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少年阴阳师 第三十九卷 妖花之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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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结成光流
插画:浅木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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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_叶夜星辰_
初校:_叶夜星辰_
水菱512
二校:沉默小怪
结成真人
扫图:结成真人
修图:殇央
EPUB制作:结成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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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少年阴阳师系列的第二部分,现在这个篇章是尸樱篇,
一共五卷,讲的是竹笼眼篇三年之后的故事,之后是一卷短篇集。50卷渐渐逼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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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花儿。
美丽、梦幻。
骇人、疯狂。
多麼可憎之花。
樱花。
「唤醒种种回忆之樱。」(芭蕉)
「山樱啊,愿汝恋恋如我,唯汝知我心。」(行尊)
本书介绍:紅蓮的神氣竟然消失了?!他究竟是死是活?
《少年陰陽師》系列日本熱銷突破5,000,000本!
昌浩前往吉野尋找下落不明的爺爺,途中卻遭到同伴無情的攻擊!同為十二神將的朱雀,用弒殺神將之刀刺穿了紅蓮,而下令發動攻擊的竟然是晴明?!無暇顧及紅蓮的安危,昌浩和勾陣倉皇逃離,與同樣被晴明追捕的屍、咲光映共同行動,不料卻又陷入了尸櫻排山倒海而來的邪念中。屍誓言保護咲光映,看著這樣的光景,讓昌浩不禁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和彰子……
面對兩面的夾擊,一行人疲於奔命,而爺爺的背叛更令昌浩大受打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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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城光流脸书粉丝团:[url]www.facebook.com/lovemitsuruyuki[/url]
「狭雾殿」日文官网:[url]www.yuki-mitsuru.com[/url]
作者:结城光流(ゆうき みつる)
8月21日生,O型,居住东京。
2000年9月以《篁破幻草子:仇野之魂》出道,成為作家。
作品有《篁破幻草子》、《少年阴阳师》、《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怪物血族》等畅销系列。
非常喜欢红茶、宝石、中岛美雪、织田裕二、槙原敬之等等,尤其热爱《大搜查线》。
插画:浅木樱(あさぎ 桜)
十二月二十六日生,是日本插图画家和漫画家,主要担任《圣兽》和《少年阴阳师》的角色设计和绘图工作。
此外,参与过的作品还有《水瓶战记》。
代表作有
少年阴阳师系列
圣兽(セイント?ビースト)系列
明日があるさ(林原惠)系列
新机动战记高达 W BLIND TARGET
新机动战记高达 W 无尽的华尔兹 (上)(下)
アクエリアンエイジ ガールズ ウォーウォー! (Megami MAGAZINE)
译者:涂愫芸
东吴日语系毕业,游学日本三年,任职日商七年,现為专职翻译。译有《少年阴阳师》系列、《怪物血族》系列、《鹿乃子与玛德莲夫人》、《丰臣公主》、《鹿男》、《鸭川荷尔摩》、《荷尔摩六景》、《华丽一族》等书。
封面&重要人物介绍
被那些花掩埋的,是同胞的尸骸。
绽放紫色花朵的树的树根下,密密麻麻粘著胶般的黑影。
定眼仔细看,是很多张沙粒般的小脸,化成了无数的邪念。
脸。
脸。
脸。
脸。
脸。
嘴巴吧嗒吧嗒张合,像舔舐地面般连绵延伸,波动起伏。
它们都把眼睛挣得斗大,连眨都忘了眨,看著直衝天际的火柱瞬间消失。
血从闪烁著淡淡银光的刀尖滴落。
数千、数万张小小的黑脸,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著倒下来的身影。
黑色双眸在黑脸上发亮。嘈杂声如波浪般扩散开来。
看著倒在地上的同胞,神将们不发一语。
在他们的注视中,花瓣纷飞飘落在逐渐冰冷的指尖上。
是淡紫色的花瓣。
掩埋了尖锐的爪子;掩埋了闭上的双眼。
淡淡的紫色盖住了慢慢渗出来的鲜红血渍。
确定同胞不动了,朱雀挥一下火焰之刃,甩掉刀尖的血滴,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青龙,快去追尸和咲光映。」
表情严峻的青龙,看也不看倒地不起的同胞一眼,回头望向站在巨树旁的老人。
被火缠身处处烧伤的太阴,抓起烧焦、发臭的头髮,轻轻扯断受伤的髮梢。
咸咸的泪水从脸颊滑落。她用烫伤的手背,擦拭被烟燻出来的泪水,甩甩头,像是要甩去皮肤紧绷、渗出血来的疼痛。
「太阴,你还好吧?」
外型年幼的神将点点头,不由得瞥老人一眼。
她以為晴明会对她说:「给我看看。」
然后,她就要回嘴说:
「这点伤算不了什麼,你怎麼老是这麼爱操烦呢?」
即使她说不需要,晴明也会对她施法。儘管她说靠神气很快就会復原,晴明也绝不会听她的,还是会唸治疗的咒语,希望她赶快好起来。
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在太阴的视线前方,老人看著太阴。
「晴……」
老人对闪烁著一丝希望的眼眸微微一笑。
「你不会受那麼一点伤就喊痛吧?十二神将太阴。」
太阴的心都凉了。青龙挑起了一边眉毛,朱雀的眼睛泛著厉色。
「当然啦,这点伤不算什麼。」
听到太阴的回答,青龙脸上浮现慍(yun)色。
朱雀握著刀柄的手指,涌出不自然的力量。
怎麼可能不算什麼呢。
太阴很快从老人身上别开了视线。
筋疲力尽的她,看起来没事,其实连那样站著都很勉强。
脸、手、手背都火辣辣地疼痛。衣服到处都被烧焦了,仔细一看,铃鐺脚环也不见了。因為耐不住火烧,碎裂了。
幸好脚环成為替身,太阴才没变成脚环那样。若没有脚环,现在不知道怎麼样了。即使靠神气抵挡,头髮和衣服还是烧焦了,饰品也碎裂了。
腾蛇的火焰就是这麼强大。
他会锁定太阴,是因為三名同胞中,太阴的力量最弱。朱雀再晚来一步,太阴就会被烧得更惨。
想起变成深红色的炽烈双眸,太阴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她想看淡紫色花瓣飘落在腾蛇身上的模样,身体却不听使唤,动也不能动。
眼角餘光看到从同胞伤口流出来的鲜血。花瓣如雪片般无声的堆积,逐渐掩埋了鲜血。
老人把手搭在尸樱上。
「去把咲光映带来尸樱这裡。」
脸色僵滞的神将们凝视著老人。
「——」
老人缓缓望向接到命令却文风不动的神将们。
神将们清楚看见,在他眼底摇曳的灰白色火焰。逐渐增强的火焰,缠绕著老人缓缓攀升的模样,在神将脑海中浮现。
那是不久的将来的光景。
吹起了风。
树枝颯颯摇曳,绽放的花朵如暴风雪般飞舞。
老人对飘舞的花瓣说著什麼。
花瓣逐渐含带妖气。黑脸们屏住气息,默默看著。
淡紫色花瓣很快吞噬了老人的身影。神将们没看到最后,便转身离开了。
老人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被同胞的刀砍死的神将一眼。
花朵飘舞。花朵散落。
淡紫色花朵如点燃的灯火,在漆黑中啵地浮现,飞散的花瓣如雪片般飘落堆积。
龟裂的地面、折断的树枝、倾倒的树干、烧焦的花瓣、飞溅的血跡。
所有一切都被淡紫色花瓣覆盖、掩埋。
几张脸动了起来,沉默的邪念也被牵引,动了起来。
没多久,几千、几万张脸匯聚的黑影,窸窸窣窣地涌向隆起成人形的淡紫色堆积层。
◇ ◇ ◇
以前,件宣告过好几个预言。
『刚才出生的婴儿,将会夺走你的一切。』
『不但会夺走你的一切,最后还会要你的命。』
『你将失去所有、被夺走一切。』
『那个女孩会夺走你的命,也会夺走那个即将诞生的生命。』
『——你将会丧命。』
『你将会丧命,死於所爱的人之手。』
『而你所爱的人。』
『也将会丧命,死於你之手——』
预言一定会应验。
『火焰之花将消失於同胞之手——』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 ◇ ◇
呸鏘。
在比黑暗更惨澹的昏暗中,水面大大摇曳。
道具般的脸冷冷嗤笑起来,然后左右摇晃倾倒。
异形溅起飞沫,沉入沼泽裡。
牛的身体,人的脸。
说出来的话,是束缚、撕碎、侵蚀人心的毒药。
件。
它的预言一定会应验。说完预言,这个妖怪就断气了。
「唔……」
视野晃悠摇摆。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振作点,昌浩。」
斥责声沉著却犀利。受到打击,大脑一片空白的昌浩,当场被唤醒了。
他转移视线,看到遍体鳞伤、额头出血、左眼张不开的十二神将勾阵,正瞪视著件沉没的水面。
原本抱著少年的她,现在手抓著昌浩的手臂。她白皙的脖子上,留下好几处為了剥开紧贴的花瓣而用指甲抓过的痕跡。
一定很痛吧?昌浩呆呆想著。
视野角落闪过少年的身影,少年跑向了从昌浩手中滑落的少女。
昌浩又把视线拉回水面。
件消失在水底,顏色如漆般的沼泽平静下来了。
他发现黑亮如镜子的水面,突然浮出白色的东西。
「那是……」
他不由得往前走。
映在摇曳的水面上的孩子,身材娇小、四肢瘦弱、穿著白衣、头髮乌黑、紧闭著眼睛。
虽然成长了许多,但昌浩还记得那张脸。
「梓……?」
那是二哥昌亲的女儿。今年正月刚满六岁,但食量小,身体又不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
「那孩子是……」
昌浩转向微弱的低喃声。
穿著白色衣服的少女,双手摀住嘴巴,脸色发白。在她身旁的少年,紧靠著她,撑住她的身体,紧闭双唇瞪著水面。
昌浩想起来了。
在遇见他们两人之前,脑中曾浮现一个光景。
揹著失踪的梓的少年,与少女在黑暗中奔驰。他们不知道如何撬开了黑暗,把梓放在盛开的樱花树下。
那棵樱花树,应该就是皇宫樱花树的母树。是昌浩好不容易清除了邪念,以防染上魔性的老树。
「尸樱……还对那孩子……」
「什麼意思?」
昌浩发出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严厉声音。
少女受到惊吓,肩膀抖动起来。
「你说的尸樱是……」
逼近的昌浩,被少年挡住了。
「不准靠近咲光映!」
少年的声音还充满稚气,用炽烈的眼神瞪著昌浩,宛如全身的毛都倒竖起来的小野兽。
昌浩还没开口,咲光映就按住少年的手说:
「别这样,尸……」
尸很不情愿地听从几乎听不见声音的恳求,又狠狠瞪昌浩一眼,但什麼也没说就退下了。
昌浩尽可能保持冷静说:
「映在水面上的小女孩怎麼了?」
「她……」
咲光映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焦虑的昌浩忍不住想提高声调,被勾阵制止了。
勾阵挡在眼前的手,遮蔽了昌浩的视野。昌浩猛地吸口气,克制自己。不这麼做的话,他恐怕会抓住咲光映的肩膀用力摇晃。
又把咲光映挡在背后的尸,用刺人的眼神盯著昌浩,替咲光映回答。
「那孩子被尸樱魅惑了。那棵树会吃下有生命的东西……靠这样开花开了几百年、几千年。」
昌浩的胸口蹦跳起来。
被魅惑的人会被吃掉。那麼,总不会……
「总不会……爷爷也……?」
尸和咲光映都没有回答。
昌浩按著胸口,无法呼吸。
那麼,那是祖父的尸骸吗?尸樱吃了他,把他占為己有了吗?所以这裡才会充斥著酷似祖父的妖气吗?
怎麼会发生这种事?有神将陪在他身旁,為什麼保护不了他?他们陪著他究竟是為了什麼?
自己為什麼送走了祖父?
种种情绪捲起了漩涡。
昌浩忍不住用双手掩住了脸。
為什麼没注意到徵兆?為什麼没注意那个梦、那个失物之相?
又发生跟四年前完全一样的事情,被拆散了。
再见到面时,闪过「总不会」的疑虑。但这次跟那次不一样,红莲很正常,所以他鬆了一口气,心想:「啊,没事。」
因為他寧可相信,不会发生一模一样的事。
是昌浩的推测太乐观、太大意了,还有希望不要变成那样的迫切心情,让件的预言成真了。
明明知道预言势必会应验,应该在件说话前就封住它的嘴巴。
昌浩努力撑住差点弯下来的膝盖,难过地叫喊:
「爷爷……红莲……!」
响起呸鏘水声。
昌浩被突然迸射的神气煽得站不稳。
「?!」
扭头一看,站在沼泽边的勾阵高高举起了拔出来的笔架叉。
武器朝件消失的水面劈下去,被注入的通天力量狂流,划破沼泽,轰隆声远远传到彼岸,横越沼泽而过。
溅起的飞沫袭向了昌浩和尸。
这时候,企图悄悄接近他们的黑色东西,滑溜溜地跑掉了。定睛仔细看,会发现像黑胶般粘稠的东西,是无数张脸的集合体。
那些会将生气连根拔除的邪念,不知何时包围了他们。
昌浩恍惚地低声叫喊:
「勾阵……」
扭头往后看的神将,将武器插回腰间,严肃地说:
「那是晴明。」
「咦?」
勾阵边观察周遭状况,边走回昌浩身边。
「如果是不幸被尸樱吞噬的傀儡,青龙他们不可能听命行事。」
昌浩倒抽一口气,勾阵又接著说:
「还有,如果真如件所说,腾蛇已经死了……」
勾阵紧紧握起了左手,昌浩隐约看见她的手臂上有被什麼细小东西贯穿的伤痕。
顏色很淡,平常不会引起注意,似乎只有在体温上升时才会浮现。
「那麼,我会有感觉。」
同胞死亡时,他们一定会有感应,如贯穿、刨挖身体般的强烈衝击会袭向他们,勾阵曾经歷过一次。
所以她知道。
「腾蛇还活著。」
听见她这麼断言,瞠目结舌的昌浩,脸霎时亮了起来。
然而,勾阵的表情还是很僵硬。
「但是……可以确定神气消失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她的声音沉重得可怕。
昌浩的心臟怦怦狂跳。
件的预言。
——火焰之花将消失於同胞之手。
「同胞之手……」
红莲的神气消失了。
那麼,动手的人是身為同胞的十二神将吗?
如果预言没错,就是这麼回事。
「……!」
昌浩回头望向来时的路。
他想往回走。他想马上往回走,去找红莲、去确认祖父发生了什麼事。
然而,他用力握起颤抖的手指,甩甩头,转向了孩子们。
「尸樱在追你们吧?」
突然被问起这件事,咲光映的肩膀大大颤动。尸替颤抖的她回答:
「没错……但我不会把她交出去。」
「尸。」
咲光映露出难过的表情,少年坚定地对她点点头。
「放心,咲光映,我会保护你,一定会。」
尸握起咲光映的手,把决心告诉她,眼眸波光摇曳的少女看著尸,想挤出笑容,但挤不出来。
「……嗯……」
忽然,咲光映倒吸一口气,环顾四周。
「……来了……」
昌浩也察觉了。
有东西像波浪般窸窸窣窣地逼近。
刚才被勾阵清除的邪念,又涌向了他们。
昌浩与勾阵互看一眼,点个头催促他们两人:「快走。」
招来尸骸的樱花,会带来死亡。那股邪念会夺走所有的生气。被吸光了生气,生物就会死亡。所以,尸樱周围都是蠢蠢欲动的邪念。
想到这裡,昌浩发觉不对,又重新思考。祖父不是说过吗?
是树木枯萎招来死亡,邪念才会聚集到尸樱附近。
他们应该脱离尸樱森林了。可是,昌浩不知道这是哪裡?该循著什麼目标前进?
这裡是尸樱创造出来的空间?还是跟十二神将诞生的异界一样,是与人界重迭但原本不会有交集的世界之一?
会不会是祖父在人界失踪的这几天,与这裡流逝的时间有差距呢?所以发生了无法挽回那个差距的状况。若是这样,该怎麼办?
越想越混乱。不知道正确状况,光是心急,只会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昌浩,冷静点。」
被低声斥责的昌浩,屏住了气息。勾阵的眼神十分严肃。
「我知道要你不慌乱很难,但阴阳师怎麼可以乱成这样。」
昌浩这才发觉,自己的呼吸非常急促,於是有意识的做了个深呼吸。
他努力做到缓慢呼吸,保佑自己的意志。
在度过三年的播磨,他的武术老师夕雾最重视的就是贯彻这件事。
技术学的再多,心志不成熟还是会给人可乘之机。所以,很多时间都花在锻炼心志的修行上。
偷偷看著昌浩和勾阵的咲光映,畏畏缩缩地开口说:
「有座森林没有染上魔性,那裡……」
「咲光映!」
尸吊起了眉梢,但咲光映还是蜷缩著身体说:
「不知道為什麼,那个黑影好像不能进去那裡……可能可以休息一下。」
听得出来,她是关心脚步有些踉蹌的昌浩,还有遍体鳞伤的勾阵。
「真的吗?」
為了谨慎起见,昌浩向他们确认,尸板著脸说:
「可是……那裡……」
「尸?」
看到咲光映疑惑地眼神,尸咬紧嘴唇,别开视线,很不情愿地说:
「那些傢伙进不了那裡……可是停留太久会有危险。那东西……会吸食生气。被吸食了生气,气就会枯竭。」
昌浩与勾阵视线交会。没错,被邪念覆盖,原本安全无事的森林,也很快就会枯萎了。
「可是,现在应该还好。尸,去那座森林吧。」
「知道了……」
被少女催促的少年,终於屈服了。但只是嘴巴同意了,脸色还是很难看。
昌浩暗自思考。
虽然不知道能撑多久,但可以稍微休息恢復体力的话,还是希望他们可以带路去那裡。
况且,变成敌人的十二神将们也会追上来。不管怎麼样,都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那座森林在哪裡?」
咲光映的眼睛好像微微亮了起来。
「那边。」
确定方向的昌浩,制止要走到前面的少女,自己往前走。
咲光映和尸看著昌浩的背影,跟在他后面。
昌浩边注意周遭,边往前走。
他动不动就会分心,想起祖父和红莲的事。这时候,他会斥责自己,再把心思再拉回来。
无限延伸的黑暗,充斥著沉重的寂静。时而吹过一阵风,除此之外,只有他们的呼吸声、衣服摩擦声、脚步声。
由於好奇,昌浩扭头往后望向孩子们,看到两人牵著手,哑然失笑。
他突然觉得,他们很像以前的他和她。
咲光映跟那时候的她年纪相仿。
看起来年纪跟咲光映差不多的尸,比她高一点,穿著老旧、处处磨破的狩衣,把留到背部的头髮扎在脖子后面,让昌浩想起刚行元服之礼时的自己。
尸说过的话,更让昌浩把他们跟自己重迭在一起。
——我会保护你。
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儘管再也不能有所期待地伸出手来。
昌浩紧闭嘴唇,把视线拉回前进的道路。
但是,如果像这样牵起她的手,拋开一切逃走的话,会是怎麼样的未来呢?
或许在这裡,昌浩看到了他没选择的那条路的结果。
明知道想这些也没用,心中还是掠过这样的思绪。
殿后的勾阵,边注意可能逼近的邪念,也边在大脑的角落思索著。
既然十二神将会听从命令,那麼,那就是安倍晴明。可是,晴明為什麼要追他们两人?
与少女相依偎的少年,牵著少女的手。两人明明很像人类,却给人哪裡不太对劲的感觉。
晴明追捕他们的理由是什麼?因為尸樱在追他们吗?那麼,晴明為什麼要听命於尸樱?
同胞们又為什麼听命於这样的晴明?
太阴的吶喊声在耳边响起。
——不要阻挠我们!
除了惨叫般的吶喊声,还有清澄的铃鐺声。
「……!」
咬住嘴唇的勾阵,听到矜持的声音。
「呃……」
她无言地扭过头,看到咲光映把一块布递给了她。少女穿的衣服,原本完好无缺,现在袖子却裂开了,勾阵不解地歪起了脖子。
咲光映显得有些犹豫,片刻后下定决心般,把手中的布靠向勾阵的脸。
勾阵发现她是要帮自己擦伤口,委婉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布。
「谢谢……」
咲光映喘口气,总算安心了。尸按住她的肩膀,把她温柔地拉回来,严厉的眼神似乎在告诉他们,尽量不想让她靠近他们。
勾阵悄悄嘆口气,没让任何人发现。
只要注入神气,就能止血。她没那麼做,是因為生气被邪念夺走了。现在动用神气去治疗不会危急生命的伤口,可能会没力气行动。
虽然流著血,但伤口很浅。其他地方的伤口也一样。幸好不怎麼痛,就放著不管了。
但是,咲光映看到血流不止,一定觉得很痛吧,苍白的脸上流露著忧虑。
「——」
但愿那份关心是真的。
勾阵望著两人的背影的眼神,冷冽清澈。接著,她把视线转向了走在前头的昌浩。
昌浩心中的忐忑不安,远超过他自己的想象。儘管他极力保持平常心,状态却像走在冻结的深水湖面的薄冰上,一点小事就可能轻易破坏平衡。
勾阵擦拭额头和脸颊。因為血快乾了,所以一擦就掉了。
原本可以用水冲掉,但她不想碰那摊沼泽的水。或是等完全乾了,也可能会自己掉下来。流进左眼裡的血,只能等著被眼泪衝出来。
弄脏的布该怎麼处理呢?勾阵有些烦恼。带著走会碍手碍脚,随便扔又等於是洩漏自己的足跡给敌人知道。况且,血是生气的凝聚,会成為招来邪念的诱饵。
这种时候,若是小怪在,就可以叫它烧掉了。
真是的,需要你时,你却不在,这可是严重的怠忽职守。
不管你是濒临死亡或重伤,只要活著回来,就可以让我稍微平静下来啊。
你这个大笨蛋,到底在做什麼?
