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十三征铜赏


本帖最后由 绯色の旋律 于 2015-10-25 13:19 编辑


我听见许多声音,“疯狗、疯狗”地叫着,从早到晚,从头至尾,一刻不歇。但我不会停止手中的画笔,将那些丑陋的面容留在纸上,以便未来我回顾自己高中生活时能有所安慰。

真的有犬吠。从某个不知名地方传来的,一阵狂乱、一阵低呜的交错,起伏错落似犬牙参差,非常烦人。
画不下去了。我不耐烦地把笔套好收进画板里,纯粹以眼睛和记忆刻录眼前光景。晚间楼顶,一阵清风正应秋天气氛,从身后扫向面前。它遇到烟囱则绕过,撞见墙壁就躲开,毫无停滞地穿流在月光黯淡的空中。当风走出十来米远,正欲继续惬意夜游时,被一道凌厉银光切开了。抛下遭斩落的尾巴,风轻呜一声,重新蹿回夜里。
“不画了?”银光的主人继续,夹杂喘息声问我。
“恩,风吹着画纸乱飘。”我随口编个理由,尝试把目光聚焦在剑上。不论道旁路灯、楼内住户的照明,抑或比楼顶高出许多的月亮,它们的光亮都被悚人的剑反射着。银色像一道闪现在乌云中的雷霆,每逢迎到亮处便倏尔现身划破夜幕,呼呼啸响地劈裂空气展现力量与速度结合之美,而除此以外就保持沉默,不像武术表演中那些哗啦啦作响的刀剑噪聒。
持握长剑的人——通常被称为“剑客”的——是个女孩,即便入秋了仍着夏季轻衣,毕竟在运动,汗水不吝啬地往地上洒着,也沾湿了背后一片。她前跨一小步,剑尖笔直对斜上方戳刺,与眼前平齐才收力,没有一丝摇晃地拖拽剑身扫了一个圆,身体也跟转过一圈。期间她的视线在身上掠过,但我没能看清,更准确地说,是不敢与之对视。她的视线里确实有杀气在的。尽管影子暗哑哑地挡在我们之间,但无论如何也拦不下她想要杀戮的眼神,仿佛一只技艺精湛的野兽,随时要猎杀冒犯它的家伙。
一次回旋斩之后又顺着剑势从头顶向下挥砍才将力道发完,她终于停下过于尖锐的视线,把剑在手上灵巧地回转数圈,走到墙边靠着鞘的地方收了剑。
“哈,”她叉腰站定,粗鲁地长嘘一口气,“洗澡,洗澡。”接着不理会我,径自下楼梯走了。我也拿好画板,跟着她一起下去。
看来她真的很想洗掉一身汗,一路燃鞭炮似的点亮声控灯,直冲到三楼住处。然而到此为止,秉承不带钥匙的恶习,她不得不靠在门板上等我慢吞吞下到门口才能进屋。
“快点。”她用冷漠的语气命令道,如果不是熟知她性格,也许我会害怕她手里的剑。但相处久了,就能轻易分辨出她究竟在认真还是吊儿郎当。
我无可奈何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向她丢去,她先抬手,后转身,仍稳稳抓住钥匙开了门。说到底,侠客们接暗器也不过是丢沙包中抢沙包的功夫,并不稀奇,对她这种看似精妙,实则平平的小手段,我早已见怪不怪。
她回自己房间拿了衣服就去洗澡,在此之前唯一好好放下的东西就是剑,其他如钥匙、鞋子都是随性乱抛。我在她之后进屋,关好门并反锁,摆整齐她的鞋子,收回钥匙之后才进入自己房间。
稍许,淋浴声停了,我也刚收拾好明天要带的书本和作业,拿着衣服准备去洗澡。她顶着一头还有热气的湿发钻出卫生间,捂着毛巾正擦拭流到脸上的水珠,险些撞上来。绕开停下脚步的我之后,她回头瞧了片刻,收敛后的目光变得可以与人相接了,湿润黑发贴在头上齐颈落肩,它们平时通常在她后脑下方扎成一个歪着的小马尾,唯有洗澡或睡前会解开。“嗯?”她喃喃地念,我没做多想,就算刚洗完澡,净白红润的肌肤近在咫尺,吹着沐浴液香味的热息扑到胸前,我也不想用额外的眼光去看她。
她太纯粹了。
晚上,按照约定,她占有电视,我跟着她看了会还算有趣的动物世界,便各自进房间睡觉。
翌日,我们从同一屋檐下出发,买同一家推车铺子的热干面,带进同一间教室,坐在相邻的两个座位上。我默契地把作业拿给她抄,她惯例地先扫视教室里的人。
那把剑,好好地收在家里。

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是善于绘画的,大概在被指明没有天赋之前父母也这么觉得。最早意识到自己的绘画总得不到表扬时,我还尝试努力照着示范画,然而久了,待我长大到能听懂经常用在别的学生身上那句“你很有天赋”时,纸和笔对我来说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我带着纸和笔走进初中,画过许多景物、静物、人像,但都称不上佳作。绘画老师曾评价我的技法为“独树一格”,这当然是当着父母的面说的,私下里他建议我选择一种主流技法进行精修,以免误入滥画的歧途。过不了一个学期,老师认清了我的本质,他终于提议我退学:“你只是把画画当成消遣,并不是追求。只想要这种程度的技术的话,我就没有可以教你的东西了。”
“另外,”老师还说,“你可以试着找找属于自己的灵感,也许能另辟蹊径。”我当然不可能轻易找到艺术大师们究其一生也没能参悟透彻的“灵感”云云,不过有个画面确实一直留在我脑中——
母亲蜷缩身子离开的背影。
我不大清楚母亲离开的理由,只是牵着父亲厚实的手目送母亲远去。当天母亲穿着朴素的灰色外套,头发盘成一个团,没带发夹,因此刘海有些乱。她低下头向我道别、向父亲道歉的表情十分苦重,眉梢和嘴角都下陷得很厉害,皱纹凭空多出了十年份。眼泪倒没有当面肆流,只在转过身后才频频探手拭脸。
我一直画不出这一幕离别,尽管它已经在头脑中打了千百遍草稿。在我真正体会其中苦涩之前估计是无法动笔的,现在想来,无外乎钱或爱情之类我不甚了解的原因。每个月颇多的生活费应该是至今母亲尚且爱我的证明。父亲工作忙碌,无暇顾我,匆匆时光中我带着来自远方的爱和画板迈入高中。
一个不是艺术系的学生总和画板为伴已经够稀奇,而他还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成绩的话就更容易遭人嗤笑。在进入新班级不久,我便遇到了麻烦。
当时我正在构图,画笔却突然被抽走了,我捏拿笔的力道不够劲,被人轻易从手里夺走了铅笔。“画得不错嘛。”我从逆光处打量一位大个子,他正站在背后恰好遮住太阳的位置瞅着我,手里拿着刚夺来的笔。
“再加一笔就是画龙点睛了。”虽然背光,我还是看出他脸颊上和肥腻汗汁一起涌出来的恶意,随时可能滴到画板上,简直臭不可闻。随着突如其来的几下,铅笔往我刚打好的草稿上添了数道乱纹,石墨笔尖也粉碎了,沿着倾斜的画板一路滚下。
毁灭你,与你何干?
我记得有句哲言是这样的。连毁灭都与你无关了,欺凌又如何轮得到我去思考它的理由呢?我肯定打不赢他,他的身体之壮实正如霸占太阳方位试图取而代之的蛮横一般无理,但我不想就这么吞下憋屈,免得日后肚子里被自己的牙齿硌着痛。所以我选择了在最没胜算的情况下唯一能采用的攻击手段:咬他。
我先从能够着的大腿开始付诸行动。我逼着自己凑前张口咬下去,嘴里霎时充满咸酸的汗和不知名脏污臭味,几乎冲晕脑袋,牙齿间感觉像含了烂泥包裹在布里,一团稀。他惊叫地抽开腿,我则趁势站起来,扑向他的手臂,双手紧扣住快要赶上我腿粗的胳膊,再次狠狠咬合。松软的脂肪、结实的肌肉、坚硬的骨头……嘴里没有血腥味却让我尝到了甜头,愈加贪婪地向里面送入牙齿。
反击如此有效。杀猪似的嚎叫响起那一刻,就为我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彻底荡平了路,然而也断绝了所有还愿意和我交往的关系。
老师闻讯赶来结束了闹剧,我们在假惺惺的道歉中了结此事,他除了用拳头给我的下巴留下瘀青之外,还在之后为我取了个传遍全校的外号:疯狗。从此,我不时能听到背后或有或无的议论,无一例外地用那个名字叫我。
开学闹出事,想在宿舍继续住下去也不大可能,刚好我还嫌宿舍里没地方放画板,便干脆搬出学校宿舍,在外面找了一间房子租住。当时房东和我约定,如果将来有人要租屋子里另一间卧室,我不能有异议。这也许就是为之后和她的相遇埋下伏笔,但那个时候我也没想到这些,随口就答应了。
平静似乎再次拥抱了形单影只的我。
秋天的黄昏很漂亮,一直是我爱画的景色之一。在学校操场最末端看去,夕阳落在教学楼右侧大树的位置最美。浓郁树冠打碎了夏天将去的残炽,从树叶缝隙间泄漏点点金红,像在空中造出了波光粼粼的水面,目眩神迷地荡漾着,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好景。
我在操场边缘不断调整取景方位,打算选好位置利用每天放学后一点时间慢慢把画作完成,实际上能画的时间也只有半个小时不到,再晚些太阳下山,就只剩些朦胧的暮色了。取景之余,操场上各占一方的体育生也顺带成为我的观察对象,他们多种多样的训练内容似乎能找到不少可画之物,以后想画人物时也许用的上。而在这些拼搏的人中,有一个女孩总是在角落里,和其他人完全不搭调地独自舞剑。
说是舞剑,也不准确,和武术队员们精湛的技巧相比,这位独孤剑客的节奏要慢很多,并且往往只重复一个动作,毫无套路可言。诸如“仙人指路”、“一飞冲天”之类有名有属的招式她也不耍,只是忽缓忽急地刺击、挥砍,偶尔还会格挡,仿佛有人正和她过招一样。只要我去画画的日子,一定能看见她的身影,还真是个颇有毅力的人。
由于拖堂,那天已经过了画夕阳的最佳时间,我只是怀着碰碰运气的心态去操场坐会儿,看她又在角落摆姿势,就忍不住拿出笔画起来。因为是临时起意,我画得很随意,草稿错了的地方也不修改,随性用点夸张和变形,成就了一副速写。画毕,天色趋暗,我突然有点佩服这位坚持锻炼的“剑客”。她的动作既一板一眼,又张弛有度,仔细看下去甚至有独特的美感,我在画纸和女孩的身影之间不住摇摆视线,往草稿上把细节添起来。
随着观察深入,我的目光留在她身上的时间比盯着画板更长了,某种强烈情绪从她剑上散发出来。它是平静的,不激昂或深沉,每一剑发出之后都能从她视线里找到同一种意志纠缠在剑身上,使她的眼神和剑完全重叠在一起,目光如剑光一样锋利。剧烈表达的神气从她偏短的发丝中飞舞而出,含蓄却暗藏坚毅的脸庞上表情分毫未动,既冷漠又顽强地在剑刃后面诉说。
我止不住地颤着手,运笔如飞。
越修越精细的草图开始扭曲。背景业已擦去,只剩我擅自从她动作中延伸出的造型留在纸面中央,说是写实又极具夸张,为了将剑尖的锐利感描画下来,我重复勾勒了好几次,却都没能准确把握它应有形态,笔触逐渐重叠的剑刃愈发深沉,魔性地勾使我不断增加它的线条,到最后过分突出了许多没必要的东西。
我暴躁地画着,已经全然不顾真实,臆自想象着去画。手动得很快,然而还是跟不上她的剑,我被迫彻底放弃观察,一门心思扑在画纸上发泄灵感。
“这画的是我?”顶上一道冷电劈来,我吓了一跳,纸上的碎屑跟着跳起来。我下意识地遮住画板握紧了笔准备道歉。谨慎地抬起头,我看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练剑的女孩站到了跟前,长剑收进鞘中提在手上,一阵挥洒过汗水的活力在端正面容上跃动,尚未平定呼息的胸膛一起一伏。她头发稍微湿润地贴合头皮,还有几丝不羁地翘着,皮肤略黄,正如盛夏阳光的印象,四肢与其说纤细修长不如说线条紧致,可能只比我低几公分,肌肉在上臂和小腿稍微多出普通女孩一些。比起美感,她给人健康的印象更加强烈。
“不好意思,没经过你允许就擅自画了。”我诚心致歉,把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取下来,“如果你不希望的话,我会立刻停下的。”说完,我把草稿递向她,希望能得到她的认可。
她毫不羞赧地拿过画纸,从上方向坐下的我俯视一阵,接着开始看画。仅数秒,她眉头一皱:“这画得完全不像嘛”。
递回来的画被直接放在眼前,我稍微调整焦距后才看清自己刚才画的东西。场景都擦糊了,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淡灰色块,距离导致的细节模糊让五官和服饰缺乏特色,只有发型能勉强作为一个特征与她本人重合。然而最大的问题在于剑:我画的剑非常像漫画里才有的表现技法,某些像是“剑气”之类现实中不存在的成份占了相当多画面,环绕在挥剑的她身旁。
她看起来对我私自扭曲其形象的作品了无兴趣,放下画马上就要离开。出于礼貌,我还是多问了一句:“我可以继续画完吗?”
她有些莫名其妙地回头,带着怀疑画作内容失实的疑惑偏了偏脑袋,答:“随便。”紧接着又要转头开拔。
“呃,那怎么找你?”我只是出于想把画作完成后请她看看的想法问了。
她头也不回地应声:“67班,李荏”。原来和我一个年级,我想,但话还没完,她特地侧首,酝酿一下情绪之后在嘴角挂出神秘而高傲的笑容补充道:“是个剑客。”

