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田学人]时槻风乃与暗黑童话之夜1[台/繁]《断章格林童话》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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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槻風乃與暗黑童話之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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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甲田學人
插畫:三日月かける
翻譯:古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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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華麗哥德式服裝的美少女──時槻風乃,
  總是在深夜聆聽著少女們的煩惱,
  每當她說起童話故事時……
  ……就會有人死去。
  被姊姊與母親當成奴隸般對待的夕子,唯一的夢想不僅被母親禁止,還被姊姊硬生生地奪去了。總是一味忍耐的夕子,頭一次感受到內心對家人萌生了恨意……穿上破碎玻璃鞋的灰姑娘,踩踏著血腳印在城堡走廊奔跑……〈灰姑娘〉
  美月和哥哥從小遭到母親虐待,兄妹倆總是餓著肚子。某次母親拿糖果搪塞他們,美月將糖果一顆顆地丟到地上,此後美月總是會在夜晚丟糖果,想要找出原因的哥哥洸平,沿著糖果路標前進,來到了有著許多糖果的奶奶家,然而,奶奶卻是……〈糖果屋〉
  自從父親再婚後,翔花一直無法與繼母好好相處。厭惡著母親的繼母,試圖丟棄母親留下的戒指,讓翔花誓言不惜死也要保護好母親的遺物。然而某一天,戒指再度消失了,翔花發了狂地尋找……〈生金蛋的鵝〉



  作者:甲田學人
  1977年生於岡山縣,並是發生了「津山三十人屠殺事件」的津山市人。二松學舍大學畢業後,因具備豐富的民俗學與魔術相關知識,以《Missing 神隱物語》(暫譯,Missing 神隠しの物語)於電擊文庫出道。著有描寫童話惡夢的《斷章格林童話》(暫譯,断章のグリム)系列和《夜魔》(暫譯,夜魔)、《詛咒》(暫譯,ノロワレ)等書。
  譯者:古曉雯
東吳大學日文系畢。專職翻譯,在咖啡海中浮沉筆耕。譯有《我成了校園怪談的原因》(台灣角川)、《轉生!白之王國物語2》(台灣東販)。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4-12 16:23 编辑


  對某些少女而言,活著是一種「痛楚」。


  第一章 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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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來說《灰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太太早逝的有錢丈夫,和自己的獨生女相依為命。
  某天,有錢丈夫娶了第二任太太,可是這位新太太非常壞心眼。
  新太太帶著兩個女兒,女兒們也和自己的母親一樣,非常愛刁難人。繼母和兩位姊姊三人,把家中的苦差事全部推給獨生女做。由於獨生女的身上常常沾滿爐灶的塵埃,繼母和姊姊便叫她灰姑娘,意思就是全身沾滿灰塵髒汙的女人。
  這樣的苦日子不斷持續著。有一天,這個國家的王子決定要在域堡裡舉辦舞會。兩位姊姊非常開心,便使喚灰姑娘幫她們準備禮服和鞋子,還要求她幫忙打理髮型。
  「灰姑娘,如果妳也能參加舞會,一定會很開心吧?」
  「是的,姊姊。我也好想參加舞會。」
  「不行。妳這種不像樣的女人,哪能參加什麼舞會呢?」
  姊姊說完後,便前去參加舞會了。
  被留下來看家的灰姑娘難過地哭泣,此時出現了一位仙女。
  「我帶妳去參加舞會吧。」
  仙女揮舞魔杖,把南瓜變成豪華的馬車、把老鼠變成馬,又把灰姑娘身上破爛的衣服變成美麗的禮服。
  「這麼一來,妳就能參加舞會了。」
  然後,仙女將一雙美麗的玻璃鞋遞給灰姑娘,告訴她:
  「但是妳要記住,一定要在午夜十二點以前回來。因為當十二點的鐘聲響起,魔法就會消失。」
  灰姑娘隨即出發。
  當灰姑娘出現在舞會的會場時,她的美貌讓在場的人們都大吃一驚。
  所有人都看得入迷,紛紛讓出一條路。她的姊姊們並沒有發現那位美豔又華麗的公主就是灰姑娘。
  王子朝著灰姑娘的方向走去。
  「請務必與我共舞。」
  灰姑娘與王子一起跳舞,沉浸在幸福中,但她因為開心過頭,忘了時間正不停地流逝。等到她察覺時,十二點的鐘聲已開始響起。
  灰姑娘急急忙忙地逃走。
  王子嚇了一跳,隨即緊追在後,但终究沒能追上灰姑娘。而急忙離開的灰姑娘不小心在路上留下了一隻破璃鞋。
  王子拾起玻璃鞋。
  隔天,王子在全國各地貼出了公告,表示:「我將迎娶能夠穿上這隻坡璃鞋的女性為妻。」全國的女性紛紛前去試穿破璃鞋,卻沒有人能順利穿上。後來,官吏也將玻璃鞋送到兩位姊姊的家中。
  兩位姊姊拚了命地想把脚塞進破璃鞋裡,但最後都沒辦法穿上。
  此時,灰姑娘開口說:
  「能不能也讓我試試看呢?」
  繼母和兩位姊姊放聲嘲笑灰姑娘,但因為官吏說王子希望所有女性都能嘗試,便讓她試穿破璃鞋。
  破璃鞋和灰姑娘的腳完全吻合。
  姊姊們非常驚訝,但更讓她們驚訝的是,灰姑娘竟然還拿出另一隻玻璃鞋。
  「她就是我的新娘。」
  王子看著灰姑娘的模樣後,這麼說道。
  後來,王子和灰姑娘馬上舉辦了婚禮。
  兩位姊姊為她們從前欺負人的行為道歉,也得到了灰姑娘的原諒。
  從此以後,王子與灰姑娘就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1

  國中二年級的木嶋夕子有一個煩惱。
  她很擅長念書,雖然她覺得自己和一般人沒兩樣,但常被人說「心不在焉」。
  該是要開始煩惱高中升學的問題了。
  但剛剛提到的煩惱,指的並不是升學。

  ……說不定,媽媽不喜歡我。

  當夕子一個人關在自己黑暗的房間,趴在床上時,這股想法強烈地從心底浮現。她從出生到現在,從來沒有考慮過這種懷疑家人的事。對夕子來說,不僅是察覺這件事本身,就連繼續深入思考都是一種打擊。
  夕子的家是非常普通的小家庭,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不同之處。
  她有個大自己一歲、有點任性的姊姊,有點煩人的媽媽,隻身在外工作、不常回家的爸爸,以及一隻姊姊喊著想養,卻由夕子負責照顧的寵物文鳥。就只是這樣的家庭。
  她認為這是個平凡的家庭。當然,她不可能對家庭毫無不滿,每個人即便會懷抱些不滿,但還是會非常珍惜家人。對夕子來說,重視家人是理所當然的,她知道這世上一定有險惡的家庭存在,聽過那些家庭的故事後,很明顯地會認為自己的家既平穩又普通。
  她從來沒有和家人吵架過。
  雖然那是因為夕子總是忍耐讓步,但她認為,自己在家裡正是負責扮演這樣的角色,因此只要能減少家人之間的摩擦就好了。
  真要說起來,夕子其實沒什麼慾望。她幾乎沒有想要這個、想要那個的想法,加上總是負責扮演忍讓的角色,不論什麼事都讓姊姊優先。這也不是什麼令人難受的事,她認為如果有人有明確的需求,不如就讓對方優先吧。
  在家裡,夕子總是禮讓姊姊,而她總是最後。
  自從她懂事後,一直都是維持這種模式。因為她認為理所當然,所以也沒什麼不滿。
  夕子總是被媽媽命令幫忙做許多家事,姊姊卻不需要幫忙,到處玩樂。這對她來說也不算是吃苦,夕子甚至喜歡做家事。她認為姊姊不過是討厭幫忙罷了,所以家事才自然而然落在自己身上,她也毫不在意。
  她從來沒被感謝過,這也沒辦法。
  對夕子來說,為了家人幫忙做家事,是理所當然的。
  即使有個討厭做家事的家人也沒辦法,就是這麼一回事而已。畢竟這裡不是公司,大家都是家人,所以就算有「這也沒辦法」的事,也沒關係。夕子一直認為,家庭就是能夠容許「這也沒辦法」的地方。
  家人就是可以自然而然無條件互相幫助的人。
  不管是否能接受家人的個性,都能自然而然無條件地容許。
  夕子喜歡為了家人而幫忙家務,她也認為,總有一天如果她有需求的話,大家也會願意幫助她。她至今未曾懷疑過這個想法,但──最近,想法開始動搖了。
  起因是夕子的升學問題。
  夕子喜歡念書,成績也很好,她希望能念離家近、地方知名的高中女校升學科,而她也一直很憧憬那間女校。
  當學校老師開始為學生做升學規畫時,夕子想循著夢想,以那間升學名校為第一志願,卻遭到媽媽和姊姊的反對。要說這是從未說出一句任性話的夕子,唯一脫口說出的要求也好,這畢竟是她的希望。當她把在學校拿到的升學規畫資料給媽媽看,說出自己的志願後,媽媽卻擺出「妳說什麼傻話」的煩躁神情,對不知所措的夕子這麼說:

  「……妳不覺得這樣姊姊很可憐嗎?」
  「咦?」

  聽到的當下,夕子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當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媽媽將姊姊叫了過來。姊姊聽完來龍去脈後也突然動怒,母姊兩人便在客廳輪番責罵她。
  夕子雖然搞不懂她們生氣的理由,但也因為她們的斥責而心碎,一邊哭一邊說自己錯了,要撤回原本的決定。但是她們絲毫不打算停止責罵,在她們的叫罵聲中,夕子察覺到異樣,卻無法說出是哪裡不對勁。
  「竟然拋下姊姊不管。」
  「況且,妳念書有什麼用?」
  「有那種閒功夫,還不如多幫忙做點家事,不然就趕快出去工作,賺錢回來。」
  「我們家可沒什麼錢。」
  責罵的內容總括來說就是這些。她們想說因為沒錢讓夕子升學,所以夕子應該要多做家事或去工作,以及夕子竟然把姊姊無法考取的學校當作志願,姊姊實在太可憐了。
  媽媽從未對夕子會念書這點發表過什麼意見,現在卻對此表現出無比的厭惡。母姊倆都罵她「是不是在諷刺人」、「不要太得意忘形」,這對夕子來說是不小的打擊。
  仔細回想才發現,不論夕子在考試當中得到多高的分數,媽媽也不曾褒獎她。反而是平常老愛公開說自己討厭念書,成績也的確不理想的姊姊,稍微拿到高於平均的分數,媽媽就會誇獎她「真是努力」。
  夕子一直認為那是因為她的成績從來沒差過,所以媽媽不需要特地對她說點什麼。就算偶爾在腦中閃過一點「真奇怪」的想法,她也會認為反正自己從來沒有要求媽媽誇獎,因此她將媽媽的沉默當作是對自己的肯定。
  但是,當她開始回憶後──
  她察覺至今隱藏在腦內角落、那些「感覺怪怪的」的想法,當中有好幾件事突然明顯變得詭異起來。夕子至今都沒有自己的願望,只是一味順著姊姊的任性和媽媽的氣勢生活,她認為家人就是這麼一回事。然而這一切果然不對勁,就算姊姊比自己年長,兩人受到的差別待遇之大還是讓她無法忽視。
  以前的她從不懷疑,至今總是容許著這些事情。
  然而當一切關係到自己的升學規畫後,她不得不開始產生疑問。
  但即使有疑問,夕子依然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會受到家人不合理的對待。以前她只是完全沒發現罷了。既然如此,理由是什麼?她好煩惱、好煩惱,最後她得到的結論是:「說不定媽媽不喜歡我。」

  ──我可能被媽媽討厭了。

  被兩人痛罵超過一小時後,夕子一個人在房間裡,壓抑著聲音哭泣,斷斷續續思考後,她趴在床上心底這麼想著。夜已深了,夕子在安靜的房間裡,遠遠地、含糊地聽到了客廳傳來電視的聲音。
  其中還稍微混雜著媽媽和姊姊談笑的聲音。
  她們似乎很開心。夕子聽著聽著,突然無法忍受繼續待在這個空間,趴在床上的她慢慢起身,像是逃跑似地靜靜離開家中。
  現在的她,不想和感情融洽的媽媽和姊姊待在同一個家中。只有她看起來像是被家人放逐一般,她沒有辦法待在與她們相同的空間、相同的家裡。
  天空混濁而陰沉,好幾朵灰色厚重的雲遮蔽了黑暗的天空。
  夕子感受著夜晚的空氣,一個人在宛如與內心一般沉重的深夜裡,無精打采地走在住宅區的小巷中。
  她沒有歸宿。夕子走著走著,抵達了被附近住宅包圍的小公園。她像是被公園的街燈光線吸引,一腳踏入公園內。隨後,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的鞦韆上。

  孤零零。

  孤零零地。
  夕子垂著眼,坐在鞦韆上,街燈無生命且微弱的光線逐漸被一點一點擴張的夜色籠罩,她形單影隻地待在一片黑暗的世界,感到孤單又沮喪。
  周遭空曠的黑夜和寂靜,冷冷地壓迫著心靈,她一個人不知道今後該怎麼辦才好,該怎麼思考才行,整顆心絕望地彷彿沉入黑色沼澤。
  然後,就在此時。夕子與「她」相遇了。

  「……妳在哭什麼?」
  「!」

  聽到突然搭話的少女聲,夕子整個人嚇了一跳,慌張地轉頭查看。那是帶著冰涼音調,聽起來異常冷靜又淡漠的聲音。在幾乎可說是深夜時間的公園裡,突然被那種聲音搭話,夕子驚訝地轉頭確認,當她看見聲音的主人時,又更吃驚地倒抽一口氣。
  一位「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就站在那裡。(註1:哥德羅莉塔,源自歐洲哥德次文化的日本次文化,帶有頹廢,華麗等形象。現多指該服裝類型,其風格主要為及膝洋裝、蕾絲、長襪、厚底鞋等,非常華麗精緻。)
  她究竟是何時待在那裡?在離鞦韆不遠的樹下,盤踞小公園一角的黑夜中,站著一位身穿奢華哥德蘿莉塔服飾的美少女。她那人偶般的面貌就像死人一樣毫無表情。
  從外表看來,或許是位高中生。她的身材異常纖細,並擁有幾乎連電視上也不曾看過的凜冽美貌,那身漆黑的服裝和長長的黑髮彷彿融入夜色之中。超脫黑夜似的白淨面容與身上的裝飾品有著強烈的對比,這一切也都一起沉落至黑暗當中。
  「……!」
  夕子起了雞皮疙瘩,以為自己遇到幽靈或是怪人。
  看到她的瞬間,就連周圍的空氣也像「她」的服裝一樣,變得沉重又僵硬。
  少女帶來凜冽、豔麗、厚重、頹廢的氛圍。在至今的人生中,夕子從未遇過這種纏繞著異常氣息的少女,而少女現在正用睫毛纖長的雙眼,緊盯著夕子不放。
  「是、是誰……?」
  「我?我是時槻風乃。」
  面對不禁開口詢問的夕子,「她」如此回答。
  即使得到回答,也無法解開疑問。夕子又接著詢問:
  「有、有什麼事……嗎?」
  「沒事。因為妳看起來很需要幫助,我才出聲跟妳說話。」
  這位叫做時槻風乃的少女淡淡地回答。夕子聽完後,隨即慌張地垂下還留著淚痕的雙眼,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角。
  「沒事……我完全、沒事。」
  深夜時刻被一位陌生人──甚至可說是詭異的陌生人──搭話,夕子的內心焦躁不已,拚了命地想掩飾打算逃離這裡的舉動。但是,當黑衣少女聽了夕子的回答後,她像是看穿夕子的焦躁,唰的一聲退了退身子。
  「這樣啊。既然妳這麼說,那就好。」
  她說完後,乾脆地轉身背對夕子,漆黑的裙子在黑暗中飛舞。
  「我只是在想……妳應該沒辦法回家吧。」
  「咦?」
  夕子聽到她說的話後,驚訝地抬起頭來。被說中了,為什麼她會知道?
  「真正沒事的人,不會尋求夜晚的救贖。」
  她向目瞪口呆的夕子說完後,任由黑色蕾絲緞帶隨風飄揚,從夕子的眼前走過。
  「還有,有家可歸的人──也沒有必要寄託於黑夜中。」
  「……!」
  隨後,少女邁步離開,消失在夜色中。
  這是非常短暫卻奇異的邂逅。但是,如此短暫的事件,和少女留下的話語,都像是烙印在胸口般,強烈地殘留在夕子的心底。

  2

  當在自家附近看到穿著○○女中制服的學生時,夕子的視線會不禁追著對方。
  那是夕子的志願學校。由於離家非常近,該校學生總是會出現在她的視野中。自從意識到升學這件事之後,夕子也開始期許自己能就讀那所女校。
  夕子喜歡念書,也非常擅長念書,更擅長孜孜不倦又認真地對待事物。學校是靠著念書得到的分數來評斷優劣的地方,對夕子來說,這是非常開心又有努力價值的場所。
  對她來說,比較容易來往的人,也都是和她一樣,是既認真又以土法煉鋼方式念書的人。只有和這種類型的人說話才不會感到困擾,來往時也不需要勉強自己,是很棒的交友對象。目前為止,她在校內交到的好朋友,全都是相同類型的女生。
  她很不擅長面對花俏的女生還有男生。認真嚴肅又不懂得社交的夕子,曾被那種女生稍微欺負過,因此她總是覺得那種類型的人很棘手。
  能夠與自己交好的朋友,就只有和自己相同類型的女生而已。
  那樣的人絕對不多,因此夕子的朋友並不多。雖然她擅長念書,但不管是對學校還是教室,她都沒有歸屬感。
  然而某一天,夕子聽到了這段話。
  那是她剛升上國中時的事。級任老師說明考試和升學時表示,高中和大家從小學直升上來的國中不一樣,只有成績好的人才會被選上,並能學習更高層次的知識。
  聽到這番話,夕子的心境宛如眼前敞開了一大片空地,她開始憧憬起高中生活。她在那之前一直專心念書,但生活也僅止於念書,她從來沒想像過未來,一直這樣過活。
  而後,夕子第一次自己調查關於高中的資訊,她才明白經常看見的那所女校,在地方上可說是排名很前面的學校,那是一所設有升學科的女校。當她明白後,也對那所學校抱持著某種理想。
  裡面一定有許多和自己一樣的女生。
  一定不用再害怕男生,也不用再避開花俏的女生。
  去了這所高中,不就能享受更開心的校園生活了嗎?在那之後,夕子沒有告訴任何人,偷偷地以那所女中為第一志願。她憧憬穿著女校制服的學姊們,同時,那也成了夕子描繪的光輝未來。
  但是、但是──
  這份憧憬,卻被媽媽拒絕了。
  她想要做點什麼,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夢想,無論如何都希望媽媽能點頭答應。再這樣下去,別說是第一志願了,夕子甚至可能無法繼續升學。
  ……好想見到爸爸。夕子這麼想著。
  她認為如果是爸爸的話,一定可以說服媽媽。
  會稱讚夕子很會念書的家人只有爸爸而已,爸爸會回應年幼夕子的要求、陪她玩耍。夕子認為,到現在都還會在電話中聽她談天說地的溫柔爸爸,一定會贊成她繼續升學。但是,爸爸隻身派駐到偏僻的海外,父女之間已經有半年以上沒有說句話了。
  夕子不知道如何聯絡爸爸。
  沒有人告訴過她。大概──只有媽媽知道聯絡的方法。
  如果想說服媽媽,就得先請她告知聯絡爸爸的方法,但夕子根本無法開口請求。
  她想要同伴。
  想要一位願意支持自己的夢想,一位大人同伴。
  因此,夕子在這天跑去教職員室找級任老師。放學後的教職員室充斥著和教室不一樣的獨特沉重喧囂,夕子面對其中一張堆滿冊子、資料夾、列印文件的桌子,下定決心向彎腰駝背寫著東西、還很年輕的男老師出聲搭話。
  「佐佐老師。」
  「嗯?什麼事?木嶋同學。」
  老師抬起頭來。佐佐老師是個非常豪爽又溫柔,而且很受歡迎的老師。夕子也因為不是由恐怖的人擔任級任老師而感到開心,但最重要的是當夕子在升學輔導中說出「想把○○女中當作第一志願」時,這位老師大為贊成她的想法。
  「如果是木嶋同學的話一定沒問題。我認為這所學校非常適合妳,我支持妳。」老師對夕子這麼說道。現在,老師能夠成為她的同伴,也是可能有辦法說服家人的大人。除了爸爸以外,老師是夕子唯一能立刻想到的大人。
  「那個,關於升學的事情……」
  「啊,嗯。我記得妳想念○○女中對吧?」
  夕子有點垂頭喪氣地開口後,老師毫不停頓地回答。
  安心了。這股信賴感支撐著夕子,讓她抬起頭來直接切入正題。
  「是的,其實,我媽媽反對我念……」
  「咦?這樣啊。」
  佐佐老師聽完後非常驚訝。
  「咦──妳的成績很好,我認為那所學校很適合妳啊。」
  老師看來很困惑地歪了歪頭。沒錯,老師願意打包票支持我。
  老師說過他會支持我。
  既然如此。夕子正期待著──
  「既然如此,我和妳母親談談吧。」夕子正期待老師會說出這句話。她偷偷放在心底的期待逐漸膨脹滿溢,當她的期待即將漲至最高潮時,老師終於緩緩地開口說:

  「嗯~不過,『如果妳父母反對,那也沒辦法』。」
  「!」

  老師連同嘆息一起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句話。
  夕子愕然失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老師完全沒發現夕子的不知所措,依然帶著一如往常的快活語調詢問:
  「真可惜,妳決定其他志願學校了嗎?」
  「不,沒有……」
  「決定後再告訴我吧,想討論的話可以隨時過來找我。」
  「好……」
  只進行了這種交談而已。夕子垂頭喪氣地離開老師的座位,走出教職員室。
  「……」
  她無話可說,也說不出自己的希望。
  夕子希望能推翻老師剛剛說的否定結論,請求他幫忙說服媽媽,但夕子是位「非常聽老師的話的乖孩子」,還是位「優等生」。老師並沒有依夕子的期待,表現出憤慨的模樣。她錯失了說出請求的時間點。這麼一來,以夕子的個性來說,也無法再開口請求了。
  她很沮喪,步履蹣跚地下課回家。
  傍晚的灰暗天空,就像是她的心境寫照,她回到了家中。
  在家裡,她如機器人般抑鬱地做家事,沒有和往常吩咐她做家事的媽媽交談,她默默地分類、摺疊洗好的衣服,收拾要洗的碗盤,並準備煮晚餐,然後又繼續洗碗盤。
  做完家事並吃完晚餐後,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由於媽媽要她每天打掃,夕子後來乾脆直接把打掃用具擺在她的房間角落,擺在她那沒有窗戶,像是僕人住的房間。今天她也一邊聽著客廳傳來媽媽和姊姊開心的交談聲,邊慢吞吞地拿出習題,放在桌上打開來準備念書。但她無法集中精神,將念書用的工具放在桌上後,鬱繫寡歡地什麼也做不到,不知道如何排解胸口沉重灰暗的煩悶感,過了一小時、兩小時,她依然虛度時間,躊躇不定。
  「唉……」
  只能發出嘆息。
  她苦惱著想不出任何結論,白白浪費時間。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在得不到答案的狀態下,夕子打開了收著○○女中的資料──那個收藏她滿滿留戀──的抽屜。

  裡面的資料竟然全部被撕個粉碎。

  「!」
  夕子一瞬間不禁停止了呼吸。她睜大雙眼僵直不動。
  簡直不敢置信。她突然感受到針對著自己的惡意,因而起了雞皮疙瘩。
  不,她早就發現了,這並不是突然。媽媽和姊姊到現在為止,都一直認為她是個即使遭到這種對待也不需在意的人。
  夕子以前只是沒察覺罷了。對她來說,抽屜裡破碎散亂的手冊照片是她的世界,而她的世界卻突然毀滅了。家人、升學、希望,一切都隨著細碎散亂的學校照片毀滅了。
  她朝著因牆壁隔開而看不見的客廳看過去。
  稍微聽見客廳傳來每天一成不變的電視聲,以及媽媽和姊姊的聲音。
  看似因為電視而發出的笑聲刺入了夕子的心。她像是在湊齊抽屜裡的學校資料碎片似地一把捧起,如同那天一樣飛奔離家。
  「………………!」
  夕子宛如被悲傷驅趕般,在黑暗中拔腿狂奔。
  她在住宅區灰暗的小巷中,緊抱著破碎的照片,從名為「家」的世界逃到黑夜中。她任由悲傷、衝動、焦躁發洩,不停地奔跑。然後,她再度跑進那座公園,快要跌倒似地跌坐在街燈下的地面上。
  雙手和雙膝撞向粗糙的地面。
  從手中散出來的手冊碎片,全都撒在地上。
  手冊碎片就像破碎的希望,全都在眼前散落。而雙眼流出的淚水,讓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間消融、逐漸浸透。
  「為什麼……」
  夕子從心底吐露疑問。
  她喃喃說出疑問,任由疑問充斥在腦中。她在深夜的公園裡,一個人不停地掉淚。為什麼家人要如此對待自己,她完全搞不懂。到底為什麼?我做了什麼壞事嗎?錯綜複雜的自問讓她的心捲入混亂之中,她已無法承受家人毫無道理朝她擲來的陰險惡意了。
  是我錯了嗎?夕子想著。
  因為我錯了,才被刁難嗎?夕子在腦裡拚了命地尋找夢想被家人撕裂粉碎的理由。
  如果不給她一個理由,她根本無法忍耐。
  我究竟做錯什麼?道歉會得到原諒嗎?如果給個理由或許還能忍受。被悲傷和不講理逼到絕境的夕子,邊流淚邊拚命思索遭到殘酷對待的理由,自己究竟哪裡錯了。
  此時──
  冷不防地,冒出某個聲音。

  「妳又在哭了。」
  「……!」

  在夜色中,哥德蘿莉塔少女低頭看著手撐在公園地面、邊哭邊質問自己的夕子。那位名為時槻風乃的黑衣少女,彎腰撿起地上的手冊碎片,檢視片刻後她稍稍瞇起眼睛。
  「這是我讀的學校。」
  「咦……?」
  夕子抬起頭來。

  †

  等她察覺時,夕子彷彿已經在接受諮商了。
  夕子和穿著哥德蘿莉塔服裝、美到近乎恐怖的少女在深夜的公園長椅並肩而坐,她一點一點地從內心深處吐露出家人如何對待自己,以及自己夢想被毀滅的事。
  「我有這個學校的學籍,但我拒絕上學,沒有去上課。」
  少女拿著手冊碎片說道。聽到這句話,夕子內心認為,這位詭異的少女並不是和自己完全無關的人,她是考上自己憧憬的那所高中的學姊。或許是因為過於脆弱而產生錯覺,無人可依靠的夕子,緊抓著她感受到的「緣分」,開口侃侃而談。
  而這位帶著令人膽怯的美貌、面無表情又寡言的少女,也一反外表給人的冷漠印象,接納了夕子。特別是她不幫腔附和、安靜地聆聽這點,意外地令人覺得舒服,也讓夕子能繼續說下去。
  時槻風乃淡然聽著夕子說話。
  當夕子把鬱積在胸口的話全說出來,陷入一陣沉默之後,對方靜靜地開口:

  「……妳就像是一位無法進入城堡的灰姑娘。」

  風乃不帶感情的話語,就像是某種神諭,銘刻在夕子吐露一切後的空虛胸口中。
  「灰姑娘……」
  「對灰姑娘來說,城堡舞會很重要。雖然我不覺得重要,但對妳來說,這所學校也有同等的價值,對吧?」
  風乃這麼說道,灰姑娘和城堡就如同夕子和她的志願學校。從她心中的幻想來看,手冊上刊載的照片中,白色氣派的校舍和在此上學的女學生模樣,拿來比喻成城堡和舞會,可說是相去不遠。
  然後,就連媽媽和姊姊因惡意而反對,導致夕子無法就讀那所學校的現況也很類似。風乃把默默為了母姊倆做家事的夕子比喻成灰姑娘,幾乎貼切到令人無法反駁。
  但是,灰姑娘和夕子之間有個決定性的差異。
  「可是,我沒有能幫助我的仙女……」
  夕子低頭喃喃自語。
  沒有希望、也沒有人願意幫助自己,就連看似最值得依靠的級任老師也無能為力。
  「而且,我媽媽並不是繼母,而是真正的親生母親。」
  這也是讓夕子最痛苦的事實。
  如果是繼母的話,還算可以理解。
  「如果是繼母的話,就算被欺負,我也能了解背後的理由。但她們明明是我的親生母親、親生姊姊,我不懂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這讓我……好痛苦。」
  這是夕子的真心話。對非常聽大人的話的「乖孩子」夕子來說,毫無理由的蠻不講理是最令她痛苦的事。
  她可以接受有理由的逆境,但無法理解必須毫無理由地受苦,這使她的心承受不小的負擔。聽完夕子說的話,風乃再度開口:
  「令人遺憾的是,毫無理由就奴役家中的某位成員,這樣的家庭多得不勝枚舉。」
  「咦……?」
  夕子完全無法想像風乃如此果斷的說詞。
  「如同愛自己的家人不需要理由,瞧不起自己的家人也不需要理由。」
  風乃說道。
  「兄妹或姊妹之中,如果有誰無條件地成了家裡的公主,那麼,成員中有誰成了無法忤逆他人的奴僕,同樣也是無條件的。不只愛是無償,輕蔑也是無償。」
  「怎麼會……」
  夕子愕然地喃喃說道。她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語句。
  夕子一直相信家人之間有著無償的聯繫,但是像風乃認為這是「情感綁架」的想法,對她來說是個衝擊。
  「特別是如果家裡有公主存在,就必須要有奴僕隨侍。」
  風乃接著夕子的呢喃繼續說:
  「金錢、勞動、愛情、立場、幸福,全都是相對並有限的東西。如果要在家中供養公主,也必須從另一處榨取能用來供養的事物才能成立。被榨取的人如果接受了這個現況,就會將之視為『家人的愛』。妳沒有親身經歷過嗎?」
  夕子沒有回答。即使不回答,她也十分明白答案是什麼。
  「接下來只是我的想像。妳的母親是不是為了過度灌注無償的愛給妳那位名為姊姊的公主,因此從妳身上無償榨取任何東西?姊姊之所以是公主,八成因為她是長女,而身為妹妹的妳之所以淪為奴僕,是因為妳比較穩重。大概只是這種一點也不重要的瑣碎理由吧,但不管有無理由,一切已成定局。她們不允許妳站在比姊姊更好的位置,不允許妳得到比姊姊還要優等的學歷,不允許妳過得比姊姊還幸福,這些都在不知不覺間決定好了。所以,縱使妳拚了命地在自己身上尋找理由,也不會有答案,更無法改善。」
  風乃淡然地斷言。
  「看到妳讓我察覺到,為什麼灰姑娘要默默地為了姊姊們工作。」
  「……」
  「或許是因為,灰姑娘也愛著自己的家人吧。」
  夕子聽著這些話,低頭不語。
  她的心被沉重的絕望籠罩,如果這是真的,那該怎麼辦才好?
  即使是對利害關係很遲鈍的夕子也清楚地明白,如果在此時放棄,就等同於放棄往後的人生。她想做點什麼,但還只是國中生的她,什麼也做不到。
  「我該怎麼辦才好……」
  夕子陰鬱地呢喃。
  「如果沒有仙女,我根本無能為力……」
  沒有仙女的幫助,什麼也做不到。
  如果沒人變出南瓜馬車,連一步都無法前進。
  夕子坐在長椅上垂頭喪氣,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相握。一旁的風乃像人偶般坐著,用那雙彷彿玻璃塑造的漆黑眼瞳,直直盯著黑暗的夜色。不久,她靜靜地說:
  「……灰姑娘應該要向自己的父親求救才對。」
  聽到這句話的夕子恍然大悟。
  「為什麼灰姑娘的父親不拯救自己的女兒呢?女兒明明被自己的再婚對象和對方帶來的孩子殘酷地對待。」
  「……!」
  「父親只是沒有發現嗎?既然如此,為什麼會沒發現呢?如果父親知道了卻不幫忙,理由又是什麼呢?」
  夕子依然低頭。但現在,她的意識終於從深層漆黑的煩惱中浮起,聆聽起風乃的話。
  「妳果然和灰姑娘很像。」
  風乃這麼說,並緩緩地從長椅起身。
  風乃的服裝、黑髮、黑色蕾絲緞帶在黑夜裡飄揚,她離開低頭坐在長椅的夕子身旁,站在夜晚之中。
  「從妳話中描繪出來的溫柔父親,以及妳父親在家裡的薄弱存在感,都和灰姑娘的故事如出一轍。灰姑娘明明愛著父親,卻不曾尋求父親的幫助。聽完妳說的話後,我發現妳明明希望父親出手援助,卻刻意尋找不去執行的理由,因為妳把父親排除在求救的人選之外。在妳形容的世界中,溫柔的父親其存在感非常薄弱。」
  然後──
  「……仙女和父親,妳希望誰來幫助自己?」
  風乃在最後拋出這句話後,便從夕子的眼前離開。
  聽著風乃的問題,垂著頭的夕子緊咬牙關,抬起頭來,對著風乃的背影出聲詢問:「請問!我下次再來這裡的話,還能見到妳嗎?」
  聽見詢問的風乃,帶著那副冷漠的美貌,稍稍往後轉頭。
  她說:

  「我永遠都在夜晚之中──
  我會祈禱,希望妳不再需要來到這裡。」

  3

  夕子想著。
  如果我是灰姑娘,如果我的家可以比喻成灰姑娘的家,那麼灰姑娘的父親不幫助灰姑娘,原因出在灰姑娘自己。
  灰姑娘在舉辦舞會前的日子,不論多麼辛苦,都不曾對自己的境遇抱持疑問。沒有抱持疑問,就代表接受了這種境遇。即使遇到難受的事,對灰姑娘來說,也不過只是理所當然的日常生活。
  從不懷疑自己遭受的待遇,也不曾開口表達不滿,完全沒有任何理由需要去拯救這位樸素又能幹的「乖孩子」。
  所以爸爸才沒有發現。即使察覺女兒的處境奇怪,打算出手幫助,若女兒從不懷疑自己過著苛刻的生活,還勤勉地過日子,也就更不可能將女兒從那種生活中救出來。當本人終於察覺不對勁,非得脫離不可時,一切都為時已晚。持續好幾年的關係已無法輕易毀壞,直至今日才表達不滿,媽媽和姊姊只會認為「都什麼時候了,還說什麼傻話」;爸爸也只會覺得「為什麼不早點說」。
  只要接受一次不合理,任其在生活中扎根定型,未來試圖推翻不合理時,對他人來說反而才是不合理的事。
  而像灰姑娘這樣的「乖孩子」,更無法推翻不合理。如果不接受,就會被媽媽或姊姊責罵,她也認為現實正是如此,而她更害怕自己可能會被爸爸責罵「為什麼不早點說」。
  開口訴苦這種事,是毒藥。
  吞下苦楚默默承受,反而還比較輕鬆。
  她說不定還會破壞自己和溫柔爸爸之間的關係,她不想讓爸爸煩惱,不想害爸爸擔心,不想被爸爸討厭。
  但是,她希望爸爸能夠察覺。
  希望爸爸救她。但她其實也放棄了想讓人拯救的想法。
  所以「乖孩子」灰姑娘只能保持沉默;「乖孩子」又「認真」的夕子只能保持沉默。
  夕子將風乃口中的話當作契機不停地思考,最後得到的結論撲通一聲掉落胸口。灰姑娘只能一味等待爸爸察覺、等待仙女現身幫忙。從某方面來說,這是個絕望的結論,但夕子和灰姑娘不一樣,她至少還有時間。不同於馬上就要開辦的舞會,夕子距離高中學力測驗還有一年以上的時間。在這段期間,她可以等待爸爸察覺、等待仙女幫忙,或是自己親口向爸爸表達目前的窘況,她還有等待這樣機會和決心的時間。
  夕子認為──如此一來,就能忍耐了。
  如此一來,夕子就能不再流淚,忍耐她終於發現的不合理生活。
  只要能接受現況或有目標的話,「認真」的夕子便能發揮她擅長的忍耐。從那天以後,夕子就不再哭泣了。
  自從夕子的升學規畫被輪番斥責後,媽媽和姊姊的刁難變得越來越無情。
  不知道是不是僕人先前說出了不知分寸的話,媽媽開始命令夕子做比以前還要勞苦的家事,甚至對她做事的方法也說出許多不曾說過的挖苦。姊姊也開始帶著諷刺與否定的口氣,對夕子做的家事、學業、讀書等事都逐一批評。
  「懂嗎?就算妳會讀書,也沒辦法生活。」
  或是──
  「做那種事根本白費功夫,還是妳只是想諷刺我?個性真差。」
  她每天都被迫承受這些話語。原本以為媽媽只是說話比較直接,以為姊姊只是愛耍任性,直到現在,她更明確地發現,這全都是瞧不起她的言行。
  有如針氈,又如沾滿了灰塵的床舖。
  母姊倆為了不再讓夕子抱持與身分不符的夢想,輪番摧毀她的心。
  但是,夕子不再訴苦,只是默默地生活。她無法像以前一樣不知情地綻放笑容,她覺得難受,但也不會再去承受足以讓她哭泣的打擊了。
  從旁看來,她像是放棄了。
  但是,夕子並沒有放棄。她只是扼殺自己,拚命地忍耐。
  要忍耐,等待機會到來。每天按照媽媽的命令,一邊默默地做家事,一邊側眼看著整天玩樂度日的姊姊。
  她假裝自己放棄,等爸爸打電話回家時,再讓爸爸察覺到不對勁。
  忍耐、忍耐,花點時間,培養自己親口表達窘況的決心,好好思考訴苦時要說的話。為了「那個時間點」得好好準備。當她下定決心後,不論媽媽和姊姊對自己多麼苛刻,給自己多麼不合理的待遇,她都能當作是為了迎接「那個時間點」的糧食。
  越是難受,越能餵養決心。
  心裡越是難過,爸爸越容易察覺到問題。
  夕子把這個想法藏在心底,這樣的態度讓她的反應看起來變得遲鈍,媽媽和姊姊的刁難也一點一點地增加。但是,刁難就像是替夕子內心的爐灶添柴,讓醞釀決心的她滿身是灰,靜靜地等待。
  當她忍耐的決心快要動搖時,她會在深夜去那座公園。
  只要去了公園,一定會發現風乃的身影,風乃對她說:
  「既然妳已經下定決心,我也不會多說什麼。」
  風乃不肯定也不否定夕子的決心,當夕子與引導她下決心的風乃對話後,她就得到了力量。與風乃對話時,夕子可以窺見風乃在話中的暗示,令她湧起繼續完成決心的活力。
  那活力並非大火般的熱情,而是安靜、低溫、慢慢燃燒的火焰。
  那是將姊姊和媽媽的刁難化為燃料的低溫火焰。而風乃說的話,具有讓火焰在內心的爐灶復甦的力量。
  「如果我做出正確的行動,或許就不會遭受到這種待遇了吧。」
  有一次,夕子脫口這麼說,風乃也回答:
  「我不知道正確解答,但能收集間接證據。」
  「間接證據?」
  「這個嘛……舉例來說,妳的名字由來是什麼?,」
  「咦?我記得是因為我在傍晚出生……」
  「妳姊姊的名字是?」
  「……瑠璃佳。」
  「真是顯而易見啊。我不認為從一出生就受到如此差別待遇的人,能做出妳所說的正確選擇。」
  萬事皆是如此。
  風乃的話,輕易挖出夕子從沒思考過的事實。
  她看起來並不歡迎夕子來到公園,但會迂迴卻明確地為夕子的煩惱找出解答。夕子雖然成績好,頭腦卻不如風乃靈活。夕子認為,如果讀那所女校的人都必須像風乃一樣思緒清晰,那她鐵定考不上。
  「妳真聰明。我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事……」
  「這和頭腦好壞無關,我只是經常用這種方式思考。」
  「難道說,如果不能像那樣思考,就無法考上○○女中嗎?」
  「剛好相反。整天思考這種事是無法妥協進入名為學校的鳥籠,這根本不算聰明。」
  「……妳為什麼不再去上學了呢?」
  「因為我的朋友死了。」
  「咦?」
  「正確來說,是因為我看見朋友死了。既然大家最終都會迎向死亡,沒必要勉強自己適應那種環境。我只是這麼想罷了。」
  「咦……妳的朋友死了嗎?為什麼……?」
  「……我問妳,當妳看見我以這身打扮在深夜中走路時,不覺得恐怖、毛骨悚然,或是詭異嗎?」
  「咦……?」
  「我之所以打扮成這副模樣,走在夜路裡,是因為我的心已死。這身衣服是死亡的裝扮。會在夜裡走路,是因為死人在白天走路很痛苦。妳當時為了想活下去才哭泣,對吧?既然如此,妳最好不要再見到我。我看見妳因痛楚而難受,才會出聲向妳搭話。如果妳現在覺得心情輕鬆了,最好別再來這裡。雖然妳會贊同我說的話,可是,會深深地點頭同意我說的話的人,全都是心靈某處已死,或是想粉碎一切的人。」
  「……」
  夕子有時候聽不懂風乃的話中之意,風乃有時候會說出像這種試圖遠離她的話語。
  只是,風乃的態度淡然,看起來一點也不對此感到困擾。
  而夕子也毫不顧慮地繼續前往公園。不知不覺間,她已醉心於這位名為風乃的少女。

  4

  夕子持續過著新生活。
  白天,她忍受媽媽和姊姊的刁難。她深信,只要她遭到越悽慘的待遇,爸爸就越能夠察覺不對勁。當她覺得難受時,就在晚上前往公園,與風乃見面談話。只要和風乃說話,她又能得到心靈上的力量,繼續忍耐下去。
  這是夕子新的日常生活。
  這樣的生活暫且持續了一段時間。
  但是,某天,當夕子不知道是第幾次趁著深夜外出,和風乃見面後的歸途中,她突然在夜晚漆黑的路上,被一名陌生男子搭話。

  「喂,我說妳,剛剛是不是去見一位穿著黑色衣服的女生?」

  從公園回家的漆黑路上,夕子與一位騎著腳踏車的年輕男子擦身而過。
  那位男子橫越夕子的前方時,突然停下腳踏車,向她說話。
  夕子的心揪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腳步。在深夜的路上遇到行人,又是被一個男人搭話這件事,讓夕子剎那間全身僵硬,膽怯起來。
  男子詢問的內容也說中她的行為,簡直就像剛剛被監視似的。當夕子理解到這不尋常舉動的瞬間,立刻後悔停下腳步。她感覺到生命有危險,背後竄起一陣寒顫。
  「……!」
  「妳見到了吧?那個女生。」
  面對因為害怕而站立不動的夕子,男子又重新說了一次,他的眉間深鎖,雙眼好像在瞪人。夕子的心臟像是打鼓似地跳動,跨在腳踏車上的男子站在畏縮得動彈不了的夕子面前,用沉靜又恐怖的表情,盯著夕子不放。
  他是位身形纖細,年紀看起來大約是大學生的青年。髮型儀容毫無不潔之處,面貌看起來也不壞,但他盯著夕子不放的雙眼,總令人覺得很陰鬱。
  什麼?
  什麼?這個人是?
  夕子起了雞皮疙瘩,緊張感用力揪著她的胸口。在充斥著緊張與黑暗的幾秒沉默後,盯著她看的男子又再度開口:
  「讓妳害怕真是抱歉。但是,妳最好不要再去見那個女生了。」
  他這麼說道。
  「咦……?」
  「就是那個女生啊,時槻風乃。」
  男子開口對驚訝的夕子說出風乃的名字。夕子因為緊張而僵硬的思考還來不及產生疑問,男子又以認真的表情繼續搶話:
  「如果是我搞錯倒還好,但如果妳已經見過她,今後別再和她見面了。」
  「咦……什麼……?」
  「和她扯上關係的話,會有人死掉。『因為她是個死神般的人類』。」
  「!」
  那沉重的口氣像是在警告或勸說,語氣沉靜卻強勢有力。從這位青年口中說出了風乃的名字,以及與風乃有關的告誡,讓夕子感到一陣混亂,當她理解青年的話中含意,反而從心底湧現一股怒火。
  夕子幾乎是打從出生以來,頭一次為了他人的事而生氣。
  「……你在說什麼?而且,你又是誰?」
  夕子說道。穩重的夕子可說是第一次用凶狠的語氣說話,她邊說邊慢慢地拉開與男子的距離。男子見狀卻也不打算移動身體,只稍微擺出費解的表情,回答夕子的疑問:
  「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他報上姓名。
  「……森野先生,你要做什麼?,」
  「我什麼也不會做,只希望妳別再去和那個時槻風乃見面了。記得這點就好,如果不希望有人死掉的話。」
  男子又重複剛剛說的話。夕子的眉間緊皺,她瞪著男子再度往後退說:
  「你要說的只有這些嗎?那麼,再見。」
  「……等一下。」
  為了留住準備逃跑的夕子,男子從放在腳踏車籃子內的背包中拿出筆記本和筆,快速且潦草地寫下一些內容,並撕下頁面。
  「這是我的聯絡方式,妳至少收下這個,收下後就回去吧。」
  男子說完後,伸長手把寫著姓名和電話的筆記紙遞到夕子的眼前。
  「……」
  「我什麼也不會做。」
  聽到對方說收下就能回去,夕子躊躇了一下,她盯著男人的臉,懼怕地伸出手。緊張之餘她用指尖夾著紙,像是搶奪似地拿起筆記紙後,又趕緊拉開雙方的距離。
  夕子緊張到甚至感覺肋骨一陣疼痛,男子沒有試圖往前縮短距離,也沒有做出詭異的動作,只是老實地將筆記本放回包包裡。然後,男子看著依舊警戒並緊盯著他的夕子,用認真的表情說:
  「如果覺得有什麼詭異的事,就聯絡我。」
  「……」
  「我會幫助妳。特別是當妳想死的時候,或是要殺人的時候。」
  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夕子直直盯著滿口不知所云的男子,緩緩地拉開雙方的距離,準備離開現場。而男子依然只是跨在腳踏車上,看著距離越來越遠的夕子。充分拉開距離後,夕子立即轉身奔跑,背後有個聲音對她叫喊:
  「知道了嗎?和她扯上關係的話,會有人死掉。我沒有騙人!」
  夕子裝作沒聽見,像是要掙脫什麼似地拔腿狂奔。
  「『我的家人也已經死了』!」
  「……!」
  夕子奔跑著,用盡全力在深夜中逃跑著回到家中。
  怎麼回事?
  那個男的是誰?
  和風乃交談後得到的力量,在那天全都付諸流水。那種陌生男子說的話根本就不值得一聽,她試圖忘了對方說的話,但實際上,男子的忠告以及警告不停地在她腦裡盤旋。
  畢竟連風乃自己都曾說過一樣的話。
  和風乃扯上關係的人會死。這是什麼意思?夕子在意到無法從心底抹去疑問,而她也無法鼓起勇氣直接詢問風乃。她害怕如果聽到無可挽回的答案後,可能無法再見到風乃。所以,夕子既不詢問,也沒說和那位青年見過面的事,裝作沒事般繼續去見風乃。
  為了逃避對風乃產生的不安之心。
  為了不要察覺自己的不安,她將媽媽和姊姊丟來的惡意化為柴火,繼續添到內心的爐灶中,她滿身是灰,熬煮著決心之豆。她很擅長忍耐,一邊忍受媽媽和姊姊的嫌棄,一邊默默地工作,扼殺內心的不安,過著黑暗的每一天。
  然後──大約在夕子過著忍耐生活的兩個多月之後。
  她殷殷期盼的電話來了。
  是爸爸打來的電話。
  「夕子,爸爸打電話來了。」
  夜晚,家裡的電話響起,媽媽接起電話不久,板著臉孔遞出無線話機後,夕子幾乎是撲過去拿走話機,為了遠離家人的視線,她還跑回自己的房間。

  「喂……喂?爸爸?」
  『夕子?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夕子關在自己的房間裡,聽著好久沒聽到的爸爸聲音,幾乎要掉下眼淚。
  「嗯,我沒有生病或受傷喔。」
  『這樣啊。』
  回答爸爸問題的聲音,究竟聽起來有多懦弱呢?又流瀉出多少至今為止的辛勞呢?
  『有沒有好好念書?不對,妳應該沒問題。畢竟妳喜歡念書嘛。』
  「嗯、嗯……」
  爸爸順水推舟問了問題,夕子也直接回答。她原本打算灌注所有情感在回答的口氣上,但一切卻在聽到爸爸因關心她的學業,而用一貫溫柔的語氣詢問的瞬間,內心的情感全都爆發了。
  「……沒、沒問、題……!」
  『夕子?』
  夕子原本在心底預定好該說什麼、該怎麼開口,卻在一瞬間全面崩毀,她腦內的劇本和情感的堤防一度崩潰,破碎的語言和感情全像濁流般混合,無法再化為其他語句,赤裸裸地從心底吐露出來。當她發現自己是家裡的奴僕後的兩個月,她不停地忍耐、等待。在等待期間,一切、一切的事件和回憶,全都浸透潰爛,自心底一湧而出。
  『夕子……發生了什麼事?』
  電話一端的爸爸發現了異常,詢問夕子。
  那是擔憂夕子的聲音,聽了之後,計畫什麼的全都付之一炬。
  「爸爸,那個、那個……!」
  夕子用像是小孩般的笨拙言語,混著哭啼聲,斷斷續續地表達她現在的狀況。沒辦法念第一志願學校、被媽媽和姊姊刁難、發現姊妹之間的差別待遇等等,全都用亂七八糟的語句,拚命地說給爸爸聽。
  爸爸耐著性子聆聽夕子混亂的說明。
  當爸爸聽完訴苦後──
  『我明白了。』
  他認真地說。
  『我會跟媽媽談,可以把電話交給她嗎?』
  爸爸這麼拜託夕子。夕子懷著連她都不知道是開心、感謝、期待,還是不安或恐懼的心情,用力地回答:「嗯……!」隨後馬上飛奔出房間,像是塞東西似地,把無線話機交給人在客廳、看見夕子後擺出不可思議表情的媽媽。
  然後──

  我做到了……!
  終於做到了……!

  夕子逃離似地離開客廳,跑到走廊,又反手關上門,她一邊喘著紊亂的呼吸,一邊在腦裡重複這兩句話。
  我終於做到了。她雙眼泛淚,全身發抖,呼吸急促,止不住心臟的悸動。
  雖然和原本的規畫完全不同,但最後終於、終於還是做到了。她告訴爸爸了。緊閉的客廳大門對面,傳來媽媽歇斯底里的怒吼聲,狀況開始改變了。夕子被埋在灰裡而停止的世界,像流沙一樣開始出現無法制止的崩塌。
  她聽著背後傳出媽媽的吼叫聲,自己則悄悄地回到房間。她坐在房間的牆壁旁,身體貼著牆,一邊聆聽心跳聲,一邊帶著祈禱般的心情等待時間度過。那就像是世界崩毀後而撼動的感覺。夕子邊感受邊乾等,她只能把一切交給爸爸,等待最後的結果。
  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過了一小時或兩小時,媽媽講電話的聲音仍然持續,從未中斷過。
  當夕子開始對等待感到疲倦時,她聽到媽媽的腳步聲,明顯不愉快的腳步聲逐漸靠近她的房間。媽媽沒有敲門便粗暴地開門,把無線話機丟到房內的床上,一語不發。
  媽媽板著臉,直接離開了。
  茫無頭緒的夕子只能呆呆地目送媽媽走遠,她緩慢地撿起床上的話機,貼在耳邊。
  「……喂?」
  『啊,夕子?』
  當夕子出聲後,她聽見爸爸的回話。當她聽見爸爸的聲音,心臟用力跳了一下。
  夕子怯生生地詢問電話另一端的爸爸。
  「那個……怎麼樣了?」
  『啊──我和妳媽媽談過了。』
  爸爸回答的聲音似乎有點含糊不清。
  她有不好的預感。為什麼要發出那種聲音?之後,爸爸用好像難以啟齒的口氣說:
  『爸爸果然啊,不是很清楚狀況,所以妳自己跟媽媽談吧。』
  「咦……?」
  夕子只是這樣回答。
  爸爸究竟和媽媽談了什麼?爸爸說了什麼,又被媽媽講了什麼,才會對我說出這種話?夕子完全無法理解。
  「這是什麼意思?爸爸……」
  『所以說,爸爸不太清楚狀況。』
  爸爸用想趕緊結束話題的口氣說道。
  『抱歉。因為妳媽跟我說,根本就不在家的人不要在此時開口說這種話。被她這麼一講,爸爸什麼也沒辦法提了……所以妳們那邊的事,妳們自己好好談吧。』
  「……!」
  聽起來悶悶不樂的聲音,還聽起來像是把夕子的訴苦當作煩人的工作,想要早點結束的平坦聲調。
  『就是這麼一回事。』
  聽到爸爸的回答,夕子遭到眼前逐漸陰沉的想法重擊。
  『那……就這樣了。妳要保重身體。』
  爸爸不顧呆滯的夕子,直接掛斷電話。
  腦中傳出「沙──」的一聲,夕子震驚得面無血色,拿著無線話機的手無力地垂到膝蓋。她跌坐在房間地上,只能呆呆地盯著無線話機。

  為什麼……?

  腦中只浮現出這句話。
  她以為只要讓爸爸察覺到不對勁,向爸爸訴苦就能解決問題。她如此深信,但一切卻被推翻了。先前從客廳傳出媽媽的怒吼,那些粗暴的謾罵叫囂,讓爸爸屈服了。
  經常不在家這件事,是爸爸心底的愧疚。
  大部分的父親並不介意這種事吧。但是,溫柔的爸爸無法忽視這份無可奈何的愧疚。
  被愧疚苛責後,爸爸屈服了。
  但是,夕子原本一直相信,她原本一直相信爸爸會幫助自己。

  難不成──

  夕子這麼想著。
  難不成,灰姑娘之所以一語不發、忍耐一切的理由,就是因為如此?夕子這麼想著。灰姑娘和夕子一樣,灰姑娘原本相信爸爸會拯救自己,才靜靜地忍耐。爸爸只不過是沒有察覺到問題,只要她做個乖孩子,總有一天爸爸會察覺的,並且幫助自己。或許她就是因為如此深信不疑,像個傻瓜不停地忍耐。
  後來,在舞會的夜晚,她一個人流著淚。
  爸爸完全沒能拯救自己,她唯一的希望破滅了,在仙女現身之前,她不停地流著淚。
  就像現在的夕子一樣。
  夕子邊想邊感受淚痕流過臉頰。夕子活在現實世界,仙女並不會現身。
  仙女什麼的根本不存在。
  沒有仙女出手相救的灰姑娘,究竟該怎麼辦才好?
  夕子發著呆,她像個斷了線的人偶,呆坐在地上。腦中與眼前盡是絕望。

  「……」

  然後,有個人正盯著這樣的夕子。
  媽媽剛才開著沒關的房間大門,不知道什麼時候,穿著居家服的姊姊站在那,看著悵然若失、流著淚的夕子,還稍微浮現出一點像是看見什麼髒東西似的表情。
  「……怎麼?妳在哭嗎?真噁心。」
  姊姊開口嫌棄夕子。夕子沒有回答,她雖然有聽到,但感情的容器已經裝滿,無法再容納更多的情感了。
  姊姊看著毫無反應的夕子片刻。
  雙方沒有任何動作,過了一段時間,兩人依然一語不發。
  管他姊姊在不在什麼的,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夕子的心宛如粉碎成黑色的灰燼一般絕望,她應該不會因為姊姊總愛掛在嘴邊的無聊刁難而難過。原本應該是這樣。
  但是────

  「夕子,我決定要去考○○女中。」

  噗滋。
  姊姊說的話,像是一把刺進柔軟內臟的銳利刀刃,深深埋入夕子的胸口。
  「…………咦?」
  再度刺入死去之心的詛咒之刃。姊姊對著不由得發出聲音的夕子說:
  「○○女中。雖然制服既老氣又不可愛,我根本沒放在眼裡,但我現在改變想法了。反正只要不考升學班,我應該進得去。」
  姊姊用聽起來一點都不愉快的語調說道。
  「雖然那是所無聊的學校,但至少能幫我的學歷加點分。只好忍耐囉,唉──」
  姊姊說完後,看著不禁轉頭看向她的夕子,哼出一聲鼻息後,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
  「…………」
  夕子全身僵硬。
  姊姊說的話深深地刨挖原本已死的心,她感覺到肚子裡有一股既深沉又噁心的疼痛,彷彿刀刃正來回攪拌著內臟。
  姊姊先用反對來擊潰夕子,現在又心懷惡意,故意要報考夕子無法就讀的志願學校。難道這是媽媽的意見嗎?不論如何,夕子一想到夢寐以求的○○女中,將要讓破壞她夢想的罪魁禍首之一的姊姊就讀時,就覺得胸口一陣噁心,幾乎要反胃了。
  「唔……」
  胸口正在「燃燒」。
  彷彿熬煮著一鍋腐壞豆糊般的感受從胸口湧現、擴散。
  爸爸的回答破壞了夕子的世界,而姊姊說的話又體無完膚地玷汙了一切。無人出手相助,也沒有仙女的存在。夕子失去一切,滿身是灰的她,內心逐漸擴散發出腐臭的炎熱。

  啊……

  燒灼胸口的炎熱。
  不快的炎熱。不快的衝動。

  啊……啊…………

  這是夕子頭一次感受到的情緒。
  就是「憎恨」。這是有一點迷糊的「乖孩子」及「優等生」夕子,第一次對他人不,是對家人、對破壞自己溫柔的世界的一切,感到幾乎令人發狂的激烈憎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瘋狂的衝動一瞬間爬遍全身,腦內、眼前全都一片空白。
  她用全力緊抓自己的肩膀和衣服袖口。手指骨疼痛到嘎吱作響,力量充斥全身到幾乎打顫,袖口和胸口的衣服縫線處噗滋噗滋地逐漸擴大、裂開。她打從出生以來從未釋放過如此強大的力氣,骨頭和肌肉都發出慘叫,但也被心底發出的悲戚叫喊聲塗抹、吞噬。
  她站了起來。一把抓住立在狹窄房間一角的拖把,那是她身為奴僕的象徵。她彷彿要斷氣似地用力緊抓拖把,一語不發,憑著衝動使出全身的力氣,盡情地在房內揮舞。
  咻──發出一道風切聲後,手上的拖把砰的一聲,用力撞到又硬又重的東西,同時發出淒厲的破壞聲響打擊著鼓膜和全身。書架上的東西和桌上的物品發出巨大的聲響後,全數四處飛散,書架的層板破裂,壁紙和門的表而也被割出莫大的痕跡。
  「…………………………!」
  即使如此,夕子依然一語不發,依舊毫無表情。
  在情感高漲的激情之下,她的臉像紙一樣白。她穿著破掉的上衣,任憑心底膨脹的衝動驅使自己揮舞拖把。從天花板掉下來的日光燈應聲碎裂,聽到聲音的媽媽和姊姊神色大變,趕來確認狀況。
  夕子用盡全力痛毆,以足以劃破空氣的速度用拖把毆打媽媽和姊姊。痛揍柔軟物體時的手感,和撞擊書架與牆壁時的手感完全不同。那是一種殘酷的聲響,以及敲打肉和骨頭的悶鈍感觸。頭和肩膀慘遭攻擊的媽媽和姊姊發出哀號聲,蹲在走廊上大哭。夕子俯視著她們,用盡全力朝著她們的背部及用雙手護著的頭毆打了好幾下、好幾下。但她卻沒有感到一點舒暢,只是默默地朝下毆打。最後牆壁和天花板布滿飛散的血跡,她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台機械,一點也不輕鬆愉快。
  夕子的世界已經慘遭毀滅。
  夕子的希望已經慘遭踐踏。
  一切都不協調,什麼也感覺不到,不久,夕子轉身背對除了啜泣以外什麼也做不到的兩人,揮舞著拖把破壞家裡的所有東西,連鞋子也不穿就飛奔出家門。

  「────────────────!」

  她奔跑著。她在心底大吼大叫,在深夜裡奔跑。
  她在一片黑暗的夜路中,一個人吼著沒人聽得見的尖叫聲,不停地奔跑。
  她任由心中因駭人的壓力而膨脹的衝動,驅使自己往前跑。那是世界毀滅的聲音、理智剝落的聲音。夕子穿著破衣,拿著拖把,光著腳,任憑瘋狂的衝動帶著她不停地奔跑。
  她的目的地是曾為第一志願的女校。
  對夕子而言,那是她的城堡,也是她無法到達的希望之地。
  熄了燈的女校正門有一座廣大的階梯,還有高聳的圍牆、護欄、氣派的大門及校舍。夕子一抵達校門前,便抓住並爬上眼前連大人都會猶豫不前的護欄,侵入深夜的校地。
  然後,她直接穿越前庭,跑向學校的正面玄關──她高舉手上的拖把,狠狠地敲碎玻璃大門。玻璃門發出爆炸般的激烈聲響,應聲碎裂,碎片飛散到地面,又發出清脆的聲響。警報好像響了,不過夕子毫不在意,她穿過玻璃碎裂的大門進入校舍,在憧憬的校舍內到處奔跑。她用拖把破壞了所有眼前能破壞的窗戶、門、櫃子等物。
  空無一人的學校響起破壞的聲響。
  在破壞聲以及四散的玻璃碎片中,夕子喘著氣奔跑、疾馳、揮舞拖把,毫不在意身上因玻璃碎片而受的傷,一個勁兒地破壞。她從口中發出彷彿從心中噴出的大笑聲,高聲大笑的她,雙眼流出宛如從心中擠出的淚水。
  她已經分不清那是淚還是血,全身疲憊不堪,要是正常人早就無法再施力了,但她像是被心中的叫喊追趕,依舊不停地胡鬧亂跑。
  即使如此──還是要破壞一切。
  破壞城堡、破壞舞會。自己已經無法到手的夢想,竟然還座落在這裡。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的夢想竟然成了姊姊的囊中之物,完全不可原諒,所以只好全部破壞掉。
  破壞自己再也無法前往的舞會,破壞舞會的舞台。當破壞了整排窗戶後,走廊在黑暗中散亂著閃閃發光的玻璃碎片。夕子不在乎地在那條玻璃走道上跑來跑去,無數碎片刺進她赤裸的腳底。
  碎片重疊包覆她的腳底,穿著破碎玻璃鞋的灰姑娘一邊踏著血腳印,一邊在城堡走廊奔跑。激烈的疼痛像噴發的火焰,碎片刺進肉裡,削去神經。面積較大的碎片刺破腳底,帶著劇痛陷入骨肉,摩擦著筋肉;面積較小的碎片削去皮膚,深入暴露在外的皮肉中。
  腳底肉中的碎片越是互相摩擦得嘎吱作響,就越是深陷於其中。滲出的血液似乎吸附了肉眼無法看見的細小碎片,貼在腳底後,又一片片逐漸埋進肉中。當再度踏出下一步時,血液又會吸附其他碎片。腳底刺著密密麻麻的碎片,即使出現空隙,也會立刻刺入下一片碎片,因體重的重量而沉沉埋入肉中的碎片上,又再一次踏入下一片碎片。
  夕子穿著好幾層密密麻麻直入骨頭,由血、肉和玻璃組成的混合物,她像是被劇痛沖昏頭,不停地在玻璃走道上奔跑。陷入腳底的堅硬玻璃和走廊鋪設的堅硬油氈建材相互摩擦,這份感覺化為不快的刺痛,直傳神經。因體重加劇的疼痛,使得每次奔跑時雙腳燃燒般的痛楚和不快的觸感直衝腦門,全身流出大量的冷汗。
  夕子的意識漸遠,眼前一片血紅。
  即使如此,還是無法阻止她的衝動,她把一樓破壞殆盡後,朝著二樓去,把二樓破壞殆盡後,又朝著三樓去。此時,她聽見警車的汽笛聲。那是接到警報而驅車前來確認的保全公司,以及接到他人報警而趕來的警車。警車的車頂閃著警示燈,發出的紅光經過破碎的玻璃反射,讓漆黑的走廊搖身變成煽情赤紅的舞台,光線一閃一閃地往天空照射。
  即使如此,這一切仍無法阻止夕子。還不夠──
  和夕子失去的東西相比,這種程度還遠遠不夠。
  夕子的雙眼映入了在樓梯間奔馳的保全人員。他們大喊還不快住手、把手上的東西丟掉等等,一邊吼叫一邊靠近。夕子立即轉身逃跑。
  還不夠。
  還遠遠不夠。
  我還不想被逮捕。夕子踩著塗抹著血與玻璃的步伐在走廊上奔跑,她朝著另一座沒有保全人員在的樓梯逃走,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跑。劇痛和紅色警示燈讓她的眼前一片血紅,在赤紅的世界中,她在深夜裡高速跑下樓梯。
  下了樓梯,穿過一樓的窗戶,跑到校園內。
  警察和保全人員聚集在一起,但人數還很少。她看準人員稀少的追捕者之間的空隙,逃到敞開的校門前方的那座廣大的樓梯。
  她跑下樓梯。
  一邊往下跑,一邊用被痛楚和缺氧掠奪而喪失的思考片段,用力想著。