「……」
勾阵无意识地握紧了染成红色的布。
这时,默默看著勾阵的尸伸出了手。
勾阵讶异地皱起眉头,觉得他是在示意自己把布交给他。
為什麼呢?勾阵对他產生了戒心,但染血的布还是被他半掠夺似得抢走了。
「会碍著你吧?」
尸简短地回应她,把布粗鲁地揣进怀裡,对咲光映点点头。
孩子们转过身去,没再说什麼。
勾阵扭头往后看。沉重的黑暗连绵不绝。目前没有人追上来。
消失无踪的神气的主人,也没有出现。
勾阵甩甩头。
一直闭著的左眼,终於可以张开了。异物被泪水冲了出来,沿著脸颊滑落的红色液体,带著血腥味。
走了很长一段路后,看似无限延伸的黑暗中断了,樱花森林朦胧地浮现在昌浩他们眼前。
那片森林坐落在丘陵上。沿著没有路的路走到这里,一直都是平地,到有树木的地方,才变成徐缓的斜坡。樱花颜色的柔和稜线连绵不断,昌浩看出这座森林的深度比想像中深很多。
没有风,粉红色的花瓣却纷飞飘散,丘陵的地面宛如铺著一层花瓣。
昌浩又毅然踏出一度停止的步伐。他觉得呼吸变得凌乱,额头冒出涔涔汗水,赶紧趁孩子们不注意时,用袖子把汗水擦干。
早就没有时间的感觉了。仿佛经过了很久,又仿佛实际上没那么久。
然而,昌浩却疲惫到自己都觉得惊讶。
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坡度的斜坡延伸的森林,走到很里面时,有片树木中断的空地。
那片空地在树木间形成一个小小的平原。
面积跟安倍家的庭院差不多,地面平坦,没有岩石或倒木。仔细看,连一根草都没有,可能是被风吹过来的花瓣覆盖,整片都是粉红色。
刚才一路上,樱花枝叶陡像屋顶般遮住上方,所以现在能看到天空,即使是黑的,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只昌浩,孩子们和勾阵也都是类似的表情。
昌浩和瘫坐在樱花盛开的樱花树下,深深吐出一口气。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樱花,昌浩不禁想起粉红色的花瓣飘舞的模样。
然后,他终于明白了。会搞得这么疲惫,是因为与神将之间的衝突、无法相信的事实所带来的打击,以及件的预言。而且,除了被那些事打倒外,还被邪念夺走了大半的生气。
「我想……这里应该暂时不会有危险。」
昌浩对关心他的咲光映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说:
「嗯……谢谢。」
少女摇摇头,板著脸的少年紧紧依偎在她身旁,眼神放射出刺人的光芒,所以昌浩微微缩起了肩膀。
「咲光映,去那边。」
尸完全无法安心,要把咲光映带去远离昌浩和勾阵的地方。
这座森林现在没事,但树木还是随时可能枯萎。邪念正如胶状物般,舔舐地面无声地逼近,不能掉以轻心。
即使知道是这样,疲倦的身体还是会使知觉变得迟钝。每次呼吸,都会涌上疲惫的感觉。
樱花在黑暗中朦胧浮现。昌浩脑中忽然闪过「樱云」这句话。
粉红色的花,如云霞如雾霭,漫无止境地延伸。不冷不热的风吹过脸颊,感觉很舒服。
美得像梦境。没错,樱花会夺走目光、夺走人心。美得令人屏息。
「……」
那个晚上也是这样,好想永远永远注视著樱花。
昌浩背靠著附近的樱花树,呼地喘口气。他真的、真的好累。
现在没办法思考。浮现脑海的全是坏事。心灵都快被摧毁了。
茫然望著樱花的昌浩,察觉近似杀气的视线,吃力地转动眼珠子。
是尸。在远离这里的地方,咲光映背靠樱花树闭著眼睛,尸站在她旁边,注视著这里。
昌浩哑然失笑。
「真是败给他了,小怪……」
喃喃说完,他忽然屏住了气息。
对了,现在小怪不在身旁。平时养成的习惯,让他很自然地对它说话。
胸口怦怦乱跳,手脚末梢逐渐发冷。
勾阵说他还活著,只是神气消失了。
昌浩猛眨著眼睛,视线呆滞地徘徊。不知何时站在他旁边的勾阵说:
「稍微休息一下,昌浩。」
「可是,那东西可能会来。」
咲光映说胶状物般的黑色邪念进不来这里,但昌浩不敢确定。以前没进来过,并不代表以后也不会进来。
勾阵把手肘靠在跟昌浩同一棵树上,用另一只手握著腰上的武器,摇摇头叹口气说:
「我会看著,有什么异常状况就告诉你,不过,你也会察觉吧。」
「会吗……」
不会吧?都这麼疲惫了。身体好久没这麼沉重过了。
「若是危及到性命,即使不想察觉也会察觉。」勾阵嘆著气说:「而且,那小子回来时,看到你这种表情,一定会骂我。」
听到这句话,昌浩眨眨眼睛,不由得抬头看勾阵。
倚靠树干看著他的勾阵的表情,令他倒吸了一口气。
土将勾阵是四名斗将中的一点红。在十二神将中,通天力量排名第二。昌浩非常清楚她有多强劲。
这般强劲的勾阵,如此疲惫的表情,他还是第一次看到。
昌浩这时候才想到。
被黑胶般的邪念夺走生气、看见祖父的骤变、被神将们毫不留情的攻击、听见一定会应验的件的预言,最后连红莲的神气都消失了。
这些打击,光一件就很严重了,现在接二连三地袭来,怎麼可能不被击倒。
然而,勾阵却说她会防守,叫昌浩放心休息。
勾阵的主人是安倍晴明,他只是晴明的孙子。
不管勾阵怎麼帮他、怎麼保护他,甚至选择留在他身边,他都只是勾阵的主人的孙子。
对勾阵来说,昌浩不是主人或任何人,现在她也没有义务跟著昌浩。
她大可把昌浩丢在这裡。
勾阵真正的心声,一定是想去调查主人出现异状的原因,或直接去逼问同胞,不惜动用武力也要阻止这件事。
因為对昌浩、对勾阵而言,晴明与神将们的举动,都只能称為暴行。
不管昌浩怎麼看,咲光映和尸都是人类。起码不是妖怪,因為没有一丝妖气,但有种奇怪的感觉。言语无法形容的直觉告诉昌浩,他们跟自己不一样。
但是,只要无法证明他们不是人类,神将伤害他们,就是触犯天条。
祖父当然知道,却对神将们下了命令。
——把尸和咲光映带来。咲光映要活捉,尸不论死活。
冷酷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那是昌浩熟悉的祖父的声音,却像出自不认识的某人的口中。
那不是爷爷!
昌浩拼命吞下已经衝到喉咙的吶喊。
意外的是勾阵也跟昌浩想著同样的事。
握著笔架叉的手用力过度。
那个晴明!
「……!」
勾阵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十二神将跟随安倍晴明将近六十年了。这期间,那个男人曾经下令要他们做触犯天条的事吗?
现在听起来或许是像笑话,当初刚跟随晴明时,主从之间的关係简直恶劣到极点。甚至在那时候,晴明都没有强迫他们做过那种事。
儘管如此,勾阵还是没去晴明那裡,而是留在昌浩身旁,赋予自己彻底保护昌浩的使命。
——快走!
那个绝不回头的背影,将昌浩託付给了她。
「勾阵……我……」
看到昌浩欲言又止的眼神,勾阵摇摇头,仰起脸,离开了树干。她转身向前走,扭头向后淡淡笑著说:
「我没有你想象中那麼脆弱,昌浩。」
昌浩看著她的背影,哑口无言地垂下头。
很久以前,他的身高就超越了勾阵,肩膀也比瘦弱的她更宽阔了。
然而,斗将中一点红的背影,却跟小时候初次见到她时一样,看起来比自己大多了。
◇ ◇ ◇
『……不……』
有个声音。
『……不可……以……』
黑暗深处有个僵硬的声音。
穿著上古时代衣服的女性,在远处浮现。
『……不……可以……』
问「什麼不可以?」的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女性的身影逐渐远去。
『……不……可……以……那……』
◇ ◇ ◇
有东西碰到脸颊,昌浩猛然张开了眼睛。
「啊……」
不觉中昏迷了。
不知道什麼碰到自己的昌浩,看到狩衣肩膀上有几枚花瓣,确定就是花瓣。
接近白色的粉红色花朵,漂浮在黑暗中。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光靠那些花朵就觉得很亮了。
但為了谨慎起见,他还是替自己施加了暗视术。边施法,边透过衣服摸索胸口一带,确定香包和道反勾玉都在。他经常会下意识地这麼做。虽然香气早已荡然无存,但香包是他的护身符。少了勾玉,他什麼都看不见。
昌浩环顾四周。
咲光映还是坐在原来的地方,闭著眼睛。应该陪在她身旁的尸不见了。
「跑哪去了……」
正要站起来时,看到尸从其他树木后面走出来,昌浩才安下心来。
响起从飘落堆积覆盖地面的花瓣上走过的声音,是勾阵向他走过来。
森林十分静謐,偶尔吹过的风舒适宜人,樱云还是那麼美丽。
昌浩觉得身体比较轻盈了。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呢?他心想应该没多久,但对自己的感觉没有把握。
勾阵问站起来的昌浩:
「有休息到吗?」
「嗯,对不起,光只有我自己休息。」
「我也休息了啊。」
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休息过,但昌浩还是坦然接受了她的心意。
昌浩甩个头,眨一下眼睛说:
「对了……」
「怎麼了?」
勾阵偏头问,昌浩困惑地说:
「我作了那时候的梦。」
「哪时候?」
「嗯,以前在道反圣域时的梦。」
勾阵察觉昌浩正在思考措词,瞇起眼睛说:
「所以呢?」
说到一半突然打住的昌浩,环顾四周。
从脖子到背脊掠过一阵寒意,全身竖起鸡皮疙瘩。
仿佛与此相呼应般,吹起了强风,被扯落的粉红色花瓣狂乱飞舞。
昌浩回头看来时的徐缓斜坡
眼前是飘散的花、如垫褥般铺满地面的粉红色、无数成长的樱花树。
这些景象的狭缝间,隐约闪过一个黑影。
「怎麼可能……!」
惊愕大叫的人是咲光映。
扭头往后看的昌浩,看到脸色发白的咲光映 双手摀住了嘴巴。
站在她旁边的尸,严峻地挑起眉梢。
「这裡也不行了吗……!」
就在尸牵起咲光映的手时,他脚下的花瓣爆开飞了起来,黑胶像网子般扩散开来,把少女五花大绑。
咲光映发出不成声的尖叫,被黑色邪念包住,拖进了花瓣底下。
「咲光映!」
少年的手没搆到她。噗咚往下沉的少女,被邪念的波浪冲走了。
花瓣堆积的地面波动起伏,配合咲光映拼命挣扎的动作高高隆起。可以看出邪念正快速往森林深处移动。
「还给我!把咲光映还给我!」
昌浩对勾阵使个眼神,拔腿衝刺。留下来的勾阵,从腰带拔出武器时,藏在花瓣下的黑胶如惊涛骇浪般跳出来。
樱花逐渐改变顏色,但仍留在树枝上,从粉红色变成了茶色。当黑胶爬上来攀附在树干、树枝上时,樱花便失去了水嫩。转眼间,树木枯萎,树枝发出响声折断掉落,树干出现龟裂,从根部倒下来。
刚才还绚烂盛开的樱花树,一棵接一棵枯死。
在勾阵眼中,爬上树木的无数张小脸,仿佛张大嘴巴要把生气吃干抹凈。
她朝向逼近脚下的邪念波浪挥出了笔架叉。迸射出来的斗气,横向画出一直线,把涌上来的邪念弹飞出去。
被神气的保护墻挡住的无数张脸,全都盯著勾阵。滚滚而来的波浪,忽然静止了。
几千、几万双眼睛盯著她;几千、几万张嘴巴吧嗒吧嗒开合。
没有声音,但那个动作像波纹般向外扩张,一直延伸到树木枯死的森林远方、黑暗的深处。
勾阵不寒而慄。虽然没有声音,她却知道无数张嘴在说什麼。她并不想知道,但还是知道了。
好·想·吃·啊。
从嘴巴说出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都清楚得诡异。那是从死者的遗恨转化而成的变形怪。
勾阵很快地扫视周遭,确认那东西扩散到哪裡了。他们刚才走过的地方,树木都枯死了。放眼望去,所有樱花树都悲惨地变了顏色,快要倒下来了。
正面迎战不是聪明的做法。那东西会毫不留情地吸光神将的神气。只能想办法阻止它们继续前进,多少争取一些时间。
但是,使用通天力量,等於是把他们所在的位置暴露给同胞知道。
她又担心去追咲光映和尸的昌浩,必须赶快跟他们会合。
步步向后退的勾阵,低声沉吟。
「该怎麼办呢……」
无数张盯著勾阵看的脸,突然震颤起来,像退潮般离开了。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勾阵瞠目结舌。
「為什麼……」
勾阵满脑子疑虑,但很庆幸得救了。
往邪念撤退的方向望去,也没看到折返的动静。被邪念蹂躪过而处处隆起的地面,因為变色的花朵与泥土混杂,变得斑斑驳驳。枯萎的樱花树枝掉下来,发出乾涩的声响在那上面滚动。
枯死的树根无法支撑,大樱花树接连倒下。每倒下一颗,沙土和花瓣就会漫天飞扬,地面破一个大洞。
曾经那麼壮观的森林,剎那间全枯死了。
「太快了……」
勾阵严厉地瞇起眼睛。再怎麼想,变形怪的力量都太强大了。被邪念夺去生气,树木的确会枯死,可是速度这麼快也太奇怪了。
或许变形怪的力量就是这麼强大吧?可是,总觉得哪裡不对劲。
勾阵甩甩头。现在没空去想这些无法理解的事了。神将们说不定会捕捉到刚才的神气,追上他们。
她必须去跟昌浩会合。
确定邪念没有再折回来,她便转身离去。
如果她看过倒下来的樱花树下的洞,就会发现裡面有个白色的东西。(夜:忍不住想吐槽了,你当是白蚁啊...尼玛)
但是,她没有发现。
覆盖地面的花瓣哆嗦震颤起来。变成深茶色的花瓣,仿佛被吸过去般,纷纷掉进洞裡。
地面上所有的洞,都把花瓣吸进去了。
没多久,白色的东西被花瓣掩埋成歪七扭八的隆起形状,缓缓动了起来。
在树木茂密的森林裡,铺满树根与树根间的缝隙的花瓣堆积层波动起伏,从下面冒出可怕的氛围。
昌浩边跑边结刀印,快速念诵咒文。
「其去处不可知,停下步伐,阿比拉呜坎!」
在花瓣下游移的邪念,猛然停止了动作。
「太好了,生效了。」
但只有剎那间的放鬆,堆积成人形的地方很快又粗暴地蠢动起来。
「咲光映!」
尸衝过去,刨挖花瓣堆积层,把无数的脸一把抓起来捏碎。
黑胶爬到尸要把咲光映拉走的手臂上,从下臂爬到上臂、肩膀,最后缠住他的脖子、身体。
「尸!」
昌浩正要使出除魔术时,从尸身上迸出了强烈的灵力。
「不要阻挠我!」
黏在尸身上的邪念乾枯剥落。尸踩过破裂的黑色碎片,抓住从乾枯如茧的花瓣堆积层中露出来的白皙手臂,使劲地往外拉。
「咲光映、咲光映!」
尸紧抱著脸色发白、动也不动的少女,在他四周蠕动的胶又慢慢逼向了他。
少年抱著咲光映,视线扫过周遭。
「快滚,该死的东西……!」
咆哮的尸放射出来的气,把邪念弹飞出去。但接连不断迫近的黑色波浪包围了尸,把尸逼入绝境。
「嗡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震响的真言撼动了尸的耳朵。尸赫然张大眼睛,看到昌浩双手结印。
「嗡奇利奇利吧沙拉吧吉利、霍拉曼达曼达温哈塔!」
从四面八方出现的桩子,把邪念钉在原地,化成破邪的波浪。
灰白光芒一扫过地面,充斥现场的邪气、妖气就烟消云散了。堆积的花瓣飞起来,与脱离树枝的花朵碎片缠绕飞扬。
因恐惧而颤抖的樱花树平静下来,又开始无声地撒落花朵。
昌浩喘口气,走到跪著的尸旁边。
「咲光映怎麼样了?」
尸兇狠地瞪著昌浩,但想到他刚才救过自己,还是板著脸回他说:
「只是昏过去了。」
昌浩鬆了一口气说:
「那就好。」
然后他环视周遭,发现已经进入森林深处了。
「你知道这裡大概的位置吗?」
昌浩很怀疑尸是否愿意回答,不过随便问问。
没想到尸抱著咲光映站起来,回道:「不知道。」
昌浩眨了眨眼睛。光是有正面回应,就比刚才进步太多了。
尸试图抱著身高跟自己差不多的少女跨出步伐,但腕力不够,差点跪了下来。
昌浩伸出手,捧起了咲光映的身体。
「干什麼!」
「我只是要抱著她走啊,往哪裡走?」
尸懊恼地咬住嘴唇,看著轻轻鬆鬆抱起少女的昌浩,默默指向前方。昌浩点点头,抱著咲光映往前走。
尸走到前面,替他们带路。昌浩看著他下垂的肩膀、有些颓废的背影,淡淡苦笑起来。
以前他也经歷过同样的事。
他想抱著昏倒的她走,却因為力气不够,跪了下来。神将看不下去,一把抱起她往前走,那时候他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懊恼不已。
啊,对了,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腕力变强了。现在要抱起当时的她,是轻而易举的事。
把脸靠在昌浩肩膀上,闭著眼睛的咲光映体重很轻。逃离尸樱时,昌浩也抱过她,但那时候没时间想这种事,所以没注意到。
透过衣服,可以知道咲光映的体温非常低。可能是被邪念吞噬,生气都被吸光了。
最好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她躺下来休息,可是会有这种地方吗?
尸踉踉蹌蹌地往前走。
「要去哪裡?」
昌浩试著询问前面的背影。
少年头也不回地说:
「去更裡面,到那些傢伙进不来的地方。」
昌浩不敢期待有更详细的说明,只回了一声:「是吗?」
他扭头越肩往后看,确认有没有黑胶的气息,没看到邪念逼近的动静。
「勾阵……」
本来要接著说她不会有事吧?但昌浩又摇摇头,心想一定没事。
走没多久,四周逐渐变成白茫茫一片。如烟雾的白,越来越白,缩小了视野的范围。
白色黑暗的浓度逐渐增强,连走在稍前方的尸的背影都快看不见了。
少年停下脚步,抬起头。昌浩感觉他的背影有些紧绷,疑惑地循著他的视线望过去。
白色烟雾中,隐约耸立著一棵巨树。
「这是……」
张大眼睛的昌浩,听见尸的喃喃低语。
「……主。」
「主?」
「我很不想来这裡。」
昌浩正要问他什麼意思,就听见后面有踩过枝叶的声响,立即备战。
但很快就解除了警戒,因為出现在烟雾前的身影非常熟悉。
「勾阵。」
昌浩鬆了一口气。勾阵对他点个头,仰望耸立在白色黑暗中的巨树,瞇起了眼睛。
「樱花树……?」
周遭白烟瀰漫,看不清楚全貌。
「尸说是这座森林之王。」
听到昌浩这麼说,勾阵眨了眨眼睛。
充斥这个地方的空气,让她想起了什麼。她似乎接触过非常相似的空气。
勾阵在记忆中搜索,昌浩也忽然偏起了头。
竹三条宫的客人,是在将近傍晚时分来访。
客人是年幼的主人内亲王脩子的舅舅藤原伊周。
去年秋天,伊周被授予从二位的官职,但还不能升殿。虽不能成为后盾,但对脩子来说,毕竟是同血脉的舅舅。
跟另一个舅舅隆家一样,伊周有空就会来竹三条宫关心脩子,是个非常疼爱妹妹遗孤的慈祥舅舅。
每次伊周来访,脩子都会叫云居和藤花退下,现场只留下以前服侍定子的侍女们。
这个舅舅喜欢怀旧,动不动就说以前怎样、怎样,新来的侍女会让他有压力,不好意思提以前的事。
而且,脩子也怕舅舅看到貌似已故定子的藤花,会打什么主意。
一如往常,跟命妇、侍女们闲聊的伊周,眼睛直盯著竹帘后面的脩子。
脩子疑惑地偏起头,伊周眯起眼睛对她说:
「公主越来越像母亲了……」
脩子眨眨眼睛,双手托住自己的脸颊。
「像母亲……?」
「是的,长得跟小时候的皇后一模一样,以后一定会跟皇后一样美丽。」
大概是想起了从前,伊周的眼睛泛著泪光。
他激动地垂下头,可能是不想被看见自己落泪,他说:「天快黑了,该告辞了。」行个礼就走了。
目送舅舅离开的脩子,想起自己刚回到京城时,舅舅来竹三条宫请安的事。
三年前,脩子从伊势回来,伊周神情憔悴地来见她。
那时候,脩子原本想跟面对晴明一样,不要隔著竹帘,直接面对舅舅,但是被命妇委婉地训诫了一顿。
当时,伊周因为过去的罪行,还没有复职也不能升殿。
命妇一脸严肃地告诉脩子,那么亲切地接待他,皇上一定会不高兴。
舅舅好像是哪里惹到了父亲,脩子不是很清楚。
她只知道舅舅以前犯过罪,母亲因此悲叹不已,但除了这件事外,好像还有其他更重大的原因。
听说,在她回京城前,发生过蒙冤事件,整个皇宫闹得沸沸扬扬。父亲会狠下心来,这件事好像也是原因之一,但没有人肯告诉她详情。
脩子听命妇的话,放下竹帘面对伊周。很久没有见到脩子的伊周,含著泪说起了母亲临终时的事。
脩子默默听著。
她在内心喃喃说道:我知道,因为我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了。
从那次以来,伊周有空就会来看脩子。可能是认为脩子虽然帮不上自己的忙,但还有其他用处吧。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让侍女退下后,脩子叹了一口气。
她比三年前成长了。那时不明白的事,现在都明白了,也会自己思考了。
隔著帷幔前,摆著一张家具类的梳妆台。脩子在台前坐下来,打开镜盒,拿出镜子,放在台子上。盯著磨亮的镜面,看著自己的脸时,从肩膀冒出了一个东西。
「你在做什么啊?公主。」
「龙鬼。」
脩子没被吓到,叫唤映在镜子里的三只眼蜥蜴。
接著,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的猿鬼和独角鬼,也在脩子左右坐下来。
「伊周回去了,我帮你叫藤花他们来吧?」
「他动不动就来见公主,一定是很关心公主吧。」
小妖们开朗地说,脩子的眉间却蒙上了阴霾。
龙鬼察觉她这样的表情,看著她说:
「嗯?你怎么了,公主?」
「伊周大人其实是希望我是皇子」
「啊?」
三只小妖张大了眼睛。脩子叹口气说:
「如果我是皇子,不是公主,一定有很多事都会改变。所以,他每次看著我的脸时,都会明显露出那样的想法。」
每次见面,脩子都会在舅舅的眼睛深处看到那样的神色。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有点悲哀。连脩子都不禁要想,自己如果不是公主而是皇子该多好。
独角鬼爬到脩子的膝上,举起一只手发言:
「不可以哦,公主。公主就是公主,假想这样那样,都没有意义。」
「就是啊,婴儿是男是女,都是神决定的。」
猿鬼合抱双臂,正经八百地点著头。龙鬼接著说:
「唯独这件事,人类再怎么努力都没用,所以公主不必为此烦恼。」
「所言甚是!」
这次是来自横梁上的声音。
脩子和小妖们都惊讶地往上看,一只漆黑的乌鸦摆出横眉竖目的表情。
「内亲王之所以为内亲王,是神的安排。内亲王必须是内亲王,才能完成在这世上的使命。」
啪沙啪沙拍著翅膀飞下来的乌鸦,用翅膀把坐在脩子膝上的独角鬼轰走。
「餵,还不快让开!」
被粗暴对待的独角鬼,嘀嘀咕咕埋怨著,从膝上跳下来。乌鸦飞到清空的膝上,伸出一只翅膀,抚摸脩子的头说没事、没事。
「内亲王很聪明,但不用想那没种意义的事。」
然后,对小妖们下命令。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赶快来个余兴节目,表演给公主看!」
乌鸦大大张开了鸟嘴,小妖们面面相觑。
「余兴节目?」
「没错!你们不会跳舞或唱歌助兴吗?」
「我们对那种事……」
「啊,不过,我们知道有人擅长这种事,叫它来吧?」
「它一定很乐意在这里的屋顶上面跳舞。」
「餵,怎么可以拜托别人!」
乌鸦怒不可遏,三只小妖顶嘴说:
「每个人都有擅长与不擅长的事啊,那家伙就是很会跳舞。」
「就是啊,找个擅长的人来表演,公主也会看得比较开心。」
「放心,我们还可以找乐妖来。」
这时候,穿著侍女服装的风音来了。
「你们在吵什么?连嵬都加入了……」
被轻轻一瞪,守护妖沮丧地垂下了头,换脩子抚摸它的头说没事、没事。
「它们都是在安慰我,不要骂它们嘛。」
脩子替它们说清,风音用眼神询问小妖们:是这样吗?
