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君人]神不在的星期天9[台/简]完结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1-25 09:33 编辑


神不在的星期天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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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入江君人
插图:茨乃
图源:终焉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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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死掉了吧……」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无论尤力、疤面、蒂伊还是巫拉,都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了艾的死。
而每个人都想到了一件事。「艾,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要以死者的身分接受埋葬,还是继续待下去……
艾一直在等,等待在没有威胁的世界里化为魔弹的艾利斯,
以及在没有邪恶的世界里降临的魔女的女儿──
在世界末日相遇的少年与少女两人能否引发奇迹──?
守墓人艾希望的故事终将完结。

contents
第—章  『狂虎』
第二章  『跌倒的幽灵』
第三章  『世界音者』
第四章  『死之友』
幕间  『的事』
第五章  『神不在的星期天』
最终章  『就像一百亿只与一只蚂蚁』
后记



  艾在星期六早晨死了。


  到头来魔女说得没错。
  银色子弹(艾莉斯)在破坏世界(艾)之前都不会停止。


  有人说当人死了,体重就会减少一颗糖果的重量。
  还说那是灵魂的重量,又或者说是因为失去了意志的力量。
  我会这样吗?我可有少了一颗糖果的分量?
  我心想,那可有点伤脑筋。说这种话,也许有人听了会生气,但我并不会想减肥,反而希望体重可以再重一点。
  具体来说,希望再多个十公斤左右。而且个子也还差得远了,希望能再长个三十公分。
  不。
  也许已经应该改成「曾经希望」这样的过去式才对。
  我的身高不会再长,体重不会再增加。灵魂少了一颗糖果的重量,开了一个大洞。但身体冰冷又沉重,骨头几乎散掉,听得见肌肉摩擦的声响。不烫也不冰,不难过也不悲伤。
  可是,就算这样……
  我还是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很想向别人道歉,说声对不起。

  爸爸。
  妈妈。

  对不起。

  你们一定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局,但我就是没办法停下脚步。

  尤力先生。
  疤面小姐。

  对不起。

  蒂伊同学。
  艾利斯同学。

  对不起。

  可是,我不后悔。

  这是我最该向你们道歉的事。


第一章 『狂虎』
  不是平常睡的枕头。艾注意到这件事的瞬间,立刻醒了过来。
  「……啊咦?」
  突如其来的清醒宛如梦境的延续,让她摸不清是梦是醒,厚实的枕头硬得简直让人有点不敢相信是寝具,甚至觉得枕头在叫自己赶快起床。
  无论垫被、毛毯,甚至连天花板都是陌生的景色。艾就在这样的景色里慢慢坐起上身。
  「……这里是……」
  这是一个宽广而乏味的空间,有着成排空着的床,银色的担架床丢着没人整理。空气很冰冷,宽广的室内很干燥,让喉咙很不舒服。窗外灰蒙蒙的,彷佛随时都可能下雪。
  这里格外宁静。
  静得就好像声音被人除去了似的。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事情真的是这样,让艾刻意清了清嗓子试试。所幸——却也理所当然的是——声音并未被人除去,干涩的轻咳声在喉头卡了一下便发出去撼动了空气。
  「呃……」
  一阵几乎令人耳朵发疼的寂静之中,一个没有灯罩的灯泡在摇动。
  「我是为什么会待在这里来着?」
  艾看着这个她毫无头绪的空间,歪了歪头。光看也不是办法,于是她决定先依序回想这几天的记忆。首先……
  「首先——对了,是娜茵的事。」
  ——事情的开端,是魔女的女儿娜茵·赛卡瓦蒂来到这个城市。她是个从黑色平面现身,头发和皮肤都一片雪白的小女生。她倾注从魔女身上继承的莫大力量,试图拯教世界。
  但即使拥有万能的力量,娜茵终究只是一个人,终究无法拯救世界,反而沦为毁灭世界的存在。
  而击破她的就是艾利斯。
  他将自己的能力「深化」到极限,化为「消灭邪恶的银色子弹」,和娜茵的梦想互相抵销,试图藉此「拯救世界」。然而……
  「……哼哼,没错,就是这样。」
  艾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出来。她渐渐想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在最终局面飞身拦在变成银色子弹的艾利斯前面,用身体挡下他。
  然后虽然什么问题都并未解决,但战斗暂时告一段落。
  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幅光景。
  自己在艾利斯的腿上醒来,原谅哭着道歉的娜茵。
  在与黄昏有点像的朝阳照耀下,整颗心都被秋天的天空吸过去的那天早上。
  后来大家一起回到了城市。艾硬是觉得心情很昂扬、很兴奋,时而鼓励沮丧的娜茵,时而对艾利斯干燥的脸颊恶作剧。没错,然后大家就这么跑回城里,坐上尤力的车,然后……
  然后……
  然后呢?
  「咦?然后怎么了?」
  接下来的记忆莫名地十分模糊。她记得自己躺在艾利斯腿上醒来,也记得自己跟娜茵聊得莫名兴奋起来,可是接下来……接下来……
  「嗯~~」
  不行,想不起来。
  「可是算了,没关系,晚点再找个人间问,应该就会想起来了。」
  而找不到人来问,就是眼前的问题了。
  「……请问~~有人在吗?」
  艾在床上叫人,音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半吊子。不,有什么办法?太大声说不定会被骂嘛。她以前曾到死者的公主家玩,大喊「巫拉!我们来玩吧!」因而惹得旁人不高兴,何况她总觉得喉咙的状况也不太好。
  她得到的回答只有寂静。
  「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在啊?」
  她稍微放大音量又喊了一次,但仍然没有回应。
  这下伤脑筋了。擅自乱跑而被骂也没什么意思,也许现在还是应该乖乖待在这里比较好。
  但话说回来,就这么继续发呆也不合她的性子,于是她决定观察室内来推理状况。这不是在演安乐椅侦探,而是卧床侦探。
  首先她试着仔细看看窗户。天气是阴天,灰蒙蒙的似乎就要下雪了。时刻是刚过中午不久,也就表示从那时候到现在,大概已经过了几个小时。
  接着她看了看大地。正面有着不把寒冷当一回事,燃烧得极为旺盛的火焰山丘。山丘顶上依然有通往异世界的黑色平面飘在空中。人们在山丘上排成队伍,肃穆地朝新世界行进。
  山丘后头有个湖。艾摊开脑中的地图,计算现在的所在位置。一算之下,得知这里似乎是欧斯提亚南部的议事堂。这也就难怪窗户那么高了。毕竟要说这一带有什么建筑物挑高到这种程度,也就只有议事堂了。
  「哼哼,总觉得渐渐有点意思了。」
  艾觉得自己成了名侦探,这次把视线拉回室内扫动。
  室内的摆设很乏味,但还不至于空无一物。天花板上挂着灯泡,地上也排了很多张床,而且总觉得有点药水味。
  她认得这种气氛。是医院。看来这个房间似乎是拿来当成某种医疗设施。
  「说到这个,记得曾听人说过,议事堂的部分空间已经改为对外开放的医务室。也就是说,这里就是那个医务室吗……」
  好,地点和时间都猜出来了。
  「……问题是我为什么会待在这种地方?」
  艾写完算式,思索最后一个答案。她失去记忆,在医务室醒来。从这几件事情得到的结论就是……
  「……该不会是,我昏倒了……之类的……咳……」
  一想到这里,艾就觉得似乎有些倦怠,而且呼吸好像也不顺畅。
  「不对不对,可是,嗯,就算昏倒,除此以外我都健康得很,完全不必给医生看啊——啊哈哈——」
  艾对四周的空气干笑几声,对四周的椅子说着藉口。
  「……更别说打针了,我一针都不必打。我是说真的。」
  说到医务室就想到打针,说到打针就想到医务室……这么一想,就莫名越觉得最好分秒必争地溜出这里。
  就在她想着这个念头时……
  「……!——!…………!」
  她听见了人声。
  「……?这会是什么声音?」
  而且还是好几个人发出的声音。这些人一边说话一边渐渐朝这里接近。艾总算听到别人说话的声音而松了一口气,但立刻又皱起眉头。
  「——罗唆!让开!」
  是有人在大吼。
  听起来似乎有一名情绪激动的男子以及一群试图安抚他的人,慢慢接近这里。
  「让我过去!不要拦我!」
  艾听过这个声音,但同时又觉得陌生。
  「你们有什么权利!阻止一个父亲去见女儿!」
  她对这名男子的声音不知听过多少次。
  「罗唆!我叫你们闭嘴!」
  但以前她从不曾听他用这么沉痛而迫切的声音说话。
  喧嚣转眼间就来到房门前,然后……
  「给我让开就对了!你们这些骗子!」
  入口的门在这句喊声中被人一脚踹破。红橡木做的门板应声迸开,门栓的螺丝像跳蚤似的弹到手边。
  门外出现的人不出艾所料。
  「尤力先生?」
  艾瞪大眼睛问了这么一声。
  站在门外的人无疑就是尤力。
  但他的模样却像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睛满是血丝,嘴唇干涩,皮肤已经不是苍白而是漆白,连一脸落腮胡都缺乏活力。
  门外还有一群像是警卫或医师的人,他们拚命抓住尤力的肩膀与腰,想阻止他进来。
  一种异样的紧张同时束缚住三方。艾不明所以,决定先在床上轻轻挥挥手试试。医师们见状,莫名瞪大了眼睛。
  而尤力则是……
  「艾。」
  他的反应最明显,也最复杂。
  尤力走进房间时,脸色就像饥饿的野兽一样糟,但一看到坐在床上的艾,这种表情立刻放松下来。
  「艾……」
  他呼唤的声音很温和,脸色也像冰块融解般渐渐转为柔和。
  「艾……你好端端的吗?」
  壮汉踉跄地走过来,蹲在床边。
  「是啊,我当然好端端的了。」
  艾强而有力地连连点头。
  「真的吗?你真的都没事?」
  「那当然,我完全健康……所以,不必吃很苦的药。」
  「哈……哈哈,说得也是啊……」
  「是啊。顺便跟你说,更不用打针。」
  「哈……哈哈……说得也是啊……哈哈……」
  尤力就像弄湿的沙包落下般跪在地上。看到自己让他那么担心,艾也不禁稍微反省。
  「就是说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力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尤力爆炸似的大笑起来。他哈哈大笑,同时像傀儡似的转过身。
  「你们这些骗子看到没有!哈哈哈哈哈!她明明就好端端的嘛!」
  聚集在门外的一群成年人露出苦涩到了极点的表情,但仍为了尽自己的义务而以严肃的声调回答:
  「……没那回事,尤力。我们确实检查过——」
  「检查什么?你们这些烂医生!给我回去!我求你们回去!」
  「尤力!你听我们说!她已经——」
  「闭嘴!你们给我回去就对了!」
  「尤、尤力先生?」
  尤力实在太激动,让艾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事情显然不对劲。
  尤力迫切的程度非比寻常,简直像狂暴的棕熊。他的情绪已经激动得怎么看都不觉得可以跟他讲道理。
  「尤力先生?」
  「啊、啊啊,对不起,艾,我吵到你啦……」
  但只是听到艾唤了这么一声,他的表情又立刻变温和。
  「好了,我们回去吧。疤面还有瑟莉卡都在等我们呢……」
  「好、好啊,这是没问题啦……」
  艾还是担心尤力背后的这些人。
  「我……出了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这还用说吗……」
  「唔,我讨厌别人有事瞒我。请你告诉我。」
  「哈哈……我才没有瞒你……你就只是……对,就只是累了,所以睡了一会儿。」
  「……睡了一会儿?」
  想也知道不可能。尤力在说谎,这一点显而易见。他明明知道艾最讨厌这样的谎言……
  「嗯,是啊……别说这些了,我们赶快回去吧。你没吃没喝这么久,肚子一定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尤力想扯开话题。艾觉得他很奸诈,但她一听到食物就会很没有抵抗力,不由得想了想自己肚子饿不饿。
  然而……
  「……怪了?」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肚子好像一点都不饿。」
  就像做得不好的面具上出现裂痕一样,尤力的笑容当场抖了一下。
  「哈、哈哈,怎么会呢?我看我去买些什么给你吃吧?你想吃什么?」
  「不可以啊,尤力!绝对不可以吃饭!吃了也是有害无——」
  「闭嘴啊啊啊啊啊!」
  事情来得十分突然。
  尤力转身的同时,一拳把一名贸然接近的男子打倒在地。
  「尤、尤力先生?你做什么!」
  艾太过惊讶,甚至做不出反应。她无法相信尤力会做出这种野蛮的举动。
  「不要慌!你冷静点!」
  被打倒的男子按住流血的鼻子大喊。
  「尤力!你再这样,我们就要用武力赶你出去了!」
  「闭嘴!闭嘴!闭嘴啊啊啊!」
  「没办法了。谁去拿麻醉枪来!」
  「住手!你冷静点!我们自己人打起来有什么好处?」
  「给我消失!你们全都给我消失啊啊啊!」
  「喂!去叫疤面小姐来!这下只有她阻止得了尤力了!」
  所有人哇的一声大喊。医师们拚命说服尤力;尤力不断嚷着要他们闭嘴。艾就只是哑口无言地看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就好像在作梦,完全无法理解尤力疯狂的模样与众人混乱的情形,只希望有个人可以跟她解释一下。
  接着一个决定性的字眼终于跳了出来。
  「尤力你听我说!对死者来说,第一次的觉醒比什么都重要!你做的事是有害无益啊!」
  死者。
  这个字眼强而有力地撼动了艾的耳朵。
  「出现死者了吗?」
  艾这么一问,尤力和医师们都当场变得鸦雀无声。
  这种安静让艾变得不安。她不明白此时此地掌握主导权的人明明是尤力,为什么待在角落的自己低声说一句话,就会引来众人的瞩目。
  「这可不得了,得赶快过去才行——可是死者在哪里?」
  室内再度鸦雀无声。无论尤力还是医师们,都莫名地不回答艾的问题,只是默默无语。
  「这——」
  然而,还是有一名医师露出觉悟的表情抬起头。就在这一瞬间……
  「啊啊啊啊啊!」
  尤力想把一切都抹灭似的发出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情势混乱得有如漩涡。
  翻腾的疯狂有如风暴。
  尤力在床边蹲下,以放松得不自然的表情说:
  「艾,我们回家吧,马上回家。」
  「请等一下!请你先跟我解释清楚!」
  「尤力!住手!不要碰她!」
  「我们回家吧。这里很可怕,不可以待在这种地方。」
  尤力被逼急了,模样甚至令人怜悯。他本来精悍的表情就像小孩子般害怕到了极点,眼神雀洞得像是玻璃珠。
  「尤力先生——」
  「我们回家吧。」
  尤力说着就要伸手去捉艾。他丧失情绪到了奇怪的地步,只凭着义务感的驱使,就要连人带着毛毯将自己的孩子抱走。
  艾特意不抗拒。现在的尤力显然不正常,艾心想只要是为了争取时间让他镇定下来,让他掳走也无妨。
  所以她反而主动伸出手,扑到他怀里。
  「艾。」
  「尤力先生!我明白了,你镇定点——」
  两人彼此紧紧相拥,模样就像亲生父女一样充满了爱。
  然而……

  「呀啊啊啊啊啊啊!」

  碰到尤力的瞬间,艾却受到一阵可怕的剧痛侵袭。
  她忍不住剧痛,推开眼前的身体而摔在床上。
  「……艾、艾?」
  尤力维持伸出手的姿势不动,茫然喊了这么一声。
  「对、对不起……」
  艾气喘吁吁,看了看自己那同样往前伸出去不动的手掌。刚刚受到的冲击,还留在发着抖的手掌上。
  尤力很烫。
  而且不是寻常的热度。艾碰到他的手,就像摸到火焰似的滚烫。
  「尤、尤力先生,你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烫成这……」
  艾说到一半就注意到了。她不小心注意到了。
  不对。
  错了。
  不是这样。
  「艾……艾……?」
  尤力手臂仍然僵在原来的姿势,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手臂。他的反应与艾正好相反。
  他的手臂就像抱了冰块似的,起了一整片鸡皮疙瘩。

  「……啊啊。」

  看到这个情形,艾什么都知道了。她不小心知道了。
  「是这样啊——」
  尤力的脸皱了起来。他们心意相通,他知道艾知道了。
  「不要!」
  彷佛只要说出那句话,假设就会变成现实,所以尤力想阻止艾说下去。他用吼声压过艾说话的音量,捣住她的嘴,想把不好的东西藏起来不去看。
  但这是白费工夫。这一切全是无益的闹剧。因为假设正是现实,事态早已全部结束。
  「也就是说——」
  「不要说了!」
  正好相反。不是尤力发烫,单纯只是自己变冰冷了。

  原因很简单——

  「我死掉了吧……」

  艾如此嘀咕,什么都懂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尤力发疯了。
  ※
  疤面在议事堂一楼喂瑟莉卡暍奶。
  「啊呜!」
  「好好好,你喝饱了是吗?」
  「呜!」
  「那可真是太好了呢……真拿你没办法。」
  疤面松开襁褓抱起瑟莉卡,轻轻拍拍她的背。结果这半年来已经大了许多的婴儿小小打了个嗝,很快就开始打起瞌睡。
  疤面心想瑟莉卡还真悠哉,也不想想是谁害她在这里被绊住。
  疤面心想还是赶快动身,于是把衬衫前面的钮扣扣好,抱起瑟莉卡,立刻走出了餐厅。她先绕到外面,再前往议事堂的主建筑。途中她朝塔的三楼唯一亮着灯的窗户看了一眼。现在艾与抢先一步过去的尤力,应该就待在那儿。

  艾昏倒了。

  疤面收到这个通知时,本来在家等待众人回去。
  其实她很想去找人,但她不能丢下瑟莉卡不管。
  所以她打算至少要用最棒的方式等他们回来。
  她扫地,整理玄关。
  插花,做菜。
  她知道大家一定会饿扁了肚子回到家,也就以不惜用光家里存粮的念头做好了准备。她心想干脆把这半年来学会的食谱全都用上。裹烤河鳝、猪血豆子布丁、咖哩炖牛尾、油炸芋头。不只这些,她烤了柔软的白面包、甜面包,还做了糕点;烤了海绵蛋糕,涂上奶油,放上糖溃草莓,做出了完整的蛋糕。还不只这些。
  疤面烤柔软的白面包时,还一起烤了硬硬的黑麦面包。在做这些费工夫的料理时,还煮了平常的炖菜。另外还做了严格说来艾不太喜欢的腌菜。结果就是在鲎盛的餐桌旁,另外摆出了一些朴素得让人吓一跳的菜。
  但这样就对了。疤面反而觉得这几样菜才是主角。
  因为他们会回到家这件事本身就是日常。
  要是不照平常那样,不就变成在骗人了吗?
  而疤面完美地完成了这一切,等待早晨来临。她丝毫不怀疑,她相信艾一定会想尽办法,揪着艾利斯与娜茵的脖子,笑咪咪地把他们拎回家。
  然而……
  「……」
  疤面起初还以小跑步前进,但随着议事堂越来越接近,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等来到入口时更是完全停住。
  当初接到的通知,听起来像是「没什么大不了」。一名青年跑来帮尤力传话,说艾大概是解决事态后累了,所以去一趟医务室,也因此疤面始终打算等待。她打算等在家里对大家说:「你们回来啦。」
  但到了中午,还是没有一个人回家,疤面只好前往议事堂。
  现在回想起来,当她拿布盖住满桌的菜,熄灯并关上家门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来到议事堂,果然发现尤力已经变得很不正常。他只一再对疤面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却不肯详细解释,对一旁走过的医师却又很凶地针锋相对,最后被赶出了病房。
  然后就在刚才又有医师过来,只对尤力说了几句话。
  听到那些话的瞬间,尤力站了起来,只对问起发生什么事的疤面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然后就离开了。
  疤面一心想跟过去,但瑟莉卡闹了起来,让她只能留下来喂奶。
  不,这是藉口。
  其实她只是不想过去。
  疤面是守墓人。虽说她身上的守墓人成分已经变少,但能力并未有任何衰退。她身体强韧,有埋葬死者的力量,而且……能够感受到死者的存在。
  疤面从来到这里的时候就一直感应到一名死者。地点位于东北方五十公尺,高度则在上方三十公尺左右。
  那里正好就是艾所在的病房。
  「……」
  疤面不清楚自己感觉到了什么。当她还是守墓人时,丝毫不曾思考过死亡这回事,既不曾觉得是好事,也不曾觉得是坏事。
  但现在呢?
  「……」
  疤面还是不明白。她不明白自己现在感觉到了什么,稍后又将感觉到什么。就只是有一种隐约的忌讳绑住她的身体,阻止了她的脚步前进。
  如果可以,她只想一直待在这里,只希望根本不要去知道什么答案,回家耐心地等艾回来就好。
  明知根本不可能这檬。
  「疤面小姐!还好你就在附近!请你马上来一趟!」
  青年跑下楼梯,一找到疤面就抓住她的手臂这么说。
  「尤力先生不得了了!请你想办法说服他!」
  「……请等一下。」
  疤面挥开青年的手,停下了脚步。
  「在这之前,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是无所谓啦……可是请你快一点,事情真的很严重!」
  「艾,是不是死了?」
  青年的动作就这么定住了。他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个人和尤力一样失去了家人。
  「这……这个……」
  「到底是不是?」
  「……是。」
  「是这样……啊。」
  疤面闭上眼睛,一瞬间试着摸索自己感觉到了什么。是愤怒、悲伤,还是喜悦、快乐?
  结果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但如果一定要说,那么这种情绪就是「担心」。
  疤面心想,但愿艾没在哭。
  「啊呜。」
  瑟莉卡突然醒过来,还很担心似的拍着疤面的脸颊。疤面把脸颊凑过去,紧紧抱住她作为回应。
  「我们走吧。」
  疤面已经不再迷惘。
  「麻烦你带路。」
  「好、好的!」
  疤面爬上楼梯。
  自己已经不重要了。会悲伤就尽管悲伤,会受伤就尽管受伤。
  与其烦恼这种事,还不如赶快去见她。
  去让艾看看自己。

  砰!

  接着传出了一声枪响。
  ※
  「不要过来!走开!谁也不准靠近我们!」
  尤力的眼睛已经染上疯狂。
  「尤力,你冷静点!你先冷静下来——」
  「我叫你们不要靠近!」
  尤力随手拔出手枪,不当一回事地指向他们。医师们对他这种过于离谱的举动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露出一脸呆样。
  砰!
  尤力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他的瞄准只能以精准无比四字来形容,要不是艾扑过去,相信这个人的头已经变得像是剖开的石榴。
  砰。
  第二声枪响回荡,在石墙上留下小小的弹孔。即使如此,还是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快跑!」
  艾抓住尤力的手臂呼喊。
  「快!」
  医师们这才发出惨叫冲向门口。砰。一颗灯泡爆开。然而这种像是把烟火扔进老鼠窝的骚动转眼间就平息下来,只剩下冒着火星的枪口。
  「不要过来!你!还有你!还有你——!」
  但尤力没有停止行凶。他拿着手枪到处乱指,扣下扳机。「还有你!」砰!「还有你!」砰!「你也一样别过来——!」砰!
  就像一只熊在保护他死去孩子的遗骸。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能放我们好好过日子!」
  扳机喀喀作响,子弹立刻打完。但尤力仍然将枪口朝向四面八方,扳机扣得足以杀死千军万马。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喀。
  「每次都是这样!你们每次都是这样!抢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尤力不停转动,一颗心天旋地转,灵魂一截截断裂,未来糊成一团,自我撕扯成千百片。
  他只想毁掉一切。
  「为什么!我做「什么坏事!为什么你们就是不肯放过我们!」
  他只想破坏掉充斥在这世界当中的「无可奈何」。
  喀!床被杀了。
  喀!石墙被杀了。
  喀!灯泡被杀了。
  喀唁喀,喀喀喀喀。天空被杀了—大地被杀了。他将枪指向所有威胁艾——威胁女儿的事物,扣下扳机。喀喀喀喀喀喀!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错。这些东西叫做命运啦、神啦之类的,却连这么卑微的幸福、这么一点点的日常都不肯给尤力。不,更过分。是让他拿起来一下,让他羡慕,等他想要了再抢走,再也不还他。
  尤力只希望这一切能放过他,又或者希望这一切都死掉。
  喀喀喀喀世界在转动。一切都毁灭、瓦解,温暖的日照再也不会恢复。喀,射击天花板,喀,射击窗户,喀喀喀喀射击世界。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最后枪口指向了他自己的太阳穴。
  喀,喀,喀,喀……空虚的金属声响回荡不休。
  「尤力先生不要这样!我求求你,请你不要这样!」
  艾一再呼喊。她抱住他的腰不放,伸出手想抢手枪。但尤力暴怒如狂,甚至没注意到艾的存在。
  「可恶!看我的!尤力先生!请你看着我!尤力先生!」
  艾好不容易抢下枪,朝地上扔去。银色的铁块铿的一声掉在地上。艾一边呼喊他的名字,一边在他变得惨白的脸颊上狠狠打了一记。结果尤力一瞬间瞪大眼睛后,忽然恢复理智似的眨了眨眼。
  「艾?」
  他嘀咕了这么一声。
  「是、是啊,我是。是我啊……你冷静下来了吗?」
  「没有……」
  「咦?」
  但这只不过是一种新的疯狂的开始。
  尤力脸上形成一种像是微笑的形状,然后说:

  「……诺艾蜜……」

  艾听过这个名字。
  是尤力已经死去的女儿的名字。
  「不、不是啦,尤力先生,我是艾。」
  「你在说什么啊,艾,这我当然知道。」
  「咦?」
  泄伫鲑韩价褂
  「别说这些了,要是被食人玩具找到就麻烦了,诺艾蜜。」
  「咦?咦?」
  由理性孕育出来的疯狂很有规矩地开始运转。坏掉的齿轮为了继续转动,开始拿某些事物当牺牲品。发疯的时钟开贻自己走自己的,将过去切割得七零八落。
  开始,结束。有些东西走了样。
  「我们上山去。在深山找个地方平静地过日子。」
  「尤力先生……」
  「不用担心,不管是食人玩具还是守墓人来都不用怕。爸爸会把他们全都给宰了。」
  「不行……不行……尤力先生。」
  艾不断摇头。尤力温和地笑了,温和得令人想哭。
  「哪有什么不行……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爸爸都站在你这边。」
  「尤力……先生……」
  「好了,我们走。」
  强健壮硕的双臂牢牢抱起了艾。尽管这双手上的皮肤因寒气而起了鸡皮疙瘩,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调适的,再也不显得错乱。
  唯一剩下的就是开始运转的疯狂。
  「不行……不行……」
  艾在滚烫得几乎要烫伤的尤力怀里,用力抓住他的上衣。
  尤力正要去「那一边」。
  这个严格、正经,热爱常识的壮汉,正要为了艾而去「那一边」。
  艾一心想阻止。但证因为是艾,才阻止不了。
  「尤力!站住!」
  「滚开……」
  尤力朝众在门前的人们伸出右手,弯起食指。但他手上没有手枪。被艾扯下的手枪掉在房间另一头。
  然而任何人都再也无法放心。

  「谁敢碍事我就杀了谁。」

  充满煞气地扭曲的右手伸出来,枪口般的黑色空洞瞪着青年。接着尤力以过去重复做过几万次的动作,慢慢拉起不存在的击鎚。
  「喀啦」。
  每个人都听见了。
  「我说最后一次……滚开。」
  壮汉正经八百地举着不存在的枪,却没有一个人敢笑,没有一个人敢拿他开玩笑。尤力的疯狂侵蚀世界,让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区隔变得极为稀薄。
  「不行……尤力先生。不行……不要过去……」
  艾拚命伸出手,但再也没有人能从他手上抢走枪。尤力在这个时候的的确确眼看就要变成「怪物」。
  谁也没办法阻止。无论医师、青年,还是艾,都没有办法阻止尤力的疯狂。
  只有一个人能够阻止。