是“剑客”啊。我愣愣地发呆,电视上演的古装剧几乎看不进去。
到底是投资方舍不得花钱还是导演请的团队太寒酸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好好一部古装武侠剧硬是被粗陋道具和白话台词变成了喜剧。时不时便有让观众意识被陡然抽回现代的对白出现,搭配令人咋舌的劣质装扮,使观看这部电视剧变成了一种折损精力的折磨而非等待晚餐消化的消磨。
剧集里,剑客手持三尺寒霜,伴随刮钢板似的声音呼啦出鞘,一个展翅翱翔的动作倾身向前飞出。敌人们也不示弱,同样刀剑出鞘舞成一团银光接战。等他们自顾自舞了几个回合,吊着钢丝的剑客才从天而降,轻而易举地两三下把所有对手放倒。
嗯,这才是剑客嘛,起码普通人印象中的剑客不是奥运会上戴面罩、拿西洋剑的人,就是这些身披长袍飞檐走壁的家伙了。李荏显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就算她有模有样地练剑,大概也不过是我自身之于绘画一般,好而不求甚。就这一点来说,我可以理解她。可能还有些寻求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的意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清水静心地生活,女孩用稍微独特的手段追求些虚荣也不难理解。
越想越轻松,我好像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之前看不穿摸不明的灵感也自以为变得清晰。傍晚时余笔过多的画作看来不会舍得拿给李荏看了,我只想赶快尽义务地完成它。可惜之余,我把画拿出来,放在夹板中间铺好,准备随意补一下了事。
提起笔,我照之前画下的线条,从刚看过的电视剧里搜刮感觉,试着继续用脑补代替临场。
铿嚓、喀拉、叮当、砰咚。一场场激烈打斗,电视里剑客的剑术比李荏的华美许多,敌人身上飙出沸腾热血,剑客的台词正义凛然,然而我心中却是冷的。
手指出奇地平静。剑客已经打完好几场了,我的笔还没动一下。扭曲的线纹织进了纸里,找不到能切入的地方。正如剑客无敌的剑术中寻不出一丝破绽,我也无法挑起心中任何一絮灵感。更奇妙的是,我发觉甚至不能擦除已经画好的任何一段线条,尽管它们十分混乱又夸张,扭曲到几近破坏绘画规则的程度,然而并无可挑剔的余地,分厘不容橡皮或铅笔置喙。我像是被挤到了只有立锥之地的笨鸟,单足摇摇晃晃怂着,比任何一次缺乏创作欲望时都干涸。
花上半个小时木讷的结果就是我下定决心明天再去看李荏练剑,灵感或许并不来自她某个动作,而是包含她气质在内的整体。这些抽象事物是我在绘画过程中逐渐学会的,艺术之型大多如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不过幸好她留下的印象十分鲜明,只要对着画纸就能回忆起许多关于李荏的细节,对比电视上还在夸夸其谈的剑客,我模模糊糊地醒悟——拿演技去和真正的剑术相比,好像掉了剑客的档次。
我可能笑了,然而没有镜子,自己瞧不见。保持独特爱好的人学会相互欣赏也是龃龉独行的一环。关上电视,我把未完成的画好好收藏进画板,郑重地在画纸边别上一枚原属于夕阳那张作品的别针。
结果到了第二天,计划彻底落空。李荏的确还在老地方练剑,我也及时赶在她离开之前找好了地方坐下,但可画之物却已不再。
左足略前,双手持剑,正举在自己前方腹部稍上,目光笔直,身姿笔挺——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李荏保持了这个姿势十分钟以上。操场上高低呼喝的呐喊似乎与她全无关联,她在微风中凝驻一团空气似的摆出架势(后来她告诉我这是日本剑道中的一个姿势,讲究后发先至,以静制动),仿佛任何人接近三尺之内便要血溅三尺。
这和昨天也差太多了,好歹动一动吧。我百无聊赖地期盼她会有突然一击,随时准备着抓住那一刹的气势,然而除了每十多分钟交换左右脚和持剑的手外,李荏便再没别的动作了。渐渐感到失望的我阖上画板,抱膝坐稳,开始等待她厌倦的时刻到来。
第四轮换手时间差不多到了,李荏放松了身体,长长吁气,好像站着不动也非常疲惫似的垂下肩膀。她踢踢腿,开始用奇妙的手法把剑绕着手腕转圈,舒展筋骨四处瞭望,一下子就和我目光对上了。
李荏先没理我,又转了几分钟剑才收进鞘里,随后小跑来到我面前。
“还在画啊,昨天画得不好,今天的怎么样?”她认定了我是在画她,向画板探头,我紧紧捂住画板,怕她看见没有进展的画纸。
“昨天……和今天感觉不一样,画不出来,”我说的笼统,又感觉不够直白,便继续解释:“你昨天练的剑术和今天练的不是一个样子,气氛完全不同。昨天的剑感觉……气势如虹,”我搜索枯肠,尽量使用能描述出“感觉”的词汇,“今天只是伺机待发那样的感觉。”
“哦,你看出来了啊,不错诶。”李荏变得很高兴,脸上浮现出笑意,她把垂到耳边的几缕头发拨到耳后,将剑拄在地上,说:“能找出剑术之间的差异,说不定你也有天赋。要陪我练吗,我正少一个伴。”这可敬谢不敏,我连体育课固定的三圈慢跑都吃不消,何况武术。
听到我拒绝,李荏稍稍失望了下,但很快回复如常。
“你为什么不加入校武术队,或者找在武术队的体育生陪你练?”我指着在体育馆边练剑的几位武术队员,他们正把剑舞作一阵灰光,百步开外都听得到哗啦啦的金属片抖动声,魄力摄人。
哼。李荏瞟了一眼,不屑地用鼻孔嗤气,斜眼的目光里含着七分轻蔑。她把剑连同鞘拿起来,横握在我面前,似乎是要我接住。“那种东西怎么配叫剑术。”她又自豪地挺直腰板,将笔直的眼神钉入我瞳孔中,我不得已接下了沉重的武器。
剑比想象中还重,大概有两三块画板的份量,足有一米多长。剑柄是木头的,两手齐握还有余,用熔铸十分粗劣的金属封底。剑托也是如此,没什么花哨装饰,紧接着就是占全长四分之三的剑刃插在鞘中。拔剑。没有“铮”一声配音,剑刃当然也没开锋,却适当地上过油,有股不大好闻的生腻味,剑尖不锐利,恐怕只有非常用力才能刺进皮肤。
“挥挥看。”李荏命令道——我擅自把她郑重的语气理解为命令。
我仿照电视剧里侠客的起手姿态,将脚略岔开,剑尖朝斜下持握,左手两指比出剑诀横在胸前,准备抬起拿剑的手向前刺击。
重。
只有这一个感想,我刺出的一剑歪歪斜斜向下飘,高度连胸口都不及。那边的武术队员却仍剑舞如风,夹杂着呼啦啦一阵悦耳的声响。我不服气,再次用力挥出一招横斩,尽管剑飞快地切过了空气,脚下却也被剑的重量带得一个踉跄。
真的很重,并且没有声音。剑刃劈过空气时没有任何动静,且不说教鞭在空中挥动都有破空声,比教鞭长而重的剑反而无法作响实在有些不合理。我又朝武术队员看去,他们舞得慢下来了,剑身在挥舞时像条弹簧似的抖动着,即使隔这么远我都能看出来。李荏的剑在挥舞时则一点弧度也没有,刚硬地直挺着,想把这样重而硬的剑舞得声色俱全是不大可能的事,最起码我不行。
“他们拿得都是铁皮刀剑,充其量算是杂耍。我是剑客,不是杂技演员。”李荏说着,从我手中拿走了剑,双手稳稳握紧,将剑身往脑后绕了一圈再从斜上方斩下。
咻——
一声清啸。正如她在偏僻角落练剑那样,不张扬的一声。
李荏利落的短发随她挥击抖了一抖,脚步在自然间踏张开,紧接着她又转身,把剑收在脖子前面横置,防备似的从我身边轻巧退开,脚掌在地上魔术般拖拉滑动,几乎没有离开地面地走动。
我冒昧地向她脸上望,夺人心魄的双眼斗志昂扬——也可能是杀气腾腾——回望,不知如何,我想到逃跑。最后出于一点男性的自尊好歹没有慌张,而是退步拉开距离。李荏没有追上,只在原地像昨天一样重复几个简练动作。
就是这个。撞见灵感的我马上忘却霎那惧意,当下席地而坐,将昨天感受到的强烈气息与她今天所展现出的静谧糅合起来,边擦除许多重涂边保留下外围线条。
仅仅十分钟,我就把原本扭曲得一塌糊涂的画清理干净,现在画面已经清爽许多。初见时被震慑住,不吝啬地浓墨重彩,如今愈加客观而得以返璞归真,离“真实”又近了一步。
李荏见我停笔,也往下一挥剑解除架势。“这次好多了,起码能看出人形。”她走来看过后这么评价,同时伸出手问我要剑鞘,我才发现剑鞘已经被坐在屁股下面多时了。
“哦,抱歉。”我第二次对她致歉,她还以谅解的笑。
“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去校武术队了吗?”她看到我作画的样子,想必已经猜到我有答案了。我避开她直视的眼光,侧目向武术队员们。两个队员正拆解招式,一个拿胶皮头长枪的学生对另一个拿双刀的学生戳刺,双刀手尽管坐在地上,只把上半身低下、抬起躲避,长枪手却一次也没有戳中。
明明只要扎胸口或者肚子就避无可避,连我这种大外行都明白。刚才哗哗响的剑正摆在兵器架上,两把剑叠在一起,下方剑身才承受了一把剑重量就弯了。我回忆刚才拿在手中的长剑沉重,熟思良久。
“……再见。”李荏好像已经趁我发呆时离开,她应该不是住宿生,所以不参加晚自习。我回过神来,把修正的画对她背影比了一下,反而觉得缺憾。
于是乎,为了找到虚无缥缈的灵感,为了补全不完整的画作,我开始每天放学后捕捉李荏练剑的身影。期间也和她聊了些,大多是关于剑术方面的知识,这有助于把握住她练剑时所承载的形象,我也听得认真。
比如我最先见到的欧洲步兵剑术,使用双手挥舞沉重的大剑,本意在对抗穿盔甲的敌人和攻击骑兵,所以招式势大力沉,对体重适中的李荏来说不是一种很合体的剑术。而日本剑道则轻敏许多,可以通过技巧和速度来弥补杀伤力,前提是使用锋利异常且价格不菲的刀具。中国传统剑术其实她也会一些,但练得不多,大体上只在几个架势中用到某种步法,按照她的观点,这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至于奥运会比赛场上的西洋剑,李荏只简单讲了几句,没多做介绍,不过从她精湛的突刺技巧上来看她应该也擅长此道。
当我问她为什么会这么多种技法,李荏特地坐下来讲述。
“我一开始是和外公学的。”她仰着头,向天空述说道,“我从小就很少见到父母,可以说几乎没见过,父母把我托给外公外婆抚养长大。从记事起,外公就有晨练的习惯,太极拳、舞剑、跑步什么的都有。外婆过世以后我开始陪外公晨练,但最后只有剑术坚持下来了,其它的都不大感兴趣。可能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找到了些感觉。后来就开始参加各种培训班,包括很难找到的剑道道场,都被我找着了,可惜没过多久就被赶出去了。”
赶出去?我敏锐地嗅到和自己相似的气味,便追问下去。
“当然是因为我不肯按照教练教的方法练。你知道剑道比赛吗?”我摇头,她简单解释了下:双方只允许在固定的范围里,打击有效得分区才能取胜。
“得分诶,剑术变得跟考试一样,竟然不是比剑,而是比得分!”李荏故作满脸惊讶地讽刺着。我想了想才结束不久的奥运会,击剑比赛也是通过得分来计算胜败,双方还要在背后系上绳子来限制移动,想必这种形式更加不入她法眼。
“那你要怎么比?”我很好奇如果不记得分,如何判断谁更厉害。
“当然是打到认输为止。”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撇着嘴,李荏双目不斜地直视着我,为了明确答案,她还补充道:“不服输就打趴下为止咯。”
恰好我刚从网络上搜索到了一些知识,就现学现卖地向李荏质问起来:“你知道古代的侠客们以什么为生吗?他们不事织耕工商,名义上在‘劫富济贫’,实际上做的还是打家劫舍、明抢暗偷的事。现在有了枪、有了警察和军人、有了健全的法制,已经不需要侠客了。剑术本身也是,比赛中的限制是为了把剑术普及化,防止不必要的杀伤才设置的。”
我所言皆属实。以个人武力过生活的时代早就结束了,我满以为她会一时语塞,然而李荏竟以笑容认同了我:“是啊,没错。所以,我不是侠客,也不是什么高贵的骑士,更不循武士道,”她又一次用神秘笑颜向我炫耀嘴角的曲线,“我只是个剑客而已。”忧郁的暮光从她刘海铺至侧脸,看似温红和煦,但没给人什么温暖的感觉。
只要靠剑术战胜对手就行,她从我面前挪开被夕阳沁透的脸这么总结道。我本能地察觉到她不是刻意梗我,而是发自真心地无视着一些常理。我还想继续说下去,李荏却已站起身,只留下半开嘴巴的我独自尴尬。
天色趋暗,白昼行将,她走在黄昏里的身形十分入景,就像刚从尚未苏醒的朝霞里脱身,又融入即将散漫的暮影,都有着转瞬即逝的稀薄美感。今天我们聊天的时间多过绘画和练剑。我稍微深入了她的世界,也仿佛从旁观角度掠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满心憧憬明天能看到什么样的剑术,却发觉一点阴影好像在完全不着边际的地方隐约漂泊。回首望去,李荏依然步履踏踏,没有一丝犹豫地向前迈出步伐。
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可怕,就算没拔剑也是。

