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宫佑著·暇奈椿协著]时钟机关之星3[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4-19 22:49 编辑


时钟机关之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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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榎宫佑著·暇奈椿协著
插图:茨乃
图源:阳子よう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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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黑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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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统统、没有例外,都坏掉了。
地球死亡后,变成一切都用齿轮与发条加以重现、重新建构的世界──『巨大兵器』发出的电磁场,否定所有时钟机关。
自动人偶(#琉紫)也好、全身义体(#哈尔达)也好、就连秋叶原区也磁化静止,当中,就只有人类从一千年前就始终不变、无法改变地持续蠢动。
自私、欺瞒、虚伪、理想──空转的内阁会议,与国家紧急事态宣言
面对『众意』导致的破灭,直人发出嘲笑。
「我们走吧,玛莉,把碍事的家伙全部打垮就行了──!」
现实超越空想!再次证明那个奇迹吧──!
榎宫佑×暇奈椿×茨乃共同交织的颠覆性奇幻物语·第三弹!

contents
间奏 06:05起死回生
第1章 07:20探索者
第2章 05:17灾难
第3章 07:15解放者
第4章 07:35带领进步者
尾声 00:00救世者




间奏 06:05起死回生

  在此断言。
  ——宇宙从一开始就发狂脱序了。

  我们甚至还无法独自站立,就呱呱坠地,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一边拚命哭喊着「我就在这里」,一边畏惧周遭的未知与威胁;一边拖着孱弱的身体痛苦挣扎,一边绞尽贫乏的脑汁求生存。
  我们从何处来——
  ——又该往何处去。
  在这段过程中,我们出于恐惧与胆小而发明了神。铸造了哲学当作谋求纯净理性的手段。发现了数学当作推测事物的工具。
  我们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建立起自己的历史。

  ……途中,一再让世界结束。

  曾经是平面的大地变成球体。本来位于宇宙中心的我们,变成绕着太阳爬行。人类发现万有引力法则、学会在天空飞、找出构成世界的五个力量,最后靠着稚拙理论触及真理(神)的宝座。
  用尽智慧、语言、暴力,流下滂沱血泪,反覆喜悦、愤怒、悲伤,多到数不清的人一味烦恼痛苦受创——

  一次又一次地重建自己的世界。
  一次又一次地改写自己的历史。
  一次又一次地延续自己的生命。

  但——一切最终都沦为徒劳。
  那天、那时、那瞬间,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消失。
  在地球毁灭、世界结束、宇宙变样的那天。
  然后——人类被迫认清现实了。
  我们的足迹都白费了。在迷惘痛苦中走过的过程是愚蠢的误会。拚命累积起来的理解不过是无价值的敝屣。
  即将掌握真理的人类又被打回原始时代。
  事实证明,这座宇宙是疯狂的神的沙盘。
  而我们不过是无知驽钝的婴儿。

  但——我们必须感到疑问。
  既然一切都模棱两可、不确定、不合理、充满矛盾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神的娱乐……
  那么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究竟真的上具实存在吗?

  从那之后过了一千年……
  ●
  秋叶原区上空。
  二十架机影划破拂晓天空飞去。
  驱动涡轮搅得大气嗡嗡作响,发出尖锐发条旋转声飞行的战机,简直就像是钢铁打造的猛禽。
  那是隶属东京『军方』,驾驶第七世代型战术战斗机的飞行第七部队。
  ——通称酒室队。
  在多重区块领域,东京『军方』的部队之中,是最强的航空战力。
  这二十架战机从横须贺区笔直飞向秋叶原。
  作战目的只有一个。
  『——破坏秋叶原区出现的巨大未知兵器。』
  「吃屎去死吧。」
  在以超高音速飞行于拂晓天空的机体之中。
  听到通讯器传来的命令,率领部队的酒室上尉低声咕哝。
  在深夜十二点过后突然被吵醒,奉命随时准备战斗,到了天亮终于接获出击指示——结果竟然是什么未知巨大兵器。
  「※空中管制(AWACS)。困了的话,要不要我赏你屁眼几发巡航机弹?」(编注:负责侦查与指挥等功能的战机,又称空中预警机。)
  这个男人本来就以性急着称。
  他半认真地透过通讯器威胁,但对方淡淡地回答:
  『上尉,注意你的措辞。一切都是正式命令。』
  「嘴巴不是拿来拉屎的。」
  『我再说最后一次,上尉。这是正式命令。飞行第七部队要迅速破坏秋叶原区出现的未知巨大兵器——暂称「八束胫」,排除威胁。』
  哈——酒室上尉从鼻子发出冷笑。
  「你是白痴吗?不,你是白痴没错。竟然把我当白痴。」
  『上尉!』
  「喂,白痴。听好了?我不知道那是八束胫还是什么,在东京正中央突然冒出那种鬼东西?首都警备队是撸管路到睡着了吗!?」
  『首都警备队已经全灭了。』
  听到空中管制的回答,酒室上尉沉默了。
  接着,各机驾驶员从通讯线路收到影像资讯。
  映入眼帘的影像——足以踩烂大楼的巨大机械蜘蛛,存在于四处冒出火舌的秋叶原正中央的光景,看得各飞行员不禁发出呻吟。
  『各员注意,就如各员所见。这项威胁是现实。若秋叶原区毁灭,可以说就等于东京——日本毁灭也不为过。各员奋斗吧!』
  「…………」
  『还有,酒室上尉在作战结束后出庭报到。很期待吧?』
  「——哈!是啊。真是期待。」
  前提是假使能够活着回来的话。
  咒骂声已经来到喉咙,酒室上尉勉强将它咽了下去。
  自己身为队长,不能在部下也听得到的共振通讯说这种话。
  酒室上尉在烦躁的心情下,挥拳捶打座舱罩。

  都心突然出现未知的巨大兵器——简直笑死人了。
  那种东西至今都不为人知地暗中存在?假使真的以为讲这种话有说服力,那么首先应该把装满屎的那颗脑袋轰掉才对。
  早就知道了——至少『上面』知道这是什么、目的为何。
  要不然,怎么会替只需要称为『目标』就好的不明敌机取『暂称(代号)』,还请务必说明这么做的意图……!
  ——答案不言而喻。酒室上尉咬牙切齿,只差没把牙齿咬碎了。
  秋叶原区遭到袭击,首都警备队迎击。
  ——然后失败了。那究竟是在某种计划之内还是某个地方出错——不管怎样……
  (简单说,就是替某个拉屎的王八蛋擦屁股吧……!)
  酒室上尉在内心嘶吼。
  那只是直觉——却是无限接近真相的分析。
  首都警备队不是弱兵,也不是能够随便消耗的兵力。
  是为了保护东京而接受丰厚预算与高度训练,国内『军力』之中的最强战力。
  如今这支部队溃灭——就先前影像所见,连一点明显损伤都无法造成。
  (于是那些臭政客吓坏了,把烂摊子塞给空军收拾吧。)
  ——实在太荒谬了。
  那边失败了就找这边——这种想法不仅肤浅,要是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那就是无可救药的白痴。
  首都警备队拥有多具搭载共振破碎炮的兵器。
  理论上最强的对地兵器——既然连那都无法造成损伤,就表示目标拥有凌驾于那之上的防御力,或是使之无效化的机关。
  虽然无从得知那究竟是什么——但有一件事能够断言。
  就算将这架机体的巡航机弹全数用尽,造成有效攻击的可能性也根本——
  『即将抵达目标地点——全机准备战斗!』
  「……了解。」
  酒室上尉如此回应空中管制,厌倦地叹气。
  ——就听从命令吧。那是军人的职责。但是——
  上面宣称,目标的武装、炮数、射程均不明,既然如此——酒室在内心嘲笑。
  他抓着嘴边的麦克风,告诉全队。
  「暴风雨一号呼叫全机。采取三角队形——全击脱离。」
  这个队形是避免全机同时落入敌方射程范围的最糟情况。
  ——从最大射程发射全弹后闪人——这项命令惹得空中管制发出嘶吼。
  『上尉!我并没有下这种作战命令!擅自行动是——』
  「——作战?如果『打爆神秘巨大兵器(八束胫)』这种话叫作战,指示怎么打爆就归我管!要看热闹的话,至少给我闭上那张臭嘴!」
  既然是命令就姑且听从。那是军人的职责。但是——
  自己还有更重要的职责——那就是避免无谓的交战造成部下无谓的牺牲。
  「听懂了吗?全机,听从指示——责任由我扛。」
  『上尉!』
  空中管制继续大声怒吼,但部队的副队长毫不理睬,回答:
  『暴风雨二号,了解。各机,采取三角队形。』
  以这句话为开端,所有机体回答『了解』并重组部队阵形。
  『飞行第七部队……!你们这群——』
  空中管制机传来的激动叫嚣,突兀地——

    中断了。

  同时,从飞行于他们上空的空中管制机传来炸碎的巨响。
  『怎、怎么了!难道——』
  『喂,别开玩笑了……居然轰掉了空中管制机吗!』
  在更多队员心生动摇前,酒室上尉看到遥远的前方——
  声纳捕捉到的巨大反应,让他大声咂舌并怒吼:
  「全机采取回避动作散开回转,点燃后燃器,以最大速度脱离——我们在敌射程圈内!」
  『了、了解——』
  全机难掩内心动摇地听从队长指示,大幅回转掉头。
  但难掩内心动摇这点,酒室上尉也一样。
  (居然先轰掉空中管制机——?混帐东西……!)
  ——从巡航机弹射程外,将我方上空两万公尺的空中管制机击坠。
  其意义显而易见。
  就是宣告所有机体早就进入射程圈内,摆明挑衅……!
  酒室上尉承受着回转时的猛烈(力,和各机同样掉头,将涡轮产生的压缩气体——点燃。
  「——!」
  加速至最大速度——极音速的冲击、彷佛要将意识连同驾驶座一起压扁的重压。在咬紧牙关承受的酒室上尉眼前——
  同样掉头完毕、开启后燃器的一架机体——炸碎了。
  目睹这幅光景,飞行第七部队的精兵猛将个个瞪大眼睛。
  『暴风雨三号击坠!重复一遍,暴风雨三号遭到击坠了!』
  『是怎样——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
  通讯器传来宛如惨叫的呐喊——却中断了。眼前出现闪光。
  以最大战速回避、撤退的编队接连被消灭,酒室咬牙嘶吼。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啊,混帐东西!
  从远超过巡航机弹的最大射程——一万八千公尺的距离外——
  进而将上空两万公尺的空中管制机、采取极音速回避动作的飞行物体准确击落?这么离谱的对空防卫,以单一——不对,就算是以复数连动的兵器来说,都还是太荒唐了。
  但现实是酒室队的机体陆续遭到击坠。
  别说是报一箭之仇,甚至不容回避,就只是单方面挨打——然后……

  产生了荒唐的直觉。
  「——混帐东西!」
  酒室毫不迟疑地顺从直觉,强行解除机首角度限制器,将操纵杆往前倒。
  机鼻往下沉,朝正下方转向。
  甚至不惜解除限制器采取的这项行动,是本来绝对不能做的——禁忌的机动。
  猛烈的『负G力』导致血液往头部集中,视野一瞬间染红。
  ——那是稻为『红视』的现象,本来可能会害死驾驶员。但是——
  「唔——……唔唔!」
  随后——擦过机体上方的猛烈冲击,证明那个荒唐直觉是正确的。
  酒室上尉千钧一发地躲过了从背后逼近的『某种攻击』。
  理解这点的瞬间,上尉将机体恢复水平——甚至忘记猛烈头痛,怒吼着:
  「开什么玩笑!我都以五倍音速飞行了!——怎么还是什么也察觉不到!」
  ——在五马赫飞行中,从背后受到攻击。
  就相对速度而言,扣掉五马赫的差距后,都还无法辨识的攻击?
  那不是光学兵器,也不是共振破碎炮,不然刚才不可能躲过。
  ——不会错的,这是『炮击』。
  速度与精准度非比寻常、难以置信、简直就是荒唐的——『魔弹』。

  「暴风雨一号呼叫全机!抛弃机体『逃生』——现在马上!」
  酒室上尉朝通讯器大叫。
  速度快到连五马赫——秒速二八五〇公尺——的回避动作都无法辨识的炮弹。
  对上这种东西,在脱离射程圈前就会全机遭到击落………
  『了——了解!』
  确认幸存队员有所回应,一齐弹射座椅以后——
  酒室上尉也同样缓缓地拉下脚边的拉杆。
  「……!」
  上尉的驾驶座连同座舱罩一起射出机外。
  ——在极音速飞行中弹射座椅。这次真的快要被座舱罩上方袭来的强烈冲击夺走意识的同时,酒室上尉露出狰狞表情——瞪着远方。
  不是目标所在的秋叶原区。
  ——而是国会议事堂所在的——霞关区。
  「你们这些政客!到底对什么出手了……!」
  就在酒室上尉发出愤怒咆哮时——
  ——简直就像是在等第七飞行部队全灭一样。
  无数闪光划破拂晓天空击中秋叶原区,这幅光景惹得酒室上尉发出嘲笑。
  ——啊啊,既然首都警备队和空军都失败了,接下来就换——政治家的想法还是一样肤浅。
  那是首都防卫炮——坐镇于富士山顶的超长射程大质量固定炮门群发出的光芒。
  保护多重区块领域·东京的中枢——『天御柱』,对地对空防卫的王牌。
  看着那幅光景,酒室上尉甚至超越憎恶——反而嗤笑了。
  「这些低能的政客……想必已经准备好下一套说词了吧?」
  张开降落伞下降的同时,酒室上尉有了半接近确信的直觉。
  ——划破天空的复数闪光。但那恐怕也——
  ……
  ●
  ——昏暗狭窄的空间,连续不断地微弱振动着。
  那是一间左右延伸、天花板很低的房间。墙壁贴满无数萤幕,阶梯式地板布满粗玻璃管,管中不时——窜过青白色的小闪电。
  室内站了大约三十名身穿笔挺军服的人。
  所有人都注视着眼前的萤幕或仪表。
  「敌机反应消失,全机击坠……同时确认『首都防卫炮』造成的中弹情况——」
  听到其中一人的报告,所有人都紧张地吞口水——

