信咒力無比強大,反而小看化鼠。
  但化鼠究竟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又犯了老毛病,一陷入沉思就忘了提防四周,即將離開樹林的時候突然出了事。
  一顆大石頭竟然迎面飛來。
  我完全來不及反應,無法用咒力抵擋而嚇得跌坐在地,幸好石頭丟得不準,從我頭上掠過掉在後方。對方第一擊沒打中,立刻發動第二波攻擊,那些沒被爆炸震倒的樹木發出裂響,凌空拔起,這怎麼看都是咒力的把戲。難道惡鬼來了?我茫然無措,這下肯定沒救了……
  我連忙用咒力擋住飛來的大樹,兩股咒力強碰,空中浮現咒力干涉的虹彩。
  「哇!怎麼……?」
  我聽見一聲驚呼,趕緊扯開嗓門大喊:「快住手!我是人類!」
  兩股咒力同時消失,飄在半空的大樹砸在地上,果然有人誤認我是化鼠才發動攻擊。
  「等一下!我馬上出來!」、
  我高舉雙手揮舞走出雜木林,有個人愣在五、六十公尺前方。是一個男孩,應該十五、十六歲。他一見我就跑過來。
  「對不起,我以為是化鼠……」
  「小心點!如果我死了,你也會愧死啊!」
  「什麼是愧死?」男孩一臉憨傻地問。
  「原來你們沒學到愧死機制……不過要記得先確認清楚對象再使用咒力哦。」
  「嗯……不過化鼠都躲起來偷襲,所以我才……」
  男孩名叫坂井進,是全人班四年級的學生,我問他昨晚到現在町上發生什麼事,但得到令我錯愕的回答。原來進還小小年紀就志願參戰對抗化鼠,並目擊整個經過。
  夏祭會場受到攻擊,人們內心燃起報仇的怒火,分為五人一組開始化鼠掃蕩戰,當我們這組抵達醫院,與埋伏的化鼠展開戰鬥時,町中心剛好發生激戰。化鼠採取游擊戰,畢竟沒辦法正面對抗有咒力的人類,自然別無選擇。
  但游擊戰發揮極大的效果。除了野狐丸把士兵當成單純的消耗品,執行冷酷無情的戰術,人類也完全沒有打仗的準備,化鼠趁人們出門參加夏祭的時候,派出大隊潛人民宅,做好巷戰準備。
  其實一開始就該把所有建築跟化鼠一同摧毀,但當時沒有任何人認為應該犧牲這麼多。
  再來,雖然我們總是學到五人小組隨時注意全方位,但幾乎沒任何訓練經驗,突然投入實戰狀態,每個人都十分衝動。化鼠小隊大吼大叫地從正面衝來,所有人都只注意眼前的小隊,而在特攻部隊被咒力屠殺時,躲在一旁的化鼠槍手就準備偷襲。戰術極為簡單,卻造成人類不小的犧牲。
  人們被意外驚嚇,連忙集合好幾組共同行動,但又中了野狐丸的下懷。
  原來牠派了五隻一組的擬人,趁著夜色昏暗混入人類小組,一發現破綻就攻擊,造成人類大亂。不僅有人直接被擬人的箭矢槍彈殺死,還有人把其他人誤認為擬人,造成自相殘殺的慘劇。結果被咒力攻擊的人死了,不小心攻擊他人的人也因為愧死機制發作而喪命。
  惡夢般的悲劇之夜結束時,兩、三百人陣亡。殺掉的化鼠雖然兩、三倍之多,但實在划不來。而且太陽一出來,野狐丸便發動下一招奇襲。化鼠部隊整個晚上斷斷續續地持續攻擊,黎明前不久,擬人大都被人類殺光了;人類雖然犧牲不多,不過整晚沒睡,因此沒察覺化鼠的下一步。當化鼠的瘋狂攻擊逐漸停歇,人們鬆了一口氣,開始恍神,這時便輪到準備齊全的「噴炭兵」出場。
  噴炭兵就是我們撞見的怪物,牠們趁著夜深沿水道潛入町中,躲在水裡待命。牠身型如長鬚鯨般巨大,但所有人陷入激戰,沒發現牠們,化鼠也故意不利用水道進行攻擊,掩護噴炭兵的行蹤。
  所有人認為戰鬥告一段落時,七、八隻噴炭兵驟然從水道中現身,噴出烏黑粉塵。噴炭兵看好位置,讓粉塵布滿建築的巷弄間,足以將傷害程度放到最大。在人類看穿真正的意圖之前,大爆炸接連引發。
  強烈的爆風與大量碎片捲向毫無防備的人們。此外,粉塵爆炸奪走大量氧氣,有人因此死於缺氧。
  「如果不是鏑木肆星先生護著我們,我們應該也死了……可是老師被炸死,我爸爸媽媽也失蹤,我一直在找他們……」
  進說著,哽咽起來。
  「那你為什麼突然拿石頭砸我?說不定會砸中你爸媽。」
  「因為姊姊妳在樹林裡啊。大人警告我們千萬不能進樹林,因為化鼠可能躲在樹林裡,我們進去了也可能會被人誤打。」
  「原來如此,這我就沒聽說了。」
  我也非常擔心雙親,但進沒有他們的消息,我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問進。
  「進,你還有沒有聽說其他什麼……更可怕的事情?」
  進噘嘴問,「其他更可怕的事情?昨天一整晚下來已經夠可怕了吧?」
  「也是,我根本是在亂問。對不起。」
  惡鬼還沒現身,我要更早警告町上的人,最好能找到富子女士,或者鏑木肆星先生。
  我和進一起行動,但不是並肩同行,而是盡量背靠背,全面警戒。花一番功夫總算來到水道邊,我從天上看到的景像果然,水道已經被抽乾,露出爛泥。
  「水道為什麼沒水了?」
  進的回答不出所料,「長官們為了小心起見,下令關起水門,抽掉所有水。」
  「因為化鼠會躲在水中偷襲我們?」
  「嗯。因為噴炭兵會從水裡來,聽說化鼠還有其他兩棲種呢。」
  運河與水道四通八達地盤踞整座神栖66町,既然難以全面掌控,當然直接把水抽光。但野狐丸的計謀依然領先人類一步,我們一直被玩弄在股掌之間。
  我甚至懷疑對方早算到這一步,故意逼我們抽乾水道。
  因為牠明白水道無法使用,大隊人馬就難以移動。

  走了一陣子,總算看到零星人影,剛開始還鬆口氣,但愈看心頭就愈沉重。
  抱著遺體哭泣的年輕女子,受到嚴重槍傷而痛苦呻吟的男人,與爸媽走散而拚命找人的小孩。
  每個人看我走過來都投以求助的眼神,我也很想停下腳步幫點忙,但沒時間,如果惡鬼來了,情況絕對比現在慘烈,所以我必須先告知町上的領導人,商量對策。
  「求妳……救我……」
  倒在路上的中年女子拚命對著我伸出手,我看見她的臉與手都燒得焦爛,衣服也成焦炭,看這傷勢應該活不久。
  「水……給我水……」
  我咬緊嘴唇,無法對這人見死不救,但若我的通報晚了,局勢將難以挽回。
  「姊姊,我來幫這個人吧!」進挺身而出,「妳不是得去找長官們嗎?快去吧!」
  「嗯……謝謝,交給你了!」我握住進的手,就要離開。
  「等,等一下……」
  倒在路上的女子叫住我。
  「妳……究竟有什麼急事……要找什麼人?」
  我回頭說,「對不起,我有件事務必要通知富子大人或是鏑木肆星先生,不然這樣下去會發生更恐怖的……」
  這話沒能說完,對著風中殘燭的人提起「更恐怖的事」,未免太粗線條。
  「富子大人……應該是到全人班避難了,因為學校還沒受到波及。」
  女子痛苦地咳嗆著。
  我這才驚覺女子可能是倫理委員會的委員,似乎有些面熟,但嚴重燒傷讓我認不出來。
  「非常謝謝妳。」
  我深深鞠躬後快步離開,知道她們的位置大有助益,盡早趕到就好。我的腳步愈來愈快,逐漸跑起來,剛才的疲憊煙消雲散。
  自從畢業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到全人班,雖然町不大,想來就能來,但我忍不住避開這地方。愈靠近學校,街景就愈接近我的記憶,看來這帶的毀損程度比町中心要好一些,可是看到充滿回憶的建築頹圮傾倒,內心隱隱作痛。
  跑到一半,天空飄起小雨,抬起頭一看滿空湛藍,我以為是太陽雨,結果沒多久就烏雲密布。到全人班的校門時,雨勢已經相當大,倫理委員會的職員在門前擋住我。
  「緊急狀況,這棟建築由倫理委員會徵收,不得進入。」
  說話的是一名矮小的老年男子,我記得見過他,他是富子女士手下的人,應該是姓新見。
  「我是衛生所異類管理課的渡邊早季,有件急事無論如何都要親口告知富子大人。」
  「……請在這裡稍候。」
  新見先生皺起眉頭走入校舍,我在遮雨棚底下躲雨等他,等到快不耐煩的時候才看見他回來。
  「這邊請。」我跟著新見先生進入熟悉的全人班校舍,建築物本身很堅固,不怕崩塌,但或許受到爆震影響,校舍裡到處是毀損的物品、碎木片、碎玻璃,連乾淨的立足點都沒有。我以為富子女士會在校長室,卻被帶到保健室。
  「打擾了。」
  「請進。」
  回應新見先生的確實是富子女士,知道她平安無事,我先鬆了一口氣。
  「早季?」
  「是……」
  我看到富子女士躺在床上的模樣,不禁大吃一驚。她頭上包滿繃帶,完全遮住雙眼,肩膀吊著三角巾,好像還受到其他重傷。
  「妳沒事真是太好了。」
  「您受傷了……」
  「哪裡,沒什麼大不了。被碎玻璃給刺到而已。想不到一大早就冒出噴炭兵那種怪物。」
  富子女士淺淺一笑,隨即嚴肅地問,「妳說有急事要告訴我,是什麼事?」
  「是……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我大概描述昨晚與覺他們在醫院碰到的事情。
  「那一定是惡鬼,這樣下去會發生嚴重的大事,必須立刻採取對策才行。」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才開口,「……不可能,就算是早季說的,我也不信。」
  「我沒說謊!真的親眼看見了!雖然我們沒看見惡鬼的樣子,可是兩個人慘死了!」
  「這根本沒道理,為什麼現在突然出現惡鬼?教育委員會那麼小心管理小孩,完全沒發現有孩子出現任何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的病徵啊。」
  「我也不清楚原因,但如果不是惡鬼,究竟誰能用咒力殺害別人呢?」
  富子女士又陷入沉默。
  「請您一定要相信我,這樣下去就難以回天了!」
  「可是早季……」富子女士沙啞地說,「如果真的是惡鬼,就無計可施了。」
  「怎麼會……!」
  「如果真有可能發生……我想是其他町上出現惡鬼,不知道為什麼跑來這裡。這麼一來,我們也沒辦法消滅惡鬼。惡鬼發作前還可以用不淨貓處理,可是一旦成為真正的惡鬼,只能求老天保佑……讓惡鬼意外身亡或是急病猝死。」
  「兩百多年前,這個町曾經遭惡鬼蹂躪,但還是重建了。您不是親眼見證過來嗎?」
  「是呀,所以我才發毒誓,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惡鬼出現,因為我深信這次町絕對會滅亡啊。」富子女士沉靜地低語,「當時我們真的很幸運,這次就不是了。連化鼠都讓我們這麼狼狽……」
  說到這裡,富子女士似乎恍然大悟。
  「這不可能是偶然,化鼠攻擊和惡鬼現身一定有關,但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
  窗外傳來叫喊,嚇得我心頭一驚,聲音愈來愈近,而且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在胡亂叫喊。
  「新見,外面在鬧什麼?」富子女士問道,新見先生與我走到窗邊一看,學校前的大路上許多人驚慌逃竄,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妙。
  群眾傳來有人大喊著「惡鬼啊!」的聲音。
  終於來了……恐懼與絕望讓我差點軟腿。
  「早季,現在立刻逃離這裡。」富子女士嚴肅地說。
  「我們一起逃!」
  「我要留在這裡,這副模樣只會拖累妳們而已。」
  「可是……!」
  「妳要走出八丁標,前往清淨寺。碰上這種緊急狀況,安全保障會議應該有什麼保全手段。如果妳爸媽沒事,應該也會逃往清淨寺。」
  聽了這話,我渾身血液沸騰起來,雖然希望渺茫,但只剩這道光了。
  「妳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嗎?我說妳是我的繼承人,我是認真的。雖然很遺憾落到現在這個狀況,但神栖66町就交給妳了。」
  「請等等!我……我怎麼能……」
  「還有,新見你也跟早季一起逃吧。」
  新見先生吃了一驚地說,「如果富子大人不走,我也不走。」
  「不行,我要給你其他任務,請把剛才的話告訴肆星。如果真的是惡鬼來了,請你到公民中心廣播,警告大家盡量逃得愈遠愈好。」
  「……明白。」新見先生僵住不動,低下頭。
  「你們還等什麼?快走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新見先生硬拉著我的手離開房間。
  「等一下!這樣下去富子大人就……」
  「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新見先生流下眼淚,我也眼眶泛紅。
  朝比奈富子女士碰到惡鬼的時候,年紀與現在的我相仿,往後兩百多年就一直保護著這個町,無論功過賞罰,她都足以代表神栖66町。如今,富子女士決定與町同生共死。
  但現在沒時間繼續感傷,我不斷在心中默念,自己是堅強的人,所以須把事情辦好。
  如果不給自己勇氣,我會怕得不敢面對未來。
  慌亂的群眾像旅鼠一樣死命狂奔,根本無法找人來問話。
  「渡邊小姐,請按富子大人的吩咐前往清淨寺吧!」新見先生用雙手圈住嘴在我耳邊大喊,免得被人群喧囂蓋過。
  「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要見鏑木肆星先生,把富子大人的話帶給他。」
  「那我也一起去,因為現在只有我知道惡鬼真的存在。」
  我想鏑木肆星先生就算得知群眾害怕惡鬼,也只會認為是看到幻覺,或是敵方設計欺騙。在日野光風先生過世之後,能夠抵抗惡鬼的人就剩鏑木肆星先生了。我必須盡快告訴他正確資訊。
  我們沿著路邊前進,小心不被人群牽連,這麼多人擠在一起,任何人都無法使用咒力。我們逃亡的樣子毫無天賜神威的光榮模樣,宛如變回比古文明更原始的祖先──一群住在洞窟裡,畏懼深不可測的超自然力量,連風聲都會怕的穴居人類。
  早上天色還晴空萬里,現在已經烏雲密布,雨勢暫時停歇,但不知何時會繼續降雨。
  「鏑木肆星先生應該就在這裡。」新見先生說,「不久之前,他聚集起平安的民眾,整理瓦礫,搭起帳篷以收容傷患,接著準備組織巡邏隊。」
  「可是這人潮……」
  我看著人群,感到一陣絕望,在這種狀況下見得到鏑木肆星先生嗎?
  人群抵達廣場的時候,前方的天空突然亮起來。
  烏雲底下浮現出巨大的發光文字。

  請冷靜。
  不必害怕。
  我會保護大家。

  這串文字效果奇大,驚慌失措的人們看了就停下腳步,逐漸取回理智。
  「恐懼會麻痺思考,這就中了敵軍下懷。各位請冷靜。」
  鏑木肆星先生從半空中飛來廣場,戴著金色的四眼面具,也就是追儺儀式上方相氏所戴的面具。他用咒力放大聲音,比擴音器更加響亮。
  「化鼠們使出狡詐奸計,企圖推翻人類,結果在我們町上造成多人慘痛犧牲,我們現在不僅要哀悼往生者,更該團結一致。」
  群眾間響起零星的掌聲,慢慢擴大為一片鼓掌。
  「對!」、「要團結!」接連有人高喊。
  「化鼠必亡!」
  鏑木肆星先生大喊一聲,輕輕降落在廣場正中央。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群眾狂熱地揮拳鼓譟。
  若沒有鏑木肆星先生這樣的領導魅力,不可能這麼簡單就控制住騷動,他掌控人心的技巧堪稱完美。只有憤怒的力量,足以驅逐出心中的恐懼,雖然煽動群眾原始的憤怒等於以毒攻毒,但強心針不毒就無法挽回人命。
  可是回想起來,這一切也許都在野狐丸殘忍無情的預測之中。
  惡鬼登場的時機,群眾奔逃的方向,甚至鏑木肆星先生在廣場上擋住群眾,都不出牠所料。
  廣場毫無預警地震盪起來,驟然崩落塌陷,人們連哀嚎的時間都沒有就被腳底下裂開的大洞呑沒。崩塌半徑約五十公尺,相當於廣場面積,洞穴邊緣直逼我們腳前,幸好我們沒追上群眾。洞穴中央正是人群的中心,也就是鏑木肆星先生落地的位置。
  當時化鼠至少在土木工程技術上遠遠領先人類,現在我依然只能猜測,大面積崩塌的方法可能來自於牠們拿手的挖洞技術,在廣場地下挖出四通八達的地洞,形成容易崩塌的狀態,並且在更深處挖出巨大的空洞。
  引發崩塌的導火線,應該是鑽得進小洞的噴炭兵在密閉空間製造粉塵爆炸,造成脆弱的地盤崩塌,瞬間呑噬地上數百名群眾。
  一陣煙塵完全遮住我的視線,我趕緊用手摀住臉,避免沙石吹進眼中。
  「快逃吧!」新見先生拉著我的手。
  「可是還沒通知鏑木肆星先生……!」
  「現在這情況,沒辦法了!」新見先生邊說邊猛咳。
  我不覺得鏑木肆星先生會死,但無論他多麼超凡入聖,這次可能來不及發動咒力。
  我們正要逃離廣場時,天上下起雨,原本是毛毛雨,逐漸轉強之後成為一陣大雨。我抬頭一看不禁錯愕,原來雨僅僅下在小範圍裡,正好就是地面崩塌、煙霧瀰漫的範圍。
  雨勢猛然中止,接著吹起強風,受到雨水稀釋後的沙塵被全數吹淨。
  鏑木肆星先生仍然站在崩塌前的位置,不對,他腳下已經空無一物,他飄在原位。
  四周還有其他人也浮在空中,但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被咒力拉起。這些人茫然無措地懸浮在半空,然後緩緩降落在洞穴周圍。
  「救不了所有人,實在慚愧至極。」鏑木肆星先生說,語氣充滿憤怒與痛苦。「但此仇必報不可。我答應各位,必定從神國日本列島上,完全滅絕化鼠這醜陋生物,一隻不留……!」
  話還沒說完,響起一陣劇烈槍響。
  地面崩塌的大洞洞壁挖出許多小洞,一批化鼠兵從小洞裡開槍掃射,另一批則放箭,目標只有一個,就是鏑木肆星先生。
  但從下方飛來的箭林彈雨,在抵達目標前就被異次元呑沒,消失無蹤。
  「我實在佩服你們如此難纏,但很遺憾,什麼招數對我都沒用。」
  洞裡所有化鼠同時被隱形的手拖出來,應該有好幾百隻。
  「哪隻懂人話的?」
  鏑木肆星先生問,但飄在空中的化鼠們自知無處可逃,全都守口如瓶,打算慷慨就義。
  「我可沒有讓動物安樂死的好心腸,畢竟從昨晚到現在已經吃了你們不少虧。」
  全部的化鼠開始痛苦掙扎。
  「很痛苦吧?我對你們的神經細胞傳送了痛苦的資訊,不過是虛擬資訊,你們死不了。但不回答我的問題,痛苦不會停止。」
  此時其中一隻開了口,「住……住手……」
  「哦,口條挺好的。你們的首領在哪?」
  「吱!不……不知道!」
  被拷問的化鼠口吐白沫,不停掙扎。
  「殺!殺!殺!」
  這時群眾從驚嚇中清醒過來,大喊起來。
  「快點招!否則……」鏑木肆星先生厲聲威脅。
  但化鼠掙扎一陣子後,突然翻白眼流口水,剩滿嘴胡言亂語。
  「看來痛楚下得太重了。」
  鏑木肆星先生冷哼一聲,被廢掉的化鼠燃起白色火光,瞬間化為焦炭,掉入洞中。
  此時,大後方傳來一陣哀嚎。回頭一看,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光景烙印在視網膜上。
  許多人像雪花一樣飛到空中,幾個直接撞上房舍,綻放出深紅血花。
  「惡鬼啊!」
  街道巷弄頓時化成恐怖和狂亂的煉獄,但無處可逃。
  「惡鬼?胡說,怎麼可能有這種事……」
  鏑木肆星先生從大洞中央飛到我們這邊的地面上。懸在半空的化鼠群失去用處,一隻隻炸得粉碎,肋骨彈出,肚破腸流,屍體像斷線人偶落入洞底。
  遠方傳來野獸般的高亢怒吼。
  我們身後數十人猛然起火,尖叫倒地,新見先生一把將我抱在胸前,躲在房舍暗處。著火的人們停止哀嚎,路上陷入整片詭譎的死寂,生還者像我一樣躲在大路兩側,嚇得牙齒直打顫。
  惡鬼出現在路中央。
  我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屏氣凝神聽那腳步聲。心跳瘋狂加速地鼓動著,亟欲在死前多跳幾下,至少在死前留下痕跡。
  可是……
  當我從新見先生懷裡見到惡鬼的模樣,卻看得出神,雖然心底恐懼莫名,但目不轉睛。
  對方的身材好矮小,像是化鼠,或者小孩。
  不對,那肯定是人類小孩,小男孩,頂多九、十歲吧。他穿著化鼠的獸皮戰袍,臉與手臂繪製著複雜的刺青,對我們看也不看一眼,直直盯著鏑木肆星先生。
  「……真的是惡鬼嗎?為什麼?你究竟是誰?」鏑木肆星先生高喊著。
  我雙眼圓瞪。
  這男孩與我素昧平生,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誰。
  他的長相稚嫩卻精緻端莊,怎麼看都像真理亞。
  一頭肆意生長的亂髮跟真理亞一樣火紅,又和守一樣捲翹。
  驟然現身的惡鬼,是我兩名早逝好友的遺孤。
  「Grrrrr……★$¥°C£▲!」
  惡鬼高喊著,稚嫩高音裡混著野獸的低鳴。
  數片瓦礫浮起來,以槍彈的速度飛往鏑木肆星先生,但半途像撞上透明牆壁,粉碎落地。樹根從鏑木肆星先生背後的洞穴悄悄探出,道路兩旁的房舍開始崩裂,兩根樑柱穿破外牆。不過,攻擊全都徒勞無功,樑柱在撞上鏑木肆星先生前就灰飛煙滅,背後偷襲的樹根也在擊中對方前就熊熊燃燒,燒成灰燼,隨風散開。
  「*≠ΨΣ……★¥▼γ!」
  惡鬼猛然提高警覺,停下腳步。他宛如野獸發現獵物做出超乎想像的抵抗,微微傾首瞪著鏑木肆星先生。
  「沒用的。你會的僅是雕蟲小技,我輕易就可看穿。」鏑木肆星先生傲慢地說:
  「你至少該有這點水準。」
  惡鬼兩側的房舍驟然如沙雕般崩解,異變擴散流動到惡鬼腳下,路上石板碎成微粒,變成蟻獅穴般的巨大凹洞。惡鬼像野生動物般靈敏閃開,但難掩錯愕神情。
  「早季!」
  突然有人從後面喊我,我差點驚愕得跳起來,回頭看到覺正一臉悲慟地站在我身後。
  「覺……你沒事啊!」
  「快逃!輸贏很明顯了!」
  「咦?可是……」
  惡鬼與鏑木肆星先生互瞪,戰況陷入膠著,雙方技巧有天壤之別,但都沒有改變現狀的關鍵手段。
  「現在只是鏑木肆星先生的示威唬住惡鬼,惡鬼才沒有動作,但他遲早會注意到。」
  「注意到什麼?」
  「鏑木肆星先生也有攻擊抑制跟愧死機制,所以不能殺人,也不能殺惡鬼……可是惡鬼不一樣。」
  「請等一下,惡鬼應該也沒辦法殺死鏑木肆星先生吧?鏑木肆星先生能擋下一切攻擊啊。」
  新見先生插嘴。
  「錯了……要攻擊應該易如反掌吧。」
  「怎麼會……」
  我腦海中又浮現了遺失的記憶。

  鏑木肆星先生慢慢靠近瞪著白雞蛋不放的□。
  每人都期待這段歷史性的會面,□總有一天會繼承鏑木肆星先生的衣缽,他今天首次接受鏑木肆星先生的指導。
  可是,鏑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麼了?正當我不解之時,鏑木肆星先生反而後退一、兩步,倏地轉身,在眾人的錯愕中快步離開實技演練室。

  咒力外洩。我好久沒想起這個詞,無敵的鏑木肆星先生,當時究竟在害怕什麼?
  「嘎啊啊啊啊啊……!」
  鏑木肆星先生猛然發出大吼,但不是憤怒的戰吼,是垂死的悲鳴。
  他臉上的黃金面具彈飛出去,露出一雙讓世人畏懼讚嘆的四瞳眼,但臉色看起來卻如將死之人。
  「快逃!剩現在了!」
  覺拉著我們跑,不是往來時的方向。我們穿過惡鬼的身邊,也穿過鏑木肆星先生的身邊。
  惡鬼毫不在乎我們三人,他正全力收拾鏑木肆星先生。
  我回頭一瞥,鏑木肆星先生的頭部周圍全是虹彩光波,那是咒力與咒力強碰時的干涉光波。
  惡鬼的咒力直接作用在鏑木肆星先生的肉體上,無論鏑木肆星先生多強,也無法用咒力排除咒力。
  一聲枯枝折斷的恐怖聲響傳來。
  他的頭,被扭向不可能的方向。這就是我看見鏑木肆星先生的最後一面。
  蓋住廣場的大洞迫近眼前。這是無比巨大且深不見底的大洞,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只能死命地縱身往下跳。

  6

  我們跌下巨大坑洞,彷彿直達地心深處,洞底是人類與化鼠的墳場,暗無天日,而且眼睛看不見就無法用咒力。我們在掉落的瞬間往上拋出咒力鉤來鉤住洞口,靠著隱形的繩索勉強攀在洞壁上。剛剛一場雨讓岩壁變得溼滑,洞穴裡異常悶熱,又因為大爆炸消耗大量氧氣,呼吸困難。而且空氣中充滿焦臭、血腥味以及不明來由的惡臭。
  「早季,沒事吧?」
  我聽見覺的聲音,他抓穩的位置似乎比我高很多。
  「我在這裡!新見先生呢?」
  「我沒事。」突出的岩塊擋住他的身影,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出奇的近。
  「我下面一小段有個洞穴,進去裡面吧。」
  峭壁上閃出綠色的火光標記。我眼前暫時一片迷茫,但確實掌握位置後,強光造成的紅色眩影慢慢畫過眼前。我想像岩石產生磁力,吸引我的身軀,穩住姿勢後像壁虎般往上爬。
  大洞外傳來人群的哀號以及房舍崩塌的巨響,想必惡鬼又開始屠殺。我咬緊嘴唇,無計可施地祈禱人們逃一個算一個。我閉上眼睛,試圖冷靜,心跳逐漸穩定,現在想想怎麼逃脫,惡鬼還要一點時間才會注意到大洞中的狀況。
  我與新見先生抵達標記的洞穴時,覺已經等在裡面。
  「快進來!」
  洞穴直徑一點五公尺,我們須壓低身子,而且惡臭比剛剛更濃烈,無比嗆鼻。
  「這什麼臭味啊?」
  「應該是用屎尿拌黏土灰泥,好強化洞壁。」覺也摀著鼻子。
  「為什麼要這樣?」
  「緊急趕工吧。牠們也是拚命準備這場戰爭的。」
  新見先生發現地上掉了一支火把便撿起來點亮,空氣更悶了,但至少看清楚洞穴裡的狀況。地上滿是垃圾,有草根和昆蟲的斷羽殘肢,應該是牠們的口糧殘渣。
  「請看這裡。」
  新見先生發現了什麼,地面上有大量血跡,還有爬行痕跡。
  「有化鼠受了傷,小心,或許還活著。」覺低聲說。
  我們沿著血跡往洞穴裡面走,果然發現一隻躺在地上的化鼠,好像已經斷了氣,但仔細一看牠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
  「你們看,左手不見了……」
  覺指著瀕死的化鼠,牠整隻左臂幾乎都沒了,右手還握著一支血淋淋的大刀。
  「牠應該是被鏑木肆星先生抓住左手,在被拖出來之前自己砍斷手臂逃走吧。」
  「沒想到這種動物有這等膽量……」新見先生低吟,「當時被拖出大洞的士兵幾乎都沒穿盔甲,但這隻穿著綴鐵皮甲,怎麼看都是將官,為了守住重要機密才自斷手臂吧。」
  「……要殺牠嗎?」
  「不,如果牠還能說話,就讓牠說點來聽聽……別怕,惡鬼不會追到這裡,多少還有點時間。」
  覺用咒力奪走化鼠的大刀。牠因此醒來,看著我們,雙眼在火光下閃著紅光。
  「喂,如果你老實回答我們的問題,我就賞你個痛快!」覺蹲在化鼠面前說:
  「看你們也吃不少苦頭,為什麼要跟人類作對到這種地步?我真不懂你們在想什麼。」
  化鼠癱軟在地,但回瞪著覺。
  「怎麼了?你應該會說人話吧?現在裝傻裝笨可行不通。」
  「根本沒必要裝傻。」化鼠的聲音嘶啞,口氣卻平靜得出奇。
  「是嗎?那快說,野狐丸現在在哪?」
  化鼠守口如瓶,就是不回答。
  「你們都被野狐丸給騙了,怎麼就是不懂呢?他根本不把士兵的性命當一回事啊。」
  「士兵的性命?可笑,區區一條命,在大義之前不過輕如鴻毛。」
  「你說的大義是什麼?」
  「讓我等全族脫離你們的暴政。」
  「暴政是什麼意思?我不記得對你們做什麼過分的事。」我忍不住插嘴。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原本應該與你們擁有對等權利,卻被你們用惡魔之力奪去尊嚴,受到畜生一般的對待。只有將你們從大地上消滅,才能恢復我等榮耀。」
  「消滅人類?你們真以為辦得到?」覺激動地高喊,「雖然你們化鼠靠著狡詐偷襲殘殺這麼多人,可是還有一個人活著,就能把你們殺光!」
  「只要你們口中的野狐丸,解放英主史奎拉與我等同在,還有上天派下降臨陣中的救世主在,你們說的事就不會發生。」
  「救世主?你說那個惡鬼?」
  「惡鬼……?惡鬼是你們才對!」
  趴著的化鼠猛力一踢,直衝向覺。
  霎時三人咒力交錯,閃出虹彩,化鼠像碎石般飛向洞穴盡頭,撞上裸露的岩石。
  「糟糕!」
  覺不禁大喊,但為時已晚。化鼠折成兩段,明顯斷了氣。
  「這傢伙是想自盡才會撲上來啊……」
  「夠了,走吧。」新見先生催我們快點離開,「我們不能在這裡拖拖拉拉,富子大人有最後的吩咐,你們必須盡快趕到清淨寺。」
  我們汗如雨下,氣喘吁吁地走在狹窄的地洞,應該有某個地方可以通往地面。覺樂觀地認為惡鬼應該無法用咒力下降到大洞,所以應該逃得掉,但如果惡鬼迅速結束大屠殺,就有先繞到出口的危險。我回想起十四年前的夏季野營,當時我和覺也被迫在化鼠地洞中徘徊。我總以為人生沒有比那更絕望的時刻,但與現在相比,不過是牛刀小試。
  無數人被殺了,不知雙親是否平安。現在恐怕連我們的町都不復存在。
  我拚命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
  不可一世的高人日野光風先生、鏑木肆星先生都已經殞命,我們完全沒有任何手段對抗惡鬼。但現在還不能放棄,在無望的時候堅持到底才測試得出一個人真正的堅強,現在正是考驗的時刻。
  我不能輸,因為富子大人選擇由我接任,她把町交給了我,這是我唯一的心靈依託。

  在化鼠洞穴裡走兩百公尺左右,我們發現通往地面的縱坑,出入口開在樹根間並用雜草巧妙掩蔽,牠們竟然在町旁幹這種事,膽子大得令人咋舌。
  我們先確認附近沒有惡鬼與化鼠部隊才鑽出洞穴。
  原本應該從最近的水道搭船逃走,但町上為了避免噴炭兵入侵,抽乾大多數水道,剩下的運河幹線肯定會被敵軍盯上。迫不得已,我和覺徒步前往利根川主流,並在這裡與新見先生分道揚鑣。
  「祝兩位平安無事。」新見先生緊握著我倆的手。
  「新見先生不一起來嗎?」
  覺希望他回心轉意,但新見先生搖頭。
  「不了,我必須前往公民中心,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可是就算現在去廣播,不也太遲了?惡鬼幾乎把茅輪鄉裡的人都……」
  「我不清楚是否已經太遲,但就算一個人聽見我的廣播而逃走,就不算白費工夫。」
  新見先生心意已決,我們終究在此分別,也是死別。
  我倆撥開雜草登上山丘,害怕惡鬼隨時從身後出現,冷汗直流。回頭一看町上正冒出幾道詭異的濃煙。
  我們一邊前進一邊注意化鼠的埋伏,像從醫院回到町上一樣,進度緩慢。
  千辛萬苦離開茅輪鄉的時候,我們聽見活動中心的廣播聲隨風而來。

  緊急警報,緊急警報,惡鬼出現,惡鬼出現。姓名與種類不詳,可能是庫洛基斯Ⅰ型或Ⅱ型之變種。惡鬼可能是可能是庫洛基斯Ⅰ型或Ⅱ型之變種。惡鬼攻擊茅輪鄉,造成多人犧牲。重複一次,惡鬼攻擊茅輪鄉,造成多人犧牲。請各位盡快避難。還留在町中心的民眾請立刻撤離,町周圍的民眾也請離開町上,盡量逃往遠處……

  是新見先生的聲音,覺緊抓我的肩頭,沒想到他這麼快就到公民中心,想必是不顧碰上化鼠與惡鬼的危險拚命趕路。
  廣播一直重複相同的內容,這裡要提到惡鬼的正式名稱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又分為拉曼Ⅰ至Ⅳ型的混沌型,以及庫洛基斯Ⅰ至Ⅲ型的秩序型。混沌型與秩序型的破壞殺戮方式不同,避難方法也不同。
  廣播內容突然轉為老舊的唱盤音樂。
  老舊唱盤當然不可能保存上千年,我們用咒力將音軌複製在陶盤上,樂聲與遠古錄音時一模一樣。
  音樂是德弗札克交響曲《來自新世界》第二樂章第一節的《歸途》。不知道新見先生為什麼會選這首曲子,故鄉都危在旦夕,怎麼還會想起黃昏時分叫孩子們回家的歌曲呢?樂曲沒有歌詞,但我聽著那旋律,腦海中清晰回想起來。

  日落遠山邊
  星散夜空間
  今日工已畢
  心清氣神閒
  夕陽晚風吹
  闔家樂團圓
  樂團圓

  暗裡篝火光
  焰勢愈趨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漸消
  溫婉掌心護
  陶然入夢鄉
  入夢鄉