日子过得比感觉上快。
现在已经不流行一页一页撕下来的日历,所以每天究竟是几月几日,我更倾向于使用离XX节还有多少天来计算,再或者是星期几、离周末还有多少天。除此之外,作为学生,我们还有一种独特的记时方式,那就是离期末考试还有多少天。
虽然大部分情况下我会跳过关键问题,用离寒假/暑假还有多少天来计算日子,可这改变不了期末考试步步临近的紧张氛围。然后它来了,三天七十二小时照常过去,它就这么走了。
母亲在网上和我聊天时听我说考得不错,特地多寄来些钱作为奖励,然后对关于文理科选择的事情仍答以“你自己看着办”,父亲亦然。一切选择权都交到了手上,似乎赋予我莫大的自由,可惜唯独当初挽留他们的那一次没有。
关上电脑,我叹了口气,拿出画板开始总结这半年的绘画成果。风景十三张,静物六张,李荏二十张。不知不觉画了很多关于那位剑客的画,风格也各不相同,有的写实,有的夸张,有两张甚至被画得和漫画似的。每张画的人脸都有些微妙差异,这也许是被她施展不同剑术时的气氛感染所致,倒是面貌或衣装没什么特色,突出不了李荏的身份,又或许是我技艺不精的结果,反正还是不那么精湛。
把一张张画看完,手机响了,我一手整理着画纸一手接通电话。是房东问是否继续租房的事情,我立即肯定自己将会续租,于是他约本周六来续合同。此外,他再次确认了我是否介意与人合租,我仍保持当初的承诺,并礼节性地吹水自己能容忍几乎任何同租客。
“哦,那就好。对了,你介意和女孩子合租吗?”房东揪准大话出口的瞬间发难,我后悔不及,想用橡皮把自己从十几秒之前的时间中擦掉。
“这种事……一般女孩子会比较介意,您不妨先问问她?”我支吾着,两眼不离画纸上表情阴郁的一张剑客。
“那……哦,你直接和她说吧。”房东说着把电话交给别人。
“我不介意”,声音切换成一个熟悉的嗓音,“我知道你在学校边上租房,刚好我也受不了宿舍生活,你不介意的话就合租吧。”
“……是。”我只从牙缝里漏出来一个字,李荏通过电话传来的声音都像用剑架在我脖子上般生冷。于是周六的安排除了续签合同外,还多了帮李荏搬东西。
幸好李荏行装不多,我们很快就搬完了。房东边笑呵呵地打哈哈——“既然你们认识就好办了,在一起还方便照顾”,边点数我和李荏交给他的钞票,一摇一摆走下楼梯,留我们两个沉默地并肩站在屋里。
“……”
搬东西吧,帮我一下。她说的这么理所应当、顺其自然,我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李荏住较小的那间房,里面原本有一间衣柜和一张带棕褥的床,稍微整理一下就能入住,之前我把一些画具放在里面,李荏来之前已经搬走并大致打扫过。李荏踏进卧室,边用剑鞘磕掉颜料凝成的硬块边打量室内,随后不发一语地开始把行李展开。
她把平时练的长剑靠在门边,非常随意地摆放,然后连包一起把衣服丢尽衣柜里,再粗暴地抖着床铺,将卷成团的被子堆上去。有些零零散散或不宜外见的东西大概要等会才整理,她先让我帮忙将一个长旅行包打开,从里面拿出牙刷之类小日用品。我看到包的最下面放了另一把短剑,只有长剑多半长,从剑柄来看也更加纤细灵巧,比起粗犷的双手剑更与李荏相配。
我没忍住好奇,擅自拿了短剑并打算抽出它。
“停下。”冰凉的喝令从背后突刺入脊,我猛地抬头,有种如果不立即照办就会被刺死的危机感。
于是沁凉在心脏前停下。
李荏已经面无表情地站到两步开外。尽管手中空空如也,但我觉得现在手里握剑的不是我,而是她。
“那把剑很锋利,别伤到手了。”她“善意”地提醒,我满怀感激地接受并缴了剑。李荏拿起短剑,双目先一闭,随即弹开眼皮,双手发力,瞳眼有神地盯住剑刃从鞘里拔出时每一分每一寸。
一道清光默默从剑刃散发开来,幽凉地在屋里打转。我非常肯定短剑开了刃,薄而锋锐的边缘只为杀戮而细语,剑尖上一点寒星傲然独立,剑身有明显的锻造花纹,不似随意就能买到的凡物。李荏并未挥剑,但我鼻头感到一阵痒痒。
“对不起。”我纯粹本能地道歉。一股强烈冲动促使我在几乎要起鸡皮疙瘩的麻木中继续说话,我向执剑的李荏提出了自己都觉得蠢的要求:“能让我画一下吗?”
“不行。”断然拒绝,“不过以后也许可以。”她没把话说绝,我也不认为是客套话。说罢,她把剑送回鞘里,将短剑找了个遮阴地方放好,又从包里掏出一套磨石、油布之类保养器具放在一起,最后把长剑放在门旁能随手拿起的位置,就此结束整理。
我从未见过李荏使用这把短剑,想当然是因为短剑开了刃,不能随意带出门的缘故。但究竟短剑是拿来做什么用途令我十分好奇,对于李荏这样的剑客而言,一把开刃、备油且时常打磨的剑总归不会光用来把玩,她的态度也不像对待收藏品一样珍视。正如恳求的那样,我希望有一天能在画纸上留下它的影子。
假期补课开始了,我们还要在出租房里住一段时间。我想当然地认为门边长剑是用于防范我的图谋不轨,然则实际生活在一起数天后,我就发现那只是单纯便于随手拿走罢了。李荏是个非常不拘小节的人,换句话说即生活习惯不好,总要人给她善后。她从不栓门睡觉,换衣服也只半掩着门,零食吃到哪丢到哪,用完卷纸不拿新的,鞋子在门口丢成一堆……乱得我差不多能向她收取保姆费了。
然而在无偿提供家政服务之余,我还要忍受外界不可避免的流言蜚语。在“疯狗”之后又有人添了一个词用于称呼经常共同进出的我们俩——狗男女。我不大清楚李荏怎么看,反正自己对唾骂的容忍度相当高,没兴趣闻着口水的臭味激愤。
从头想来,也确实很难弄明白恶意究竟发自何处。我固然不是一个喜欢招惹是非的人,本分地学习,兴趣地绘画,除了开学不久情急之下咬了人之外再无劣迹。只看平常的李荏也是普通至极,顶多算半个不大与人熟络的学生而已。有些独特的爱好诚然比较显眼,部分人或许会以为是在炫耀什么,然而我们仅仅祈求平静地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这也不可得,要总被各种闲言碎语侵扰。
再多思也惘然。我早已学会装作听不见,只用画笔描述眼见耳闻。能从那些恶语中伤里听出来的,就只有李荏在她班上处境也不好这一点。
人们将女性作为母性的载体,对此我在一定程度上赞同。但不能因此而将女生的恶意小瞧,她们欺负起人来有时会比用拳头说话的男生更伤人。
去看阶梯教室后面。有人某天午休时提醒我,我立即起身前去。以被我咬过的胖子为首一群人则大呼小叫:“疯狗的老婆找他嘞!”面对他肥肉颤抖的下巴和满是黄痘的脸颊,我懒得解释,反正也没人相信。
我把画板先绑好才离开教室,快步赶往补课学校的阶梯教室。为了逃避教育局检查,学校租用一间大学的部分教室作为补课地点。其中有间设施高档的阶梯教室令不少人考大学的欲求更加强烈,也有人喜欢午休时在里面插科打诨,或者干脆躲进去抽烟。总之,那里面是一帮游手好闲者的好去处。而阶梯教室和它背后的教学楼夹缝间,落满了从教学楼窗户里丢下的垃圾,时常无人打扫使夹缝异常脏乱。
真是个符合某些人本性的地方。
几分钟内我就赶到夹缝入口,看见五个女生站成一排,墙样的挡住了形似窄巷的夹缝另一头。她们都不矮,即使与李荏比也有高过她的,所以被堵在最里面的李荏完全无法看见。学校对补课期间的穿着没有规定,这五位女生的衣服显然都精心挑选过,头发也有染烫,廉价饰物、当下最流行的手机、精致手包等等,将她们本来不具备的成熟感强行按在身上。
“砍我啊,你不是老拿着剑么?”烫着蓬松头发的一个女生说,她的头发因为多次烫染已经非常毛糙,在远处看颇像没打理好的狮子鬃毛。她本人也如狮子脾性,傲慢地向李荏呼喝。旁边一个染过肩发发尾的女生不甘示弱,踏上前一步将李荏逼近更深处,叨咕着什么指指点点,几乎戳到她身上。