三只动作一致地点头。
「是的,公主,内亲王胡思乱想,心情不好,所以我叫它们表演余兴节目给内亲王看。」
风音从没想过这种事,张大了眼睛。
「余兴节目啊,那么做,很可能被其他侍女看出什么,引发大混乱吧?」
用手拖著脸颊的风音这么喃喃说著,小妖们挺起了胸膛反驳她。
「放心啦,我们不会那么笨。」
「我们可是妖怪呢。」
「不论我们怎么跳、怎么唱,没有灵视能力的人绝对看不见。」
风音呼地吐口气,啪啪拍手说:
「好、好,我知道了,这件事下次再说。」
「咦!」
小妖们不满地嘟起嘴,风音挥动外褂袖子扫过它们,转头对脩子说:
「藤花说离晚餐还有一些时间,问你要不要看图画故事?」
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由美丽的图画与书构成的图画故事,光看就会兴奋起来,心情大好。
「啊,我也想看。」
「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小妖们举手叫著我、我、我,风音叹著气回应它们:
「乖乖听话就给你们看。」
她请脩子等一下,走出了主屋,嵬也跟在她后面。
拍振翅膀飞到风音肩上的乌鸦,心情好的不得了。
「怎么了?嵬。」
「可以这样跟公主相处,没有人打扰,我太开心了。」
平时总是隐形守在附近的十二神将六合不在,嵬真的太高兴了。
看乌鸦守护妖乐成那样,风音微眯著眼睛说:
「你开心,我却很寂寞呢。不过,我不会对他说。」
这是毫不虚假的真心话。
乌鸦为之语塞,风音微微一笑,走向藤花的房间。
「藤花,公主说想看图画故事,正等著你呢。」
在地上摊开几本图画故事的藤花,盈盈笑著说:
「好,我马上去。」
她选了一本最合适的,其他收进唐柜里,盖上盖子站起来,拖著比身高还长的黑发,走出了房间。
刚来这里时,曾被命妇训诫说她的头发短得太难看了,所以她就留长了。
风音瞄一眼自己的头发。真正的长度只到腰部,以下是假发。因为她都绑起来,所以命妇没发现她的头发那么短。
命妇对待藤花的态度,比对风音严厉许多。因为她知道不管说什么,风音都不会有反应。
藤花真的做得很好。风音觉得命妇很可能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什么,才会对藤花那么凶。
原本,藤花应该会入宫,成为当今皇上的中宫。
皇后定子还在时,命妇是在寝宫当侍女。寝宫很大,但她还是遇见过被称为藤壶中宫的藤原道长的大千金一、两次。
晴明对藤花施了法术,所以见到她的人,会看见跟原来面貌不一样的她。
侍奉脩子好几年了,藤花的面貌也变成熟了。
小妖们有时会溜进寝宫玩耍,据它们说,以前藤花和中宫长得很像,几乎难以分辨,但现在没那么像了。排在一起仔细看,会发现有点像,但乍看不会觉得像。
尽管如此,命妇似乎还是因为肉眼看不见的某种东西,无意识地对藤花抱著敌意。
藤花没有错,命妇也没有错。命妇只是由衷倾慕已故的皇后,所以一直没办法心平气和地面对把皇后逼到阴暗角落的藤壶中宫和左大臣道长,并不是讨厌藤花本人。
藤花很用心在服侍脩子。对于这一点,命妇也不怀疑。只能这样慢慢化解两人之间的隔阂了。
风音停下来,仰望天空。
夜幕就快低垂了。
昨天,六合告诉她,前往吉野的安倍晴明断了音讯。
还有,安倍成亲的妻子病倒了,他的弟弟昌亲的女儿也消失了,昌浩去了二哥家。
六合告诉她这些事后,就离开了竹三条宫。那之后怎么样了,她还不知道。六合没回来,一定是事情没什么进展,或是他也被卷入了什么麻烦里。
风音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危。他是十二神将,只要没什么重大意外,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
想到这里,风音忽然紧张地屏住呼吸,走向突出水池的钓殿。
「公主,怎么了?」
停在肩膀的乌鸦,看她表情紧绷,担心地张开了鸟喙
风音把双手搭在高栏上,垂下了肩膀。
嵬啪沙啪沙拍振翅膀飞到高栏上,收起了翅膀,疑惑地歪著头说:
「这么忧郁的表情,不适合你美丽的脸庞哦,公主。」
看到嵬拼命找话安慰自己,风音苦笑起来,俯视钓殿那片冰冷的水面。
她想起当时也是在钓殿。
地点是被称为临时寝宫的一条院,时间是四年前了。
她以内亲王脩子为人质,在临时寝宫的钓殿,与安倍晴明和神将们的对峙。
突然想起这件事,是因为昌浩做了那个梦吗?
风音很不想回忆当时的事。要当成往事藏在心底,太过沉重,但她知道自己忘不了,也不可以忘。
触犯了天条的腾蛇,恐怕也是这样的心情吧。因为了解这种心情,所以他很努力想原谅风音。
没说「我也要让你尝尝我的痛苦」的腾蛇,是个温柔的人,但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这样的自觉。
「昌浩是阴阳师……阴阳师做的梦都有意义。」
他昨了跟四年前同样的梦,应该是一种征兆。
有了征兆后,安倍晴明和他的孙子们都出现了异状,这一切恐怕有所关联吧?
风音承诺过会协助昌浩。说不定在这个瞬间,昌浩正需要自己的协助。她很想做些什么,可是不清楚状况,贸然采取行动很危险。
她从钓殿环视竹三条宫的庭院一圈。光是钓殿所在的南侧庭院,就非常辽阔了。东侧、北侧的庭院,茂密的树木没有枯萎,但显然比平时没有精神。
在水池里游的鱼跳起来,水花溅到钓殿。
昌浩呈现的失物之相、花、水滴,不知道意味著什么,但确实是会失去什么的暗示,不详的事正袭向与他相关的亲人们。
风音很想替他们承受,随便一件都行。
「……」
嵬难过地看著风音,突然想起什么,举起了一支翅膀。
「公主。」
「什么事?」
「我认识安倍昌亲啊,我现在就去他家,看看情形。」
嵬似乎很满意自己的灵光乍现,点个头,骨碌转动身体。
「请稍后,我很快就会来了。」
风音目送还来不及阻拦就已经飞上天空的嵬离去,叹了一口气。
「我太糟糕了。」
居然要守护妖替自己担心。
甩甩头转换心情的风音,离开钓殿,走向主屋。
在快要消失的夕阳余晖中,脩子们看著藤花带来的图画故事。
脩子边听藤花念故事,边睁亮眼睛看著图画。
诗歌或故事,不能默默盯著文字看,要念出声来。所以每个人都会再三玩味文字的排列、韵味,希望念出来时,有如演奏优美的乐章。
风音眯起眼睛,挪动墙边的灯台,在油灯添足煤油,点燃灯芯。这时两人才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啊……什么时候变这么暗了。」
直到现在才发现的脩子,张大了眼睛,藤花温柔地对她微微一笑。
「可见公主听得很出神呢。对不起,公主,我应该早点注意到……」
脩子对道歉的藤花摇摇头说:
「你不用道歉啊,藤花,是我应该注意到,因为我是大家的主人。」
一起看图画故事的小妖们,听到她们之间的对话,面面相觑。
「对哦,天暗下来,人类就看不见了呢。」
「在暗的地方看书,眼睛会坏掉吧?」
「真不方便呢,像我们在晚上反而看得更清楚。」
藤花说因為你们是妖怪啊,开心地笑著,脩子也跟著笑了起来。
「对了,」忽然想起什么的脩子,交握双手说:「阴阳师有没有让晚上也看得见的法术呢?他们都是在晚上打击妖怪吧?如果有这种法术,晚上就可以看书了,要看多少都行。」
没有想到脩子会提起这种事,藤花张大了眼睛。
把手上的蜡烛拿到灯台点火的风音,望向了天花板的横梁。
打击妖怪不一定要在晚上,但阴阳师的确比较常在晚上行动,因为那是妖怪们活动的时间。
猿鬼妆模作样地合抱双臂说:
「不是一定会,但阴阳师的确有那样的法术。」
「没错,昌浩从皇宫回家时,天色太暗的话,他就会对自己施法术。」
听完它们的话,脩子不解地歪著头说:
「拿火把或蜡烛就行啦,为什么要使用法术呢?」
「应该是因为用法术比用那些东西快把?他毕竟是阴阳师啊。」龙鬼回答。
脩子嗯地点点头,眯起了眼睛。
「你们都很清楚昌浩的事呢。」
三支小妖面面相觑,不好意思地笑著说还好啦。
为了让大家看得更清楚,把烛台放在他们旁边的风音,看到藤花脸上掠过怅然的神色。
因为藤花沉静地笑著,所以脩子没有察觉。
小妖们很清楚昌浩的事,藤花也一样。然而,她在这里几乎没有提起过昌浩。有人问起时,她会回应,但从来不会主动提起。
昌浩在播磨时,他们偶尔还会有书信往来。但昌浩回京城后,连这样的往来都没有了。
因为昌浩被脩子选中,经常来向脩子请安,所以他们见面的机会变多了。尽管不能随便交谈,又总是隔著竹帘。
他们两人的情感,连在一旁看的风音都感觉得到。所以,他们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这样会有危险。
「差不多该吃晚餐了,我去看看。」
风音正要走出主屋时,听见两人在她背后的对话。
「还有后续吗?」
「有啊,明天我再拿来吧……」
发出衣服摩擦声,走过渡殿的风音,听见常人听不见的趴跶趴跶声,停下了脚步。
从她裤裙下摆探出头来的猿鬼。
「欸、欸,」猿鬼扯著裤裙的下摆,把风音拖到渡殿角落说:「最近左大臣好像常常往这里跑,是想干什么呢?」
风音视察周遭。发现有侍女们正弯过拐角往这里走来,她不露声色地抓起猿鬼的角,边跟她们点头致意边往前走。
进入房间,把猿鬼放下来,她立刻开骂:「不要突然拉住我嘛!」
「那些侍女又看不见我。」
「我对著什么也有的地方说话,她们会觉得我很奇怪吧?」
猿鬼半眯起眼睛,瞪著风音,但很快冷静下来,回到原来的话题。
「那个左大臣,老是拿些呆头呆脑的贵族写的文章来给藤花,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风音单脚跪下来,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那些贵族是不是呆头呆脑,风音不知道,但她很清楚道长带文章来的企图。
「他想把藤花从这里带出去,因为他不敢保证公主以后不会与他为敌。」
内亲王目前的处境,就像是有道长负责教养,但她弟弟是当今第一皇子。如果道长身为中宫的女儿没有生下皇子,总有一天脩子的弟弟敦康就会登基即位。
猿鬼满脸不悦地说:
「什么啊,结果他也是想利用公主嘛,刚才来的伊周,拼命讨公主欢心,也是同样的目的吧?」
风音讶异地眨眨眼睛。小妖们通常不太关心人类社会发生的事。贵族之间的任何纠纷、争吵,都与它们无关。对白天睡觉、晚上活动的小妖来说,不管谁飞黄腾达、谁失势,生活都不会有所改变。即使发生暴动,也只会被它们当成消遣或娱乐来看。
它们大概只注意皇上吧,因为牵扯到皇上,很可能发生惊天动地的事。但顶多也只会想「餵、餵,别搞成那样嘛!」不会有积极的行动。
然而,猿鬼现在却忿忿不平。
「你们真的很爱护公主呢。」
猿鬼板起脸,对感叹的风音说:
「她是个好孩子,当然要爱护她啊,让她因为人类无聊的算计而悲伤,太可怜了。」
小妖会关心人类到这种程度,令风音惊讶,但它们的解读似乎不太一样。
猿鬼愤然抖动肩膀说:
「真正为公主著想的人,根本没几个嘛。」
既然猿鬼会对风音说这种话,表示它认为风音也是极少数之一吧?
或许她该高兴,可是对方是妖怪,所以风音的心情有点复杂。她毕竟是道反大神的女儿,隶属于天津神。神与妖怪是两个极端的存在,被妖怪如此高度评价、友善对待,是很罕见的现象。
猿鬼察觉风音的表情有所怀疑,眯起眼睛说:
「怎么了?」
「因为……」
风音老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小妖把嘴巴撇成ㄟ字形说:
「好过分,重要的人对妖怪来说还是很重要啊,同伴遇到麻烦,大家也会合力帮忙啊。」
「说得也是,抱歉,把你们看扁了。」
「好过分……」
「我说抱歉了嘛。」
「感觉很没诚意。」
唠唠叨叨抱怨的猿鬼,决定以后再计较这件事,又拉回了主题。
「左大臣怎么会想把藤花带出去呢?」
步步逼近的小妖,充分展现气势。
「我说得没错吧?藤花虽是左大臣的女儿,可是被异邦大妖下了诅咒,不能入宫了。现在左大臣有什么必要那么做呢?」
风音眨了一下眼睛。小妖们都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原本应该入宫、知道她因为不能入宫而寄住在安倍家。
尽管知道,但事情都过了,所以它们从来不提,也不会告诉脩子。
它们总是看著藤花,珍惜她的当下。
风音用认真的眼神说:
「我认为左大臣是希望她能得到幸福。」
这句话震惊了猿鬼。
「你在说什么……藤花现在就很幸福啊。」
虽然有很多事无法称心如意,只能放弃,然而,藤花把那些事都埋在心底,活在她现在所能选择的最大幸福里。
「说得也是。」风音平静地回应。「可是,左大臣不觉得她现在幸福。」
猿鬼看著风音,眼神充满怀疑。风音半垂下眼皮说:「我应该没说错吧?她出身高贵,是藤原家族首领的第一千金。按理说,应该可以成为这个国家最高地位的女性,但她却做不到了。安倍家只是挂车尾的贵族,身分很低,她却必须寄住在那里,的确很不幸啊。」
「为什么?藤花不想要那种幸福啊。」
猿鬼们都很清楚,再怎么幸苦,她看起来都很满足。
风音摇摇头说:
「左大臣并不那么想。对他来说,女儿的幸福就是入宫、受皇帝宠爱、生下皇子。」
然而,现在不可能实现了。所以,即便比不上最高地位的幸福,他还是想尽可能给女儿最大的幸福。
「所以希望她能嫁给富有的达官贵族,过著不愁吃穿的生活吧。」
姑且不论赞不赞同,风音倒是可以理解道长的心情。
但猿鬼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不能入宫,不就等于不能结婚吗?」
左大臣还要替她选乘龙快婿,不是太奇怪了?猿鬼咄咄逼人。
风音推翻它说:「可以结婚啊。」
「咦……」
猿鬼大吃一惊,哑然失言,风音淡然地往下说。
因为妖异的关系,瘴气在她体内落地生根,成为一生无法消除的咒缚。若没有阴阳师随时在身旁保护,瘴气就会招来异形。
「她不能入宫,是因为身体染上秽气,失去主持祭典的资格,改变了她成为皇后的命运。所以,左大臣找来她的异母姐妹,代替她入宫。并不是因为她不能结婚,而是因为她失去了资格。」
当时,皇上已经有定子了,以前从来没有过册封两名皇后的例子。
但是,定子曾经出家再还俗,所以给了道长把女儿送进宫的大义名分。
日本是神的国家。曾踏入佛门的定子,不能再担任祭祀大任,所以促成了需要另立中宫的大义名分,以主持藤原一族的氏神祭典。
风音听晴明说过详细内容。他们也曾经策划过,试著找出办法,看能不能除去深入她体内的妖异的诅咒。
结果不行。诅咒与她的灵魂完全融合了。不用阴阳师的法术封住,就会暴动起来。
但反过来说,只要封住了,就可以过著一般人的生活。这几年来,证实了这件事。
很多贵族都聘用了阴阳师。有些人还把阴阳师请来家裡住。因為地位越高的人,越可能在权力斗争中与人结怨,因此被人诅咒。
所以贵族们都想找最有力量的阴阳师。大多数的贵族都仰赖安倍晴明,因為他是当今实力最强的阴阳师。
「可、可是,藤花身上有异邦妖怪的咒符,没有阴阳师在她身旁,她会很痛苦,要隐瞒这件事很难啊。」
「可以找很多合理的藉口啊,譬如说她的体质容易招来妖怪,所以每隔几天就要找阴阳师来驱邪。就像贵族们也会找种种理由,聘请阴阳师。」
安倍家的阴阳师都知道这个秘密,只要请他们去封住诅咒,就不会有事。阴阳师不会洩露秘密。因為洩漏的话,会连累到他们的家人。
「所以她可以结婚,也可以生孩子,没人会阻拦她。不过,她本人并没有这种意思。」
藤花真正心仪的对象,左大臣不可能答应。知道得不到父亲的许可,她寧可选择对那种事不抱任何期望。
「她一直在竹三条宫当侍女,左大臣可能也担心会有不小心暴露她身分的危险,很难说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
左大臣想把藤花从竹三条宫带走。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做法有点强硬,也知道命妇起了疑心。
总有一天,他会找到更正当的理由,迫使藤花不得不自己离开竹三条宫。
风音还看出,左大臣当著命妇的面,把达官贵人的文章交给藤花,是故意要让命妇猜测这个女孩是不是跟左大臣有关係。
只要命妇產生这样的怀疑,不管藤花怎麼否认,她都不会听进去。
左大臣很清楚命妇的个性,知道她倾慕皇后,对自己没好感。如果连这点洞察力都没有,他不可能在百鬼横行的皇宫,稳坐权力顶端的宝座。
这样的左大臣,竟然无法捉摸女儿的心,风音觉得很好笑。
从刚才就慷慨激昂地骂左大臣很奇怪的猿鬼,似乎被逼急了,哭丧著脸说:
「什麼嘛,你是站在左大臣那边吗?多少说点好听的话嘛。」
「说安慰的话也没有意义吧?」
满脸通红的猿鬼想反驳,却不知道该说什麼,沮丧地垂下了头。风音说得一点都没错。
「……小姐现在就很幸福了啊……」
虽然跟左大臣所想的幸福的形式不一样。
「是啊。」
很久没听见小妖以小姐称呼她了。自从她决定以藤花的身分进入竹三条宫后,它们就不再以小姐称呼她了。
「怎麼会这样呢……」猿鬼虚弱地喃喃说道:「人类真是……什麼都不知道呢,全是一群笨蛋……」
神的女儿点点头说真的是这样呢,打从心底同意妖怪说的话。
烛光嫋嫋摇曳。
脩子看著光线,对藤花说:
「不知道晴明是不是到吉野了。」
藤花弯起手指数日子。
从听说晴明离开京城到现在五天了。
独角鬼与龙鬼面面相覷。昨天它们听同伴说晴明下落不明,那之后都没有任何消息,可见还是下落不明。
但是,把这件事说出来,藤花和脩子一定会很担心,所以小妖们发誓绝对不告诉她们。
「吉野的樱花一定开了,拜託太阴的话,她会帮我拿一枝来吧?」
脩子看著花器,裡面还插著剩下几朵花的树枝。
藤花笑著点点头说:
「公主开口的话,她可能会听吧。」
「啊,不过还是应该拜託晴明,因為太阴是晴明的手下。只要我拜託晴明,晴明答应了,太阴就会做吧?」
神将们与脩子也认识很久了。其中十二神将太阴,因為外表年纪跟脩子差不多,所以感觉特别亲近。
「藤花也会跟我一起拜託吗?」
被问的侍女笑著行个礼说:
「公主交代一声就行了。」
脩子开心地点点头。
「昌浩一定知道晴明到了没有,他下次什麼时候来呢?」
藤花的眼眸微微荡漾著。
「明天就是新的月份了,他说不定会来。」藤花稍作停顿,歪著头说:「要不要派使者去安倍家呢?」
召他来请安,他应该会马上赶来吧?