  我是灰姑娘。
  玻璃鞋碎裂的、悲慘的灰姑娘。

  她揮動著因劇痛和疲勞而完全無法使力的手腳,一邊被追逐,一邊一鼓作氣地踏著階梯往下奔跑。用皮開肉綻的雙腳拚命地跑啊、跑啊────像是追逐自己失去的未來,奔跑、逃跑────

  冷不防地,早已到極限的雙腳突然打了結。
  夕子的身體被自己用力地從樓梯拋到半空中。

  「啊。」

  ────────
  ──────────────咚唰。

  5

  一位少女被拋落到深夜的樓梯下方。
  警察們團團圍住。紅色的血液從少女的身體流出,蔓延在樓梯下方的石造地板上。少女的身體一動也不動,拋落地面的手腳和頭髮像一隻死蟲,悽慘地在地板上攤開。

  「……我不是說過了嗎?」

  在好幾盞警示燈紅光閃爍的現場,有位黑衣少女在稍遠的高台俯視著。
  俯視並喃喃自語的少女正是時槻風乃。她全身哥德蘿莉塔的裝扮隱沒在黑夜中,盯著下方染紅的景色。
  在紅光中,無法看透她那張白淨的面容,盯著警方時的神情。
  在紅光中,無法看透她那雙眼瞳,盯著摔落的夕子時的神情。
  「妳果然就是灰姑娘,和我說的一樣。」
  風乃凝視仰慕自己的少女最後的末路,隨後,她咻地轉身,背對眼下的景色。
  她像是餞別似地如此喃喃自語後,準備邁開步伐離開。
  她從高台一端的欄杆旁走遠,正當她準備消失在夜色中──快速猛烈騎來的腳踏車發出慘叫般的煞車音後緊急停下,一位青年慌張地下車,從風乃方才離開的欄杆旁,探頭看向女校前發生的慘劇。
  「果然。」
  青年確認慘劇後,從齒縫間勉強擠出喃喃自語似的話語。
  「我明明已經警告過了……!」
  「……」
  正準備離開的風乃轉身,靜靜地盯著神情懊惱的青年。
  青年注視著一動也不動的少女被搬進趕到學校的救護車內,看著救護車疾駛離開後,他緩緩地往後轉身,眉頭深鎖,看著風乃。
  然後,這位青年──森野洸平開口說:
  「時槻。」
  「你見到那個女孩子了嗎?沒能幫到她真是令人遺憾啊。」
  搶在洸平說些什麼話之前,風乃靜靜地說道。
  「的確如此,但我不會放棄。」
  「這樣啊。」
  聽著洸平充滿決心的話語,風乃只點頭回應。
  「我很期待。」
  風乃說完後,又再度往黑暗中走去,洸平用力緊握垂下的手,盯著消失在夜裡的風乃,始終緊緊盯著不放。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4-12 16:24 编辑


  第二章 糖果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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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來說《糖果屋》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座巨大森林的旁邊,住著一位伐木工人、他的太太和兩個孩子。男孩叫做漢賽爾,女孩叫做葛麗特。
  伐木工人非常貧困。有一年,家裡的存糧已經不夠吃了。
  「再這樣下去,兩個孩子都會餓死的。該怎麼辦才好?」
  「只好把那兩個孩子帶出門,丟到森林深處。就這麼辦吧。」
  伐木工人百般不願意,但也無法說服太太打消念頭。飢餓到睡不著的兩個孩子,不小心聽到爸媽之間的討論。
  「我們要死掉了。」
  「別擔心,葛麗特,我會想出辦法。」
  漢賽爾安慰妹妹後,偷偷跑出門,在住家周圍撿了許多的白色小石頭,裝在口袋裡。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兩個孩子帶去森林。在路上,漢賽爾不時停下腳步,把小石頭丟到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抵達森林深處時,要求孩子們乖乖等他們工作回來,並各給兄妹倆一塊麵包,就直接離開了森林。兄妹倆邊吃著麵包邊等待,不小心睡著了。
  醒來後,森林被一片夜色籠罩,葛麗特放聲大哭,漢賽爾安慰妹妹說,要耐心等到月亮出來。當月亮升起,漢賽爾丟在地上的白色小石發出光芒,告訴兄妹倆回家的路。他們便順著石頭回到家中。
  伐木工人非常開心,但太太非常生氣。
  又過了不久,家裡的存糧再度見底。
  「已經完全沒法子了,這次要把他們丟到森林更深處才行。」
  太太這麼說。孩子們也聽見這段話。漢賽爾原本打算再去撿小石頭,但因為太太已經鎖緊大門,沒辦法到戶外撿了。
  隔天早上,伐木工人和太太只給兄妹倆一塊麵包,便把他們帶到森林裡。漢賽爾和葛麗特一邊走,一邊撕下小塊的麵包屑,丟在地上。伐木工人和太太把兄妹倆帶到比上次更深遠的地方後,就再也沒有回去接他們。不久,月亮升起,兄妹倆原本打算循著麵包屑走回家,卻發現路上一塊麵包屑也沒有,全都被鳥兒吃光了。
  兄妹倆在森林裡迷了路,只好餓著肚子在森林裡漫步。
  天亮時,他們發現了一棟房子,那是一棟用糖果打造的房子。飢餓的他們不顧一切開始吃起房子,不僅吃了餅乾做的屋頂,還啃咬了砂糖做的窗戶。此時,一位老奶奶從屋子裡走了出來說:
  「哎呀哎呀,是一對乖孩子呢。快進來屋子裡吧。」
  然而,這位老奶奶其實是利用糖果屋來引誘小孩上門的可怕巫婆。到了白天,巫婆把漢賽爾關到蘢子裡,對著葛麗特怒吼,吩咐她去做飯。
  「快,快給我去工作。我要養胖你的哥哥,做成美食吃掉。」
  葛麗特放聲大哭,感到束手無策。從那天開始,巫婆每天都會走到籠子前。
  「漢賽爾,把手指伸出來。我要確認你有沒有變胖。」
  漢賽爾故意把細瘦的雞爪當作自己的手指伸出去。巫婆的眼睛充血發紅,視力非常差,所以完全沒察覺。
  不管餵漢賽爾多少東西,他都沒有發胖。因此巫婆說:
  「不管你到底有多瘦,我現在就要吃了你,快绐找準備爐灶!」
  葛麗特說:
  「我不知道要怎麼顧爐灶的火。」
  「哼,連這種事情都不會,要這樣子做。」
  當巫婆示範如何顧爐灶的火時,葛麗特用盡全力推了巫婆的背一把,巫婆就掉到爐灶裡,被活活燒死了。
  葛麗特救出漢賽爾後,兩人開心地互相擁抱。然後,他們帶著巫婆的寶藏,逃出糖果屋。後來,他們發現了河川,沿著河川走,終於回到自己的家。伐木工人看到兄妹倆回到家,開心得不得了。自從伐木工人遺棄孩子們後,沒有一天覺得快樂,而且太太在不久前也已經去世了。
  漢賽爾和葛麗特拿出了巫婆的寶藏。
  從此以後,三個人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1

  兄妹倆又被出去玩樂的母親趕出家門。
  每到暑假總是如此。母親出門後,還是小學生的兄妹倆呆呆地坐在大門深鎖、空無一人的家門前。
  年幼妹妹的手腕上掛著裝滿各種糖果的透明塑膠袋,這是母親第一次給她這種東西。一定是前陣子奶奶來到家裡與母親大聲叫罵爭執,和這件事有著什麼樣的關係吧。
  直到現在,才隨便地做些露骨的討好行為。
  是不是奶奶對母親說了什麼,才讓她起了反抗心呢?明知討好也沒有意義。
  哥哥非常害怕又討厭總在外遊玩到深夜,丟下孩子不管,還會為了枝微末節的小事大吼大叫、訴諸暴力的母親。那樣的母親給的不知道從哪個祭典拿來的無聊糖果,哥哥一點也不想要。
  即使肚子有多麼餓也一樣。
  如果只有他一人,他鐵定會把糖果丟到路旁或水溝。
  但是妹妹不一樣。哥哥想把糖果拿給餓著肚子的妹妹吃,這個想法讓哥哥對母親給的糖果存有更深一層的厭惡。從學齡前開始,他們就被母親置之不理,身上只有少得離譜的零用錢,害得妹妹總是餓肚子,瘦得不得了。哥哥完全無法忍受這件事。
  雖然從旁看來,哥哥也和妹妹一樣過於痩弱,但若是他自己就可以忍受。
  所以,哥哥把裝滿糖果的袋子交給妹妹。
  「走吧。」
  「……嗯。」
  兩人在家門前坐著不動,但最後哥哥向妹妹如此說道,並站起身來。一直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在奶奶傍晚做完工作,可以讓他們進入家門前,得要想辦法殺時間了。
  兄妹倆想在街上徘徊,於是離開了家門,結伴在路上閒晃。
  但是,當他們開始走路後,妹妹馬上做出了某種行為。妹妹一邊跟著哥哥走,一邊弄破抱在手上的塑膠袋,把裝在裡面的糖果一顆顆丟到地上。
  「……妳不吃嗎?」
  「嗯。」
  哥哥詢問後,只見妹妹點頭。
  這樣啊。哥哥點頭,不阻止也不追究原因。他以為妹妹和自己有相同的想法。

  …………

  †

  那天以來,已經過了十年左右。
  我們互相依靠,生活到現在。

  大學生森野洸平在那天深夜,不發出一點聲響地悄悄打開家裡的大門,窺探外頭的模樣,探出去的臉觸碰到夜晚的冷空氣和黑夜的涼意。被深夜清澄的寂靜包圍的住宅區,除了遠遠聽到某處車子的行駛聲以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在冷冽的夜晚中,他觀察外頭的動靜時吐出的熱氣,在空中融化消散。
  門前的巷路裝滿了像是從天空沉澱而下的濃黑色,橫越在寂靜之中。
  在那條巷子裡──

  一顆。

  有顆小東西掉到地上。
  應該是附近人家點著燈吧,被幾乎無法觸及的玄關燈光映照,家門前有一顆白色玻璃紙包裝的糖果躺在地面上發出微弱的光芒。
  然後,那糖果──

  一顆。
  一顆。

  一直延續到巷子前方。
  洸平悄悄地偷看巷子的前方,有東西咚、咚、咚,規律地掉落。
  那東西掉落在地上,靠著深夜住宅區微弱的光線,模糊地浮出光點。那就像引誘人往黑暗的巷弄走去,小小的糖果一顆顆地掉落,並在轉彎後就消失了。
  「……」
  盯著巷子前方,洸平輕輕地吞下喉頭中的緊張感。
  不是因為一個人夜晚外出而緊張,而是不久前,妹妹才剛離開家中往黑夜走去。
  洸平原本一直待在自己已熄燈的房間,穿著外出服屏息等待,等他確認妹妹偷偷出門的狀況和發出的聲音後,才走出房間,準備尾隨妹妹。大約在一個月以前,洸平發現妹妹常在晚上出門,好像要去什麼地方的樣子。
  身為高中生的妹妹美月既樸素又內向,是與不良少女或夜遊無緣的人。
  至少從以前到現在,他都認為妹妹是這樣的人。然而,這樣的妹妹竟然會完全不知會哥哥,突然經常在晚上出門。
  發現這個狀況後,洸平非常擔心。但他不好意思質問妹妹,也深信這只是偶發行為。過了一個月,他不曾阻止妹妹深夜外出。雖然他們是對常被母親置之不理,並相依為命、感情融洽的兄妹,但畢竟到了青春期,兄妹之間也稍微有了距離。
  正因如此,洸平才會特別憂心。與其說是以哥哥的身分,不如說比較接近以父親的身分在煩惱。
  事實上,洸平和美月只差三歲,但因為過去的生活型態,讓他幾乎是帶著父親的心情看待妹妹。
  這時該怎麼做才好?他帶著父親會有的憂心,以及兩人之間的距離感,苦思煩惱了一個月後做出結論:與其質問妹妹,還不如偷偷跟在後頭確認情形。若出現了問題,就立即處理,但如果沒什麼問題,就繼續默許妹妹深夜出門。這麼一來,兩人的關係也不會變得尷尬。洸平決定要等待機會,偷偷地等了好幾天後,今天終於展開尾隨行動。
  「……」
  洸平沒有發出聲音,安靜地關上玄關的大門。
  房內的燈和玄關的燈都沒有開啟,家門前顯得一片漆黑,站在漆黑巷弄中的洸平朝著延伸至道路前方的黑暗看去。
  已經完全看不見剛剛出門的妹妹身影,不知道她究竟往哪去了,但洸平知道該往哪裡走。洸平隨後看向腳邊那些咚、咚、咚地掉落在地上,包著白色包裝紙的糖果。
  妹妹正往這個方向去。
  這些糖果路標是妹妹丟的。小時候,從母親第一次拿糖果回來的那天開始,妹妹只要發現家裡有糖果就會拿出門,做出一顆顆往地上丟的奇特行為。
  當然,這徹底惹惱了母親,兄妹倆後來被怒罵和毆打了一頓。或許這是某種反抗表現吧,母親只要一把糖果放在家裡,妹妹就會拿出去丟,母親和兄妹之間原本就惡劣的關係,也就更加惡化了。
  總之──妹妹現在正一邊丟糖果,一邊往前走。
  跟著糖果走就會找到妹妹。其實,這些糖果並不是母親帶回來的,而是洸平預測妹妹的行為後,默默放在家裡的。
  洸平沿著糖果路標,邁步往夜晚的道路前進。他很小心,不能讓妹妹察覺。他側耳提高警覺,幾乎能聽見空氣中微弱散發出的聲音,在如此寂靜的夜晚,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聲、腳步聲、衣物摩擦的聲音都大到能傳至幾公里外。他一邊感受自己內心的怯弱,一邊追著妹妹往前走。
  一顆。
  一顆。
  他追著掉在地上的白色路標。
  就像巨大森林裡的枝葉壓迫頭頂,他在低雲密布的夜空下,沿著路標走在又黑又靜的夜路上。
  不能追丟,但也不能追上。
  不能被妹妹察覺。洸平走在一下子漆黑不已、一下子微亮起玄關燈的夜路上,逐漸察覺自己對經過的路線很明顯地有印象。
  然後,當他朦朧的記憶越來越清晰時,也抵達了終點。
  是奶奶的家。洸平停在只要在這條巷子轉彎就能看到奶奶家的位置,雖然只有一點點,但他感覺到前方有人的氣息,使得原本慎重的腳步變得更加謹慎,但同時內心也有一股鬆一口氣的預感。
  以前他一直在思考妹妹交了壞朋友或是品性惡劣的男友等各種令他難受的可能性。雖然洸平依舊擔憂妹妹在深夜出門,但如果只是拜訪奶奶家,至少避免了最糟糕的可能性。洸平感覺自己應該能放心了。
  但當他躲在陰暗的轉角,正想要窺探巷子裡的情況時──

  「────」

  他聽到巷弄前方有小到幾乎聽不見的說話聲音,使得洸平的心臟緊縮猛跳。原先的安心感瞬間轉化成焦躁,胃和心臟像是要燃燒似的,焦急和緊張感從腹部擴散而出。
  「……!」
  有人在那。
  有除了妹妹以外的人在那裡。有人正在和深夜出門的高中生妹妹對話,就站在那裡。
  洸平聽不見對話內容,但明確地知道妹妹正在和某人交談。
  就在奶奶家門前的巷子。焦躁、緊張、嫌惡的預感因為前方的事實而在胸口燒灼,洸平吞了吞口中的唾液──下定決心,悄悄地從角落往聲音來源的巷子看去。

  「!」

  妹妹就站在奶奶的家門前。
  還有一位看起來像是剛和妹妹道別,消失在黑暗巷弄中的「黑影」。
  洸平看到的瞬間,謹慎地從轉角抽身,直接離開了巷子,噠!的一聲在路上奔馳……是誰?剛剛離開的人是誰?他的腦中滿是這個想法,一邊思考大致上有印象的住宅區地圖,打算繞一大圈,往人影消失的方向跑去。
  為了不讓妹妹發現,他繞了很大一圈的遠路。
  在寂靜黑暗的夜裡,他在住宅區的巷弄間大口喘氣,任憑衝動驅使他前進。
  不一會兒功夫,如他所預料地,在道路前方發現了人影,就在黑暗狹窄的路中央,洸平一發現如影子般行走的人影,便奔跑靠近,趁勢出聲叫住對方。

  「等一下……」
  「什麼事?」
  「!」

  一瞬間,「她」回頭了,而洸平見到她後全身僵硬。
  在黑暗中回頭的她,有著令人失去言語的白淨美貌,同時,她還穿著彷彿魔女似的黑色哥德蘿莉塔服飾。
  恐懼感順著背脊往上爬行。在漆黑的深夜中,洸平邂逅了一個異常的人類。幾乎融入暗夜的黑髮及黑色服裝,以及服裝上的白色裝飾與如蠟般的白淨美貌,兩者間形成異常的對比,並隨之沉入夜色中。少女用像是因厭倦而扼殺情感的冷漠雙眸,盯著洸平不放。
  她或許是和妹妹差不多年紀的少女。
  這套服裝說是誇張也不為過,以這種打扮出門,簡直不正常。
  但少女令人發狂的美貌,讓盯著她看的人彷彿失去了真實感,她的存在反而纏繞著詭異的說服力,主張她那扭曲的意志。她面無表情,就像人偶似地扼殺自己的情感,既然感受不出歡愉的氣氛,也就代表她不是裝出來的。她身上僅有一股頹廢感,在一瞬間,甚至無法認為她是活著的人。
  「……!」
  洸平感覺像是被美麗的亡靈盯上,冷冷地抓住自己的心臓,他原本想說出口的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呆立不動。但是他想到自己跑到這裡來「應做的事」,勉強恢復理智,重新構築剛剛失去的語句,並從口中擠出問題。
  「妳、妳是……?」
  「時槻風乃。」
  聽著洸平嘶啞的問句,少女用異常冷靜的聲音簡短地回答。至少這是洸平不曾聽過的名字。然後,少女像在評估似地凝視著他。
  「你是──森野美月的哥哥?老實說,如果你不是碰巧經過的發酒瘋路人,我想不到會有誰在這種地方向我搭話。」
  她再度開口這麼說道。
  「什……!」
  「看來我猜對了。」
  看著無話可說的洸平,這位自稱時槻風乃的少女靜靜地瞇起眼睛。被初次見面,還是如此詭異的人說中自己的身分,洸平擺出在深夜見到怪物的神情,全身僵硬。
  「所以,你有什麼事?」
  當聽到風乃出聲詢問後,洸平才想起自己的目的。
  「沒……沒錯,我是美月的哥哥。妳是……什麼人?妳和我妹妹是什麼關係?」
  他結結巴巴地勉強問道。風乃一聽到這個問題,神色不改地輕輕歪了歪頭,巧妙地避開重點回答。
  「……這個嗎?究竟是什麼呢?」
  「說這什麼話……」
  洸平當然無法接受這個回答,臉上浮現困惑與不滿。風乃看著他的反應,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樣,又再度面無表情地回答。
  「你就算擺出那種表情,我也說不出其他答案。」
  風乃說著,她那形狀皎好的眉毛稍微緊皺。
  「我什麼人也不是,正因為我什麼人也不是,才是個在這樣的夜裡行走、什麼也不是的人類。」
  她口中講著難以理解的說明,稍微以視線朝妹妹所在的方位示意。
  「我也不是你妹妹的朋友,我們來往的時間短到稱不上是朋友。」
  「……是這樣嗎?」
  「是的。我和她見面的時間少到可以數得出來。我常常像這樣在夜裡散步,剛好在某個夜晚遇見你妹妹,她當時一直站在方才的住家門前。」
  「那是……我奶奶的家。」
  「她當時也是這麼說。從那天以後,我不時會看見她站在那,每當我見到她,才會向她說點話。雖然我對她的行為很感興趣,但我畢竟只是一個路過的人。」
  說完後,風乃遠望著兄妹倆奶奶家所在的方向。黑色蕾絲緞帶在一頭黑髮的後腦勺上飄動。
  「所以……妳沒有在晚上找美月出門,對吧?」
  「是的,你懷疑我是害蟲吧?」
  風乃把視線轉回洸平的身上。
  「我沒有這麼說……」
  「害蟲不會認為自己是害蟲,對吧?我究竟是不是害蟲,隨便你決定。」
  風乃絲毫不感興趣。一開始就毫不掩飾地把她當作可疑人物對待的洸平,認為自己的態度過於失禮,稍微垂眼往下看。他的視線停留在風乃的右手腕上,從華麗的袖口中窺探到的白皙手腕,包著白色的繃帶,微微滲出血液。
  那是割腕的痕跡。
  他稍微吞了吞口水,開始理解與這位少女對話時感受到的異常。這位少女果然不正常,妹妹和這樣的少女在深夜中交談,也令他對妹妹目前的狀態感到非常不安。
  「……美月和妳說了什麼?」
  洸平問。
  「沒有。沒說什麼重要的話題。」
  風乃冷淡地回答。
  風乃推託的態度反而讓洸平猜測可能有什麼內情。雖然他並沒有發自內心這麼想,但反正猜錯也無所謂。真要說起來,那個內向的妹妹會跟路過的人說話,這件事本身就令他有點驚訝了。
  「我想知道妹妹的煩惱,妳如果知道些什麼,希望妳可以告訴我。」
  但洸平打算追問下去。
  「我不知道。如果她什麼也沒對你說,不要深究對你們雙方都比較好吧。」
  風乃左右搖了搖頭。
  「我也有妹妹,所以我能這麼說。你們或許是感情融洽的兄妹,但兄弟姊妹之間最好不要以為能分享所有的心事。」
  被這麼說之後,洸平無言以對。理智上雖然能理解話中的含意,但情感上拒絕接受。畢竟他認為他們兄妹倆是相互扶持長大,才會選擇相信他們和其他手足不一樣。
  「……那是妳個人的情形吧?」
  「沒錯。」
  她承認。
  洸平打算再多回點話,但腦中浮現的話語全都像是藉口,無法說出口。方才的他還尾隨妹妹,實在沒有什麼說服力。然後,他也更加懷疑風乃知道一些關於妹妹的事情。
  「…………」
  「……話題結束了嗎?」
  洸平一語不發,還陷入疑惑中無言以對,讓風乃認為兩人的交談已經結束,她的長髮和衣服在黑夜裡翩翩起舞,並背對著洸平。
  然後,風乃背對著洸平說:
  「你似乎為此感到難受,但在我看來,不彼此分享煩惱還比較美妙喔。」
  「……美妙?」
  「沒錯。我的痛楚是我的東西,至少對我來說,我不會想要分享自己的煩惱,『害得妹妹也跟著難受』。」
  她最後意有所指地說完後,邁開步伐,踏著堅硬的靴子腳步聲,從無言以對的洸平眼前走向黑暗。

  「…………」

  洸平在夜裡片刻站立不動
  他不知道該怎麼思索才好。不久後,他悄聲邁步,前去確認奶奶的家門口,發現妹妹還在奶奶家門前站立不動,凝視著玄關。
  妹妹是因為什麼、又在想什麼,才做出這種事呢?洸平完全不明白。只是腦中還殘留「她」的身影與對話,彷彿連同不安的預感一同烙印在腦裡,始終無法抹去。

  而這正是──
  森野洸平和神祕少女時槻風乃最初的邂逅。

  2

  早餐的餐桌,洸平悄聲詢問:
  「喂,妳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
  妹妹的雙手拿著盛好的荷包蛋,愣了一下,又用她小小的聲音否定道:
  「咦?並……沒有呀。」
  「……這樣啊。」
  洸平沒辦法再問下去,只能就此打住話題。美月擺出有點不可思議的表情後,把早餐餐盤放在桌上,一邊晃著圍在睡衣外的圍裙,一邊回到廚房。
  這是洸平尾隨半夜出門的妹妹,遇見了詭異的「她」之後的隔天早晨。
  安靜到幾乎能聽見外頭聲響的餐桌前。雖然洸平已經把房間角落的電視打開,目前正在播放晨間新聞,但播放出來的音量非常小,早就調整成坐在桌前才能勉強聽到的聲音。這是為了不要吵醒每天四處喝酒,直到白天才會回家睡覺的母親。但這並不是出自體貼而考量的行為,只是因為把母親吵醒的話,事情會變得很麻煩。
  上小學的妹妹第一次做早餐的那天,母親聽到聲音而起床,便發了瘋似地痛罵「為什麼沒做我的份!」後,把餐桌掃亂翻倒,弄得亂七八糟。使得妹妹因此受到打擊,花了好幾個月才能再度在家裡做早餐。
  打從洸平懂事後,待在家裡的母親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兄妹倆是常被母親暴力相向,棄置不顧的兒童。父親因外遇而離婚,他們小時候見過幾次面的父親是個溫柔的人,父親原本希望可以接他們過去照顧,也付了撫慰金和贍養費,但母親用那些錢每天閒晃玩耍,沒多久就不讓他們與父親見面了。
  年幼的兩人每天除了手上的幾十元以外,什麼也得不到、什麼也學不到,他們總是餓著肚子,徘徊度日。再這樣下去,他們總有一天會出手偷竊、偏離正軌,也無法過像現在這樣的生活了吧。

  這一切都多虧了奶奶。
  奶奶是已離婚的父親的母親。那時無法和父親見面的洸平兄妹,完全不知道自己和奶奶住在同一市內,甚至是走路就能到的距離。
  某天,洸平他們在街上閒晃時,奶奶碰巧發現了他們。奶奶非常驚訝於兄妹倆的現況,便帶他們到家裡來,之後也盡可能地支援他們的生活。
  洸平得以正常地念大學,大多歸功於奶奶的援助。奶奶是恩人。不僅是金錢上的資助,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奶奶會教導他們常識,以及日常生活所需的知識。
  洸平不至於走偏路、美月會做早餐,都是奶奶教導的。由於他們的父母已離婚,法律上奶奶已算是外人,能幫忙的事情有限,但奶奶卻給予最大的協助,甚至做了更多。
  ……雖然洸平很懷疑,母親願意讓成了外人的奶奶援助他們,是打著什麼主意。
  總之,多虧奶奶的協助,洸平被養育成認真的人,美月也被培育成穩重溫柔的孩子。
  然後,他們終於能過著勉強稱得上是「普通」的生活。有著煎蛋土司的簡樸早餐,以及放在餐桌旁,用手帕巾包好的便當盒,他們得到了「普通」的生活。小時候,他們想都沒想過會存在於世上的「普通」,現在終於掌握在手中了。
  再過些日子,洸平也能自立了。
  他原本不打算念大學,想直接獨立,出門工作,但後來被奶奶說服要多考慮將來,所以他現在一邊累積學歷,一邊等待。等洸平獨立後,就能夠拯救美月了。再一下子、再一下、再忍耐一下就好。正因如此,美月最近出現的奇怪行為,讓洸平格外不安。
  美月的心底還殘留幼時的不安定感,就像她至今都還會邊走邊丟糖果一樣。洸平的腦裡浮現昨晚見到的詭異少女,他不禁覺得那位少女是美月心中那份不安定感的具象化。
  洸平看著廚房裡的妹妹,她為了方便在廚房工作而將頭髮用髮圈綁起來,髮長稍微過肩,在她的背上搖來晃去。
  那是和平常一樣的美月,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是,這樣的美月卻假裝沒事,向哥哥隱瞞深夜外出及關於黑衣少女的事。
  「美月,最近怎麼樣?有沒有什麼困擾?」
  洸平看著美月的背影說道。
  「咦?什麼?」
  「如果有什麼煩惱,可以找我談。再過不久我就能獨立了,別太勉強自己。」
  「嗯……我沒事。」
  洸平雖然出聲催促,但美月只擺出客氣的微笑,把烤好的吐司和乳瑪琳拿去餐桌。
  「我當然不可能沒有煩惱……但那不是需要和哥哥說的事。」
  她這麼說後,開始把早餐排在桌上。
  「我沒事,哥哥你也不要勉強自己。」
  「啊,嗯……」
  美月隻字不提。
  洸平也無法繼續追問下去。
  「好,已經做好了,來吃早餐吧。」
  然後,當他們正準備開始吃早餐時──

  喀擦喀嚓!

