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堂彰彦]送行者:温柔又笨拙的送行人们[台/简]插图待补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4-30 22:32 编辑


送行者:温柔又笨拙的送行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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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之国度录入组录入
作者:御堂彰彦
插画:さらちよみ
图源:氮气
录入:zbszs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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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幽灵都是一样的。
不踏入对方的内心,不可能让对方升天。」

濑川托实,「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菜鸟实习生。
这间事务所的调查手法,
是直接向「死者」本人打听,探究他们死亡的真相;
并藉由了却死者的牵挂,让亡魂抵达「彼岸」。

一位想参加自己丧礼的少女幽灵。
一心挂念恋人那句「没有你,我活不下去」的女性亡灵。
一名病故后仍担心着工厂未来的老人。
──或许真相扑朔迷离,死者的心意却是万般真切。

但是,因天生具备看得见幽灵的特异能力,
自幼便遭众人疏远、害怕与人深交的托实,
又该如何胜任「送行者」的工作?

笨拙又温柔的送行者,谱出感动人心的成长物语。

目录
序章
第一章  想见大家最后一面
第二章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第三章  少了我的工厂,以后该怎么办?
终章






序 章
  我叫濑川托实,今年二十岁。
  是坐落于东京都内某大楼一小角——「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员工。
  虽说是员工,但其实只是最近才被录用,一名正在实习又有聘用期限的约聘员工。
  不过,我的工作与其他正式员工一样。我现在正拚命赶前几天工作的业务完成报告。
  在规定的格式里,填入执行业务的时间、填写人(也就是我)、参与的相关员工姓名、客户资讯、委托事项、调查对象的详细资讯。此外,也要补充针对此业务花费的经费与花费的理由(收据要另行提出)等等内容。
  如果只是这些内容,不需要花多少时间就可以写完,最麻烦的是得具体写出是在何时、何地采取了什么行动这部分。
  不过我还只是在实习,基本上没做些什么,最多是跟在指导的前辈后头,看他们怎么处理而已。但由我来写报告,就表示主管还是会查核我的表现,了解我是以何种角度看待这份工作、对工作内容的理解程度有多少。
  此外,若把所见所闻全数写下会太冗长;但省略太多,又会被说毫无脉络而遭退回。所以,写报告也是在考验我的文书能力。
  简单明了又能抓住要点地写出报告——这是做为一名社会人士基础的基本能力。对以前只有打工经验的我来说,这个任务既新鲜,却又有些难度。
  因为如此,我在公司配给的笔记型电脑前,反覆修改白己写的文章,
  「托实~」
  寺岛前辈一边叫我的名字一边探头过来。他是打从我进公司,就一直很照顾我的男性员工,比我大了十来岁,是一位非常会照顾人的好前辈。从我刚进公司那天起,他就常常帮我不少忙。
  「怎么?还在写报告?」
  他看了看我写的报告,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还不是很熟悉。」
  「是喔~那麻烦你也帮我写报告吧?」
  「请你自己写。」
  「我没办法用电脑啊。」
  「我知道。」
  「明知道我没办法用还叫我自己写,你这家伙真过分。」
  「我光是自己的就写不完了。你身为前辈,应该多帮帮后辈,不该反而增加后辈的工作量吧?」
  「这也是一种指导啊。你不是说还不熟悉吗?多写一些就熟了。」
  「要让我熟悉,让我看看优秀的范本也是一种方法吧?」
  公司里当然有份叫做「制作报告要点」的指导文件,我也早就读过了,但那上头只写了必要事项与简单的范本,对于实际写报告没什么帮助。我当然也看过公司其他员工以前写的报告,但每个人的着眼点都不同,让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写才算正确。
  事实上,有不少次在我交出报告之后,一被人问起与报告内容相关的问题时,因为无法漂亮地回答,而被念说我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看别人的报告依样画葫芦才会答不出来,结果又被要求重写一份。
  「大家的业务内容不同,有范本跟没有一样,最重要的还是得自己思索该怎么写。」
  一个打算逼我帮忙写报告的人讲出这些话,实在太出人意表了。
  「但我又不知道你的工作内容。」
  「我昨天有跟你讲吧?」
  是指他昨天跟我闲聊时讲的那些话吗?
  「别跟我说你忘记了,那可是前辈重要的工作内容喔。」
  「我记得啦……」
  我当时完全没抄笔记,虽然知道大概的内容,但对细节的印象很模糊。
  「听前辈说话时要抄笔记,这可是工作时基本中的基本耶。」
  「那请您下次要开始说公事时,先知会我一声。」
  「判断是否需要做笔记,也是工作的一环。」
  虽然寺岛前辈说的每句话都很有道理,但可能是因为他的个性,就是会让我觉得他只是趁势在胡诌。
  「总之我的报告就交给你啦,我要去外面工作了。」
  「请你到时候好好检查啊。」
  听到我的哀求,寺岛前辈只是背对着我举了个手示意,接着就离开公司。
  我之前就听说过,他的工作报告都是由各个员工轮流帮忙写的,所以早有心理准备哪天会轮到我,但也不用偏偏挑这种时候吧。说他的报告「多余」是有点过分,但总之是害我的工作量增加了。我得先赶紧写完自己的报告才行。
  正当我才这么想……
  「喂,托实。」
  对面有个人叫我。
  叫我的人,就是这间「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所长——行定所长。我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听说是四十岁左右。
  这间公司虽然不大,但好歹有十几个员工,他肯定是有一定的本事,才能当这间事务所的所长。不过,他每次都是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而且做事散漫又带点慵懒。看到他整体散发出令人感受不到干劲的无力感,实在无法让人觉得他很能干。
  我停下写报告的手,走到所长旁边。
  「报告写完了吗?」
  「抱歉,我正在写。我想今天应该就能交出来。」
  「这样啊。」
  「呃,请问所长找我有什么事?」
  问完之后,所长把一份资料夹放到桌上。
  「呃,这是……?」
  「当然是你接下来的工作。」
  我自己的报告还没交,寺岛前辈的报告也一个字都没动,居然又有新工作……
  「虽说写报告也是很重要的工作,但只是这样可赚不了钱喔。」
  所长这句话像在暗示我花太多时间写报告了。我写报告花费的时间,大概超过所长内心规定的极限吧。
  「你现在就去工作现场,三点时在那里跟美咲会合,那家伙好像会直接过去。详细的集合地点,你再用手机跟她传简讯确认。」
  美咲是指我的指导员——月上美咲前辈。由于工作性质的缘故,在外头时我们基本上都是两人一组行动。我现在配属在她底下,向她学习工作内容。
  我接过所长给我的那份写有工作内容的资料夹。从公司去这次指定的工作地点,搭电车大概要三十分钟.现在时间是下午两点十五分。从时间来看,在前往工作地点的路上顺便阅读资料似乎比较好。
  「那我出门了。」
  「慢走。喔,对了。美咲要我跟你说,要你在那里等她抵达。」
  「好的。」
  「喔,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交报告的期限是今天,对吧?」
  「……知道了。」
  看来无法在外头结束工作后,直接从那边回家。
  今天毫无疑问也得加班了。


第一章  想见大家最后一面
  走出事务所,我搭乘地下铁,前往美咲前辈用简讯知会我的地点。
  当我站在车门旁,想拿出所长给的资料来看时……
  车窗上自己的样子映入眼帘。
  不显眼的黑色中分头。外貌说好听点叫中性,说难听点是给人一种不可靠的感觉。再加上阴沉的脸庞,可谓相由心生地表现出我的性格。偏瘦的身材上,套着不知算黑还是深灰的西装,搭配同色系的领带与白衬衫。这身打扮是公司希望员工在外时穿着的服装,但更让我显得不善交际。事实上,我会认真遵守公司的潜规则,除了我是新人这个理由之外,也是因为我对时尚毫无概念。老实说,这条潜规则对我来说还挺方便的。
  不过直到前阵子为止,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穿西装在公司里上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现在也还没有这份自觉,总觉得西装套在自己身上看起来怪怪的。
  想到这里,我从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里猛然回过神,赶紧伸手要从公事包里抽出资料阅读。正在此时,电车靠站,从月台涌入了大量乘客。
  我输给汹涌的人潮,被推挤到另一侧的门旁,夹在人群中动弹不得。
  环顾四周,有些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滑手机,有些人甚至能很灵巧地翻阅报纸。不过,我还没有练就这般技能。
  看来只好打消在电车里看资料的念头了。

  抵达目的地,从地下车站走上地表后,我决定一边在外顽研读在电车车厢里没能阅读的资料,一边等待美咲前辈的到来。
  走到街角,靠在大楼的墙边,打开资料夹。
  委托人是某间保险公司,要调查的人叫做汀奈津,是一名高中生。
  资料夹里贴着汀奈津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她学生证上的照片。她没有染发,给人一种认真乖巧,也可说是有点阴沉的印象。不过,光看学生证上的照片也说不准。
  某月某日,她从大楼屋顶坠落,送到医院仍回天乏术。
  这位少女出事的地点,就在我靠着的大楼隔壁——一栋五层楼高的住商混合大楼。
  这栋大楼坐落在大马路旁的小巷子里头,是个没什么人会经过的地方。大概是因为地点不佳,贴在墙上用来募集住户的传单也显得空虚无助,俨然成了无人的废弃大楼。
  没有人知道她当时为何会在那栋大楼里,只知道她最后从这栋楼的屋顶上,连同扶手栏杆一起摔下来,再也回不来了。
  大楼前摆放着悼念她的白色、橘色鲜花。不过,由于她去世已有一段时间,大部分的花都开始枯萎了。
  此外,她摔下来的原因仍旧是个谜。虽然警察朝着意外与自杀,甚至是他杀的各种方向调查了这起事件,但既没有可以证明死者是自杀的遗书,法医验尸也找不出坠落导致的伤口以外的外伤,最后,便以意外事故结案。
  这样一来,就会与本次的委托人,也就是与某间保险公司扯上关系。
  如果她是意外死亡,保险公司就必须支付保险金。
  既然保险公司会委托我们调查,表示他们不认同警察的结论吧。
  有些保险公司内部会设专门部门,负责调查投保者的死因。若是没有设专门部门的保险公司,有时便会委托外部的民间调查公司协助。
  这次的案件便是后者。
  话说我们公司的客户,几乎都是透过所长接洽而来的。听寺岛前辈说,所长的人面很广的样子。寺岛前辈也老是说,总有一天想好好听听所长的经历,但之前他问所长的时候,所长总是四两拨千金地转移话题。
  突然,背后有个人伸过头偷看我手上的资料夹。我整个人吓得跳起来,把资料夹摔到地上。
  偷看资料夹的少女反而也被我吓到,抬头望向我的脸。
  我因此又更加惊恐,不小心直盯着她的脸。
  四目相交后,是无尽的沉默。
  正当她要开口,打算说些什么时,我假装不经意地别开视线。
  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去重新看起掉在地上的资料夹。
  我尽量用自然的勤作捡起资料夹,用手拍掉上头的尘埃。
  她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绕到我身后,应该是在等我打开资料夹。
  但我决定不再看资料了,默默地把资料夹收进公事包里。
  「美咲前辈怎么还没到呢?」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看了下时间。
  「要不要先去哪里坐坐?」
  我决定暂时离开这里,做出假装寻找咖啡厅的样子。
  不过我一移动脚步,那位少女便跟在我身后。
  糟糕。看样子,很可能被她看到资料夹里头的内容了。我真是太过大意。
  少女滑到我的身前。
  但我没有止步,假装没看到任何东西的样子,避开她继续往前走。
  「喂~~」
  少女终于还是跟我搭话了。
  我无视她,继续前行。
  「你听得到我说话吧?」
  无视,赶紧离开。
  「不然你说说,为何要避开我呀?」
  我愣了一下,全身僵硬起来。
  惨了!刚才一慌张,不小心就闪过她。
  如果是平常人,根本不可能会避开她。
  再说我刚才也因为听到她的话而做出反应,还傻傻地看向她。
  犯傻也该有个限度啊。
  以前我会下意识地避开他们,但既然现在从事这份工作,就必须自然地与他们接触。因为如此,我现在时常会搞错应对的方式。一旦我在恍神或是想事情,很容易不小心就选择错误的应对方式。
  刚才我做的就是典型的错误示范。
  但覆水难收,我也只能将错就错。
  反正不管怎样,之后总是要与她接触的。虽然违反美咲前辈叫我等她的指示,一个人先采取行动,之后可能会挨骂,但这一切都是不可抗力。
  「你果然看得到我吧?」
  「……嗯,看得到。」
  我回答后,她露出吃惊又有点想哭的脸,最后给我一个笑容。
  学生证上的照片果然没有参考价值。
  她的笑容,颠覆了资料里给人的木讷印象,是非常可爱的笑容。
  的她名字叫做汀奈津。
  ——是个幽灵。

  世人分成看得到与看不到幽灵的两类人。
  而我就是看得到的那一类。
  也有人把「看得到幽灵」称之为一种能力。
  但这绝非一种能力,毕竟做再多训练,也无法获得这种能力。这只是天生的体质问题罢了。
  我也是如此。
  不是我做了什么才能看到幽灵,而且我的父母都看不到。更何况,我根本没有想要这种能力。
  只不过就是看得见而已。
  从小,或是说从出生起,我就能看到常人无法见到的事物。
  虽然人们都害怕幽灵,但我不同。
  毕竟他们打从我出生起,就时时刻刻出现在我左右,所以对我来说,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但是对别人来说,不,即使是对我的家人来说,这些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我说自己看到了什么,也没有半个人愿意相信我。
  而且,对除了我以外的人来说,看到不该看见的东西,还跟他们说话聊天,是一件很恐怖又恶心的事。
  我因为这种体质,从小受了不少委屈。
  最后,我只好假装自己看不到,把他们当作周遭环境的一部分看待。
  这样的我现在却从事这份工作。所以,刚才我说「世人」两字,并不完全正确。
  没错。我上班的「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里的员工,都是一群看得到的人。
  大家的工作内容就跟公司对外的名称一样,探究保险公司或警察无法查出的被害者死因,便是我们的工作。
  只是我们采用的手法,跟警察或普通的调查公司不同。
  我们是直接与留在世上的幽灵对话,向他们问出真相。
  例如,当警察的侦查走进死胡同,或是保险公司不接受警察的侦查结果时,我们就会接受委托,然后从死者的幽灵身上直接获得资讯。虽说我们的调查结果无法做为呈堂证据,却有可能成为侦查的突破点,或是让警察转换方向重新侦查的契机。
  「咦,还有这种工作啊?」
  我向汀小姐说明自己为何会去那附近,还有手上为何有她的照片与资料后,她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一般在社会上,没有人听过这样的工作。「事故调查事务所」这招牌虽然不是挂假的,但业务内容跟一般人想像的完全不同。
  虽然我现在在这里工作,但也是不久前才知道有这种公司存在。
  「所以这种职业该怎么称呼呢?『灵能侦探』之类的吗?」
  警察、律师、医生、漫画家,各种职业都有各自的称呼。
  「不,先不管那该不该称之为灵能力,总之我们不是侦探啦。我想想……有时我们会被称为『送行者』。」
  「送行者?」
  汀小姐似乎觉得无法从这个职业名称联想到我们的工作内容,露出诧异的表情。
  「反正那只是一种通称,把我们当作普通的上班族就行了吧?」
  「听起来好没有梦想喔。」
  被问到将来想做什么,要是回答「上班族」,确实可能会被人认为没有梦想吧。但大部分出社会的人,在职业栏里填的都是上班族吧?可见当个上班族也没什么不好。
  「所以说,身为灵能侦探的托实先生才会调查我的死因?」
  「就说我不是灵能侦探了。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会调查你的死因,就是因为刚才我说的那些理由。」
  其实我应该要待在原地等美咲前辈来的,但既然都已说到这个地步,总不能硬生生地转移话题。
  「不好意思,向你问这些事,但能不能请你跟我说说你去世时的状况呢?」
  「我去世时的状况?」
  有些幽灵有时候会无法理解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不过,汀小姐倒是早早就理解这个事实。若对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便不能采用刚才那种询问方法展开调查。光就这点而言,这回的工作可算是比较轻松容易的。
  「是谁想知道呀?」
  「这个嘛……这会牵涉到客户的隐私,我不能透露。」
  「那我也拒绝提供资讯。」
  「拜托你别这样说啦。」
  我收回刚才的话,这回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容易,总觉得我被一个女高中生看扁了。
  「那快跟我说为什么吧?」
  「就是有人想要知道比警察调查的结果还要详细的资讯啦。我真的不能再跟你透露更多资讯了。
  「也就是想知道,我是意外死亡还是自杀罗?」
  「呃……」
  该说她的洞察力很好,还是我心里的话都写在脸上呢?
  「你认为是哪种呢?」
  「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要把问题丢回来。」
  若是突然死亡,有些幽灵似乎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还以为她可能也是这样,但仔细想想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她甚至给人一种把自己的死当成谜题而感到很开心的感觉。
  不,正确来说,只是因为很久没跟人说话,才感到很开心吧?
  若其他人也看得到她,肯定会觉得我们只是在闲话家常。
  然后会心想:她真的是幽灵吗?
  可以说,成为幽灵的她,丝毫未露出让人联想到死亡的负面情感。
  没错。幽灵绝非像戏剧或漫画中描写的那样,充满了怨念。
  例如,大家常以为自杀的人,应该会满怀对世间的愤怒与怨恨;或是想像意外死亡的人,应该会觉得「为什么是我」,并对不合理的世界感到愤怒与悔恨。
  其实,并非如此。
  就因为她是一个幽灵,从她身上才看不到那类情感。
  我从小见到的许多幽灵也都是如此,至于我没见过的幽灵,听说一样是这种感觉。
  我跟着美咲前辈完成第一次的工作时,曾经问过她这件事。
  她的回答是「幽灵本来就是这样」。
  关于理由,有很多种说法。
  其中一种说法是,不用言语说明,人类也能无意识地理解死亡这回事。所以,还活在世上的时候,人会害怕死亡、避免死亡。反过来说,一旦死亡之后,人就会承认死亡、接受死亡。毕竟死都死了,也无可奈何。人又不可能起死回生,只能去接受、理解「生命已经结束了」的事实,并自然地理解这个事实。所谓的幽灵就是这么回事。
  也有别种说法——人因为有肉体才会产生欲望。这里所说的欲望,是指对活下去这件事的渴望。一旦人迎接死亡、丧失肉体,也就不会再有「想活下去、不想死」的这种欲望。所以,不会因为自己死去而感到混乱或是哀伤。
  还有另一种说法——对于成了幽灵的人来说,以前还活着的自己,已经是「别人」,所以会漠然地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接受这件事。
  除了这些说法之外,还有许多种推论,但都是无法用言语说明的。
  即使是幽灵本身,似乎也无法用言语说明这件事。
  所以大家才用「幽灵就是这么一回事」来总结这个现象。
  「喂~所以你觉得我到底是意外死亡还是自杀呀?」
  看来我非得选一个答案不可。
  猜测人家是怎么往生的,感觉好像会遭天谴,但既然她本人希望我猜,我只好顺从她的意思。可是……
  「猜不出来吗?」
  我老实地点头。要是我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就不会来这里找她了啊。
  「那给你一点提示好了。」
  这下子真的像是在玩猜谜游戏,但我又不好拒绝。要是她肯给予提示,那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事要拜托你。」
  汀小姐抬头露出央求的眼神望着我。「咦?」我不禁反问,毕竟事态演变实在太出乎我的意料。
  「要我白白给你提示,你也想得太美了吧?」
  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目的。
  她向我表明心愿后……
  「咦!」
  我惊讶地大喊出声,结果周遭的人全都转头看向我。
  我知道,他们都带着一种看到诡异事物的眼神。
  惨了。我一不小心就聊得太忘我,忘记注意周遭的视线。
  毕竟除了我以外,没人看得到她。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工作时必须两人一组行动。要是一个人一直跟幽灵说话,肯定会被旁人以为是在自言自语、脑袋有问题的危险人物。
  不过这种时候,只需要拿出手机,假装在讲电话,就不会被人觉得奇怪——这是寺岛前辈教我的,落单时与幽灵谈话的应对方法,但我不小心忘了。
  「喂~可以吧?」
  「知道了啦。」
  点头同意。
  她的愿望,是希望参加自己的丧礼。

  「但你怎么会想参加自己的丧礼呢?」
  想去参加自己的丧礼,其实也颇合情合理。但是,一般人无法办到。这是一个只要人还活着就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生都不会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唯独成为幽灵之后,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不过,她为什么合有如此奇妙的愿望呢?至少我从来没想过要参加自己的丧礼。
  「……死了之后还是想见见大家,这样很奇怪吗?」
  她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如此回答。
  这样啊……我终于懂了。
  她去世成为幽灵后,一直都是孤单一人。虽说应该有朋友到出事地点悼念她,但她应该也有自己主动去探望某些人吧。
  只不过,她未必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
  但若是丧礼,亲近的人就不用提了,连身在远方的熟人也会特地赶来。
  她的愿望一点也不奇怪。
  但我却无法立刻想到这点。
  也许这是因为——若今天是我站在她的立场,根本想不到半个想见的人。无论我怎么思考,依然想不到有哪一个人,是我死了之后依然想要见到面。
  「不行吗?」
  「不会。可以的。」
  要实现汀小姐的愿望,得先知道她的丧礼举行的时间与地点。
  于是,我联络了委托这次工作的保险公司。
  以前我也曾和这回委托我们的保险公司共事过一次,因此和他们的负责人还算认识。我请总机转给那位负责人后,成功取得关于汀小姐的丧礼时间、地点等资讯。
  但我没想到丧礼就在今天,而且距离丧礼结束已经没剩下多少时间。
  我拿出公司配给的手机,想先徵询美咲前辈的意见,这才发现手机里有一封她传来的简讯。
  简讯里写到地下铁因意外暂停行驶,她搭乘的电车卡在两个车站之间,所以要我先在附近找个地方坐着等她。
  我赶紧回电给美咲前辈,但很不巧,电话完全打不通。电车可能正行驶到收不到讯号的地方。
  这下麻烦了。
  美咲前辈要我在现场等她。
  现在这样,与调查对象汀小姐接触,我就已经违反她的指示,更别提要是我离开这里会有多么不妥当。
  可是,我既联络不上关链的美咲前辈,也不知道她究竟何时会抵达,继续纠结犹豫下去,汀小姐的告别式就要结束了。
  要汀小姐透露自己死因的条件,是带她去参加她的丧礼。
  要是在这里等待美咲前辈而错过了丧礼,汀小姐可能不愿意再多透露些什么。
  二选一。
  依照自己的判断行动,结果被前辈训斥:「不要擅自行动!」
  听从指示而错过丧礼,结果被前辈训斥:「这点小事可以自己判断并采取行动吧!」
  不管选哪一边,我脑中只浮现最后被前辈骂的光景。
  我用眼角瞄汀小姐一眼,她带着恳求的眼神说:
  「……我想见大家最后一面嘛,求求你。」
  于是,我做出决定。
  反正都是要挨骂,不如做点什么再被骂吧。
  但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带她去参加丧礼,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
  我传了封简讯给美咲前辈,写明我要去的地点还有请她回电之后,便带着汀小姐一起前往殡仪馆。

  至于要怎么去殡仪馆,我决定搭计程车。
  虽然我想过必要经费会因此增加,但是殡仪馆离原本约好的地点并不远,而且要是花时间找地方结果赶不上丧礼,那更没有意义。因此,我决定搭计程车。
  我一边提醒自己记得拿收据,一边坐进停在路旁的计程车里。
  通常幽灵是不能碰触也无法拿起东西。换言之,他们无法做出物理性的干涉。不过,他们却能像这样坐进计程车里。我无法说明个中原理,总之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汽车移动的同时,幽灵所在的空间也会一起移动,还是幽灵本身会下意识地配合汽车一起移动。
  大家不也常听到鬼故事里头,坐在计程车后座的女鬼突然消失之类的吗?我想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偕同过世的本人参加丧礼,这般体验可谓超越了奇闻轶事的程度。老实说,我对此感到相当困惑。
  一路上我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才好,再说也不可能不顾虑到司机在一旁,所以我保持沉默,等待计程车抵达殡仪馆。
  坐在一旁的汀小姐,直到刚才还那么健谈,现在却安安静静地一路望着窗外的景色。
  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或许我有办法从窗户倒影窥探她现在的表情。
  但是,车窗玻璃并未照出她的脸孔,我当然也无法得知她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话说回来,我本来就不可能知道她内心到底在想什么。
  不用多久,我们便抵达殡仪馆。
  付好钱接过收据后,我走下计程车。汀小姐比我先下车,抬头看着写有自己名字的殡仪馆门口。
  「走吧。」
  我带着她一起走进殡仪馆。
  殡仪馆是一栋名为「樱坂纪念馆」的五层楼建筑,里头每一层楼都可以同时举行好几场丧礼,一楼则设有接待大厅。
  除了汀小姐的丧礼之外,今天似乎还有几场丧礼也挑在同一个时间举行,而汀小姐的丧礼场地在三楼。我坐上电梯,按下楼层按钮,电梯开始静静地上升。
  站在身旁的她,看起来相当紧张,表情十分僵硬。
  通知抵达楼层的声音响起后,电梯门跟着静静地往两侧打开。
  「啊……」
  她发出类似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但只有我听得到。
  走出电梯不久,就看到一群穿着制服的学生排排站着。从他们的打扮看来,很显然是汀小姐的同学们。
  汀小姐宛如弹跳起来似地飞奔到同学身边。
  有个看起来像老师的人在场。或许是因为站在老师的眼皮底下,也或许是同学们都很懂得看场合,现场没有人窃窃私语,大家只是安静地排队。虽说没见到泣不成声的学生,但所有人都露出凝重的表情。
  他们一定没有想过自己的同学会死吧。
  汀小姐插进她的朋友所在的队伍里,细细观察每一位朋友的表情,像是要把他们的脸孔深深烙印在眼里。
  我当然不可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只好暂且保持距离。
  从大门敞开的丧礼会场里头,传来有些悲伤的音调。
  我觉得丧礼根本不需要放音乐,但音乐似乎多少有缓和沉重气氛的作用。
  房间里有一个队伍,排队等着看汀小姐的最后一面。
  里头的几个大人,应该是她的邻居或亲戚吧?
  站在入口附近的一对男女盯着我。是她的视人?还是纪念馆的员工呢?虽然不知道是谁,但那两个人看起来是负责接待的。
  我假装在等人似地环顾四周,但这并非长久之计。要是继续呆站在这里不走进去,恐怕要被当成可疑人士。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汀小姐回到我身边。或许是跟朋友道别完了吧?
  不过,她的视线不在我身上。
  她依然望着房间里面。
  即使站在会场外,也能看到她生前的照片。
  不知道她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看待自己的照片被摆在那边。
  正当我这么想时,汀小姐突然睁大眼睛。
  她的视线正朝向一位身穿丧服的女性。不用上前确认也能明白,那个人就是汀小姐的母亲。
  汀小姐完全忘记我的存在,迳自冲进丧礼会场里。
  我本来想追上去,但一想到自己不算是该向她告别的人,于是作罢。毕竟就算是工作,我也不打算刻意做这种不符合身分的事。
  我假装自己搞错楼层的样子,转过身搭电梯下楼。
  回到一楼大厅后,我决定在这里等汀小姐。
  由于这里算是接待大厅,气氛不如上面那般凝重。
  或许也是因为这样,有些不必再维持表面礼仪的人们,便在这里吐露心声。
  有人抱怨等一下还得回去工作,甚至也有人抱怨死者死得真不是时候。
  既然这么想,干脆别来啊——我不禁这么想。
  当然,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要是不出席,可能会被别人闲言闲语——只要有人考虑到这层问题,就表示并非在场的所有人,都纯粹是为了送往生者离开而来的。
  毕竟这些人应该也从未想过成了幽灵的死者会来这里吧。
  我由衷希望他们不是来参加汀小姐的丧礼。
  可以的话,我不希望她亲眼目睹这类事情。
  「托实先生。」
  突然被叫住,我才回过神。
  叫住我的是刚才我打电话联络过的保险公司委托人,仓森泉小姐。
  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叫我时都会加上「先生」这个尊称。不过我记得她出社会的年资和年龄,其实都比我多一些。
  「刚才真是谢谢您了。」
  「不会,只是小事一桩。不过,为什么托实完生会在这里?」
  她相当清楚我们公司是在做什么的,消息也很灵通。我想这点不需多做解释,只要从她用名字而非姓氏称呼我这点就可以察知。
  她并不是因为想跟我拉近关系才用名字称呼我。
  就如同所长也都用名字叫我一样,这可以算是这个业界的潜规则。
  据说这是因为以前曾经有业界人士被幽灵知道姓氏之后,那个幽灵就跟到他家而且赖着不走。
  不过,幽灵又不会翻黄页或使用电脑,就算知道姓氏也无从调查。再说,如果那个幽灵真的想去那个人的家,只要一直跟在后面就行了。身为人类的我们,是完全无法防范的。所以刚才所说的事情,恐怕只是类似都市传说的东西。只不过从那之后,为了防止被幽灵听到姓氏,这个业界便鼓吹大家以名字相称。当然也有不在意的人或是一些例外。
  回到正题。
  虽然泉小姐不仅了解这个业界,也是委托人,但我总不能老实告诉她「我把幽灵带来这里了」。
  「这个嘛……算是调查的一环。」
  「这样啊。」
  我的反应似乎让她心里有个底,所以她也没再多问。
  「泉小姐才是,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上个香。」
  答案再理所当然不过。
  「我本来想要早一点来的,但突然有访客……不管来过几次丧礼,心情还是会不舒服呢。我唯独无法习惯这份工作的这个部分。」
  泉小姐深深叹一口气。
  「保险公司的员工,也得参加投保者的丧礼吗?」
  虽然她与汀小姐并非直接认识,不过汀小姐的母亲在泉小姐的公司投了保。这件事清楚写在所长交给我的资料里头。
  「是啊。但不光是因为这样。我和汀奈津的妈妈以前曾有业务上的往来。」
  「嗯?」
  「我服务的公司,和汀女士上班的公司是关系企业。」
  「居然是这样啊?」
  给我的资料里头没有写到这点,我当然也就无从得知。
  「……是啊。她本来工作的骏河意外险公司,后来纳入我们公司旗下。不过这是在我进入公司之前的事了。」
  「那您也见过汀奈津小姐罗?」
  「是啊,见过几次。她曾来公司找过她妈妈。」
  「她是怎么样的孩子呢?」
  「是个好孩子喔。虽然好像有点怕生,但还是很有教养地跟我们打招呼。」
  成为幽灵的她给人的感觉倒是颇黏人的,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跟人聊天或接触吧。
  「她妈妈也一直很用心教育她。或许因为她们是单亲家庭,所以又特别用心吧。」
  我想起之前所长给我的资料里的内容。
  记得汀小姐的双亲在她小时候便离婚,最后由母亲获得亲权。所以,应该是她妈妈一个人把她给带大的。
  「她妈妈投的保险,也是教育保险呢。」
  教育保险?可惜我对保险这块还真不熟,不知道教育保险的具体内容。
  泉小姐大概是察觉到这点,又跟我补充说明。
  「那是父母为小孩投的保险。当小孩小学和国、高中毕业时,保险公司都会支付祝贺礼金。万一父母遭逢不幸,之后不用继续缴保费,保险公司也还是会支助小孩的学费。我想托实先生您的双亲,应该也有帮您投保教育保险才是。」
  真的吗?我想应该不可能吧?不过也没必要特地反驳。
  「真不好意思,我对这块毫无研究。」
  「不会。我也是进公司之后,才知道有这种保险的。」
  她非常亲切地对我一笑。不过,她的笑容马上就蒙上乌云。
  「所以说……以这种形式终止保险,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这种时候……当孩子先去世的时候,保险要怎么办呢?」
  「保险公司会全额归还至今父母缴交的保险金。当然,还必须要看……」
  「……啊!没关系,我知道了。」
  这是电视剧里很常演的桥段。必须要看被投保者是怎么死的吧?也就是说,若判定为自杀,保险公司就不会付钱。
  「虽然也有一些保险公司不会那么追究死因……」
  是有难言之隐似的,她欲言又止。
  我不禁想……就泉小姐个人而言,她到底希望汀小姐是死于意外,还是希望她是自杀身亡呢?我想应该是前者吧。可是,以公司的立场来说,应该会希望是后者。不过,我这样的假设,或许也带有偏见。
  「调查进行得急么样?」
  「正在努力调查。」
  即使对方是委托人,我们也无法公开调查到一半的内容。这是公司的规矩。
  「既然您现在正在调查,也就表示她还……没错吧?」
  我们的工作是向死者的幽灵问出真相。
  想当然耳,要是死者没有以幽灵的姿态留在这个世上,我们也就无法调查。
  一听到我是因为工作来这里调查的当下,她似乎就立刻察觉到汀奈津小姐成了幽灵徘徊世间这件事。
  她还真是了解,但是……
  「不好意思。针对这件事,我无法回答。」
  我复述工作指导手册上写的回答。
  「我想也是。询问这种问题,我才要说声抱歉。」
  「不会。」
  话中断后,她又换一个话题。
  「托实先生,您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吗?」
  「是啊。因为美咲前辈可能会过来,我正在等她的联络。」
  「所以您才在这里等啊?」
  「是的。」
  「那么,我去祭拜她一下。」
  「好的,请别在意我。」
  泉小姐离开没多久又折返回来。
  「关于这次的事,我们公司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查明真相,再麻烦您了。也请您这样跟美咲小姐说一声。」
  再三嘱咐后,才走向电梯。
  被她这么慎重其事地委托,令我倍感压力。美咲前辈怎么还不赶快过来啊?正当我这么想时,汀小姐就像跟泉小姐交棒似地回到我身边。
  「我回来了。」
  她嘴上这么说,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看来她已经跟大家好好道别过了。