  「你说滚开,是连我也算在内吗?」

  只有这个有着蓝紫色眼睛的故障守墓人能阻止。
  ※
  「……疤面……?」
  尤力的疯狂已经混乱得无以复加,却因为疤面的登场而很干脆地跨过了界线。
  「啊呜!」
  瑟莉卡伸出右手,像是在说:「还有我!」
  「……瑟莉卡……」
  尤力以理智与疯狂都脱落似的呆滞表情叫了她一声。
  「尤力,你的手这样是要做什么?」
  「啊,没有,这是……」
  明明不是在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应该没有理由被责怪,但尤力仍然放下了指向妻子的右手。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疯狂的神色就像被灯光照到的幽灵一样消失无踪。
  这和为了修理坏掉的时钟而必须先拆解开来的工程很像。时钟被分解成螺丝与弹簧后,乍看之下像是遭到了破坏,但这道工程不能不做。
  「我可以进去吗?」
  「嗯、嗯,当然……不对。」
  但发疯的时钟已经不指望能被修好。
  「……你等一下。」
  失去了疯狂力量的手却还不肯放弃似的将手掌朝向她。
  「是什么事呢?」
  疤面停下脚步不动。瑟莉卡找到艾而开心,呜呜嚷着要疤面赶快往前走。疤面也是一样的心情,只想赶快到艾身边,想过去模摸她那因绝望而皱在一起的脸,摸摸她的头。
  然而……
  尤力却为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理由阻止了疤面。
  「疤面……你曾经是守墓人吧?」
  疤面一开始还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无法掌握尤力有什么理由要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一看到他的眼睛,她就懂了。
  一双充满猜疑与恐惧的眼睛看着她。她以前就曾无数次被人类以这样的眼神看着。
  偏偏是尤力,偏偏是她的丈夫……
  「你该不会……打算埋了……艾吧?」
  竟然在怀疑她。
  「不,我不是怀疑你,只是……那个,你应该懂吧?」
  尤力还在做笨拙的辩解。他凭着那种先前让理智与疯狂成熟却又无法理解的理论在行动。
  「回答我……你该不会……」
  这一瞬间,疤面踏出一步,右手奋力一挥。
  一声纸袋破裂似的声音响起。
  这一击反而对出手的疤面自己带来了震撼。
  「请你振作点。」
  疤面握紧痛得发麻的右手,沉重地呼出一口气。
  「你慌成这样是要怎么办!」
  「啊……」
  疤面摊开才刚打过尤力的手,摸摸他的脸颊。
  「请你变回平常那个能干的你!」
  「可是……」
  尤力想辩解,但是,然而,即使如此……
  他已经无法逃避到疯狂之中……
  但理智却又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可是……疤面……已经回不去了……因为……」
  右手有着温暖。生命借用水的形体流了出来。接着尤力第一次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艾……已经死掉了……」
  就像坚圊的堤防被冲垮,又像熟透的果实落地,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啊……啊……啊……」
  历经多年岁月而完全乾枯的眼睛被泪水濡湿,粗壮的喉咙溢出痛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尤力哭了。像个小孩一样,像个婴儿一样,流着眼泪放声大哭。只蕴含了悲伤的哭声,立刻填满了人们的心。
  在壮汉的眼泪触发下,瑟莉卡忽然哭了起来。她似乎受到恐惧驱使而感到相当害怕,不停地流着眼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嘎哇,呜嘎哇啊啊。
  艾心想简直像下雨一样。
  泪雨打在她身上。瑟莉卡的新泪、尤力的旧泪,两种眼泪以同样的热度像火星似的灼烧她的身体。
  「对不起……尤力先生……」
  艾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眼泪变得更滚烫,简直像熔解的铁。
  「对不起……」
  艾第一次看见他哭泣。仔细回想起来,尤力总是站在让人依靠着哭泣的一边,从未对别人哭诉过。
  被眼泪沾湿的脸颊有着和火焰相同的温度。
  那是生命的温度。
  「对不起……」
  艾莫名地觉得过意不去,忍不住想道歉。
  「对不起……尤力先生……」
  艾没哭,所以他们替艾哭,把泪滴洒在艾身上。
  「对不起……」
  呜嘎哇,呜嘎哇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头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
  ※
  请让我们四个人谈一谈。
  对于疤面的这个请求,医师们明显面露难色。但考虑到当事人艾自己也这么要求,他们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最后留下一些琐碎的建议之后就离开了。
  医务室就这么被他们一家人包了下来。虽然这里不是他们住惯的公寓,也没有疤面准备的餐点,但他们四人不断在旅行,马上就习惯了这个地方,转眼间就恢复了一家人原有的和乐。他们遵照医师的建议,为了尽可能让死者保持低温而将床移到窗边,还为了瑟莉卡搬来了小小的暖炉与热水袋。由于艾表现得实在太一如往常,再加上疤面率先有了动作,气氛本身并不差,但可怕的是——同时大概也算可喜的是——四人都渐渐习惯了艾的死。
  一家人围成一圈,谈天说地聊个不停。
  他们聊起了当初他们认识的那一天看到的耀眼朝阳。
  聊起了开蓝色车子东奔西走而在荒野上度过的夜晚。
  聊起了在欧塔斯看到的许多死者。
  聊起了在葛拉认识的朋友。
  话题无穷无尽,不断持续着。尽管几乎所有话题都是一些没什么特别的回忆,但意外的是也聊到了很多艾原本不知道的事情,让她吓了一跳。他们说艾刚开始旅行时,经常边睡边哭。她完全不知情。说到这个,疤面似乎也没发现自己很爱吃葡萄干,听众人提起才吓了一跳。瑟莉卡不管被人怎么说都不放在心上,尤力则不时想起往事而哭泣。
  天空下着雪。雪把声响与热量都吸走,静静地堆积,彷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房间。
  疤面帮大家泡了茶。这是在欧塔斯时有人送给他们的纪念品,是给死者喝的浓茶。还有很久以前有人送的香棒。本来应该有整整一袋,但旅程中渐渐减少,已经快没了。
  「啊哈哈,我都不记得了。尤力先生……尤力先生?」
  时刻来到傍晚,雪下得几乎掩没了一切。
  「……他睡着啦?」
  尤力把头靠在艾枕边睡着了。这也难怪,这几天来他一直四处奔波,晚上应该也几乎都没睡觉。
  「让他睡吧。」
  疤面轻轻摊开毛毯帮他盖好。这个壮汉像个孩子似的哭累了,露出天真的表情。瑟莉卡也一样。他们两人缩起身体裹在毛毯里头,睡得像是一颗球。
  「疤面小姐不困吗?」
  艾翻动薄薄的衣袖,轻轻放下小小的杯子。杯子里只装了少许浓得像地狱的豆茶。
  「我之前睡了一会儿,所以不要紧。倒是你不困吗?」
  「现在不要紧……而且我会想睡吗?」
  「谁知道呢……」
  两人一起歪着头思索。足足两个守墓人却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说来还真没出息,让艾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要是尤力还醒着,实在不方便讲这种俏皮的话题,但也多亏了这么一笑,让她们觉得松了一口气。
  「……艾,我知道问这种问题有点怪怪的,不过,你身体还好吗?」
  听疤面这么一问,艾再度歪了歪头。自己到底能不能算好呢?
  她举起手臂摸了摸脉搏,当然发现没有跳动。试着呼吸,但发现即使停下呼吸,也不怎么觉得闷。体温这个部分,自己就不知道正不正常,但感觉只比室外的空气暖一点点,看来应该是很冰凉。
  艾擧起手臂晃啊晃地试试,觉得有点不适应,好像感觉得到肌肉和骨头在摩擦,动起来像是「因为动了所以动了」。而且……
  「咳!」
  她再度咳嗽。
  「这……应该不是感冒,但就是有东西卡在喉咙耶。」
  「医师是说已经做了最基本的死后处理。」
  「处理?」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说是中和了胃酸,还有清洗肚子里的……」
  「嗯……」
  听说死者从死去的瞬间开始,就会慢慢朝死亡接近,胃的黏膜会被胃酸溶解,器官也会停止运作,不再处理体内的废物。身体会这样慢慢受损。
  自己的情形怎么样呢?算好吗?
  自己死掉了,心脏停了,身体慢慢腐朽,这样算是好吗?
  疤面这半年来完全懂了什么叫做关怀,立刻注意到自己这个问题当中的含意,显得很过意不去。
  「应该是很好吧。」
  但不知不觉间艾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回答。即使死掉,心脏停止跳动,身体腐朽,她还是好好的。
  不,真要说起来,处在这种状态下还讲出「很好」这种话,这件事本身就已经不能算好,但艾的确很好。虽然也未免好到太好的地步而不太好,但她就是很好。
  「别说这个了,疤面小姐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知道的也不多……」
  抛们两人简单地交换了情报。艾说出她与娜茵的了断,疤面说出从早上到现在的事情。遗憾的是,两人并不知道任何详细的情形。既不知道艾为什么死了,也不知道艾利斯和娜茵消失到哪儿去了。
  但话说回来,她们也不想叫醒睡着的尤力问个清楚。
  她们并不急。已经永远都不急了。
  比起问这些事情,艾更想和疤面说话。
  相信疤面也是一样的心情。
  「艾。」
  「是。」
  「你死掉了,对吧。」
  「……是。」
  四周静得反常,窗外下着雪。
  疤面仔细观察艾,接着深深闭上眼睛。
  「这种时候,人类应该会哭吧……」
  她张开的眼睛望向一旁的壮汉。
  「现在,疤面小姐是什么样的心情?」
  艾意识到这个问题很过分,但并不觉得真的过分。她们两人之间累积了庞大的时间与意义,说出来的话不是只有表面上的含意。
  疤面静静看着自己的手掌。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清澈湖面上的涟漪。她正拚命想从中读出些什么。
  「……我不清楚……」
  这是一种对才刚诞生的事物命名的行为。
  「心跳数上升……血压上升……发汗……现象差不多就是这样吧……可是,我不清楚这些现象所对应的感情。」
  艾没回答,她很清楚回答并没有意义。
  「……要说类似的经验,大概就是在世界塔屋顶的那次吧?在那个地方,知道自己不再是守墓人的时候……那种失落感……我觉得和现在有点像。可是,又不太一样……艾,你知道这是什么感情吗?」
  疤面的眼神很不安。她的眼神中没有半点守墓人的模样,显得很不安、没有自信,就像个眼看即将被压力压垮的人。
  这就像是世界塔上那件事的重现。重现那开始而结束、结束又开始的瞬间。
  所以艾对她说:
  「我不知道。」
  艾露出了会被疤面骂作叛徒的关容。
  「疤面小姐,请你自己决定。全部都要自己决定。」
  「……这……实在相当辛苦呢。」
  「是啊,可是大家都是这样。」
  「是这样啊……大家都这样啊。真的是……愈想愈觉得人类很辛苦呢。」
  说着疤面倏然举起右手,摸了摸艾冰冷的脸颊。
  尽管事出突然,但艾既不吃惊也不觉得不舒服。疤面的手就像艾自己的手一样自然,让艾觉得被她这样摸是理所当然。她的感情就像讯号似的从灼热的指尖传来。发抖的小指传来不解;交缠的无名指传来眷恋;僵硬的中指传来紧张;无力的食指传来厌恶。
  而什么都没传达的拇指,轻轻摸了摸艾那毫发无伤的左边眉毛后就拿开了。
  「……」
  疤面就像收下了某种事物般用力将左手抱在胸前,紧紧闭上眼睛,深深沉人自己心中。
  「……我还是……不明白这种感情……」
  接着她从最深处找出某种艾不明白的事物,为它取了名字。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这种感情,当成我的悲伤……」
  艾静静地点头。她不反对,也不赞成。
  「我会这么想、这么决定,继续在往后的日子里一步一步走下去……」
  「……好的。」
  「谢谢你,艾。你教会我悲伤,我又得到了一种属于人类的事物。」
  她就像是一种自己将自己组装起来的机器。疤面待在世界上,除了身为守墓人的使命以外别无所有,就是靠着这样的方式,好不容易用自己的脚站了起来,一步步得到心与名字。
  因此她流下了眼泪。
  「笨蛋……」

  火热的手臂抓住艾的身体。艾也抓住了她,将脸埋进她的胸口,在这个父亲与妹妹流下眼泪的地方,也接受了母亲的眼泪。
  「艾……笨蛋……」
  「对不起。」
  艾莫名地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只能道歉。
  「我根本……不想体会这种感情啊……」
  「对不起……对不起,XX——」
  ——对不起,疤面小姐。
  艾本来自认确实是这么说的。因为她的心很冷静,已经不会再有动摇。照理说,她不可能会说错。
  但她却脱口而出:
  「对不起……妈妈……」
  也许这句话并不是对疤面说的。也许艾是把眼前这个温暖又柔和的人,和自己最该道歉的对象搞错了。
  「笨蛋……」
  但等到下一瞬间,所有的错误都从这句话中消失。
  她们两人就只是像无声无息下着的雪一样哭泣。


第二章 『跌倒的幽灵』
  下雪。欧斯提亚的市街下着雪。
  人们全都看着雪。无论是正前往新世界的人或留在现世的人,也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每个人都看着静静下个不停的雪。
  雪刚开始下的时候,人们都以发呆般的表情对这小小的奇迹看得出神。但这种情形维持不久,他们立刻就吐出化为纯白热气的咂嘴声,开始忙于奔走。愈积愈高的雪的确美丽,但其中却也蕴含了会毫不留情从人们身上夺走热而害死他们的危险。
  这样的情形下,火焰山丘就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魔女裁判,也就是夫人,特快车所创造出来的永恒火焰,对任何暴力行为都会加以迎击并烧毁,但对暴力以外的一切都不会有所损伤,所以人们抓起这些火焰与灰烬,分给每个人一小撮。山丘上的火化整为零,分散到市街上,在人们怀里或路旁角落像鬼火似的燃烧。
  天上下着白色的雪,地上升起红色的火焰。
  那是一幅非常梦幻的光景。这个有着天堂与地狱之门的城市,展露出了该有的威仪之余,却又静静地迎向一年的尾声。
  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有一栋热闹得反常的建筑物。
  卡培提大钣店。这栋饭店装饰得美轮美奂,在废墟林立的欧斯提亚当中显得很不自然。宽广的庭园有园丁照料,即使天气如此寒冷,喷泉仍然完美运作。而且圆环上还停了汽车、马车与好几台不知道是什么车的交通工具。
  内部的大厅里已经开始了宴会。来自山上与湖里的珍馑撒上满满的辛香料,非常刺激食欲,而服务生们更发了多达几百杯以宝石般的酒杯盛装的酒。现场演奏的尽是上个世代那种充满阳光感觉的曲子,气氛非常开朗。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一些在来到欧斯提亚的人们当中有着特殊地位的人。一群身穿炭黑色西装的男子与一群穿得像花圃一样花枝招展的女子,是菲尔米格拉的贵族;在绿色军服上挂满了一大堆勋章的是翠海的军人;戴着以大量宝石与贵金属打造的死亡面具的人,则是欧塔斯的死者。
  外头有几万人在寒气中发抖,甚至差点冷得丧命,他们却当流水似的消耗大量的热与贵重的物资来谈天说地。当然他们也不是在进行寻常的谈天说地,因为他们说的天地就是这个世界。他们来到这个体现出「通往异世界的门」这种超特级奇迹的城市致意访问,顺便和一群平常见不到面的人加深交流——不只是来自远方或无关的国家,连处于战争状态的国家都派了人来到这里。
  「嗨,各位贵宾好久不见,同时也是初次见面。」
  而场上有一名少女就像润滑剂一样,游走在这些关系绝对说不上「良好」的人们之间。
  蒂伊·恩吉。
  她穿着一身有着流动石油光泽的黑色礼服。考虑到她身为主办人,而且又是女性,这样的打扮也许稍嫌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突兀。
  「有劳你们远道而来。我来帮大家介绍。」
  但没有人指出这一点。因为蒂伊不是配合气氛的人,而是站在创造气氛的立场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会化为新鲜的风搅动空气,人们甚至会对她这件礼服做出许多无意义的猜测。
  「——呼。」
  宴会已经开始四个小时,气氛完全上了轨道,也几乎不再有新的客人进来。蒂伊巧妙地抓准了谈话中断的空档溜了出去。
  「很好,没有人看到……呼……累死人了……」
  蒂伊溜进事先找好的小房间,抛下硬挤出来的表情,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仔细想想,自己已经半天没有坐下了。她将大腿张得开开的,重重叹了一口气。
  「好了,那我就来全力休息吧。」
  她说着从礼服怀里拿出来的,是起司、盐腌香肠与烤面包。这是她溜出来的时候顺手牵羊弄来的战利品。蒂伊大口猛吃这些东西,再喝碳酸饮料灌下去,结果打了个大大的嗝。
  「……受不了,你这是什么吃相。」
  「!咳咳咳!」
  这时有人从背后对她说话。站在那儿的是外号「破坏拳」的异能者马基亚·艾雷克托斯。
  「什、什么嘛,原来是马基亚啊……咳、咳!」
  「啊啊,够了,你别说话。」
  马基亚弯起高大的身躯单膝跪下,以象征他的能力而满是伤痕的手轻轻抚了抚她小小的背。他身上穿的不是平常的破烂衣服,而是才刚订做好的深色西装。
  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靠山的人,却是因强大异能与行动知名的勇士,所以有充分的资格待在这里。光是这几个小时,就有多达五名领主表明想招揽他。
  但他却在这里看护这个吃东西噎到而咳个不停的小丫头,这故事实在不漂亮。
  「真是的,发现你不见,我还想说你又在暗中策划什么事情,没想到是跑来偷吃东西。」
  马基亚的职责就是监视蒂伊。他之所以一直跟在蒂伊身边,为的就是看清楚这个过去曾试图把整个世界当柴烧得一干二净的她,是不是真的洗心革面。
  「有什么办法?宴会上几乎都没空吃东西啊。」
  「中途多的是空档可以吃吧?」
  「还是不行。马基亚,要跟人,耳语』的时候啊,是不可以吃东西的。」
  「……这是什么幽灵流的招数吗?」
  「不是。是妈妈吩咐过,说嘴里有东西的时候不可以说话。」
  「……」
  「可是话说回来,血肉之躯还真是很不方便耶。肚子会饿,口会渴,而且动不动就会累,要,耳语』可也不轻松呢。」
  但话说回来,如果要问马基亚是否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坦白说他也没有把握。蒂伊思考的层次远在他之上,实在不是区区一个战士所能推知。
  但马基亚已经不再为此烦恼。也许自己已经遭到利用,也许已经受骗,也许现在这一瞬间,自己正受她「耳语」洗脑。但马基亚很清楚,为了这些疑念而烦恼才真的是变节。
  所以他更要握紧拳头,在自己相信的道路上笔直往前冲。这种朴拙才正是引发奇迹、将奇迹深化为异能的破坏拳真正的本领。
  因此马基亚说了:
  「收到报告了。你要听吗?」
  「当然。」
  蒂伊把水瓶扔到地毯上,擅自在马基亚的西装上乱翻一通,拿出了化妆用品。蒂伊早已要他随身携带各种用品,以便应付这种时候的需要。
  「……就是那个魔女的女儿,回报说是还没有掌握到踪迹。」
  「哦~~」
  蒂伊回应得事不关己。马基亚朝她脸上瞥了一眼,但只看到面无表情的脸孔,而且很快就被白粉与口红妆点成不同的面貌。
  「……我要继续说了。艾利斯也是还没找到。」
  「哦~~」
  她还是面无表情,就像只是在听昨天的天气。
  听说艾利斯与娜茵这两个人是在医师们治疗艾时,不知不觉间消失,到现在还下落不明。
  「我想想,关于这两个人,我们什么都不用做。」
  「这样好吗?」
  「嗯。毕竟那就像是天灾,老实说我们没有那么多资源可以对应。」
  「……了解。」
  「还有呢?」
  「还有……前往欧塔斯的尘……刚才回来了。」
  「啥?」
  蒂伊皱起了眉头。尘是个有强大力量的死者,也是由死者之都欧塔斯保证其身分的使者。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带着夫人与伊索拉这些人前往死者之都欧塔斯才对。
  「你说她回来了……为什么?」
  「不知道。」
  「呃,马基亚,不是讲一句不知道就可以了事啊,你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喔,迁怒我有什么用?可恶,那个骷髅女,不管我怎么问就是不回答啊,说是有什么圣旨……」
  就在马基亚被她拉住领带而想挥开她的手时……

  「所以只要马上让我们见面就好了嘛。」

  一名贵妇拉开隔间的帘子现身。
  闹人被突然出现的第三者吓了一跳,正急着起身,但立刻注意到站在那儿的是他们的旧识,立刻又松懈下来。
  「搞什么,这不是尘吗!别吓我嘛!」
  「对不起,蒂伊,我有点赶时间……」
  站在那儿的,就是他们才刚提到的死者尘。她穿着一身像是红唇少女会穿的庄严礼服,脸上戴着画有半哭半笑表情的面具,一副参加面具舞会似的装扮。
  但蒂伊知道她这身过剩的装饰已经不是服装也不是饰品,而是与她本人性质一致的肉体。
  「算了,总之欢迎你来。你要吃什么?」
  「那么,就请给我火热的木炭吧。」
  马基亚心想:这要求根本莫名其妙,所以我才搞不懂死者。那些家伙的喜好就是有点莫测高深。
  「马基亚,她这么说耶。」
  「……该不会要我去准备?」
  「不然还有谁?」
  「……」
  「啊,还有我的饮料也麻烦你罗~~」
  马基亚默默起身,从工作人员用的通道一路走到厨房。他对熟识的厨师说明事情原委(尽管怎么想都不觉得厨师有听懂),这才好不容易弄到了火炉用的木炭。
  「……拿去。」
  「这可多谢了。劳烦破坏拳先生实在过意不去,为了答谢,我就原谅你刚刚称我为『骷髅女』的这件事吧。」
  「……」
  他觉得这女人难搞得不得了。
  「我不客气了。」
  贵妇就像吃金平糖似的,拿起冰桶里烧得火红的木炭送进嘴里,用臼齿咀嚼。面具下瞬间露出的白骨,在火星照耀下闪闪反光。
  「哎呀,是桧木啊?真是不错。虽然不够热有点美中不足。」
  像她这样力量强大的死者,不做到这个地步就感觉不到进食的刺激。
  「……所以,发生什么事了?」
  蒂伊把马基亚一把抓来的碳酸饮料一把抓走,问了这句话。在这几个小时以来所进行的那些拐弯抹角的谈话里,根本不可能出现这么直接的问话,是在场这几个彼此知心的人之间才问得出口的。
  「计划有了一点改变,所以我一个人早一步回来。」
  「改变计划?」
  「是啊,听说乐团的脚步快得超乎预期,出发三天后就会合……」
  「……哇喔……」
  才刚化好的妆歪掉了。

  「……这消息是真的?」
  「当然了。我想大概明天或后天就会来到这里了。」
  「……这样啊。终于要来啦。」
  「喂,这该不会就是那……」
  「嘘!」
  马基亚正要说出决定性的一句话,嘴唇却被涂上琥珀的指甲挡住。
  「马基亚,别说出来。毕竟有人说一旦说出那位人物的名字就会死。」
  「嗯、嗯……」
  这显然是一种迷信,而尘也不高兴地否定过,但马基亚还是决定不作声。
  「总之消息我带到了,我要求你们以该有的礼数迎接。」
  「嗯,知道了。尘,谢谢你告诉我,我最爱你了~~」
  「哪里哪里,蒂伊·恩吉,我才爱你呢。」
  尘一边将最后一块木炭当糖果似的把玩着,一边走了出去。
  每当这种时候,马基亚就会深深体认到自己的思考和她们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当然听得懂她们两人说的话,却不明白「为什么」说这些。
  他认为尘带来的消息的确事关重大。但他不明白尘不惜耗费热量到必须吃木炭补给,也要赶来传这么一句话的意义何在。
  最近他尽是在思考这些事情,思考蒂伊·恩吉所说的话背后那莫大的含意。
  以前他从不曾想过这些事情,然而,说不定……
  说不定她之所以灭了他的故乡,是有理由的。
  他一直在想。
  「马基亚……马基亚,我在叫你。」
  所以马基亚忍不住会想。
  「嗯、嗯,什么事?」
  「还问我什么事咧。报告还有吗?还是已经结束了?」
  「啊,没有。」
  针对自己的话带给别人的影响。
  针对话语比拳头或枪弹更能折服人心这回事。
  说出这个报告,蒂伊会怎样呢?
  马基亚想着这件事。
  「……饭店的工作人员说想请教关于明天来宾的事。还有……」
  因此他挑选过了话题。他反射性将「那件事」挪到后头,一开始只告诉蒂伊一些从某些角度看来根本不重要的报告。她每听完一件事都会说一两句话,但既不下指示也不流露出情绪。
  「就只有这样吗?」
  「嗯、嗯,报告就只有这些……还有,这件事也许不需要特地告诉你……」
  所以他要说出「那件事」时才会说成这样。
  「……听他们说,那个叫做艾的女生,果然是死了。」
  「哦~~」
  马基亚注视着蒂伊才刚重新涂好的口红,等着看会有什么改变。无论是悲伤还是动摇,什么都好,他认为应该看得到一些迹象。
  「这样啊?」
  但答案是没有。蒂伊擅自用马基亚的领巾擦掉多余的口红,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起身。
  「……要怎么办?」
  「事情都弄成这样了,也没什么我能做的事。」
  「我不是这个意思……」
  马基亚抓住似乎马上就要回宴会会场的蒂伊,好不容易选出一句话。
  「你不去见她?」
  看在马基亚眼里,她们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毕竟蒂伊就曾下跪求他饶了艾一命。马基亚一直看着蒂伊。如果蒂伊把宴会之类的事情全都抛诸脑后,回答「我立刻去见她!」,那他就可以理解。尽管做出这种行为的人没资格当领袖,但马基亚认为就她个人而雷,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又或者如果蒂伊回答「我不去见她」,那也可以理解蒂伊选择了以领袖的立场为重。然而她却说:
  「嗯?也是啦。等宴会结束后如果有畸间,我就去露个脸吧。」
  「……」
  「马基亚,你怎么啦?」
  「……没有。」
  但他看到的却是蒂伊一如往常的完美笑容。她的脸有着白粉与口红妆点,她的心有经验与理智武装,绝对无机可乘。
  「也对,这么做很好。」
  这个时候,马基亚决定不再从这件事去推测蒂伊的内心。
  如果她会受伤,伤她的人是艾·亚斯汀,而不是马基亚。地方是那寒冷的病房,不是这温暖的大饭店。他决定性地体认到这个事实。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有点……
  「怎么了?」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过了一会儿,马基亚摇了摇头,对这位贵妇弯起手臂,想陪她回到宴会会场。蒂伊立刻挽着他的胳臂往前走。
  但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并未真的缩减这么多。这让马基亚坦然觉得寂寞。
  ※
  宴会结束了。
  不想结束也得结束了。

  蒂伊身为主办者有最后的工作要做。她在会场上郑重地告辞,走出了饭店。她慰劳工作人员,一边嚼着少许轻食一边跳上车,脱下礼服随手一扔。把裤袜扔向在一旁唠叨的马基亚脸上,同时坐着车北上。她去黑色平面管理本部露个脸,听众人讲几句话,接着又往西,到警备队露个脸后,最后前往城市正中央的议事堂。
  到了这个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蒂伊下了车,在这儿发现了一个形迹诡异的集团。
  「喂!回答我!那个叫魔女的人在哪里?」
  那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死者。他们在路上拉住职员的袖子拚命恳求。
  「那是怎么回事?」
  「是一群今天早上抵达的死者。应该是想请魔女的女儿让他们复活吧。」
  「……那还真是可怜。」
  先把希望拿给人再没收,娜茵对这些人做的事情也真够残忍。
  「你同情他们?」
  「毕竟我的际遇也大同小异。」
  「……说得也是。」
  「只是话说回来,我也无能为力就是了。」
  蒂伊就如自己所说,无视于这些人的存在而走进讥事堂。她把宴会剩下的东西分给留下来加班的工作人员吃,还开了一瓶葡萄酒。接着从堆在办公桌上的文件中,只挑出写着「绝对要看!不看我就宰了你!」的文件一件件处理。
  即使如此,等跨日后不久,该做的事情全都做完了。
  不想做完还是做完了。
  不,说得精确一点,其实多的是事情可以做。文件还是一样堆积如山,非写不可的信也多得数不清。
  但现在并不是非做不可。
  蒂伊从心中优先顺序的天秤逐一取下各式各样的事。宴会、城市、死者、文件。全都拿下来之后,天秤最后往一边倾斜,指出接下来该做的是「那件事」。
  压低的盘子上,只放着一个写着「艾」的秤铊。
  「……」
  优先顺序。优先顺序。一切都是优先顺序。
  把宴会和工作都抛开而直接跑去找艾是不对的。因为在这个已经变了样的世界里,以亲近的人死去这种个人的事项为优先来行动,是不被允许的。
  但话说回来,故意不去见艾却也不对。因为如果因此失去平衡,那就本末倒置了。
  蒂伊放松地坐在椅子上,然后不断淬练想法,将自己不该去找艾与该去找艾的理由放到天秤上。
  她得出了结果。
  「马基亚。」
  蒂伊让椅背微微咿呀作响,像小鹿似的站起来。
  「回去之前我去见见艾。你留在这里。」
  「……知道了。」
  蒂伊从别有深意的视线下穿过房间,来到走廊。没有一个人和她擦身而过,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格外响亮。她依序踩着灯泡照出的影子到屋外。
  雪。
  清脆的脚步声转为闷响,纯白的气息融化了即将落地的细雪。蒂伊就像在刚翻开的笔记本上写上第一笔似的,在雪地上笔直前进。
  东塔的灯已经熄了。她在入口借了油灯,问出艾所待的地方,独自爬上阴暗的楼梯。
  老实说,她还在犹豫。
  蒂伊在马基亚面前完美地隐瞒到底,但其实她尚未决定该如何面对艾的死。
  不,她觉得这种事应该不是事先决定,而是会从内心自然涌出。然而她实在玩弄过太多人的心意,接触过太大量的死。对「幽灵」而言,好友的死这种事情,感觉起来就只能是一种常有的事。
  无论遇到多么重大的悲剧,人总有一天会习惯。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可以说是世界上最习惯惨剧的人。无论是欣赏的人死去还是不欣赏的人死去,她都已经看过太多次,事到如今再多一个,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更重要的是,死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是应该己蛮秆的事,甚至只不过是一个迟早要经过的里程碑。
  现在还有许多人被上个时代的常识所困,对死觉得忌讳,但蒂伊的目的之一就是要破坏这种常识。这样看来,这件事也许反而是值得庆贺的一页。
  这样一想,就觉得越想越开心,让蒂伊露出了满脸甜笑。她觉得自己终于渐渐找回了本色。看他们那一家人平常的样子,相信现在一定正哭哭啼啼得没完没了。到他们家的第一句话,就决定是「恭喜」吧。可恶,早知道就该买个花过去。
  没错,这样就对了。就该像以前幽灵那样,把常识破坏掉。蒂伊脸上的甜笑更深了。一想到这里,要想办法应对的反而是对方。艾会生气吗?还是会不知所措?就把宵夜的蒸面包赌在会不知所措这一边吧。赢了就有两个可以吃,输了就一个都没有。这件事也要告诉艾。她一定会傻眼并生气地说:「蒂伊你真是的!」啊啊,没错,这才是幽灵流的作风,才是以前的我。
  再度成为幽灵吧。她做出了这个决定。
  去破坏艾的一切吧。就在她有了这个念头的瞬间——
  「呀!」
  蒂伊在地上摔了一跤。似乎是因为分心想事情,脚被楼梯绊了一下。所幸这是最后一阶,不至于受伤。
  「……可恶,这条笨腿。」
  但蒂伊莫名地一时站不起来。
  她倒在冰冷的地板上,盯着阵阵作痛的脚踝。
  刚想到要成为幽灵就被绊倒,让她觉得这似乎是某种徵兆。还是幽灵时得以完美控制的思考与肉体,开始擅自分头活动。
  擅自变得沉重的白色气息让她觉得麻烦,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让她觉得碍事。
  背脊突然发凉。以前的人八成会说这是「不好的预感」或「第六感」,但她不相信这些。
  这时蒂伊尚未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她的想法只在某种前提下能够成立。
  「……哼,我才不管。」
  她站了起来,无视脚踝的疼痛而爬上楼梯,还哼起歌踩起小跳步。一副不负责任的样子,就像幽灵一样。
  她在走廊上前进,用油灯的光照亮一间间病房往前走,总觉得先前那么烦恼的自己简直是个笨蛋。
  「喔,是这里啊?」
  蒂伊没敲门就握住门把,没有任何觉悟就拉开了门。
  「打扰——————……了?」
  悄悄推开不知为何只靠在墙上的门往里头瞧,那里是一整片的漆黑。蒂伊把灯拿到室内一看,发现里面只摆了空荡荡的床和医疗器材。
  「……是这里没错吧?」
  她把头缩回来,确认门上的名牌。这里是艾的病房没错。
  「……打扰罗——」
  蒂伊提着像鬼火一样微弱的油灯走进去。室内有点乱,有打斗过的痕迹。
  灯泡不亮。熄灯时间已到,所以已经停止供电。
  「艾?你不在吗?叔叔?疤面?」
  眼前的情形实在太缺乏有人待着的迹象,也许他们换了个地方——她想着这样的念头往更里面走去,尽管明明感受不到任何有人存在的声息。
  「艾?」
  接着蒂伊找到了艾。
  室内有一张床被拖到外面下着雪的窗边,艾就静静躺在这张床上。
  「真是的,你明明就在嘛。既然在就应个声啊。」
  蒂伊靠向枕边嘀咕,但艾没有回答。
  「艾,你在睡吗?」
  蒂伊与许多死者来往过,知道死者会配合生前的习惯,有睡眠与进食的欲求。如果这种欲求发展过度,就会成为导致「爱使性子」的原因,但适度满足这些欲求,则有让精神稳定的效果。艾才死第一天,会想睡觉不但理所当然,甚至是可喜的。
  「搞什么嘛?亏我这么忙还抽空来见你呢。」
  ……
  「艾,你醒醒嘛,我们来聊聊天嘛。」
  ……
  「喂~~艾~~你再不起来我就要封你恶作剧罗……艾?」
  …………
  「艾。艾……」
  这时蒂伊忽然在躺在眼前的艾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就像摆设一样一动也不动,睡得像死了一样。
  不对,不是这样,是死得像睡着了一样。
  「艾、艾,你醒醒啊。」
  一旦发现就再也没办法装作不知道。蒂伊觉得很不舒服。她胸口烦闷,脑袋天旋地转。那是一种就像钮扣没扣对位置,明明有着重大的误解却老是无法注意到是哪里不对的感觉。
  「……艾,你醒醒嘛。」
  蒂伊终于忍耐不住,用力摇动被窝。但艾还是不醒。
  「艾!艾!」
  蒂伊呼喊她的名字,摇动被窝,但艾还是不醒。蒂伊的情绪愈来愈无法控制。她不知道理由,只觉得一颗心受到莫名的焦虑煎熬。
  「艾!我在叫你!」
  接着蒂伊终于轻轻打了艾一巴掌。
  「——!」
  蒂伊碰到了这种冰冷。
  她就像碰到火似的缩了手。右手手掌上就是留下了这么令她震撼的感觉。
  「艾、艾?」
  艾都已经死了,会冰冷也是当然。蒂伊立刻注意到这件事,找回了平静,但紧接着又注意到这并不能提供任何保证。
  焦虑让呼吸变得粗重,不停呼出纯白的气息。
  不管再怎么说,这样都太奇怪了吧?
  死者通常睡得很浅。这是当然的,因为死者并不是真的在睡,只是在模仿睡眠。但艾始终不醒来,这是为什么?
  「难道……」
  接着蒂伊注意到了这个可能。
  在现在这个时代,死并不是结束。这是正确的。
  死已经没什么大不了。这也是正确的。
  但蒂伊注意到,这些都只在有着同样想法的人们之间才是正确的。
  艾以前说过她的梦想就是让所有死者都能迎向幸福的临终,而且尽管她表现得很收敛,但的确对变得爱使性子的死者们有着一种嫌恶。
  自己为什么一直没注意到这个可能呢?
  艾为了她的信念,甚至不惜埋葬了亲生父亲啊。
  一个想法这么坚定的人,会对自己例外吗?
  「……艾……」
  有没有可能现在的艾并不是睡得像死了一样……
  也不是死得像睡着了一样……
  就只是单纯死了呢?
  「……!」
  理性轻声诉说不可能会这样。凭艾的作风,的确有可能接受死亡,但总不可能做到「埋葬自己」这种事。蒂伊的幽灵是这么对她「耳语」的。
  「呼……呼……!」
  但充满噪音的身体根本不肯去听这样的耳语。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粗重的呼吸盖过了细小的耳语。心灵说着「冷静点」,身体则以大喊「闭嘴!」作为回应。
  「呼……呼!」
  蒂伊只想立刻变成幽灵,一心只想变回当年那种与紧张或疲劳都无缘的无敌身体,八想回到那个时候。这样一来,她就可以冷静下来,不会被心脏的跳动妨碍,也不会被楼梯绊倒。
  这个时候,幽灵与蒂伊·恩吉已经完美地分离了。
  「~~!艾!艾!你醒醒啊!」
  蒂伊原本想救活艾。
  她原本想破坏常识,使尽一切话语,要让艾就算死了也能活下去。
  但蒂伊作梦也没想到,她竟然连尝试的机会都得不到。
  她知道那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
  她弄错了前提。她误以为蒂伊·恩吉所认为的死与艾·亚斯汀所认为的死是一样的,所以她才会大意,才会以什么鬼宴会为优先,慢了这么多步。
  「身为领袖,同时也身为朋友,该何时去见死去的朋友才恰当?」她只觉得刚才为止还在烦恼这种问题的自己显得好滑稽。笨蛋幽灵,笨蛋蒂伊,也不想想一切早在你吃着布丁的时候就结束了。

  「~~~~!艾!」
  蒂伊作梦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结束。明明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说,艾却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笑,再也不会生气,也没办法再和蒂伊一起去看本来会看到的光景了。什么都没了断。这样绝对是错的,但艾甚至再也没有机会听她抱怨。
  「艾!你醒醒啊!」
  这时蒂伊才首次理解死亡。死亡既不是人生中一个全新的阶段,也不是肉体的终结。

  再也见不到了。

  这才是死亡。
  她眼泪直流,吐出风箱扯动似的气息。心脏很吵,很烦。视野染成全黑,想呕吐的感觉停不下来。头很痛,痛得发胀。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对。因为艾死了啊,艾已经死了啊。
  接着……
  「艾!」
  「咦……啊,是,有什么事呢?对不起,我睡着了一下。」
  艾很干脆地醒了。
  「……咦……?」
  蒂伊两腿一软,身体擅自落地。而艾就在她面前「嗯~~!」的一声伸了个懒腰。
  「是,我在啊,蒂伊同学。总觉得好像很久没见了耶。」
  艾让她那直到一瞬间之前还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体一样躺着的身体慢慢动了起来,以瞳孔大开的眼睛注视着蒂伊,露出的微笑温和得令蒂伊有点不敢相信。