  《歸途》的旋律就這麼持續重播著。
  「看來新見先生也離開公民中心了……我們也出發。」覺催我快走。
  「嗯。」
  離日落還有段時間,但聽到這旋律就不由自主想起黃昏光景。這時我突然想起,公民中心的廣播電力來自鄉裡唯一一座發電用的水車,但現在水道幾乎都被抽乾。
  所以新見先生還在公民中心,靠他的咒力才能廣播這些內容。
  我很想告訴覺,但覺的側臉鑿刻著沉重的神情,或許他早就發現這件事。
  我們默默往前走,穿過乾涸的水道往利根川前進,眼見離公民中心已經有好一段距離,《歸途》的旋律也變得模糊不清。
  剎那間,旋律斷了。
  我閉上眼睛,咬緊牙根死命忍住淚,深深嘆一口氣。
  新見先生聽見富子女士指名我當繼承人,或許是為了讓我們安全逃往清淨寺,刻意把惡鬼引到相反方向的公民中心。
  但我再也沒有機會確認這件事了。
  我們避開幹線運河穿過原野,繞一大圈才到利根川,映在眼中的利根川清澈寬廣,從沒這麼美過。我們開始在附近找船,但船不可能從天上掉下來,最後找來三棵倒木,用咒力組合起來做成木筏。
  我們隨著水流擺動,逆流而上,過去二十四小時內的事情一點都不真實。
  我好希望這是夢,絕對是夢。但全身無數擦傷挫傷,還有難以忍受的疲憊都在吶喊這一切是現實。昨天整晚沒睡,腦袋昏沉,根本無暇理清接連不斷的驚駭事件。
  不知不覺,我進入冷漠麻木的境界。
  千年後,我們所有人都將消失無蹤,有些人連今天的事情都不記得,那我現在拚命忍住恐懼,痛苦奮鬥,又有什麼意義……
  「早季,應該就在附近了吧。」
  一時間,我還不懂覺在說什麼。
  「妳還記得入口在哪裡嗎?」
  這麼一說我才明白,覺問我認不認得通往清淨寺的入口。
  「……不知道,我只記得好像看過那邊那棵槐樹。」
  清淨寺的位置不是祕密,但平時不會特別公開。我們都搭著沒有窗戶的屋型船前往接受通過儀式,不知道從哪條水道進入河流,又在哪裡轉入水道。我任職異類管理課,曾經與鳥獸保護官一起做現場探勘,好幾次順道參訪清淨寺,知道利根川邊有路可以直達清淨寺,但怎麼都找不到確切處。
  「怪了,我也記得是在這邊沒錯啊。」
  「怎麼辦?」
  是不是要登陸在附近找找?但如果找錯地方胡亂遛達,不僅沒好處,還會提高碰上化鼠的風險。
  「對不起!請問有人在嗎!」覺開口大喊。
  「別喊了。要是被惡鬼聽到怎麼辦?」
  我連忙制止,但覺搖搖頭。
  「我也知道很危險,可是惡鬼說不定正追在後面,當然要快點找到寺啊……對不起!請問這裡有清淨寺的人嗎?」
  沒想到真的從某處傳來回應:「請問是哪位?」
  「我是在妙法農場生物實驗課工作的朝比奈覺,這位是衛生所職員渡邊早季,我們受富子大人吩咐前來清淨寺避難。」
  「請稍等。」
  一陣嘎嘎作響,我們木筏正前方的樹叢往左右兩邊分開,現出一條水道通往裡面。
  「請直接進來。」
  出聲的人依舊不現身,我們搭著樹幹做成的粗糙木筏進入水道,身後偽裝成樹叢的門又關起來。如果仔細審視,偽造工程不大,但沒咒力不容易打開,搭船經過也完全不會發現,就算從陸地上來,密林岩石遮掩住道路,讓人無法這麼容易找到入口。
  木筏通過蜿蜒曲折的水道,到一個圍著柵欄的碼頭,我想起這裡就是曾經來接受通過儀式的地方,原本應該有更大條的水道,現在應該遭到封鎖。
  「沒想到兩位竟然能平安到這裡。」
  一位雙手合十的僧人現身,對我們行禮。
  「我是清淨寺知客,法號寂靜,兩位想必十分疲憊,請先好好休息。之後有事情想請教兩位。」
  知客就是廟裡的接待人員,我們登上用柵欄圍住的樓梯到寺中的僧房。我們被領往榻榻米和室,立刻有人送上兩人份的餐點。雖然只有白飯、醃蘿蔔和一碗清湯,但對我們來說不輸任何山珍海味。我們狼呑虎嚥,三、兩下吃個精光。接著我們安心地放空一會,我有很多話想對覺說,但怎麼也使不上力,好像再度被木筏上那種冷漠麻木的心境附身。
  房外有人開口,是剛才那位寂靜和尙的聲音。
  「朝比奈覺先生,渡邊早季小姐,雖然兩位沿途操勞,還是有請動身前往本堂一趟。」
  「好的。」我們異口同聲。
  我們來到本堂,裡面已經聚集眾多僧人,正在準備生火作法。
  「朝比奈覺先生與渡邊早季小姐到了。」寂靜師父一開口,本堂全靜下來。
  「哦,哦哦,來得好啊……」
  話是無瞋上人說的。他已經是一百多歲的人瑞,一陣子不見,更加蒼老憔悴。
  「富子大人……可還安好?」
  我不知道說什麼,無言以對,無瞋上人從我的表情讀懂一切,閉上雙眼,什麼話也沒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僧人上前搭話,他的身材像鶴一樣痩高,年紀滿大,他說自己是清淨寺的監寺,法號行捨,監寺的地位僅次於住持無瞋上人,可說是實質上的最高負責人,我總覺得他看來有點眼熟,原來一星期前出席過安全保障會議。
  「有件事情務必請兩位幫忙,請問哪位有近距離見過惡鬼?」
  「有,我們都見過。」
  「能否將惡鬼相貌描述給我們知道?年齡幾歲,什麼長相?」
  「惡鬼……年紀大概十歲上下。」
  聽我一說,眾人一片譁然。
  「十歲?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麼年幼的惡鬼。」
  「應該還是個孩子,五官端正,一頭紅色捲髮……」
  我相信惡鬼是真理亞與守的遺孤,但不知道該不該出口。當我和覺在描述惡鬼外表時,護摩壇已經生起火,火焰直逼天花板,另有數名僧人開始誦經。
  「大概明白了,惡鬼是否長得這副模樣?」
  行捨師父說完,火光中浮現惡鬼的身影。
  「是……就是這樣,絕對沒錯!」
  我又想起惡鬼出現在眼前時的恐懼,連聲音都在顫抖。
  「十分感激,兩位可以下去了。」
  行捨師父說完,與無瞋上人等人一起在護摩壇前打坐,將香油注入火焰中,排好護摩木,火花紛飛,三十名左右的僧人專心誦經,聲音響徹本堂。
  「請等等,我有事想請教……」
  我想喊住行捨師父,卻被寂靜師父制止。
  「有什麼問題由我回答,兩位請先退下。」
  我們剛出本堂,覺就問寂靜師父,「他們是在祈禱什麼?」
  寂靜師父猶豫一會回答,「其實現在不該說明,但就破例告訴兩位。今天開始,清淨寺將傾全力做法降伏惡鬼。」
  「降伏惡鬼?你們辦得到這種事?」我詫異地大喊。
  「這法事必然不會輕鬆。以北極星之佛光,行熾盛光法,能制妖魔鬼怪之行動;以毘沙門天神力,行鎮將夜叉法,能平鬼神;四箇大法之一的大安鎮法,能平地靈、消國災;遠古蒙古大軍攻來日本時所行的尊聖佛頂陀羅尼法,可起神風;再加上至高無上的一字金輪法,集結眾家祕法再念咒強化,相信必能降伏惡鬼。」
  寂靜師父信心十足地說。
  「之前有成功降伏的例子嗎?」覺客氣地問。
  「根據本寺流傳的古書,四百年前曾突然出現惡鬼,經全寺一同祈禱三天三夜,成功降伏惡鬼,沒有任何一人犧牲。」
  「意思是……把惡鬼殺掉了?」
  聽覺這麼追問,寂靜師父的臉色沉重起來。
  「並非如此,古代曾有咒殺怨敵的咒法,但違背今日佛家道理,絕不可行。」
  「但惡鬼已經殺了好多人,殺一個惡鬼就能救眾生,不正好符合佛家道理嗎?」
  「即使如此,依然不可以祈禱殺死惡鬼,無論什麼方法,我等與各位都絕不可用咒力殺人。」
  看來無論怎麼拐彎抹角,就是無法騙過烙印在我們DNA之中的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但如果無法直接攻擊惡鬼,又為何要燃護摩火作法呢?
  覺似乎也有跟我一樣的疑問。
  「這次祈禱究竟有怎樣的效力呢?」
  「降伏惡鬼是要抑制其行動,使其心生慚愧,重拾佛心,停止無謂的殺戮。」
  既然人類無心外洩的咒力都可以扭曲生物的演化過程,那麼道行高深的僧人專心祈禱,威力肯定驚人。正如寂靜師父所說,降伏惡鬼的法事並不是要對惡鬼進行物理攻擊,而是影響他的精神,控制他的行動。或許沒有比這更和平的解決方法了。
  但這法事的出發點本身就有重大的失算,以往出現過的惡鬼都是人類社會的成員,即使惡鬼凶性支配心靈,心的深處必定還留著普通人的記憶與情感。如果觸及記憶深處的人性,確實可能讓惡鬼停止殺戮。但這個惡鬼並沒在人類社會中生活,想必連日文都不會說,就算擁有人類基因,心裡還是化鼠,我不覺得法事會對這種惡鬼有效。
  我不知道該不該說這件事,但有件事情更該先問清楚。
  「富子大人說過,安全保障會議的成員在緊急情況下會逃往清靜寺。我的爸媽……圖書館司書渡邊瑞穗和町長杉浦敬,難道沒過來嗎?」
  寂靜師父的回答出乎我意料,「已經見過兩位了。」
  「咦?那人呢?」
  我連忙追問,但看寂靜師父一臉憂鬱,像被潑了盆冷水。
  「兩位到來之前的兩、三個小時,令尊和令堂與無瞋上人、行捨師父談過後又回到町上了。」
  我們應該是在利根川上錯過。
  「怎麼會……為什麼?」
  「令尊和令堂非常擔心妳,但相信妳必能平安到來而一心等待,突然町上來報,惡鬼現身。」
  我緊盯著寂靜師父,目不轉睛。
  「令尊和令堂認為無論付出多少犧牲都須阻止惡鬼,於是大膽回到町上。第一,要將町上剩餘的不淨貓全數放出,第二,要將圖書館中資料全數廢棄,避免落入化鼠手中。」
  「那……」
  我雙腿一軟,要不是覺迅速撐住我的肩,我一定當場跪坐在地。
  爸媽竟然赴死。
  「令尊和令堂託我們保管了一些東西,說等妳來了就交給妳,我們等等就去看。」
  「請……請現在就讓我看。」
  我茫然細語。
  「明白,我馬上拿來,但在這之前,本寺還有位客人想見兩位。」
  我已經聽不見寂靜師父說了什麼。
  現在追上去也來不及,爸媽應該已經進入惡鬼與化鼠的地盤,那就不可能生還。
  我難道要一次失去雙親?想到這裡,我渾身癱軟無力。
  覺與寂靜師父談了些什麼,扶著我的肩走過長長走廊,來到僧房。
  「打擾,我帶渡邊早季小姐與朝比奈覺先生來了。」寂靜師父在拉門前跪下說道。
  「請進。」拉門裡傳來耳熟的聲音。
  拉門一開,裡面是木板和室,地板粗糙,看來我們住的僧房算是相當高級的房間。
  「渡邊,朝比奈,真高興你倆平安無事。」
  一名男子從地板上起身,他皮膚曬得黝黑,一臉斑白鬍渣,但我一眼就認出他。
  「乾先生……」
  他是衛生所的鳥獸保護官,前往消滅鹽屋虻鼠窩之後就下落不明,可能是第一個碰上惡鬼的人。
  「真是無顏對各位,不僅沒能達成使命,只能捲著尾巴逃回來。」乾先生垂頭喪氣。
  「言重了,面對惡鬼誰也束手無策啊。」
  覺出言安慰,但乾先生搖搖頭。
  「不,如果趁早通報町上……應該能避免這恐怖的狀況。」
  「乾先生,你大概是一星期前出發驅除鹽屋虻鼠窩對吧?後來發生什麼事情?」
  覺一問,乾先生娓娓道來。

  五名鳥獸保護官奉安全保障會議之命前往消滅鹽屋虻鼠窩,還被吩咐三天就要消滅二十萬隻,目標驚人,可惜最後一隻都沒逮到。因為鹽屋虻鼠窩與旗下大軍察覺惡名昭彰的「死神」即將到來,就像鑽入地底般無聲無息。
  前三天的生活一成不變,整天在山林裡奔波,填寫報告文件,隔天綁在信鴿腳上送回衛生所,捜索毫無進展。但就在第四天,事情發生了。
  五名鳥獸保護官都是老手,對化鼠的戰術與弱點瞭若指掌,因此就算化鼠隱匿蹤跡,也不會笨到分頭捜尋,畢竟化鼠看到多名能夠使用咒力的人,通常會設法讓人類分散好各個擊破。
  今早,五個人一樣發揮精湛的視覺與聽覺進行全方位警戒,前往捜尋化鼠。他們像老練的獵人一樣翻山越嶺,總算發現化鼠小隊紮營過夜的痕跡。
  經過大約一小時的追蹤,五人發現了化鼠小隊,小隊裡有十幾隻化鼠,正在岩壁中段的洞裡進進出出,搬出事先囤積的弓箭等武器,五人中眼睛最尖的海野先生,發現那是鹽屋虻旗下的燈蛾鼠窩士兵,這時五人才散開來展開包圍網,並保持每個人都在彼此視線範圍內,隨時互相支援,絕不放過任何一隻化鼠。
  驅除少數化鼠的危險性就跟摘蜂巢差不多,五人之中,兩人負責擋下對方所有反擊,一人正面進攻,剩下兩人打游擊。游擊手在視野良好的位置布陣,看到化鼠逃跑就格殺勿論,或活捉拷問。乾先生擔任游擊手,繞往右邊一座大岩山,從後方登頂,這是觀察戰場的絕佳位置;另一名游擊手會澤先生繞往左邊,躲在地表的凹坑中。
  攻擊終於開始。如果是化鼠發現人類發動攻擊,躲在洞裡的化鼠可能會逃走,畢竟沒人知道地洞究竟多少出入口。所以負責攻擊的川又先生使用碎石子假裝槍擊,甚至還模擬槍響,功夫堪稱一流。
  果不其然,燈蛾鼠窩士兵誤以為是敵方鼠窩發動攻擊,立刻準備迎戰。牠們聽見零星槍聲,就躲在岩石或竹盾等掩體後開始反擊,川又先生假裝從不遠處的松樹樹幹後開槍,化鼠的槍彈箭矢因此集中在該處;接著川又先生停下攻擊,假裝彈藥耗盡,化鼠們就接連從洞裡鑽出來。
  此時有隻化鼠從岩山頂上的洞裡鑽出來,從牠那個位置可以把會澤先生看得一清二楚,但在化鼠拉弓放箭之前,乾先生已經無聲無息地殺了牠。雖然天氣炎熱,化鼠仍披著棕綠色的迷彩斗篷,應該是負責從暗處暗殺敵人的狙擊手。
  其間,峭壁中段已經收拾乾淨。化鼠一現身,川又先生就熟練地折斷牠們的頸子,負責防禦的海野先生與鴨志田先生閒得發慌。
  這時有東西從洞穴裡鑽了出來,全身披著灰色斗篷,位在高處的乾先生和低處的四名鳥獸保護官,都以為那是要出來投降的殘存化鼠。沒有再發動任何攻擊,但狀況就是不對勁。
  結果四名鳥獸保護官,川又先生、海野先生、鴨志田先生、會澤先生全都現身。雖然面對一隻化鼠,無論發生什麼事情都能完全防禦,但在作戰中所有人都現身,實在非比尋常。
  「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呢?」
  聽川又先生這麼說,乾先生才知道現身的原來是人。他幾乎位在正上方,看得不夠清楚,但這人身高與化鼠差不多,應該是個孩子。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是一場惡夢。
  川又先生的頭就像被木刀打中的西瓜,炸得腦漿四溢,接著海野先生、鴨志田先生、會澤先生依序慘遭相同命運。
  乾先生嚇得腦海一片空白,心臓狂跳,滿頭大汗,腦中只有惡鬼兩個字在打轉。等他稍微冷靜下來,心中充滿疑問,為什麼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從化鼠的洞裡出來?究竟是誰?
  但無論現實多麼曲折離奇,都不該浪費時間在沒有答案的問題上,乾先生立刻轉換思緒,想著該怎麼逃離這裡。恐懼本能催促他沒命地逃,但他拚命控制情緒,研判局勢,最後他從剛才殺死的化鼠射手身上剝下迷彩斗篷,最後證實這是當下唯一的正確選擇。
  乾先生爬下岩山,發現無論走哪條路都無法逃離化鼠的重重包圍,即使開戰也沒必勝的把握,要是碰上惡鬼更是死路一條。
  乾先生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換地方藏身,等待敵軍離開,但化鼠卻出乎意料地一直停留在附近。他心想,化鼠們可能知道「死神」總是五人一組行動,或許自己才是被設計的人。
  迷彩斗篷是救命關鍵,斗篷有頭套,包裹住整個身體就能騙過有點近視的化鼠,而且斗篷上沾了濃烈難聞的化鼠體味,不至於聞出破綻。乾先生之後僅碰上一次生死關頭,他正面撞見化鼠大隊,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中,他趕緊躲進樹林裡讓路。幸好乾先生身材矮小,幾乎與化鼠差不多,加上經常觀察化鼠,巧妙地模仿了化鼠的動作才沒被看穿。

  「……可是我只能躲在平原,設法不被牠們逮住,實在沒辦法突破包圍網逃回町上。」
  乾先生的口吻參雜著苦澀。
  「我就這麼等了四天,四天裡除了喝露水,幾乎沒東西下肚,體力近乎耗盡。沒想到第四天早上……也就是昨天,化鼠部隊全數前進某地,我剛開始還以為是陷阱,但沒辦法多做推敲,等天色暗下來就動身回町。先不管化鼠的動向,至少我得盡快警告大家惡鬼來了。」

  乾先生幾乎用爬的翻過山丘來到見晴鄉,他打算見到誰就向誰求救,但一個人影都沒見到,才想起那天正好是夏祭。這天晚上大多數人都會出門,乾先生不禁大失所望,但隨即想起兩個地方一定還有人。
  醫院和新生兒托兒所。
  醫院位在遙遠的黃金鄉,但產房與新生兒托兒所碰巧都在見晴鄉,乾先生當然先往托兒所,路上還見到煙火綻放在夜空中,遠方的茅輪鄉傳來歡呼聲。
  他好不容易抵達托兒所,卻見到驚人的光景。

  「我本來就知道牠們有這種習性,每次鼠窩間分出高下時都會看到這種情況,讓我覺得牠們不過就是群低等動物,沒想到牠們敢對人類的……!」
  滔滔不絕的乾先生,突然住口。
  「請等一下,難不成化鼠牠們……」覺大為錯愕,連問題都沒能問完。
  「沒錯,牠們惡膽包天,竟然找人類的嬰兒下手!」
  我想起十二歲那年夏季野營的過去。

  此時大批虎頭蜂士兵湧出龍穴,懷裡都謹慎地抱著某樣東西。
  「那是……」問到一半,我就發現那是嬰兒。
  「通往龍穴的路上有許多產房,全是土蜘蛛女王產的幼獸。」
  「為什麼要抱出來?」
  奇狼丸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令我作嘔。
  「那正是最重要的戰利品,將來壯大我等鼠窩的勞動力。」
  抱著嬰兒的士兵來到奇狼丸身邊,嬰兒眼睛還沒張開,拚命揮舞前腳,似乎想要抓些什麼。牠皮膚粉嫩,白裡透紅,臉比成鼠更像老鼠。
  我想起史奎拉的話。
  「女王會遭到處決,剩餘所有化鼠則當作奴隸使喚,生時受到豬狗不如的虐待,死後被棄屍荒野,或被當成肥料。」
  想到嬰兒的命運,我内心一陣黯然。

  我大受衝擊,頭暈眼花,噁心想吐。
  原來野狐丸的另一個企圖,也就是真正的企圖,是攻擊托兒所搶奪人類嬰兒。
  「牠們殘忍地把留在托兒所裡的保育士殺光,動手的當然不只化鼠,還有跟在身邊的惡鬼。然後牠們把嬰兒全搶走,還當場在哭泣的嬰兒身上刺上牠們的奇怪文字。」
  任職異類管理課後,我經常看到化鼠文字,與漢字似是而非,要舉例的話可能比較接近古代的女真文字、契丹文字或西夏文字。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覺臉色蒼白,「剛開始是真理亞他們的孩子,長大之後就成了連鏑木肆星先生都束手無策的惡鬼,如果化鼠贏了,搶到更多嬰兒,十年之後全都能使用咒力……」
  我這才驚覺野狐丸心目中真正的偉大願景。
  他若唆使一個惡鬼就可以奪下神栖66町,這樣的成果已經算不錯,即使無法完全征服,至少可以維持十年的勢力均衡。我不清楚托兒所裡多少嬰兒,但應該超過百人,如果這些孩子在化鼠教育下成了惡鬼,全日本的町都無法抵抗。當牠們搶奪更多嬰兒,組成惡鬼部隊,想從日本遠征東亞、歐亞大陸甚至全世界都不是夢想。最終將誕生一個偉大的化鼠世界帝國。
  「我現在依然不懂當時該怎麼做,或許悄悄離開,警告町上長官最好,但我真的一肚子火,怎麼也忍不住。當我看到一隻化鼠在我面前得意洋洋地看著哭鬧的人類嬰兒,就把牠的頭炸得稀巴爛。」
  平時沉著冷靜的乾先生,臉頰激動得泛起紅潮。
  「化鼠當下當然陷入兵荒馬亂的狀態,因為咒力攻擊看不出來自何方,牠們左顧右盼,我就趁隙逃走。我當然沒算得那麼精,只是忍不住火氣就動手了。」
  「不過真虧你能平安逃走。」覺不禁讚嘆。
  「其實不算平安,我逃走的時候還是穿著迷彩斗篷,但路上被化鼠看破,左手吃了一槍,我趕緊逃走,以為這次死定了,沒想到竟然跟惡鬼碰個正著。那肯定是惡鬼沒錯。」
  「那後來怎麼了?」我嚥了一口口水。
  「一技之長真是剛好救了我的命。我用化鼠語一邊喊痛,一邊逃開,而且頭都壓得很低,所以惡鬼看不清楚,什麼也沒做。」
  乾先生似乎將胸中鬱悶一吐為快,語氣順暢不少。
  「見晴鄉已經是牠們的勢力範圍,我只能逃往平原上,但逃著逃著,累得都要癱了,如果直接倒在平原上,一定會被牠們抓去剁成肉醬。我早已有喪命的準備,但就在意識朦朧的時候被救起來。我想說總算碰到人了,張眼一看眼前竟然是不折不扣的化鼠……本來覺得這下肯定沒命,但你們猜猜,救我的是誰?沒想到是牠帶我來這座清淨寺,人生真是捉摸不定。」
  「你說化鼠救了你,這是什麼意思?」覺訝異地問。
  「牠正是野狐丸最大的死對頭,虎頭蜂鼠窩主將軍奇狼丸。我一直覺得這傢伙非同小可,做夢也沒想到牠會救我一命。」
  「原來奇狼丸還活著,牠現在在哪?」我忍不住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當我醒來,那個寂靜師父說渡邊你們已經到寺裡,我就說務必要見妳們一面。這麼一提,我還真把奇狼丸忘得一乾二淨。」
  「打擾了。」
  不知不覺離開的寂靜師父,無聲無息地回來了。
  「這是令尊和令堂託我們轉交渡邊早季小姐的東西,請收下。」
  這是比想像中大得多的桐木方箱,長邊六十公分,拿起來相當沉,木箱上還有一只信封。
  「謝謝。」
  覺問寂靜師父,「聽說是虎頭蜂鼠窩的奇狼丸帶乾先生來這裡,後來怎麼了?」
  「哦……那隻異類啊。」寂靜師父冷冷地回答,「也許有事可以問牠,因此正留置於本寺中。」
  「可以見牠嗎?」
  「這就難說了。」
  我將寂靜師父拿來的木箱放在地上,打開信封。

  7

  信紙上是毛筆草書,這是我熟悉的媽媽筆跡,光看就讓我心頭一揪,差點落淚。

  親愛的早季,
  我相信妳必定平安抵達清淨寺,所以先寫下這封信。
  雖然不清楚怎麼會發生這種事,但惡鬼如今在町上放肆,害了許多人命。我們須盡全力阻止惡鬼,所以沒能等妳會合就先回到町上。我們或許會就此喪命,但這是我們須負的責任。常言道:知識就是力量。對抗惡鬼需要知識,我這名圖書館司書就獲得了這些知識。
  妳不可以跟著我們來,我們會盡力阻止惡鬼,如果失敗了,有些事情妳必須去做。
  接下來我要寫的内容,在第四類知識中屬於第三種「殃」,所以妳讀完之後請立刻燒毀這封信。不要沉浸於個人的傷感之中,妳要考慮町的未來而行動,別忘記妳是富子大人選擇的繼承人。
  還記得我在安全保障會議上,提過古代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嗎?
  地球上曾經滿是危險的兵器,足以將人類消滅數十次,其中絕大多數遭到破壞,剩下的應該也撐不過千年時光,早已腐朽不堪使用。我提過超級集束炸彈,但即使真的留下任何一發,目前應該不堪用。
  但會議結束後,我在搜尋超級集束炸彈的資料時,發現某段紀錄文字。根據這文字,只有一種大規模殺傷性兵器在千年後依然可能運作。諷刺的是,這兵器正是不具咒力的人類,為了消滅有咒力的人類而研發完成的,俗稱狂人毀滅彈,十分駭人。
  狂人毀滅彈是由美國研發,透過當時駐日美軍偷偷運來日本。

  信上接著是一串含有數字的奇怪咒語,開頭寫著「東京都」,似乎沒有提到狂人毀滅彈究竟是怎麼樣的武器。

  聰明的早季應該猜得到,為什麼我們現在必須使用這種武器。
  因為我們無法用咒力攻擊或殺害惡鬼。
  過去惡鬼曾多次出現在各町村中,每次都造成屍山血河的慘劇,或許惡鬼正是人類天性深處的罪孽,我們根本無法對抗。
  分析過去惡鬼現身的案例,就知道各個時代的人們是多麼艱苦對抗,甚至有些案例的結局教人不得不想到是神明保佑。比方說為了防止惡鬼接近而破壞建築物堆起屏障,碰巧一支鋼筋彈飛刺穿惡鬼胸膛,要了惡鬼的性命。後來破壞建築的人也因為愧死機制發動而身亡,但終究挺救許多人的性命。
  不過後來嘗試刻意營造這種狀況的人,全以失敗告終。人只要在惡鬼周圍進行破壞行為,就會觸動攻擊抑制,無法使用咒力。還有人試著喝醉或使用毒品隱瞞殺意,可惜没任何成功案例。無論使用何種詐術,想騙過自己都是難如登天。
  不過最近一個例子卻給了我們線索。距今兩百五十七年前,攻擊我們町上的惡鬼K,被一名醫師的英勇行為殺死。醫師將毒藥注入K體内,隨即被K殺害,但K也確實斷氣。
  若醫師没有被K殺死,他會發生什麼事?我不清楚,應該會因為愧死機制發動而死。但關键在於,他依然成功殺了K。
  在醫師心中,究竟如何看待對K注射毒藥這件事?我也不明白。但寫到這裡不禁令我毛骨悚然,因為這代表只要透過某種媒介,我們現在也可以不用咒力就殺死別人。
  過去的人們試過以弓箭、火槍殺惡鬼,全數失敗,因為沒有抱持殺意,就不能使用這些武器。
  但古文明所創造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不同,有時只要按下一顆按鈕就足以殺死數百萬人,就算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但心裡卻沒實際殺人的感受。也就是說,這種裝置可以大量殺人,並且逃過良心苛責與殺人的罪惡感。
  狂人毀滅彈也是大規模毀滅性武器之一,但可殺的數量不多,反而比較適合暗殺與恐怖攻擊。無論如何,它都是最缺乏實際殺人感受的武器,不僅不會引發攻擊抑制,還可能避免觸發愧死機制。
  時機正確,惡魔的武器也許能成為天降甘霖,拯救蒼生。
  紀錄提到狂人毀滅彈的保管地點,就是前面提到的古代地址,可惜光靠這點資訊不可能找得到,但只要設法啓動箱裡的東西,應該就辦得到。
  早季,妳具有難得一見的天赋,說穿了就是堅強。就算妳哭了,傷心了,絕不會灰心。妳一定能堅持到底,完成目標,爸媽一直都這麼認為,富子大人也掛了保證。
  如果現在還有狂人毀滅彈,妳一定找得出來。請用它擊倒惡鬼,拯救本町。
  我們由衷愛妳,無論何時何地,都將看護著妳。

  母 渡邊瑞穗 字

  一看完,我就哭了。我將信交給憂心忡忡的覺,打開桐木箱。
  箱裡放置著模樣像海蟑螂的東西,長約五十公分,背上長了蛇腹狀的裝甲,還嵌著許多發出深藍色光線的條狀物。
  「是擬簑白……!」
  覺探頭一看不禁驚呼。這玩意雖然不太像小時候看過的擬簑白,但整體外觀差不多,只是背上沒有觸手狀的突起,完全不像正港蓑白,勉強算是假擬簑白,或者擬簑白騙。
  【錄入註:「正港」是閩南語,「真正的」之意。】
  「可是……它還活著嗎?」我擦著淚問。
  「誰知道?裡面還有紙條,或許是說明書什麼的。」
  我從箱中拿出折四折的紙條,年代相當久遠,已經嚴重泛黃,紙上印著陌生的生硬字體,是假擬簑白的說明。

  一百二十九年四月十一日,於筑波山麓出土之地下四號倉庫中取得。
  型號:TOSHIBA太陽能電池自走型檔案庫,型號SP-SPTA-6000
  使用注意事項:
  ⑴啓動前須照射陽光。經過長時間休眠後,最少需要照射夏季強光六小時。於缺乏日照之場所長時間運轉,有電池耗盡之危險。
  ⑵欲恢復休眠狀態,可用口語下令,並在運轉指示燈熄滅之後保存於暗處。
  ⑶捕獲時顯示聽從人類命令,但可能趁機發光迷惑人類或企圖逃跑,須比對待野生動物更警覺。
  ⑷設計上擁有極長壽命與耐力,但自我修護功能有限,而且型號太過老舊,目前應該沒有零件可更換。
  ⑸部分電子電路可能有故障,無法修護,若有故障疑慮,可讓裝置休息降溫。
  ⑹其中資訊知識大多屬於第四類,使用時務必小心謹慎。根據一般倫理規定,自走型檔案庫一經發現務必摧毀,而本裝置切勿讓非圖書館相關人員發現。

  「一百二十九年,那就是距今一百多年前。不知道還會不會動。」覺說。
  「總之先曬個太陽看看。」
  這機器應該被祕密保管在圖書館的地下倉庫裡長達一百多年,媽媽在避難前特地前往圖書館帶它過來,我不希望它是個故障的廢鐵。
  我們向寂靜師父借來鐵籠,關進假擬簑白,然後放在寺院裡曬太陽。距離日落可能剩不到六小時,老天才知道它今天能不能運轉。

  「這邊請。」
  我看了寂靜師父指的方向,不禁皺眉,眼前是寺廟後山的大岩石,岩壁挖出大洞,還嵌著堅固的木柵,怎麼看都是牢房。
  「怎麼會在這裡?」覺也面露責難地問。
  「畢竟牠是異類,不能讓牠住僧房,更何況如今化鼠叛亂,已經有多人喪命。」
  「奇狼丸是效忠人類的虎頭蜂鼠窩將軍,還救了乾先生的命,帶他到這裡,怎麼可以這麼……」我忍不住開口。
  「倫理委員會已經提出申請,不論哪個鼠窩都要驅除。而且鼠窩就算一時效忠人類,看到風頭不對就會立刻叛逃。畜生都是一個樣。」
  寂靜師父說得好像不殺牠就已經是天大慈悲,然後才解鎖開牢門。
  陰暗的牢房裡充滿悶熱的野獸體味。
  「喂,奇狼丸,有貴客特地來見你。」
  寂靜師父說完,牢房裡爬出一道龐大身影,牢房不高,不夠讓牠起身,但我一眼就知道牠是奇狼丸。閃著綠光的眼睛,從眼角延伸至鼻梁的複雜刺青花紋,在化鼠之中鶴立雞群的壯碩身軀,以及宛如野狼的獨特面容,可是牠現在狼狽地瞎一隻眼,還有數不清尙未痊癒的傷口,十分消痩僬悴。
  奇狼丸正要爬出來就被鐵鍊扯住,牠一個踉蹌,發生金屬的清脆聲響,隨即踏穩腳步。
  「承蒙兩位大駕光臨這卑陋不堪之處,實在不敢當。」
  即使如此困頓,牠的口氣依然一如往常地高傲又帶點諷刺。
  「我是渡邊早季,你認得嗎?這是朝比奈覺……」我說到一半,忍不住回頭對寂靜師父說,「這太過分了。至少把鎖鍊解開吧!」
  「沒有監寺答應的話,恐怕……」
  「他們現在不是在祈禱嗎?先斬後奏就好。」
  覺說完,毅然決然地用咒力打斷綑住奇狼丸後腳的鐵鍊。
  「兩位這麼做,我到底該如何是好。」
  寂靜師父有苦說不出,但我們毫不在意。
  「兩位我記得十分清楚,異類管理課的渡邊早季大人自然不在話下,上次見到朝比奈覺大人時,還是位可愛的少年,如今已經長得如此英俊挺拔。」
  奇狼丸很快走到我倆面前,外頭陽光耀眼,牠不禁瞇起眼睛。
  「對不起,讓你受了這種苦……要謝謝你救了乾先生。」
  奇狼丸聽我一說便笑咧開大嘴,開門見山地說:
  「哪裡,不過是理所當然之舉。話說,兩位對那名惡鬼有何打算?」
  「區區異類不得插嘴!退下!」
  寂靜師父怒斥,但奇狼丸不當一回事,單單看著我們說話:
  「我等精英部隊在同族中天下無雙,卻因為區區一名惡鬼而全軍覆沒。我方的放箭全數停在半空,武器又遭咒力奪去,束手無策。雖然只是個孩子,依然恐怖無比。」
  「後來怎麼了?」
  「惡鬼並未一口氣奪去我軍性命,想必是在享受單方面的屠殺。我勇敢的士兵們成了敵軍箭爬,被千刀萬剮,凌虐殘殺。」奇狼丸說著,臉色毫無變化。
  「好險你平安無事。」我說完才想到奇狼丸已經少一隻眼睛,說他平安實在太過粗心。
  「我能逃走確實算得上是奇蹟。副將之下的精英們將我團團圍住,為我殺出一條生路,但半途所有武器像被磁鐵吸去一般紛紛離手。牠們赤手空拳,挨刀中槍,我趁隙從惡鬼身邊二、三十公尺處逃脫,跳入山溝。只能說神明垂憐,我才沒被發現。」
  「沒錯,惡鬼也攻擊了我們町上……放心,你屬下的仇,我們一定會幫你報。」
  「但神尊……人類對同種並不能使用咒力吧?究竟要如何應付呢?」
  「你從哪裡知道這件事情!?」寂靜師父訝異不已。
  「神尊似乎都看輕我等的智力,這在我等之間早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該死的說客野狐丸想必很清楚,我想這正是擬定本次計畫的立足點。」奇狼丸依然只對著我倆說話。
  「奇狼丸,你會怎麼擊退惡鬼?」覺問。或許他認為一代化鼠名將,可能會有什麼方法。
  「既然無法使用咒力,只能依靠我等的一般戰術,槍擊、毒箭、陷阱……雖然惡鬼不死,戰必不勝,但惡鬼身邊必定有鹽屋虻鼠窩士兵貼身護衛,應該不易得手。」
  看來牠也想不到什麼好點子。
  「對了,再問你一件事,我們接下來必須前往東京,你如果對東京有什麼了解,可以告訴我們嗎?」
  奇狼丸詫異地瞪大剩下的那隻眼睛。
  「莫提神尊,就連我等同胞也甚少靠近那詛咒之地,目前東京周圍應該沒有任何鼠窩。」
  「聽說以前的戰爭汙染了土地和水源,是真的嗎?」我問。
  「如此廣大之地區長久以來寸草不生,確實可能殘留某些有害物質。」
  「是不是留著什麼致命毒氣、輻射能,走進去就會死?」
  奇狼丸揚起嘴角說,「不,我想那是謠傳。毒氣想必早已散盡,至於輻射能,雖說鈽239的半衰期長達兩萬四千年,但當地一帶並沒有危及生命的嚴重汙染。」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曾一次親身踏上東京,雖然沒有在當地取用任何飮水食物,但整天下來吸飽東京空氣,並未發生任何健康上的問題。」
  我和覺互看一眼,這簡直是天賜良機,而奇狼丸也看出我們的心事。
  「任何地方,我去過一次就永生不忘,若能帶我前往,必能給兩位帶路。」
  「兩位!千萬不能信這傢伙的話!異類終究是異類,表面忠心耿耿,肚子裡不知道打什麼算盤!」寂靜師父連忙警告。
  「若神尊懷疑我的忠誠,請信我一句,我對野狐丸恨之入骨,絕無半點虛假。那奸賊將我等虎頭蜂鼠窩的女王囚禁於牢中,女王想必正受著與我相同的處置,我無論如何都要將那野狐丸大卸八塊,救出女王。這是我如今唯一心願,也是唯一的求生目標。」
  奇狼丸說話咬牙切齒,眼裡彷彿要噴出綠色火光。
  「但要提醒兩位,雖然方才我說自身健康並無受害,但同行士兵死傷三分之一左右。那陰暗之地依然潛藏許多危機,若沒有適當指引,恐怕就連神尊去了也是自尋死路。」
  寂靜師父不斷抗議,但全被當成耳邊風,因為我們滿腦子都在想,即將前往的東京究竟有多恐怖。