李荏手里当然没有剑,如果有,她不会陷入这般境地。
“说完了?”李荏清朗的声音突然响亮起来,中气充沛地传入耳中。与她相处的经验告诉我,这句话出口时李荏应该用一张挑衅脸孔挨个扫过了几名女生。剑客嘛,夹着尾巴唯唯诺诺的可从没见过。
再厉害你手上也没拿剑诶,对方还是五个人——我希望之后能这么教训她一次,但现在且先贡献我的微薄力量。我扩张胸廓,深呼一口气安慰自己:狗咬人可不分男女。
你们在干什么!
我正要虚张声势,发出雄浑之音,李荏却已用行动堵塞了我好不容易鼓上嗓子眼的勇气。
她径直冲向人墙,侧身撞向挡路的狮子头女生,半个身体突出包围。靠近的两个女生立即反应,往夹道中间站拢,试图把李荏挡回去,刚才戳李荏的女生把肩膀对准她前进路线,意图用磕肩这种古老的流氓找碴方式阻拦——
差不多是一眨眼。我不是很确定,但确实只在我不经意的眨眼那瞬间,李荏已经离开了包围圈。
她先前侧置的身体左脚在前,右脚随后一发力,整个身体便轻快滑过一步长,躲开了撞来的肩膀并越过两人。随后灵巧地转身一百八十度,改变侧身面对方向,换成左脚在后方推动身体,又越过了最后两个人,以一道“之”字路线穿花蝴蝶似的溜出人墙。
被绕过的女生试图伸手去抓衣服,李荏看也不看地反手一击拍开,又换手干脆利落地连出两击,格开了背后左右方向同时抓来的手,最后用一个舞蹈似的三百六十度回转作为结尾,炫耀着出众的雅致站定三步外。等五个女生都回过神来,面对转瞬即逝的优雅和强大,全体只能默然臣服。身着朴素运动外套和牛仔裤的李荏像一条鱼,游刃有余地在浊浪间游走,出淤泥而不染。她在窄巷入口稍作停顿,与我打个照面,说了句“走吧”便擦肩而过。
即使再丑陋的尊严或卑微的矜持也是有价值的,她们并未继续追上来,五双怨恨的眼睛在轻佻眉线后面向无辜的我迁怒着。我急忙扭转脚步赶上去,把巷里女生深重的眼影都遗忘在背后。
我保持安静跟着李荏,走到没人的地方才开口:“她们平时也这样?”
李荏无动于衷地继续前行,不像在斟酌词句,但经过老半天才回话:“你平时怎样,我也差不多。”她背后生眼似的放慢脚下,我便加快赶到和她并肩,“女生之间的嫉妒远超你想象,出众就是有错,何况她们早就咬定我在卖弄。”
剑术么?她们又不练武,与她们何干?我不解地想到。
毁灭你,与你何干?如此反思,便一切恍然。
“对她们,我当然不会用剑。不过要是她们太过份了,我也不介意拿真人练练。”李荏装作生硬的玩笑语气说出这句话,我丝毫没找到其中幽默,短剑上冷锋凛冽的幽然依旧令人印象深刻。
狗男女回来了。某处又有嗥吠,我不好意思地往旁边瞟了一下,她半眯着眼回以嘲弄目光,我立时抬头挺胸,阔步向前。
我们在到达教室前分开。我回到教室,在自己座位坐下,有个关系相对较好的同学前来问我:“你是不是和李荏在谈恋爱?”我当即否定,说我们只是合租在一起而已。“我还说你们挺合得来,天生一对呢。”他接着说。
我问他为什么会认为我和李荏合得来,他反问:“难道不是只有你们两个特立独行么?”
晚上,在客厅里。我打开装着晚饭的凉面饭盒,问了李荏类似的问题。我们都不太擅长烹调,上学期间一般吃食堂,补课时则各自对付,偶尔也会买餐点回来一起吃,特别是在同路回出租屋的时候。
“如果你是问我算不算特立独行,那就看你怎么认为了。在我看来,你不算什么脱群的人。”当然,和你比是差多了,剑客阁下,我在心里叨念。李荏目视半空,一手托腮,一手在桌上胡乱敲着,嘴里大嚼一阵面包——她还挺爱吃甜食的——发愣似的自言自语:“在多数人眼里,总有一个‘正确’的样子,比如学生要好好学习、吃饭要细嚼慢咽。与这些‘正确的样子’相异者,就是‘错误’,例如不在艺美班却天天背着画板的人和不是武术队员却拿着剑晃悠的人。有些自我意识过剩的家伙喜欢找出‘错误’并攻击之,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你父母难道没和你说过不是艺美生所以画画没用之类的话么?之前你不是还说现在不需要侠客来着,虽然我只是剑客。”
“剑客也不需要,侠客好歹行侠仗义,剑客只是打手罢了,”我张口就来地驳斥道,对刚才的话一一反击,“况且画的好还能当工作,你那些不成体系的剑术练得好又没法当饭吃。”
“说的你好像画得挺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不妨拿来看看?”她吃完面包,偏起头、眨着眼,瞧不起我绘画的模样惹人来气。
“总比你百无一用的挥铁棍技术有用。”光忙着斗嘴,我还没吃一口凉面。说完这句话,我准备把筷子伸进面条里,挑炸得香脆的几颗花生吃。
是吗?李荏站起来,探身从我筷子下拿走了装凉面的塑料饭盒,放在她卧室桌子上,回卧室入口处说:“现在你的晚餐在我身后,想要吃东西的话就去拿吧。”说完,两手抱胸,稳稳地堵住了唯一入口。
“这不是赤裸裸的打劫嘛!”我当她在开玩笑,打哈哈地笑着想挤过去,然而试了两次,从她稳如泰山的力道上来看这似乎不是玩笑。
“你看吧,剑术好歹能锻炼身体,你锻炼不足就连晚饭都吃不到。如果我挡住卫生间的门,你难道就只能跑去学校上厕所了吗?”
蛮不讲理!我在脑海中小小地唾了一口。细微分歧引发冲突,谁都不肯让步的结果就是赌气至有人退让为止。
一阵大眼瞪小眼。
我们都判断对方在嘴硬,坚持自己的立场不放松,却又不想继续做唇齿之争。我背对时钟,看不到过了多久,但李荏频频向时钟方向转的眼珠表明僵持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别闹了,把凉面还给我。”我试着温和地说。
“有本事你自己闯过去。”李荏在微妙细节上十分有女生爱钻牛角尖的脾气,也有可能是搁着面子放不下。反正一闹起别扭来,她完全没有剑客的凛然了。
“好吧。”小人不仁,君子无义。我也腆下脸皮,硬着胆子向前跨了一步,撞在李荏肩膀上。不愧是锻炼过的人,我居然没能撼动她几分。
我决定认真了。
当李荏以为我要再次顶撞时,我突然伸手握住她胳膊,趁她惊讶之余,迅速把脖子伸到手臂上方。她现在穿一件短袖,胳臂几乎全露在外面。
啊呜。
我想起了小时候听母亲讲故事时母亲模仿大灰狼吞下小红帽的声音。
呀!李荏抱着胳膊缩到门外,让开了通往她卧室的路。
“你干什么!”从耳朵开始,赧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展到脸蛋和脖子,一路燎原,烫红了她全身。李荏用手捂着被咬到的地方,尖叫过后吊起眼角,厉声质问。
“闯过去。”我诚恳地回答。
“你真是疯狗么!竟然咬人,还咬女生!”这么慌乱的李荏是我头一次见到,除去那些孤傲的剑客部分,她其实也只是个少女罢了。
“这次算你狠。但下次再敢乱咬我,就把你嘴巴切开!”她迅速把我赶出卧室。
难道先申请就能咬了么。我端着凉面回到餐桌边,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李荏气哼哼地跑进卧室里,拿出纸巾猛烈擦拭被咬的胳膊。我心安理得地夹起凉面送进嘴里,一阵酸爽,加了醋的凉面非常好吃,碱面也劲道十足,夹在面里的花生嘎嘣脆,麻油香味四溢。
好软啊。我偷偷回忆起刚才嘴里的触感,与开学时咬到的一嘴臭味有天壤之别,皮肤滑得几乎咬不住,像果冻似的。想着想着,我开始觉得脸颊发烫。李荏出了她房间,从背后突然伸出剑鞘打在我头顶,面有怒容地骂了声“混蛋”,接着出门去楼顶练剑了。我独自在屋里扒完了凉面,出神地盯住天花板,发愣直到天色全黑。