脩子思考了一会,最后还是摇摇头说:
「反正不急……还是不要派使者去吧。每个月份的开始、结束,昌浩好像都特别忙。」
她想起昌浩以前说过,每到月份更迭时,杂务都会比平时多。
看著沉静微笑的藤花,脩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晴明他们来宫裡时,嵬突然飞进来,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时候,嵬说它踢倒屏风是為了发洩。
她想起那之后昌浩与藤花说话的样子。
他们两人从小就认识,那时候却给人奇妙的尷尬感觉。
是因為太久没说过话了吗?脩子觉得并不是这样。
然后,她又想起昨天左大臣来的时候,要把某位达官贵人的文章交给藤花。
藤花正忙著把图画故事摺起来、把蜡烛放回桌上、把灯台移到这裡。脩子毅然决然地叫唤她。
「吶,藤花。」
「是。」
藤花停下忙碌的手,转过头来。看到她的脸,脩子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我不要你离开。
她原本想这麼说,好不容易挤出喉咙的话却不一样。
「……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藤花张大了眼睛。
她很快改变身体方向,跪在脩子面前,用深邃的眼神望著脩子。
「我会永远侍奉公主,只要公主允许,我会永远……」
独角鬼与龙鬼相望而视,心情好复杂。
脩子怦然心动,屏住了呼吸。
藤花柔和地笑著,脩子觉得好温暖,快被融化了。
灯台的光线朦朧地照亮著屋内。藤花比身高还长的头髮,掠过视野角落。
她忽然想起,藤花刚来竹三条宫时,乌黑的头髮只留到脚踝。
「嗯……」
只勉强挤出这个回应的脩子,莫名地涌上了歉疚感。
安倍昌亲今天也请假没去工作。
因为他自己不太舒服,更糟的是女儿的状况也非常不乐观。
被黑影吞噬拖入水池后消失的梓,听说是躺在某棵樱花树下。
六合发现她时,她的呼吸稳定,只是身体因天气过寒而发冷。但是,就在六合送她回家的途中,突然产生变化,开始发烧,体温急剧升高,不停重复相同的梦呓。
经过一天,热度有增无减。
梓躺在垫褥上呻吟,不管怎么替她冷敷,热度都不退。她痛苦地扭动身体,不停说著梦话。
有时不成句子,有时听得很清楚,内容都一样。
火焰之花将消失于同袍之手。
每次听到断断续续重复的话,昌亲的心就发毛。
昌浩出现了失物之相,藤原敏次对那个面相说了一句话——
水滴淌落在花上。
妻子千鹤用心清洗掉进水池弄脏的球,把球洗得跟原来一样漂亮。
她说要是不做点什么,精神会崩溃,所以不顾仆人的阻止,花了很长的时间清洗,最后泪流满面,虚弱地蹲下来。
现在岳父、岳母在主屋陪著躺下来的千鹤。
昌亲说要自己照顾女儿,交代谁都不要靠近对屋。
女儿遭受的折磨,不是一般疾病。家人对这些东西都没有抵抗力,让他们接触,只会增加病人。
幸好家人都能理解。他们都知道,女婿是阴阳师,从事的是他们都不了解的工作。
昌亲非常感谢岳父母和妻子。
「……梓……!」
卧病在床的女儿,看起来很痛苦。可以的话,昌亲好想代替她。
持续念治愈的咒语,也没有复元的迹象,热度还是不断往上升,但手脚却冷得像冰一样。
更糟的是缠绕梓全身的妖气。
无论怎么驱除,都不会消失,甚至越来越浓烈。
不知道驱除几次后,昌亲看到女儿毫无进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身体摇晃倾斜,差点倒下来时,有只手从旁边揽住了他。
「谢谢你,六合……」
「不会。」
六合摇摇头,放开手,站起来。
打开通往庭院的木门。种在院里的树木都失去了生气,开始枯萎了。
六合来过这里很多次。面积虽然不大,但老仆人照顾得非常用心,是个井然有序、舒服、美丽的庭院。
底部塌陷的水池干涸,四周的树木都变色了。
丢著不管,其很快就会枯竭。六合把神气注入那些树里。绿油油的树木,会给生物带来力量,而枯萎的树木会剥夺生物的生气。
树木都枯了,生物的生命也会断绝。目前这座宅院里,生命最危险的是梓。
六合在清凉殿那棵樱花树的母树底下发现梓,立刻把她送回了这栋宅院。
原本想送到后就赶去找晴明,但察觉缠绕梓全身的妖气不断膨胀,他决定留下来协助昌亲。
缠绕幼小女孩的妖气,酷似主人的灵气,在这座庭院微微飘荡的妖气也一样。
没看到昨天比他早接到消息赶来的昌浩,六合觉得很奇怪。原本以为昌浩是知道梓在那棵树下,赶去接她,正好与自己错过。
但昌亲摇著头说不是那样。
昌浩、小怪,还有勾阵,都被从水池喷出来的黑影及凄厉的妖气困住,被拖走不见了,一直没回来。
六合听完这件事,就决定留下来了。万一再发生什么异状,昌亲一个人没办法应付。
梓的状况越来越糟。庭院的树木宛如与她的状况相呼应,也逐渐枯萎。六合察觉这个现象,所以三番两次注入神气。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昌亲说有邪恶的东西深入梓的体内,所以她才那么痛苦。昌亲也是个阴阳师,可以找出原因,但只能做到这样。
知道原因,却没有清除的能力。
不是昌亲无能,而是妖气太强。
难怪驱除那么多次都没有用。
昌亲没有说出来,但六合看得出来,他恨不得诅咒自己的无能。这时候帮不了他的六合,也觉得自己很没用。
身为斗将的六合,可以迎战任何有形的敌人,全力以赴。但面对潜入体内的妖气,他手足无措。
除非是能治愈伤口的天一,否则很难救得了梓。
站在庭院的六合,面色凝重地咬住嘴唇。
这时候,从头顶传来严厉的声音。
「餵!」
六合抬起头。
比黑暗还漆黑的乌鸦,飞过夜空。
「十二神将六合!你在干什么?居然站在那种地方打混摸鱼!」
出言不逊,直线俯衝下来的嵬,在六合眼前拍打翅膀。
「臭小子!公主那么焦躁不安,你却在昌亲大人家悠闲地欣赏庭院?!有点廉耻心嘛,你这个窝囊废!还不快去找安倍晴明!」
嵬愤怒地张开鸟嘴,极尽谩骂之能事,六合边叹气边点头。
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所以没有反驳。
「昌亲的女儿被妖气侵蚀,很痛苦。昌亲要陪女儿,万一又发生什么异状,昌亲会没办法行动,所以我才留下来。」
听完六合淡淡的说明,嵬忿忿地叫嚣:
「多么惊人的一长串话啊……!臭小子,原来你也会说话?平时就该用这么多字数说话嘛!」
「我向来都是说重点。」
「不要找借口!」
严厉叱咤的嵬,啪沙啪沙拍打翅膀,转身离开。
太不讲理了。
连六合都拉下了脸。嵬不理他,飞到对屋的外廊,发出喀喀声,走进室内。
「……」
六合深深叹口气,跟著嵬后面进去。
乌鸦突然来访,昌亲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进入室内的嵬没理他,走到卧病在床的梓的枕边,观察她稚嫩的脸。
她呼吸困难,不时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从紧闭的眼睛滑落下来的泪水,被吸进头发里。
嵬抬头看著昌亲,不解地问:
「她这么痛苦,你为什么不帮她驱除邪念?」
被责备的昌亲,满脸疲惫地垂著头说:
「我没有那样的能力……」
嵬瞠目结舌,又仔细看一次梓。
是妖气。无穷的妖气,在体内越搜寻就越浓烈。
「好惊人的力量……」
嵬愕然低喃,昌亲用双手掩住了脸。
「恐怕……只有祖父可以应付……」几乎快崩溃的昌亲痛苦地说:「可是……我不能再靠祖父了,父亲和伯父就是担心祖父,才把他送去了吉野……我不能因为这点事,再去麻烦祖父。」
嵬倒抽一口气,瞥六合一眼。
神将默默对它使眼色。
昌浩没有把晴明失踪的消息告诉昌亲,六合也错过了告诉他的时机。
对已经快被击倒的昌亲落井下石,太残酷了,所以六合说不出口。
要是有昌浩在,说不定也可以救梓。昌浩是晴明的接班人。他在遥远的播磨修行过三年,从他释放出来的灵气有多强烈,就可以知道他不只锻炼了武术,也磨练了灵术。
或许还不及晴明,但显然超越了昌亲。
然而,昌浩也被邪念吞噬了,没有回来。
看著他无助的背影,哑然无言的六合,忽然想起一件事。
以前,成亲被钻入体内的疫鬼折磨得痛苦不堪,快没命时,听说是靠天空的力量,停止他的时机,阻止邪气释放。
六合正要开口时,被嵬捷足先登。
「安倍昌亲,不用担心,我有办法。」乌鸦说。
昌亲缓缓抬起头。
「什么办法……」
嵬得意地抬起胸膛说:
「不用靠安倍晴明或安倍昌浩,靠我家公主,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清除这种邪念。」
六合没想到它会这么说,不禁哑然失言。
嵬发现他的反应,斜站著说:
「怎么了?十二神将,你总不会说你都没想到吧?」
「是啊……」
六合老实回答,乌鸦竖起了眉毛。
「你这个白痴……!你跟公主相处的时间多到气死我,还敢说这种话!」
气得全身发抖的乌鸦,愤然转过身去。
「哼,我好不甘心……!为什么公主对这种呆头呆脑的人那么……」
六合一句话都回不了。
他无意识地把风音摒除在外,并不是不看好她的实力,也知道自己比不上他的神通力量。尽管如此,还是没想到她,是因为主观认为她要保护内亲王,还有自私地希望尽可能不要让她涉入危险。
被骂呆头呆脑也是应该的,这次他就坦然接受了。
临走前,嵬又隔著翅膀回头说:
「在我回来前,继续驱除妖气!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盛气凌人地下命令后,嵬就飞上天空,在黑夜中瞬间消失了踪影。
昌亲茫然地目送它离去,猛然回过神来,要开始驱除妖气前,不禁歪起头叫了一声:「六合。」
这次面目扫地的六合,默然回头看著昌亲。
安倍吉昌的次男,满脸疑惑地说:
「嵬说的公主……究竟是……?」
身体异常沉重。
朦胧地逐渐恢复的意识角落,响起急迫而清澄的声音。
「……不……可……以……」
这个声音是?
「……巫……女……」
传入耳中的低语,是昌浩自己的声音。
被喧嚣的怒吼掩盖了。
「快找……!」
昌浩的眼皮发出声响张开了。
他想跳起来,但是不上力,才刚弓起背部,身体立刻违反了大脑的命令。
头晕目眩,视野摇晃,恶心想吐。
他强忍晕眩,环视周遭。
白色黑暗般的雾气已经消散,现场一片漆黑,四周被樱花树包围,近在咫尺的地方耸立著大树。
迷蒙浮现的樱花树荫下,亮起点点摇曳的火光,转眼就逼近了这里。
「找到了!」
昌浩还以为是神将们,全身僵硬,勾阵的声音直接传入了他耳里。
《不是他们。》
倒抽一口气的昌浩,挣扎著想爬起来,被隐形的勾阵制止了。
《假装昏迷。》
搞不清楚状况的昌浩,听她的话,把脸趴在地上,微微张开眼睛偷看。倒在附近的咲光映和尸,动也不动。
远处的亮光靠近,昌浩才发现那是火把的火光,还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很多人踢开花瓣、沙土衝过来。人数不少与十人。从声音可以听出是成年男人。
从脚步声和气息,辨识靠近的人身高、大约年纪、身手好不好,也是在播磨时的修行之一。总之,就是尽可能集中精神,只靠感觉辨识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小孩还是大人。
把感觉伸展到极致的昌浩,想起那是很普通却十分严酷的修行。
一个男人拿著火把从樱花树后面跑出来,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与咲光映,大叫:「找到了!」
其他男人听见叫声,也陆续跑过来。昌浩的判断没错,总共十二人。
男人们带著近似杀气的愤怒,围著咲光映和尸,交互看著他们两个人。
昌浩在心中叫唤勾阵,询问状况。他很想自己确认,但稍微动一下,就有可能被发现他是佯装昏迷。
《所有人都狠狠瞪著尸。》
身强力壮的男人们,大约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全都是上衣配裤裙,再罩上一件袍子,是很古老的装扮。
隐形的勾阵单膝跪在昌浩旁边,观察状况。其中一人抱起了咲光映。他们腰间都佩戴著剑,把手放在剑柄上注视著尸。
要怎么做呢?其中一人用眼神征询同伴的意见。
没有人出声回应,但所有人都露出了相同的眼神。
男人们正要拔剑时,发现树荫下又出现火把的亮光,慌忙把手从剑柄移开。
「找到了吗?」
样貌大约四十多岁,穿著高级袍子的壮年男子,安心地松口气,跑向被其中一个男人抱起来的咲光映。
「没事吧……?」
这时候,低声呻吟的尸张开眼睛,发现自己被包围,脸色惨白地试著站起来时,被男人的脚尖踢中腹部。
「唔……」尸发出含糊的呻吟声。
又有人从他背部踩下去。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事!」
「现在就让你赎罪!」
「竟然恩将仇报!」
男人们接二连三地谩骂,愤怒地踹他。还踩住他的背部不让他逃跑,把他狠狠踹了一顿。
没多久尸就不能动了。
「让我杀了他,村长!留著他,不知道又会做出什么事!」
被气势汹汹的男人称为村长的人,是那个壮年男子。
村长环视男人们,无言地摇摇头。
「不可以在这里杀人……回村里,先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咦?」
村长的视线落在倒地的昌浩身上。察觉那股视线的昌浩大吃一惊,无意识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全身,静止不动,竖起耳朵偷听。
「这是谁?」
村长询问男人们,这时候他们才发现昌浩,困惑地摇著头。
「不知道……会不会是其他村的人?」
「一定是,所有这家伙才会做出那种事!」
语气粗暴的男人所说的「这家伙」是尸吗?「那种事」又是什么事呢?
全都是听不懂的事。
「村长,即使是别村的人,也不能放过,要跟著小子一起处置。」
「这样吧,在明天结束前,先找个地方把他们关起来。」
昌浩在心里重复「明天」两个字。
大家似乎都同意村长说的话。
「只把他们关起来吗?」
「他差点铸成了无法挽回的大错啊!」
「这种人连虫都不如,没必要让他活著!」
屏住呼吸的昌浩,清楚听出那些话里含带著强烈的侮蔑。
所有的侮蔑都是针对尸。名字叫尸,已经够惨了,还有这么多人对他抱持强烈的恨意,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昌浩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有个人眼尖,看到趴著的昌浩动了一下。
「醒了啊?」
懊恼得咂舌的昌浩,缓缓地抬起头。
本以为连刚才一直在偷看都被看穿了,幸好他们没那么敏锐。男人们围著昌浩,把手摆在剑柄上,争相质问他。
「你是哪个村的人?」
「你跟那家伙是什么关系?」
「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吗?」
连珠炮般的质问,每句都很激动,昌浩默默地摇摇头。想随便回几句,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胡说八道的话,很可能当场被一刀砍死。他感觉得到,连隐形的勾阵都紧张得不得了。
直觉告诉他,他们个个都武艺高强,稍微惹他们不高兴,就会被他们不由分说地杀掉。
看昌浩脸色发白缄默不语,他们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来。交谈片刻后,似乎做出了结论。
「你背著那小子跟我们走。」
其中一人把下巴指向尸。另一人拔出剑,刺向昌浩的喉咙。
「你最好不要乱来。」
剑尖移到了背后。昌浩无言地点点头,双脚用力站起来。
站起来时头晕目眩,摇晃了一下,男人们就露出了杀气。
「我说过不能在这里杀人,走啦。」
抱著咲光映的男人,跟著训诫他们的村长往前走。其他男人也陆续跨出步伐,推昌浩几下,催他快点行动。
昌浩按指示背起尸,在男人们前后包夹的队形下前进。
隐形的勾阵保持一定距离,跟著昌浩后面。
《昌浩,你想做什么?》
昌浩非常小声地回应询问他的勾阵。
「我要一起去看看。」
反正不会马上被杀,那些人又好像跟尸和咲光映很熟。
说不定可以知道尸樱为什么要追他们两人。
《我知道了……》
勾阵答得很勉强,却还是愿意配合,昌浩很感激。
尸沉沉压在背上的重量,不时把昌浩筋疲力尽的身体压得东摇西晃。这时候,男人们会露出杀气,昌浩就要赶快站稳。
渐渐地,男人们发现昌浩只是累过头,才会走得东倒西歪,所以稍微摇晃也不会再对他怎么样了。
昌浩松了一口气。不小心被砍的危险性总算降低了
但勾阵一直是提心吊胆。
没多久,传来她的声音,听起来累坏了。
《你真的是……晴明的孙子。》
昌浩绷起了脸。 他不知道勾阵说这句话时是什么表情,但很清楚这句话不是在称赞他。
他在嘴里暗骂不要叫我孙子,重新把尸背好,以免尸掉下去。
不知不觉中,昌浩穿越了森林,搞不清楚走过哪里。
在黑暗中走没多久,就看到了火焰,是很大的篝火。
定睛一看,黑暗中有几栋建筑,是盖在四角的四根柱子上的高脚屋。梯子从地面斜斜挂在入口处,代替阶梯。
昌浩心想很罕见呢。他知道有这种建筑,但很少看到。在播磨菅生乡看过几间,但都不是人住的房子,而是储藏杂物的仓库。地板离地面高,老鼠就不会进来。
中途,昌浩被带去既不是住屋也不是仓库,偏僻地方的小屋,与首领和咲光映他们分开了。
这间小屋直接建在地面,不是高脚屋。开著门的屋内,是裸露的泥地。结构非常简陋,只是立起柱子,再铺上屋顶和板子而已。
「进去!」
被粗暴地推进屋内的昌浩,站不稳倒下来。
跪倒在地上时,门被砰地关上了。屋内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
门口响起激烈的敲打声,听起来像是在锤钉子。
昌浩试著推推门,果然动也不动。
「哎呀……」
他叹口气,把尸放下来。又觉得让尸直接躺在泥地上很可怜,就脱下自己的狩衣铺在地上,把尸放在上面。
「有人看守吗?」
听见昌浩的低喃,勾阵在他旁边现身。
「没有,他们把门钉死,念完不能出去的咒语就离开了。」
「没关系,必要时可以破门出去,而且还有勾阵在。」
勾阵耸耸肩。看来,她也觉得这件事没那么严重。
因为施了暗视术,所以在黑暗中也不会不方便。离上次施加暗视术的时间有点久了,为了谨慎起见,昌浩原本想重新施加,但还是算了。
法术随时可以施加,还是等必须行动时再说吧。现在要尽可能保留灵力,不然身体会撑不住。
即使昌浩看不见,勾阵也看得见,有危险时她自然会通知自己。
对昌浩来说,现在最严重的问题,不是自己被关在这里,而是邪念很可能大举入侵。
搞不好村里的人都会被牵连。
既然没人看守,最好尽早逃出这里,离开村子。
不过,咲光映被带走了,必须把她抢回来。
村里的人显然认识他们两人。那个被称为村长的男人,看到咲光映时还松了一口气,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从他们之间的对话,可以推测是尸把咲光映带出了村子。村长说要把他们关到明天结束为止。明天是什么意思?
尸会连夜把咲光映带走,就是因为明天有什么事吗?