  假擬簑内已經用太陽光充電六小時以上,但完全沒有活動。
  「糟糕,它如果不能動,根本不知道地點在哪。」覺嘆口氣,「就算給我們古代的住址,也沒有當時的地圖啊。」
  「明天再充一次電吧。畢竟已經休眠一百多年了。我們還是先趕緊出發好了。」
  我摸著假擬簑白的外殼,雖然被太陽曬得熱呼呼,卻沒有醒來的徵兆。
  「說得也是,太陽馬上下山,夕陽反射在河面上時,也許比晚上更能掩敵人耳目。」
  奇狼丸洗過澡吃過飯,精神都回來了。但牠不能光著身子,所以借了一套清淨寺的僧衣來穿,那詭異的模樣就像妖怪寺裡的妖和尙。
  「……可是這究竟該怎麼操縱呢?」
  乾先生看著漂在寺院碼頭邊的奇妙物體,喃喃自語。這玩意身上寫著「夢應鲤魚號」,它應該是一艘船,長約五公尺,外型像兩隻船上下對疊,上面有一扇門,關起來就不怕滲水,我們從門裡坐進船艙,三人和一隻化鼠把空間擠得滿滿。
  「一人從正面小窗觀察前方,下達指示,另一到兩人以咒力轉動船身兩旁的外輪。」
  寂靜師父解釋。外輪長得像小水車,輪軸貫穿船身,可從船內的小舵輪來轉動外輪;小舵輪被框在半圓形的玻璃球中避免滲水,不靠咒力就無法轉動,當兩邊外輪都往前轉,船就往前走,往後轉就往後走,往不同方向轉就可以轉彎。
  「這是本寺與本町僅存的一艘潛水艇,原本是為了調查河底而建,一旦發生大事則用來讓住持、監寺等高僧逃難。但有鑑於本次使命重大,特地破例……」
  「寂靜師父,承蒙你關照了。」覺巧妙地打斷囉嗦的寂靜師父,「可惜無法向無瞋上人和行捨監寺道謝,請務必替我們轉達。」
  「幾位要出發了嗎?請別嫌我囉嗦,是否能再多做考慮?與那異類同行實在是不倫不類之舉。」
  「現在管不了什麼規矩倫常,能用的都得用上。」
  我們把換洗衣物與假擬簑白塞進背囊(其實應該說背包),忐忑不安地啓航。我負責往外看,覺操縱右邊的外輪,乾先生操作左邊的外輪。剛開始我們浮在水面上通過寺院水道,等寂靜師父打開樹叢偽裝門,船駛入利根川,偽裝門又關起來。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清淨寺。
  我們鎖好船艙開始潛水,船裡漆黑無比,而且河水混濁,夕陽西下,窗外視野不甚清楚,我剛開始的指示下得有點慢,而且左右外輪的轉速搭不上,夢應鯉魚號游得左搖右晃,幾次差點撞上石頭。幸好航行還算順利,我們三個漸漸掌握訣竅。
  我們也發現這艘船最大的缺點就是內容量小,一旦坐滿乘客很快就會缺氧,呼吸困難;必須暫時浮出水面,打開艙門放入新鮮空氣,我們保持這樣在水上航行一段時間。
  潛行時僅靠左右外輪前進,速度沒想像中的快,所以浮在水面時就忍不住想補一點前行進度。奇狼丸從艙門探出頭,嗅著周圍空氣,又關門向我們報告。
  「前方傳來濃烈的同胞氣味,我們最好下潛。」
  夢應鯉魚號又慢慢沉入水中,貼近河底,靠著外輪緩緩前進。
  「要潛多久才行啊?」覺自言自語,沒人回答他。
  航行一陣子,我看見上方有船影,兩艘……三艘,似乎是化鼠在放哨,現在利根川下游完全落入敵軍掌控。夢應鯉魚號在河底爬行,鑽過敵軍腳下,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畢竟沒人知道船裡的聲響會不會被外面聽見。
  又過一會,總算看不見敵方的船影。
  「浮上水面吧。」覺說。
  「可是……再等一下比較好吧?說不定牠們還在附近。」我這麼抗議,但覺搖搖頭說:
  「說不定潛久了,又碰到下一組敵人,我們絕不能錯失換氣的時機啊。」
  乾先生與奇狼丸也附和覺,在三比一的投票數下,決定浮出水面。
  一打開艙門放入新鮮空氣,所有人都深呼吸感受著珍貴的氧氣。
  「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出海啊?乾脆浮在水面全力衝刺好了。化鼠應該束手無策吧。」
  我不想再潛水,開始耍起任性。
  「這我們不是討論過了?牠們沒在河裡撒網,我們就能從河口出海,但這樣會暴露行蹤,搞不好還會察覺我們的企圖。所以只要有機會偷偷出海,就應該要低調進行。」
  覺說的一點也沒錯,我真不該繼續鬧脾氣。
  太陽已經下山,天色急速變暗,即使浮在水面都須小心前進,我不禁擔心水底視野狀況多糟,但這時奇狼丸開口了。
  「請關門潛航,前面有相當多同胞,或許布下了警戒線。」
  夢應鯉魚號悄悄沉入水底,四周暗得令人難以置信。
  利根川在這帶的水深頂多四、五公尺,沒深到可以完全遮蔽光線,但月亮剛出來,烏雲遮蔽天空,連星星都看不見幾顆,再加上水底像墨桶一樣陰沉,我根本不知道該看什麼、下什麼指令。
  「對不起,前面什麼都看不到。」
  覺與乾先生聽我一說就傷腦筋地停下舵輪。
  「可以順著水流漂一陣子。」奇狼丸提出建議,「請小心別撞上什麼。」
  眼前伸手不見五指,有辦法完全避免衝撞嗎?我有點氣奇狼丸,但還是仔細盯著漆黑的窗外。
  「對了,有光就好啦!只要在窗戶裡發出什麼微光,應該就能看到遠方了。」
  「不行。」覺立刻否決,「在水底發光太顯眼了。」
  「那是要繼續摸黑前進嗎?」
  「現在還有其他方法嗎?」
  我正想抗議,突然發現小窗外照來一道微光。
  「咦?你們看,亮起來了。」
  「噓!安靜!」乾先生從後面抓住我的肩膀。
  我們一時不敢動彈,發現前方水面閃著光線。
  「牠們正在用火光照水面……」覺壓低聲音。
  「你想牠們會發現這艘船嗎?」
  「應該不會。」覺嘴上這麼說,聲音中卻缺乏信心。
  「不必擔心,上面的士兵都看著水面,必定想不到竟然有船會潛在水底。」
  奇狼丸自信滿滿地說。
  火光照亮眼前,我們緩慢而確實地前進,看來奇狼丸說的沒錯,對方完全沒注意到我們,畢竟晚上用火把照著只會看到光線反射,反而看不見水中景象。
  我看見微亮的前方水面漂著許多影子,好像是木筏。
  「覺,你看。」我低聲說,覺將外輪交給乾先生操控,爬上前。
  「什麼啊?」覺仔細觀察大片黑影,然後長嘆一口氣說:
  「原來如此,沒想到牠們提防到這種地步……」
  「怎麼回事?」
  「牠們在水上放了障礙物,用木筏擋住整條河,讓船隻無法通行。我想木筏上還配了弓箭手吧。」
  這帶的河面較窄,但應該也有數百公尺寬,即使將樹幹隨意綁成木筏,做出這種程度的封鎖線還是相當費力。
  「果然是疑神疑鬼的膽小鬼,但無論多麼奸巧,必定想不到我們從水下經過。」
  奇狼丸得意地說。
  夢應鯉魚號貼著河底,穿過木筏下方。
  通過化鼠的封鎖線,四周重新籠罩在漆黑中,我們前進一會就悄悄浮出水面換氣。
  「清淨寺的人怎麼就想不到給這艘船裝支換氣管什麼的……」覺抱怨起來。
  「既然都來到這裡,就離河口不遠了。」乾先生開心地說:
  「接下來應該不必潛航了吧?」
  「奇狼丸,附近有化……你同胞的氣味嗎?」我問奇狼丸。
  「不知道,方才風向有變,往海上吹了。」
  奇狼丸拚命嗅著氣味,同時豎耳聆聽。
  「目前什麼也沒聽見,但最好盡力低調前進。」
  夢應鯉魚號浮在水面,悄悄渡過河面中央,我從上方艙門探出頭觀察前方,河面比剛才遭木筏並列封鎖的位置寬很多,看不見兩岸。
  這下應該沒事了。我放鬆緊繃的神經,再繼續沿著河川航行就是河口,出海到太平洋便不必擔心被抓,再撐一下就好。
  此時約一公里前方,出現兩、三艘船影。
  「前面有船,怎麼辦?」
  「等等。」
  夢應鯉魚號停下來,外輪往後迴轉,暫時停在原地。
  「……潛水吧。從這裡應該可以撐到海上。」
  此時,奇狼丸突然低聲喊道:「請快逃!」
  「咦?怎麼了?」
  「是我同胞……還有他!不會錯,是惡鬼的氣味!」
  「可是風向相反……」我說到一半倏然發現,惡鬼是從後面追上來。
  我一回頭就看見陰暗的大河上出現巨大的風帆輪廓,快速靠近這邊,距離應該剩四、五百公尺。
  我知道被發現了。惡鬼是人,視力遠比化鼠好,即使河面漆黑,也可能透過星光反射看出些微的水波晃蕩。
  「要潛下去嗎?」
  「來不及……直接突破吧!」
  聽到覺大喊,我馬上用咒力猛烈推動夢應鯉魚號。覺從狹小艙門擠出頭,趕緊對後方進行障眼法。他後來告訴我,他當時對水面吹入大量空氣,製造出巨大的水泡牆,對方至少看不見航行的水痕。
  「早季!閉上眼!」
  覺回頭對著前方大喊,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緊閉雙眼靠意象推動船隻;我感到眼皮外亮起強光,前方巡迴的化鼠小船似乎起火,同時發出刺眼光芒,惡鬼目睹這道強光,一時應該會眼花撩亂。
  夢應鯉魚號就在駕駛閉起眼睛的危急狀況下,橫越過燃燒的船隻。
  張眼一看,方才加速太過專注,潛水艇正用驚人的態勢在水上滑行。這時,我發現已經在太平洋上,身後陸地輪廓若隱若現,海浪氣勢遠遠大於河浪,令我心驚。這是鹿島灘的瘋狗浪。
  「惡鬼呢?甩掉了嗎?」
  「暫時甩掉了,不過應該會重整旗鼓追上來吧。」
  「為什麼?」
  「如果我們只是想逃,應該不會從河上穿越牠們的勢力範圍,而是改走陸路吧?但我們冒險強行突破包圍,野狐丸要是知道這件事,可能會發現我們的企圖,至少不會放我們不管。」
  船在海上搖晃,我覺得頭暈想吐,海風的味道刺進鼻腔深處。
  「那得快點趕路……」
  「是啊。但等下只要讓陸地維持在右手邊就好,簡單。我們先越過犬吠崎,再繞過房總半島。」
  覺盯著陰暗的海面說:
  「在這之後才是問題,如果假擬簑白不醒過來,我們也束手無策。」

  星光下的東京灣波光粼粼,是非常美麗的內海,怎麼看都不覺得正靠近奇狼丸口中的恐怖地帶。我們讓夢應鯉魚號接近海灣內側,等待天明,根據奇狼丸的建言,晚上登陸非常危險。牠曾經從陸路進入東京,白天海岸全無異狀,但晚上有屬下粗心靠近海岸,結果全被來路不明的怪物咬死。
  海灣裡的浪比外海平穩許多,但經過一陣搖晃,還是讓我想盡快踏上穩固的地面,一看東方亮起金色曙光,我鬆一口氣,總算可以登陸。
  這時,頭頂突然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下。我愕然抬頭,黎明的天空布滿數不清的生物在胡亂飛舞。
  「是蝙蝠。這附近棲息著無數蝙蝠,可以說牠們才是當今東京的主人。」
  奇狼丸如此說明。我想不透蝙蝠怎麼會繁殖出這麼龐大的數量,但看奇狼丸冷靜的模樣,這應該不是危險的來源。
  夢應鯉魚號往東京灣的西北海岸前進,海岸邊是灰白色沙灘,但沒看見大型動植物的蹤跡。
  船一登陸,我馬上跳下船,伸個大懶腰舒展僵硬的肌肉,沙灘踏起來相當舒服,但剛踏上地面總覺得還在搖晃。其他人也接連登陸。
  為了提防追兵,我們找尋適當的地方藏船。沙灘後有一塊灰色礁石,觀察起來似乎是古代的水泥建築遺跡,我想起之前在鹽屋虻鼠窩見過的圓形建築物,但礁石更大上許多。再往前面看,地面裂出一道大縫,一個大平台座落在深約二十公尺處,往下似乎深無止盡,還飄出冰冷的臭霉味。我們將當前需要的物品拿下船,再將夢應鯉魚號安置在裂縫平台上。
  「好了。再來呢?」
  「胡亂行動不是辦法,重新幫它充電吧。」覺指著裝假擬簑白的背包。
  「我們應該先到安全的地方,最好可以看見海面,萬一追兵過來馬上就能發現。」
  我們按照乾先生的提議前往高處,找到一座灰黑色的石丘陵,這應該和灰色礁石一樣,是古代建築的殘骸。沙灘上的沙似乎曾經是水泥碎塊,有些建築使用的水泥比較堅固,只會慢慢變形,還不至於崩解。
  陽光逐漸轉強,我們把假擬簑白放在朝陽下,再來只能等待。我們開始吃早餐,但不能生火起煙,所以默默吃著清淨寺準備的口糧。材料主要是蔷麥粉,混入柴魚、梅干、核桃、枸杞等材料,再以蜜糖揉成塊。我想起好久前吃過化鼠的口糧,當時正跟野狐丸一同前往木蠹蛾鼠窩,現在吃的口糧味道有點不一樣,但沒差多少,只要忍著點,不至於難以下嚥。
  填飽肚子後,睡意就湧上來。真不知道為什麼現在還能想睡,乾先生看我睡眼惺忪的模樣,好意要與我輪班站哨,於是我就乾脆地睡著。
  我不記得當時夢見什麼,人類在大難當頭的時候反而不會做惡夢,當時的夢應該很愉快。或許是回到孩提時代。
  忽然間,某樣東西闖入我的夢境,是個奇怪的怪物,既像青蛙一般呱呱叫,又如鳥一般高聲啼。好吵,吵得我的意識很快轉醒,這究竟是什麼聲音?
  睜眼一看,另外兩人加一隻化鼠正圍著假擬簑白。
  「怎麼了?」
  「啓動了……充電完成了。」
  聽覺這麼說,我睡意全消,馬上起身加入行列。
  假擬簑白發出一長串刺耳的機械聲之後,終於開口說話。
  「我是國立國會圖書館筑波分館的鏡像終端008號。」
  是輕柔的女聲,眾人歡呼。
  「我有話要問妳。」覺發問,但假擬簑白依然自言自語:
  「目前正進行同步中……進行同步中……進行同步中……」
  假擬簑白似乎正在跟其他圖書館終端機交流,過一陣子,它得意地說話。
  「同步完成……成功修正日期與更新檔案庫。」
  看來機械同伴之間即使相隔千里也能輕易通訊。
  「真是恭喜啊。然後我有事要問妳。」覺若無其事地打斷它。
  「必須註冊使用者,方可使用發問捜尋服務。」
  覺瞥我一眼,我們以前在夏季野營抓到擬蓑白時聽過一樣的話。
  「要怎麼註冊使用者?」
  「註冊使用者需滿十八歲以上,證明姓名、住址、年齡,並提出以下資訊。駕照、健保卡(註明地址)、護照(需影印出生年月日與現居地址)、學生證(註明地址與出生年月日)、身分證(發行三個月以內)、公家證照及等同效力之證件。以上均需在使用期限之內。」
  「沒有那種東西。」
  「另外,請注意以下文件不可使用。員工證、學生證(缺少地址或出生年月日)、車輛月票、名片……」
  「如果妳不馬上回答問題,我就毀了妳。然後順便警告妳,別想用什麼催眠術。」
  「……文件手續已省略,現在開始註冊使用者。」
  「這也省了吧。我要問的是這個地址,要怎麼才能到這個地方?」
  覺說了信上寫的地址,假擬簑白發出粗糙的蜂鳴聲。
  「全球定位系統無法運作……無法接收GPS衛星訊號……無法接收GPS衛星訊號……目前收不到訊號。」
  「別擔心,早就沒那種東西了。」
  「根據其它終端之收訊電波,以三角定位法推測目前位置。」
  假擬簑白沉默片刻,專注又熱情地處理著百年來第一份工作。
  「……地圖資料比對完成,電子羅盤地磁測量完成,目標方位確認。請由目前位置往西偏北二十九度角前進。」
  我聽了不禁興奮握拳,這下就能抵達信上的位置,但依然只有老天才知道狂人毀滅彈是否還留在那裡。
  「妳可不可以告訴我,狂人毀滅彈是什麼東西?」
  假擬簑白陷入沉思。
  「……符合之結果共有五十七件。」
  「好像又叫狂人殺手,狂人彈,總之是武器就對了。」
  「共一件符合……狂人毀滅彈是古文明末期由美國人研發的細菌武器俗稱,用於超能力者掃蕩計畫。」
  細菌……我吃了一驚。
  「可是……狂人指的不是心理有問題的人嗎?」
  覺問了不相干的問題,他喜歡緊咬無聊細節的習慣似乎還是沒改掉。
  「片假名寫法相同(註:兩者日文皆為「サイコ」,發音相同),希區考克電影中將狂人稱為phycho,但狂人毀滅彈之狂人則針對具有念動力的人類,寫做phyko。應該是從念動力psychokinesis簡化演變而來。」
  「那細菌武器是怎麼回事?」
  「狂人毀滅彈的正式名稱為劇毒炭植菌strong toxicity bacillus anthracis,簡稱STBA。炭疽菌是大量存於土壤中的一種枯草菌,人體一旦感染,將會引發皮膚炭疽、肺炭疽、腸炭疽等嚴重病症……」
  假擬簑白的說明令我毛骨悚然,原來炭疸菌在環境惡劣時會以孢子狀態休眠,所以才成了非常好用的生化武器。只要培養出炭疽菌之後乾燥,就能做成白色的孢子粉,孢子粉能抵抗高溫與乾燥,又保持空氣傳染的能力,甚至可以裝在信封裡寄出。
  STBA是以基因改造強化過毒性的炭疽菌,一般肺炭疽的致死率已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強化後幾乎達百分之百。而且STBA具多重抗藥性,可以治療一般炭疽的盤尼西林與六環素等抗生素,對它毫無用處。
  「……一般炭疽菌並沒人傳人之能力,但STBA有強大的人傳人能力,難以透過一般疾病學方法控制傳染擴散。STBA不僅有第一波攻擊所需的強大破壞力,另一優點是比其他細菌、病毒武器更容易善後。STBA之設計,是毒性會在使用後一至兩年降到一般炭疽菌之下。不僅使用方便,更有環保概念……」
  瘋了,我完全無法理解古人的想法。
  「……我們真的要去拿這種玩意嗎?」
  另外兩人加一隻化鼠似乎不能理解我為何發問。
  「為了擊倒惡鬼,這也是無可奈何啊。」覺說。
  「就算釋放到生態環境裡,也會隨著時間降低毒性,不用擔心後患無窮。」乾先生說。
  「太棒了,如此一來很有機會感染惡鬼,問題是怎麼讓他吸入粉末。」這是奇狼丸的感想。
  「……一般炭疽菌孢子確認可存活五十年以上,STBA孢子據說有千年以上耐性,這是……」
  假擬簑白毫不間斷地說明關於狂人毀滅彈的種種知識。
  「夠了。」
  覺制止它不時混雜蜂鳴聲的怪異女聲,應該是擔心電池容量。
  奇狼丸驟然臉色一變,趕緊起身。
  「不妙……」
  「怎麼了?」乾先生訝異地問。
  「請快抓住那隻鳥。」
  奇狼丸指著一隻不斷遠離的飛鳥,應該已經離開一百公尺。
  但在乾先生對鳥集中注意力前,覺小聲喊道:「不,請等一下。」
  覺眼前浮現出真空的透鏡,但不是一般的凸透鏡,而是用凹透鏡放大目標影像。我們都聚到覺的身邊。
  映在透鏡中央的海平面彼端,出現船帆的桅杆。
  「真不敢相信牠們已經追來了……」覺錯愕地低喃著。
  「是我粗心,我等常使用鳥隻當斥候探敵,想不到這麼快就被發現。想必是趁我們昨晚停泊於海灣內時,利用貓頭鷹或夜鷹等夜行鳥掌握行蹤。」奇狼丸懊惱地說。
  「怎麼辦?」
  「對方應該掌握我們的位置,現在應該立刻逃走,但方圓三十公里內的地表盡是荒涼高地與沙漠,無處藏身。對方可從高處掌握最短距離追趕我們,被追到只是早晚的問題。」
  「那鑽到地底如何?」乾先生眉頭深鎖,詢問奇狼丸。
  「東京的地底正是地獄,我陣亡的屬下幾乎都死於地底探勘中,但現在管不了這麼多。」
  奇狼丸指著四、五十公尺前的一個地洞。
  「方才經過時,我聞過風中氣味,這裡應該可通往縱橫東京地底的巨大洞窟。最初是較平緩的斜坡,我們可以步行下去。」
  看來沒有其他選擇。
  「好吧,只要在被追上前找到狂人毀滅彈就好,對方追來正好省事,把他們一起拉進十八層地獄……大不了在我們被殺之前把毒霧噴在狹窄的洞穴,還是能感染惡鬼。」
  乾先生代為道出我們所有人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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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Ⅵ 暗裡篝火光

  1

  我們小心確認著腳下路,一步步走向地底,腳底下是灰白色的石灰岩,一個不小心就會跌倒。
  之前總以為洞穴裡會比外面涼爽,但愈往下走愈是汗流浹背,不僅是因為高溫,而且溼度接近百分之百。
  「怎麼會這麼熱?」
  我忍不住問,奇狼丸只說了「蝙蝠」兩字就繼續趕路。
  有好幾道氣流從地底交錯湧出,奇狼丸似乎靠著嗅聞氣流的種類來選擇前進方位。從覺的背包裡露出一個頭來的假擬簑白,雖然可以說明目標建築在什麼方位、離我們還有多遠,但完全沒有沿路地形的資訊,若不是奇狼丸帶路,我們將寸步難行。
  緩坡結束後就是水平道路,我們離入口已經好一段距離,幸好洞穴裡到處都是通往地表的裂縫和小洞,採光充足。
  「前方會更熱,請忍耐一陣子。」
  前方傳來微微的噪音,同時湧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氣及豬舍般的惡臭。奇狼丸指著眼前上方,有個直徑一公尺左右的洞穴,氣流都是從那裡過來。
  奇狼丸帶頭爬上陡坡,石灰岩原本就滑,現在還相當潮溼,更難立足,雖然只要爬四、五公尺,對我們而言還是相當辛苦。
  奇狼丸往洞裡瞧了瞧,回頭對我們說:「裡面伸手不見五指,最好準備照明。」
  我們從背包裡拿出事先準備的提燈,亮度雖小,但使用菜籽油等植物油的話,可以連續燃燒十五個小時以上,除了點火之外不需使用咒力,相當方便。
  高亢的噪音敲打著耳膜,像誰在敲打神鈴,又像一大群妖精在嘻笑玩鬧,相當怪異。我們跟著奇狼丸穿過狹窄的入口,眼前空間比之前更寬廣,但悶熱惡臭的空氣令人連呼吸都喘不過來。
  「請注意腳下。」
  奇狼丸回頭提醒我們,僅剩的一隻眼發出詭異綠光。
  聽牠一說,我用提燈照亮腳底,差點失聲尖叫。大洞穴的地面上萬頭鑽動,仔細一看原來是數不清的蟲子,有從未見過的巨大蛆蟲,還有多足綱的蠕蟲、蚰蜒,以及蟑螂、大蜘蛛等等。每一寸泥土般的地面都被這些蛆蟲密集覆蓋,我從地面發出的驚人臭氣中意識到這原來是一層厚厚的糞便。異常的高溫想必也是大量糞便發酵所致。
  「這種地方不能走啦!」
  我不禁哀嚎,但奇狼丸與乾先生已經動身。
  「早季,非走不可了。」
  覺拉起我的手,但我的本能拚死抗拒,一步也不肯動。
  「如果裡面有毒蟲該怎麼辦?如果不小心被咬死了呢?」
  我說著拿提燈往上方照,心想頭頂是不是也布滿蟲子。
  洞頂高十公尺以上,所見之處密密麻麻掛滿蝙蝠,原來那怪聲就是蝙蝠聲,嚇得我臉色蒼白。
  「不行,我走不了,如果被蝙蝠攻撃就死定了!」
  覺問背包裡的假擬簑白:「這裡的蝙蝠可能危害人類嗎?」
  「此處洞穴中的蝙蝠,絕大多數應屬東京大蝙蝠,東京大蝙蝠日間在關東近郊森林中活動,主要以昆蟲為食,夜晚躲回天敵較少的東京洞窟,目前並無危害人類之紀錄,也未有將傳染病傳給人類之紀錄。」
  「妳聽,別擔心了。」覺鼓勵著我。
  「……估計舊東京二十三區地下的所有洞穴,大約棲息百億隻東京大蝙蝠,牠們在洞穴中排放的糞便是許多生物的食物來源,藉此於荒涼的洞窟中建立生態系。東京大蝙蝠因為體型較大而被命名為大蝙蝠,據說祖先可能是小笠原大蝙蝠,但小笠原大蝙蝠等大蝙蝠幾乎沒有穴居性,也無法像東京大蝙蝠一樣進行超音波定位,因此這個說法令人質疑。另有假設是棲息於關東地方的菊頭蝙蝠,體型逐漸變大之後……」
  假擬簑白不斷說明我們沒問的事情,看來這個型號設定成必須阻止它或是提出新的問題,才能讓它閉嘴。
  「……這些蝙蝠大便上的蟲,有含毒的種類嗎?」覺問。
  「此處絕大多數昆蟲皆無毒,也不會咬人,只有洞穴蛆蠅例外。由於洞穴中豐富的蝙蝠糞便可做為食物來源,洞穴蛆蠅失去了飛行能力,終生皆為蛆形,以幼體進行繁殖,具有尖銳口器可緊咬人類手腳。目前尙未確認有毒,但所處環境相當不衛生,傷口可能感染細菌。另外洞穴蛆蠅之唾液可能引發過敏反應……」
  「好了好了,夠啦。」覺制止假擬簑白:「就是這些肥蛆對吧?總之只要小心牠們就好。先走吧,沒時間了。」
  我只好認命,踏上滿是噁心蛆蟲螺動的蝙蝠大便,每踏一步都深陷到腳踝,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寒毛直豎。不知道是福是禍,這反而讓我不去注意四處飛舞的小蟲,以及蒸汽浴一般的高溫潮濕。
  走了一陣子終於踏到堅實的岩盤,我總算放下心,差點軟腿。
  「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麼說東京地底是地獄了。」
  奇狼丸聽我這麼說,笑著回答:「不,這裡還算是天堂呢。」
  穿過蝙蝠大廳之後,空氣稍微涼爽一些,剛開始還有些慶幸,但沒多久就冷得發抖,我這才知道又冷又溼是多麼不舒服。
  領頭的奇狼丸似乎完全不覺得這種環境有什麼難過,我想起化鼠原本就是穴居性動物,果然可靠,但換句話說,緊追在後的化鼠也是一樣。
  「你說之前曾經來過東京?」
  「是。」
  不知為什麼,奇狼丸好像不太想提這件事。
  「所以你也很清楚這一帶的環境吧?為什麼不在這裡建立鼠窩呢?都已經有這麼大的現成洞窟了。」
  「我等同胞是有許多闢路先鋒,但還沒有一個敢居於此地。」
  奇狼丸板起臉。
  「此地有許多不友善的原住民,之前也提過,我光是在此步行探勘就損失將近三分之一的屬下。」
  是不是該問問奇狼丸或假擬簑白,不友善的原住民是怎麼回事?當我這麼想的時候,覺問了假擬簑白另一個問題。
  「接下來往哪走?」
  「西往北偏二十七度角。目前方位大致正確。」
  「哦……」覺卻一點也不開心,「所以妳不知道離目的地還有多遠嘍?」
  「檔案庫並沒有相關資料,因此無法確認。但根據試算,建築物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機率,仍保存部分結構。」
  「真的?都已經一千多年了,妳怎麼能確定?」
  覺的聲音大起來,我才知道他原來擔心這個。
  「已知目標中央共同廳舍第八號館,是使用超耐久混凝土建造而成,以醇酯介質與鋁乙醇介質做為混合劑,再加上聚合物浸泡處理與表面玻璃化處理……」
  「夠了。總之能撐上一千年也不奇怪就對了?」
  「理論上是如此。」假擬簑白靜靜回答。
  「那為什麼其他建築物都不見了?」
  「古文明所使用之混凝土,壽命通常為五十年,最長僅有百年。再加上施工技術不良、偷工減料、使用海砂而腐蝕鋼筋等影響,壽命更短。東京都內的地面建築物,三分之一於九日戰爭間遭到破壞,剩下的大多於百年內崩解。經過風化與酸雨影響,混凝土之石灰部分溶解,流入昔日多功能巨大地下空間,可能因此在數百年內造成了需經數百萬年才能形成的鐘乳洞。」
  「九日戰爭是什麼?」我問。
  「當一般人結束獵殺超能力者後,超能力者轉守為攻,發動戰爭驅除一般人。不到百人的超能力者在短短九天內,將東京都內一千一百萬名一般人……」
  「夠了。」
  我打斷假擬簑白,實在無法繼續聽。
  儘管學校什麼都沒教,但我們早知道人類歷史充滿戰爭與殺戮,只是仍然不敢相信那些有咒力的人,也就是跟我們相去無幾的人,竟然會屠殺沒有咒力的人。
  看來我們現在要去拿的狂人毀滅彈,依然不足以改變戰況。只是身為獲勝一方的後代子孫,竟然要靠這種東西求生,簡直是命運開的巨大玩笑。
  要說的話,臉上塗滿混凝土的東京本身就諷刺至極。原本用混凝土排除大自然,但一切風化崩解之後卻變為遠古的喀斯特地形,如今地表是無垠的荒涼高地,地底又溼又熱,噁心生物橫行無阻,成了不折不扣的地獄。
  奇狼丸突然停下腳步,抽動著鼻子聞來聞去,最後緊貼牆上的一道細縫。
  「怎麼了?」乾先生問。
  「追兵的氣味來了……哼哼,果然沒錯。」
  「喂!那還不快逃……!」覺大喊。
  「不必擔心,敵軍仍在遠方,而且路線與我們不同。只是氣味沿著洞穴氣流飄過來,但大概知道對方陣容。」
  「陣容?是說有幾隻嗎?」我對奇狼丸的本事產生了興趣。
  「是,總共……共七隻,比想像中要少,但確實適合在狹窄的地洞中快速行動。其中五隻的氣味素昧平生,應該是一般士兵,但後面就清楚了。是那惡鬼以及野狐丸。」
  「你說野狐丸!?」覺不禁驚呼:「大將親自追來?牠不是一直躲在暗處嗎?」
  「這一點也不奇怪。」奇狼丸嗤之以鼻。「要想戰勝三位,必定用上惡鬼,惡鬼正是牠們的王牌,失去惡鬼就等於戰敗。這麼一想,親自坐鎮指揮以求萬全也是合情合理。」
  奇狼丸言下之意,就是換成牠也會這麼做。
  「等一下,難不成對方也知道我們人數?」乾先生的問題一針見血。
  「是有這個可能。」奇狼丸一臉理所當然。「東京地底布滿錯綜複雜的地道,氣流來來往往。我們留下的氣息也會隨風飄散,只要仔細嗅聞,自然對我們的陣容瞭若指掌。」
  彼此都了解陣容,乍看還算公平,但對方有惡鬼這張王牌,數量又在我們之上,不是贏定了嗎?
  至少當時我還是這麼想。