假期飞逝,二年级在一阵伤感中开始了。
上学期末,各人根据自己意愿填写了文理志愿表,于是新学年不可避免地要重新组合班级。分班时我还挺开心,因为平日不论如何冷淡的人,在大家将要分开时都会沉浸在稀薄的依依不舍中。许多同学来和我告别,弄得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的——对胖子来说,我倒是希望真的如此,只是大部分情况下终究低头不见抬头见。相较于部分人惺惺作态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来套近乎,另一批人仍然坚持叫我“疯狗”这个绰号的如一反而令人欣赏。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嘛。
我拿着写了“理33”的字条,从一楼上到四楼,最后在走廊末端找到教室。依据门上贴的座次表,我寻到自己名字那张课桌坐下。前后都还没有人,左边隔走道是一位不认识的同学,正和她后座交谈甚欢,右边是紧挨着的邻桌,我有点期待会有位什么样的邻桌出现。
先看看名字——李荏。
别急。我安抚自己受惊的心灵。去教室前门贴的座次表确认一下再说……四组三位:李荏。
这可真是巧合啊。
“真是巧了。”单手拎书包的李荏看穿我心里话似的搭腔道,她突然出现在背后,惊吓我之后大步流星走到座位旁,看了看我的课桌贴纸,没有露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也算是缘分,希望能和你一起度过安稳的两年。”李荏放下书包,“当然,要是你又发什么疯,比如咬人之类的,我也不客气。”她把手上拿的长剑放进两张课桌夹缝间,紧挨着我的画板,桌面只露出一截倾斜的剑柄。
教室里人越来越多,吵吵嚷嚷个没完没了。
班主任大踏步闯入前门,咚咚地敲击黑板,众人立即归位,不管哪位老师对学生的驾驭总是那么自然。
按例,新学期第一节课不上课,开个小班会,这似乎是全国通用的模式。分班之后当然少不了自我介绍,我们按照纵排小组顺序从前往后依次简单地介绍自己。我只报了姓名,再无多言,这句精简的发言并未赢得掌声,在几位有口才的同学之下十分不起眼。
轮到李荏了,她刻板地挺神,双手撑在桌子上,相当文静地起身:“我叫李荏,是个剑客,擅长剑术,很高兴认识大家。谢谢。”
新同学纷纷侧目,班主任也用不满的眼神瞄向桌上露出来的剑柄,几句话之间连给人惊讶的闲余都没留下,她便以怪异的第一印象席卷了新班级。如果仅止于此,那也就罢了,大家很快会忘记这个另类的自我介绍,可惜之前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反而在李荏头上应验。
刚结束班会,班主任后脚跟才从拐角消失,就有人开始念叨“疯狗”、“狗男女”的风言风语。我环视四下,在靠角落处找到依然乱蓬蓬的狮子头发,好死不死地,一位与胖子关系不错的人也在同一个圈子里聊天,仿佛他们天生有扎堆的潜质,能把有类似气味的同伴召集起来,形成更大的一团。
“喂,喂,”左边传来了轻快声音,隔道女生和我搭话:“听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她指我和李荏。
“嗯,是的。但没什么别的关系,我们只是合租而已。”我如实回答,毫无遮掩。
哦?呵呵。左边女生暗含深意的笑容中一丝相信都没有。我倒也不在乎,李荏早就给了我不去在意这些八卦的信心,她端正的态度就是我自信的来源。
无聊传言迅速被破解,女生对我失去兴趣,转而和李荏重新聊开:“你刚才说自己是剑客,那是什么意思?”
李荏把夹在桌子之间的剑柄扶正,露出更多剑鞘:“就是这个意思,和学生、老师一样,是一种人的称呼。”说罢,她正目端身,不卑不亢地淡然别开脑袋。我无意间发现她头发留长了,已经可以在发梢扎个小小马尾。
故作淡定却又偏开脸颊是在害羞吧。我想从另一个方向探几眼,但始终不得见,于是转而去看左边女生桌角上的贴纸:严缘。
这位开朗的同学说不定能成为李荏和我久违的朋友,我在内心期待地傻盼着。
“那你为什么要练剑?是体育生吗?练了多久了?”严缘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话匣子打开就停不下来,我倒是不反感这份阳光般的活泼,大概李荏的心情也被照活泼了,她收起无表情板的脸,微微翘起嘴唇欲言又止。我虽然知道她开始练剑的原因,但从没听过坚持练剑至今并自称剑客的缘由,不禁也好奇地等着答案。
“……”李荏沉默稍许,握紧捏在手中的剑柄,慢慢说:“个人爱好而已。术剑者,成于技,达于理,至于境,而不凝滞于物。”
严缘和我都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所谓‘求道’而已。”李荏放开了剑柄,摆出不想继续说的铁面孔,我们只好作罢。依话想来,她确实有些求道者的悟性。可我不练武,不懂武术和跑步、游泳等其他运动之间的区别,这些“道”自然难以领会。恰似对不同画风流派之间的分歧,我自己也无法站在艺术角度窥求一二,只是爱着“画”行为本身。如此考量,我离“求道”的境界自然差得尚远,也能想通为什么自身对于画技精进并无所求了。
较真去听李荏说话,不免觉得夸大,但我找不出其他理由去相信一件对学习和生活无甚裨益的事情被坚持数十年之久。“嗯,我大概懂了。”并非附庸,我是出自真心地理解了一点她的执着。
“呵呵,装逼装得太好,真是不能直视了。”看来其他人还是以不懂的居多——高音刺耳地响起,操一口方言,浓重的地方音把话里刺头挑重三分。
我顺声音转头向后。在狮毛头和胖子朋友身边不知几时又多了一位同学。她是位相当高挑的女生,没在班会上介绍自己,据此推测应该是参加特长班班会而错过了时间的体育生或艺美生。发声的女生在脑后系着过颈马尾,剑眉、高鼻梁、薄嘴唇,秉持着历练过的坚毅在眉宇间流转,紧紧抿着的嘴巴强调不屈、顽强,一双亮眼魄力十足,却也满怀蔑意。
像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凭气场,我直觉地认为她是武术队员。
李荏虽不主动挑衅,但毫不掩饰地将自我展露在外,过于率直的性格惹了不少人厌。即使相处久了就会知道她本性淡素,但能坚持交往下去的人极少,能怀着接纳心态深入了解的人就更少了。没朋友加上太直接,又带着非常引人注目的剑自称剑客,什么时候被武术队员找上门来都不奇怪。只能感谢现在不流行古时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的风气,不然她有多少命都不够用。
高挑女生旁边,狮毛头眯眼笑着,胖子的朋友则翘起二郎腿,两手揣在裤子口袋里,看戏心态昭然若揭。回过来看李荏,她不出所料直接“噌”站起身,丝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了:“想比剑就来吧。”
“切。”高挑女生一声嗤笑,不做回答。倒是狮毛头在边上不停怂恿“慧姐教训下那条疯狗”。
我还以为“疯狗”是我的独享待遇呢。
李荏认真的目光在对方脸上驻足,我和严缘都不敢插嘴,她们之间的气氛陡然间肃杀。
“有种就来!”意识到无法一笑了之——或是原本就打算挑衅,都已经不要紧了——事已至此,被称为“慧姐”的武术队员无法示弱,从一个长口袋里拿出了她的剑,一把演练用软剑。
双方甫一亮刀剑,教室里当即炸开锅。去年开学有咬人的,今年开学有砍人的,加上老师们班会后都在参加教职工会议,现下没人能阻止这场好戏上演,大家纷纷按奈不住蠢蠢欲动的围观心理,拧成一股绳般般团结起来。
两人走向教室后方,桌子都被好事的人搬走,空出一块不宽敞但也足够她们施展的地方。嘎啦嘎啦搬动桌椅的声音夹杂在一片嬉闹声中使人心躁,我赶上两步走到李荏身后。
“喂,”我拉她衣角,换来一瞪白眼。严缘自知无力阻拦,早已站在李荏身后,我只好怔怔地靠过去表明立场。
狮毛头又小声说了几句,我听到她叫武术队员作陈慧,好像在告诫她不要轻敌,陈慧不在乎地摆了摆头,伸手撇开刘海。四周已经尽是凑热闹的人,甚至有专门去走廊望风或掏出手机拍照,也有拿两人胜负赌可乐的,不一而足。
大家气氛融洽地打成一片,接下来还会有两位杰出代表打作一团。
陈慧还是秉礼抱拳,李荏也低头致意,风格迥异的两名剑客开始了或许是她们人生中第一场斗剑。
李荏先拔剑,她把剑鞘递给我,双手握稳剑柄,将并不光亮的剑刃抬至心口,侧身弯腰,前后开脚,剑尖指向前方。陈慧随后拔剑,柔韧的剑身在鞘口处金属套上一摩擦,发出铮亮鸣响,剑鞘随手摆在身后桌上,明晃晃的剑刃一抖便反手持住,摆出了后弓步,也是将剑尖直比对手。
客观地说,李荏姿势非常难看,陈慧则显现出扎实的武术功底,此间高下立判。但常常见李荏练剑的我明白她并非全无真本事,至少在窄巷里突出包围的功夫确实高明。然而关于武术,我知之甚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要一过招就能明确分出强弱的技艺,还得手底下见真章。
陈慧先动了。
她抢出一步,恰好到了李荏身前出剑就能够着的距离,迅捷地递出一剑。这一击朝李荏脸上去,但位置很偏,只要她学武术队员往常过招时的套路摆头,就能潇洒地做出一个亮相动作并避开这一剑。
然而,陈慧认为李荏会和她套招是一个错误。
李荏的确偏头避开了这一剑,却没有甩首亮相,目光仍压在对手身上。偏头同时往前踩出有力步伐绕进陈慧出剑的手内侧,挥下架好的剑,砍在陈慧小臂上。
一击既中,李荏回剑退步,陈慧脸上顿时一阵青白,剑眉高挑地怒了,她撤下架势气吼吼地问道:“你到底练没练过武术,连过招都不会?”
李荏冷静的出奇,毫不带任何讥讽,极尽淡然地说:“剑术不是比演技,演的再好也只是杂耍。如果是真剑,刚才你已经断了一只手。”
陈慧一声冷笑,刻薄的嘴唇一开一合:“说的好像你练剑是为杀人似的,不去好好照规矩练,难怪没有武德,瞎挥两下就以为自己练的是真剑,其实连毛皮都不会。”
李荏乖乖地住口,当然并非词穷,而是觉得用剑说话比较直观快捷——对她而言剑只分强弱,不讲究能言善辩。她无声地重新摆好架势,低头搦战。
陈慧既知李荏不会回嘴,沉默顿时横贯在两位剑客之间。她也不避不让,换了个姿势向李荏发起进攻:几点碎步踏到面前,分别向胸口、肚子、大腿刺出三剑,接着边滑向侧翼边不住挽着剑花。
我瞧不出陈慧的剑到底是套招还是真刺,反正都是没开刃的铁片,中了也不要紧。李荏则相当认真,就像对手拿着真剑刺来似的,谨慎地压低体势,面对刺到眼前就收回的虚招面不改色,双手牢牢挺住长而坚硬的剑刃,始终指着对方移动的位置。
等陈慧走完小半个圆,到达挤作一团的桌椅边时,李荏突然把弯曲的腰挺直,同时伸手、冲步,长剑的剑尖立时暴长一米多,直取对手胸口。陈慧正在收势的余劲下,闪避不及,本能地倒向桌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李荏的剑尖离她胸口不过寸许。
“你看,演技是赢不了真正的剑术的。”李荏毫不地夸耀指出,我感到一股宏然正气不屈不谦地在她嗓音中澎湃。
只有了然的剑客,才有资格评判剑术究竟是何物——成于技,达于理。
又一阵青红。陈慧坐着,低李荏一头,脸上全是不服输的恼羞成怒,她忽地蹿起来,左手抓住剑刃将李荏拖到跟前,抛下右手的剑,甩足力道给了李荏一个耳光。
啪。
如果拳头代表充满勇气的搏斗,刀剑象征生死互决的断然,那么耳光毫无疑问就是彻彻底底的羞辱了。
“你不是练的真剑吗,这不还是没开刃的,假惺惺装逼?”李荏没有松开的剑,只是被打懵了似的坐倒在地。抛开剑不谈,论徒手,她应该不是陈慧的对手。试着起身的李荏再次遭遇了巴掌招呼——啪,又一响明亮的耳光,她脸颊上红色迅速扩张。片刻之前还颇有决斗意味的比剑,眨眼间便成了耳光呼扇的丑陋斗殴。
我十分明白自己必须立即行动了。
在我冲刺到李荏身后,不顾一切地环抱住她、勒紧胸口和肚子停下她动作这几秒里,李荏已经曲着背从地上起身,松开原本持握剑柄的双手,改用一只手抓住剑刃底部,以全身力气向陈慧推去。
长剑不锋利但仍尖锐的尖端抵住陈慧脖子,她被椅子封住背后,无路可退,抓着剑刃的手根本抵挡不住李荏加上了体重的猛冲。
我能想象剑身的冰凉,正如它的黯淡光泽一样无情。不论是否开刃,只要参杂进了一点杀意,在剑客手里它就是凶器。比剑尖先接触到陈慧脖子的目光来自李荏双眼,十分认真,不知她会真刺进去还是只做威吓。
“停手!停手!”我在李荏耳边大声喊。其实在我使劲拉住她之前,李荏已经停下,我只好尴尬地又松开。
现在从脑后完全看不见她脸上什么模样,我不愿去想象。被抵住喉咙逼坐回椅子上的陈慧此刻才意识到该要惊慌,连忙侧滚,撞掉了她放在桌上的剑鞘。周围还在嬉笑的同学纷纷敛容,尖叫提到嗓子眼准备大功率播放的严缘好不容易又吞它回肚子里,乱糟糟的教室里全然失去了平静。
“傻逼。”扶陈慧起来的狮毛头小声骂着。
四周大多是认可的眼神——无人对她确实更强的实力首肯,也听不到给精湛剑术的掌声,唯有看猴戏似的嬉笑和被暴力恐吓的畏惧刻在脸上。李荏收获了尖酸的胜利,她毫无得胜的喜悦,只是瞪着陈慧离开的椅子,向周围缓缓扫视一圈。
“剑鞘……”声音哽塞。我顺从地把剑鞘拿过去,李荏重复三次才成功把剑收入。