  我与汀小姐走出纪念馆后,找了一个附近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这样就行了吧?」
  她的愿望是参加自己的丧礼,如今愿望已经实现。
  「嗯,谢谢你。」
  看她的样子,像是看开了一样。
  「那可以麻烦你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毕竟是交换条件嘛。」
  汀小姐很爽快地回答。
  「我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时,还满常去那里的。那边有点像是我的秘密基地。」
  那里是指那栋废弃大楼吧?原来她很常去那种地方啊。既然本人都这么说,应该是不会有错。
  「那天我也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就去那里想一些事情。然后……」
  她停顿一下才又继续说:
  「我看到楼下有人,就把身子伸出扶手栏杆,结果栏杆断掉,我就掉下去了。」
  她笑了起来,像是因为出糗而觉得不好意思。
  这绝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但……也只能一笑置之吧。
  「简单来说,就是运气不好而发生意外。」
  汀小姐的话跟警察的调查结果一模一样。
  她的遗体下方有根生锈断裂的栏杆。这根栏杆成了警察将此事归结为「意外」的决定性证据。
  她的死既非自杀也非他杀,只是单纯的意外。
  只要厘清这一点,这次的工作就结束了。
  ——但这些只是泉小姐的公司委托的部分。
  对我来说——对我的公司来说,还有未完成的事。
  「话说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了无留恋的幽灵,便会从这个世上消失。」
  「留恋?」
  她像是没听懂似地歪起头。
  「幽灵会留在世上,都是因为对某些人事物有所留恋。」
  并非所有幽灵都会像她一样留在这个世界。
  所谓的死,就是一切的终结,不可能会有未来
  所以会继续待在现世,肯定有特别的理由。
  那个理由就是——留恋。
  死亡的瞬间,怀抱强烈的不舍,强烈到足以将自己束缚在还做为人类时活着的世上。
  认为世上没有人是了无牵挂的。
  但怀抱着足以让自己留在人间的强烈留恋而亡的人,绝对不是那么多。也就是说,她属于为数不多的那一群。
  「只要不了却你的牵挂,你就会继续留在世上,无法升天。」
  也可以换个说法,将升天称之为「成佛」。但「成佛」这个说法是佛教用语,考虑到宗教问题,公司规定以「升天」称之。
  「我不仅是为了向你问出真正的死因而来,同时是为了让留在世上的你能升天。」
  我们的工作,是接受其他人的委托,从幽灵身上听取死因、揭露真相。
  但,仅仅是这样而已。
  我们的另一个工作,是帮助留于现世的幽灵了却牵挂,让他们得以升天。
  有些人称呼做我们这行的为「送行者」,就是源自于此。
  一听到让幽灵升天,有些人可能会联想到除灵,但两者的意思有些差异。
  因为我们负责面对的幽灵,并非电影或漫画里描写的那种会害人的恶灵。
  有些人可能会心生疑问,质疑我们为何要让无害的幽灵升天。
  但这是必要的。
  举个例子来说:据说发生过交通事故的现场,常会不断再发生事故,那是因为车祸死亡的幽灵会留在现场拉活人陪葬。
  虽然上述的推论八九不离十,但不是完全正确。
  不是幽灵企图拉活人陪葬。幽灵既没有这般神力,也没有这种恶意。
  普通人是看不到幽灵的。就算经过案发现场,也看不到幽灵。但是,人类能靠直觉感受到有什么在那里。
  虽然看不到,但感觉得到。
  这种异样的感觉,会让人稍稍打错方向盘。
  幽灵只是待在那里而已,就会使人受到影响——即使人们看不见。因此,就算幽灵没有那个意思或邪念,人还是会受到负面的影响。所以,帮助幽灵升天便是像我们这种公司的业务内容之一。
  但这不仅仅是为了幽灵或人类所做的慈善事业。
  就算员工个人认为必须为幽灵做点什么好了,可惜的是,这不足以构成一家公司得以成立的理由。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会帮助幽灵升天。
  理由之一是,这是我们这类公司得以存续的条件。因为业务内容无法对外公开,一般人也无法检视这类公司的业绩;此外,因为面对的是肉眼无法看见的幽灵,所以有些公司会干下类似诈欺的勾当。因此,这份工作其实是会受到政府机构的监管。让幽灵升天算是一一种社会贡献,所以能在政府查核时多赚一些分数。
  另一点就是,这样能让公司获得利润。由于让幽灵升天可以达到刚才所说的回避危机的效果,因此,政府必须根据公司让幽灵升天的数量,负担公司部分的经费或是提供奖励金。像这次的案件,应该也有在展开调查之前,先将幽灵的存在上报给公家机关并请他们事先确认。
  虽然没有强制规定要让幽灵升天,但因为上述的几点理由,公司当然会鼓励我们帮助幽灵升天。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也是一样。只要不损及公司利益,我们都会帮助幽灵升天。
  我会倾听她的愿望,并带她来殡仪馆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我判断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她就可以升天。
  「已经……没有留恋了吗?」
  但有时候本人反而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留恋些什么。
  不过她想参加自己的丧礼这件事,肯定与她所留恋的人事物有关。
  她所留恋的,应该是想跟大家做最后的道别吧?
  这是突然身亡的幽灵最常有的留恋。
  「……嗯,应该吧。」
  虽然她回答得很不明确,但我相信她的这句话。
  因为汀小姐的表情让我愿意相信。
  当我跟着美咲前辈一起工作,她了却幽灵的牵挂让他们升天时,幽灵也都露出跟汀小姐现在同样的表情。
  「那我等一下就会消失了吧?」
  「是的。」
  我很自然地回答。
  那就像大自然的原理。
  「这样啊……」
  她已经接受自己的死亡,不会因为这个事实慌了手脚。
  「那么,我在消失之前应该做些什么?」
  「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吧。」
  「喜欢的事吗?嗯,那就这么办。」
  她转身面向殡仪馆。
  汀小姐一定是想在消失之前,都待在珍重的人们身边。
  「拜拜啦~」
  她说完后走向殡仪馆。
  幽灵是无法假装自己还没有死的。
  所以在升天之前,希望她至少能心无挂念地度过所剩不多的时间。
  我目送她离去的背影,内心涌起一股完成工作时会有的成就感。

  「看看你擅自做了什么!」
  盘起来的头发、贴身的正式裤装,打扮得有如干练职业妇女的她,就是我的指导员——美咲前辈。她的打扮跟性格没有丝毫反差,总是认真面对工作,严以律己,更重要的是……也严格对待我。
  最后我们没有在殡仪馆碰面,而是回到事务所会合。
  我一回到事务所,已经在事务所里的美咲前辈,虽然没有摆出恶狠狠叉着腰等我的样子,但一看到我就劈头大骂。
  「对不起。」
  擅自采取行动这点是事实,我老实道歉。道歉才是上上策。
  「我不是叫你在我到达之前,都不要跟她接触吗?所长没跟你说吗?」
  美咲前辈望向所长。
  见状,所长像是在说「我有、我有说」似的,赶紧挥动双手证明自己的清白。看来他没有要包庇我的意思。
  「对不起。但不是我主动去接触她……」
  在现场忘我地阅读资料,结果被调查对象从后面偷看了资料——发生这种事而被人指责失职,也是无可厚非。
  「而且,你还陪被害人一起去参加丧礼?」
  「嗯,是的。」
  虽然情况大致上都跟我之前用简讯或留言告诉美咲前辈的差不多,但我又补充一些后来发生的细节。
  汀小姐的愿望是参加自己的丧礼,而那场丧礼就快结束了,所以我只好赶紧带她去丧礼会场。最后,她的愿望实现了,因此了却她的牵挂。
  「她的愿望……是吗?」
  有如沸腾的怒气冷却一般,美咲前辈坐到椅子上。
  看来美咲前辈终于理解我不是好无理由地带汀小姐去参加她的丧礼。
  「很好,那就让我听听你的报告吧。」
  「是。」
  我先说明她的死因。
  「她的死亡是一场意外。由于大楼屋顶的栏杆断裂,她才会跟着摔下来。据她本人所说,她当时没有想死的念头。」
  听了我的报告,美咲前辈开始发问。
  「为什么她要去那栋大楼?」
  「听她说是为了一个人静一静。」
  「她们家是单视家庭,妈妈总是在工作,常常很晚才回家。如果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为什么要特地去那里?待在家里就行了吧?」
  「她说那里像是她的秘密基地,而且,要是待在家里,也不知道她妈妈什么时候会回来吧……」
  「为什么要特地去那里?」
  「咦?」
  「我在问你,那孩子为什么选择去那里?」
  「这个嘛……这我就不太清楚……」
  汀小姐把那栋大楼当成秘密基地的理由,我是真的不知道,当然无法回答。但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吧?她会选那里,只是因为想去那里啊。
  「为什么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知道我回答不出来,美咲前辈接着问下一个问题。
  「她说是要想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这……」
  我没有问汀小姐当时在想什么,自然也回答不出来。但不管她当时在想些什么,总之她就是想思考一些事情,才会去那栋大楼。
  「你刚才提到大楼屋顶的栏杆断裂了吧?是怎么断掉的?」
  「她说看到楼下有人,就探出身子。」
  「为什么看到楼下有人要从栏杆探出身子?如果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应该要躲起来才是吧?何必特地探出身子?」
  「这是因为……」
  美咲前辈说的似乎没错。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这样回答。
  「你到底打算怎么跟委托人报告?难道你想跟他们说『铤奈津说自己不是自杀的,只是发生意外。所以整件事是一场意外』吗?你以为委托人会接受这样的报告吗?你到底了不了解我们的工作啊?」
  「……从幽灵口中听取真相,探究其死因。」
  我表现出「这点我还是知道」的样子,理所当然似地回答。
  「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只是把听到的事情复述一遍吗?我们可不是传话筒喔。」
  虽然我的回答字面上没错,美咲前辈还是不认同我的答案。
  「……难道美咲前辈认为她不是死于意外吗?」
  前辈会从头到尾否定我的报告,应该是因为她不认为汀奈津死于意外吧?我这么想才会这样问她,结果……
  「为什么会反问我?你会问我这种问题,就表示你刚才的所作所为,全都是半吊子的举动!」
  不小心火上加油了,但是我无从反驳。因为我现在实在没有什么立场反驳她。
  「你说你帮她实现了愿望,所以她已经没有留恋,是吗?那我问你,她为什么想去参加自己的丧礼?」
  有些陷入混乱的我,突然被问另一个问题,顿时无法回答。我无法思考。
  「我在问你,为什么她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她、她说想见见大家。」
  「见到大家之后,她想干嘛?」
  「呃……应该是想跟大家做最后的道别吧?」
  「这是谁说的?」
  「咦?」
  「你刚才说了『应该』吧?为什么是『应该』?是她这样说的吗?」
  「不。那是……」
  「我问的是她到底想要干什么,而不是在问你的推测。」
  我当时的确没有问汀小姐见到大家之后想干什么,但既然想要见大家最后一面,就是想跟他们道别吧?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理由。美咲前辈指摘的部分,根本只是在挑我的语病。
  她该不会是因为气我擅自行动,才想故意找我的碴吧?
  「你连这点都不清楚,凭什么说她已经没有留恋?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我是不了解。可是——
  「她、她对我说她已经没有留恋了!她见到妈妈和同学之后,露出了释怀的表情!」
  她刚才确实露出了无牵挂般的笑容,还对我说自己已经没有留恋。
  跟众人道别之后的她脸上露出的表情,不太可能是伪装出来的。
  没有和她接触过的美咲前辈才不懂。都是因为美咲前辈没看到她当时的表情,现在才会这样问。我真心这么想。
  「……你在哪里和她道别的?」
  「殡仪馆。」
  「那你现在再去一次。」
  「现在吗?」
  「我敢跟你保证,她现在一定还在那里,根本没有升天。」
  「唔!」
  既然你说到这个地步,我就去看看啊!
  我一定要证明,美咲前辈刚才说的一切,都是口说无凭地在找碴。
  汀小姐一定不在那里了。
  她一定已经升天——

  我回到殡仪馆后非常错愕。
  汀小姐仍留在殡仪馆里。
  她没有升天,独自静静留在已空无一人的场所。
  而且脸上带着失魂落魄似的表情。
  刚才我看到她脸上那副像是了无牵挂的灿烂表情,简直像是谎言。
  「我敢跟你保证,她现在一定还在那里,根本没有升天。」
  我想起美咲前辈的话。
  为什么她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是经验的差距吗?
  还是说,她早就知道我所做的事情,会招致这样的结果?
  但是为什么?
  我确实实现了汀小姐的愿望啊。
  她的愿望就是参加自己的丧礼。
  「为什么她会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美咲前辈的话语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为什么?
  难道不是吗……其实这不是她真正的愿望?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跟我说,她想参加自己的丧礼呢?
  美咲前辈的质问,如今也成为我的疑问。
  我不知道。
  不明白的话,只要问就好。
  能够回答我的问题的她,现在就在那里。
  但我却动弹不得。
  无法接近她。

  美咲前辈在事务所等我。
  面对她直直盯着我的眼神,我赶紧别开视线。
  「怎么样?」
  不用问我,你也知道吧?我很想这么回她,但还是必须直接回答她的问题6
  「她……还在那里。」
  静默不语,等我接着说下去,但我已经没有别的可以跟她报告的事。
  「事情只看表面,也不探究对方的真意与理由,结果你根本没有搞清楚任何事情。」
  之前问我的各种「为什么」,没有一个是我回答得出来的。对她来说,这就叫「事情只看表面」吧?
  「但既然你已经上了船,这件事就由你负起责任,好好完成这次的工作。」
  美咲前辈讲得像是要丢下我一个人似的,接着就离开事务所。
  踩着茫然的脚步,我努力回到座位,全身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实现了汀小姐的愿望,已经了却她的牵挂。
  闭上眼睛后,她待在殡仪馆里的模样,重新浮现在我眼前。
  刚离开殡仪馆时,还有两人道别时的笑容,有如谎言一般。现在,她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失魂落魄。
  在那之后,她发生什么事?
  这点我也不知道。
  因为我从现场逃了回来。
  想美咲前辈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会要我负起责任完成这次的工作。
  「托实。」
  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发现是所长。总是一到下班时间就立刻回家的所长现在还在公司里,实在非常稀奇。
  走到所长身边问:
  「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想我为什么叫你?」
  被他突然这么一问,我退缩了起来。
  「呃……」
  我努力回想今天到底有什么事,但脑子无法运转。
  「报告。」
  「啊!」
  我忘得一干二净。明明说好今天之内会交出去的。
  「我的『今天之内』是指下午五点半之前,你的『今天之内』是指晚上十一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之前吗?」
  「对不起,发生了很多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今天发生了不少事。」
  所以没关系——他没有接着这样说。
  「但这跟报告没有半点关系。或许是我逼你保证在今天之内要交出报告,但你当时也没有回绝。既然你已经同意这个条件,就必须负起责任,在期限之前完成工作。」
  「……是。」
  「工作都是有期限的。若不能遵守期限,便会给周遭的人添许多麻烦。或者,有时候只要期限一过,那份工作的价值就消失了。即使是连一份小报告也是如此。」
  「……是。」
  今天的工作实在太多。我是在所长的压力下,才会说出「今天之内交」的。反正只是公司内的业务报告而已……
  我原本想用来反驳的论点,都一一先被所长反驳。
  「那么,你什么时候能交出报告?」
  「今天……不,明天早上之前会交出来。」
  「确定能做到吧?」
  「是。」
  所长轻轻叹了口气后,拿起包包站起来。「那就等你明天早上前寄电子邮件给我,或是印出来放在我桌上吧。」
  所长留下这句括便雏开事务所。
  他会待到这么晚,应该是在等我的报告吧?不,他应该早就知道我根本还没写报告,所以是等着对我说教吧?
  明明有汀小姐的案件得处理,我却还得写报告。
  时钟显示现在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我今天晚上到底几点才能回家呢?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该乖乖等美咲前辈抵达现场再行动。不,要是一开始美咲前辈搭乘的电车没有延迟,我就不需要一个人先采取行动。为什么这种时候电车偏偏晚到?只能恨自己的运氯实在太差。
  不,说到头来,要是美咲前辈能在中午前来公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不是吗?我不知道她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但既然她前天说过要跟老朋友去喝几杯,可能单纯只是喝过头早上爬不起来而已。
  一想到可能是这样,我就觉得她对我生气实在很不合理。
  真想抱怨几句。但对象如果是美咲前辈,就算跟她摊牌也肯定不被当一回事。如果是寺岛前辈的话,他或许会了解我。
  「……唉。」
  我深深叹一口气,设法抚平内心的焦躁。
  算了,想这些也只是浪费时间。
  「总之赶紧先写报告吧。」
  我回到座位上,打开进入休眠状态的电脑,接着想翻开堆积在桌旁的旧报告资料夹,结果不小心挥到被人随便放在上头的另一份资料夹。
  资料夹发出纸张飞散的声音掉到地板上。
  「…………」
  我离开公司去现场之前,还没见过这份资料夹。
  也就是说……又是美咲前辈搞的鬼吗?
  坐在我旁边的她有个坏习惯,不时会把东西堆到我这里来,侵占我的桌子。
  「真是的……」
  这是她自找的,所以我有股冲动想搁着不收拾,但最后还是伸手去捡那份资料夹——
  我顿时停下手边的动作。
  资料夹掉到地上时朝上翻开,里头的内容一览无遗。
  我看到里头写着汀奈津的名字。
  「嗯?」
  我捡起资料夹,稍微瞄一下里头的内容。
  所长给我的资料里有写调查对象的姓名等他基本资讯,但是,这份资料夹里头的文件,还写了许多我不知道的咨询。
  姓名和年龄就不用提了,里头也写着她就读的学校。而且还不仅是她最后就读的学校而已,资料里囊括她幼稚园、小学、国中以及高中时各年级的班级资讯,就连同班同学的名册都在里头。
  我翻开下一页。
  里头写有她的家庭资讯。
  她父亲是某保险公司的管理阶层员工,她母亲以前似乎是该保险公司的子公司的业务员。现在,她母亲也在保险公司上班。
  她的双亲在她幼稚园时就离婚,这份资料似乎是他们离婚时家庭裁判所的判决内容,因为亲权归属还有养育费等判决都写在里头。
  再翻开下一页。
  她丧命那天的气候、她当成秘密基地并丧命于该处的住商混合大楼的租赁资讯,还有至今曾有哪些公司承租过那栋大楼,全都写在里头。像是艾尼结婚谘询公司、近藤法律事务所、菖蒲安亲班、骏河意外险公司、皆川工程店……
  里头还包含了她的辅导纪录。
  中学的时候,似乎常常因为离家出走而受到老师辅导。但她看起来完全不像是需要受老师辅导的孩子啊。
  ……我都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汀小姐,就在这份资料夹里头。
  「你到底了解她多少?」
  回想起美咲前辈的指摘。
  我所知道的只有汀奈津的名字、今年高二、从大楼摔下来丧命,还有她说想去参加自己的丧礼见大家最后一面而已。
  就只有这样。
  关于她,我所知道的仅仅是这样肤浅表面的东西。
  这等于毫不了解。
  我认为带她去丧礼、实现她跟大家见面的愿望,这样她就没有牵挂了。
  这是因为我想相信她那满足的笑容。
  但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我并未深入思索,只选了一个廉价又简单的答案。
  这份资料早上还不在我桌上。也就是说,在我离开公司时,有人把它放到我的桌上。
  不用猜想也知道是谁放的,肯定是美咲前辈。
  她一定是在上午,不,或许是在前天晚上就开始调查这些东西。
  光是利用与汀小姐碰面前的短暂时间,美咲前辈就已查到这么多资料。
  仅仅几个小时前,那个感受到完成工作,根本也没做到值得让我感到骄傲的半点事情。
  我反覆阅读美咲前辈特意放在我桌上的资料,一次又一次。

  事务所的门打开。
  所长一早就来到公司。他看到我在公司里,露出吃惊的表情。
  「怎么?你熬夜没回家啊?就算你熬夜,我也不会给你加班费喔。这有写在你的聘用契约书里吧?」
  所长一边说着这种话一还坐到椅子上。
  我当然知道没有加班费。这家公司虽然是打卡计薪的,但只要没获得主管的许可,无论加班到多晚都不会有加班费。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我走向所长的位子。
  「所长,关于报告一事我有话要说。」
  「喔?写完了吗?」
  「还没写完。」
  「啊?」
  长挑起右眉。
  「你昨天不是说,今天早上之前可以写好吗?」
  长抬头瞪我。
  「是。但真的很抱歉,请让我之后再写报告。」
  「这意思是说,你看不起交报告这件工作吗?」
  「我明白交报告也是很重要的工作。」
  「那为什么要延后?」
  「因为我希望您可以让我优先处理汀小姐的案件。」
  「…………」
  「等我完成汀小姐的案件,原先要交的那份报告书,一定会连同关于她的报告书一起交给您,所以拜托您先让我处理汀小姐的案件。」
  若是寺岛前辈、美咲前辈或其他人,肯定能同时完成两份工作吧?但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一次做好两件事。
  既然如此,就必须决定自己该优先处理哪一项工作。
  我擅自下这样的判断,或许会挨骂,但我认为这样的判断是对的。就算对公司来说是错误的判断,对我而言仍是正确的。
  「我想好好处理汀小姐的案件。」
  「……我昨天应该说过吧?工作必然有期限。若无法遵守期限,将会给周遭的人增添许多麻烦。再者,有些工作一旦超过时限,就没有半点价值了。」
  「没错。」
  「你是明知这点还这么说的吗?」
  「是的,正因如此我才这么说。若是现在不针对汀小姐的案件做点什么,这件委托本身,还有美咲前辈事前调查的资料,都会失去价值。」
  所长又挑了一次眉。
  「所谓的工作,不一定都会照你的步调来,有时也必须同时完成多项工作,但并非任何时候都能全数办到。你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要怎么办吗?」
  「尽量努力。我不知道自己得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培养出这样的能力,但至少现在的我还没有……」
  「所以我就说,你这想法是错的。」
  所长打断我的话,接着说:
  「办不到的事情,就老实说办不到。」
  「咦?」
  「所以我昨天才会问你办不办得到。」
  「啊……」
  昨天所长确实问我:「确定能做到吗?」
  他不是要我打包票说「没问题」,也不是故意要考验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能否做到而已。
  我当时虽然回答「可以」,但根本没有深入思考,只是一心以为不能说出「办不到」三个字。
  「只要照实评估过后再回答,也不是不能延期,或者可以拜托其他人帮忙处理。在一个集团或组织里工作,就是这么一回事。像你这种菜鸟手头上多出来的工作,其他人要帮忙根本不是问题。」
  「是的。」
  「明明能办到却说做不到的人,是怠慢;或许做得到却说办不到的人,是胆小。但是,明明办不到却说可以,然后一直拖延进度,直到最后一刻才说办不到的人,只是蠢货罢了。」
  现在那个蠢货就站在这里。
  「不过,这次还勉强在我的容许范围内。」
  所长扬起嘴角。
  「关于报告一事,我知道了。报告迟交也无妨,你先专心处理汀奈津的案件吧。」
  「是。我现在就再去找她一次。」
  「…………」
  「……怎么了吗?」
  那一瞬间,我猜想所长想跟我说些什么。
  「托实,你知道『菠菜』吗?」
  「菠菜?是指蔬菜的那个菠菜吗?」
  「真是的……美咲连这个都没跟你说啊?」
  所长叹一口气。
  「我记得那家伙叫你负责这个案件吧?」
  「是的。」
  昨天美咲前辈要我独自负责这个案件。
  或许她只是再也受不了我,而想丢下我一个人。
  「我了解了,你去吧。」
  获得所长的同意后,我出发去找汀小姐。
  要从零重新做起。