  玄關發出了鑰匙開門的聲音,美月在那瞬間,嚇得肩膀跳了一下。
  「!」
  洸平也神情僵硬,原本平靜安穩的氣氛,一瞬間充滿了緊張的氛圍。當玄關大門毫不客氣地敞開後,隨即聽到粗魯的腳步聲走進家中。兩人所在的客餐廳的門簾被粗暴地拉開,房裡出現「那女人」的身影。

  「………………………………………………」

  然後,她沉重又無言地低頭看著坐在餐桌旁的兩人。
  那女人並不是什麼美女,普通的面貌加上誇張的妝容和服裝。身上帶著一點菸臭味和酒臭味,走進房內,用完全不能算是好意的視線,面無表情地盯著兩人所在的餐桌。
  停滞不動的視線。
  威壓般的沉默。
  面對那女人,美月一開始就垂著頭,洸平也避開了視線。女人片刻一語不發,最後「哼」地發出鼻息,一把搶走桌上包著保鮮膜、預定當作晚餐吃的菜餚,就往裡面的房間走去,閉門不出。
  「……呼哈。」
  等那女人離開,也聽不見她發出的聲音後,洸平終於開始呼吸,吐出一口氣。
  那女人是洸平和美月的母親。他們原本以為母親一如既往在那個房間睡覺,但看來她到剛才為止都在外頭。雖然美月好不容易做好的晚餐被搶走,但一想到突然與母親碰面,像這樣的情況已經算是傷害較少的了,沒有口出惡言或暴力相向就好。從他們完全無力抵抗的幼年時期開始,母親便不停地重複這些行為,讓洸平和美月都感到非常疲倦了。
  「美月。」
  洸平喊著妹妹。
  他原本想問垂著頭的妹妹好不好,但沒想到美月因為哥哥突如其來的問題慌張地抬起頭,正準備說點什麼時,滑落臉頰的淚水卻先傳達了一切。
  「啊……」
  美月慌張地低下頭。「糟糕。」洸平後悔地想著。
  時機太不湊巧了。在強壓下原本壓抑在心中的東西之前,美月慌張地回應洸平,卻不小心流瀉出情緒來。
  從小時候開始,美月總是因為枝微末節的小事,承受了母親毫無理由的激烈惡言和暴行,母親對她來說,是個光待在同一空間,就令她畏懼的可怕對象。洸平雖不至於那麼嚴重,但情況也很類似。沒料到竟然會和母親打照面,洸平原本以為只要雙方沒有對話,就能暫時安心,但看來自己的考量還是不夠充分。
  「美月……要不要去洗把臉?順便去換衣服吧。」
  「……嗯,抱歉。」
  洸平催促後,美月便從餐桌旁站起身來。
  「明天就可以去奶奶家,明後兩天不要遇到那個人就沒事了。」
  「嗯……」
  洸平安慰著妹妹說道。他們到了週末,就能住在奶奶家了。
  目送妹妹離開客餐廳的背影後,洸平猜想,美月離開家裡前去奶奶的家門口,說不定是因為等不及週末的到來吧。因此才想至少站在奶奶的家門口,讓心情穩定一下吧。
  到現在為止,他總想著再一下、再等一下,讓美月再忍耐一下。
  會不會是自己這樣的想法把美月逼到絕境了呢?
  洸平從胸中嘆出一口深長的氣息,低頭看向擺在桌上的早餐。焦色吐司表面的微弱熱氣逐漸散去,慢慢地冷卻。

  †

  「所以,你在做什麼?」

  夜晚。
  在夜裡穿著哥德蘿莉塔服飾的少女,用毫不關心的聲調出聲詢問。
  聽到聲音後,洸平慢慢地回頭。這裡是亮著玄關燈的奶奶家門前,他今天並不是尾隨妹妹而來。深夜,洸平為了再次和「她」見面,確認妹妹熟睡了以後,便偷偷出門,來到這裡。
  「在學你妹妹嗎?」
  「這麼做或許就能了解妹妹的想法。」
  洗平回答風乃的問題。
  「不過,那只是順便而已。其實,我是在等妳。」
  聽他這麼說後,風乃的眉角稍微動了一下。
  「等?等我嗎?」
  「沒錯。該說是在等妳,還是在找妳呢?」
  面對回問的風乃,洸平點頭說道。他的表情真摯且認真,並直直看著風乃的雙眼。
  「我希望能和妳談談關於我妹妹的事。」
  洸平說道。說出請求是需要覺悟的,洸平為了妹妹,決定捨棄情感上的意志和猶豫。就如同當時風乃所說,他承認兄妹不可能彼此分享任何事物。他們是互相扶持長大的兄妹,曾相信兩人能彼此分享心事,但至少現在,洸平完全無法了解美月的心情。
  「我嗎?像我這種局外人,並不適合做你諮商的對象。」
  聽到洸平的請求,風乃以疑問回答。
  洸平說:
  「美月是個內向的人,朋友並不多。她有像妳這樣的朋友──或者說是認識的人?老實說我挺驚訝的。所以,沒有比妳更適合的人選了。」
  風乃稍微露出思考的模樣。
  「……她煩惱的事,我一句話都不會說喔。」
  然後她回了一句事先叮嚀的承諾。
  「如果這樣也無所謂,只是跟我說話的話,就隨你高興吧。」
  「我明白,謝謝。就算只是零碎的聊天也好,我想要得到一些線索。」
  洸平點頭。現在只要這麼做就好。
  妹妹說不定總有一天會親口向他說,或是不小心從對話中吐露出片段的煩惱,讓自己能猜到一點什麼。
  然後,洸平就會對於之前推測的結果感到安心。此後,只要回想起風乃,他就會突然想到這些事。這位少女在深夜散步,一身詭異的哥德蘿莉塔裝扮,不論是談話或態度都不討人喜歡,但她所說的內容總是誠實、真摯,而且還很溫柔。
  洸平覺得她應該值得信賴。
  得到協助雖然安心,但畢竟洸平不曾和與妹妹同年代的人、身穿這種服裝的人,最重要的是,如此美麗的人說過話。因此,真正和她交談時,洸平還得先深呼吸才行。
  一開始,洸平不得不屏息面對她的詭異感,很勉強地才能與她對話。
  洸平帶著連自己都覺得丟臉的生澀感,在少女面前深呼吸好幾次才開口──
  「那個……謝謝妳今天和我談話。我可以先問一個問題嗎?為什麼妳要在深夜中出門散步?」
  ──然後,他問道。
  他很緊張,就像正在進行一場蹩腳訪談的外行人。
  風乃回答:
  「……因為夜晚符合我的天性,白天令我不愉快。」
  「這樣啊。」
  和至今完全沒遇過的類型對話,洸平只能說出他不習慣的對答。
  「還有,這是為了不要遇到人。」
  面對這樣的洸平,風乃把手指伸入自己的長髮間,靜靜地補充。說完後移開視線。
  「……妳討厭人嗎?」
  「或許吧。不過,那並不是理由。」
  洸平又再度詢問。
  這位少女即使脫口說自己討厭人類,也不是什麼驚人的答案。但是,風乃接下來的回答卻讓洸平完全無法想像。

  「和我扯上關係的人,『都會死』。」

  他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看著風乃。
  驚訝之餘,他認為對方是在捉弄自己。但是,風乃的模樣平靜,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在說謊或開玩笑。
  「……咦?」
  「我一定是個死人,或許,死人會呼喚死人吧。想和我搭上關係的人,大部分都帶有一些『那樣的特質』,因此會導致死亡等嚴重的結果。所以,我都盡量在不會遇見人的夜裡出外散步。」
  洸平不知該如何回應這段話。颯的一聲,夜風在兩人之間的沉默中吹拂,她的黑髮與服裝一同隨風飄逸,像是替她白淨的面貌罩上一層陰影。
  「你要當作耳邊風也沒關係,可是……」
  她端正而毫無表情的容貌孕育出帶有某種恐怖氛圍的美貌。
  「你們兄妹倆最好要多注意一下。」
  「……」
  如她所說,她看起來就像是美麗的屍體。
  後來──自此之後、自那天以後。
  洸平會在美月沒有出門的夜裡,偷偷離開家中,去和風乃見面,為了總有一天能問出妹妹的煩惱。

  3

  一開始,被帶到這個家的時候,他們很驚訝這裡有許多的糖果。
  這是奶奶的家。
  守著佛壇的老人家的住家,有著堆積如山的糖果。
  他們得知可以吃這些糖果的時候,兄妹倆便一起吃下那堆放在眼前的東西。他們從未品嘗過的甜味,幾乎要令人痙攣似地在口中散開,這時洸平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雙眼撲簌簌地流出淚來。

  「……歡迎你們來,小洸、美月。」

  那天以後,除了美月仍會在晚上出門以外,兩人都平安無事地過了兩週。
  洸平他們每個週末都會去拜訪奶奶。因此,他們在週末一如既往按下奶奶家的門鈴,奶奶也一如既往堆著笑容出來應門,在玄關迎接他們。
  由於先生去世較早,奶奶因為年輕時的一些因素,到現在都還在做庶務性質的工作。雖然差不多也到了周遭的人都開始嫌生活麻煩的年紀,奶奶卻依然嚴謹。服裝和住家都乾淨整潔,個性溫柔,但該嚴格的時候也很嚴格。正因為她是這樣的奶奶,才肯出手拯救陷入困境的兄妹倆,絲毫不在意他們是已離婚的兒子在前段婚姻中生的小孩。而正因為有這樣的奶奶親自教導,洸平他們才不至於走偏路。
  奶奶的家雖然是屋齡老舊又狹窄的小房子,但也是精心照顧的別緻和風建築。
  相較於洸平他們的家,雖然大小差不多,卻是極度荒廢的中古屋。奶奶的家有著不一樣的氣氛,一開始覺得有股壓迫感,現在卻是能讓心情穩定的家。設有拉門的玄關、鋪石的地面,一塵不染、登堂入室用的木台階。當脫下鞋子進入室內時,便感覺自己逃出了那個有母親在的家,心情安穩許多。
  「小洸先在這裡待著,美月,來和奶奶一起去泡茶。」
  奶奶笑著說,催促兩人行動。
  「嗯……哥哥,我等等回來。」
  「嗯,加油。」
  洸平稍稍抬起手笑著,目送被奶奶帶去廚房的妹妹。他則走去客廳,坐在莊嚴的佛壇前,敲了敲壇前的鈴,雙手合掌。
  兄妹倆從未在母親身上學習到任何事,奶奶為了讓他們成為堂堂正正的人,教導年幼又什麼都不懂的兄妹許多生活上的知識。洸平負責粗重的工作,讓他有自己是個男生的心理準備,而美月則被培養成家事萬能的女生。
  現在仔細想想,奶奶認為家事由女人負責的觀念是太老舊了。但以奶奶的年齡來說,會有這種觀念也是無可奈何。雖然觀念太過古板,但或許實際上具備這樣的能力是很有必要的,洸平完全能夠理解。
  多虧如此,美月被培養成一個居家的女性。雖然擔心她的個性因此變得太過乖巧又內向,但對於維持以前的生活鐵定會墮落至不同人生的兄妹來說,他們也沒辦法期望得到理想的教育方式。
  他們在谷底中幸運地拿到這張牌,除了努力以外別無他法。
  要努力,依靠現有的資源,不管是自己,還是美月,總有一天要得到真正「普通」的幸福。幸福就是最棒的復仇,這句平凡的句子,對洸平來說是最重要的目標,也是刻在心底的座右銘。
  只要有奶奶的協助,一定做得到。
  在法律文件上,母親是家人,奶奶是外人。但對洸平來說,除了美月以外,能夠視為家人的,就只有奶奶而已。
  當他在有著些許線香味的客廳桌上托著臉頰,一邊凝視用盛滿的糖果供奉的佛壇,一邊思考這些事情時,紙拉門開啟了,奶奶和妹妹一起走了進來。她們各自在手上端著蛋糕和擺放泡茶用具的托盤,奶奶把盤子排在擦得光亮的桌上,妹妹也開始幫忙準備泡茶。
  「久等了,小洸。我事先買好了蛋糕,來吃吧。」
  「謝謝您,奶奶。」
  洸平坐正,向奶奶道謝。
  年幼時的自己,就連要像這樣子道謝也完全不懂。
  「美月,也謝謝妳。」
  「嗯……」
  美月打開茶罐,靦腆地低下頭。
  「要不要我幫忙?」
  「不,我沒問題。」
  「就是說啊,洸平可是男生,坐在那裡等就好了。」
  洸平雖然如此提議,但美月搖搖頭,奶奶則笑著要洸平坐著。
  「這樣啊。」
  洸平帶著有些寂寞的心情,看著動作勤快的妹妹。
  以前一個人什麼也做不到,只會仰賴自己、拚命守護的妹妹,不知從何時開始不再依靠哥哥了。然後──不知從何時開始,妹妹會把煩惱放在心底,不再找哥哥討論了。最近,妹妹究竟有什麼煩惱,甚至需要到把深夜離家、站在奶奶家門前這件事當作祕密呢?在完全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洸平帶著複雜的心思凝視著妹妹。她隻字不向哥哥提自己心底的煩惱,表現出和平常一樣的態度。洸平盯著妹妹半晌也得不到任何資訊,他無法像以前一樣明白妹妹在想什麼,只能在心底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

  「會覺得彼此分享很美妙,大概是怠慢讓人如此以為吧。」
  「怠慢?什麼意思?」
  「只要彼此分享,就不用再煩惱對方的事,也不需努力理解對方。所以才會想要互相分享,會認為自己了解對方,也能被人理解。只要能了解對方的想法就覺得輕鬆,以為自己被人理解也會覺得輕鬆,所以,就會不願意認為對方事實上在思考其他事情。如此一來,最後只是在強迫對方,失去自我罷了。」

  時槻風乃是個越深入交談,就越覺得不可思議的少女。
  她正是所謂的「哥德式」少女。穿著奇妙的黑色衣服,在深夜外出,嘲諷地看待事物,以古怪的表達方式冷漠地娓娓道來。
  從她的衣飾和談吐可看出她出身環境好,只是打扮和舉止異於常人。風乃出身良好環境,卻以不普通的作風生活,相較於洸平費盡苦心才得到「普通」的幸福,從他的角度來看,簡直完全不能理解,而且這還是種非常奢侈的行為。
  很可能是個富家千金的她,以奇怪的打扮在深夜散步。
  洸平為了見到這樣的她,偷偷離開家中。
  目的是打聽出妹妹的煩惱。但是,自從洸平與風乃見面後,逐漸跳脫他原本的目的,開始對這位名為風乃的少女產生興趣。
  風乃說:

  「我不知道你妹妹的煩惱是什麼,但活著對她來說是種痛楚。」

  當洸平問:「同為女生,妳有沒有想到關於我妹妹煩惱的線索?」她是這麼回答的。
  風乃這名少女總是維持這種作風。洸平一開始感到不知所措,她說話和看待事物的方式都太難理解了,但因為不至於無法溝通,所以不久後洸平也不把這視為問題了。
  大約一週兩次左右,洸平會在深夜拜訪她,談論一件與妹妹相關的事。聽了她冷漠又發人省思的回應後,洸平又會再來回交談幾次,短暫對話後就此道別。
  每見一次面、每交談一次,洸平就對她越來越感興趣。
  風乃不會詳細地回答,因此洸平仍不理解她的本性。只勉強知道她是一位拒絕上學的高中生,僅只如此而已。這讓洸平更想了解她,這樣的心情也與日倶增。
  即使如此,每次見面時,洸平還是會記得詢問一件與妹妹相關的事。其實並沒有人規定要做這件事,只是如果失去這項原則,他認為可能就無法再見到風乃了。對洸平來說,和這位虛幻的美少女之間的聯繫毫無真實感,像是見到幻影或幽靈似的。
  「我就像是死人一樣。」
  風乃提到關於自己的話題時,幾乎都是這種語句。
  「我沒有實際活著的感受。自我懂事以來,就只會思考『死』是什麼。雖然我曾經假裝過著一般的生活,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即使我那麼做,還是會有人在我面前死亡,我的心也會跟著死去。就像這樣。」
  此時,風乃秀出綁在她的右手腕、滲著血的繃帶一邊這麼說道。
  「所以,為了活下去而找我討論,是錯誤的行為。」
  風乃靜靜地垂下手腕。
  「我能提出的建議,只有與『死』相關的建議,所以我沒有任何話可以告訴想要活下去的你。」
  風乃看著見到割腕痕跡只能膽怯的洸平,虛幻般的容貌帶著強烈的視線,佇立在夜裡。但是,此時的洸平即使膽怯,他卻沒有認真看待風乃所說的話。洸平期待與她對話,期待下次見面、再下一次見面。他秉持為了妹妹的原則,毫不在乎地持續尋求建議。
  但是,就在某一天。
  那是像平常一樣,洸平秉持原則開口的時候。
  那天,剛好在幾天前,洸平獲得了一個有發展的工讀機會,他的情緒非常高昂。那時,正常來說會冷淡拒絕提供建議的風乃,突然面無表情地看向洸平,開口說:
  「……你真的想聽?不會後悔?」
  她突然這麼問道。
  洸平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不知所措地點點頭。
  「嗯……嗯,當然。」
  「真的嗎?聽了之後,不好好思考的話,可是會後悔喔。」
  「……嗯。」
  她再度確認。洸平雖感困惑,但還是再次點頭。此時,風乃像是嘆氣似地輕輕吐了口氣後,目不轉睛地直視洸平,並舉起手指向他。
  「你們兄妹倆,就像是『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
  「咦?」
  一瞬間,洸平呆愣住了。他思考其中的含意卻不得其解。
  「……什麼意思?」
  洸平問。風乃凝視困惑的洸平臉龐片刻,隨即搖搖頭,靜靜地斷言。
  「你的反應就足以證明我說的話。」
  「咦……?」
  「我指的是你什麼也不知道這點。」
  風乃垂下指著洸平的手,移開視線,不再看向洸平。
  完全搞不懂。風乃刻意說出毫無意義的話,讓洸平以為她岔開自己的話題。完全搞不清楚其中的含意,也無從思考。
  兩人的交談總是在「請求」與「拒絕」之間來往,他以為這次的對話只是有點變化的重蹈覆轍而已。但後來洸平非常後悔,他竟然不曾仔細思考好不容易從風乃身上得到的提示,以及風乃所有發言代表的意義。
  洸平後來這麼想。
  我啊,大概在沒有察覺的時候,開心過頭了。
  我啊,因為見到了那麼不可思議的美少女,開心過頭了。
  此時,美月看見了、想了些什麼──過於開心而沒有認真思考的洸平完全無法知曉。

  4

  和哥哥兩個人餓著肚子,走在街上的那天。
  我們被自稱是奶奶的人搭話,被帶到很氣派的家中。
  那裡有好多糖果,得知都可以吃的時候,我就和哥哥一起享用了。第一次吃到甜甜的糖果,我和哥哥都流下淚來──
  這個家,一定是蓋來欺騙我和哥哥的。
  不久以後,從沒給我們糖果的母親突然也這麼做,這讓我的懷疑變成確信。

  美月不吃糖果。
  她盡可能不吃。雖然非不得已的時候會吃,但能蒙混的時候,就會偷偷丟掉。
  吃糖果會令她不安,糖果是捕獲他們的陷阱。那不是單純在年幼時感受到的創傷,也不是以前會錯意,而是那份威脅,到現在都還在美月他們的眼前持續上演。
  哥哥完全不知情。
  奶奶「正在拉攏哥哥」。
  奶奶對美月沒有一點愛意。或許對洸平保有一點愛,但至少,奶奶完全不愛美月。
  美月討厭母親,也討厭奶奶。
  他們都知道母親不是什麼好東西,但是,哥哥卻不知道奶奶的為人。
  哥哥不知道,奶奶在他看不見的廚房裡,和美月獨處時,擺出多麼冷淡的表情。奶奶說:「不想讓哥哥擔心的話,就不准說出去。」要美月保持緘默,甚至對美月暴力相向,這些哥哥都不知道。
  哥哥只看過戴著溫柔面具的奶奶,什麼也沒察覺。他不知道奶奶不僅和母親一樣,非常容易發脾氣,還有著母親遠遠不及的陰險。奶奶要求美月做料理,只要稍微不合她意,眼神就會變得很嚇人,一語不發地抓住手邊任何一樣東西,瘋狂地歐打、丟擲,她只會朝絕對不顯眼的部位攻擊。因此,在哥哥看不見的衣服底下,美月總是留有好幾道傷痕。
  而且,只有美月一個人知道,奶奶和親戚交惡,關係非常差。
  起因是奶奶太容易動怒。不只是美月他們的母親,就連身為兒子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再婚對象,她都憎恨得不得了。她不只是單純討厭而已,所有不如己意的事她全都憎恨。不按照她的話和想法行動的人,特別是親人,全都是奶奶憎恨的對象。
  這樣的奶奶,把哥哥當作自己的孫子,把美月當作傭人教育。
  哥哥不是奶奶因愛而疼的「孫子」。奶奶從美月他們的母親手邊奪取孩子,當作自己的「孫子」對待,全都是為了要招惹母親、離婚後組成新家庭的父親──也就是奶奶的長子,以及長子再婚的妻子。
  奶奶只要找到機會,就會想盡辦法招惹令她憎恨的這三人。
  所以,把洸平以及附屬品美月拉攏到自己的身旁,也是招惹他們的手段之一。
  奶奶藉由籠絡洸平,是想讓兄妹倆的母親知道,已經離婚的丈夫的母親搶走了她的孩子。同時讓她搞清楚,雙方做為一個人類的天壤之別。而把已經分手的女人所生的小孩當作孫子對待,是為了讓父親和再婚的妻子察覺,他們不被奶奶承認。
  不知道母親和父親有沒有接收到奶奶的意圖,但至少從奶奶的世界來看,她已經做到了。因為大家都不肯按照她的想法行動,奶奶便打造了地獄般的世界。那是奶奶的心製造出來的──心之地獄,而美月正在裡面生活。
  哥哥被奶奶籠絡近十年的日子,對美月來說,這段日子過得比被母親丟下不管的幼年期還要辛苦。當時她總是餓著肚子,無人肯伸手援助,但至少她還有哥哥。她總是被哥哥保護,雖然辛苦,但不寂寞,即使飢餓也能忍耐,當時兄妹倆還是心靈相通的。
  而美月和哥哥之間的聯繫,卻被活生生地拆離了。
  被奶奶拆離。自從吃了奶奶的糖果那天開始。
  哥哥就被奶奶籠絡,因為奶奶的關係,哥哥再也看不見真相。美月被帶到哥哥視線所不及的廚房,被當作傭人對待,不停地遭受陰險的責罰、被迫勞動。
  這裡是無法和哥哥心靈相通的──地獄。
  比以前還要辛苦好幾倍。
  但是,美月不曾向哥哥訴苦,仍是乖乖聽從奶奶的指使。不管有什麼理由,對哥哥來說,奶奶無庸置疑是庇護者,也是哥哥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美月不希望哥哥擔憂,也無法再回到以前窮困的日子。
  奶奶隱藏住惡意庇護哥哥,讓他年幼時就天真地得到希望。因為有奶奶的協助,哥哥才能成為有經濟能力的社會人士,得到了逃出有母親所在的家的希望,變得有活力。
  所以,美月一直在忍耐,忍耐總有一天真的能脫離現在的生活。但忍耐的同時也不斷地耗損她的精神,她拚命地隱瞞自己正過著與身處地獄只隔了一面牆壁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不停地消磨她的身心。
  大約是從奶奶開始「援助」不久後,美月便出現詭異的行為。
  那大約是從與哥哥之間的聯繫被切斷,奶奶陰險地把她教育成傭人,年幼的她無知又害怕得不得了的時候。後來,奶奶突然到家裡,和母親起了激烈的爭執,母親因此唐突地把討好用的糖果交給他們。而從那時開始,美月第一次出現把糖果丟在路上的行為。
  那是年幼的她注入強烈願望的行為。
  哥哥開心地吃著糖果。既然如此,只要把糖果放在從家裡出門時走的道路上,哥哥說不定就會回家了。她一直這麼想著。美月把糖果一顆顆丟在路上,當作往家裡走的路標。那是她的祈願,希望哥哥可以回到家來。對美月來說,他們該回的家,不是奶奶的家,而是和哥哥相依為命度過的,那個又小又髒亂的中古屋。
  一開始,美月認為這個祈願就像是踩著斑馬線白色的部分過馬路就會有好事發生般,只是小孩子毫無根據的願望。但是,她卻開始仰賴這偶發且毫無意義的許願行為。不知不覺,美月開始認真地許願:「希望哥哥可以回家、希望和哥哥一起回家。」也認真地丟糖果,即使母親會因此生氣也不在乎。她認為如果中途放棄許願的話,願望就不會成真,後來也就漸漸無法放棄了。
  美月一邊偷偷地許願,一邊忍耐過日子。
  過了好幾年、好幾年。她在有奶奶的廚房裡,消磨自己的身心。
  還差一點。等哥哥高中畢業後,就能逃離現在的生活,所以要忍耐。但是──哥哥被奶奶說服,接受了援助,決定要讀大學。奶奶為了要盡可能地拉長哥哥被她束縛的時間,才採取這種策略,然而卻只有美月一個人察覺。
  ……不行。
  此時的美月感到焦躁。
  再這樣下去,哥哥會一直被奶奶囚禁。
  只要哥哥被囚禁,美月也會被囚禁。她願意為了哥哥忍耐,一直忍耐至今。但是,這麼一來,美月一直都是奶奶的階下囚。
  她的身心總有一天會磨損、毀壞。
  繼續維持現狀的話,美月無法逃離奶奶,也無法救回哥哥。她每天晚上一個人待在房間時,看著眼前沒有終點的未來不斷擴大,幾乎要對時間的長度感到絕望。只要忍耐到未來的某天就好,但是卻怎樣都看不到終點。只看到美月和哥哥斷了聯繫,這段無法逃離的未來。那天,美月在腦中想著持續擴散的黑暗未來,幾乎要發狂似地在半夜逃出家門。
  她在夜晚跑出門,在夜晚奔馳。
  就像自己想像中的未來一樣,她在不停蔓延的黑暗中奔跑。
  她憑著衝動奔跑,從胸口湧上的冰涼瘋狂的絕望煽動著她。她不停地奔跑,就像是在黑夜游泳,心靈和身體竭盡全力地嘶吼,不斷地奔跑。
  然後──美月最後,站在奶奶的家門口。
  她一邊喘氣,一邊站在奶奶的家門前,凝視亮著燈的玄關。
  衝動在她的胸口掀起一陣陣的漩渦。但即使來到這,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該做什麼才好、該怎麼做才好,一切就像她眼前的未來一樣,什麼也看不見。
  「…………………………」
  她只是佇立不動。
  她帶著無法成形的混亂思緒,凝視奶奶的家,什麼也做不到,站在那兒不動。
  想要大叫嗎?想要胡鬧嗎?她完全不知道。
  她就只是任由自己的心底沸騰,在寒冷的夜晚中佇立不動。
  然後──

  「……妳在做什麼?」

  此時,美月邂逅了。
  黑暗中突然叫住她的安靜冷淡聲調,讓她嚇了一跳並回頭查看。不知從何時開始,一位黑色的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靜靜佇立。
  她倒抽一口氣。對方是位幾乎沒有真實感的美少女,有著與夜晚融合的漆黑長髮,以及強烈對比的白淨面貌,還有那身脫離現實、異常冷靜的打扮。看到的瞬間,美月感覺自己像是遇到幽靈,整個人僵硬凍結。
  「……!咦、我、我……!」
  美月回過神,身心劇烈地動搖。
  即使想回答,也找不出適當的語句。「她」用像是玻璃製成的人偶瞳孔,毫無感情地盯著美月,觀察片刻後說:
  「妳一直都擺出像是要割斷自己脖子的表情。」
  「!」
  瞬間,美月驚訝地用手觸摸自己的臉和脖子。好像有冰涼的冷水流入心中。突然被人質問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待在這裡,這才讓她得以真正面對自己。憑著衝動來到這裡後,自己究竟想要做什麼?
  「我、我……」
  美月試著把思想化成言語,她張著嘴思考。
  但是,不管她怎麼想,都無法把自己抱持什樣的想法化為言語說明。如同少女所說,難道自己是因為想死才跑到這裡嗎?還是想要殺了奶奶,才跑到這裡來?
  她不停地動腦,但不管是哪個答案都覺得不太對,怎樣都無法整理自己的思緒。
  越是思考,胸口就被勒得越緊,讓她好痛苦。
  「……!」
  嘰哩!美月不禁用指甲抓自己的額頭。她稍微抖動的指甲陷入額頭的薄肉中,那股隱隱的疼痛感,正隨著指頭的數量刺進額頭。
  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看著這樣的美月,開口說:
  「妳沒事吧?」
  這句話淡漠且不融入任何感情,卻意外地從話語中感受到溫柔,對目前美月的精神狀態來說,這比那些明顯帶著溫柔的語句還要舒服。
  這位在夜晚出門散步、打扮詭異的美少女。
  但是,美月被少女冷淡的溫柔吸引,使她想要依賴少女,即使對方是幽靈也無所謂。
  「我──該怎麼辦才好?」
  然後,美月擠出這句話。
  少女回答:
  「我不知道。如果妳想詢問我自己想描繪出怎樣的圖,那至少先告訴我,妳的心中準備了什麼顔料吧?」
  像是拒絕般的承諾。
  自此以後,美月開始私下向自稱為時槻風乃,這名奇妙、冷淡又美麗──像是溫柔夜晚般的少女「諮詢」煩惱。

  「……就像『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一樣。」

  風乃在某天這麼說道。
  因為自己的衝動而無法找出答案的那天開始,日子一天天地過去,每當發生美月無法忍耐的事情時,她會在夜晚離家,以諮商的名義向風乃吐露自己的境遇。這是不知道諮商到第幾次時的對話。
  美月在安靜黑暗的夜晚沉澱身心,她幾乎都是單方面地和溫柔夜晚化身般的少女對話。她們之間的關係僅只如此。但是,風乃就像冷冰冰的夜晚一樣接受她,治癒美月因為磨損而悲鳴的心。
  「漢賽爾和葛麗特?我嗎?」
  「沒錯。」
  她們經過好幾次的諮商,某一天,風乃開口說:
  「你們兄妹倆,就像是被囚禁在糖果屋的漢賽爾和葛麗特。」
  風乃稍微瞇起睫毛纖長的雙眼,看向美月所在的奶奶家門前,並這麼說道。
  「我是葛麗特?那哥哥是……」
  「沒錯,『他是被巫婆囚禁的漢賽爾』。雖然巫婆命令妳照顧哥哥,但被囚禁的哥哥什麼也看不到。因為他看不到,所以不知情,就連自己快要被吃掉這件事也沒發現。」
  「……」
  咚的一聲,風乃的比喻沉落在美月的心底。她凝視風乃後,轉而看向燈光朦朧的奶奶家玄關。
  這裡是糖果屋。
  只要進去這個屋子,就會得到多得數不清的糖果。
  這裡是囚禁哥哥的家,以及捕獲哥哥的巫婆住的地方。
  「哥哥什麼也不知道,是因為葛麗特沒有告訴哥哥,說巫婆有多麼狡猾。」
  風乃說道。
  「如果不趕緊告訴他,哥哥永遠不會知道自己就要被巫婆吃掉。妳要怎麼辦?」
  她問。美月愣在一旁思考。
  「我是……葛麗特。」
  美月盯著奶奶的家自言自語。嘟噥後,原本她心中的衝動把煮到沸騰的顔料翻攪到糊爛混濁,但現在火力漸緩,也開始看出究竟混著什麼顏色了。
  「妳稍微看見自己想畫的圖了嗎?」
  「……」
  看著不禁陷入思考,無言以對的美月,風乃開口問道。她奢華美麗、同時又黑又沉的服裝和頭髮,連同她的聲音隨著寂靜的夜風飄逸起舞。
  「……還差一點,或許就能知道了。」
  美月喃喃說道。然後,她重新看向風乃詢問:
  「請問,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有對妳好嗎?我只是和你們一樣罷了。」
  聽著美月的問題,風乃稍稍歪了歪她細長的脖子,瞇著眼睛說:
  「我一直在夜裡思考,我很清楚因煩惱而寄託夜晚的少女心裡的痛楚,痛苦到幾乎想死的難受感觸。所以我才不禁向妳伸出援手,只是──因為我的建議而解開的謎底畫,幾乎都是悲劇。」
  她這麼說道,那雙美麗的眉毛略顯愁容。
  「我解開的謎底畫,全都和『死』有關。」
  「……」
  「妳的畫,又是如何呢?」
  風乃問。美月稍微思考。
  當美月再度看向風乃時,她的表情就像附在身上的東西已經消失般的沉穩。她情緒穩定地與風乃四目相交,擺出有些哀傷的微笑。

  然後──

  某天,回到家的哥哥開心地向美月說:「我找到不錯的工讀機會了。」
  哥哥終於能有自己的收入,這是逃離目前生活的一大進展。
  哥哥還說如果順利的話,畢業後說不定能直接轉為正職。
  只不過,那是奶奶介紹的工作──聽到這個消息後,美月開口祝福並鼓勵說:「真是太好了。」但心中已被確實的死心和空洞的焦急所支配。
  啊,果然還是沒辦法。
  那天,美月又在夜晚離家。
  「……果然,妳也一樣呢。」
  風乃看著美月的臉,喃喃說道。
  「對不起。」
  美月只是這樣回答。這天的交談就僅止於此,後來,美月便不曾再見過風乃了。

  5

  我知道,奶奶總是在睡前吃安眠藥。
  我知道,置物櫃裡面放著暖爐用的攜帶型燈油罐,置物櫃的鑰匙則放在廚房,而進入廚房後門的鑰匙,就放在哥哥的包包裡。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會因為打開房間的紙拉門就醒過來。
  我知道,睡著的奶奶,不會因為房間裡灑滿了燈油就醒過來。

  啵。

  把用爐火點燃的火柴丟在地上,立刻燃起火光,擴散到房間四處。
  火焰照亮了原本一片黑暗的寢室與天花板,房內充斥著燈油刺鼻的臭味,隨即又被燈油的焦味與榻榻米、布、木頭的燒焦味蓋過。橘色的火焰沿著燈油,像是爬行般擴散至整片地板,再爬上牆壁、傢俱、窗簾。然後爬過鋪在房間正中央的棉被,舔舐躺臥在棉被裡奶奶的臉──

  嘰嘰滋滋嘰嘰滋滋。

  頭髮燃燒時發出聲音,並飄散出毛髮燒焦的惡臭味。
  關上紙拉門。
  慘叫。

  †

  洸平呆呆地盯著燒毀的痕跡。
  眼前只留下勉強還能分辨出家的形狀的漆黑骨架,奶奶的家已經燒成灰燼。
  淋過水的土地堆積著化成燒焦殘骸的家與傢俱,分不清是煙還是水蒸氣的煙霧,隱約從縫隙中緩緩升起。原本是玄關的位置已拉起禁止進入的布條,灰濛濛的四周飄出煙味,也充斥著燒焦味和混著塵土的水的臭味。

  「………………!」

  洸平在那景象中悵然若失。
  早晨,相關人員到處聯絡,最後由打工場所的人打電話告知,奶奶已在火災中身亡。他大吃一驚。雖然對方說有新消息會再聯絡,但他根本無心等待,因為奶奶是他的親人。只是洸平沒有立場抬頭挺胸地說奶奶是家人,他連該聯絡誰都不知道,他甩開阻止他的妹妹,還是來到這了。
  然後──在幾乎沒人經過的早晨住宅區內,洸平站在燒毀的空洞住家前,呆立不動。
  他不敢置信。
  凌駕於悲傷或其他情緒,他腦中一片空白。
  一路跑來的他呼吸急促,因為身心動搖使得腳底像是浮在地面上。他沿著禁止進入的布條踱步徘徊,伸長身子想往裡面看,但眼前卻只有燒毀的殘骸、燒焦味,只有看不出所以然的廢墟。
  他無法冷靜思考,只聽得到自己明顯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洸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拚命地想,究竟該跟誰聯絡才能馬上打聽到奶奶的事?家人?工作場所?不論是哪裡他都沒有聯絡方式。與奶奶最親近的家人應該是父親吧,可是,洸平連父親的聯絡方式都不清楚。
  不然就是──家裡。家裡某處會不會有聯絡方式?得找找看才行。
  雖不得已,但可能得叫醒母親。不對,現在可沒有時間再從容下去,洸平帶著焦急的心情,轉身背對燒毀的廢墟,在原先跑來的路上奔馳。
  「……!」
  他用盡全力奔跑,整顆心越來越焦躁。
  因為動搖而浮躁的雙腳幾乎要打結,不過身體卻被糾纏不放的焦急感逼迫而全力奔跑。在這段期間,滿是焦急的思考仍持續在大腦中空轉。怎麼辦?該怎麼做才好?剛剛看到的那場悲劇,究竟該怎麼向妹妹說明才好?
  然後,大腦還沒做出結論,他已經先抵達家門了。
  洸平喘到幾乎要斷氣。感覺雙腳的肌肉像是被緊縛般疼痛,他在家門前彎腰喘氣,試圖把氧氣送到氣喘吁吁的肺中,調整呼吸。
  進入家門前,他必須調整呼吸、心跳,還有思考。得做好許多覺悟,做好必須接受現實的覺悟;做好必須叫醒母親的覺悟;做好得和母親說話,打聽許多事情的覺悟;也得做好向妹妹說明連自己都還無法接受的奶奶已死的覺悟。
  他拚命地做好心理建設。
  然後,就在洸平把視線落在地上時。
  他突然發現,往下看的視線角落有道鮮豔的顏色,那是有點偏紅色的花俏橘色。家門前的巷子地上,掉落了某個橘色的東西。