  我們默默走在陰暗的鐘乳洞。
  一路上幾乎都靠奇狼丸與假擬簑白指引方向,我有的是時間思考。
  從前天晚上的夏祭開始,發生一連串可怕的意外,嚇得我們東倒西歪,所以沒時間冷靜思考最關鍵的問題。
  「哎,覺,為什麼真理亞他們的小孩會變成惡鬼呢?」
  聽我這麼問,覺一時無法回答。
  「……這我也不清楚,我們不知道他是怎麼被養大的,或許牠們會用藥吧?」
  覺說著,瞥了一眼前方的奇狼丸。
  「不過光是用藥,就能讓普通小孩變成惡鬼嗎?」
  「以往出現的惡鬼都是基因突變,就算爸媽都沒問題,小孩也可能有惡鬼的素質啊。」
  「實際上可能發生這種事嗎?機率不是微乎其微嗎?」
  覺搖搖頭,「現在想這個也沒用,總之不阻止惡鬼的話,我們町就會完蛋,所以才需要狂人毀滅彈。」
  「嗯,可是……」我試著描述腦中模糊不清的疑問。「該怎麼說呢?我一直覺得那孩子不是惡鬼。」
  「說這什麼話?妳不是看到他幹的好事嗎?妳知道他一個人就殺多少人?連鏑木肆星先生都被解決了!」
  覺有點動氣,或許他的聲音驚動了什麼,有樣東西從上方掉到覺身上。
  「哇!」
  覺又驚又痛的慘叫迴盪在洞穴中,他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請快點拔掉!」奇狼丸回頭大喊。
  我拿提燈照著覺,覺左肩上黏著一個長約三十公分,溼滑黏膩的物體。
  「不可硬拔,要點火讓牠自己離開。」
  我按奇狼丸的指示,把物體表面一部分燒得通紅。整隻燒掉更快,但這麼一來覺會受到嚴重燒傷。
  起初兩、三秒還毫無反應,當那黏膩的軀體開始冒泡冒煙,牠突然挺直身體,從原本的肥短塊狀逐漸變得細長,其中一邊還露出四隻觸角般的肢體。
  「是蛞蝓……」
  真不敢相信,蛞蝓會攻撃人?我燒掉那四隻觸角,蛞蝓怪痛得把身體拉長到六、七十公分後跌落地面,我立刻用高溫的藍白色火焰把牠燒個精光。蛞蝓在火焰中扭曲掙扎,發出一聲尖響,冒出煙霧與水蒸氣化為灰燼。
  「沒事吧?」我就要趕到覺身邊。
  「請小心!頭頂上還有!」
  奇狼丸指向陰暗的洞頂,乾先生提起提燈一看,洞頂岩石間擠滿蛞蝓,好幾隻想跟著第一隻往下跳,但被火嚇得東躲西逃。
  乾先生用咒力把所有蛞蝓都扯下來,狠狠砸在地上,總共應該上百隻。蛞蝓們被聚集起來堆成小山,依然不斷蠕動,伸出長著小眼睛的觸角。放火後,所有蛞蝓同時噴出黏液與泡沫,發出怪異的哀號,惡臭撲鼻。
  我看向覺,他花襯衫的肩膀部分像被銼刀割掉一般破爛不堪,並被染成血紅色,底下一大片皮膚被活活掀掉,鮮血直流。
  「痛嗎?」
  覺咬緊牙根點頭。
  「這究竟是什麼!?」
  我對著覺背包裡的假擬簑白怒吼。假擬簑白伸出細長的鏡頭確認目標,看起來竟然神似它要觀察的蛞蝓。
  「這是吸血蛞蝓。平時棲息於洞穴頂端,當獵物經過就伺機掉落,以強力吸盤吸住獵物,再以布滿倒鉤尖齒的齒舌破壞獵物大塊表皮方便吸血。若一次遭到多隻吸血蛞蝓吸血,獵物可能大量失血而死。」
  「一般蛞蝓不是只吃植物之類的嗎?」
  我一邊問,一邊從背包裡拿出急救藥品幫覺的傷口消毒。
  「原產歐洲的尾殼蛞蝓為肉食性,會捕食蚯蚓,與一般蛞蝓不同科。但陸生的吸血性貝類,目前僅發現吸血蛞蝓一種。」
  「有毒嗎?」
  「應該無毒。」
  假擬簑白的答案讓我鬆了口氣。
  「傷口雖然不深,但若不好好處置會嚴重出血,最好用力加壓止血。」奇狼丸看著覺的傷口說。
  「竟然有這種怪物……這裡果然是地獄啊。」
  奇狼丸聽我自言自語,搖了搖頭。
  「這還只是開胃菜罷了。」
  覺忍痛向前走,被吸血蛞蝓咬傷的傷口像燙傷一般腫起來,傷口不深卻血流不止,一度令我擔心是不是有毒,但手邊什麼解毒劑都沒帶,也束手無策。後來我才知道吸血蛞蝓會施加強大的負壓,破壞組織深處的血管。
  急救箱裡有準備止痛藥,但覺不想吃,怕會影響咒力使用。
  「不對勁,這裡什麼都不對勁……不能久留啊。」覺嘀咕起來。
  「什麼意思?」我邊走邊問,希望分散他對疼痛的注意力。
  「妳不覺得奇怪嗎?生物怎麼會進化成這個樣子?」
  「可是……我們町的八丁標附近也有這種狀況啊。咒力會不斷從我們的意識濾網間外洩,成為邪穢,引到八丁標之外……」
  說著說著,我突然驚覺自己並不清楚這些事情是從哪聽來的。
  「咒力外洩啊……很有意思的想法,妳這麼說確實有點道理。據說這千年內產生的新生物都出現在八丁標附近呢。」
  覺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
  「這麼說來,或許東京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才變成這個樣子。全日本各地的人都認為東京是地獄,人們每次想到東京,外洩的咒力就把東京變得更像地獄……」
  我聽了不寒而慄,這代表我們真的走在地獄之中。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形成鐘乳洞,應該也不只是因為假擬簑白說的酸雨作用吧。」
  這時候我卻沉浸在突然閃現的另一個想法中。
  咒力外洩……不對,這不是我想出來的。
  好像有另外一個人在我心中。
  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人。
  當我們走在平坦的地洞中,奇狼丸突然停下腳步,耳朵緊貼地面。
  「怎麼了?」乾先生詫異地問,難道是聽見追兵的腳步聲了?
  「這附近的地面相當薄,底下是萬丈深淵,非常適合設置陷阱。」
  「我懂。」
  乾先生馬上明白牠的意思,等我們全數通過後,就在地面切出一大片裂痕,一隻化鼠通過還沒事,但幾隻同時踏上去,地板就會崩塌。
  「這點招數還不足以消滅所有追兵,」奇狼丸滿意地說。「但只要讓對方感覺到可能有陷阱,多少可以放慢追蹤的速度。」
  「如果我們非得回頭不可呢?」
  「要是笨到會中自己設的陷阱,也沒資格活命了。」
  我開始擔心自己有沒有資格活命。
  再往前走一段,蒼蠅開始多起來,不斷在我們臉前飛來飛去,還會伺機停在身上,好不惱人。我感覺汗從太陽穴流下來,氣溫又往上升。
  「前面似乎又是蝙蝠群的棲息地。」奇狼丸說。「如果穿過那裡,應該能暫時掩飾我們的氣味……」
  一想到又要經過那糞坑地獄,內心不禁洩氣,但幸好過了蝙蝠窩沒多久就找到捷徑。前方的陰暗空間中,垂掛著數十條發著綠色微光,彷彿緞帶的細長物體。
  「那是什麼?」
  聽我一問,奇狼丸的喉頭發出低吟,讓我想起不淨貓呼嚕的聲音,牠似乎相當開心。
  「如果被這生物纏上將會無法動彈,但只要小心謹慎,牠並不危險。而且有牠在,代表有洞可以通往上一層,或許這是切換路線甩開追兵的好機會。」
  將奇狼丸跟假擬簑白的解釋合在一起,就成了以下的內容。
  全東京布滿縱橫交錯的巨大洞穴,其間有數不清的平行小洞,而且從淺到深可分為許多層,人類如果要前往其他層的洞穴,通常只能利用地表裂縫或罕見的縱坑。
  但每一層之間還開了無數的小洞,據說是螺旋錐蚯蚓的傑作。一般生物拿堅硬的混凝土與岩盤沒轍,但螺旋錐蚯蚓頭部極為堅硬,還會邊旋轉邊分泌強酸,可以輕鬆挖洞開孔。
  螺旋錐蚯蚓所挖的洞,可以把氧氣、水與光線帶到深層洞穴,還會被其他多種生物借來使用,一反捕蠅紙就是個好例子。
  一反捕蠅紙是遠古時代大三筋笄渦蟲的直系後代,笄渦蟲的種類比較接近真渦蟲,一反捕蠅紙全長一公尺,身體扁平細長,以長在身體中央的嘴捕食蚯蚓或蛞蝓等。據說牠還會像蜘蛛一樣吐絲垂降。
  一反捕蠅紙利用吐絲在螺旋錐蚯蚓挖出的縱坑中上下移動,身體像土螢一樣發出綠色微光,分泌黏液;身上每隔三十公分就有一張嘴,只要有蠅蟲被光吸引而黏上來就能捕食。牠的體長最大可到十二公尺,如果碰上像東京大蝙蝠那樣大的獵物,就會捲住獵物使其窒息死亡。
  我們加大了提燈的火焰,幾十隻一反捕蠅紙察覺高溫,連忙往上抽身,只剩下洞頂一堆蜂窩般的小孔。
  根據奇狼丸的推測,因為螺旋錐蚯蚓習慣挑選岩石較薄的地方挖洞,所以上下兩層之間的厚度頂多四十公分左右。我和乾先生小心翼翼切開岩層,發現一反捕蠅紙早就躲往更上一層,一個影子也見不到。
  我們連忙趕回前方的蝙蝠國宅,隨即折返,故意留下氣味,然後從剛才切開的大洞爬往上一層。
  接著換我發揮獨門絕學。之前切開岩層,是切成上寬下窄的瓶塞狀,現在可以分毫不差地塞回去,然後我用修補破損陶器的技術,抹去石灰岩之間的切縫。雖然不到下面看不出成果如何,但我有信心,不仔細看絕對無法察覺。我這招雖然不起眼,但水準高超,只會發散破壞意念的惡鬼肯定想都想不到。
  根據奇狼丸說明,氣味會被水平洞穴裡的氣流帶往遠處,但不容易穿梭在螺旋錐蚯蚓挖的縱坑中,就算真的被聞到,也不會發現是從其他層傳過來。
  半路改走其他層真是個好主意,但我們或許該想得更周全一些,因為即使作弊偷加一隻籤,也不保證會抽到上上籤。
  上面這層比剛才那層要涼爽一些,生態系也更豐富。
  原因之一,是這裡除了石灰岩之外還有豐富的土壤,孕育了大小不同的各種蚯蚓;其二,是我們一路上除了蝙蝠之外見到第二種哺乳類動物,老鼠。假擬簑白解釋,古代的家鼠適應了都市環境,後代稱為洞穴鼠,目前眼睛近乎完全退化,幾乎是靠嗅覺穿梭在裂縫間,食用蝙蝠糞便上的洞穴蛆蠅等昆蟲。
  這兩種動物,在這一層形成了食物鍊的底層,那當然就有生物以牠們為食。
  走沒多久,我們就看到其中幾種獵食者。
  最驚人的就是突然出現在提燈光線中的巨大螞蝗,體長應該超過四公尺,身體又肥又大,還有橘黑相間的條紋,牠抬起又小又尖的頭凶悍地盯著我們,連相同長度的蟒蛇都沒有這麼懾人。我嚇得忍不住唸起真言。
  「沒必要殺牠,只要稍微移動給牠瞧瞧就好。牠現在正用振動與熱量來推測我們的大小。」
  我不知道奇狼丸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愛護動物,只好先聽牠的話動動身體,結果巨大螞蝗似乎認為我們太大吃不下去,以出乎意料的敏捷身手轉換方向,消失在黑暗中。假擬簑白說這是虎斑陸螞蝗,是由古代生長於山區的八輪陸螞螅演變而來,屬於環節動物,卻有相當於爬蟲類的智力可進行狩獵。
  沒多久,我們又看到另一種螞蝗的獵食光景。
  洞穴牆上爬著長達七、八十公分的山手蚯蚓,細長身軀的側邊等距排列著發光亮點,假擬簑白說這是模仿古代的火車。
  突然,有樣東西以飛箭般的速度從洞頂的洞穴裡飛了出來,壓住山手蚯蚓的頭,聽說那叫做冠齒蛭,其祖先齒蛭有三顆牙齒,但冠齒蛭為了獵食螺旋錐蚯蚓,頭頂長了十六顆牙齒,排得像頂頭冠。冠齒蛭的體形比剛才看到的虎斑陸螞蝗要細很多,但看牠巧妙運用十六顆牙齒,將死命掙扎的山手蚯蚓生呑活剝,那股驚人的生命力令人著迷。
  「我想現在應該走了三分之一路程。」
  走了一陣子,奇狼丸對我們說。我一想到還有三分之二,不禁洩氣。接著,我注意到從剛才開始就有幾種蟲子唱著美妙的歌聲,但這一帶寸草不生,是不是躲著什麼東西?
  「這些是什麼蟲?鐘蟋嗎?」
  我問覺背包裡的假擬簑白。
  「在此處發聲的都是蟑螂類。有馬追蟑螂、邯鄲蟑螂、鉦叩蟑螂等等,在陰暗的洞穴中發出聲音追求母蟲……」
  「別說了。」我不悅地打斷它。
  「早季,別亂問些沒用的問題啦。要是抵達目標之前,它的電池用完了怎麼辦?」覺不開心地說。
  「對不起啦。」
  覺似乎有點焦躁,肩膀上的傷真的那麼痛嗎?
  隊伍依序是奇狼丸、乾先生、覺還有我,走在最後面固然不安,但我也沒信心帶頭,而且覺身體不適,別無選擇。
  突然我覺得背後似乎有東西,便回頭去看。
  什麼也沒看見,只有剛才經過的漆黑洞穴。
  但即使我轉身向前,那股不舒服的感覺依然存在。
  走了一小段路,我迅速回頭舉起提燈,但還是什麼也沒有,牆上只有我長長的影子。
  「怎麼了?」覺回頭問我,口氣溫和,或許是覺得剛才對我太凶了。
  「沒事,只是覺得後面有東西……或許是我多心了。」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段路,我豎起耳朵想聽聽後方有沒有聲音,還是什麼都沒聽到。
  這時我才發現,沒聽到才奇怪。
  我們一行人的身邊與眼前,都傳來蟑螂的叫聲,但為什麼只有背後鴉雀無聲?
  蟑螂看我們經過,一樣毫不介意地叫個不停,但等我們走過去了才暫時不叫,實在不對勁。
  我想問假擬簑白,但剛剛才被凶過,有點猶豫。再走一陣子,我又慢慢回頭去看。
  牆上還是只有提燈照出來的影子,可是……
  我停下腳步,但影子依然慢慢靠上來。
  「影子過來了……!」
  聽我一喊,帶頭的奇狼丸連忙跑回來大叫:「請放火!用火嚇跑牠們!」
  咒力可以讓物體燃燒,但無法在沒有可燃物的環境下產生火焰,我連忙打開提燈蓋,噴出一道油柱,接著把油的溫度拉到燃點之上。
  一道刺眼的火舌舐過洞壁,但影子在被火燒到之前就四散奔逃,不知去向。
  「那是什麼?」
  「請快逃!」
  我們沒頭沒腦地往前跑,鐘乳洞的地面凹凸不平,而且除了提燈晃蕩的光線之外,伸手不見五指,要在這種地方狂奔,實在不能算是理智的判斷。
  我們跑了兩、三分鐘,氣喘吁吁,用四隻腳奔跑的奇狼丸總算停了下來。
  「應該已經拉開不少距離,『影子』的移動速度並不快。」
  「那到底是什麼?」覺逼問奇狼丸。
  「不清楚,但上次探險途中,『影子』造成的犧牲數量最大,被它逮住的沒有一個生還。」
  「喂!告訴我那『影子』是什麼!」覺對著假擬簑白大吼。
  「是黑後家蟎,屬於肉食蟎,模仿黑影活動於洞穴牆上,團體獵食。它擁有致命神經毒,對軟體動物、環節動物到脊椎動物都有效,可獵殺洞穴內絕大多數生物,吃光柔軟的身體組織。」
  「……還是繼續前進吧。」
  乾先生說完,我們快步趕路。黑後家蟎可以用火焰趕跑,但體型太小,神出鬼沒,而且洞穴裡又幾乎沒有可燃物,岩石又凹凸不平,就算用咒力起風也很難吹跑小小的蟎,最終手段是破壞洞穴,這又怕引發大規模崩塌,看來還是只能逃跑。
  又走了一陣子,我們發現地上有奇怪的東西。
  「這什麼啊?」
  乾先生舉起提燈,光線中有個長數公尺的物體,像一個乾癟的袋子,還有橘黑相間的條紋。
  我們發現那是剛才看過的虎斑陸螞蝗,現在只剩下一層皮,不禁啞口無言。
  「……看來是被『影子』給吃了。當時我犧牲的屬下也是只剩下一副骨皮。」奇狼丸冷靜地說。
  「喂,這不就是說附近有一大群蟎吃了牠?」乾先生緊張地小聲問。
  「應該還在附近的牆或天花板上吧。」
  我們聽了,連忙東張西望。
  「不必擔心,牠們剛吃了這麼大一餐,想必心滿意足。我們走吧。最好別發出聲音,免得刺激到牠們。」
  於是我們躡手躡腳地離開此處。
  「看來這一層的洞穴是凶殘蟎蟲的巢穴,雖然出乎意料,但也有好處。」
  覺聽了奇狼丸的樂觀發言,忍不住追問,「好處?你說什麼好處?我們全都有生命危險啊!在陰暗的地洞裡,根本沒辦法對這麼小的目標使用咒力……」
  「說得沒錯,但請別忘記,我們最大的威脅是緊追在後的惡鬼。」
  覺聽了才恍然大悟。
  「如果對方進了我們這一層,必定會被『影子』盯上。『影子』不僅能拖慢對方腳步,或許還能造成損失……看來先前應該放那群蛞蝓一條生路較為理想,而往後也該盡量保全洞穴生物的性命。」
  「這可就難說。」乾先生與我換班殿後承擔風險,出言警告:「看來剛才第一批『黑影』已經追上來了……」
  我們立刻坐立難安,但奇狼丸卻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
  「我們運氣依然不錯,請看,眼前就是安全地帶了。」
  奇狼丸指向前方,是一大片發出綠色微光,隨風擺盪的緞帶林。原來是一反捕蠅紙。
  「怪的是『影子』絕對不會靠近這種生物,因此穿過牠們便能喘口氣。」
  我恍然大悟,像捕蠅紙一樣黏答答的生物,是小蟎的天敵,就算空隙足以鑽過,也會直覺閃避才是。
  「只要像方才一樣嚇嚇牠們,牠們就會瞬間往上逃,請從下方鑽過,千萬不要碰觸到。」
  我們依照奇狼丸的指示四腳著地,從下方爬過綠色門簾般的一反捕蠅紙,地面可爬行的空隙只有四十公分左右,爬得相當辛苦,幸好全都平安通過。
  我們從發出淺綠色光線的護欄底下往後看,發現超乎想像的大量蟎蟲把洞穴染成一片漆黑,但只是與我們保持一定距離,不敢靠近。
  得救了。我們鬆了一口大氣。但一反捕蠅紙難以捉摸,不知何時又會跑去其他層,到時蟎蟲大軍肯定又要蜂擁而上。
  總之還是先趕路。路上碰到許多分岔,我們盡量選擇靠近假擬簑白指示方位的地洞,過了三個岔口之後已經搞不清楚從哪邊來,如果我一個人徘徊在這地底,肯定早就迷路了。
  接下來的路程比較順遂,走了幾公里之後突然聽見微微的金屬撞擊聲,一聲,兩聲,三聲……
  奇狼丸將耳朵貼在洞壁上,專注聆聽。
  「看來敵軍在地底分為兩隊搜索我們,並用那聲音互相連絡……地面應該還有另外的進軍部隊。」
  「這聲音是怎麼弄的?」覺問。
  「小事一樁。只要將鐵釘打進岩壁中,再用鐵鎚敲擊便可。岩盤較多的地層常用這種通訊手段。」
  「你知道牠們在說什麼嗎?」我試著問看看。
  「有困難,每個鼠窩都有各自的編碼,正確內容並不清楚,但看來仍未掌握我們目前的位置。」
  但我覺得敵軍正慢慢縮小包圍網,不出所料,我們正在跟時間賽跑。
  而這也要狂人毀滅彈經過千年之後依然存在才有意義。

  我們全愣住了。
  眼前是深不見底的斷崖,對面的牆上連個洞穴都看不見。
  頭頂裂縫透進了地表的光線,在深淵底部反射出些微閃爍,看來下面有水。一開始聽不見水聲,還以為是什麼地底湖,我們丟了一片紙屑下去觀察,發現紙屑緩緩流動,才知道是地底河。
  「想前進就必須沿這條河逆流而上。」奇狼丸沉思道。
  「這不可能吧。」乾先生反駁。「這裡沒有船,連樹幹也沒有,想做木筏應急都不行。而游泳又太危險了。」
  光想就渾身發冷,按之前的經驗來看,誰知道那水裡躲了什麼不明生物?
  「要不要乾脆出地表算了?」覺提議。「現在追兵大多在地底吧?至少惡鬼是在地底。那上到地表還比較快……」
  「這我不贊成。」奇狼丸立刻反對,「牠們的地面部隊會利用鳥隻探查,正虎視眈眈地等著我們出去。一旦發現我們,就會立刻通報地底,而我們只要暴露行蹤,等於只能任人宰割,還可能遭到伏擊,惡鬼隨時隨地都可能現身。」
  「那……該怎麼辦?」
  「我們也兵分二路吧。」奇狼丸探頭往斷崖底下瞧。「一路往剛才的洞穴回去,留下氣味引追兵往錯誤的方向去,再回到這裡。另一路前往下一層,往原本的方位回頭。」
  「為什麼那一路要回頭?」覺詫異地問。
  「先回登陸地點取得潛水艇,想逆流而上就少不了它。」
  覺聽得傻眼。「別胡說了!要怎麼把那麼大的東西搬來這裡?」
  「這條地底河通往海洋,代表海中必定有出海口,使用潛水艇反而能更安全地從水中回到此處。」
  眾人一陣沉默,無論分到哪一路,肯定都比之前更危險。
  然而,也沒有人能提出更好的對策。

  2

  我高舉提燈,踏著謹慎的步伐前進,這裡的溼度跟之前的洞穴一樣逼近百分之百,宛如蒸汽浴,而且洞壁四處滲水,腳底還有水流動,更加惱人。再加上能見度低,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滑倒。
  「沒事吧?」
  乾先生年紀不小卻健步如飛,一面回頭關心我。
  「沒事……如果沒有這些水就更好走了。」我忍不住抱怨。「不過也幸好水很多,才沒有那恐怖的『影子』蟎。」
  通常蟎都喜歡潮溼,但洞壁都已經溼透了,反而行動困難,因為水的表面張力與黏性對小生物來說不容小覷。如果洞裡滲水可以趕走黑後家蟎,再抱怨就要遭天譴。
  我們按照奇狼丸的意見兵分二路,我與乾先生負責回到海岸回收夢應鯉魚號,覺與奇狼丸負責留下偽裝氣味,甩開追兵。
  覺說吸血蛞蝓讓他受了傷,沒辦法長途跋涉,所以要我前往海岸。雖然覺看起來是很痛苦,但我很清楚他的本意,他想自己扛下較大的風險。即使有奇狼丸跟著,依然像是在太歲頭上動土,走錯一步就可能命喪黃泉。
  我心底明白,還是接受覺的建議。
  只能堅信所有人一定都會平安生還。
  「乾先生,一切都會順利平安對吧?」
  我會這麼問,或許只是想聽他說些好話來安慰自己,但乾先生的反應出乎我意料。
  「老實說,我不敢講,因為一切都超乎我的想像。」
  「這樣啊……」我的心情跌到谷底。
  「不過無論如何,我都希望渡邊能活下去,所以我會盡力而為。」
  「謝謝,乾先生這麼說讓我放心不少。因為強悍的鳥獸保護官之中,就只有乾先生一個人倖存了。」
  才說完,我就後悔莫及。
  「倖存啊……」乾先生微微一笑。
  「對不起!都是我亂說話!」
  「沒有,沒這回事。我只是一時體會不過來,與其說悻存,還不如說賴活著才對。」
  「怎麼會……」
  「確實是這樣沒錯啊。我失去了四個夥伴,大家可是比親人還親,而我沒死只是碰巧……只是偶然罷了。現在的我像條幽魂,想為夥伴們報仇雪恨,或許就只為了這個理由活著吧。」
  我好像前不久才聽誰說過類似的話。
  「所以我絕對饒不了那惡鬼。」
  平時沉著冷靜的乾先生,似乎有些激動起來。
  「渡邊,妳要答應我,就算我尙未達成目標就倒下了,妳也一定要阻止那惡鬼。」
  「好,我答應你。」
  阻止……心中的枷鎖讓我們無法對人類使用更強硬的措詞,但意思已經十分明白。
  「話說回來,我們原本是讓化鼠聞風喪膽的死神,現在卻風水輪流轉,這下我才知道當獵物是什麼心情啊。」
  「我也是……世界好像突然被惡夢淹沒,一切都不像真的,只要明天早上醒來就會有人對我說不要怕,全都是夢而已……」
  我心頭一揪,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我懂,我也希望是如此。不過實際上我們還是得費盡心思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乾先生深深嘆一口氣,又說,「有件事我非得對妳說不可,跟奇狼丸有關。」
  「奇狼丸?」這真令我意外。
  「簡單來說,我不知道牠究竟多可信。」
  「怎麼這麼說呢……奇狼丸不是才救了乾先生嗎?要是沒有牠,我們怎麼能走到現在這一步?」
  「這兩點我都承認。」乾先生停下腳步,「不過渡邊,妳覺得人類何時的洞察力最低?」
  我想想之後回答,「一帆風順的時候?卸下心防,解除戒備的時候?」
  「確實有些人一放鬆就無所謂,不過小心謹慎的人在輕鬆的時候反而會提高警覺。」
  「那你認為是什麼時候?」
  「根據我的經驗,反而是最驚險困頓的時候。我很少看到人面臨絕望時,還會考慮實際情況可能更糟。每個人都緊抓著渺茫的希望,忽略危險的徵兆。」
  「所以你覺得,我們現在就是這樣?」
  「一般人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想必不會懷疑有人窩裡反吧。」
  「你覺得奇狼丸是叛徒?」
  「這點不能不納入考量。」
  「為什麼?就因為牠不是人?還是有什麼可疑的根據?」
  「有兩個可疑的理由。」
  乾先生舉起提燈,繼續往黑暗的洞穴裡前進,我也緊跟在後。
  「首先,奇狼丸曾經前來東京就是件怪事。牠究竟是為何而來?」
  「這……應該是有必要先調查一次吧?先確認東京是怎樣的地方,好與其他鼠窩競爭……或許會找到什麼值得利用的東西也說不定。」
  「光靠這麼不確定的動機,就能讓牠堅持這趟嚴峻的探勘,還損失三分之一的士兵?像奇狼丸這麼優秀的指揮官,應該在第一次出現犧牲者的時候就放棄計畫,抽身而退。」
  「那乾先生認為牠為什麼要來呢?」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牠沒做什麼虧心事,怎麼會含糊其辭,不肯說個明白呢?」
  我也不是完全沒注意到這點,但目前實在不適合深究,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又要與奇狼丸為敵,恐怕我們將會徹底迷失。
  「說不定……」
  我說到一半,被遠處傳來的奇妙聲響打斷。
  我們停下腳步豎起耳朵,乾先生將耳朵貼在洞壁上傾聽。
  低沉的地動聲,可能來自上面好幾層。
  「什麼聲音啊?」
  「可能哪裡的洞穴崩塌了。」
  我突然驚覺。「是不是我們做的陷阱成功了?」
  「不……不只是這樣,剛才的聲音共有四次。」
  乾先生沉思,但沒有說出他在想什麼。
  我們不自覺加快腳步,我突然忍不住發問。
  「你剛才不是說有兩個理由懷疑奇狼丸?另外一個是什麼?」
  「妳很快就知道。」
  「很快就知道?」
  「我想只要出到海岸上,一切就明白了。」
  乾先生像在打啞謎。

  折返海岸的行程雖然比來時要順利,但也走了幾個小時。我們走的洞穴碰上一道直通地表的大溝,假擬簑白用電子羅盤確定目前方位,發現我們距離隱藏夢應鯉魚號的裂縫,以及一開始通往地底的斜坡,還不到一百公尺。
  我們已經疲憊不堪,一路顛顛簸簸走得腳疼,但根本沒時間休息。當我們用咒力撐住身體攀上溝壁時,地底又傳出怪聲,彷彿無數妖魔鬼怪高聲尖笑,詭異驚悚。
  我嚇得全身僵硬。
  「不必擔心,那是蝙蝠。」
  聽乾先生說,我才放下心。
  洞穴深處數十萬、數百萬隻東京大蝙蝠,吵吵鬧鬧地飛了出來,幾乎掠過我們的背與後腦杓,但多虧了超音波定位的本事,沒一隻撞到我們倆。
  一大群東京大蝙蝠像一整隻巨大生物,從地表裂縫中湧出,我才發現太陽已經下山了。一大清早就鑽進地底,時間感都錯亂。我想起除了早上吃的口糧,今天什麼也沒下肚,但幾乎感覺不到飢餓,只是有點低血糖的暈眩。或許人在神經緊繃的時候就沒有食慾。
  天色突然從深藍色轉為靛色,當我們登上溝壁的時候已過黃昏,夜幕低垂。
  我先探出頭來觀察四周與天空的情況,東京各處的蝙蝠窩湧出數百道黑柱,看蝙蝠滿天飛舞,數量肯定以億計算。在這情況下絕對無法用夜鷹或貓頭鷹來監控,我們壓低身子跑向早上藏夢應鯉魚號的地點。
  看來敵軍還沒發現潛水艇,船身平安無事。我們用咒力輕輕抬起潛水艇。
  我打算直接前往海岸,但乾先生突然制止。
  「先等一下。」
  「為什麼?如果不快走會被發現啊。」
  「妳不記得了嗎?聽說晚上靠近海岸很危險。」
  我緊咬下唇,竟然完全忘了這件事。
  「我太粗心了……」
  我打開乾先生的背包,質問假擬簑白。
  「這附近的海岸上,有什麼生物會在晚間攻擊人類和化鼠,而且危險性最高?」
  假擬簑白沉默片刻,我正擔心它故障的時候,它總算發出斷斷續續的回答。
  「……可能……大博比特蟲……一種沙蠶,由博比特蟲演化而來……僅棲息於東京灣內與……兩隻球眼與觸手冠,彷彿人臉……強壯的兩對大顎……頂層獵食者……夜行性……公母交配季節……特別危險……」
  突然,假擬簑白不再說話。
  「糟糕!好像壞掉了!」我不禁驚呼。
  「應該是沒電了。畢竟早上照過陽光之後,就一直在黑暗裡用個沒完。」
  「可是如果它不會動,我們也找不到地下河流的路線……」
  「等等再想想怎麼讓它啓動好了。我們得先考慮怎麼搭上潛水艇。」
  乾先生把我拉回現實遇到的問題。
  「看來奇狼丸的屬下,就是被這沙蠶攻擊了吧。」
  我聽到沙蠶兩個字,一點想法也沒有。
  「是住在海裡像蚯蚓一樣的小東西嗎?」
  「如果是博比特蟲的後代,應該像是海生的蜈蚣吧。而且既然能夠殺死化鼠兵,肯定一點也不小。」
  乾先生面色凝重。
  「這就是我懷疑奇狼丸的第二個理由,牠應該很清楚我們折返到海岸時,太陽已經下了山,卻沒有警告我們海岸到底潛藏什麼危險。而且大博比特蟲這生物的細節也是完全不明。」
  「可是奇狼丸也只知道海岸有怪物攻擊士兵,其他也完全不清楚吧?」我試著幫奇狼丸說話。「而且我們手上有假擬簑白,牠應該覺得不必擔心吧。」
  「嗯……情況危急,這也不無可能。」乾先生也同意我的說法。「總之我們還是走吧。既然最危險的是沙蠶,那麼搭上潛水艇應該就安全了。」
  我依乾先生的指示搭上潛水艇,關上艙門,然後由乾先生以咒力抬起潛水艇,輕輕放在海岸邊上。
  我感覺到夢應鯉魚號壓著細沙,並隨著波浪如搖籃般左右搖擺。
  從船頭的小窗往外瞧,小窗正好貼平海面,什麼也看不見,如果不是先做了功課,根本想不到這裡會有什麼危機。
  乾先生小心翼翼地從潛水艇左手邊下水,慢慢接近,我屏氣凝神地看著,擔心他會被沙蠶怪物攻擊,但什麼也沒發生。
  我聽見乾先生爬上船身的聲音,他敲了敲艙門,我解鎖開門,看到乾先生的臉。
  「看來怪獸這時候還……」
  說時遲那時快,傳來一陣砂礫摩擦聲,有某個巨大生物爬上船身,下一秒乾先生從我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又黑又長的物體從艙門鑽進來,那怎麼看都像隻蜈蚣。牠無數的腳快得看不清,但身體極長,我有得是時間逮住牠。
  我在怪物身上點火,燒得牠發出毛骨悚然的哀號,那聲音非常像人,甚至讓我誤以為是乾先生在叫。
  身體著火的怪物緩緩滑落,發出一聲巨響摔在淺灘上,我連忙爬出潛水艇。
  眼前掙扎的是一隻令人戰慄的怪物,身體細長,長著無數隻腳,不斷扭動身軀捲住船身,根本看不出牠身體究竟多長。
  牠從水中探出頭來對著我瞧,那張臉的輪廓和人臉相似得嚇人,長滿了像觸手又像海藻的東西,有如一頭濃密黑髮,而一雙眼睛直瞪著我,眼神燃燒著凶猛的怒火。
  不過也只有第一眼看起來像人,看起來像頭的地方不過是顆長了眼睛的肉瘤,下方看起來像胸膛的位置才是真正的嘴,有兩對如象牙一樣白的大顎,往兩旁大大張開,像是打算獵食的蟻獅。
  我不禁尖叫。
  怪物像彈簧人偶一般挺起身子,打算從三公尺以上的高度往我一口咬下。
  而那恐怖大顎在咬到我腦袋瓜的前一秒就炸碎開來。
  沒頭的大博比特蟲瘋狂地扭動身軀,然後又被炸了兩、二次,身體逐漸縮短,最後抽搐倒地,浮在海上動也不動。
  「沒事吧!?」乾先生在數公尺外的淺灘上大喊。
  「沒事……」
  我只能擠出兩個字,全身嚇得無法動彈,要不是乾先生在千鈞一髮之際炸死怪物,我肯定已經被那大顎咬死。
  「附近可能還有,我們快點離開這裡!」
  乾先生迅速爬上船身外的梯子,與我同時跳入船艙,然後鎖上艙門。
  夢應鯉魚號緩緩潛入深水中。
  我全身都是大博比特蟲的體液,不僅溼黏噁心,還混著海藻與腐爛的惡臭,實在難以忍受,但逃離怪物巢穴還是第一優先。我按照乾先生的指示,專心轉動外輪,乾先生則利用前方小窗尋找地下河的出海口。
  海底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乾先生舉起提燈往外照,並且緊貼窗玻璃避免反射,我好怕會不會又冒出一隻大博比特蟲,用大顎咬往小窗。
  幸好我的胡思亂想沒有成真。乾先生發現了一個大洞,從海草的擺動來看肯定是出海口。
  夢應鯉魚號潛入洞穴,洞穴裡的水比夜晚的海水更黑,宛如熬煮過的墨汁。
  航行在洞穴裡,我不禁擔心起來,因為船艙容積不大,航行太久可能會缺氧。我們在利根川潛航的時候,船上坐了四個人,現在只剩兩個,隨便算都可以多撐一倍的時間,但我並不清楚提燈火焰對氧氣消耗有多少影響。
  「渡邊,剛才真是多虧妳了。」乾先生說著,依然從窗口直視前方。
  「哪裡,是你救了我一命啊。」
  「其實是妳先救了我。我當時連忙跳到海裡想逃命,可是那怪物速度太快,如果不是渡邊在牠身上點火,我早就被咬成兩截了。」
  沒錯。雖然我們是被偷襲,但沒有兩個具有咒力的人,也殺不了那怪物,再次讓我體會到這裡確實是地獄。如果不是要拿到狂人毀滅彈這可怕的武器,我真想盡早逃離這受詛咒的地方。
  但仔細想想,把惡鬼騙來這裡或許更有好處。如果運氣好,某種棲息在東京的恐怖生物可能會幫我們收拾掉惡鬼。
  我滿腦子消極思想,也只有這樣才能保持心靈健全。要在地獄裡活下去,只有連自己也成為鬼才行。不要去想町,想爸媽,以及我愛的所有人,現在只能想如何從這裡生還。
  洞穴怎麼走都長得一個樣,只有緩緩流動的水,沒有光,也沒有空氣。
  難道我們會悶死在這裡?我不禁滿頭大汗,不知道是因為悶熱還是緊張,只知道愈來愈喘不過氣,而且不只是因為大博比特蟲的惡臭。
  難道我們搞錯了河口?這真是恐怖的想法。可是仔細想想,這附近也不保證就只有一條地下河流。
  或許這個洞只是一條在地底蜿蜒的水道,最後只會看到滲出地下水的岩壁。
  我死板地轉動著夢應鯉魚號的外輪,現實與幻想慢慢交錯模糊。
  似乎好久以前也有這種經驗,當時我還小,參加夏季野營被捲入化鼠戰爭,四處徘徊在地洞裡。
  我好像只要長時間被困在陰暗處,僅受到單調的刺激,就習慣放鬆意識,陷入催眠狀態。這或許和以前無瞋上人在清淨寺為我舉行的通過儀式有關。
  這時我也慢慢進入恍惚狀態,身體漸漸失去感覺,好像只有靈魂飄在陰暗虛無的空間裡。
  然後,我開始幻聽。
  「早季,早季。」
  似乎有人在某處喊我。
  「是誰……?」我輕聲呢喃。
  「早季,是我啊。」
  好熟悉的聲音。
  「你是……」對了,是無臉少年。
  「看來妳還沒想起我的名字,沒關係,我一直陪在妳身邊。我就住在妳心裡。」
  「住在我心裡?」
  「是呀。咒力就是把意念寫進外在世界的能力,而人的魂魄最終只是一股意念,所以我魂魄的一部分,已經寫進妳的心靈深處。」
  「為什麼會這樣?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妳連這個也忘了?沒關係,總有一天會想起來。」
  「至少把你的名字告訴我吧。」
  「妳知道我的名字,只是心裡被設了障礙,想不起來罷了。」
  「渡邊?妳還好吧?」
  乾先生看我喃喃自語,擔心地問。
  「啊……我沒事。」
  我的人格完全一分為二,好像有另一個人在答話。
  「早季,早季,我只想告訴妳,完全不必擔心啊。」
  「可是,我真的能擊倒那惡鬼嗎?」
  「惡鬼?妳誤會了,那並不是惡……」
  聲音突然逐漸飄遠,換成另一個聲音衝擊我的鼓膜。
  「渡邊!妳振作點!沒事吧?」
  乾先生大聲喊著我,我慢慢回到現實中。
  「啊,對不起,有點糊塗了……」
  回話的我與被催眠的我,逐漸合而為一。
  「要浮出水面嘍。」
  「浮出水面?」
  「水流慢了很多,而且好像看到水面,應該是來到寬廣的地洞裡了。」
  夢應鲤魚號在幾乎靜止不動的陰暗水流中,緩緩浮起。
  乾先生先小心翼翼地聆聽周圍聲音,再打開上方艙門。
  新鮮的空氣灌進來,讓我鬆了口氣。
  「這裡空間很大,可能是很久以前人工建造的洞穴。」
  乾先生爬到夢應鯉魚號上,我也從梯子爬出去,發現外面似乎是圓頂岩洞。
  「星星?」
  我抬頭一看不禁脫口而出。但隨即發現布滿天花板的綠色光點不是星光,而是熟悉的光芒。
  「土螢啊……」
  這規模遠比之前在化鼠窩裡看到的更大,簡直如一條銀河,而緩緩流動的黑水像鏡子一樣映出天上光點。
  「我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應該是靠那光線來誘捕昆蟲吧。」
  乾先生抬頭往上看,相當好奇。
  「這裡沒有牠們的天敵捕蠅紙,所以才能大量繁殖……原來如此,洞頂上沒開洞,應該連螺旋錐蚯蚓都沒辦法挖穿這裡的洞頂。不是岩層太厚就是太硬。總之這樣捕蠅紙就下不來了。」
  但當時在我心中,另一幅截然不同的光景悄悄甦醒。

  順流的小船周圍盪開一圏圏同心圓的漣漪,緊接著圏内的水波依序消失。
  「啊……好属害……」
  河水宛如急遽凍結,一切起伏驟然無蹤,水面平滑得彷彿精心打磨的玻璃,成為一只映照閃耀星空的漆黑明鏡。
  「好漂亮,像在外太空旅行!」
  我此生都忘不了這夜。
  小船並非航過地上河流,而是劃過閃耀著無數恆星的天上銀河。

  「怎麼了?」乾先生看我呆呆站著,喊我一聲。
  「啊……沒事,沒什麼。」
  我別過頭,假裝在觀察岩洞,其實是想掩飾臉上的淚。
  完美的一刻,完美的世界……
  我想起來了,讓我見到那光景的,正是無臉少年。