  「中弹八发——损害为零——以上。」

  听到这则报告,众人彷佛随时会发出欢呼般气氛热烈。看着这群人——
  「——嗯。」
  室内唯一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壮硕老人点头了。
  「相位阵列雷达、雷达追踪器、红外线瞄准器、电磁加速炮、电磁式装甲板——全部安定。」
  「动力十二%。要让重新启动充填率配合预定时刻,所需数值超过二%。请求将调拨给火控系统的电力供给削减三十%。」
  「许可。」
  简短回应后续报告以后,老人——比良山源内深深吐气。
  站在一旁的年轻男子激动地稍微提高声调说:
  「真是出色的战果呢,阁下。居然这么轻易就将那个第七部队……!」
  「这是当然的结果。」
  源内简短回答,上半身靠向椅背。
  没错,可想而知、不在话下,这是当然的结果。
  ——过去人类广泛运用这股宇宙最容易使用、隐藏无限可能性的力量。
  在一切都置换为齿轮的『时钟机关之星(这个世界)』,研究这项『技术』成了犯罪。
  构成宇宙的五个力量其中三项——电力、磁力、库仑力,『电磁学』统一了这三大力量。
  在这个电磁学结晶面前,任何齿轮兵器都不过是玩具。
  三十年前,他怀抱如此确信,设计了这个兵器。

  ——复合电磁式战略级机动兵器·「八束胫」。

  追溯起来,那是依照政府指示计划连造的东西。
  之所以直接沿用当时的开发名称,是源内夹杂感伤的讽刺……
  「其他国家看到这个结果,也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研究成效吧。」
  「……很难说吧。毕竟只不过是摧毁一支部队罢了。」
  源内毫无感慨地这么低声说完,另一名年轻士官有些激动地否定道:
  「没这回事!不管哪个国家,都无法忽视我们消灭东京首都警备队这个事实!」
  「他说得没错,阁下。您要知道,就连『首都防卫炮』都无法击坠我们啊!」
  源内心想:的确没错。
  首都警备队的共振破碎炮起不了作用,是明摆着的事情。
  因为碰到带磁的装甲无法引发共振破碎现象。
  但是——『首都防卫炮』是质量兵器。
  用来应付万一外敌攻打至首都的情况——是日本的最后王牌。
  设置于富士山,以便从超远距离歼灭敌方势力的后座式半自动固定炮台群。
  虽然这副装甲是透过不断对铁原子进行电磁耦合,以达到防御效果,但根据理论计算,能够捱住『首都防卫炮』炮击的机率只有五成——但这个赌注赢了。
  而且刚才也单方面歼灭了名声远播国外的熟练空军部队。
  「东京『军方』已经没有能够阻止我们的战力!」
  「是啊……你说得没错。」
  听着副官的话,看着司令室里血气旺盛的众人,源内笑也不笑地点头回应。
  ——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说穿了,这不过就是一报还一报。
  我方和政府都一样——不过是重复从旧时代连绵延续下来的人类作为。
  人类无法改变。不会改变。
  但是——源内心想。
  既然如此,成功改造了这个世界的『Y』是什么?
  正常地、正当地、正统地——同时异常地、不正地、矛盾地持续运作的这颗星球。
  以无法改变的人类之身,创造了『时钟机关之星』——这个终极异形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将人类花费漫长光阴与才能累积起来的所有定理,如幻梦般推翻,某天又突然像开玩笑般丢了个谁都无法理解的真理过来。
  办到这种事的人,是普通的人类——普通的钟表技师。
  笑死人了——这种事谁会相信?谁会接受?这种就连天上众神都会犹豫的无比傲慢,宣告自己正是三千世界的真理,就连地狱恶魔都会沉默的不逊。
  那竟然是——数千年来一成不变地在地上爬行的『人类』?
  那天,源内确信——答案是「否」。
  人类无法改变。那已是宿业。
  但只有『Y』——颠覆所有前提、傲慢不逊地让宇宙发狂脱序。
  ——那不可能是出自人类之手。如果有人能够实行那种称为恶毒都嫌含蓄的『恶意』,除了位于善恶彼岸的超越者以外,没有其他可能。
  但是——源内心想。
  如果是那样,我就愿意接受。
  不管是神还是恶魔都无所谓。如果是那种超越人智的怪物改造世界,在末日破灭前夕让人类沉醉于永远的虚幻之中,那么人类当然无力招架。
  是啊,我们终究是凡俗的人类,没道理能够违抗超越者——是故。
  本来对历史感到失望、对世界觉得绝望、觉得就这么在※谛观之中结束人生也无所谓。(编注:佛教用语,此处意思是觉悟而超然的心境。)
  直到见到那名——带着『Y』的自动人偶的少年为止。

  在场所有人都认为已经所向无敌而激昂沸腾,眼中燃起火焰,亟欲达成下一个目的时——
  源内那双铁色眼眸却阴沉冰冷,如痴如狂地低声说道:

  「快……有本事就来阻止我吧,『Y』……」

  你傲慢不逊地在善恶彼岸创造的这个世界。
  将被区区凡俗人类的自我毁灭——不变的宿业摧毁。
  你就面对这个事实,回答我吧——该死的怪物。
  改造世界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是宛如神或恶魔的『超越者』,还是区区骄矜自满的『人类』?
  赌上世界,证明给我看吧……!
  ●
  ——同一时刻。
  在秋叶原区的工作室,金发少女——玛莉背靠墙壁,两腿一伸坐在地上,翠绿眼眸失去光芒,茫然思考着。
  她心想,这简直就像——每个人八成都有过的妄想。
  世界因为某种理由毁灭,自己成为少数活下来的人——就是这种B级灾难片的状况。
  没有永也没有食物,文明利器损坏,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知识与肉体,以及同伴。
  ……这下玛莉懂了。
  难怪叫B级——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世上不可能会有脚本家体验过世界末日……所以他们不明白现实。

  所谓的现实——不会这么轻易就放人一马。
  所谓的现实——总是不讲理、不合理地超越人类的空想。

  眼前是躺在地上浑身冒烟——毫无反应的哈尔达,玛莉空洞地发出了嗤笑。
  她的手中无力地握着一根螺丝起子——上面紧紧吸附着另一根螺丝起子,就这样垂下来。
  文明利器损坏?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自己的知识与肉体,以及同伴?
  别笑死人了。这才是现实。蛮横、暴力、最恶劣的灾厄现实。
  玛莉不自觉发出彷佛要连灵魂一起吐出来的叹息,就在这时——
  「——呜啊——好烫——!」
  瘦小少年发出鬼叫跳了起来。
  「好烫!——怎么回事,现在是怎样——等一下,耳机超吵的!」
  闹哄哄地醒来的少年——见浦直人慌忙摘下耳机丢在一旁。然后发觉玛莉茫然望着他的视线。
  「怎……发生什么事了……?」
  直人呼吸急促、表情扭曲地强忍剧痛,提出理所当然的疑问。
  好问题——玛莉微笑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回答你——我们中了『电磁脉冲』。」
  玛莉的回答声有气无力。直人更加疑惑地皱起眉头。
  「电磁——什么鬼?」
  ………玛莉甚至无法感到愤怒了。
  她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举起手中的螺丝起子给直人看。

  「——全部、统统、没有例外,都坏掉了……这样讲你懂吗?」

  脱离常轨的超强电磁场,其脉冲导致一切都磁化了。
  不对——如果只有这样,都还算好吧。玛莉这么想。
  在电磁感应加热下,奈米齿输、导线、发条这些精细零件——恐怕都熔解了。
  这么一来,剩下的就是磁化而失效的单纯工具。
  以及再也无法发挥任何机能的——钟表机械而已。
  演算器?车?甚至是照明、这间房间的锁——就连这样一根螺丝起子都坏掉了。
  「要我说得更浅显一点吗?」
  玛莉张开手掌。
  掉下来的螺丝起子碰到地板,发出清脆声响。
  「如今所有东西都变成磁铁,我们连离开这个房间都办不到。」

  ——自古人类就注意到,运用齿轮技术制作的机械容易受磁力损坏。
  所以人类舍弃电磁技术——不得不舍弃。
  但是,就算南北极点的『行星调速器』阻绝了来自宇宙的电磁波,还是无法从这座行星上完全消除电磁的影响。因此防磁技术——如何防范磁力影响齿轮机械,一直是不断被研究的重要课题——
  看到这个状况,就能够明白那有多重要了吧。
  提纲挈领地说——玛莉,不对,活在这座星球的普通人类。
  ——所有相关知识与技术都被完全封锁了。

  在这座『时钟机关之星』发生钟表机械坏掉的状况,别说是修理,连一样工具都不能用。
  那就像是被折断翅膀以后再也无法飞翔的鸟——不对,那样都还比现在好。
  因为鸟就算被折断翅膀还有脚。
  ……纵使玛莉是名声再响亮的天才,也要她具备的知识派得上最起码的用场才行。
  在一切都用齿轮重新建构的这个世界,这个状况——

  ……这就是「现实」。是最恶劣的灾厄。
  该怎么办才好——根本没有这种希望可言。
  能做什么——就连思考这件事的材料都被连根夺走。
  玛莉突然想起来了。她曾经看过一部荒唐无稽、愚蠢可笑的旧时代电影,甚至超越眼前这个B级灾难片的状况。

  她的嘴角流露出槁木死灰般的干笑。
  那部电影的故事是描述——自己生存的世界其实只是幻影。
  世界早就灭亡,人类连接机械维生,就只是活在机械所制造的梦中。
  荒谬。玛莉心知肚明,但假使那真的是事实的话……
  总觉得眼前这个状况好像突然有了现实感。
  来——能做什么?
  就只是接收梦境的脑——
  在真的是束手无策、一切都是幻影的世界里。
  试着思考脱离梦境的方法——明明只有脑而已?
  明明眼前所见的一切都不过是幻影而已?
  而那种错觉——或者,如果真的是错觉反而是种幸福的这股绝望——就是『那个』。
  玛莉看向镶着厚玻璃的窗外。造成这个状况的恶梦就在那里。
  遮蔽朝阳矗立的——巨大无比的机动兵器。
  如此轻易地将一切摧毁的怪物就真实存在于那里,成为绝望的象征。
  「——喂——琉、琉紫!」
  直人宛如惨叫的声音响彻室内,玛莉转头移回视线。
  在她的视线里——银发少女倒卧在地上。
  慌张的直人扑过去要抱起心爱的少女——
  「——好烫——!」
  在碰到——不对,是正要触碰的瞬间,直人这次真的发出惨叫并倒退。
  他似乎这时才发觉自己被烫醒的原因。
  直人整张脸变得惨白。

  ——琉紫没入血海之中。

  原来是金属地板热到发红,半熔化成液态,才让人不禁产生这种错觉。
  地板变成这样的原因就出在琉紫自己身上。
  倒下不动的她身体发热,温度高到连铁都会熔化。
  直人害怕得就快瘫倒下来了,但还是发出颤抖的声音大叫:
  「——喂,昂克儿呢!还有哈尔达大叔!那个只有头的大叔呢——」
  听见这个问题的玛莉,不发一语地移动视线。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冒烟倒下的哈尔达。
  在哈尔达隔壁,昂克儿宛如断了线的人偶,又或是雕像般瘫跪着。她一动也不动的样子,简直就像——死掉了一样。
  最后,玛莉看着滚落在脚边、只剩一颗头的苦艾酒那双失焦的眼睛,嗤笑道: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我刚才说过了吧。」
  然后发出宛如讲述恶梦的声音——

  「————————全部,坏掉了……」

  …………
  在彷佛深海的寂静之中。
  「——别开、玩笑了……」
  直人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他抓住了无力地背靠墙壁的玛莉。
  「既然这样得赶快修理才行——修得好吧!」
  玛莉毫不抵抗地任由直人摇晃,脸上依然挂着浅笑回答:
  「……是呀,修得好……只要消磁——消除磁性就行了。」
  「那你还在发什么呆啊!还不赶快——」
  「——那你说要怎么做?」
  听到玛莉静静回应的语气,直人闭口陷入沉默。
  玛莉空洞地回望那双盯着自己的灰色眼眸,继续说:
  「无知真好呢,直人同学……我好羡慕你喔,真的。」
  ——消除磁性的方法?玛莉当然知道。
  既然能够让钟表机械磁化,那么反之——也必然能够消磁。
  玛莉好歹是前一级钟表技师,要调校磁化的钟表机械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就算闭上眼睛都办得到。原理也很简单,施加相同磁力或电荷反转磁场,使磁性衰减乃至于消失即可。
  就只是这样。不管是手段、技术、还是步骤,玛莉都非常熟悉。
  但是,那需要——
  「那绝对需要用到电呀!你懂吗!就是那个王八蛋兵器释放的!保证绝封会触犯国际条约的!受到禁止、规定、规范的混帐电磁力呀……!」
  玛莉的惨叫——不对,是接近悲叹的呐喊,吓得直人退缩地放手了。
  玛莉再度背靠墙壁,心想。
  ——噢,当然了。
  根本没有国家或组织遵守那种条约。
  哈尔达和那个苦艾酒的义体,也有那种肯定违法的无线电波收发器。
  更进一步说,万一——虽然在这座行星几乎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某个零件自然磁化,为了应对这种事,『无国界技师团』或『军方譬部分设施,也拥有获得国际区块管理机构认可的合法消磁装置。玛莉自己也实际使用过。
  但是——
  「我想你那神奇的耳朵听得出来吧!电磁脉冲害这整个秋叶原区都坏掉了!所以!我到底要怎样才能离开这个房间!又要从哪里调消磁装置过来呢!你能不能用简单几句话教教我呀……!」
  玛莉这么怒吼着——后半段话甚至夹杂着眼泪。
  ——这是不可能的。
  玛莉也知道用齿轮发电的理论方法。
  但消磁作业需要精密控制电流,凭那种发电方法不可能控制得那么细腻。
  拥有那种知识——研究那种知识本身就是犯罪行为。
  而且合法消磁装置要求的管理层级,和等级四的病毒同级。
  如今玛莉的身分和一般人没两样,那不是她能够随便使用的东西。
  况且都市区块就不用说了,这世上根本找不到能够替人类大小的机械消磁的装置。
  就算撇开前面那些问题——直接闯进管理设施抢夺消磁装置,最后还是只能逐一替所有零件消磁。
  虽然哈尔达的脑壳保护应该可以再撑一阵子……却还是没有时间了。
  重点是现在——
  「……就连这个房间都出不去……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玛莉轻声说完,低下头了。
  ——仅仅一步棋。
  她心想:只是这样,我就变得如此无力吗?
  至今累积起来的所有知识、铭刻入骨的所有技术,只因为仅仅一步棋就——
  那才真的是……像幻影一样——就在玛莉快要掉下眼泪的下一剡……