  「……」

  那是用橘色的玻璃紙包起來的糖果。
  是細長型的糖果嗎?還是牛奶糖?或是餅乾之類的東西?那不是市售品,感覺好像是用玻璃紙包裝的手工製品。他一邊喘著氣,一邊移動視線,發現那東西以家門口為起點,掉落了好幾顆在路上。

  一顆。
  一顆。

  掉在地上。
  地上只有幾顆而已,感覺小巧玲瓏。對洗平來說,那是偶爾會看見的景象,並不是什麼值得仔細凝視的稀奇東西。
  可是──
  這些東西,自己並沒有印象曾在出門時看過。
  會做這種事的就只有妹妹。一切只能解釋成,當洸平跑去奶奶家時妹妹做了這件事。他滿是困惑。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個時間點?妹妹剛剛應該也知道奶奶可能死了,但為什麼還要特地做這種事?洸平困惑地想著。
  不對。洸平轉換念頭。
  這項小時候就不時會做的強迫行為,是妹妹心中的傷。
  難道是因為不安,才害她不做這種事就無法冷靜嗎?難道正是在這種時候,妹妹非但靠著這個習慣才能讓精神穩定,她不安到這種地步了嗎?
  若是如此就能理解了。
  洸平這麼想。
  洸平這麼認為。
  但是,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老是有種「非常不妙的感覺」。
  視線中那個鮮豔的糖果包裝裡,總讓他覺得有種非常可怕的東西。

  「…………」

  呼吸恢復平順了。
  洸平看著糖果包裝,慢慢挺直彎腰的身軀,轉過身,俯視著「那個」。

  一顆。

  用包糖果用的玻璃紙包裝,掉落在地面上的「那個」在早晨寂靜的空氣中,靜靜地掉落。

  ……詭異感。

  洸平往下看,又彎了腰,伸出手來。
  他伸出手,用指尖捏住橘色糖果的邊角。手指捏住觸感粗糙的玻璃紙,拿起來後,感受到出乎預料的沉重。
  好重。
  這不是糖果的重量。
  這是什麼?他拿到眼前。
  將鮮豔橘色的玻璃紙拿到眼前時,裡面的東西透過玻璃紙若隱若現地呈現出來。

  裡面包著切斷的手指。
  啪!的一聲洸平把那個東西丟了出去。他反射性地做出動作。
  洸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呼吸、肺全都被擠壓。一瞬間,他的全身爬滿了雞皮疙瘩和惡寒,腳軟到快站不起來,勉強才用手撐著圍牆支撐身體,但他無法眨眼,連視線都無法移開,睜大雙眼盯著掉在眼前的橘色包裝。
  「………………!」
  他全身冒冷汗,心臟像是發狂似地咚、咚、咚地敲打。
  周圍的氣氛緊張、凝結。玻璃紙裡包著赤裸裸露出切面的人類手指,藉由能吸引小孩的鮮豔顏色,像是在引誘、招手、微笑似地滾動著。
  什麼?
  這是什麼?
  疑問在腦內慘叫。
  他全身發抖。為什麼這種東西會出現在家門前,洸平完全無法理解。
  他一邊發抖,一邊移動視線。
  巷子的地面上掉落著一顆、一顆鮮豔又形狀相同的糖果。冷汗無法控制地流遍全身。洸平不敢置信,眼前見到的彷彿是性質惡劣的惡夢,更不敢置信的是,這竟然是現實。
  「哈啊……哈啊……!」
  他的呼吸像是沉溺於恐怖之中的喘息。
  他渴求氧氣般急促地呼吸,扶著圍牆,用發抖的膝蓋站起身。他無法繼續待在這裡。腦中的其他想法全被恐懼和錯亂吹飛。
  洸平像是在夢境中,全身動彈不得。拚了命地才移動了不聽使喚的四肢,抓著玄關大門,幾乎要跌倒。
  他勉強拿出鑰匙插入因為顫抖而差點插不進的鑰匙孔。
  轉了轉鑰匙,發抖的手緊抓著門把。
  轉了轉門把,門打開了。
  然後,洸平幾乎是用衝撞的姿勢,從開啟的大門飛奔跌進室內。此時────

  家裡充滿著不合時宜的烤點心散發出的香甜氣味。
  洸平雙手撐著地板,跌坐在玄關,呆滯地抬起頭。

  「咦…………?」
  鼻孔、肺、五官,全都充斥著溫暖濃厚的香甜味。
  他發著呆。隔著一扇門竟然有這麼大的差異,他的大腦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完全停止了思考,跌坐在玄關,久久無法起身。
  應該是烘烤點心的甜味,從玄關前的窄短走廊深處的廚房裡散發出來。毫無疑問地,這是從家裡廚房傳來的香味。明明洸平不久前,聽到奶奶的死訊而衝出家門時還不存在的香味,現在竟瀰漫在整個家的空氣中。
  那是能讓人感到安心、幸福,又具有吸引力的甜膩香味。
  被香味籠罩的洸平,完全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在困惑不已的洸平眼前,有人在廚房入口的門簾後面走動。然後,對方拉開門簾,盯著走廊看過去。

  「太好了,哥哥,你回來了。」

  她這麼說後,笑了。
  面無血色、一臉慘白地微笑的美月,手上拿著正在攪拌香甜原料的調理盆──她的雙手有好幾根手指被切斷。表面原本是銀色的調理盆、打蛋器的把柄,以及圍裙和餅乾原料────全都沾上鮮紅的血液,髒得令人不愉快。

  †

  吱嘰。

  安靜的早晨廚房中,發出一陣不悅耳的聲音。
  她將左手放在調理台的砧板上,用力地張開五根指頭。
  手心用力地壓在刀痕有淺有深的粗糙砧板表面,她睜大雙眼,眨也不眨地凝視在砧板上張開的左手。
  她深呼吸,胸口大大地起伏。
  無聲。連自己緩慢的呼吸聲也聽不見,只剩周圍響起像是耳鳴般的空氣聲。
  感覺到心臟跳動,全身緊繃。
  五感清澄寧靜。彷彿時間已經停止,周圍的空氣和自己的感受好像變成透明。
  現在站立的廚房裡隱約散發著甜味。
  那是從調理台上的點心原料中散發出的香氣。
  甜點的材料、工具,以及五花八門的包裝用品,有玻璃紙、袋子、貼紙和緞帶。狹窄又老舊的廚房充滿著彷彿夢之國的物品,在這些物品的包圍下──美月把手放在砧板上。
  「…………」
  她緩緩地呼吸,緊盯自己的手。
  心情緩慢地緊繃,她扼殺了情感,像死人一樣冷靜。
  她冷靜地睜開雙眼後,又往下看向砧板。沉默片刻才抬起垂下的右手,慢慢地握起放在砧板旁的菜刀,拿到眼前。
  「……」
  有鐵的味道。那是她剛剛才磨好的刀刃味。
  她纖細的手握著帶有鐵鏽味的菜刀,感受著沉甸甸的重量。
  盯著刀刃表面數秒後,美月緩緩地把刀刃抵在砧板上張大的左手中指的第二個關節。磨利的菜刀就在第二關節上,關節上的鬆垂皺摺的空隙中,夾著一片又薄又硬的觸感。
  「……」
  大大地深呼吸。
  屏息。
  一瞬間。
  然後。
  「…………嗯!」
  她把刀刃抵在關節上,用身體的重量和力道,狠狠地往菜刀上壓。

  喀哩。

  在恐怖的聲音和觸感下,菜刀的刀刃一口氣陷入手指中。
  一瞬間。

  「────────────────────!」

  劇痛和令人不快的觸感像是電流一樣,從指頭往頭腦竄去。原本壓抑的慘叫聲彷彿捏爆整片肺般,從嘴裡噴發出來。赤裸銳利的鐵刃隨著施力的強度切開皮膚與肉,抵住骨頭,嘰哩喀哩地陷入關節之間,削去骨頭間的軟骨和神經,刀刃入侵了指頭一半以上的深度。混著伴隨麻痺感的噴火般痛楚,不快的疼痛燒灼手指,一點一點地侵蝕指頭。所有手指全都無法出力,指尖和身體像是痙攣似地顫抖,全身噴出冷汗,整臉一片慘白。
  但是,就算如此疼痛,手指還是沒被切斷。
  僅剩一點軟骨和皮膚勉強連接著指頭,敞開的切口流出黑紅色的血液,沿著白色砧板上的刀痕擴散。
  但是。
  還不夠。
  還沒結束。
  她施加力氣在幾乎無力的手,握著刀的手使勁全力,死命地讓即將癱倒的雙腳站立。
  然後────

  喀哩喀哩喀哩喀哩。

  她把深入指關節的菜刀當作鋸子般快速地來回切割,為了要完整地切斷中指。她施壓在刀刃上,終於切開指關節,肉、血管、神經全部碎裂。最後,她像是在切割難切的雞皮,用菜刀不停地來回鋸著連接手指的強韌肌肉和皮膚。
  劇烈的疼痛燒灼她的腦,僅有一點連接的手指在砧板上滾動,切面流出的大量血液,在一瞬間便把砧板染成赤紅色,噴散在圍裙上。靠著皮膚連結的手指因為菜刀的動作而跟著來回滾動,伴隨著噁心的疼痛,可怕的觸感爬上手腕,臉上的汗水不止,因為緊咬牙根而緊繃的嘴角,連同呼吸一起漏出「咿」一聲詭異的聲音。
  然後──

  噗滋。

  發出這一聲後,原本抗拒刀刃的皮膚被切開,手指滾落在砧板上。
  終於。美月從滿是血的砧板上移開沾血的左手,哈啊──哈啊──激烈地喘氣,她邊忍受侵蝕手指的劇痛,一邊盯著自己切斷的手指。
  從自己身上切斷的手指,就像是塗滿血的毛毛蟲。她凝視後,又把滿是鮮血的菜刀抵在切下指頭後的中指根部,用力施壓止血。
  香甜的氣味早已被血味覆蓋。
  手指好熱,全身好冷。她看向一旁,砧板旁邊擺著菜刀,再旁邊擺的是包裝糖果用的色彩鮮豔的玻璃紙,玻璃紙已經事先張開平放好了。
  美月看著玻璃紙,她失去血色的蒼白臉龐,浮現出一點笑容。
  她接下來要用水清洗切斷的手指,仔細擦乾淨後,再包在可愛的玻璃紙裡。她打算將這個家和自己改變成糖果屋,這麼一來,哥哥就會回到家了吧。哥哥應該就會理解真正的家在哪,真正的家人又是誰了。
  為此,即使自己死了也不足惜。
  美月理解了,理解自己想做什麼。希望聰明又值得依賴、只屬於自己的哥哥能回家。
  希望那位不會被糖果誆騙的哥哥能回家。希望以前馬上就知道美月在煩惱什麼、在想什麼、為何悲傷、為何難過的哥哥,能和她一起回到家。
  所以,美月並不是想告訴哥哥,他被奶奶騙了。
  美月希望聰明的哥哥可以自己察覺,希望哥哥能憑著自己的力量逃離奶奶的魔掌。

  她不希望讓哥哥幻滅。

  其實她希望自己什麼都不要做,哥哥就能察覺。但如果無法盼到這個結果,就算犧牲自己也無所謂。
  肚子餓的話,不要吃巫婆做的糖果,「吃我就好」。
  與其被甜蜜的糖果誆騙,不如這麼做比較好。漢賽爾與葛麗特兩人與其被巫婆欺騙,還不如互相吃了對方比較好。漢賽爾與葛麗特的父親如果愛自己的小孩,與其把孩子丟到森林裡,還不如吃了兄妹倆,讓他們永遠成為自己的東西比較好。與其幻滅,或是讓人幻滅,還不如死了比較好。與其失去羈絆,還不如一死了之。
  所以,美月殺了奶奶,切下自己的手指。
  這都是為了讓哥哥察覺真相,美月既不想尋死,也不想殺了奶奶。
  她只希望自己不用親自說出口,就能讓哥哥察覺一切,就能取回和哥哥之間的羈絆。只是這麼一點願望卻如此難以達成。如果做到這種地步哥哥就會醒悟,那麼就算自己因此死亡,羈絆也會永遠存留於世。
  不再讓哥哥吃奶奶的糖果。
  然後也要讓哥哥知道,不能再吃糖果了。
  希望哥哥不再被任何人的糖果欺騙。希望那個總是幫助美月,強悍又聰慧的哥哥能夠回到家中。
  如果不知道回家的路,就切下我的身體,當作路標吧。
  把已經毀滅的我當作路標,帶哥哥回來吧。
  然後──

  「太好了,哥哥,你回來了。」

  美月在痛苦與疲倦中這麼說道。她打從心底掛著開心的笑臉後,立即失神倒下,在充斥著從烤箱飄散出的香甜氣味中,她的意識逐漸沉落到黑暗裡去。

  ………………
  ……………………………………………………

  6

  一道黑影佇立在又黑又暗的深夜住宅區。
  那道黑影是時槻風乃。沒有人把視線停留在穿著奢華黑色哥德蘿莉塔裝的她身上,她像是影子般靜靜地佇立於住宅區一角。
  住宅區中也會有一個集中了許多較老舊房屋的區域,與新屋不同的是不具統一性。在這充斥著不統一性的並排老舊建築物中,有一塊像是開了一個洞般的黑色缺口。
  過去,雖然格局小卻曾經氣派的那個家,已經燒成焦黑,成了連一盞光點也沒有的淒慘廢墟。不久前,這裡還是某對兄妹的奶奶所住的家。在整排住宅中,只有這裡開了一個黑洞。玄關燈沿路一點、一點地並排,卻只有那裡缺損,只有那裡一片漆黑,像是掉進黑暗中的大洞。
  「……」
  風乃隱沒在那片黑暗中,雙手放在背後,站著凝視燒毀的廢墟。
  風乃從那天晚上開始就一直等待。雖然以前每晚都會走到這個家門前,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等待過。
  在她平常散步的路上,若發現有人在這個家門前等待,她就會找那個人搭話,僅只如此。風乃沒有等過任何人,而這樣的風乃這幾天都站在這塊廢墟前,靜靜地等著某人。
  風乃在燒毀的黑暗中,靜靜地凝視著。
  那裡沒有聲響,也沒有生物,那裡彷彿是在人類的日常生活中裂開的冥府洞穴,是寧靜停止的「死亡」會忽然掉落的空間。
  風乃站在那裡的模樣,就像是每晚站在廢墟的亡靈。
  也像在廢墟中招來死亡的報喪女妖(註:愛爾蘭神話中,會在重要人物死去時哭號的女妖精)。
  如果兩者都不是的話──

  「……簡直就像死神一樣。」

  一位年輕人這麼說,他站在風乃的旁邊。
  森野洸平。他脫口說了一句明顯是在諷刺的話,那聲調異常地安靜,也異常地冷靜。
  「我也這麼認為。」
  風乃回答。她的回答也極其安靜。兩人的對話,以及雙雙並排站在黑暗中的模樣,就像是擴散在眼前的黑暗所包圍的焦黑廢墟,一樣安靜。
  一陣沉默。
  「奶奶死了。」
  在沉默之後,洸平喃喃地開口說道。
  「美月也被帶走了。她正在住院,之後可能會被定罪,或被送到精神病院吧。」
  「這樣啊。」
  淡漠地,與其說是扼殺情感的聲音,不如說是情感已死的聲音。聽著洸平的說明,打從一開始情感就已逝去的少女輕輕點頭。
  之後,又陷入了片刻沉默。
  然後,洸平詢問:
  「……妳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了嗎?」
  「我只知道會發生事情。」
  風乃回答。
  「這樣啊。我……沒有察覺。妳當時明明告誡過我,我依然沒有察覺。」
  洸平邊看著黑暗邊說。
  「我什麼都沒看見。因為什麼也不知道,所以什麼都無法察覺。美月究竟遭到怎樣的對待、怎麼看待奶奶、希望我怎麼做,我都不知道。因為這些原因,我連美月究竟變得多麼詭異都不知道。
  我們明明相互扶持到現在,明明互相分享一切到現在,我卻什麼都不知道。正如妳所說,兄妹之間無法分享一切。當時的我,明明駁斥了妳說的話,但我們還是成了心靈無法相通的兄妹。我一直以為我們知道對方的一切,但其實只是我會錯意罷了。」
  他像是懺悔似地說了一大堆後停頓一下,然後像是嘆氣般吐露一句懦弱的話:
  「就連美月的想法,我都是聽警察說明後才知道……」
  「……」
  啊啊。風乃閉上雙眼。
  啊啊。妹妹匯集的瘋狂和毀滅,全都付諸流水了,真是可憐。
  哥哥直到最後都沒有親自察覺巫婆的陷阱,他到最後都無法回去做屬於妹妹的英雄。那個內向的少女不惜犯案,都希望能帶回自己真正的哥哥。到最後,所謂真正的哥哥原來也只不過是回憶中的幻想罷了。
  漢賽爾還是沒有回到家。
  那個漢賽爾雙唇緊閉了好些時間。他在顫抖,像是在瞪視著黑暗,忍耐著某些事。他發出了幾乎要咬碎臼齒的聲音,然後又一口氣地放鬆。
  「……其實,我原本是打算來責備妳的。」
  然後,洸平這麼說道。
  「你想這麼做的話,就這麼做吧。」
  「嗯,我知道妳會這麼說。妳很溫柔,像毒一樣溫柔。」
  風乃平淡地回答。洸平聽完後嘆一口氣。
  「妳不會否定人心的醜陋。妳會接受,會伸出手。但是,和妳討論過的人都會邁向毀滅。和妳討論後,即使妳沒那個打算,也會推人一把。妳會用自己的言語,挖掘他人心底深處最醜陋、最瘋狂的一面。」
  洸平說道。風乃一句話也沒說。
  「所以,如果責備妳,我一定也會邁向毀滅。」
  「……」
  「我越是把情感丟向妳、越是把心交給妳、越是責備妳,我心中的某種東西也會被挖出來,然後邁向毀滅。我原本認為就算如此也無所謂,原本也打算這麼做。」
  「……」
  「我想利用妳,讓自己毀滅。我無法原諒什麼都不明白的自己,也不能原諒推了美月一把的妳。所以──我原本想利用妳、諷刺妳,然後自殺。」
  「既然如此,為什麼你沒這麼做?」
  風乃平穩地提問。
  「因為,我知道妳很悲傷。」
  他回答。
  「看見妳在這裡等待後,我打消了念頭。因為我知道,妳因為美月的事而悲傷。」
  他這麼回答。
  「可是……我還是無法原諒妳。不管是害美月變成那副模樣、誕生了像美月那樣的人,或是妳的存在本身。」
  然後,洸平在聽到回答之前,吐出一口深長的氣,背對風乃。他失去了只有形式的家人、虛假的羈絆,甚至連復仇的對象或任何事物都失去了,那道背影像是脫皮後般瘦小。
  「我該怎麼辦才好?總之,我會先離開家。我必須等待美月,必須支持她。」
  洸平這麼說完,踏出步伐。
  風乃出聲說:
  「如果無法原諒我……隨時都可以來殺我。」
  然後,她說:
  「我永遠都待在夜晚之中。」
  洸平沒有回答。他邁步離開的背影看來疲憊不堪,越來越小,然後消逝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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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生金蛋的鵝

  為了褒獎一位虔誠祭拜荷米斯神的男子,天神授予他一隻會生金蛋的鵝。
  但是,男人等不及每天都只出現一點利益,以為鵝的身體裡全都裝滿了金子,便下手殺掉了鵝。
  沒想到鵝的身體裡只有肉。男子不僅大失所望,也因此失去了金蛋。
  ──伊索寓言

  1

  夜裡,洗好澡後。
  用浴巾擦拭身體。
  穿著睡衣看向洗臉台。
  原本放在那裡的戒指竟不見了。

  「咦…………不會吧……」

  剛洗好澡的少女臉色逐漸發青。
  消失了。洗澡前明明還放在那裡的,那是一只對國中生的她來說,設計略嫌不相襯,還鑲入小寶石的黃金戒指。
  當然,價格也與她不相襯,就連尺寸也是如此。
  不僅昂貴又老氣,而且對十三歲少女的手指來說實在太大了,她都直接把戒指當作鍊墜,穿上繩子,隨時掛在脖子上……除了洗澡的時間以外。
  那是死去媽媽的遺物。
  是重要的戒指。映照在鏡子裡的自己,臉色因為打擊而蒼白。
  她壓抑著胸口劇烈的心跳,拚命地在更衣間的地板來回尋找。晃動籃子、翻找放在籃子裡的待洗衣物、窺探櫃子間的空隙,都依然看不到她重要的戒指。
  「怎麼會……!」
  即使如此,少女仍繼續來回在更衣間翻找。
  她帶著因拚命尋找而僵硬的神情,又重新在已找過的地方,更深入細微的角落不停、不停地尋找。
  她窺探洗衣機的下方、灘開待洗衣物、挖找口袋內側。還確認了洗衣機內槽、翻找洗澡間,甚至打開了位於高處、不可能有東西掉入的櫃子,只是想找出那只遺物戒指。
  即使如此,還是沒有。
  不見了?怎麼會!少女趴在地上,幾乎要哭出來。
  濡濕的頭髮開始發冷,黏在自己的臉頰上,但少女無心顧慮那種事。
  那明明是重要的戒指!明明是媽媽的遺物!
  腦中只充斥著這些想法。
  明明是唯一的遺物!明明絕對不可以弄丟!
  混入焦急、後悔等近似於恐怖的情感,淹沒了她的心和頭腦。
  「…………怎麼辦……」
  到現在還是遍尋不著,少女的雙手撐在地上,靜止不動,呆呆地喃喃自語。
  她就這樣一動也不動,這時在安靜的更衣間內,聽到從客廳傳出含糊的電視聲,聲音進入了少女的耳中。
  那聲音是時下流行的夜間節目,混雜著搞笑藝人喋喋不休的講話聲和笑聲。其中還有一個覆蓋了電視聲的清晰聲音,是與那種節目的觀眾非常相襯的沒品笑聲。

  那是「媽媽」的笑聲。

  她是爸爸的再婚對象。一聽到她的聲音時,少女的腦中便有股不好的預感,強烈的懷疑與確信一湧而上。
  「………………」
  少女一語不發地站起身來。
  鏡子映照出自己面無血色的臉。
  鏡子裡的她有著又細又短少的濕髮,以及相較之下顯得比較樸素的臉。
  與那個正在客廳大笑、花枝招展的女人毫無相似之處的──和自己親生媽媽相似的──古我翔花蒼白的臉。

  ………………
  …………………………

  †

  大約一年多前,自從爸爸再婚後,翔花開始有了去朋友家哭訴的習慣。
  家對翔花來說,已經不是能讓她安心的場所了。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那女人」知道自己在哭。
  因此這天,翔花也跑去附近的好朋友家,在對方的房間埋首哭泣。
  已經超過晚上九點。
  是在發生更衣間那件事情後不久。
  算一算,在這一年內,加上這次已經是第九次了。
  在這九次內,也就是從第一次到這次當中,有六次哭泣的原因都是因為「那女人」。

  「……嗚……嗚嗚……對不起……」
  「沒關係,翔花,別介意。」

  翔花這麼晚卻坐在別人的房裡啜泣,但房間主人毫無不悅之情,只拍拍她的背。
  她是和翔花同年級的少女。面對翔花這令人困擾的習慣,她不僅不嫌棄,還打從心底擔心。有著從小學開始就在同年級生中堪稱超群美貌的她,從一本正經的性格中浮現出一絲擔心的神情。乍看之下,雖然是位難以接近的美少女,但自從翔花讀小學時在鋼琴教室與家教良好、個性認真的她相遇後──或許她並不認為自己對誰都很溫柔──對於朋友不多的翔花來說,她已是最重要的好友。

  她叫做時槻雪乃,是一名有著珍奇姓氏的同年齡少女。

  自從和她打成一片,成為朋友後,翔花便對雪乃暢所欲言,聊了許多事情。
  當然,雪乃也知道翔花家裡的狀況,她現在正因為擔憂,而不停地安慰翔花。雪乃這種聽到別人的抱怨或煩惱時,就無法忽視不管的老實個性,從翔花看來是非常累人的,但她本人對此毫無自覺。
  「我沒辦法給妳什麼建議……但當妳難受時,我願意聽妳訴苦。」
  「……嗯。謝謝。」
  然而,即使雪乃經常聽翔花訴苦,但這類話題她並不會出言介入。
  她只是傾聽,然後安慰而已。而翔花也不曾要求更多。
  不多說不負責任的話,靜靜地傾聽對方訴苦,並提供能讓對方躲起來哭的地點。雪乃的應對方法十分理想,畢竟這是翔花的家務事,無論如何,雪乃都無法插手。
  翔花終究得自己解決問題。
  「……絕對…………絕對,絕對是『那女人』拿走了媽媽的戒指……」
  「…………」
  這是她的家庭問題。翔花徹底相信這一切都是那女人搞的鬼。
  「可惡……!」
  她在嗚咽後像是呻吟似地、不被自己當下的情緒破壞似地,吐露出憎惡的語句。包含強烈情感的熱淚燒灼她的視線,直撲鼻子深處。雪乃靜靜把手放在這樣的翔花背上。
  「一定是藏到哪裡去了。那女人……不可原諒……」
  「……」
  「可惡……唔,我得冷靜、得冷靜……否則找得到的東西也找不到了……!」
  翔花在更衣間發現戒指消失後,立刻跑到那女人所在的客廳大吵大鬧,她們互相怒罵扭打。後來她翻找到幾乎要翻了整個家,還跑去可說是那女人的房間的主臥房翻找,像是要把整個房間掀起來似的。當然,她還是遍尋不著戒指的下落,最後在衝動下飛奔出家門,來到雪乃家。
  她氣憤地不能自已。
  那女人在被翔花毆打前,一邊接受翔花的質問,還一邊笑個不停。
  「可惡……!」
  「……」
  看著咬牙切齒的翔花,雪乃無言以對,什麼也不說。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雪乃的雙親健在,她本身也是個認真的乖孩子,與其說是什麼也不說,不如說這是她難以想像的事情。
  生母的死。
  父親的再婚。
  與繼母的爭執。
  那位繼母跑去偷前任妻子的遺物戒指等令人厭惡的行為,甚至露骨地展現對繼女的惡意,這種事不僅是雪乃,就連其他人也難以輕易相信。
  大部分的人聽見翔花說「壞心眼的繼母」,都只認為是捏造的童話。但是,至少對翔花來說,「壞心眼的繼母」是真實存在,而且是從半年前就持續至今的不愉快現實。
  「太過分了……」
  來到這個房間的翔花,一開始懊悔地咬牙哭泣,現在則擔心戒指的去向,沉浸在悲傷中,哭個不停。
  可以觀察出屋主一絲不苟個性的整齊房間,響起紊亂的嗚咽聲。她在嗚咽聲中脫口而出破碎的話語,斷斷續續地編織成句子,訴說出心中的絕望。
  「怎麼辦……如果找不到媽媽的戒指……」
  她這麼訴說。訴說著光想像就幾乎要窺探到地獄般的絕望。
  「如果找不到的話……戒指被弄壞或被丟掉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她。我要殺了那女人……然後自殺……」
  「翔花……」
  她是認真這麼想的。既然那女人要踐踏自己生母的遺物,就算雙方互相刺殺也不足惜。豈止如此,她甚至相信這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媽媽……我不甘心……」
  融入了對母親的思念和對繼母的想法後,翔花脫口說道。
  她只會在雪乃的面前說這些話,絕不能在其他人──特別不能在那女人面前做出這麼不成體統的事,只有在她的好友雪乃面前,才能不顧他人眼光,哭倒在地又說喪氣話,或是發洩憎恨的情緒及吐露真心話。
  因為這裡是她的好友,雪乃的房間。
  但是,由於過於安心翔花忽略了一件事。住在這個家裡的人不只雪乃,還有她其他的家人在。她忽略了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實。

  叩。

  冷不防地傳來腳步聲。
  「啊……」
  「……!」
  雪乃短促地呢喃,無言的視線令翔花慌張地抬起頭來。在房門敞開的對面,直直站立著一個人影。
  兩人四目相交。而翔花在那瞬間,完全忘了掩飾自己。
  她用哭腫的雙眼呆呆仰著頭,但那並不是因為在非預期的時間點出現了人影,而是站在房門前走廊的人的模樣,超脫現實到令人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

  一位哥德蘿莉塔裝扮、幾乎喪失真實感的美少女,就站在那裡。

  「…………………………!」

  少女和雪乃長得相似,但卻有著削除純真、宛如破碎玻璃般帶刺的美貌,那細長清秀的雙眼像是要刺穿人,不愉快地瞇著。她冷漠傲然地站在灰暗的走廊上,俯視房間內部。
  彷彿只會在故事中看見、以強烈的黑白色製作出的高對比服裝,裝飾著可說是頹廢或人偶般的白瓷美貌,佇立在眼前。
  比雪乃那頭美麗黑髮還要長而美的頭髮,靜靜地在薄影中飄逸。隨之飄逸、帶有黑色蕾絲的黑緞帶則潤飾了惡夢般少女的獨有魅力,短暫又強烈地宣告她的存在。
  超越難以接近的印象,到達了似乎會啃食靈魂的狂暴之美。
  翔花的魂魄就如同被吞食般,她一瞬間忘了自己現在處於什麼樣的狀態。腦筋一片空白,只呆呆地仰望著「那個人」。
  「…………!」
  「…………………………」
  那位少女在一陣恐怖的沉默中,俯視著翔花片刻,但隨即又像是魔女對曾折磨過的犧牲者失去興趣般,馬上將視線從翔花身上移開。她快速地經過雪乃的房間後,打開了隔壁的房門,走廊的另一端傳出關門的聲音。
  「…………………………………………」
  「…………………………………………」
  一瞬間,詭異的沉默降臨。
  然後雪乃用微小的聲音嘟噥著。

  「『姊姊』……」

  那聲調混雜著困惑與隔閡,實在不像是溫柔的雪乃會在幸福的家庭中說出的話。
  雪乃可稱得上是翔花童年玩伴般的好友。但不論兩人之間的關係如何,她也只見過幾次這位比雪乃年長三歲的姊姊──翔花還是第一次,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見對方。

  2

  時槻風乃,十六歲。
  她原本是位高一生,但她沒有去上學。
  小學的她曾被孤立且遭到霸凌,她對此感到厭煩,所以從國中開始,她試著與同學好好相處。她靠著演技得到了無趣的平穩生活,卻在升上高中時,班上一位同學因為與國中時代霸凌自己的團體同班,而自殺身亡。她見狀後,厭惡再繼續配合名為學校的牢獄,從此不再去上學。

  時槻風乃是「哥德式」少女。
  她喜歡被稱為哥德蘿莉塔的服裝,也會若無其事地穿著這種服裝散步。
  喜歡哥德式服裝的人其實並不少,但對她來說,服飾只是附屬品罷了。
  她是精神上的「哥德式」少女。她的人生和日常總是在思索最終全都會導向的死亡,思索以死亡為前提的生命、世界,並苦惱、沉溺於其中……自她懂事開始便是如此。

  時槻風乃知道。
  世上所有的一切,總是被名為「痛楚」的火焰熊熊燃燒。
  不論是誰,小時候都曾有被火柴的火焰燒傷的經驗。從那次經驗中,聰慧又感受性強的年幼時期的風乃,理解到不是火很危險,而是火這個東西的本質是「痛楚」。
  大人告訴風乃,這叫做「燙」,但她認為這是嚴重偏離本質的錯誤或欺瞞。
  不管怎麼想,那感覺除了「痛楚」以外什麼也不是。
  人類一定是發明了「燙」這個字詞,才會迷失了火帶給人的真正感受。而她在年幼時感受到的那個她認為存在於世上的重大錯誤,之後不時成為風乃每天沉思的主題。
  火是「痛楚」。
  但是,大部分的人認為這個想法是錯的。
  後來她親眼見到因高燒而痛苦,最後變成冰冷的,爺爺的死。
  因為有了那些經驗後,風乃思考著持續在心中冒煙的「火」和「痛楚」,她最後得到了一個結論。
  所謂「火」──是「痛楚」的精髓。
  所謂「痛楚」──是「生命」本身。
  而這世界,總是──由「痛楚」灼燒而成。
  舉例來說,如果「溫暖」真如大人所說是較輕微的「燙」。那麼,碰觸自己的胸口而感受到的溫暖生命,正是緩慢地持續走向「痛楚」的路,除此之外不做他想。
  就像樹木經火燃燒,紙張經日光燃燒一樣。
  人類,以及世上所有的生物,藉由寄宿在體內名為生命的「痛楚」,直到燃燒成了名為死亡的灰燼之前,都是不停吞噬肉體,通紅冒煙的炭火。
  「燙」這個字詞,一定是某人為了不讓人類對自己的生命抱持疑問,試圖掩飾這個悲慘的事實而創造出來的單字。這是對全人類散布的善意謊言。
  善意,卻是欺瞞。
  是風乃又愛又恨的,善意與欺瞞。