  「我们还可以见面,让我好开心。」

  也许这是蒂伊在世界上最想听到的一句话。
  所以蒂伊再也忍耐不住。
  ※
  过了一会儿,疤面与尤力他们各自去处理杂务。疤面先回家一趟处理食材,并进行迎接死者的准备;尤力去找医师赔罪,并听取有关死者的注意事项:瑟莉卡则再度尽到乖乖睡觉这个重大的职责。
  听到这些消息,蒂伊非常生气地骂:「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吗!」但随即又「啊唔……」一声注意到这句话不对,变得一动也不动。看来她是被自己的话定住了。
  对于三个家人,艾已经不太担心了。他们陪她度过了人生中最浓密的时间,艾有把握即使不再多说什么,他们也会懂。
  眼前更需要担心的是蒂伊。
  「我有点吓到了。」
  艾仍然坐在床上,轻轻拍了拍肚子一带。惊人的是那个连哭泣的小孩听了都会噤声的前幽灵,竟然像个小孩子似的一头埋进她怀里。
  艾心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刚刚醒来时在蒂伊脸上看到的表情。她放声大哭,喊声回荡在整座塔内,甚至让警卫担心地跑来查看是怎么回事。当时蒂伊也还抱在艾怀里不肯放手。
  艾就像母猫对待刚出生的幼猫那样,自然地伸出手去摸蒂伊的头。
  「我本来还以为蒂伊同学不会哭。」
  「……」
  「以为你不但不会哭,甚至会说声『恭喜』。」
  「……」
  那么能言善道的幽灵竟然一句话也不回,这种状况让艾觉得很不习惯,所以什么都不再说,只是一直摸着她的头。艾用手指梳过那铁灰色的头鬉。多半是因为事务繁忙,让蒂伊的头发严重受损。艾从枕边拿出梳子,细心地帮她梳头。梳着梳着,就对她脸上的妆在意起来,用水简单地洗掉了妆。蒂伊就像受到过度呵护的猫,完全不抗拒,哪怕哭泣的脸被看到、哪怕艾帮她洗脸,仍然始终任由艾摆布。这种情形直到艾得寸进尺地帮她编起头发才结束。
  「……其实啊……」
  「什么?」
  「……我本来打算说这句话……」
  蒂伊用镇定一些的声调开了口,但整个人还是抱在艾怀里不放。
  「我本来打算笑着对你说声恭喜。」
  「是。」
  「可是你们几个好像自己就吵完解决了,反而搞得好像我才是搞不清楚状况的人。」
  「呃,你这么说我也……」
  「这样一点都不像我啦……」
  蒂伊的头用力往艾的肚子顶。
  「我是幽灵。而且跟以前不一样,我是自己选择当幽灵。我是自己决定要当个对人耳语、会穿墙、会变成别人的真正怪物。」
  「……是。」
  「可是,我『只不过』死了个好友就弄成这副德行……我已经,已经没戏唱了啦……」
  「哎呀哎呀。」
  尽管觉得自己被说得很不重要,但艾并没有反驳,只是摸着她的头。但讲不听的蒂伊似乎连这个动作也不喜欢,双手乱挥并嚷着:「不、不要把我当小孩哄啦。」
  艾很清楚蒂伊在烦恼什么。但她不明白该怎么表达才好,所以一开始先仔细地问:
  「我死了,蒂伊同学很悲伤吧?」
  「嗯……」
  「可是你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是吧?」
  「……嗯。」
  「这是为什么?」
  两人彷佛成了真正的母女,艾让蒂伊在自己的肚子上哭泣,问她流泪的理由。这样就好。因为现在的自己,大概比所有活人更德高望重。
  「我有梦想……」
  「那是什么样的梦想?」
  「这……」
  也许这是蒂伊首次把梦想化为言语说出口。她一瞬间停住,然后郑重宣告自己是什么人。

  「我想把这个世界变成『正常的世界』。」

  艾点了点头。
  「有死者,有活人,有守墓人,有异能者,但每个人都肯定这些,认为这样是正常的。我就是要从这个城市开始,慢慢打造出这样的世畀。」
  「哎呀,这个梦想好棒呢。」
  艾心想这个梦想是多么美丽。
  但同时也觉得这个梦想是多么丑陋。
  「所以我决定,哪怕要对一千人、一万人见死不救,我都在所不辞。可是我却……」
  这种事蒂伊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她的梦想也许可以拯救几千万人,但对于这个梦想容不下的几万人就只能见死不救。
  即使如此,蒂伊仍然决定要往前进。
  她本来是这么打算,但她却……
  「呜呜……艾~~……」
  却「只不过」因为艾死掉就哭了。
  蒂伊不能容许自己这样。
  「……不必这么悲观。」
  艾轻轻摸了摸好友的头。
  「总觉得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耶。」
  「……你骗人……我才不会找你哭诉呢。」
  「那个时候和现在相反,哭的人是我,然后你鼓励了我。」
  「……」
  蒂伊大概也想起来了,于是不再说话。没错,现在的情形就很像艾忍不住让艾利斯复活时的情形。
  当时艾·亚斯汀和她的梦想之间有了矛盾,试图破坏彼此而发出哀号。
  「可是,我不行啦。」
  明明是蒂伊教会她这件事,蒂伊自己却不明白,让艾觉得有点好笑。
  「我就是不行……脑子里很清楚,可是身体不听使唤……」
  「是。」
  「心脏会扑通扑通地跳,血往脑袋上冲,耳鸣个不停,这些都在妨碍我……要不是有这些情形碍事,我就可以更像样了耶……」
  所有原因都出在这里。因为梦想最强大的敌人永远都是自己。
  艾那次是失败让她注意到这一点,但蒂伊的敌人则是「死而复生的肉体」,非常残酷。
  「我当幽灵的时候都不会这样。当时的我全都合而为一,我的心脏就是归我管……」
  还在当幽灵时的她,也许的确比现在的她更强大。没有肉体,也没有情绪波动,这些对于实现「让世界结束」这个梦想都再适合不过。
  「这种碍事的东西我明明就不想要……」
  接着她说了这句话,所以艾也回了她一句:
  「那么,你要不要死掉?」
  蒂伊这才露出注意到事情不对劲的表情。
  「只要心脏停止跳动,不再呼吸,至少你就不会再被『这些』干扰了。」
  「啊……」
  接着蒂伊不由得注意到自己「对谁」说了「什么话」。
  「……你、你看,就是这样啊。」
  蒂伊自觉到自己正在说很过分的话,但她就是没办法不说。因为艾就像蒂伊所说的,非常「冷静」。
  「……我明明非点头不可,但心脏还是在碍事……我明明知道这只是无聊的本能……」
  矛盾在责怪蒂伊。心中各式各样的成分无法合而为一,让她很痛苦。
  「……不对,或许我反而该这么做。在夫人那时候我本来也就有打算死了,也许现在我也不该输给本能这种东西,应该死掉才对……」
  「等一下等一下,蒂伊同学,蒂伊同学!」
  艾觉得愈听愈好笑:心想人真是不可思议。
  对别人的事情看得清楚,对自己就变成当局者迷。就连本来应该很清楚的事情,一旦起了一点变化,就会搞不清楚。
  可是,不要紧。
  因为就是为了这种时候,人才需要朋友。
  「蒂伊同学,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呜呜……什么问题?」
  这真的是在重演那一天。所以艾把那天蒂伊交给她的东西,分了一些还回去。
  「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梦想?」
  「哪有为什么……」
  「你为什么想把这个世界变成正常的世界?」
  「这……」
  蒂伊再度沉默不语。然后她才把这个太过理所当然,连想都不曾好好想过的梦想,首次化为言语说出口。
  「这是……为了我自己。」
  所幸她和艾不同,在这个问题上并未弄错。
  「是我自己想住在这样的世界……一个有艾、艾利斯,大家都能理所当然待下去的世界。而我也想待在这样的世界……」
  「啊啊,这个梦想非常迷人呢。」
  这次艾能够点头了。
  蒂伊·恩吉的梦想,就在此时重新成形。
  「既然这样,你只要全都从这里出发去想就可以了。这样一来,就不会发生什么矛盾。蒂伊同学你不是说过,拯救世界只是『顺便』吗?」
  「啊……」
  蒂伊似乎到现在才总算想起,露出的表情就和当时的艾十分相似。
  「蒂伊同学,你是想打造出一个就算有人死掉也不用悲伤的世界,对吧?」
  「……嗯。」
  「但是我死了你却很悲伤,所以你觉得很受伤,觉得自己的梦想动摇了。」
  「嗯,嗯。」
  「可是,这其实不矛盾。因为你的梦想还没实现嘛。」
  「……嗯!」
  艾梳着好友受损的头发,还帮她慢慢放松紧绷的心。用梳子梳理错综交缠的感情,把打结的思考整理得笔直。
  「梦想是存在于未来,不是现在。所以如果要作一个『有朝一日』的梦,就要在那天来临前做好准备。」
  「……嗯。」
  「所以,我觉得现在悲伤也没关系。」
  「…………嗯。」

  「人会流眼泪,一定就是为了哭完的时候。」
  艾还挺喜欢哭的。
  她认为哭和哭完这两件事是不可分的。不管多么悲伤、难过,眼泪都能把悲伤带走,让心灵轻松一些。所以艾还挺喜欢哭的。
  可是,她不会再流眼泪了。
  她开始干燥的眼睛什么也流不出来。
  即使这样,还是很足够了。因为自己的眼泪换了种形体,从蒂伊的脸上流了下来。
  「对不起,蒂伊同学。」
  「嗯……」
  「对不起……让你这么难过。」
  「嗯……嗯……」
  蒂伊,幽灵,一个试图只用言语毁灭世界的轻声细语(Whisper)之人……
  一句话都不再说,在艾的拥抱中哭泣。
  ※
  尤方心想最近的疤面变得很有人味,但相对的似乎也多了很多奇异的举动。
  这是因为尤力做完换地方的准备后,回程来到艾的病房前,却看到妻子莫名其妙不进去,反而待在门外往里头偷看。
  「……你在干嘛?」
  「啊,尤力。」
  相信疤面也做完了她要做的准备。她准备了给艾用的保暖衣物(以这个情形来说,用途应该算是保冷),哄着背上的瑟莉卡。
  「?你怎么不进去?」
  「因为有人来……」
  「!是艾利斯吗!」
  尤力弯下腰,跟着从门缝往里头看,心想那个大笨蛋总算来见艾了。
  但出现在房里的却是蒂伊。
  她跪在床边,抓着艾不放……看样子是在哭。
  他震惊的同时也觉得恍然。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等在门外啊?」
  「是啊,因为她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唔。」
  但话说回来,似乎并未发生需要担心的事。蒂伊虽然在哭,似乎还是能好好和艾交谈。两人之间流过的时光十分平静,甚至不时传出笑声。
  「……看样子她已经好好哭过了啊。」
  「是啊,而且是嚎啕大哭,连艾和瑟莉卡都得甘拜下风呢。」
  「喔?这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不过,这事发生在多久前?」
  「……我想差不多是三十分钟前。」
  原来如此,疤面会露出为难的表情,原因就出在这里啊。看来她们两人进入了女生之间常有的那种可以无穷无盏聊下去的模式。照这样子看来,她们多半会聊上一整晚。
  如果可以,尤力也想让她们两人独处,但情况不容他这么做。
  「艾,是我,我要进去了。」
  他二话不说敲了门,结果里面传来慌张的声音说:「叔、叔叔?等、等一下啦!」
  同时疤面过意不去地道歉:
  「尤力,对不起……」
  「这没什么。」
  粗神经、不会挑时机,这些责骂有一个人去承受就够了。其实尤力甚至有主动去承担这些污名的倾向。
  「喂~~还没好吗?」
  「请进~~」
  尤力等艾回答后才拉开门,以为会看到房间里有坐在床上的艾,以及坐得稳如泰山、丝毫没露出哭过的迹象的蒂伊……但是他错了。
  「等等!叔叔,还不行啦!你不要这么白目好不好!等等,艾!放开我啦!」
  他看到的是蒂伊像被水泼到的猫一样胡乱挣扎,艾则把她抱在肚子上不放。
  「我才不放呢。难得蒂伊同学这么可爱,我想多欣赏一下。我才不会放你走!」
  「……你们在搞什么啊?」
  尤力拿她们没辄似的摇了摇头。
  「好啦,你们也差不多卿卿我我够了吧。」
  「才没有卿卿我我!」
  「呿~~」
  「还咳咧!」
  尤力自然而然露出微笑,轻轻摸了摸艾的头。艾也像只年老的猫,将头用力往他手上顶。
  手臂还是一样会起鸡皮疙瘩,但尤力已经不再害怕这种现象。
  「……哼,你们才是在卿卿我我吧。」
  「怎么啦?小丫头吃醋啦?这可不好意思啊。」
  尤力说着也摸了摸蒂伊的头。「我才不是这个意思!就当作我是好了,我也不是在讨摸头!」蒂伊嚷嚷着躲开,但尤力的习性就是对方跑了他更要追,一心只想着「看我怎么逮住你,把你的头发抓个够」。
  「嘎!亏艾才刚帮我梳好的耶!」
  「真是的。尤……爸爸你真的是神经很粗。」
  「哈!哈!哈!这可对不起……好啦,那我们回自己家去吧?」
  尤力一边敷衍地道歉一边准备好轮椅。他让艾坐到轮椅上,准备回家。
  「等一下,最后回答我一个问题。」
  蒂伊在他们离开前说了。

  「艾,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尤力倒抽一口气。这是每个人都拖着不问的问题。
  「你要继续待下去?」
  她说话的声调不乱,表情没有丝毫忧郁。蒂伊用一种比朝阳与夕阳都更加爽朗的眼神看着死者,即使会刺伤对方也在所不惜。
  「还是要死掉?」
  所有视线都集中到这个房间的角落。那儿有着一个十三岁的全新死者,以一双有如不再发光的月亮般的眼睛看着众人。
  她脸L有温和的笑容。
  尤力觉得很害怕。他一直觉得这孩子的这种个性,无论何时都令他害怕。艾的聪明、艾的疯狂,以及自己对她这种个性无法理解的这部分,都让尤力悲伤又害怕得不得了。
  「……蒂伊同学、瑟莉卡。」
  艾一一呼喊众人的名字,面带笑容地谈起自己的死。
  「妈妈……」
  原因一定是出在觉得艾离他很遥远。一定是知道这孩子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的这种确信,化成了恐惧束缚住他的心。
  而实际上也真的是这样。
  她果然丢下了他。
  即使如此……
  「爸爸……」
  「什么事啊?」
  尤力回应了。他回应得很温和。
  他压抑恐惧,藏住泪水,一如往常地说了谎。
  他心想既然要被丢下,那也无所谓。他已经不再迷惘。自己等在这儿就好——他现在能够这么想了。
  接着艾说了。

  「三天。请等我三天。」

  到了这个时候,这孩子还是显得很过意不去。
  「我想考虑一下。」
  ※
  艾说要考虑,说要考虑三天。
  蒂伊心想,不知道她是要考虑什么。是考虑结束,考虑继续,还是考虑要在何时结束?
  考虑。考虑要活还是要死。这句话既滑稽又令人毛骨悚然,让蒂伊变得不安。十五年前的世界里,有多少人曾经好好想过这个问题?蒂伊当然没想过。还留在十五岁那一天的蒂伊·恩吉,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就这么从窗户跌了下去。
  但在这个世界,一切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必须自己决定要活还是要死。
  这是多么残酷?仔细想来,这种叫做死亡的结束固然残忍,却也确实不失为一种救赎。在无视当事人意志而降临的死神面前,每个人都只能俯首称臣。
  这个神已经不在了。秘抛弃了世界,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世界上只剩下神之子。神之子空手握住半吊子的全能而发出哀号。人们再也没有办法找藉口。死亡不再是蛮横降临的结束,成了要凭自己的意志去选择的终点。
  这也就是说,人必须自己决定自己要活到何时。
  蒂伊到了现在,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罪恶感。她要的是一个把死亡看得很正常的世界。相信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到这有多可怕,就会接受「幽灵」的耳语。这正是「轻声细语之人」的所作所为,是「西方魔女」的精湛演出。这些人欢喜而踊跃地接受死亡之后,才总算注意到本来应该由死神拿着的死亡镰刀,不知不觉间已经交到他们自己手上。
  这等于要他们自己决定自己的价值。他们必须自己决定自己的结束,决定自己的生命。渺小的个人必须亲手完成这种神圣的大事,无论多么害怕,无论多么悲伤。
  但办到的人还算好的。
  如果做不出决定,等着他们的就一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这种比结束更可怕的事物,叫做「永恒」。
  现在艾就成了这个无间地狱的囚犯。
  所以蒂伊绝对说不出口。她绝对说不出要艾留下来,要艾为了她而留下来这种话。


  「那蒂伊同学,我们晚点见。」
  又过了几十分钟后,他们在议事堂前面的圆环。艾坐上蓝色的车子,打开车窗,朝独自留下的蒂伊鞠躬。
  「一定喔!一定要再见喔!要是你敢擅自被埋葬,我可饶不了你!」
  蒂伊以和飘在四周的雪一样的速度连连点头。沉重的气氛立刻让对方感受到,艾过意不去地垂下眉毛。
  「嗯,一定。我一做出决定,就会马上通知你。」
  「这种事不重要!所以……所以……我不要你被埋……」
  「这……」
  又来了,艾又露出了令人不安的表情。每次看到她这种表情,蒂伊的心脏就会纠结。
  「……对不起,蒂伊同学,我不是要害你不安,可是……」
  「嗯,嗯,我知道。因为你说要考虑,我会等的……可是,算我求你,你要记得,我……还想继续跟你在一起……」
  「是,我也一样。」
  这句话是真的。艾一定也和她一样,想继续在一起。
  但这不足以作为任何保证,却也是这孩子的作风。
  她不懂。蒂伊完全不懂。她既觉得九成九是这样,同时又觉得剩下的那百分之一才是真实的艾。
  「啊!你说还有三天,严格说来是到什么时候?是包括今天的三天?还是从明天开始算起的三天?」
  「蒂、蒂伊同学你咬得好紧喔。」
  「那还用说!」
  「呃,那就从明天算起三天……我会在第四天早上做出结论。」
  「嗯,我知道了……」
  「那么,再见了。」
  于是蓝色的车子开走了。车子喷出纯白的废气,轮胎上的铁链唰唰作响,消失在由黑暗与雪白构成的城市当中。
  「……好了。」
  蒂伊瞬间切换了意识的开关。她需要稍微整理一下思绪,必须把以往用到现在的「幽灵」作风,改写成「蒂伊·恩吉」用的方式才行。她打了个喷嚏,搓着双手走向议事堂。
  现状主要有两种可能。
  一是艾选择接受埋葬的情形。
  一旦演变成这样,从某个角度来看,蒂伊要做的选择其实很简单。不择手段也要反对到底,别无其他选择。到时候就要拚命哭,拚命闹,要用不是今天所能相比的规模哭闹,就算闹到最后得在地上打滚耍赖也没关系,干脆难看地去抱她大腿都行。
  相对的,蒂伊很难想像艾选择留下的情形。一定就是这方面令她难以想像的杂讯,让艾这样的人会说出「等我一下」这句话。
  那么艾到底在等什么呢?
  又或者是在等谁呢?
  「……想也知道啊。」
  蒂伊呼出纯白又温暖的孤独,决定了今后的方针。
  「他们两个到底跑到哪儿去了啦……」
  她看着没入黑暗的城市,怨恨理应就躲在这个城市之中的他们。

  「也不想想艾就是在等你们啊……」


第三章 『世界音者』
  夜晚下个不停的雪,天亮后就迅速变小,到了早上更摇身一变,在人们眼前呈现出一片银白世界。轻得吹一口气就会飞起的细雪堆积,街景就像糖果工艺品般闪闪发光,十分耀眼。
  遇到这种情形,最会抓住机会的就是狗和男生了。他们甩开成年人与少女佩服的视线,冲到街上跑来跑去,踩得这小小的奇迹溅得到处都是。这群男生应该已经过了十五岁,跻身成年人的行列,但唯有现在,他们尽情地嬉闹。
  镇上开始升起炊烟。
  夫人的火焰装在黄铜盒里,收在人们怀里可以温暖他们,而一打开盖子又成了小小的火炉,开始加热冰冷的食物。人们把刚积起的雪扔进锅子,煮成热汤或热茶来温暖憔悴的身体。
  踏雪的声响、融雪的声响、大人的牢骚与小孩子的欢呼,城里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声音。新雪将昨晚吞下的声响解放出来,从人们身上激发出新的声响,将世界点缀得热闹非凡。
  「那爸爸、妈妈,我今天也要去找,天黑以前会回家!」
  就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前往黑色平面的人龙中段当中的一家人。年迈的双亲,带着多半是年事已高时才生下的年轻女儿一起排队。
  现在女儿独自离开父母身边,穿过人龙旁边,沿着大道往西走。街上的声响一视同仁地洒落在这样的少女身上。小狗从脚下钻周后汪汪直吠,小贩叫卖着热腾腾的烤肉串说「好吃便宜又热呼呼的,吃一口就会好吃到连脸颊肉都掉下来了。
  「……咕嘟……如果找到,的确需要见面礼啊。」
  不知道少女在寻找什么,只见她在路上见人就问,并慢慢沿着道路走。但话说回来,她似乎也不怎么着急,一听到欢乐的声响就走过去,一觉得卖的东西不错就找藉口买下来。
  「♪」
  一口咬下烤得酥脆的猪肉串,就听到肉汁在臼齿间喷出的声音。鞋底则传来踩碎霜柱的清脆声响。欧斯提亚这个城市里充满了欢乐的声响,少女就像来到音乐会似的乐在其中。
  她听着雪被人从屋顶铲下的声响。
  听着男生们扔雪球打雪仗而发出的欢呼。
  听着在厚重的云层后面微微浮现的「太阳声响」。
  听着「夫人的火焰」发出的温和哀号,听着山丘上传来的「异世界声响」。
  然后少女终于找出了线索,通往她要找的声响。
  「啊啊,果然承受不了雪的重量啊……这下子可得好好铲雪,不然问题就严重了。」
  大街上离了三个街区远的一栋建筑物前方,传来了一个显得「很会摆架子」的说话声音。看来是建筑物承受不住积雪的重量,让天花板破了个洞,而他们就在仔细检查这场意外。
  但对少女来说,事件本身一点都不重要。
  她更在意的是,在这群人正中央那个架子摆最大的说话声音。

  「请、请问!你是『西方魔女』吧!」

  所以妲妮亚·史威吉伍德大声朝蒂伊·恩吉呼喊。
  ※
  以前艾曾经想过死亡与睡眠的差异。相信以前的人应该也曾想过,毕竟死亡常被人比喻成「永眠」,经常拿来与睡眠相提并论。
  思考这种事情会提高尿床的危险性,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行为,但年幼的艾还是经常忍不住一想就停不下来。
  她觉得在感觉上,睡眠与死亡完全不一样。想也觉得是这样,毕竟不曾经历的死亡这种行为和每天都在进行的睡眠,怎么可以一样呢?光是想这种问题,自己就已经睡不着了啊。
  但同时她又愈想愈觉得,这两者是完全一样的。
  例如假设在睡着时死掉,那会变成怎么一回事呢?我能够确实注意到事情发生,注意到「啊啊,我死掉了」吗?
  又或是,我会想注意到吗?
  如果有所谓天堂或地狱,那一定能够注意到。但这些地方已经变成这里了。

  所以,应该也只能自己想了吧?


  「……嗯~~」
  艾一边想着这样的念头,一边慢慢起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身体比平常睡醒时僵硬。肌肉紧绷,活动不灵活。
  欧斯提亚是活人的城市,尸体调整师非常少,经验也很浅。这样的他们一再叮咛要留意尸僵,但自己能像这样持续活动,也许就表示情形不严重吧。
  「嗯……」
  艾只穿着一件短得能看见小腿肚的薄睡衣,走到了窗边。自从死后她就不太觉得冷了。她抓住窗帘,往外看去。
  「哇——好棒!」
  外面是一整片白色世界。无论是红色的砖头、灰色的石板,还是山丘的黑色,全都染成了白色。
  小狗与男生从眼前的道路跑过。看到他们奔跑的模样,艾也变得满心只想飞奔而出。
  然而……
  「啊,这样不太妙啊。好刺眼……」
  记得根据尸体调整师的说法,死后瞳孔的舒张与收缩会变得不顺畅,所以就算只是微弱的光线都会觉得很刺眼。从这个角度来看,闪耀着纯白光芒的雪地对她并不是太友善。
  「算了,这也没办法。」
  艾只好死心,牢牢拉上窗帘,回到床上。
  结果就听到两声敲门声。
  「……艾,是我,你醒着吗?」
  是尤力。她回答:「醒着~~请进~~」
  但他并没进来,再度从门外呼喊:
  「其实啊,现在有个人来找你……怎么样?你要见这个人吗?」
  「有客人找我?」
  尤力会这么小心,应该就表示访客不是熟人。艾决定先在睡衣外头围上披肩,换穿针织毛袜。因为她想到虽然自己不冷,但要是穿得太单薄,也许会让对方动摇。
  「请进。」
  正想着到底会是谁,门就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打开,结果站在门后的是一名全身穿得鼓鼓的少女。
  这名少女在女性之中身高偏高,有着颇有异国风情的浅黑色肌肤。一头长发简单绑起,和围巾一起塞进大衣里。
  她的眼睛牢牢闳上,并没睁开。
  艾对她很眼熟。
  而她对这样的艾很「耳熟」。
  「咦?妲妮亚同学?」
  她的名字叫做妲妮亚,史威吉伍德,在以前艾就读的葛拉学园班上担任班长。她的眼睛瞎了,因此引发的异能还导致她被软禁在学园里,但后来在艾的策划下被放了出来,现在和双亲一起生活。记得是这样……
  「哇、哇,妲妮亚同学,什么风把你吹来啦!好久不见!」
  艾在满心怀念的情绪驱使下走过去,举起双手想去抱她,甚至忘了自己处于什么状况。
  「………………」
  「妲妮亚同学……啊!」
  看到妲妮亚以闪躲似的动作退开一步,艾才总算注意到事情不对。她闭起的眼睛看着艾,显得很疑惑,掩饰不住一种不敢置信的情绪。然后……
  「啾!」
  妲妮亚突然嘟起嘴,发出一声格外大声的吸吮声。这种声音和大型鸟类问起:「发生什么事了?」时所发出的叫声十分相似。
  事实上,这咂嘴声也的确是在喝问对方是谁。尖锐的音波转眼就传遍整个房间,产生反射的音波。声音的速度显示出房内的气温,从墙壁与家俱弹回来的声音则传达出形状与距离。姐妮亚就像海豚与蝙蝠一样,用音波一步步测定一切。她立刻得到结果。妲妮亚什么都知道了。
  「……请问?」
  而艾也知道妲妮亚知道了,所以她朝妲妮亚露出笑容。她无力地动员脸颊,哈哈地陪笑了几声。尽管觉得这种时候摆不出正经表情的自己实在有点问题,但她就是不知道还有什么表情可以用。
  但妲妮亚甚至还没达到这一步。
  「啾、啾!」

  「妲妮亚同学?」
  「啾!啾!」
  姐妮亚的能力「零里眼」是眼盲的她所创造出来的探测能力,能够透过声响,分辨出光、热与概念等资讯。这种能力极为独特而强力,能比眼睛看得见的人更正确地认知事物。
  然而……
  「啾!啾!」
  「……妲妮亚同学……」
  「啾!啾!啾!」
  然而无论一个人眼睛多利……
  「啾!啾!啾!」
  也无论耳朵多灵敏……
  「啾……啾……」
  如果没有一颗承受得了其中含意的心,就没有意义。
  妲妮亚一次又一次地啼叫。「啾……啾……」就像小鸟寻找父母似的,期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而不断啼叫。
  「艾……」
  「我在。」
  但哪儿都找不到她要的回应,让她发出了最后一声。那是人类因为所有能力都不如动物而创造出来的事物,名称叫做「言语」。
  「……你真的,死了啊……」
  「是。」
  姐妮亚哭了。她的双眼已经派不上用场,只剩下这唯一的功能。
  「笨蛋……」
  「是。」
  「艾是个笨蛋……」
  「……是。」
  拥抱。活人的体温成了火焰灼烧艾的身体,但艾并不抗拒。
  她用全身去拥抱这个柔软而温暖的身体,承受妲妮亚把脸埋进她怀里发出哭声。这时艾想起以前自己也曾惧怕过她活生生的身体。对当时的她而言,活人本身就是一种恐惧。
  「对不起……妲妮亚同学。」
  「嗯……」
  「对不起……」
  「嗯……嗯……」
  两人之间只有悲伤在流转。没有沦为疯狂或执念,而是维持纯粹的悲伤,正确地运行。
  妲妮亚就只是为了艾而悲伤。
  ※
  「可是啊,我其实早就觉得迟早有一天会这样……」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妲妮亚才总算停止「呜叫」,渐渐能够说话交谈。
  她擤了擤鼻涕。两人依偎着坐在床角,抵御有如滔天巨浪般涌来的情绪波动。妲妮亚似乎比以前爱哭了些。
  「咦~~?是这样吗?」
  相对的艾始终很冷静。她和第一次遇到朋友死亡的妲妮亚不一样,已经多次承受别人的悲伤,对于让别人难过这回事已经很习惯了。当然她并不希望这样,但人这种生物实在难以预料,似乎对什么事情都能够习惯。
  而且要说到难以预料,妲妮亚也不逊色。
  「嗯。看着你就让我好担心,担心得不忍卒睹。要知道我从刚认识你的时候,就觉得『啊,这孩子很危险』了。」
  「是、是这样喔?我倒是觉得没那么严重耶……」
  「怎么不会?严重得很呢。真的是喔,不知道有多严重。」
  「咦~~是这样喔?」
  「嗯,是啊。」
  艾有几十个反对意见想说,但说了也敌不周眼泪,所以她不反驳。
  「所以我们道别的时候,我就想到『已经没办法活着再见到你了』,才会哭成那样。」
  「原、原来你当时在想这种事喔……」
  「是啊。所以收到你的信时,我真的松了好大一口气。」
  分开半年后,两人继续以书信交流。艾每个月会写一封信,对巫拉与妲妮亚这些知道住哪里的朋友报告自己的近况。
  但现在,妲妮亚却出现在这里。
  「说到这个,你怎么会来这里?」
  艾歪了歪头-心想总不可能是因为听到自己的死讯。这里离妲妮亚的家,应该有一个月的路程,若是听到讣闻赶来,未免来得太快。想来艾回来后立刻寄出的信,都尚未寄到她家。
  「你该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
  「不是,爸爸妈妈也跟我一起……艾,你知道『黑色平面』吗?那是一道位在这个城市里,能通往正常世界的门,人们说那是『拯救了世界的奇迹』……」
  「我当然知道。」
  「啊……该不会这件事也跟你有关?」
  「呃,多少啦。」
  「哇,果然。」
  妲妮亚露出了挂着眼泪发笑的复杂表情。
  「好厉害,那艾果然成功拯救了世界罗?」
  「……不是。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拯救世界。」
  「?到头来……这话怎么说……」
  看来这件事终究不能不说。
  「妲妮亚同学,其实我已经放弃拯救世界了。」
  「!」
  姐妮亚震惊得连瞎了的眼睛都微微睁大,站了起来。
  「……这样啊?」
  但奇妙的是她连艾的解释都还没听,就立刻想通似的坐回床上。
  「果然,是这样啊……」
  「?你知道?」
  「嗯。因为你有这样的『声响』。」
  她的能力「零里眼」能够把各式各样的资讯当成声响听出来,这种能力有时甚至连很复杂的资讯,都可以用很直观的方式掌握住。现在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的我,有什么样的声响?」
  以前妲妮亚曾说艾有「挂向月亮的彩虹声」。尽管艾不太清楚这种说法是什么意思,但一直觉得那就像是一种模糊、脆弱、缥缈,伸手却不可及的梦想。但现在……
  「……我从现在的你身上听不出彩虹的声响。就只有『碎掉的月亮声』。」
  「月亮?」
  「嗯……死者大多都会有夜晚的形象,可是你的声音又不太一样……有一种温暖,但是受了伤的,光明的感觉……」
  「???是这样喔?」
  「是啊,你果然有点不可思议。」
  妲妮亚不像在解释,比较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想法。
  「就像黑暗中的光明,又像光明中的黑暗,你每次快要被别的颜色染遍就会马上翻过来,把外界染到你身上的颜色笼罩住,就像这样的声音……」
  「是这样吗……」
  艾听不太懂妲妮亚的话。她的世界终究只属于她自己,相信艾一辈子都看不到。
  即使这样也没关系。
  「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耶。」
  「唔!我又不是在夸你。死者就是死者,竟然擅自发出这种声音,受不了……」
  「就算这样也没关系。」
  艾一头躺到她腿上,像只猫似的对她撒娇。这事说来不重要,但妲妮亚似乎胖了些,大腿躺起来很舒服。
  「我好像开始喜欢月亮了。」
  以前其实也不讨厌,但从今天起,就变成喜欢了。
  「这样啊……那就好吧……倒是我们本来在聊什么啊?」
  「在聊你们一家人来到这个城市的理由啊。」
  「啊啊,对喔……艾,跟你说喔,我们一家人打算去新世界。」
  艾看着猛然跳起的她,视线对上了她闭起的眼睛。
  「这……」
  艾并不是没想过。从这黑色平面开启以来,艾就觉得自己的朋友也可能会选择到「另一边」。毕竟尤力、疤面、蒂伊、艾利斯,以及艾自己,本来都可以做出这个选择。
  但妲妮亚的情形不太一样。
  「可、可是,一旦到那边的世界,你的这种能力就会消失耶。」
  黑色平面的另一头是个正常的世界。小孩会出生,人会死,而异能者将失去能力。
  如果是扬力比新世界更强大的「魔女」级异能者,自然另当别论,但凭姐妮亚这种程度的能力,多半会一丁点都不剩。
  也就是说,她将再度变成盲人。
  「……这样好吗?」
  「嗯。」
  但妲妮亚没有迷惘。
  「这本来就不是我要的能力,不要紧。」
  「呵呵呵,是吗?那就没办法了啊。」
  艾莫名地高兴起来。看样子妲妮亚这些日子以来,也变得比以前更顽强了。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大家……」
  「说到这个,大家现在过得怎么样啊?」
  一起从葛拉学园「自主毕业」的5+2名同伴仍持续迁徙中,所以艾不清楚他们的去向。
  「嗯,大家好像都顺利抵达了目的地。我动身前就寄了信。啊,听说学校倒闭了。」
  「咦?」
  艾不由自主露出一脸呆样。
  「倒、倒闭了?」
  「嗯。似乎是各方面都撑不下去了,听说我们离开后没多久就解散了。」
  「咦咦~~~~……」
  这样一来,总觉得之前那么拚命逃出来的她们简直成了一群傻子。
  「……好像是从今年年初开始,在很多方面,很多问题都没办法再掩饰下去。还听说不管是哪个城市,哪个村庄,都再也没办法不去正视死者和异能的事情了。」
  「这样啊……」
  十五年。这是小孩成为成年人所需的岁月,也是绕行世界一周所需的时间。里里外外都已经跟以前不一样,靠着欺瞒才苟延残喘到今天的常识,已经改变了。现在叫想起来,艾的村庄被灭也是去年发生的事情,相信学园会瓦解也是合乎情理的事。
  「那蜜蜜塔同学和梅梅波同学,还有孟孟兰西同学,她们怎么样了?」
  艾的朋友之中,只有蜜蜜、梅梅、孟孟三姊妹选择留在葛拉学园里。有三人份的精神却共用两人份身体的她们,乃是贵族家的千金,针对立场问题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留在那里。
  而这么一说出口,立刻就想起了她们。她们虽是千金小姐,却很顽皮捣蛋,丝毫不怨恨她们的处境,还发下豪语:「不管待在哪里,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就不要紧!」就这么拒绝和艾一起逃出学园。
  好怀念。真想知道她们现在在做什么啊。
  就在艾想到这里时——