  「電快充好嘍。」
  乾先生抬起頭說,看他滿頭大汗的模樣就知道相當費神。
  「謝謝……你能做到這個地步實在太厲害了。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由衷稱讚。
  「其實技術上並不難。剛開始我還以為必須照射跟陽光一樣波長的光線,辛苦了好一陣子……」
  乾先生望向方才辛苦鑽研的提燈與火把。
  「這傢伙突然稍微啓動,點醒我太陽能電池的機制,後面就簡單多了。我不知道要怎麼照個光就發電,可是既然只是把電力吸收並儲存起來,那只要直接用咒力把電力灌進去就好啦。」
  乾先生指著太陽能板被拆開之後的位置,裡面有個接滿電線的零件。
  我聽了也是一頭霧水,要怎麼想像電能這麼抽象的東西呢?覺對機械還算拿手,或許這就是男女之間的差別。
  沒多久,假擬簑白又能繼續回答問題。它似乎在休眠期間也持續定位,聽我一問馬上就指示方向,而我們應該是好運選到正確的河口。
  我請乾先生先回到夢應鯉魚號中,用地下河的水洗了個澡,換上新的T恤與短褲,這才總算擺脫大博比特蟲的惡臭。身體清爽,方向明確,或許這不足以讓我勇氣百倍,但至少覺得前途光明了起來。之後只要與覺和奇狼丸會合,靠假擬簑白找到古代大樓就好。
  夢應鯉魚號回到裂縫深淵時,已經是午夜時分。
  不必問假擬簑白,我也知道這裡就是與覺和奇狼丸分頭行動的地點,但怎麼也見不到他們等待的身影。
  我們等了一下,乾先生終於下定決心。
  「我們走吧,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可是怎麼能抛下覺他們……」我自知理虧,但還是想抗議。
  「要相信他們必定會平安無事。或許是引開惡鬼後,暫時躲在哪裡無法動彈……我們已經花太多時間回到這裡,我們還有重要使命,這才是第一優先。」
  我們搭著夢應鯉魚號前進。
  地下河比出海口要窄一些,但寬度與高度保持不變,看來這一段不是水蝕造成的鐘乳洞,而是人造隧道……應該是古代的鐵路遺跡。
  附近幾乎沒有螺旋錐蚯蚓挖的洞,或許證明這裡使用高品質的混凝土,感覺我們要找的中央共同廳舍第八號館已經不遠。
  我們不久到一個寬廣的地方,雖然沒有前面的土螢星象儀那樣大,但還是十分寬廣,假擬簑白說這裡是「地鐵站」。
  午夜時分,提燈在黑暗的地底下照出殘餘些許人造物痕跡的牆壁,相當詭異。
  夢應鯉魚號緩緩沿著地下河往上游走,突然碰壁,進到死路。
  「沒有河了……?」
  「前面可能又要潛水了,潛下去看看吧。」
  夢應鯉魚號應該是太過操勞,身在潛水時開始嘎吱作響,但我們還是關上艙門慢慢潛入水中。
  在漆黑的水底,我們單靠船頭小窗觀察牆面,發現兩件事情,一件是牆上有許多滲水的裂縫孔洞,另一件是沒有一個洞大到可以讓夢應鯉魚號通過。
  「糟糕,潛水艇沒辦法繼續往前了。」
  「用咒力開個洞如何?」
  「那水可能會一口氣沖出來,搞不好整個洞穴都會坍掉。」
  都已經來到這裡卻束手無策,實在令人心焦。我靈機一動,詢問假擬簑白。
  「我們要去的建築物應該不遠了吧?」
  「包含誤差在內,直線距離約一百公尺左右。從前方A19出口上樓梯,應該能直接進入建築。」
  我默默下定決心,都已經走這麼遠,沒道理撐不過最後一百公尺。
  「妳怕不怕泡水?」乾先生問假擬簑白。
  「TOSHIBA太陽能電池自走型檔案庫為完全防水款式,可於十三個大氣壓力,水深一百二十米範圍內活動。」
  機器可憐之處,就是不知道接下來大難臨頭,口氣依然得意洋洋。
  「我先走,沒問題的話就再回來一趟。」
  聽乾先生這麼說,我連忙搖頭。
  「我們一起去。如果碰到什麼事,一個人怎麼應付呢?」
  「可是……」
  乾先生躊躇不決,我更努力說服。「如果乾先生有什麼萬一,剩下我一個人什麼也辦不成。倒不如兩人一路互相幫忙,不是比較合理嗎?」
  爭執一陣的結果是乾先生退讓。我們將夢應鯉魚號浮出水面,打開艙門爬出潛水艇。
  水底步行絕對算不上我的拿手好戲,早知道在全人班就該更專心上實技演練課,但這只是馬後炮而已。
  我們分別用咒力聚集洞窟裡的空氣,壓入水中,做出巨大氣泡。
  乾先生先下水。我才剛換好乾淨衣服,雖然有點心不甘情不願,但還是跟著跳下冰冷的水中。
  我們背著重物慢慢降到水底,再用事先放進水裡的大氣泡包住上半身與提燈,這樣應該可以呼吸幾分鐘。
  水底步行比想像中辛苦得多。首先是水的阻力強大,而且水流雖慢卻是迎面而來,腳步若沒踏穩,隨時會被沖走。背上負重雖是避免身體浮起,但同時成為肩上沉重的負擔。另外,提燈的光芒在氣泡內側不規則反射,阻礙向外看的視線,還得不時把頭探出氣泡外才能確認周圍。
  不過也有好處,腳下路況出奇平坦,四周牆面也完好維持古代造型,或許混凝土在水中反而能保存得更久。
  走在毫無空氣的隧道中數十公尺,前方的乾先生在氣泡中搖晃提燈,給我打訊號,他應該是找到假擬簑白說的出口。我從氣泡中探出頭,發現一個方形出口,前面一定有樓梯。
  就快到了。我不禁加快腳步,但……等等,不對,乾先生怎麼在瘋狂揮手?究竟發生什麼事?
  下一秒,我的身體穿過氣泡往上頂到洞頂,乾先生用咒力將我拋上來,我還來不及細思原因,腳下掠過一陣強烈水流,以及一道龐大黑影。
  是大博比特蟲,而且比之前還大。牠先盯上我,但沒逮到,筆直衝往乾先生。乾先生想必來不及躲,脖子被巨大雙顎剪斷,沙蠶怪獸也炸成肉屑,那一帶染成血紅。
  提燈熄滅,水中一片漆黑,我拚命克制心中恐慌,同時發現身上的負重讓我緩緩下沉,我趕緊甩掉背包往上游。剛才被咒力一拋,下意識把氣全吐光,這樣下去非淹死不可,我趕緊划手尋找空氣。
  有了,洞頂有個角落還有空氣,應該是我或乾先生帶過來的氣泡。那空間不足讓我探出頭,只好盡量把嘴往上貼,吸取空氣。
  我沒時間思考,只能想怎麼救自己的命,我已經走了將近一百公尺,但這些空氣根本不夠折返,前進才能活命。
  乾先生發現的出口應該就在眼前,我打算以自由式游過去,突然發現忘了東西,趕緊潛下水中背回丟掉的背包,因為假擬簑白還在裡面。
  我在水底一步步前進,告訴自己什麼都別想,專心走路就好,就像住在洞穴裡的盲蝦般摸索前進。
  但我怎麼也走不回剛才的出口,難道是搞錯方向?我連忙摸摸洞壁,沿著牆壁確認左右位置,空無一物的左手邊是個洞口,便用一樣的步伐往前走。水中一片漆黑,一步,兩步,三步……踢到一層隆起,是樓梯,我小心翼翼抬起腳往上爬,但呼吸困難,幾乎窒息。
  別想,只要走,一步接一步就對了。
  意識逐漸模糊,好想把剛才吸飽的氣吐出來。
  樓梯宛如永無止境的折磨,完蛋,真的撐不住了。我把背包一扔全力往上游,鼻孔忍不住噴出氣泡。
  我從樓梯平台般的地方探出水面,狠狠吸一口充滿霉臭味的混濁空氣,這或許含有什麼毒氣,但我根本管不了那麼多,只能不停咳水,嗆出眼淚,大口換氣。
  得救了。我跌跌撞撞爬出水面,跌坐在地不停啜泣,想到乾先生為了救我而喪命,留我隻身一人在地獄中徘徊,不禁悲從中來。

  聽說不少木造建築足以承受千年風霜,先進的混凝土結構卻通常在百年內崩塌,這應該是歷史中一大矛盾。
  中央共同廳舍第八號館的地下樓到地上二樓間大多保持原狀,背後應該基於幾個原因。
  第一,耗費大筆稅金投入高科技混凝土,在鋼筋鋼骨腐朽之後依然能保存建築形體。
  第二,當地湧出地下水,大樓地底與地基部分浸泡在地下河中。第三,地表部分被其他崩塌大樓的混凝土掩埋。所以當戰爭與破壞結束後,剩餘的斷垣殘壁土崩瓦解,化為喀斯特石灰岩地形,反而保護了這棟建築物。
  我左手抱著假擬簑白,右手提著燃燒的背包,僅靠這點光在建築中探勘。雖然假擬簑白好像有發光功能,但不能把寶貴的電力用在這種地方,因為乾先生已經喪命,只有到地面上曬太陽才能充電。
  我剛才再次潛入混雜大博比特蟲體液與肉塊的水中,拿回裝假擬簑白的背包,還以為自己死定了。但一想到乾先生拚死保護我,這點小事算什麼?號稱死神的鳥獸保護官在生死關頭依然保持專注,帶對方一起上路,必定是他的驕傲,我也多虧如此得以活命。如果大博比特蟲還活著,我又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水底對上牠,等於餵牠吃大餐。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違背與乾先生的承諾,無論如何都要阻止惡鬼。
  我緩緩做個深呼吸。
  眼前這棟建築,已經在陰冷的黑暗中被封閉數個世紀,我感覺裡面充滿某些東西,激發人最深層的恐懼。
  這裡每個房間應該都曾經裝潢得舒適無比,如今每樣東西都化為瀝青般的黏液,或者結塊的塵土,最令我驚訝的是整個樓層都布滿從地表穿透下來的樹根。我以為東京地表早已是不毛之地,但還有植物堅強地生存著。連螺旋錐蚯蚓都打不穿的混凝土結構,樹根怎麼鑽得進來?我沿著樹根走,發現一個大縱坑,還裝著破爛不堪的鐵門,假擬簑白說這是電梯,是用來通行各樓層間的機械構造。
  背包即將燒完,我切下幾條粗壯的樹根當作應急的火把,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樹根飽含水分,必須不斷用咒力點火才能維持火光,不過燒得緩慢又冒出白煙,反而撐得久。
  這個廢墟裡,真有我要找的東西嗎?愈看愈覺得希望渺茫。
  媽媽信上的地址寫著地號與建築名稱,最後是兩個房間的號碼,這裡的鐵門和木門都嚴重腐壞,沒一扇保持原狀。
  第一層樓毫無收穫,除非兩具白骨遺體也算收穫。根據蓋在遺體上的破布研判,兩人應該穿著白袍,再從身高來看應該是一男一女,兩具白骨遺體都破爛不堪,不知道死因是什麼。
  我沿著樓梯再往上一層,這裡有一間房明顯不同於之前調查過的房間,門的材料似乎是不會腐朽的金屬,還保持原形。門上的字已經斑駁不清,但有一個很清楚的圖樣如下。
  ☣
  「這什麼意思?」我問假擬簑白。
  「這是生化危機符號,是生物學上的危險指標,代表此房間中有可致病的微生物一類。」
  所以就算藏了狂人毀滅彈也不奇怪嘍。
  我安撫激動的心情,試圖打開金屬門。這門看來像拉門,卻不知道是上鎖還是生鏽,拉不開。
  我後退一步,要用咒力撬開門,金屬門發出微微呻吟,接著痛苦哀嚎,最後屈膝投降。我扯下金屬門扔在一邊,進入房內。
  裡面像是實驗室,腳底滿是不知從何而來的泥漿與玻璃碎片,牆角有扇像是保管室的門,金屬門上畫著剛才那種生化危機符號。如果有狂人毀滅彈,它一定在這裡。
  我用樹根綁住假擬簑白放到地上,避免牠逃走,然後開門。我心跳加速,回想一路上犧牲多少才來到這裡,究竟能不能拿到惡魔的武器呢?
  門沒上鎖,一拉門把就輕鬆打開。
  裡面空無一物。
  期望落空,胸中滿滿的期盼全化為空虛的嘆息。
  看來腳底下這堆玻璃碎片就是這裡的容器殘骸,根本不必問假擬簑白,就知道即使有過狂人毀滅彈也早已在泥槳中消滅殆盡。
  為了保險起見,我又仔細搜了一遍房間,還是一無所獲。
  我抱著假擬簑白再往上一層樓,還是什麼都找不到。或許想從千年前的廢墟中找到什麼,才是不正常的想法。
  我依序往上爬,檢查所有房間,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希望愈來愈渺茫,但就算最後是徒勞一場也得有始有終,否則怎麼對得起死去的人們?
  最後我終於到地表樓層。
  雖然建築物完全被砂石掩埋,但每個房間都有大窗戶,證明這裡是地表樓層。屋內也滲進一些沙土。從細縫中流入的雨水在各處形成小水塘,剛才那間實驗室裡的積水應該也是雨水。
  這房間剛好在樓層中央,與其他房間大致相同,只是房裡的原木桌比其他房裡的都大一倍以上,或許這房間的主人曾經是個大官。
  放眼望去只是普通的辦公室,不像保存什麼危險病原菌的房間,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火光突然照出牆上一個四方形的東西。
  這是什麼?上前一看,混凝土牆上有一塊四十公分見方的金屬板,好像是扇小門,表面還裝著可以轉動的小握把。
  「這是什麼?」
  我問假擬簑白,但不抱什麼希望。
  「是保險箱,用來安全保存財物的容器,這個應該曾經是隱藏式保險箱,但經過長久歲月,隱藏保險箱的繪畫或壁紙不復存在……」
  剩下的不用多說,我立刻用咒力橇開堅固的金屬門,但門比剛才保管室的金屬門更厚更硬,怎麼都弄不壞,甚至嵌著保險箱的混凝土都出現裂痕,牆也幾乎塌下來。
  我換個方法想把門刨開。真是從來沒見過這種金屬,對咒力的抵抗力令人讚嘆。
  最後門被刨成一個歪歪的圓餅,砸在地上發出沉重聲響,厚度竟然十公分以上。
  我拿起樹根火把,瞧往洞裡。

  3

  有東西。一個像鉛筆盒的金屬容器,還有一個厚實的信封。
  拿出容器,表面畫著奇妙圖案,是一個紅圏,裡面有個像大頭外星人的生物張開雙手,還斜斜畫了一條紅線,好像是要阻止大頭外星人出來。
  我不知道怎麼打開容器,挑戰幾次,不小心觸到一個小小突起,它自然就開了。
  裡面的東西超乎想像,是個十字架,長約七到八公分,雖然放了這麼久有些黯淡,但應該是用玻璃一類的透明材料製成。而最詭異的,是它的形狀。
  十字架中心有個大圓環,上方三個頂點有兩道分岔,讓我想起山羊角或惡魔角,不太吉利。
  問了假擬簑白,它說最常見的帶圈十字架是塞爾特十字架。十字架是基督教的象徵,圓圈是塞爾特民族所信仰的輪迴轉世;但這個十字架比較像日本古代禁止基督教的時候,地下信徒做的變體十字架,或者名叫「久留子」的家徽。
  把十字架放回容器中,打開信封,裡面有幾張折好的信紙。攤開一看,讓我頗傷腦筋,紙張只是泛黃但沒有腐朽,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見,但我看不懂,因為那不是日文。
  我讓假擬簑白掃瞄文字,它立刻開始翻譯。
  「驅魔宣言。這是宣戰布告,我們決心發動聖戰,淨化被邪惡魔力附身的人類,找回他們真正的人性……」
  信上的內容,完全是人類陷入恐慌之後求助於偏激信仰,最後走火入魔的最佳範例。
  「……惡魔之奸巧,在於送禮不求回報。它們之所以將念動力這股恐怖力量贈與人類,並且不求回報,正是因為那山羊般橫劃的雙眸,預見了千年之後人類的結局。權力帶來腐敗,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腐敗,這不僅限於政治,不適當的龐大力量,早晚將毀滅持有人本身,並對周遭帶來巨大災禍。」
  假擬簑白用輕柔的女聲靜靜翻譯著這篇文章,聽得我毛骨悚然,但我不能喊停,必須確認這篇文章與十字架跟狂人毀滅彈有沒有關係。
  「……這力量本身即為邪惡,帶有念動力之人必定是惡魔,女巫。將近六世紀之前的先驅名作《女巫之槌》,如今須重獲清白。獵巫行為並非坊間傳聞的集體瘋狂行為,而是有些人們在科學不發達的時代中,依然直覺了解到念動力的存在與危險性,這些先知排除了狂人的孽種,或許因此遭受牽連,含冤待雪,但從全人類的角度來看,他們的行為無比正確。」
  兩名修士(任誰都會覺得他們才是被惡魔附身的人)寫下了《女巫之槌》,成為獵巫行動的教科書,我後來也大略得知二一。如果在史上所有出版物中,有哪一本書真的需要烙上「訞」、「殃」等第四類烙印,並且燒毀消滅,它肯定當仁不讓。
  文件底下不斷在咒罵擁有咒力的人,內容不堪入耳,最後總算來到重點。
  「……因此面對被惡魔之力支配的人類,只有殺害淨化一途,方能阻止他們繼續造孽。其中一項非常有效之手段便是劇毒炭疽菌,俗稱狂人毀滅彈。這正是神明保佑。哈雷路亞,神總是適時贈與我等必要的食糧。」
  接著又是一長串充滿宗教狂熱的文字,然後才開始說明使用方法。
  「曾經有異教徒為了政治目的,將聖粉裝入信封中或直接噴灑以進行恐怖攻擊。但在這場驅魔聖戰中,本來就該使用聖本篤聖牌這樣的聖器。」
  聖本篤是古代基督教的聖人,據說將十字架或聖本篤的樣貌刻在牌上,有治病驅魔的功效。
  「這是行正義、贖罪惡的十字架,只要砸在惡魔腳下,與惰性氣體一同封存的聖粉就會四處飛散,聖粉即使歷經千年依然能夠復活,只要吸入少量便能讓惡魔喪命。哈雷路亞……」
  我閉著眼睛聽完假擬簑白的翻譯,然後再次從金屬容器中拿出十字架。
  這裡面真的封存了致命細菌,長達上千年?光想到這裡手就要發抖。不經意換個角度觀察十字架,我發現一件事。
  這不是十字架,雖然確實模仿十字架的樣子,但是從剛才看的生化危機標誌轉化而來。
  我完全不認為做成這種形狀有什麼實用性,究竟心靈要多扭曲才會覺得這樣很有趣?
  我小心翼翼地將十字架收回金屬盒中。
  我或許放出了混凝土墳墓中的惡魔,但這顆瘋狂與憎恨的種子,正是我們僅剩的最後希望。
  我試著站起來,但累得腿軟,或許該稍微休息,而且最好能找到覺和奇狼丸會合,如果找不到,我要獨自撃倒惡鬼,無論如何都得先離開這裡。
  要再走一次來這裡的水道嗎?如果能回到夢應鯉魚號上……一個人操作是很辛苦,但總有辦法應付,要回到會合地點也不是難事。
  不對,不行。不僅我的本能抗拒著潛回那條下水道,裡面也太過危險,如果還有另一隻大博比特蟲,肯定必死無疑。或許追上我們的是雌雄其中一隻,另一隻遠遠聞到自己的同伴被乾先生炸爛,可能追趕過來。
  但不走那條路,我該如何是好?或許可以在大樓裡打洞通往地表,但地表無論晝夜都在敵軍監控之下,實在很難騙過鳥兒的好眼力。如果被發現,可能無法脫身……
  我突然驚覺,還有蝙蝠啊。前往海岸回收夢應鯉魚號的時候靠蝙蝠掩護,只要再來一次就好。蝙蝠進出洞窟的時候會布滿東京上空,這段時間不可能進行空中監控。
  現在到底幾點了?
  「蝙蝠還要多久才會回洞裡?」
  「假設時段與昨天相同,大約一個半小時後。」
  假擬簑白的答案令我嘆氣。
  「時間到了可以叫我起來嗎?」
  「遵命。」
  我把綁在假擬簑白身上的樹根繞住自己手臂好幾圏,然後抱膝側躺在地上,沒多久就沉沉睡去。

  耳邊傳來惱人的信號聲,立刻把我吵醒。
  「凌晨四點五分,距離日出還有三十一分鐘,應是蝙蝠回洞穴的時段。」
  不會吧?感覺根本沒睡到啊!但既然假擬簑白這麼說,肯定不會錯。
  我趕緊起身打包,但其實沒東西可包,背包已經燒光了,真正需要的東西只有假擬簑白跟狂人毀滅彈。
  腦中掠過一個想法,這說不定是我最後一次睡醒。我連忙搖搖頭,趕走這不吉利的胡思亂想,畢竟往這方向想毫無幫助。
  現在只有達成使命了。
  我離開這間受詛咒的房間,感覺千年前那位被陰暗妄想纏身的房間主人,正佇立在房間一角,默默目送我離開。
  從樓梯爬上二樓,情況比一樓要糟,一半以上已經崩塌埋沒在砂石中。
  得找個最靠近地表的位置,而且現在外面還是一片漆黑,找起來想必不容易。我發現有個地方吹著微風,似乎是建築物外牆有道小裂縫,直通外界。
  豎起耳朵一聽,正有數不清的蝙蝠在外喧鬧,看來第一批蝙蝠回來了。得趁現在出去找地方藏身。
  我盡量悄悄破壞混凝土,挖開裂縫,移走砂石。
  兩、三分鐘後,總算挖出一個勉強通過的縫隙,我壓低姿勢悄悄爬出去。
  古早的建築廢墟頂多剩地表兩、三層,鋼筋鋼骨早已腐朽,單靠著超耐久混凝土撐住形體。
  崩裂的建築化為灰色沙礫,其中部分被雨水溶解,形成喀斯特地形。四處可見河川一般的黑色條紋,假擬簑白說那是柏油路,經過長年紫外線照射之後失去黏性,成了現在這個模樣。
  除了雜草,地上幾乎沒有植物。那些根部深達建築地下層的樹,高度都很矮,而且扭曲變形,或許是因為冬天關東平原颳著強風。地表涵水性極差,一片乾涸,樹木為了找水而將根伸至地底深處,沒有餘力往高處發展。
  頭頂上無數蝙蝠布滿天空,根據昨天的經驗,大概要一、兩個小時才能讓所有蝙蝠回巢,我得在這之前趕回跟覺他們分開的大裂縫。
  我沿著建築物下面走,依據假擬簑白指示的方位趕路。
  敵軍可不一定只會在天上監控,地面部隊可能在附近警戒。
  快走在破曉前的荒地上,意識似乎逐漸模糊。
  這是什麼感覺?既視感嗎?這肯定是我第一次到此地,卻覺得好久前見過相同光景。
  又在做夢嗎?不對,不可能,我意識清醒,思緒明確,但怎麼會……
  我望著四周零星的樹木。

  周圍樹木扭曲得更明顯,像生長在全年強風的地帶,全轉向同側。
  我從剛才起,心頭隱隱有股莫名的惶恐與不快。
  本能在吶喊,我想回頭,想馬上逃離,一秒鐘都不想多留。
  但我想著□而拚命打起精神,現在不能回去,只有我能救他。
  我還是繼續前進。怪異扭曲的植物發揮路標功能,整座森林放眼望去猶如漩渦,□不就在中心點嗎?
  樹木輪廓化成有無數觸手的章魚怪物,像在邀請我往裡面去一般不斷蠕動。

  這究竟是什麼?我眨眨眼,因為眼前風景疊上另一幅影像。
  是因為身心過度疲憊才看到幻覺?我撐在一旁的建築牆上,連超耐久混凝土也撐不過經年累月的侵蝕與風化,表面浮出奇怪的紋理。

  堅固的土牆扭曲震動,半空中不斷出現氣泡又破裂消失,光看就讓人神經錯亂,我的頭再度劇烈痛起來。

  我嚇得收手,大口喘著氣。這不可能,堅固的混凝土實際上不可能變成這樣。
  但這不是普通的幻覺。
  我心中慢慢相信,自己親眼看過這幅光景。
  蝙蝠又更加吵鬧,原來是光,天終於亮了。
  抬頭一看成千上萬的蝙蝠連成一線,像一頭巨龍蜿蜒在拂曉的空中。
  數隻蝙蝠巨龍劃開天空,就好像……
  朝陽瞬間將漆黑的蝙蝠巨龍染成桃紅色。

  此時,四周宛如打上聚光燈的舞台般一片大亮,我仰起頭看見天空閃現極光,淺綠光芒羅織出一片如同巨大窗簾的光幕,夾雜著紅光、粉光與紫光。

  兩行熱淚流下我的臉頰。
  記憶並未被完全消除,無論用多麼巧妙的手段,都不可能把想刪的部分刪乾淨,只是讓它們沉入記憶深淵中。
  所有記憶如今清楚甦醒,就好像塵封已久的記憶自行掙脫枷鎖,撞開緊閉的大門。那一晚,我的確穿過陰暗的樹林見他。
  無臉少年,對,他的名字是……
  我愕然睜眼。
  在這混凝土荒地上,他突然現身,就在前方幾十公尺。
  「瞬!」我大喊。
  瞬轉身就要走。
  「等我!」我死命追上。
  瞬的背影飛快穿梭在廢墟荒野中,忽隱忽現。
  我早已忘了擔心會不會被敵軍發現,只是死命跑。
  瞬繞過一棟建築之後失去蹤影,我瘋狂追著他繞過那棟建築,然後不禁停下腳步。他就站在短短十幾公尺前。
  「瞬!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當時想問什麼。
  瞬緩緩抬頭,給我一個微笑,那熟悉的笑容令我心頭一暖。
  此時朝陽從瓦礫堆的一頭射來,瞬的身影溶化在耀眼的陽光中。
  不敢置信,夢幻時光就這麼結束了。我傻傻地站在原地。
  「您沒事吧?」
  問我的不是瞬,甚至不是人類。
  「您怎麼找到這個地方的?乾先生怎麼了?」
  奇狼丸訝異地問個不停。
  「我……是瞬……不,沒事,覺呢?」我好不容易才扳動僵硬的舌頭。
  「在附近的洞穴中,但受了點小傷,因此由我前來找尋兩位。」
  「受傷?怎樣的傷?」
  「小傷罷了,沒有生命危險。」
  對奇狼丸來說或許是小傷,但我擔心不已。
  「讓我見覺……他怎麼受傷的?」
  「被惡鬼追趕的時候,遭到飛散碎石擊中。」奇狼丸邊帶路邊說。「蝙蝠群已經散去不少,請快趕路吧。」
  我們進入一個地表上的洞穴。這洞穴似乎是混凝土被雨水溶蝕而成,恰似喀斯特地形中的滲穴。
  「早季!」覺一見我就大喊。「妳沒事啊!我擔心死了!」
  但怎麼看都是覺的狀況比我糟,被吸血蛞蝓咬到的左肩還沒痊癒,右手臂上新纏的繃帶又染得血紅。
  「乾先生呢?」
  我搖搖頭,覺臉色一沉,靜靜低下頭輕聲哀悼。
  「這樣啊……他肯定走得很壯烈吧。」
  「是啊,我們在地下河被沙蠶怪物攻擊,如果只有乾先生一個肯定還能保命,但他為了救我……」我沒辦法繼續說下去。
  「早季,我們絕對不能讓乾先生白白犧牲。」
  「當然……就是因為乾先生救我一命,我才能找到這東西。」
  「找到這東西?難道妳……」
  「就是這個。」
  我從懷裡掏出用樹根綑好的金屬容器,交到覺手上。覺臉色很難看,似乎在強忍手臂的痛楚,他解去樹根打開容器,仔細端詳裡面的十字架。
  「小心點!如果不小心打破,我們全都死定了。根據說明,只要把它砸在目標腳底下就好。」
  我大致說明發現這玩意兒的經過。
  「我懂了。」覺把十字架拿起來,用它原有的細鍊掛在脖子上。
  「你這是打算做什麼?」
  「如果老是裝在容器裡,突然碰上惡鬼就來不及了吧?讓我掛在脖子上就好。」
  「不行啦!覺的手受傷了,還是我來拿就好。」
  「我至少還有辦法砸碎這玩意兒吧。」
  覺說得輕鬆,但肯定是打算危急時刻要犧牲自己。
  「那我也可以……」
  「好啦,那我們輪流拿,我先來。」
  覺說完便打死不讓,我不多做爭執,反正在狹窄的洞穴中砸破狂人毀滅彈十字架,四周所有人必死無疑。
  「長時間留在相同地點十分危險,是該開始移動的時候了。」默默旁聽的奇狼丸開口。
  「接下來該怎麼辦?」
  「一開始的目標是得到狂人毀滅彈,如今達成,暫時撤退也是個方法。但另一方面,當下正是千載難逢良機。我們最大的戰略目標惡鬼,現在身邊僅有少數護衛,而且近在咫尺。」奇狼丸一笑,嘴角便裂至耳根。「還有其他優勢,首先敵軍自認為我們是獵物,一旦醉心於狩獵,不到最後關頭不會發現自己才是獵物。而且牠們並不知道我們已經得到狂人毀滅彈,機不可失啊。」
  我不禁望向覺,覺也靜靜地看著我點頭。我們都清楚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即使我們都命喪於此,也要阻止惡鬼。
  奇狼丸脫去僧衣,用地下水仔細洗淨身體,又用泥土混著蝙蝠糞便塗滿全身。
  「……這味道好難聞。」
  我不禁捏起鼻子,但化鼠的嗅覺應該遠比人類靈敏,真虧奇狼丸忍得住。
  「我有同感,但現在沒得挑三揀四,我必須完全消去自己的氣味。」
  奇狼丸連臉也仔細塗滿糞泥,簡直像在化妝。
  「牠們瘋狂緊追兩位的氣味,但奇怪的是對我毫不在意。」
  「為什麼?」
  「這個嘛,本來就毫無興趣吧。或許盤算著只要收拾兩位,放著我不管也不會造成什麼威脅吧。」
  「奇狼丸可是狠狠修理了牠們,或許是牠們怕你吧。」
  覺被熏得不敢喘大氣,想笑卻只能皺起鼻子。
  「奇狼丸幹掉那麼多對手?」
  「牠真的是三頭六臂,宰掉敵軍七隻士兵。」
  「這麼多?怎麼辦到的?」
  「我們先用自己的氣味引誘敵軍,目標是黑後家蹣的巢,敵軍可是被整慘了。就連惡鬼跟野狐丸也只能乖乖撤退。不過奇狼丸可怕的地方就是不會輕易滿足。牠又引來另一群黑後家蟎衝入對方營地,敵軍損兵折將,抱頭鼠竄。可是後來就傷腦筋了,一大群找不到東西吃的蟎反而掉頭追我們,我們才發現這種蟎雖然不喜歡結露的牆面,可是能輕鬆渡過水面。」
  「真的?」
  「牠們會分泌大量油脂,像浮萍一樣聚在一起漂過水面……不過牠們聚在一起反而容易放火燒掉就是了。」
  覺得意敘述自己的戰功,但我再次起疑,為什麼光靠奇狼丸就能有這樣大的收穫?
  「你們真的殺了敵軍七隻士兵?」
  「是啊,不過這只是看到的,實際上或許死了更多。」
  「可是一開始不是說敵軍總共只有七隻?」
  「敵軍只要發現地底部隊出現損失,就會從地面部隊增援,但目前地面部隊想必所剩無幾,地底部隊應該剩五隻左右。」
  奇狼丸從妖和尙搖身一變成泥偶,在旁解釋。
  「哎,為什麼你不告訴我們大博比特蟲的事情?」
  奇狼丸聽我這麼問,不解地歪頭。「那是什麼?」
  「就是海岸上的沙蠶怪物啊!乾先生就是被牠給……」
  滿臉乾泥的奇狼丸嘆口氣。「我還以為不必再次提醒夜間海岸多麼危險……抱歉頂撞,但先不提神尊您,另一位可是號稱死神的鳥獸保護官。再說我完全不知道那怪物的真面目,雖然我確實失去眾多屬下,但完全沒機會看到是何種生物。」
  覺安撫地搭著我的肩,示意要我別再追究。
  「哎呀……這下不妙。」奇狼丸抬頭嗅了嗅。「地表又開始下雨了。」
  「下雨哪裡不妙?」覺問。
  「一般來說,下雨會讓水滲入洞穴內洗去氣味,方便逃竄躲藏。但當下如果氣味消失,就很難騙到對方。」、
  這時我們聽見了微微流水聲。
  「請放心,這洞穴不會淹水,有數不清的孔洞可以像蜂窩一樣往下排水……」
  洞頂幾個小洞開始滴下水,洞穴裡迴盪交錯著各式各樣的水聲,如滂沱瀑布、清脆水琴,又像潺潺小溪。
  「請上路吧。這場仗不會太快結束。」
  奇狼丸帶我們走入東京地洞的最深處,以血管來比喻的話就是從寬廣的大動脈,逐漸轉入狹窄的微血管。
  奇狼丸果然是習慣地底生活的化鼠,毫不遲疑地穿梭在四通八達的地洞。
  覺上氣不接下氣令我擔心,或許是傷勢的影響。
  剛開始我以為會筆直前往地底,但半途往上爬,岩石上滲著水,得小心翼翼才不會滑倒。
  爬了好幾個陡坡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周圍雨聲響亮,還透進微微光線,可見相當接近地表。如果不是外面滂沱大雨,這一帶肯定更明亮。
  「這就是我們要設陷阱的地點。」
  奇狼丸回頭對我們指出一個方位,岩壁上有個直徑三、四公尺左右的洞口。
  「這應該是千年前人工挖掘的隧道,往前約一公里半便能通往地表,碰巧這洞毫無岔路,一通到底。」
  「這哪裡碰巧?我們不就只能往一個方向逃了?」
  覺皺著臉問,或許是傷口疼痛的關係。
  「因為追兵也僅能從身後追來,可以輕易算出彼此距離。再說雖然毫無岔路,卻左彎右拐,只要不是完全被惡鬼追上,便不會落入他的視線範圍。」
  奇狼丸身上的泥塊被雨水與汗水溶解,變得斑駁破碎。閃著綠光的獨眼看來格外詭異。
  「話說毫無岔路也是別有玄機,其實仍有幾處分岔,但全是死胡同,請千萬別走錯。」
  「要怎麼判斷哪一條是岔路?」我擔心地問。
  「簡單,一眼就看得出來。岔路比洞穴要窄小許多,而且幾乎是九十度交錯,只要沿著大路走便不會迷路。」
  那口氣簡直是在可憐一個路癡。
  「……不過,這真是最好的地點嗎?」覺有些猶豫。
  「以我們的目的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地點。」奇狼丸信心十足地說。「最大的優勢便是這風。」
  洞穴裡吹出一陣微風,我們不太清楚地底氣流運作的模式,只知道東京地洞中有多道氣流交錯,形成錯綜複雜的風道。
  往這洞裡走就代表往上風處去,惡鬼從後面追來就是位在下風處,只要打破十字架放出狂人毀滅彈,就只有惡鬼會被感染,在上風處的我們不會接觸到孢子。
  不過事情真有這麼順利嗎?我們感到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安,卻又想不到什麼點子可以取代奇狼丸的計畫。
  「苗頭不對……看來雨下得比想像中要大。」
  奇狼丸抬起頭喃喃自語,似乎在聽著我們聽不見的聲音。
  「我原本的計畫是利用氣味將惡鬼引到洞中,我們在出口附近埋伏,再用狂人毀滅彈收拾他。不過雨一大,不得不擔心計畫是否能順利執行。」
  「什麼意思?」我有不祥的預感。
  「雨水會洗去氣味,而我們必須讓敵軍認為機不可失,一頭熱地追上來,這麼一來就得需要更香甜的……不,更明確的誘餌。」
  「喂,等等,你說的誘餌是……」覺語帶懷疑。
  「因此兩位至少得讓敵方瞥見一眼,然後迅速逃進洞穴中,那惡鬼必定會發狂追來才是。」
  「喂!你說這什麼話!要我們在生死關頭上跟惡鬼玩躲貓貓?」覺放聲大喊。「這怎麼可能成功?如果我們在洞裡跌倒,還是出了什麼差錯,被惡鬼看到一眼不就完蛋了?」
  「兩位都是健步如飛的成年男女,另一方面惡鬼仍是個孩子,若要比腳程,我方必定有利。」
  「不要胡說八道!」
  「還有一點,必須在極短距離內砸碎十字架,方能啓動狂人毀滅彈,然而此地潮溼,粉塵飛散距離想必有限,甚至可能大多沾在潮溼的岩壁上。」奇狼丸對覺的抗議充耳不聞。
  「不行!我們辦不到!」我對著奇狼丸說。
  「辦不到?請問辦不到是什麼意思?」
  牠那綠色的眼睛直瞪著我,眨也不眨一下。
  「因為,這實在……」
  「您可知道我們走到這個地步,是用多少犧牲換來的?」
  奇狼丸口氣嚴峻,嚇得我們渾身緊繃。
  「神尊絲毫不在乎我等同胞性命,因此我也就不提。但包括乾先生在內,已經有多少人犧牲生命?這全都是為了求擊倒惡鬼的一刻,所有人都相信這一刻會到來,才將希望寄託在兩位身上,自己拋頭顱灑熱血,不是嗎?但千載難逢的機會來臨,或許也是擊倒惡鬼最後的機會,兩位竟然就這麼放棄?都站上最後關頭,卻要像個孩子一樣畏懼面對惡鬼嗎?」
  我連一句話也無法反駁,只能低下頭。
  「擊倒惡鬼之後,兩位必然有十二分的存活機會,而現在正是鼓起勇氣的時刻……我很想說若不能鼓起勇氣,兩位將遺憾終生,但這不會發生。因為兩位即使能苟活片刻,終究還是要被惡鬼宰殺,那時心中必定想,與其白白被惡鬼殺死,當時何必放棄與惡鬼同歸於盡的機會?這只會徒留悔恨罷了……」
  奇狼丸的話狠狠刺痛我的心。
  「……對,或許你說的都對。」覺低聲說。「我們本來就打算拚一條命也要擊倒惡鬼,才來到這裡。怎麼可能因為怕就收手?不過……你又怎麼打算?趁我們拚命躲貓貓的時候在一旁看好戲?這會不會太奸詐了點?」
  奇狼丸的一隻綠眼透出憐憫的光芒。
  「您的口氣就像個任性的孩子。我現在肩負重大使命,面臨生死關頭,這臭化鼠怎麼就沒事?太詐了!要死也是牠先死啊!」
  「喂!住口!你說話太沒禮貌了!」覺勃然大怒。
  「那麼請神尊隨意提供任何替代方案。若能犧牲我的性命擊倒惡鬼,我必定毫不猶豫完成任務……又或者要我在此自盡,方能令兩位神尊鼓起勇氣,我也必定照辦。但我不會這麼做,原因只有一個,若我喪命,便沒有人手可將惡鬼騙來此處。」
  「……既然你要騙來惡鬼這裡,怎麼不乾脆整套做完就好?」覺不甘心地嘟噥著。
  「最後才是關鍵。一般士兵見到兩位必定怕得不敢上前,若想讓惡鬼帶頭衝上來,只能靠兩位當餌。反之若由我當餌,想必怎麼也騙不到惡鬼。」
  奇狼丸難過地搖搖頭,語氣十分感慨。
  「當然,我並無權強迫兩位,甚至只要一觸怒兩位,立刻就會被搗成肉醬……到頭來還是要看兩位的決定。」
  當時我心中對奇狼丸依然有些疑慮,而且對這套完全靠天時地利人和的計畫感到惶恐。
  但我對要做的事情,已經不再迷惘。