  時槻風乃是具備激烈情感與感性的生物。
  但她不會笑。她會盛怒或悲傷,即使外表看起來是這麼冷酷。
  這天,風乃和母親不知道又從哪找來的新心理諮商師面談後,母女倆起了爭執。風乃憤慨地離開接待室,關在自己的房間。內心的激昂翻轉,讓她被像是跌至地獄般的低潮與不安襲擊,衝動地拿出放在桌上的紅柄美工刀後,嘰哩嘰哩地拚命伸長刀刃。
  「……」
  深呼吸。纏繞著陰暗的瞳孔。
  風乃緩緩解開纏在右手腕上的白色繃帶,就像把魚橫放在砧板上一樣,她把自己的手腕放在加工成黑檀木風格的桌子上。
  新舊交雜的割腕傷痕,如同刻度般清晰地印在白皙的肌膚上。
  美工刀的冰冷刀刃抵在手腕內側的皮膚上,光是輕薄銳利的刀片碰觸到皮膚,就感受到微弱的疼痛。
  「……嗯。」
  刀刃輕輕地橫劃過去。
  肌膚上的刺痛往橫向爬過,皮膚被拉扯般地裂開,嘶的一聲掠過一陣銳利的疼痛。
  美工刀的薄刃切開皮膚,在稍微裂開的肉中一面觸碰神經,一面移動,並發出「滋滋」的觸感。
  那份痛楚一開始感覺像是觸電,又立即轉變成燒灼傷口周圍皮肉的炙熱疼痛。風乃一邊感受,一邊在滲出血液時瞬間發紅的傷口附近,再次拿美工刀左右劃過。
  刀刃滋滋地滑過,一瞬間嘶的一聲,指尖因疼痛而痙攣。
  傷口緩慢地發熱,口中吐出哈啊一聲的嘆息。
  她的嘆息溫熱,雖然是因疼痛而發出,但更像是安心般地喘息。
  那是因為不久前幾乎要讓自己發瘋、那股在內心暴動又想傷害自己的衝動,已在不知不覺間收斂,讓她感覺正慢慢地取回自我的緣故。
  「………………」
  疼痛給予自己朦朧的肉體和生命真正的形體。
  血液從發熱疼痛的傷口流出,在桌上形成一大顆血滴。
  溫暖的血液流落至桌上的感覺,以及血液接觸到桌子後逐漸冷卻的感覺。
  她閉上眼,把身心交給虐待自己的痛楚,並從心底吐出嘆息。肉體的疼痛治癒了內心的疼痛,這令她感到舒適。
  舉例來說──

  就像是在爺爺的病房看見的,為了舒緩癌症末期的痛楚而注射嗎啡一樣令人安穩。

  風乃一邊用心感受傷口上的灼熱痛楚,一邊在心裡深思。
  火焰是痛楚。
  痛楚是生命。
  風乃感受著手腕上的生命,同時宛如人偶般整齊的眉間因為痛苦與陶醉而緊皺,她瞇起眼睛,往上看著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看著彷彿地獄般塗滿黑色的天花板。
  正確來說,風乃看的是她用像是魔女披風的黑布鋪蓋整面的洋房天花板。
  某天,她抬頭看向天花板,突然無法忍受頭上灑落的刺眼日光燈,自此以後,她便用像是夜色的布,覆蓋原本房內的白色天花板。日落後,桌上和床邊放置的附遮罩檯燈散發的朦朧黃光成了房內唯一的光源。
  她忘了當時無法忍受日光燈的理由,但她很喜歡現在黑暗陰鬱的房間。
  原本白色的牆壁變成黑色的天花板、黑色的地墊、以及黑色的窗簾和黑色的傢俱。這彷彿是葬禮的房間讓風乃感到安心,至少比母親不知道從哪帶來、怎樣都無法看出效果、換了又換、來路不明的心理諮商師們給予的精神穩定效果還要好太多了。
  雖然趕走諮商師們的始作俑者風乃沒資格這麼說,但他們的做法根本無法產生效果。他們不是在自己的診療設施中的諮商室,而是在個人住家進行諮商,並被強迫面對具有反抗性的患者,一旦看不見改善效果時,就會被炒魷魚。
  他們只會帶著風乃開口要求的藥物過來,敷衍了事而已。
  那位嚴厲又無法理解她的心病、身為小公司經營者的母親,只會用這種方法處理風乃這個女兒的精神異常。
  嚴格的經營者母親,和溫柔篤實的公務員父親。
  還有一位小三歲的妹妹雪乃,他們是這個家中的所有家人。
  只有四人的家庭中,存在唯一一個心之怪物。
  風乃讓本應富裕又幸福的家庭,深深地籠罩在唯一且致命的黑影之中。
  「……哈啊……」
  風乃傷害自己,鮮血流出,吐出非常安心的嘆息。
  蠶食家庭的黑色癌細胞。她有這個自覺。風乃只能用自己的方法來愛著家人,她雖然為此感到抱歉,但她怎樣都無法抑制本質上的某種情感。
  不,她曾經抑制過,靠著她從國中到升上高中的演技。至少在從國中到現在所展現的演技中,讓她的雙親曾誤以為,她從小出現的異常精神狀態已經治癒。
  然而實際上,什麼也沒有改變。
  如果風乃在小學為止感受到的「生存的痛楚」可以消失,她認為自己應該能繼續演下去。但結果,這樣的「欺瞞」不曾為風乃帶來任何安心感。
  所以她放棄了。
  她決定要以精神異常的模樣生活。
  現在,當附近發生了自殺或攔路殺人魔等事件時,只要當下發現風乃人不在家裡,雙親就會愚蠢地擔心並懷疑犯人是不是風乃。
  令人火大,也感到抱歉。
  她討厭雙親,同時也產生罪惡感。
  但是,風乃的本質使她對這個家的罪惡感也嚴重扭曲。
  雙親和妹妹因為風乃而煩惱,但她自然而然想到的並不是懺悔或改善,而是必須傷害自己的身心,當作是在懲罰存在於世的自己。
  她也知道這麼做只會讓家人更困擾。
  然而就算如此,風乃也只能藉由傷害自己來做為懲罰。
  風乃的世界總是面對著痛楚與死。對她來說,在這醜惡又扭曲的世界中,只有痛楚和死總是溫柔又平等地對待任何人。
  痛楚和死,正是所謂的「悲劇」。
  風乃認為,這個世界太醜陋了,就連她自己也是。
  風乃生存的這個世界太醜陋,充斥著幾乎令人嘔吐的事情和人類。但比起湧現對世界的惡意,充斥著讓心靈破碎的悲傷還比較好。至少在哭喊時,還能暫時慰藉魂魄。
  對風乃來說,打扮成「哥德式」就類似於哭喊行為。
  一切最好都被痛楚燃燒。
  像是點燃火焰般誕生於世的嬰兒,那哭喊聲一定是因為被名為生命的悲劇灼燒使然;為世界投注熊熊燃燒似的光與熱的太陽,一定是因為自身散發的激烈疼痛而徹底發狂。

  ──我的痛楚啊,燃燒世界吧──

  風乃灼燒般地虐待自己的手腕,她把早就習以為常的割腕疼痛,當作像在吸麻藥一樣仔細品嘗後,朦朧地這樣想著。
  她不會割得太深到害自己死亡,或是造成無法自行處理的傷口。她並不想死,以前曾經割太深,導致救護車開到家門前,引起一陣騷動。而當時的結果是,風乃無論如何都無法忍受自己的房間遭他人恣意粗暴地踐踏。

  3

  「那、那……我該回家了。」
  「啊,嗯……」
  當心中的毒氣退去後,翔花離開了雪乃家。
  她一個人踱步回家,等著她偷偷打開家門的,是不知何時已經回到家的爸爸的斥責,以及站在後頭的繼母那張彷彿在誇耀勝利的噁心神情。
  「……翔花。妳以為現在幾點了?」
  立刻察覺翔花回到家的爸爸,馬上從客廳走到走廊,雙手環胸等待,看著翔花說道。那是戴著無框眼鏡的理性父親的臉。但是,翔花知道那副眼鏡正是那女人的喜好,光是看到那副眼鏡,就激起她的反抗心,她明顯地擺出不想聽人說教的態度。
  「……十點半。那又怎樣?」
  翔花賭氣地說道。
  「給我用常識想想看。」
  面對態度反抗的女兒,爸爸用理性的態度回應。
  「又去時槻家了嗎?妳會給他們家添麻煩吧?」
  至少說點「晚上出門很危險」這種話吧。翔花聽爸爸說完後,心情陰鬱地想著。他根本不擔心自己真正的女兒,只是做做表面功夫罷了。翔花不想看到爸爸的臉、掛在那張臉上的眼鏡,還有越過爸爸的肩膀可看見的繼母正在笑的雙眼,她難受地移開視線。
  「喂,面向我這裡。」
  「……不要。」
  翔花能說的只有這句話。
  「不要說些小朋友才會講的話。」
  真不想看。但這些以錯綜複雜的根深蒂固理由為主軸的反抗,爸爸卻只認為是小孩子耍任性,因此不停地教訓她。
  「妳都準備要當姊姊了。」
  「……」
  他不懂。爸爸什麼都不懂。
  也太偏離重點了吧。翔花失去傾聽的意願,擦身穿過爸爸的腋下,打算掙脫離開。
  「給我等一下。」
  爸爸叫住她,抓住她的肩膀。
  「!」
  翔花一語不發地甩開爸爸的手。雖然她採取了會讓家人生氣也不奇怪的粗暴態度,但她知道爸爸不會再動手做出更激烈的行為。
  爸爸本來就是個理性的人,並不會使用暴力溝通。
  而且理由不只是這些。爸爸知道翔花不肯認同他再婚,因此,自從再婚後,他內疚地決定絕對不能強硬地糾正翔花的態度。
  可是──

  既然都了解到這種地步,為什麼還是無法察覺翔花的心情,也看不清那女人的真面目呢?翔花怎樣都無法理解。

  眼前的狀況也一樣。爸爸以為翔花的態度每況愈下,都是因為再婚的關係,其實那只是過度的妄想。全都是那女人扭曲事實後再誇大告訴爸爸,操縱了爸爸的印象。
  但由於那女人巧妙地以事實為基礎,所以即使翔花想辯解,也找不到理由。
  看來,回到家前爸爸一定又聽那女人說什麼,導致他對翔花今天的行動有了成見。
  所以她沒有什麼話要跟爸爸說。
  翔花甩開爸爸,往走廊走去,到了自己的房門前,又粗暴地開門。
  然後──

  砰!

  翔花在追著她的爸爸面前甩上門。
  這扇架構類似日式拉門般的房門並未設有鑰匙,翔花的房間和雙親的寢室之間只隔了一扇門,隔著一塊門板的爸爸並沒有繼續追入房間,而是在走廊發出一聲嘆息,同時對自己的「太太」脫口說了些類似抱怨的話。
  一定又在說些什麼「女孩子真難懂」之類的話,完全忽略再婚問題,用常見的親子問題去掩飾了吧。
  他不去觸及翔花暴躁的原因。因為顧慮那女人和翔花,所以不想觸及真正的問題。
  可是,顧慮他人的只有爸爸一個,那女人和翔花都有自覺自己在做什麼。
  只有爸爸一人什麼也不知道,這不是正值多愁善感年紀的女兒針對再婚產生的叛逆,而是由那女人起頭,打算把翔花徹底擊潰的戰爭。現在只有翔花一個人,在家裡為了守護「媽媽」,持續進行著絕望的戰鬥。

  ──媽媽實在是太可憐了……!

  翔花的想法只有一個,就這麼一個而已。
  爸爸沒有察覺。爸爸在這問題中不只忽略了女兒翔花,他也同時忽略了「媽媽」。
  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媽媽」。
  翔花希望對爸爸來說「媽媽」也是世上的唯一。
  不過,翔花並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情緒性地反抗。
  一開始雖然對那女人只有花枝招展的壞印象,但翔花還是贊成爸爸再婚。因為她認為這也是無可奈何的。
  但翔花的贊成也僅止於再婚成了定局,那女人準備住進這個家以前而已。當那女人一搬進翔花和爸爸、媽媽的家之後,馬上著手徹底抹滅這個家和爸爸之中所有有關媽媽的痕跡,當然,她也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陰險敵意,面對因為受到打擊而反抗的翔花,甚至開始施加外人絕對無法看清真相的極端陰險攻擊。
  現在,翔花正處於壓倒性不利的狀況。
  真要說起來,打從一開始,爸爸就一直被那女人籠絡,傳達給爸爸的資訊全都先被那女人扭曲一番。翔花為了守護「媽媽」的戰鬥,被眨低成不懂事的女兒在反抗繼母。
  然後,那女人不停消除家中媽媽的味道,而那破壞的行徑竟然被美化成:立場薄弱的現任妻子希望適應這個家而採取的行為。可怕的是,當翔花察覺時,包括翔花本身的一切,都變成為了從世上抹滅「媽媽」而啟動的零件,並早已開始作業。

  媽媽要被殺害了。

  翔花在戰慄中這麼想著。
  那女人要抹滅媽媽的痕跡,包括爸爸在內的這個家的一切,她都要親自從翔花和媽媽的身上奪去。這個家已經幾乎找不出媽媽的物品了,那女人用難以置信的嗅覺找出媽媽選的物品,全部替換成符合自己興趣的東西,她打算用自己的顏色塗遍家中的每個角落。
  窗簾、地墊、餐盤,全都失去了媽媽的痕跡。
  不只這些,就連爸爸穿的衣服、別在身上的物品,全都漸漸地更換,爸爸在其他人尚未察覺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是曾和媽媽相處過的那個爸爸了。
  最後只剩下這個房間。
  翔花為了保護回憶,把剩餘的媽媽所有物全都放在這個房間裡,但這個行為從爸爸的角度來看,只是展現出對『媽媽』的諷刺和挖苦罷了。
  ……這是侵略。
  那女人打算把這個家、爸爸以及爸爸的錢,全部一滴不剩地搶奪殆盡。
  她不斷地對毫不屈服的翔花做出令人厭惡的陰險行為,目的是為了讓翔花待不住,最後無法融入這個家。雖然不知道她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但自從發現那女人懷孕後,翔花就更確定自己是個礙事者。如果有不會被定罪、絕對不會被拆穿的方法,翔花就算被殺害也不足為奇。
  一切都是那女人為了把眼前所見歸為己有的緣故。
  那女人喜歡氣派、喜歡名牌,也喜歡金錢和社會地位,她的目標是確實掌握身為中小企業董事的成功人士爸爸,和其收入以及位於高級住宅區的這個家。
  為此,那女人什麼事都敢做。
  為了排除礙事的翔花,不論多麼陰險的事那女人應該什麼都敢做吧。
  不對……那女人有著惡劣的個性,她會發自內心開心地思考要如何招惹地位壓倒性不利的繼女,然後愉快地付諸行動。
  這不是憎恨那女人的翔花戴著有色眼鏡深信的幻想。
  只要回想那女人對翔花擁有的遺物戒指做過的事就會知道了。
  一開始,翔花並沒有像現在一樣,把戒指放在身上寸步不離。一切的契機都是那女人。那女人偷走原本放在翔花抽屜裡的戒指──混在剩飯中,強迫附近的貓吃下。
  聽起來很令人難以置信,但翔花全都親眼目睹了。
  那是翔花和那女人之間的爭執浮現檯面之後不久的事。指導老師因為急事而暫停社團活動,那女人剛好就在那偶爾早點下課回家的日子付諸行動。
  一想到如果不是湊巧在那時發生還真不知道會怎樣,這讓翔花現在回想起還是會嚇得打顫。當時,翔花騎腳踏車回家,為了從後門進去車庫,她牽著腳踏車進入庭院時,發現那女人蹲在鋪設磁磚的庭院中,拿著放有飼料的盤子伸向貓群。
  「……!」
  那是令人意外到瞬間倒抽一口氣的景象。
  這個地區有著照顧社區內野貓、在庭院餵食的文化。翔花的媽媽在生前也不例外,經常餵食野貓。
  翔花和媽媽都喜歡貓。但是,那女人認為動物骯髒因此厭惡,別說是餵寵物吃飼料,要她照顧街貓都是天方夜譚。她就是這種人。
  那女人甚至厭惡到不肯讓留戀媽媽的餵食而來到庭院的貓進來。
  那種個性的女人是怎麼轉變心態的,討厭貓入侵的她竟然會餵貓吃飯,還會觸摸覺得骯髒而討厭的動物。
  翔花懷疑自己看錯了,花了一點時間才發現,那女人的手上戴著廚房用的手套。而且,好幾隻貓圍往像是盛裝剩飯的那個飼料碗。當翔花察覺那是「她常用的飯碗」時,在驚訝之餘不由得出聲說話:
  「等、等一下?那個……!」
  「!」
  那女人聽到聲音嚇了一跳,睜大雙眼轉向翔花。
  「那是我的……!」
  「……嘖。」
  翔花放著腳踏車不管,出聲抗議。因為這場騷動,使得幾隻膽小的貓慌張地離開飼料碗,翔花側眼看見那女人神情從驚訝轉變成憎恨地緊鎖眉間,大聲地咋舌。
  翔花在剎那間,以為繼母終於顯露出對她隱藏的厭惡神情。但之後當她立刻衝上前,打算拿回飯碗的時候,那女人展開的行動令她頭一次慘痛地察覺到,用剛剛那種程度的言語解釋實在是太小看那女人了。
  那女人突然抓住還留在附近的最大隻灰貓。
  「!」
  嘎!被抓住的貓又叫又鬧。剩下的貓馬上四散,離開庭院。
  但那女人毫不在意地把手上的貓壓在地上,另一隻手伸向當作飼料碗的飯碗內,用帶著橡膠手套的手指粗暴地挖著剩飯。翻倒飯碗後,從飼料中捏出一個小小的「東西」。
  「……哈。」
  然後,那女人在一瞬間看向翔花,浮現出滿是卑鄙惡意的笑容。翔花在同時發現,雖然距離很遠、雖然那東西看起來很髒,但她絕不會看錯!那女人從飼料中挖出來的東西是她重要的「媽媽的遺物戒指」。
  「………………!」
  翔花因為媽媽的遺物竟然在那女人的手中而打了寒顫。光是這樣,就令翔花極度噁心到起雞皮疙瘩。沒想到,那女人接下來要做的事,遠遠超過翔花當時的想像,那行為充滿著惡魔般的創新與惡意。

  那女人帶著惹人厭的笑容,用手指掐住貓頭,撬開貓的嘴巴後,一個勁兒地把戒指塞到貓的喉嚨深處。

  嘎!貓像隻蝦子一樣瘋狂掙扎。那女人又緊抓她壓制住的貓頭,用盡全力強迫貓閉上嘴巴,幾乎要讓貓的下巴骨折或移位,並彷彿要逼貓直接吞下去,用力地搖晃貓。
  「什……?」
  翔花震驚到無法言語,她看著這個詭異又淒慘的行為,瞬間停下腳步。
  她覺得畏懼。翔花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被如此明確又強烈的惡意攻擊,更沒見過別人會直接把惡意顯露於表、付諸行動。
  陰險又強烈的大人的惡意。
  那女人暴露惡意的行為,對頭一次目睹的翔花來說,那個瞬間是她無法理解的恐怖。
  但是──
  「快……快住手!」
  翔花察覺事態嚴重後大叫出聲,並試圖抓住那女人。她飛奔撲向前,抓住倒下的那女人的手腕和頭髮,但那女人顯露在臉上的陰險笑容又更加歪斜,使勁地把貓丟了出去。貓先是在鋪設磁磚的庭院跌倒,爬起來後就一個箭步逃跑。
  「啊──!」
  「啊哈哈!真可惜!」
  那女人嘲笑著正在慘叫的翔花。翔花慌張地放開那女人,往吞下戒指的貓逃離的正門方向跑去。
  在那瞬間──

  砰!啪哩啪哩啪哩!

  嘎!的一聲,隨著淒厲的貓叫聲,從大門的方向同時也傳來笨重的衝撞聲,以及類似毛皮粉碎的聲音。
  「!」
  當恐怖到讓身體縮成一團的聲音,被駛離的跑車凶狠的引擎聲覆蓋時,翔花瞬間用直覺領悟到發生了什麼事,她一臉慘白地打開大門的圍欄跑到外頭。

  「唔……!」

  貓已經不具有一隻貓該有的形體。
  當貓沿著馬路飛奔的時候,被出現在這附近也不稀奇的低底盤跑車從旁輾過。灰色貓毛混著血噴灑在路上,在不該被碾壓的地方被碾壓,不該破裂的地方慘遭撕裂,成了由肉與毛皮組成的塊狀物。
  貓的上半身徹底被輪胎碾碎,貼在路面,身體像是水管被擠壓後般膨脹破裂。從腹部破裂的縫隙和屁股內部噴出符合這隻大胖貓體格的量的粉紅色物體,而以詭異的模樣從肉塊中長出來的腳和尾巴,像是痙攣似地抖動了一下。

  然後──在噴洩而出的血和內臟中,埋著一只戒指。

  「…………………………!」

  那是翔花餵了好幾次飼料、撫摸過好幾次的貓。上前探查殘骸中的戒指前,她感覺胸口被勒緊,呼吸急促到幾乎要昏厥。
  ……哈啊、哈啊。
  她抓著胸口,聽著自己的激烈呼吸聲,佇立不動。
  真不想看,好想逃走。但她不能這麼做,必須拿回媽媽的戒指。
  她一邊感覺膝蓋抖個不停,一邊接近悽慘的屍體。
  光是遠看就快要嘔吐。頭部被碾碎、內臟全攤在外頭的貓屍,在她的視線中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俯視,然後伸出手。
  指尖不停地顫抖,指尖下出現的是腹部裂開的貓的下半身,還有炸開的血,及黏糊糊沾著脂肪、像是肉的皺褶的內臟。
  其中埋著──黏著飯粒的戒指。
  「唔……!」
  可怕的景象。又再往前靠近到一半時,朝著她的臉部飄散出血味、貓味,以及貓體內像是脂肪的腥臭味,令胸口一陣噁心。
  胃裡的東西開始往上竄。
  她勉強吞回那些東西,暫停呼吸,蹲下來伸出手,讓指尖碰到她非常重要的戒指。

  噗啾。

  指尖伸進微溫的柔軟物體中。
  溫暖又有彈性的肉。還有附著在指尖的血和脂肪,以及貓胃中混著黏液的飯粒。
  「…………!」
  一股強烈的嘔吐感再度從胃部往上湧,因為過於噁心,導致帶著惡寒的雞皮疙磨爬滿全身。但她守住最後一道防線忍耐著,勉強用指尖捏起因為脂肪和黏液而濕滑、還留有貓內臟溫度的戒指。
  黏液還牽著絲。
  她邊顫抖邊從口袋裡扯出一條手帕,包住。
  才剛緊握著包好的戒指,她的防線就崩潰了。在那瞬間,胃袋像是被人揪住擠壓,胃裡的東西一口氣竄到喉頭,嘴裡充滿著酸酸的糊狀液體。
  她摀著嘴巴,彎著身子。
  「……嗚噗!嗚……!」
  發出了唰啦唰啦唰啦的聲音後,嘔吐物從手指之間的縫隙流瀉而出。
  舌尖和手指傳來混著固狀物的液體粗糙的觸感,一股刺痛感衝上鼻腔,嘴巴和鼻子充滿了異臭。
  然後──
  「噁!」
  翔花趴在路邊吐出所有東西。
  「……嗚……嗚噁……!」
  她毫不在意他人的視線,不停地嘔吐、反胃,臉上還沁著淚水。口內滿是微溫的唾液,不停地從她張開的嘴巴中流出來。
  然後,在這樣的翔花背後──

  嘎噠。

  一道彷彿什麼也沒發生的大門圍欄關閉聲。
  聽見聲音時,翔花第一次明白自己的敵人真正的模樣──隨著時間的經過,當那女人開始暴露真面目的現在,對翔花來說,這場戰鬥已陷入被那女人一手操控掌握的狀態,她完全失去勝算。
  「………………」
  那天開始,翔花站在防守線上,持續戰鬥至今。
  從雪乃家回來,甩開爸爸,關在房間裡的翔花低頭站在房間的正中央,以陰沉負面的思想緊咬雙唇。
  當時拚了命拿回來的戒指,又從翔花的手中失去了。
  只可能是那女人幹的,那女人也用態度承認了。只要一想到當時的體驗,就不得不考慮戒指最糟的下落…………不對,應該「已經」面臨最糟的狀態了吧。
  「……媽媽……」
  怎麼辦?我該怎麼做才好?
  戒指在哪裡?被隨便丟掉或賣掉固然令人絕望,但那女人不會輕易放過媽媽的戒指。
  一定是採取了充滿惡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方法。雖然對翔花和戒指來說是可怕的悲劇,但同時也是一種救贖。因為那女人會花不少時間處理戒指,翔花還有機會能找回來。
  應該是如此。她這麼相信著。
  如果不相信的話,她幾乎會發瘋。翔花對那女人的不信任,到目前為止都還沒破壞掉,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那女人絕對不可能會用稀鬆平常的方法處理戒指。
  她應該會用某種陰險的手段,讓她可以邊看著悲傷慌張或逞強的翔花,邊暗自竊笑。

  ──最令自己大受打擊的丟戒指方法是什麼?

  翔花拚命思考。一個人站在房間裡想到幾乎頭痛,腦袋一片混亂沒辦法集中精神。
  她雙眼昏花地盯著自己的房間。
  狹窄的房間裡放滿裝著媽媽物品的紙箱,這裡是母女倆在這個家中的最後堡壘。

  …………………………

  4

  「喔~翔花今天的便當看起來也很好吃耶!」

  中午休息時間,兩人併桌後,像平常一樣打開便當。翔花的朋友小杉璃華,如同往常瞇著黒框眼鏡後的雙眼盯著翔花的手邊。
  璃華的手邊有買來的可樂餅麵包和瓶裝茶。她看著翔花小而精緻的便當盒內裝著花費不少時間製作的繽紛菜色,把手抵在下巴,用力地「哼嗯」了一聲。
  「嗯嗯……真是作法熟練的菜色,色彩也很繽紛……」
  「嗯。」
  「這都是自己做的……令人感受到人類之間的氣量差異。啊!難道妳是神嗎?」
  「嗯~還好啦。」
  聽著璃華誇大又刻意的話語,今天翔花的雙眼和嘴巴拉成一直線,用似乎很睏的表情語氣平坦地回答。
  「今天不給妳吃,因為我沒多做,也沒什麼自信。」
  「這樣啊,真可惜。」
  翔花說完後,璃華乾脆地縮回身子,把雙手放在留著一頭濃密又長的黑髮後方,穿著水手服的上半身稍微往後仰。
  璃華擁有文學少女般的容貌和以國中生來說非常高的身材,她是翔花自從念國中後交到的為數極少、可稱作是朋友的其中一人。雖然是個怪人,但不論男女,她都能輕鬆往來,是一位交友廣泛的受歡迎人物。
  從剛剛貧嘴的習慣和直率的對話中,也能看出她的人品。
  「嗯…………好了。」
  璃華像貓一樣伸了伸懶腰,像是忘了剛剛的話題,打開每天都吃不膩、買來當午餐的可樂餅麵包,像男人一樣大口咬下。
  翔花拿著筷子,呆呆看著幸福地咀嚼麵包的璃華。
  同學們的談話聲在午休教室內蔓延,混合成了喧囂音,包圍著發呆的翔花,不過聲音聽起來卻像是從遠方傳來。
  「……」
  「翔花,妳好像很想睡。」
  看著這樣的翔花,璃華說道。
  「嗯?啊……嗯,很睏。」
  「妳最近都是這副樣子耶,晚上都在幹嘛?做色色的事嗎?」
  「妳是色老頭嗎……」
  翔花看起來很疲倦地回應。璃華聽見後,惡作劇似地瞇起眼睛,像是卡通中的貓一樣「噫嘻嘻」地笑著。
  「玩笑話就丟在一邊,妳怎麼了嗎?璃華大小姐願意聽妳說任何煩惱喔!」
  「啊……嗯。沒事。我只是在忙家裡的事。」
  「家裡的事?妳在幫忙做家事嗎?」
  「嗯……大概是那樣。」
  翔花回答。雖然璃華是翔花感情融洽的重要朋友,但兩人的關係還不像雪乃那樣,好到能討論真正的煩惱。
  「這樣啊。真是辛苦,偉大偉大。」
  璃華頻頻點頭。
  「璃華大小姐原本徹底以為妳是去夜遊之類的,正傷透腦筋想著該好好對妳說教才行呢。最近晚上很危險,要多小心。」
  「啊,那種事我不會做啦。」
  啊哈哈地,翔花發出無力的笑聲,揮著手否定。
  「不過,因為這個原因,我的便當要暫時偷工減料了。可惜了。」
  「嗯,這真的很可惜。」
  「抱歉~」
  「我看還是別跟妳做朋友了吧~」
  璃華歪著嘴,表現出真的很遺憾的模樣。她不負責任地隨口說完後,「之後應該還會持續一段時間吧。」不知道是不是正想著翔花以後不分便當菜給自己的日子,她用深思的表情繼續咬著吃到一半的可樂餅麵包。
  此時,一名女同學慢慢地走近翔花的座位。

  「午安~翔花,現在有空嗎?」
  「啊……雪乃……」
  出現的人正是就讀別班的時槻雪乃。
  她穿著和周遭學生一樣的制服,但因為她的容貌和舉止,使她看起來就是與眾不同。
  「喔,除我之外的真正朋友來了呀?」
  璃華插嘴說道。
  翔花帶著苦笑說著「別這樣啦」,隨後雪乃走到翔花的位置旁,浮現出似乎很安心的笑臉,立刻說:
  「啊~太好了,妳看來很有精神。那天以後,我就很擔心妳……」
  「啊,嗯……當時謝謝妳。我沒事了。」
  聽著雪乃說的話,翔花含糊地回答。
  因為戒指而跑去向雪乃哭訴後已過了一週。那天以後,翔花便不再去雪乃家,也沒有主動聯絡。
  「翔花……當時真抱歉。」
  雪乃突然這麼說。
  「咦……?什、什麼?」
  「當時我姊姊打擾到妳了。那天爸爸和媽媽都晚歸,加上姊姊又有在晚上散步的習慣,我以為家裡不會有其他人……也不知道姊姊的心理諮商師會在那天來家裡。」
  「啊,那件事……沒事的,我不介意。」
  翔花回答。這真的只是枝微末節的小事。
  那天,她見到了雪乃的姊姊──風乃。
  風乃讓雪乃十分擔憂。雖然這樣的想法感覺既壞心又讓人自我厭惡,但翔花聽了反而覺得安心,更覺得很有親切感。
  原來看起來幸福的雪乃也有家庭問題。
  其實,雪乃煩惱姊姊的奇異行為的話題,翔花到現在也曾聽過幾次。翔花曾聽過雪乃隱約提過她姊姊與眾不同,但不曾嚴肅地聊過。
  「妳家似乎也很辛苦的樣子。」
  聽了翔花的同情後,雪乃說:
  「嗯……但我比較擔心妳,看到妳有精神我也安心了,我只是想看看妳的情形。」
  「嗯,我很好。謝謝。」
  「那麼,打擾妳真不好意思,下次見。」
  雪乃說完,輕輕地揮手後便離開教室。她真的是很老實的人。翔花吐出一聲嘆息。
  ……老實到令人覺得,一對她說謊,胸口就一陣刺痛。
  不對,與其說是說謊,不如說是隱藏。其實翔花根本沒有「很好」,不僅和那女人之間的爭執惡化,也還沒找到戒指。
  目前仍在尋找,一切都還沒結束。但是,至少還有一個希望。那天以後,她們互相謾罵吼叫了好幾次,那女人把戒指怎麼了,翔花目前──找到了一個近乎確定的線索。