  ——突然传来厚玻璃龟裂的声音。
  玛莉惊讶地拾起脸,只见直人挥动椅子猛砸窗户。
  两下、三下、四下——接连的冲击,使得强化玻璃出现愈来愈多裂痕。
  「快破——啊!」
  不知道敲到第几下时,窗户终于碎掉了。
  似乎是因为力道过猛,椅子从直人手中滑出去飞出窗外。
  「好。琉紫和昂克儿、哈尔达大叔……至于那颗头,拿在手上就行了吧?接下来要一个一个放下去,这里是……八楼?总之,缆线也好布条也好,拿够长的给我。」
  「…………」
  看玛莉发呆不动,直人咂舌道:
  「——算了!你就继续在那边瞎耗吧,碍事!」
  直人大叫以后,转头看向倒下的琉紫。
  他毫不犹豫地朝烫得足以熔化地板的那具身体伸出手。
  「——天啊,你给我等——」
  无视于慌忙要制止的玛莉,直人——抓住琉紫的身体。
  「————!!!!!」
  直人的脸激烈扭曲,人肉烧焦的味道直扑玛莉的鼻腔。
  但直人彷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若无其事地扛起琉紫。
  玛莉尖叫道:
  「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
  「少罗唆——废物就给我滚到一边闭上嘴!」
  直人一边将琉紫搬离烫得发红的地板,一边怒吼。
  「——虽然我不懂!但不能让琉紫继续这样下去!」
  直人发出宛如呻吟的叫喊,将扛在肩上的那具身体静静地放回冰冷的地板。
  安放成仰卧姿势的琉紫身体,就算含蓄地说也是惨不忍睹。
  以腹部为中心,零件全都正在熔解——消灭。似乎是因为长时间暴露在高温下的关系,看起来就连骨架都扭曲了。
  这么严重的损伤,换作是普通自动人偶,肯定会立刻被废弃吧。
  ……就连玛莉也没办法现在马上修好。
  不光是工具的问题,还需要多得像山一样的昂贵替代零件。
  但是——玛莉同时也觉得十分不对劲。
  长时间暴露在足以熔解金属的高温下——损伤才『这种程度』吗?
  考虑到挥发的腹部零件,该部分的温度应该曾经高达数千度才对。
  但是,尽管接触那种高温,但除了损坏的腹部以外,不管是衣服、人工皮肤、甚至连一根根头发都看似毫无损伤。
  不对,真要说起来——玛莉产生疑问。
  电阻会产生足以让零件全部挥发的高温吗……?
  「——!」
  但看到琉紫那个样子,直人甩了一下头,猛然站起来了。
  他毫不在乎烫伤溃烂的皮肤和融化黏住身体的衣服,迅速将工作室内那些看起来够坚固的钢索和导线连接起来。
  玛莉对着他的背影,喃喃地问道:
  「……你想……做什么啊……」
  「你看不出来吗,天才小姐!门打不开就从窗户下去啊!」
  就像玛莉说的,这里是工作室。完全密闭,连一粒灰尘都进不来,而且用机械上锁的自动门坏掉打不开——那么该怎么办?
  ——打破采光用的窗户出去就行了。
  就只是这样。但是……
  「——下去了,然后,要怎么办啊……」
  玛莉一继续提问,直人就不耐烦地转头了。
  他的眼眸透露出明确的——轻蔑目光,大吼回答:
  「离开这里!找到那个叫『ㄒㄧㄠ ㄘˊ』还是什么的方法!把琉紫和昂克儿,顺便连哈尔达大叔和那个——叫什么苦艾酒的家伙也一起修好!」
  之后——!说到这里,直人的表情变得扭曲。
  那是玛莉至今不曾看过的凶恶表情。
  称为杀气都嫌温和的凶狠目光,此刻对着窗外。

  ——这场事态的元凶。
  直人瞪着践踏秋叶原街道的巨大兵器,说:
  「那帮人竟敢对我老婆和女儿做这种事,我要把那帮人丢进锅里煮——这样你满意了吗!」
  ————
  「既然你不想帮忙,至少不要碍事,给我滚到一边去,闭上你的嘴!」
  ——这家伙果然搞不清楚状况吗?
  玛莉这么心想,但同时心服口服了。
  ——她必须承认。
  既然从门出不去,从窗户出去就好了——这种白痴都想得到的答案,现在的她却沦落到连这种程度都想不到。
  「……口气,还真大呀。既然秋叶原区磁化,名符其实地『静止』……凭普通手段,就连去隔壁区块的方法都有限呀。你知道吗;…?」
  「总比耗在原地的家伙要好多了吧!」
  「是呀,没错……——真的,一点也没错!」
  没错——玛莉必须承认。
  不管是否经过思考,就只是先采取行动的直人——比自己正确。
  直人似乎没想到玛莉会这么回答,一瞬间变得畏缩。
  这时玛莉拍打脸颊站起来——深深凝视着直人的眼睛。
  灰色双眸一如往常——不对,在昏暗中,散发比平常更刺眼的光芒。
  即使处于这种情况,仍旧完全、丝毫、一点都不存在放弃的眼神。
  现在——就让那个眼神带动自己前进吧。
  「首先,我们要去事前和康拉德老师他们约好发生万一时的会合地点——上野区。如今多重区块领域其中一区停摆,想必没那么容易抵达——但现在秋叶原没有半个人在。应该可以走本来禁止进入的连结桥……」
  玛莉继续说下去的同时,忽然产生奇妙的感觉。
  看到眼前的直人放松表情垂下眉毛,露出彷佛总算安心的微笑后……
  ——她的胸口深处一阵纠结。
  这时——

  「——确认磁场消失。结束紧急程序。开始启动通常程序。」

  听到那轻轻响起的小小说话声,直人和玛莉猛然转头。
  在他们眼前——
  「……吓了一跳。」
  昂克儿眨了眨眼,然后眼睛圆睁,偏着头表达疑惑。
  我才吓了一跳——在玛莉这么思考以前。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昂克儿平安无事啊啊啊啊啊啊喔喔我差点就要心脏病发作了啊可恶!」
  身旁的直人就已经朝昂克儿扑过去,发出激动的呐喊。
  「——!爸爸,我不要你死!」
  昂克儿似乎把那句话当真,更加用力抱住直人,但直人继续说:
  「你放心,我不会死了!而且琉紫也平安无事,不然我真的是担心得差点昏过去了。」
  「……是昂克儿害的吗?昂克儿,是坏孩子?」
  「不,你是超棒的好孩子喔!因为爸爸没死都是托昂克儿的福啊!要不是昂克儿保持运作,爸爸咸许真的会烦恼要不要去死啊!」
  「……?明明是昂克儿,害爸爸差点死掉的,托昂克儿的福?……?」
  看着上演这种对话的笨蛋与自动人偶——玛莉却说不出话来了。

  ——现在是,怎样?

  难道她们承受住电磁脉冲了吗?
  那股磁场可是将哈尔达那具——布列格次次世代军事用义体的防磁功能贯穿烧毁了呀!
  事到如今还要因她们而吃惊,难道是很不识趣的行为吗?不,不对——假使真是这样,为什么直到刚才都停摆——不对,不对不对!更重要的是,刚才这个笨蛋说了什么?
  「——直人,你刚才说昂克儿保持运作……?」
  「咦?对啊,她一直都保持运作喔。所以我才及时打消自杀的冲动。」
  直人彷佛在说理所当然的事一样,继续说:
  「我想既然昂克儿保持运作,那么琉紫浑身发烫应该也有某种理由才对,但是没有确切证据,所以我一心想着得快点做些什么才行,着急得不得了。偏偏玛莉却拖拖拉拉……」
  直人一边抚摸昂克儿一边嘀咕抱怨;玛莉无视他的声音,迳自思考。
  ——浑身发烫的——理由……?
  玛莉一瞬间即将理解某件事,但昂克儿抢先一步——
  「……对不起……为了因应『麻麻的状态』……呃……」
  昂克儿一副不清楚自己机能——应该说完全不了解的样子,歉疚地说出答案。
  「进入……紧急『加热』程序?……」
  ————————……
  玛莉拚命忍住不要昏过去。
  ——啊啊,对呀。的确——还有『另一个』消磁手段。
  我承认我的确是忘了那个方法,还陷入混乱。
  但是希望至少让我找藉口——玛莉漫无对象地乞求。
  因为那个手段,通常绝对『办不到』也『不考虑』。

  更遑论自动实行。然而眼前的未知物体竟然如此宣称,惹得玛莉大叫了。
  「加热消磁——到达居里温度时磁性消失,这种事是骗人的吧?是怎么办到的!」

  那是被称为居里定律的现象。
  磁性物质加热到一定温度后,就会失去磁性。
  简单说,只要加温就消磁完毕。就只是这样,极其单纯的方法。
  但那是最终手段——
  ——不对,本来是连当作最终手段都『不值一提』的荒唐想法。
  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加热,结果当然会膨胀、熔解。因为各零件材质不同——磁性消失的温度不同,精密机械往往会直接坏掉。
  更何况是一边运作一边自我加热的自动人偶——?
  本来应该会因为高温导致齿轮或导线损毁而自灭才对——不然说不通。
  真要说起来,就算能够做到那种事,照理说装置应该曾经磁化停摆才对。
  那么,那个加热装置究竟是怎么持续运作的——!

  直人不理会独自产生疑问而苦无解答的玛莉,就只是轻声地确认:
  「也就是说,只要加热就能够『ㄒㄧㄠ ㄘˊ』。昂克儿是利用零摩擦的『永久运动装置』,持续运作并逐渐提高温度;琉紫则是将动力一口气转换为热量,结果停止运作。事情就是这样对吧?」
  听到这句话,昂克儿突然站起来,发出哽咽的声音大叫:
  「姊、姊姊……!不行,姊姊无法自行冷却——」
  「你放心,昂克儿——我就如道会是这样,所以已经把琉紫移到冰凉的地板上了!」
  「——爸爸好厉害……!」
  昂克儿瞠圆眼睛,发出感叹。
  但她随即注意到直人手上的烫伤,反应骤变,悲伤地垂下眼角。
  「……可是,伤口不会痛吗……?」
  「哈、哈、哈!为了老婆和女儿,这根本不算受伤啦!」
  直人一本正经地这么夸口,俨然就是在女儿面前逞强的父亲。

  啊啊,的确是很厉害——玛莉懊恼着。
  太厉害了——已经无法理解。说是脱离常轨都不为过。
  ——状况已经完全超过已知。
  但玛莉看着那幅景象,小声低语:
  「是……是啊。透过加热消除磁性——」
  无法接受。
  也无法理解。
  但是,抛下哑口无言的玛莉,不断前进的直人他们,好像——
  玛莉被空洞冷漠的感情牵着走,抓起滚在地上剩一颗头的苦艾酒。
  总之,现在先做自己也做得到的事吧。
  「——那么,我们就先离开这个秋叶原吧。」
  玛莉一边这么说,一边将抓起的头颅——
  随手——扔向烫得发红的地板。
  ●
  「——你这个臭婊子!我的脑袋差点要煮熟了!你连脑袋都和下面一样松吗!」
  穿过完全静止的秋叶原途中,苦艾酒的头突然大叫。
  「哎呀,你还活着呀。我还以为消磁失败了呢。」
  玛莉冷酷地回应嘶吼的头颅。说话的时候,脚也毫不停歇地持续奔跑。
  旁边是抱着琉紫的昂克儿,与跑得气喘吁吁稍微落后的直人。
  跑在最前面的玛莉,腋下抱着苦艾酒和哈尔达的头。
  苦艾酒讶异地说:
  「怎么啦……?这是什么状况?不知何时连老兄都加入只剩一颗头的行列了。喂,幽灵小姐,你不要不说话,快解释——喂,你这混帐在做什么!」
  玛莉将抱在右手的苦艾酒砸向刚好经过的路灯,要他闭嘴。
  因为哈尔达的义体太重,而且重度损伤,已经没有修理的余地,所以玛莉只拆下哈尔达的头。没看到玛莉当时表情的苦艾酒虽然令人同情——
  只见追上来的直人尴尬地说:
  「……啊——大叔醒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倒是大叔居然真的没事吗?」
  「啊?喔,是和这个败类小姐一起行动的小子吗?哈——我还真不知道是凭什么没事。总之,因为用来保护脑壳的氧气计坏掉了,或许三秒后就死了。右眼大概坏了,也不太能辨别颜色。能够对话就是奇迹了吧。如果这样叫没事,我看强尸应该叫作四肢健全的健康肉体吧?」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这颗头非常有精神。
  就算玛莉锻链过身体,但两手抱着头全力奔驰还是非常吃力的运动。就算只有头部,重量也和保龄球差不多。
  玛莉怀着想扔掉右手那颗头的强烈欲望,眯起眼睛。
  朝阳照耀的秋叶原街上,看不到会动的东西。但是街上四处冒出火舌,似乎是烧坏的齿轮机械起火燃烧。最重要的是,连玛莉的耳朵都听得到,从先前就一直从地下传来嗡嗡的声响。
  ——那一定是这座都市逐渐坏掉的声音。
  「话说回来,小子,我的英俊脸蛋怎样了?」
  「在超老的机器人电影里面,有个※竖起大拇指沉进炼钢炉的家伙,你知道吗?」(译注:影射『魔鬼终结者2』。)
  「人工皮肤熔化了吗!你这个野丫头干了什么好事——喂,这样是虐待喔!」
  玛莉这次拿苦艾酒的头去擅刚好经过的护栏,然后告诉苦艾酒:
  「你知道吗,头颅。给我仔细听清楚了?」
  她把头拎到视线高度,瞪着苦艾酒:
  「要把你扔进垃圾桶还是塞进马桶,全看我的心情。然后我现在心情差得要命,甚至认真烦恼过要不要拿你出气,就这么放着加热煮死你算了——但是拥有宇宙数一数二理性与天使心肠的我,最后还是放你一条生路。像你这种小混混应该要感激涕零,发誓效忠本小姐我才对吧。是不是?」
  「但你做的事不是鬼畜和恶魔的暴行吗?」
  玛莉无视直人的吐嘈。
  然后,她发出彷佛就连恶魔都会觉得恐怖的温柔声音继续说:

  「——为我效力。不然就受死吧❤」

  那就是你的存在意义——听到如此断言的弦外之音,苦艾酒不爽地低声说:
  「——喂,小子。我看这只母猪真的疯了吧。」
  「看来你喜欢垃圾桶。还是马桶呢?』
  「大叔大叔,如果你想知道是不是真的疯了,答案是YES。所以我不会害你,劝你还是安分一点比较好。」
  「别开玩笑了,臭小鬼。哎——你冷静想想。我有权利生气吧?」
  「……权利这种东西啊……是由『时间和场合』决定有无的吧……」
  苦艾酒听到这句话似乎有所感触——感佩地说了:
  「……小鬼年纪虽小,倒还满有见识的啊。等得救以后陪我喝一杯。就这么说定了。」
  毕竟还是跑得有点喘的玛莉听到这段对话,从鼻子发出冷笑。
  他们即将抵达万世桥——自古以来就被如此称呼的地点。
  视线稍微往上,就会看到耸入拂晓天空的巨大影子。以直入云霄的巨大柱子为中心,巨大圆盘构造逐渐重叠,直径达数公里。
  那是构成多重区块领域·东京的其他都市区块。
  这个秋叶原区位于东京最下层。
  从秋叶原区连接上一层区块的连结桥,就是玛莉他们现在的目的地。
  (然后——)
  玛莉转头。
  她瞪着遮蔽朝阳,清晰可见的巨大剪影。瞪着踩烂大楼、霸占睥睨都市的机械大蜘蛛,然后说:
  「你长话短说回答我。那架兵器集电磁学之大成……没错吧?」
  「答案都这么明显了还要多此一问,有什么意义吗?小姐。」
  玛莉停下脚步。
  她当场放开右手的头,用力踩住。
  「不需要耍嘴皮子。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好,不然就宰了你。」
  「是。」
  「很好。问题来了,那玩意儿接下来想做什么?」
  「不是。」
  玛莉立即抓起苦艾酒的头。
  就这么毫不迟疑地朝下方的神田川摆出上肩投法的姿势。
  再晚一秒真的就会直接扔进河里时,直人出面制止。
  「你冷静啦,玛莉。就说了不要在昂克儿面前杀人。」
  「喂,小子,你愿意帮我是很好,但你的帮法不太对吧?」
  玛莉一副怨愤难平的样子咕哝道:
  「曾经一瞬间想要依靠这家伙的我真是蠢毙了——为了保险起见,我想问一下,昂克儿有办法对付那玩意儿吧?」
  如果是那个甚至追上琉紫相对机动的压倒性战斗力——玛莉这么认为,但昂克儿垂头丧气地摇摇头。
  「……对不起……妈妈……」
  「现在的昂克儿需要充填能量。你不要强人所难,叫昂克儿去对付那种东西。」
  直人出面保护沮丧的少女。
  听到这句话,玛莉懂了。
  永久运动装置——以无限热量体现出『永久运作』这件事的机械。
  但可想而知的是,就算动力无穷尽,输出却有极限。
  一旦消耗持续超过生产输出,就会开始消耗储备动力。
  昂克儿目前处于差分摆轮第一号——动力消耗量最低值,只要有发条提供的初始动能就能够永远运作。
  正因为如此,昂克儿才能够自动消磁。
  但是——和琉紫战斗、重度损伤、修理之后,昂克儿的固有机能【万华香匣】储藏的动力几乎全部丧失。
  一旦加快差分摆轮,消耗持续超过输出,撑不到几分钟就会耗尽动力。
  ——也就是说,不能靠昂克儿的力量强行解决。
  玛莉摇摇头苦恼呻吟。
  「至少要是能够预测那玩意儿的行动,就还有办法可想……」
  「你要我说几次呢,小姐?答案都这么明显了还要多此一问,有什么意义吗?」
  「你闭嘴。我真的要把你丢进河里了喔。」
  「——我是说真的,自称天才小姐。线索都凑齐了。这样你还不晓得,我就要失望了喔?」
  「————」
  听到这句话,玛莉正要整理状况——却摇了摇头。
  她承认。她现在的确头脑混乱。

  事情的开端、是这颗头传送的短波通讯。
  我方追踪发讯源抵达三重区,在地下发现了那个巨大兵器。
  那是过去在滋贺区研究违法电磁技术的军方技师,为求生存而建造的兵器,威力足以毁灭世界。
  然后我方得知,政府与三重——旧滋贺『军方』之间即将发生大规模战斗,目的是为了洗刷京都抹消未遂事件的污名。
  为了阻止这件事,我方先下手为强,利用恐怖攻击预告让居民避难。
  然后诱导东京『军方』的首都警备队前往地下迎击巨大兵器。
  然后——这一切都白费了。失败了。
  挨了足以贯穿都市区块的一击,与紧接而来的电磁脉冲,秋叶原已经一场糊涂了。
  再加上现在哈尔达勉强维持生命、琉紫重度损伤机龙停止、昂克儿动力不足——最后是市区磁化。玛莉完全无能为力了。
  所有布局都被彻底摧毁,我方战力被连根铲除。
  ——到现在都还没有摆脱冲击振作起来。

  (线索都凑齐了……?是指什么——不行……脑袋空转,没办法统整思绪。)

  玛莉懊恼地咬紧嘴唇。
  但,就在这时……
  直人冷不防抬起脸。
  那是先前也看过的恐怖神情——但是那双眼神彷佛断言他看透了一切。
  就像要射穿目标般注视着遮蔽朝阳矗立的巨大蜘蛛,然后宣告:

  「……『什么也不做』——对吧,混帐东西。」

  听到直人这句话,玛莉投以愕然的表情。
  但随后苦艾酒的笑声在化为末日的秋叶原响起,昂克儿的肩膀抖了一下。
  「哈——哈哈哈!这小鬼果然有意思!喂,小姐,你捡到了相当有趣的东西啊!」
  「这是什么……意思呀。」
  ——又来了。
  又有什么事在按照自己不知道、不能理解的理论进行。
  好似焦躁的不快,让玛莉不高兴地皱眉。
  只见苦艾酒心情愉快地说:
  「不怎么样……那玩意儿在那里,出现在那里。这项事实本身——对『政府』来说就是最糟情况。这就像是棋盘上突然冒出皇后,出现在国王前面一样。虽然根本是耍老千——但胜负已经分晓了。」
  ——想不通。
  这家伙和直人究竟是看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才做出这种结论——
  「——小姐。」
  苦艾酒强忍笑意地说:
  「虽然这样讲很抱歉,但你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朋友。太嫩了。」
  「你——」
  「至于这个小鬼——什么嘛,长得这么可爱却有这种残酷的想法。你有成为杰出人渣的素质喔?」
  「叫我变态我还习惯,叫我人渣就有点排斥了。」
  直人不满地嘟嘴。

  简单来说——苦艾酒公布结论。
  「就像那小子说的,再来就等『政府自取灭亡』而已——将军了。」


第1章 07:20探索者
  目前在这座『时钟机关之星』,人类是住在巨大齿轮上。
  但是,在地球用齿轮机械化以前——在旧时代国际社会占有重要地位的都市,例如先进国家的首都,或是经济市场的中心地区,是设计成和一般都市不一样的构造。
  多重区块领域·东京就是其中之一。
  由复数都市区块层层集合而成的日本中枢。这座复合都市拥有国内最多人口,在政治、权威、通讯、教育、工业、文化——所有领域都走在最尖端,换句话说就是日本这个国家的缩图。
  其中作为『政治』中枢的是霞关区。
  以国会议事堂为首,各省厅大楼林立的行政都市。
  平时是只有各处所公务员肃穆办公的安静城市。
  但这天从深夜到清晨这段时间,简直就是战争状态。
  防卫省、警察厅的职员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来回奔走,负责协调各部署与确认资讯的官僚夹杂着惨叫与咒骂,将共振通讯器操到极限。
  位于霞关区中心的现执政党总部大楼,其内部的会议室,目前——恐怖攻击危机管理对策委员会正召开会议。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日本国现任首相悠哉地问道。
  不理会从深夜就闹得人仰马翻的大骚动,直到天亮才终于现身的他,悠悠地穿过会议室坐到上座,啜着茶,悠哉地歪头表达疑惑。
  「我只听说深夜发生恐怖攻击什么的,已经镇压了吗?」
  「总理,恕找直言,情况更加严重。」
  官房长官一回答,首相就板起脸说了:
  「该不会是一般民众受害了吧?你这样让我很伤脑筋啊。才刚组阁而已,万一支持率又因此下降……」
  「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目前秋叶原区已经陷入机能停止。」
  首相表情一愣,反问:
  「——你说什么?」
  「再加上武装势力派出未知巨大兵器占领秋叶原。」
  首相目瞪口呆地喃喃说:
  「未知巨大兵器……?」
  「据说是极为巨大的——超弩级陆上机动兵器。横须贺区的飞行第七部队今晨前往迎击,先前据报全机遭到击坠……」
  首相听到这则报告,才第一次露出了夹杂焦急的困惑表情。
  「喂喂喂,你这样让我很伤脑筋啊。战术战斗机相当昂贵吧?去年不是才刚削减防卫预算吗?这样会被媒体抨击啊。」
  「就说了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的时候啊,总理。」
  「总理,请先听他说明。」
  执政党秘书长从旁插嘴,指着一名男子。
  那是年纪大约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年轻男子。身材高瘦,甚至稍微给人靠不住的印象。稍微打结的头发随便梳两下了事,服装是休闲风格的皮外套与丹宁裤。
  这身不修边幅的打扮,在西装笔挺的官僚之间大放异彩。
  「……你是?」
  首相狐疑地发问,他浮现缺乏紧张感的微笑回答:
  「你好,幸会,我叫作唐泽佑。是民间一级钟表技师——今天技术部派我来当顾问。」
  「一级钟表技师……?」
  看首相充满怀疑,他出示了戴在手上的『罗盘表』——一级技师的证明。
  完成最起码的身分确认以后,他保持笑容继续说:
  「老实说,目前处于最糟情况。因为秋叶原区遭到武装势力占领——巨大兵器一旦进攻其他区块,受害将会扩大吧。」
  「那么现在到底还在拖拖拉拉什么?不是应该赶快镇压那些恐怖份子吗?『军方』就是为此存在的吧?」
  首相露出不愉快的表情,而唐泽保持微笑,和气地说:
  「事情没那么简单。在发生深夜恐怖攻击的阶段,首都警备队就已经发现巨大兵器,在大深度地下层迎击——但全灭了。」
  「——什么?」
  「还有先前遭到击坠的飞行第七部队的战斗机,是最新锐的CzFG-11,包含驾驶员的训练程度在内,是『军方』持有的最强航空战力。」
  而且——
  「在确认飞行第七部队全灭的阶段,我方尝试发射首都防卫炮直接攻击……虽然确认全弹命中,却无法造成目标装甲有效损伤。」
  首相哑口无言,然后转头看向防卫大臣。
  「……你们到底把每年的防卫预算花到哪里去了?就连区区恐怖份子都无法镇压吗?」
  防卫大臣涨红了脸,克制地低声回答:
  「恕我直言,我方军备仅限以都市战为前提的一般兵器。并没有足以对应这种战况的高火力兵器。」
  「都市防卫是你们的工作吧?连区区恐怖份子都无法镇压,这种丑态可是个大问题啊。」
  「……我们的工作是防范他国军事侵略。在本国领土内突然出现大规模破坏兵器,完全不在预想之内——」
  「我才不管军事问题。」
  ——身为法律上位阶最高的军事负责人,首相这么大放厥词,继续说:
  「就不能赶快发射个巡航机弹什么的歼灭它吗?」
  这时唐泽口气和善地插嘴:
  「——目标的对空火力,可是能够单方面歼灭最新战斗机喔?再加上能够正面捱下首都防卫炮的装甲——难道要在本国都市投下反应弹吗?」
  「……反硬蛋?」
  「就是有限对消灭反应机制炮弹……用旧时代的比喻就是核弹吧。」
  「喔、喔喔……既然这样就早说啊。专家总是动不动用简称——算了,总之这样不行啦,民众会反弹。那么『军方』打算怎么办?」
  见首相二话不说就摇头,唐泽开门见山地郑重强调:
  「我直接说结论,就现状而言,不可能使用正攻法镇压武装势力。」
  「你这样说我也很伤脑筋啊。那是『军方』失职吧。这个责任——」
  「现在责任归属问题根本无关紧要。」
  官房长官口气冰冷地插嘴。
  他是以钢铁般的思耐力着称的政治家,但是就连他都难掩表情和语气流露的焦躁。
  「请您听清楚,这支恐怖份子的武器,已经导致秋叶原区机能停止。事实上跟遭到破坏无异。要是放置不管,其他区块遭到破坏只是时间的问题。必须尽早处置。」
  「所以就说了那是『军方』——」
  「目前的『军方』战力无法收拾这个局面。因此必须考虑次佳方案才行,那需要总理的决断。」
  「我的?」
  「现在应该尽速抹消秋叶原区。请求许可。」
  听到官房长官的发言,首相吓得魂不附体地说:
  「你突然说什么鬼话!怎么可能许可那种事……」
  「没有其他方法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唐泽第一次失去笑容。他一边举手一边站起来插嘴。
  「啊——抱歉。我以顾问身分说句话,我实在不建议抹消秋叶原区这个手段……」
  官房长官转头,用像针一样锐利的眼神看着唐泽。
  「——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
  「因为秋叶原并不是单纯的独立都市。就构造而言,也是多重区块领域·东京运作上的重要零件。一旦崩落,将会确实影响其他区块。」
  「但所谓的抹消本来就是这样吧。」
  官房长官直言不讳地说了。
  「因为那个兵器的关系,秋叶原应该已经跟遭到破坏没两样才对。用你的话来说,我想早就已经影响到其他区块了吧?」
  「当然已经造成影响。现在停止机能的秋叶原的作业,是以其他区块增加负担的方式来填补的。」
  「那样能够维持多久?」
  「……一天两天还不会怎样。但撑不到半年吧。」
  「现在的秋叶原有希望在那半年以内修复吗?」
  「视损害程度而定。现阶段无法肯定,但是只要得到『技师团』全面协助,不能说绝对不可能——」
  「不像话。」
  官房长官打断唐泽的话,说道:
  「我知道你想捧老东家,但是依赖那种乐观想法,不正视眼前现实的威胁,是不可原谅的行为——总理!」
  无视正要反驳的唐泽,官房长官逼近首相。
  他咄咄逼人的态度,吓得首相大大地退缩了。尽管如此,首相还是额头冒汗,杂乱无章地反驳:
  「但是……那个,居民怎么办?之前不是才刚发生过那种事吗?要是现在又强制抹消,舆论的反弹……会很激烈吧。」
  「事件自深夜发生至今已经过了八小时。该区块的居住人口本来就少,居民已经避难完毕了。」
  「请等一下,官房长官!那个决定太操之过急了!」
  担任外务大臣的女性议员大声插嘴了。
  「秋叶原还有可能修复吧?而且目前也还不晓得对方的身分和目的。首先应该和犯人交涉吧!」
  「现在是慢慢谈那种事的时候吗?这时候应该采取果断对策才对。或许之后会发生问题,但目前的当务之急应该是解除状况吧。」
  「抹消秋叶原不光是我国的问题!其他国家的反应——」
  「那种事,只要有迅速解除状况的实际成果在,自然有办法粉饰太平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就是这种隐瞒文化导致前朝的愚昧决策呀!要是现在采取强硬措施,将无法避免其他国家的谴责声明!」
  「你的工作就是处理那个问题吧!」
  「我就是告诉你,从那个观点来说无法同意!首先必须展现和平解决的态度——!」
  官房长官与外务大臣喧嚣地交相怒吼。
  夹在中间的总理就只是惊慌失措。
  他焦急的脸上相当清楚地写着——「下次选举该怎么办」。