  「你!」「叫了!」「我们吗!」

  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门被人以恨不得崩断门栓似的力道用力打开。妲妮亚发出尖叫,抱住艾不放。打开的门板陷进了旁边的墙壁。
  一名少女双手抱胸站在门后。
  「你们两个,我们好久不见罗!」「你们过得好吗?」「呀喝~~!」
  少女穿着一眼就看得出来是量身订做的牛皮皮靴与深红色礼服,还披着兔毛大衣,站在门外不动。
  但是有点不对劲。只看到一名少女,却仿佛听见有三个人一起说话。
  「你们是……」
  艾对这个身影很眼熟。
  她们是「一点五重人格」的格登堡三姊妹。
  也就是她们才刚提到的少女。
  蜜蜜(或者是梅梅,又或许是孟孟)露出活力充沛的笑容,大步走进房里。
  「你、你们几个是怎么啦?」
  「没有啦,后来我们很快就回老家去了。」「结果大家看待我们的态度变得完全不一样。」「异能这种事情也变得很寻常,所以家里就要我们参加社交界。」
  看来今年发生很多颠覆现象的传闻是真的,三姊妹说在艾等人逃出学园后没过多久,就回到了母国。不但如此,还说待遇甚至比以前更好,拥有异能的人反而还被捧得高高的。
  「是喔,原来有这种事喔~~」
  「没错!虽然我也因为这样才会被贬到这里来。」「因为听说艾在这里。」「我们就溜出来打个招呼。」
  「原来是这样啊……」
  艾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她一直挂心不下朋友中唯一留下的这三姊妹,但原来没有任何需要她担心的地方。
  「只是话说回来……」「艾竟然……」「死掉了……」
  「啊哈哈……」
  让人担心的似乎反而是自己。
  「……」「……」「……」
  相信她们应该旱已收到消息,只见三胞胎始终面无表情,并不显得特别悲伤。相信这一定是因为她们也已经经历过亲友死亡的情形。
  「可是奇怪了,为什么你只有一个人?」
  艾像是忽然发现不对,又像是要改变话题似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她们在学校里随时随地都是两个人形影不离,现在却独自一人站在这里。
  「该不会是……」
  她们的异能,是因为三姊妹当中的孟孟兰西·格登堡死亡而发动的一种不完整的死者再生能力。也就是说,如果又失去一个人的身体……
  「啊啊,不是啦不是这样。」「另一个身体现在待在菲尔米格拉母国。」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想想,我们不是三个人一起用两个身体吗?」「这也就是说,不管离了多远,都一瞬间就可以来回」「所以就算两个身体离得很远,也可以进行远距离通讯。」
  「啊啊,原来如此。」
  看样子她们三姊妹是被当成了好用的远距离通讯手段,因而被加进使节团里。当一个国家放弃掩饰,似乎立刻就开始把异能者当成好用的工具利用。
  但她们三姊妹也并不认输。毕竟她们也同样利用回去,假公济私来见朋友。
  「然后啊……」
  「小姐——!」
  这时又有吵闹的声响回荡在四周。
  「小姐!你在哪里?」
  「啧!」「好像已经被拆穿了。」「罗唆的家伙来了。」
  艾正和妲妮亚纳闷地心想会是谁,就听到悲壮的呼喊声踩着楼梯上来。
  「!找到了!小姐!你这样我会很为难!」
  说完喘着大气跑进来的,是个个子很矮的红颜少年。艾很熟悉这张脸孔。
  第三天使诺伊雷芬。
  他是南方帝国菲尔米格拉的贵族,同时也是蒂伊的伙伴(?),以能控制光的强力异能与立场为背景,和城市与尘进行交涉。他跟艾是在夫人的事件中认识,当时立场互相敌对。两人之间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说话,所以艾对他个人一无所知。然而……
  「真是的!请你饶了我们吧!随从们都在哭了!」
  「啧!」「只是离开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叔公坏死了。」
  艾终究没想到他这个人竟然会像这样拚命呼喊。现在的诺伊雷芬实实在在就像个不知道该拿顽皮学童怎么办的老师,丝毫没有那种以绝对强者风范高高在上的敌对者形象。
  「打扰啦~~妲妮亚应该先来了……等等,为什么连三胞胎和诺伊都在?」
  「……这是怎么回事?」
  说着说着,连蒂伊都来了。只见她一副刚从繁忙的工作中抽身过来的模样,还拖着文件与埘拄咂护卫。
  「啊,蒂伊同学,刚才承蒙你关照了……」
  「咯咯!是幽灵!」「是西方魔女!」「原来真的在喔!哇!」
  「呃!别人都是说三姑六婆,可是你们只有一个人也照样这么聒噪啊。」
  「啊,艾小姐,来不及跟您打招呼,这可失礼了。这次的事还请您节哀顺变。我马上就把这些人拉走,还请多多包涵……」
  「喂~~艾,我泡了给客人喝的茶……人又变多啦?」
  根本是一团乱。
  刚才还空空荡荡的空间,转眼间就变得拥挤。室内聚集了一大群朋友一起大闹,让她根本下不了床。
  这让艾觉得开心得不得了,和妲妮亚相视而笑。
  ※
  到了晚上。
  到头来蒂伊还是没办法待太久,她留下给死者用的点心和茶当成伴手礼,立刻就被马基亚拖走了。
  相对的三胞胎则撑了很久。她们三个人你三舀我一语,把像个小舅子一样催个不停的诺伊雷芬说得回不了嘴,不只是午餐,还一直待到喝完下午茶。仔细一问才发现,原来他们是未婚夫妻。艾大感惊奇之余,却也产生了疑问,心想不知道他到底是和三胞胎中的哪一个订了婚。
  三姊妹一直待到吃点心的时候才回去。她们说不管待在哪里做什么都不要紧的这句话似乎是真的,就连道别时也非常干脆潇洒。
  之后只剩下妲妮亚,让房间里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而这些喧嚣声也眼看就要消失。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啦?」
  寒冬的太阳脚步很快,已经快落到湖面远方,让一直心急的妲妮亚终于说出这句话。
  「留下来过夜又没关系……」
  「不行,爸爸妈妈都在等我,而且还得排队……」
  现在准备前往新世界的排队人潮,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混乱,有时分成一块一块,有时又正常地排队,状况很不稳定。至少也得赶上夜间的点名,否则难保顺位不会被跳过。
  「那么,至少请让我送你一程。」
  「咦?可是……」
  「我实在太久没活动,闲得发慌了耶。」
  艾慢慢起身,开始穿上大衣与围巾。
  「好了,我们走吧。」
  「可是,这样不要紧吗?」
  「是的。啊,可是我还是先跟尤……先跟爸爸说一声吧,毕竟他会担心。」
  艾出了房间,下到一楼,却找不到要找的尤力。找疤面一问,才知道尤力出门去和妲妮亚的双亲打招呼。成年人有成年人的来往。这样正好,就一路送妲妮亚回家,回程再和尤力一起回来吧。
  「真的不要紧吗?」
  「是啊。」
  妲妮亚担心到有点保护过度,让艾觉得彷佛回到了小时候,有点难为情。妲妮亚似乎激发了斗志,意气风发地领着艾打开了门。
  雪。
  从昏暗的天空轻飘飘落下的雪,静静地掩埋一切。欧斯提亚已经完全成了个冰雪城市。
  妲妮亚小小啼叫一声,皱起眉头。
  「我讨厌雪。」
  「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雪会把一切都埋住,让整个世界只剩下雪的声音啊。」
  难得看到妲妮亚鼓起脸颊发牢骚。
  「何况雪本身就会吸收声响,让我很难听清楚了。」
  「哼~~?是这样啊?」
  靴底踏得脚下的雪噗噗作响。妲妮亚说的没错,就算只是走在雪上,也会觉得往常的喧嚣都变得很遥远。几乎没有车子开过,摊贩的吆喝声也很小。
  如果至少身体里有些声响,应该可以让这种寂静变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但遗憾的是艾全身上下都再也不会自行喧闹起来了。
  「……」
  没过多久,连她们两人之间的声响都被雪夺走,谈话就此中断。
  她们噗噗作响地踏着雪。这样走在雪地上,就觉得只剩脚印承认自己的存在,但这些脚印也很快就会被新的雪掩埋而消失。自己这副没有热度,不会出声的身体,存在感就像枯树一样稀薄。
  艾怱然想起已经忘记的呼吸,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呼出来的气甚至不会变白。
  「艾?」
  妲妮亚突然叫了艾一聱。她的声音充满疑惑,就像真的失去了视力似的,伸出双手往四周摸索。
  「嗯?什么事?」
  「啊……原来你在啊。」
  「?是啊,我一直都在……怎么了吗?」
  「……所以我才讨厌雪。」
  妲妮亚又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抓住了艾。她先用力抱住艾,然后牢牢牵起她的手。
  「……算我求你,说点什么话。」
  「???是没关系啦……」
  妲妮亚就像个怕走丢的小孩,又像是怕小孩走丢的母亲,握住艾的手不放。
  有点痛。
  「啊,说到这个,你说排队,大概要等多久?」
  「三天……负责的人是这么说的,可是好像发生了很多疏失,时快时慢的,说不准。」
  「是这样啊?」
  「嗯……说不定我明天就不能再来了。」
  艾停下了脚步。
  又立刻开始往前走。
  「……那我会很寂寞耶。」
  「嗯……」
  雪再度吸走了谈话,但这次的沉默并不长。
  「艾。」
  「什么事?」
  「你要不要,也去新世界?」
  「这这……」
  也许妲妮亚还不知道死者不能去新世界。因为这是设定在黑色平面的绝对定律。
  「不,这我知道。」
  「那为什么?」
  但妲妮亚早就知道这件事。她知道这件事,却还邀艾前往新世界。
  「我知道的。知道一直到前不久,真正的『魔女』都还待在这个城市。」
  「……妲妮亚同学。」
  「毕竟一直到我来这里的途中,传闻传得可热闹了……说是这个魔女有着能让死者起死回生的力量。」
  「……」
  「我希望艾活下去。」
  「……」
  「艾,你不肯成全我的愿望吗?」
  「……」
  噗噗。噗噗。踩雪。
  这样走着走着就觉得好像感受到了妲妮亚的心意。雪的确会吸走声响,但相对的也会让小小的声响变明显。从手上传来的力道、从喉咙呼出的白色气息,都在在传达出她的心意。
  「妲妮亚同学。」
  「……什么事?」
  「我现在正在考虑。」
  「……嗯。」
  飘散在四周的雪就像一堵纯白的墙壁,两人就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依偎着耳语。世界很小,没有任何事物阻隔在她们之间。
  「不对,说考虑也不太对,现在我……该怎么说,是在确认。」
  「确认……?」
  「是啊。相信我已经得出了结论。」
  「咦?」
  艾停下脚步,轻轻把她往前一推。她们要去的目的地,也就是寄宿所,已经近在眼前。
  「而这个确认,我也打算在后天就结束。到时候我就不会再犹豫了。」
  「……这样啊,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不过还真有你的作风。」
  「你这么说还真有点窝心……所以,这个判断和我要做的确认无关……妲妮亚同学。」
  「……什么事?」
  「我不会去新世界。」
  妲妮亚正面听到了这句话。她闭上眼睛,打开心扉,用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力量承受住艾的这句话。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打算留在这边的世界。」
  「……这样啊。」
  「是。」
  无论要活还是要死,这个决定都不会改变。因为自己喜欢这个世界。
  「……嗯。」
  相信妲妮亚会这么说,也是做足了觉悟。但她什么都不再说。因为她们两人已经相互了解得无以复加。
  「那就没办法了啊……」
  「是。」
  「……真是的,竟然被艾这么喜爱,我遗真有点羡慕世界。」
  「妲妮亚同学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啊。」
  「……可是,很快就不是了。」
  「是啊,所以如果可以,我会希望妲妮亚同学可以留在这边。」
  艾一脸恶作剧的表情这么说。
  「啊呜……被反扑了。」
  「哼哼哼~~请问您的回答是?」
  「……呜,对不起。我刚刚说的话很过分吧?」
  「才不会呢。因为我还挺高兴的耶。」
  想在一起,但是不能在一起,这两种心意绝对不矛盾。
  无论多么重视艾,无论多想和她在一起,妲妮亚都不会判断错误。因为她就像三胞胎一样,已经决定再也不和双亲分开。
  艾对她的这种心意没有意见。
  艾从正面抱住妲妮亚。尽管穿得鼓鼓的衣物让温暖传不过来,但相对的也不会冻到她。
  「再见了,妲妮亚同学。最后能见你一面,我很开心。」
  「……嗯,我也很开心,能见到你……」
  各式各样的离别已经逼向她们两人。生与死,这边与另一边,今天与明天。这种悲伤、悲哀,从妲妮亚已经瞎掉的眼睛,慢慢化为有形的事物流了出来。
  「掰掰,艾。你要保重。」
  「好的……妲妮亚同学也是……」
  两人嘴上这么说,身体却不分开。她们只是在这静静下着的白雪当中,让彼此心灵相通。
  她们的拥抱直到彼此的双亲来了之后才分开。


第四章 『死之友』
  荒野上覆盖着一层打翻了牛奶瓶似的白雪。无论泥土、野草,还是昆虫,都在冻结的季节笼罩下沉睡。这种封印绵延到大陆的边缘,相信在春天之前都不会解开。
  在这种冰天雪地下,只有人类还精力充沛地在活动。他们聚在街上生火,就像讨厌睡觉的幼儿一样,努力抗拒这结束的季节。
  「呜,好冷好冷。」
  欧斯提亚西北方有着一整片荒野,那儿聚集了一群即使在人类当中都特别有活力的人。他们不但抗拒睡眠,更是一群制服了睡眠的叛军。
  「哈啾!这样下去我会感冒啦~~」
  这个穿着厚实衣物,双手抱胸站着的人,就是蒂伊·恩吉。她穿的衣服厚实得像是长了冬毛的兔子,把脸埋在卷了好几圈的围巾里。
  「……那你至少也可以躲在建筑物里别出来吧。」
  马基亚·艾雷克托斯呼出一口白色的气息这么说。他与蒂伊形成鲜明的对比,只披着一件看起来很通风、重视运动性的薄外套。而且他还站在上风处,相信远比蒂伊要冷,却完全没有怕冷的迹象。
  「要是躲进去,不就没办法迎接了?」
  「……晚一点也没关系吧?」
  「不不不,这种事很重要耶。」
  在场的不只是蒂伊,警卫长、典礼长以及他们的部下,也都聚集到了这里。而且不只是这里的市民,甚至还有蒂伊「个人认识的朋友」与各国有勇气的使者在场。
  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属于会窝在这种荒野的人种。
  但他们却群集在寒冷的天空下,瞪着西方不肯离去。
  他们冷得发抖,花费无异于金钱的时间,就是因为相信有等待的价值。
  「只是话说回来……从收到联络不是才过了三天吗?再怎么说都太快了。」
  马基亚将视线投向西方的荒野这么说。因为云层太厚看不出来,太阳就要下山了。
  「真的今晚就会来?」
  马基亚朝蒂伊瞥了一眼,但蒂伊脸上充满自信的笑容毫不动摇。
  「会来。」
  「根据是什么?」
  「其实我啊,跟『她』是朋友耶。」
  「……你说什么?」
  这让马基亚也吓了一跳。
  「不过这已经是我幽灵时代的事情了,所以最近没见到她,就算想见也见不到了。但既然『她』说要来,就一定会来。」
  「……你还真信赖她啊。」
  「还好啦。」
  马基亚只知道少少几个人能让这个幽灵说得这么确定,说穿了就是只有那个叫做艾的少女和那几个魔女,但同时他也深深觉得信服。尽管他自己并未见过,但就是能够相信这个人物充分有着这样的资格。
  「……那么,也罢,就等吧。」
  既然是蒂伊·恩吉能够相信的人,马基亚,艾雷克托斯也就能够相信。马基亚心想那就没办法,做好要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调整呼吸,呼出一口气。既然她说要等,就算得等到早上,他也打算奉陪。
  所幸他的心理准备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不,看来是不用等了。」
  事情就发生在他们对话刚结束不久。
  「你看。」
  裹在牛皮中的食指指向西方。但她所指的不是太阳,而是一群白天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踏了进来的人。
  「这、这是……」
  「竟然……」
  交头接耳的声浪在人群中扩散开来。这群由干练的外交官组成的集团,就像一群弱小的绵羊一样不知所措。他们全身发抖,眯起眼睛,对这批从黄昏爬出来的人感到恐惧。

  哔~~啦~~哔哩啦哩~~哔哔哔啦哩~~哔~~哔啦哩~~♪

  笛声乘着风传来。

  咚!咚!咚喀啦哩!叭~~!叭~~!咚喀啦!咚喀啦哩!

  大鼓的声响撼动了身体。

  啊~~哩啦莎~~啦~~莎~~啦~~哩~~♪

  歌声传进耳里。这些歌声与乐声都有着明朗的曲调,听来颇为欢乐,但也正因此更为骇人,令人无法不发抖。
  就连蒂伊以及马基亚都不例外。
  庆典歌谣转眼间变得越来越大声。他们动作缓慢,却以不合常理的速度在荒野上飞驰,小小的身影迅速变大。
  「哔哔啦哩哔啦哔哔哔~~哩啦哩哩哩啦噜哩噜啦噜哩噜啦!」
  全身挂满乐器的男子,就像吹奏自己的身体一样自由自在地吹着笛子。不,这已经不是比喻,笛子实实在在就是他的身体。
  「哈哈~~!叭叭~~!」
  男子大声呼喊,深深吸一口气,让吸进的空气在全身绕行,再从耳洞喷出来化为声响。
  「叭~~!叭~~!叭啦哩叭~~!」
  男子身旁的手风琴手甚至不成人形。他就像尺蛾似的,收缩用自己的皮做出来的手风琴蛇腹,持续演奏异形的音乐。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喀啦哩!」
  跟在后头的是一名大鼓鼓手。他只是拿自己的肚子当鼓打却撼动大地,震得小石子离地。
  「啊哈哈哈哈哈!」
  他们背后出现了一顶神轿。这顶神轿是用黄金与白银、玉与琉璃、漆与釉药装饰,大得有如一座小山丘,简直就像传说中背着世界行走的乌龟。
  「喂……」
  「干嘛?」
  神轿再过几秒钟应该就会来到眼前。马基亚恐耐着这种恐惧叫了蒂伊一声。他觉得只要稍有松懈,就可能会忍不住拔腿就跑。
  「老实说,你后悔了吧!」
  「是没错啦!」
  他们咬得牙关格格作响,已经不再是因为寒冷。蒂伊不是到了这种时候还会怕死者的人,即使如此,还是对这些人,不,是对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人物怕得不得了。
  「可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回头了!」
  死者之国欧塔斯。
  通常这个国家的建筑物上会设有一座美少女的头像,那是只用视线就能杀死活人的「死神化身」雕像。
  但眼前的神轿上却哪儿都找不到这种雕像。
  原因很简单。

  「各位欧斯提亚的子民,辛苦你们远道出迎了。」

  一个很有活力的少年嗓音从停在眼前的神轿上落下。在这么多异形之中唯一像是活人的他,反而显得最为异样。

  「公主殿下也很感谢你们。」

  接着……

  击落太阳。

  乐曲演奏出来。

  否定永久沉眠的……

  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驾到了。
  ※
  隔天,日子又平静地过去了。妲妮亚前一天才悲伤地离别完,今天则以有点尴尬的表情在上午跑来露脸,蒂伊和三胞胎也都找了时间过来。尤力为了照顾艾,时而去找尸体调整师学习,时而在外头堆冰块,忙得不可开交,只有疤面与瑟莉卡过着几乎与平常一模一样的生活。
  雪在街上慢慢地越堆越高。排队等候而闲着没事的人们率先动手铲雪,待在大雪地带的人们则擅自盖起冰屋,增加了一栋宿舍。
  艾利斯还没逮到。娜茵也是。
  谁也不知道他们两人去了哪里。姑且不论艾利斯,「会帮人们实现所有愿望」的娜茵有很多人想找,但两人都没被任何人找到。
  但艾并不是太在意。尽管不清楚详情,但她认为迟早他们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冒出来,而且她也猜得出他们两人为什么会下落不明。所以她决定至少自己不要慌张、起哄,而是留在这里慢慢等。
  「嗯~~这可伤脑筋了。」
  也因此,艾现在正关在自己的房里写信。因为昨天和妲妮亚聊过,让她想起自己最近都没写信。这封信是要写给住在死者之国欧塔斯的巫拉与齐利科。他们是艾刚踏上旅途那阵子认识的人,也是她最早交到的朋友。
  上次那封信是刚回到这个世界时写的,说不定还没送到。但发生了这么多事,总不能都不写信告知。要是事后才被他们骂「为什么不跟我们说?」那也挺伤脑筋的。
  但话说回来……
  「要怎么写……才好呢?」
  艾面对全白的信纸,唔个不停。
  从她以轻松的心情想到写信,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小时,却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因为她本来一如往常地在开头写下:「你们好,巫拉、齐利科,你们过得好吗?我很好。」然后才惊觉自己并不好。
  「这可伤脑筋了耶……」
  惯用的开头问候语几乎全都遭到封印,让艾维持这个姿势僵住不动,摊开在桌上的信纸比雪地还要白。
  她万万没想到竟然会从开头的问候语就失败。由自己把自己的死告知别人,要比她想像中更难。
  尤其是对于巫拉。艾以前曾以接近随机犯案的突袭,揭穿了她的秘密。艾再也不想做同样的事,所以必须慎重再慎重。但要慎重就会很难写。
  「写得太沉重也不太对啊……」
  巫拉是死者之国欧塔斯的公主。他们的国民把死亡当成第二人生,展开了新的生活。写信给这样的人,总不能把死亡写得太负面。但话说回来,要写得轻松也很难,因为写得太轻松,难保不会被当成玩笑。
  她现在必须要能写出够正经却又不阴沉,充满幽默感却又切中要点的文章。
  「嗯,我写不出来。」
  艾很有精神地把铅笔一扔,站了起来。她完全想不到什么好句子,只有无数念头在脑子里空转。
  艾跳到床上,在砰的一声轻响中陷进被窝,就这么像尊雕像似的陷在里面不动。被窝吸饱了寒气,连艾摸起来都觉得有点冰凉。
  「……」
  她一直在想着巫拉。想着这位身为死者之国的公主,想着拥有「让活人毫无办法抗拒而死」这种超级异能的她。
  巫拉以前说过她不觉得死亡是不好的。那么这样的她,会怎么看待艾呢?
  会觉得悲伤吗?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连自己都悲伤起来了。这是因为艾这几天来已经让许多人悲伤,整个人沮丧得累了。艾觉得自己这样看待别人对自己的死所产生的悲伤,实在极为失礼,但包括这种想法在内,这一切都让她累了。
  因为——虽然这种事绝对没办法对尤力说出口——艾对自己的死其实并不后悔。
  当然,不能再吃饭也不会再长高,这些都让她觉得大受打击,非常排斥。心想就算要死,至少也想等到多了些体重以后再死。可是这和后悔是两回事。相信自己无论投胎转世多少次,都会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挺身而出阻止艾利斯,救娜茵一命。
  只要是为了这个目的,哪怕知道注定会死,她还是不会罢休。即使会让尤力叹气,让疤面悲伤,让朋友流泪,相信艾还是会一再做出当时的选择。对此她没有丝毫后悔。
  然而……

  (因为艾……已经死掉了……)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把这种感情,当成我的悲伤……)
  (哇啊啊啊啊!艾——!)

  即使如此,让人悲伤仍然是一件很难受的事。
  「……」
  尤力等人完全不怪艾做出这样的选择,但他们一定也无法肯定这个选择。对于艾为了他们两个而舍命的这个决定,甚至连拿来当话题都有所忌讳。
  艾心想,我又不是要你们夸我。
  即使如此,艾还是希望不管谁都好,希望有个人能摸摸她的头,对她说「你好努力」。希望有人说她的人生有意义,希望有人对当时的她给予肯定。不然……

  「哇,我果然没料错。」

  (……嗯?)
  自己似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艾一瞬间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光景和刚才几乎完全一样,是自己平常待的房间。
  周遭鸦雀无声。
  艾躺着不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醒来。记得是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算了,不重要。
  就算死了还是会睡昏头,让艾这时觉得没有力气去想任何事情。她落入睡眠的深渊,对这双可以躺的柔软大腿与一只轻轻摸着她的脸的手撒娇。最近一碰到人就会觉得滚烫得几乎要被烫伤,但神奇的是这双手冰冰凉凉的,很舒服。
  「你看,齐利科,艾果然好可爱喔。」
  总觉得自己好像听过又好像没听过这个嗓音。
  「哼,就算是这种丫头,只要不说话不动,多少总会有点可爱……倒是亏公主来到这里,为什么这丫头却在睡?」
  「哇,不可以生气啦。有什么办法呢?看样子她真的历经了很多大风大浪嘛……」
  会是谁呢?
  只有这个疑问卡在脑子里没有消散,让艾转头看向天花板。结果……

  「艾,你又好努力好努力了吧……」

  结果和摸着她头的巫拉·艾留斯·赫克马蒂卡四目相对。
  艾心想什么嘛,原来是梦啊?毕竟巫拉是公主,住在遥远的欧塔斯,不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怎么可能想见一个人,这个人就真的出现,还说出自己想听的话?艾已经不再那么幼小,没有办法相信会有这么好的奇迹了。
  而且话说回来,自己应该根本不知道巫拉的长相与嗓音,却立刻认出是她,这想也知道是在作梦。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艾才能轻易地接受巫拉待在这里的事实。
  「巫拉……?」
  「啊,你醒啦?」
  巫拉的模样与艾的想像一模一样。一头黑发有如用夜色织成,一身看起来不保暖的薄礼服下露出的肌肤就像蜡一样,而以前没有机会看到的眼睛,则像刚凝固的黑曜石一样润泽。
  艾在这双眼睛里找到自己的身影,莫名地愈想愈高兴。
  「……初次见面。」
  「咦?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啊,对喔,见到面是第一次。」
  「不对,巫拉,这套路我很熟,这丫头多半睡昏头了。」
  艾真的很高兴。因为眼前的巫拉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或尴尬,就只是单纯因为能够见到她而高兴,把她当成死者接纳。
  「巫拉。」
  「什么事啊?」
  「巫拉……」
  「嗯?我问你什么事啊?」
  「……再一会儿就好……可不可以摸摸我的头?」
  「你看,她果然睡昏头了。」
  「齐利科你喔,不要说话啦。」
  连齐利科都在梦中登场了。管他的,既然是梦,就该像梦一样用糖果和牛奶堆砌成就好,碍事的人应该回到现实才对。
  巫拉的手很轻又很滑顺,让艾觉得好舒服。
  「呵呵呵,是巫拉,是巫拉……」
  「哇、哇,这是怎样?好可爱。齐利科,怎么办……」
  「我不管了。你们喜欢这样就随你们高兴吧,我要去迎接瑟莉卡殿下了。」
  艾把脸凑到她柔软的肚子上,软绵绵地笑了。
  「巫拉,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你要说什么?」
  「就是啊……」
  于是艾说了起来。她在梦中说起这些日子,说起自己的感情,说起那个自己曾说要努力到「死心之前绝不死心」的梦想最后的归结。说起她认识了谁,和谁道别,想了些什么,达成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巫拉就像妈妈或姊姊一样听着艾诉说。她一句感想也没说,只说了句:「你好努力。」
  这种感觉就像在吹泡泡。每次开口,每次说话,都有生命剩余的芬芳化为泡泡飘起,梦色的泡泡在蜡烛的火光下闪着七彩的光芒。
  「好漂亮。」
  巫拉这么形容艾的人生。
  「是吗……」
  艾览得难为情。她绝对不认为这句话是在赞美。
  啊啊,是梦。艾再度这么想。于是她在幸福的梦里继续吐出梦想的泡泡。
  她在作梦。作一种在永恒睡眠中作的梦。
  忽然间理解落入心中。这一切都是梦。无论清醒还是睡着,死者都会一直作梦。水底的梦、金鱼在鱼缸里回游的梦、地狱的梦、天堂的梦、野兽的梦、草木的梦。
  人就算死了还是会作梦。
  再也不会醒来。
  梦想天堂而打造出地狱,梦想幸福而制造出不幸。
  这个世界是个巨大的珠宝盒。梦想与梦想相互碰撞,相互伤害。天堂只是存在就受到地狱的仇视;野兽只是活着就会杀死草木;荆棘为了不受伤害而披上尖刺。
  艾想问荆棘:「你的梦里有没有尖刺?」又或者要问狼或鲨鱼也行。不知道它们是否即使在甜蜜的理想尽头,仍然会梦见利爪与獠牙。
  至少,人就梦见了。
  即使死去仍然无法不继续活下去的人类所作的梦,是由利爪与伤痕打造出来的。
  为了「想要世界」而伸出爪子去抓,想要像捡起一颗漂亮的石头那样拿下世界。所谓拯救世界,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明明没有人要没收世界,但艾就是渴望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每个人都会作梦。就像蛋会梦见蛋壳外的世界,人也会在蛋里作梦。
  然而,这两者都已经碎裂四散,世界眼看就要沉入宁静之中。
  艾觉得自己多少懂了一点艾利斯的心情。她想起了那名困在虚无之中,就像一把刀一样变得越来越尖锐的银色少年。
  人一旦死去,就会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无论人、景色、星星、天空,全都是梦。
  就像颜色消失了一样,眼中所见的景色变得多么空虚。
  艾不后悔。这是真的。相信无论投胎转世多少次,都不会有别的结局。
  然而……
  「巫拉……我,死掉了……」
  但是,恐惧在渐渐滋长。
  她好怕身高不会再长高,好怕体重不会再增加。好怕不知不觉间会忘了呼吸的自己,也好怕转眼间就会过去的时间,好怕活人温暖的身体。
  艾好怕身体会乾枯、好怕肌肉会磨损、好怕身体会腐烂,会只剩下骨头。
  「巫拉……我……一直好害怕……」
  那是一种对谁都说不出口的恐惧。对尤力说不出口,对疤面也说不出口,当然对蒂伊也一样说不出口。因为要是自己说出这种话,就会深深刺伤他们。要是自己大哭大闹,说自己好怕,尤力也许真的会精神崩溃。
  所以艾决定不害怕。这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要忘记恐惧,方法很简单。这种事她已经持续做了好几年,所以清楚得很。
  只要不去想就好了。
  只要不去注意到不安与恐惧就好了。这是非常简单的事实,全世界的每个人每天都在做。难道不是吗?因为要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想着死亡,那才真的会让人死掉。
  「我其实知道,知道这种事不可以去想。」
  这就像是在往阴暗的洞穴里窥看。
  死亡。
  又或者是永恒。
  一想到这件事,艾就肚子痛,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心脏整个缩在一起。
  「可是我说了,说我要考虑。」
  所以她不能不想,不能停止思考。因为自己已经身在洞穴里,不去想就是逃避。
  然而,她还是好害怕好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不过,如果是现在……
  「……咿……」
  眼泪终于溃堤流出。没有形体,也没有该有的湿润与光泽。但这的确是眼泪,是呜咽。
  艾心想,总算哭得出来了。不是为了任何人,纯粹只是觉得自己可怜而哭。为了十三岁就死掉的艾·亚斯汀而哭。
  「呜呜……当然……我没后悔……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又为什么……一定要死掉嘛……」
  这种话对谁都说不出口,对艾利斯还有娜茵也不例外。