  幽灵会不自觉地感知自己丧命的地点。
  人家都说,因为那是幽灵的自我与其肉体最后连系在一起的地点,所以会让幽灵有返巢的本能。
  我来到昨天初过她的地点——她丧命的大楼前面。
  这个时间虽然人不多,但还是有一些刚要进公司的上班族经过大楼前。
  来来往往的行人,没有一个察觉到汀小姐,迳自从她的面前走过。
  有如这里的时间停止了一般,有如将她所在的空间化为剪影一般,汀小姐独自一人伫立于这个地点。
  有如随时都会消失似的,她的身影如此飘渺、如此虚幻。
  「托实先生?」
  发现我之后,汀小姐呼喊了我的名字。
  任谁也听不见她的声音。现在处在这个场所的人之中,只有我听得见她的声音,而我觉得她的声音显得非常消沉。
  我假装自己是在等人似地站在住商混合大楼前。
  「……我不是应该会消失吗?」
  那是因为昨天那个时候,我以为你已经没有牵挂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才想问你。」
  「嗯?」
  「你的愿望是参加自己的丧礼、跟大家见面,是你亲口这么说的。所以我才以为只要带你去那里,你就可以了却牵挂。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的意思并不是指,你说想参加丧礼是个谎话。参加你自己的丧礼后,你看起来确实感到很满足,但你仍然无法升天。也就是说,参加丧礼与大家见面这个愿望的背后,还有更深一层的愿望,那才是你真正挂念的事物。」
  我将美咲前辈问我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汀小姐。
  「见到大家之后,你想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
  她像是在沉思般,暂时陷入沉默。
  「我、我只是想见大家最后一面啊。」
  「如果真是如此,你昨天就应该已经了却心愿。」
  所以,那并非是汀小姐真正挂念的事。一定还有些别的什么,才是她念兹在兹的。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牵挂。」
  确实,未必所有幽灵都清楚明白自己牵挂些什么,因此就算有自身至今从未发觉的心愿也不足为奇。
  「昨天在我们分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离去时,明明见到她露出豁然开朗的表情。但我再次回去找她时,她却露出意志消沉的表情。
  我离开的这段期间,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认为她虽然见到大家最后一面,却还是无法了却牵挂的理由,一定就藏在这件事里。
  「……也没什么。」
  「例如……这个嘛……听到别人说你的坏话之类的?」
  我想起那天在接待大厅里,来参加丧礼却一直抱怨的那群人。可是,汀小姐用力地摇了摇头。
  「你说那个叫做『升天』什么的……大概是因为我最后没有『升天』,看起来才很沮丧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有种一个人被留下来的孤单感觉……」
  她看起来意志消沉的理由就是这个啊?不过要是如此,和我离开的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就没有太大关系。
  「还可以问你一些别的事吗?」
  为了多少获得一些线索,我打算把昨天美咲前辈质问我的话,一一拿来问汀小姐。
  「那天你为什么会在大楼屋顶上呢?你说是因为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但是,待在家里一样可以一个人静一静吧?」
  「是没错。但从以前开始,只要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时,就会去那里。」
  「以前?」
  「嗯。我小的时候,曾上过那栋大楼里的一间安亲班。等我长大之后再去时,那间安亲班已经不在了。从那个时候起,那里就成为我的秘密基地。」
  我想起来了。美咲前辈蒐集的大楼出租纪录里,有写到一家菖蒲安亲班。原来如此。原来汀小姐以前都被寄放在那家安亲班里,所以那里对她来说是从小就很熟悉的场所。我终于知道她会选那栋大楼当秘密基地的理由。
  「你说你在那里想事情对吧?是有什么烦恼吗?」
  虽然警察的调查显示她没有被同学欺凌,但美咲前辈给的资料里头却有类似的记述。不管怎么说,有些事情或许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烦恼呀,只是偶尔会突然有点不安,或是思考自己究竟算什么这类的问题。我知道这些问题不会有确切的答案,但你应该有时也会想想这类问题吧?」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段时间似乎也确实会思考这类问题,但那已经是太久远以前的事,现在完全回想不起来。现在的我,无论是好是坏都可以豁达地顺其自然。不过对一个高中女生来说,顺其自然似乎不是一个好解答。
  「所以我才会出门。你不觉得一个人窝在家里想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情很忧郁吗?所以我出去,本来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情……」
  想起自己之后的遭遇,汀小姐露出苦笑。她已经可以笑着接受自己的死亡。
  「你为什么要从大楼探出身子呢?」
  「因为有人来了。」
  「你不是想一个人静一静吗?」
  「是没错。不过,那栋大楼从很久以前就禁止进入,我还以为是警察或保全公司的警卫。要是躲起来之后才被抓到,闹成问题也不好啊。」
  美咲前辈问我的问题,我已经毫无保留地询问汀小姐。可是,从汀小姐口中说出的回答却没有一个切中要点,没有一个能让我抓住完成任务的线索。要是今天换美咲前辈来问,她肯定能从刚才的对话里,察觉到一些我没发现的重要线索吧。但反正连汀小姐自己也不清楚答案为何,旁人抓不住重点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以后会怎么样呢?」
  「……不用担心,我一定会帮助你升天。」
  我绝对不会半途而废。因为,那是我当时否定的行为。
  听到我的回答,汀小姐满是阴霾的脸庞亮起来,露出无比高兴的神情。
  「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或是想见的人呢?你想做什么都行。」
  在这个过程中,她或许就能察觉到自己真正挂念的事物。
  「要不要回家看看?」
  只要见到家人,或许她能想起什么。
  「学校。」
  「咦?」
  「我想去学校。可以吧?」
  「嗯,好啊。」
  既然是她想去的地方,也许会在那里找到一些能厘清她的牵挂的提示。于是,我带着她一起前往她以前就读的学校。

  我陪汀小姐前往几天前她还在学的高中。
  她站在校门前的马路上,看着上学的学生们。
  为了不被当成可疑人物,我站在她身旁,尽量不去看那些高中生。
  有些学生跟朋友一起行动,有些人独自一人听着音乐,有些人奋力急踩脚踏车——学生们纷纷走进学校里。
  直到前几天,她也是那些高中生里的一员。
  她现在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那些学生呢?
  想回去加入他们吗?
  即使这么想,但这样的想法再也无法实现。丧命成为幽灵的她,肯定比谁都还要了解这个事实。
  「她们几个……」
  汀小姐指向几个学生。
  「昨天有来参加我的丧礼。」
  我瞄一下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三个女孩子走在一起,彼此没有交谈,只是默默走着。毕竟才刚参加完朋友的丧礼,难免会这样。
  「果然没什么精神呢。」
  「你这么觉得?」
  我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汀小姐。她看起来非常高兴,是因为跟朋友重逢吗?
  「你们感情很好吗?」
  「还好吧,只是因为同班,偶尔会聊聊天。」
  看来那几个女生并非她特别想见的人。
  在那之后,她继续远眺那些来上课的学生,一一告诉我哪些人参加了昨天的丧礼、哪些人是她高一时的同班同学。不过,我知道这些资讯之后,还是搞不清楚有什么人或事情对她来说特别有意义,可以让她了却牵挂。
  过了上学时间,再也没有别的学生走进校门之后,我与汀小姐便离开学校。
  「你为什么恳去学校呢?」
  「因为想见见大家啊。」
  这回答跟丧礼那时没什么两样。
  「见到面后有什么感想?」
  「这个嘛……大家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毕竟才刚参加完你的丧礼啊。」
  「说的也是。」
  她天真无邪地笑了起来。若今天是别人过世,讲这种话未免太不得体,但是死去的本人自己讲这种话,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真的无法理解幽灵这种理所当然地接受自己死亡的样子。
  「你觉得自己可以放下牵挂了吗?」
  「我不知道。」
  「连自己究竟挂念什么也不知道?」
  「嗯。」
  将她束缚在这个世上的牵挂究竟是什么?我还以为只要帮她实现愿望,便能知道她放不下的东西是什么,看来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想参加自己的丧礼见见大家。想去学校见见大家。
  见到大家之后,又怎么样?见到大家之后,她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我完全不懂。别说我了,就连她自己也不懂。
  去完学校之后,我决定一整天都陪她实现愿望。
  首先去她想去的地方,像是她以前上的小学和国中、参加大考前补习的补习班、偶尔会去逛逛的闹区。等到再也没有想去的地方之后,我们又回到学校,远眺那些放学回家的学生。走回汀小姐的家。
  不知道时间经过多久,放学回家的学生人数已越来越少,我和汀小姐离开学校,一起走回汀小姐的家。
  她像是很怀念从前的时光,跟我聊了许多。
  经过便当店时……
  「每次我妈妈工作太忙无法下厨的时候,就会买这家的便当。」
  「老是吃同样的便当不会腻吗?」
  「也不是每天都吃啊。再说,这家店的便当挺好吃的喔。要是跟妈妈说我吃腻了,她肯定会生气。」
  经过书店时……
  「我以前很常在这里买书喔。」
  「咦?原来嫁会看书啊?」
  「只有杂志啦。」
  汀小姐露出鬼灵精怪的笑容,吐了吐舌头。
  「这间书店的店员很帅气呢。虽然在便利商店也买得到,但要买书的时候,我一定是来这里。」
  「你该不会是喜欢那个店员吧?」
  「才不是咧。你这样问算是性骚扰喔。」
  「呃……我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对喜欢的人留有思念——这个可能性也消失了。
  经过花店时……
  「我从小就认识这里的老太太,她也有来参加我的丧礼。」
  「是喔?」
  「让你猜猜看,我喜欢的花是什么花?」
  「咦?」
  蔷薇、郁金香、百合,我列举所有我知道的花,但全都猜错了。
  「给你一个提示,是橘色的花。」
  就算给我提示,但我实在不怎么了解花,无法光从颜色推敲出花的种类。最后,这个谜题成为下次见面时,我得回答她的回家作业。
  她不断聊着回忆,跟我说了不少。
  没错,这些全都是回忆。她现在只是怀想着过去。从此以后,原本日复一日、极为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还有她与那些人事物相关的回忆,再也不可能增加。
  她越是开心地聊着这些往事,我心里越是充满难过的情绪。
  所以,我希望至少能从她的这些回忆里,找出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
  但从她的话语里,我还是没听出跟她的牵挂有关的事。
  在没有掌握到任何线索的情形下,我们已经快走到汀小姐的家门前。
  跟刚才愉快地沉浸在回忆中聊天的样子不同,越靠近家,她的话就越少。
  在丧礼那天,汀小姐已经跟她妈妈做过最后的道别。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在心里做出一个了结。但像现在这样,即将再见到自己的妈妈,她心中或许充满难丛吾喻的复杂情绪吧。
  她的语越来越少,我们的对话中断了。我们沉默地走了一阵子,终于来到她家门口。
  ——没有灯光。
  我还以为她妈妈在家,但家里似乎没有人。我走更近一点等待一阵子,但她家里始终是一片黑暗,见不到她妈妈的人影。
  是出门吗?这个时间点,很难想像她妈妈是出门去玩,应该是有许多手续要办,才忙到还没回家吧。
  「托实先生。」
  汀小姐露出寂寞的表情看着我。
  「你明天也能来陪我吗?」
  我快要下班了,她似乎也察觉到这点。或许,她认为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见她。
  但今天没获得任何可以当成线索的资讯,我只是白忙一场,自然不可能现在喊停。
  我一定要让她好好升天。
  虽然一开始只是为了工作,但现在不仅是这样。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在这个案件里,我已经产生了某种类似使命感的感情。
  「当然啊。」
  「太好了,那明天在老地方见吧。」
  老地方——她丧命的那个地点。
  何必一定要挑那个地方呢?虽然我这么觉得,却又想不到其他适合碰面的地点。
  「那就明天见罗。」
  汀小姐挥手送我离开后,我便直接回家。

  隔天,还有后天,我都做着相同的事。
  我每天早上去汀小姐出事的那栋大楼找她,接着陪她一起行动。但不论是去学校看她那些上学的朋友,或去她过往常去的场所,都没有什么收获,事态没有任何进展。
  而且,每次我们去汀小姐的家,都没有半个人在家。该不会是她妈妈搞坏身体了,或是精神不佳一直窝在家里睡觉吧?
  我问了汀小姐才知道,她妈妈每次都是在我离开之后,很晚才回到家。
  虽然前天汀小姐也不知道她妈妈去哪里,但昨天似乎是去公司上班。看来丧假已经请完了。
  在学校或她回忆的地点没有得到半点线索,既然如此,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牵挂,应该只可能是跟家人有关的事。
  要是今天还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素,我是否要在她家门口等到晚一点再回家呢?
  「啊,你朋友来罗。」
  一看到上学的少女们,我立刻跟汀小姐说。因为已经见过许多次,我大致掌握了汀小姐的交友关系。
  「是呢。」
  「嗯?」
  是在意些什么吗?她的声音显得有点僵硬。
  「她们几个在参加我的丧礼时哭了。」
  「嗯。」
  「但现在看起来已经没事了。」
  「好像是呢,现在看起来比较有精神的样子。」
  远远看也能明白,她们几个恢复了笑容。由于和她们有段距离,不知道她们究竟在聊些什么,应该是在闲聊昨天的电视节目之类的事吧。直到昨天为止,她们几个在路上都没什么交谈,现在似乎已多少走出阴影。
  「啊,是老师。」
  汀小姐指了另一个人。一个身着运动服的男性走到校门前。
  「丧礼那天,他露出复杂的表情跟我妈妈鞠躬呢。」
  我这几天都没见过他,这位老师此刻一一催促四散在大马路上的学生们,要他们赶快进学校。虽说汀小姐的死亡是场意外,但他若是汀小姐的班导,或许也因为这件事而心力交瘁。不过,他现在看起来似乎已经好了许多。
  「早上的值日活动又要开始了。」
  汀小姐说完,一边指着老师与学生们,嘴里一边念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不久后,学生的身影都已消失,老师们也都回到学校里。
  上课铃声响到连在校外也听得见,街上没有半个人影。
  「我们进去吧。」
  汀小姐跟着人群的脚步,前往大家走进去的校舍。
  「等等……这样不太好吧?」
  没人看得见汀小姐,所以她无所谓,但要是我被人发现,那可是非法入侵的行为。前几天陪她来的时候,她都没说过想进去学校啊。
  但汀小姐一点也不体谅我的状况,迳自穿过校地,继续走向校舍。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追上她。
  那天,她走进自己的丧礼会场畴,我选择离开,没有跟进去。
  要是那时候我也跟着进去,或许就能知道跟她的牵挂有关的线索。
  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她。
  所以,现在我必须注意她的一举一动,仔细聆听她的话。
  不这么做,我无法了解她。
  不这么做,我无法知道她心中挂念的究竟是什么。
  确认附近没有人后,我在校舍玄关处脱下鞋,用手拿着鞋子走进校舍里。
  汀小姐等我跟上去后,接着走上楼梯。
  「你想要去哪里?」
  我小声问,她在走廊上停下脚步。
  教室的拉门上有扇窗户,可以从外偷看里头的状况。
  她往门里窥探,我也跟着往里头看。
  教室里,大家很普通地在上课,但里头有张桌子上摆着插了束白色鲜花的花瓶。那肯定就是汀小姐的座位。
  但所有学生都不介意那张显眼的桌子,只是认真地听老师讲解、看教科书、抄笔记、谈笑嬉戏。
  这想必是大家日常的风景。
  也是汀小姐所失去的景色。
  死者的牵挂通常都留在已经失去、无法挽回的日常之中。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们取回日常的生活。
  她看着眼前的日常光景,内心做何感想呢?
  汀小姐转过身,从教室门前离开。
  之后,汀小姐不发一语,站到放在走廊上的置物柜前。
  「帮我打开。」
  她指的正是她自己的柜子。
  我小心不发出声音地拉开柜子的门。
  里头什么东西都没有。
  见状,她露出微微吃惊的表情。
  学校的人应该已经处理掉她的东西,帮忙送回去给她的家人了。或许里头有些东西,已经放进她的棺材里。
  她默不作声地离去。
  接下来,她的目的地是体育馆。现在似乎没有体育课,体育馆里一个人也没有,呈现完全的寂静。要是现在在这里打篮球,应该会制造出相当大的回音吧。
  我偷看一眼旁边的汀小姐。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体育馆内,视线的前方是体育馆的仓库。
  原来她喜欢体育课?我已经把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读得滚瓜烂熟,但资料里可没写到她喜欢上体育课。是我看漏了吗?我本想拿出美咲前辈给的资料再看一递,但在那之前,我听到有人走向体育馆的声音。
  我赶紧爬上体育馆的舞台,躲到角落里。
  走进来的是一位老师,就是刚才我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位。
  那位老师走向与我所在位置相反方向的体育馆仓库,也就是汀小姐所在的地方。
  汀小姐看着老师。
  老师也看着汀小姐。
  「你在那里吧?」
  老师对着汀小姐的方向喊道。
  我吓了一跳。该不会他也是看得到幽灵的人吧?
  汀小姐或许也想到同样的事,看起来正想开口对老师说些什么,但这时体育馆仓库的门打开,只见仓库里头有个女孩子。
  那位老师从汀小姐身旁走过,走向站在仓库门口的女孩子面前。
  看来那位老师还有那位女学生,都没有发现汀小姐的存在。
  「你别躲在这里了,快点来上课。」
  老师对那位女学生说。
  「我一点也不想上课。」
  那个女生非常坚持。
  「是因为汀的关系吗?」
  那位女生没有做任何表示,但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我远远看着汀小姐的表情。
  汀小姐的脸上浮现笑容。她生前肯定跟那个女生很要好吧?
  「汀发生那样的意外,确实令人难过,我也知道要你马上转换心情很困难,毕竟你们以前很要好。但老师认为,汀也不希望看到你一直难过下去。」
  「老师又怎么知道?」
  「朋友就是这样子。你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今天是你过世,你会希望朋友一直为你难过吗?」
  那个女生的头还是垂得低低的,但左右摇了摇头。
  「对吧?既然你会这么想,汀肯定也是这么想。不,要是汀现在人在这里,肯定会对你说我刚才说过的话。所以你赶紧回教室吧。你必须连同汀的份,好好活下去。」
  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否被说服了,在老师的催促下,她终于走出体育馆的仓库。
  她肯定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没有什么意义吧。
  那个女学生走过汀小姐的身旁时,汀小姐像是弹跳起来似的,奋力对她伸出手。
  但是,汀小姐的手当然碰触不到她朋友。
  汀小姐那只割过空气、留不住任何事物的手,只是徒然停在半空中,那位老师与女学生就这样走出体育馆。

  其他人消失后,体育馆又陷入只剩下我与汀小姐两人的寂静。
  我走下舞台,朝汀小姐的方向走去。
  汀小姐像是在承受什么似地压低视线。
  或许这桩小插曲,重新让她体认到自己已经死去——不,是体认到所谓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你之前问过我丧礼后发生了什么事吧?」
  汀小姐继续看着地面,迳自说起话。
  「……我待在妈妈身边。接着,妈妈公司的人来了。你知道那个人说了什么吗?」
  那个人说了什么很恶劣的话吗?
  「他跟我妈妈谈公事。虽然他一开始说『挑这种时间真不好意思』,但还是像平常一样跟我妈妈谈起隔天的工作,还有我妈妈负责的客户。」
  这可不是什么适合在殡仪馆和刚丧女的母亲谈论的事。
  「结果……我妈妈回他:『我明天就会去公司。』」
  和汀小姐去她家时,她妈妈都不在家,原来是去公司上班吗?也就是说,女儿丧礼结束的隔天,母亲就开始去上班了?老实说,这有点教人无法置信,但我不觉得汀小姐像是在说谎。
  「自己小孩的丧礼结束的隔天就去公司工作……嗯,我早就知道了,妈妈就是那种不工作会死,认为工作最重要的工作狂。嗯,我早就知道了。但是,用不着在那种场合、那种时间……」
  汀小姐紧咬嘴唇。
  我无从得知那究竟代表她感到哀伤,还是懊恼。
  「我问你,工作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这么问我。
  是否有必要牺牲家庭去工作?
  才刚刚踏入社会的我不懂那种感觉。若是在社会上再多历练几年,我也会变成那样吗?会在参加完珍视的人的丧礼隔天,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照常去工作吗?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也有丧假这个制度,要是家人亡故,可以请三天到十天的假。虽然每间公司规定的丧假天数不同,但应该是大同小异。不过,这仅仅是一种制度,既非强制也不是义务。
  举办丧礼、处理身后事、谈妥墓地、分配遗产……亲人亡故后,要做的事情肯定堆积如山,但这些也可以交给其他家人或甚至委外处理。
  若不需要请假,那也没必要请假。
  但肯定不只是这样。
  丧假这个制度,肯定不单单是为了处理那些事务而存在。
  这个假期,应该也是为了让失去亲人的人能够整理心情而存在。
  ……难道汀小姐的母亲不需要这些时间吗?
  「在那之后我跟在妈妈身后,一路回到家。然后直到隔天天亮,我都一直待在家门口。我还抱着一丝期望,想说她当场那么说,也许只是虚应一下而已。」
  「…………」
  「可是等到隔天早上,妈妈就跟平常一样出门上班。」
  就一丧礼的隔天。
  「跟平常一样的时间、跟平常一样的套装、跟平常一样的妆。」
  跟平常一样——她反覆提到的字眼,诉说了内心深切的感受。
  「其他人也是一样。在丧礼上不是哭泣就是很难过的样子,但只经过不到三天,大家便回到原来的生活里,就跟平常一样,好像我的死根本不算一回事,全都回复原状!」
  原来她刚才看着那些上学的学生,是在做这样的比较。
  丧礼的时候如何,今天又是如何。
  从这番话中,我终于窥探到她埋藏在心底的想法。
  她看到其他人不回头、不停留地往前进的模样,并非感到松一口气。看着那些活在自己已无法体会的日常中的人们,她也不是感到羡慕。
  「老师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是假的!完全相反!我才没有那样想呢!没死的人怎么会了解我的想法!我……」
  她真正的愿望以及牵挂,就是——
  「我希望大家永远为我难过!」
  她终于吐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你说过想知道我死掉那时的状况吧?』
  「呃,嗯……」
  她对着听完她一席话而感到动摇的我说:
  「我是自杀的。」
  「……咦?」
  「是我自己从屋顶上跳下去的。」
  「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只是想试试看呀。光顾着工作、从来不在意我的妈妈,根本就不想好好了解我的老师,嘴上说是朋友、内心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同学——我只是想确认要是我死了,他们到底会有多伤心!」
  她坦白说出与她至今说过的愿望完全不同的想法。
  原来她当时在想这些事?
  她说想见大家最后一面,根本是骗人的吗?
  但不知为何,我觉得一切都合理了。
  她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
  她露出阴沉的表情,认真盯着每个同学的脸。
  她发现自己的母亲在哭而喜出望外。
  然后……
  看到自己的朋友表现出振作的样子,她因此露出哀伤的表情。
  看到自己的妈妈跟平常一样去上班,她因此感到愤怒。
  最重要的是……即使见到大家最后一面,她却仍无法升天。
  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她不是因为见到大家最后一面而感到高兴。
  她是因为看到所有人哀愁的模样而感到开心。
  她无法容许其他人回归到日常的生活里。
  「我说你……要你调查我的,应该是保险公司的人吧?你去跟那个人说:『汀奈津是自杀的,所以贵公司不用付保险金,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像是真心看开了一切。
  「啊~死了真好。」
  「……怎么这样……」
  汀小姐用清澈的眼睛望着我。
  「只有托实先生你喔。在我死后还认真为我着想的人,就只有你而已。死了真是太好了。因为我是死掉之后,才有机会碰到你的呀。托实先生真的很温柔,跟那些装出来的家伙不一样,你是真心为我着想……」
  「……真是差劲的兴趣。」
  不经意地说出真心话。
  「咦?」
  「自杀,然后想看大家哀伤的样子,真是很差劲的兴趣。」
  想要见大家——我听信她这种谎话,还带她去殡仪馆。
  我完全没想过,她是怀着这种愿望。
  理不出头绪的想法纠结成一团,我丢下她一个人,扬长而去。

  回到事务所时,我正想开门,却听到里面的对话而停下手边的动作。
  真稀奇,这个时间大家通常都已经回家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从里头传出来的声音,是泉小姐的声音。从大到连外头都听得到的声音,可以猜想她现在非常生气。
  「什么怎么回事?」
  相反的,美咲前辈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着冷静。
  「为什么你没有负责处理这个案件?」
  我退缩一下。泉小姐已经知道这个案件不由美咲前辈负责,改交给我全权处理。而且,她对此感到相当不满。
  「由谁负责案件是我们公司决定的。就算你是委托人,这也不是公司以外的人可以干涉的事。」
  「你这样说是没错……」
  听完美咲前辈的反驳,泉小姐说不出半句话。她一定也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太超过。
  但平时很和善的泉小姐会特地跑来投诉,实在令我感到意外。这个案件明明就还没有超过期限啊。
  也就是说,她是不满意我的做法罗?她猜到当时我是带着汀小姐去参加丧礼,而且,她应该是无法认同这件事吧?
  还是说,她认为我的能力不足以胜任这个案件?
  也许两者皆是。
  但我也无法为自己辩护。事实上,我没有办到任何事情。
  这时事务所的门打开,泉小姐从里头走出来。我赶紧躲起来,避免直接碰到泉小姐。
  幸好没被撞见,不然太尴尬了——我才刚这么想而安下心时,事务所的门又打开,这次换美咲前辈探出头。
  这回我没有躲起来,直接跟美咲前辈四目相封。
  尴尬的沉默落在两人之间。面对动弹不得的我,美咲前辈只说一声「进来」,接着迳自走回事务所里。我当然不可能逃离现场,只好乖乖跟着走进事务所。
  「然后呢?状况如何?」
  这几天我都从工作现场直接回家,不然就是回事务所的时间都很晚,所以没跟美咲前辈碰到面。由于我们彼此没有用简讯联络,她对整个事情的了解,就停留在她叫我负责这个案件的那天。
  明明她这几天都没有过问什么,或许是因为泉小姐跑来投诉,现在才会兴起好歹要关心一下状况的念头吧。
  虽然我提不起劲,但有件事还是得报告一下。
  「……她是自杀的。」
  美咲前辈漂亮的眉毛扬了起来。
  我把从汀小姐那边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美咲前辈。汀小姐是想看周遭的人哀伤的模样,才会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但因为她认为其他人还不够伤心,所以才会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
  「我之前问你的那些问题,你都找到答案了吗?」
  听美咲前辈这么问,我便把汀小姐告诉我的回答告诉她。
  从那些回答里,我听不出半点线索,但若是美咲前辈,或许能从中察觉到一些关键。
  「所以说,你刚才报告的她的死亡真相,是在听完她所有回答之后,你所做出来的结论罗?」
  美咲前辈没有否定,也没有像先前那样逼问我各种问题。这表示我得出的结论应该是对的吧?
  「今天之内把这些写成报告。」
  今天是礼拜五,礼拜一就是必须对委托人泉小姐提出报告的日子。我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但一时未把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当我还在思索时,美咲前辈已经离开事务所。
  这次的案件可以算是结案了吧?
  向委托人报告完之后,要怎么处理汀小姐的幽灵,只能交给美咲前辈来判断。至少我现在想不到任何方法,能够了却她的牵挂、让她升天。
  下定决心要做到最后的工作,居然是以这种方式收场,实在令人提不起劲。
  但我也有了自觉——
  现实是很残酷的。
  将残酷的现实摊在阳光底下,就是我们的工作。
  在殡仪馆里,她看见大家哀伤的模样,那正是她盼望的景象。
  她的内心或许在那个时候、那个瞬间,是没有任何牵挂的。
  但光是这样对她来说还不够。
  她希望大家不仅仅是感到哀伤,还要永远哀伤。
  但是,汀小姐的母亲或是朋友们,并没有持续思念她、持续哀悼她。人都是必须回归正常生活的。
  人会接受。
  人会振作。
  他们接受汀小姐的死亡、重新站起来,把她的死亡当成过往,为了往后的日子持续生活下去。
  所以,不管汀小姐停留在这个世界上多久,她的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当初不应该让她参加自己的丧礼吗?
  丧礼既是生者与死者告别的仪式,也是为了让生者在内心做个了结的场合。不该让她亲眼目睹这个场合吗?
  还是……我带她去她家或学校都错了呢?
  不应该让她见到已经振作起来、回归日常生活的母亲与同学吗?
  到底是我打从一开始就错了?还是之后哪里做错了?或者不管是哪个决定都错了?
  我是否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换成美咲前辈,她会怎么处理呢?
  什么都不了解。
  「托实?」
  当我内心充满懊悔时,有个人出声呼唤我。
  我还以为事务所里没有其他人,原来寺岛前辈在。还是……他只是才刚回到事务所?
  「怎么回事?看你一脸要死了的样子。」
  「一点都不好笑。」
  「放心吧,我又不是想逗你笑才说的。」
  寺岛前辈若无其事地来到我身旁。
  「唉~真是对不起你。」
  「什么对不起我?」
  「报告。听说你被所长骂了。」
  「那跟前辈你的报告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做法不当。」
  「你别太勉强自己。」
  「所长也对我说了类似的话。」
  「这样啊。」
  说到这里,寺岛前辈没再继续往下说。
  事后回想起来,他是在以他的方式为我制造机会。
  听到「别太勉强自己」这句话,我自然而然地对他倾诉自己现在遭遇的难题。
  汀小姐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是因为想见大家最后一面,而我带她去参加丧礼后,她露出灿烂的表情。但是,当我回去找她时,她露出失意的表情,而且没有升天。之后,她承认自己是自杀的,理由是希望大家为她的死感到悲伤。想当然耳,那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
  「一般人都会有跟她一样的想法吗?」
  「该怎么说呢?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有些人或许会这样想,但也有些人是不会这么想的吧。」
  我把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摊开在桌子上,寺岛前辈大略看过一过后,对我这么说。我向和这个案件毫无关系的寺岛前辈寻求答案,做法或许有点狡猾。
  「那反过来想呢?你认识她之后,觉得实际上是如何?」
  「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但听她这么说之后,本来看似不合理的地方,全都串连起来了。」
  像是她说想参加自己的丧礼,还有仔细观察每个人的反应。她在丧礼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看到大家回归日常生活则露出像是哀伤又像是懊悔的表情。
  「她曾经离家出走被辅导过。说不定她本来就喜欢造成别人的困扰。」
  听完我的独白,寺岛前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反问我:
  「要是你想自杀,你会选在哪里?」
  「……我从来没想过这种问题,不知道。」
  「现在想想看。」
  老实说,我还真的无法想像这种事。
  「在家里……会给房东带来麻烦……电车……也会造成其他人的困扰吧?既然如此,我可能会跟她一样,选一个没有人的废弃大楼。」
  也就是说,那栋大楼对她而言,是最佳的丧命地点吗?
  「如果像你一样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或许会选择这类地点自杀,但她不是想要让大家伤心难过吗?换句话说,她应该希望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死吧?既然如此,应该选择自家或学校这类地点。选择一个自己死了之后,其他人都会触景生情、回想起这个事件的地点吧?」
  「……好像确实是这样……」
  「所以,她为什么会选那样的地点?」
  「她好像从以前开始,只要想思考事情,便会去那里。」
  「从以前开始?」
  听我这么说,寺岛前辈好像掌握到什么关键。
  「那栋大楼以前有哪些店家?美咲应该有调查过吧?把资料给我看看。」
  「我记得应该是艾尼结婚谘询公司、近藤法律事务所、菖蒲安亲班、骏河意外险公司、皆川工程店……」
  「……你记得真清楚。」
  我倒背如流,完全没去翻看美咲前辈给的资料。寺岛前辈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我。
  「因为我看过好几遍,都快把资料翻破了。但我看了半天还是找不出重点。」
  就算看过资料、把内容大致都记在脑海里,仍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她小时候曾待过那间菖蒲安亲班。虽然那家安亲班已经不在了,但她把那个地方当成自己的秘密基地,现在偶尔还是会回去那里。」
  「有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
  「这我就不知道……」
  「你说过她有离家出走的辅导纪录?」
  「是啊。」
  「她那个时候也是躲在那里吗?」
  「我记得是这样没错。」
  美咲前辈给我的资料里有写。
  「既然如此,她妈妈应该知道那个地点吧?」
  「啊,应该知道。」
  警察找到失踪的小孩之后,不可能不和小孩的父母解释是在哪里找到的。虽然汀小姐说那里是她的秘密基地,但看来还有别人知道那个地方。
  「嗯?」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只见寺岛前辈沉默一阵子,在对话间留下诡异的空白。
  「美咲有说什么吗?」
  「她把资料都给我,但没有跟我多说什么。」
  「关于汀奈津是自杀的这件事呢?」
  「她只说『这就是你做出来的结论吧』,之后就叫我写成报告。」
  「……这样啊。」
  寺岛前辈从资料上移开视线,像是在暗示我这番对话已经结束了。其实我很希望他能够否定我的结论,结果只是徒劳。
  我以我的方式抓住真相,内心却没有半点先前体会到的成就感。
  「跟我聊过之后,你归纳出想法了吗?」
  「嗯,我应该可以把报告写出来。」
  可是——
  「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了却她的牵挂。」
  既然已确定死因,应该就能达成保险公司的委托。
  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升天。
  比起采究死因,我更想知道后者的答案,更想学会让死者升天的方法。
  「……所谓的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寺岛前辈淡淡说出这句话。
  「死去之人的牵挂,是不管你怎么做都无法帮忙消除的。」
  这句沉重的话语,像是在否定自己所做的工作。
  或许寺岛前辈以前也曾为同样的问题困扰过。
  「那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所谓让人了却牵挂,并不等于帮对方实现所有的愿望或希望。我们应该做的,只是让有所牵挂的幽灵能够做出了断。让他们好好做出了断,接着让他们升天,所以我们才叫做『送行者』啊。」
  做出……了断。
  我终于稍微理解自己应该做什么,终于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才被人说不要太勉强自己,我脑中想的却一直是怎么做才能实现她的愿望,而非怎样才能了却她的牵挂。
  我本来就不可能帮她实现愿望。
  明知这点,我却还一直思考怎样才能做到这点……不对,应该是还一直思索当时应该怎么做才对。直到现在,我还是光想着那些办不到的事。
  「实现所有愿望,那是神的工作。」
  「一点也没错。」
  「所以,你只需要做到自己可以认同为止就行了。」
  我并非神。
  所以,我不可龙实现她的愿望。
  但我是一名送行者,必须帮助她做出了断才行。