  (看来我跳槽跳错地方了……)
  唐泽坐下来靠着椅子,在内心叫苦。
  他注视着将他排除在外的争吵,厌烦地吐气。
  ——简直不像话。
  最高负责人根本无能。毫无主见,毫无决断。
  正确掌握情况的男人务实、充满行动力,想法却过于强硬。
  其次理解情况的女人抱持理想主义,恐怕无法提出具体手段。
  ——从一千年前就一成不变。
  不对,恐怕从两千年前就是这样,这就是『政治』吧。
  就连老东家『技师团』——超越国境活动的非营利组织都脱离不了『政治』。
  又或许,这种权力斗争正是人类的本质也说不定……
  唐泽沉浸在这种谛观之中,眯起眼睛。
  (玛莉老师……康拉德老师他们是否平安无事呢……)
  关于深夜凌晨发生的『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他正确掌握详细情况。
  应该说,他是协助收拾局面的共犯。
  前职是在『技师团』第一课第二团通讯管理部——乜就是玛莉率领的那一团工作。
  玛莉因为这层关系请他协助,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但是……
  (……就说了这种情况实在太强人所难了。)
  他没有表现在脸上,在心里暗自抱怨。
  先不谈巨大兵器的存在,秋叶原区崩坏明显不在计划之内。
  ——这就表示计划失败了。
  关于今后的应对,是否应该设法取得联络呢——
  唐泽看了眼前这群起内讧的人一眼,叹了不知道今天第几次气。
  「这样不知道拿不拿得到加班费啊……?」
  ●
  太阳已经高挂天空。
  亮得发白的阳光非常温暖,而且平等地洒落在整座都市。
  但有些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依然照不到阳光。
  位于上野区一角的脏乱地下街——虽然晚上似乎会变得相当热闹,但这个时间是杳无人迹、到处拉下铁门的冷清街道。
  即使在这种地方、这种时间,有一间店还是照常营业。
  粗糙廉价的霓虹齿轮懒洋洋地闪烁,略显肮脏的花饰妆点着店面。
  这家店没有门。听得到里面传来轻快的音乐,但构造设计成无法从入口直接看到里面。
  三个人影站在这家店前。
  其中一名体格瘦小的少年——直人静静地念出招牌的文字。
  「脱衣舞厅THE上野……?」
  隔壁的少女不发一语地将视线往下移。
  只见贴在店家墙壁的陈旧海报映入眼帘。
  『重现度一五〇%全都露绝顶旋转——!』
  搭配这句广告词,约略与玛莉年纪相同的少女自动人偶摆出了过度挑逗或刺激性欲、抵触正常性羞耻心、违反善良性道德观念的姿势——
  「——!」
  玛莉反射性地别过脸去。
  好像有什么……不对,是全部都肮脏又淫秽,说是骇人听闻也不为过。玛莉一点也不想思考,海报上写的『重现度』是指将什么重现一五〇%。
  背着琉紫的昂克儿好奇地问:
  「爸爸……?这家店卖什么……?」
  「啊——这对昂克儿来说永远都太早了,还是不要问比较好吧,……」
  直人这么敷衍昂克儿以后,小声和隔壁的玛莉讲悄悄话:
  「我问你……住址真的是这里没错吗?」
  「……应该没错喔……对,确实就是这里。」
  「可是啊,玛莉。」
  「你不要说出来。」
  「不是吧,我当然要说。这家店怎么看都是未满十八岁谢绝进入的感觉啊!」
  「我哪知道呀!就说了住址的确是这里!」
  玛莉满脸通红地大叫。
  两人在入口前吵吵闹闹的这间店,怎么看都是小巷子里的风化场所。
  就是所谓的脱衣舞剧场。
  而且还不是真人表演的店家,而是赏玩用自动人偶穿上伤风败俗的服装、表演伤风败俗的舞蹈,提供伤风败俗的服务——这间剧场,简直就像是这个现代社会怀抱的扭曲,与一部分风流之士的高尚嗜好产生化学反应一样。
  换作是平常的玛莉,别说是来参观,根本不会让这家店进入视线范围——
  但不管再确认几次,这里的确都是康拉德指定的、发生万一时的会合地点。
  就在这时,似乎是听到门口的吵闹声,有人从店里出来了。
  那是身穿作工精细的绅士服、举止优雅的老人。
  「——玛莉老师!太好了,您平安无事吗……!」
  玛莉顿时停住不动。
  在那里的人的确是康拉德。代表个人特色的单眼镜正反射着霓虹齿轮的光芒,不停变换颜色——不搭调得吓人。
  「玛莉老师,发生什么事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才想这么问——玛莉这么心想。
  不对,该报告的事、该商量的事堆积如山,能够见到这位老先生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但老实说——因为这个地点的关系,她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在急遽的虚脱感之中,玛莉问道:
  「请问……康拉德老师,那个……这里,至少有器材……对吧?」
  「那当然。快快快,总之先进去再说。」
  哪里理所当然啊……
  虽然玛莉无法理解,但的确不方便在屋外讲事情。在康拉德催促下,她决定进入店里。
  ……虽然要跨过门槛必须挤出莫大的勇气。
  玛莉听到跟在后面的直人叮咛昂克儿:
  「昂克儿,这对你的情操教育不好,所以你看地下就好。」
  「……?我知道了……」
  ●
  「——嗯。原来如此……情况似乎比预想还要严重。」
  走在前面的康拉德严肃地表示,但老实说,玛莉根本无法听进脑袋。
  ——在充斥着娇喘的煽情空间里,不管对方说什么都会失去紧张感。
  店内几乎符合玛莉的想像,同时超乎想像。
  染上红色灯光的店内昏暗不明,视线不良;在舞台上跳舞的人偶们没有遮住该遮的部位;背景音乐既激烈又充满异国情调。
  然后问题是沿着通道排列的皮沙发。
  那似乎是观众席。沙发附有屏风,无法轻易偷窥里面。
  ——但是为什么屏风上面有『脚』伸出来?那是什么姿势!沙发为什么轧轧作响?「要去了」是去哪里!刚才从头上飞来女用内衣是什么魔法!
  ——颓废。堕落。悖德!
  玛莉满脸通红,视线固定在正前方。
  但下一瞬间,转角出现了身材火辣的人偶,敞露着壮观无比的胸部组件朝玛莉送秋波。
  玛莉不发一言地放空了目光。
  人偶姊姊一边摆出挑逗姿势一边对康拉德微笑。接着靠近紧张得浑身僵硬、举止怪异的直人——
  「——呜呀喔耶!」
  被摸屁股的直人发出怪声。
  在直人身旁听话地看着地下的昂克儿,感到不可思议地发问:
  「……?爸爸,怎么了?」
  「啊、啊哇哇……小、小孩子不可以看!」
  「你·也·一样不可以看!应该说我本来也不行呀!」
  玛莉忍不住吐嘈了。
  听到玛莉的反应,玛莉抱在腋下的苦艾酒耍嘴皮地说:
  「哈哈哈,你放轻松点,小姐,第一次来这种店吗?听说你转职当恐怖份子了是吧?事到如今就不需要在意什么法律了。」
  「才不是那种问题!」
  是因为很淫秽——玛莉在康拉德老师面前勉强把这句话吞回去。
  一行人穿过这种不健全的空间,进入后场。从那里走下通往地下的阶梯,沿走廊前进一段时间以后,抵达一间宽敞的房间。
  「——就是这里。虽然凌乱了点。」
  这次带进的房间要比上面正常多了。
  至少触目所及没有猥亵物品。照明是干净白光,也听不到吵死人的音乐。有的是简单的床和沙发、桌子与大大小小的生活用品。
  最里面有扇厚重的门。看来门后就是工作室。
  玛莉终于觉得能够放松了,于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接着,她提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虽然我想说明状况……康拉德老师。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就好吗?——为什么是这里呢?」
  接到问题的康拉德顿时一愣。
  「这里很棒吧?——您不喜欢吗?」
  「您觉得我会喜欢吗?」
  玛莉冷冷地回答,苦艾酒嘻皮笑脸地说:
  「是吗?这家店不是很棒吗?改天真想带着下半身上门。」
  「那么我等一下给你折价券。可享全天优惠。」
  康拉德笑容可掬地说完,苦艾酒笑了。
  「老爷子和外表不一样,还满通人情的。如果方便的话,再给我香烟就更感激了。」
  「很遗憾,我几年前就戒烟了。」
  「那还真是可惜。抽烟是男人的义务啊,老爷子。」
  「到了这把年纪,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就十分满足了。」
  「……康拉德老师?」
  玛莉露出凶恶的眼神瞪着一身绅士装扮的老人。
  康拉德举起双手表示投降,平静地告诉玛莉:
  「这家是我的熟人开的店。」
  「康拉德老师的熟人!」
  「没错,老板是我的老朋友。只要偶尔请我喝杯酒,我就替店里出场的女孩子调整和维修,就是这种感觉。」
  「怎么会,一级钟表技师的技术竟然用在这种地方……!」
  玛莉愕然地瞠大眼睛。
  康拉德被情同孙女的少女反应逗笑了,他耸耸肩说:
  「据说好像是舞艺变得更加精湛,大获好评。于是今天也爽快地提供藏身之处。」
  还有——康拉德神秘兮兮地继续说:
  「这件事不能大声张扬,这里其实是违法自动人偶的拍卖会场。」
  「——什么?」
  「说穿了,就是高级自动人偶的黑市,拍卖品都搭载了符合男性需求的违法零件。因为和政府当局挂钩,不怕警方上门,当作附工作室的藏身之处非常适合喔。」
  「呜哇,政治真肮脏……」
  直人小声嘀咕。
  玛莉甚至感到头部隐隐作痛,抱头叹气了。
  ——不过,这的确合情合理。
  就拿秋叶原区的工作室来说,康拉德老师这个英国人,在日本这个异国能够拥有这么多门路,只能说确实有一套。
  虽然可能比不上正规工作室,但有最起码的器材。就算无法奢望军用品,也还有多得教人咋舌的违法零件和高级素材。
  但是——老实说……
  (这还真是……应该说这样可以吗?)
  玛莉至今一直都相信康拉德是一位杰出绅士,既是值得尊敬的先进,也是身为技师师父、自己学习的对象——
  没想到老师流露的另一面,竟然和直人同样属于变态那一边……
  这个现实让玛莉产生了宛如脚下崩塌的绝望感。
  「算了……总而言之。」
  玛莉摇摇头转换心情。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
  只见玛莉将抱在腋下的其中一颗头——哈尔达的脑壳拿起,告诉康拉德:
  「首先可以请您帮他维持生命吗?虽然目前磁化……但如果里面的脑没事,只要交换脑壳就救得活吧。」
  玛莉没说出「假使还活着」这句话。
  ——毕竟因为磁化而烧坏了。苦艾酒会没事,就像他本人说的跟奇迹没两样。如果在生命维持装置启动前坏掉——虽然不愿想像,但哈尔达的脑甚至可能已经死亡。目前完全无法保证他平安无事。
  康拉德也了然于心地点点头说道:
  「嗯……那么就需要移脑手术吧。我认识的密医里面,有个男人很擅长这种手术。我立刻安排。」
  「麻烦您了。还有……」
  玛莉稍微欲言又止,接着问道:
  「——老师,有办法替哈尔达拿到备用义体吗?在三十二小时……不,最好能够在十二小时以内。」
  「……这实在没办法啊。」
  「————……」
  「首先,目前光是要取得『军用义体』就已经极其困难,说是危险也不鸿过。说实话,其实在玛莉老师你们来之前,这里才刚遭到简单的盘查。即使这家店并不是军用品市场,而且和政治家挂钩也一样。」
  「……」
  「恐怕现在全东京的黑市商人都遭到检举了吧。目前要在这座都市取得军用义体是不可能的。在弄到手的瞬间就会暴露行踪了。」
  「这样吗……」
  ……那么,该怎么办?
  虽然早就知道没什么指望,一旦被迫面对现实还是免不了情绪消沉。
  见玛莉表情灰暗,康拉德温柔地告诉她:
  「……首先尽快将他的脑接上生命维持装置吧。至于义体该怎么办,之后再想也不是问题。」
  「——是,万事……拜托了。」
  康拉德接过哈尔达的脑壳以后,快步离开房间。
  然后玛莉拍了一下自己的脸颊。
  现在没空拖拖拉拉。玛莉转头看向房间角落的直人说:
  「直人,把琉紫搬进工作室,挂到架子上。然后……我要随便拿零件组成电风扇,就用那个冷却。」
  直人点头,却又疑惑地问道:
  「喔……可是用水或冰块冷却不是比较快吗?」
  「你呀……到底在学校学了些什么呀?真是的。变热的东西要是急速冷却,反而会破裂或变形——我是判断琉紫也打算要这么做,才好心帮你的……相信我。」
  玛莉边说边想。
  ——我刚刚说的话很没道理。但是……
  昂克儿似乎感觉到玛莉的视线,忽然抬起头。
  「……?妈妈?」
  「不要那样叫我。」
  玛莉简短警告昂克儿以后,移开视线。
  哈尔达的防磁对策,目前是世界最高性能。依照设计,甚至能够在『行星调速器』制造的拟真电离层之中短时间活动。
  但是那架兵器的电磁脉冲,轻而易举地贯穿哈尔达的防护,使之全毁。
  能够承受那种强力电磁场,甚至还能够自动消磁。考虑到这项事实——结论只有一个。
  ——就是『Y』一开始就『设想了电磁攻击』。
  这个可爱地歪着头表示疑惑的不合理化身,证明了这点。那么琉紫只要冷却完毕,也同样能够修复——玛莉有了这种不合常理的确信。
  「————」
  ……荒谬。
  哈尔达的义体——布列格倾全力开发的技术结晶明明就毫无招架之力,一千年前制作的古董人偶却安然无恙。
  ——那么,我们至今所做的究竟算什么……
  玛莉对至今所学的技术感到无力以及屈辱,最重要的是对自己的不中用感到满腔愤怒。
  ……但不能表现出来。那样就真的太难看了。
  将郁闷深藏心底,叹一口气以后,玛莉移动到最里面的工作室。