昏迷的尸,忽然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背向他们,蜷起了身体。
那是疼痛时会采取的姿势。
「他还好吧……」
担心的昌浩,把手掌朝向尸的背部,在嘴里念起治愈的咒语。
昌浩自己也消耗了太多体力,所以效果可能不大,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他还想再多做点什么,但勾阵随手抓起他的衣领,把他拉到了墙边。
「勾阵?」
吊起眼梢的勾阵,对满脸困惑的昌浩严厉地说:
「你现在的状况能担心别人吗?」
看昌浩沉默不语,勾阵叹著气叫他尽可能好好休息。
昌浩感觉她说话的语调透露著疲惫,抬头看著她。
「你也是啊。」
神将想反驳,但还是算了,又叹口气,默默在昌浩旁边坐下来。
即便看得见,黑暗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昌浩瞄尸一眼,尽可能压低嗓门说:
「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合抱双臂靠著墙壁的勾阵,闭著眼睛简短回应。
昌浩注意措词说:
「同袍有生命危险时产生的衝击……是什么感觉?」
闭上的眼皮张开来,黑曜石般的眼眸朝向了昌浩。被很难看出情感的眼神射穿,昌浩有些慌张。
「为什么问?」
不是责备的语气,而是真的很诧异的样子。
「为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不是非常非常想知道。只是以前听说过,十二神将临死时,所以同袍都会感受到同等程度的衝击。
昌浩想起当时也是勾阵告诉他的。
「听到件刚才的预言……我想起了红莲……以前我杀红莲时,神将们都感受到了那种衝击吗?」
「——是啊。」
勾阵隔了一会才回答,眉毛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把视线从昌浩身上移开,表情十分平静。
那是四年前的春天,月亮完全消失的二月初一夜晚。
昌浩的眼皮震颤。没错,刚好就是这个时候,怎么会这么巧呢。
垂下视线的昌浩,听见十二神将平静的声音。
「就像贯穿身体般犀利、沉重的衝击,又恍如身体的一部分被活生生地挖出来扯碎,但很快就消失了,完全不留痕迹。」
然后,缺了什么的地方,又会瞬间被其他东西填满。跟失去的东西不一样,但同样能填满。
「腾蛇的时候,没有那种感觉。」
四年前勾阵也曾面临生命危险。虽然在濒死前避开了,但听说同袍们全都被那衝击给贯穿。
事后,腾蛇详细描述过当时的事,他说宛如什么东西被挖走,但只有这样就结束了。他判断可能是勾阵差点死掉,但在千钧一发之际保住了性命。
腾蛇的时候,跟勾阵的状况又不一样。
昌浩施行的法术,把原本已经消失的腾蛇,又原封不动的召唤回来。那种事恐怕不会有第二次了。
以结果来说,腾蛇和勾阵都没有完全死亡。所以,勾阵只经历过一次同袍的死亡。
「天一的时候……有那种衝击?」
「是啊。」勾阵眨个眼,又补充说:「是天乙贵人……我们以前都叫她贵人。」
「现在叫天一?」
勾阵默默点个头,歪著脖子说: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明明叫天乙贵人,也叫天一,哪个都没错,但以前叫天乙贵人,现在叫天一。」
十二神将们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都不约而同地这么叫她,没有人反对。
朱雀是以天贵称呼天一。勾阵记得,那是在他们两情相悦之后的事。
现在的天一刚诞生没多久时,朱雀跟其他神将一样,也叫她天一。
昌浩沉默下来,想起敌对的神将们。
除了青龙和太阴,还有其他跟随晴明去吉野的神将。
白虎、天一、玄武——朱雀。
昌浩下意识地看著自己的双手,仿佛感受到火焰之刃的重量。朱雀唯一的使命,就是弑杀神将。
血色从昌浩紧绷的脸上逐渐消失。
胸口不自然地颤动。手脚末梢冰冷,心脏却狂跳不已,脉搏沉重。
双手紧握的昌浩,察觉勾阵的视线,慌忙把手张开。
他想说什么,但被勾阵抢先了一步。
「昌浩,腾蛇还活著。」
他的胸口怦然悸动。
勾阵像安抚小朋友似地,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腾蛇还活著。那家伙还活著。绝对没错,我可以确定。」
这不是谎言,她没感受到死亡的衝击。神气是消失了,但仅仅只是那样。
看著勾阵的昌浩,表情扭曲变形,颓丧地垂下头,抱著膝盖把头埋进臂弯里,一次又一次吐出深沉凝重的气息,强忍著等心情平静下来。
这样做了好一会,才冒出一句话说:
「我受够了……」
「是啊。」
「他没事的话,就快点赶来这里嘛……」
「是啊。」
昌浩自知说了很过分的话,但又想像这样发泄一下也还好吧?
他始终把脸朝下,没去看勾阵是什么表情,所以没看到她疲惫地闭著眼睛的模样。
背对他们,蜷著身体的尸,不知何时张开了眼睛。
他文风不动,偷听昌浩与勾阵之间的交谈。
可能是累过头了,他们两人都没发现尸醒来了。
没多久,昌浩他们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响起其中一人的打呼声。另一个人好像没睡。
尸偷窥他们的动静,两人都静止不动,但气息完全消失了。
这时,他才发现铺在自己下面的东西,是昌浩身上的狩衣。
他只是稍微挑动眉毛,没有更多的反应。
周遭安静下来,就可以听见说说笑笑的声音。虽然是在远处,但还是隐约传到了这里。
夜还很长。睡到让身体的疼痛消失,也还来得及。
他已经可以靠本能知道还剩多少时间。
还没有问题,还可以。
忽然,昌浩他们交谈的话,在尸的耳边响起。
「……」
尸的嘴唇动了一下。
天乙贵人。
半遮住脸的少年,眼眸闪过阴暗的光芒
察觉有动静,昌浩猛然抬起了头。
视线扫过屋内,看到尸在黑暗中试著爬起来。
「你还好吗?」
尸看著招呼自己的昌浩,默默点个头,把铺在下面的狩衣还给他。
「谢谢……」
冷冷道谢后,他把手伸向被钉死打不开的门。确定怎么推都推不动,他便抬头望向天花板。
助跑跳上横梁,沿著横梁走到墙边的尸,把手伸向天花板与墙壁间隙极小的缝隙。那是预留的透气孔。缝隙很小,宽度、高度都不够让人通过。
「不行……」
尸放弃往下跳。著地时的衝击使全身被踢过的地方都疼痛起来。
看他强忍疼痛而表情扭曲,昌浩伸手想帮他,但被拒绝了。
昌浩注视著落空的手,心想没被甩开就算有进步了吧?
「你想出去吗?」
尸默默点头,回应昌浩的询问。可以这样沟通,也是很大的进步。
门被钉上钉子,还施加了咒语。要破门而出很容易,但发出太大的声响,可能会引来所有人。
「勾阵,我想办法解除咒语,你可以帮忙拔出钉子吗?」
「知道了。」
勾阵消失了身影。
「她是差役?」
尸终于开口了。
昌浩未置可否地说:
「嗯,算是吧。」
她是祖父的差役,不是自己的差役。况且,对昌浩来说,神将们并不在差役的范围内。
安倍晴明把十二神将称为朋友。昌浩多少可以理解那种心情。他们是「式」,所以是差役,但不是一般的式,也不是一般的差役。
不能用差役来形容,所以换作诗爷爷,一定会说是朋友。
昌浩拍手击掌,低声念神咒。感觉咒语的效力烟消云散了。门嘎嗒嘎达动著,是勾阵把钉子一根一根拔出来了。
神将的腕力非常人能比,钉得再深的钉子,他们也能轻易地拔出来。
门开了。无数根木头削成的钉子,散落在勾阵脚下。走到外面,就看到门上钉过钉子的洞都有几处伤痕,可见她是用笔架叉把钉子撬出来的。
尸趁他们把钉子扔进屋内再关上门时,拔腿就跑/
昌浩慌忙跟在后面追,隐形的勾阵也跑在他旁边。
追上后,昌浩叫唤尸。
「尸。」
少年瞥他一眼。
「那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听到冒昧的询问,少年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表情,并不是不了解昌浩在问什么,只是眼神像是在说「为什么这么问?」
昌浩心想果然有蹊跷。
那些男人都不叫尸的名字,感觉很奇怪。不是称他那家伙就是这小子,绝对不直接说出他的名字。
——竟然恩将仇报!
耳边响起严厉的责骂声。
少年停下来,注视著昌浩,好像要说些什么,昌浩耐心等待著。
《有人来了——》
收到勾阵的警告,昌浩和少年同时移动视线。
看到有人从住家聚集的地方,向这里走过来,他们两人赶紧躲到附近仓库的后面。
是刚才把昌浩他们押来这里的男人之一。
可能是喝太多了,满脸通红,脚步也有些蹒跚。
等他走过去后,少年便跑向了住家。
「餵,你的真名是什么?」昌浩小声问。
尸露出可怕的眼神,回头对他说:
「我叫尸。」
「可是,那不是真名吧?」
「叫我尸就行了。」
昌浩困惑地低声嘟囔:
「是没错啦,可是……」
要叫他尸,昌浩总觉得内心有某种抗拒。
狠狠瞪著昌浩片刻的尸,突然别开了视线。
「我的名字被剥夺了。」
「咦?」昌浩反问。
少年抛出了一句话。
「被剥夺了,没有啦,所以叫我尸。」
尸这个称呼,意味著不认同他还活著。
看昌浩哑然无言,尸不耐烦地说起了事情的原委。
「我的父母因为偷窃被赶出了村子。村里的人施舍我可以遮风挡雨的住处,还有最起码的食物。不过,我得从早工作到晚。」
抚养尸的婆婆,住在村子郊外,据说代代都会使用咒语,跟尸是远亲,所以收养了他这个无依无靠的犯罪之子。
要说慈祥嘛,还不到那种程度。不过,没有虐待过尸,为了让尸可以存活,还教他使用咒语。
尸诉说这些事的口吻,很像在说别人的事。
昌浩想起尸曾经把扑上来的邪念弹飞出去。原来使用咒语的婆婆,也教会了他这种事呢。
所以尸也算某种术士吧,只是派别跟昌浩不一样。
「名字为什么被剥夺?」
尸的目光浮现厉色。
「因为我害咲光映遭遇危险。」
◇ ◇ ◇
犯罪之子是村里的人都不想接触的人。
尸跟他们之间只有最起码的交谈,没有那以外的交流,独自生活在破破烂烂的小屋子里。
不断重复这种日子,直到某天,他偶然在樱花树的森林里,遇见一个正要把手伸向樱花树枝的少女。
她说花很漂亮,想要一枝。
尸说折断树枝树会作祟,劝阻了她。因为尸以前听婆婆说过这种事。
但她无论如何都想要,尸不得已,只好使用咒语,请树木赐予树枝,树木就自己掉下了开著花的树枝。
少女很开心,叫尸明天再来这里。尸来了,少女给了尸珍贵的果实,当作昨天的谢礼。
那之后,他们每天都在森林里见面。
她说她是瞒著家人偷跑出来的。
每次来,她都会用绳子把花瓣串起来做成手环和项链,或是把花堆起来做成一座山,跟尸一起玩。
那时候,传出村子附近的森林有妖魔出没的消息,引发了大恐慌。听说是胶状的黑色物体,会袭击生物。
再也没有人敢靠近森林,少年却毫不在乎,每天进入森林,结果被村人看见了。
某天,樱花树的森林出现了异形。跟村人说的不一样,是野兽的变形怪。樱花有时候会招来阴暗邪恶的东西,所以可能是樱花树招来的。
少女看到变形怪,吓得尖叫,少年念咒语把变形怪击退了。变形怪的残骸散落一地,少女害怕得昏过去。
少年急著想抱起少女。
不巧的是,大人们听说有妖魔出现,赶来森林,看见了他们。被变形怪的血溅满全身的少年,正要把手伸向少女。看在大人们的眼里,就像少年要攻击少女。
少年被骂的狗血淋头,还遭受拳打脚踢的暴行。大人们把他打到趴下,动弹不得,再把他拖起来。他一想要说明就会被打,于是什么也不能说。
被拖到村长面前,少年才知道少女时村长的女儿。
少年又被痛殴一顿,关进不见天日的石牢。他全身疼痛,内心更痛的难以忍受。
他担心少女有没有事,被那么可怕的东西攻击,醒来时说不定会哭。
可是,大人们要他趁可以动的时候,马上滚出村子。
只把他赶出村子,是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如果他是大人,恐怕会被迫以死谢罪。
少女跟他不一样,身分很高,不是他可以随便接近的人。
他什么也没做。错的是他犯罪的父母,他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这样的身世却阻隔了他和她。他再也不能跟她在一起了。
想到再也不能见面,他悲从中来。
被父母抛弃、爱管闲事的远亲婆婆又辞世,到现在已经五年了。
这段期间从来没笑过的少年,现在回想起来,只有跟少女在一起的时候自己会露出不知不觉中早已遗忘的笑容。
他们在樱花树下闲聊,随便一点小事都能让他们开心。少女笑说飘舞的樱花好漂亮,少年好想永远永远看著那样的她。
在痛楚和伤心中,他昏厥了好几次。村人只给他水,就那样过了好几天。
他躺在地上精神恍惚时,仿佛停轿少女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
少女就在那里。阳光从打开的门照进来,少女背著光,脸形成阴影,看不清楚。
少女在哭。
少年心想:啊,你果然哭了,很害怕吧?可是,没事了哦。
我会保护你。
以不成声的声音这么说的少年,看少女还是哭个不停,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后来,少年被从石牢放出来,送回了村子郊外的小屋。
把少年抬回去的大人们,冷冷地告诉他,是村长的千金苦苦哀求村长,他才能获救。
从此以后,他在村里更加被孤立了。有流言说是他招来了妖魔。
实际上,也只有他进入森林不会有事。
他可以平安无事,其实是因为使用了婆婆教他的咒语,绝不是因为与妖魔有往来。
无论他如何辩解,说没那回事,也完全没有人相信他。
最后他还是遭到了惩罚,虽然没被放逐,但被剥夺了名字。
名字代表存在。名字被剥夺的他,等于是被当成了不存在于这世上的人。
所有人都远离他,甚至有人对他有莫名的恐惧。被排挤在外的他,开始产生这样的想法——
她一定也跟他们一样吧?
某天晚上,他去了森林。
花都掉光了,变成只剩下叶子的樱花树林。
对花朵飘落的光景怀念不已的他,与好久不见的少女重逢了。
少女见到少年,哭了起来。
她说:「我一直好想见到你。」深深打动了少年的心。
其他人怎么说,他都无所谓了。只要有这句话,他就能活下去。
即便名字被剥夺、被视为不存在的人、孤独一人,也能活下去。
这时候,少年发誓——
我拥有你,所以我会保护你。
◇ ◇ ◇
昌浩看著尸不带感情的侧面,不由得叫出声来。
「那样不是误会你了吗?」
尸无言地摇摇头。
确定四下无人,少年便往村子里面走去。隐约传来欢笑声,还可以看见火把的亮光。
「你要去哪里?」
少年瞥昌浩一眼,简单回答:
「去救咲光映。」
「咦?」
为了不让村人发现,他们躲在暗处行动,越往前说话声就越清楚。
村人好像都聚在一起。村子本身并不大,人数总共大约三十人。男女老幼都聚集在广场,围绕著火焰,满脸通红,在粗糙但种类繁多的菜肴前大声说说笑笑。
也有人喝酒、跳舞,看起来像是什么祭典或庆祝会。
尸都没看他们一眼。為了不让村人发现,他继续躲在阴暗处,往村子最裡面、最大的屋子走去。
「那是?」
「村长家。」
那麼,咲光映在那裡?
用圆木围起来的房子,门前有人拿著长矛看守,气氛十分森严。
广场上都是欢乐、开朗的人,但这裡不一样,处处可见武装的男人,充斥著战争即将爆发似的氛围。
尸爬到树上窥视墻内状况,决定绕道戒备比较薄弱的后方。
跟在他后面的昌浩,疑惑地问:
「他们是……」
「他们在监视咲光映,不让她逃跑。」
尸懊恼地说。
昌浩心想应该不只是这样吧?现场的戒备,除了不让她逃跑外,更像是用来对付入侵者。
「人数比刚才更多了。」
儘管如此,尸还是找出戒备最薄弱的地方,翻墻进去了。昌浩也顺理成章跟著他进去了。
《昌浩,你要做什麼?》
隐形的勾阵,语气带著责备,昌浩低声嘟囔回应她。
现在大约知道尸的来歷了。某种程度,也知道尸与咲光映的关係了。
这裡是尸与咲光映的村子,他们从这裡逃出去,躲在那座樱花森林里。因為某些理由离开森林后,又被尸樱追捕。
理由还不知道。因為不知道,所以现在只能跟著尸走。
而且,总觉得不能丢下他不管,因為这两个孩子跟自己有些相似。
环视周遭确认状况的昌浩,忽然觉得建筑物的线条扭曲摇晃,眨了眨眼睛。
栽种在大庭院各处的树木都不高,其中也有貌似樱花的树木,但高度跟昌浩差不多而已。
叶子凋落了,露出偏茶色的树枝。
昌浩觉得不对劲,注意观察庭院的树木。
每棵树顏色都变了。开始枯萎。
只用圆木拼起来的围墻,有时看起来也是扭曲的。
昌浩甩甩头。可能是头昏眼花,只是没有自觉而已。或是累过了头,不觉得累了。
自己都累成这样了,隐形的勾阵是不是也一样呢?她向来会隐瞒这种事,不注意看就会忽略。
昌浩把手搭在看似主屋的建筑墻壁上,喘了一口气。这种时候,他竟然很想躺下来睡觉。
不经意地,昌浩抬起头,看到墻上有个小窗,从那裡飘出来的味道骚动了鼻头。
「咲光映在哪……」
尸焦躁不安,昌浩拍拍他的肩膀,他满脸疑惑。昌浩指向透著亮光的窗户,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
那是通风的小窗。饭菜的味道和蒸气从那裡飘出来。可见这面墻的后面是厨房,有几个人在裡面有所动静。
仔细听,勉强可以听到女人们的谈话声,
「明天的事都準备好了吗?」
「听说都準备齐全了,黎明时响起鸟叫声就要出发了。」
「真是大喜事呢,那麼早就决定了,小姐一定也很开心。」
「可是,要嫁到很远的地方吧?可以回娘家吗?」
「听说太远了,回不来呢,所以明天之后就是永别了。」
「哎呀……」
持续一阵子的交谈声中断了。
尸猛然垂下了头。昌浩看到他咬牙切齿,紧握双拳,全身颤抖。
「村长和村长夫人都那麼疼她,一定会很寂寞吧。」
「可是,这桩婚事太好了,没办法啊。」
「嗯……听说是隔好几座山的国家的首领呢。」
「好羡慕啊。」
「听说村长的姐姐也是嫁到很远的国家,到死都没回过娘家吧?」
「好像是,我听奶奶说,那个时候有妖魔出没,搞得人心惶惶,但因為举办婚宴庆典,整个村子都开朗了起来。」
「哦,有过这种事啊……」
女人们的交谈突然停止了。
「你们要聊天聊到什麼时候!」
传来斥责声,女人们赶紧道歉,接著响起种种动作的声音。可能是在收拾,不时响起水声,迭木头的声音,没多久亮光熄灭,人的气息也离开了。
厨房的人都走光了,附近也暗了下来。
尸紧靠著墻壁,肩膀不停颤动。
昌浩不知道该说什麼,只能注视著尸。
身分不同的心爱女孩,就要嫁到远方了。
也经歷过这种事的昌浩,比谁都了解尸的心情。
昌浩选择什麼都不说,默默送她走,一心只祈求她的幸福。但尸做出了与昌浩不同的选择,所以才会被那些男人追捕。
心情复杂的昌浩,发现视野又扭曲了。他背靠著墻,把手放在额头上。是晕眩的太严重吗?感觉头晕眼花。
好像越来越疲惫了。强撑著跑来跑去,身体很可能在关键时刻来个大反扑。
正当昌浩甩开晕眩时,听见阴沉得可怕的低囔声。
「咲光映不是要嫁到远方。」
「咦?」
尸握紧拳头,表情扭曲地看著猛眨眼睛的昌浩。
「她是被当成活祭品,要献给森林之神。」尸对倒抽一口气的昌浩说:「我是听婆婆说的。她说每当有妖魔出没时,就要把村长血脉的女孩献给森林之神,保护村人的生活。否则村子会灭绝。」
前代村长、前前代村长、前前前代村长、前前前前代村长都是那麼做的。只要有妖魔出没,就把家裡的女儿献出来。
生在村长家的女孩,有时候会传出嫁到远方的消息,突然就不见了。不见的女孩再也没回来过,然后妖魔也消失了,听说是这样的交易换来了几十年的约定。
虽然被称為森林之神,但尸认為那根本不是神而是妖魔。婆婆说他说的没错,但又说只要会保护我们,还是可以称為神。
成為祸害的就是妖魔,带来福气的就是神。村子付出一点代价,保住了祥和。
不久前,很久不见的她来找尸,寂寞地笑著说自己就要嫁到很远的国家了,於是尸想起婆婆说过的话。
那不是真的嫁出去。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她了。
所以少年选择救咲光映。罪加一等也没关係,只要能救她就行了。
「我就是要保护咲光映,被谁指责都无所谓。」
他连名字都没有,被当成不存在於这世上的人。说起来,相当於被剥夺性命的惩罚,所以他已经死了。
既然这样,还有什麼好怕的?
「我死了也没关係,只要咲光映活著就好。」
尸说得斩钉截铁,但昌浩不能赞同他的话。
如果把她带出来后,尸真的死了,被留下来的咲光映会有多麼悲伤、多麼自责啊,责怪自己把尸给逼死了。
「你不能那麼做。」
昌浩沉重地低喃,尸用挑衅的眼神看著他说:
「你不能理解也没关係。」
尸说完就要去找咲光映,昌浩抓住他的手,摇摇头说:
「我不是不能理解。」
「放开我,我要去找咲光映。」
「总之,」昌浩压住尸的手,正言厉色地说:「把话听完。」
然后,他瞪著瞠目而视的少年说:
「不献出活祭品,村人就会受苦,所以长久以来村长才会献出活祭品吧?」
不是献出村人,而是献出村长的血脉,没有牺牲任何村人。
哑口无言的尸,表情严峻地点点头。
「所以,不要让那个妖魔出现就好啦。」
这时候,两个武装的男人从建筑物的阴暗处走出来。
火光照到了昌浩和尸,男人们发现了他们。
「什麼人!」
好耳熟的声音,是刚才推著昌浩走的男人之一。
高高举起的火焰十分刺眼,昌浩瞬间举起了手臂遮挡,但男人还是察觉到他们两人的身分。
「你们是怎麼出来的……!」
「不好了,快来人啊!」
男人叫唤正在巡视的同伴,全身冒出杀气的尸正要扑上去时,昌浩使出全力把他扛起来,转身跑开。
「放开我!放开我啊!」
火把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
昌浩边全力衝向围墻,边短短叫了一声:「勾阵!」
围墻下,勾阵现身了。她背靠著围墻,半蹲下来,双手交握。昌浩把她的双手当成跳板,用力踩下去。勾阵配合昌浩的呼吸,把他抬起来,让他扛著尸跳过围墻。
著地时的衝击,从膝盖直衝头顶。跳过围墻的勾阵,及时撑住踉蹌了一下的昌浩。
「他们翻出墻外了,快绕过去!」
「快追,别让他们跑了!」
士兵们听见怒吼声,都拿起火把、长矛衝过来。
昌浩放下奋力挣扎的尸,牵起他的手,逃离那裡。他边注意隐形的勾阵有没有跟上来,边穿越村子,衝进了广阔的森林裡。
森林的树木都枯了。不知道名字的树木的树干,发黑乾枯,叶子掉落的树枝快光秃了。地面铺满乾巴巴的叶子,踩下去就会发出声响破裂。
钻进叶子掉光的树木与树丛的阴暗处后,昌浩立刻从后面勒住尸的双臂、捂住他的嘴巴,自己也屏住了气息。
好几个脚步声与怒吼声追上来,火把的火焰熊熊燃烧著。
昌浩隐藏气息,悄悄看著十几个男人从前面经过,向四方散去。
确定男人们的气息完全远去,昌浩才喘了一口气,同时放开尸。挣脱的尸立刻把昌浩推开,齜牙咧嘴地说:
「你干什麼!」
横眉竖目的尸,看起来也稍微扭曲了一下。
昌浩瞇起了眼睛。可能已经撑到极限了。说实话,他也知道最好休息一下,等体力恢復。
但如果现在睡著的话,他很有自信可以睡一整天都醒不来。
然后等他醒来时,婚礼的队伍已经从那栋房子出来,把咲光映献给森林之神,一切都结束了。
若不想让事情变成那样,到底该怎麼做呢?