  †

  ……時槻風乃,在夜裡散步。

  夜晚即「死亡」。雖然白天也可稱為「死亡」,但白天比較像是邁向燃燒殆盡而死心的生。和寒冷到以死終結的夜晚不同,白天的街道像是火災現場一樣令人無法冷靜,因此,風乃只會在晚上出門。她在夜晚散步,呼吸著夜晚的空氣。
  風乃喜歡夜晚。
  今天,風乃也打算在夜間出門散步,便往玄關走去。
  不過,今天和平常不同,待在客廳的父親難得出聲搭話。

  「風乃。」

  聽到穩重又溫和的父親恭敬地對著女兒的背影說話,風乃帶著比人偶還要冷淡的眼神回頭,看著三天不見的父親的臉。
  「又要在這麼晚外出嗎?」
  「……」
  比母親的年紀還要大上一輪,已經超過五十歲的父親的臉。
  基本上,這位父親很溺愛風乃和雪乃這兩姊妹,但這幾年,父親的聲調裡總是隱藏著某種難以徹底抹消的情緒,不知道該如何對待女兒,以及與女兒之間的隔閡與焦躁感──不只對風乃如此,對自己也是如此──
  「……別管我。」
  面對這樣的父親,風乃不討喜地說道。
  「當然不能不管,畢竟我是妳的親人。」
  父親聽著風乃強硬的回話後,用像是困惑或疲倦的聲音回答。
  「……因為你有這個義務所以不得已嗎?還是說,因為怕被母親責罵?」
  「因為我擔心妳。」
  「擔心我出門做什麼壞事?」
  「不是這樣。沒有父親不擔心自己的女兒。」
  當風乃冷淡又壞心地說完後,父親混著嘆息,以他的老實個性回應。
  「我很擔心妳,但妳的說詞……該怎麼說,令我很傷心。」
  「……」
  老實又率直的措詞。
  風乃瞇著眼,又用更加冷淡的語氣,斬釘截鐵地對父親說:
  「這樣啊。但是,別管我。」
  「……」
  父親帶著灰心的表情保持沉默。
  因為風乃的話而受傷的父親。風乃也因為自己說出了讓父親擺出那種神情的話,覺得心底受了傷,幾乎到了胸口疼痛的地步。
  每次對話都讓父親受傷,看著這樣的父親,風乃也覺得傷心。他們從以前就維持著這種關係,這是容易因為年少女兒的言行而傷心的纖細父親,和因為聰慧而能理解自己傷害了父親便也跟著傷心的女兒之間,互相受傷的負面循環。
  風乃很討厭這個天真純樸的父親。
  不只這樣,風乃更討厭自己做出傷害善良又脆弱的父親的言行,以及每一次都感到的沉重罪惡感,她無可奈何地討厭這樣的自己。
  然後──

  「你們夠了吧。兩個人像小孩子一樣吵鬧……」

  連完全無法解除兩人之間微妙關係的那個欠缺體貼的母親,她也一樣討厭。

  果然父親是被母親要求才出面說話吧。因為兩人之間的對話停滯,母親大發雷霆,待在家裡時穿著打扮也一絲不苟的她,以嚴厲的姿態,站在走廊上,不悅地瞇起遺傳給女兒們的清澈眼瞳,對著風乃說:
  「……要出去玩的話,隨便妳要去夜遊或怎樣都可以。」
  母親先開口說道。
  「但妳可別忘了。如果到了二十歲,妳還是什麼都沒變,就得乖乖守本分,就算強迫妳也要到我的公司工作。」
  「……」
  風乃沒有回答。這是如果提到「母親說的話」時,第一個會聯想到的句子。她已經聽了好幾遍,那是母親為風乃決定好的未來藍圖。
  母親嚷嚷著要盡好在社會上的本分,但說到她在自己女兒身上花費的功夫,也就只是拿錢給風乃,就當作已完成母親的義務。試著和自己的孩子對話之類的想法,她想也沒想過。這樣的母親卻說出了「盡好在社會上的本分」。
  針對單方面決定的「本分」,風乃從未提出自己的意見。
  母親八成也沒興趣聽吧。豈止如此,家人之間也從來沒人提出來互相討論過。
  因此,風乃不顧自己的母親,快速地走向玄關,開始穿起靴子。她不打算跟母親說話,做那種嘗試也只是徒勞無功,因為她從小時候就已親身體驗並銘記在心了。
  「風乃,至少可以請妳告訴我……妳想要去哪裡嗎?」
  父親在風乃的背後說道。
  「沒有想去哪裡。」
  「……」
  風乃回答。雖然直截了當,但也是事實,這讓站在背後的父親沉默不語。父親應該以為這句話除了叛逆以外,沒有其他意思吧。
  風乃的心情變得陰鬱,綁好靴子的鞋帶後站起身來。她連一秒都不想多待在這種地方,當風乃把手伸向大門時,母親立刻高聲追問:
  「妳到底要去哪裡?最近晚上常發生野貓被殺的事件。」
  「……」
  準備要開門的風乃,一聽到這句話,不禁停下腳步。
  她在一瞬間徹底理解了,理解為什麼今天父母要特地叫住她。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風乃轉過頭,用寒凍般的眼神望著父母。
  「……你們懷疑是我做的嗎?」
  她秀麗的眉毛往上吊起。母親高傲地回瞪,父親則擺出很抱歉的神情,鬱悶地縮著身子,看向自己的腳邊。
  此時──

  「媽媽!爸爸!你們這樣也未免太過分了吧!」

  不知何時站在樓梯中段的雪乃插嘴大叫道。
  她應該是聽到一樓的騷動才下樓查看的吧。穿著運動服當睡衣的雪乃交雜著憤怒與悲傷的神情,她的肩膀顫抖,向站著不動的雙親抗議。
  「怎麼可以那樣懷疑姊姊──」
  雪乃的話唐突地中斷。風乃在他們的面前,毫無表情地從小肩包中拿出美工刀。

  嘰哩嘰哩嘰哩!

  她推出刀刃,發出聲響。
  「……………………………………………………………………………………! 」
  當聲音停止後,玄關和走廊也布滿了空氣凍結般的沉默。
  在那股氣氛中,風乃看著美工刀的刀刃片刻,隨即靜靜地收刀,再度放回小肩包內,背對著家人開門。
  「……既然你們懷疑我,『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吧』?」
  風乃不看向那三人,以異常平淡的心情說道。她丟下無言以對的家人,打開玄關大門後,讓包著哥德蘿莉塔裝的身體沉入充斥著涼爽的夜間空氣中,一躍而出。

  †

  ……要捕獲習慣給人類餵食的貓是件很簡單的事。
  在深夜公園的草叢暗處亮出麵包,因而被引誘過來的黑白花紋貓,很乾脆地任人伸出雙手撫摸脖子。而貓開始暴跳掙扎,是在雙手用力掐住脖子之後的事了。
  用手來回撫摸柔軟的貓毛和皮,當手指開始陷入摸得出骨頭的肉中,貓已經發不出慘叫聲,喉嚨內開始咕嚕咕嚕地鼓動。從大大張開的貓嘴看得到舌頭,貓的四肢慌亂粗暴地抓著地面的土,後來也逐漸開始痙攣,癱軟在地,最後連像在反抗的動作都沒了。
  左手計劃好把貓頭壓在地上,並為了看到貓肚而讓貓仰躺。
  空出來的右手拿出美工刀,嘰哩嘰哩地推出一點刀尖。
  頭部被壓住而朝上的貓下巴和嘴邊毛,以及擺出幽靈般動作垂在胸前、長著軟毛的可愛貓掌。
  還有被又白又軟的貓毛覆蓋且緩緩地上下起伏、飽滿的柔軟腹部。
  一語不發地凝視片刻後,咕的一聲吞下口水,再慢慢把美工刀的刀尖抵在貓肚上。隨後──

  噗滋。

  刺進肚子裡。貫穿貓皮的觸感。袖珍模型般的肋骨被美工刀刺入,正下方的貓在一瞬間痙攣,全身開始細微地抖動,手腳像是在招呼什麼似地無力揮動。滲出的血讓切口周圍的白色貓毛染成鮮紅色。雖然做好貓可能最後還會掙扎的準備,但實際上什麼也沒發生。重新將美工刀握得短一點,把刀刃擠入傷口內,入侵到貓皮下方。
  握著美工刀的手指已經沾染了帶有鐵鏽味的貓血。
  千萬別思考。確認刀刃已經確實切開貓皮後,謹慎地緊握刀柄,像是在剖開魚腹,用力從上往下劃下去。
  一瞬間──

  噗嘰噗嘰噗嘰。

  隨著沉重彈力的手感,貓的白色肚子裂成一片血紅。
  美工刀銳利的刀刃轉瞬間滑順地切開貓皮,隨後刀鋒變鈍,最後只好用力扯碎皮與肉,猫血四處噴散,猫肚也被以一字劃開。
  傷口瞬間滿溢鮮血,白色的貓肚馬上被染成赤紅色。
  就連剖開貓肚的美工刀連同握著美工刀的手,都混著鮮血和拔下來的貓毛,並被黏著汙泥的東西塗抹成令人不快的紅色。
  「…………………………!」
  激烈痙攣的貓。鼻子和嘴裡湧現大量的野獸血腥味。
  哈啊、哈啊。腦中迴盪並充斥著自己的呼吸聲。
  但,一切還沒結束。手離開還有溫度的貓頭,然後,那隻手便直接戰戰兢兢地伸進貓肚上那道可以窺探內部,又滿是濃稠鮮血的傷口。

  噗恰。

  手指陷入充滿血與脂肪的溫暖貓肉中。毛、皮、肉底下塞滿了富有彈性的內臟,柔軟且帶點溫度。內臟還輕輕地蠕動,包覆著手指。
  那是令人起雞皮疙瘩、還有生命的內臟觸感。
  即使如此還是得忍耐,並仔細地移動塞在貓體內的手指,正打算抓住軟綿綿的柔軟內臟,像是拉繩子一般扯出來的時候────

  「在找東西?」

  「…………………………!」
  突然聽到背後有人搭話,「翔花」嚇了一大跳,雙腳癱軟。
  翔花雙手染著鮮血,因為恐懼而一語不發地睜大雙眼,眼裡映照的是又暗又小的公園景色,以及被朦朧的街燈照射的黑白色少女──時槻風乃,她像是夜晚一樣冷淡地站在那裡。那片模糊美麗的光景,令人無法相信是屬於這世界的景色。

  5

  ……被看見了
  完蛋了。

  翔花陷入絕望的思維中並呆然不動,當她回過神來時,發現風乃正牽著她的手離開公園,往住宅區中有較多老舊民宅的社區裡,一間不知名的住家庭院走去。
  骯髒的門扉。
  寬廣但雜草叢生的荒廢庭院。
  看一眼就知道是被放置不管的住宅。風乃從小肩包中拿出鑰匙開啟大門後,理所當然地進入屋內,並把翔花帶到庭院一角的老舊自來水管前,沉默地指著水龍頭。
  「………………?」
  翔花不解地發呆時,反而是風乃擺出無法理解的表情,眉頭緊皺。她不顧翔花,自己轉開了水龍頭,用水沾濕手帕,開始仔細擦拭因為剛剛牽著翔花的手,而沾在自己的白皙細瘦手指上的血液。
  「……妳不洗嗎?」
  風乃對看著眼前景象發呆的翔花說道。
  「咦?……咦?啊!」
  被風乃提醒後,翔花驚訝地回過神,趕緊把雙手伸向混著空氣聲的流水中,使勁地清洗沾滿血、脂肪和貓毛的手。
  像是鋪了一層膜的手沖洗出紅色的水,翔花拚命又專心地洗手,等她稍微變得冷靜點之後,她抬頭看向風乃。
  「那、那個……」
  「什麼?」
  聽著翔花的詢問,風乃坐在高度適中的庭院石上擦手,看也不看翔花就回答。
  「妳是雪乃的……姊姊,是嗎?」
  「對。」
  風乃冷漠地回答讓翔花不知所措。
  「那個……妳不會跟別人說,那是我做的吧?」
  翔花認為,要是被人揭穿自己是「殺貓犯」,一切都結束了。
  傳到居民的耳裡、遭到社會抹殺,最慘的就是警察介入。剛剛被風乃牽著走的時候,翔花也滿腦子以為她是不是要被帶去找警察之類的。
  「妳希望我這麼做嗎?」
  「不、不……不過,為什麼……」
  「我不是為了妳才這麼做。要是妳做的事被發現的話,雪乃會很悲傷。」
  風乃這麼說道。翔花聽到理由的瞬間,胸口堵塞似地沉沉地被勒緊。
  「對、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
  「那……那個、那個,因為我做了讓雪乃感到困擾的……」
  「我剛剛是說『被發現的話,雪乃會很悲傷』。」
  風乃乾脆地說出反社會性的發言。此時的她依然用仔細又珍惜的動作,擦拭浮現在黑暗中的白皙手指上的貓血。
  然後──
  「……!」
  翔花發現風乃的右手腕上纏著繃帶後,突然感覺周遭變得涼颼颼的。
  她曾聽說風乃會割腕,然後她仔細想想才發現,風乃手上拿的那個看起來像是手帕的東西,其實是急救用的紗布。恐怕是為了如她所想的用途而時常準備的物品吧。
  她突然因為兩人在這個地點獨處而感到不安。
  但隨後她馬上想到自己是個虐殺貓的犯人──她為自己的自私而痛恨自己。
  「…………………………」
  在夜晚的荒涼庭院中,擴散著自來水的聲音和沉默。
  話題中斷了。翔花像是想逃避這股沉默,安靜地洗手,最後她按捺不住靜默,便轉緊水龍頭,抬起頭來。
  「……洗好了?」
  風乃看著這樣的翔花後說道,並遞上手帕。
  那不是紗布,而是有著刺繡的華麗手帕。翔花對於要用那條手帕擦拭洗過血的手而感到抗拒,慌忙地謝絕以後,拿出了自己夾在腋下的包包中事先準備好的毛巾。
  「沒、沒關係,我有。」
  「這樣啊。」
  風乃把手帕收回小肩包裡。
  再度陷入沉默。因為感覺實在太過奇怪,翔花在腦中不停地思考,卻越來越暈頭轉向。為什麼會在這種地方?還有,這裡是哪裡?接下來會怎麼樣?然後,為什麼風乃光看見那樣的場景,就「明白」了呢?
  不試著詢問不行。
  「……那、那個……」
  翔花戰戰兢兢地開口。
  「什麼?」
  「這裡……是哪裡?」
  她看著周圍詢問。被任其生長的雜草覆蓋,花木皆沒整頓的庭院,以前應該是個有庭院石裝飾的和風造景,裡頭或許還養過什麼動物吧,只見又大又高的籠子被放在那無人處置,網格全被藤蔓纏繞住。
  「是我爺爺的家。」
  風乃回答。
  「是在我小時候,因為意外而殺死小孩,而被所有親戚遺棄,除了我以外沒人在旁守候,最後因為疾病痛苦而死的爺爺的家。這個家也被丟棄不管了。」
  「這、這樣啊……」
  難怪她手上會有鑰匙。
  「爺爺因為興趣而飼養的雞,也被丟著不管。」
  風乃慵懶地看向被黑夜包覆,看不見內部的籠子。
  「那是氣派的觀賞用雞,但當我能進來這裡時,雞早就全餓死了。不過那種事一點也不重要。」
  一點也不重要。她雖然這麼說,但說不定曾經疼愛過雞吧。是不是想到以前的回憶呢?翔花稍稍感受到風乃慵懶又毫無表情的神情中,似乎混著一些憂鬱。
  風乃坐在夜晚的庭院裡。
  翔花盯著她看。現在她知道這個地方的故事,而且,當兩人對話的時候,她原先一會兒高昂一會兒低落的心情,也不知不覺地冷靜下來了。
  總之,風乃似乎不打算把翔花的事通報警察。
  加上風乃什麼也不說,她不知道除了基於自己是雪乃的朋友以外,風乃還有什麼理由或其他目的,但至少知道,風乃帶她來到這裡,只是為了要提供能安全洗手的地方。
  仔細想想,風乃牽著她的手往這裡走的路,全都是即使她住在這附近,也不曾發現的人煙罕至的小巷。她似乎是真的幫了自己的忙,但是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沒有解答。
  翔花打算要問這個問題,卻躊躇了。
  因為,如果詢問的話,翔花的行為反而會成為下一個話題。
  「……那、那個……」
  但是,她不能不問。
  她移開視線,抓著自己的上衣,戰戰兢兢地開口。
  「為什麼,姊姊妳…………知道呢?」
  那個,謎題。
  「……什麼意思?」
  「為什麼妳會知道,我在『找戒指』呢?」
  翔花說道。風乃在那座公圜向殺貓犯搭話時,首先開口的不是其他的問題,而是「在找東西?」。
  翔花之所以會殺貓,是因為她確信那女人又再度餵貓吃戒指了。
  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是因為對翔花來說,從被車輾過的貓的屍體中,邊嘔吐邊拿回戒指是令她最恐懼的戒指去向。
  她打從心底不想再做那種事。
  正因如此,那女人才會再度「那樣做」。既然這樣,翔花也不能認輸,為了拿回遺物戒指,才不得不這麼做。翔花只好把所有可能會去她家吃飼料的街貓一隻隻殺害解剖,並在貓的肚子裡尋找戒指。
  但是──為什麼風乃會知道這種事?
  這應該是只有翔花和那女人之間才能明白的事,為什麼好友的姊姊、甚至是連招呼或對話都不曾有過的風乃會知道?
  所以,在公園被風乃這麼問的瞬間,翔花幾乎以為自己的心臟要停止了。
  沒想到,被這麼一問的風乃,卻帶著疑惑的表情,歪著頭回頭看向翔花。
  「……戒指?」
  看到風乃的反應,翔花不知所措。
  「咦?咦、可、可是,妳當時問我『在找東西?』……」
  「我只是在開玩笑。」
  翔花感到沮喪。同時也因為她說出了無意義的祕密,內心開始動搖。
  「這、這樣啊……」
  「貓是妳的珠寶箱嗎?聽起來也不是很糟的品味。」
  風乃面無表情地瞇著眼,做出思考的模樣。翔花垂著雙肩,內心不只動搖不已,還感覺到聽了風乃的回答後,心中無比氣餒。究竟是為了什麼而氣餒,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過……

  「我猜,那不是什麼捏造的童話,而是在找妳媽媽的遺物戒指吧?」
  「!」

  接下來風乃平淡地說出口的話,幾乎馬上填補了翔花心中的那份氣餒。
  「是妳曾在雪乃那邊提過的人吧?若是如此,那個壞巫婆繼母把貓當作珠寶箱,把戒指藏在裡面是嗎?」
  風乃繼續說。
  「既然如此,我可以助妳一臂之力。」
  「咦……?」
  「話雖這麼說,但我頂多只會在晚上散步的空閒時,告訴妳可以藏身的路或地點,順便幫妳把風而已。」
  「這……啊……」
  完全無法回話。風乃看著太過驚訝而腦袋空白、嘴巴一張一闔的翔花,歪著頭詢問:
  「…………還是說,妳只是個會因殺貓而興奮的人?」
  「沒、沒這回事!」
  聽著風乃的詢問,說不上話的翔花終於擠出一點句子來。
  「那、那、那、那種……那種事……我、我完全不想做!」
  她揪著自己的上衣胸襟大叫著。腦袋雖然混亂,但翔花怎樣都無法忍受那種說詞,因此堅定地說出口。
  翔花已經動手解剖了三隻貓,那皮開肉綻的觸感,到現在都還真實地殘留在手上。況且,別說是在充斥著血肉脂肪的觸感和味道的場景當下,甚至就連一回憶起那個畫面,她也會因為厭惡而嘔吐好幾次。
  從五感厭惡、從魂魄厭惡。
  對行為感到厭惡,甚至對進行這項行為的自己,感到厭惡。
  翔花原本想要更激動地反駁,最後卻是眼淚先流了出來。
  果然還是很難表達啊。為了做不情願的恐怖行為而扼殺的情感一口氣復甦,她滴滴答答地滴下淚,脫口的聲音也帶著哭腔。
  「……我、我……我…………那種……」
  「那就好。」
  即使對話的對象開始哭泣,風乃仍用澄澈的聲音說:
  「我也常在思考關於不幸的家庭關係。既然妳願意說給我聽,我也願意幫忙……我不會硬性要求。」
  「…………嗚……啊……」
  越是想讓自己冷靜,翔花滴滴答答的淚水就越是流個不停。
  胸口發熱且流淚的理由改變了,她終於察覺自己剛剛氣餒的理由。為了保護「媽媽」而孤軍奮戰,無人能理解的翔花,其實心底某處一直渴求著有人可以表明理解她那孤獨的戰鬥,並向她伸出援手。
  「……我……我、我……」
  「等冷靜之後再回答。」
  平淡無起伏的體貼。
  「嗚…………嗚哇……嗚哇啊!」
  翔花接受這句好意的話語,並站在風乃的面前,不顧他人是否會聽見,滴滴答答地掉著淚,大哭出聲。
  抽抽搭搭的聲音淡然地在荒涼夜裡的庭院中回響。好久沒流出不帶有悔恨的淚水了。這明明是一片又黑又不安的黑夜,但不知道為什麼,翔花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得到了救贖。

  †

  啪唰啪唰啪唰啪唰……
  在小小的稻荷神社腹地一角的自來水管前拼命洗著手,聽得到水的聲音。
  時槻風乃聽著背後的聲音,站在黑暗的鳥居陰影處,看向神社前的道路,確認有沒有行人通過。
  就在剛剛,才動手殺害了第七隻貓。
  這附近她常見的街貓,近乎半數已慘遭殺害消失。
  風乃像幽靈一樣站著不動,一邊聽著水聲,一邊自言自語。

  「……最好趕緊收拾完畢。

  風乃協助妹妹朋友的殘虐行為已屆三天。
  正如所料,如果放著不管,翔花很可能在幾天內就會被逮捕。她令自己陷於危險的行動和對當地的地理認知,就由自幼便經常在夜間散步的風乃來進行決定性的補強。風乃雖然對自己的行為和服裝不抱任何疑問,但如果被路人或警察看見而引起騷動,也會覺得麻煩。因此,長期在夜間散步的習慣,讓風乃就像小偷一樣,早已用身體記住他人難以看見的安全道路,或警察等人常經過的路段、出沒的時間等。
  在風乃的協助下,從來沒有人撞見翔花和風乃的罪行。
  而街上盛傳的殺貓犯,自從在那座公園裡殺害猫之後,再也沒有人發現猫的屍體,她們可說是達成了完全犯罪。
  殺貓的速度也進步了許多。
  翔花不停地重複這項行為時,也逐漸習慣抓貓、殺貓、解剖的流程,這大大地使得她越做越順手。

  即使這項事實有多麼地動搖翔花的心。

  啪唰啪唰的洗手聲依然持續著。她打從一開始就堅持要在「工作」結束後洗手,但這三天以來,洗手的時間像是被什麼拖住,慢慢延長。
  「……還沒好嗎?最好不要在犯案現場待那麼久。」
  風乃朝著背後的水聲說道。
  「嗯、啊……好,我知道。再一下子……」
  翔花在拋出回答前才從恍惚中瞬間回神。她看起來就像是被附身,用雙眼看著自己在洗手的模樣。
  而風乃也只是猜測到她的情形才出聲搭話,並沒有催促的打算。回過神的翔花依然繼續洗手,一邊洗一邊冷不防地像是回想到某件事情,並用乾涸的聲音笑出聲來。
  「啊……啊哈哈,抱歉。我最近明明還會做便當,但開始不習慣使用油……」
  翔花乾笑著說。
  「只要搓洗沾到油的手,就會聯想起這觸感……最近就連吃肉,也覺得想吐……」
  「這樣啊,真巧,我從以前就不喜歡吃肉。」
  風乃回答。她為了延續對話而隨口回答,但回答的內容確實是事實。
  不過,聽到風乃的回答,翔花卻從奇妙的聯想回應:
  「啊、那個……是不是因為,曾經養過雞的關係?」
  「……」
  風乃沉默了數秒。
  「…………我不知道,應該不是。為什麼會這樣想?」
  「咦?啊……對不起。」
  翔花因為猜錯而感到抱歉。
  「因為妳告訴我那個家的雞籠的事情時,我覺得妳似乎很疼愛牠們……然後,我覺得妳一定很愛妳爺爺。因為我沒有那樣的爺爺,所以有點羨慕,才留下印象……」
  風乃聽到這裡,乾脆地回答:
  「我沒有喜歡他,畢竟我曾被爺爺虐待過。」
  此時,洗手聲突然停止,翔花張口結舌。
  「咦……?」
  「我的父母都很熱衷於工作,把小時候的我送去給爺爺照顧。乍看之下溫柔的爺爺其實非常沉迷於宗教,為了不讓我下地獄,每天都用棒子打我。爺爺之所以會被親戚遺棄,也是因為如此。有一天,他打得太過火而讓我呼吸停止,當他慌張地開車送我到醫院時,不慎撞死了小孩。然後,一切真相全都暴露於世。」
  「………………!」
  「因為這件事,我的父母開始反省,也才認真地照顧雪乃,親戚們和爺爺斷絕關係。在我讀小學的時候,他得了癌症,死得既痛苦又孤獨,只有我一個人待在他身旁。但我之所以陪伴他,只是為了觀察爺爺到死為止的狀態。我想在最後一刻對他低聲細語,讓他在絕望中死亡。大概是這樣吧。」
  最後,風乃並沒有執行那個想法。癌症末期的爺爺因為成天注射藥物而失去意識,連聲音都聽不見。大概吧。
  「對、對不起……」
  「這沒什麼,別介意。這只是事實罷了。」
  風乃冷淡地面對身心動搖、出聲道歉的翔花。
  然後風乃延續剛才的話題,反過來詢問翔花。
  「比起這個,我認為妳突然說起『雞』的話題,才令人覺得不可思議。」
  「…………」
  這次輪到翔花沉默數秒。
  「當時我只是在閒聊而已吧,不是嗎?」
  當時在爺爺的庭院中只是順口提到雞,應該沒有深入談到那與風乃有著什麼樣深厚的聯結,應該還不到那樣的程度才對。
  仔細回想才發現,翔花一開始就對雞這個話題起了奇妙的反應。
  隨著自來水管發出的水聲,翔花像是探查自己的內心般沉默片刻,然後嘟噥著說:
  「……說得……也是。或許真如妳所說。」
  翔花沉著聲音說道。
  「大概……有創傷吧。我可能對媽媽的話有印象,才會特別留意雞的話題。」
  她開始從心底一點一滴地掏出話語。
  「媽媽是剖腹生下了我,但剖腹的過程太糟糕,導致她沒辦法再生小孩。非常想要孫子的爺爺因此勃然大怒……對爸爸和媽媽說:『明知裡面沒有黃金,還剖開雞的腹部,你們簡直是白痴!』……」
  風乃立刻理解,皺著眉頭。
  「……《伊索寓言》的〈生金蛋的鵝〉?」
  「………………沒錯。」
  翔花小聲地肯定。
  一位男子擁有一隻能生金蛋的鵝,但他等不及鵝一顆一顆地生出金蛋,深信鵝的身體裡一定有一塊黃金的他,下手殺了鵝。當然,鵝的身體裡沒有黃金,男子不僅拿不到黃金,也失去了原本每天都能得到的金蛋。這是《伊索寓言》中的一篇,說明如果貪得無厭,反而會失去現有的一切。
  但是──如果套用以下的說法,寓意就會完全改變。
  爺爺把並非自己夢寐以求的男嬰的翔花隨口說成「不是黃金」,把已經無法產下男嬰的媽媽比喻成死去的鵝。
  更進一步地,把為了保護即將臨盆的媽媽和肚子裡的翔花而決定剖腹生產的夫妻,視為太想要金塊而殺鵝的愚蠢傢伙。聽著這種恐怖的自以為是和缺乏思慮、滿是惡意的才智,風乃混著輕率與感嘆,以及凌駕於其上的不愉悅感,緊皺著眉頭。
  「……這樣啊。」
  「是的……我曾聽過他直接這麼說……感到大受打擊。」
  翔花的聲音顯得懦弱。
  「所以,我在意雞這個話題。以前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意,但被妳這麼一說,或許真的是這麼一回事……」
  「……原來如此。」
  「後來,媽媽對此足足介意了近十年。某一天,她騎著腳踏車的時候,不慎被卡車撞死。那起意外很嚴重,屍體的情況也很可怕……那只戒指,是從媽媽的肚子裡發現的。」
  嘰的一聲,發出關緊水龍頭的聲音。
  「所以──最後那只戒指,我收下了。」
  她為了強調自己的決心,而加重了語氣。
  「那只戒指是媽媽的遺物,同時也是從媽媽的肚子裡產下的,我的妹妹。」
  「……」
  「我非得保護才行。」
  沙的一聲腳步聲。
  「因為,爸爸沒有打算要保護。」
  翔花終於洗好自己的手,她一邊說一邊拿出毛巾,從裝有自來水管的陰暗處走出來。
  「……已經好了嗎?」
  風乃回頭,靜靜地看著翔花。
  翔花因為操勞和睡眠不足,這三天來臉色明顯變差,相反的是,她的眼裡帶有一股黑暗的力量,她的身影也對名為家人的不合理現象感到煩惱和焦躁。
  「我們走吧。」
  「……好。」
  翔花回答風乃的問話。
  聽聞後,風乃點頭,為了掩人耳目,她們從蓋在住宅區內的稻荷神社後門離開。
  她的決定,風乃不會插手。
  她的行為,風乃不會過問。
  翔花為了戒指而殺貓,就像為了黃金而殺鵝一樣諷刺。她所有的認知與行動都帶著近乎偏執的錯誤──也就是說,她完全沒有證據確定她的繼母有餵貓吃戒指──風乃雖然一開始就察覺到這件事,但依然不過問。

  6

  「翔花,妳又吃飯糰嗎?」
  「嗯。」
  「還在幫忙家事嗎?真辛苦。」
  「嗯……嗯、是啊。還好啦……」

  ………………

  †

  ……事到如今,也差不多該做點什麼料理了。
  翔花這麼想著,她握著菜刀,唰的一聲,刀刃切進青椒,突然間她面無血色。

  「…………………………!」

  翔花摀著嘴,趴在廚房調理台上,幾乎站不住。
  她的心臟狂跳,陣陣作嘔,握著菜刀的手不停顫抖,原本使力的手也異常發冷。「……怎…………?」
  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當菜刀切進食材的瞬間,眼前彷彿活生生地重現了解剖貓時血流滿地的景象,和滑滑黏黏的觸感以及那股味道。一股嘔吐感湧現,令她快要昏厥。
  腦內一片空白。
  她的雙手撐在地上,顫抖個不停,緊握的菜刀離不開手指,刀尖喀滋喀滋地發出敲打地板的聲音,而翔花只是睜大雙眼,呆呆地盯著看。
  思考徹底地被淹沒、停止。
  翔花在這種狀態下大致明白了。
  她明白自己迎來了「某種臨界點」。她以為不停地忍受並試圖習慣的事,原來就像慢慢注入的水,杯中的水到了盛裝的極限,水的表面張力往上膨脹,最後終於溢出。

  ──等……等等……不對,不應該是這樣!