  「我……明明只想……平凡地活下去……」
  要是看到自己现在这种样子,娜茵一定会上吊自杀,艾利斯则会变得更尖锐,尖锐得像个空壳子。所以她说不出口,对谁都说不出口。
  能让她说出口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嗯,你好努力……」
  就只有这个已经死亡的死者公主。
  「艾真的好努力。」
  「呜……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觉得你好厉害。」
  「……真的是真的吗?」
  「嗯,真的真的是真的。而且你好可爱。」
  「可、可爱应该无关啦……」
  就连艾也愈来愈无法当作这是一场梦了。
  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演变才会变成这样,但至少巫拉待在这里是现实中发生的事。艾渐渐理解到这一点,睡意渐渐散去,思考愈来愈鲜明。艾觉得有点舍不得,她还想在巫拉柔软的腿上多磨蹭一会儿。
  可是,已经不能再这样了。因为她决定要「考虑」。
  「啊。」
  艾让一头闪亮的头发在黑暗中拖过,从她怀里跳了起来。手撑在柔软的床上,眼睛从同样的高度正面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传说能以视线杀人的眼睛,有着夜晚的颜色。
  「好久不见了,巫拉。」
  「嗯,好久不见了,艾……你已经醒了?」
  「是。」
  「太好了……呵呵呵。」
  两人莫名都觉得有点别扭。明明心灵已经深深桕连,却是第一次面对面说话,这种情况让她们觉得有些别扭。
  艾这时候才第一次觉得原来死了也有好处。光是能和巫拉说话,就让她觉得非常开心。
  「我回来了。我带瑟莉卡殿下回……啊,你终于醒啦?」
  这时齐利科打开门回来了,怀里抱着睡得很熟的瑟莉卡。
  「谢谢你们两位远道而来。」
  艾以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仿佛是在划清梦与现实的界线。
  「欢迎你们。」


  根据齐利科的说明,他们两个人(还有欧塔斯的死者们),是为了进行世界巡礼而来到这个城市。
  「我们本来就有计划要让公主出去走走,因为要是照那样下去,公主就会一直被关在欧塔斯里。」
  看来那个说这一年来人们对死者的认知已经大为改观的谣传是真的,死后处理技术先进的欧塔斯,如今成了各国争相拉拢的对象。
  但欧塔斯内部则对这些活人事到临头才前倨后恭的态度十分排斥,态度十分消极,认为和活人合作对他们没有好处。
  这时点燃导火线的就是巫拉。她遭人以特权软禁,无法在国内寻求功绩,于是做出了赌注,对外寻求立功的机会。
  还说来到这个城市也是其中的一环。
  对欧斯提亚而言,能够因为几十年来笼罩在神秘面纱下的「死亡公主」来访而镀上一层金,欧塔斯则可以在这个今后将成为全人类重要据点的地方建立管道,所以这是一次双方都能获益的交流。
  「咦?那你们怎么可以待在这种地方?」
  艾说了这句话。尽管不清楚情形,但想必他们会有一大堆事情非做不可。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不花太多时间的话就没关系。」
  「是这样吗?」
  「嗯,毕竟谒见已经结束了。这里全是些活人,也就没有公主可以出席的宴会,所以正好空出时间。」
  艾注视齐利科。他年轻的身体有着就像打得很发的奶油一样柔软的头发。他还是老样子,是个很罗唆、很秀气的少年。
  即使如此,他还是和以前不太一样。如果要问哪里不一样,艾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就是觉得他给人的感觉变得柔和多了。
  「我整个人累瘫了耶。」
  巫拉一头躺到齐利科肚子上,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我不是会杀死人吗?」
  「是、是啊。」
  听她说得像是在讲自己不敢吃什么一样轻松,艾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声才好。
  「所以啊,要见活人的时候,就得穿一些很麻烦的衣物才行。」
  巫拉·赫克马蒂卡会夺走人命。
  凡是她看见的人、她摸到的人、她呼唤的人,全都会死。
  即使整个世界充满了异能者,这仍是最高阶的瞬杀能力。
  因此她要见活人时就必须遮住眼睛,遮住皮肤,封住声音。艾以前在欧塔斯和她说话时,也费了好大一番工夫。
  「今天我真的好庆幸艾死掉喔。」
  「啊,是啊……」
  巫拉又说得非常干脆。要是尤力听见她这么说,多半会勃然大怒,让艾不由得脸上表情僵硬。结果反倒是齐利科看不下去,说道:
  「巫拉你收敛点,这里不是欧塔斯……」
  「啊,对喔,我是不是失礼……了?」
  巫拉歪着头似乎很担心地问了,但她应该并未从本质上了解刚刚那句发言的奇妙。巫拉的眼神里有着一种虽然不清楚异国风俗,但仍然试图尊重并模仿而流露出来的不自然。
  「不,不要紧。」
  这不是说谎。尽管艾受到震撼是真的,但现在这种震撼反而令她觉得畅快。
  艾清楚认知到,眼前的两人真的只把死亡当成一种现象看待。死亡就只是第二次诞生,不需要觉得悲伤。
  真的有一群人是这样想的。
  这个事实深深透进艾心里。他们对艾的死不但不觉得悲伤,甚至还为她高兴。这是一橹反常的善良,但反而让已经处在异常极点的艾内心得到了安详。她知道这几天来一直折磨她的「常识」压力,已经渐渐消融殆尽。
  「巫拉,能见到你,我真的很开心。」
  「嗯。我也非常开心。」
  「嘻嘻嘻。」
  「呵呵呵。」
  两人嘻嘻哈哈地笑着。她们并肩坐着,脸颊互相磨蹭,就像两只幼猫用整个身体表达亲爱之情。
  「对了,巫拉你也死掉了吧?这是怎么了?」
  所以艾也能很干脆地问出这句话。错不了,巫拉已经死亡。
  「啊啊,你说这个?你看。」
  她说完毫不犹豫地打开衣服前襟。细细的脖子露了出来,微微隆起的双丘与雪白的腹部接触到夜晚的空气。姑且不论事态发展的脉络,眼前的状况本身就是让艾不知所措。姑且不论艾自己,这里还有齐利科在场,这样真的好吗?不要紧吗?
  然而他们两人的态度却极为平静。艾觉得他们的态度好成熟,不由得慌了起来:心想他们两人都不在意这种事?还是习惯了所以不在意?
  「你看。」
  艾对死亡已经不是那么在意,但还是乖乖看向巫拉的指尖。手指指着她的左胸下缘,那儿有一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的伤痕。
  「这伤痕是怎么回事?」
  「我中枪了。」
  「你中枪了?」
  事情发生在艾等人离开之后。巫拉他们似乎进行了相当激进的权力斗争,听说巫拉就是在斗争过程中,被那些老人手下的喽罗射杀。
  「我很幸运。」
  「幸、幸运?哪里幸运了?」
  「多亏我中了枪,市民全都站到我们这边。而且中枪的时机也很巧,帮了我们大忙。」
  原来还有这样的看法?艾受到了震撼。
  「咦?可是,你这样都不会觉得悲伤吗?」
  「我?不会啊。毕竟我当时已经满十五岁,本来就觉得身为欧塔斯的领导人,差不多该死了,所以根本不放在心上。」
  「是、是这样啊?」
  「可是那些老爷爷好像没这么想,让我后来好轻松呢。」
  「是喔,好厉害……」
  「嗯,超幸运的。」
  这已经不贝是不再蔑视死亡,艾甚至产生了一种近乎傻眼的尊敬,让她觉得这几天来想破头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不愧是死亡之国的公主,观点和想法都完全不一样。
  「……艾,你该不会讨厌这样?」
  巫拉连谈起自己的死亡时都显得很自在,这时却首次变了脸色。
  「咦?讨厌怎样?」
  「……其实,齐利科跟我说,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要慎重……因为这也许会刺伤艾……」
  「这……」
  她无法彻底否定这一点。换成现在的自己,是能够理解巫拉的想法与觉悟,但要说到自己还活着时是否能够做到,她就没有自信了。
  她觉得无论是巫拉的想法还是觉悟,都是谈过就能理解。但若要问会不会刺伤她,相信一定是会的。这和巫拉怎么觉得无关,也许自己就是会像尤力和蒂伊那样忍不住哭出来。
  明知这才真的有可能刺伤她。
  「……这种事情,好难喔……」
  艾想到自己每天做的许多小小的行动,说不定已经在别人心中留下深深的伤痕。
  比方说,假设她为一个人悲伤,觉得这个人可怜,可是如果对方并不这么认为,事情会怎么演变?这个人一定会在这个时候才终于知道自己可怜。实际卜明明并非如此,但这个人就是会因此而「悲伤」。
  「可是!我现在不在意了!」
  「哇!」
  所以艾为了打破悲伤而伸出手去抱巫拉。把脸颊凑到她的伤痕上,用力用头去顶。
  「这样啊……太好了……」
  「是啊!」
  她们两人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相处。
  白中之黑、黑中之白、善恶、正负,所有事物都有着好的一面与坏的一面,艾这时由衷觉得「死了也有好处」。
  以前她就没办法这么认为。因为这和巫拉的能力与艾的立场无关,而是她们的心意并不相通。当时她们在欧塔斯那深沉的黑暗里,透过齐利科进行的拥抱其实并不完整,两人都只有一小部分与对方接触。
  现在一定也是一样。即使如此互相了解,两颗心合而为一,事后看来也只是一次小小的交流。可是没关系,艾反而对今后期待得不得了,因为时间真的多得有如永恒。
  而她们两人就这么相互拥抱良久。

  「啊呜?」

  接着……
  「啊,瑟莉卡殿下醒了。」
  瑟莉卡,赫克马蒂卡中断所有对话与气氛,醒了过来。
  ※
  巫拉与瑟莉卡同样生为死者之国的公主,却走上不同的路,两人已经足足半年没相见。
  「啊呜?」
  齐利科抱在怀里的瑟莉卡醒来后,盯着眼前陌生的脸孔打量,发出「嗯」的一声。看她的表情,几乎可以肯定她忘了这个人是谁,但她生来就拥有看人的眼光,似乎立刻将齐利科判断为「无害」。
  「哇,姊姊,好久不见。」
  巫拉急忙起身,走向瑟莉卡。被丢下的艾觉得有点寂寞,但这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是她们姊妹阔别许久的重逢。
  「哇、哇,姊姊,你怎么好像长得很大了?」
  巫拉快步跑了过去,兴奋地大喊。这世上应该也只有这个婴儿,能让欧塔斯的公主露出这样的态度。
  然而……
  「呜~~」
  「咦……」
  这婴儿却毫不留情地拒绝妹妹雀跃地伸过来的手。巫拉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歪了歪头。
  「姊、姊姊?」
  「呜~~」
  婴儿再度大为抗拒。在场的人当中只有艾知道,这是瑟莉卡抗拒不想吃的东西时会表现出的态度。
  「……她该不会……不记得我了……?」
  巫拉的表情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姊、姊姊!是我,巫拉啊!我是你妹妹!你忘了吗?」
  「呜!」
  「哇啊啊!」
  「巫拉,看这情形,我想她大概不是忘了你。」
  艾说着也站了起来,走向齐利科身边。结果瑟莉卡似乎以为艾要抱她,立刻大起戒心地抱住齐利科不放。
  「啊~~!姊姊不可以!这是我的!还有齐利科也一样!把姊姊还给我!」
  「巫拉,请你冷静一下啦。」
  艾毫不留情地一把逮住逃窜的瑟莉卡。巫拉与齐利科吓了一跳。尤其齐利科更生气地说:
  「你这是什么对公主殿下的态度……」但就育儿这回事而言,有时候就是不能心软。
  瑟莉卡即使被艾碰到,仍然抗拒地想逃走。
  「她啊,似乎讨厌死者。」
  「咦?」
  「不,我想单纯只是因为死者太冰。」
  瑟莉卡基本上最喜欢有人抱她,心情好的时候更是会黏着人不放,对艾也是一样。
  但从前天起,她就突然抗拒被艾碰触。这让艾也大受打击,虽然尤力他们拚命说好话安抚,但原因很快就揭晓了,原来她只是单纯讨厌冰的东西。
  「所以,你看,只要穿戴上手套和外套摸她,她就不会生气。」
  其实艾还想让她更暖和一点,但这实在有困难,顶多只能先用厚实的无指手套包住再轻轻触摸。
  「啊……」
  「呜!」
  巫拉听艾的建议,隔着手套摸瑟莉卡,结果婴儿就摆出一副「这样倒是可以」的态度让她抱起。她果然不是真的忘记,表情很快就变成笑容,为了与妹妹重逢而感到高兴。
  这应该是一次感人的重逢,但她还是会抗议「我讨厌冰的东西」。她的人生观让艾只能苦笑,却又觉得有点高兴。这时艾才想到,从一开始就有一个人很坦率地接纳了她。
  「真是的……姊姊你也太我行我素了啦……」
  「呜!」
  「可是没关系……我最喜欢你了……」
  这儿有一对特殊得骇人的姊妹。妹妹是一国的象征,也是死神的化身;姊姊则是放弃这个地位,选择单纯活下去的离谱婴儿。
  但这当中没有任何错误,妹妹抱住年纪比她小的姊姊,非常平凡地撒娇。相信在以前,这样的情景是天理不容的。她们的模样看在艾眼里,充满了象征性。
  这个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一个婴儿,被比她活了好多年的妹妹抱在怀里。若是在以前的世界里,就算被说疯狂也无可反驳。
  即使在这个世界也是一样。
  这当中没有任何理智可言。相信今后要来临的时代,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痛苦的。前人创造出来的常识与流行都分崩离析,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自己是对的。
  每个人都得像自己组装自己的机械一样,自己建构自己。就像现在的艾一样。
  不,即使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这点大概也是一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但其实就算在以前的世界,大家应该也在选择。
  选择要活,还是要死。
  「总觉得好嫉妒你们喔。」
  艾开了口。
  「我们挺合得来的嘛。」
  回答的人是齐利科。
  艾就像疤面先前那样,慢慢闭上自己的眼睛。彷佛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做似的,在眼睑底下舔着眼睛,赶走世界,潜入自我深处。
  艾在思考。思考死亡,思考活着,思考过往,思考明天,更思考自己。
  自己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又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有着母亲给她的金发,父亲给她的灵魂。
  从活着的时候就怕东怕西,没有一丁点勇气。

  但还是想变成一些别的事物,因而冲进暴风雨当中。我一定是流星。

  「啊。」
  这时一道意象的洪流打在艾的脑子里。缺损的月亮,黑暗中的光。感觉就好像自己连上了妲妮亚的世界。夜晚的彩虹,天上的彩虹,碎裂四散变成星星。明明只要待在安全的天空中就好,却想念着人,因而落到大地上。
  即使明知会粉身碎骨。
  嗯,到头来就是这样。
  我是自己喜欢才会走到这一步。
  无论现在、以前,还是将来,都不例外。

  「巫拉、齐利科、瑟莉卡。」

  艾睁开眼睛,开了口。

  「我决定了。」

  不等三天过完,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于是艾做出了决定。


幕间 『的事』
  尤力·迪米特里耶维奇心想,昨天晚上真够累人了。夜都深了却突然有一大群死者跑来,其中还包括了齐利科,而且还说要见艾,实在非常累人。
  尤力也不是真的像一头带着孩子的母熊那样随时红着双眼警戒。不,几天前也许真的有这种倾向,但现在(大概)已经冷静下来,所以既然有人说想见艾,他本来也打算答应。
  但这群家伙似乎搞不清楚庶民的生活是怎么回事,一大群人找上门来(而且还带着一大批像是表演家的死者!),说什么「听到公主说话可能会死掉,所以请左邻右舍的乡亲走开」,就这么把邻居们都赶走。
  害得尤力一直到早上都忙着道歉。
  而且这群死者还开始闹:「把瑟莉卡殿下还给我们!」、「那是守墓人吗?」老实说,要是尘或红雪没来,多半已经演变成一场群架。
  而这群死者一直到刚刚才回去。是黎明时的事情。
  「呼啊啊啊啊……」
  现在的时间要说早上,也已经相当晚了。尤力在客厅里喝着茶,便听见艾打呵欠的声音。
  拖鞋声从楼梯上传来,门被人慢慢推开,门后出现的是困得要命的艾。她以接近归巢本能的无意识行动爬上白己的座位,正好就在尤力正对面,那是阳光晒得到的西侧座位。不知道艾是困了还是觉得刺眼,拖着椅子躲开直射的阳光,深深靠在椅背上显得很难受。
  「早安,艾。」
  「早安……尤力……先生……」
  「不是尤力先生,要叫我爸爸。」
  「……早安……爸爸……」
  艾实在太困,变得很乖巧。尤力面向她看不到的角度苦笑,同时走向厨房。
  「昨天好像热闹得很啊。」
  「嗯……是啊,可热闹了……呵呵呵。」
  艾大概是在回味幸福,露出了让人不舒服的甜笑。这种现象很常见,所以尤力也就不怎么在意。
  「那真是太好了。」
  「是啊,太好了。」
  尤力煮了开水,用刚买的茶壶泡茶。明明只放了一点点茶叶,整壶开水却立刻变黑。这是昨天才刚拿到的给死者喝的新茶。
  「我泡了茶。」
  「谢谢爸爸……嗯~~好苦!」
  艾就像喝着烈酒一样,一点一点地啜着浓稠的茶,然后吃了一点点零食。和她以前的大胃王胃口相比,这样的食量小得令人悲伤,让尤力莫名地悲从中来。
  「说到这个,疤面小姐去哪儿了?」
  「她带着瑟莉卡去找欧塔斯那些家伙了。」
  说意外大概也不是很意外吧。瑟莉卡虽然那个样子,却很受死者欢迎。看样子她在欧塔斯国内,是被当成偶像看待。听说是因为昨天她被巫拉与艾独占,让这些人的欲求不满累积得十分严重。
  「这还真意外。你没阻止她吗?」
  「她本人被捧得很开心,所以我也没有意见……当然如果那些家伙要像以前那次那样把人掳走,我是不会手下留情……」
  「别气别气,你冷静点。」
  尤力被她当成了牛或马在安抚,让他觉得很没天理。
  一瞬间——
  谈话中断了。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雪轻声落在墙外,太阳被云遮住,落在桌上的影子变得蒙胧,消失在木纹中。
  两人在同一个时间点喝了一口茶。这一瞬间,尤力怱然觉得「我真幸福」。
  然后被这样的自己吓了一跳。
  女儿死了,而且也许这两天就会永远消失,自己却觉得幸福,这样的自己让他大为震撼。对尤力而言,「幸福」应该要更完美才对。他一直认为要有妻子,有儿女,不生病,有积蓄,工作顺利,万事如意,这才叫做「幸福」。
  但也许并不是这样。
  妻子被杀,亲生女儿死去,就连新的孩子都要比自己先走一步,但说不定自己仍然是个十足幸福的男人。现在他是这么想的。
  没有一句话的这段时间,大概就是一种完美。
  「……你身体还好吗?」
  尤力却很不习惯,立刻自己推翻了这种幸福。
  「我想想……说很好……好像有点怪,不过差不多就是这样。」
  「是吗?」
  「是……爸爸,我还要零食。」
  「是没关系,可是你现在吃了,下午就不准吃。」
  「咦?小气。」
  「小气?什么叫小气?你这丫头真没礼貌。」
  怱然间有盐的味道。最近自己的泪腺发达得不像话。又不是已经到了情绪不稳定的年纪,却连哭的理由都不明白就差点哭了出来。悲伤时会有悲伤的眼泪滋润眼睛,幸福时又会有幸福的眼泪沿着脸颊流下,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
  「……尤力先生好像比我没精神耶。」
  艾带着甜笑这么说。她的笑容还有她那一如往常的恶作剧口吻都在在触发尤力的眼泪。
  「鬼、鬼扯。」
  尤力本以为到了这个年纪,自己这个人早就已经定型,现在却深深体认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伸手抹去眼头的眼泪,才把红红的眼睛朝向女儿。
  然后,他提出了这件事。
  「……今天,是第三天了。」
  「是。」
  「你说你要用这三天『考虑』。」
  严格说来,是到今天一整天过去,也就是到明天早上。艾说她要考虑三天。至于她要考虑什么,尤力也不知道,但他知道最后会有什么样的东西等着他。
  「……到了明天早上,你就会做出结论,是吧……」
  也就是决定要活还是要死。
  「……」
  明明是自己开的头,尤力却没说几句话就陷入了沉默。但这有什么办法呢?又有谁能这么简单地接受自己女儿的生死?
  尤力的愿望很明显,就是希鉴她不要消失。不,如果可以,他想把那个「魔女的女儿」抓来,让艾恢复原状。
  这些他都已经告诉过艾了。在一开始便痛哭流涕,不怕出洋相地死命拜托过她。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艾才会说「要考虑」吧?所以,这已经是艾做了莫大让步的结果。
  好友食人玩具就为了女儿对自己的信念让步,多在世L留了一天。
  相较之下,艾给了他足足三天。相信这个数字已经是望外之喜,自己非得就此满意不可。但他还是不可能死心。尤力就是想一直和艾一起生活。
  然而,相信也正因为这样,尤力才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就像先前得以阻止自己失控的不是艾而是疤面,能够让艾留在世上的人也不是自己。
  能够做到这件事的,大概只有一个人。
  尤力心想,不知道那个笨蛋到底在做什么,也不想想艾就是在等他。
  「……我说啊,艾。」
  所以,尤力只想办法争取时间。
  「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说非得三天就做出决定不可吧?」
  他以乞怜似的口吻拜托。
  「也不必那么急着做出结论吧?就算花上一周、一个月……不,就算延长个一年,也不会遭天谴。毕竟这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
  「尤力先生……」
  「艾,我求求你。」
  尤力转眼间就假戏真作起来,双手包覆住死者的手。
  「请你不要消失……我求求你……你不起死回生也行,要离开这里也行,可是请你万万不要消失……」
  「尤力先生。」
  「我求求你……」
  这次的眼泪是真的。尤力难过得不得了,流下了眼泪。他盼望自己这种模样能够多少打动艾的心。
  「……尤力先生。」
  然而结果却超乎他的预期。
  「这件事啊,我决定不接受埋葬。」
  「……啥?」
  艾非常干脆地说出口,所以尤力一时消化不了这句话。
  「……咦?」
  「就是说,我要郑重地请您多多指教了。今天,明天,后天都是。」
  小小的头低下,在餐桌上留下了影子。「啊,哪里,彼此彼此……」尤力也不由得低头,又抬起头。
  眼前仍然育着那种爱恶作剧的甜笑。
  看到她的表情,尤力才懂得她这句话的意思。
  「艾、艾!你是说真的吗?」
  尤力以猛烈得撞开椅子的气势站起来逼问艾。但艾只带着淡然的表情再度点点头。
  「是啊,是真的。」
  「……这样啊?」
  爆炸性的情绪无处宣泄,软趴趴地安全降落。这几天来一直感觉到的疙瘩,就像积雪融化似的消融。
  那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安心感。尤力这辈子从未如此放心。
  「……太好了……」
  这个大男人又要哭了。
  「真的是……太好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艾露出蕴含几分缅腼的谢罪表情。尤力不断喊着「太好了」。
  「……不,没关系。你会烦恼也是当然……不过还是太好了。」
  「呵呵,尤力先生只说这句话。」
  「你说得倒轻松,你知不知道我担心得快要发疯了……」
  「……对不起。」
  「你自己还不是都在说这句话……这样不行啊,让小孩只会道歉,可没资格当爸爸。」
  尤力嘴上逞强,却也因而想到一件事。
  「……只是话说回来,这样好吗?」
  「什么事情好不好?」
  「不先见过艾利斯就做出决定……」
  「艾利斯同学?」
  两张脸上都露出「这家伙在说什么?」的表情。
  「为什么这个时候会提到艾利斯同学?」
  「没有啊,就是你说要考虑三天……不是为了听听他的想法?」
  艾这几天以来也确实听了各式各样的人谈论生与死,也有很多朋友来访,彷佛在进行某种丧礼。
  尤力本来以为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艾利斯。
  「?没有,这件事跟他无关。我是参考过别人的意见,可是到头来那些都只是在确认。所以,我不是在等艾利斯同学。」
  「是这样啊?」
  「是。而且他会说什么话,我几乎全都猜得到。」
  「……原来是这样啊……」
  尤力还是不清楚艾的想法。他本来就不擅长透过言语思考,以前和亡妻与好友起口角,也从不曾赢过。他有种只能透过皮肤感觉来理解事物的倾向。
  从这种感觉来判断,他觉得现在的艾非常有艾的样子,觉得这样是对的。
  「不管怎么说,既然你说没关系,那就没关系。」
  「那我就轻松多了。」
  「……要再来一杯茶吗?」
  「麻烦你了。」
  尤力把重泡过的茶倒进杯子里。这种供死者喝的茶不但滋味很浓,还兼具杀菌与除臭的作用,适量饮用是有益的。
  「啊!不对不对!现在不是喝茶的时候了!艾!既然决定了,就择日不如撞日!其实昨天也有死者医师来,建议最好让你去动一种叫做死后调整的手术!好,我马上联络——」
  「真、真是的,请你冷静一下啦。」
  艾以「真拿你没办法」的眼神看着猛然站起的尤力。
  「这手术是不是还挺花时间的?」
  「何止是挺花时间,光是手术前要做模子跟取数值这些准备就得花上整整一天,实际的手术又要花一天,之后的干燥和置换处理至少要半年,接下来还得按部就班……」
  「啊,好,我很清楚了。」
  尤力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书本和笔记开始解释。看样子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查这件事,模样就好像是对小孩的教育十分热衷的爸妈。虽然觉得感谢,但还真有点麻烦。
  「那么,这种事情就从明天做起吧。」
  「可是,听说越快越好耶。」
  「我还是想遵守三天这个约定。」
  三天。
  听到这个数字,尤力立刻停下动作。
  「……这天数果然另有深意吗?」
  「嗯~~我也不清楚耶。也许有,也许没有。」
  「什么跟什么?」
  尤力还是搞不太清楚。
  「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我需要时间考虑的确是事实,剩下的只是附带。所以,可以请你先不要告诉其他人吗?」
  「虽然我实在听不太懂……不过我答应你。」
  尤力双手朝天,摆出投降的姿势。
  「我已经心满意足,接下来你尽管照自己的意思去做。」
  「谢谢爸爸。我最喜欢爸爸了。」
  「这丫头……我也最喜欢你了,艾。」
  艾轻巧地跳下椅子,跑向尤力身边,从右腹部扑到他怀里,把头用力往里头顶。尤力用自己的脸颊磨蹭她的头,两人就这么静止不动好一会儿。
  喀啷铿啷。
  这时门钤大声响起,外头传来「有人在吗~~?」的喊声。
  「啊!是妲妮亚同学!」
  艾从拥抱中溜了出来,披上大衣。
  「来了~~!马上来~~!」
  「怎么?你们约好啦?」
  「我们要一起去市场,然后去蒂伊同学那边露个脸,还有也得去找巫拉……」
  果然对花样年华的女儿来说,父亲终究只有这么点分量。尤力不由得苦笑。这也难怪,与其和父母在一起,还不如跟朋友一起去玩比较开心。
  那么自己该做的就是尽到做爸爸的职责。
  「路上小心。」
  「好的!」
  「天黑前要回家啊。」
  「我知道。」
  「不可以吃东西啊。要是忍不住,就含一含香棒吧。身上有带吗?」
  「有啦。」
  「还有……」
  「唉哟!我全都知道啦!」
  艾跑了出去。她一步步往外跑。她在动,在跑,在说话。
  爸爸真爱唠叨!
  艾说着笑了笑,冲出了家门。
  被抛下的尤力独自在房里哭了一会儿。


第五章 『神不在的星期天』
  星期一,神创造了世界。

  星期二,神划分条理与混沌。

  星期三,神调整细微的数值。

  星期四,神允许时间流动。

  星期五,神看尽世上每一个角落。

  星期六,神休息。

  接着,星期天,神舍弃了世界。

  但热爱神话的人被打落到地上,仍然想着天。

  对致死之病而带来的生感到厌倦,怀抱起愿望的愿望的愿望。

  但愿望实现到尽头却没有了「我」。

  人朝天歪头纳闷。

  再也无法前进,也不能回头。

  而且根本没有理由要动。

  因为「我」的愿望……

  已经「啪」的一声实现了。

  如此一来,生死的天秤就会回归平衡,荣耀的日子来了又离去。

  曾几何时梦变成了「我」,曾几何时「我」变成了梦。

  每个人都变成了梦,「我」消失而成了神。

  但天球的尽头依然遥远,才刚诞生的诸神在哭泣。祂们流着眼泪歌颂爱,说着:「我才不想变成这种东西。」

  相信迟早有一天,神与人将再度分道扬镳。
  他们将会切开生与死,让梦与人分开,世界也将跨过星期一。
  也因此,人(艾)与神(艾莉斯)能够共处的时间,已经剩下不到一千年。
  ※
  到头来,所有他们担心的事情都没发生,第三天平静地过去了。艾与妲妮亚手牵着手,逛过整排的摊子,到了下午则带点心去找蒂伊和三姊妹玩。尤其是巫拉,找她来家里就会把事情闹得很大,所以由艾去找她。一夜之间就在郊区搭起的死者小镇意外地门庭若市,连活人们都心惊胆跳地来访,对面具与香水看得出神。
  回来后艾又写了信。她根据从妲妮亚口中听来的其他学生的住址,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全都写在信里。
  时间转眼间就过去了。
  夜晚。
  艾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像这样独处,想着机会难得,就开始整理行李。在欧塔斯有人送的谜样尘纸、在葛拉学园领到的文具、在世界塔与各式各样的地方买到的猫头鹰造型用品与企鹅的盒于。她把这些宝贝的破铜烂铁全都倒出来,一一清除灰尘。
  「哎呀?」
  艾在里头发现了几样她真的很珍惜的东西。向狮子要来的狐狸面具、姐妮亚她们的化妆用品、蒂伊给的雪景球。
  以及安娜的香水。
  「……好怀念喔。」
  这个装在小玻璃瓶理的香水,是养育她长大的母亲安娜用过的,也是少数艾从村子里带出来的纪念品。
  瓶子里的香水几乎完全没减少。艾舍不得用,加上这香水是为死者调制导致气味太重,所以她以前几乎从来不擦。
  但现在……
  「……」
  艾默默把瓶子一倒。芬芳的颗粒落到手背上,抹开后手朝空中一挥。
  回忆直冲鼻腔。
  「当时的瞬间」就像风暴似的苏醒过来。在村子里度过的最后一晚;像个傻子一样哭着打包行李,自暴自弃大吃零食的那一晚;第一次擦香水的那一晚。
  「……安娜妈妈,对不起。这的确挺香的……」
  艾朝天堂的方向鞠躬,郑重道歉。想像中的安娜与耀基笑着对她说:「真拿你没办法。」浓烈的肥皂与柠檬香气,以死者的鼻子嗅起来就觉得十分怡人。
  「……我是不是也该开始化妆了?」
  艾盖回瓶盖,收进箱子,忧郁地叹了一口气。今后她还得学习化妆才行,而且不是为了时尚,是为了礼仪。她心想干脆跑一趟欧塔斯,请狮子帮她做一副新的面具。
  接着打开尤力一直帮她保护得好好的背包。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背包也是从她踏上旅程时就一直在用的宝贝。右边的钮扣松了,垂下的上盖角落也磨破了。
  艾拿出白天买的合成缝线来缝补背包。用了足足三趟回针缝,加厚布料,还涂上油与蜡来加强。
  接着是草帽。这顶帽子经过两次冬天,变得十分干燥而开始破损。虽然有些遗憾,但艾决定丢掉,毕竟这本来就是春天时编来戴到冬天就要丢掉的东西,所以也没办法。
  守墓人的衣服。最近才刚改到合身……但应该再也不会穿了。艾撒上樟脑后仔细折好。
  铲子。
  「……真的是愈整理愈怀念耶。」
  艾举起铲子,让它反射油灯的光。内凹的铲子上模糊地映出了自己的模样。那是一张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脸。
  到头来,她用这把铲子埋葬过的死者只有一个人。
  「……」
  奇兹纳·亚斯汀。一共只和自己共处了四天的父亲。一个不肯陪她待下去的善良的人。
  「……」
  艾拿出破布与抛光粉,格外细心地保养铲子。她擦掉乾枯的泥土,把铲子擦得亮晶晶的。
  然后上油,包上纸,和衣服一起收进衣柜深处。
  「……这些日子以来真的很谢谢你们,请你们安息吧。」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衣柜的门,这些工具最后一次反射出光亮。
  总觉得有点累了。
  艾决定今天就先休息,收起了保养工具。从窗户倒掉洗手水,关上挡雨板。上了床,把杯子盖在夫人的火焰上。
  她在被窝里等待睡意来临。最近每到这个时间,她都被迫要去想一些很艰涩的事情,让她有点难受,但今天难得可以睡得安稳。做决定就是有着这样的力量。
  从明天起,八成又得为了手术等等的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但能在这之前做出该做的决定,真的是太好了。定出三天这个期限果然是对的。有时间可以用来犹豫固然重要,但若这样的时间太长,就只会陷入停滞。
  不,还有唯一一件事是艾还没做的。
  「结果艾利斯同学和娜茵还是没来耶……」
  她本以为自己并未生气,但一说出口,声调却意外地充满怨憨。看来自己的心情其实还挺差的。
  「……真是的,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艾嘴上这么说,其实也很清楚他们在搞什么。多半是毫不厌烦地做着一些愚蠢的傻事吧。
  三天的时限,其实也是为了他们而设的。里头蕴含的意思,就是要他们在这之前回来。
  但没关系,既然他们不来,艾也就很清楚他们的意思,那就由她主动去找他们。
  「呼啊啊……算了,没关系。这些也全部都……明天再说吧……」
  睡意终于来临,艾拖泥带水地盖上棉被,停止虚假的呼吸,慢慢沉入死亡的深渊。