疲劳会使思考变得迟钝,必须在不能下正确判断前採取行动。
昌浩呼地喘口气,按住了太阳穴。头好重。
「不要阻挠我,我要去救咲光映!」
少年要衝出去,昌浩语气坚定地说:
「妖魔是所有一切的元兇。既然这样,把妖魔打倒就行了。」
瞠目结舌的少年回头看著昌浩。
对尸点著头的昌浩,总觉得哪裡不对劲。
打倒妖魔。打倒被称為森林之神的妖魔,这绝对是正确的事。这麼做,村子就不会再出现牺牲者。咲光映可以因此获救。尸也不必多背负一条罪状。
明明是个好主意,昌浩却老觉得哪裡有问题。
这麼做好吗?有个声音在大脑的角落警告他。
「……真的吗?」
僵硬的询问把昌浩拉回了现实。
尸满脸认真地仰头盯著昌浩。
昌浩想起五年前的自己。十三岁的自己,差不多就是这麼高吧?当时為了救「她」,自己做了惊天动地的事。
在一旁看著这一切的红莲是什麼心情,现在他总算知道了。
「真的可以打倒妖魔吗?」
尸接连问了两次,昌浩点点头说:
「可以,我是阴阳师。」
尸凝视著昌浩,眼神仿佛会将人射穿。
那个身影又扭曲了。在这种状态下真的能打败妖魔吗?昌浩连对方是什麼妖怪都不知道。
可是,不这麼做,咲光映就会死。
忽然,尸樱与祖父的身影闪过脑海。
——把尸和咲光映带来。
「……」
眨了好几次眼睛的昌浩脸色变了。
「……尸樱……」
尸的眉毛弹跳一下。
昌浩茫然地低喃,脑中灵光乍现。
「是尸樱的活祭品……?」
所以咲光映要活捉;所以尸不论死活。
原来是这麼回事?
终於探索出尸樱追他们的理由了。虽然还不知道晴明与神将们為什麼会站在尸樱那边,但起码解开了他们两人被追捕的谜。
隐形的勾阵站在尸与昌浩旁边。默默听著他们之间的对话。
昌浩说的话,听起来的确有道理,尸的语气也不像在撒谎。
村人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人偷听,所以不可能说假话,而那些男人对尸的敌意也是真的。
可是,為什麼呢?
总觉得哪裡有问题,无法抹去不对劲的感觉。
邪念与尸樱都执拗地追著他们。难道袭击村人的东西,也是那个黑胶般的邪念吗?那东西会吸食有生命的物体的生气。实际上,村长住处栽种的树木就已经枯萎了。
忽然,勾阵的视野被压扁扭曲了。
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变形了。头昏脑胀,好不容易才撑住蹣跚的脚步。
太奇怪了。她并没有做什麼消耗神力的事,怎麼会这麼疲惫呢?
光是这样站著,一个不小心也会呼吸急促。
昌浩也一样,只是没什麼自觉而已。他的脸正逐渐失去血色。勾阵心想看在旁人眼裡,一定也觉得她的肌肤几乎没有血色了。
她知道有问题,但不知道问题出在哪裡。
保持隐形的勾阵注视著尸。要进入那座森林时,他似乎很不愿意。
在森林裡尸与咲光映邂逅了。在森林裡出现了妖魔。
在那座樱花森林裡,他们被邪念攻击了。在那座森林裡,他们忽然失去了意识。
「……啊!」
正沉浸在思考中的勾阵,听见尖锐的叫声。
惊慌失色的尸呆呆盯著森林的入口。
一支火把的亮光,摇摇晃晃地晃进了森林裡。踩过枯草、枯叶的声音逐渐靠近。
拿著火把的人在最前面带路,几个男人扛著轿子,面目狰狞地奔驰而来。
「咲光映!」
尸脸色发白。他听说的消息,是天亮才出发。所以他原本计划在那之前再潜入屋内一次,把咲光映带出来。
但可能是因為他们侵入村长住处,所以村长把时间提早了,以免再次受到阻挠。总之,就是要尽快把咲光映献给森林之神,把妖魔镇压下来。
那不是為婚礼準备的轿子,而是一般的、没有任何装饰的老旧轿子。扛轿子的轿夫也都穿著平常的简陋衣服,可见是太过匆促,没有时间顾及装扮。
分明是要在黎明前,趁黑夜把所有事都办完。
村人都不知道真相。所以,等天亮后,婚礼的队伍还是会浩浩荡荡地出发吧?在村人目送下离开的新娘轿子是空的,但没有人会看裡面,所以没有人会发现,也绝对不能被发现。
村长的女儿要嫁到很远的国家,再也不会回来。她会过著富裕充足的生活,不久后生下孩子,逐渐老去,某天平静地、安详地死去。
村人们都如此深信不疑,渐渐就遗忘了。至今以来都是这样。
轿夫的脚程快得惊人,轿子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尸大惊失色。
「咲光映、咲光映!」
「等等!」
甩开阻拦的尸,从树丛跑出来,去追轿子。昌浩晚他一步,蹬地跃起。
隐形的勾阵正要追上他们时,忽然觉得头晕目眩。
大脑昏沉摇晃。
她按著额头环视周遭,在黑暗中看到远处村长的住处与周围房子,都奇妙地扭曲变形,像蒸腾的热气般变得透明。
可以透视黑暗的勾阵,确实看到了那样的景象。
远处的喧嚣声也戛然而止。
这些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当勾阵瞪大眼睛,倒抽一口气时,建筑物又恢復了原状,人们充满活力的声音又随风飘进了耳裡。
勾阵现身,加强神气,定睛注视。
整个村子都扭曲变形,变得又扁又透明,宛如蒸腾的热气,飘忽不定,没有固定的轮廓。
同时,一阵寒意掠过勾阵的背脊。她觉得血压唰地往下降,生气不断从腰间流失,令她毛骨悚然。
「昌浩……」
勾阵回头一看,大惊失色。
眼前是一片大的森林。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树影,宛如云朵般向四面八方无限延伸,不只前方而已。
然后,飘起了白色雾气。
扛轿子的男人们、昌浩、尸,都不知何时消失了。
被勾阵摸过的樱花树都增添了几分活力,勾阵却相反,生气不断流失。
被称为神木的清静树木,会给触摸者力量。而充满污秽的树木,会吸走触摸者的生气。虚弱的她,成了树木最好的食物。
但她的神气已经被连根拔除,不扶著树干,连站著都有困难。
恐怕从进入森林那一刻起,她与昌浩的生气就被一点一滴地慢慢吸走了。
「咲光映和尸为什么没事呢……」
是咲光映说那个黑色邪念进不了这座森林,尸也表示同意。
然而,尸显然不想进入这座森林。虽然最后还是照咲光映的意思去做,脸上却写著百般的不情愿。
对了,那时候尸说了一句话。
——那些家伙进不了那里……可是停留太久会有危险。那东西……会吃吸食生气。被吸食了生气,气就会枯竭。
「那东西会吸食生气……?」
勾阵重复记忆中尸说过的话,不由得停下脚步。
等等,难道是自己搞错了少年说的话?
勾阵以为尸说的那东西,是指黑色胶状物,昌浩可能也是这么认定。
其实应该不是吧?尸指的是这座森林本身吧?
「被吸食了生气,气就会枯萎……气枯萎……」
树枯萎、气枯萎、沾染污秽——沾染污秽会招来死亡。
不能否认,自己确实是乱了方寸。因为生气被剥夺,降低了思考力与判断力。
仅管如此,这也是自己造成的失误。
「昌浩……!」
必须赶快找到他。可是如无头苍蝇般乱跑,只会更快耗尽体力。
焦虑的勾阵低声叫嚷:
「为什么这时候你不在呢……你这个大笨蛋!」
有你陪在昌浩身旁的话,我就不会这么著急了。
勾阵甩甩头,毅然抛开焦虑,靠直觉往前走。
这时,白色东西闪过视野。
她下意识地移动视线。
脸色发白的尸,牵著身穿白衣的咲光映的手,惊恐狼狈地往前衝。后面好几个人快追上他们了。
那些追著尸跑的男人,争相发出怒吼声,用尽所有字眼叫骂。
他们的身影瞬间变得透明。
勾阵张大了眼睛。他们的身影的轮廓,不时模糊地摇晃著。
正要去追他们时,又看到一团人与那一行人错身而过,勾阵倒抽了一口气。
是村长和那群那人。其中一个人抱著咲光映,全是像破布的尸,摇摇晃晃地被拖著走。
他们看也没看勾阵一眼,推著尸消失在黑暗中。
忽然,孩子们的笑声传入勾阵耳里。
她回头往后看。
花瓣从树木间飘落,咲光映和尸把花当成了沙子堆著玩。
飘来其他气息。
抬头看著花朵的少女背后,有团黑影蠢蠢欲动。少女察觉异状回头看,大惊失色尖叫起来。
怪兽般的黑色东西扑向了少女,少年衝过去,结起手印。
啪嚓碎裂的异形,飞散四溅的血和肉片掉下来,少女吓得昏过去了。
少年正要抱起昏倒的少女时,听见惨叫声的大人们赶来了。
吹起了风。他们的身影消失了。又浮现其他场所的影像。
少女把手伸向了樱花树枝,少年从树间跑出来。
——好漂亮,我想要一枝。
——折断树枝,树木会作祟,所以不要折,樱花树尤其会作祟。
——可是这么漂亮,我好想要啊。
——真是拿你没办法……
少年蹩起眉头,双手结起了什么印。没多久,樱花树枝就自己掉下来了。
是带著漂亮花朵的树枝。
——你好厉害,谢谢。
少女的眼睛闪闪发亮。少年耸耸肩,正要离去时,少女抓住他的手问:
——你是谁呢?我是……
少女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少年只好回应她,惊讶的她微微张大了眼睛。
少年表情僵硬地甩开少女的手。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知道少年是谁。
然而,她的脸很快又绽放出璨烂的笑容。
——明天再来这里吧,拜托你。
少女不等他回答,转身就跑了,少年哑然目送她离去。
「这是……」
勾阵茫然地低喃。
好几个光景消失又浮现。一次又一次,演出尸说过的情景。
那不是幻影,也不是蒸腾的热气。虽然轮廓扭曲、透明,但看得出来有血有肉。
吹起了风,花朵飞舞。使人疯狂的花朵飘落。
同样的光景反覆重现。同样的笑声、同样的对话、同样的呐喊、同样的惨叫,在花朵飘落中,一次又一次反覆重现。
漫无止境,不断地重复。
勾阵踉跄几步,赶紧靠在树干上。
生气很快就被夺走了,但她还是那样靠著,没办法动。
「……到底怎么回事……」
满脑子混乱的勾阵,听见微弱的声响。
呸鏘。
毛骨悚然的勾阵回头看,那片辽阔的樱花树居然不见了,变成大沼泽,黑暗延伸到天边。件站在水面上,直直盯著她。
呸鏘。
波纹向外扩散。
人面牛身的怪物,徐徐张开了嘴巴。
『责难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呸鏘。
响起水声。
接著传来少年、少女的嘻笑声。
『惩罚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呸鏘。
响起惨叫声与怒吼声。然后,浮现少年被痛殴到遍体鳞伤的身影。
『死亡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呸鏘。
件嗤嗤狞笑,身体缓缓倾斜,溅起水花,沉入了黑暗水底。
霎时,勾阵听见好几个脚步声。
肩膀惊愕颤动的勾阵回过头,看到带头拿著火把的人与四名轿夫,面目狰狞地疾驰而去。
少年晚他们几步出现。
看到他的脸,勾阵打从心底发毛。
那张脸没有感情、没有必死的决心、没有愤怒、也没有焦虑,只有冰冻的双眸直直盯著火把的火焰。
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时,花瓣发出响声高高飞起。
勾阵回过神来,发现件的沼泽消失无踪,眼前又是无边无际的樱花树。
然后,流过好几幕的情景。有时是改变顺序回溯时间数列,有时是零零散散浮现,互不相连。
茫然看著那些画面的勾阵,男人们与尸错身而过。异形出现。咲光映惨叫。
那些画面包围勾阵,浮现又消失,
这里会使生物发狂。
花朵飘舞。如梦境般美丽的樱花,娇艳得可怕。
情景不断重复。对话不断重复。现象不断重复。情感不断重复。
每重复一次,邪念就在这里堆积成坟冢,再用美丽的花朵隐藏起来。
然而,那些对勾阵都毫无意义。
昌浩,你在哪里?我只想找到你。我要找的是你,不是尸或咲光映。
我才不管他们犯了什么错;我才不在乎件宣告了哪些预言。
我想见到的是你,昌浩,你的身影。(夜:...勾阵...你家腾蛇还躺在地上呢...)
勾阵拖著沉重的脚步,微弱地、真的很微弱地低喃著。
「天空……」
包围她的樱花震颤了。
呸鏘。某处响起水声。
件在背后嗤嗤狞笑。
「玄武、天一……」
吹起了风,件在她耳边呢喃。
但 勾阵绝不把脸转过去。她坚定地看著前方,走向樱花的阴暗处。
「太裳……天后……」
风扑簌簌地颤抖,树木枯萎的气息排空而来。
「白虎……太阴……朱雀……」
件不断出现。重复预言。如诅咒般不断地重复。
处处充斥著死者的遗憾,直到没有尽头的森林彼方。
「六合……青龙……」
不断重复来魅惑人的光景,对勾阵来说毫无用处。
神将不会使用法术,也没有阴阳师那种道具。
她只知道一件事。
知道在什么都不确定的状态中,有个依靠可以使自己的意志绝不动摇。
「腾蛇……!」
名字就是最短的咒语——对吧?安倍晴明。
黑暗扩散,花朵变色,成为招来死亡、招来死尸的紫色樱花。
在白色烟雾里,咲光映躺在地上,少年面对巨树,把手伸向天空。
巨树密密麻麻结满花蕾。轿子的残骸散落一地。黑漆漆的水花四处飞溅。
心跳在胸口深处怦怦剧烈作响。
尸追著轿子。然后,昌浩出现了。
——看到了。
黑曜石的眼眸亮起金色光芒,强烈的神气从全身迸射出来。
勾阵拔出两把笔架叉高高举起,怒吼著挥出去。
周遭陷入引发耳鸣的静寂,顷刻间通天力量爆裂。
十二神将勾阵使出浑身力量的一击,把周边的樱花树连根拔起抛出去,枯萎的气息连同广大森林的一角都被消灭了。
◇ ◇ ◇
没有月亮的初一夜晚,黑影如风般疾驰在只有星光的京城。
黑影由翅膀乌黑的鸟带路,没多久便纵身跳入某栋宅邸的庭院。
坐在对屋外廊的十二神将六合站起来。
乌鸦飞到高栏上,张开一双翅膀说:
『有劳你出来迎接,辛苦了,十二神将六合。』
六合无言地点点头。
风音环视整栋宅邸、庭院,瞥一眼底部破洞的水池。
站在她旁边的六合,指著庭院树木说:
「放著不管,很快就枯了。我注入了神气,但只是杯水车薪。」
风音观察状况,点点头,转过身去。
「小千金的病情怎麼样?」
六合无言地摇著头,表示不太好。
乌鸦推开拉门。
『安倍昌亲,我家公主大驾光临啦。』
嵬还没说完,形容枯槁的昌亲已经衝出来了。
看到他完全变了样,风音惊讶地张大眼睛,忧心地说:
「希望可以帮上你的忙……」
「先进来吧。」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四年前因為海津见宫那件事。
当时,昌亲遇见的是侍女身分的风音,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了。直到刚才他才知道,原来风音是道反大神的女儿。
他很惊讶,但也因此產生了希望,说不定真的可以驱除梓体内的妖气。
「家人都在主屋。」昌亲说。
风音点头回应他说:「嗯,这样比较好,看起来很严重呢……」
表情也紧绷起来的风音,跪坐在小千金枕边,摸摸她的额头,把手掌朝下放在她的胸口上方。光是这样,手掌就感觉得到火辣辣的针刺般的邪气。
「只做表面驱除,撑不了多久,必须斩断根源。」
昌亲不安地询问抬起头的风音:「根源?」
「是的……但不用担心,只要给我一点时间。」
这是最后一线希望了。昌亲郑重地点点头,為了不妨碍她,退出了房间。
风音抱起梓,让她靠在自己的左肩,把右手放在她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她在探索年幼的梓的呼吸与血流的管道,尽可能与梓同步调。
紧闭的眼底,看到的是躲在梓体内深处,折磨著梓的妖气的主人。
那东西已经潜入灵魂深处盘踞在从现世无法动手的区域。
◇ ◇ ◇
怦怦。
心跳声作响。
「——」
风音轻轻张开眼睛。
这裡不是她躯壳所在的现世,而是魂魄的世界。人入睡时才能来这裡,但风音不用入睡,就可以来去自如。
不过,也有不能涉入的领域。
进入那裡,就不能出手了。
在藤花体内落地生根,与灵魂同化的妖异咒缚,就是那种状况。
梓还没进入那裡。
但年幼的梓,魂魄比较接近幽世而不是现世,所以很容易被拖进去。不赶快斩断根源,会有危险。
沿著气息前进的风音,找到梓躺在水边的魂魄。
风音勉勉强强还能进入那个领域。从这裡再往前走,会逐渐变成只有死者、妖魔等存在,充斥著污秽的地方。
以前,昌浩追逐黄泉送葬队伍时,也曾在身体极限内,进去过那裡。
鬆口气抱起梓的风音,忽然眨眨眼睛,表情变得很紧张。
「魂、魂不见了?」
她焦急地四处张望。
「為什麼?跑哪去了?」
在这裡的只有接近躯壳的魄。少了魂,梓的人格会大变。
魂魄是所谓的阴阳,正如阴阳道的太极图所示。
像两个勾玉在圆圈圈裡面交接的阴阳图,阴裡带著些许的阳,阳裡带著些许的阴,呈现完全均衡的状态,没有偏向任何一方。
人的灵魂也跟太极图一样,没有完全的好人,也没有完全的坏人。只可能稍微偏向哪一边,不会只有存在任何一边。
魂是阳、是良心,是能够与神相通的部分。魄是阴、是坏心肠没事容易与魔相通的部分。
然而,呈现梓的形体的魂魄,现在只剩下魄,魂很可能被妖气轰走了。
在这种状态下,即使妖气彻底清除醒过来,梓的人格也会跟以前截然不同。
她会变成只有坏心肠的冷酷无情性格,一辈子都找不回良心。
「魂在哪裡?!」
风音抱著形体只有魄的梓,焦躁不已。
这时候响起了水声。
呸鏘
水面掀起涟漪。
风音把视线投向微波荡漾的涟漪前方,看到水面上躺著透明的梓,还有个脸像人工製造的诡异变形怪盯著她。
她认得这个异形。
人面牛身。
「件……!」
会宣告不祥预言的妖怪,对惊愕的风音嗤嗤狞笑,缓缓张开了嘴巴。
◇ ◇ ◇
飘落堆积的花瓣遮蔽了地面,黑色邪念如龙捲风般,从那下面喷出来。
孩子们瞬间被高粘度的胶状物吞噬,尸挣扎的手指沉下去不见了。
几万张脸如浊流般舔过地面、踹开花瓣,攀上树根,兴奋地颤动起来,旋即覆盖粗大的树干往上爬。
被衝击力拋出去的昌浩,拼命剥开缠绕身体的胶状物,抬起头来,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四周的树木都被推倒了。不只这样,枯萎而死的树木甚至被邪念吞噬,连根拔起来了。
昌浩按著膝盖站起来,寻找尸和咲光映。
捲起漩涡的邪念涌向巨树,盛开的花朵同时飘落,形成整团的花瓣。
一片片轻盈的花瓣,几千片、几万片同时飘落,重量也十分惊人。昌浩使劲踢开缠住脚的胶状物,逃开了飘落的花瓣。
掉下来的整团粉红色花瓣,逐渐被染成枯萎的顏色。美丽尽失的花瓣变成深黑色,不知何时长出了两个眼睛、一个嘴巴。
花瓣骨碌转变方向,全都盯著昌浩。
污秽的意念扩散,包围了昌浩。
「唔……!」
昌浩剥开缠住手的小脸,结起手印。
瞬间,他倒抽了一口气。
樱花被连根拔起后形成的地面破洞,土裡有白色的东西。
纷飞飘落的花瓣黏在那东西上面,逐渐堆积隆起,摇摇晃晃地直立起来。
「……骨头……」
昌浩有自觉地发出嘶哑的低喃声。
埋在樱花树下的无数白骨,被黑色胶状物缠绕,歪七扭八地长出肉来。每踏出一步,胶状物就往上爬,做出形体,逐渐变成人样。
背脊掠过一阵寒颤的昌浩,不由得往后退,觉得脚好像被什麼缠住,往那裡一看,是只有骨头的手抓住了他的脚。
没肉也没皮的骷髏上面黏著花瓣。枯萎顏色的花瓣瞬间变成黑色,扭扭屹屹地蠕动著,覆盖了整个白骨。
倒下来的树木不计其数,下面都埋著白骨。如镇石般的大树倒了,陆陆续续爬出来的白骨,因為得到自由而激动得颤抖。
爬上白骨的邪念,在各处变成与人类肌肤相同的顏色,一层又一层地堆积起来。原本只有骨头的手臂、身体,被状似肌肉的东西包住,逐渐变成黑色、枯萎顏色、肌肤顏色的斑驳模样。
攀附在骷髏上面的胶状物,做出了脸的形状。
昌浩忍住噁心的感觉,惊愕地看著那些变出来的样貌。
「村长……?」
那是咲光映的父亲。站在他旁边的人,是看守村长家的武装男人。其他还有押著昌浩走的男人、把昌浩和尸关进小屋的男人。
昌浩赫然惊觉,抓住他的脚的人,不就是在宴会上畅怀高歌的老人吗?