  隔天,我又去找汀小姐。
  虽然今天是礼拜六不用上班,但我所剩的时间无几,只有今天和明天。
  汀小姐一如往常站在自己掉下来的大楼前。发现我的到来,阴沉地低着头的汀小姐抬起头来。
  「托实先生。」
  由于昨天我们不欢而散,她可能以为我不会再来找她。她露出有如获得救赎一般的表情,但是我无法拯救她,她也不可能仅仅因为我的到来便获得救赎。
  「花……枯萎了呢。」
  我看着摆在大楼前、被风吹散的花束,如此喃喃自语。虽然还有几朵花尚未凋谢,但大多都已经枯萎,不禁让人感受到时间流逝的无情。
  那已经是过去式。
  时间一点一滴地向前进。
  「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要不要一起去啊?」
  她迈步向前,但我并未跟上去。
  「托实先生?」
  「去了又能怎样?现在就算你去看他们,也已无法看到他们为你伤心难过的模样。」
  她的表情扭曲起来,像是受了伤一样。
  「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结束?什么结束?你有办法处理我的牵挂吗?托实先生自己才刚说过吧?已经没有任何人会因为我的死亡而哀伤。」
  「你去世后,大家都相当难过了一阵子。从今以后也是一样,偶尔想起你的事便会感到哀伤。光是这样还不够吗?」
  「不够,一点也不够!我希望大家永远为我感到哀伤、为我哭泣!」
  「这是不可能的。」
  我对她抛出残酷的话语。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
  「不管再怎么重要的人过世了,不管为此再怎么难过,那些人终究还活着。跟你不同,他们还活着,所以必须重新站起来,回到日常生活当中。」
  想让她升天,只能让她做出了断。
  不过,方法并不只有一种。有两个方法可以让幽灵做出了断。
  其一是实现让幽灵依依不舍的愿望。
  另一个方法,则是让幽灵彻底明白,那个愿望绝对不可能实现,让幽灵放弃实现愿望的念头。
  「不管你待在人世间多久,你的愿望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说的也是,大家都会渐渐忘记我。」
  她放弃似地露出空洞的表情。
  她自己肯定也早就知道,这样下去是没有意义的,其他人不可能为了她永远难过下去。她只是不想承认这个事实罢了。
  所以,只要让她认清事实就好。这样一来,她便能在心中做出了结。
  「你所冀望的——」
  但是,对她说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真的好吗?
  这句话会不会变成我弃她于不顾的象征呢?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我……不,谁都无法实现她的愿望。既然如此,只能让她死心地做出了断。昨天寺岛前辈也这么说过,只要自己能够认同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够了。
  ……认同?我真的认同自己现在要做的事吗?不,我根本……一点也不认同。但没有其他方法呀,这是无可奈何的……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没有半点其他方法吗?我该不会只是受不了她、只是想要抛弃她吧?
  跟我纠结的内心不同,我的嘴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
  「——已经永远无……」
  正当我要说出有如宣判死刑的话语时——
  啪!像要打断我和汀小姐之间的对话一样,有人摆了一束鲜花。
  我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美咲前辈……」
  她跪在大楼前,诚心诚意地双手合十。
  「不过,既然本人就在眼前,应该要朝那边才是。」
  美咲前辈一身黑套装,就像穿着一身丧服似的。不,或许是因为要来见汀小姐,她才故意穿成这样吧。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这家伙的上司。」
  美咲前辈对汀小姐自我介绍。
  「你说你是自杀的?为了看大家难过的模样才自杀?」
  「呃……对、对呀。」
  汀小姐虽然困惑,依旧回答了美咲前辈的问题。
  「怎么样?看到大家难过的样子觉得如何?」
  汀小姐闭上眼睛,像是要回想丧礼上的大家。
  在她的脑海里,应该浮现出那些参加自己丧礼的人们的模样——失落的朋友、哭泣的母亲。
  「……我很开心喔。」
  「真是差劲的兴趣。」
  美咲前辈对她丢出我曾说过的话。
  「看到别人为了自己难过而窃喜,我还真不懂这是什么心态。」
  汀小姐狠狠瞪着美咲前辈。
  「又没有人要你理解。像你这种幸福的人根本不会懂。」
  「汀奈津,小时候双亲离婚。父亲抛弃了妻子与女儿,跟别的女人跑了。由于离婚的主因是工作,母亲为了不让别人否定自己的工作,变得比以前更热衷于工作。然后呢?因为这样,你就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孩子吗?」
  美咲前辈说的这些话,记得是汀小姐读国中时离家出走被警察收留,警方写在调查报告里的内容。汀小姐应该也是想起当时的情景,因为羞耻抑或是愤怒而满脸通红。
  「所以很想确认要是自己死了,其他人会不会为此感到难过。这种事任何人都曾想过一、两次。」
  说到这里,美咲前辈改为问我:
  「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问我「为什么」的美咲前辈,看起来跟前几天的她一样。
  她问我「为什么」,就是叫我去思考,要我看清楚隐藏在汀小姐嘴上所说的愿望背后的真心话。
  想看大家哀伤的模样——隐藏在这个愿望背后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我不知道答案,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威情。
  美咲前辈看我答不出来,叹了一口气。
  「是因为想确认自己是被爱的吧?」
  她接着说出这句话。
  就像被说中了似的,汀小姐全身颤抖,狠狠瞪着美咲前辈。
  「……是啊。只要知道自己死后大家有多么伤心,就可以衡量出大家有多爱我吧?」
  确实,汀小姐说过想看大家因她过世而伤心的模样。
  不过在这个愿望背后,有一个型态不同的真实渴望。
  藉由让大家伤心,从而确认、从而证实。
  大家确实爱着自己。
  她比任何人还渴望爱情。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想要一个确切的证据。
  大家感到哀伤,就是爱她的证明。
  这是汀小姐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想法。
  可是……
  「不对吧。」
  美咲前辈否定她的想法。
  「这种想法不对。死去之后,不管其他人多么伤心,也无法透过这点计算出那些人有多么爱你。过世之后,其他人为你流的眼泪、花了多少时间重新振作,都不能做为衡量他人的爱有多深的标准。」
  美咲前辈说着明知已无法挽回的事。
  「绝对不能为了衡量他人的感情去死。」
  「你又懂什么!」
  汀小姐用心如刀割似的声音大喊。
  「死掉之后,看大家伤心也无法知道?那活着的时候就能知道吗?我活着的时候从来都不懂!完全不懂!我小时候爸爸就抛弃我,不知道去哪里;妈妈总是顾着工作,一点也不在意我。就算是再要好的朋友,只要换了学校、换了班级,马上就会疏远。我一直很怀疑大家是否真的爱我。彼此交换的话语、在一起的时光……没有任何一样能让我感到安心。没有任何一样能让我实际体会到对方的爱!所以……所以……」
  「所以你才自杀吗?」
  「是啊。你才不可能会懂我的心情!」
  「只是稍微的话……我或许也懂。」
  这并非同情她的谎言,也不是为了获得她的共鸣所说。
  我从来没想过,那位美咲前辈会说出这种话。
  「很意外吗?不过我因为这种体质,小时候曾吃了不少苦头。像是我说出看到其他人都看不到的什么在那里时,周遭的人都叫我『骗子』,不然就是觉得我很恶心。每次只要我说这种话,父母和老师都会大发脾气,要我不准再说这种话。我也因此挨打过很多次。如果换成是现在,他们的所作所为可能还会被认为是虐待或体罚呢。」
  我知道,我也知道这种情况。
  「我也离家出走过好几次喔。虽然没有被叫去辅导过,但也曾想做些坏事。想看看对方会有怎样的反应,来确认自己到底是被爱的还是被讨厌的。不过,都是一些很幼稚、意图显而易见的方法。」
  「……你也想过要寻死吗?」
  汀小姐第一次对美咲前辈提出问题。
  「当然想过。」
  美咲前辈理所当然似地说。
  「对各种事情感到厌倦、想要去死,不过,其实心里面还是希望有谁会来拯救我。希望谁会来拯救我,紧紧抱着我。虽然平常他们责骂我、觉得我恶心,但其实还是爱我的——为了证实这件事,我也想过要去死。」
  「那么,你为什么最后没有自杀?」
  「因为我想到有人会难过。」
  美咲前辈得出与汀小姐截然不同的答案。
  「我和你不同。因为我想到有谁可能会难过,所以才没有那么做。」
  「……这样啊,你身旁其实有这样的人呢。」
  「并没有,但我希望有这样一个人。不,我相信一定有这样的人。」
  「要我相信……我办不到……」
  「有的,你身旁应该有这样的人。」
  「才没有这种人……」
  汀小姐牵挂的是「自己是否被爱」。
  要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自己是被爱的呢?不,话说回来,我根本不知道是否真有人如此爱着汀小姐。
  「摆在这里供奉的花朵,是很少见的花吧。」
  美咲前辈指向供奉汀小姐的花朵。
  「这束橘色的康乃馨。」
  经她这么一说,确实如此。摆在大楼前的花,多半是白百合、菊花等适合用来悼念死者的花朵。
  混在里头的唯一一束橘色康乃馨,显得特别不一样。
  这时,我突然想起汀小姐曾要我猜她喜欢的花。当时她给的提示是「橘色」。
  「这应该是你喜欢的花吧?」
  汀小姐僵硬地点了点头。
  「知道你喜欢这种花的人……你心里没有底吗?」
  就像脑海中浮现出答案,汀小姐睁大眼睛。
  「而且这束花还很新,看起来像昨天才摆的。」
  如同美咲前辈所言,大楼前就只有那束橘色康乃馨看起来特别新鲜亮丽,像是能让人忘却时间的流逝。
  「我向你常去的花店问过了。店里的人说,你每年都会在母亲节送橘色康乃馨给妈妈。好像是有次母亲节,你本来想送红色康乃馨,但都卖光了,你只好买橘色的,结果你妈妈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橘色。因为这件事,后来你也变得最喜欢橘色康乃馨。」
  美咲前辈连这些都调查出来了?
  我每天都来这里,却一直漏看这件事。我顶多只察觉到花朵枯萎以及偶尔有人摆了新的花束。但是,我没有发现只有这种花每天都换成新的。
  当然,我根本没有想过这是谁供奉的花,也压根儿没去思考送花的人到底是怀抱怎样的心情来送花。
  「对了。这些花当然不是花店店员摆的,不过他们知道是谁买的。」
  至于买的人是谁,不用问也知道。
  「就是你妈妈。而且听说是每天下班回家时她都会去买花。」
  彼此刚好错开吗?当我们在汀小姐家门口守候时,她妈妈正好在买花,然后每天都来这里见汀小姐。
  我压根儿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就像今天才第一次发现那束花的存在一般,汀小姐伸手去摸那束康乃馨。
  「每天都送女儿最喜欢的花……这种母爱你难道感受不到吗?」
  「…………」
  「那么努力工作,也是希望身为单亲妈妈的自己可以一手把女儿拉拔长大。你难道无法这么想吗?」
  「…………」
  「丧礼结束之后立刻回去工作、每天都很晚回家,这是因为她受不了待在失去女儿的家里。你难道无法这么想吗?」
  「…………」
  我也没想过这种可能性。
  我根本没有思考过,汀小姐的妈妈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情。
  汀小姐像是要包覆住那束康乃馨似地伸出手,并且泣不成声。
  认为别人不难过而感到悔恨的汀小姐,如今已不在这里。
  「我最后问你一件事。警察认为你的死,是从大楼上摔下来的意外。但你对我们公司的托实说,你是自杀的。实际上究竟是怎样?这份报告合判定你的死是意外或是自杀。我们会将你说的话转达给保险公司的人,你妈妈也一定会得知这份结果。我也不知道自杀和意外身亡哪个听起来比较好,重点是……要是报告是假的,未免太不幸了。」
  美咲前辈开导似地询问汀小姐,接着,汀小姐回答:
  「……是意外。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要死。」
  她说是自杀……原来她之前告诉我的又是谎话。
  「死后变成幽灵,好看看大家难过的样子——就算脑中曾浮现这种想法,也不可能真的因此自杀吧?如果是我们,那还另当别论。」
  美咲前辈特地为我补充说明。
  确实如此。如果是看得到幽灵的我们这样想,那还正常许多。但非我们这类人的汀小姐,不可能知道人死后真的会变成幽灵。就算曾想过这种事,也不可能坚信自己一定会变成幽灵而赌上这一把。
  「如果是自杀,那就不会有保险金,本金也收不回来。这孩子是知道这点,才故意说自己是自杀的吧?」
  直到最后一刻,我依然没有碰触到汀小姐的真心。
  虽然美咲前辈跟我一样,都说过汀小姐的行为是「很差劲的兴趣」,但我们两个人所感受到的、所知道的,是完全不同的事物。
  「托实,我们走吧。」
  「咦?」
  美咲前辈留下汀小姐在那里,带着我离开。
  正当我想询问理由时,只见一名捧着橘色康乃馨的女性来到汀小姐死亡的地点。
  那曰一我在殡仪馆里曾见过的——汀小姐的母亲。
  她把橘色康乃馨供奉在汀小姐摔下来的地点后,轻轻合掌祈祷。
  她平日是在下班后才来,但今天是假日,所以一早就来了。
  汀小姐的母亲根本没有回到日常的生活里。
  她会持续这种行为到何时呢?我不知道。但即使有朝一日她不再这么做,也不代表她已忘却自己的女儿。
  汀小姐能否理解这件事呢?
  她妈妈一定在心里对汀小姐诉说了许许多多事吧。
  汀小姐靠近她妈妈的背影,像是要从后面搂着妈妈。
  她妈妈在心底诉说的事,无法传达给汀小姐知道。
  同样的,汀小姐的话语,再也无法传达给她妈妈知道。
  可是,两人的心意看起来像是相通了。
  汀小姐的身影越来越淡薄。
  她就此升天。
  这是她已了却牵挂——证明了有人爱着自己——的最好证据。

  「谢谢您。」
  我在回公司的路上对美咲前辈道谢。
  「谢什么?」
  「要是美咲前辈没有帮我调查这么多事,我一定会深信她是为了让大家难过而自杀的,说不定甚至会在不懂她牵挂些什么的情况下,就强迫她升天离开。」
  「这样啊。」
  美咲前辈只回我这么一句。
  「美咲前辈针对这个案件调查了不少呢。」
  我还以为她在生我的气,才把案件推到我身上,要我自己解决。但其实不是这样。就连她放在我桌上的资料也是如此。虽然她表现得很冷漠,但其实私下帮我调查了许多。
  「是因为泉小姐对您说了那些话的关系吗?」
  「嗯?」
  美咲前辈的反应像是在问「你怎么会知道」。当时我会躲在门外,可以说是一场意外。即使如此,我还是偷听到了她们的对话。不过,美咲前辈似乎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在殡仪馆遇到泉小姐时,她讲得好像是什么重要的案子,所以我才想说,她应该是不放心交给我处理。」
  不知为何,我不想被美咲前辈认为我偷听到她们讲话,所以另外这么补充说道。
  「不,也不是这样。」
  「但是泉小姐对我说过『公司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查明真相』。」
  「那只是藉口啦。不……这个嘛……要说想查明真相当然是想罗。」
  「咦?」
  「老实说,只不过是还个教育保险的本金,一般不会特别来委托我们公司吧?毕竟对保险公司来说,还个本金也不算是损失。」
  听美咲前辈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即使把本金还给客户,在帐上也只是净负为零。
  当然,如果把各种经费或泉小姐提过的礼金等等都算进去,保险公司确实有亏损,但也不是特别值得一提的大亏损。说不定委托我们公司调查所花费的费用还比较昂贵。
  「汀奈津的母亲是仓森工作的保险公司的关系企业员工,而且在公司里似乎颇受人敬重。听说仓森刚进公司时,也曾受过她不少指导与照顾。所以仓森会想知道真相,很大部分也是为了汀奈津的母亲吧。」
  「原来是这样。」
  我现在终于理解为什么泉小姐知道变成由我负责之后,会那么无法接受。
  「对不起,都怪我擅自行动……」
  事情走偏的原因都出在这里。
  没有等美咲前辈抵达就自作主张地行动,是整个事件的起因。
  「那也没什么呀。我本来就一直心想,总有一天要让你自己负责案件。不过……老实说,我也抓不准什么时候该放手让你独立作业。」
  以美咲前辈的个性来说,这番话讲得还真是冗长含糊。
  「我认为这次的案件算是个好机会,加上你很难得地表现出想要自己做些什么的意愿。再说,就算你犯错,我也觉得我可以从旁协助……呃……你干嘛?」
  「咦?啊!没什么……只是……」
  「只是?」
  「我没想到您为我考虑了这么多。」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是你的前辈吧。」
  美咲前辈别扭地回答。
  「那个……美咲前辈打从一开始就知道汀小姐不是自杀的吗?」
  我一开始跟美咲前辈报告汀小姐是死于意外时,她对我说的话像是否定这个见解。
  不过,我现在终于了解了。
  美咲前辈不是否定「汀小姐死于意外」这个结论。从头到尾,她都只是在否定我做事的方法。
  美咲前辈肯定从一开始就知道汀小姐的死是一场意外吧。
  她对汀小姐采取的态度,也比较像是用责备的方式,从汀小姐口中引导出她是意外身亡的这个事实。
  「虽然新闻不时会报导警察的调查结果是假的,但也未必全然如此。既然警察判断这是一场意外,意外的可能性总是比较高。附带一提。这次负责调查的人里,有一个我的熟人。这个嘛……那家伙算是可以信任的家伙。」
  在我去见汀小姐的前一天,美咲前辈说过要去见个熟人,该不会那个熟人就是指这个人吧?也就是说,美咲前辈在正式开工的前一天,已经开始蒐集关于汀小姐的资讯。
  「再说那栋大楼非常老旧,从现场的状况判断,既然整个栏杆都一起掉下来,我想发生意外比自杀的可能性高很多。所以我才会认为她说自己是自杀,完全是在说谎。」
  我根本没有思考就尽信汀小姐的话。我重新体认到自己的肤浅。
  「汀奈津的母亲以前工作的保险公司,已经被这次委托我们的保险公司所并购。不过在被并购之前,那间公司就在汀奈津过世的那栋大楼里,名叫骏河意外险公司。」
  「唔!」
  这家公司的名字,就在那栋大楼的出租纪录上。而且在同一栋大楼里,还有汀小姐上过的安亲班。
  ……这么说来,记得泉小姐曾提过这件事。汀小姐的妈妈以前工作的地方,也就是被并购前的公司名称,确实是骏河意外险公司。当时我只是听听就算了,所以才会直到现在都没有联想起来。
  「汀奈津的双亲是在她读幼稚园时离婚的。因为不可能放她一个人在家,加上那栋大楼里有私人安亲班,所以我推测汀奈津小时候曾待过那一问安亲班。虽然我没办法查到曾去过那间安亲班的所有小孩资料,不过昨天听完你的话,我就知道我的推论是正确的。也因此,我更确信那个地方对汀奈津而书,象征她妈妈会来接她的地方。另外,你不也说过吗?你说汀奈津看到有人过来,才从栏杆探出身。我猜她当时应该是以为妈妈来接她。」
  我只记录下重要的资讯,却没有好好利用它们。
  我听完汀小姐说的话,只是原封不动地收下,没有思索那些话背后代表的意思。
  即使拿到一样的资讯,我们的想法却截然不同。
  「我也知道汀奈津很常离家出走。会离家出走的人二心里想的事情多半是差不多的。要么是真心厌恶家里而逃避,要么是希望家人担心而来找自己。很常离家出走的人,心态多半是后者,而汀奈津完完全全是后者。看当时警察的调查报告也能知道这点。」
  对,我也知道这点。
  「那是想要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的人才会做的事。」
  但我却不懂这点。
  「所以我认为,只要让她感受到自己是被爱的,她就一定能够升天。问题是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爱她。」
  能够证明有人真心爱他的证据。
  在我们这个业界,若把幽灵的事情透露给遗族或相关人士如道,会遭到惩罚。就跟企业不得泄漏顾客的个资一样。不,我们会遭到比一般企业泄漏个资还要严重的惩罚。
  若不直接询问汀奈津的母亲,究竟该怎么调查呢?
  「现场有橘色的康乃馨,而且每天只有这束花换成新的。我想应该是跟汀奈津有关的人放的,昨晚就留在那里监视,结果看到她妈妈。」
  我还以为昨天美咲前辈直接回家了,原来她是跑来这里。
  「我也透过这次的委托人仓森,探听到她妈妈在公司里上班的状况。听说自从女儿过世后,她更是发狂似地专心工作。同事叫她多休息,她也不听劝,仍是一股脑儿工作。至于理由,就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听说是因为她不想回女儿已经不在的家。」
  当我漫无目的地陪着汀小姐四处闲晃时,美咲前辈已经迅速且确实地逼近真相。
  「结果我什么也没办到。」
  严格来说,这不能算是我第一次工作,至少我先前都有跟在美咲前辈身后观察她怎么处理案件。
  但也仅止如此,我只有观察而已。
  像现在这样实际被交付工作,要我自己思考、面对案件,我才终于理解到一些事情。
  不,即使现在,或许我还是没了解到半点事情,也许我只是知道了自己的无知而已。
  「你所做的也不全然都是错的。或许就跟她说的一样,她也有可能是自杀啊。」
  这是在安慰我吗?
  毕竟美咲前辈已经引导出「汀奈津不是自杀」的正确解答。
  「托实,你听过『菠菜』这个词吗?」
  菠菜……记得行定所长也说过同样的话。
  「应该不是指蔬菜吧?」
  「是从『报告、联络、商量』三个词取第一个字组成的词汇(注1),也就是『报联商』。这是在组织里工作的基本常识。唉,我本来以为这么基本的事,不用我讲你应该也知道。没有教你这个是我不对,不过,你从此之后最好牢牢记住。」
  「是!」
  我赶紧抄笔记,以免忘记。
  「不过,就算不懂这个词,一般人也会这么做吧?」
  「对不起。我擅自行动,果然很不好。」
  「不是这点。当初我电车迟到,你没能即时联络上我,伹还是有传简讯给我吧?我指的是之后发生的事。」
  「之后发生的事……?」
  「就是你拜托所长让你延后交报告的时间,好专心想办法让汀奈津升天的事。请你跟所长说这件事之前,先跟我这个指导员谈谈吧?再说,你调查汀奈津的事情时,也完全没有跟我报告……」
  「那是因为美咲前辈要我自己想办法……」
  「所以说啦,『自己负起责任去做』和『不跟任何人讨论』是两码子事。」
  原来是这样……所以,要是我有找美咲前辈谈谈就好了吗?我还以为她已经完全拒绝我了。
  「再说,你谁不好选,偏偏选寺岛当诉苦的对象。这样我做为指导员的立场该怎么办呀……而且,那家伙还一副很了不起的样子跑来跟我说教,说什么要我好好照顾你……」
  寺岛前辈在听完我的烦恼后,跑去找美咲前辈吗?
  或许寺岛前辈当时也得出跟美咲前辈同样的结论,即便如此,他刻意没有跟我说出他的结论,一定是希望让我的指导员美咲前辈来告诉我。
  注1:报告(Hokoku)、联络(Renraku)、商量(Sodan)三个词,取日文开头的第一音节,便与日文的「菠菜(Horenso)」同音。
  「该不会所长也曾对您说些什么吧?」
  我对所长说要自己想办法处理汀小姐的案件时,所长会露出那么奇怪的表情,可能也是因为我没有先找美咲前辈商量,就想自己扛下所有事情吧。
  「呃……」
  美咲前辈语塞了,果然她也被所长念过吧。一想到平时都像女超人的她会被所长或寺岛前辈责备……光是想像这点,就觉得她其实也满可爱的。不过,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不过回到事务所之后,得好好化解两人的误会才行。其实美咲前辈有以她的方式好好照顾我,现在我已深深了解到这点。
  「啊,还有……今天我讲的那些,你别说出去喔。」
  「咦?」
  美咲前辈突然换了个话题,我一时跟不上。
  「就是为了获得她的共鸣而说的那些……我以前的事。」
  对于这件事,我真心感到吃惊。原来美咲前辈也有那样的童年时代。
  「很意外吗?」
  「啊,不会,没这回事。」
  像是被她看穿内心的想法,我有点动摇,但还是尽量假装冷静地回答。
  不过仔细想想,那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她发生的往事,应该是拥有这种体质的多数人都曾经历过的体验。
  被人当成骗子、遭人厌恶、被狠狠责骂、要自己不可以再讲这种话——如果只是这样,那还算是好的。其中一些人还被当成是有灵能力的人,被推上电视等媒体,最后又枝当成是诈欺犯而遭到抨击;也有一些人被拱成新兴宗教的领导人,最后赔上整个人生。
  话是这么说,但对当事人来说,没有任何一个经验算是「还好」而已。
  能够完全获得旁人谅解、欢乐度过童年的人肯定是屈指可数。
  「你应该也是差不多吧?」
  「是啊……」
  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我也差不多。不过,我们在那之后的经验,肯定相差很多。
  「只要继续从事这份工作,以往的经验肯定会继续纠缠着自己。」
  要说美咲前辈是因为有过类似的经验,才会看穿汀小姐的谎言与她真正的牵挂,那也不为过。
  「你应该也有离家出走的经验吧?」
  我没有这类经验。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有人会在我离家出走后来找我。
  「自己死掉之后,有人会因此哀伤……你没有这样想过吗?」
  这也没有,我根本不觉得有谁会因为我的死而难过。
  「总之,累积各种经验之后,便能了解更多事情。」
  就算是现在的我,也有办法察觉汀小姐的真心——美咲前辈本来应该是这么想,才把这个案件交给我一个人处理。
  或许,就算不是看得见幽灵的人,也是有些人能够理解汀小姐想参加自己丧礼背后的理由。
  不过,我始终没能察觉到汀小姐的真心。
  虽然美咲前辈说,只要累积经验就能理解。
  但我真的不这么认为。
  「你很努力地尝试去理解汀奈津,跟她聊天、陪她实现愿望,但也仅止于此。一旦对方不跟你多说什么,你就停留在那里,不会继续深究。你只了解表面的话,不打算理解别人背后的真意。不只是对汀奈津这样,你对我和寺岛也是。」
  确实是如此也说不定。
  「托实,我问你……跟人有所交集,真的有那么恐怖吗?」
  「咦?」
  「人与幽灵都是一样的。不踏入对方的内心,不可能让对方升天。」
  美咲前辈说的这番话很有分量,直接传达进我的内心。
  要说我藉由这次的工作了解到什么,那就是幽灵果然也是人类这件事。
  幽灵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出现、无可奈何的人们。
  他们只是丧失肉体的人类。
  如果是这样,那我一定还是无法了解幽灵的内心。
  一直以来不断逃避与人有所牵扯的我,不可能会了解。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人——缺乏身为人类应有的经验。
  这种经验不是一朝一夕走间就可以获得。
  但我也不可能放弃这份工作。
  至少我现在还不能放弃。
  ——直到拯救那个人为止。


第二章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那孩子以前住在一个小镇里。
  无人不知街坊盛传的谣言:他是一个会说自己看得见幽灵的怪孩子。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他很可怜,会温柔地劝告他:「一定是你看错了。」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难过,于是他执意继续跟大家说自己看得到幽灵。
  渐渐的,周遭的人开始感到厌烦,最后再也不理会他。
  那孩子想了让大家相信自己的方法,便从幽灵身上打探对方家人或朋友的事,接着详细地跟其他人说明。
  里头也有一些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的秘密,周遭的人认为是那孩子偷听或偷看才会知道,因此抨击那孩子与他的双亲。
  因为没人相信自己,那孩子很懊恼,这次改向幽灵探听只有幽灵和幽灵的家人才可能知道的事,希望大家相信他。
  周遭的人开始觉得那孩子很恶心而疏远他。那座小镇的父母纷纷告诫自己的孩子,千万别跟那家的孩子扯上关系。
  渐渐的,那个孩了被孤立了。
  最后,那孩子原本以为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双亲,也开始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
  一旦说自己看到幽灵,他就会被锁在房间里,也没有饭吃。
  一旦看向幽灵的所在之处,就会遭打骂,要他不要乱瞄。
  一旦和他人讲幽灵对自己说的话,就会被大吼,要他闭嘴。
  那孩子的个性非常老实,没办法对其他人说幽灵不存在、自己看不到。
  因为一直被人叫做骗子,他才会觉得说谎或掩饰都是不好的事。
  配合大家,撒谎说看不到幽灵会比较幸福——从来没有人这样教过他。
  「这孩子真的看得见,你们多谅解他吧。」
  唯一愿意帮这孩子说话的是他年迈的祖母。
  只有她相信那孩子所说的话,只有她一直当那孩子的后盾。
  但随着时间流逝,祖母迎来人生的终幕。
  「我真的很想变成幽灵一直待在你身旁,但要是这么做,你又要被人骂了,所以还是算了吧。」
  这是他祖母的遗言。
  那孩子从此失去唯一的靠山。
  然后,他终于学会闭嘴。
  不只是关于幽灵的事,他对所有事情都不发表意见。
  就这样,他被当成沉默又恶心的孩子,如此度过童年时光。