  叩。

  事情就发生在她即将睡着之际。
  「?」
  又是叩的一声。艾溜出被窝,走向窗户。叩。这种闷响是有东西打在窗外放下的挡雨板而发出的。叩。
  一种预感涌上艾的心头。
  叩。
  这个疑似由小石子碰出的声响,精准地打在同一个地方。
  该怎么办好呢?艾脸颊上自然而然露出了笑容。那是一种猫看到猎物时的笑。她走到窗边,把脸凑过去。干脆就这么直到早上都不理他吧?
  叩!
  「哇!」
  才刚想到这主意,声响就变大了。看样子他似乎石子越换越大。这个粗暴的小子真是的,要是打破窗户要怎么赔我?
  「……真是拿你没办法耶。」
  艾拉开窗帘,开了锁,推开了玻璃窗。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月亮。雪似乎不等到夜半就先停了,天上连一片云都没有。往下看去,市街是一片黑影的世界,火焰与雪都在摇曳。
  艾利斯就待在这片景色的角落。
  就在家门前的行道树旁。他正准备扔出下一颗石子,举起的手臂尴尬地放下,看着艾并扬起眉毛,只用唇语嘀咕:「既然在就赶快出来啊。」
  相对的,艾只是默默关上窗户。小石子慌了手脚似的连连发出咻咻声飞来。微微打开窗户往下一看,只见一颗头就在三层楼下方上上下下地鞠躬。
  艾先摆出「下次你再摆出那种表情,我就把你轰出去」的脸,然后原谅了他。
  艾利斯松了一口气,突然整个人攀到墙上。艾还来不及纳闷,他就以熟练得突兀的动作踏着石块间的缝隙与接水管,转眼间就把三层楼的高度差距化为零。
  「喂!等等,你在打什么主意啊!」
  「别说那么多了,赶快让我进去。」
  「真是的!艾利斯是笨蛋!」
  「这我很清楚。」
  接着艾利斯就带着隆冬的寒流进到房里。窗帘跟着翻勤,少许细雪在房内纷飞。
  「受不了你。」
  艾气呼呼地关上窗户。艾利斯的举止根本没有任何礼仪可言,让她觉得刚刚还有点高兴的自己简直像个傻子。
  「你就不能正常地从门口进来吗?」
  「……不行……要是被大叔逮到,就会搞得很麻烦。」
  「这你就该乖乖挨骂。你要知道大家都很担心你耶。」
  「……还是不行。」
  两人已经熟门熟路,即使在昏暗的室内仍像深海鱼一样毫不迟疑地游动。艾在床边坐下,艾利斯重重放下行李,坐到椅子上。他们不开灯,有满月的光就够了。
  从房间角落仰望,就觉得他全身破破烂烂的。他穿着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衣裤,披着一件单薄的大衣。而且还像图画书上出现的老圣人一样,背着一个很大的布袋。
  「你这行李是怎样?该不会是要给我的礼物?」
  「……怎么可能……不对,可是,我的确是为了这个才花了整整三天,倒也不能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哇、哇,我可以打开吗?」
  「慢着,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喂!不要擅自乱碰!你给我坐好!」
  艾强而有力地应了一声「是」,让刚要站起的身体又坐回床上。要是她有尾巴,应该已经在摇了。艾利斯上次送她礼物,已经是她生日时的事了。
  总觉得脸擅自露出了笑容。跟他之间的这种对话,对艾来说非常宝贵,而且非常难得。
  要说礼物,这段谈话本身就是礼物。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又为她准备了什么样的话,光想这些就觉得雀跃不已。毕竟这是事隔三天,瞒着大家在满月下的重逢。
  因此艾不说话了。她就像个假装不知道约会对象口袋里藏着礼物的少女,笑咪咪地等他说下去。
  「我今天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我知道我知道。」
  艾利斯的表情极为正经。他好几次想开口,但每次都变得吞吞吐吐,担心起艾的反应而说不出口。对艾而言,这样的反应本身就已经非常令她疼惜与开心,想着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话(礼物)而雀跃得不得了。

  所以……

  「……你……真的死掉了啊。」

  这句话一出口,当场就惹得艾不高兴。
  笑容仍然维持笑容的形状,却成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僵住不动。虚构的尾巴立刻消失无踪,艾不但盘起腿,还叹了一口气。
  「……哈哈,这句台词我实在没资格说啊……」
  但艾利斯却根本没注意到哪里不对,就像个没能带动观众情绪就准备表演压轴好戏的演员一样,以热切的声调说:
  「……可是还来得及!艾,你马上起死回生……」
  「停。停下来,艾利斯同学。」
  艾面有难色地不断拍打额头,以舞台导演指导演员似的口吻说:
  「……你所谓要跟我说的话,就是这件事?」
  「?对啊,不然还有什么事?」
  神奇的是这个演员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知道。艾长叹了一口气,本来还以为是礼物盒,现在却只觉得是垃圾桶。
  「艾利斯同学,你真的有这种毛病耶。」
  「喂,我可是说正经的。」
  「哎呀,你说得好像我就不正经罗?」
  艾本来是想进行更有意义的对话,但没办法,还是奉陪吧。
  「这三天来,你一直在忙这件事?」
  「那还用说!」
  艾所料不错。艾利斯多半一直为了寻求救她的方法而到处奔走。这在艾的预料之中,让她觉得很没趣。
  「毕竟你就像是被我杀的啊……」
  艾利斯难过得脸皱在一起。但艾并不是想要他露出这种表情,这话说来难听,但她还真觉得这样有点麻烦。
  可是,该怎么说呢?还是不能不听。艾只好引导他说下去。
  「我其实不太清楚这些部分的事情,可以请你告诉我吗?」
  「……到哪里为止你还记得?」
  「到早上我们三个人一起回家为止。」
  艾现在仍能立刻回想起来。那是秋天要结束的日子,他们三人在城市与荒野的界线醒来,一起回到市区。
  「事情是更晚发生的。你上了车就开始睡……然后就这么一睡不醒。」
  由尤力开车回家的路上,有人注意到艾的呼吸不对劲,立刻把她送到议事堂的医务室。但到了这个时候,艾的心脏早就停了。
  「会是什么原因呢?像是心脏病发作之类的?」
  「笨蛋!哪有可能!」
  艾利斯大吼:「你给我认真听!」但即使他这么说,艾对死因本身并没有兴趣,也无意找别人负起这个责任。既然艾利斯说是他杀的,那就当作是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天早上,你不是试着挡下变成子弹的我吗……」
  最后一击(Buzzer Beater)。魔弹「艾利斯」。
  那一天,他为了打倒魔女的女儿,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心脏变成子弹射出来。结果这颗心脏化为「自己射出自己的子弹」,开始瞄准魔女的女儿。
  但这时娜茵已经侵蚀世界的定律,成了几乎等同于定律的存在。因此艾利斯的目标也跟着扩大,针对「邪恶」这个概念飞去。若不针对如此巨大的目标,就无法对抗娜茵。
  但这种行为也有其危险性。因为「邪恶」与「人」在本质上就是分不开的。相信过不了多久,他的子弹就会深化到极限,对再小的邪恶都不放过,最后一定会把世上最善良的人都杀死,即使对象是艾也不例外。因为无论「善良」还是「邪恶」,都只是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明明没有办法只针对邪恶,魔弹仍然瞄准了邪恶。这正好就是娜茵·赛卡瓦蒂「想拯救世界却毁灭世界」的相似形。
  两人梦想打倒不存在的「邪恶」,「拯救」已经得救的世界。因此,他们打算毁灭世界。
  但他们相遇了。没有邪恶的世界里诞生了魔女,没有威胁的世界里诞生了魔弹。
  因此他们两人「总算」得以拯救世界。世界里头有了「邪恶」,也有了「毁灭世界者」。之后只要他们两人互相消灭,就此消失,「世界就会得救」。
  但有个不接受这种结果的第三者存在。
  有非常喜欢他们两人的艾·亚斯汀存在。
  她挺身挡在银色子弹前。用她那被誉为「离邪恶最遥远」的身体,挡住了艾利斯。
  「——可是,天底下没有这么好的事,就只是让本来应该在最后发生的事情,挪到最前面而已。」
  艾利斯消灭所有人类后,会出现的就是这幅光景。
  当艾利斯击毁一切之后,就会孤伶伶地变回人类。因为在一个没有任何人存在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善良或邪恶。
  「这里。」
  艾利斯的食指伸了出来,指了指艾的左胸。她的睡衣解开了两个钮扣,让小小的胸口微微露出。
  不会脸红是当死者的一大好处。艾赶紧遮住胸口。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可是请你不要一直盯着看,这样很没礼貌。」
  「笨蛋,这种无聊的东西谁会看啊?」
  「……无聊……」
  「不是啦,我是指更里面。」
  艾再次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结果发现他精准地指着心脏。
  「……你听医师说了吗?我的子弹,现在就在那里面。」
  「咦?」
  艾赶紧看了看胸口,用右手去摸。那儿没有半点伤痕,但手指的确有摸到异物的感觉。
  「你懂了吗……杀了你的人,的的确确就是我……」
  「原来……是这样啊……」
  尴尬的沉默笼罩整个房间。加害者与受害者;活人与死者。两者之间横着一条前所未有的鸿沟,束缚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艾利斯的表情就与盼望赎罪的罪人一模一样。
  「算了,没关系啦。」
  「啥?」
  「我原谅你。这件事已经没办法了。」
  「……喂,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再不正经点,我可要生气了。」
  「这句话是我要说的。我那么想见你的时候,你却足足有三天不在,好不容易等到你露脸,竟然还要对我生气?要是你擅自做这些事情之前先来问过我就好了。这样一来,相信不用讲几句话,你就能了解我现在的心情了。」
  「……不,可是这……」
  艾心想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忍不住苦笑。然而艾利斯还是不懂她的这种心情,慌慌张张地把放在一旁的袋子拖过来。
  「……没来见你这件事,是我不对……可是!要让你起死回生,又有什么办法!」
  「我就是在告诉你,这件事你也应该先找我商量。」
  「就算找你商量,你也只会拒绝!」
  喔?
  艾本来还有些大意,以为他们之间进行的都是一些猜得到会怎么进展的无聊对话,听到这句话后又开始认真倾听。艾利斯嘴角上扬。
  「……怎么?你以为我还会不了解你吗?别瞧不起人了,你在想什么全都瞒不过我。所以这件事不是你想怎么样,而是我想怎么做。」
  「哎呀呀,你好蛮横。可是我比较喜欢这样的艾利斯同学耶。」
  「哼,谢啦。」
  果然对话还是要有意外性才有意思,艾再度露出笑容,端正坐姿。
  「我求求你……」
  艾利斯就像要抱住她的大腿恳求似的,无力地低下头。
  「至少,请你起死回生……艾。」
  「嗯,我该怎么办呢?」
  「请你让我赎清我的罪……」
  「啊,这不可以。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要。」
  艾利斯真的是一直在讲讨人厌的话。既然要赎罪,送一朵花就好了,而且真的只要随便找一朵地上开的花就行了。艾也不会要他去摘什么断崖峭壁上的花。
  「……我一定要让你起死回生。」
  「我都无所谓。」
  艾既不是想死也不是想起死回生。她只是想不依赖异能或奇迹,遵守自己的命运(规则)。
  因为她相信这才是走在永恒这条路上最正确的方向。
  所以只要能让她接受,她也愿意被说服。
  「……真是拿你没办法啊。」
  艾利斯今天首次露出微笑。
  「要是你说『找绝对不要』,我反而还比较好办,可是你却说『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听话』,而且你又很顽固,实在很难搞啊。」
  「我的确是认为我不会被说服啦。」
  「你可别后悔说出这句话……嘿咻。」
  艾利斯把那个破布袋放到她眼前。这就是艾利斯的秘密武器吧。仔细一看就觉得袋子还挺大的,要装一个小孩大概都装得下。
  ……嗯?等等,这袋子刚刚好像……
  「出来。」
  艾利斯说着把袋子翻过来,被倒出来的东西滚到艾脚边,朝向天花板。
  「唔唔!」
  里面装的是被五花大绑的娜茵·赛卡瓦蒂。
  「咦?」
  艾最先注意到的不是人物,而是她的状态。惹人怜爱的女童被粗麻绳绑住手脚,还绑得像是对她施加关节技一样。另外她的眼睛与耳朵也被遮住,嘴里更被塞了布团。
  「这三天来,我一直在追这丫头……」
  艾利斯用力地活动了几下肩膀。
  艾由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表现出一种「我很努力做了正事吧?」的感觉。
  「……艾利斯同学。」
  「干嘛?」
  「可以请你先从这窗户跳下去再说吗?」
  「为什么?」
  「……原来你连理由都不懂?真的不懂?」
  艾先是觉得非常遗憾,接着解开了娜茵的束缚。她割断绳子,帮她拿掉耳塞和眼罩。
  「……噗哈~~!」
  「啊啊,真是的,好可怜喔。被这种没人性的人追了三天三夜,你一定很难受吧……你漂亮的皮肤都被糟蹋了。」
  艾摸着艾利斯毫不留情绑出的绳痕,帮她拿掉了最后剩下的口辔。然而……
  「不!不要啊啊啊!」
  娜茵对艾这个恩人反而惊恐地逃开,把先前滚过来的距离都加了回去,躲到艾利斯背后。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什么情形?我超受打击的。」
  娜茵捣住耳朵,闭上眼睛,像要躲开可怕事物似的躲到艾利斯身后。
  「你站出去……」
  「不要!」
  但他当然不会站在娜茵那一边,粗暴地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出来。
  「等等!艾利斯同学你怎么这样!」
  「万能魔女,你给我看清楚!看清楚我跟你做出了什么好事!」
  「我不要!我不想见她!我不能见她!不要啊啊啊啊啊!」
  「不要的话就给我把她起死回生!给我赎清你的罪去『失败』!」
  「艾利斯同学!」
  艾以爆炸性的力道跳了过去,第一步就越过整个房间的距离,紧紧握住艾利斯的手臂。看样子即使成了死者,守墓人的能力仍然有效,艾把他的手臂扭得关节几乎要脱臼了。
  「……放开我。」
  「这!」
  然而艾利斯只靠力气就解开了艾的擒拿。他在先前的战斗中就展现过「最后一击」这种操作机率的能力。而现在这一瞬间,他仍在继续行使这种在应用上理应颇为受限的能力。
  艾立刻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觉得不对劲。因为艾利斯尚未从那个领域回来,所以才会有着这种地狱色的眼神。
  「我不是说过你的意见根本不重要吗?好了,魔女的女儿,赶快让艾起死回生……」
  「不要!我不要!」
  「喂,臭小鬼,你别说谎了,说出你的真心话!」
  「真……真心话?」
  艾利斯的左右手分别制住艾与娜茵,以火焰般的眼睛瞪着魔女。
  「你其实也想让艾起死回生,不是吗?」
  「这……这……」
  「我知道的,所以你才不想见她,不是吗?因为一见到她,你就会『失败』……又或是会知道自己不是人类……」
  「不……不是……才不是这样!」
  「当然是了。」
  艾利斯以反派角色的笑容笑了。他吐出逼得魔女无路可逃的毒。
  「原因很简单,因为『能够理解』就已经是堕落的开始了。」
  「!」
  「来,给我『失败』!让艾·亚斯汀起死回生!」
  「我不要——!」
  「来!」
  「艾利斯同学!」
  这时艾理智失控了。
  她甩出床单遮住艾利斯的视野,转身扑过去使出一记扫腿,把所有体重往上一顶。

  「你这个——大笨蛋——!」

  然后艾卯足全力朝无处可逃的重心一脚踢去。
  艾利斯整个人彷佛成了冲天炮。艾这辈子还是第一次看到人体就像皮球一样被墙壁弹开的模样。
  神奇的是这颗球最后就如艾所说,在玻璃窗上穿出一个大洞,摔了出去。
  「呼……呼……呼……」
  艾喘着没有必要喘的气,但看到艾利斯那么没人性的举动,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艾甚至觉得自己那应该已经停止的心脏都开始跳动了。艾对他的行动就是这么生气。
  「艾!刚刚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爸爸!」
  艾二话不说便对赶紧跑来的壮汉下令:
  「那边窗户底下!有个全世界最笨的笨蛋!对,而且还是个笨到令人吃惊的笨蛋!请你去把他捉来!」
  「好、好!」
  尤力应该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但还是乖乖听话了。艾其实想自己下去教训他,但比起这种小事,眼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娜茵,已经不要紧了。笨蛋已经走掉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又是这个反应。艾受够了,她的心已经伤痕累累。
  「请你冷静点。不用怕,我不会对你怎样。」
  「不要!艾,不要过来!你走开!」
  绳痕还清晰可见的小手拍开了艾,瘦得像枯树枝的脚磨蹭着地板想逃开。
  「娜茵!」
  艾牢牢抱住她,用很轻的力道却灌注了绝不放手的意忘,紧紧抱住娜茵。小孩就像火一样滚烫。
  「咿!」
  娜茵感受到的一定是相反的冰冷,只见她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又立刻注意到自己的这种变化而除去了表情。
  「对、对不起……我……」
  「没关系。」
  艾认为人被尸体碰到难免会吓一跳,会觉得恶心,也认为这是自然反应,不是娜茵真正的意思。
  但小孩子不会想到这些道理,只会因而自己伤害自己。恐惧的神色更浓了,绝望攀上被泪水弄湿的脸颊。
  「对不起!」
  娜茵大喊一声。无论拖延战术还是转移焦点,全都撑不下去而化为叫喊。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真是的,你一直在道歉,到底是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艾!对不起我杀了你!」
  「啊啊,这……还真不是可以轻易说出口的道歉啊。」
  这让艾也不由得愣住,同时也懂了娜茵闹别扭的原因。
  也就是说,他们两人都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艾·亚斯汀。说来实在愚昧。
  「要是我……要是我放弃梦想……事情就不会弄成这样了……」
  「请你不要在意。因为这种事情就是没办法。」
  「……才不会没办法。」
  门后传来说话的声音,看来他们上来了。
  「真是的!不要讲这种话好不好?艾利斯……同学?」
  「……干嘛啦?」
  艾原本想骂「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反省」,发出了凶狠的声音,然而回过头去却看到艾利斯脸颊红肿,显得很不高兴。
  「你脸上是怎么了?」
  「……是被大叔打的。」
  「又怎么了?」
  「……说是因为我不说一声就在外面过夜。」
  「……噗嗤。」
  艾忍不住笑了出来。仔细一看,他脸颊上的红肿的确有着熟悉的巴掌形状。
  不愧是爸爸。这件事的确适合用巴掌解决。
  「噗噗噗,啊哈哈哈哈。」
  「……喂,不准笑。」
  「对不起。呵呵呵,艾利斯同学,你说的没错,爸爸的确有点麻烦。」
  「对啊。」
  艾利斯还说尤力已经睡着了。对尤力的这份妤意,艾无以雷谢。
  「艾……艾……」
  娜茵把头埋进她怀里,哭得像个婴儿一样。不对,不该用像婴儿一样这样的比喻,她实实在在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
  就只是个拥有莫大力量的小孩。
  「……艾,请你跟我合作。」
  「合作?」
  又跑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字眼。在这种场面,是要怎么跟这样的家伙合作?
  「对,让这丫头可以『失败』……」
  「你一直在讲这个,可是你说的『失败』到底是什么?」
  「……你以前不也经历过吗?就是那种『失败』。」
  艾立刻想到了。他们两人之间一说就知道的「失败」,就只有那回事。
  傍晚的教室,开始瓦解的世界。
  艾就在那个地方「失败」了。
  「……就像你让我起死回生那样,让她使你起死回生……」
  「啊啊,原来你说的『失败』是这个意思啊?」
  那是艾犯F最大的失败。这个过错彻底粉碎了她拯救世界的梦想。
  艾原本已誓言要「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却践踏了艾利斯期盼「消失」的愿望,擅自让他起死回生。
  当然现在的艾甚至觉得这个失败很可贵。即使如此,从实现梦想的这个观点来看,那就是一次彻彻底底的失败。
  「你应该也不指望复活吧……」
  「是这么说没错啦。」
  「所以,只要强逼你复活,就会变成这丫头在『使性子。……」
  「咿!」
  衣衫褴褛的右手抓住肩膀,由幽灵传授的耳语软化魔女的脑。
  「喂,魔女的女儿,你不是很后悔吗?」
  执念的火焰再度燃起。
  「你不是真心觉得过意不去吗?不是后悔得想死吗?——可是下要紧的,你有能力补偿这一切。」
  「可是……可是这……」
  「你怕会背叛梦想?背叛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艾利斯抓起她的下巴往上拾,强逼她看着艾的脸。
  「之前你不是说过就算『失败』你也不在乎,可以从头来过吗?那不就好了?所以你更应该,趁这个时候』失败啊。」
  「这、这……既然……这样……」
  娜茵脸上显露出迷惘的动摇,艾利斯脸上露出魔鬼般的笑。
  「好了,动手吧,『失败』吧。全都『失败』,然后去得到幸福……」
  「等等,真是的,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来!暂停!暂停!」
  「……真是的,你到底是怎样啦?」
  「这是我要说的话。」
  看到艾一副当起裁判似的模样中途插手,艾利斯用像是看着敌人的眼神瞪着她,但艾也以同样的表情瞪回去。
  「艾利斯同学,你在做什么啊?我不喜欢这样。」
  「你之前还不是希望这丫头失败!」
  「是这样没错……真是的!艾利斯同学,请你走开啦。去!去!」
  「干嘛啦,亏我还……」
  「艾利斯同学!」
  「好啦!」
  艾利斯被当成狗一样赶开,走到房间角落。
  「呜呜呜,艾……艾……」
  「好好好,我现在什么都不问。」
  艾就像要把逃走的鸟儿藏进怀里似的,什么话都不问,让娜茵在她怀里哭。艾轻轻摸过绑了绳子的痕迹,帮她梳理受损的头发。艾想要一把梳子。
  「艾利斯同学。」
  「……干嘛?」
  「请你帮我拿一下那边的梳子。」
  「……喂,这是现在非做不可的事情吗?」
  「那当然。」
  「……拿去。」
  艾利斯心不甘情不愿地把梳子递过去,艾接过来帮娜茵梳头。一束束银色发丝被梳子梳过,就自动变得十分整齐。只是轻轻梳个一两下,娜茵的头发就找回了以前的丰盈。
  「好了,娜茵,你抬起头来。」
  「……不要。」
  「可是,鼻塞不是裉难受吗?」
  「……」
  「来嘛。」
  「呜呜,呜~~~~」
  艾帮娜茵擦掉眼泪,让她擤鼻涕,让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事。想起艾曾在这个房间里帮她扎头发,和她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还很中意这个发型。
  「来,好了。」
  「啊……」
  艾找了个可以照到月光的角度,把镜子朝向她。这个眼睛还有点红的小女生绑了可爱的包子头。
  「娜茵,你冷静点了吗?」
  「呜,呜呜呜呜~~~~」
  看来还早了点,娜茵又哭了起来。但这次的眼泪和先前有点不一样,变成了不会淤积的清澈泪水。
  「呜呜呜,艾……艾……」
  「好乖好乖。」
  眼泪似乎暂时不会停,艾就只是一直摸着她的头。
  艾心想还真是没想到。
  艾利斯带着地狱色的眼睛散播火焰。
  娜茵泪湿脸庞,对自己的力量产生恐惧。
  与他们两人的严重性相比,艾正常得足以形成鲜明的对比,让她想不通这种差异是从哪里产生的。杀人和被杀,应该还是后者比较难以忍受,但自己却这么正常,甚至有心思去关心别人。相较之下,娜茵与艾利斯则像浩劫般一再变得更加尖锐。
  她不想逃避到「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这种答案之中。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单纯只是缘分和时间的问题。
  艾有尤力陪着。
  有尤力,有疤面。
  有瑟莉卡、蒂伊、妲妮亚。有三姊妹、巫拉和齐利科。
  就是因为有大家陪着,她才能这么平静。对此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疑问。
  就是因为有他们在,艾才哭得出来。因为大家的脸颊上都替死后身体乾枯的她流下泪水。
  就是因为有她们笑,艾才笑得出来。因为朋友的喜悦,教会了她原来就连在死亡的另一头仍然可以有微笑。
  要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有这样一群人陪着,也许根本就不会怀抱什么梦想。因为梦想的大部分都是拿孤独当牺牲而构成。
  他们两人就是这种情形的极致。
  魔弹「艾利斯」。
  魔女「娜茵」。
  「呜呜,艾……艾……」
  看着眼前寂寞的背影以及站在黑暗中的影子,艾觉得一颗心几乎要被撕成两半。
  人一旦怀抱着无法和任何人共有的梦想,他们的模样将多么孤独?被全世界拿石头扔却仍要拯救世界的人,是多么令人心痛?
  这让艾觉得很不甘心。身为让他们两人孤独的一部分世界,她心中一股怒气直往上升。
  「呜……呜呜……艾……」
  「我在啊,什么事?」
  娜茵似乎总算冷静了些,只见她咬紧嘴唇,猛力抬起头来说:
  「艾……我求求你。」
  「好好好,你说什么我都听。」
  「……我要你对我许愿……」
  「许愿?」
  「是啊……是啊!就是这样!」
  她的眼睛里产生了火焰。
  「我求求你!请你拜托我!求我:『让我复活』!」
  魔女拚命恳求。她明知会得到什么回答,仍然赌上最后的希望在闪耀。
  「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失败了!」
  娜茵就像个央求爸妈买东西给自己的小孩,抱住艾的腿露出满面笑容,努力发出开朗的声音说话。仿佛只要撇开视线不去看恶劣的条件,心愿就可以化为现实。
  「好不好!我们就这么办吧!艾只要这么希望就够了!就这么简单,我就可以保持完美!就可以拯救世界!」
  「娜茵……」
  「我求求你!你就当作是在帮我!好不好!好嘛!」
  「娜茵!」
  艾抱住娜茵的肩膀。艾身上的寒气阻正了用言语没能阻止的娜茵。
  「……在这之前,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是要许愿吧?好啊!当然好!我全都会帮你实现!」
  娜茵喜出望外,她的笑容让艾好心痛。
  「那我要问了。」
  「嗯!」
  「你不肯再叫我『姊姊』了吗?」
  「……咦?」
  这是她们两人所做的最后一个约定。
  (我可以叫你姊姊吗?)
  娜茵在荒野上醒来时就缅腼地问过这句话。
  「这……」
  魔女的女儿,娜茵·赛卡瓦蒂。
  这名少女从万能的魔女身上继承了一切,有着媲美天神的力量,却被这个问题问倒了。
  「你肯吗?」
  「……我这么叫你,你就肯对我许愿?」
  「不,这和许愿无关,只是会让我非常高兴而已。亏你这么看重我,说出这种话,你却一次都没这么叫过我。」
  「……姊……」
  「姊?」
  「……姊……姊?」
  「哇,真好,谢谢你。」
  艾不停拍手,娜茵的表情却变得越来越阴沉。
  其实艾不明白这句话为什么会让娜茵这么痛苦。因为艾就只是觉得娜茵不肯这么叫她,让她觉得寂寞。
  「……姊姊。」
  「嗯,真好听。」
  「姊姊……」
  「嗯嗯,太美妙了。」
  「姊姊……姊姊……姊姊……」
  然而娜茵她……
  「呜。」
  「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又开始泪流满面。
  「娜、娜茵?」
  「呜呜呜~~~~!」
  「你怎么了?有哪里会痛吗?」
  「……我明明……根本就没有,姊姊这种东西!」
  「哎呀,你这么说好过分……」
  「我明明……没有……朋友这种东西!」
  「……」
  「我……只要有梦想就够了……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娜茵体内闷着一股足以毁灭世界三次的情绪,但这些力量没有丝毫外流,就只是在她体内肆虐。
  「为什么!」
  年幼的神在哭泣。
  「你为什么要跑进我心里!」
  脆弱的人因为不如意而哭泣。
  「我有的就只有梦想!我只要能拯救世界就够了!才不需要什么姊姊!不需要什么朋友!不要跑进我心里!」
  「娜茵。」
  艾无意欺负她,也无意伤害她。
  但这句话她还是非说不可。
  「我无意要你帮我起死回生。」
  一瞬间……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娜茵哭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
  「对不起,娜茵……」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真的……很对不起……」
  娜茵站在神与人的夹缝间,眼看就要被撕成两半。身为人的娜茵无论如何都希望艾起死回生,但身为神的娜茵却不能实现对方并不想要的愿望。
  「对不起,娜茵……」
  艾以再也不能温暖她的身体抱住她,明明自己就是造成她悲伤的原因,却仍然摸了摸她的脸颊。
  「不要不要不要!哇啊啊啊啊啊啊!」
  娜茵哭了。她抓着艾痛哭的模样,实在就像个失去了姊姊的妹妹。
  「对不起,娜茵……」
  艾还是只能道歉。她们两人的愿望彻彻底底错过,无论如何桕互靠拢,都再也不会交集。

  「好了,那你要怎么办?」

  魔弹抓准空档对她轻声细语。他把手放到娜茵肩上,假装跟她站在同一边而说出谎言。
  只有这次,艾并不阻止。因为艾已经没有资格阻止。
  「你最后的一线希望已经毁了……这下你除了『失败』,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失……败……?」
  「对,没错。你就放弃拯救世界这种事,不要管艾的意愿,实现你自己的愿望吧。」
  「可是……可是……」
  「这没什么,你自己不也说过吗?说你不管失败几次都能从头来过……所以,有什么不好?就算你现在失败,变得幸福,又有什么不好……『成功』这种事,有别的,娜茵·赛卡瓦蒂。会去做……」
  「别的我……」
  娜茵摇摇晃晃地一个人站起来。她听了魔鬼的耳语,独自在梦想与现实的夹缝间起身。
  「来……」
  艾利斯轻轻推了她一把。
  但艾什么都没做。她不阻止,也不鼓励,默默等着娜茵做出决定。
  「失败……也没关系……我幸福……也没关系……」
  「对,就是这样。」
  最后一句耳语透进心里,让娜茵用人的表情又哭又笑。
  但就算这样……

  「……不要……」

  到头来娜茵还是摇头。
  「!你这丫头!」
  「不要……就算这样……我还是不要……我没办法放弃梦想……就算姊姊死掉……就算不能让她起死回生……我还是不要放弃这个……」
  「这样你绝对得不到幸福啊!」
  「那也没关系!」
  骰子已经掷出。她做出了再也不能回头的决定。

  「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要世界!」

  即使流泪,弄得遍体鳞伤,一颗心都遭到粉碎,娜茵还是不放弃梦想。
  「不管会有多么痛苦、多么堕落都没关系!我要拯救世界!」
  「你说什么——」

  「为了拯救世界,即使要我毁灭世界都没关系!」

  「你!」
  艾利斯张大了嘴合不拢。只要是为了拯救世界,要毁灭世界也没关系。听到这岂有此理的矛盾言论,他连话都说不出来。
  「就算杀了艾!就算妈妈死掉!我还是想要世界!我要拯救这一切的一切!」
  相信活在这世上的任何人都不会肯定这个宣言。如果要找比喻,大概就像失去转轴的石磨、夷平万物的割草机,又或是失控的熔矿炉。无论对任何人而言,这些都只会是一场浩劫。
  除了唯一一个人以外。

  「那就好!」

  因此艾站了起来。她就像学姊对学妹说话那样,嚣张地双手抱在胸前。
  「既然这样,我就没有话说!你的志向很了不起!以后也请你继续努力!」
  说完就像觉得这件事已经谈完似的拍了手,然后坐回床上,由衷庆幸这件事终于能够顺利谈妥。
  然而眼前的两个人却露出像是看到柱钟用两条腿走路似的表情说了声:

  「「…………………………啥?」」

  「你们两个都摆出这种表情是怎样?」
  娜茵的震惊尤为显着。
  「这、这样好吗!」
  「很好啊。」
  「可、可是这!啧咦!」
  「老实说我本来有点犹豫,但既然你在这种场面都能反抗艾利斯,那我就没话说了。」
  「可、可是,我不能让姊姊起死回生……」
  「真是的,这我不是已经讲过很多次『不用了』吗?」
  艾说完招招手要娜茵过来。娜茵刚发下那样的豪语,很不好意思地犹豫了一会儿后,才总算扑到她怀里。
  艾在双手灌注力道。
  「没有什么好还是不好,你不择手段也要拯救世界,不是吗?」
  「嗯、嗯。」
  「那我就没话说……当然我的内心深处会觉得『真希望你别这样』,可是既然你都说得这么坚决,那也没有办法。」
  艾把头埋到娜茵柔软的头发里,用力嗅了嗅她的气味。娜茵的气味甜甜的,带着点汗水味,另外还有一种离别的味道。
  「以前我不是说过要你『失败』吗?还说如果不这样,你就没办法幸福。」
  「……嗯。」
  「我要修正那句话。」
  不放弃孤独就没办法幸福。艾本来是这么认为的,可是她错了。
  那就只是一种体验谈,就跟说别人「可怜」是同一回事。