  「……哦。」
  一看工作室,发现器材意外地完善。
  虽然是旧款,但是有切割制作零件的作业机器,挂人偶的架子与工作台也都足以符合专业技师的需求。
  至少以个人用工作室而言,感觉算得上最高级设备了。
  「真不愧是康拉德老师……」
  玛莉决定暂时忘记这套设备的用途是在上面跳舞的人偶的事。
  从后面跟过来的直人向玛莉确认:
  「喂,玛莉,琉紫就挂在这边这个架子可以吗?」
  「好,就挂那里。」
  「了解——那么昂克儿,拜托你罗。」
  「是——」昂克儿朗声回应,将姊姊挂在靠近工作台的架子。
  在光线明亮的地方重新一看,琉紫果然损伤惨重。
  损伤最严重的是腹部。别说是衣服,连人工皮肤都熔化脱落,露出内部构造。当作拟真神经的极细导线整束断掉跑出来,零件似乎也有缺损,即使不打开腹部也能够以肉眼辨识脊髓圆筒。
  骨架变形的情况也比预想还要严重。至少可以肯定,依现状就算恢复动力也没办法正常活动手脚,必须矫正才行。
  外观都这样了,内部损伤究竟有多严重呢……
  直人也同样略显不安地凝视着琉紫这副模样。
  似乎比自己烫伤还痛苦,但更强烈的是——某种——
  「……爸爸,姊姊……会得救吧?」
  昂克儿战战兢兢地问道。
  只见直人顿时改变表情,展露笑容。
  「那当然罗~琉紫会变成这样,是因为这样做是必要的。郡么当然会得救啦。昂克儿不需要担心喔。」
  这么说完后,直人来回抚摸黯然垂下肩膀的少女的头。
  ——明明他的手心也严重烫伤了。
  玛莉发出简短的叹息,转身走掉。她回到刚才的房间,打开设置在出入口附近的医药箱,拿了里面的东西回来。
  「……拿去,你也得赶快接受治疗才行。」
  玛莉从急救包取出一支针筒,告诉直人:
  「这是医疗用奈米机械。如果你不想因为烫伤化脓死掉,就脱掉衣服在那里坐下。」
  「……喔,谢啦。」
  直人简短道谢以后,乖乖听话。
  他皱着脸,慢慢地脱掉烧焦的衣服,直接坐下。
  玛莉一边将针筒——粗如罐装果汁的圆筒尖端的胶膜撕掉,一边淡淡地继续说:
  「先说好,不要以为这样就会完全康复。会留下疤痕喔——除非移植人工皮肤或再生皮肤。」
  「没问题啦。只要能够动就很好了。」
  玛莉叹一口气。
  直人背上的烫伤一如预料般惨不忍睹,玛莉将针筒压在上面并施打。
  无痛针射出,注入饱含医疗用奈米机械的保存液,奈米机械在伤口完全康复以前会杀菌消毒、辅助自我再生,并代替身体机能。
  老实说——玛莉正在测试直人。
  医疗用奈米机械虽然强效,注入后却会伴随剧烈痛楚。
  ——玛莉故意不事先警告这点。
  奈米机械从肌纤维往皮肤肆无忌惮地拨弄、刺激神经所造成的痛苦,照理说非常难熬,就连壮汉都会难过得哭喊才对,但直人不吭一声。
  玛莉心想,直人并不是不觉得痛。
  证据就是他的表情激烈扭曲,紧握的拳头不停颤抖。
  但最后直人并没有喊痛叫苦,就只是大大吐了一口气。
  「……你等一下,我去拿件衣服过来给你换。」
  「喔,抱歉。麻烦你了。」
  玛莉甚至有种输了的感觉,离开现场。

  凭着「需要那么做」的单纯直觉,徒手移动烫得发红的琉紫。
  直人那时的表情和话语,以及刚才的态度在脑中反覆来去。
  恐怕——玛莉心想。
  不,不对。这是确信。不会错的,那家伙,那个大笨蛋。
  ——假使他判断『需要』那么做,肯定连自己的手脚都会毫不犹豫地切掉。
  背脊窜过一阵寒意。
  让玛莉如此确信的那个表情、那个眼神,不肯从思绪中消失。
  不同于觉悟的某种意志——彷佛断言『那么做是理所当然』的意志,让玛莉莫名感到强烈地——

  玛莉总算是找到更换的衣服,回到直人他们那边。
  她将印有剧场商标、似乎是活动赠品的T恤递给直人。
  直人一边穿上T恤,接着彷佛忽然想到什么似地说:
  「话说回来,那个大叔要怎么办?」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随便搁在工作台上的头颅。
  集注目于一身的苦艾酒不满地说:
  「你们这些家伙没有人心吗?如果你们忘了,我现在就提醒你们,我也一样随时都会死掉。赶快帮我接上生命维持装置啦。」
  「……真是的,这家伙也不遑多让,为什么这么……」
  算了——玛莉摇摇头。
  她一边当作没看到直人换上的T恤背后印的图案——格外性感的自动人偶张开双腿的照片,一边继续说:
  「总而言之,还不能让你就此长眠。我还有事要问。」
  「饶了我吧……咦,喂。喂喂喂,等一下,母猪!你想干什么!」
  「随便找个自动人偶帮你接上,我也会启动生命维持机能,你放心吧。」
  「你这贱货真的疯了吗!偏偏拿情趣娃娃和本大爷接在一起!你把男人的尊严当成什么了!」
  「世上没有那种东西。」
  玛莉冷酷地断言,将挂着人偶的架子拉近工作台。
  然后随手——至少在直人看来是这样——将人偶的头拔掉,改而装上苦艾酒的头。
  「……可恶!这个疯癫公主来真的吗……」
  苦艾酒甚至觉得发寒,瞪着眼前这位自称天才的少女。
  并不是因为排斥女性型身体,而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确实有不负天才之名的才能。
  ——本来全身义体和自动人偶是截然不同的机械。
  一个是重现人体的『结构』,一个是重现人体的『机能』。
  说得浅显一点,自动人偶没有『脑』。有些机种就算没有头,还是能够持续运作。
  另一方面,全身义体有活人的『脑』。因此所有义体都是重现人体具备的大半结构,不然『脑』会产生排斥反应。
  然而这个小丫头却随手就将这颗头和自动人偶的头轻而易举地交换了。同时自己的『脑』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异状。
  而且不知何时连生命维持装置都接上了,简直是怪物。
  苦艾酒佩服地低声说:
  「——我懂了,原来不是幽灵,而是恶魔吗?抱歉当初说了你那么多坏话,小姐。既然是恶魔,淫乱是当然——嘎咿!」
  神经一口气接上时的疼痛,痛得苦艾酒发出惨叫。
  在他背后完成工作的玛莉爽朗地说:
  「好了,来整理状况吧——」
  ●
  恐怖攻击危机管理对策委员会的会议陷入僵局。
  随着与会人士逐渐体认到情况有多严重危险,议论益发热烈。
  总之应该果断抹消。不对,首先应该和犯人交涉。重新编制邻近区块的『军方』发动反攻呢?最好还是先考虑避难。建立和其他国家协调的体制——
  会中提出各种意见与异议,就是下不了决断。
  整体而言,议题根本毫无进展。
  反对抹消派的政务官举手说:
  「所幸考虑到射角,似乎不需担心『天御柱』遭到攻击——?」
  「你睡迷糊了吗?」
  防卫大臣烦躁地说:
  「只要有贯穿秋叶原区的『主炮』在,不管哪里都能够贯穿都市区块命中!那玩意儿可是刻意从『最下层』的秋叶原出现,以便『从下面』将整个首都圈纳入射程啊!你连那种程度的事都不懂吗!」
  另一名议员激动地大叫:
  「说起来那架兵器究竟是什么!不管是『主炮』的威力,还是从大深度地下层进攻,性能实在太不合常理了啊……!」
  他边说边站起来环视议场。
  然后,他想起坐在角落的民间顾问。
  「我问你!敌人的武装究竟是什么!」
  遭到质问的顾问——唐泽表情愣愣地歪着头。
  「您问我?」
  「不然还有谁!」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我被遗忘了。」
  唐泽微微一笑,搔搔头站起来。
  「呃——关于敌兵器的武装,是吧。如果不嫌弃推论,我就为各位回答。」
  「有话直说!你以为你这顾问是来做什么的!」
  「恕我直言,我是以钟表技师的身分受聘的顾问——并不精通违反国际条约的电磁技术。」
  会议瞬间沉默了。质问唐泽的议员露出惊愕的表情。
  另一名政务官也同样脸色苍白地对唐泽说:
  「你说电磁技术……?」
  「对。我将报告书一字一句熟读过了,无法做其他解释。」
  唐泽以清楚而响亮的声音继续说:
  「首先,贯穿秋叶原区、疑似『主炮』的武器,完全没有头绪。但在那之后的攻击是电磁脉冲照射。挡住首都防卫炮的装甲是电磁式装甲板或类似的东西。击坠战斗机的则是电磁加速炮吧。」
  宛如恐惧的呻吟声在委员会成员之间传开。
  政务官寄托一线希望地问道:
  「请问——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新技术呢?」
  「不可能。无论任何钟表机械都无法重现的现象,那架兵器实现了两项。」
  那就是——
  「秋叶原区全域『磁化』——以及最重要的是,使首都警备队的共振破碎炮无效化。这两点就算引用五大企业研究中的理论或解释都无法说明。」
  能挡下首都防卫炮的装甲,或许可以推测是复合材料。击坠战斗机的超高速大炮,也是理论上有办法重现的东西。
  但是就只有使共振破碎炮无效化这点,在原理上是不可能办到的。既然能违反共振破碎现象,可见那不是材料的缘故——只有可能是外膜上了不受共振影响的东西。
  再考虑到秋叶原区『磁化』的事实——电磁覆膜是最自然的推测。
  「——但、但你也不是专家吧!没办法断言吧!」
  最初发问的议员恢复气焰这么说。
  唐泽面露暧昧的笑容,点了点头。
  「这个嘛,毕竟要是我精通电磁技术,就会自动变成犯罪者了——那可是违反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条约的技术喔?照理说是禁止研究的。反而是怎么想都充分运用了那种技术的兵器为什么会出现在『日本』?那才是更加重要的事情吧?」
  好不容易恢复气焰的议员,脸色变得比纸还苍白了。
  ——这种东西不可能凭空冒出来,应该从相当久以前就在日本进行研究了。而且在场应该有人知道这个事实。
  唐泽暗示的就是这件事。
  一介民间人士投下的炸弹,炸得委员会全体成员惊愕地吵嚷起来。
  「你、你有证据吗!」
  「没错!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臆测!」
  「那真是失礼了。」
  在周围的视线攻击中,唐泽若无其事地表示:
  「但是在我们正下方的威胁是千真万确的现实。我身为顾问,只不过是表达了我的感想罢了。」
  心慌鼓噪的委员会鸦雀无声了。
  但是他们马上开始互相刺探般发言,委员会充满猜疑,陷入更深的僵局。