  纵然时间飞逝,流言依然在小镇里迟迟不散。
  小时候常撒谎说自己看得到幽灵的恶心小孩,长大之后被大家当成沉默、冷漠、不知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的恶心少年。
  同年的同学、老师、住在附近的邻居,甚至是血亲,都继续疏远少年。
  年月过去,少年增长了智慧、获得了知识。当他学会「处世之道」和「曲意逢迎」这类词汇时,才发现自己已经陷入无可扭转的境地之中
  所以少年隐藏气息、隐藏身影,等待时机。
  他等待着离开这座小镇的时机。
  然后,时机终于成熟了。
  高中毕业典礼上,少年接到双亲出车祸身亡的讣音。
  贫嘴的熟人特地跑来嘲讽少年:「怎么?你爸妈有没有变成幽灵来找你呀?」
  可是少年的双亲并没有变成幽灵现身在少年眼前。
  当时他只是一心认为自己的父母不可能死了之后还想来找他,但现在改为这么想:「那两个人一定是没有任何牵挂地走了。」
  对于留下还是高中生、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儿子这件事,那两人没有半点牵挂。
  也许那两个人从很久以前就想死了吧。
  事到如今已无法询问他们真相为何,但少年认为原因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存在让双亲无缘体会到平凡的幸福,自己的存在把他们逼到极限,但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对此感到抱歉。
  不管怎样,少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
  等双亲的丧礼一结束,少年韭未终日以泪洗面,而是立刻展开行动。
  变卖家产、拿到遗产——甚至连这些时间都不需要似的,少年只是抓起家中留下的现金,在祖母坟前合掌后,便离开那座小镇。
  他没有任何目的地。
  去远方。
  只是想去远方。
  只要能多少远离这个地方就好。
  只要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就好。

  来到东京之后,他的生活宛如要把过去的不幸弥补回来似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幸福。
  虽然他带了一些钱,但在没有保证人的情况下,没有一间房地产公司愿意让这位高中刚毕业的少年租屋。
  就在这时,有人介绍少年一位神似他祖母的公寓房东。那位房东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好人,所以少年才终于找到地方可住。一开始那位房东还替他打点伙食,也帮他介绍打工的机会。
  不知道这位房东老太太是不是太会算时机,就在少年刚学会一些基本的处世技巧时,老太太便离开人世。
  新的房东是那位老太太的儿子,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虽然新房东警告少年,只要一拖欠房租就要请少年离开,但因为少年从来没有欠缴过房租,也就能勉强留在那个屋檐下。
  虽然他从故乡带来的财产几乎已经要见底,但他平时会花用的只有房租、水电瓦斯费与伙食费而已,仅凭着打工赚的钱度日,在生活上并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在打工的地方,他也没有遇到被解雇之类的状况。这是因为他没有再犯小时候犯下的愚蠢错误。
  如果人家搭话,就以表面话应答;为了不让人觉得冷漠,他尽量装出亲切的表情,也尽可能完成工作。虽然并非一开始就做得很好,但顶多是让人认为,他不太说话是因为怕生、工作有疏失只是因为经验不足罢了。
  不管怎样,他绝口不提自己看得到幽灵的事。
  光是这样,就能轻松地活下去。
  但也只是这样。
  这一切只是为了获得生存斫需的最低金额。而且,虽然跟其他人多少有一点交流,但少年不想跟其他人有更深的瓜葛。
  其实他想找一个不用跟人有所牵扯的工作,但世上几乎没有可以不用与人交流的打工。再说,他的条件也没有好到可以任由他去选择自己想要做的工作。
  所以每当打工的时间一长,开始有人对他感兴趣、企图接近他时,少年便会立刻辞职换工作、更换手机号码,断绝与他人的关系。
  他没有交任何朋友。他觉得交朋友对人生没有半点意义。
  只要这样就够了。
  他之所以离开故乡,并不是想要让人生重来。
  离开故乡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的目的。
  他只是想去一个没有人会用故乡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看待他的地方。
  所以,只要不用遭受那种视线审视、只要能平静地生活,就已经足够。
  虽然没有人曾这样问,但要是当时有人问他:「你这样活下去有任何意义吗?」他应该会这样回答对方:
  「要是死了变成幽灵反而麻烦吧?」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他要是死了,绝对不会变成幽灵。因为少年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不过那时候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会变成幽灵。只是他那时从未想过自杀这个选项罢了。
  要是他知道这点,也许就已经自杀了吧。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他并不知道这点,所以才没有选择自杀。
  只是吃饭、睡觉、尽量赚钱,不带任何欲望、就像呼吸一样,少年重复着这些事情。
  不过有一点值得一提。
  若要说他有特别做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即使看到幽灵,也假装没有这回事。
  只有这件事,是他刻意去执行的。
  这就是他——濑川托实的生存方式。
  没错,直到他遇见「送行者」们之前,都是这样过活的。

  这是发生在我还在便利商店打工时的事。
  我在那里和某人有了命中注定般的相遇。
  我说命中注定般的相遇,并不是指恋爱方面的邂逅,而是改变了我未来人生的大事。
  那个人叫笠原郁美。
  我主要的值班时间是半夜到清晨。并不是因为这个时段的薪水比较好,我才选这个时间。我选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学会在这个时间里,即使下班后被人遨去哪里玩,也可以用「想回家睡觉」这个理由拒绝,而不会被人觉得难相处。
  一开始还不懂这些时,我先挑了白天值班,结果多次回绝邀约后,就被人说我很难相处,搞得我很累。这是我来到东京学会的处世技巧之一。
  此外,这样一来,即使大白天不做任何事、窝在家里睡觉,也可以用「因为半夜要值班」这个理由来解释。毕竟曾经有人问我,既没有上大学也没有上班,平日白天到底在干什么,我因为回答不出来而感到困扰。所以,这也是我的处世之术。
  要说有什么问题,就是半夜比较不会有客人,所以和同事对话的频率势必会增加。
  有些人,只要我一做出「我站柜台就好,你可以好好休息」的提议,就真的几乎不来柜台。也有些人听完我的建议后,会提出「那我们轮流站柜台」的折衷方案。
  不管是哪一种人,对我来说都很方便应对,但是笠原这位女性不一样。
  笠原小姐谨守休息时间的限制,此外的时间都会乖乖待在柜台。也因为如此,比起其他人,我比较常和她说话。
  还记得我们最初被分配到同个时间值班时,曾聊过这些事:
  「濑川你是哪里人?」
  我不想聊家乡的事,毕竟要是她因为某种关系知道那个地方,也许会听过我的传闻。但既然她问了,我总不能无视对方,只好战战兢兢地回答家乡的地名,幸好那么小的城镇她连听也没听过。要是她知道那个地方,也许我当时就会辞职换工作。
  「你为什么会来到东京呀?」
  「只是不想继续待在乡下。」
  正确来说,我是厌倦继续待在那些知道我过去的人所在的故乡。不过我所说的也不完全是谎话,只是用个常见的理由包装一下。只要这样讲,就不会继续被人问东问西。
  「喔?你是大学生?还是念职业学校的学生?」
  「都不是,我没有上学。」
  以年纪来说,我在上大学或职校都不奇怪,只是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我说完之后,笠原小姐一脸尴尬。
  「呃……怎么了吗?」
  「我想……只是绕了一年远路,绝对不会是什么不好的经验。别把这段时间当成挫折,就当成是一个很好的体验吧!只要每天积极正面地生活,绝对会发生好事!」
  啊……我被她当成是落榜的重考生吗?她该不会以为,我平时看起来那么冷淡,是因为我落榜重考的缘故吧?
  「不,我没有参加考试。」
  「那是在找工作吗?现在景气不好,应该很难找吧?不过没问题,你一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这次被误以为是在待业中吗?不过,一般人听到对方说受不了继续待在乡下,便认为他是想到都市干一番大事之类的,或许也合情合理。
  「呃,也不是这样。」
  「咦?都不是吗?啊,该不会是想朝演艺圈……也不一定要是演艺圈啦,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她话没说完,就自己否决掉演艺圈这个选项。不过想也知道,何况我的外型本来就没有醒目到可进演艺圈。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要进演艺圈。
  「不,我没有具体想做的事。」
  「这样啊。那就是来这里找寻自己的目标吗?」
  「算是这样。」
  「到大城市寻梦啊……嗯!年轻真好!青春洋溢呢!」
  虽然实情根本不是因为那么让人害臊的理由,但既然她已接受这个说法,那就算了。
  「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适合濑川去做的呢~?」
  接着,整个对话莫名其妙地变成我的人生方向的谘询大会,她还非常认真地帮我思考各种适合我的工作。
  我马上就了解到她是个热心的人。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种个性,她才把我当成「离乡背井、没任何目的、无法自立的小弟弟」看待,一直很照顾我。
  她问我平常都在干嘛,听我回答「白天也没干嘛,几乎都在家里睡觉」之后,就拿了一份自制的观光景点一览表给我。
  她问我平常都吃什么,听我回答「这家超商的便当,不然就是附近超市卖的小菜」之后,就跟我讲哪家简餐店的菜色营养均衡,还不时给我一些简单的家庭料理食谱。
  她问我在东京有哪些朋友,听我回答「没什么朋友」之后,就开始邀我参加打工同事们的喝酒众会,或是要介绍朋友给我,而我一直以打工时间兜不拢或是金钱问题等理由回绝。有一次我藉口身体不舒服回绝邀约,结果害她超级担心。从此以后,我就不再拿身体状况当藉口。总之,不管我怎么拒绝,她还是不气馁地一直邀我。
  她问我有没有找到想做的事了,我回答「没有」。毕竟我根本没有在找,所以当然这么回答。结果,她开始跟我推荐电影或美术馆,不然就是特地塞舞台剧的门票给我。既然人家特意推荐了,我总不可能全部无视,使挑了其中几个去看,然后跟她说说我的感想,这也成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每次一想到她可能又要问我什么,我就有些提防与不安。得跟她聊聊我看戏、观展的感想,其实也挺麻烦的。但是,我并不会特别想疏远她n
  不过,与其说是我的社交能力池步了,不如说是因为她的个性使然。虽然她比我大好几岁,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我就是觉得她很黏人又很可爱。在她的成长过程中,身旁肯定有很多爱她的人吧?我不禁这么想。
  也许是很羡慕她这种个性的人,我不禁心想,要是生长的环境不同,我也会变成像她那种个性的人吗?
  然后,这是某天的事——
  「濑川,我有事要跟你说,现在有空吗?」
  不知道她这回又要讲什么,我做好心理准备后,她带着一丝难为情的表情对我说:
  「我呀,要结婚了。」
  「这真是……恭喜你。」
  我先是在脑中思考一下「这样回答应该没什么问题吧」,然后才反应过来,为此大吃一惊。
  原来她有结婚的对象啊?我完全不知道。不过仔细想想,她最近在学习做菜,也问过我觉得去哪里旅行比较好之类的问题。原来这些都跟结婚有关吗?
  「谢谢。然后啊~店长和打工的同事们说要帮我办庆祝酒会。」
  她不只值大夜班,只要时间许可,她几乎每一班都排了。因为这样,她认识的人不少,大家要帮她庆祝并不奇怪。
  「濑川方便的话,要不要也来参加呢?」
  像这种庆祝酒会,一般不会由被祝贺的主角本人主动提出邀约。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她并不是要我去祝贺她,而是希望我出席大家都在的聚会吧。
  如果只是普通的喝酒众会,我可以用「要值大夜班」、「白天想睡觉」这种理由回绝。但既然是庆祝酒会,那又另当别论。我也不是不想帮她祝贺,只是要去一堆人的地方,我还是会抗拒。
  「什么时候呢?」
  我问了之后,她告诉我时间。
  闻言,我内心松了一口气。那一人我早就有安排值班,这样一来就有不去参加庆祝酒的正当理由。
  不过,光是回绝而没表示些什么的话,对方会不会感到不快呢?还是要私下送个礼物比较好吧?但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才好。会不会又跟以前一样,被人觉得很恶心呢?
  我真的不懂遇到这种事时,应该怎么做才好。
  「方便吗?」
  「啊,呃……我那天应该已经排班了。虽然有点可借,但……」
  「放心吧,店长说那天会从分店请人来支援。」
  她笑容满面地回答,简直像在说「我早就知道你会来这招」。不,也许她真的摸清了我的算盘,知道我一定会回绝。她总是比我厉害许多。
  「你会来吧?」
  这下也不能找别的藉口,我没理由拒绝了矿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姑且答应。尽量表现得亲切一点,别让人感到不快,想办法度过这个危机吧。
  「请务必让我参加。」
  我决定接受邀约。
  但是,这场庆祝酒会终究没能实现。
  三天后,她被卷入交通事故死亡。

  打工的便利商店飘荡着沉重的气息。
  得知她的死讯,是她去世当天我去值夜班的时候。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两个礼拜。
  发生意外后,打烊了三天的超商,现在已正常营业。
  不过只要去打扫超商的外头,就算不想见到,也会看到车祸留下的痕迹。
  停车场的围栏整个变形,支撑围栏的两段水泥墙也有部分破损,留下巨大的龟裂痕迹。水泥墙底的地上,还残留着未完全脱落的墙壁,周围四散着汽车留下的小碎片。
  笠原小姐被卷入的车祸,就发生在便利商店的停车场里。因酒醉而打错方向盘的驾驶,连人带车整个冲进停车场里。当时正要回家的笠原小姐,恰好把脚跨上停在那里的摩托车,因而动弹不得。她被夹在失控的汽车与围栏中间,就这么被夹死了。听说她几乎是当场死亡。
  我打扫完准备回店里时,往她丧命的地方看了一眼,但立刻别开视线。
  差一点就要四目相交。
  从那天之后,笠原小姐就一直待在那里。她成为幽灵留在原地。
  她是无法理解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吗?或是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
  我不知道。
  即使知道她就在那里,我也不打算做什么矿
  无论她露出怎样寂寞的表情、无论她怎么痛苦地颤抖、无论她怎么呼喊爱人的名字,我都无动于衷。
  我当她是不存在的东西。
  每天我去打工时,一定会见到她。
  第一天她拚命呼喊某人的名字。第二天她只是不停哭泣。第三天妯双手抱膝蹲在地上。从第四天开始,她只是带着空洞的表情,呆站在原地不动。虽然有时候,她会像是想起爱人似的,呢喃着对方的名字,但她已经不再呼喊了。
  她生前拥有的那种太阳般的光辉,已不复存在。
  即使如此,我还是假装看不见、假装听不见。
  我已经决定要如此过活。

  她死后大约过了三个礼拜。
  两位女性出现在超商的停车场。
  其中一人盘起充满光泽的黑发,身着套装,看起来有些严肃。另一位留着优雅飘逸的棕色及腰长发。也许是因为她穿得比较休闲,棕发的女性看起来比较温柔。
  「虽然两个类型差很多,但都是大美人呀。」当时和我一起值班的男生,春心荡漾地这么说,以热情的视线注视着那两位女性。
  我的视线也很自然地望向她们,只是我的理由和同事不同。
  她们不是来店里消费,而是好像在笠原小姐出事的地方做些什么。
  我原以为她们认识笠原小姐,特地来这里供花,但似乎又不是这样。不过,她们两个也不像是跑来看热闹的,还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原本只是想搞清楚她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才会注意她们。
  但接着,我有种奇妙的感觉,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只要我去外面打扫时,便会远远地偷偷观察她们。
  我越是观察她们,那种不对劲的感觉越是强烈。
  应该不可能吧——虽然我不停否定自己察觉到的奇怪感觉,但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仍是迟迟不肯消退。
  就在这时,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视线,那两名女性回头看我。
  「呃……有什么事吗?」
  「请、请问两位在那边做什么呢?」
  我不禁脱口丢出疑问。一发现我是超商的店员,比较严肃的那位女性便把名片递给我,名片上写着「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 月上美咲」。
  「事故……调查事务所?」
  「是的,我们在调查前几天这里发生的意外事故。」
  「我们已经取得店长的同意。不过因为白天会引入注目,所以店长要我们挑白天以外的时间过来。」
  她们大概以为我之所以露出狐疑的表情,是因为她们两个大半夜的在这里游荡,看起来很可疑,因此另一位女性补充了那句说明。不过,那不是我露出狐疑表情的理由。
  「关于那场意外,有什么问题吗?」
  我记得失控的驾驶受了重伤,要等他复原之后才能接受警察盘问。不过那名驾驶有喝酒这件事是罪证确凿,有争议的部分似乎在于,他的行为是否构成危险驾驶致死罪。
  详细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并没有特别积极地蒐集关于这场意外的情报。在打工的地方,大家也尽量避免提起这件事。
  「我们是私人的调查事务所,有人委托才会进行详尽的调查。当然,我无法透露委托者是谁。」
  是谁委托的?笠原小姐的家人吗?
  「你也在她生前打工的地方打工吧?你认识笠原小姐吗?」
  活回换她们问我问题。
  「咦?啊……认识。不过我们的交情,只是偶尔会一同值班而已。」
  「她生前有没有说过什么?像是想做什么,或是有没有烦恼的事情?」
  什么意思?这跟事故的调查有什么关系?虽然她们问的问题不是太深入,但总有种打探人家隐私的感觉,我不是很喜欢。
  「她没有特别提过……」
  「不管是多么枝微末节的事都好。」
  本来想随便敷衍、打发掉她们,但她们不肯轻易放过我。她们刚才的问题,简直像在调查死者是自杀还是发生意外。不过,笠原小姐的死,很显然是一场意外。
  「笠原小姐原本最近要结婚了。我只知道打工的同事们,本来要帮她办庆祝酒会。」
  可能是早就听说过这件事,她们对此没什么反应。
  「呃……我得回店里了。请问你们问完了吗?」
  「当然,谢谢你。」
  我一走回店里,一起打工的那位男性就对我说什么「看不出你这么有勇气耶」,看来被他当成我接近她们是别有用心,虽然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其实当我远远地观察她们时,我觉得她们看起来像是在跟笠原小姐讲话。但要是她们真的跟我一样看得见幽灵,也就没有必要问我刚才那些事。虽然她们两个有些地方让人觉得可疑,但我对她们会有不对劲的感觉,应该只是一种错觉吧。
  这也是当然的。世上应该没有多少人跟我一样看得到幽灵,更不用说还一次出现两个这样的人。要是性上真有那么多人看得到幽灵,我小时候也不用遭受那些苦难。
  我们都是很孤独的。

  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我跟往常一样去打工。
  我跟平常一样,企图站在远处确认一直停留在出事地点的笠原小姐。
  ——我吞了一口口水。
  笠原小姐已经不在那里。
  发现这点后,虽然我一开始非常惊讶,但马上就放心了。既然她人不在那里,表示她肯定已经成佛。
  老实说,我正好在考虑要不要换工作。
  自从来到东京之后,我一直无视幽灵的存在。这不是什么多么痛苦的事,但要像现在这样持续无视熟人的幽灵,果然还是很难受,更别提笠原小姐一直很照顾我。每次我无视她的幽灵,总会觉得对不起她。
  太好了。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
  我安心地叹一口气走进便利商店时,恰好店门口有个客人。
  「欢迎光临。」
  虽然没有义务对离开店里的客人打招呼,但有次等我换好衣服站到收银台前时,被念说「你刚才没有对客人打招呼吧」。从那次之后,我对每一位客人都会好好打招呼。
  我才正要走进员工休息室,但站在收银台前的另一个店员直盯着我,还对我笑说:
  「刚才应该要说『辛苦了』才对吧?」
  我顿时全身发凉。
  惨了——我赶紧回头看向入口,只见笠原小姐吃惊地看着我。
  我刚才误以为那个人是客人,但其实是与之前不同,改为出现在便利商店里头的笠原小姐。
  我误把幽灵当成人类已不是第一次。对看得到幽灵的我来说,人类与幽灵的差异一点也不大。若不仔细观察,幽灵和人类看起来真的一模一样。就是因为看得到,我才会不自觉地闪开;就是因为听得到,我才会不小心回答对方。想要无视真正存在的东西,本来就有极限。
  所以,我才会训练自己养成敷衍以对的能力。
  反正站在店内深处的客人也在看我,我只要说自己刚才是对那位客人打招呼就好;不然就说,刚才不小心错把店员当成客人,所以才会说「欢迎光临」。只要像这样敷衍过丢就行了。
  要是说自己刚才是对幽灵打招呼,眼前的人们才会觉得难以置信吧?就连幽灵也会感到难以置信。
  但我办不到。
  因为,眼前的笠原小姐像是经过了漫长的等待后,终于遇到希望似的,捣住脸孔嚎啕大哭起来。
  我实在没有办法敷衍她,假装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才刚进店门我就说要休息,同事便给了我脸色瞧。我撒谎说是因为有亲戚打电话来,并说从深夜到凌晨这段最难熬的时间我愿意站柜台后,对方才总算答应先让我休息。
  我把笠原小姐叫进员工休息室里,在里头和她谈话。虽说是临时撒的谎,但后来想想,当时说有人打电话来还真是说对了。这样一来,就算我一个人窝在休息室里讲话,同事也不会觉得奇怪吧。
  「对不起。」
  明明看得见幽灵,但至今一直无视笠原小姐的存在,我为此向她深深道歉。
  「没关系啦,任谁都会觉得跟幽灵说话很恐怖吧。」
  我不想让她讲出这种自虐的话,但要我在这种时候机伶地说些话来安慰她,我也办不到。所以,我只好低着头保持沉默。
  笠原小姐没有苛责我,更没有探究我的过去。
  「真是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只是,要是我继续待在那里,那些人又会跑来找我,我才想说要躲到别的地方。」
  「那些人?」
  「之前不是有两个女人一起来过店里吗?」
  「对呀。」
  「她们跟濑川你一样喔。」
  「什么一样?」
  「看得见我。」
  「咦!」
  我大吃一惊,不禁从椅子上站起来。
  「是、是这样吗?」
  「是啊。她们一开始跟我搭话时,我还吓一大跳呢。」
  当时我感觉有些不对劲,果然是真的有问题。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也看得到幽灵,其实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虽然我很了解这点,但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跟我一样的人。
  再说,还是两个人。不,居然还是两个人一起行动。
  「那些人究竟是什么人?」
  记得她们说自己是「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员工。我还以为她们就如同公司名称所示,只是调查事故的人。
  「她们说在调查我碰到的意外。」
  如果只是这样,笠原小姐应该没必要躲起来吧。
  无法与任何人对话的她,应该不会避开能够和自己聊天的对象。下少幽灵其实都很想跟人类接触,我也有好几次被这种幽灵纠缠的经验,因此遇到不少麻烦。
  既然如此,笠原小姐一定是基于某种理由,才必须躲避她们。
  「嗯,她们好像想让我……升天。」
  「升天?」
  「就像是成佛那样。她们说人类之所以会变成幽灵,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留有强烈的牵挂,才会以幽灵的姿态一直待在这个世界。」
  对现世有牵挂,幽灵就无法成佛——这是一般常听到的论调。不过,从真的成为幽灵的人口中听到这件事,这还是第一次。也就是说,至今我见过的幽灵,全都对这个世界留有牵挂吗?
  ……虽然我看得见幽灵,也能与他们对话,但活到今天不断拒绝与人深交的我,毫不了解他们的心态。
  这也表示笠原小姐对这个世界还有牵挂吗?不,我在说什么傻话,肯定是有的。
  当她和我说她要结婚时,露出了幸福洋溢的笑容。当时的笑容和后来孤独留在停车场里哭泣的模样一比,事实明显摆在眼前。
  「那两人说,只要我了却牵挂就能升天,所以我跟她们讲了我挂意的事情。只要能了却我的牵挂,升天也无所谓。」
  「那你的牵挂……」
  不是已经无法实现了吗?
  「我不是说要结婚吗?他向我求婚时曾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所以,希望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如果男方真的是这样向笠原小姐求婚,那她复述时会脸红、会露出满心愉悦的表情并不奇怪。
  要是我们现在是在帮她庆祝,听她讲完这些话,大伙肯定会起哄着吹口哨笑她吧。
  但现在听到这番话,我只感到揪心难过。
  她的牵挂果然是……
  「我很担心他。」
  「咦?」
  「我想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就连这种时候,她也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别入。
  不,她本来就是这种人,就连对我这样冷漠的人也非常温柔。可想而知,她当然会非常担心她的未婚夫。
  曾说过没有笠原小姐会活不下去的未婚夫,现在已经失去她了。笠原小姐的过世,究竟会对那个男人造成怎么样的影响?
  他会丧失生存的意义,行尸走肉地度日吗?还是会像他所说的那样,真的活不下去,最后选择跟随笠原小姐的脚步自杀呢?
  不过,想知道她未婚夫的状况,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去过他的公寓好几次,但他都不在,好像是搬家了。」
  在她过世之后,无人居住的房间。
  是因为无法忍受继续住在那间本来应该与她共同生活的房间里吗?还是因为本来该住在里头的人消失了?
  他求婚时说的那席话,或许真的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笠原小姐会那么担心的理由,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两位女性不知道他的去向吗?」
  「她们好像知道喔。她们跟我说,他已经想办法重新振作了,但就是不肯跟我说他现在人在哪里。」
  如果笠原小姐只是想确认对方现在是否安好,只要让她看看自己的未婚夫现在振作起来的模样就行了吧?
  她们不愿意这么做,是另有什么隐情吗?还是,她们认为没有必要帮助已成为幽灵的笠原小姐实现愿望?
  我的内心骚动不平。
  那两个人一定知道笠原小姐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留在停车场里。
  不过,先前假装看不到笠原小姐的我,或许也没资格指责那两个人。
  虽然我懂这个道理,但感情上就是无法接受。
  我很吃惊,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感情。
  「不亲眼看看对方,我无法安心。」
  笠原小姐真切的心情传达到我的心底,我下意识地开口说:
  「……你有未婚夫的电话号码吗?」
  「咦?嗯,我有啊。」
  「请告诉我。」
  从笠原小姐那里得知电话号码后,我从打工的超商拨电话过去。
  几声钤响之后,声音听起来满是睡意的男性接起电话。
  从听筒传出对方的声音,笠原小姐在一旁睁大眼睛听菩。
  我对他报上自己的名字和超商店名后,电话另一头传来屏息的声音。
  「在这个时间联络您真不好意思。我们找到可能是笠原小姐私人物品的东西,希望能直接交给您。」
  我已经习惯撒谎,从嘴里流畅地说出这番胡诌的话后,顺利取得对方现在的地址。
  笠原小姐打从听见对方的声音后,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笠原小姐。」
  「咦?」
  「我带你去见你的未婚夫。」
  我说完之后,她的眼睛睁得更大,接着,一颗颗泪珠无声地流下。

  我站在收银台前,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那两人走进店里。大概是因为在停车场没看到笠原小姐,她们才会走进来吧。
  现在是大半夜,加上我还在上班,所以我请笠原小姐在我值班结束前待在员工休息室等我。这两人不可能走进员工休息室。就算她们要我让她们进去,我也不打算放行。
  这两个人不知道我看得到幽灵。
  所以,她们没有问我任何切中核心的问题,只是迂回地问:「今天有发生什么特别不一样的事情吗?」、「是不是有认识笠原小姐的人来过?」之类的。
  我摆出一脸不知情的表情,从头到尾回答「不清楚」。
  她们跟我一样都能与幽灵对话,而且想让笠原小姐升天。虽然我很在意她们究竟是什么人物,但我现在不想让她们与笠原小姐碰面。
  我不知道她们有什么理由,但绝不能让人妨碍笠原小姐与她的未婚夫见面。
  值完班,我确定那两个人都不在之后,才把笠原小姐接出来。
  刚才从笠原小姐的未婚夫那里打听到的住址,用走的过去有一点距离,但也并非不可能走到的距离。
  「你不累吗?先回家休息,晚点再一起去也行呀。」
  笠原小姐担心我才这么说。从半夜没有休息地一直工作到清晨,我确实很累。但是,我现在无法休息。
  就算是我也知道,笠原小姐一定想立刻去见她的未婚夫。
  她很想兄到未婚夫,却办不到这点。因为这样,她才会怀抱难耐且纠结的情绪,在出事的地点徘徊。就连今天也是。不知道她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在超商里等我打工结束。
  没有地图也没有笔记的她,要想独自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有一定的难度。我考虑到这点,才会提议要带她一起去。而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她也赞成我的提议,决定等我上完班再一起过去。即使连这种时候,她也优先顾虑到我得打工的立场。既然她都这样体贴了,我不打算说什么自己想要先休息。
  不,应该是我本来就不想休息。
  我想为笠原小姐做点什么。因为对象是她,我才想要帮上一些忙。我想看到她取回原来的笑容。
  至今从未察觉到的感情,有如被热浪冲到表层。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就这样带着笠原小姐去见她的未婚夫。
  我们就快抵达刚才问出的地址。
  笠原小姐也感觉到自己快要见到对方了,话越来越少。
  随着话语减少,她的步伐越来越快。
  我在打工的超商买了一张地图。靠着那份地图确认住址之后,我走在前头寻找确切的位置。
  应该是在这附近没错。
  对方也有告诉我公寓长什么样子。他说这附近只有一栋公寓,很快就能认出来。
  话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无法瞬间认出别人的家。
  笠原小姐焦急的心情传达过来,我跟着着急起来。
  我环顾四周、确认公寓的所在位置时,不小心弄掉地图。
  笠原小姐仍往前进,我则停下脚步去捡地图。
  不知道是不是发现我停下脚步,笠原小姐跟着停下脚步。
  当我正想跟她说声「不好意思」时,才发现公寓近在眼前。
  一名男子站在公寓前。
  笠原小姐好像处在梦里一样,飘飘然地越过我,向前走去。
  ——是他。
  我直觉地确定,那个男人就是她的未婚夫。
  啊……终于帮上忙了。
  终于为她做了些什么。
  她至今对我那么温柔,我终于可以回报她。
  她给予我的,是我从很久以前就丧失的东西。
  虽然有时我也会对她细心的关照感到厌烦,但那只是很表面的情绪。
  其实在我心底,一直很感谢她。
  我一定是喜欢她的。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喜欢。
  但这份感情是我很久以前就舍弃的感情。
  我想看到她的笑容。
  但她的笑容并不属于我。
  我只要能着着她的背影就够了。
  我望着站在那个男人与我之间的笠原小姐,内心渐渐感到充实。
  笠原小姐面向对方,呆呆站着。
  也许是因为太过感慨,她无法更靠近一步。
  我想帮忙叫住她的未婚夫,便从旁绕过笠原小姐,往前踏出一步。
  接着,让笠原小姐无法别开视线的画面,也映照在我眼中。
  笠原小姐直盯着对方。
  一直盯着对方。
  只是一直盯着那位男性。
  那位身旁站着其他女人的男性——是她的未婚夫。