  艾现在已经知道,孤独分为两种。
  一种是由孤单构成的孤独,那是为了朝梦想前进的双刃剑。
  而另一种则是别人擅自制造的孤独。那是一种别人为了保护他们自己,所以指着一个人说「他跟我们不一样」而打造出来的牢笼,一种用来关住猛兽供人观赏的牢笼。
  艾差点就成了一起做这种事的帮凶。
  「娜茵,你根本不需要哭。」
  艾满怀爱情,拥抱毁灭世界的魔女女儿。
  「请你照自己的心意,原原本本地想怎么活就怎么活。」
  「……可以吗?」
  娜茵就像一再遭到背叛却仍相信人类的小狗一样,又哭了起来。
  娜茵不管高兴还是悲伤都会哭。艾想到她何必连这种地方都跟学姊这么像,止不住脸上的苦笑。
  「真的……可以吗?」
  「就算我说不可以,你还是会做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
  「呵呵呵,对不起,我坏心了。」
  艾说完在娜茵额头上一吻。被欺负的孩子在生气。
  「哪怕整个世界都否定你的梦想,说你是『邪恶』,我还是站在你这边。」
  「……呜呜。」
  「我不会让你孤独。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黏人的喔。」
  「真的?」
  「是啊。」
  「真的是真的?」
  「是啊,真的是真的。可是你可以这么高兴吗?」
  娜茵抬起头来看着艾的眼睛。
  「你要知道,我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我绝对不会被你拯救』喔。」
  「啊……」
  娜茵的眼泪暂时止住。因为她注意到自己撒娇的对象,就是自己最强大的敌人。
  「我会支持你,可是我对你的梦想本身没有兴趣,而且我根本就觉得你绝对办不到。」
  「才、才不会呢!」
  「是吗?你想想,现在这里就已经有两个你救不了的人了,我想其他地方还多得是呢。」
  「呜、呜呜呜呜呜~~!」
  艾这时才首次懂得蒂伊与艾利斯喜欢对她坏心眼的理由。原来这样真的很好玩。
  「总有一天!」
  「什么?」
  「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连你也拯救!」
  「是吗?那我等着。」
  「你看不起我!」
  「我才没有看不起你,只是担心而已。」
  「啊。」
  这时艾由衷庆幸先前曾找巫拉哭个够,所以才能在关键时刻把持住自己。
  罩坦可是一条长满荆棘的路……我很清楚,你一定会受伤,会失去,会弄得遍体鳞伤。」
  「姊……姊……」
  「如果可以,我真想一直这样。一直在这里紧紧抱住你,也让你紧紧抱住。」
  「嗯……嗯!我也……这么觉得。」
  可是,她们还是不能在一起,因为她无法放弃梦想。
  所以,艾希望至少让这里没有孤独。
  「……谢谢你,姊姊……」
  离别的时刻来临了。
  「那……我走罗……」
  「这么快?」
  「因为我要拯救世界啊!怎么可以在这种地方逗留!」
  「这样啊……娜茵,你要保重。要小心车子喔。」
  「嗯。」
  「不可以跟奇怪的人走喔。」
  「嗯。」
  「不可以喝生水喔。还有吃东西也要小心……还有……」
  「姊、姊姊你怎么这么唠叨啦!」
  「唔,真没礼貌。」
  说着说着,娜茵已经溜出艾的怀里。
  光开始在黑暗中舞动。不知道是什么奇迹,魔女把自己的身体化为光,慢慢淡去。
  「……要是觉得难受,随时都可以回来找我。」
  「哼,才不会。等到下次见面,就是我拯救姊姊的时候了!」
  「明明寂寞得要命,偏偏嘴上爱逞强。」
  「我、我才不寂寞!」
  娜茵已经完全找回了原有的泼辣,得意地挺起胸膛。
  「……那么,再见了。」
  「……嗯。」
  但最后她仍然乖乖点头,光芒散开,房里回归黑暗。
  艾轻轻地追向剩下的一颗光的粒子。她伸出双手,用手掌捧住。
  就在即将碰到手掌之际,光消失了。
  「……」
  然而艾仍然紧紧抱住剩余的些许温暖,良久不动。


最终章 『就像一百亿只与一只蚂蚁』
  「真让我吓了一跳。」
  之后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万万没想到你会说出那种话来。」
  艾利斯站在碎裂的窗户正前方这么说。
  「哎呀?还真的有人偷听耶。」
  艾暗自窃笑。
  她刚才那番话并不是只说给娜茵听,当然也可以套用到这个有地狱色眼睛的少年身上。
  「艾利斯同学。」
  艾就像面对一只怕生的狗似的朝他招招手,但这只狗似乎其实是狼,不肯就这么过去。
  「我站在这里就好……因为我说完也就要走了……」
  「唔,你又说这种话……真拿你没办法啊。」
  艾跳下床,披上毛毯,在黑暗中一步步走去。途中还拿起夫人的灯与香棒,在艾利斯身旁坐下。
  「……喂,你至少也坐在椅子上。」
  「这是我要说的话。真是的,明明是我自己的房间,为什么我就非得坐地板不可……」
  艾取出火焰,放到开水壶下,烧了开水来泡茶。最近她注意到,只要像这样烘一下,香棒就会变得更香更美味。
  她披着毛毯凝视火焰。这样待了一会儿,就觉得跟以前还在旅行的时候很像。
  「来,这是你的份。」
  「我不用啦……」
  「是喔?那你可以回去了,不想走的话你就坐下来喝茶。」
  「……啧,好啦!」
  艾利斯用力搔了搔头,重重地坐下。
  「茶……」
  「来,请你稀释过再喝。」
  「吃的!」
  「请用点心.我已经不吃了,你全部吃掉没关系。」
  「~~~~~~!」
  艾利斯似乎擅自在这段对话里被刺伤,毫不掩饰不高兴的心情,狼吞虎咽地吃着点心。看起来又不像是在用暴饮暴食发泄,只是单纯没吃饭,让艾看得忍不住心里暖暖的。
  「我还要!」
  「好好好。」
  艾利斯最后连水壶里的水也全部喝完,打了个大大的饱嗝。
  「冷静下来了吗?」
  「……嗯。」
  「那太好了。」
  艾利斯总算变得比较像平常的样子,让艾放心了些。看样子娜茵在场,会让艾利斯也觉得很有压力,等到只剩他们两人才松懈下来。
  「……我说啊。」
  「什么事?」
  「你啊,真的不想起死回生?」
  「你还提这件事?」
  艾舔了舔茶弄湿舌头,这件事在她心中早有答案,是她和许多人谈过而得到的答案。
  「不想。我是不想。」
  「为什么!」
  「你想想,只要起死回生一次,以后不就得一直起死回生了?」
  俗话说有二就有三,但这句话错了。严格说来,应该是有一就有无限。
  人只要体验过一次奇迹,就会想要第二次。体验过两次就会想要三次,三次就会想要四次。奇迹将不再是奇迹,变得平凡无奇。
  到时候,生与死就会沦为完全相同的概念。
  「我不喜欢这样。我不想把活着和死亡混为一谈。」
  「啊啊,真是够了!」
  艾利斯就像要赶走跳蚤似的搔了搔头。
  「我哪管你这么多!我就是讨厌这样!」
  「这不是我的问题,请你自己想办法。」
  「可恶!你为什么这么冷静!」
  这是拜了巫拉和妲妮亚她们所赐。多亏有她们,艾才能为娜茵说出那番话。
  要是艾利斯也在一起就好了。
  「艾利斯同学好可怜喔。」
  「啥!」
  艾摸摸他的头。又硬又尖的短发,摸起来就像刺娟的刺。他瞪大双眼,连自己为什么可怜都不懂。
  「你和娜茵都一样,一开始就该来找我了。这样一来,事情就不会弄得这么奇怪。真是的,要是拖到期限过去,真不知道会闹成怎样。」
  「喂,你定的三天期限,果然是针对我们?」
  「你看,你对这种不重要的小事就很机灵。」
  三天这个期限当中,蕴含了这种接近威胁的含意:「要是到这天你们还不回来,我可不管事情会闹成怎样。」
  「真要追究起来,你们为什么不马上露脸?」
  「我不是说过吗?都是因为娜茵跑掉!要让你起死回生,就得靠她的力量……」
  「你是怕了吧。」
  艾一刀斩断艾利斯的藉口。
  「……」
  不,要说怕,艾自己也怕见到艾利斯。
  娜茵是害怕罪恶感与「失败」而不敢来见艾。
  艾利斯也是一样。害怕罪恶感与改变而不敢见艾。
  「不管是娜茵还是你,都不敢见我,所以你们才会跑掉。」
  「~~对啦,就是这样啦!」
  毁灭世界的魔弹用力跺脚,承受不了尴尬而放粗了嗓子。
  「你真的好傻……」
  只要在钻牛角尖之前先来见我一面不就好了?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弄得好像你孤伶伶地待在这世上,自己烦恼,自己决定,结果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艾仔细地摸着他那掺着沙子、摸起来很干涩的头发。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我哪知道?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
  「你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改变……可是到头来你还是没变。嗯~~这下子该怎么办才好呢?」
  「……喂。」
  艾利斯涌起黑暗的力量。
  「你该不会以为,我还有救吧?」
  「什么叫做有救?」
  「……就是以为我还有可能放下枪,消除绝望,变成一个到处都可以看到的平凡人。」
  他的眼眸深处透出了修罗。
  「嗯~~虽然我觉得你所谓到处都可以看到的平凡人,大概是哪儿都找不到,不过的确就是这么回事。」
  「这种事已经不可能了……我多半不是艾利斯·卡勒……」
  「什么?你在说什么鬼话?」
  「……十五岁的艾利斯已经哪儿都找不到了,现在剩下的只是他的残骸……」
  这个人的梦想一再遭到剥夺,多次历经生死交替,他的灵魂已经疲惫,甚至不记得原来的形状。
  「……啊啊,你说的就是这回事啊?我多少懂了。原来如此啊,你说的对,人死过又活过这么多次,大概会消耗成另一种不同的东西。而一日一走到这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总有一天,会变成一块顽石……」
  「可是,你还不是顽石。」
  「不对,已经是了……是用火药发射的子弹……喂,艾。」
  子弹找到目标,加以锁定。
  「你刚刚对那丫头说,既然没办法改变也没关系,还说不用『失败』也没关系,对吧?」
  「是啊。」
  「那你就连我也别管了。到头来,我也和魔女一样,没有办法放弃……没有办法改变。」
  艾利斯的身体忽然透出淡淡的光而流出。这种就像白银熔解后的颜色很干脆地溜出身上所披的毛毯,汇集在正面。
  他已经不是人,成了另一种不同的事物。

  「我要让你起死回生。」

  或许这样的存在,就叫做神。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更改。」
  正义的神丝毫不理会凡间的人有什么顾虑,擅自说完这句话就开始消失。他的身体再度开始发光。
  「然后我就要消失,我们也不会再见面……」
  光有着和白银同样的颜色。艾利斯已经和异能完全合一,难分难解。
  「就这样……」
  说完魔弹就要飞走,然而……
  「这是什么傻话?艾利斯同学当然不行。」
  艾理所当然地拉住他的手阻止他。
  还不只这样,她更用柔道的技巧让他坐到身旁,帮他披上毛毯。
  「喂!艾!唔!」
  艾不理他,还顺便把茶水和点心灌进他嘴里,摸着他的头。艾才不管他是子弹遗是神,她怎么可能放他走?
  「你喔,只顾着讲自己的话……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答应……」
  「唔嘎唔嘎咕……咕呜——你这家伙!说话根本自相矛盾!」
  艾利斯似乎家教太好,先好好嚼完嘴里的东西吞下去之后,才口水乱喷地大吼。
  「你说什么?我哪里矛盾了?」
  「你明明说过要是没办法改变,那也没关系!」
  「是啊,我说过,可是你不行。」
  「这是为什么!」
  「啥?真是的,你连这种事情都不知道?艾利斯同学真的是个傻瓜。」
  「对啊,我好像就是傻瓜啊!根本搞不懂!如果您不嫌弃,能不能大发慈悲告诉我呀!」
  「真拿你没办法。」
  艾手扶额头摇了摇头,她万万没想到艾利斯竟然会没注意到这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娜茵可以,艾利斯不行,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道理这么明白,连想都不用想。
  因为……
  「奇怪了。」
  「……喂,你说『奇怪了』是怎样,难道你……」
  「请、请等一下。奇怪,哎呀?」
  艾收起自信满满的表情歪了歪头。这件太理所当然、连想都不用想的事情,仔细想想才发现其实没有理由。
  「奇侄,这有点矛盾。为什么?怎么会?咦咦~~~~?」
  「……对喔,我都忘了你这丫头就是这样的废物……」
  「不要说得心有戚戚焉,请你也帮忙想啦!为什么换成艾利斯我就觉得不行?这太矛盾了!请你想想办法!」
  「好,包在我身上。废物就是要敲才会修好,这是自古不变的道理。」
  「我反对暴力!」
  「那我反对不讲理!」
  咦~~?哇~~?为什么?艾捣着额头大受打击,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一个天大的傻瓜,更觉得过去一脸道貌岸然的自己让她无地自容,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可以那样自信满满。
  「……对不起,艾利斯同学,是我错了……就这件事来说,好像你才是对的……」
  「不对不对不对!你之前从来不曾认错,竟然在这个时候认错?你这么沮丧吗!」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够了,真拿你没办法,为什么这种话就非得由我来说不可……」
  「咦?艾利斯同学,你知道是为什么?」
  「大概吧。」
  艾本来不抱期望,艾利斯却说他知道答案。
  「请你告诉我!」
  「是没关系,但是你可别生气啊。」
  「那当然!」
  「鬼才相信……」
  艾利斯莫名摆出一种像是即将挨打的姿势,说出了这句话:

  「这还不就是因为你喜欢我吗?」
  ※
  「啥?」
  大概是音速太慢,艾花了好几秒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喜欢?我喜欢艾利斯同学?」
  「对、对啊。」
  「……你是指,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对啊。」
  一秒左右的永恒过去了。
  「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艾发出几乎足以吵醒瑟莉卡的叫声。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你冷静点!」
  「你白痴啊!不对,你根本就是白痴!大白痴!」
  艾闹得可凶了,随手抓起东西就往艾利斯身上扔。
  「我对艾利斯同学,怎么可能喜、喜、喜——」
  ——怎么可能喜欢!但艾这句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要以回嘴的方式说出这句话非常困难。
  「~~~~!你是白痴!也就是说!你是白痴!」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生气啊!」
  「要不生气也是有极限的!」
  艾真心觉得还好自己死了。要是还活着,多半已经不只是脸红,还会呼吸困难。
  「你白痴啊!哪有人这样会错意的?自恋也该有个限度!」
  「不是啦!就跟你说了会痛!不要丢东西!」
  艾利斯虽然一再忍让,但当艾拿茶几扔过来时终于发火……

  「不然你之前为什么跟我接吻!」

  艾维持在扛起拉门柜的姿势定格不动。
  「接……接吻?」
  「就是三天前啊!」
  「那、那是……」
  脑子里回想起了不堪回首的过去。三天前。她对这个数字有印象。
  「就是我跟娜茵打斗告一段落以后!你醒了过来!跟娜茵说话!然后我们三个人准备一起回家的时候!」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艾大声呼喊,用喊声盖过先前的话。
  「不、不是这样好不好!那才不是这种意思!就是人兴奋起来会打的一种招呼!而且明明只是亲脸颊!就跟拥抱差不多!」
  「你骗人!」
  「而、而且要说这个,艾利斯同学还不是亲了我!就在这里!你看啊,就是这里!」
  艾掀开刘海,露出漂亮的额头。她指的是封印世界瓦解的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到了最后关头,艾利斯在艾的额头上一吻。
  「对啊!我是亲了!那又怎么样!」
  「你竟然厚起脸皮?太、太贼了!这是怎样!」
  「我的行动没有矛盾,别把我跟连自己想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行动的你相提并论!」
  「我、我行动前也烦恼过很久啊!你却……好过分!」
  「才不过分!」
  「不对!很过分!」
  「不对!不过分!因为……」

  「「吵死啦!」」

  就在这时……
  寝室的门被人砰的一声打开,现身的是满脸怒容的尤力与半梦半醒的疤面,以及大声哭闹的瑟莉卡。
  「……如果可以,我本来也想不吭声,可是我受不了了。你们知不知道这样会吵到邻居!给我安静!」
  「「是。」」
  两人一瞬间放低音量,以挨骂时专用的表情低下头。
  「……哼,知道就好……倒是艾利斯啊,我要再赏你两三个巴掌,晚点来找我。」
  「咦?为什么只有我……」
  「接吻!」
  「知道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力道猛得让积在屋顶的雪都滑落了。
  「……」
  「……」
  两人默默回到窗边,整理散乱的东西,披上毛毯。
  「咦咦咦~~……」
  艾一个头两个大。
  「这不是真的~~」
  自己对艾利斯有着恋爱的感情。蒂伊也这么说过,但艾实在无法相信。她的心情和当时没有任何差异。当然艾是喜欢艾利斯没错,但并不是书上写的那种「像烈火一样」或「热情」的喜欢。所以,应该不是这样。
  那为什么吻他?
  「……怪了?」
  艾把下巴放到膝盖上,认真地思考。总觉得事情就像扣错了钮扣一样,有种别人全都注意到,只有自己没发现的感觉。自己这种倾向其实还挺明显的。
  「……艾利斯同学。」
  「干嘛?」
  「我喜欢你吗?」
  「呃,我也不知道。」
  「啥!」
  她有种被过河拆桥的感觉。
  「你、你这个人!刚才还讲出那样的话!」
  「所以我不是说大概吗?」
  「我真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人……」
  现在艾确定了,她才不喜欢艾利斯,反而很讨厌他。没错,就是这样,她最讨厌这种神经太粗的人。
  一想到这里……
  「……总觉得好火大。」
  艾的屁股长出魔鬼的尾巴,额头长出角,心里长了疳虫,命令她教训教训身旁这个打着呵欠的大笨蛋。所以艾展开了反击。
  「哼哼,你说『亲了就是喜欢』,照这个说法,艾利斯同学不也喜欢我吗?」
  但反击过后等着她的,却是更进一步的反击。
  「对啊,就是这样。」
  这次艾真的说不出话来了。
  「……………………咦?」
  「咦你个头啦。所以我不是说过我的行动没有矛盾吗?」
  「……呃,这意思是说……」
  「我喜欢你啊。」
  啊,月亮出来了。是满月,好棒。
  「喂。」
  「啊?对不起,我没在听。你刚刚说什么?」
  「说我喜欢你。」
  「…………………………」
  「喂。」
  「……………………呀。」
  「呀?呀是什么意思啦?」
  喉咙里发出听都没听过的声音。
  「呀、呀啊啊啊啊啊……」
  「啊,喂!艾!你要去哪!」
  艾脑子里一团乱,拔腿就跑。她遮住脸,披着毛毯,跑到床的另一边。
  「喂,你给我站住!」
  「呀啊啊。呀啊啊啊啊……」
  「你至少给我用讲的!」
  艾从床边跑到桌旁,从桌旁跑到拉门柜,最后还用上了一部分墙壁来躲。嘴里唯一发得出来的声音就是呀啊啊。本来应该停止的心脏却在动。
  「你为什么要跑!」
  「我才要问你为什么要追我!」
  「还不是因为你跑!」
  「可是……可是,可是~~!」
  到头来,艾还是钻到了床上。她披着毛毯躲进被窝,像只潮虫似的缩成一团圆球。
  「呀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
  「喂!你给我出来!艾!」
  「这里没有这个人!她不在家!她假装不在家!」
  「笨蛋!我知道了,你根本是个笨蛋!」
  艾只觉得不敢相信。这是怎样,这是什么情形?
  ‘直到刚刚,明明还是自己占尽上风!艾利斯刚刚明明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呆头茄子笨南瓜!
  我不懂我不懂,我什么都搞不懂了。
  「喂,你给我适可而止,我可也是很用力才讲出来的。」
  「呀啊。呀啊啊啊……」
  「……怎么,我一表白你就跑上床,是想勾引我吗?」
  他说这是什么话!
  「!艾利斯同……呜嗯咳咳咳!咳!呜……」
  「啊啊,啊啊,啊啊!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刚刚那句话的确烂透了!我道歉,你冷静点!好不好?」
  「咳!咳!……呜嗯!咳咳!」
  明明不需要呼吸,明明不会再有热血直冲脑门的情形,艾却咳个不停。
  「笨蛋……艾利斯同学……笨蛋……咳……」
  「好好好,你说的对,我是笨蛋,真是对不起喔。这种事情你不用咳成这样还要说,我自己也知道,你冷静点啦。」
  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以温和的声音对她说话,还轻轻摸着她的背。这样的情形还是让艾很高兴,心里的混乱三两下就收拾干净了。
  「……都是骗人的。」
  「你说什么骗人?」
  「说什么艾利斯同学喜欢我……都是骗人的。」
  「为什么?我可是自认一直表现得很露骨了。」
  「啥?比方说?」
  「比方说……就像刚刚说的吻你,而且我也牵过你的手,一起生活……还有我们不是一起打过篮球吗?」
  「……篮球也算在这里面?」
  「那还用说?」
  怎么办?露骨的定义完全不一样……不,可是说不定这件事也是艾利斯说的才对?搞不懂搞不懂,艾什么都搞不懂。
  「怎样啦?不然你说要怎样才算露骨?」
  「呃,例如说表白……」
  「我刚刚才表白过。」
  「……假日一起出去玩,买买东西……」
  「我们回来这里之前就很常这样。」
  「还有送礼物……」
  「生日。」
  「还、还有像亲亲……」
  「这也做过了,而且你也亲过我。」
  ……奇怪?
  「可!可是!」
  「唔喔,吓我一跳!」
  「艾利斯同学你的这些表示!我总觉得不太一样!就算你列出这么多资料,我还是不能信服!因为你明明就没表现出那种感觉!」
  「那还用说?因为我本来不想说出这些的。」
  「啊……」
  指责的声音变小了。
  「其实,我本来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
  又来了。这个人又自己一个人做出了决定。
  他这些年来一直压抑自己,不对喜欢的人说出喜欢的心意,为的就是消失时能够不在对方心里留下一丝伤痕。
  为的是寻死。
  「……笨蛋。」
  艾倒在柔软的被窝上小声地这么说。笨蛋。艾利斯是笨蛋,而自己也是笨蛋。
  「……我受到太多打击了……这是今天最严重的打击……」
  「不好意思啊。」
  「唔,你为什么就这么冷静?我都弄得这么惨了。」
  罩坦是因为我们的资历不一样。我对隐瞒这种事情可是一把好手。」
  「这没什么好得意的。」
  「抱歉。」
  艾将脸颊贴到枕头上,听着艾利斯胡言乱语,感觉就好像听着床边故事一样,话语轻飘飘地透进心里。
  忽然间,艾利斯摸了摸她的额头。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这种招式,他只有对这种时机抓得格外巧妙。
  「……艾利斯同学。」
  「什么事?」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
  接下来的话艾一时说不出口,因为这简直就像在威胁。等于是抓住人质,威胁「如果不想让人质死掉就乖乖听我的」。艾想到这种心情不应该用在这种事情上。然而,就算这样……
  「就请你,跟我在一起……」
  就算这样,艾还是说了出来。尽可能说得可怜,看着他的眼睛,说得像在乞怜。把刀刃抵在心上,威胁他:「如果你想要这个,就乖乖听我的话。」
  不干净也无所谓,卑鄙也无所谓,就算弄得浑身泥巴也无所谓。这样就好。
  「请你哪儿都别去,留在我身边……」
  艾以前都不如道。她作梦也没想到这种叫做喜欢、爱的心情,深处竟然这么肮脏又黏腻。她从不曾注意到想在一起的心情是用铁链打造而成,好意的最底部有着火焰在翻腾。
  艾这才总算知道为什么会没发现自己的这种心意。因为所谓的爱,在想得到对方的心情当中无疑含有「邪恶」的成分。
  「请你为了我改变。请你不要再想一个人孤伶伶地待着,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你不必让我起死回生……请你不要一个人变得越来越尖锐。」
  艾悄悄将手从冰冷的地板上伸向艾利斯碰触他。那是死者冰冷的手。
  「……抱歉。」
  但就算这样,有些事情还是无法让对方了解。
  「我……很喜欢你,也想和你在一起。可是……」
  艾静静地点了点头。她早知道会这样。知道无论多么爱慕对方、喜欢对方,还是有些事情不能让步。
  「……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改变……」
  就像满出来的水不会回到容器里,子弹一旦射出就再也回不去温暖的弹匣里。
  无论多么衷心盼望都一样。
  那实实在在是一种眷恋。达到诸神领域的存在,对人类怀抱着成年人对小孩会有的眷恋而哭泣。
  「就算我试着改变,还是没能改变。就算我想改变,还是办不到……所以我想,我一定就是这样的存在……所以,艾,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照我的意思做到底。」
  「……你这个人真让人没辄。」
  「可别忘了你明明说过这样也没关系啊。」
  艾笑了。明明被拒绝,她却不觉得被刺伤。因为她知道有种东西是即使背叛爱情与憎恨也应该要去实现的。她称之为梦想。
  「所以,艾,我一定要让你起死回生!」
  「我拒绝。」
  那自己就始终待在相反的地方吧。
  「为什么!你对娜茵说的话是骗她的吗!」
  「不是,那些话是发自我的信念。可是,艾利斯同学不行。」
  艾已经知道有些信念可以盖过感情。
  但她也知道有些感情可以盖过信念。
  「我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是恋爱,可是,就只有你不可以。」
  「我就是在问你……为什么啊……」
  「我就说我不知道了。」
  「……我说你喔。」
  艾利斯终于精疲力竭,在床边垂头丧气。艾觉得他好可怜又好可爱,摸摸他的头说:「好乖好乖。」
  「你也真是个可怜人,被人这么黏着不放……」
  「……有人自己讲这种话的吗……」
  「本来你的这个愿望应该早就实现了。」
  「就是说啊……」
  艾利斯说得心有戚戚焉。真要说起来,要不是被艾黏上,艾利斯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消失,而且后来应该也有很多次机会消失。
  「请你觉悟。」
  艾就是止不住嘴角上扬。艾利斯的头被她抱在怀里,让她开心得不得了。
  「你要知道,以后你的心愿都不会实现,你再也没办法变得孤伶伶的。因为有我在。」
  这和她对害怕在世界上变得孤伶伶的父亲所说的那段话一样。然而当时的艾没有任何保证或过往,无法让人相信她说的话。
  「怎么样?你不相信吗?」
  「……不是,我觉得超有可能实现,害我吓得要死。」
  艾利斯拾起头,脸上表情显得伤透了脑筋。艾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种力量媲美神的存在,却因为被人喜欢上而不知所措。
  「那么,我们来比赛。」
  「比赛?」
  「对,比赛看是你的信念还是我的心意比较强。」
  「……哇,光听就觉得会输。」
  「是吗?我倒是觉得战况应该挺吃紧的。尤其是如果我碰上比你帅、个性比你好的人,说不定就会被冲昏头。」
  「……啊?」
  「啊,你生气啦?嘻嘻,你生气了。」
  「……不是,如果是那样也很好。」
  「咦?」
  「如果你可以忘了我……得到幸福,那就好……」
  「啊!喂!这种戏路太贼了!禁止!」
  「不然你就别说这种话!刚刚可害我心动了一T啊!」
  「咦?你心动了?」
  「啥!你这白痴在讲什么鬼话!我才没有!」
  「请你不要才过两秒就自相矛盾好不好!你心动了对吧?是不是?」
  「罗唆!」
  艾在床上时而站起;时而坐下,有时翻身;有时躲起,不断地捉弄艾利斯。相对的,艾利斯则坐在床角不动,听着她说话。
  他们一直在谈话。谈起无法妥协的信念,谈起除不去的感情。哪怕早已得出结论,却觉得根本没得出结论。
  话题越来越偏,艾谈起了朋友的情形。谈起妲妮亚胖了些,谈起巫拉的眼睛很黑。艾利斯谈起了这三天,谈起娜茵一路逃到月亮,还被埋在冻结的万年冰雪底下,谈起在南方草原见到同班同学的事。
  这是个天上挂着明月的夜晚。
  他们终于能够平静。艾的死亡与艾利斯的尖锐,都在谈话中渐渐磨去棱角,瞌睡般的没营养谈话不断迸出。
  那是一种幸福。
  哪怕失去了生命,明天就要开始腐坏,仍然能够抬头挺胸地说自己幸福。即使有事情需要反省,也并不后悔。
  艾由衷觉得待在这里的「我」和「你」就是人生的最小单位。
  「……艾利斯同学。」
  瞌睡虫已经来了。虽然她既不需要睡眠也不觉得有睡意,但眼皮就是越来越沉重。一定是安心感让她这样。
  「干嘛啦?」
  「可以请你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吗?」
  「……」
  啊,他害羞了。
  艾利斯在想什么,艾了如指掌。一开始他有点害羞,现在则想开玩笑来逃避。
  「我说啊,艾利斯同学。」
  可是,现在艾不希望他这样。她无论如何都想再听他说一次那句话,希望他明白说出来。
  「……我喜欢你。」
  艾利斯真的说了出来。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是怎么让他知道的,他就是很坦率地说了出来。内心深处有东西缓缓升起,脸上擅自形成笑容。
  「好啦,这样行了吧?」
  「嘻嘻嘻,谢谢你。啊,如果可以,我想再来一次……」
  「干嘛这样啦,听一次就该满足啦。」
  「谁叫艾利斯同学这么难懂?请你把态度表现得明白一点。」
  要是他早这么做,应该就不会把事情弄得这么棘手。
  「艾利斯同学,你是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你怎么一直在问问题?那你自己呢?」
  「我、我还不清楚,而且说这些也还太早……」
  「啊啊,是这样啊?你自己躲在安全圈就对了?」
  「有、有什么办法嘛!我就是真的不知道啊!不管是对我自己……还是对你的心意……」
  艾还觉得不安。听艾利斯说喜欢她,懂了什么叫恋爱,但还是不明白艾利斯的心意。因为他太会掩饰心意了。
  「……我还是不明白艾利斯同学为什么喜欢我啊……告诉我嘛,你为什么喜欢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实在是……拿你没办法啊……」
  艾利斯应该不只是没说出口过,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他开始诉说自己的心意。
  「我想,大概是在封印都市的最后一天,你拯救了一心寻死的我。」
  「……是。」
  「现在回想起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咦咦~~?这是怎样?原来只要是救了你就好,对方是谁都无所谓?是喔,哦~~哼~~」
  「也许吧……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一个这样的家伙出现过。」
  艾利斯眯起眼睛,看着过往。
  「我这个人,似乎就是有着会自己变成『这样』的性质。每次到最后都会变得孤独。而且从我活着的时候就这样了,就连一起打篮球的朋友都对我说:『为什么你技术一直这么差劲,还可以一直打下去?』」
  「他们说得好过分喔。」
  「不是啦,他们不是在霸凌我。因为我真的缺乏把球投进去的才能到令人绝望的地步啊。从他们的角度来看,就是觉碍神奇得不得了。别说『上场比赛活跃』或是『受女生欢迎』,连『成长的喜悦』都没有,为什么还能这么热衷练球,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就算这样还是能够热衷,这就是艾利斯的本性。
  罩旭样的家伙,迟早有一天会再也没有人跟得上。不对,不是这样,是从一开始就不会在一起,因为评断价值的基准就不一样。我想我打篮球的意义和大家打篮球的意义,一定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艾利斯同学为什么喜欢篮球?」
  「追着跳来跳去的球跑不是很开心吗?」
  「呃,是没错啦。」
  「完毕。」
  「你是猫还是什么动物吗……」
  难怪他技术不会变好。
  「然后不知不觉间,我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其中也有些人用善意的眼光看我,说孤伶伶的我是『曲高和寡』,可是这些人就是因为欣赏孤独的我,才不跟我在一起。」
  「啊……」
  「封印世界的最后那一刻,不就是这样吗?」
  的确,当那个世界瓦解时,他们就尊重艾利斯的意愿;他们流泪、痛苦,但最后还是照他的话做。这是因为他们是朋友,知道艾利斯·卡勒的心意绝对不会动摇。
  但就像信念与感情是两回事,艾利斯也会觉得寂寞。虽然他总是掩饰,但还是有着想活下去的心意。
  「可是,你不一样。」
  只有艾打破了这个局面。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你当时很过分……竟然把别人好不容易掩饰过去的恐惧挖出来,还拿出来逼人看,你真是魔鬼耶……」
  「有、有什么办法嘛……」
  「到头来,甚至还毁了自己的梦想来救我,真的很傻……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有一点高兴。不过,当时我还不相信。当时我觉得你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跟不上我,认为你会擅自找到自己的幸福。亏我本来还是这么想的……」
  「呵呵,你太小看我了,对吧?」
  「对,不管我怎么推开你,你还是会靠过来,现在更来找我挑战。虽然真要说趄来,光在这个阶段我就已经输了。」
  「那还真是遗憾啊。」
  「哈哈,就是说啊。」
  艾利斯笑了。他似乎也不是那么遗憾。
  「就只有你啊,艾。」
  这次他似乎有点遗憾。
  「不管死几次,重复同样的世界几次,我依然是我。一直到最后都跟上我,甚至还拉我一把的人,就只有你……就只有艾·亚斯汀,拯救了连我都已经放弃的艾利斯·卡勒……」
  所以……
  「艾,我喜欢你。」
  艾利斯说了。
  「虽然你说只不过是救了我一命,但对我来说,这几乎是一种奇迹……我非常开心。别看我这样,我是个单纯得不得了的男人,有人救我一命,我自然轻易就会爱上她。」
  「原来,是这样啊……」
  「对。」
  「……呀呜。」
  艾差点又发出怪声,忍不住躲进被窝。
  「喂,干嘛?你怎么了?」
  「呀啊啊啊啊……」
  艾利斯喜欢她。
  她终于能够接受这件事了。
  「喂!我可都说了!你也差不多该给我招了吧!」
  「要、要招什么?」
  「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
  「~~!」
  艾利斯太贼了,说他喜欢她,还谈起回忆……
  「你这样,你这样太贼了!」
  「你这丫头,贼的是谁啊!」
  「!」
  艾利斯失控了。他伸出手拉扯艾盖住的棉被。
  「不要!不要!还给我!」
  「艾!」
  不仅如此,甚至还打破君子协定爬上床。
  「喂!等等,艾利斯同学!你再不住手我就要叫人来了!尤力先生来了就会把你狠狠揍一顿啊!」
  「你叫啊。」
  「……你说什么?」
  「如果你真的讨厌这样,那就叫啊。你叫了我自然就会妥协。」
  这、这样太贼了!
  「艾。」
  「呀啊!」
  艾利斯抓住艾毫无意义乱挥的双手。
  「请、请你放开我!」
  「那你自己甩开不就好了?比力气是你比较强。」
  「!这样太卑鄙了!这是威胁!」
  「是哪里的哪位小姐先开始的—来,给我老实招来!」
  艾希望他不要用那种眼神看自己。
  因为这样她的心脏会停止,会无法呼吸。
  「——!」
  然后艾开口了:

  「哼!我讨厌这样的艾利斯!」

  啊呜。
  「放开我!请你走开!」
  不对,不是这样。
  但话语却停不下来,从口中飞出去指向艾利斯。
  「我最讨厌乱来的人了!」
  「……」
  艾始终小声地喊叫,被抓住的双手并不挣扎,只是不断地冒出拒绝的言语。
  「……我知道了。」
  「啊。」
  火焰离开了她的双手。
  「……不好意思,吓着你了……」
  艾利斯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热度当场冷却。他下了床,面向外头瘫坐下来,背影就像挨骂的狗一样垂头丧气。
  艾也一样。她抱着腿在床上垂头丧气。
  她忍不住说了。回嘴就是这么回事。她心想不对,这应该是艾利斯不好,那样实在太卑鄙、太贼了。她觉得强行逼问之类的手法实在不好。
  那她自己就不贼吗?
  「……」
  艾沉默了。要说谁贼,自己也很贼。对方都说出了心意,自己却藉口说不知道而逃避,终究是太贼了。
  那么,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要怎么做才是表达心意的正确步骤?
  「……艾利斯同学。」
  「……干嘛啦?」
  「你可以……转过来看着我吗?」
  自己的表情大概也和他差不多。一张混着不高兴与后悔的脸转了过来。
  「……」
  「……」
  对望。高低差与平常相反。
  「……对不起,还是请你转过去。」
  「你到底要干嘛?」
  到头来还是转回原来的构图。其实这种事情,多半应该双方都彼此正视对方来说,但现在的她顶多只能做到这样。
  床发出了咿呀声。
  「艾利斯同学……」
  「!」
  她的脚踏到床角,从后方紧紧抱住他。
  「喂、喂。」
  「……算我求你,请你不要说话。现在这样,已经是尽我的全力了……」
  听得见心跳的声音。是艾利斯的声音。
  「……」
  到了这个时候,艾还是不太清楚这种心意是怎么回事。
  跟艾利斯在一起就很开心,跟他聊天很开心,想跟他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理所当然地喜欢他。
  但她不明白这是不是恋爱。既不是故事里那种一见钟情,也没有「心脏越跳越快」或「全身发热」。
  所以,就做个决定吧。
  就像有人连悲伤或爱都由自己决定、自己抢下,我也自己决定吧。
  扑通扑通,心跳愈来愈快。吞了吞口水。
  深呼吸。只要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
  「……我喜……欢……」
  但这句话就是说不出口。她莫名怕得不得了。每次要袒露自己的心意都是这个样子。
  可是,他已经为她坦白过心意。
  「艾利斯同学……」
  「嗯?」
  所以,艾也说了。

  「我也……喜散你……」

  心脏加速跳动,简直像在回答这句话。
  「……虽然,只是大概。」
  笨蛋,何必补上这种话……
  艾就像被撒了盐的蛞蝓一样缩得皱巴巴的,靠到艾利斯肩上。她满心绝望,心想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早知道就该去问尤力和疤面这种时候都是怎么做的。
  「嗯,我也是。」
  但艾利斯还是接受了这么窝囊的艾。他不说笑也不取笑,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这个举动的时机抓得非常好,两人就这么坐着不动。
  「……呼啊啊啊啊。」
  艾总算能够呼出吸太饱的这口气,整个人倒到床上。
  「哈哈,喂,你还活着吗?」
  「没有,我死了。」
  两人说着品味很差的玩笑话大笑。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这么用脑……」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

  「真的……呼啊啊啊啊……」
  艾利斯将手肘撑在床缘。
  「我有点累了。」
  「……要不要先睡一下?」
  时间早已来到深夜。
  「……说的也是,也许这样比较好。」
  听说死者最好尽可能过着和生前一样的生活,为的是不变得爱使性子(自私)。艾将双脚挪到床上,钻进被窝里。
  「……艾利斯同学也请休息。」
  「睡同一张床?」
  「笨蛋……是叫你回自己的房间啦……」
  艾伸出手摸摸他的脸颊。
  「……我都有好好打扫。」
  「那可谢了。」
  「……我不要你趁我睡觉的时候跑掉。既然喜欢我,就请你陪在我身边……」
  艾莫名地很困,总觉得有点奇怪。但已经睡着的身体就是想回到这种自然的状态。
  「你都这么说了,我又能怎么样呢?谁叫我喜欢你。」
  艾利斯笑了。
  「我会跟你在一起。」
  艾心想他真是个骗子,然后掉进了梦乡。
  ※
  不知道是因为艾是守墓人与人类的混血儿,还是因为用在死者的身体,对艾下的安眠药迟了很久才生效。
  「好了……」
  艾利斯面向一声不响地睡着的艾,慢慢起身。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万万不能被艾发现。一旦艾发现,就绝对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甚至还会讨厌他。
  「……你打算对艾做什么?」
  背后有人说话。回头一看,娜茵就站在那兑。
  前一瞬间明明还空无一物,但艾利斯也不怎么惊讶。
  「偷窥很没规矩。」
  「我、我只是怕你做坏事才盯着你!」
  「我才不会做什么坏事,我想这件事反而会让你高兴呢。」
  「……你打算做什么?」
  艾利斯笑了。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我要让她起死回生。」
  「……艾不指望这种事。」
  「那又怎么样?」
  艾的心意他很清楚:心中也有着想尊重她心意的爱。
  但就算这样……
  艾利斯·卡勒还是不会停手。
  「我才不要有人为我而死……何况……还是艾·亚斯汀被我害死,这万万不能容许……」
  沸腾的熔岩从心里溢出。他没有办法就这么活下去。艾利斯没有办法放弃。
  「……那你想怎么样……你没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吧……啊,话先说在前面,我可不会帮你。」
  「这我当然知道。谁会找你这个魔女许愿?」
  「唔。」
  娜茵有着为实现别人愿望而活的倾向,听了这番话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
  「真要说起来,她为什么会死?」
  艾利斯指着心脏这么问。
  「这……」
  「对,没错,因为我杀了她。」
  娜茵不说话了。艾利斯利用这个空档拉开被窝,将手放在尸体的胸口。
  「等等!你做什么!」
  「果然。」
  「果然你个头!你这个变态!」
  「是那个时候的子弹让艾的心脏停止跳动。」
  「???」
  艾利斯让出空间,催娜茵摸摸看。在第五与第六根肋骨内侧,心脏的位置上有个硬块。
  「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当然奇怪啦。当时那颗子弹就是我的一切,但子弹被艾挡下,让我变回现在的模样。那么这颗子弹到底是什么东西?」
  「……咦?」
  「艾果然『没能接住』。所以才会失去性命,我也只能不完全地复活。」
  「这、这么说来,她胸腔里这颗子弹是你的一部分?」
  「不,『这颗子弹反而才是我的本体』。」
  艾利斯跪在床边,手放在艾的胸口,专心意识里头停止的心脏以及银色的枪弹。
  Buzzer Beater。他想起当时的感觉,想起艾接住他的温暖,然后从头来过。
  「好了,起床啦,Buzzer Beater,我们来把上次没做完的事情做完。」
  艾利斯轻声说出这句话,接着一种像是用压扁的银熔化而成的银光填满了整个房间。这种光立刻以几近暴力的强度照亮一切,将娜茵的视野照得一片全白。
  「等等!你打算做什么!」
  「把上次那一场打完。我要对这颗打不到目标,还在空中飞个不停的子弹做个了结!」
  「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没错!」
  于是结局开始了。
  「我要把我的子弹给艾。」
  光在肆虐。梦想粉碎。
  「住手!」
  「闭嘴!」
  「艾才不希望这样!」
  「就算这样!」
  就算这样……
  艾利斯受不了。
  「这种事!你能容许吗!」
  艾利斯哭了,像个小孩子般放声大哭。
  「你!想寻死吗!」
  那当然。杀了一个人,还指望这个人起死回生,自己又怎么可能没事?何况魔弹的力量本来就发自于舍身。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那么对心脏就该还以心脏才相称。
  「不对!能死还算好!你知不知道你会沦为什么样的东西!」
  娜菌只能袖手旁观。梦想是实现所有愿望的她,无法妨碍别人实现愿望,哪怕是她的敌人艾利斯的愿望也不例外。
  「~~!艾不会原谅你的!」
  「我知道!」
  「她会跟你绝交!会说她最讨厌你这种人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做!」
  他看过她的笑容,看过她轻巧蹦跳的模样。她平常总是显得很开心,偶尔会沮丧。也听过她呼喊他名字的声音。
  他熟知比太阳更耀眼,比月亮更温柔,像火焰一样温暖的艾·亚斯汀。
  但过不了多久,她的笑容会僵硬,四处飞奔的双腿会腐烂脱落,心灵会饥渴,变得「爱使性子」。
  而原因竟然是自己,这让他无法忍耐。
  做了就会死?不,会变得更糟?那又怎么样?现在就已经是地狱了。要是办不到,也只会让自己的心先死而已。
  所以,这只是在使性子,是一种假借爱情之名的强迫推销。这种事他很清楚。艾不想这样,也不肯他这样。不,这是自己先入为主。她一定会说「真拿你没办法啊」,到头来还是会原谅他。所以就别拿她当藉口了吧,到头来这只是艾利斯不肯原谅自己的一种「爱使性子」。
  「就算这样,我还是希望她活着……」
  艾利斯心想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起初自己应该也只是单纯觉得活着很开心,追逐弹跳的球很开心,不知不觉间景色却变了样,不知不觉间艾利斯已经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他已经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什么羞错。是错在试图阻止娜茵?试图从夫人手下保护这个城市?还是试图解放同班同学?他不想认为自己的这番心意是错的。那么会是方法错了吗?是错在不该选择自我牺牲?可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选择?又或者是错在根本就不该用这种角度去田心考?
  像现在也是一样。艾利斯明明只是希望艾活着,却错得致命。
  「已经,够了……只要你活着,那就够了……」
  接着光开始送到艾身上。艾的体内也开始发出共鸣般的光,浮现出体内的子弹形体。但这些光立刻改变了形体,渐渐化为拳头大的团块。
  子弹扑通扑通地开始脉动,同时光芒开始收敛。扑通,扑通。有东西从艾利斯体内渐渐消失,那是他早已习惯的死亡感觉。
  「为了这个目的,要我变得『爱使性子』也行。」
  接着光收敛完毕,艾利斯的心脏开始跳动。
  再见。
  最后一句话是向她道别。
  ※
  咚、咚。他一步步慢慢走下楼。咚。这是多么费力又多么难以忍受?身心的动作都很拖泥带水,整整花了十分钟才下到一楼。
  「……你要走?」
  今天真是个很常被人从背后叫住的日子。本想从后门出去的艾利斯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因为他没有那种心思。
  等着他的人是尤力。
  「真是的,我不是说过要你晚点来找我吗……」
  「大叔……」
  他不把寒冷当一回事,暖气也没开就一直等在走廊上。
  「原来你醒着啊……」
  「你们吵成那样,亏你有脸讲这句话。」
  「……抱歉,事到如今,我没脸见你。」
  「你又来了。你这样子,事后会更难受。该道歉的时候就应该先道歉再说。」
  「……这道理我是懂啦……」
  「会这么说就表示你不懂。」
  听到这句很有长者风范的话,艾利斯老实地垂头丧气。现在这一瞬间,他仍然问心有愧。
  「哼,难得看你这么听话。」
  尤力十足展现出他的作风,在艾利斯背上用力拍了两下。
  「看样子你已经被打够了,今天我就饶了你吧。」
  「哈哈……谢啦……」
  「唔……可是,你,这个。怎么了?」
  尤力指了指艾利斯的胸口。看来刚才他激励艾利斯的那两下还兼具检查的意思。他对这种事一向处理得很周全。
  「嗯?啊啊,你说这倜啊?」
  艾利斯掀开衬衫露出胸口,那里有一块凹陷。
  「……你没有心脏?」
  「您明察秋毫。」
  「……可是,这很奇怪,你看起来像是活着。」
  尤力歪头纳闷。
  「这我也觉得很难搞懂。虽然我也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我想我确实活着。」
  「没有心脏却活着?」
  「不,并不是没有,我是给了艾。」
  「???我不懂。」
  「这我也是现学现卖,看样子十五年前改变的并不只有『死』,『生』也一样变了。虽然仔细想想就觉得理所当然。」
  既然死有了改变,当然也会影响到生。而且影响的方式非常浅显易懂。
  「例如,假设有个人脑子可以运作,身体却不会动,我们可以说这个人活着吗?相反的,只有脑子死掉的人呢?」
  换作以前,跨越生死界线的人立刻就会落入死亡这一边,分得清楚明白。但在这个已经变了样的世界里,这条界线变得很粗、很宽,甚至可以让人们在线上徘徊。
  艾利斯所处的地方就在这条线上。
  「我变得不能算是活着,也不能算是死了。不知道该不该算是疑者不罚,但看样子这样的人全都会被弹回安全网的这一边。」
  「唔……我听不太懂,不过这也就是说,你还活着?」
  「说穿了就是这样。」
  「是吗!那太好了!」
  看样子尤力就是担心这件事,这时才总算露出笑容。
  「哎呀~~当你开始说要把心脏给她的时候.我还在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不过既然是这样就没问题!干得好!」
  「哈哈,谢啦……」
  尤力这种觉得只要活着就万事OK的态度,既让艾利斯觉得痛快,同时也觉得不安。因为也有人只是活着,事实上却已经到了地狱。
  艾利斯还想到,原来这个大叔暗地里也在偷窥。当初还说什么闹得这么大声把他吵醒。可恶的熊老爹。
  「那么,我差不多要走了……」
  「要走……走去哪?」
  「总之先沿着大陆公路往西……去哪里都行,我就先去港都打听消息。」
  「什么消息?」
  果然这件事还是没办法不说啊……
  「就是让艾起死回生的方法。」
  尤力的动作停住了。
  「……呃,艾不是已经起死回生了吗?」
  「没有,她还是死的。她跟我相反,只是取回心脏,开始有了生命活动,只是『看似活着却死了』。所以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守墓人来埋葬她,到时候还请你好好照料她。」
  「……」
  「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要担心,我不是没有门路。」
  「不,我不担心这个。我说的不是这件事……」
  尤力似乎想不出该怎么表达才好,叹了一口气。

  「你要丢下艾,自己走掉?」

  「……大叔你这是怎样?你平常的保护过度跑哪去了?少了我这个坏小子,你应该觉得耳根清净才对吧?」
  「笨蛋,那是我对你的考验。要是连这点障碍都跨不过去,哪还能算是爱?想当年我第一次娶妻,就被对方的爸爸拿猎枪追着跑呢,」
  「不要继承这种传统啦……」
  「以前的你确实配不上艾。」
  「……」
  艾利斯无话可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吧?至少你有了觉悟。就算这样,你还是非走不可吗?」
  「对……」
  「我想艾当然会生气,会不认同你这么做,可是她总不会挖出心脏说要还给你吧?大概……我想……八成啦……」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走.」
  「……是吗?」
  尤力应该多的是想说的话,但他还是吞了回去。
  「知道了,那你尽管走吧……但是,带上这个。」
  一道银光朝鼻子飞来,右手一阵轻微的冲击。
  「这是什么?」
  「西门警卫站的钥匙。里面有装备跟器材,还有机车,尽管拿去用。」
  「这样不要紧吗?」
  「不要紧。但我会不客气地说是被你偷走的。」
  「哈哈,就请你这么办……谢谢你。」
  「……嗯。」
  拥抱。互相猛力拍打对方背部的男人拥抱。
  「……走大门太显眼,你从后门离开……」
  「知道了。艾就麻烦你……」
  「不用你吩咐我也会照顾她。」
  打开门,外头有些昏暗。早晨已经近了。

  「艾利斯!」

  尤力从家里大喊。
  「至少要活下去!光是活着,就会让你这样的笨蛋很不一样!」
  这才是最难的。
  艾利斯朝黑暗飞奔而出。
  ※
  就在跳过的楼梯下方。
  「呀!」
  「……唔喔,是谁躲在这种地方……等等,是蒂伊?」
  这次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蒂伊·恩吉坐在他下了楼梯后的围墙边不动。
  「你躲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啦……」
  尤力等在走廊上,他还可以理解,但他想不透蒂伊有什么理由要待在这种地方。
  直到看到她的眼泪为止。
  「咿!为什么艾利斯会在这里……」
  「慢着,你不用跑。」
  看到她哭肿的眼睛这一瞬间,艾利斯已经猜到十之八九。
  ……还「你从后门离开」咧,那个混帐大叔……
  「……原来偷窥也有你一份啊……」
  「有、有什么办法?我回来一看却没一个人在……一上楼梯就看到叔叔……所以才……」
  「我没怪你,别放在心上。」
  他已经不想去想到底被几个人偷窥了。
  早晨近了。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东方有着鱼肚白,狗没事凭空长吠。
  两人莫名默默待了良久。不,实际的时间短得几乎可以说是一瞬间,但艾利斯却觉得像是几十分钟那么长。蒂伊多半也一样。如果一定要硬安个理由,大概是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本来停止的漫长时间已经开始流动。
  「可、可是,艾利斯,你们心意相通真是太好了耶!」
  蒂伊哭得满是泪痕的脸上露出笑容,主动开了头。
  「我啊!从来就不怀疑艾喜欢艾利斯!可是,我不知道艾利斯是不是喜欢艾!」
  眼泪潸潸落下,让雪融化后又再度冻结。
  「我也!跟艾一样!怎么想都不觉得艾利斯会喜欢上一个人!所以一直没办法表白!毕竟我觉得铁定会被拒绝!而且我根本也没想到艾利斯竟然会喜欢人!」
  「蒂伊。」
  「就算你跟艾心意互通!我也没想到你们可以互相谅解!所以我一直很放心!以为可以一直处在这种不上不下的关系!明明这一切都只是我的误会!」
  「蒂伊!」
  艾利斯紧紧抱住蒂伊。即使明知自己没有资格,还是只能这么做。
  「对不起……」
  「啊!」
  这句道歉到底包含了几种意义,只有他们雨人知道。
  艾利斯·卡勒与蒂伊·恩吉一起诞生,一起长大,一起学习友情与爱情,后来转为互相厮杀的故事,就这么迎接一个段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蒂伊哭了。眼泪怎么流都不会乾。
  「我才应该……说对不起……我、我……根本没好好看着艾利斯……刚才听到你们说话,我才第一次发现……我……我……」
  「没关系。我也很过分……」
  如果在这里的既不是「幽灵」也不是「魔弹」,就只是平凡的艾利斯与蒂伊,也许结果已经不一样了。
  但这就像是在数夭折的孩子年纪,数了也无可奈何。
  「对不起……对不起喔……你一定很难受,很寂寞吧?可是我……我……我却完全没发现,还想说艾利斯就是这样……所以我也没办法……然后就这么死心……」
  「你没错,那也的确是我。说来见笑,但是在我认识她以前,连我自己都这么深信不疑呢。觉得孤独的自己很帅。」
  「嗯……真的很帅……」
  「哈哈,谢谢你……」
  蒂伊从他身上分开。
  「……但你还是要走?她让你发现这么重要的事,你还是要丢下她……」
  「……对。」
  「……我想艾利斯要是没有艾,一定又会变回去……」
  「就算这样,我还是要走。」
  「这样啊……」
  蒂伊不再阻拦。
  「……这个,你带着。」
  「这是什么?」
  「欧斯提亚市长兼幽灵的签名,我想多少还是有些用处。虽然要是用错地方,可能反而会招人怨恨就是了……」
  「很够了,谢谢。」
  「嗯……」
  他不能待太久。早晨已经近了。
  「掰掰,艾利斯。」
  「嗯,掰掰。」
  这是他们过去不知道已经重复多少次的道别语,但这天和过去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掰掰,艾利斯……」

  即使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蒂伊仍然反覆说着这句话。
  ※
  「嗨,艾利斯,起这么早啊。」
  一名出来铲雪的陌生男子和他打招呼。
  「哎呀,艾利斯,你来得正好,这刚出炉的,你拿去吃。」
  经营摊子的陌生老婆婆给了他包子。
  「艾利斯大哥!你怎么啦?一大早就出门。」
  他对年纪明显比他大的警卫说声「有点事」,然后走进警卫室。由于时间还早,有几名男性在里面休息。每个人看到他都亲热地跟他说话。「有什么事吗?」「我来帮忙。」「有需要尽管说。」
  「不好意思,请你们当作没看到。」
  艾利斯从军火库偷走两把手枪与一百五十发子弹,装进同样是偷来的背包里。另外再拿了紧急用的乾粮与一件毛毯,甚至还跟眼前一名男子要了他身上的外套。
  他拿走这么多东西,这些人却毫无阻拦的意思,只说:「又要保密?没关系啦,我们跟你都什么交情了。」说完还拍拍他的肩膀。
  「谢谢。」
  但艾利斯对他们一无所知,无论名字还是长相。
  真要说起来,刚才街上那些跟他嘘寒问暖的人,他也一个都不认识。对方对艾利斯很清楚而且爱戴他,但那是过去的艾利斯·卡勒所打造出来的信赖。
  对记忆已经重设无数次的艾利斯而言,被陌生人当兄弟一样热情款待已经是常有的事。但他无论如何就是无法习惯,他们口中那种英雄般的艾利斯·卡勒与他并不一致。
  这是当然的,因为实际上就是不一致。
  他们所看到的是为了拯救同班同学,不惜舍弃自己性命的艾利斯。那个艾利斯压抑住恐惧,扮演英雄,最后便成了连自己都深信不疑的「真正的英雄」。
  那是艾利斯却又不是艾利斯,名字大概是怪物。
  「可是话说回来……所谓真正的自己……也已经不存在了啊。」
  他挑选机车。最坏的情形下,得骑在积雪的道路上,最好尽量挑车身轻、抓地力强的车种。另外还需要雪橇。艾利斯加满汽油,拉起脚架,慢慢将机车推出去。队员们到最后都没注意到有状况。
  他发动引擎开始暖车。黎明已经近了。他推着车走向大道。
  「事到如今……我本来是个什么样的家伙……这种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溢出的水收不回,打破的餐具修不好。同样的,子弹一旦射出就再也不会回到弹匣里。
  无论命中与否,都注定要碎裂四散。
  好重,好冷。肚子饿了。仔细想想就发现已经很久没睡了。
  「我这个人……讲的要求实在很奢侈啊……」
  但那个叫作神的家伙似乎始终很爱讽刺,竟然让这个连自己都骗过的英雄认识了一个不得了的家伙。
  她也同样曾是个英雄,而且还是足以媲美他的大英雄。要不是遇到了自己,她那漫无边际的梦想应该已经实现。
  他们两人相识是最棒的,也是最糟糕的。梦想被击碎而落地。
  射偏的子弹注定要在那里腐朽。
  但艾不一样。她脚踏实地,重新站起来。
  然后还对艾利斯伸出了手。
  但自己却……
  「我为什么……就没办法改变呢……」
  呼出的气是白色的。愈说愈想哭。
  雪积得很深,脚步很沉重。
  「毕竟我根本……就没有想改变的念头啊……」
  即使必须抛弃爱上英雄的人,抛弃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爱的人,艾利斯仍不停下脚步。
  也不想停下脚步。
  这大概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就像没办法叫醒已经醒了的人,也像没有办法让已经睡着的人再睡着,他就是无法让自己变得不是自己。
  艾利斯应该迟早会变得愈来愈艾利斯。就像先前他从艾利斯·卡勒变成Buzzer Beater,又从Buzzer Beater变成魔弹,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会连名字都失去。
  现在他对这一天的来临迫不及待。
  「哟,艾利斯,要出远门啊?」
  又有个不认识的家伙跑来寒喧。
  「罗唆……」
  「你、你也太冷漠了吧……雪下这么大,路上要小心啊。」
  他只想去一个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想去一个不会造成任何人困扰的地方死去。
  他想在宁静的海边独自死在路旁。
  他想变成一发子弹,想变成具有指向性的梦想。这个身体有着太多多余的东西,就像有好几片刀刃的剑,刺进去以后就分不开,紧紧抓住他的身体不放。
  即使自己是这副德行,却仍有人肯喜欢他。
  有个人说不管把他当人还是当英雄看待都喜欢他,愿意理解、接受他的一切。
  ……我……却连这样的人……
  「哎呀,艾利斯同学,你要出门啊?」
  又来了。又有人擅自叫他的名字。
  「你们真的很烦……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就别跟我说话……」
  「哎呀呀,看来你心情很不好呢。」
  艾利斯默默地走过去,丢下这个人不管。机车很重,明明是冬天却推得全身冒汗。
  「再这样走下去就要出城罗。你打算去哪里?」
  这个人真会纠缠。
  「……去天涯海角……就算要一路到大海我也照去不误……」
  「那可真辛苦。」
  「……别废话了,走开啦,别跟着我……」
  「哎呀哎呀,我才没有跟着你呢,只是碰巧和你同路而已。我才要请艾利斯同学不要跟着我呢。」

  说到这里,艾利斯总算……

  发现事情不对劲。

  抬起头一看,朝阳开始从背后升起。

  「哇!」
  太阳从山顶上探头照亮大地。不到一微米的细小冰晶一瞬间就被烧融,化为露水。
  「天亮了!」
  于是艾利斯抬起头来。
  「好漂亮喔。」
  世界渐渐脱胎换骨。湖面染成一整片白,冬天的毛已经完全长齐的白兔蹦蹦跳跳。炊烟变得很浓,每个人都在看着许久未露脸的太阳。
  「艾利斯同学,你说是不是啊!」
  站在他面前的人是艾。
  把自己穿得圆滚滚的,披着毛丝很长的大衣,仍然怕冷地红了鼻子。这样的艾正眯起眼睛看着朝阳。
  她的头发闪耀出金黄色的光辉,绿色的眼睛十分湿润。
  而她呼出的气是白色的,很温暖……
  「……艾。」
  这让艾利斯好想哭好想哭……
  「……你……起死回生了吗?」
  「没有没有,而且这句话怎么会由你来问?我没有起死回生,说起来就是处在跟齐利科一样的状态。」
  「啊呵……这样啊……」
  这个穿得胖嘟嘟像只企鹅的家伙皱起了眉头。
  「你是怎么了?从刚刚就一直呆呆的。」
  「……喂,你是来做什么的?」
  艾利斯以严厉的声调说话。
  「呃,这个啊,我在我房间里找到有人忘了带走的东西,所以想还回去。」
  「喔?」
  从引擎声听来已经暖够了,艾利斯跨上机车。
  「这个人还真是少根筋。你找到人了吗?」
  「就是啊,我找到了。」
  这团充满了生命之美的光芒开口准备舍弃生命。
  「艾利斯同学,我要把你的心脏还给你。我不要。」
  「我拒绝。」
  风呼啸而过,简直像一团空气以快速拔枪的方式吹过。艾利斯的手放上机车的握把,艾摆出跑步的姿势。
  「那就没办法了啊。」
  「啥?」
  紧张升到极限之际,艾退开了一步。
  「就等下次吧。」
  「……喂,你的意思该不会是……」
  「啊,请你不要误会。这是碰巧,我们只是碰巧走在同一条路上……嘿咻。」
  「……喂,是怎么个碰巧法才会让你跨坐在我的后座?」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必然吧……」
  「所谓你个头!给我下车!」
  「哇~~!哇~~!呀~~呀~~!啊哈哈哈!」
  艾利斯左右晃动机车,却只逗得艾大呼过瘾。
  「没用的,艾利斯同学。」
  她露出最灿烂的关容。
  「你想从我眼前跑掉,还早了一百年呢!」
  「哼,那我就花一百年跑给你看!」
  「啊!不对!是两百——五百——不对!是早了一千年!」
  「这也太悠哉了吧,喂。」
  「那可不见得,我想一定一转眼就过去了。」
  艾用力抱住眼前的背影。这个身体很温暖,很柔软。
  「……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就在一起吧……」
  「……」
  「好不好?」
  「……我才不管!」
  「啊,你又害羞了。」
  「少罗唆—小心咬到舌头!」
  「啊,等等,我还有话要说——真是的!艾利斯同学就是这样!」
  于是两人开始前进。
  他们溜出天堂城市,来到一片空白的荒野,再度回到旅途中。

  「你要去哪里?」
  「我哪知道!」

  结局这种事就交给对方。
  对未来也一无所知。

  艾跟艾利斯朝着明天前进。
  完


  后记
  各位读者辛苦了。《神不在的星期天》最新一集,不知道各位读者看得还喜欢吗?
  不,我不是专指这一集,因为这次就是最后一集了。所以这句辛苦了,不但是感谢各位读者看完第九集,更是感谢大家看完这整个系列。
  呼~~这个系列结束了。真的结束了。总觉得还有点不敢置信,灵魂出了窍回不来,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该怎么说呢?都已经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却想不到什么话要说。以前写后记写到一半,明明有过很多题材,只是因为还没结束所以不能写,但这些八成都是道歉或有点像是辩解的话,总觉得不太适合在这最后一次对支持本书到最后的读者说话的场合耶。
  所以这次我不道歉!啊,这是骗人的,对不起我太晚出这集了。(真的对不起!)唔,这样实在很松散啊。算了,应该没关系吧。反正这里是后台,而且如果真的不行,应该就会被编辑打回票(←四年来的作家生活中学到的烂招)。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路真的走得好远。不管是艾,是我,还是您。
  姑且还是说一下,说到这直到最后一集为止的大纲,是我得奖之后编辑立刻以很委婉的方式问我:「你有办法接着写下去吗?」(富士见真是好地方!)然后我就很快地构思出来。而实际的剧情也大致都按照原订计划进行了。(当然当初我并没有去想每一集的具体内容,像第三集和第四集就完全是即兴发挥)
  然而该怎么说呢?实际动笔写起来,就未必会按照当初的计划走。不管是艾、艾利斯还是其他人,都不是会乖乖听话的类型,每次都让我慌得大乱阵脚。
  但也因为这样,本书才得以走得远比当初计划更远。
  感谢他们。凭我自己一个人,实在走不到这么远。
  而对您,我也要送上同样的感谢。
  谢谢您。多亏了您,这个故事才能走到这一步。这年头有各式各样的作品因为内容以外的理由(例如销售量等)而被迫中途落幕,本书能够走到该走的地方,无疑是拜您所赐。真的很谢谢您。
  还有,说来这是在讲自己人的事,但茨乃老师,真的很谢谢您,我真的很庆幸第一位合作的插画家是您。肋兵器老师,谢谢您,漫画版是我的宝物。前任责编,我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给您添了很多麻烦,也非常谢谢您。现任责编,谢谢您一贯的关照,今后也请多多指教。美编与动画工作人员、角川文库版的负责人,还有通路的各位,非常感谢系们。
  真的非常感谢大家。我真幸福。
  好了,虽然这个系列已经结束,但就像艾他们的人生仍将继续,入江君人世界也不会在这里结束。现在我正在写一个叫做《魔法の子》的故事,属于现代奇幻题材,还请各位一定一定要看。
  然、然后呢,《魔法の子》是若干偏向男生爱看的方向,敝人在下我认为这样对女性读者不太公平,所以决定推出新作。
  书名叫做《王女コクラソと愿いの恶魔》。内容是描写一个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神灯精灵(帅到该死),好死不死偏偏碰上世界最大帝国的公主(我有什么愿望早就全都实现了,不然你想怎样?)因而发生的笑闹故事。哼哼哼,我就说得委婉一点,这可是我至今的最高杰作,无论男生女生都还请拿起来看一看。
  那么,我们改天有机会一定要再见。
  掰掰。
  入江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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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1

10000
天天空照耀 平民
完结撒花,故事的结尾还以为艾要成神,但是这样的结尾好像也不错。

5 年前 0 回復

SalviaLiadon 平民
本帖最后由 SalviaLiadon 于 2016-11-18 20:27 编辑


感謝樓主~~終於完了說雖然我才剛開始看, 但看到追的小說有結尾真的很安心呢~

7 年前 0 回復

ヾ帥_気ジwww 侯爵
旅行的结局还是旅行    这样的结局我很喜欢就是了

9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我倒是觉得这结局还不错...

9 年前 0 回復

birthdaybaby 侯爵
看完6还是7卷时还以为是2部10几本的节奏结果9就完结了。。。艾死了什么的我就不吐槽了,反倒是结局挺另类的,不过感觉不错,挺温馨的

9 年前 0 回復

s9455 王爵
小說原來是CP結局
最初還以為是解開世界的情況什麼結尾

9 年前 0 回復

gxtd99 子爵
不错的开头 吊人的发展 奇怪的结尾感觉太突然了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当初自翻版出来的时候我觉得这个结局真是有点卧槽的感觉,现在看稍微不那么纠结了……等同于艾和艾利斯共享生命,这也不错吧呵呵呵。原定一卷完的作品拉长了果然还是会出现诸多问题,比如说设定矛盾啊伏笔没回收啊之类的。直到上一卷为止都还不错啦,不过艾死掉这个怎么想都是玩脱了吧,毕竟世界都在和男女主角无关的地方被拯救了,所以只能出此招。虽然这卷两个人告白那段很青春就是了,恩爱闪光好强力啊。

9 年前 0 回復

kidcs1214 皇帝
台版後面沒有艾之丘這個短篇嗎
可惜在日翻也沒人翻譯樣子
有點好奇劇情是如何

9 年前 0 回復

沢田@纲吉 王爵
总觉得完结在了奇怪的地方,从头到尾都在说旅行~~
结果就是另一个旅行的开始

9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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