接二连三爬出来的白骨,被胶状物缠住,全都变成了村人的脸。
沾染秽气,又被胶状物缠绕,白骨没多久就变成了非人样的异形。
昌浩回神时,已经被无数的怪物包围了。
被邪念包覆的巨树在颤抖。花朵同时凋谢的所有树枝,又同时发出噗嘰噗嘰声响开始长出花蕾。
昌浩的胸口像吞了冰块般发冷。
心臟怦怦狂跳。
「污秽的……花……」
茫然嘟囔的昌浩,被缠在脚上的异形突击,招架不住跌倒。无数的怪物一起扑向昌浩,把他压住。
胶状物按住他的额头,无数张脸企图撬开他的嘴巴,钻进他的喉咙。
昌浩极力挣扎,用右手结印,迅速画出五芒星。
炸飞群聚的异形,边剧烈咳嗽边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昌浩,在涌向巨树根部的黑色波浪中,发现了咲光映的身影。
「咲光映!」
胶状物缠住昌浩的四肢,企图封锁他的行动,他急得大叫起来。
「禁!」
破邪的力量把胶状物炸飞出去,瞬间露出了粉红色的堆积层,但很快又变成黑漆漆一片。
昌浩奔向咲光映。异形弹跳起来,扑向昌浩。
他拍手击掌驱除异形,甩掉死缠不休的骷髏手,把手伸向咲光映。
抓到的手冷得像冰,捞上来的脸也比白纸还要白。
昌浩左手抱著少女,边转身边在脸前结刀印。
「翁阿比拉呜坎夏拉库坦!」
黏在身上的胶状物爆开散落。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
群聚的怪物遭受灵击,一个个崩溃瓦解。白骨发出乾涩的声响,沉入邪念裡,那裡便隆起了坟塚。
「急急如律令!」
周遭的怪物被炸得四分五裂。胶状物噠噗作响、震颤,从沉入胶裡的白骨伸出黑色藤蔓般的东西,柔韧地大大弯曲,如鞭子般袭来。
「可恶……」
昌浩躲过袭击,在地上翻滚,离开巨树。怪物的手伸向他的脚。
被抓住了脚,昌浩向前趴倒,咲光映也因為衝力过强从他手中滚出来。
村长样貌的怪物和其他怪物,同时扑向试著跳起来的昌浩,从胶状物上面重重压住昌浩。
动弹不得的昌浩,肺都快被压扁了,痛得低声呻吟。
村长样貌的怪物,飘飘然地离开昌浩。胶状物膨胀起来,半边脸恐怖地变形,歪七扭八地鼓起来。
无数的怪物涌向咲光映,把她抱起来。
村长带领他们,跪在耸立的樱花树前。
胶状物缠绕著沉入胶裡的骨头,到处鼓起,使怪物更加扭曲变形。树干被无数张脸覆盖的巨树震颤起来。更多的黑色邪念蜂拥而至,如狂乱的大海捲起惊涛骇浪。
胶状物剧烈摇晃,村长把双手伸向天空。仿佛以此為信号,怪物们高高举起的少女的身体,恭恭敬敬地将她献给了长满花蕾的巨大樱花树。
不成声的吶喊从怪物口中迸出来。如长声吟啸、如隆隆海鸣,低沉地、厚重地、远远地响彻云霄。
昌浩的心臟怦怦狂跳。
——是被当成活祭品,献给森林之神。
尸说的话在耳边繚绕。
樱花的花蕾颤动起来。从铜色花萼长出来的花瓣,不是粉红色。
樱花染上魔性,就会变色。
昌浩的心臟又狂跳一下。
招来死尸的樱花树叫尸樱。
想要活祭品的是沾染魔性的树木。
咲光映的手软趴趴地下垂,脖子后仰,眼睛虚弱地闭著。
那个模样,不知為何跟「她」的身影重迭了。
灰白的火焰在昌浩眼底摇曳。
產生不自然的怦怦脉动。掛在衣服下面的道反勾玉颤动起来,如冷水的清冽波动般的灵气逐渐膨胀。
「噢……唔……」
被压在怪物下面,奋力撑住不要被压扁的昌浩,双手贴放在剥夺生气的胶状物上,把力气注入手肘。
第七章插图
非比寻常的力量从全身涌现。昌浩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沉睡在自己体内的变形怪的力量;是天狐的白色火焰。
怦怦。
心臟狂跳。全身被污秽的意念缠绕,激发出了非一般灵力的力量。
黑胶是死者的遗恨,也就是所有负面情感的凝聚。长时间接触,不断被吸走生气的昌浩,阴阳的均衡就快瓦解了。
昌浩自己也察觉了。
然而,停不下来,没办法停止。
件的预言在耳边响起。
『——你将会丧命。』
『你将会丧命,死於所爱的人之手。』
怦怦。胸口逐渐冰冷。
昌浩的眼睛张大到不能再大。
死於所爱的人之手。
那句话尸对谁说的?
当时,件是看着昌浩。起码昌浩是这麼认為。然而,在件的视线前方,不只有他而已。
还有红莲、勾阵、尸和咲光映。
现在把咲光映当成活祭品,献给巨树的人,是父亲模样的怪物。
血脉相连的父亲的尸骸,把女儿的生命献给了魔性之樱。
昌浩眼眸深处,燃起了灰白色的火焰。
怦怦。
「谨请……」
无法压抑的黑色情感,在胸口捲起漩涡。
「甲弓……山……鬼……大神……」
这时候,涌向巨树根部的黑色波浪缝隙间,有双手推开胶状物,在半空中抓握。抽搐的五根手指,奋力伸向了咲光映。
心臟怦怦作响。
——我会保护你。
是的,我会。
少年说的话,与那天的自己重迭,昌浩的视野被染成了白色。
「此……座……降临……影……向……」
灰白色火焰在胸口摇曳,有人在火焰前冷冷嗤笑著。
那是谁?
「捆绑……邪气……恶鬼……!」
胸口砰然震盪,火焰更炽烈了。烧得越烈,身体就越冷,像冰一样。
灰白色的火焰开始从昌浩的身体微微冒出来。缠住昌浩的黑胶哆嗦颤抖,紧紧黏在手脚、脖子上。
替压在昌浩上面的怪物做出身体的胶状物,开始黏稠地融化,露出白骨,劈里啪啦瓦解崩落。
昌浩边甩落怪物的残骸边站起来,结印吶喊:
「此术断却兇恶,驱除不祥……!」
怦怦。灰白色火焰在体内最深处燃烧。
我许下过承诺。
我会保护你。
昌浩拍手击掌,闭上眼睛。
「谨请、天照大神、消灭邪气妖怪……」
怦怦。
昌浩的身体深处强烈震盪,让他產生天翻地覆的错觉。
窒息般的剧烈疼痛贯穿脊髓,痛得昌浩叫不出声来,把身体弯成く字形蹲下来,再也不能动了。
全身痉挛,呼吸困难,究竟是怎麼了?
「……」
他发现衣服下面的勾玉在震动。
强烈的震动与昌浩的呼吸同步调,衍生出包覆全身的波动。
这个勾玉第一次变成这样。
隔了好一会,他才会意到是自己的力量失控爆衝了。
有无数张黑脸在旁边嗤笑。昌浩想起那些都是负面意念的凝聚,碰触到他们,身体就会染上污秽。
身体的污秽会使人感觉迟钝、封锁缘由的力量、偏向容易靠近魔性的心。在失去冷静的状态下动用力量,强劲的力道会返回自己身上,导致自我灭亡。
「可……恶……」
昌浩全身冒汗,奋力抬起头。
怪物们包围著他,胶状物黏答答地滴落,露出裡面的白骷髏。
骷髏的牙齿嘎达嘎达作响,好像在叫喊什麼。
他们一起望向了巨树。
那模样与之前的村人们的身影重迭了。
他们盯著某个点,叫喊著什麼。被邪念缠绕形成的身体,不知何时又被邪念侵蚀,开始崩溃瓦解。
踏出去的脚从膝盖脱落,怪物倒下来了。伸出去想撑住身体的手,也发出声响碎裂溃散了。正要用剩下的脚爬行时,身体碎裂,只剩下头滚落地上。
其他怪物也一样,一个个崩溃瓦解。捧著咲光映的怪物们,保持那样的姿势不动了。
村长的脸崩塌一半,剩下的嘴巴微微抖动。
——都是你的错。
村长对著从粘稠波动的邪念伸出来的手,不断重复这句话。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尸的手在半空中抓握,微微颤抖,像在做最后的挣扎。
无数的花蕾震颤,噗嘰噗嘰作响,要绽放花朵。
就在这个瞬间。
神气在远处爆裂,充斥周遭的污秽意念,全都被轰隆炸飞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强烈衝击,昌浩毫无招架之力,倒地不起。
「……唔……!」
还勉强竖立在周边的枯萎的樱花树,被炸得支离破碎。倒塌的树木弹跳起来,撞倒了剩下的樱花树。
怪物们的残骸瞬间粉碎,被暴风吹得烟消云散。
被捧起来的咲光映也被抛飞出去,全身裹著胶状物掉落地面。
被掩埋的尸也被推挤出来,拼命把手伸向掉落地上的咲光映,抓住她的手。刚才沉入胶状物底下的尸,衣服被磨得破破烂烂,塞在怀里的布掉出来,被攀附在巨树上的胶状物吞噬了。
覆盖巨树的邪念,硬是咬住树皮不放,扭来扭去地蠕动,搜寻发动了攻击的敌人。
无数张脸同时望向某个点。
正面迎向衝击的昌浩,痛得头晕目眩,无法动弹,只能定睛凝视,边搜寻某个身影边发出嘶哑的低喃声。
「……勾……阵……」
刚才的爆裂是十二神将勾阵的神气。
有个身影从白色烟雾前摇摇晃晃地走过来。
昌浩鞭策到处都没有知觉的身体,勉强撑起上半身。
看到昌浩的勾阵张大了眼睛。
「昌浩!」
她的语气交杂著愤怒与安心,步履蹒跚地衝过来,扶起昌浩。
昌浩环视周遭,发现五座坟塚都崩塌了。
被邪念吞噬后,又被刚才的衝击彻底摧毁了。
变成脏污颜色的花瓣堆积层下,露出几具白骨。
「那是……」
在勾阵搀扶下站起来的昌浩,施行地走向原来有坟塚的地方。
巨树哆嗦颤抖,所有树枝上的花蕾都如怒吼般即将绽放花朵。
突然,绽放停止了。
抱著咲光映的尸,屏住气息抬头看著樱花树。
察觉周遭空气骤然改变的昌浩,停下脚步,仰头看著樱花树。
攀附在樱花树干、树根的胶状物,喜悦地颤抖起来。
「怎么回事……唔!」
猛然响起强烈的耳鸣,昌浩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飘散的负面意念瞬间变了质,现场逐渐充满完全相反的波动。
心跳在昌浩胸口深处怦然作响。
他以为是天狐的白色火焰,严阵以待。还好不是,勾玉没有动静,所以不是他的力量失控暴走。
那么,是什么?
不成声的短短惨叫,贯穿了疑惑的昌浩的耳朵。
就在昌浩转头看的同时,勾阵面朝上倒下去了。
昌浩大惊失色。
「勾阵?!」
昌浩抱住倒下去的勾阵。在这之前看起来比昌浩剩余更多体力的勾阵,急遽衰弱,失去了意识。
昌浩察觉从她体内散发出来的神气越来越虚弱,涌现不祥的预感。
「勾阵、勾阵,你醒醒啊……!」
不管昌浩怎么摇,勾阵都没张开眼睛。裸露部分的肌肤冷的像冰,没有半点血色。
「怎么会这样……」
恢复意识的咲光映,不安地走向茫然若失的昌浩。
「怎么了?」
「不知道,她突然……」
咲光映战战兢兢地环视周遭,看见带点脏污的东西,掉在黑色胶状物蠕动的巨树根不,顿时脸色发白。
「该不会是……」
咲光映看著尸。
曾经全部凋谢过一次的樱花,眼看就要再开出紫色的花朵。然而,同时绽放的花瓣却变成了美丽的粉红色。
吹起了风。
黑胶蠕动著脱离树干,远离树根,不知道消失到哪去了。
一枚花瓣翩然落下。
紧接著,一枚又一枚不停地凋落,随风飘去。
凄惨地枯萎到什么都不剩的旷野,又开始有花瓣飘落了。
仔细看,连樱花树被连根拔起倒下的地方,都冒出了新芽。
遍布各处的新芽,很快地长高、长胖、长出枝干,枝繁叶茂。然后,瞬间结满花蕾,转眼就同时绽放了。
昌浩呆呆看著无限延伸的樱花森林复甦的模样。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缓缓转动脖子张望。
刚才满溢的邪念都被消灭了。污秽的意念并不只是因为勾阵的通天力量爆裂而被衝走,是连本身的存在都不见了。
起码,这里已经成了很普通的森林。
昌浩这么想,却又摇了摇头。不对,不会枯萎的樱花并不寻常。
花落又花开,不停绽放的樱花,完全没有负面的意念。不但没有,还强而有力地释放出清爽的气息。
没错,简直就像神气。
「神气……?」
闪过自己脑海的想法,令昌浩不寒而栗。
突然倒下来的勾阵,衰弱的速度惊人,仿佛与生俱来的所有生气、神气都被瞬间剥夺了。
昌浩又望向森林之主的樱花树,发现咲光映和尸蹲在树根的地方。
咲光映表情扭曲地转向他,手中握著点点黑色污渍的布。
少女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跪下来,把那块布递给昌浩。
「这是什么……?」
昌浩有不祥的预感。
站在咲光映后面的尸,用压抑的语调说:
「透过擦拭伤口的布……」
昌浩的胸口怦然跳动。变成黑色的污渍是血迹吗?
谁的?
昌浩低头看动也不动的勾阵,看到她凌乱的头发、头都上鲜明的伤痕。
「她所有的力量都被沾染魔性的樱花吸光了。」
咲光映忍不住掩面哭泣,单薄的肩膀微微颤动起来。
听著传来的嘤嘤啜泣声,昌浩反问的语气却异常冷静。
「被樱花树……吸光了?」
充满樱花树的力量,正要使结满巨树树枝的所有花蕾,都绽放出紫色、污秽的花朵,那股力量却在瞬间完全被神气取代了。
不只巨树,连森林中所有被邪念污染而枯萎的樱花树都复活了。要让花朵再次绽放盛开,究竟需要多大的生气呢?
咲光映压抑呜咽声,只流著泪,尸轻轻拥住她。
「不要哭了,咲光映。」
少女只是摇头。
「我不该接下那块布。」
尸看勾阵不知道如何处理那块布,就接过来塞进了怀里,因为他觉得扔掉会有危险。
「不,不是尸的错,是我……」
是我不该起了恻隐之心。当时,她根本不在乎伤口、不在乎出血。
在乎的是咲光映自己。看著左眼张不开的勾阵,咲光映自己没受伤却觉得疼痛,怎么样都不能置之不理。
昌浩心里明白不是他们的错,但没对他们说什么。
勾阵失去那么多的神气,能不能平安无事呢?
昌浩大脑一片混乱,没办法集中思考。
因为他知道。
十二神将不是不死之身。
被称为天乙贵人的十二神将,在遥远的过去曾经丧命。
怦怦。
心跳加速。
勾阵动也不动,身体逐渐冰冷,昌浩不知道可以为她做什么。
怦怦。
微微颤抖的昌浩,仰望樱花树。
樱花美丽如梦,就像那天夜晚。
「……爷爷……!」
梓漂浮在水面上的魂,越来越透明。
佇立的件的眼睛,闪过邪恶的光芒。
『你的手……!』
霎时,光刃刺穿了件的眉间。
挥出刀印的风音,冷冷地对愕然张大眼睛的件说:
「住嘴,妖怪,你的预言对我毫无意义。」
盈溢双眸的光芒,带著雷电般的刚烈。
风音把结起的刀印贴放在嘴上,半垂下眼皮。
「缚。」
竹笼眼模样的光芒缠住妖怪全身,把妖怪五花大绑。
眼睛毫无感情的件,身体微微抽搐,嘴巴张张合合。
「你的喉咙被我封锁了,你就要毁灭了。」
严厉的语调,清清楚楚地说出了每一个字,说的超慢。
注入言灵的力量,可以成为祝福,也可以成为诅咒,全看个人的意念。风音的这股力量,比一般人类强劲。
她瞪著不能动的件,高高举起右手,摆出召唤的姿势。
浮在水面上的魂,飕地飘过来。
件的眼睛注视著魂。于是,魂的动作静止了,水面掀起几道波纹。
仅管被五花大绑,件还是面无表情地踏出了前脚,水面又掀起新的波纹。脸上没有一丝情感的件,使出全力向前走。
被法术封锁还能迸放出来的可怕妖气,搅乱平静的水面,卷起波浪。
魂被波浪摆弄,加快了透明化的程度。浮在水面上的身影沉没一半,黑发吸满水垂落到水底。件慢慢逼近漂浮摇曳的魂,举起前脚,企图踩破魂单薄的胸口。
在蹄子往下踹时,风音腾空跃起,挥动的右手显现剑影,那是现世的神剑。
刀尖如疾风般划过水面,画出光的轨迹横扫出去,把前脚从身体砍断。
风音左手抱著魄,跳到件的背上,反转手腕把刀尖朝下,插进妖怪的头顶。
受到重重一击的件,翻出白眼。
风音冷冷地拔起剑,甩一甩,砍断妖怪的脖子,从溅起水花沉没的背部弹跳起来,用神剑消失的右手捞起快被水吞噬的魂,奔向岸边。
在岸边转身的风音,放下两个梓,紧盯著水面。
她必须确认件被彻底消灭了。那是妖怪。在这个地方,妖怪比在现世更不容易死亡。
瞪著波涛汹涌的水面,搜寻有没有残余妖气的风音,看到水面平静下来,变得像镜子一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打倒它了……」
这是风音的真心话。
在这里,风音的力量会减半,只有影子的神剑,威力也会减半。
「要赶快走。」
继续待在这里,会被更拉近幽世。梓原本就是个身体虚弱的孩子,所以魂比其他孩子更接近幽世,不能再迟疑了。
风音把两个梓像太极图般交叉并排。右边是魄,头朝向风音。左边是魂,脚尖朝向风音。
她拍手击掌,闭上眼睛。
「天之息、地之息,天之比礼,地之比礼。」
除了她的声音外,没有其他声响。美丽的音韵向远处悠扬扩散。
「远神惠赐、远神惠赐、远神惠赐……」
祝词融入黑暗中。
抬起眼皮的风音,确定完全恢复阴阳后,抱起由魂、魄合成的梓。
「走,回去吧。」
呸鏘
正要离开时,听到水声,风音停下脚步。
她紧张地回头看。
什么都没有的水面,掀起了涟漪。
有东西啵地浮出镜子般的水面。
不是件。
定睛凝视的风音,看出那是灰白色的花朵迷濛盛开的森林。
如雪片般飘落的花瓣里,有个沮丧的身影。
「昌浩……!」
躺在特别高大的树下的纤瘦身影,风音也认得。
两人在樱花森林里。不管怎么找,樱花森林里都只有他们两人。
涟漪扩散。
好几个黑影延伸向各个角落。
默默看著水面的风音,忧心地蹙起眉头,转身离开了现场。
◇ ◇ ◇
抱著梓文风不动的风音,眼皮突然颤动起来。
昌亲倒抽了一口气。
风音大大吸口气,缓缓张开眼睛。
连眨几下眼睛后,她平静地抬起视线。
显得侷促不安的昌亲,紧闭著嘴巴。风音对他点个头,把梓交给他。
「梓……?」
昌亲战战兢兢地呼唤。
心爱的女儿跟刚才完全不一样,发出了祥和的鼾声。昌亲摸摸她的额头,发现她的体温跟自己的手差不多。
他抱紧梓,颤抖地喘了一口气。
「谢谢、谢谢,真的很感谢。」
不断感谢的昌亲,湿了眼眶。风音微笑著摇摇头,爬起来。
「那么,我该走了。」
没想到她会这么快告辞离去,昌亲忙著说:
「请等一下,不用这么急……」
她是女儿的救命恩人,起码要款待她一下。昌亲赶紧放下女儿,要站起来,但被风音委婉地制止了。
「不,能帮上你的忙,我就很满足了。」
风音微微一笑,毫无挂念地走出了对屋。
看著她毅然离去的背影,昌亲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帮他解围的是嵬。
『不用烦恼,安倍昌亲。』
乌鸦站在矮桌上,高傲地挺起胸膛。
『我家公主十分繁忙,还有人等著她回去呢。』
看昌亲好像有话要说,乌鸦摊开一只翅膀,苦口婆心地劝他。
『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吧?快去告诉家人,你女儿没事了啊。还有,』乌鸦环视房内一圈,皱起眉头说:『还飘散著妖气的残渣,要靠你自己净化了。你也是安倍家的阴阳师,应该还有这点能力吧?』
乌鸦拽到不行的口气,缓解了昌亲紧绷已久的心。
昌亲把脸扭成一团,用一双手蒙住眼睛,垂下头来。
看到昌亲的肩膀微微颤抖,嵬东看看西看看,骨碌转变方向,假装忙著啪唦啪唦整理羽毛。
这样整理了好一会,听见大大的叹息声,判断昌亲已经平静下来,嵬才又转过来面对他。
昌亲腼腆的笑著站起来。
「我去告诉家人。谢谢你,嵬大人。」
『呵,不用谢。』乌鸦甩甩一只翅膀说:『好了,你快去、快去。没办法,我帮你看著女儿吧。』
被盛气凌人却又带著温馨的乌鸦催促,昌亲快步走向对屋。
躺在垫褥上的梓,发出祥和的鼾声。
看著她好一会的乌鸦,听到好几个脚步声向这里靠近,便移到木门前。
家人在昌亲的带领下,一个个进来了。看到家人们围著被褥,流下高兴的泪水,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嵬对著昌亲举起翅膀告辞,打开木门,溜了出去。
啪唦啪唦拍振翅膀飞上屋顶,就看到风音与六合并肩坐著。
嵬飞到风音肩上,先瞪六合一眼才张开嘴乌鸦说:
『不愧是我家公主,轻而易举就把安倍晴明才救得了的命救回来了。』
风音耸耸肩苦笑著说:
「还有阴阳师能救她啊,不一定要靠我。」
这次是凑巧自己最方便行动而已。
「对了,我有点担心一件事。」
六合露出深思的眼神。
『什么事?』
风音对欠身向前的嵬说:
「嵬,你可以先回竹三条宫,陪著公主她们吗?」
『啊?』
「在我们回去之前,公主和藤花就交给你了。」
我们?