  「大骗子!」

  她抛下这句话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笠——」
  我不禁大喊,结果她刚才紧盯的那位男性吓一跳似地回过头来。
  那位男性果然是笠原小姐的未婚夫。当我确认这点的瞬间,顿时动弹不得。
  他应该认为我就是稍早打电话给他的人,所以一直看着我。但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所以他以为自己搞错了,接着就走回家里。
  究竟发生什么事情?
  只不过是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我也从头到尾都在场,却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本来在脑海中幻想,一旦笠原小姐见到未婚夫最后一面、知道他过得很好,便会就此成佛。
  但是,刚才所见的情景与我的幻想相去甚远。
  我什么都办不到,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能傻傻地呆站在原地。
  「喂!」
  突然被人抓住手臂,我缓缓抬头看向对方。
  那是之前来我打工的超商的两人组中其中一人,我记得她姓「月上」。
  「你该不会……」
  她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像不敢公然说出口似地把话吞回去。
  「你过来。」她说完,把我带离现场。
  不明就里的我被带去她所工作的「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
  把我带到像是接待窒的地方后,她开始逼我解释。
  在她面前我也不敢抵抗,只好一五一十地道出整个事情的经过。
  笠原小姐很担心未婚夫,想要确认他过得好不好。我为了实现笠原小姐的愿望,于是带她一起去见她的未婚夫。然后,在现场撞见她的未婚夫身旁带着别的女人。
  最后,我更对她坦白自己看得到幽灵——这个我来到东京后从未和他人提起的秘密。
  她可能早就猜想到我看得见幽灵,所以一点也不吃惊的样子。她不仅没有吃惊,反而像是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深深叹一口气,接着还不爽地咂舌一声。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物?」
  讲着讲着,我内心也渐渐不再动摇,换我反过来问对方问题。
  我已经从笠原小姐那里听说这些人看得见幽灵,也从名片知道她们是「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员工。
  但这些表面的资讯,根本无法消除我的惊讶与疑问。
  「公司名称所示的『事故调查』,其实只是我们负责业务的一环。在这里的人全部跟你一样,都是看得到幽灵的人。我们藉由与幽灵接触来调查真相,并且想办法让幽灵升天,或者要说是『成佛』也行。总之,我们就是靠这个维生的。」
  她理所当然似地侃侃而谈,我却无法一下子接受这么多资讯。活到这个岁数,我从来不知道有这种公司;就连有这种公司的传书,也不曾听过。虽然是我主动询问的,但听完她的回答,我却觉得这根本是谎话或玩笑,完全没想到自己也看得到幽灵的这个事实。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时,接待室的门打开。
  走进来的是之前与月上小姐一起行动的另一位女性——冰室小姐。还有另一位姓「行定」的男性,他是这间事务所的所长。
  「怎么样?」
  「不行,跟丢了。」
  冰室小姐摇了摇头。我知道她们是在讲笠原小姐的事。没错,现在可不是该感到不知所措的时候。
  「笠原小姐怎么了?」
  「不知道。她可能是去别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升天了。」
  「如果真的因为见到未婚夫而了却牵挂,她刚才没必要逃跑吧?」
  「也有可能是察觉到自己留在这个世上已毫无意义了,不是吗?」
  「嗯?」
  我跟不上他们的对话,正感到困惑时,他们对我解释:
  「幽灵之所以会留在世上,是因为他们留有强烈的牵挂。所以想让他们升天,得让他们再也没有牵挂。」
  笠原小姐也讲过同样的事。
  但若真是这样,她应该还没有升天吧?
  我听到了,当时笠原小姐对着那个男人骂:「大骗子!」
  很难相信这样的她会对这个世界已毫无留恋。
  遭到信赖的人背叛,她一定很受伤,现在也遗留在这个世界上,正在某个地方徘回。
  「是我的错吗?」
  我问了一个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
  要是我没有带笠原小姐去见她的未婚夫,事情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但若没有这么做,她只会继续留在超商的停车场里,每天绝望地哀怨叹息。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而已,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导致现在的结果,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所做的一切都错了吗?」
  这是我被带到这间事务所之后一直想问的问题,只是我之前都不敢问,现在才终于问出口。
  「你听过笠原小姐的说法之后,一定觉得我们是因为不想帮她实现愿望,才一直没有行动吧?其实不是这样,而是在调查过她未婚夫的近况之后,我们判断不要让他们见面比较好。」
  他们没有告诉我详情,但我想刚才撞见的另一位女性就是原因所在。
  虽然月上小姐特意选择委婉的讲法,但其实就是在暗示我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算了,反正现在跟你讲这些也无济于事。」
  明知这点还跟我讲这些,也算是她的发泄方法吧。
  「所长,我们该怎么处理?」
  冰室小姐向站在她旁边的行定所长徵询意见。
  「这件案子的期限到昨天为止,必须报告的事情都已经调查完毕了。之后要怎么做,只能交给委托人来决定。」
  「嗯?」
  「要是娄托人要我们继续调查下去,我们当然会照办。不过我们该调查的地方都已经调查得差不多,对方应该不会要我们继续追查下去。」
  直到很后来,我才听说这个案件的委托人是肇事驾驶的父母。加害人的双亲因为某种机缘,知道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存在。他们之所以会来委托,是因为知道这家事务所的员工不只会调查事故的真相,同时也是「送行者」。
  此外,听说他们也是希望藉由调查真相,看看有没有办法减轻自己小孩的罪行。
  当我听说这些事时,内心真是充满愤怒,心想对方明明是加害人,还真是厚颜无耻。但后来所长告诫我,既然这是工作,当然必须尽量配合委托人的要求。另外,要是没有人委托,或是对方可能无法负担委托的费用,那就不能因为私人的情感因素采取行动。所谓的公司,就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我根本不懂这些经营公司的原则,看到行定所长他们打算从笠原小姐的案子抽身,让我非常焦虑。
  「笠原小姐的事情要怎么办?」
  「就说要看委托人的想法啦。」
  「你们要置之不理吗?」
  也就是说,你们打算舍弃笠原小姐吗?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想你应该不知道,让幽灵升天本来就不包含在委托人的委托契约里。即使这样,我们还是会想办法让幽灵升天,这是因为这么做可以从某个政府机关拿到补助金,而且这样会对调查有利。不过,要找出不知跑去哪里的幽灵并帮助对方升天,老实说从成本的角度考量,这根本划不来。这次的案件就是这样。」
  「所长——」
  月上小姐本来想说些什么,行定所长却挥了挥手制止她。
  就像在说「这件事到此为止」,房内被沉默填满。
  「那……换我委托。」
  我不知道详情,但只要有人委托,他们就愿意帮忙找的话,那只要换我当委托人就好。可是——
  「你付得起委托费吗?」
  行定所长提出的委托费用,是只靠打工维生又没有好好存钱的我,根本不可能付得起的金额。
  「虽然我现在手头没钱,但我会好好打工……」
  「付不起就免谈,而且你无法做出任何保证。」
  「……我知道了。算了,既然这样,我自己……」
  「你自己想干嘛是你家的事,不过,你有办法吗?我的员工找不到她,表示她既没有回到过世的超商停车场,也没有回她家或未婚夫的公寓。我们在能考虑到的所有地点,都没有见到她的踪影。还是说,你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我不知道。可是……」
  我看得见笠原小姐。既然我看得到她,应该可以找到她。
  「找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人,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无法取得警察的协助,也无法从别人身上打听到目击的情报。」
  「我知道。可是……」
  但也只能找了吧?
  「假设你运气很好地找到她,你又想对她说些什么?」
  「这……我、我……」
  我到底该对笠原小姐说什么才好?
  面对她,我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行定所长一针见血地戳破我一个个热血却不经大脑的想法,让我体无完肤。
  刚才奋力站起的脚,现在已经失去力量;我因热情而生的那份感情,也渐渐萎缩。
  我到底在激动些什么?
  我找不到她的。
  也想不到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
  甚至连拿钱请人帮忙这点事也办不到。
  不,别说这些,是我先做了不符合身分的事,深深地伤害她。
  不仅是什么都办不到,我还尽是做一些会造成反效果的事。我不是应该从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点了吗?
  「我有一个提议。你……要不要来这里工作看看?」
  「咦?」
  我身陷泥沼,不知如何是好。不知行定所长是不是看不下去,向我提出这个建议。
  「我可以雇用你为有聘用期限的约聘员工。当然,只要你成为我们的员工,就要请你好好工作。至于笠原小姐的案件,只要没人委托就不能当成工作处理这点也没有改变。但不管怎样,在我们这边工作,应该能比在超商打工多赚一些吧?」
  「意思是要我用赚到的钱委托你们吗?」
  「你要不要这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你成为我们的员工,就要请你好好工作,但工作以外的时间,你想干嘛都是你的自由。为了让她升天应该做些什么才好,找认为在这里学习绝对会有收获。你觉得呢?」
  我终于理解行定所长的提议里隐藏的意义。
  「面对她该做什么、该说什么——等你知道这些,再由你亲手让她升天就行了。」
  「可是……」
  我真的办得到吗?像我这种人,真的有办法做到这些吗?
  什么都办不到说不定还好一些。到时候,我会不会又伤害她?
  「……我并没有打算勉强你。要是你不喜欢这个提议,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请等一下!等等……」
  行定所长本来正打算起身离开,听到我喊住他又坐回去。
  不过,请他等了之后又如何?
  到底能办到些什么?像我这种人……到底能干嘛?
  「怎么样?做决定的人是你。」
  行定所长笔直看着我。
  「我……我……」
  像是要躲避他的视线,我闭上眼睛。
  这时,笠原小姐的脸庞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她充满朝气、幸福的笑容。她站在停车场里绝望气馁的身影。对着深爱之人大骂「大骗子」时,那颤抖的背影。
  「我——」

  ……就这样,我成为「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约聘员工。
  并不是因为我认为自己能做到些什么。
  也不是因为我下定决心要拯救她。
  请对方雇用我,只是让自己更加无路可退罢了。要说我当时只是顺水推舟地做出决定也不为过。
  在我心底,多少认为在事务所工作、好好存钱之后再委托其他人解决这件事也不错。
  到头来,我就只有这点水准。
  实际上,打从我进公司工作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到现在也没有着手进行任何事。
  要是见到她,我到底该说什么?
  我究竟能为她做些什么?
  我每天都在想这些,却还是没有任何想法。
  就连半点想法也没有。
  不过到了现在,我认为当时决定进这间公司是非常正确的选择。
  反正只要能找到笠原小姐,美咲前辈或许有办法让她升天。我认为如果是她,或许办得到。
  然后,虽然我只是稍微这么想而已……
  只要我继续跟在美咲前辈身边学习她的工作方法,或许某夭我也有办法办到些什么。
  ——我渐渐开始这么想。


第三章  少了我的工厂,以后该怎么办?
  很久没有像这样好好休息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没有放假,依然在工作。那为什么我会觉得现在很放松呢?答案很简单。
  因为美咲前辈出差,人不在公司。
  照理来说,美咲前辈是我的指导员,我应该要跟她一起出差才对,但因为所长下达「减少花费」的命令,我想一起去也没办法。
  另一点是因为,今天其他员工都去外头工作,事务所里只剩我一个员工,所以没有人会把杂事丢给我。
  要说现在有什么杂事,大概只有接电话而已,这不是很难的工作。
  因此,我今天可以花上一整天,专心写上次工作的报告。
  由于我平时都是挑其他工作的空档写报告,所以会有不少错误,也因为这样报告常常被退回来。偶尔能像这样悠闲地写报告还挺不错的。
  「喂,你有在听吗?托实?」
  「咦?啊!是,我有在听。」
  我慌忙回话。
  事务所里虽然只有我一个员工,但还有一个不是员工的人。
  那是寺岛前辈的太太希代子小姐。正确来说,是他的前妻。
  现在是午休时间,我正吃着她做的便当跟她闲聊。
  因为她是寺岛前辈的前妻,公司所有人她都认识。有时候她会像今天这样,中午时带一些吃的来我们公司,顺便过来闲聊。寺岛前辈给她的生活费似乎很充裕,所以她现在没有在工作。忙完家事之后,总是一副很闲的样子。
  虽然我直到最近都没怎么跟她攀谈过,但今天事务所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的聊天对象自然变成我。不仅是她最近过得怎样,就连她家、小孩在幼稚园的状况,甚至是她娘家父母亲的事——我根本没有想听的意思,她还是单方面地跟我聊这些。
  「你很会听人说话嘛,我下次再来呀。」
  她留下这句话。
  之后过了将近一小时,寺岛前辈回到事务所。
  「您太太来过罗,刚刚才离开。」
  「那家伙又来啦?」
  寺岛前辈露出复杂的表情。
  「然后呢?那家伙说了些什么?」
  虽然寺岛前辈之后也没打算见她,不过,果然还是会在意对方的近况吧。我把她今天跟我说的事情复游给他听。
  前辈听了只有「喔~」、「哦……」这种反应,但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复杂。
  那是一种感到困扰但又有点高兴的复杂表情。

  写完报告后,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我正在思考等一下要做什么时,行定所长把我叫了过去。所长和其他几个员工都已经回到事务所里。
  「请问有什么事?」
  我还以为他要跟我谈报告的事,结果不是。他把一份资料摆到我眼前。
  「工作。」
  美咲前辈要到后天才会回来,所以所长是要我先读完资料吗?我以为是这样,结果又猜错了。
  「这次的工作,你跟芹奈一起行动吧。」
  「芹奈前辈吗?」
  听完所长的话,我感到震惊又困惑。
  「多多指教啦。」
  有人从背后这么说,我赶紧回头。
  站在我身后的就是芹奈前辈。
  冰室芹奈,她就是当初和美咲前辈一起处理笠原小姐那起案件的人。记得她和美咲前辈同时进公司,两人也同年的样子。
  若说美咲前辈给人的感觉是干练的职业女强人,芹奈前辈给人的印象就是温柔的保母。我们公司并没有强制规定女生要穿套装,但美咲前辈依然每天穿套装来上班。跟这样的美咲前辈不同,芹奈前辈总是穿得比较轻松休闲。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这两个人有那样的印象。
  「请、请悠多多指教。」
  我回过神来赶紧打招呼。
  「不需要那么紧张啦,我又没有美咲那么可怕。」
  「是、是!」
  我看到寺岛前辈远远在一旁窃笑。对于芹奈前辈的这句话,我该怎么反应才好?
  「你过来,我跟你解释这次的委托内容。」
  芹奈前辈带我走进接待室。
  嗯,真温柔。如果是美咲前辈,她肯定会把资料丢给我,叫我看完后整理出有疑点的地方,然后就迳自离开。
  「坐下吧。」
  芹奈前辈说完,要我先坐在沙发上,接着拿起接待室里的茶壶,准备帮我倒茶。
  「啊!我自己来就好。」
  「没关系啦,小事、小事。」
  嗯,果然好温柔。只要是新人,应该所有人都想遇到这样的前辈吧?虽然这么说对美咲前辈很失礼,但事实就是如此。
  原本以为芹奈前辈要坐在我的正对面,结果她坐到我旁边。
  我的肩膀都快要碰到她的肩膀了,彼此距离好近。她身上有一股符合她形象的香甜气息,飘进我的鼻腔里。她这种没有戒心的样子,让我有点讶异。不过,眼前只有一份资料是摆明的事,所以她应该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我、我去影印。」
  「不用啦,那样太浪费纸了,我们一起看吧。」
  每个人工作的方法都不一样。
  如果是美咲前辈,肯定会叫我去影印,一人拿一份。她对我说过,若是手头上有资料,就可以在上面注记自己的想法,也可以带回家研读。
  换句话说,她的意思是:「虽然主要负责案件的是我,但你也该思考如果是你自己负责该怎么行动,还有在家里也给我工作!」
  我们公司禁止把业务资料寄到自家的电脑里,这是害怕若家中电脑中毒,有可能泄漏客户的个资。但如果是纸本资料,只要获得上级许可,就可以带回家。不过,在自家处分掉资料也是被严格禁止的。要处理掉资料时,必须在公司里使用碎纸机销毁。这是铁则。万一搞丢资料,必须写反省悔过书。
  这些闲话暂且不提……
  「这次的委托人是野村律师事务所。这是我们的新客户。委托的内容是要我们调查一名两年前过世的男性。调查对象叫做猪俣太郎,享年七十三岁,死因是病死。」
  芹奈前辈翻着资料,和我一一确认资料里写的内容。
  两年前病死的猪俣太郎的儿子一哉,对其父生前工作的公司提起赔偿告诉。虽然太郎先生的死因是病死,但一哉主张其父在公司里有违反劳基法加班的嫌疑,会生病都是因为过劳。
  不过这次的委托,不是要我们确认这件事的真伪。
  「整个案情的结论是:猪俣太郎先生不顾公司的阻止,一直自愿加班。虽然这样公司依然算是犯法,但公司已经和太郎先生的遗孀谈妥赔偿金,最后似乎是以不提起告诉的和解方式结案。」
  根据律师事务所提供的资料,猪俱太郎先生生前是家具工厂的作业员,还是从建厂当初就在里头工作的资深员工。
  「他一定是把工作看得跟性命一样重要的人吧。」
  即使过了退休年龄,还是跟以往一样不断工作直到过世,从这份资料可以猜出他是一个工作狂。他太太应该也相当清楚这点,所以才会选择与公司和解。
  「简直跟某人一样。」
  某人是指谁呀?
  「既然如此,这次是为了什么委托我们?」
  「好像是太郎先生的儿子一哉无法接受和解的结果,所以才拜托律师事务所重新调查一次。」
  「要是他怀疑父亲是过劳死,会这么执着也不难理解。」
  「谁知道呢?或许只是想敲诈一大笔赔偿金而已,毕竟,距离他父亲过世都已经超过两年了。你看这里。」
  芹奈前辈指一下资料。
  像这种案件必须花许多事件调查,费用自然也不便宜。一哉先生似乎付不起这么大笔的金额,因此拜托律师专务所尽量采取便宜一点的手法来调查。据说他与律师事务所之间还达成协议,要等赔偿金到手之后再付委托费用。
  「所以是想压低成本,才把这个案子丢给我们处理啊?」
  由可以直接与变成幽灵的猪俣太郎先生对话的我们来调查,确实可以马上问出真相。这样一来,不用像两年多前律师事务所和徵信社调查时那样,花费大量的时间与金钱。不过我们的证言不具有法律效力,交给我们处理真的有用吗?
  「就某种层面而言,野村律师事务所也是想先透过我们确认这起官司有没有胜算。」
  「原来如此。」
  只要我们能佐证猪俣太郎先生是被迫加班的,那么律师事务所重新调查之后,获得打赢官司的报酬的机率也会提高。
  不过,光就他们不打算靠自己查明真相这点看来,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多少能打赢官司的胜算吧。」
  附带一提,听说所长接下这个案件之后,在返回事务所的路上,已经先确认过猪俣太郎先生确实成了幽灵留在这世上。
  芹奈前辈把整份资料看过一过后,阖起资料夹。这表示我们的事前准备已经结束。
  接下来……该采取什么行动呢?
  跟成了幽灵的猪俣太郎先生直接聊聊,这是最后一定要做的。在此之前,先向他周遭的人取得相关证言,确定他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工作狂比较好吧?当然,他也有可能是因为经济压力而强迫自己过度劳动。有办法取得猪俣太郎先生生前的出缺勤纪录吗?不过,就算真的拿到他的出缺勤纪录,实际的加班情形也未必会反映在纪录上。跟电力公司索取用电量资料,调查他生前工厂的运作情形,应该也是个不错的方法吧?
  再来,拜访猪俣太郎先生的太太,查明她与公司达成和解的经过或许比较好。毕竟无法排除公司撒谎让他太太同意和解的可能性。要是能拿到他们谈判的内容就再好不过了。
  还有,也得去一趟医院,调查猪俣太郎先生病死的原因。虽说是病死,但有可能是因为过劳导致身体无法负荷而生病。
  最后,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向猪俣一哉先生打探一下他委托律师事务所调查的目的。先掌握一哉先生的想法,到时候与猪俣太郎先生聊天时应该会有帮助。
  若是把我现在的这些想法告诉美咲前辈,她会给我怎样的评价呢?
  「这点程度的调查是理所当然的,还有其他想法吗?」
  总觉得她会对我这么说。不,她一定会这么说。
  我正在思考有没有其他的切入点时……
  「那我们去见见猪俣太郎先生吧?」
  芹奈前辈拿起喝到一半的茶杯,站了起来。
  「咦?」
  「怎么了?啊,你还有事要留在事务所处理吗?反正距离下班只剩下两个小时,你觉得明天再去比较好的话,我们就明天再去找他。你觉得呢?」
  芹奈前辈带着可爱的眼神,抬头询问我的意见。这是多么温柔的话语啊!居然还会顾虑到我的时间方不方便。换成是美咲前辈,她绝对不会给我表达异议的余地。
  我在美咲前辈面前总像被剥了层皮似的,暴露出最软弱的自我。对我来说,芹奈前辈的温柔简直像把人包围住似地温暖。
  老实说,刚才所长要我跟芹奈前辈一起工作时,我整个人吓傻了。这是因为我听过事务所其他人说过她们两人的八卦——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的关系其实不怎么要好。
  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之所以处不来,很有可能是因为两人在小地方展现出的性格完全不同的缘故。
  「怎么样?」
  「啊,不是的,我只是没想到现在就要去见他。」
  若是美咲前辈,应该会先做好许多调查之后再去找幽灵。
  啊!还是说我刚才想到的那些事,芹奈前辈都已经调查过了?
  「不先见见对方就不会有进展吧?」
  似乎也没有。原来每个人工作的方式真的会相差这么多。
  目前只跟美咲前辈一起工作过的我,虽然对此感到困惑,还是跟着芹奈前辈一起离开事务所。
  根据所长之前确认后所遖,成了幽灵的猪俣太郎先生应该是待在工厂。
  眼前的工厂跟学校的小型体育馆差不多大,现在里头似乎有二十多名作业员在工作。从正门到工厂有一片类似空地的地方,有一个老人站在那里,长相跟律师事务所提供的资料照片一样。
  我和芹奈前辈互相确认一下对方是猪俣太郎先生没错之后,朝他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对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露出狐疑的表情。
  当我们站到他眼前时,他吓了一跳地赶紧转身。
  他一定认为我们是来找工厂里的某人,然后以为那个人就站在他的身后吧。
  「我们是来找你的喔,猪俣太郎先生。」
  芹奈前辈对他道么说之后,他露出吃惊的表情,就像见到鬼的人类一样。
  接着,芹奈前辈请他一起到没人的地方谈话,他很干脆地跟过来。
  「我还真没想过有人看得见我。」
  成了幽灵的猪俣先生豪爽地大笑。他生前似乎是那种压根儿不相信幽灵或妖怪存在的人。话说回来,我也压根儿不相信世上有妖怪存在。
  「你们找我干嘛?」
  「我们是做这个的。」
  在这种场合,一般要彼此交换名片,但我们当然不可能跟他交换名片,所以只出示名片给他看。
  「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
  猪俣先生皱起眉头。
  「干嘛?我们工厂有发生什么意外吗?」
  「不,并没有。我们是来调查您真正的死因喔。」
  芹奈前辈和猪俣太郎先生说明我们的业务内容:与成了幽灵的死者对话,调查其死亡的真相。
  「都已经过两年多了,还查什么啊?」
  「因为有人委托我们调查。」
  「委托?谁委托的?」
  他想不出有谁会委托我们的样子。
  「工厂那些人还有我老婆应该不会到了现在才来调查这些吧?」
  「为什么这么说呢?」
  芹奈前辈没跟他表明这次的委托人其实是他儿子,只是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嘛……我就是生病死掉的啊。我老婆和社长还有来送我最后一程。」
  「这样啊。只是现在有个问题,就是有人怀疑您之所以生病可能是因为过劳。」
  「问题?哪里有什么问题?我早就跟我老婆说过,我死之后也不准给公司添麻烦。我想想……我还有把这件事写在遗书里才对。」
  「遗书吗?」
  「对啊。我是个只会工作,没什么其他兴趣的人。要是被人认定我是过劳死会给公司添麻烦。社长也曾三番两次要求我别继续工作,所以我才会把这件事写进遗书里。我在上头写得很清楚,我是自愿继续工作,不是公司逼我的。我老婆也说过我这样写比较好。」
  还真是一个体谅老公的太太。
  「那封遗书现在在哪里呢?」
  「应该在我老婆那边吧。不,还是交给社长了呢?反正是在他们其中一人的手上。l
  只要向那两人求证,应该很快就能拿到遗书吧?照这样子看来,委托律师事务所调查的一哉先生应该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他打算声称那封遗书是他爸爸被迫写下的呢?
  「到底是谁拜托你们调查的?」
  「是您的儿子。」
  「那个废物吗?」
  听猪俣太郎先生说,他儿子打从年轻时就游手好闲;试着让他去工厂做做看,结果也待不久。而且,他很厚脸皮地只会跟父亲要钱,除了要钱的时候以外几乎不见人影。总之似乎是个没用的儿子。
  「给父母添麻烦就算了,居然还给工厂添麻烦……」
  猪俣先生咬牙切齿,一副现在就想冲去揍儿子几拳的模样。
  「无须劳烦您担心,我想这个案件应该很快就能结案。」
  反正双方都已经和解,加上还有遗书,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这样很难翻案吧。接受委托的律师事务所,应该会认为这下子没有半点胜算。
  「真的吗?」
  「是的,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看来芹奈前辈已经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
  接下来只剩搞清楚猪俣太郎先生在牵挂些什么,好让他升天。
  「不过,既然如此,猪俣先生您为什么还留在这个世上呢?」
  「嗯?我怎么会知道啊。我一直以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才想知道自己怎么会留在这里。」
  「这是因为您对这个世界还有留恋才会这样。」
  「留恋?」
  「像是没做完的事,或是让您无法安心离开、令您担心的事。不过刚才听您的话,我不认为您是在担心您的太太或儿子……
  「我一点也不担心我老婆,她比我还要可靠咧。虽然这么说有点难听,但只剩她一个人,她也能活得好好的吧。至于我儿子,我根本不想理他。」
  猪俣先生说到这里暂时停顿一下。
  「不过……要说担心……我倒是很担心工厂。」
  我仔细听他继续说下去。
  「那是叫做『自愿离职』吗?总之因为那个制度,资深员工大多离开了,现在工厂里尽是些年轻小伙子。那些家伙能做出像样的东西吗……」
  我还真不知道从这个人的角度来看,到底怎样算是年轻。
  「我年轻时,这间公司收留了我,一直照顾我到最后。我待在工厂的时间比待在家里还久。要是我走了之后,这间公司就撑不下去的话……我确实没办法轻易离开。」
  猪俣先生回头看一眼工厂,露出悔恨的表情。
  「猪俣先生。」
  芹奈前辈从他背后对他说,
  「您已经死了喔。」
  前辈在说什么啊——我赶紧望向芹奈前辈,但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说什么无法轻易离开,这想法很要不得。虽说您变成了幽灵,但也不能因此有自己还活着的错觉。您已经死了。」
  「是、是没错……」
  被抓住语病而遭到芹奈前辈斥责的猪俣先生显得有些怯懦。
  「所谓的死亡,就是结束、没有未来。不管您多么担心工厂,您也无法做到任何事。就算您听得见大家的声音,他们也听不到您的声音;就算您看得到他们,他们也看不见您,根本不会察觉到您的存在。这两年来,您应该对此有深刻的体悟吧?」
  猪俣先生闭上眼睛,像是在回想成了幽灵后的这两年所经历的一切。
  「您当然不可能亲自工作,就算想出声给他们建议,或是想帮他们的忙,也都是不可能的事。所谓的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
  「即使如此,您还想继续这样下去吗?」
  芹奈前辈努力说服他,企图让他升天。
  「等……」
  我想插嘴,但芹奈前辈盯着我的眼睛,无言地对我施压,要我闭嘴。
  她现在散发的魄力简直不输给美咲前辈,这是从平时她给人的印象无法想像的。我下意识地把话吞进肚子里。
  芹奈前辈对猪俣先生直截了当地说明一切,猪俣先生因此陷入沉思的样子。
  「已经够了吧?」
  与她刚才平淡地挑明事实的语调不同,芹奈前辈这时改用温柔的语气给予猪俣先生最后一击。
  「我……」
  猪俣先生正想说点什么时,一道有如警笛般的声音响彻整个工厂,本来像是中了催眠术的猪俣先生顿时回过神来。
  那是用来告知工厂作业时间结束的警笛声。
  可以看到年轻的作业员纷纷从工厂里走出来。
  「什么跟什么?那些家伙已经要走了吗?距离交期根本没剩下几天啊!」
  猪俣先生一反刚才退缩的模样,狠狠盯着那些一到下班时间就离开工厂的作业员。
  「……猪俣先生,那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为止。」
  「喔,好。」
  「我会好好向委托人报告您的状况。」
  「麻烦你了。务必跟他们说,我是自愿留在这里工作的。」
  「好的。另外,请您认真思考我刚才跟您说的那番话。」
  对于这句话,猪俣先生表现得就不怎么豪爽。
  「不管您留在这个世上到什么时候,事情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芹奈前辈礼貌地对他鞠躬,表示会再过来之后,接着便离开。