  奇狼丸拿著我們穿過的衣服去散播氣味引誘惡鬼,這一去就是兩個多小時。
  這段期間,我們把最後決戰的隧道從地底起點到地表終點全走過一遍。
  「路況比想像中好,沒什麼顛簸,會撞到或絆到的危險物品也都清掉了……剩下要小心的就是路上三道裂縫了。」覺在腦中確認路線。「早季可以嗎?記得嗎?」
  「我只有岔路多的時候才會迷路啦。這個洞穴又沒岔路。」
  覺將我視為大路癡來關切,我可不開心。
  「正式來的時候,可得在一片漆黑的洞穴裡奔跑,如果不記清楚路線,轉角的時候撞到牆就完了哦?」
  「話是這麼說沒錯,那一個人帶著火把跑不就好了?一手拿火把應該不會慢太多吧。」
  「這不行。」
  覺斷然拒絕,看來奇狼丸一走,他立刻接下鐵面長官的位子。
  「或許我們的速度不會慢,可是惡鬼就不一樣了。如果我們照亮洞穴,他也能全速奔跑,而在黑暗的洞穴裡,我們記清楚路線就一定跑得比他快。」
  「可是惡鬼應該也會帶火把來吧?」
  「嗯,如果他帶了,我們就賺到。我們要偷偷潑水澆熄他的火把,那他應該要花點時間才能適應黑暗。」
  「惡鬼可能會起戒心,不敢隨便追上來哦。」
  惡鬼應該知道我們無法用咒力攻擊他,所以會放膽追上來,但要是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確實可能提高警戒。
  「這也對,如果他在洞口停下腳步就糟了……那這麼辦。早季拿支小火把跑前面,我就跟在後面跑。不過惡鬼也會拿火把追來,他應該會跑得更快。」
  意思是這場躲貓貓愈來愈危險了。
  「不過仔細想想,這個方法也有優點,只要回頭看惡鬼的火光,大概就知道距離多近……我們保持安全距離,引他到屏風岩那裡。」
  屏風岩是我們兩個一致認為最適合使用狂人毀滅彈的地點,直線通道末端突出一塊屏風般的薄石板,我們可以躲在後面迎擊。從岩石後面可以清楚看見惡鬼有沒有追來,只要引他過來,把十字架砸在他腳下就好。
  這之後才是問題。雖然狂人毀滅彈可以感染惡鬼,在數天內奪其性命,卻不能讓惡鬼當場一軍倒,惡鬼即使吸入抱子,最少幾小時內還是可以正常活動。
  古代有個軍事用語叫做射後不理,正適合描述當下的狀況。我們得想辦法逃離活蹦亂跳的惡鬼。
  「……十字架還是給我拿比較好吧?覺雙手不是都受傷了?」
  覺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說道:
  「這點小傷不算什麼,我的投擲技術不是一直都比妳強嗎?」
  「可是……」
  「再想清楚點,妳可是要跑在我前面,如果妳來丟狂人毀滅彈,不就連我都中毒了?」
  「才不會,不是要等到我們都躲到屏風石後才要出手嗎?」
  「算了,還是我拿吧。要是早季不小心跌倒摔破就真的完蛋啦。」
  覺嘴上開著玩笑,實際上要是真的逃到一半被追上,他應該打算跟惡鬼同歸於盡。
  地上一直下著雨,洞穴牆壁滲滿水,連腳底也開始凝聚起水流,空氣非常沉悶黏膩。
  「真的會成功嗎?」
  我嘀咕一聲,覺疑惑地望著我。
  「我們……正要殺一個人啊。」
  「別說了!」覺高聲制止我。
  「別想這種事,我們只是要把十字架砸在惡鬼前方。惡鬼又不會馬上死!」
  我知道這是算狡辯,但要使用狂人毀滅彈的可是覺,我還開口增加他的罪惡感。
  「對不起,我亂講話。」
  「沒關係……我們只是要完成任務,其他什麼都不要想了。」
  「嗯,可是……」
  我總覺得這件事情非得趁現在說,否則就來不及。
  「真理亞跟守的小孩,真的是惡鬼嗎?」
  「妳還在想這個?」覺不耐煩地說。「妳也看見他幹的事了。他可是不由分說就屠殺町上的人,不就是惡鬼嗎?」
  「這我知道,可是我覺得他跟之前出現過的惡鬼本質不太一樣。」
  「……或許多少有點不一樣。惡鬼不是有分好幾型?妳覺得哪裡不一樣?等殺……阻止惡鬼之後再說吧。」
  「我還是不認為他是惡鬼。」
  覺起身抓抓頭。「別再扯了!為什麼妳現在要講這種話來打亂我?」
  「對不起!可是你聽我說,我覺得他只是搞不清楚自己是誰啊!」
  「那又怎麼樣?最後還是得阻止他啊!如果失敗,町就會毀掉,整個日本都落入野狐丸手裡。事情愈演愈烈,惡鬼愈來愈多,最後可能全世界都被化鼠統治啊!」
  「我知道,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阻止這件事發生……不過他可是真理亞的孩子啊。給他一次機會好不好?一次就行了!」
  「機會?我不懂妳在說什麼。」
  「如果能點醒他……!」
  我把計畫告訴覺,或許只有覺辦得到。
  「妳認真的?這麼做應該一點用也沒有吧。」
  「我還是拜託你,至少值得一試吧?躲進屏風石之後,到使出狂人毀滅彈之前,一定還有空檔才對。」
  「……我不能保證。」覺盤起雙臂思考片刻,勉強擠出一個答案。「如果到時候真的還有空檔,或許我會試試。不過我不會因此危及原本使用狂人毀滅彈的計畫,只要覺得苗頭不對就會馬上砸破十字架。」
  「當然好,本來就是你說的對。」我由衷地說。「謝謝你聽我這個胡來的要求。也許我不應該說出來,但怎麼樣都呑不下去。」
  「……我懂妳的心情。」
  覺說完便沉默不語,應該是不想再討論。
  此時遠處傳來清脆的撞擊聲,像是金屬碰撞岩石,相當刺耳。
  「這個聲音……!」
  我脫口而出,覺作勢要我安靜。
  又聽到了。聲音左彎右拐來到我們耳邊,迴盪在蜿蜒的洞穴中,有些透過堅硬岩層直直傳來。
  「牠們的地表跟地底部隊在互相聯絡。」
  追殺終於開始。敵軍的獵物肯定是奇狼丸。
  下一刻又傳來不同聲音,一聲長長的獨特吼聲如同野狼的咆哮。
  「是奇狼丸!」
  覺高喊一聲,這暗號代表奇狼丸已經照計畫騙惡鬼到附近。
  「要來了,大概還有兩、三分鐘……我們先進隧道。」
  我們兩個就定位,點燃由樹根交纏而成的小火把。第一步就是最大的挑戰,得讓惡鬼看清楚我們的身影。
  心跳不止,手抖個不停,冷汗直流,惡鬼隨時會從附近的洞穴現身,我們絕對不能失敗,這不僅關係到我倆的性命,更關係到無數人的命運。
  我緊張得頭暈想吐,太陽穴不斷抽痛。
  說時遲那時快。
  我的意識突然出奇地清晰,彷彿思流瞬間寬闊了好幾倍,成為另外一個人。這感覺不僅不痛苦,反而愉悅地目眩神迷,如果要舉個最接近的例子,應該就像高潮般的快感。對,沒錯,瞬正在我耳邊呢喃,與我一同思考。
  就像從別人眼中客觀地觀察起自己至今為止盤據心中的不安與惶恐。
  我並沒有完全消除對奇狼丸的疑慮,但懷疑的根源來自另外一點。
  「敵軍自認為我們是獵物,一旦醉心於狩獵,不到最後關頭不會發現自己才是獵物。」
  我想起奇狼丸說的話,不僅可以說敵人,套在自己身上也完全說得通。
  好像在哪裡聽過一樣的話,對了,是和貴園的圍棋課。
  攻彼顧我……這句話就是說愈想拿對方的棋子,自己的棋子就愈是危險。
  我為什麼會這麼擔心?
  野狐丸……在牠還叫做史奎拉的時候,曾說過從圍棋書上學到戰法。
  那樣狡猾的化鼠,難道完全沒發現我們的企圖?牠才因奇狼丸巧妙的戰術損兵折將,真的會輕易上鉤,讓惡鬼這張最後王牌置身險境?
  不對,不僅如此,野狐丸真的是被偷襲才犧牲七隻士兵?野狐丸冷血的戰略特色,不就是可以隨意拋棄手下嗎?
  如果我們從頭到尾都被野狐丸玩弄在鼓掌上……
  我又開始冷汗直流。
  但如今無法回頭。
  奇狼丸衝出眼前的洞穴,與我們交換一個眼色,立刻躲進另一個洞穴。
  「來了……!」
  覺低聲說。
  恐怖,終於現身。

  4

  數道黑影從奇狼丸出現過的洞穴裡爬出來。
  是化鼠兵。牠們赤身裸體,背著箭袋般的裝備,手拿吹箭。因為吹箭在狹窄空間中比弓箭好用。
  牠們應該發現我們的氣味,立刻散往四邊,舉起吹箭筒對準我們備戰。牠們或許對夜間視力頗具信心,又或許視力本來就不太好,四隻化鼠只有一隻拿火把。
  接著又出現一道身影,缺乏光線看不清楚,但不是野狐丸就是惡鬼。
  那身影大無畏地走上前,身材跟化鼠兵差不多,但在悶熱的洞穴中依然披著套頭斗篷,正觀察著黑暗中的環境。
  士兵們根據氣味發現奇狼丸逃往其他洞穴,全瞧往那裡。斗篷兵也稍微前傾,火光登時照出從斗篷前方垂下來的一撮頭髮,如血一般鮮紅……
  是惡鬼!
  我跟覺使出咒力,扭斷身影最清晰的兩隻化鼠兵頭部,只聽見頸椎斷裂的聲音,牠們連哀嚎的時間都沒有就倒下去;另外兩隻還不清楚發生什麼事,嚇得逃進身邊的洞穴中。
  斗篷兵依然佇立不動,緩緩回頭看向我們。
  我們瞬間躲到岩石後,往隧道裡狂奔。
  不知道惡鬼是否看清我們的身影,但肯定知道兩隻化鼠兵被咒力殺死。
  接著就看惡鬼會不會照計畫追上來。我們在隧道裡跑了二十公尺左右,在轉角處停下腳步,點亮樹根火把,屏氣凝神地注意後方。
  隧道入口出現一道拿著火把的身影,是小死神披著斗蓬的剪影。
  這是生死賽跑鳴槍的時刻,我們立刻轉身拔腿狂奔。
  根本沒時間回頭,只能拚命往前跑。
  追人的可以選擇步調,被追的毫無選擇。我們完全沒考慮配速,如果放慢速度被對方追上,只消一眼就前功盡棄。
  按照計畫,我拿火把跑前面,覺緊跟在後。我痛罵自己這雙被嚇軟的腿,拚命踢著地面,飛奔在蜿蜒的洞穴中。
  我只能拚命跑,不讓自己胡思亂想,如果一個分神,腳底就會出事。隨便一個石子、一道裂縫絆到腳,我們短暫的人生就要劃上休止符。
  惡鬼緊追在後的恐懼,讓我心臟快要炸開。
  我們跟惡鬼之間至少要保持一個轉角,這樣才不會被對方看見。
  惡鬼也不能胡亂發動咒力攻擊,搞不好會導致洞穴坍塌,活埋自己。就算洞不塌,也在追殺的路上徒增障礙。
  不過一想到我們的氣味正隨風往後飄,就覺得腳下輕飄飄地很不踏實。我們現在跑得穩嗎?總覺得連會不會跌倒都搞不清楚。
  「早季!早季!夠了!慢下來!」覺在後面喊:「他好像追得很慢。」
  沒錯,追人的不需要著急,只要輕鬆跟上,等我們狂亂累癱就好。
  我們從狂奔轉為快跑,惡鬼手上的火光被蜿蜒的洞穴擋住,看不見他的身影,卻聽得見他細微的腳步聲。腳步相當規律,不像在跑,而是快走。
  我們放慢步調,快跑與快走交替以避免喘不過氣,而且剛開始死命狂奔,早就讓我們呼吸困難。
  身後又傳來金屬與岩石的敲擊聲,而且不只一個聲音,似乎是從地底往地表傳遞什麼訊息,但我們當時完全不在乎內容。
  「感覺不錯,就這樣下去吧。」
  覺的呼吸很混亂,但聽來相當有把握。
  「他打算故作鎮靜,隔這麼長的距離對我們來說再好不過了。最恐怖的還是一開始狂奔那時候。」
  「……保持這樣就好了嗎?」
  「是啊,我們在抵達屏風石前盡量調整呼吸,妳再往前一點,我盡量後退看看他的狀況。如果他突然加快,我會喊:『來了!』」
  「嗯。」
  模糊不明的惶恐感又開始增強,但我還是老實聽覺的話就好,一定是我想太多,一切都照計畫進行。
  因為情緒稍稍舒緩,我的腦袋又開始胡思亂想。
  我盡量不懷疑奇狼丸跟敵軍勾結,或者一切都是野狐丸的計謀,畢竟已經下好離手,幾分鐘後便知輸贏。現在想這個一點用也沒有。
  怪的是,不經意想到的光景竟然是好久以前和貴園教過的日本創世神話。

  伊羿冉尊在分娩時因燙傷而去世,她的丈夫伊弈諾尊忘不了亡妻身影,前往亡魂居住的黃泉國。在黃泉國的伊羿冉尊,交代丈夫千萬不要看她的臉,但伊羿諾尊還是忍不住看,只見一張爬滿蛆蟲的恐怖爛臉。
  伊羿諾尊嚇得從地洞逃往地上,而被看見醜惡容貌的伊羿冉尊羞憤不已,命令怪物黃泉醜女們緊追在後。

  在拚命逃跑的過程中,當然不可能悠閒回想神話,我只像看見幻覺,一連串鮮豔怪異的影像舞動在隧道中。或許是我心深處的魔幻恐懼,從記憶之中翻出相近的景象。
  伊羿諾尊在逃跑過程中不時扔出髮飾、梳齒、桃果,好不容易脫身。
  但我們現在卻與惡鬼拉開這麼長的距離,這麼看來……
  怪嘍。
  有人在說話。
  瞬……是瞬嗎?我在心中問。
  真怪,妳不覺得奇怪嗎?
  微弱的聲音不斷響起。
  怪?你說哪裡怪?
  妳應該聽得見吧?
  此時身後又傳來敵軍的通訊聲,而且不只一處,同時來自好幾處,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危險,這是陷阱啊!
  這次我清楚聽見瞬的聲音。
  早季,快停!
  「停?為什麼要停?不可能停啊!」我脫口大喊。
  妳沒發現嗎?惡鬼一直都沒追上來啊。
  我不禁從快跑放慢為快走,然後停下腳步。
  「早季!妳在做什麼?快跑!」覺追上來大喊。
  「覺,這一定是陷阱!」
  「妳在說什麼啊?又看見幻覺了?妳從剛剛就在自言自語對吧?」覺邊說邊推著我的背。
  「等等,惡鬼完全沒追上來,你想是為什麼?」
  覺這才恍然大悟地回頭看。
  「應該是用走的?如果我們不快點就要被趕上了!」
  「可是你聽得到腳步聲嗎?我們一路上不是只聽到雨聲,還有敵軍的通訊聲嗎?」
  覺啞口無言。
  「真的……不過我們只能往前,沒有別的路了。」
  「你先等等,這說不定是……」
  我拚命擋住覺,結果這分秒之差救了我倆的命。
  我們原本要去的隧道頂上突然發出轟然巨響,落下大量碎石與水花,在隧道裡掀起一陣土石流往我們捲來。
  「快逃!」
  我們轉身拔腿就跑,但後方不是有惡鬼嗎?這下死定了。覺緊握著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看來他打算既然都要被惡鬼殺死,不如同歸於盡。
  不過在隧道裡往回跑了四、五十公尺,都沒看到惡鬼的身影。
  「他跑去哪了?」
  覺停下腳步,擠出顫抖的聲音。
  我回頭看向原本前進的方向,坍塌暫時緩和,沙塵在雨水與溼氣沾染下逐漸散去。陰暗的隧道透進微光,看來這一崩直達地表。
  「回頭吧。」
  「回頭?回頭到哪裡去?」
  覺一陣慌亂,似乎失去信心。
  「一開始來的地方……下風那邊。」
  「那裡不是有惡鬼嗎?」
  「沒有吧。」
  我的心臟依然劇烈狂跳,但腦袋裡有個角落撥雲見日,無比清晰。
  「你還不懂嗎?剛才是陷阱,野狐丸看穿我們逃亡方向,故意弄塌隧道啊。」
  「所以奇狼丸跟牠們是一夥的?」
  「這還不清楚……總之往那邊跑等於自殺,敵軍肯定埋伏在前面。」
  「可是往這邊有惡鬼啊。」覺臉上滿是恐懼。「對了,還是前進好,如果剛才那一崩就崩到地表,或許我們能從那裡逃走吧?」
  「不行啦!你想清楚,牠們怎麼有辦法弄塌堅硬的岩層?」
  覺聽我一問,臉色鐵青地自言自語,「不是火藥,聞不到硝石或硫磺的臭味,也沒有聽到爆炸聲,只有岩層崩塌的聲音……怎麼會,這不可能吧?」
  此時我看到隧道地面有個東西,覺也跟著望過去。
  地上是一撮剪下來的紅髮。
  「……該死!我們一開始就被騙了!」覺懊惱低吟。
  我們果然從頭到尾都被野狐丸算計。
  仔細想想,惡鬼披斗篷實在太過刻意。洞穴如此悶熱,披著斗篷又有被我們認成化鼠兵而誤殺的危險。我們在殺死惡鬼之後,當然會因為愧死機制死亡,但對敵軍來說,用惡鬼這張王牌換一個普通人,完全划不來。
  那並不是惡鬼,是化鼠兵拿著惡鬼剪下的頭髮假扮成惡鬼,故意追著我們,再用聲音暗號把我們逃跑的方向告知地面部隊。既然惡鬼在地面,就不怕被活埋,弄塌洞穴也不成問題。
  這麼說來,在前面等我們的就是……
  「快逃!」
  我要覺動起來,但他睜大眼睛,死盯住我的背後。
  在沙塵揚起的那一端,浮現一個手拿火把,身材纖瘦的兒童身影……
  我們拔腿就跑。
  身後傳來輕快的腳步聲,這次不是好整以暇的你追我跑,而是打算一口氣分出輸贏。我們與惡鬼的間隔僅維持單一轉角,一旦進入直線路段,惡鬼就會把我們看得一清二楚,瞬間扭下我們的腦袋。
  我靈機一動,伸出右手往前抓住覺的背包。
  「早季!妳幹什麼啊!」
  覺大喊,我忙著在背包摸索假擬簑白,一摸到就扔往身後,像用神奇道具度過難關的伊弗諾尊。
  突然被扔到隧道裡的假擬簑白察覺危險,舞動起大量步行肢,像海蟑螂一樣爬上洞壁。
  拐過下一個轉角的同時,背後發出強烈光線。假擬簑白的護身光芒應該足以讓惡鬼眼花撩亂。
  七彩光芒快速閃爍幾秒,隨後像蠟燭被吹熄般消逝。我不知道假擬簑白下場如何,至少它拖住惡鬼數秒鐘。光線消失時,我們正好到直線路段的盡頭,如果沒有那幾秒的空隙,我們已經喪命。
  當以為賺到足夠的距離,身後立刻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小孩步伐比想像中要快,因為身體又輕又小,在狹窄的隧道中反而可以靈敏轉向。而我們兩個拚命逃的大人也有一點優勢,我們已經在隧道裡走好幾趟,早記清楚哪裡有轉角或障礙物。
  我們一時間可以保持距離,然而撐不了多久。
  我的肺開始吸不飽空氣,哀嚎連連,氣管像著火一般熱,明明沒跑多遠卻筋疲力盡,恐懼將體力掠奪殆盡。
  最糟的是我們跑往下風處,與原定計畫相反,就算抱著同歸於盡的決心使出狂人毀滅彈,位在上風處的惡鬼很可能根本吸不到孢子。
  覺突然停步,回頭與我擦身而過。
  「你要幹什麼!?」我大喊。
  「我要試試妳的提議。」
  覺對著後方的空間集中精神,陰暗的隧道像掛上一層紗網,擋住所有光線。我們這邊一片黑暗。
  短短兩秒鐘後惡鬼就來了。他手上的火把照亮紗網,隱約透出身影;但在惡鬼眼中的光線幾乎都被反射,應該像完整的鏡面。
  停下腳步的惡鬼高舉火把,一臉遲疑地盯著我們,他身上只有一條草裙和一雙鞋子,看起來如同平凡的小孩。
  如果我們能點醒他的話。

  我之前對覺提過計畫,那孩子被當成化鼠養大,應該認為自己是化鼠,要是看到鏡子後會有什麼反應?我們從來沒有在化鼠窩裡面看過鏡子,因為化鼠沒有照鏡子的習慣,那孩子或許看過水面上的倒影,但應該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模樣。
  自認為是化鼠的小孩,發現自己長得跟敵方人類一樣,會不會動搖他的自我認同?或許可以稍微喚醒他對人類的攻擊抑制吧?
  「妳認真的?我想這麼做應該一點用也沒有吧。」
  覺當時這麼回我,但現在拚命製造鏡面,執行我的提議。

  「早季,這裡交給我,妳快逃。」覺輕聲說。
  「才不要。」我打死不動,實在不想再跑下去,更沒打算獨自逃走,反正這招失敗之後也逃不掉。
  惡鬼……真理亞的兒子正小心翼翼走向鏡面,我們僅能看見他模糊的輪廓。孩子不知道露出什麼表情,但他的動作顯得十分迷惑。
  「……對,看清楚,你是人類,跟我們一樣的人類。」覺低聲呢喃。
  此時,彷彿是在回應覺,惡鬼也開口發出聲音。
  「Grrr……卄ㄍΓβ△●?」
  「卄ㄍΓβ△●?」
  「卄ㄍΓβ△●?」
  惡鬼不斷重複同一句化鼠語,歪頭看著鏡中影像,突然冷不防地高聲咆哮。
  「Ⅱ▲⊕θΛ¥!」
  惡鬼身邊的洞壁浮現無數裂痕。
  「危險!快逃!」
  我大喊一聲壓低身子,覺連忙閃避,但慢一步。
  碎裂的洞壁彈出幾十顆碎石往我們呼嘯而來,穿過鏡面掠過我的頭頂,其中一顆擦過覺的太陽穴。
  覺差點被打倒在地,勉強踏穩腳步。
  我抬頭一看,倒抽一口氣。
  鏡面已經煙消雲散。
  我與覺距離十五公尺,覺前方短短十公尺就是惡鬼。
  覺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太陽穴上鮮血直流,我們已經成了被蛇盯住的青蛙。
  惡鬼毫無戒心地緩緩上前,早知道我們完全無法反擊。他的紅髮缺了一角,底下是如天使般端正俊美的容顏,但那雙殘忍的眼神卻像隻舔著嘴唇準備虐殺老鼠的貓。
  「早季,妳逃吧。」
  覺靜靜地說。我一陣錯愕,不知道他打什麼算盤,卻發現洞穴裡的風靜下來。
  「覺?」
  雖然隧道狹窄,但他應該沒本事用咒力反轉風向,只是拚命把風暫時擋一陣子。
  「這樣就結束了。」
  「不要……住手啊!」
  我發現他的企圖,不禁高聲尖叫。
  惡鬼慢慢接近,與覺剩不到五公尺。
  「送你的,就收下吧!」
  覺用盡全力,狠狠將十字架砸在惡鬼腳下。
  霎時,我的時間體感似乎拉長數十倍。
  眼前影像宛如用超慢速度播放,動作遲緩,覺砸下十字架的動作在我看來就像數百張定格影像龜速播放,清晰無比。
  外型類似卷丹百合又像惡魔尖角的畸形十字架,撞在岩層上斷成兩截,一陣灰白粉末如煙霧般擴散……
  我心想,啊,一切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的使命終於完成,無論下場如何,惡鬼都會被消滅,神栖66町因此得救,重拾和平與秩序……
  不,不對,這是騙人的!我絕對不接受這種結果!
  在這個距離內,不僅惡鬼會感染狂人毀滅彈,覺也會感染啊!
  我腦中爆出一股超越理性的瘋狂。
  一路走來,我已經失去眾多心愛的人,姊姊,瞬,還有真理亞和守……
  就算我得救,但失去了覺,我只剩孤單一人。我們第一組不就只剩我一個?這是上天要的結果嗎?
  不要!
  我在心中吶喊。
  劇毒炭疽菌的孢子像掉入水中的白色顏料般緩緩擴散,突然燃起刺眼火光。
  火焰迅速追上擴散的白霧,用閃亮的火舌把孢子舔得乾乾淨淨,存活上千年的罪惡兵器狂人毀滅彈,在清淨業火中燃燒殆盡。
  一回神,事情出現重大轉折。
  覺傻傻地跌坐在地。
  而惡鬼……
  他大聲哭喊,搖搖晃晃地逃開。狂人毀滅彈起火的時候讓他某處受到燙傷。
  「覺!快逃!」我用力抓著覺的手把他拉起來。
  「早季,這到底是……?」覺愣愣地呢喃著。
  「別管了!快跑!」
  我們正轉身要跑,身後突然傳來可怕的咆哮。
  回頭一看惡鬼正憤怒地瞪著我們,他的頭髮燒焦一塊,兩隻手掌也被燒爛。
  這次真的完了。
  我看著惡鬼,嚇得不能自己。
  當下感覺就要喪命。
  因為我愚蠢的衝動,所有的努力與眾人的生命都化為泡影,最後無法擊倒惡鬼,只能在這地獄中化為塵土……
  我已經準備好迎接死亡,所以一時無法理解接下來發生的事。
  一顆石子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在擊中惡鬼的前一刻被咒力擋下來,但惡鬼竟膽怯地連忙後退。
  奇狼丸壓低身子,從我身後的陰影中跳了出來。
  「這邊走!」
  奇狼丸抓起我與覺的領口,背對著惡鬼逃走。
  這一刻實在難以解釋,我們三個幾乎是疊在一起逃走,應該被惡鬼看得一清二楚。惡鬼一動念就能讓我們化身火球,但怪的是什麼也沒發生。
  直到過了轉角,我才發現自己奇蹟般獲救。
  不過情況還是接近絕望,死神緊追在後。
  但我們剛才還掛在死神的嘴邊啊。
  怪不得我會這麼想,剛才確實是九死一生,卻同時錯失良機。