  (只要现在马上通报国际区块管理机构,这个国家就玩完了吧……)
  唐泽一边浮现这般危险的空想,一边坐下。
  一旦其他国家知道这个事实,至少将会一致通过、对日本采取所有想得到的制裁措施吧。
  (不过问题是那架兵器把矛头指向政府……那么?)
  那能够当作这个状况的藉口吗?
  国际区块管理机构及其关联组织牵涉的国际条约横跨多个面向。
  而唐泽目前掌握的『现状』——

  一、研究及利用电磁技术。
  二、制造可能造成都市区块重大损害的兵器及武器。
  三、基于资源有限问题,对无益行星运用的大型生产物消费大量资源。
  四、装设射程超过五十公里的非固定式炮台。
  五、无ISS特例许可及安保决议而有上述行为。

  光是这五项,就不只抵触了国际区块管理机构,更践踏了国家区块安全保障会议(INSC)、国际电磁力机构(IEC)、世界资源机构缔结(WCO)的条约,多达二位数以上。
  (……不过,这就表示结果大家都是一丘之貉吧。)
  没错——其他国家也都早就持有那种东西了。
  老实遵守那种规定的国家根本不存在,就算有,也是无足轻重的三流国家。至少关于这点,各国是受到信赖的——不然根本不需要监察机构。
  正因为如此,发觉持有时的处罚就只是普通的制裁措施。
  问题果然在于——那架兵器不在政府的管理之下。
  (坦白说,要是那架兵器侵略外国,事情就简单了。)
  唐泽冒出唯恐天下不乱的想法。
  那种情况,各国将发动『武力制裁』结束纷争。就算那是再怎么超出规格的武器,也不可能永远保持运作,迟早会被物资差距击溃而告终。
  纵使再强力的兵器,终究是单一「战力」。世界均势不会只因为这样就瓦解,在战略上,强大的单一兵器也很难运用。
  但是那一旦将炮口对准本国……将会如何?

  唐泽望着吵吵闹闹的会议——正从互相刺探,转为围攻背后关系可疑的议员——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原来如此。对啊,这就是那帮人的目的吧?该死的东西。
  ●
  「……也就是说,那架兵器存在于那里。只是这样,『政府』和『军方』就会自取灭亡——所以我们什么也不用做,这就是你想表达的意思吗?」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低语了。
  那架兵器——不对,那里面的那帮人,是出于这么深的考量采取行动的吗?
  苦艾酒用视线表达肯定,然后说了:
  「但假使那个推测正确,事情会变得很棘手喔……对吧,小子?」
  「嗯。因为那帮人不打算就此罢休。」
  「……这话什么意思?」
  玛莉听不懂两人的对话,皱起眉头。
  直人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回答:
  「那架兵器,虽然说不会动……但同时也『不能动』。」
  「…………」
  「虽然我完全不懂电磁技术……但那并不是没有动力还能动的东西,对吧?」
  「这个嘛……照理说应该要有电池或发电机之类的才对——」
  直人似乎从玛莉这句低语得到确信,点头回答:
  「那玩意儿的动力,大概是齿轮。」
  「——啊?」
  玛莉目瞪口呆地张大嘴巴。
  使用能够破坏所有齿轮机械的技术和武装的同时,兵器本身却也是用齿轮技术技术建造的吗……?但那样会自我毁灭吧?
  见玛莉满脸疑惑,苦艾酒说:
  「据说是组合了绝缘体和导电体的齿轮。不是单纯重现旧时代的技术——换句话说,就是以融合钟表技术与电磁技术为目标的复合技术。」
  听到苦艾酒的话,玛莉皱眉说:
  「道理我懂……但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实现吗?」
  「就是实现了。所以那个庞然大物才能够一边制造电磁场一边运作。」
  苦艾酒继续说:
  「复合电磁式战略级机动兵器『八束胫』——据说这是正式名称。你就尽管笑吧,毕竟命名的人不是那帮人,而是政府。」
  「……你说什么?」
  「在我们小队发现的设计图上,甚至还细心附上『企划书』——你猜那玩意儿上面写了什么?」
  在玛莉回答前,苦艾酒就嘲讽地撇嘴公布答案:
  「——『轮历九八五年三月二十五日核准研究复合电磁式战略级兵器』——还有当时的总理大臣和官房长官、防卫大臣的签名喔?超爆笑的吧!」
  一点也笑不出来。
  看玛莉宛如结冻般表情不变,苦艾酒说:
  「……算了,也就是说,那个庞然大物的动力和其他钟表机械没有两样。是从重力汲取能量的发条发电机。虽然不晓得总数……」
  「——一千零三十三根。」
  直人断言。
  「虽然声音很奇怪,但毫无疑问是发条的声音。而且那帮人正在『重新充填』。」
  玛莉和苦艾酒的视线射向直人。
  直人毫不在意视线,板着脸继续说:
  「大概是最初的光,和那个可恶的……叫什么来着,电磁脉冲?耗尽了动力。在那之后不知为何,总是一边消耗接近百分之十的能量一边持续充填。所以距离动力完全恢复——离开秋叶原区前听到时,还剩七十一小时三十二分十二秒。因为又过了五小时……大约还剩六十六小时半吗?在那之前应该都不能动才对.」
  听到这段发言,苦艾酒瞪大眼睛。
  「————喂,小鬼,你看过设计图吗——不对,光是这样还无法说明。你到底什么来头?」
  无视于苦艾酒过于理所当然的疑问,玛莉逼近直人。
  「——意思是那架兵器有六十六小时三十分的时间无法离开原地?确定吗?」
  玛莉这么问道,但直人摇头说:
  「因为我完全不懂电磁技术,所以不确定。只要放弃几样武装调拨动力,或许会提早。再加上我也不晓得那百分之十的动力用途何在,只要放弃这部分的消耗,应该也会提早才对——但问题不在那里。」
  「这是什么……意思呀?还有其他的吗?」
  见玛莉疑惑地皱眉,苦艾酒说:
  「都已经快要将军了,那帮人还要『重新充填』。这样你还不懂吗,没见过世面的小姐。」
  「——!」
  玛莉吊起眼角转头看苦艾酒。只见苦艾酒嗤笑,然后说了:

  「这不是恐怖攻击——是『政变』。那帮人在等政府分裂自灭,想要在之后——干些什么名堂啊。」

  ——随后玛莉理解了。
  哑口无言,就只是茫然地瞠圆翠绿色眼眸。
  因为统整至今的说法,结论就只有一个。
  也就是——死棋。
  原来如此,玛莉也同意苦艾酒之前说『将军』的理由了。
  恐怖攻击?才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那些家伙差一步就能够颠覆国家。
  难怪不管玛莉他们再怎么耍小聪明对抗,都还是对方技高一筹。
  三重——不对,旧滋贺『军方』到底花了多少的时间、多深的执念、多么深不可测的恶意拟定战略,一想到这点——
  就只是被动因应的玛莉他们,理所当然会被击溃。

  ——那么,记取这点,想想现在自己能做什么吧,玛莉。

  敌方一刀刺到多重区块领域,东京中枢的喉咙前面。
  秋叶原区磁化。我方拚命接通的控制管道已经不能用了。
  然后就如那些家伙的盘算,现在内阁政府想必是一团混乱吧。
  那些家伙之后打算做什么,直人他们也说不晓得。
  但政府势必走向自我毁灭。就更不用说光是其他国家知道那架兵器——最糟糕的情况,ISS甚至会基于安全保障问题,考虑军事介入。
  万一决定使用『神之杖』——对地攻击投射炮卫星,东京将从这座里球消失。
  不对,就算什么也不做,那都是迟早的问题。
  想像可以预见的最佳剧本与最糟剧本。
  最佳剧本是——那帮人称心如意,掌握这个国家的实权。
  既然那些家伙精通电磁技术,秋叶原或许有可能消磁复原。代价是全世界将警戒这个国家,随时点燃制裁战争的导火线。
  最糟剧本是——其他国家以武力介入东京消弭事态。
  事态将会以最快速度解决。但那意谓着东京毁灭。影响将会扩及全东亚,演变成卷入全世界的全面战争。

  不是我自夸,我这个推论还算有几分正确吧——玛莉如此自嘲。
  ……面对规模如此庞大的问题,事到如今我们还能做什么?
  更何况我方还失去琉紫和哈尔达这些战力,昂克儿也处于丧失超常战斗力的状态。
  不对,假使凑齐那些战力,又能做什么呢?
  走向自我毁灭的政府。存在本身就危及国际情势的巨大兵器。想必将会互相敌视的世界主要各国。
  夹在这之间,自称恐怖份子的区区数人——能做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玛莉做出这个结论的瞬间——
  直人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站起来,然后说了:
  「昂克儿,我们出去走走吧。」
  「……出去走走?」
  年幼的少女自动人偶歪头一愣。
  「对啊,昂克儿因为那个可恶该死的限制器的关系,一千年来都没办法做想做的事对吧?我们去四处看看吧。」
  「……哇!」
  昂克儿眉开眼笑,牵起直人伸出的手。
  玛莉一边眼睛半开地注视着——
  「——你的心脏和神经是超硬合金还是什么呀?现在正遭到通缉的恐怖份子,要悠哉地出门散步买东西吗?」
  一边这么讽刺。但随后直人投来的视线,让玛莉屏息。
  ——这不是比喻,真的就是心脏被抓住的感觉。
  尽管玛莉做出「无能为力」的结论,直人的眼神仍没有丝毫动摇。
  「那还用问吗?」
  怀着足以替笼罩在绝望与灰心之中的玛莉点亮希望的意志,直人断言了。

  「去做能做的事。」
  ●
  昂克儿扯了扯直人的袖子。
  然后忸忸怩怩地做出像撒娇的动作说:
  「……我想要,命令。」
  「嗯嗯,统统OK!想要什么命令呢~?」
  直人毫不犹豫地露出笑歪的表情点头。
  只见昂克儿欣然微笑,指着两家店外的杂货商店。
  「……可以,去看那家店吗?」
  「不管哪家店都OK!如果有想要的东西,把整家店买下来都行喔!」
  「欸,直人。」
  玛莉虽然已经连气都叹不出来了,还是放空眼神问道:
  「可以姑且告诉我一下吗?你现在在做什么?」
  「——做该做的事!」
  灰色眼眸闪闪发亮的直人这么说了。
  「做所有昂克儿至今想做却没办法做的事!NOW!由我亲手替她实现——!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
  玛莉没回答。
  就只是空洞地浮现干笑,仰望阳光普照的天空。
  「……天气真好。对了,我记得有家想去吃的冰淇淋店呢。要不要趁东京沉没前绕过去一趟呢……」
  玛莉垂下肩膀呢喃的话语,已经充满了平静的谛观。
  这里是秋叶原区正上层,玛莉等人逃进的上野区的购物街。
  拱廊看板用陈旧字体写着「阿美横丁」。
  那里充满朝气,甚至教人觉得昨晚的事只是一场恶梦。
  明明是平日白天,往来行人却络绎不绝。
  陈列商品多得堆到通道的店铺、林立的摊贩的招揽声——这幅光景甚至令玛莉感觉到奇妙的悲哀……在他们眼中却是理所当然。
  ——因为下了封口今。
  他们浑然不知今天早上在秋叶原出现的巨大兵器。
  虽然潜入政府的协助者也捎来联络,但就算没有协助者报告,还是能够轻易想到政府采取了这种措施吧。
  某天突然在都心出现了摆明违反国际条约的电磁兵器。目的是政变,目前依然占领秋叶原,东京濒临毁灭的危机——
  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坦白公开。
  政府——不对,所有不乐见这个情况的人,应该会动用所有权限管制报导。
  ——这是理所当然的行动。
  毕竟情况如此严重,更何况还是发端于政府打草惊蛇。
  就如同直人的预想以及苦艾酒的说法,那架兵器是炸弹,光是被人知道『存在于那里』,就会造成政府致命伤。
  国民就不用说了——更糟的情况,是被隶属国际区块管理机构的其他国家知道。
  真的很讽刺呢——玛莉这么想。
  政府不幸中的大幸是——那架兵器发射的电磁脉冲,导致能够证明其存在的器材统统失灵了。
  再加上拜玛莉和直人深夜实行恐怖攻击预告之赐,秋叶原的居民全数避难。而且还引开了国民的目光。
  一抬起脸,就看到街头设置的有线电视,正在报导昨晚发生的『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

  『由于昨晚的秋叶原冻结恐怖攻击预告,秋叶原区目前封锁。政府发表声明,呼吁民众注意安全,禁止接近、进入。另外,关于发出犯罪预告的恐怖份子集团,据悉目前已经锁定身分,还掌握了潜藏地点的有力线索。针对这起事件,织畑官房长——』