  「辛苦了。今天你就直接回家吧,我也要直接回家。我们明天来写报告,写好就交给委托人。」
  离开工厂的路上,芹奈前辈一边确认时间一边走向车站。
  「只差一点点就能让猪俣先生升天了,明天我们再来找他。要是事情进展得顺利,或许明天就能解决这个案子。」
  「请、请等一下。」
  我叫住芹奈前辈。
  她停下脚步歪着头等我说话。无论是表情或动作,都跟平时可爱的芹奈前辈一样,但不知为何,我现在看来却有种不同的感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美咲没教过你问人问题时该有的礼貌吗?」
  压抑自己的冲动,重新有礼地询问芹奈前辈:
  「请问您刚才为什么要让猪俣先生升天呢?」
  「你说这话真奇怪,这不是我们的工作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您为什么没有先好好了却猪俣先生的牵挂,刚才就打算让他升天呢?」
  「我再说一次——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所以说……」
  「『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您不先调查清楚猪俣先生挂念什么事情,等帮他了却心愿之后再让他升天呢?』——你想说这个吧?」
  她抢走我本来想说的话,害我接不下去。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们的工作是让留在世上的幽灵升天。至于要采取什么手段是个人自由。也就是说,了解并了却对方的牵挂再让对方升天,或是让对方了解到留恋这个世界、继续留在这里毫无意义而升天,结果都是一样的。」
  「可是……」
  我无法认同,想否定她的论调。
  「嗯……」
  芹奈前辈用手指撑着脸颊,烦恼地说:
  「该怎么解释才能让你了解呢?」
  她并不想了解我的想法,而是在烦恼怎样才能让我了解她的想法。
  这跟刚才在猪俣先生面前,她紧紧盯着我耍我闭嘴一样。她并不想听我的话,只想要叫我闭嘴吧。
  可是,我无法不表达自己的意见。
  猪俣先生挂念的肯定是他的工作。他很担心自己离开之后,公司与工厂的状况。
  这点事情,芹奈前辈应该也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这点,就应该了却他的牵挂,以他可以接受的形式让他升天。
  至少美咲前辈一定会这么做。
  「这个嘛……简单来说就是……」
  芹奈前辈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似地对我说:
  「我并不是美咲。」

  我真的不知道该对芹奈前辈说些什么才好。
  并不是因为被她说中了我内心的想法。
  我早就知道芹奈前辈与美咲前辈两个人合不来,不过,我现在才终于理解她们「合不来」的真正意思。
  这跟她们个性严厉或温柔无关,而是她们的工作方式不同。芹奈前辈与美咲前辈两人的做法简直完全相反。
  不,不单单是这样而已。
  追根究柢,这两个人对幽灵的看法完全不同。
  既然如此,对芹奈前辈说什么「我追求的是美咲前辈让幽灵升天的方法」,她肯定也不会接受。不,既然她已经摸清我的心思,知道我想效法美咲前辈的做法,那她更不可能认同我的想法。
  因此,我决定改变做法。
  虽然她同意让我直接回家,但我还是回到事务所。
  「咦?你怎么没有直接回家?芹奈她直接回家了吧?不用想也知道。」
  寺岛前辈看我回到事务所,一脸诧异地问道。看来他不用特地确认,也知道芹奈前辈肯定直接回家了。虽然我以前没有特别注意过,但想必芹奈前辈总是这样做。
  不过,现在这样反而好。这么一来,我回到事务所之后,就不会受到芹奈前辈责难。
  「是的,我想先写好今天的报告。我猜等美咲前辈回来,我肯定会忙得不可开交。」
  「哎吁,真勤快。」
  寺岛前辈笑着露出敬佩的表情,我不禁有点罪恶感。
  其实我不是为了写报告才回来的。
  芹奈前辈打算明天就向委托人提出报告。这没有关系。只是,她打算在提出报告之后,就让猪俣先生升天吧,而且是用跟今天相同的方法。
  所以我的时间只剩下今天。不,是只到明天开工前为止。
  我一定要在那之前,采取猪俣先生乐意的方式,来解决他对这个世界的留恋。
  我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回到事务所。
  就算跟寺岛前辈坦白我真正的目的,寺岛前辈应该也不会向芹奈前辈告密,但他很有可能会说溜嘴。当然,他也有可能会阻止我,要我不要未经过芹奈前辈的同意,就擅自做这些事。
  以,我不可能跟他坦白。
  不管怎样,我想还是尽量把今天的报告写出来,让谎话变成不完全是谎话好了。
  寺岛前辈可能是不想打扰我,先离开了座位。
  打开电脑,上网调查猪俣先生生前工作的公司和工厂的相关资料。
  石家具制造工厂,我们今天拜访的就是这间工厂。正如名称所示,那是一间专门制造家具的工厂。说明白一点,这是一间专门承接外包生产工作的小工厂。
  官网上有刊登他们的获奖纪录。当时得奖的椅子,其靠背与扶手的曲线获得各界「艺匠之笔」的评价。那张椅子的制作者就是猪俣太郎先生。他的得奖感书也放在官网上,感书的内容主要是对于机器无法做到的熟练技巧感到自豪。
  附带一提,工厂的主力产品似乎就是那张获奖的椅子,不过另外也有生产柜子或桌子等家具。
  他们公司也有在求职网站刊登广告,所以我也顺便看一下。徵人内容里除了写到工作内容之外,也有写薪水与工时等资讯。薪资范围为十万到十五万日币,绝对不算高薪。工时为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半。里头没有提及加班的情形,这也是当然的。真正的工时到底有多长呢?
  求职网特有的「现任员工感想」也刊登在网站上。
  两年前公司改变了管理员工加班与出缺勤的方针,绝对不强求员工进行不合理的劳动。不如说,即使员工想加班也加不了班。想长时间加班,还不如有效率地工作。这样无论是对公司、对员工、甚至是对整个地球的环保都更有助益。公司大力宣传他们的工厂颠覆了一般人眼中「辛苦、痛苦」的工厂形象,为员工创造出完善良好的工作环境。
  这些话引起我的注意。
  两年前……也就是猪俣先生去世的那年。就是在那之后,公司才改变方针的吗?不过,一家公司的营运型态会这么轻易就改变吗?
  继续看下去,接着出现社长的话和照片。
  我才想说社长怎么这么年轻,原来是两年前已经由厂长兼社长的儿子接下现任社长的位子。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想这个人事异动,可能与猪俣先生的死多少有关。
  先不提这些。成为新社长的儿子与他爸爸很不一样。过去以艺匠的经验与直觉为重的工厂,在新社长的主导下产生变化。新社长为工厂导入新型机器,也改革工作的方法。
  他导入的改革手法是先制作家具的零件,然后用机械读取零件的资料,机械便会依照范本削切木头。我本来以为机械没办法将木头削切成桌椅那种带有曲线的形状,但看来最新型的机械就可以办到。上头写明,新人进公司首先要学的是操作机械的方法,所以即使是毫无经验或经验很少的人,都有机会被采用。
  网站上也有写到该公司的经营管理状况。由于采用机械化作业,整体更有效率,也大幅降低成本。因此,不只是公司的营业额,就连毛利率似乎也很顺利地向上成长。
  由于猪俣先生的死,工厂少了招牌的艺匠。可能是因为这样,不得已之下工厂只好改用机械化。就结果看来,这个做法应该是奏效了。
  这真是个好消息。要是在猪俣先生死后,家具工厂就没落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报告。
  我看一眼时间,现在还不算晚。看着登在求职网上的建石家具的联络电话,我拿起电话拨过去。响了几声之后有人接起来,从听筒传来的声音判断,对方应该是位老人。
  「您好,这个时间打扰贵公司,真不好意思。我看了贵公司刊登在求职网上的资料,想请教您几件事。」
  「喔,好啊,无妨。」
  电话另一头的老人轻快地回答。
  「这样讲可能不太妥当,但您这时间还待在公司……请问是在加班吗?」
  一打电话过去就突然讲这种话,会不会太没礼貌呢?
  可是,电话另一头传来轻松的笑声。
  「你应该看过求职网上的资料了吧?我们工厂几乎不加班的。当然交期很紧迫的时候多少会加班,这我无法否认。只是我现在还会接电话,是因为这里是我家啊。」
  「您家?」
  求职网上的电话号码是公司电话吧?接电话的人却说是在自己家里,这样一来,只有一种可能性——
  「该不会您是社长吧?」
  「是前任社长罗。」
  接起这通电话的人,正是该公司的前任社长兼前任厂长。这下还真是问对人了。

  隔天,我在开始上班前,带着昨晚尽可能调查到的所有资料去找猪俣先生。
  猪俣先生孤单地站在尚未开工的厂区里。
  「喔~是昨天来过的小哥啊?怎么啦?你也太早来了吧?」
  「早安,请问您在看什么呢?」
  「看什么?当然是工厂啊。」
  确实,他眼前只有工厂,但我总觉得他注视的是更遥远的地方。
  「每天最早来工厂、让整个工厂运转起来,是我以前的任务。」
  「最后确认工厂已关闭所有电源的也是猪俣先生吧?」
  「你很了解嘛。叫工厂起床和睡觉,本来都是我的工作。」
  他早上第一个来工厂,晚上最后一个离开。
  「简直就像工厂的父亲呢。」
  「可惜我没好好照顾自己真正的儿子啊。」
  不过这样的猪俣先生,看起来反而像个小孩。对公司没有半点怨恨,对自己的工作也毫不后悔——他露出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露出的表情。
  「今天那个小小姐不来吗?」
  原来从猪俣先生的角度来看,芹奈前辈也只算是「小小姐」吗?
  「不,她没有来,我自己先来了。我想对您说一些昨天没有向您解释清楚的事。」
  「啊?」
  「想要让留在世上的幽灵升天,必须斩断那个人对世界的留恋。至于方法有两种,一种是昨天芹奈前辈所做的,让您了解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让您放弃对世界的留恋;另一种方法,则是以对方也认同的方式,了却幽灵的牵挂。」
  猪俣先生静静听我解释。
  「您去世之后,一直很担心您视为亲生儿子照顾的工厂未来会怎样、一直担心工厂会不会倒闭,没有错吧?就因为您太过担心工厂的状况,才会离不开这个世界吧?」
  「……是啊。」
  猪俣先生深深叹一口气,回头看向工厂。
  「我觉得……我的死法还真是很给他们添麻烦啊。那时候,因为交期迫在眉睫,我熬夜工作没有睡好,一不小心就摔跤了。我说了没事,但因为稍微撞到头,大家硬是把我送去医院。结果那时检查了之后,才发现我身上有病,马上被要求入院治疗,后来也没能回工厂工作,就这样死了。社长很顾虑我的厌受,都跟我说不要紧,但我知道他一定因为生产量不够,到处去跟人家哈腰道歉吧。」
  「…………」
  「不是我自夸,我们公司的主力产品几乎都是我负责的。家具这种玩意儿,只要有一点点误差就没用了。像是靠背或扶手的曲线角度、每只脚的长度、布料或皮革的紧绷度,只要有一丁点误差,产品就没有半点用处。把这些工作全交给年轻人来干,我实在放心不下。更不用说,那些家伙做的椅子,坐起来真是超级不舒服。虽然他们现在好像做了不少事,但工厂倒闭只是迟早的问题吧。我真的一点也不想给工厂添麻烦啊。」
  他一定充满自负,认为「工厂与公司都是靠我一个人在撑」吧?
  强烈的责任感让他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
  「这点您可以放心,猪俣先生完全不需要担心。」
  「什么意思?」
  「昨天我和前社长谈过了。」
  我不可能向前任社长表明猪俣先生成了幽灵,但至少我已经从委托的律师事务所那里获得许可,和前任社长表明打电话给他是为了调查猪俣先生的死因。因为这样,前社长跟我聊了不少。
  「在猪俣先生过世之后,工厂进行了不少改革,像是导入全新的机械,朝自动化的方向发展。就前任社长所言,现在工厂运作得很顺利。换了新社长的现在,公司的业绩一直向上成长;而且藉由彻底控制成本,利润好像还变得比以前更好。」
  工厂确实改变了方向,往好的方向发展——向上成长。
  「听说猪俣先生您倒下的那段期间,工厂也没有任何问题。」
  关于这点我也事先调查清楚了。要是猪俣先生病倒、无法回工厂工作的那段期间,工厂发生了什么问题,他一定会很自责。考虑到他的性格,我才连这点都事先查清楚。
  「听说当时获得了其他工厂的援助,最后总算想办法满足订单的数量。您没有给工厂添任何麻烦。虽然其他人可能因此加了一些班,但绝对比不上猪俣先生您加班的程度。」
  猪俣先生静静地听我说下去。
  「猪俣先生,您真的不需要再担心。您过世之后,公司依然顺利地经营下去,所以您可以安心……」
  「说什么鬼话!」
  猪俣先生大声咆哮。
  「靠机械自动化,所以一切都很顺利?业绩成长?这只是一时的假象吧!我们的工作可不是靠机械就能取代!那可是需要长年的经验和由此培养出来的直觉!」
  「所以我说……」
  「那个蠢儿子,一定是看准我死了就把社长斗倒,胡搞瞎搞一番!」
  「并不是这样。现任社长没有要前任社长让位,而是前任社长自己把工厂交给他儿子。他说,从现在起就是年轻人的时代。」
  「连社长都跟着变成孬种了吗?说什么年轻人的时代啊!不管在什么时代,要是做不出好东西,客人是不会理你的!」
  「听说以往的客户都还继续跟公司做生意,也慢慢增加了新客户……」
  「那也只有现在吧。用那种方法做事,一定马上会破功。可恶!要是我的工厂因为这种事毁了,我想死也死不了。」
  猪俣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满心的愤怒表露无遗。
  「喂!你!就是你!把我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们!把我刚才说的话跟他们说一遍!」
  「不、不行,这样违反规则,我不能这样做。」
  「你这个废物!」
  他改把矛头指向我,迁怒到我身上。
  「请您冷静一下。我了解您担心工厂的心情,但是,距离您过世都已经两年了,工厂现在不也是经营得好好的吗?我说的都是事实!」
  闻言,猪俣先生露出锐利的眼神狠狠瞪着我。
  「所以现在是怎样?我一直那么拚命工作,到底算什么?你的意思是我做的工作,都是那些机械和小毛头可以轻易取代的吗!」
  「这、这……」
  「把我当白痴也要有个限度!你……该不会是那个吧?其实他们是拜托你来杀我的吧?要把死了之后还留在这里的我干掉,是这样吗?」
  「不、不是这样……」
  「你给我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猪俣先生已经完全听不进我的话,既然如此,我只能暂且退一步。
  猪俣先生一直以来担心的都是他死后工厂的经营状况。为了消除他的担忧,我才告诉他工厂营运得很顺利,公司的业绩也在成长。
  工厂的一切明明都很顺利,他到底对什么感到不满?
  「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我一走出厂区,便看到芹奈前辈站在外头。
  「您、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说完才想到:
  「是寺岛前辈吗?」
  「是啊,你好好感谢他吧。他昨天晚上还特地来我家,跟我说你在打什么主意。」
  寺岛前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你要是为此怨恨他,就太不知分寸了。反正一大早律师事务所也打电话通知我这件事,所以不管怎样,我最后都会知道的。重点不是这个。」
  芹奈前辈叹一口气,看向工厂。
  「明明只差一点就可以让他升天,看看你做了什么……」
  「或许用您的做法,确实可以让猪俣先生升天,但这样一来,他就会在对工厂现状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升天了。」
  「是啊。不过你告诉他那些『工厂的现状』之后,猪俣先生就认同你的说法,顺利升天了吗?」
  我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反正她一定知道猪俣先生还没有升天吧?一定也知道我和猪俣先生最后不欢而散。
  「可、可是,如果今天是美咲前辈负责这个案件,她一定也会做跟我一样的事。」
  「美咲会做跟你一样的事?你还真不知天高地厚。」
  ……确实,如果是美咲前辈负责,事情肯定会更加顺利吧?她一定会察觉到一些我没察觉到的事、调查出一些我没有查出的事,顺利引导幽灵升天。
  不过她一定会做跟我一样的事。
  她绝对不会像芹奈前辈一样,用那种「只要幽灵有升天就好」的态度面对工作。
  「虽然我今天没能说服他,但我不打算放弃。」
  「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想听。」
  「我知道。我一定会让猪俣先生升天!」
  「你吗?」
  「是的。」
  芹奈前辈直盯着我。虽然我差点就要输给她的魄力,但我还是没有别开视线,想办法坚定地看回去。
  「好吧。要给委托人的报告就由我来负责,你则想办法让猪俣先生升天。」
  「是!」
  「不过,你只有两天的时间,一定要在两天之内让他升天。要是你办不到,就由我来接手。」
  「两天?」
  「是啊,距离下一件委托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早已安排好三天后要开始新的案件。」
  「唔!」
  她的说法让我感到火大。
  「下一件委托……是吗?」
  「是啊。」
  「猪俣先生的案件都还没有处理完毕,您已经在考虑下一个案件吗?」
  要让猪俣先生认同之后才升天,一定没有人算得出来得花多久的时间。明明不知道要花多久的时间,却已经安排好下一个委托案件的时间吗?
  只要是工作,都有期限。我懂这个道理。
  但这仅限对委托人的报告。
  让幽灵升天应该是没有期限的。
  我知道不可能一直花时间在猪俣先生身上。
  可是……芹奈前辈打算只为猪俣先生花三天的时间吗?
  「您就这么重视速度吗?」
  「是啊。」
  芹奈前辈面不改色地说:
  「我呀……把重心放在如何尽早让幽灵升天。」

  芹奈前辈不回事务所,而是直接去见委托人。
  虽然昨天她说过要和我一起写报告,但现在似乎已经不想跟我一起写了。
  反正我也不想跟芹奈前辈碰面,这样对我来说正好。
  当我一早踏进事务所与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寺岛前辈一脸「就等你来上班」的表情朝我走来。
  「你没跟芹奈一起来啊?」
  虽然我很想无视他,但总不能做出这么幼稚的行为。我转头看向寺岛前辈。当然,我脸上的表情充满怨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闹得挺不愉快的吧?」
  「您以为是谁害的呀?」
  讲出来的话也难免带刺。我知道不管再怎么不开心,面对前辈都不应该采取这种态度,但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您为什么要跟芹奈前辈讲那种话?」
  我不是在责备寺岛前辈,只是很率直地发问。
  「因为她是你现在的指导员啊。」
  寺岛前辈讲得天经地义的样子。
  虽然他说的一点也没错,但我就是没办法乖乖接受他的说法。
  寺岛前辈知道我非常认同美咲前辈的做事方法,既然如此,他应该早就知道我不可能认同芹柰前辈的做法吧。
  以寺岛前辈的敏锐度来说,昨天我回事务所的时候,他应该早就猜到我不光是为了写报告才回去的。
  然后,寺岛前辈把这件事转达给芹奈前辈知道。
  我不认为寺岛前辈是有恶意的。我当然知道他不是这种人,可是……
  「为什么您不事先跟我讲一声?」
  没错。要是可以的话,真希望他在跟芹奈前辈讲之前,能先知会我一声。不管怎样,不需要用那种像是告密的方式跟芹奈前辈说吧?
  「照你这种说法,那你为何不在擅自采取行动前先跟芹奈讲一声?」
  如果对方是会听我讲话的人,我当然会这么做。
  「一心认为对方听不进自己的话,擅自放弃与对方谈话的机会,这点是你不对。」
  才不是我一心这样以为,实际上,我跟芹奈前辈确实是没什么好说的。我在昨天去工厂的时候就已经了解到这一点。
  再说,那个人只想赶紧让幽灵升天。对那种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光是美咲前辈与她处不来,这件事就已再清楚不过。
  所以我才会采取那样的做法。
  「光是对方不听你的意见一、两次,你就打算放弃了吗?」
  看来不用我多说什么,寺岛前辈也明白我的想法。
  「你想成为的那种送行者,是靠你现在这种做法就有办法办到的吗?」
  「如果对方是还有牵挂的幽灵,自然不一样了。」
  「都是一样的。人类和幽灵并没有什么差别。跟人无法深交的家伙,凭什么就能跟幽灵深交?」
  只要不是像芹奈前辈那样,我多少可以和对方来往吧?至少我现在很努力在这么做。
  「像你这样是不可能跟幽灵交心的。」
  这番话麻烦对芹奈前辈说吧。
  我脑子里有太多想法,想到都快要爆炸了,却说不出口。
  「……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我想办法挤出这句话,接着就闭上嘴巴。
  我怕要是继续说下去,说出来的跟我脑子里想的又是不一样的话,最后只会跟寺岛前辈吵架。
  寺岛前辈轻轻叹一口气,离开我的座位旁。
  难道是我不对吗?
  一定是这样没错。无视上司和前辈的指示、擅自采取行动,身为社会人士,因此被责难也是合情合理。
  可是,我是想过这些,并且对此有所觉悟才会那么做。
  因为我无法认同她的做法。
  就算我的做法在职场上是错的,但身为一个人类,我认为我没有错。
  不,我的想法可能也没有那么了不起,只是,我真的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需要被人全盘否定的事。一定有人能了解我。
  ……如果是美咲前辈,她会对我说些什么呢?
  之前还想说美咲前辈出差不在真轻松,我现在真想诅咒这样想的自己。就算耍任性或是自己出钱,也该跟她一起去出差的。
  眼前的电话突然钤声大响,我回过神来。
  电话的显示器上浮现事前登录在机器里的号码,显示出来电者的姓名。
  真是会挑时机,打电话来的正是美咲前辈。
  「喂、喂?」
  我接起电话。
  「……我说你啊,电话不是这样接的吧?」
  另一头传来美咲前辈无奈的声音。
  「如果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当然不会这样接啊。」
  美咲前辈坏心眼的口气,现在听起来也让我觉得开心。
  「有什么事吗?所长他人不在喔。」
  「啊~没有啦,我不是要找所长。只是在想……不知道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什么?」
  「我是说你啦。你有好好工作吗?」
  「我有好好写报告啊。我有寄给您,您看过了吗?」
  「这样啊,我一回去就看。」
  说会在出差地点确认我的报告,要我一写完就寄给她的人,明明是美咲前辈。
  不过这点小事,对现在的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听说了,你现在跟芹奈一起工作吧?」
  「您怎么会知道?」
  「蠢蛋。我好歹是你的指导员,事前当然会听说。」
  原来足这样。我还想说,如果是美咲前辈出差前拜托芹奈前辈来指导我的,那我现在一定要跟她抱怨一、两句才是。不过,从她刚才说的话听来,美咲前辈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这样做。
  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两个人的做事方法可说是完全相反,她不可能特意指定芹奈前辈来监督我。只是因为芹奈前辈刚好没有其他事,所长才会这样安排吧。
  「然后呢?怎么样?」
  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与她讨论该怎么让猪俣先生升天才好。换成是美咲前辈,她会怎么做呢?应该调查什么才对?
  可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却是完全不同的事。
  「……老实说……我很不满。」
  顾虑到周围还有其他员工,我压低声音说道。
  「我终于搞懂美咲前辈您跟她不合的理由了。」
  一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同志,刚才在寺岛前辈面前梗在喉咙里说不出口的话,现在讲起来出乎意料地顺畅。
  「我现在和芹奈前辈一起处理的案件……」
  我把这次的案件内容以及芹奈前辈如何处理猪俣先生的方法,通通告诉美咲前辈。
  「我也知道擅自采取行动是我不对。」
  不能单方面地批评别人,我也老实说出自己当时的做法,并表示自己有在反省。
  「但我只能那样做,毕竟芹奈前辈听不进我的话,本来还一副要赶在今天之内让猪俣先生升天的样子。」
  可是我说出来的,全都是刚才没能对寺岛前辈说出口的,对于芹奈前辈的做法感到不满之处。
  「您能认同她那种做法吗?」
  说着说着,我的用词和语气越来越激昂。
  我停不下来。美咲前辈只是静静地听我讲,不像寺岛前辈那样会对我说教。
  「只要走错一步,他当时就会被强行升天了吧?」

  ——啊……原来是这样。

  我对芹奈前辈的做法为什么会如此反感?
  说着说着,我终于抓到关键的理由。
  以前,美咲前辈和芹奈前辈普负责让笠原小姐升天。
  也就是说,只要走错一步,笠原小姐也会被芹奈前辈用她的方法强行升天。
  我无法原谅这点。
  发现这点后,我的内心有股冲动。
  「……我绝对无法原谅她的做法。」
  「喂!托实。」
  本来一直静静听着的美咲前辈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像是在泼冷水,似乎是在叫我冷静。
  「对、对不起,我突然激动……」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可以批评别人的工作?」
  「咦?」
  我无法理解美咲前辈说的话,发出愚蠢的疑问声。
  美咲前辈的话不是让我恢复冷静,而是泼了我一盆冷水。
  「虽然我刚才都默默听你讲……可是,你在讲什么自大的话?」
  「对、对不起,这样批评前辈确实太超过,可是……」
  「就凭你也想贬低她的做法,你还早了一百年。」
  「可、可是,美咲前辈您自己不也对她的做法……」
  「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她不给我半点机会,把我甩到一旁。
  「你给我重新想想,自己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
  美咲前辈丢下这句话后,直接挂断电话。
  听筒传来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炎咲前辈发火了
  但她之所以生气,并不是因为我单方面地对她吐苦水,也不是因为我讲的那些话对前辈很失礼。
  她是因为我否定芹奈前辈的做法而生气。
  「为什么……?
  美咲前辈应该不认同芹奈前辈那种与她完全相反的做法。
  我和美咲前辈怀抱的难道不是同样的想法吗?
  不,还是说她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我只是个新人却讲那种狂妄的话呢?
  很可能是这样。
  虽说她们两个不要好,但毕竟是相处了很久的同事。虽然我是美咲前辈的直属部下,但只是最近才刚进公司的新人。比起相处许久的芹奈前辈,美咲前辈不可能会更喜欢才刚来的我。
  而对芹奈前辈来说,因为我奉来是个顺从的后辈,她才会对我那么温柔。不,她之前会对我那么温柔,只是因为这是工作的一部分吧。
  寺岛前辈也是如此。他对我说的那番话就是最好的证明。
  ——无法与人深交的人,要怎么跟幽灵交心?
  如他所言,我不会跟人深交。
  别说芹奈前辈,就连对寺岛前辈或美咲前辈也是一样。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深切体会到我跟他们的关系真的相当薄弱。
  我为什么会有自以为能和他们深谈的可笑错觉呢?
  我不是本来就不会跟任何人深交吗?
  说出真心话,让别人接纳自己——我不是从来都无法办到这件事吗?我不禁颤抖起来,趴在桌上,缩紧身躯。
  失败了。
  既然已唤出内心黑暗的一面,我只能浮游在那片黑暗之中。
  从小同学看我的眼神——骗子、恶心又讨厌的人。
  同学的父母远远看着我的眼神——恶心的东西。
  老师轻蔑地看我的眼神——垃圾。
  父母漠不关心地看我的眼神——比陌生人还不熟的外人。
  渐渐的,芹奈前辈、寺岛前辈、行定所长以及美咲前辈都会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实在太自作多情。
  以前我觉得那些人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是因为我看得到幽灵,是因为我跟他们不同。
  其实不是这样。
  我懂了,现在终于懂了。
  他们之所以会那样看我,是因为我这个人本身有问题。
  因此,就算是和我一样看得到幽灵的人,也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我感觉得到身体正在倾斜倒下。
  但我无法做些什么。
  不,像我这种人,干脆就这样……
  「————!」
  逐渐失去意识的我听到某个人的声音。