  翔花沒有發出聲音,在心底大叫。
  還太早了!還得繼續戰鬥才行!戒指也還沒拿回來!不能就這樣屈服!
  但是,她的身體卻違反自己的意志,一動也不動。好像很害怕做料理似的,胃被狠狠地擰攪,四肢末梢根本使不上力。
  不應該……不應該是這樣。
  翔花喜歡做料理。
  那是受到喜歡又擅長做料理的媽媽影響,她繼承了媽媽的興趣,把料理當作類似靈魂羈絆的東西。
  這樣的翔花,怎麼可能會對料理起排斥反應。之前雖然稍微感到棘手或噁心,但那只是因為聯想到可怕的工作,並不是討厭做料理。
  好喜歡料理、得做料理才行。
  可是,光在心裡想像自己做著料理時──

  只要一切肉,就想到柔軟內臟的觸感。
  只要一切魚,就想到剝除肉上的皮的觸感。
  只要一切菜,就想到把刀刃深入完整的貓腹的景象,全都活生生地浮現在眼前。

  想像料理的完成品時,只不過是想到要把料理吃下去,一股擴散在嘴裡和胃裡的強烈嘔吐感幾乎要逆流而出。
  在她的心底深處,料理和被解剖的貓已經混為一談。
  她忽然發現,做料理和解剖貓的工作是一樣的。不對,說不定她早就察覺到了。
  「不、不對……」
  她拚命地反抗浮現在心頭的想法。
  自己喜歡做料理,也喜歡吃。喜歡思考要用什麼方法切食材、用哪種方法調味、再用哪種方法調理。當料理完成時,她也非常喜歡預測、想像吃起來的口感與味道。
  快思考吧,思考那些令人愉快又喜愛的料理。
  剁碎後混成一團的顔色,以及因為油脂而滑溜溜發著光的料理。讓她聯想到這就和剁碎「那個」後混濁的血和黏液,以及因為脂肪而滑溜溜發光的貓內臟一樣。把飄散熱氣的「那個」放入口中,在舌尖感受「那個」的口感,試著咬一下,從「那個」裡面滲出來的湯汁味道擴散在口腔內,「那個」的油脂留在舌尖上不散────

  「………………!」

  一想像的瞬間,她的胃、全身、情感,全都反射性地拒絕了那個。
  想像咬碎的食物慢慢地從食道滑落,裝在空洞的胃中的感覺時,讓她立刻聯想到為了尋找戒指而切開的貓的內臟,以及內臟散發出又酸又腥的異臭。兩者的記憶重疊,又是一股噁心感。
  貓的腸子,和人類吃的食物「一模一樣」。
  什麼都沒有改變。她用腦、用常識拚命地試圖否定,但她的感覺卻如此深信著,胃袋也發出了悲鳴聲。
  不對!不對!
  喀咚!她丟下菜刀。
  她忽視地上的菜刀,撐著流理台,勉強地站起來。
  她勉強自己振奮精神,勉強自己面對調理台。她斥責自己,只要做個什麼料理,那股錯覺一定會馬上消失,隨即憑著一股氣勢抓顆雞蛋,打蛋到調理盆中──

  「浮著赤紅血管的蛋黃」,滑溜溜地在盆子裡擴散。

  「────────────────!」

  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她摀著嘴,才剛站在調理台前,又馬上全身癱軟跌坐在地。
  胃在翻攪,腦內也一樣。
  這樣根本無法戰鬥、這樣根本拿不回戒指。
  沒辦法保護媽媽。
  她拚命地想讓自己冷靜,呼出好幾次紊亂又淺短的呼吸,面對腦中的意識,用盡全力想平息自己猛烈的嘔吐感。
  「……哈啊……哈啊。」
  現在不能做這種事。
  明明到了晚上,還得出門殺貓。

  去殺我和────媽媽「最愛的」貓。

  「……………………!」
  她開始顫抖、流淚。
  某種決定性的東西,已經迎來了臨界點。
  翔花癱坐在廚房,一邊顫抖一邊緊抓並凝視著廚房地墊的花色,以及掉落在地墊上的菜刀刀尖。

  †

  眼尖發現風乃纏在右手腕的繃帶滲出新的血液,雪乃帶著不知道是憤怒還是悲傷的表情責備說:

  「姊姊,妳那個,又……」
  「……」

  風乃被這麼一說,擺出好像現在才發現的模樣,面無表情地盯著自己手腕上的繃帶後,瞄向雪乃一眼,又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表情經過客廳。
  沒錯,她又割腕了。在被不安所驅使下割腕了。
  這是為了用血和痛楚來確認自己。不這麼做就活不下去的自己,看來是個不受責罰就沒有生存資格的人類。
  風乃不停地想著死,她不得不想。
  風乃的爺爺擔憂她再這樣下去會墜落至地獄,所以不停地拿棒子毆打她,爺爺最後是在如人間地獄的狀態下死去。他究竟有沒有前往極樂世界呢?有沒有方法得知呢?風乃總是這麼想著。
  活著是痛楚。被虐狂蹲伏著接受痛楚,虐待狂則因痛楚而憤怒,並轉而令他人痛苦。活著很醜陋,死亡更是醜陋。而一名活人不停地想著死亡,這種最接近愚蠢又真實的人類是最為醜陋的。
  風乃之所以喜歡穿著哥德式服裝,是因為那就像是件美麗的壽衣。
  甚至可說她為此深深地著迷。裝飾著醜陋死者的服裝,穿上後彷彿被死亡包圍,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具冰冷的屍體,感到一陣平靜。
  而最為醜陋的那種想著死亡的活人(活死人),也會以一眼可分辨的形式裝飾自己。死人應該要有死人的模樣。如果隔壁有一位打扮正常的活人,被人察覺其實和只想著死亡的人是同類,那麼不論是誰,都不可能覺得舒適。
  如果打扮成一眼就能分辨是死人的模樣,就不會有活人敢接近。
  沒人接近的話,風乃打從一開始就不會被任何人傷害,也不會傷害任何人了。
  得先去除像雪乃那樣的家人,以及像翔花那樣的立場不堅定者。在早已死胎的蛋上蓋一個區分的印記,以免和其他還活著的蛋或雞放在一起比較好,這是顯而易懂的常識。
  死胎的蛋,風乃。
  因為沒人注意到內容物已死,所以她傷害自己的外殼,刻上印記。
  雪乃是還活著的蛋。因為父母以姊姊為警惕,雪乃才得以被珍惜並謹慎地養育長大。明明姊姊早已死去,她還不相信名為姊姊的蛋已死,仍是顆閃閃發光且愚蠢又令人嫉妒的──可愛的蛋。
  風乃沉思,想著翔花告訴她的鵝與金蛋的故事。
  即使為了尋找黃金而剖殺鵝也只會得到痛楚。
  就像風乃一樣。風乃為了尋找自我,切割自己。最後,也只得到了痛楚。
  她──翔花也在尋找黃金,卻只發現了痛楚。
  她為了尋找早已不復在的雙親的愛,以及做為唯一證據的黃金戒指,不停地殺貓,卻也不停地失去某些東西。
  此時風乃突然想到,雙親的愛的證據,不也就是身為小孩的翔花嗎?然後風乃又想起翔花先前也說過這種話,雖然她原先說的話並不具有這個意義,但她和那只戒指都是雙親的孩子,這不就是一段孵化出來的金蛋尋找被賣掉的妹妹的路程嗎?
  翔花是個媽媽被殺害,自己也破裂的蛋。
  雖然未成熟,卻不得不孵化、不得不戰鬥,堅強又高雅、脆弱又悲哀的雛鳥。
  當風乃這麼想之後,也稍微羨慕起翔花了。
  和不知道是以什麼樣的形式、什麼樣的方法孵化的自己相比,風乃有一點羨慕遠比她強悍的翔花。

  7

  噗嘰一聲。像平常一樣勒緊貓的脖子,拔出工作用的美工刀。
  單手操作刀柄,推出刀刃,固定好。
  然後把刀尖抵在貓的肚子上──

  「…………………………!」

  瞬間,翔花的手開始不停地顫抖,她勉強在握刀的手上施力,試圖要把刀刃刺入,卻怎麼樣都無法繼續做下一個動作。
  「唔……啊……」
  她的手毫無力氣,原本打算施力,美工刀卻反而掉到地上。
  鏗鏘。發出掉落的聲音,美工刀掉在安靜又狹窄的巷內柏油路上。
  「……看來今天還是停手吧。」
  不管從哪都無法看見的工廠內側的巷弄中,風乃監視著出口並如此說道。
  翔花壓著貓,盯著自己張大且無法緊握的右手,拚命想在不停顫抖、毫不聽話的指尖上施力,試圖讓手指動作。
  「快、快動……快點動…………快動!」
  翔花拚命又焦躁地喃喃自語。
  腦中只充滿這個想法。平常明明不需要特地向自己的大腦下令,就能移動手指。這還是她第一次徹底意識到,自己正用盡全力試圖使用手指。
  但是,她的手違反自己的意志,完全不聽話。腦中幾乎陷入混亂的瘋狂,感覺肌肉和神經被切斷似的,手上帶著不愉快的痛楚和感受,不停地顫抖,完全無法按照意思行動。
  「嗚……嗚啊……!」
  她流淚了。
  自從發生廚房那件事以後,她努力走到了這一步,試圖證明自己還撐得下去。
  但果然一切還是沒變。
  身體背叛自己、本能背叛自己。心裡的某種東西屈服,已經無法再前進了。
  為了從那女人手中保護「媽媽」而進行的戰鬥,她已經做不到了。她想撿起掉落的美工刀,在沁著淚光的視線中伸出手,卻無法握住刀柄,只是稍微擦過去而已。
  風乃來到這樣的翔花面前,如同寧靜的夜晚般,靜靜地俯視著她。
  接著,用宛如夜晚般冷淡的聲音,漠然地丟出一句話:
  「……妳今天一開始就怪怪的,差不多到極限了吧?」
  風乃毫不猶豫地說出翔花不肯承認的事實。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今天、只有今天、偶爾……!」
  「不對,妳打從一開始就在勉強自己。」
  風乃正面否定了不禁抬頭反駁的翔花所說的話。
  「可是……可是,目前為止都很順利……!所以今後我也會……!」
  翔花越說越激動。
  她不能在此時退縮。如果在這裡退縮,就全盤皆輸了。
  「是啊,就到目前為止。」
  但是,風乃卻冷淡地回拒。
  「就到目前為止了。雖然人不管遇到多嚴苛的事,最終都會習慣,但妳已經到了極限。妳的價值觀打從一開始就與殺貓不相符。」
  「……!」
  「只要接受且不斷重複,不論多麼殘酷又陰險的行為,人都能夠習慣。所以說,妳會到極限,代表妳起初就擁有無法容忍殘酷的心。妳本來就不是會做這種事的人。」
  風乃繼續說。
  「妳無法戰鬥,大概是因為妳媽媽的關係。」
  聽著風乃的話語,翔花無話可說。
  「妳媽媽是個溫柔的人吧?也喜歡動物。所以只要妳還重視自己與媽媽之間的羈絆,就無法消除最根本的價值觀。妳心中的媽媽痛恨殺貓犯。殺貓是基於妳稱為『那女人』的人類的價值觀而建立,妳為了正面與『那女人』對決,才選擇執行這種行為。

  『對抗惡魔者,要小心別讓自己也變成惡魔;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正凝視著你。』

  這是尼采的名言,妳無法徹底成為惡魔。妳不再是妳媽媽的女兒,反而快要成為『那女人』的女兒──這樣,妳還要繼續嗎?」
  「…………………………!」
  翔花已經無法回話。
  「……不論如何,今天就這樣結束吧。」
  風乃說。
  「今晚就回家吧。然後好好睡一覺,仔細思考究竟要放棄,還是要繼續走在成為惡魔的道路上。」
  「…………」
  「再好好想想要不要尋找保護『媽媽』的其他方法,還是為了要與『那女人』戰鬥而成為『那女人』。如果決定放棄,最好別繼續在晚上出門了。」
  風乃用寒冷徹骨的聲音忠告,停頓片刻後又說:

  「但是,如果妳到這地步,依然選擇要繼續下去──我永遠都會在夜晚之中。」

  …………………………

  †

  感覺自己哭了好長一段時間。
  翔花待在沒有風乃的巷弄中,眼淚像是潰堤般不停哭泣後,才緩緩地站起身來,她發著呆踏上歸途,回到家裡。
  太疲倦了,胸口似乎開了一個大洞。
  她非常想睡覺。悄悄打開家人早已入睡、夜深人靜的大門,像平常一樣在大門口插入鑰匙,不發一點聲響地打開門。

  ……這一瞬間,迎接她的是爸爸壓抑著怒氣的臉。

  翔花嚇得呆立不動。站在可說是凌晨才回家的翔花面前的人,是一直在玄關等候的爸爸,還有「那女人」。
  「…………!」
  「翔花,坐到那邊去。」
  爸爸用帶著激動的堅決聲調,指向玄關的磁磚。聽到爸爸發出至今從未聽過的恐怖聲調,翔花畏縮地連走入玄關都辦不到,抓著門把一動也不動。
  此時,只在表面保持冷靜的爸爸,突然情緒爆發。
  「……動作快!」
  爸爸大聲吼叫,憑著驚人的氣勢,穿著襪子走下玄關,抓住呆立不動的翔花手腕,用蠻力把她拖進玄關。
  「!」
  「我至今都是顧慮到妳的心情才放縱妳,而妳竟然變成這副德行,不可原諒!」
  爸爸把因為疼痛和恐懼而面容扭曲的翔花丟在玄關的磁磚上,抓著她的頭壓在地上,大聲怒罵。
  「沒想到妳的品性竟然這麼糟,我不會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也不會再容許妳繼續對媽媽做那些事!」
  爸爸的情緒沸騰地說:
  「快說,先給我說明今天夜遊玩過頭的事,好好反省!」
  「………………!」
  「然後給我向媽媽道歉!不許妳頂嘴!」
  爸爸用堅決的態度對頭被壓在地上,因疼痛和苦楚而說不出話的翔花說道。翔花往上看,視線裡出現那女人一臉不知所措的模樣,毫不打算插手管氣燄沖天的丈夫。
  沒想到,當那女人察覺她丈夫的雙眼盯著翔花,而翔花正看著自己時,馬上發自內心冷不防地浮現出「嘻嘻」的惡毒笑容。
  「……!」
  這瞬間,翔花被怒氣驅使。
  即使被壓在地上也不停掙扎,用她充滿敵意的眼神狠瞪、詛咒那女人。
  「翔花!給我安分一點!」
  突然,翔花的頭撞上地板。叩!額頭撞到地板磁磚,連腦內都閃過一陣疼痛。
  翔花淚眼汪汪,悔恨地咬牙切齒。那女人終於利用翔花想拿回戒指的行為成功拉攏了爸爸,翔花現在為了擊潰她而開始採取行動。
  「快點,先給我說明!妳今天到底去哪裡做了什麼!」
  「…………!」
  爸爸壓著翔花質問。
  翔花沉默,她只能保持沉默。根本不可能說出口。
  「給我說!」
  啪!這次輪到側臉被打了。
  她的頭依然被壓在磁磚上。砰!又一次的衝擊,撞彈她的頭蓋骨。
  「哈呼……!」
  即使如此,翔花依然保持沉默。
  爸爸因為憤怒而雙眼上吊,然後,他馬上發現翔花揹在背上的包包,便伸手抓住。
  翔花慌張地抵抗,和打算硬扯包包的爸爸扭打成一團。包包絕對不能被拿走,因為引誘貓然後殺害、解剖、收拾用的工具,全都放在裡面。
  「讓我看看那個!」
  「不、不行……!」
  翔花用盡全力抵抗,依然徒勞無功。爸爸扯下她背上的包包,隨後像是用丟的一樣,直接交給在玄關走廊俯視一切的那女人。
  「打開來。」
  「不可以!」
  翔花被壓在地上時瞥見那女人的眼神,那女人露出彷彿虐待狂般的笑意,這一定不是錯覺吧。
  「……好、好。」
  那女人順從自己的丈夫,一邊在內心歡欣鼓舞地想揭發相互憎恨的繼女的祕密,一邊拉開包包的拉鍊,再把包包裡的東西全倒在鋪在玄關木台階的地墊上。

  好幾把刀具和沾滿血的毛巾全掉落在玄關。

  深信會翻出翔花玩樂證據的爸爸和那女人,都親眼看見了。
  一瞬間,原本呈現亢奮狀態的氣氛,好像是要區隔眼下狀況似地冷卻下來。翔花也死了心,放棄繼續掙扎。玄關中的氛圍在那幾秒完全靜止、凍結。
  然後────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女人立刻發出尖銳的叫聲,響徹整棟住家。
  爸爸也心生動搖,放開翔花。兩個大人以翔花和四散在玄關地墊上的物品為中心,嚇得拚命地往後退。
  「什……什麼、這是什麼?」
  爸爸因為驚愕和恐懼睜大雙眼叫喊。翔花緩緩起身,伸手往垂落在玄關木台階上──防止貓血回濺而使用的──那條沾滿血跡的毛巾探去,她看似疼愛地拿著因血液反覆乾燥,導致摸起來粗糙發硬的毛巾。
  「……喂。」
  然後,翔花的視線投射到癱軟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身上。
  「不要再繼續演無聊的戲碼了。妳不會因為這點事而受到驚嚇吧?」
  翔花像是吐出東西似地說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的騷動,她反而變得異常冷靜。
  「妳應該知道我必須這麼做吧?還是說,妳以為我沒膽做這種事?」
  「…………什……」
  那女人用怯懦的神情仰望著翔花。
  「……什、什麼……妳在說什麼……!」
  「別再這樣了,有夠虛假。」
  面對無論如何都打算佯裝不知情的那女人,翔花厭煩地回答。
  爸爸擺出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僵硬神情,看著翔花和那女人之間的爭執。
  翔花在直到最後仍無法理解事態的爸爸面前,斬釘截鐵地說:

  「『妳從我那裡偷走媽媽的戒指,還讓貓吃掉了不是嗎?』既然如此,我為了拿回戒指而殺貓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

  爸爸似乎倒抽了一口氣,那女人也是如此。
  只有翔花手握著沾滿血跡的毛巾,神情堅毅地站在玄關,周遭降下一片沉默。
  似乎有什麼東西覺醒似的冷靜,在心底深處異常興奮的翔花,她那又深沉又紊亂的呼吸聲在沉默中回響。
  不久,爸爸開口,呆然地像是在喃喃自語,對那女人說:
  「偷戒指……?真的嗎?」
  「…………」
  詢問。
  沉默。
  最後那女人開口,指著翔花大叫:
  「她、她騙人!老公,是她……」
  「我在問妳這是不是真的!」
  那女人才剛開口,馬上被爸爸可怕的怒吼聲遏止。
  那女人發出噫的聲音,閉上嘴。然後,曾經用許多謊言和策略鞏固地位的那女人,不知道是不是終於因為這場騷動和爸爸的怒吼聲而心生屈服,小聲地自白。
  「………………是真的。」
  「……為什麼要做那種事?」
  「因為她……根本、不喜歡我。」
  「……」
  爸爸站起來,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那女人。
  「餵貓吃戒指……也是真的嗎?」
  「那……那個……」
  「回答是不是真的就好!」
  「………………我曾經……做過。」
  聽著這句話,翔花第一次在和那女人對峙時,感到心情舒暢痛快。
  但沒想到那女人之後的辯解,讓翔花又再度氣得瞪大雙眼。那女人擺出難過的神情,拚命找藉口。她這麼說:
  「可、可是我是未遂喔!事實上我沒這樣做!」
  以及──
  「之前我打算這麼做,但失敗了!雖然我又偷了一次…………後來就賣掉了!」
  「………………!」
  翔花受到的衝擊讓眼前一片空白。驚訝、悲傷、後悔,以及遠遠凌駕於其上的憤怒,全都在她的腦內爆炸。

  「妳這女人……妳這女人竟然對我和『媽媽』做出這麼無聊的事!」

  隨後,翔花盛氣凌人地叫喊:
  「我為了從妳這女人手中保護『媽媽』,拚命想追上妳的惡毒想法!我幾乎要挖開自己的心臟,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思考最糟的狀況,讓自己的想法惡毒到甚至吃不下飯,一邊哭一邊殺貓!沒想到……沒想到妳這女人竟然做出如此無聊的事!竟然『用等級那麼低的惡毒來面對我』!」
  她一邊流淚一邊大叫,幾乎要吐出自己的靈魂般慘叫。
  她到今天為止做的可怕行為全都付諸流水。
  為了保護生前遭到爺爺的惡意對待、死後也得面對那女人的惡意的「媽媽」,翔花領悟到,就算是強迫也得磨銳自己的惡意。她為了拿回戒指,第一次執行了那種事,她也抹滅自己的靈魂努力去做。但最後卻因為那女人的一句話,讓一切變得毫無意義。
  最後剩下的,只有殺了貓又解剖貓的,翔花的罪孽。
  她就像是為了根本不存在的黃金,企圖剖腹殺鵝的那個寓言中的愚蠢男子。
  「我……!」
  翔花一邊全身顫抖,一邊瞪著那女人。
  那女人用從沒見過的膽怯表情退到走廊,而翔花看著自己的仇敵丟人的模樣,失望到了極點,甚至感受到絕望般的憤怒。
  「妳這女人…………!」
  翔花氣到發抖。
  此時,突然有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放在憤怒的翔花肩上。
  「!」
  那是爸爸的手。
  爸爸終於從愕然的表情恢復了。
  他把手放在翔花的肩膀上,帶著暫且止住疼痛又認真的神情,深深地嘆息後,發自內心地向翔花道歉:
  「對不起…………翔花。我沒想到事態竟然發展成這樣。」
  然後,爸爸開始用沉重的聲音說:
  「真的很對不起。爸爸太顧慮再婚後成為一家人的新媽媽,都不相信妳說的話。不只這些,我還藐視了妳真正的媽媽。」
  「…………已經太遲了……」
  翔花用帶著哭腔的音調回答。
  但是,她很開心。她終於得到回報了。
  她取回自己的爸爸了,爸爸終於肯再次看向可憐的媽媽。
  她快要哭了。她要從幾乎殺了媽媽的那女人手中拿回所有的東西。
  她已經沒什麼好留戀了。不管她會因為至今犯下的罪行遭受怎樣的懲罰,她都不會後悔。一切都值得了。
  「爸爸……」
  「是啊,爸爸真笨。妳其實只是想保護媽媽而已。」
  「沒錯。我一直都是這樣說,我……」
  「我不相信與我生活到現在的女兒,害妳這麼難受,妳媽一定也很生氣。下次得去墓前道歉才行,妳也陪我去吧。」
  爸爸把手放在翔花的頭上,他好久沒有摸摸翔花的頭了。
  「嗯……爸爸,對不起。」
  眼裡泛著猶如新生的眼淚。
  自從那女人來到這個家,翔花還是第一次像現在這樣在家裡脆弱地哭泣。
  封印的情感滿溢流瀉而出。爸爸用溫柔的眼神看著翔花,然後又用嚴峻的表情,俯視著癱坐在走廊上的那女人。
  「好了…………妳做了不該做的事。自己知道吧?」
  嚴肅的聲音。
  「先跟翔花道歉。」
  「……」
  那女人緊咬下唇,不甘心地撇開視線。但當那女人知道爸爸的態度堅決絕不會寬容時,她才用小小的聲音賭氣似地道歉。
  「………………對不起。」
  這是翔花所希望的,和因著逼迫翔花和媽媽的可怕惡意而徹底敗北的結果完全不同。翔花覺得這樣也很不錯。她把爸爸帶回媽媽的身邊,而那女人將會消失,這樣就夠了。
  「好了,已經可以了吧。」
  爸爸說道。
  「站起來,到裡面去,我們好好談談。」
  接下來,爸爸又面對翔花說:
  「翔花,妳也原諒她吧。新媽媽因為再婚,多了一個這麼大的女兒,還懷著孕,內心一定很不安吧。」
  「………………咦?」
  翔花的心立即冷卻。
  「雖然無法接受戒指的事情,但還是原諒她吧。我們兩個人一起去跟媽媽道歉。」
  翔花搞不懂爸爸究竟在跟自己說什麼。
  「來,大家和好吧。然後,我們好好聊聊之後的生活。」
  爸爸拍了拍站在翔花旁邊的那女人的肩膀,一副很憐憫同情的樣子。
  「妳也懂了吧?今後大家要和睦相處,畢竟我們是一家人。」
  「……好,對不起。因為我很不安嘛……」
  那女人在爸爸面前擺出好像在反省似的溫順模樣。
  翔花的腦內一片空白,淚水止住,失去了所有表情,瞪大著雙眼。
  她發愣。結果爸爸────還是什麼都沒搞清楚。
  「忘了以前發生的事吧。」
  爸爸笑著說。
  「這是一個嶄新的開始,懂了嗎?孩子的媽。」
  「嗯。」
  那女人點頭。一瞬間,她向翔花投射一道帶有某種意味的視線。
  「翔花也別擔心,我會幫妳處理這個東西,妳只是一時迷惘罷了。」
  爸爸從翔花的手中拿走染血的毛巾。
  然後──
  「來,握手吧。」
  「……」
  看著「這男人」以為一切破鏡重圓,抓住那女人和翔花雙方的手,試圖要讓兩人握手言和────翔花抽出唯一一把放在口袋裡的美工刀,狠狠地刺進這男人的側腹中。

  8

  風乃在夜空中聽到遠方的消防車警笛聲。

  「……」

  風乃看向天空。從爺爺荒涼的庭院往上看的天空轉變成明亮的灰色,月亮就像是破了一大半的蛋,潔白又格外清澈地浮在空中。
  警笛聲彷彿呼喚厄運的怪物,遠遠作響,延續在夜空中。
  那聲音令人以為被圍牆和住宅擋住而看不見的地平線正冒著紅光,警笛聲就這樣載著不吉利的想像,往街道、天空擴散。
  彷彿在弔唁浮在空中的那顆破碎的蛋。
  風乃被這樣的夜色包圍,思考著從破裂的蛋中生出的雛鳥。
  方才道別的那位名為翔花的悲劇雛鳥,她今後的日子會怎麼樣呢?風乃乘著漸行漸遠的警笛聲思考。
  她能不能找到其他的方向?
  還是會一無所獲,回來這裡?
  與其一無所獲而倒下,還不如回來比較好。可是,連風乃也不知道,她所表達的愛是否正確。
  所謂的愛,換句話說,就只是一個觸媒,是拿來面對自己想相信的世界。
  愛著孫女的爺爺為了不讓她下地獄而毆打她,是因為若不這麼做,他所相信的宗教世界將會毀滅;雪乃為周遭的人而奉獻,袒護風乃,是因為若不這麼做,被愛養育的她所相信的溫柔世界將會毀滅。風乃一定也只是為了自己的世界,才向翔花伸出援手。
  雛鳥與其待在那死去的蛋殼中,當然還是選擇起飛比較好。
  「………………」
  風乃面無表情地坐在她中意的庭院石上,駝著背,連同華麗的裙子布料和膝蓋一起抱在胸前。
  她在長滿雜草、狹窄又荒涼的夜裡低頭俯視。
  頭頂上蔓延著廣大又溫柔的夜,風乃就像無法孵化的死蛋,已經不能和從蘆葦巢振翅的小鳥一樣,往天空飛去。
  ……就在此時。

  嘰。

  稍微聽到了一點後門被打開的聲響。
  風乃回頭。她從以前開始,五官六感就很敏銳。
  她站起來查看,踏著雜草,發出稍稍拖著步伐的腳步聲,在陰影處發現一個人影。
  是翔花。
  翔花單手撐著牆壁,護著看似扭到的單腳,彷彿不想與人四目相交般低著頭,往風乃的方向走來。
  風乃有一點驚訝,但表情完全不變。
  仔細一看,翔花的手沾著血,上衣也沾有一點一點的小小血痕。
  翔花的手離開牆壁,慢慢地走到風乃的面前。
  然後,她低著頭,對一語不發的風乃有氣無力地低喃:
  「…………姊姊……對不起。」
  她嘟噥著說:
  「我……果然是個惡魔。也沒辦法做媽媽的女兒了……」
  翔花帶著哭腔說道,從低垂的臉可勉強窺見嘴角。但是,那麼愛哭的翔花,此時卻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
  聽著風乃的問題,翔花從口袋拿出一把美工刀。
  對少女的手來說過大的工作用的粗重美工刀,收在刀柄內的刀刃幾乎從根部斷裂,金屬縫隙間還附著滲流進去的血液痕跡。
  「貓?」
  「不……是爸爸和那女人。」
  「………………這樣啊。」
  「我刺殺了爸爸和那女人……在家裡灑滿汽油,點火了。」
  這是個沉重又衝擊的自白,但不論是風乃還是翔花都既淡漠又冷靜。
  「爸爸什麼都不懂。」
  翔花說。
  「我一直認為不是那麼一回事,所以不肯思考,但最後還是明白了。爸爸果然就是那個寓言中的『鵝的主人』。他什麼也沒想,就狠心地把產下的蛋賣給外人,因為他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根本不懂母鳥和蛋的心情。
  當我察覺時──我已經不是一顆蛋,也沒辦法變成雛鳥。只要鳥還在,就只會被販賣、被殺害,甚至連向『那男人』報仇都做不到。我──從蛋裡出生、化為惡魔。所以,我和媽媽之間的羈絆,早就消逝了。」
  平淡地、平淡地,翔花帶著哭腔說道。
  然後──
  「姊姊……謝謝妳。還有,對不起。」
  翔花這麼說,然後才終於抬起頭來。
  在消防車的警笛聲中,翔花被月光照射的白皙臉龐,和幾小時前道別的少女判若兩人。她現在的面貌,是看見世界盡頭後而絕望的罪人面容。
  風乃輕輕地嘆息。
  她早已察覺一切,卻無法阻止。
  「……雪乃……會很悲傷。」
  「對不起。」
  翔花又再度低頭。
  「但我卻很殘酷地想著,如果她為了我而悲傷,我會很開心……」
  「她會很悲傷,任由她承受吧。那就是包圍著、緊縛著雪乃的世界。為了妳自己的世界,妳非得這麼做才行。」
  「……是這樣嗎?」
  翔花低著頭,輕輕掛著寂寞的微笑。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
  「……這樣啊。」
  「謝謝妳。再見了,姊姊。」
  「再見,雪乃的朋友。」
  ………………

  隔天,新聞報導了一起事件。一名國中女生用美工刀刺傷父親和父親再婚對象的女性後,放火燒了自己的家,並從位於同一市內的公寓樓梯跳樓自殺。
  父親雖然身受重傷,但沒有生命危險,女性則傷勢輕微。住家也在只有部分被燒毀時,火勢就被撲滅。沒能成為雛鳥或惡魔的少女做出的反抗,只是讓雪乃殘留無比的悲嘆。至於翔花的爸爸和他再婚對象的後續情形,只知道他們搬離了那個曾起火的家。除此之外,沒興趣聽鄰居閒話、也沒有人脈的風乃便不得而知了。
  幾天後的深夜裡,風乃前去探視翔花的家。
  就像爺爺的家一樣,翔花的家已無人居住,部分外牆燒得焦黑,爪痕也成了她曾經反抗的痕跡,殘留在牆上。
  風乃接收了那份心情。
  然後她思考著,原來這樣還不足夠。如果沒有更強烈的痛楚,就連這個家中名為家人的世界,都無法燃燒殆盡。
  「………………」
  風乃凝視綁在右手上的繃帶。
  她為了尋找自我而切開皮膚,因為得到了痛楚的自我,而感到安心。
  而她隱約有股預感,會不會總有一天,那點痛楚將不再令自己安心?她覺得害怕。到時候,是不是要切開更大的東西,才能夠獲得足以讓自己安心的痛楚?
  風乃知道答案。
  眼前已真實上演過悲傷雛鳥的痕跡。
  或許不要察覺比較好。
  死去的蛋────馬上就要,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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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3

10000
YakumoRan 平民
一个不留神这部居然也开坑了。本篇根本没读过啊,虽然寒假一口气看了近十本断章...

9 年前 0 回復

Gнοsт_☾ 侯爵
本帖最后由 Gнοsт_☾ 于 2015-5-14 16:28 编辑


话说我以前只读了前二章···但是第三章的剧情啊。。。。我真的快被吓到了。---------------------------
不过这本书里很多话都蛮有意思的呢,主题都是家人呢。

9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 chaosfighter 发表于 2015-4-13 00:06 時槻風乃混合shi-no食用,则风味更佳。 二者分属于同期出道男性和女性作家对哥德式黑暗的各自的解读 ... '


是吗?一定要试试看
最近看到这部作品感觉是佳作
能与SHI-NO并称的话品质是没问题的了吧

9 年前 0 回復

654123zxc 子爵
看完之後反而很失望,整體內容精采度完全不及正傳,獵奇畫面也許還維持著水準,但是本傳懸疑恐怖的氣氛在這裡完全找不到,拿這外傳當甲田台版代理起手式有點不太妙阿

9 年前 0 回復

cccpism 伯爵
最后一章和断章第七卷的最后一章有何区别?

9 年前 0 回復

记忆の海 王爵
前传还有1234的编码,看来甲田老贼总算肯把本篇里一直藏着掖着的雪乃噩梦的来由抖出来了呢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喂喂风乃是打算把所有断章里面出现过的童话拿出来弄个别的惨剧再演一遍嘛,循环利用也没有这么搞的啦甲田。录入辛苦~没想到这么冷门的一本还这么快。

9 年前 0 回復

chaosfighter 王爵
時槻風乃混合shi-no食用,则风味更佳。
二者分属于同期出道男性和女性作家对哥德式黑暗的各自的解读

9 年前 0 回復

Sun戀夢 伯爵
辛苦錄入了,這本估計只有老讀者才會關注吧。是說本傳要漫畫化,希望到時會有人翻譯

9 年前 0 回復

基龙 伯爵
' wdr550 发表于 2015-4-12 20:00 150412 終於趕在某組錄入前完成了(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打算錄入) 是說,為什麼這帖子都沒人回文…… ... '


看断章的本身就不多,知道这前传的也是更少。太冷门了呀

9 年前 0 回復

化物语 王爵
太好了 有人肯录入 虽然希望渺茫 真希望哪一天台角可以代理断章啊

9 年前 0 回復

在月井之中叹息 勳爵
感觉这个前传没有正传具有刺激性啊,稍稍的有些轻松(相比较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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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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