乌鸦在嘴里低声沉吟,狠狠瞪了六合一眼。
感觉到凶狠目光的六合,几乎不为所动,漠然以对。
都四年了,他也差不多习惯了。
以射杀般的眼神瞪著六合的乌鸦,在喉咙里咕噜咕噜低囔,把感慨万千的情绪埋入心中,片刻后才回应。
『是……遵命。』
「我办完事会马上回去,你不必太担心。」
『是。』
「还有六合陪著我。」
『是……』
嵬唔唔噥噥低吟,把千言万语吞入喉咙深处,翩然起飞。
在风音上空依依不舍地盘旋三次,才拂袖而去似地拍振翅膀,往竹三条宫方向飞去。
目送它离去的风音,直到它的身影融入黑暗中,才歉疚地看著六合说:
「对不起,彩辉。」
「没关系。」
六合摇摇头。他真的不在乎,因为现在只要面对一只。
在风音出生的故乡道反圣域,有三只体型更大、个性更难应付的守护妖,还有最大的难关,就是她的父亲。比起那些,这根本不算什么。
六合眨个眼睛,把话题拉回来。
「说吧,你担心什么?」
「呃,」风音歪著头回应他说:「小千金被邪念吞噬,下落不明,是你发现了她吧?」
六合默默点个头。
「我想去那里看看,可以带我去吗?」
六合当然一口答应了
两人到那棵樱花树下时,是月份交替的丑时过后。
竹三条宫的脩子她们,应该都入睡了。
风音希望可以在天亮前回去,看著脩子醒来。
只有些微星光照耀的樱花树,在黑暗中绚丽地盛开著。若不是时机不对,很可能看的忘了时间。
飘落的花瓣已经铺满地面,却还剩一半以上的花,还有还没开的花蕾。
树干这么粗的樱花很少见呢,风音这么想,伸手触摸树皮。
传来充满活力的强劲波动。
「前些日子,曾经受到污染,沾染魔性,被晴明和昌浩净化了。」
听六合这么说,风音瞠目结舌。
她丝毫没有察觉发生过那种事。
这棵樱花树散发清爽的气息,几乎可以成为神木。等级不算高,但也有木魂神栖宿。
这样的樱花居然会沾染魔性。
「树木枯萎的现象果然更严重了……」
她一直在努力防止京城内的树木枯萎,但重心全放在京城,所以不清楚京城外的树木枯萎到什么地步了。
触摸树干好一会后,风音眨眨眼睛,按住了额头。从粗糙的树皮里面,传来樱花正在吸水的感觉。
举例来说,就像脉动,是生命的见证。如美丽的旋律般,让树木的力量循环、让气在世界循环。
风音脑中浮现两个身影,从树后面出来,强行撬开了空间。
是少年与少女,少年背著梓。
穿著白衣的少女哭著道歉。看著少女与梓的少年,眼神异常冷冽清亮。
两人的身影从树间消失,空间也关闭了。
感觉是两个世界相连,空气交叉融合了。没有完全混合的异界空气,还缠绕著樱花树残留在这个世界。
探寻那股气息的风音,赫然摒住了呼吸。
「怎么会这样……?」
「怎么啦?」
风音转向疑惑的六合,皱起了眉头。
「其他世界与现世重迭了,小千金应该就是被拖进了那个世界。」
有人硬是把两个世界凑在一起,透过邪念绑走了梓。
那个世界的空气酷似道反圣域。
「件对小千金宣告了预言吧?」
「是啊。」
——消失于同胞之手。
昌浩出现的面相、花和水滴,指的就是那件事吗?
「昌浩、腾蛇都行踪不明。」
他们都在昌亲家的庭院,与梓同时被黑色邪念吞噬,突然消失了踪影。
风音在件沉没的水面上,看见了下落不明的他们。
那里的樱花森林非常美丽,从没看过那么美的樱花树。
吉野的樱花缤纷绚丽,但长在山地上,所以那里不是吉野。
风音看见的森林,是在广大辽阔的平地上,像黑暗中迷蒙的樱云森林。
她想起浮现水面的光景。
只看见垂头丧气的昌浩、躺在地上的勾阵,怎么仔细看都找不到腾蛇。
「晴明大人的下落也……」
风音垂下眼睛,低头沉思。
梓体内的妖气,由波动来看,的确是安倍晴明释放的力量,只是性质不同。
那么,是晴明使唤件来绑走昌亲的女儿吗?怎么可能。
晴明行踪不明,但她知道昌浩他们所在的地方不是现世。那个世界是她不熟悉的地方,但幸好有残渣留在樱花树上,可以追溯得到。
把时空相连、撬开,应该也做得到。
问题是与这个人界交重迭存在的时空,多不胜数,无法确定是哪个。
最好是有什麼线索,但风音只知道是有片广大樱花森林的世界。
从各方面反覆思考的风音,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的事太多了。」
秀丽的脸庞,忽然多了几分厉色。
对梓宣告预言的妖怪是件,它刻意在接近幽世的地方,把梓的魂与魄分开,企图夺走魂,只把魄留在体内。
自古以来,人们便传说件的预言一定会灵验。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在件宣告预言的瞬间,所有一切就会绕著那个预言转动。并不是命中註定会那样,而是件的预言会扭曲命运。
即使大脑明白是这样,人的心还是会被件的预言魅惑,越是想逃开就越会照著预言去做。
要斩断这样的趋势非常困难,几乎没有人可以战胜预言。
听见风音的嘆息声,六合平静地开口说:
「差不多该回去了。」
风音默然点头。
吹起风,飘散的花飞过风音的肩头。
剎那间,花朵看起来像是紫色。她惊愕地定睛确认,每片飘落的花瓣都是接近白色的粉红色,她心想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 ◇ ◇
呸鏘
响起水声。
——用不著你了。
从远处传来很可怕的声音。
——因為找到其他人了。
缠绕身体的东西,剥落消失了。
——所以,全部遗忘吧……
响起水声。
呸鏘。
呸鏘……。
◇ ◇ ◇
第二天早上,梓醒过来了。
看见父母都围在垫褥旁,忐忑不安的样子,梓疑惑地眨眨眼睛。
「父亲、母亲,怎麼了……」
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点嘶哑,又不太发得出来,梓讶异地爬起来。
身体使不上力,摇晃了一下,父亲慌忙伸手搀扶,她才没倒下去。
「有没有想要什麼?」母亲问。
梓偏头想了一下。
「……我口渴。」
「是吗?等等哦,我马上拿开水来。」
母亲用袖子擦拭眼角渗出来的泪水,急忙走出对屋。
梓看著搀扶自己的父亲,疑惑地歪起了脖子。父亲只在单衣上披著狩衣,头髮也有些散乱。
脸色看起来很疲惫,梓从来没看过这样的父亲。
「父亲,你怎麼了?不用準备去工作吗?」
溼了眼眶的父亲,温柔地回她说:
「嗯,父亲今天请假了。」
梓说那就好,瞇起了眼睛。
然后,在耳边响起的水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呸鏘。
父亲发现梓的眼睛遥望远处,大惊失色。
「梓,你怎麼了?不舒服吗?快告诉父亲。」
忽然很想睡觉的梓摇摇头说:
「没有……只是觉得……」
响起水声。
她远远看见人面牛身的妖怪,缓缓转身离开了。
响起水声。
件的身影消失在向外扩散的波纹中,每当水声震响,可怕的预言就逐渐被删除。
呸鏘。
——全部遗忘吧……
梓咚地垂下脖子,坠入了深沉的睡眠。
昌亲一阵惊慌,后来发现她只是睡著了,才吐光废气似地喘口大气,轻轻把她放下来。
千鹤端著倒入开水的碗进来了。
「梓。」
看见昌亲用手指按住嘴巴,千鹤把碗轻轻放在桌上,注视著睡得很香甜的女儿,终於按下心来。
后来,过了午时才醒来的梓,从在庭院玩到现在的事,全都忘记了,仿佛只有那段记忆被削去了。
◇ ◇ ◇
抱著膝盖打盹的昌浩,猛然醒过来,环顾四周。
森林之王的樱花树怒放,花瓣如雪片般飞舞。
勾阵虚弱地闭著眼睛,躺在那棵非常美丽的樱花树下。
昌浩站起来,走向她。
靠近她,她也文风不动。这是昌浩第一次看见,身為斗将的她没有任何反应。
昌浩坐在她旁边,呆呆看著飘落的花瓣。
接下来该怎麼办,他怎麼想都想不出答案。
勾阵还活著,只是昏沉地睡著了。生气与神气都用光了,没有力气醒过来。等她一点一点慢慢復元,就会醒过来。
但是,要等到什麼时候,完全无法预测。
勾阵号称十二神将中第二强,也就是说,勾阵这个容器所盛装的通天力量的容量,也是排名第二。昌浩看过几次勾阵使出全力的情景,只有惊人两个字可以形容,现在那些力量全用光了。
设身处地去想,就很容易理解,她已经虚弱到超乎想像。
在这种状态下不可能带著她走。但也不能把她丢下来,万一现在被黑胶攻击,她很快就没命了。
不晓得嘆第几次气时,昌浩发现尸不知何时站在他旁边。
「咲光映呢?」
被问的少年默默指给昌浩看。
咲光映靠在巨树旁的年轻樱花树上,闭上了眼睛。
昌浩微微一笑说:
「总觉得她经常在睡觉呢。」
尸垂下眼睛,背对昌浩坐下。
「睡觉可以忘掉一切。」
这个低声的回应,令昌浩惊讶。
少年的背影似乎不想让昌浩说任何话。昌浩闭上刚张开的嘴巴,任由尸自顾自地说。
「我们一直待在这座森林裡。」
两个人不停的逃出村子,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但小孩子跑不了多远,很快就被追来的人抓到了。
然而,尸他们回到村子时,已经太迟了。
森林之神震怒发狂,夺走了所有村人的性命,整个村子也被黑色邪念吞噬消失了。
刚才扑上来的怪物们的身影,闪过昌浩脑海。发不出声音的他们,嘴巴裡不断重复著相同的话。
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
难道他们要说的是,村子会灭亡、所有人会被杀死,都是你的错?
「我和咲光映必须赎罪。」
昌浩的心发毛,耳边响起件说的话。
『惩罚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村人被埋在樱花树下的尸骸,全都化成了白骨,可见经过了漫长的岁月。
然而,昌浩却跟尸一起被男人们押进了村子裡面。村长也追咲光映,追进了森林裡面。村子广场燃烧著篝火,举办了庆祝咲光映婚礼的宴会。
村人们都还活著,昌浩明明亲眼看见了。
即使看见他们从土裡爬出来,还是无法相信那全都是遥远的过去。
「在这座森林裡,不断重复著那时候的日子。永远记得这一切不会忘记,就是我的惩罚。」
他跟她邂逅了好几次,救了她好几次,带著她逃走了好几次,也发过很多次誓会保护她。
这裡是昌浩不认识的地方,时间的流逝也不一样。他无从知道,他们是活在什麼时代?那个村子又是在什麼时代消失的?
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遥远的未来。或根本是另一个世界,与昌浩活著的人界不同。
不过,他们确实存在。每隔几十年就把活祭品献给森林之神,换来虽然不短但绝非永远的和平。
「那些日子永远在这座森林不断重复。醒来时,一切就开始了,睡著后就消失,不留痕跡,不论是约定或任何事……这就是咲光映的惩罚。」
件说过这个预言。不对,那不是预言,只是陈述事实。
『惩罚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尸看著咲光映沉睡的脸,难过地瞇起眼睛。
不管多少次,我每天都会告诉你,我会保护你。
因為你睡著就会忘了这件事。
但我每次告诉你,你都会开心地点头,所以不管多少次,我都会告诉你。
——我会保护你。
因為我违逆神,把你带出来,绝不能让你死去。
——我会保护你。
保护包围我们的世界。这个世界真的很小,但我不知道其他容身之处。
——我会保护你。
我从来没想过,逃出来后会怎麼样。因為我只在乎当下,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名字被剥夺的少年,在绝对出不去的森林,承受永远的责难。但他还是坚守誓言。
握紧他的手的少女,在绝对出不去的森林,承受永远的惩罚。但她还是选择跟他在一起。
两个人都不曾走过不同的路。
在他的人生中,不断重复著对她而言的新邂逅。在他的人生中,不断重复著对她而言的第一次誓言。
「我会保护你……」
尸刻骨铭心似地低喃,站起身来。
看著少年走向咲光映的背影,昌浩有种无法形容的心情。
怎麼会这样?看著他们,明明心痛不已,却又忍不住憧憬他们。
在遥远的那天,若是牵起她的手,一切就会不一样吧?
当时,若拋开所有一切,说不定现在她就在自己身边了。
然而,昌浩没选择那麼做。他只是一心為她的幸福祈祷。為了她永远的幸福,他发誓会保护她。
酷似那时的自己的少年,与酷似那时的她的少女,相依相偎。
昌浩觉得呼吸困难,痛苦得无法思考任何事,好羡慕他们。
仅管听说了他们受到的责难;儘管听说了他们受到的惩罚。
昌浩还是压抑不住澎湃涌现的情感。
那棵樱花树下的身影,是无法实现的自己,与得不到的她。
在付出许多牺牲、永远不断重复的时间中,不管要忍受多少难过、痛苦、悲伤,他们还是在一起。
昌浩仰望天空。
盛开的樱花点缀著黑夜,真的美到令人屏息。
『死亡将不断重复。漫无止境地重复,直到永远、永远。』
妖怪说的话,即是事实的陈述,同时也的确是预言。
尸单脚跪在咲光映身旁,轻轻拍落她头髮上的花瓣。
文风不动的她,脸上毫无血色。
不停地重复又重复,不曾留下记忆的日子,确实腐蚀著少女的身心。
即使不会有记忆,那晚呈现的光景,还是会逐渐损毁她的心。
為了防止这种事,必须从某处斩断在森林中的日子。
因為尸发过誓。
——我会保护你。
我知道需要用什麼来取代你。但把那些都先出去了还是不够,从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总有一天,尸樱会来夺走你。
為什麼呢?你是如此虚无縹緲,弱不禁风。
我却只要有你在身旁就行了,你胜过所有在森林裡沉睡的同胞、胜过被称為神的任何人事物。
把堆积起来的无数尸骸当成苗床而盛开的樱花,既美丽又可憎。
尸樱在追逐活祭品;追逐很久以前应该得到的活祭品。
但尸知道,献出取代的人,就能争取时间。
不久后,就可以破坏无法脱离的森林了。这次可以完全脱离这裡,他要让永无止境的责难、永无止境的惩罚,从此结束。
「放心吧,咲光映。」
稍微动了一下的咲光映,靠在尸的身上。她的肌肤冷得像冰,由此可知她的时间不多了。
「我绝对会保护你。」
尸喃喃说著,瞥了巨树一眼。
十二神将沉睡在那棵树下。果不其然,那些傢伙咬住了沾有她的血的布。
於是,就快沾染魔性的樱花復元了,挽回了即将失去的时间。
没问题,他知道用什麼来取代。
因為在遥远的过去,他曾试过一次。
「不过,现在还要让那人稍微休息一下……」
再等一会,就能用来取代了。
恍如唱歌般呢喃细语的少年,瞥一眼躺在巨树下的十二神将勾阵。隔著飘落的樱花投向勾阵的眼神,幽暗冰冷。
◇ ◇ ◇
胶状物般的邪念,窸窸窣窣起伏波动,数千、数万张脸吧嗒吧嗒张开嘴,不停地蠕动著。
层层交迭的邪念波浪,逐渐淹没堆起的紫色花瓣。
不断纷飞飘落的淡紫色花瓣,一碰到胶状物就变成黑色,长出新的脸,继续增生繁殖。
自由自在蠕动的黑胶,突然震颤起来,扭动身体,如退潮般从尸樱的根部消失了。
有个身影踩过花瓣,逼向了花瓣的堆积层。
吹起了风,花朵飘扬飞舞。
原本静止不动的花瓣堆积层,被顶起来,崩塌散落。
全身都是淡紫色花瓣,白毛血跡斑斑的小变形怪,摇摇晃晃地爬出花堆。
「唔……」
贯穿背部、腹部的伤口,滴滴答答流著鲜血。它的生气不断被剥夺,光要保住性命就很困难了,根本没有餘力治疗伤口,就快昏倒了。
「昌浩……勾……」
必须赶快回到他们身旁。
它心急如焚,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
踏出去的前脚垮下来,它又倒在层层重迭的花瓣上。
呼吸浅而短促的怪物,被伸过来的手抓起来。
十二神将朱雀轻易抓住它的颈子后面,把它的脸拎到自己的眼睛高度,语气淡然地说:
「你还真能撑呢,腾蛇。」
四肢无力下垂的怪物,缓缓张开眼睛,用带著凄厉的尖锐声音说:
「朱雀……你这小子……!」
怪物的眼神仿佛要将朱雀射杀,但朱雀全然不為所动。
「我还避开了要害呢。」
负责弒杀神将的朱雀满脸不在乎地回应,怪物对他龇牙咧嘴。
「那还是很痛啊!把火焰之刃给我,我也要让你尝尝有多痛……!」
咆哮怒吼的怪物,骤然屏住呼吸,表情扭曲,低声呻吟。伤口依然血流不止,不顺畅的呼吸越来越浅。
朱雀心想丢下它不管,它真的会死。
虽然避开了要害,但也刺穿了靠近要害的地方。朱雀冷静下来思考,搞不好它的生命会就此消失,但真是这样的话,也只能说是天命了。
朱雀的目的,是要消弱最强的战力,封锁它的神气,使它失去力量,并不是想杀了它。
「我可不想尝。倒是你,被砍了两次,好像已经產生免疫力,很好。」
瞬间,怪物真的很想杀了冷言冷语的朱雀。
如烈火般熊熊燃烧起来的怒气,急速冷却。
看怪物散发出来的氛围驀然改变了,朱雀才耸耸肩,走到尸樱看不见的森林尽头。
他把怪物放在堆积如茵的花瓣上,坐在附近的樱花树下,把大刀放在身旁,蹺起了脚。
怪物气喘吁吁,狠狠瞪著朱雀。
「喂……」
同胞只用眼神回应,怪物浮现厉色。
「发生了什麼事?」
「——」
朱雀沉默以对。
夕阳色的眼睛闪过厉光。
「那真的是晴明吗?」
这次有了简短的答案。
「那是晴明。」
在紫色樱花飘舞中,朱雀的双眸蒙上了阴影。
怪物使出浑身力量撑起身体,又问了一次:
「那真的是被我们当成主人的安倍晴明吗?」
淡金色的眼眸微微震盪摇曳。
朱雀没有回应。
那就是答案。
(完)
这次的后记也只有一页。所以,身为广告业务员的结城要公告周知。
角川文库在一月二十五日发行了《少年阴阳师 天狐之章·一 真红之红》。终于在角川文库也进入了第三章。题外话,《天狐之章》这个名字,很酷吧(笑)?二月二十七日出版了单行本《幽暗绽放之花 阴阳师·安倍晴明》。在《数位野性时代》连载的东西,正在增修中。还有,角川文库将在三月二十五日发行《我将颠覆天命》。在短短三个月内,将发行四本阴阳师,简直就是惊涛骇浪。
从春天就有好兆头呢,请大家多多关照指教。
从这裡开始,我又变成作家结成了。感谢大家写给我的贺年卡和信。
尸樱篇第三集好看吗?若能收到来信,知道大家对真红、幽暗、天命的感想,对我来说将是无上的鼓励。尸樱篇与怪物血族,我都会继续努力。
那麽,期待下一本书再见了。
结成光流
书后图片介绍......
我已经转载完成了少年阴阳师 第三十七卷 落樱之祷
http://www.lightnovel.cn/thread-804938-1-1.html
少年阴阳师 第三十八卷 蜷曲之滴
http://www.lightnovel.cn/thread-790530-1-1.html (这个是 書人bookman 开的贴,我们一起合作进行转载的。)
少年阴阳师 第三十九卷 妖花之塚 (这本书还没有插图,以后会加上插图的。。。)
http://www.lightnovel.cn/thread-804804-1-1.html
大家可以点击链接观看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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