  「没事吧?」
  我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温柔地搓着我的背并细心照顾我的,是刚从委托案件的律师辜务所回来的芹奈前辈。
  「寺岛他脸色铁青地跑来找我,吓了我一大跳。」
  原来那时候叫我的人是寺岛前辈啊。
  我无力抬起头,只能想办法让视线朝上,好寻找寺岛前辈的身影。
  「他不在,刚才说要去叫所长过来,飞也似地冲出去了。」
  应该是想起当时寺岛前辈手忙脚乱的样子,芹奈前辈忍不住偷笑。
  「谁教他要扮演不擅长的黑脸呢。」
  芹奈前辈帮我倒一杯茶。茶恰到好处的温度,温润了我干涸的喉咙。
  所谓「活过来」就是这种感觉吧。我松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芹奈前辈。
  「怎么了?」
  但又觉得坐立不安而垂下视线。
  接着,我听到她些许的叹息。
  不行,得好好向她道歉。
  我想激励自己抬起头跟她好好道歉却办不到,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硬,完全无法直视芹奈前辈。
  现在我也冷静下来不少。虽然不是针对所有事情,但至少要对我擅自采取行动,还有我的态度道个歉才是。不过,事到如今道歉又有什么用?
  如果对方要我道歉,那我道歉多少次都可以。可是,芹奈前辈或许没有想要我道歉的意思,说不定她甚至会不喜欢我想道歉示好的心态。
  她现在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倒下了,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对不起呀。」
  该道歉的明明是我,现在道歉的却是芹奈前辈。
  我吓了一大跳,身体不再僵硬,不禁看向芹奈前辈。
  「我当时也有点火大,对你的态度不是很成熟。」
  芹奈前辈露出有些困扰的表情看着我。
  「哪、哪有的事!才没有!都是因为我瞒着芹奈前辈您擅自做了那些事!」
  「虽然这也占了一部分的理由……」
  芹奈前辈静静地摇头说:
  「但最让我火大的是,你说换成美咲她也会做同样的事。」
  听到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我瞪大眼睛。
  「觉得很意外吗?」
  芹奈前辈露出小恶魔般的微笑:
  「美咲这个人,是真正地牺牲自己、牺牲私生活,使出所有可使用的手段掌握幽灵牵挂的事情,好用他们认同的方式让他们升天。」
  「是啊。」
  「但你根本不了解这样做有多沉重、多困难。」
  芹奈前辈笔直凝视着我,控诉我的天真。
  「若你真的了解美咲做的事情有多么沉重,就不会只花半天的时间调查,还轻浮地说自己做了跟她一样的工作。」
  「………」
  「猪俣先生他呀……说好听点是以自己的工作为荣,说难听点就只是在工作里追寻自己的价值。一大早去工厂、最后一个回家,他只是想认为『自己最认真工作、自己最辛苦』。所以看到工厂顺利地靠机械自动化运作,他才会无法认同这件事。我认为他确实打从心底担心工厂,但他绝对不希望自己不在之后工厂还存活得好好的。不如说,要是工厂没有了他之后,大家都非常辛苦,他可能反而会更高兴。」
  如果真是这样,我的所作所为根本是反效果。
  我所做的事,只是将猪俣先生推向残忍的现实而已。
  如果是美咲前辈,她会做出这样的事吗?
  不,她不可能会这么做。她绝对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到底哪里一样?我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做了跟她相同的事,但其实没有一件事是相同的。美咲前辈是想让幽灵认同再让他们升天,但我所做所想的,根本是在贬抑这样的工作价值。
  「我原以为两位前业感情很差呢。」
  当我否定芹奈前辈的工作方式时,美咲前辈对我感到生气。芹奈前辈也是一样。对我自以为是地自比美咲前辈感到愤怒。
  「你讲什么丢脸的东西啊。」
  芹奈前辈露出困扰的表情。
  「我们感情并不好呀。」
  「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们感情不好,我也不喜欢她。」
  芹奈前辈顽固地矢口否认,但接着像是要弥补这太过分的说法,清了一下喉咙:
  「不过,我认同她做事的方法。」
  说了这句话。
  「你想说『但你们的做法差这么多』是吧?」
  真是一针见血。
  「我们的做法确实完全不同,可以说是两个极端。」
  「那您怎么会认同呢?」
  「因为我们的动机一样。」
  动机?
  「我们的动机都是,想为留在世上的幽灵做点什么好让他们升天。」
  她的意思是,她们不仅是想让幽灵升天,更是为了幽灵着想,才要帮助他们升天。
  「你很意外吗?你一定想说这个重视速度和业绩的人怎么会讲这种话吧?」
  「不……也没有那么……」
  「那代表你多少有这么想吧?」
  真狡猾。不过她完全说中了,我无法反驳。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我,但我确实也是为了幽灵在工作的。我和美咲关键性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认为活人是不可能真正与幽灵交心。」
  「咦?」
  「我们与必须帮助他们升天的幽灵既非家人,也非朋友或恋人。而且我们能帮助他们的期限非常短,不可能一整年都陪着他们。所以,我认为我们绝对无法真正地了解幽灵,也不可能真正了却他们的牵挂。」
  这跟美咲前辈的想法完全相反。
  「要是能做到那样当然很好,但要是办不到,很可能反而伤害到那个幽灵、可能只会让那个幽灵更痛苦。我只想要尽早让他们从因为留在世上而感受到的痛苦、悲哀与空虚之中解脱。我认为这样才是对他们好。」
  我回想起芹奈前辈说过的话——
  留在这个世界上也无法做任何事,就连讲话或接触对方都不可能。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她认为对于幽灵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留在世上却什么也办不到吧。
  我一直认为,了却幽灵的牵挂并以他们认同的方式送他们离开就是一切。
  其实并非如此。
  美咲前辈也懂这个道理,所以才没有否定芹奈前辈做事的方法。
  「对不起。」
  我坦率地道歉。
  现在的我可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想法还有说过的话——对所有事情道歉。
  就跟美咲前辈说的一样,我完全没资格否定芹奈前辈的做法。
  「没关系啦。我当时就该跟你讲这些,但我没有说是我不对。」
  没有这回事。如同寺岛前辈所言,要是我开口问就好了、要是我对她直接说出我的想法就好了,如此一来,芹奈前辈肯定会跟我解释。
  我将自己没有勇气探究对方真意的懦弱,藉由转换为否定对方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我也得向寺岛前辈道个歉。」
  「是啊,他真的非常关照你喔,说不定比美咲还要关照你。虽然我猜他都能理解,也知道你在烦恼些什么。」
  芹奈前辈静静起身。
  「对了。还有刚才那些针对猪俣先生的心理分析,纯粹是我个人的推测,也不一定就是那样。毕竟我没有那么仔细地调查过猪俣先生的事。」
  「嗯?」
  「我说过吧?我不是美咲。」
  芹奈前辈露出有点坏心眼却充满魅力的笑容。
  「还剩下一天,尽你所能去做吧。」
  「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啊。」
  「别说这种没责任感的话。若你追求的目标跟美咲一样……」
  芹奈前辈说到一半,我的手机震动起来。她见状露出苦笑,要我赶紧确认电话。
  传简讯过来的是美咲前辈,文字简洁有力—
  「若你不认同芹奈的做法而以我的做法为目标,至少学学怎么模仿我的做法吧!」
  该怎么做才好?现在我才没有时间去烦恼这些。我能做到的事情就只有那些而已,没必要自寻烦恼。
  只要去行动就好了。为了幽灵、为了做到跟她一样,必须掌握每一分每一秒。
  没错。我不可能做到跟她一模一样,但至少可以模仿她。
  「若你想探究出更多详情,应该要去建石工厂。我已经事先和他们公司谈好了,他们同意让我们以『调查猪俣先生过劳死之真相』的名义去现场听取工作人员的说法。当然,我已先取得委托的律师事务所同意。」
  这就是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截然不同的工作方法。她特地帮我做到这些。
  「找一个范本来学习模仿绝非不好的工作方法喔。」
  芹奈前辈简直像看过简讯的内容似地对我这么说。不,说不定刚才芹奈前辈本来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些。
  「加油。」
  芹奈前辈激励我的模样,不知为何与美咲前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要是我对她们这么说,肯定会被两个人同时怒骂吧?我脑中不禁浮现可笑的想像。

  「猪俣先生。」
  一看到我出现在工厂,猪俣先生便露出严厉的表情,像是在说「怎么又是你」
  「我应该叫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
  「我办不到。」
  「还是怎样?你终于想帮忙转达我的话让工厂那些家伙知道了吗?」
  「这违反我的工作伦理,我也办不到。」
  「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滚!」
  「这我也办不到。我不可能中途放弃我的工作。」
  「说什么工作!区区一个小毛头别太自大了。」
  猪俣先生满脸憎恨地搁下狠话。
  「工厂那些家伙也跟你一样,满脑子想着规定工时、特休和休息。说什么自动化,根本只是想逍遥快活而已。这么偷工懒散,最好是能做出好产品。对我们这一辈的人来说,就算放假回家,满脑子也都想着工作。说到底,年轻人对工作的态度就是太过天真。」
  「没这回事。」
  这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因而忍不住反驳。
  「或许对猪俣先生您这样的人来说,年轻人确实就像初出茅庐的小毛头一样不可靠,但年轻人也是很认真在做事的,里头不乏每天都思考着该怎么做才好,每天拚上生活与性命在工作的人。」
  「你很会说嘛。所以是要我认同你的说法吗?」
  「咦?」
  我一时没能理解猪俣先生为什么这么说,等我理解他真止的意思后,摇了摇头说:
  「我还很嫩。虽然我不是想偷懒,但就是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老是给前辈们添麻烦。当然,我说的前辈是我公司的前辈。」
  没错,所以我才不能充耳不闻。
  「大家都带着强烈的决心在工作。认为年轻人就会小看工作,是错误的想法。」
  猪俣先生笔直看着我的眼睛。
  「……是吗?也许你公司里的年轻人是这样吧?但我们公司的可不是。」
  「都是一样的,您工厂里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啥?」
  「大家都很认真在工作。」
  「要是你所谓的认真,程度跟那些家伙一样,那你们公司的水准也不怎么样吧。」
  「绝无此事。」
  「听你在放屁!一直看着他们工作的我可是很了解!再说你这家伙又懂什么!」
  「我懂。我不敢说我百分之百了解你们公司的状况,但多少还是知道。」
  没错,现在的我懂。
  「我办不到。」
  「还是怎样?你终于想帮忙转达我的话让工厂那些家伙知道了吗?」
  「这违反我的工作伦理,我也办不到。」
  「那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滚!」
  「这我也办不到。我不可能中途放弃我的工作。」
  「说什么工作!区区一个小毛头别太自大了。」
  猪俣先生满脸憎恨地搁下狠话。
  「工厂那些家伙也跟你一样,满脑子想着规定工时、特休和休息。说什么自动化,根本只是想逍遥快活而已。这么偷工懒散,最好是能做出好产品。对我们这一辈的人来说,就算放假回家,满脑子也都想着工作。说到底,年轻人对工作的态度就是太过天真。」
  「没这回事。」
  这话我可不能当作没听见,因而忍不住反驳。
  「或许对猪俣先生您这样的人来说,年轻人确实就像初出茅庐的小毛头一样不可靠,但年轻人也是很认真在做事的,里头不乏每天都思考着该怎么做才好,每天拚上生活与性命在工作的人。」
  「你很会说嘛。所以是要我认同你的说法吗?」
  「咦?」
  我一时没能理解猪俣先生为什么这么说,等我理解他真正的意思后,摇了摇头说:
  「我还很嫩。虽然我不是想偷懒,但就是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老是给前辈们添麻烦。当然,我说的前辈是我公司的前辈。」
  没错,所以我才不能充耳不闻。
  「大家都带着强烈的决心在工作。认为年轻人就会小看工作,是错误的想法。」
  猪俣先生笔直看着我的眼睛。
  「……是吗?也许你公司里的年轻人是这样吧?但我们公司的可不是。」
  「都是一样的,您工厂里的年轻人也是一样。」
  「啥?」
  「大家都很认真在工作。」
  「要是你所谓的认真,程度跟那些家伙一样,那你们公司的水准也不怎么样吧。」
  「绝无此事。」
  「听你在放屁!一直看着他们工作的我可是很了解!再说你这家伙又懂什么!」
  「我懂。我不敢说我百分之百了解你们公司的状况,但多少还是知道。」
  没错,现在的我懂。
  「因为我问过他们了。」

  我在找猪俣先生前,先跟工厂里的员工谈过了。以下是当时发生的一段插曲。
  「不好意思,今天在各位百忙之中前来叨扰。我是『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的员工,名叫濑川托实。」
  眼前是约莫四十多岁、褐发、长相凶狠的建石工厂现任社长兼厂长,与猪俣先生同世代、身材瘦小、看起来很和善的前任社长,以及三位年纪约二十岁到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工厂职员。我向这些人自我介绍并交换名片。
  我只身一人面对这群人。虽然之前曾跟着美咲前辈一起经历过类似的场面,但像现在这样单独出马还是第一次。
  听到我的公司是事故调查事务所,大家摆明一脸狐疑地看着我。虽然我有点胆怯,但还是鼓起勇气抬头挺胸地面对他们。既然我现在代表行定事故调查事务所,就必须背负起公司的名声,绝不能失态。
  我试着回想美咲前辈平时是怎么处理这种场面,然后模仿她。她以前做过的事,还有今天如果换成是她,她可能会做的事——我要贯彻地模仿她到最后。
  「今天拜访大家的理由,相信各位已经听我们公司的冰室小姐解释过了。我是为了猪俣太郎先生的事情而来的。」
  在场的人一点也不讶异,看来厂长已经事先知会过他们。
  「我刚才说我们是事故调查事务所,但我们的业务不光是调查事故而已,查出死者真正的死因也在我们的业务范围内。事实上是前几天某间律师事务所,委托我们帮忙调查猪俣太郎先生真正的死因。」
  我刻意隐藏律师事务所的委托内容,以及委托人是猪俣先生的儿子这两件事,跟他们解释一下主旨。
  我刚才那番话就像在暗示「猪俣太郎之所以病死都是因为过劳」一样,因此每个人不是轻轻压低眼神就是挪开视线。
  「我知道先前的调查已经认定猪俣太郎先生是自愿加班的,同时,我也知道贵公司已经与他太太达成和解。」
  「那您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
  是我的讲法太迂回吗?现任厂长开门见山地问我。虽然他讲得很恭敬有礼,但态度充满不信任。
  「是的。敝公司只要把调查报告书交给律师事务所,这个案件就算了结。但我还是希望尽可能掌握猪俣太郎先生生前在这里工作的具体情形。若能拿到证据,我们的客户才可能接受这次的报告内容。至于能不能掌握到实情,还是要看各位愿不愿意陪我聊聊。」
  「猪俣生前工作的状况啊……」
  「调查内容里写着,猪俣太郎先生常是早上第一个来上班又最晚下班,没错吧?」
  听完我的问题,现任厂长冷冷地点头。
  「您说的没错。」
  「他这么做的频率呢?」
  「几乎是每天。」
  「但我听说贵工厂基本上是采轮班制吧?」
  「是猪俣他自己想在开工前来工厂又工作到半夜的啊,所以事态当然会变成那样。我们已经劝过他好机次,要他晚点来或早点回家,但不管讲多少次他都听不进去。」
  「没有找人代替他值班吗?」
  「当然有。但是这样一来,代他班的人就得配合猪俣的时间。我可不能强迫其他员工这么做。」
  「您说的是。那为什么猪俣先生需要如此勤奋?」
  「他就是典型的工作狂啊。工作就是他的人生意义。」
  「猪俣先生的工作量有那么大吗?」
  「算是吧,要说多的话算是多。不过,这也是因为他不愿把自己的工作交给其他作业员做。」
  「那些工作是只有猪俣先生才能做的工作吗?」
  听到我的问题,所有人都眨一下眼。
  现场徒留诡异的沉默,由于谁都不愿开口,现任厂长叹息地回答:
  「才没这回事。猪俣过世之后工厂还是照常运转,我们的业绩也成长了。」
  「…………」
  「当然在猪俣刚过世时,我们确实很因扰,毕竟猪俣以前负责的是我们公司的主力产品。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是因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工作让给别人做。其他人就算有能力操作同一台机器,却没有办法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由于主力产品的订单空窗了好一阵子,因此我们曾试着改做量产品,但业绩还是一落千丈,最后才会导入新的机械致力于自动化生产。」
  接着,厂长跟我解释自动化生产流程的详细内容。
  首先是拆解猪俣先生生前做出来的家具,让机器分毫不差地读取零件的尺寸,再让机械削切木头。听说猪俣先生自豪的椅背曲线和扶手的曲线,都能用机械忠实地复制出来。也就是说,机械可以完美制作出猪俣先生的作品。
  「然后,我们把生产步骤制作成手册,现在任谁都能够做出一样的东西。」
  这是我最不想听到的话。当然,这也是绝不能对猪俣先生吐露的话。
  他对自己的工作充满骄傲。他认为机械——不,应该说他认为这是只有自己才能办到的工作。制作这些产品就是他这个人的价值。
  他最牵挂的是过世后工厂的运作情形。
  但另一方面,如今让工厂东山再起的方法,又等于是间接在贬抑他至今拚命建立起来的事物。
  究竟该如何化解双方的矛盾呢?
  「您应该问得差不多了吧?」
  看到我不发一语,厂长表示谈话到此结束。
  不能就此结束,但我不知道该继续问些什么才好。
  我刚才与他们的对话,只是在模仿先前见识过的美咲前辈的工作方式,只是在模仿存在我脑海中的美咲前辈罢了。到头来,模仿终究是模仿,一旦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我便已丧失所有其他手段。
  我果然什么都办不到。
  现任厂长与其他员工纷纷站起要离开时,我喃喃说出心声:
  「既然猪俣先生以前做过的事,现在只要靠机械,无论是谁都能办到,那他以前拚老命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听到我不自觉说出口的话,正要离开的现任厂长停下脚步。
  「……你刚才说什么?」
  现任厂长用粗哑的声音质问我,现场气氛变得一触即发。
  我无法理解他态度的变化,做不出反应。
  「我问你刚才说了什么!」
  现任厂长像要跳起来似地转身冲向我,其他作业员立刻紧紧抓住他,制止他已经举起的拳头。
  虽然直到刚才现任厂长的态度都不算友善,但现在的举动已化做明确的敌意,直直朝我奔来。
  他揪住我的衣襟,把我整个人拉过去贴到他眼前,近距离对着我放话:
  「你可别会错意!」
  我做错了什么吗?
  「因为猪俣老伯过世,我们只好去顶替他的位置。但你听好了,老伯他以前一个人就能办到的事,我们现在所有人一起去做也做不来。虽然我们尽力拚出产量,品质却一点也追不上老伯做的产品。看到我们做不出主力产品,老客户们纷纷弃我们而去,所以我们只好改变做法!是因为我们只能这么做。我们只能这么做啊!」
  「…………」
  「所以我们才借钱买下新机械,用新机械尝试做出让客户满意的产品,最后才让工厂东山再起。可是,我们的所作所为,不过就是模仿老伯的作品并让机械去生产制作罢了。要不是工厂里留有老伯以前做的东西,我们工厂早就倒闭了!」
  做出导入自动化机械生产这个决策的现任厂长,原来才是最了解猪俣先生价值的人。
  「……大家都很拚命啊。」
  这时,本来都没有表达意见的前任厂长喃喃说道。
  「虽然那家伙可能会骂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但就因为是现在,我们才需要改变做法。比起导入自动化生产这件事,要是让他待过的工厂就此倒闭,那等我也去到那个世界时,才更无颜面对他。」
  两方的做法不同,而且他采用的是猪俣先生厌恶的做法。但就算做法不同,想要守护工厂的心情是一样的。
  简直就像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一样。
  「你懂了吗?猪俣老伯建立出来的东西,可不是谁都能办到,绝对是有意义的!」

  猪俣先生吃惊地听完这段插曲。
  「大家都很懊悔从前把工作全丢给猪俣先生一个人去做。现在工厂之所以制作出生产手册,就是为了让大家都能做相同的怍业,防止再像以前那样仅仅依赖一个人。这些都是为了不要重蹈覆辙,大家共同决定出来的。」
  只要规范出作业流程,谁都可以做到相同的作业。当然每个人的工作精确度和效率有落差,但可以藉由机械把误差控制在最小范围里。如此一来,就能摆脱以往那种「要是那个人不在就做不出来」的问题。
  「想让大家早早下班也不是说说就能办到的。现任厂长为了不让员工过度加班,总是在规划符合公司规模的生产计划。只有一直拿到能维持公司与工厂运作所需的刚好订单量,以及降低经费成本才有可能实现。」
  不如说,猪俣先生那种直到深夜还独自在工厂里加班的做法,就算真能赶出一份订单的需求,但公司其实一直在支付不必要的水电开销。
  只是没有人去阻止他。减少他的作业时间,表示有人必须去做他的工作。但没有人能够接手——不,正确来说是没有人愿意接手他的工作。
  「但机械做不出新玩意儿。如果一直用机械生产,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致命伤。得好好提升技术才行啊……」
  「我听说您以前反对机械化时也说过同样的话。」
  现任厂长曾跟我提及类似的事。
  「其实您当时说的话,一点都没有白费。」
  「什么意思?」
  「您知道桐屋工厂吧?」
  「喔,知道啊。那家工厂里有个跟我年纪相仿、和我颇熟的工匠。」
  「听他们说,工厂现在有派员工去那里边工作边进行技术研修。听说工厂后来便建立起了这套研修制度。」
  「技术研修?那帮家伙?」
  「是的。他们不是去放长假,而是去其他工厂研修,精进、学习您所说的技术力。」
  「那群家伙以前对提升技术根本没啥兴趣啊……」
  「那些人也都是技术人员。既然是技术人员,不可能不想提高技术吧?他们以前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提高技术罢了。」
  「只要问我,我就会教……」
  猪俣先生说到这里,话锋一转:
  「……不,我都没有教吧。」
  他无力地否定了原本坚毅的口吻。
  「我光是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从来没有好好照顾那些家伙。不……也许是我以前觉得,不跟他们接触反倒乐得轻松,所以一直刻意疏远他们。」
  「他们其实都很想变得跟猪俣先生您一样。」
  成为拥有独门绝活的工匠——只要是技术人员,没有人不憧憬这样的地位吧。不,不仅是技术人员。只要看到前辈办到自己办不到的事,任谁都会感到憧憬。
  就像我模仿美咲前辈的工作方式一样。
  「……你还真蠢。」
  猪俣先生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听你这样一说,我不就又产生新的牵挂吗?」
  猪俣先生望着空无一人的工厂,脸上露出满满的悔意。
  「要是我当时更愿意看顾他们,让他们继承我的手艺就好了。」
  现在说这些已经于事无补,不过:
  「他们一定没问题的。就算技术上不行,但您对工作的态度与热情,这种重要的精神,他们一定都铭记在心。」
  「……这样啊。看来即使我不在,工厂也没问题了吧。」
  猪俣先生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接着,他一直留在工厂附近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
  「原以为你是个菜鸟,没想到你居然能让我产生这种想法,挺行的嘛。」
  这种想法……是指哪种想法啊?
  我到底为猪俣先生做到什么?
  工厂诸位对他的想法,真的成功了却了猪俣先生的牵挂吗?
  「我们工厂的小伙子只要被我破口大骂,多半会垂头丧气地缩回去,没有人敢拿自己重新反思后得出的结论来挑战我。就这层意义而言,你还比较有骨气。」
  「没这回事,我……」
  「人家称赞你,你就虚心收下吧……反正我也没办法对那些小伙子讲这些了。」
  「……谢谢您。」
  「接下来……虽然打死我都不想这么说……」
  最后的最后,猪俣先生再次牢牢凝视他奉献了一生的工厂。
  「未来就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吧。」
  他留下这句话便升天了。


终 章
  猪俣先生离开后,我跟着离开工厂。
  虽然最后猪俣先生对我讲的那些话,代表他认同我这个人,但我根本没资格获得这种评价。我否定了芹奈前辈、无视寺岛前辈、想依靠美咲前辈,结果失败了,本来还想放弃。要不是有大家,我一定不敢再次来这里面对猪俣先生。
  光靠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我今天能成功,都是多亏大家的帮忙。
  「…………」
  对于我这样的想法,最感到吃惊的正是我自己。
  我就是不想再与人交流才离开故乡,也不想认识什么新的人。
  即使如此,我依然活在人群中、依然倚靠他人才能生存。同时,我也非常感谢有人让我依靠。
  我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种感受。
  当我踏出工厂的厂区,看到有人站在门外。
  站在门口的是我这次案件的指导员芹奈前辈、总是准时下班的所长,还有提着旅行包的美咲前辈。看来美咲前辈从出差地一回到东京,连家也没回就赶来这里。
  「辛苦啦。」
  芹奈前辈先慰劳我一下。
  「…………」
  美咲前辈没有任何表示。她果然还在生那通电话的气吗?
  此时,芹奈前辈用手肘顶一下站在她旁边的美咲前辈。
  「结果猪俣太郎先生留恋的是什么?」
  美咲前辈问我。
  猪俣先生说过,他很担心自己过世后工厂该何去何从。虽然这是事实,但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芹奈前辈曾说,或许猪俣先生看到工厂没有他之俊处境很艰难,反而会比较开心。这或许也是事实,但事情没有这么单纯。
  我想应该是——
  「我认为猪俣先生应该是希望守住他努力一辈子建立起来的——对工作的骄傲。」
  守护对于自己工作的骄傲,但不是夸大自满的那种骄傲。因为,他的骄傲与工厂是否能永续发展息息相关。
  我认为就是因为这样,猪俣先生才会在得知工厂的人都承袭了他对工作的那种骄傲之后,便能够升天。
  虽然我无法百分之百保证或认定我的推测是对的,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
  「总之,做得不错。」
  美咲前辈把头撇向一旁,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她没有否定我的结论。该不会她从头到尾观察了我和猪俣先生的对话吧?
  我想问问她。以前处理汀小姐的案件时,美咲前辈曾质问我是否真的踏进幽灵以及活人们的心。那么,现在呢?
  「话说回来,托实,你打算怎么办?」
  抢在我开口问美咲前辈前,所长先问我这一句。
  「什么怎么办?」
  「你以后的指导员,要选美咲还是芹奈?」
  「咦?」
  这两个人就站在我眼前,要我怎么选啊?
  「呃……这不应该是由我来选……」
  「当然是由你来选啊。看你想跟着谁,学习谁的工作方法。」
  喔……原来是这样。
  这次让我跟着芹奈前辈工作,并不单单是因为美咲前辈出差不在。由于我至今一直跟着美咲前辈做事,因此所长想藉着让我体验正好相对的工作方法,让我知道一样工作有很多种做法。
  打算成为怎样的送行者呢?
  此刻是我面临的第一个分歧点。
  来回看一下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
  这两个人对我面吾,都是能成为优秀范本的好前辈。可是——
  「我要在美咲前辈底下学习。我想成为像美咲前辈一样的送行者。」
  如果是以前的我,可能会选择芹奈前辈那种工作方法。
  可是,一想到我成为送行者的理由……为了达成那个目的,我一定得采用美咲前辈的做法。
  不过我想就算没有发生过那件事,现在的我肯定也会想成为美咲前辈那样的送行者。
  「他这么说呢。」
  被选中的美咲前辈依然撇开头,没被选中的芹奈前辈则露出有些滑稽的表情,百般惋惜似地耸了耸肩。
  「可以吗?美咲前辈。」
  「既然是所长的决定,就不要再问我。」
  「没这回事。如果你想拒绝,我可以另外选人喔。」
  所长用他被胡渣围绕的嘴做出奇怪的嘴型说完之后,美咲前辈立刻瞪了所长一眼。
  「怎么样,美咲?」
  芹奈前辈憋着笑,跟着催促美咲前辈。
  「我来照顾这家伙总行了吧!」
  美咲前辈丢下这句话立刻掉头,健步如飞地离开。
  「她为什么只会这样说话啊?」
  「果然是觉得很麻烦吧?」
  「才不是呢,她只是在害羞。」
  「咦?」
  「记得托实小弟你说过想要成为像美咲那样的送行者吧?她听说之后,其实挺开心的,那几乎算是一击必杀喔。」
  被我这种货色那样说,一般人会高兴吗?不过……
  「芹奈前辈,您还真了解美咲前辈耶。你们其实很要好吧?」
  「啥?」
  芹奈前辈露出一脸想吐的表情,嘴巴都歪了。
  「别说这么恶心的话。」
  她丢下这句话之后,继美咲前辈之后大步离去。
  看来我又说了多余的话。
  「很好~机会难得,我们去喝一杯吧。」
  所长对走在前面的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搭话。
  「如果是所长请客的话。」
  「所长您会请客吧?」
  美咲前辈与芹奈前辈像是说好似地同时转身讲了类似的话。虽然她们的关系可能不好,但绝对是意气相投吧?
  所长脑中想的似乎跟我一样,他露出了恶作剧般的笑容。
  「别太占大叔的便宜啊~」
  所长一边讲,一边确认他的钱包。
  「那个……需不需要叫上寺岛前辈呢?」
  我想对他道歉,还想跟他多聊聊。
  「那家伙不能喝酒吧?」
  「没差吧?反正只是叫他来坐坐。」
  「那我预约个包厢。」
  美咲前辈、芹奈前辈与所长七嘴八舌地边讲边走,我赶紧追上他们。
  工作完后,跟大家一起喝一杯。
  这是随处可见的平凡光景。
  当我还在打工时,总是回绝各种邀约。但是,现在我能够坦率面对这种场合。
  虽然只是一点点,但我开始改变了吧?
  不,我得改变才行。
  为了能像美咲前辈那样工作。
  ——然后,总有一天,我一定要拯救那个人。


  后 记
  大家好,我是御堂彰彦。这是我在「Media Works文库」出版的第一本书。
  此外,从我在「电击文库」出书开始,便长期支持我的读者们,好久不见……光是这么说就拍拍屁股离开,我也觉得很对不起大家。
  一直在等我继续为「电击文库」出续作的各位读者,真是非常不好意思,只是我往后都会在「Media Works文库」底下出书。希望各位不要嫌弃,继续支持我。

  言归正传,这本《送行者》里的主角托实小弟是个社会新鲜人。
  我自己本身当上班族的经验也有十来年。
  登场人物的一言一行,都反映出以前上司曾教过我或是我教导过部属的事。
  可能是因为如此,每当我写这本书,就会有种回归初衷的感觉,这也让我有点害羞。
  我想手里拿着这本书的各位读者之中,一定也有社会人士。
  也许有人会想:「才没有这种公司或这种上司咧。」
  只是,我公司里的人际关系相对单纯良好,因此上班族生活都挺愉快的。
  要是公司里的人际关系很恶劣的话,我可能就下定决心成为专职作家了。咦?还是这样比较好呢?

  总之,我现在正为了正职方面的工作,跑去冈山出差了一个多月。
  出差的精华果然在于吃吧。青花鱼、冈山牛排酱猪排饭、吉备丸子、冈山豚鳗烧、虾饭还有独步啤酒等等,都非常美味。
  当然我不光是吃,也特地去仓敷市附近逛了一圈(两者距离出乎意料地近),那里的景色真是太美了。只是当天的天气一反季节常态,在宛如夏日的艳阳天底下,我忍不住早早就离开,现在对此还很后悔,希望有机会再去那里慢慢观光。

  接下来……后记的篇幅差不多了,最后要向各位读者表达我的谢意。
  虽然我的写作步调总是断断续续又很慢,但我依然想继续写小说。要是各位读者愿意耐心等候,我会很开心。
  真心感谢各位阅读这本书,让我们在下一本书里再见吧。
  御堂彰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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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

10000
终焉之罪章 王爵
看我翻到了什麼!?
不知道這本書的第二卷漢化還會不會出版……

6 年前 0 回復

srO___Orz 勳爵
请问有epub吗,搜索没搜到

8 年前 0 回復

曼珠——沙华 平民
这作者的名字好眼熟......付丧堂的作者吗?

9 年前 0 回復

jianlibao 伯爵
古董店的作者吗,有点小期待

9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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