我们在其他所有人的目送下离开。
两个孤单的影子一前一后,踢踏踢踏,隔着几步之遥。李荏无力地拿着剑,书包斜跨在左肩,里面空空如也,连新发的书都没拿。我背了画板,拽住沉甸甸的书包,跟随前方慢吞吞的脚步在小道上蹒跚。
自离开学校起,她一句话也没说,尽管尚未日落,赤红却在她脸颊上泛滥。被打的部分肿了,两颊不对称地扭曲着,仿佛刚被烫伤。我刻意加重脚步预告自己的到来,赶上李荏身边问她“还好吗?”
“……”
回首的竟然是呆滞目光。我赶到一阵眩晕,阳光似乎迷离地袭入眼球,霎时模糊了焦点。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递上一张湿巾,然而李荏看到我的手就猛力推开,随即停步抱紧自己胸口,袒露出受惊眼神。
她的软弱、无助和慌忙失措全掉了出来,只是没从眼角流露而已。
“抱歉,”我不记得是第几次和她道歉了,“刚才不得已,随手抱过来;不过至少没伤到人;明天还要去学校的,弄得太尴尬了不好……”我语无伦次地念着,她静静听完了全部。
不怪你。李荏缓慢转身,继续往前走,小声呓语。
我们过了住处也没停下,继续和时间一起往地平线挪动。她长长的影子拖到跟前,我不禁想到了小时候总爱玩的踩影子游戏。有人把影子看作灵魂,我觉得有些道理,因为它虽然并没有重量,有时却沉得难以想象。
一个带着孩子和宠物犬的女士走过,剃着整齐的棕色卷毛小狗在李荏脚边嗅嗅,赖着影子不肯走。女士无论怎么牵颈绳,小狗始终用爪子扒着地面不松,往李荏脚边不住打转,直到孩子去把它抱起来,小狗才不舍地朝影子吠了两声告别。
我隐约察觉出那根本不是狗。
尽管十分相似,但狗儿总是习惯了每天悠然度日的。它们生命的目的已经变成打扮自己,博取怜爱。项圈、布套、精美的毛饰;修整过的皮毛是、滚滚的大眼睛也是、磨得圆乎乎可爱的爪等等,不外如是。在这些全身心投入展示可爱的犬类中,若混入了一只尖牙利爪、毛皮参乱的孤行者,它自然不会受欢迎。没人喜欢它的锐利意志或在乎它狂野的自由,更不会有人想和它好好相处——不把这疯狗打死已是仁慈。
天际迎来落日,凝固在烧融玻璃色的天空里。犬吠不知名地冒出来,悠长悲怆,像为独自上路的行者送辞。
其实,那只是狼罢了。
如果我真是疯狗,那她就是更甚的某物。她的影子像狼,在犬群中无敌也无助地徘徊,不被需要,不容怜悯,唯有荒夜下残存野性的少部分同伴才会替它嗥叫一曲,那是不同于漂亮的壮丽,属于最原始的灵魂。
过了会,李荏开始往回走,朝租住处前进。
天色晚矣,我只好在面包店买了些晚餐,和她一起踉跄着归家。
她进屋后习惯性地把长剑倚在门旁,坐到床边木讷出神。我走近去,拿出一块平时她喜欢吃的蛋糕放到她手上,“吃吧,别饿着了。”她服从命令似的胡乱撕扯包装,把蛋糕小口啃下,咀嚼老久才咽下。
我想李荏自己应该明白的,便小心翼翼地说:“疯狗也许还能在阴暗角落苟活,但狼肯定不能。”她停止进食,半张着嘴巴看我,好像在寻求认同。
我们相互瞪了片许,她重重叹出一口气息,开始快速吃掉蛋糕,吃完后还多拿了一块吃掉。
“你不是想看这把剑吗?”她合拢手搓掉蛋糕渣,把收藏的短剑取来,“我练给你看,你想画就画吧。”说罢,不等我回覆就独自开门出去了。
一阵上楼的脚步声。
我背上画板,边细嚼慢咽边跟去,走到楼顶时发现李荏把门边靠着的长剑也带来了。“想画当然可以,但你要和我学一点剑术。”她用空着的手指向长剑。
我认为现在最好不要忤逆她,于是点头答应,三下五除二吃掉了面包,李荏便开始从头教授我持剑姿势和基本步法。
经过重重困难,长剑数次敲中身体之后,我终于习惯了剑的重心和长度,能在不影响自身平衡的前提下慢慢挥剑了。此时明月高照,丝毫不逊地上灯光,把楼顶照得一片芽白。
“好,现在开始,你跟着我的动作,能模仿就模仿,不能就自己随机应变。”李荏吩咐道,她站远些,把短剑拔出鞘,月光立时在剑刃上优雅地抚过。
她摆了一个直刺的姿势,我照做;又拖动剑身回转,我勉强跟上了;再把剑绕过后脑从头顶劈下,我几乎前扑在地才完成动作。李荏满意地颔首,把这套动作重复,我紧跟着她的脚步、体势、手形,逐一模仿下来。
第三次、第四次……她的动作节奏很好,既照顾到了我的速度又不显拖沓。我们把这一套简单动作重复了数遍,我开始觉得长剑在手上似乎变轻了,李荏或许看出了这一点,突然低喝“接招!”随后疾步袭来。
银刃化作一道白光,我慌忙退后,惯性地把剑架在胸前,李荏并未真的突刺,而是在我架好的剑上点了一下就抽身后撤。我领悟了她的意图,开始把刚才学到的剑术缓缓施展开来,一剑一剑生硬地出招。李荏像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在化解剑招的同时也不断提醒我“再稳些”、“往斜下挥”。
剑刃相抵,金铁交击,我的手指曾牵引画笔轻歌曼舞,而现今它们正引领凝重的力量交锋。剑身仿佛一把音叉,每每抵触就奏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它使人感受到美,清冽地润泽皮肤,每一击都充满了促使人继续挥剑的诱惑。
绘画自然是美的,音乐也应该是美的,剑想必也是美的。
灵感源源不绝地涌出,我拖着缺少运动的羸弱身躯用全力挥舞每一剑。我不担心李荏会被伤到,因为她也在沉醉着,而且比我强得多。
杂音逐渐散去,视野里只剩下剑和剑,鼻息中灼热涌动,嘴唇间愈加干涸——两把剑在熏人的月色下共鸣,一抹抹透出纯洁气息的月光洒在上面,我们都被它氤氲水汽似的朦胧拥抱,忘情地与剑共舞。
当我体力渐渐不支时李荏配合我停下。我拄着长剑大口吸气,肺里还充满刚才的月光,李荏则只出了少许汗,但阴郁神情已经一扫而空。周围一声犬吠都没有,寂静的夜头一次让人感觉到安详。
“怎么样?”她温柔地笑开,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柔和的脸。
哈……嘶……
我趁喘气的间隔简短吐出两个字:“痛快。”
“嗯……”她对我的话不置可否,沉思般略偏头,说:“你说的话,我一直知道的。但终究放不下这种感觉,我不清楚自己是否到达了‘理’的程度,但我不认为会止步于‘技’的程度。”稍后,她等我喘过气来,又接下去道:“不论疯狗如何,狼如何,我总归是我,是一名剑客。”
她又笑了,稍带羞赧和自豪。月光正面迎在她脸上,将背后短发和影子连结一体,成了漆黑瀑布一舀挂下,在白地上鲜明地映照,粹黑如墨,牢不可破。
“好了,你休息吧,我还练会儿。另外,你可以开始画了。”她又拉开架势,用比刚才陪我练习时快得多的速度开始练剑。短剑开了锋,她却浑然不觉,就当自己身体一部分似的操弄自如,剑法也远非长剑那样混杂各色剑术,而是精巧又致命地短快挥舞,以刺击和挑切为主,有时甚至从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各发一剑,间不容发地猛攻。
这才是她。我断然笃信。持短剑的李荏才是一位卓然的剑客,不拘泥于形式或流派,只把“剑”作为纯粹的原质挥动。
剑为杀戮而生,剑术亦然。人类天生就是动物,有杀戮的本能,而克制这份肆意冲动、并把它凝聚在该存在的地方才是人性伟大。
剑客就是这么一种伟大的人,一种与天性暴力抗争的人,一种纯粹强大者。
我在膝上摊开画板,却不禁看呆了,她纯粹的美丽让我无从下笔。
我很庆幸自己能了解李荏身为剑客的一面,她使那些借着花哨伎俩扭曲斗争本质、不敢直视暴力的人彻底溃败。
我在这份盎然四射的魅力中摸索到了前方的路,画笔牢牢握在了自己手心。
次日,我一直低着头走到学校,有些发愁该怎么面对终归在一个教室里上课的同学。不巧,陈慧正结束晨练回寝室,我和李荏在无法避开的走道与她碰头,双方下意识地同时停步。
沉默横亘在她们之间。
李荏率先走了一步,但并非绕道,而是正面迎去,对方立即握紧拳头——
“我昨天太冲动了……”她小声说着凑近陈慧,头不低、腰不曲地直视对面。
“啊,哦……”陈慧也难堪,单脚点着地面,相当腼腆地支吾,“……我也是。”她不像是记仇的人,这份性格或许也来自武者的刚毅,两人在诚实上倒有几分相似。
再无多言,李荏双目转回正前方。
最终,她们似乎以不大服气的别扭表情为此作结。
“对了,你的剑呢?”交身而过之后,陈慧突然回头问到。
“放在住的地方,以后不会再拿来学校了。”李荏淡淡地回答。我自然管不着她在什么地方练剑,但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在操场一隅率性自然的模样,难免觉得可惜。
班级里和平常一样,有点闲言碎语,夹杂些许犬吠,不同的是李荏开始用凛然目光扫射它们,令宵小之辈不敢放肆。我也试着挺起双眼,直视那些淋漓的鲜血,面对不算太惨淡的人生,我会把我的懦弱和畏缩都画下来,以告诫将来的自己如何前行。
日子很简单就过去了。
我终于画完夕阳下的学校景色——及至当下,已经一年有余。我不会放弃绘画,但也尽学生的义务。即便毕业后考取大学的志愿和绘画全无关联,我也会继续画下去——四季轮换、街角市井、车水马龙,以及各式各样的花草郁葱、鱼鸟泅行、人间百态……
还有剑客。
我不创造它的价值,只为了赋予它创造的意义。
如非滂沱大雨,李荏都惯例会去楼顶练剑。她有时用长剑,有时用短剑,交替练习不同剑术。大部分时候我会一起上去,在夏日迟迟不休的残昼与冬天过早驾临的长夜中挥动画笔。春花多到不知选什么画才好,秋风吹得颜料干结太快,蝉鸣动听却描不下来,雪花簌簌扎得拿笔的手痒痒。我的世界并没有因为绘画而变得高贵,但它确实妆点了我的视界。
快进高三,现实比理想更敦实地在我们面前坐下,要与我们谈一谈将来。
当我无意间问起未来的考量时,李荏毫不犹豫地说:“出国留学。”
“你的成绩很好吗?”我不无讽刺地反问,现在我已经能和她开点玩笑了。
“英语还行。”
“那就是成绩差得国内找不到学校才出国了。”李荏拐来一肘,正中肋下,痛得我一阵呻吟。
“我不是要去正规大学,有家小学院有剑术课程,我想去见识下。而且据说那个国家有世界级的斗剑比赛,我想参加。”
“什么比赛,我怎么没听说过?”
Blade of The Master,大师之剑。冠军被称作‘Blade Master’,剑圣。这是一场不公开的比赛,可以动用真剑决斗,每年似乎都有死伤。”她一脸自然地说出由一帮狂热之徒举办的疯狂赛事,我开始违心地赞成武术体育化。
你不会真信了吧?话一出口,不苟言笑的脸孔马上板到眼前。
“明年开始考外语,等我一过完18岁生日,就去把爷爷留下的房产卖掉。到国外可工读,而且那边消费也不高,没什么担心的。”
“……”我无言以对,已经计划到这一步的李荏,是无法阻挡的,我也没有理由去拦下她。或许她的父母有权阻止,但这两年的家长会他们从未露面过,可想而知她不会听从家里的话。
及此,我忽然不解,自己为什么要阻止李荏追寻剑术的脚步?
若是出于自己未能画业精进而对真正燃烧理想的人怀抱嫉妒,那可真丑陋到不敢照镜子了。但并非如此,我尽管羡慕她的执着,却不妒嫉她的自由,也许还有什么需要想清楚才能表达的事物隔开了我们,令我们之间的境界天差地别。
“随你便吧。”我失去了力气,无法再和她辩驳。李荏照自摸索课本,问我要下一堂课上检查的作业抄。她的侧脸在日光灯下比平时白皙,嘴唇闭得紧紧的,像是早已看穿前路,义无返顾地冲了上去。
“看着我干嘛?”
“没什么。”
“嗯哼。”她似乎看穿了别的东西,以我无法理解的坦然别开脑袋,去和最近关系变好的严缘要作业了。
今秋第一阵风吹进来,打得日光灯摇摆不定,花影纷飞。