  我們拚命在隧道中逃竄。
  「看來惡鬼沒有繼續追上來了。」
  奇狼丸嗅嗅氣味說道。由於惡鬼位在上風處,一旦靠近馬上就能察覺。
  「他好像受到嚴重燙傷,或許打算先治療。」覺低聲說,太陽穴上的傷口還在淌血。
  我們放慢腳步。
  「再來要往哪裡走?」
  奇狼丸聽我一問,面有難色地說。「我也不清楚,總之先與惡鬼拉開距離就是了。」
  「對不起,我把狂人毀滅彈給……」
  「沒閒工夫後悔了。請注意前方,野狐丸可能還有伏兵。」
  直到我們退出隧道為止,敵軍都沒有出手攻擊,我開始樂觀地認為這很合理,因為敵軍的王牌惡鬼還留在我們身後,無論野狐丸多狡詐,化鼠兵多勇猛,都不會選擇與擁有咒力的人正面對決……
  但一出隧道口,奇狼丸就停下腳步。我們處於上風處,聞不到對方的氣味,但化鼠敏銳的聽覺似乎聽到什麼,看來前面還有伏兵。奇狼丸悄悄舉手制止我們前進,然後緩緩後退,下一秒就是一陣劇烈槍響,打得岩壁碎石亂飛。
  我們又往隧道裡跑二、三十公尺,對方發動第二波掃射,這次打得更深。
  想反擊卻看不見對方身影,要是不小心現身可能馬上被射殺,但若用咒力破壞洞穴,反而更容易活埋自己。
  以為逃離鬼門關,又是進退維谷,真的無路可逃。
  敵軍發動第三波掃射,我們發現那只是亂槍打鳥,但可能遭到流彈波擊,所以緊急躲進隧道左手邊的岔路,而這完全是死胡同。
  隧道中傳來尖銳的口哨聲,似乎是野狐丸牠們在聯絡惡鬼。
  「……是惡鬼的氣味,總算追上來了。」
  奇狼丸嗅了嗅,口氣彷彿是老朋友要來拜訪。
  「有焦臭味與血腥味,而且汗味中可以聞出恐懼。傷勢可能讓他變得非常謹慎,現在正停在離我們三、四十公尺遠的位置,觀察我們的舉動。應該是知道我們就在這裡。」
  我腦中浮現一個模糊的疑問,為什麼不一口氣殺了我們?
  「這下全完了。」覺抱頭蹲坐在地,深深嘆息。「我們在這裡動彈不得,又沒了狂人毀滅彈這張最後王牌,一切都完了……」
  我自覺要為狂人毀滅彈的事情負責而心痛不已,沒想到奇狼丸竟然為我辯護。
  「或許還言之過早。」
  「為什麼?你有什麼好點子嗎?」
  我抱著一絲希望問,答案卻令我失望。
  「不,事已至此,看來無計可施……但野狐丸這邊也無法立刻分出輸贏。」
  奇狼丸為我說出心中的疑慮。
  「他們有壓倒性的優勢,根本不用著急,只要等我們自取滅亡就好啦。」
  覺完全悲觀起來。
  「這倒說不準。」
  奇狼丸冷靜分析狀況。
  「我們還有最後手段,只要下定決心,就能弄塌洞穴與敵方一起活埋。」
  「所以野狐丸怕這一點,因此沒有逼我們上絕路?」
  這麼說來,只能期待大崩塌可以僥倖殺敵。
  「這也有可能,對方乍看處於絕對優勢,但或許找不到致勝關鍵。野狐丸的士兵懼怕兩位神尊的咒力,不敢進入隧道,另一方面惡鬼也顯得猶豫,不敢隻身上前。」
  「為什麼?」
  「第一,因為我在。我雖然不具咒力,卻能毫不猶豫攻擊惡鬼……而這又帶來另一個疑問。」
  「另一個疑問?」
  「惡鬼在方才一戰受到嚴重燒傷,他總以為自己不會受到咒力攻擊,這時不得不懷疑是否有例外。」
  「這麼說來……」覺抬起頭說。「早季燒掉狂人毀滅彈時,反而變成攻擊惡鬼,妳怎麼辦到的?」
  「這個……」我開始捫心自問。「可能燒掉狂人毀滅彈的最終結果是救惡鬼一命,我才會成功。為了救對方一命而讓對方受傷,這就不算攻擊吧?」
  「原來如此……」覺喃喃自語。「能不能利用這一點?表面上好像要救惡鬼性命,然後發動咒力……」
  「不可能啦。」我搖搖頭。「之前出現惡鬼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試過隱藏攻擊意圖,可是一次都沒成功……本人知道是謊言,就騙不過攻擊抑制和愧死機制了。」
  如果這麼簡單的騙術奏效,我們何必到這地獄裡來找狂人毀滅彈?
  此時隧道外傳來野狐丸響亮的聲音。
  「讓我們好好談談吧!我是鹽屋虻鼠窩總司令野狐丸,何不讓我們放下屠刀,省去無意義的殺戮呢?」
  「那混帳在鬼扯什麼啊?」覺氣呼呼地耳語。「到底是誰趁人不備殘殺那麼多無辜生命?」
  「請回應我的喊話!雖然人類與化鼠種族不同,卻擁有智慧!無論有什麼利益衝突,必定能商量解決!第一步就是要彼此溝通!」
  「千萬別回話。」奇狼丸小聲叮嚀:「他或許打算用我們的回應來確認位置。」
  「……這樣下去,我不得不將各位消滅殆盡!」我們毫無反應,野狐丸還是繼續大喊。「屠殺並非我的本意,我以野狐丸之名保證,各位現在投降便保證性命無虞!更答應各位將對俘虜採人道處置!」
  「這就像芒築巢對鳥保證,在我做的窩裡下蛋絕對不會被我吃掉。」奇狼丸出言諷刺。「那油嘴滑舌的傢伙肯定不認為我們會傻傻地聽話現身,說說這話並沒什麼損失。」
  野狐丸發現我們完全不打算回應,不再喊話。
  再來就只能等待敵軍準備萬全,發動攻擊了。
  我們三個一語不發,氣氛沉重。
  「覺……對不起,我太笨了,一想到覺也會感染狂人毀滅彈,忍不住就……」
  「沒關係,我懂。」覺心不在焉地說。「如果當時狂人毀滅彈發揮功能,確實可以感染惡鬼,但我在感染之前應該會被惡鬼宰掉……想想或許多少撿回了一條命。」
  「……最後還是被你說中了。」我轉向奇狼丸挖苦自己。「我白白弄丟跟惡鬼同歸於盡的機會,只能在悔恨中死去。」
  「我們的社會有句俗話,叫做進了墳墓找蛆聊。」奇狼丸剩下的那隻眼睛,依然炯炯有神。「兩位放棄還太早,我等一族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都要尋求反敗為勝的方法。即使最後徒勞無功,也虧不了什麼。我在盡軍人的本分之前更要盡生物的本分,戰到最後一口氣。」
  奇狼丸在這節骨眼上依然不失鬥志,令人肅然起敬,可是當時聽在我耳裡是故作堅強,逃避現實。
  「奇狼丸,我有件事想問你。」覺抬起頭。
  「請問何事?」
  「剛才我們完全著了野狐丸的道。老實說我當時覺得是你出賣了我們。」
  「原來是這檔事。一旦遭受精神打擊,這麼想也在所難免。我也承認自己完全中計。」
  奇狼丸說著,一點也沒有動搖。
  「但只要冷靜想想,便知道無此可能。第一,我沒有動機出賣兩位,加入油嘴滑舌的傢伙。如今我活下來的目標,只有救出我等女王,再將他千刀萬剮扔去餵豬。第二,若我與兩位為敵,兩位肯定早已魂歸西天,尤其分頭行動之時多的是下手機會,老實說簡直易如反掌。」
  「這話或許沒錯。」
  我直盯著奇狼丸的眼睛瞧,無論看幾次都覺得毛骨悚然。
  「我們快被惡鬼殺死的時候,你不顧生命危險出手相救,我一定是瘋了才會懷疑你……不過我還有一件事情非問你不可。」
  「請問,只要我還活著必定據實以告。」
  「你不是說曾經率領屬下到東京?你確實對這裡熟門熟路,可是當初為什麼要來?為什麼寧願犧牲三分之一的屬下,還得來這麼恐怖的地方?」
  奇狼丸揚起嘴角,直達耳根。
  「原來這就是對我起疑的源頭。其實這件事情我不想多提,但現在也不必打馬虎眼了。」
  奇狼丸起身嗅了嗅,聽了聽,確認敵軍沒有動作之後才接著說下去。
  「我們前來東京地底探勘的目的,與本次一行完全相同,就是為了取得人類古文明遺產中的大規模毀滅性武器。」
  「……要做什麼用?」
  奇狼丸聽我一問,不禁失笑。「您問做什麼用?通常誰要找尋武器,必定不是為了收藏,而是為了上戰場。狂人毀滅彈力道稍嫌不足,若能找到核子武器或大量輻射物質,那麼取代人類建立我等霸權便不是癡人說夢。」
  「為什麼!?虎頭蜂鼠窩不是跟人類關係良好嗎?難道你們的野心跟野狐丸一樣?」覺難以置信地大叫。
  「請先了解一點,這與野心一詞並無關聯,所有生物生來都是為了生存繁衍,而我等鼠窩至高無上的目標,便是鼠窩永續的生存繁榮。為了保障鼠窩安全,必須考慮所有危險來準備對策。虎頭蜂鼠窩旗下確實有許多強大鼠窩,隨時做好準備突襲消滅敵對鼠窩,但仍對友好鼠窩訂下一樣的戰鬥計畫,有必要便可隨時執行。」
  奇狼丸靜靜說著。
  「聽我一解釋,兩位想必很清楚人類的存在對我等鼠窩是多麼不確定的威脅。究竟何謂關係良好?我等宣誓效忠人類,進貢山珍海味,做牛做馬,才勉強獲准生存。但伴君如伴虎,整個鼠窩就因為無法理解的原因而被消滅殆盡,此情況並不罕見。」
  「所以你們想先下手為強,消滅人類?」
  「若先發制人有其勝算,我等早像那野狐丸一樣動手。但很遺憾,我等並未發現核子武器或其他大量破壞兵器,這企圖自然消失了。」
  「那你怎麼會知道有核子武器?」
  「我想兩位早已明白,來自兩位口中的擬簑白與假擬簑白,也就是圖書館終端機。我等早已體會到知識便是力量,因此致力於捕捉圖書館終端機。原本終端機僅演化出對人類用防衛裝置,最近似乎出現了新型號,連我等也難以捕獲……很遺憾,我等鼠窩持有的終端機已被野狐丸奪去,目前牠手上應該至少有四部終端機。」
  我們有咒力這壓倒性的力量,所以變得毫無防備。或許所有時代的統治者,都是被粗心與傲慢啃蝕了權力基礎,才會走上崩潰一途。
  「謝謝你老實告訴我們,但是你怎麼知道我們聽了會不會再相信你?」
  「當然要信,正因為神尊不得不信,我才全盤托出。」奇狼丸理所當然地回答我的問題。「我等並非徹底敵視人類,也沒有狂熱的征服欲求,我僅衷心盼望鼠窩的生存與繁榮,但當下我等鼠窩正面臨存亡之秋,元兇正是禁閉我等女王的野狐丸與鹽屋虻鼠窩。」
  奇狼丸說著,目露凶光。
  「牠是權勢薰心的怪物,失去我等為鼠窩而生的種族本能,藉民主主義之名散播危險思想,掌握所有權力,企圖成為獨裁者。」
  奇狼丸似乎怒不可遏,語帶野獸般的咆哮,但又怕被敵軍聽見,趕緊克制下來。
  「我等雖然長久以來受到人類奴役,卻也獲准擁有獨自的文化與傳統習俗,若野狐丸建立霸權,我等一族將走上絕路。生母遭受額葉切除手術化為奴隸,我絕對不接受如此社會的到來!」
  我想起在鹽屋虻鼠窩見到「畜舍」的悲慘光景,第一次對奇狼丸感到跨種族的共鳴。
  「……因此,無論使用何種手段,我都必須殺死惡鬼,粉碎野狐丸的野心。就這點來說,我與兩位的利害關係完全一致,兩位是否接受?」
  「我可以接受。」我點頭。
  「我也是能接受,不過……」
  覺沒有繼續說,但我很清楚他想說什麼,就算現在知道奇狼丸信得過,狀況也絲毫沒有好轉。我們三個都深信眼前已束手無策,奇狼丸應該也不例外,或許就連野狐丸都這麼想。
  但實際情勢不同,如果我們早點發覺,應該不必多流一滴血就能獲勝。
  但究竟誰想像得到,其實當下我們正有著壓倒性的優勢呢?
  ……有意思。
  我腦中又響起了聲音。
  瞬?你指什麼?哪裡有意思?
  我只在心中發問,避免覺與奇狼丸起疑。
  奇狼丸啊。牠或許是張鬼牌……甚至是王牌呢。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講清楚點啊。
  我不是說了嗎?他不是惡鬼,從這點來看……
  瞬的聲音快速消失。
  瞬,瞬!怎麼了?快告訴我啊!
  ……知道的……妳有看過……我在地面上……變成什……樣子。
  突然,什麼也聽不到了。
  我愣了一陣子。
  「早季,怎麼了?」覺看我狀況不對,擔心地問。
  我正想提瞬的事,奇狼丸先小聲開了口。
  「惡鬼……來了。」
  我倆心頭一驚地看往入口,由於身處的死胡同半途拐過大彎,沒辦法直接看見隧道。
  「他正悄悄走往這裡,愈來愈近,只剩兩、三公尺……」
  惡鬼真的發現我們躲在哪裡嗎?如果他走進這死胡同,我們就無處可逃。我開始集中精神弄塌洞窟,但這不只是為了自殺,更為了帶惡鬼一起走,所以最後一刻很可能會觸發攻擊抑制,限制我的咒力。
  那不就該趁現在看不見惡鬼的時候動手?
  我抬頭看著洞頂……不行,心頭立刻感到絕望。
  如果現在弄塌洞穴就會殺死覺,我還是無法發動咒力。
  我閉起眼睛等一切結束。
  但過一陣子,奇狼丸卻安心低語。「惡鬼走過去了,似乎要與野狐丸一行會合。」
  一聽這話,全身血液又開始流動起來,突然心跳加速,汗如雨下。
  覺大喘一口氣後說。「為什麼惡鬼要走開呢?」
  「或許是怕我們孤注一擲,對野狐丸進行自殺攻擊。兩位神尊只要用咒力避開槍彈,隨便一人存活都能將對方屠殺殆盡。」
  奇狼丸說著,側頭思考。
  「但對方從包抄轉為單向攻擊,放棄一條路線,也成了我們的退路。這是引誘我們逃走的陷阱,或者是……」
  「就算是陷阱也要逃,對方可能正在等其他部隊,現在不逃就沒機會了!」覺說著就打算退出死胡同。
  「等一下!」我突然大喊。
  我懂了。總算是想清楚瞬要說什麼了。
  那孩子並不是惡鬼,如果真的是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的病患,我們就會如富子女士所說般束手無策。
  但他並不是惡鬼,這麼說來……
  「早季?」覺不解地看著我。
  「我們真是瞎了眼,一路上明明有那麼多絕佳的機會,竟然都白白溜走了!」
  「這是什麼意思?」奇狼丸湊上來問。
  「雖然會比剛才更難,但或許有機會……可是如果相反呢?如果能好好反將對方一軍的話……」
  「早季,拜託妳說清楚點,我才能聽懂啊!」覺忍不住大喊。
  「想擊倒惡鬼,只有一個方法……!」

  5

  「我一直覺得奇怪,爲什麼眞理亞他們的孩子就這麼巧是惡鬼?」
  我舔舔嘴唇,開始陳述腦中的思緒。
  「因爲突變產生惡鬼,機率眞的是微乎其微,而且還要是史上第一個落入化鼠手中的小孩,那不更是天文數字般的機率嗎?」
  「……不過他們可能動了什麼手腳吧?化鼠不是會用精神藥物嗎?」
  「我想這是刻板印象。畢竟連野狐丸牠們也是第一次得到人類嬰兒,怎麼有辦法拿著從來沒給人類用過的藥物,就碰巧操縱了小孩的心智?」
  「這方面的藥物,我等也只用過數種。」奇狼丸插嘴。「我等祖先裸鼴鼠之女王,便是以尿液中的精神性物質來支配工鼠。我等女王也繼承此種特色,但由於我等智力突飛猛進,難以完全支配,便混入大麻等各種藥物,強化消除士兵恐懼之功能……但正如神尊所言,人類與我等畢竟不同種,藥物說不準是否能對人類嬰兒奏效,更別提能夠碰巧麻痺攻擊抑制進而創造惡鬼,簡直是天方夜譚。」
  「那這是什麼意思?如果他不是惡鬼又怎樣?」
  覺一臉糊塗,太陽穴的傷口還沒完全止血,看了就覺得痛。
  「……不對,怎麼想他都是惡鬼啊。妳看看他幹了些什麼!」
  「這就是讓我們看走眼的最大原因了。」
  感覺在說明過程中,我的論點愈來愈明確。
  「看到他若無其事的大屠殺,恐怖與震撼讓我們立刻判斷他是惡鬼,就是太快下這結論,我們才會放心。」
  「放心?妳在說什麼啊?惡鬼有什麼好放心的?」
  「因為至少拉曼‧庫洛基斯不是陌生的名詞。我覺得對人類來說,比起未知的恐怖,更容易接受已知的恐怖。」
  覺交叉雙臂,陷入沉思。
  「有鐵證可以證明他不是惡鬼。雖然惡鬼分成冷靜思考的秩序型,還有完全被潛意識黑暗面呑噬的混沌型,但共同點都是會消滅身邊一切的生命。如果他真的是惡鬼,為什麼野狐丸牠們平安無事?」
  「……或許這才是藥物控制的部分吧?」
  「不可能,惡鬼絕對不可能用藥物養得出來。如果可以養,我們町上早就養了。那麼過去發生過的許多慘劇,犧牲者也會更少。再說人被下藥昏昏沉沉的,怎麼可能有辦法去町上破壞殺人?」
  覺聽得目瞪口呆,過了一下才問。「那為什麼他的攻擊抑制跟愧死機制都沒作用?」
  「我想不是沒作用。」
  「什麼意思?」
  「你想得簡單點,他才出生就被帶離爸媽身邊,被當成化鼠來養對吧?所以他應該把自己當成化鼠,而不是人類。」
  「或許是這樣沒錯,那又怎麼……」覺說到一半才恍然大悟。「難不成惡鬼……那傢伙的攻擊抑制不是對人發動,而是對化鼠發動?」
  「肯定不會錯。」
  我心中模糊的思索已然成為確切的判斷,那孩子認為自己是化鼠,所以無法殺死自己的同類,但人類是外族,殺起來便毫不猶豫。
  「可是就算真的是這樣,怎麼可能像那樣殺人不眨眼呢?」
  「我們不是也殺得不眨眼嗎?」
  「咦?」覺嚇了一跳。
  「對象是化鼠就是了。」我說這話的同時,有點擔心身邊的奇狼丸會怎麼想。
  「……原來如此,您說得一點都沒錯,我真是粗心,竟然完全沒想到這個可能。」
  奇狼丸瞪大了僅剩的一隻眼。
  「我早該發覺不對勁,話說我等菁英部隊全軍覆沒時,那傢伙並非直接以咒力殺害我軍,僅是擋下我軍箭矢,奪去我軍武器,我等在手足無措的狀態下,誤以為是被惡鬼屠殺……之後我在逃脫途中碰上惡鬼,當時與那像伙相距不過二、三十公尺,卻完全沒有受到攻擊。他不可能沒注意到我才是。」
  說到這裡,奇狼丸發出地動般的低吼。
  「方才亦是如此,當兩位與惡鬼對峙時,我手上武器僅有一顆石子仍然衝向前。我自認當時失去兩位,此戰必敗無疑,但也不覺得能夠全身而退。當時惡鬼只是眼睜睜地看著我們逃走,並非不想攻擊,而是怕牽連了我才不能攻擊啊!」奇狼丸猛抓頭,懊惱不已。
  「等等,所以是怎樣?如果那傢伙落單的時候,奇狼丸掉頭去攻撃他的話……?」覺的聲音顫抖起來。
  「沒錯,那孩子沒辦法對奇狼丸使用咒力,肯定束手無策。不僅可以輕鬆解決,甚至可以活捉。」
  「混帳!」
  覺狠狠瞪了洞壁一眼,蹦出幾道裂痕,嚇得我冒冷汗。
  「我們早就勝券在握了!竟然完全沒發現就讓機會溜走,怎麼沒有快點發現呢!?」
  「冷靜點,應該還不遲。」我盡量保持語氣平靜。「雖然有點遲,但至少發現啦。」
  「不對,至少該在惡鬼……那傢伙通過岔路之前發現才對,現在他跟野狐丸會合,奇狼丸衝過去只會被射殺而已。」
  覺交叉雙臂,長嘆一口氣。
  但我知道,其實還是有方法,成功機率或許不高,卻不是完全不可能。那當然只能賭這一招了。
  不過這方法太殘忍,不禁讓我猶豫起來,如果立場互換,我變成野狐丸,肯定毫不遲疑地動手。但我就是猶豫不決,畢竟人類也好,化鼠也好,都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淚,有情緒會思考……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是棋盤上用過就丟的棄子。我與奇狼丸一路走來,更能深切感受。
  而且一想到那孩子是真理亞與守的遺孤,胸口又痛得難過。
  攻擊町上,破壞房舍,殺死大量無辜民眾都是不爭的事實,我也曾經滿懷憎恨與復仇心。
  但那孩子並不是惡鬼。
  那孩子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雙親被化鼠所殺,被當成化鼠養育,再依化鼠的命令大肆屠殺。他相信自己是化鼠,所以不會有任何良心苛責,畢竟人類是奴役同胞,說殺就殺的邪惡化身。
  不僅如此,那孩子完全沒辦法反抗化鼠的命令,因為他被強大的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綁手綁腳,不可能攻擊化鼠,但化鼠能任意攻擊他。
  所以他才是不折不扣的化鼠奴隸。
  他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一想到真理亞跟守死去後,那孩子過著如何殘酷的日子,心就痛到難以忍受。
  但如果我們這次失敗了,又會如何?
  町上的倖存者別無選擇,不是被殺光就是逃往遠處,野狐丸只要把那孩子搬上前線就能避免其他町的報復,拖延時間;再等個十年,從町上搶來的嬰兒有了咒力,就真的無計可施,全日本遲早會被化鼠征服。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
  我只能狠下心。
  富子女士一定會跟我下同樣的決定。
  「早季。」覺抬起頭來。「妳剛才說,想擊倒惡鬼只有一個方法吧?」
  「對。」我點點頭。「這必須要先搞清楚敵軍的位置關係。」
  我們躡手躡腳,逼進死胡同與隧道交點前四、五公尺的位置。
  隧道外悄然無聲。
  我用手勢打個信號,覺便收集空氣中的水蒸氣形成細緻的水滴層,在隧道左手邊不起眼的位置做出一面小鏡子,然後慢慢轉動角度,照往敵軍所在的方位。
  看到了!覺立刻消去鏡子,我們又悄悄回到死胡同底端。
  雖然只有一瞬間,卻清清楚楚。敵軍五隻士兵埋伏在距離死胡同入口二十公尺左右的位置,往後五公尺則是那孩子。
  「惡鬼……那傢伙移動位置不只是為了跟野狐丸他們會合,還打算布局陷害我們。」覺輕聲說。「如果我們掉以輕心,一逃出去就完了。」
  「以我等同胞打先鋒,惡鬼殿後,陣形十分合理。」奇狼丸也壓低聲音分析。「如此一來,我便無法帶頭衝刺。由我先上,肯定會被前鋒士兵打成蜂窩,若由兩位先上,卻要被後方虎視眈眈的惡鬼大卸八塊。」
  「看得到野狐丸嗎?」
  「沒看到……那孬種肯定是遠遠躲在後方。」
  我們的目標惡鬼……那孩子正被化鼠兵護在身後,情勢大致上不出所料。
  另一方面,野狐丸不在前線真是好消息。輸贏就在一瞬,如果野狐丸在場,牠或許一眼就會看穿我們的企圖,如今牠躲在後方,等我們出手再反應已經太遲。
  野狐丸難得犯下這種戰略失誤,想必是跟落單的「惡鬼」會合之後,自認立於不敗之地。連疑神疑鬼的野狐丸也粗心大意。
  必須趁對方沒發現之前速戰速決。
  這計畫的王牌,就是奇狼丸。
  「我有件事要拜託你。」我對奇狼丸說。
  「只要對獲勝有幫助……請盡管吩咐。」
  我說明了計畫內容。
  就連奇狼丸聽了也目瞪口呆,啞口無言。
  「竟然……有這種方法……妳怎麼想得到?」覺也訝異地問。
  「是瞬教我的。」
  「瞬?瞬是……啊!」
  覺的記憶封印總算解開了。
  奇狼丸怔住一會,突然高聲大笑。
  「了不起!您真是一流軍師!我以為完全錯失良機……沒想到還有如此簡單的方法!」
  「你願意嗎?」
  「不在話下。目前的問題僅有氣味而已,我們位於上風,我等同胞位於前線將可輕易分辨氣味。」
  「這也對……」
  我們在死胡同裡東翻西找,發現牆上滲出不少水。雨依舊下得很猛,暫時不必擔心缺水。
  奇狼丸仔細用水洗過身體,塗滿泥巴,覺則脫下所有衣物。
  「若有蝙蝠糞便則完美無缺,但有這些準備也是頗難分辨了。」
  奇狼丸嗅了嗅自己的體味說道。
  「光這樣還不太夠……覺,你能改變隧道裡的風向嗎?幾秒鐘就好。」
  覺面有難色地說。「我還得做鏡子呢。不過只要幾秒鐘的話,應該有辦法。」說著,他笑了起來。「如果是瞬,同時出兩招肯定易如反掌……如果我們度過這一關,妳要把自己想起來的瞬講給我聽哦。」
  「當然。」
  我有數不清的話要對覺說呢。
  奇狼丸花費好一番功夫仍穿不上覺的衣服,我們只好幫忙,畢竟雙方體格完全不同,要穿實在勉強,幸好最後還是擠得進去,最後只剩遮住臉孔。
  「對了,用這個。」
  覺拆下手腕與頭部的止血繃帶,血塊同時剝落,傷口汩汩滲血,但他毫不在乎。
  「原來如此,這麼一來想必瞞得過。惡鬼或許會認為燒毀狂人毀滅彈時,您臉上受到燙傷……」
  奇狼丸從覺手上接過繃帶,一圈圏纏在臉上。
  「如此一來便萬事俱備……如今換我有事相求。」
  奇狼丸成了詭異的木乃伊,語氣嚴肅起來。
  「告一段落後,町上神尊必定傾向驅除所有化鼠,但還請高抬貴手,饒我等虎頭蜂鼠窩女王一命,只因我等母親是鼠窩全員的生命與寄託……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好,我答應你。」
  「我也答應你,無論如何都會救出你的女王,不會害她性命,你的鼠窩一定會東山再起。」
  僅管奇狼丸那張顯眼的大嘴被包在繃帶之下,依然看得出牠揚起嘴角。
  「得這一句話便再無遺憾。一想到那詭詐奸賊的野心即將粉碎,簡直迫不及待啊。」
  我們悄悄逼近死胡同與隧道的交會點。
  「那就照剛才安排,我從十開始倒數,數到零就行動。然後從一開始數,數到一時覺停住風,二、三、四時反轉風向,製造鏡面。五、六、七是我攻擊,然後八衝出去……」
  「好。」
  「明白。」
  我做了個深呼吸。
  接下來這一分鐘,輸贏便成定局。我一想到此,雙腿就開始發抖,還以為歷經生死關頭,膽子練大一點,現在要上場還是心驚膽跳。
  我或許會死。
  我還有好多事想做,要是在這地底魂歸西天,身歸塵土,實在難以忍受。
  不對,不是這樣。
  最怕是死得毫無價值。肩負所有人的希望,卻因為能力不足,飮恨死去而不能打倒惡鬼,只能聽野狐丸高唱凱歌。
  我緊張得口乾舌燥,頭暈目眩。
  冷靜點。
  專心完成眼前的使命。
  我拚命安撫自己。
  「都準備好了?十,九,八,七……」
  倒數期間心跳加速,身體正準備迎接一場大戰。
  「三,二,一,零!」
  隧道中的風速驟減,原來覺在隧道左後方做出一道氣牆擋住風,又利用製造空氣透鏡的意象在氣牆前方製造真空區塊。
  「一!」空氣中的水蒸氣凝結,形成鏡面。
  「二,三,四!」
  覺稍微解除真空區塊的一端,負壓使得靜止的空氣吹往反方向,我們在死胡同裡感覺不到氣流,但仔細一看就知道粉塵確實開始飄往反方向。接著鏡子慢慢轉動方向,照出右方的敵軍陣形。
  我挑選鏡中一名敵兵,但這次不能悄悄斷頭,須做得誇張醒目。
  口中呢喃真言。
  「五!」
  敵兵頭顱炸得粉碎,血花四濺。
  「六!」
  其他敵兵陷入恐慌,一陣亂槍打鳥,根本聽不見野狐丸制止的聲音。火繩槍一旦發射,就須花時間裝填才能打下一發。
  「七!」
  槍聲停下,我把第二隻敵兵拉到半空中猛撞天花板,碎石與血肉灑在敵軍頭頂,敵軍剩三隻。其中一隻往回逃,剩下的連忙後退。
  「八!」
  奇狼丸衝出去,我緊跟在後。
  雖然他的身段不甚好看,但體格比一般化鼠高大許多,光靠後腳奔馳前進,在陰暗的隧道中看來應該與人類相去不遠。我從奇狼丸身後看見前方有一道矮小身影。是血紅的捲髮,是他,他正憤怒地瞪往這邊。
  奇狼丸扮人的演技堪稱一流,肯定不輸乾先生假扮化鼠逃離險境的本事,牠一邊奔跑,
  一邊作勢以咒力攻擊沒逃成的士兵。
  同時我這個幕後黑手揮起隱形大刀,砍下士兵首級,狹窄的洞穴裡鮮血飛濺,教我呼吸困難。
  「ㄨV☆*§……△Ⅱ√¥!」
  惡鬼……那孩子咆哮起來完全不像人類小孩。
  奔跑在前頭的奇狼丸,突然像撞上隱形的牆,動也不動。
  緊接著奇狼丸的身體炸出一個大洞,前胸通後背,噴得我滿臉是血,還可以看見牠的肚腸從背後噴灑在地面。
  「△★*¥$……」
  那孩子應該是發現了不對勁,突然停止低吼,盯著奇狼丸瞧個不停。
  一般人被炸穿身體肯定當場死亡,但奇狼丸依然屹立不搖,因為還有件事情必須完成。牠抬起抽搐的右手,鬆開纏在臉上的繃帶。
  充滿地獄哀嚎的隧道,突然鴉雀無聲。
  奇狼丸解下所有繃帶,露出化鼠的面容,那孩子看了便僵住不動。
  「卄ㄍΓ……β△……Σ……」
  奇狼丸在最後擠出一小段化鼠語,然後應聲倒地。我忍不住跑到奇狼丸身邊,牠明顯已經斷了氣,但那張大嘴似乎掛著淺淺的微笑。
  眼前傳來駭人的尖叫聲,嚇得我抬起頭。
  「卄ㄍΓβ△●……?」
  惡鬼……那孩子嚇得發抖,紅髮底下的額頭冒出斗大汗珠。
  我想別過頭,但還是緊咬下唇,看到最後。
  那孩子,真理亞與守的兒子,按著左胸跪倒在地。
  他發現自己用咒力殺害同胞,觸動愧死機制。
  我緊咬嘴唇,口中嚐到一股腥味。
  他無處可逃,就要這麼……
  突然,我左胸一陣劇痛,背脊發涼,全身寒毛直豎。
  真是晴天霹靂,難道連我也要受罰?實在料不到,居然不能想這些事,不能想因為自己做的一切,最終讓同為人類的小孩喪命。
  覺從後方趕上來。
  「早季?怎麼了!?」
  好難過,我緊壓胸口,自知命在旦夕,但還是拚命說服自己,我沒有殺人,我沒有殺人……
  突然,我搞不懂為什麼想活下來,都已經失去那麼多心愛的人,踩過那麼多具屍體,為什麼還是不想死?
  回過神時,痛楚已然消失。我還活著嗎?抬頭一看,覺像放下千斤重擔地對我露出微笑。
  「別擔心……都沒事了。」
  他緊緊抱住我,緊得有點疼。
  我確實害死了那孩子,但並沒有直接出手攻擊,所以沒有發動愧死機制,只是先行警告而已。我又看往那孩子,他小小的身影橫躺在地,靜止不動。事情應該結束了。
  野狐丸則悵然若失地站在他的身邊。
  我看見遺體垂落在地的髮絲,那紅髮讓我想起往日的真理亞。
  摯友留在世上唯一的證據……我不想殺他,卻別無他法。
  只覺得兩行淚滑下臉頰。
  如果他在町上平安長大,肯定長成一名惹人愛的活潑少年。
  他是無辜的啊……
  我直到現在一想起自己的罪孽何其深重,仍然不免害怕。明知道機會渺茫,但依然希望至少在最後能讓他以人類的身分死去。

  這場宛若諸神黃昏的混戰,很快邁向終局。
  失去王牌的野狐丸想必看清戰局發展,宛如行屍走肉。我們將牠拘捕起來,接收牠的戰船,凱旋而歸。
  許多人早已下定決心逃離這個町而啓程上路,但剩下的人一聽我們說惡鬼已死,情況完全改觀。包括富子女士在內,倫理委員會的委員大多已經喪命,人們組成重建秩序委員會來擔任臨時最高決策機構,正式對化鼠進行反攻。
  我和覺年紀輕輕就被選入其中。
  原本的町領導階級大多不在人世,沒得計較年齡,所以委員會的成員大多是在對抗化鼠過程中嶄露頭角的年輕人,年紀不到四十歲。
  犧牲者名單包括我的雙親,還有覺的所有家人。
  我一聽說這件事便痛哭失聲,原以為眼淚都哭乾了,但就是淚流不止,哭了好幾天。
  見過我爸媽的人後來告訴我,當他們回到町上,正是戰況最危急的時刻。
  鏑木肆星先生被惡鬼殺害之後,屍體被野狐丸晾在八丁標繩上示眾,人們目睹這幅光景簡直嚇破膽,大多無心反抗,只能四處奔逃。因此化鼠在惡鬼的氣勢撐腰下單方面獵捕人類,共抓了近百人。
  野狐丸的策略是活捉優於殺害,被敵軍捕獲的人類都被遮眼而無法使用咒力,關進牢房。另一方面,不肯放棄抗戰的年輕人小心謹慎避開惡鬼,不斷偷襲化鼠部隊,確實減少敵軍戰力。
  這時候我爸媽回到町上,先去學校等各機關放出不淨貓。
  不淨貓的智力似乎比我想得還高,不僅可以透過隨身物品記住目標對象的氣味,甚至只要看到念動力印出的圖片,就能準確記住目標,尾隨數週伺機攻擊。
  據說爸媽共放出十二隻不淨貓,牠們隱身在町上的廢墟,虎視眈眈地找機會殺死惡鬼,其中有一次幾乎成功。
  即使是從不同地點放出來的不淨貓,只要發現惡鬼,就會像排練過一般展開共同作戰。當時有人在附近的房舍屋頂看見經過,將之轉述給我聽。
  化鼠護衛兵守著惡鬼,沿大路往南,而兩隻不淨貓分別從東西兩邊靠近,西邊是棕貓,東邊是灰貓,棕貓在上風處,氣味被化鼠嗅出來,護衛兵守穩西側,東邊的灰貓就趁機狂奔上前。
  此時第三號黑貓、第四號花貓就像說好了一樣,從惡鬼身後的北面衝來,花貓快速繞往南面,使得惡鬼瞬間被三隻不淨貓包抄,命在旦夕。如果不是鏑木肆星先生這樣超凡入聖的高手,就算解決一、兩隻貓,也很難應付三貓同時攻擊。
  但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圍在惡鬼身邊的護衛兵擋下不淨貓的攻擊。這些護衛都是變種,背上長滿刺蝟般的尖刺,就連一流殺手不淨貓也得花上幾秒鐘解決,光是用前腳掃倒刺蝟兵再開膛剖肚所費的時間,便足夠讓惡鬼重整旗鼓,用咒力殺死三隻貓。
  最後不淨貓沒有解決惡鬼,但至少妥當地拖延惡鬼進軍,許多人趁機逃離町。
  在不淨貓拖住惡鬼的時候,我爸媽前往圖書館,將所有不能落入敵軍手中的書籍資料全部燒光。但焚燒產生的煙霧讓敵軍起疑,結果兩人離開圖書館時與惡鬼碰個正著……
  我知道爸媽的死,就像其他為町犧牲的人一樣都有其價值,但當時情勢已然明朗,人類沒有對付惡鬼的方法,明顯屈居劣勢。
  沒想到這時候惡鬼的舉動出現變化,不僅下手開始猶豫,還顯得心不在焉,精神恍惚,這讓不少人得以保全性命。當時不清楚原因,但應該是清淨寺進行的降伏惡鬼法事發揮功用。
  野狐丸拷問俘虜逼出了這個情報,因此率領惡鬼與菁英部隊快速對付。牠們才離開町上沒多久,清淨寺就陷入火海。無瞋上人、行捨監寺以及絕大多數僧人都與清淨寺共存亡,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阻擋惡鬼。
  野狐丸可能是從清淨寺得到什麼情報,才會來追殺我們。
  言歸正傳,惡鬼已死的情報迅速傳開,一掃佔據人心的恐懼惡靈,卻換上名為憤怒與復仇的雙生怪物。
  說巧不巧,附近北陸的胎內84町與中部的小海95町派出的援軍也已到達。
  局勢立刻逆轉。
  化鼠同時失去終極武器惡鬼以及軍師野狐丸,連噴炭兵這些反人類變種兵也使用殆盡,已經拿不出任何把戲,又被附近各町的鳥獸保護官層層包圍,連逃都逃不了。
  代替野狐丸指揮鹽屋虻鼠窩的史奎卡將軍,全數歸還擄來的嬰兒,同時派遣特使要求談和,但重建秩序委員會只花五分鐘就把特使變成標本,再將慎重拒絕和談的文件塞在特使嘴裡送回。接著鼠窩又派出特使,希望以無條件投降換取士兵的性命,但特使活生生被咒力強迫突變,化成一堆不成原形的癌細胞送回去。
  事已至此,史奎卡下定決心率領全軍出擊,打算壯烈犧牲。
  但化鼠軍求生不能,求死也不得,全被滿腦子充滿憤怒和仇恨的人類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我與覺也參加化鼠掃蕩戰,但並不打算詳細描寫當時經過。
  只有兩件事情令我永生難忘,一件是廣大的平原染成血紅,眼前全是朦朧血霧,難以言喻;另一件是無數嚙齒動物特有的高亢慘叫交錯迴盪,聽來竟如人們哀嚎哭喊的聲音。

  一星期不見,野狐丸顯得有氣無力,似乎連身形都小一圈。
  這隻被鐵鍊綑著跪在石板上的化鼠,抬起頭來看著我們。
  「野狐丸,你還記得我們嗎?」
  牠聽我這樣問,只有微微的反應。
  「我是衛生所異類管理課的渡邊早季,他是妙法農場的朝比奈覺。」
  「……自然記得。」牠總算給了沙啞的回應。「兩位在東京地洞中殺死我等救世主,逮住我。」
  「胡說!不是我們殺的!」覺氣得大喊。「是你詭計多端殺了真理亞跟守才對吧?他們的遺孤被你唆使殺了一大堆人!這全都是你的責任!」
  野狐丸沒回應。
  「你接下來要接受審判,不過有些事情我想先問清楚。」我靜靜地說。
  一般來說異類不可能接受審判,但重建秩序委員會決定破例召開特別法庭,並參考距今一千多年前在歐洲進行的動物審判,第一次要給人類以外的動物定罪。不過野狐丸應該沒什麼發言機會,人們也不覺得牠會說實話。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這些事是什麼事?」野狐丸微微一笑。
  「你的罪狀罄竹難書,但我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殘忍,屠殺那些無辜的人?」
  被五花大綁的野狐丸轉過頭對我說:「一切都是戰術一環,一旦開戰不得不贏,若是輸了……就只能迎來我現在的下場。」
  「你為什麼要反抗人類?」
  「因為我等不是你們的奴隸。」
  「什麼叫奴隸?我們確實要你們進貢、服勞役,但也允許你們完全自治不是嗎?」
  覺尖銳地反駁。
  「大爺們心情好的時候是這樣沒錯,但只要因為瑣碎小事觸怒神尊,整個鼠窩就要被消滅掉,這或許比奴隸還悲慘。」
  我想起奇狼丸的話,跟現在聽的幾乎沒兩樣。
  「消滅鼠窩是最重的處分,犯下滔天大錯才會發生這種事……只要你們不殺人、不謀反,就不會發生。」我回想起異類管理課做過的處分。
  「究竟是雞生蛋,抑或是蛋生雞呢……終究我等皆如浮萍汙沫,日夜不安,豈不會想脫離這樣的困境?」
  野狐丸抬頭挺胸,滔滔不絕。
  「我等具有高等智慧,比起你們毫不遜色。要說哪裡不同,就只差咒力這惡魔之力了。」
  「別當我沒聽到,剛才這句話就夠判你死刑。」覺冷冷地睥睨著野狐丸。
  「橫豎都是一死罷了。」野狐丸作勢聳肩。
  「你說你是為了鼠窩,奇狼丸的意見可不一樣。鼠窩間合併沒什麼,可是你要怎麼解釋篡奪女王權位,把她們當生小孩的家畜來養?」
  「奇狼丸將軍確實威猛,卻只是冥頑不靈、故步自封的老頑固,牠完全看不清根本問題,只要女王掌握鼠窩大權一天,就沒有改革的機會。我之所以發動革命,並不是為了自己的鼠窩。」
  「那是為什麼?為了滿足你醜陋的權力渴望?」
  「為了打破鼠窩這小小的藩籬,拯救所有同胞。」
  「為了同胞?聽你鬼扯!你不是老叫士兵送死嗎?」
  「如我方才所言,一切皆是戰術一環,不贏便毫無意義,若贏了,全都值得。」
  覺咋舌道。「還是這麼油嘴滑舌,可惜啊,你說不贏就沒意義,現在你輸嘍。」
  「正是,我便是因此罪該萬死。我拿到救世主這張絕對王牌,卻被雕蟲小技欺騙,全盤皆輸。」
  野狐丸失望地低下頭。
  「歷史本該扭轉……但解放所有同胞的大夢已碎,想必如此良機不再。」
  「走吧早季,跟牠說再多也是浪費時間。」
  「等等。」
  我喊住正要轉身的覺。
  「野狐丸。」
  「我名叫史奎拉。」
  「那史奎拉,我有一件事拜託你。請你誠心對你殺掉的所有人道歉。」
  「當然。」野狐丸……史奎拉語帶嘲諷。「在那之前,只要你們先承認自己昧著良心,蹂躪殘殺我無數同胞,再向他們道歉就行。」