夜色浓得发愁。
快到午夜,我才加班归家。路边陈旧的花坛早被肃清,换成婉约的桂树,几乎塌烂的水泥地也重新铺上沥青,在仍旧热闹的夜市中静静承载一切。唯独不变的是老楼们,尽管全部厨窗下都垢结了厚厚油污,但它们屹立不倒的模样似乎还能再坚持个十几年。
母亲音讯渐多,比起早些年避开我似的简言交谈已经坦诚多了,这大概也得益于父亲的再婚。搬到新居中的父亲把房子留给我一个人住,带着迟到数十年的幸福找到了归宿。我非常敬佩他,感激他如山的肩膀担当了许多岁月,所以没什么不痛快的,只是含着欣慰祝愿他安好。
换下衣服,洗完澡,我从沙发上拿起一封信。来自外国的邮件。拆开来,里面有两张照片和一张单薄的纸。展开信纸,内容十分简单:我很好,今年十一月回来,比赛将于七月开始,勿念。
我又掏出照片。一张是湖边,约莫破晓时分太阳刚绚丽地跃出地平线时的景照。另一张是古旧的大型建筑内景:陈木书架、铜质灯座、绣纹章的旗帜、摆着金属碗的桌子,以及几个闲散的路人。如果不说明,人们还以为这是哪部电影的中世纪布景,而李荏对此的解释是“我不知道拍什么好,相机是借同学的,随手在学院里乱拍”。
就着水汽蒸腾的发梢,我先没急着穿衣服,而是把照片都塞进放画板的柜子下面抽屉里,又读了一次信纸上简短的几句话,才在哆嗦的催促中把衣服穿好。
如果可以,我当然想去画画那个湖边美丽的黎明,也参观一下中世纪遗落的古镇,顺便见识见识所谓真正的剑客们。可工作实在太忙,进入单位才满一年的我奔波在各类事务中抽身乏术,连背上画板去采风都被迫舍弃,何况出国旅行。
甚为遗憾的我忍不住把所有照片都翻出来,一张张过目,从离别开始幻想那边的故事。
“你父母真的不要紧吗?”我代李荏拖着行李箱走在吵闹的机场大厅。
“……他们和我弟弟过得很幸福。”李荏先是沉默,再看着别的地方回答我,她的头发已经可以非常漂亮地扎出一条马尾,工整地落在脖子正后方。
我找不出要说的话,只知道该依照她吩咐在今年10月把短剑以“工艺品”的名义邮寄到指定地址。于是没话找话地,我重复了一遍她的要求。
“没错,千万要记得。”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接过行李箱。
李荏的高考成绩自然稀烂,我也好不到哪去.比起我选择一所三流大学浑浑噩噩度日,李荏实践了她的诺言。如她所说,她考过了外语关,在卖掉祖辈特地指定继承给她的房子之后踏上留学旅程。她将先以旅游的名义前往日本,一周后转俄罗斯,再往欧洲诸国,最后在十月底到达学院。
录取李荏的学院坐落在一个我没听过的小国某个古镇上,连网络中都只能搜索到只言片语信息,招生也仅针对主动投递意愿的人。然而据李荏自豪地介绍,此地以传承古老的剑术传统而著称,古老倒是真的从她以后寄来的照片中能看出来,著称则完全子虚乌有。
“对了……”我又开口,然后语塞。她直愣愣地等着我继续说下去。“就算输了,也要安全地回来。”不知第几次叮嘱了,还好李荏尚未厌倦,我便再强调一次。她带着些许笑意道:“说得好像我一定会输似的”,却没有正面答允,对此我感到有些焦虑。
“把电话和地址给我吧。”李荏顺带一提似的开口,我慌忙拿出早就写好的纸片递上前,她看了眼,折两折塞进钱包里。“你的画,”登机通知响起,她在走进检票口前最后问我,“自从没到学校练剑,你的画我一次也没看过了。以后还会画下去吗?”
我立即回答,会的。
“那等我回来再看吧,可不要趁我不在就偷懒。”语罢,她拖着箱子嘎啦嘎啦地走入队列中,在人群里失去了踪影。我相信她,所以别无留恋,故作潇洒地转身离去了。
那时候说不定她还回头过呢,我在孤独长夜里自作多情地想。照片阅毕,我又去翻这些年留下来的绘画。正如“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这句话一样,我的绘画质量在近两年迅速提高,如今成为一名绘图工可能也是受此影响。画图工具从纸墨笔到数位板,绘画内容从工作绘制到偶尔接的私活——比如画画美术原稿之类——生活固然不吝啬,但更多的是出于兴趣。时至今日,我的技法仍未落到某个准确定位,什么流行画什么,想画什么画什么。按照既定要求画图很轻松,不用动脑子找灵感,我不厌恶这种机械的劳作。反倒是李荏,数载如一日地忠诚于剑术,哪怕此时此刻,或许仍持剑操练不休,想必她过得会比我幸福许多。
带着对故人的憧憬,我将一天疲倦悉数放下,舒缓神经钻入被窝。
棉被真好,暖和万岁。
十一月。
纬度差带来的地区性气候使今天仍然有个不错的晴天,尤其适合迎接远客。我依早上在电话里的约定,来到车站前等她。站了二十多分钟,旁边的二胡艺人已经拉完几曲,仍没看到形似李荏的身影,我再次拿出手机准备拨号。
“久等了。”比从前稍微成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一点也不惊讶,因为心理准备早已做好了。
放下手机,转身。
旅行箱还是我帮她提的那个,衣装却变化极大:一位用异域民族斗篷从头到脚套住的女士站在那儿,各色鲜艳布片在亚麻色底子上拼成方格状,靠近风帽处还有用别针扣住的立领。明艳的阳光贴在斗篷上十分熨妥,将一片影子蒙纱似的罩住她脸颊。
“欢迎回到祖国,剑客大人,”我打趣着说,压下心中的激动。
李荏终于放心地发出笑声,以前可是很难见她一笑的,看来她也变了。
她把旅行箱立起来,从侧面拉链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木盒,红黑的木料看上去相当贵重。李荏把盒子给我,示意打开它。虽然小但手感很厚重的木盒比巴掌略大,摸上去有磨砂质感,通过一个精心雕琢的狮子型锁扣扣住,锁已经取掉了,可以直接掀开。
我看不透她藏在阴影里的笑容,怀着敬意打开木盒。一枚跃着银光的奖牌在阳光中夺目闪耀,我没敢碰它,只从上方瞻仰,甚至怕自己呼吸弄雾了它纯正的光辉。奖牌寸许圆,应该是纯银打造,刻着一行外文,花体,很难辨识,李荏把它念出来并翻译给我听:“以你的剑之名——赠予大师之剑第二名。”
“第二名?”我十分惊讶。如果她没夸张,在世界级斗剑比赛中获得亚军已是近乎无敌的境界了。
“都怪你咯。决赛上斗到最后一招,我怀着必死的决心拼出一剑,对手也是。不过……我想起你要我回来,所以犹豫了一下,错失良机。”李荏不无遗憾地感慨,我则对当初自己说过的话千恩万谢。接着,她又拿出一张照片,大约五十个人排成三排照的,高矮胖瘦,有黑肤的非洲人、金发白肤的欧美人、褐肤卷发的犹太人、黄皮肤细眉毛的亚洲人……共同点是每个人手中都有剑,或长或短,并且每个人都目光清澈,凛凛生威。他们这些人好像都在看镜头后面,目光相准天空各有不同程度上扬。
追梦者们呵,我叹服。
“你没受伤吧?”我担心地问。
嗯……李荏突然犹豫起来,她伸向风帽的手动作很慢。
她摘下帽子,于是黑影从脸上褪下。
利落的短发如我初见她时那样,脸颊比原来略稍深色。一道骇人的伤疤从左眼下方一直割到下巴,将嘴唇都切裂了。刚扶下风帽的左手停驻在肩头别针处,我注意到她没有了无名指和小指的三分之一。
“是比赛中受的伤么?”我小心地问,她默默点头。少女时代的凛然孤傲全消解了,如今的李荏依然明丽,却早就不再散发闲人免近的气息。
她真的变了。
她把斗篷完全脱掉,露出黑色无袖马甲和七分裤,对这个季节来说还是稍薄了些,但吸引我眼球的不是这些,而是她右臂上两个曾被刺穿而留下的凹痕,以及左脚胫骨上明显的刀疤。
“对不起……”李荏小声地说着,像在期盼我的原谅。
我头一次听到她道歉,却是在最不希望听到的时候。
理想的代价。
我将所爱之物变成日常生活一部分而趋于平凡,李荏则将它推向至高境界而升腾,两者的代价显然不可同语。
“没事,回来了就好。”我安慰她道。
李荏又指向照片上还贴着纱布的自己。她在第一排中间,身处这些人中不算很高,站在了一位瘦高个子的俄罗斯人身边。她指着那个男人说:“这是本届的‘剑圣’,我和他决定用真剑分胜负。他强得超乎人类,如果没手下留情,我也许就死了。第三名受伤了没有来合照,第五名则伤重不治。”
我无声地注视照片,发现照片里不乏女性,包扎过的负伤者也不在少数,不由地从李荏贴着纱布的脸上别开了目光。
古老的剑客们啊……和李荏一样仿佛生在错误时代的人们。时间走得太快,只来得及抛下遗迹,却忘了留下其中的看门人。
我把照片还过去,她将合照与奖章一起放回旅行箱,然后给斗篷给我,自己拖住箱子开始走。我大跨步地跟上了,顺便给路边拉二胡的卖艺人留下几张零钱。
为了撇开沉重话题,我问她工作如何,李荏说暂时想考个会计证,或者去当翻译也行。
“那……剑术呢?”我不甘地问,她却轻巧一笑带过:“不凝滞于物。”
我默然。成于技——她已然登峰造极;达于理——她通晓剑的哲学;至于境——我不敢擅加臆测,但或许不远了,也有可能已经超越;而最终的“不凝滞于物”,她倒是选择得淡然。
那么,你住哪?我又换了个话题,李荏说还没想好。
“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你可以来。”我骚着脖子,扭开视线说道。
唔……她把手揣进口袋里,沉下头发出低鸣。
“好吧。”当她再次把头抬起来时,明媚笑颜在脸上绽开,脚步踢踏轻快,“不过先说好,这次你可不准咬我了。”
“我又不是疯狗。”我笑道。
于是她走到我前方,倒转过来面向着我,满怀自豪地宣布:
“可我——还是剑客啊。”




后记&注释

其实很多时候我,或者你,都会问自己: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它们大多只会在硬盘里度过余生,运气好些的可能被极少数人过目即忘,再好些应该能得见天日登上纸面。
不过这种悲催的命运,比起剑术来说还是好多了。身为一个在练剑的人,我自己深知这些只为战争而生的东西多么孤单,它们已经是历史的沉淀物,很难再翻上风口浪尖与世界共振了。当然,锻炼身体的效用自然还是有的。
不过我一直在练剑,也一直在写没人看的东西。偶尔有路人经过,会用惊讶的目光看过来;偶尔有人翻到这篇故事,肯花费一点时间读完它。浑然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对旁人,我塑造一次巧遇的机会,对自己,我抒发灵感不住的欲望。谁叫我是个喜欢写东西的人呢,谁叫我是个剑客呢。
理想和现实总是在冲突着,笔尖、剑尖,或者意志的最前线,当我们记录下这段平凡的挣扎,就会发觉自己在自我的挖掘中又找到了一块闪光的碎片。终有一日,我们有机会以回忆录的形式讲述“当年爷爷的英勇事迹”时,也许可以从记忆匣子里找到一整幅漂亮的拼图罢:那是我们曾经捧在手心里梦想的残余。
还是那句话,我只想写点自我满足的东西,它是不是严格定义的“轻小说”体裁没太关注,正如剑指即天涯一样,随性看看也不错。

注释部分:
1.李荏的长剑。这种剑也是我在练的剑,长约1.3米,不带鞘1.5千克,是一种不能用于表演的工艺品剑。原型是德式双手剑,但稍短一些,用手持握剑刃突刺的技巧也是来自步兵对抗重甲步兵或骑兵的姿势。
2.李荏的短剑。来自欧洲贵族佩剑的原型,三角刃,大约0.7米长,重不带鞘1千克以内,参照《冰与火之歌》中艾利娅的“缝衣针“。当时锻造工艺尚不能支持韧性上佳的花剑,这种短剑比较流行,用法类似于击剑用的花剑,但有很多劈砍和挑、切动作,算是罗马短剑的精神继承者。
3.关于中国剑术。还是需要说明,中国所有武术都分为演、打两种,两者的要求和技法都完全不同,通常各种比赛都只会比演,而只有格斗比赛才会出现真打的情况。打可以参考泰拳、散打,演可以参考广场舞大妈,这两者都是中华武术的组成部分,只是器械上几乎不存真打,毕竟动辄就是要人命的。
4.有剑术课程的学院和大师之剑并不存在,虚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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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kchen0912 子爵
這個挺高質的呢......不愧是獲獎篇張 加油加油(推一個

5 年前 0 回復

usagidomoto 平民
恩。。剑术的部分写的很详细啊,果然自己有练感觉比较写得出感觉,相比之下画画的部分就比较少了(也可能是我对一地人称本身比较忽略=  =),设定还蛮好的,文风很有翻译的轻小说的风格~~配上内容又是小清新的风格,没有违和感,灰常和谐。就是剧情...可能是太短的关系,感觉没来得及铺开^ ^

8 年前 0 回復

幸苦了,还可以。

8 年前 0 回復

x-rounder 王爵
描述剑的描写写的不错,写得挺生动。

8 年前 0 回復

伊莉缇娜 平民
果然还是第一人称比较有代入感呢。

8 年前 0 回復

fengilss 勳爵
蛮有意思的,如果篇幅能更长些感觉会更有趣。

8 年前 0 回復

车厘子 騎士
呼,一口气读完,虽然说剧情欠缺了些,但是个人而言很有感触,不带有任何目的,只是单纯的喜欢,有种找到共鸣的感觉

8 年前 0 回復

wenshent 騎士
本帖最后由 wenshent 于 2015-4-2 14:17 编辑


有意思。
弱气美工男+傲气武打女,虽然主线缺乏,剧情起伏平淡,但是够有情怀。
我能想像把时间线拉长,从初中开始武打女憧憬着斗剑大赛两人相互依靠,依存。斗不良,斗花瓶,然后斗黑恶势力把不良和花瓶洗白 甚至收入主角后宫
高中篇 从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里抽个转学生出来 明争暗斗,最后美工男发现真爱。
再到大学篇 武打女出国参赛发现金发碧眼的绅士剑手,美工男偶遇文艺女倾心不已,几盆狗血下来发现心中还是只有最初的彼此。
以及这样的那样的发展。
但是这样有意思吗?
也许会有意思,我相信作者烧烧脑细胞简简单单就能写出来。
但是你不屑,就像你对只会演戏和打耳光的陈慧的态度一样。

我能感受到文章里那股表达‘冷门文化技能在现今社会难以生存’的意图。
然而这件事的结果可能也只能如百鸟朝凤那部电影里讲的那样,有些事是只能自己做给自己的。
不过作者也可能是一个更纯粹的人,单纯的想写李荏这个女生而已,荏,小草般的任性是这个意思么(笑)。

总结下来,这部小说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也许算不上是个好小说。
但作者是端正态度,由心而写。
这比很多不走心的商业小说强多了。

另外,买车以后我一直有个旅行计划,就是四处拜访那些身怀文化技艺的人,把他们的故事加以编颂。
希望启程之后有朝一日能拜访到作者。

9 年前 0 回復

wanyifei0123 勳爵
有个大学是武汉大学还是哪个是有开设短兵课程的。

9 年前 0 回復

SD4442312 勳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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