  審判只能說是場怪誕鬧劇。
  法庭上每陳述一條野狐丸的罪狀,滿場旁聽人(可能除了重病重傷的人之外,町上所有人都出席了)便喧囂大罵。
  擔任檢察官的木元女士(曾任富子女士的屬下)眼見群眾情緒已經煽動到高點,便轉向綁在被告席上的野狐丸。
  「野狐丸,現在給你答辯的機會。」
  「我名叫史奎拉!」史奎拉大喊,眾人噓聲四起。
  「你這頭野獸,竟大膽蔑視町裡賞賜的尊名?」
  「我們不是野獸,也不是你們的奴隸!」
  這句話讓群眾的憤怒達到最高潮,外洩的咒力讓臨時法庭充滿緊張氣氛,但野狐丸早知要死,毫不畏懼。
  「如果不是野獸,你又是什麼玩意?」
  史奎拉環視整個法庭,一瞬間還對上我的眼神,讓我吃了一驚。
  「我們是人類!」
  群眾一時鴉雀無聲,接著哄堂大笑,連木元女士在這片笑聲中也只能苦笑,等笑聲平息下來,史奎拉突然搶在木元女士之前大吼大叫。
  「儘管去笑!惡事必不久長!即使我死,總有一天也會有誰來繼承我的意志!屆時就是爾等暴政終結之時!」
  法庭陷入混亂,許多旁聽者氣得浮起青筋,恨不得立刻將史奎拉大卸八塊。
  「請等等!各位,請等等……」木元女士拚命讓眾人安靜下來。「請聽我說!聽我說──這樣太便宜牠了!立刻殺掉牠實在太親切了,對不對?請想想這惡魔做了些什麼,可以讓牠走得這麼輕鬆嗎?我要對這奸賊濫貨,求處無間地獄之刑!」
  眾人高聲喝采。
  我悄悄離開法庭,覺跟著我出來。
  「怎麼了?這不是牠應有的報應嗎?」
  「真的嗎……」
  「妳怎麼這樣說?妳爸媽,我全家,還有町上的人……被牠殺掉的人數都數不清吧?」
  「嗯,可是殘忍復仇又有什麼意義呢?快點殺掉牠就好啦。」
  「這樣大家不會善罷干休,妳聽聽那聲音吧。」
  群眾狂熱的呼喊應該可以傳到數公里外,接著聲音慢慢轉為規律的而重複的「無間」、「地獄」四字。
  「我已經……搞不懂哪邊才對了。」我喃喃自語。
  經過半天的審判,史奎拉被判了檢察官求處的無間地獄之刑,將要對牠全身的神經細胞傳遞最強的痛苦資訊,並持續用咒力修復損傷,是死不了也瘋不了的終極刑罰。
  史奎拉會在這種情況下活個上百年。
  我想起富子女士的話,必定要在沒有任何生物體會過的痛苦中,緩緩奪去牠的性命。如今這承諾實現了。
  然而,我的心中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空虛。

  6

  我好不容易從四處收集來一碗菜屑與根莖,對食慾旺盛的裸鼴鼠來說或許太少,但如今連人類都缺乏糧食,也沒得挑剔。
  我走進衛生所的斷垣殘壁,鑽入飼育室遺跡。這棟建築的屋頂在大戰中被整個掀掉,抬頭就能看見藍天,牆壁則留下一半高度。當地洞用的玻璃管部分嚴重毀損,三十五隻裸鼴鼠按照天性在地底挖洞生活,幸好牆壁地基打得深,不至於讓牠們直接逃到野外回歸自然。
  我一把菜屑扔進飯盆就聽見細微聲音,工鼠接二連三鑽出洞穴,最後才是女王沙裸美和牠的情夫們。沙裸美擺動著火腿般的肥大身軀,趕走所有工鼠獨佔飼料。
  當我發現這些小傢伙在一陣毀天滅地的破壞殺戮之後依然平安無事,比起為牠們感到慶幸,更覺得莫名其妙,甚至認為沒天理。但畢竟裸鼴鼠本身無罪,不該殺及無辜,隨便放生又可能對環境造成不良影響,所以還是繼續養著。
  我愈看這些傢伙,愈覺得牠們令人倒胃。不僅外表醜惡,近親亂倫,甚至還吃排泄物,怎麼看都無法引起人類的同理心。我一直想不透為何要特地改良這麼醜惡的生物品種,讓牠們擁有接近人類的智力?
  我餵完飼料之後回到衛生所。建築被毀得難以復原,幸好沒發生火災,文件大多平安,我必須在數天內挑選必要文件搬進新建築。
  因為異類管理課脫離了衛生所的管轄,成為新倫理委員會的直屬機構,而我也兼任倫理委員會委員與新異類管理課首任課長。我的第一個任務就是說服倫理委員會撤回決定,不要將關東一帶的化鼠全部驅除。因為讓效忠人類的鼠窩一起連坐受懲實在沒意義,就算救不了鼠窩,至少得救回虎頭蜂鼠窩的女王,保住我給奇狼丸的承諾。
  把五十大箱的文件全看過一次可不是簡單的工作,但我決定不靠任何人幫忙,獨力完成。因為我愈鑽研那些深藏在異類管理課書庫中不見天日的文件,愈是感到眾多疑問。
  彷彿誰在心中默默警告我,這些文件中有一部分絕不能讓無關人士看見。
  這天,幾份新發現的文件又教我特別在意。手邊另有大把文件等著確認,我卻放不下它們。
  不過今天還有非辦不可的事情,沒什麼時間混水摸魚。
  「早季。」覺突然出現在毀損的門邊。
  「哎,你聽我說,我又找到奇怪的文件了。」
  覺聽了欲言又止,只是簡短地「嗯」了一聲做為回應。
  「首先是英文翻譯過來的文件,說明化鼠的學名。化鼠祖先裸鼴鼠的學名好像是『Heterocephalus glaber』,『Heterocephalus』是希臘文的『怪異的頭』,『glaber』的意思是『禿頭』……」
  「嗯,然後呢?」覺抬起眉毛。
  「人類的學名不是『Homo Sapiens』嗎?『Homo(相同)』跟『Hetero(怪異)』的意思不是剛好相反嗎?」
  「這是碰巧吧?畢竟以前的生物都是古文明的人在取名啊。」
  「當然啊。不過這份文件提議把化鼠的學名取成『Homocephalus glaber』,像兩個學名組合起來,你不覺得很怪嗎?」
  還以為覺會一笑置之,沒想到他面色凝重起來。「……那這個學名被採用了嗎?」
  「要看過圖書館的資料才知道。還有另一份文件,是提議化鼠日文學名的提案書,這份跟剛才那份的日期都模糊不清,不過從紙質看來應該是幾百年前的東西。」
  「那正好是化鼠誕生的時候吧。」
  覺在凌亂的衛生所中四處張望,找來一張完好的椅子坐下。
  「這份提到『化鼠』的『化』字由來,出自古代的漢和字典,你聽聽……『人搭上倒反之人,象徵人形改變,故有變化之意』……可是我看過現在的漢和字典,裡面就只有這段敘述被刪掉,列入第四類的『訞』。」
  覺又站起身,在衛生所裡走來走去,顯得坐立難安。
  「覺……怎麼了?」
  「我是沒什麼,只是覺得有些事情可能不該告訴妳。」
  「什麼事情?」
  「其實我查過化鼠的基因。」
  我聽了不禁站起身。「你怎麼會……」
  「我一直很在意野狐丸……史奎拉在那場審判上說的那句話。」
  「……我也是。」
  當木元女士問「如果不是野獸,你又是什麼玩意?」史奎拉回答:「我們是人類!」這句話一直在我心中揮之不去。牠不是對人類恨之入骨嗎?為什麼要強調自己是「人類」呢?
  「我偷偷把農場附近的化鼠屍體切下一部分,冷凍保存起來。妳可能沒聽說過,倫理規定禁止對化鼠基因進行任何研究分析,而我現在知道原因了。」
  「結果怎樣?」我嚥了口口水問道。
  「根本不用仔細分析DNA,結果就很清楚。化鼠的染色體包含性染色體在內,共二十三對。」覺說著微微搖頭。
  「這什麼意思?我聽不懂,快解釋一下啊。」
  「我們以為化鼠的祖先是裸鼴鼠,可是裸鼴鼠的基因有三十對,所以兩者在生物學上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所以……化鼠跟養在這裡的裸鼴鼠其實毫無關係?」
  「也不是,化鼠基因中有很大一部分融入裸鼴鼠的基因元素,只是生物基礎完全不同。」
  「那……難不成……」
  「人類的染色體也是二十三對,而且就我所知,地球上其他有二十三對染色體的生物就只有橄欖樹。化鼠總不會從橄欖樹上長出來吧?」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就逐漸懷疑起化鼠或許是人類。
  突然,我想起夏季野營時抓到擬簑白,當時瞬問過它一個問題。

  「奴隸王朝的人民和遊獵民族都沒有咒力……沒有PK對吧?那些人跑哪裡去了?」擬簑白的答案卻令人失望。
  「那之後到目前為止的歷史,僅有極少數可靠文獻供參考,因此很遺憾,本問題無法回應。」

  我不寒而慄,難道擁有咒力的祖先們,把所有不具咒力的人都變成化鼠?
  「可是為什麼?究竟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我想理由很簡單。」覺悶悶不樂地說。「人類獲得咒力之後,寫下了遠比以往更血腥的歷史。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為了避免人類以咒力互相攻擊,才在基因裡加入攻擊抑制跟愧死機制。可是這麼一來就出現棘手的問題,那就是該怎麼處理沒有咒力的人。」
  「什麼意思?」
  「擁有咒力的人一直都是最高特權階級,支配沒有咒力的人來享盡榮華富貴,以前好像有個詞來形容,叫做權力菁英。可是一旦加入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就無法攻擊人類,立場馬上顛倒。因為有咒力的人不能攻擊沒咒力的人,沒咒力的人卻可以動手,就像惡鬼……真理亞他們的兒子跟化鼠之間的關係。」
  「那只要給沒有咒力的人也加上攻擊抑制跟愧死機制不就好了?」
  「我想當時不這麼做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有咒力的人掌管生殺大權,不肯放棄壓倒性的優勢。另一個原因是,攻擊抑制或許有用處,但沒咒力的人不可能加上愧死機制。妳還記得愧死機制的原理嗎?大腦一旦發現自己正在攻擊人類同胞,就會無意識發動念力,造成內分泌失常,最後心跳停止而死。」
  愧死機制其實就是用咒力強制自殺,所以沒有咒力,愧死機制就沒有作用。
  「所以才把這些礙事的人……沒有咒力的人,全變成野獸?」
  我發現自己生活的社會竟如此罪孽深重,不禁毛骨悚然。
  「是啊。單純的階級制度還不夠,為了把沒有咒力的人排除在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之外,將人類與裸鼴鼠的基因混合,變成不如人的野獸……就為了讓有咒力的人們繼續享受貢品與勞役,維持特權階級的地位。」
  然後擁有咒力的「人類」,把變得奇形怪狀的同胞當成野獸看待,殺得毫不留情。
  「可是為什麼要變成那麼醜陋的生物?」
  「我想妳已經說出了答案,就是因為醜。」
  覺的回答實在殘忍無比。
  「就因為變成醜陋的生物,一眼就知道是異類,所以殺起來完全不會同情……或許也是因為裸鼴鼠是難得具有真社會性的哺乳類,管理起來也方便得多。」
  為什麼我沒早點發現?仔細想想,一切都很合理不是嗎?如果化鼠的祖先是裸鼴鼠,身體竟然放大了幾百倍,就算要以咒力加速進化,想必也很難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變得這樣大。
  用狗來比對就明白了。狗在漫長的歲月中演化出許多品種,但仔細看就會發現牙齒相差很多。吉娃娃之類的小型犬嘴巴小,牙齒長得緊密,而聖柏納之類的大型犬嘴巴大,牙縫則十分寬鬆。
  化鼠的齒縫卻沒有這種現象,一點都不鬆。
  不對,或許我該懷疑更基本的問題。
  為什麼化鼠女王有本事自由改變子孫的外型?在子宮中控制胎兒生長過程,不就是一種特定的咒力嗎?雖然被變成化鼠的人類原本沒有咒力,但既然都是人,哪天突然發展出改變外型的咒力也不奇怪。
  「我們一無所知,一直毫不在乎地殺他們,雖然每次殺都有理由,但確實是殺了。」
  覺的話又重重打擊我。
  「那我們其實早該愧死……或許也真該愧死。畢竟我們都殺了人,而且還殺了那麼多。」
  光是這樣一想就覺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
  「不,他們不是人類。或許我們祖先相同,可是現在是完全不同的生物。」
  「大家不都有二十三對染色體嗎?」我記得就連黑猩猩的染色體數量都跟人類不同。
  「這也不代表全對,端看我們是不是把化鼠當同胞。像土蜘蛛的叢葉兵、氣球狗,還有噴炭兵……妳真的也把這些怪物當人看嗎?」

  覺的問題一直迴盪在我腦中。
  老實說先不講什麼道理邏輯,我一點都不覺得化鼠和牠們創造的變種算是人類。
  但我也承認,自己刻意不把牠們當人看。
  我雙手滿是血腥,確實幾乎都是正當防衛,為了保護自己與他人而被迫動手,但也在對抗化鼠的戰爭中殺了數不清的性命。如果有人說這樣算是殺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雖然當下尙未有觸發愧死機制的徵兆,但如果繼續鑽牛角尖,不敢保證是不是會引發愧死。
  還有一點,我不得不考慮今天即將要做的事。
  茅輪鄉中心建立一座新的公園,這座紀念公園用來時時提醒大家,化鼠攻擊造成死傷慘重的悲劇。
  公園裡築起花圃,立起鎮魂紀念碑。戰爭結束不過一個月,町上房舍大多還是廢墟,這座公園卻飛快建成。
  公園深處有座戰爭紀念館,用以長久保存戰爭的記憶。
  紀念館剛落成時總是大排長龍,每天都有人排隊來重新喚醒心中的仇恨。有位老先生日日前來,聽說他的兒女、媳婦女婿、孫子女,一家人全死在化鼠手中。
  我走進戰爭紀念館,裡面沒有任何參觀者。因為今天見晴鄉舉辦戰爭犧牲者的追悼儀式,多數町民都去參加。
  牆面掛滿展示品,重現化鼠的惡行惡狀,包括武器,還有偷襲殺死無辜人類的陰險士兵。雖然所有化鼠兵的身體特徵都被變形誇大,但都是活化鼠做成的標本。
  一般化鼠兵旁邊還有擬人的標本。當初在夜間遠望的怎麼看都像人類,但現在靠近一看明顯不同,相當詭異。除了十分之一尺寸的噴炭兵模型,竟然還保存真正的噴炭兵頭顱,真難以置信。底下的說明牌以科學角度解釋粉塵爆炸的威力。
  展示廳最後方,安置一座巨大的玻璃櫃。
  玻璃櫃前坐著一名職員。展示課的職員一天四班,二十四小時輪班監視此處,今天當班的是位老先生,姓小野瀨。
  「哎呀,渡邊小姐,今天沒參加追悼儀式嗎?」小野瀨先生訝異地問。
  「我才剛回來,小野瀨先生呢?」
  「我當然想去,但總得有人在這裡看著……」他不禁抱怨,對玻璃櫃投以厭惡的眼神。
  「那你先過去吧,這裡我來顧就好。」
  「不成不成!怎麼好意思把這工作推給倫理委員會的人……」小野瀨先生嘴上推辭,卻掩不住想參加儀式的心情。
  「沒關係,現在去還趕得上獻花。你就給過世的女兒獻個花吧。」
  「這樣啊……真不好意思,既然妳都這麼說,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小野瀨先生喜形於色,但離開前又瞪了玻璃櫃一眼。
  「一切都是這傢伙的錯!這下三濫的臭惡靈……請盡量折磨他吧!」
  「當然,我也失去了父母跟許多朋友……好了,你盡快趕去吧。」
  「不好意思,那我就先去一趟。」
  小野瀨先生快步離開戰爭紀念館。
  或許小野瀨先生會突然折返,我在原地稍候片刻,慢慢走向玻璃櫃。
  第一眼看見強化玻璃後面的物體,我忍不住別過頭。但我不能不看,於是深呼吸數到十,再瞧往裡面目睹。
  裡面躺著一團肉塊,失去全部生物特徵,永遠承受痛苦。
  「史奎拉……」
  我輕聲喊牠,但牠當然毫無反應。
  「我該早點過來的。不過機會僅有今天,一定要等所有人都離開才行。」
  史奎拉的神經細胞被植入無數特殊腫瘤,不斷傳遞痛苦。我用咒力切斷痛苦資訊,牠才停止抽搐,應該已經維持這樣一個月了。
  「你受的苦已經夠多了……就到此為止吧。」
  要是沒聽覺說那些話就好了。一陣悔意湧上心頭,明知道這裡躺的是古人的後代,我還辦得到嗎?
  腦中想起四個字,鬼手佛心。
  我閉上眼,再次誦念真言,平時總是瞬間默唸,但這次緩緩開口。
  咒力麻痺了史奎拉的呼吸中樞。
  「哎,史奎拉,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的時候嗎?」
  我溫柔地喊牠,或許玻璃櫃擋住我的聲音,就算沒擋住,也不知道牠還聽不聽得見。
  「我們曾經被土蜘蛛逮到,勉強逃出來,路上又碰到化鼠,還以為必死無疑,結果是你的鹽屋虻鼠窩。你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啊。」
  玻璃櫃裡的肉塊當然毫無反應,但我有一種感覺,史奎拉正在聽我說話。
  「當時你穿著一身威風的盔甲,說一口流暢的日文,我實在沒辦法形容當時聽了你說話有多放心。」
  我似乎聽見一聲輕嘆,或許是呼吸停止造成的生理反應,但碰巧就像是史奎拉的回應。
  「後來又發生了好多事情,我們還一起連夜逃走,奇狼丸緊追在後。不過你當時其實早就出賣我們,給奇狼丸通風報信了吧?真的是不可信任啊。再說……」
  說到一半,我突然停住。
  確認了史奎拉的情況,我告訴自己,這樣就好。
  這一個月肯定過得漫無止境,但痛苦已經結束了。
  為了避免有人讓史奎拉復活,我將牠的遺體燒成焦炭,走出戰爭紀念館。
  如果有人追究,我已經想好如何辯解,就說一時氣憤難平忍不住下手。這樣大概就能免去重罰。雖然作為倫理委員會的委員卻隨便打破規定,實在相當不可取。只是當時我認為,有些事情比規定更重要。
  離開公園時,一陣旋律從遠方隨風而來,重建後的公民中心正在播放《歸途》。

  日落遠山邊
  星散夜空間
  今日工已畢
  心清氣神閒
  夕陽晚風吹
  闔家樂團圓
  樂團圓
  暗裡篝火光
  焰勢愈趨小
  宛若催人眠
  光暗火漸消
  溫婉掌心護
  陶然入夢鄉
  入夢鄉

  為什麼呢?我喃喃自問。究竟為何淚流不止,自己也不清楚。

  這份漫長的記事終於接近尾聲。
  我想簡單交代最近發生的事情。
  關於讓史奎拉安樂死一事,我被判一個月的閉門思過處分,但沒有受到太多責難。結束大戰的功績顯赫或許有影響,但說不定人們對這隻承受無間地獄刑的化鼠己感到厭倦。一開始的激動冷靜下來,看見一隻只能永遠承受痛苦的生物,肯定愉快不起來。眾人總覺得好像會有陰魂作祟,該說果然是日本人的想法嗎?
  經過一陣激辯,滅絕町周圍所有化鼠的提案以些微之差遭到否決,包括虎頭蜂鼠窩在內的五個鼠窩判定從頭到尾效忠人類,得以存續,我總算完成和奇狼丸的承諾。
  另一方面,全員一致通過其餘鼠窩須完全消滅,只有我一票反對。
  過兩年,我和覺結婚。
  又過三年,我在正式選舉中當選倫理委員會史上最年輕的議長,直至今日。
  距離那個千百事物灰飛煙滅的日子,已經十年。
  十年這個單位不過是兩手可以數完的數字,並沒有太大意義。但我在開頭說過,堆積如山的懸案接連破解,新體制上了軌道,我卻在這時候開始懷疑起未來。
  其中最緊迫的課題,就是一則關於惡鬼與業魔的報告,報告指出惡鬼與業魔的發生機率,已經達到前所未有的高點。
  以往人們認為惡鬼與業魔來自突變,純屬偶然,但這份報告指出所有惡鬼與業魔出現的案例,都與倒溯十年前的社會局勢有明顯相關。
  雖然還是假設,但原因可能是群眾集體處在高度緊張、情緒動搖的狀況,此時外洩的咒力會引發基因突變,增加幼兒體內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不全的機率。
  除了上述狀況的基因突變,有分析指出若父母精神不穩定,養育出來的孩子有極高機率成為業魔。
  如果惡鬼與業魔真的從此誕生,那麼說當前是最危險的時期也不算杞人憂天。十年前,我們町上發生前所未有的悲劇,眾多居民經歷大量的暴力殺戮,造成心靈創傷,而且與化鼠間的激烈戰鬥,讓所有人或多或少曾被狂怒與攻擊慾佔據心靈。
  在這之後生下的孩子即將要獲得咒力,其中只要有一個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患者,或者橋本‧阿培巴姆症候群患者,我們町上就會面臨滅亡危機。
  倫理委員會不得不做出痛苦的決定,相隔十年,我們再次創造不淨貓。本計畫是最高機密,由擔任妙法農場場長的覺在農場中進行。最近我才見到二十二隻可愛的小貓,現在小貓大小跟普通貓差不多,但最快一年後就會長成比劍齒虎還凶悍的猛獸。我只能祈求牠們永遠派不上用場。
  我們的新倫理委員會還有其他工作。以往零星分布於日本各地的九個町僅維持最低限度的聯絡,互不干涉,我建議就從這裡開始改革。
  十年前的化鼠戰爭,或許碰巧為這個提案創造契機。我們先成立聯絡會議,與當時前來救援的北陸的胎內84町、中部的小海95町,以及另一個鄰居東北的白石71町互相討論如何營運町政。
  除了上述三町,我們也準備和保持少許連絡的北海道夕張新生町、關西的精華59町、中國的石見銀山町、四國的四萬十町以及九州方西海77町,開始進行交流。不僅如此,我們還以西海的77町作為聯絡窗口,對朝鮮半島南部的伽倻郡送出友好信件(由新抓到的擬簑白負責翻譯)。這或許是幾百年來首次重啓海外交流。
  但還有些事非做不可。
  最近我和覺老是聊一樣的內容。
  「……大家都膽小又保守,真煩。現在倫理委員會上不是有好多人比我還年輕嗎?」
  覺微笑起來。
  「急不來的。而且大家應該沒辦法像早季一樣大膽吧。」
  為什麼大家都會這麼說?我還以為沒人比我小心謹慎了。
  「有時候我會想,咒力真的為人類帶來助益嗎?也許如同放在狂人毀滅彈旁的信件所言,咒力其實是惡魔的禮物。」
  「我不這麼想。」覺搖頭否認。「咒力是接近宇宙根源的神力,人類經過長久演化終於抵達這個境界。起步時或許有點像小孩開大車,但近來總算可以跟這股力量和平共處。」
  覺的觀點充滿科學家式的樂觀主義。
  「哎,你覺得我們真的能改變嗎?」
  「當然能變,也當然要變,無論何種生物都是靠不斷改變來適應環境,生存繁衍。」
  問題是,怎麼變?
  關於這個問題的想法,我還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因為不太可能獲得認同。
  所以我只寫在這裡。
  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或許能帶來和平與秩序。但這種手段是否太過強硬而不自然?
  烏龜依賴硬殼自保,但蟲子一旦鑽進殼的裂縫,牠只能任憑蟲子隨意啃食身軀。
  十年前的事件與以往惡鬼案例,在在證明當攻擊抑制與愧死機制失去效用,反而造成更恐怖的後果。
  我們總有一天要擺脫這兩道沉重的枷鎖。即便須再讓萬物化為塵土也在所不惜。
  我不願相信以下這種說法,但新秩序也許只能從血海誕生。
  「早季,妳在想什麼?」覺訝異地問。
  「沒有,沒什麼……真希望這孩子長大之後,社會能變得更好。」
  「沒問題,一定會的。」
  覺輕輕將手掌貼在我的肚子上。
  我體內已經有了新生命,是我們第一個孩子。
  我有段時間害怕生育後代,但現在不一樣。我相信孩子是希望,無論未來發生什麼事都會堅強茁壯。
  我們決定如果腹中的嬰兒是男孩,那麼便命名為瞬;若是女孩,就叫她真理亞。
  自從十年前的事件結束,瞬再也沒有出現,他一定沉睡在我內心深處的潛意識海中。但我知道,瞬隨時隨地在守護著我們。
  夜深人靜時,我偶爾會深深坐進椅子,當我閉上眼睛,浮現的總是一成不變的光景。
  護摩壇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佛堂中搖擺,橘紅色的火花飛舞,彷彿附和著從地底傳來的真言誦唱聲。
  每次我都想不透,為何又見到這幅景象?
  之前總以為是通過儀式的催眠暗示太過強烈。但在這本記事寫到尾聲之後,我才發現並非如此。
  那火光必定是象徵著某種永恆不變,直達未來的事物。

  按照原定計畫,這本記事有正本與兩份副本,一同放入時光膠囊中深埋地底,另外也考慮讓擬簑白掃描內容,千年之後才能公開。
  我們是否已經改變?如果千年後的你讀了這份記事,必定知道答案。
  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二四五年十二月一日 渡邊早季

  最後有點畫蛇添足,但我想記下全人班牆上貼的標語。

  想像力能改變萬物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3-10 23:53 编辑


  解說
  大森望

  捷克作曲家安東尼‧德弗札克於一八九三年寫出第九號交響曲《來自新世界》,其中第二樂章在日本被改編為《歸途》、《日落遠山邊》等歌曲,廣為人知。想必不少人一聽這首歌就不自覺想起學校放學,本書開頭也是如此描述:

  將近黃昏時分,擴音器都會傳出相同曲調。那是名叫《歸途》的古老交響樂一部分,作曲家有個怪名字叫德弗札克。
  我們在學校學到了這樣的歌詞。
  (中略)
  在原野上嬉戲的孩子一要聽到《歸途》的廣播就會攜手踏上歸途。我每次想起這首歌,腦中就會反射性浮現黃昏景色。夕陽下的街道,在沙地上畫出細長黑影的松樹林,以及數十畝水田,如明鏡般映出昏暗的天空,還有空中成群的紅蜻蜓。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仍是從山丘上一覽無遺的夕陽。

  這一段喚起人們的回憶,歷歷在目……但這並非昭和四十年代的光景,而是距今千年後的神栖66町。神栖66町由利根川流域的七個鄉組成(大概位於目前茨城縣的神栖市一帶),故事主角「我」是女性,名叫渡邊早季,出生於七鄉之一的水車鄉。故事是由三十四歲的她寫下自傳,從「我」的兒童時代揭開序幕。乍看之下是篇懷舊風情的少時小說,但一點一滴呈現出未來社會的怪誕。
  我重新介紹一次,《來自新世界》是講談社於二〇〇八年一月發行的精裝書,分上下兩集的首發長篇。這是貴志祐介的第七部長篇,也是第七部作品。分量將近兩千張的四百字稿紙那樣多,或許會令人卻步,而「咒力所支配的社會」這個設定可能也令人猶豫。
  但請別擔心,只要讀到文庫本的第兩百二十八頁之後便一氣呵成,後半更是一連串驚濤駭浪。如果是從《惡之教典》開始迷貴志裕介的讀者,請想像本書是惡之教典下集再驚險刺激一百倍,雖不中亦不遠矣。
  創意的骨架雖然是科幻虛擬,但鋪陳方式走懸疑路線,主題是傳奇與奇幻,最高潮是現代驚悚與戰爭動作,包含全方位的樂趣,可說是一瀉千里、波瀾萬丈的娛樂大作。就我看來,貴志裕介雖然有《黑暗之家》、《天使的呢喃》、《青之炎》、《玻璃之鎚》、《狐火之家》、《惡之教典》等傑作,但本書才是登峰造極的頂點。
  證據就是本書單行本不僅獲選出版品雜誌《達文西》二〇〇八年白金選書(年度好書)第一名,還獲得《PLAYBOY月刊》的第二屆PLAYBOY推理大獎。科幻上獲得《好想讀這本科幻小說!二〇〇九年版》的「最佳科幻二〇〇八」國內部門第一名,第二十九屆日本科幻大獎首獎(後者與磯光雄原著,執導的電視動畫「電腦線圏」同時得獎)。另外在電視媒體、出版界的推理排名也是戰功彪炳,包括Mystery Channel「EST 10」第三名,「這本推理小說了不起!二〇〇九年版」國內部門第五名等等。
  可見本書獲得各界讀者支持,任誰看了都愛不釋手。
  雖然在書尾已經無需多做解釋,但既然有幸提筆為文,便冒畫蛇添足之險,稍稍提及本書的科幻架構,若讀者不急不忙,還請撥冗欣賞。
  本書舞台神栖66町的特色,就是文明基礎建立於咒力,而非科學技術。孩子們的咒力萌芽之後須進入「全人班」學習如何正確使用,這像是一種魔法學校,令人聯想到《哈利波特》中的霍格華茲學院(或者石黑一雄《不要離開我》中的住宿制私校)。
  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生活在周遭環境中的奇妙生物群。化鼠、氣球狗、貓騙、芒築巢、袋牛……早季等人就是碰上其中最神祕的擬蓑白,接觸到世界的祕密。
  為什麼町被包在結界八丁標中?惡鬼與業魔是什麼?為什麼短短千年就產生這麼多奇妙的動植物?舊時代的技術文明(現代文明)為何會滅亡……
  黃金年代的科幻小說,總是由少年少女發現世界的祕密,從亞瑟‧克拉克的《城市與星星》(創意可能來自他的Against the fall of night)開始,傑作無數。典型模式就像「世界是艘巨大太空船」、「為了逃避戰爭而躲進地底,地面戰爭卻老早結束」之類。敘事結構例如押井守導演的動畫電影《福星小子2:美麗夢境》,華卓斯基兄弟的《駭客任務》,鈴木光司的《LOOP》,傳承於無數作品。
  《來自新世界》重新挑戰這個模式,完美將黃金年代科幻小說的精髓轉化為現代娛樂,讓現代讀者也能感受到我小時候閱讀艾西莫夫《基地》、克拉克《童年末日》的感動。仔細說明故事背景的做法以最近的科幻小說來說有些老派,但或許這正是作者的企圖。作者在科幻雜誌二〇〇八年四月號的專訪中如是說。
  「現在的科幻愈來愈成熟,超越了過去的科幻作品,但這麼一來,新讀者突然接觸最尖端的科幻作品或許會有些跟不上。所以我想寫一部科幻,並不是入門作品,而是要讓科幻老手看得開心,新手也看得輕鬆。」
  作者在日本科幻大獎「得獎感言」(二〇〇九年九月號)中提到,這本書的創意早在二十五年前就開始醞釀,機緣來自康拉特‧勞倫茲的動物行為學經典著作《DAS SOGENANNTE BOSE》,有尖牙的野狼、有尖嘴的渡鴉這些攻擊力強大的動物,都具有攻擊抑制,人類沒有攻擊抑制,卻獲得遠超過動物能力的武器。作者看了這本書,直覺認為:「這就是我想寫的小說主題」。
  「『惡』等於『自相殘殺』是個新鮮的觀點,勞倫茲曾設想人類也有狼牙或尖喙的情況,給了我很大的想像空間。」於是貴志祐介在大學畢業之際以「社會強硬封閉『喙』象徵的攻擊性,但發生了自我矛盾」為主題,開始撰寫小說〈冰凍之喙〉。
  當時這本小說並未完成,作者任職壽險公司後數年,重新挑戰寫成一百二十張稿紙的中篇小說〈冰凍之喙〉,投稿參加一九八六年第十二屆早川科幻大賽,漂亮贏得佳作(當時筆名為岸祐介)。
  這項比賽是早川書房科幻雜誌舉辦的短篇科幻新人獎,從一九六一年到一九九二年之間共舉辦十八屆,其間中斷兩屆,曾發掘小松左京、半村良、筒井康隆、神林長平、大原真理子、藤田雅矢、森岡浩之、松尾由美等才子才女。這獎項是出名的嚴苛,第十二屆沒有首獎作品(該屆評審委員為眉村卓、石原藤夫、伊藤典夫、科幻雜誌總編今岡清),其他入選的參考作品包括藤田雅矢的〈萬年貝殼城〉和野波恆夫的〈生命分隔兩人〉,其中〈冰凍之喙〉獲得最高評價。
  雖然獲選佳作的〈冰凍之喙〉終究沒有出版,但隔年一九八七的科幻雜誌九月號刊登了硬派科幻短篇〈夜之記憶〉(筆名岸祐介),成了作者可喜可賀的商業雜誌首發(之後重發於二〇〇九年四月號)。可見貴志祐介出道的時候是科幻作家,而非驚悚作家。
  其實作者發表在科幻雜誌上的作品只有這篇,後來貴志祐介為了拚新人獎改投日本驚悚小說大獎,作品〈第十三個人格ISOLA〉獲得第三屆長篇獎,之後又用《黑暗之家》獲得第四屆首獎,颳起一陣新銳驚悚作家的風潮。如此看來,作者第一部正統科幻長篇《來自新世界》或許是在出道二十多年後,挑戰回歸起點的作品。
  那麼這篇夢幻的雛形中篇〈冰凍之喙〉究竟是怎樣的作品呢?
  得獎作品發表那一期(一九八六年十一月號)刊有大綱,我在此引用一段(但為了避免破《來自新世界》的哽,上了點馬賽克)。
  「不久之後的將來,所有人都具備強大的PK與微弱的心靈感應,人類所有工作都以PK進行,並且整個社會都充滿過度關心。但農夫霍特與妻子的生活不斷產生摩擦,而眾人對自己好友猝死表現的態度,以及調查古代遺跡的結果,都讓他日漸懷疑起自己的社會。某天號稱『蟻』的***攻進霍特的家,當他來到『鎮』裡才發現真相。」

  《來自新世界》從頭到尾繼承〈冰凍之喙〉的創意骨架,但各位可以發現其中故事與角色完全不同,讓我引用伊藤典夫的評語片段:

  評審們認為〈冰凍之喙〉顯示作者企圖創作正統科幻作品,其中隨處可見用心。比方說⑴看不見的耕作者們列隊前進,⑵耕作者們的動作不經意透露出主角心中的禁忌,⑶習慣PK能力的世界以及多重謎團都相當出色。作品中提到由於人類具有微弱的心靈感應能力,因此會以影像符號表達情感(也因此缺乏表情),又提到以PK製作宴會菜餚,介绍得相當用心。不過看完之後的心得,就是結局收得雜亂無章。(中略)人物描寫極為精彩。無論未來世界多麼令人厭惡,若沒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引人入勝,就無法構成獨立的世界。

  可以說作者花了二十年,完美修改以上指出的缺點,寫成《來自新世界》。當初投稿的一百二十張稿紙爆增將近兩千張,維持正統科幻架構,搖身一變成為名符其實的娛樂作品。
  作者曾在之前的專訪中提到〈冰凍之喙〉。

  ……既然要寫科幻,我想挑戰夠龐大的題材,但這個題材只寫一百二十張真的很勉強(笑),結果就成了匆匆忙忙的大綱。就格局來說,算是《來自新世界》中途的故事,評審也說過「想知道後來怎麼發展」(中略)。
  描寫個人的普通小說不用太厚重,但科幻小說肯定很有份量,我想描寫人類的未來,結果真是……(笑)而且不僅要有歷史課本那樣的概觀論述,還得從個人角度切入,份量又更多了(中略)。
  我在寫這種書(《來自新世界》)的時候,認為最困難的地方就是如何把世界的謎團,接上個人的生存奮鬥。畢竟兩者碰巧同步的機率幾乎等於零啊(笑)。而且主角碰巧成為肩負人類命運的關鍵,這寫法實在太隨便,所以我試過許多方法才得到現在這個結果。

  作者對千年後世上稀奇古怪的動植物表示:「我本來就喜歡奇怪的生物,但如果突然在千年後的世界扔出一堆怪物,讀者可能會搞不清楚。所以我不想從人類社會中說明,而是換個角度,用生物來表現一些怪異的影響。」
  袋牛、氣球狗這些名字的由來,是布萊恩‧W‧奧迪斯名作《The Long Afternoon Of Earth》,這本未來科幻經典也大大影響椎名誠在日本科幻大獎奪冠的作品《廣告鳥》,敘述數十億年後地球上充滿爬繩、跳棒、走鞭、笛等奇形怪狀的生物。
  貴志祐介喜歡這本書先用漢字寫出生物名稱,再用片假名標示唸法的翻譯方式,所以也想試一次。因此,《來自新世界》中所有動植物最初都是先用漢字標示,對故事主角來說這些都是原本就存在的生物,具有讓讀者感受到真實虛擬交錯模糊的效果。比方說戲份跟主角差不多吃重的虛擬生物「化鼠」,其祖先裸鼴鼠就是目前真實存在的嚙齒動物。牠們建立的真社會性群體,反而充滿非現實的科幻感(女王、軍隊與陪寢),再將現實中奇妙生物的生態投影在千年後的世界,創造出本書迷人的背景。
  本書的特色就是除了動植物之外,還詳細設定社會架構、技術水準、甚至小說沒有提到的背景。當然,這個世界誕生之前的歷史(例如擬簑白的資料庫)仍留在作者的腦中,作者在專訪中提到或許會描寫人類剛獲得咒力時的故事,令人引頸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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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RO 子爵
辛苦啦w
虽然已经知道剧情但是再看一遍小说果然还是会觉得很虐心啊:-(

9 年前 0 回復

caijianbo911 公爵
TV版看完后,最大的疑惑就是真理亚和守的孩子是怎么被野狐丸抢走当成化鼠养大的。非常感谢录入组wdr550大的辛勤录入,这会有小说版的,可以看明白了.

9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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