  就是这样。当然玛莉等人的所在之处根本没曝光。
  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政府似乎还想要当作『那玩意儿』不存在。
  笨死了——玛莉不屑地笑了。
  一旦那架兵器重新启动并展开行动,消息马上就会传开,更何况是区区管制报导。只要有一架渴望独家新闻的媒体直升机闯进去就完了。
  但是……如果直人和苦艾酒是对的,那样正合那帮人的意吧。
  愈是隐瞒造成那种严重破坏的兵器,一旦东窗事发时,国民与其他国家的愤怒愈会指向政府——往往超过指向兵器本身。
  至于那段时间政府都做了些什么,就是为求自保地起内讧,以及——
  「……哼。」
  玛莉从鼻子发出冷笑,隔着太阳眼镜仰望天空。
  目送着又一架高速直升机从头上飞去,玛莉撇着嘴。
  玛莉敢打赌。那上面坐的,是准备好逃走的政府相关人士。
  「以受害者的名义逃命吗……邻近诸国得知情况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也就是说,这充满朝气的和平日常,再过几小时就要结束了。
  在那之后降临的,想必是……
  「……爸——妈妈,我想要,命令。」
  「好好好~!爸——妈妈我什么都准许!」
  玛莉陡然垂下肩膀。
  ……我到底在做什么?
  昂克儿叫妈妈的对象不是玛莉。不,玛莉并不是承认了昂克儿这个叫法,也就是说——
  那是指眼前对自动人偶露出羞答答蠢样的直人。
  正确地说——是『男扮女装』的直人。

  要上街就需要变装。
  讲起来就只是这样,但过程却是恶梦。
  将哈尔达交给密医回来后的康拉德介绍的剧场化妆师,是个非比寻常的变态。
  那个宛如「夜店小姐」一词拟人化的华丽女人,一看到走进后台的直人和玛莉,劈头就大喊:
  「呀——!太美妙了!康拉德老师!真的可以把这些孩子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吗!人家要发挥真本事喔!」
  「嗯,麻烦你了。」
  「『『~♪好久没有替人类的孩子打扮了~!忍不住技痒呢❤」
  ——瞬间窜过一股难以形容的寒意。
  实际上,直人最初也是一脸不安,但是……
  在惊慌之中被剥掉衣服、画上淡妆、戴上假发、换上女装、站到镜子前面以后——
  「奇……奇怪?糟糕,我该不会————很可爱吧❤」
  ——变态传染了。
  在玛莉不能自拔地陷入绝望的同时,隔壁的昂克儿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神说:
  「……爸爸好可爱……♪」
  因为受到她这样大力称赞,直人在那瞬间觉醒了。
  「是吗——是啊!爸爸果然很可爱啊——!既然昂克儿这么说,就是神这么说了,所以我果然很可爱啊❤」
  话一说完,直人便抱起昴克儿,转着圈圈跳着舞冲出剧场。
  真是了不起的变态。反而教人羡慕。只有现在,自己也打从心底希望能够忘记一切追逐蝴蝶。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你——」
  「不用了——!」
  玛莉大叫,全力拒绝变态的魔爪。
  要是交给这个女的,天知道会被打扮成什么样子。
  最后能够迅速改变发型、随便抢到太阳眼镜与替换衣服、连滚带爬地逃离现场,已经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玛莉摇摇头甩开不堪回首的记忆,厌倦地低声说:
  「可能会发展成东亚——不对,甚至是国际危机的炸弹,明明已经在面前冒出火花了,真不知道现在还在做什么……」
  直人似乎耳尖地听到这句低语,主持公道说:
  「有什么办法。毕竟不知情就没得吵啊。在京都那时候我也是同样立场,一般都是这样吧?」
  「我是在说你呀——你这个大变态!」
  听到男扮女装的直人说出自以为是的话,玛莉忍不住怒吼。
  「你是知情的那边吧!稍微慌张一下吧!应该说……」
  发觉吵闹声引来周围的视线,玛莉仓皇压低音量。
  不过她还是无法克制怒气,瞪着摆臭脸的直人说:
  「你也稍微迟疑一下吧。难道你连女装癖都有吗?终于进入末期了是吧!」
  ——直人当初宣言「要做该做的事」。
  为此,如果有需要,这名少年展现了愿意接受所有牺牲的决心。
  啊啊,都这时候了,要我承认也行。他果断、毫不迟疑的行动力与决心,正是现在的我所缺少的东西。一瞬间甚至不禁觉得感动。
  但是——这个变态凭着变态的行动力与变态的判断力,不择手段,甚至冒着被敌人发现的危险也要做的事是这个吗?
  和幼女人偶(昂克儿)来场愉快的轻飘飘女装约会吗?
  ——要不是众目睽睽,真想立刻骑在这个变态身上痛扁他一顿。
  「爸——妈妈……我想要那个……可以吗?」
  「哎吁,多么可爱的玩偶呀!昂克儿的品味真好呢——♪何止可以想要,就买下来吧!」
  但这个变态无视于忍着那种冲动的我,继续和人偶约会。
  老实说,真想稍后就把那个变态拖进巷子里面扑杀,但是……
  玛莉忽然灵机一动,试着说:
  「我问你……直子。虽然你出手阔绰,但我记得那些钱不是琉紫赚的吗?」
  听玛莉这么说,直人歪头一愣。
  「那怎么了吗?」
  「你平常明明说琉紫是女朋友,却拿女朋友的钱花在其他女生身上吗?」
  玛莉用宛如看到大烂人的眼神说。
  但直人发出「啊?」的一声,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回嘴:
  「你真笨。琉紫是我的新娘,昂克儿是我的女儿。为人父母花钱在孩子身上,哪里不对了?」
  「…………好吧,就随你高兴了。」
  「当然,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
  玛莉心想——说真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呀。
  首先是这个该死的状况——自己无能为力的状况教人不舒服。
  其次是这种时候还和气融融地享受约会的变态教人看不顺眼。
  再来是这个无可救药的变态——
  「喂,妈妈!我们要丢下你罗!」
  这么大叫挥着手的变态女装扮相实在——有模有样,教人不爽。
  玛莉咕哝回答,不经意地将视线转向旁边。
  精品店橱窗映着她变装后的身影。
  是个外国青少女,淡金色的头发扎成马尾,身穿薄得透光的细肩带洋装。
  极具个人特征的翠绿色眼眸,被深色太阳眼镜遮住看不见。
  接着看向前面的变态——如果忽视他是变态这点,就是个登上少女杂志封面也不足为奇的美少女。
  连身洋装上罩着蓝色薄夏季大衣,脚上穿着柔软的绑带靴。虽然是娃娃脸却五官分明,因为家里蹲的关系,皮肤也很白皙。再戴上假发和猫耳兜帽,的确怎么看都是个少女……
  但是……纯真的少女,与更加纯真的幼女——看起来实在不像自动人偶的小女孩手牵手,感情很好地笑着走在一起。
  ……看到这模样,谁会联想到恐怖份子呢?
  在混杂的人群中,那两人光是走在路上就会吸引周围的视线。都是感到欣慰无比的关爱眼神……
  ——啊啊,真想干脆杀掉算了❤
  金发夺目、打扮入时的外国少女没发毚自己也很引人注目,凶猛地追在两人后头。
  ●
  街头电视正详细报导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的续报。
  『这名少年是见浦直人。据悉在京都区伪装成学生身分,有暗中涉及违法交易军事用零件、与私卖经过非法改造的自动人偶之嫌疑。另外,专家指出,他可能与国际武装组织「冒险家」有关连。嫌犯似乎就读京都区立札之森高中,但户籍资料极有可能是伪造的,目前警察和「军方」正在征求市民提供情报——』
  巨大画面醒目地播放着女装前的直人的照片。
  似乎是在屋顶时被直升机拍到的,哈尔达的身影也一起入镜。
  但在街头电视对面,某知名连锁汉堡店的露天席,那名凶恶的少年罪犯——直人不怀好意地笑着。
  「哦——我好猛,真的好猛啊——应该说那是哪部漫画的主角设定啊?」
  他一边吸着冰凉的香草奶昔,一边抖动肩膀。
  在他对面咀嚼苹果派的玛莉讽刺地回答:
  「毕竟发动了那么大规模的恐怖攻击,谁都不会相信『只是普通的高中生』呀。不多少加油添醋就没面子了吧。」
  「就算是这样,这个设定也太离谱了吧。『冒险家』是什么鬼啊?」
  「印象中是在欧洲活跃的武装组织喔。首领是取了※卡里奥斯特罗这种做作名字的笨蛋……实际上是以国际诈欺为中心的小团体。」(译注:Cagliostro。十八世纪的义大利人,自称伯爵,拥有链金术师、医生等多种头衔,疑为诈欺师。)
  「是哦。」直人兴致缺缺地回应,嘟起嘴。
  「倒是出现在画面上的人本来应该是你才对吧?『一边伪造户籍通学一边涉及恐怖活动的违法技师』——仔细想想就在这里呀,这种设定的家伙。」
  「不要用吸管指我啦,变态。」
  玛莉不高兴地呻吟,喝起巧克力奶昔。

  『旁边的男子是瓦伊尼·哈尔达。年龄不详。他是全身义体化的佣兵,有涉及多起国际纷争的纪录。同时也是知名的职业恐怖份子——』

  听到这段报导,玛莉瞠大眼睛。
  「哎呀,这段报专倒是事实。」
  「咦,哈尔达大叔是这号人物吗?……不过也是啦。毕竟担任像玛莉这种炸弹的护卫。」
  「谁是炸弹呀——不过他在那个道上似乎很有名喔?就连那颗头部晓得。」

  『——另外,与见浦嫌犯有交友关系的两名女学生在同时期下落不明,目前无法确认两人的安危。』

  接着播放的是金发与银发少女——玛莉和琉紫的大头照。从两人穿着制服看来,似乎是取自高中的学生名册。
  听到报导担心两名少女安危,直人浮现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主犯成了受害人,我和哈尔达大叔却是国际凶恶犯吗……世界真是太没天理了。不过算了。」
  「这就是平常有没有做善事的差别吧?」
  「不能理解。」
  直人臭着脸,接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倒是你没关系吗?出现了应该已经死掉的人的大头照喔?」
  「没问题啦。死掉的『玛莉』是绝对不会遭到怀疑的。」
  「……为什么?」
  难道是运用了布列格家的力量吗——直人似乎想这么说,但玛莉说:
  「我大概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猜错了。布列格家已经舍弃我了。我怎么可能运用布列格家的权力呢?」
  玛莉稍微眯起眼睛,继续说:
  「我只是——借用了姊姊的假身分而已。所以要抓到我是绝对『不可能』的——除了姊姊以外。」
  然后老实说——玛莉在内心低语。
  一想到被姊姊发现时的下场,被警察或『军方』抓到或许还好一点。
  ●
  将空纸杯和包装纸扔进垃圾桶后,玛莉叹了一口气。
  一边回到直人他们等待的店外,一边翻出搁置在头脑角落的疑问。
  ——结果到底是怎样呢……?
  神奇的是——不对,非常教人不高兴的是,因为我方先发制人的关系,确实没有民众死亡。
  假使在没有恐怖攻击预告的情况下,巨大兵器奇袭秋叶原区,天晓得最初的『主炮』及电磁脉冲造成的机械停止或故障,会引发多少事故,导致几千几万人牺牲。
  就这层意义来说,我方的行动并非毫无意义。
  只有这点可以自豪地断言——但是……
  如今那却弄巧成拙,反而帮政府隐瞒消息,最终还帮上滋贺『军方』的计谋。
  这项事实教人不由得——
  「妈妈……我想要命令。」
  「——喔,咦?什么?」
  思考被打断的玛莉抬起脸。
  不知何时,昂克儿在眼前不安地歪曲表情,仰望着玛莉。
  「妈妈……『在哭』……我想要妈妈命令我帮忙。」
  ——在哭?我吗?
  玛莉不自觉摸摸眼角和脸颊……她并没有流泪。
  ——就算是出自『Y』之手,自动人偶终究是自动人偶吗?或许没办法正确运算人类的感情表现。
  这件事让玛莉反射性地感到放心……放心?
  玛莉还来不及处理疑问——
  「……妈妈在哭……在说帮帮我……所以,我想要妈妈命令我帮忙。」
  「————……」
  这次玛莉真的惊愕了。
  然后某种不知名、类似厌恶感的感情失去出口、不知何去何从。
  昂克儿是自动人偶——这点毋庸置疑。
  玛莉也能理解把人偶当人偶疼爱的心理,也觉得人偶很可爱。
  但这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的钟表技师精神——无法把这个视为单纯的机器。
  自动人偶不是人。就像玛莉不是自动人偶一样。
  既然如此,希望人偶表现得像人偶是异常吗——不对,是常识。
  所以,这股厌恶咸当然也是因为没有自觉的感情被揭发而产生的……
  「……昂克儿帮不上忙吗?」
  不对。好奇怪。不可能。
  玛莉从没见过这种反应的人偶。
  将眼前表达悲叹的人形物体视为机器,就是觉得不对劲。
  「……这个嘛……那么昂克儿——你能破坏『那个』吗?」
  ——不应该想得太深。
  玛莉听从内心某处替自己踩煞车的声音,提出人偶要求的命令。
  昂克儿再度确认道:
  「……这样就能帮得上妈妈了吗?」
  「对、是呀。只要能够让那个机能不全,情况就会大为改变了。」
  没错——既然昂克儿愿意帮忙,那檬最好。
  只要趁现在管制报导时摧毁那架巨大兵器,情况就会大为改善。至少那帮人无法得逞。
  然后——玛莉思考。事前发出恐怖攻击预告的是我方。
  将整件事当成单纯的恐怖攻击解决,由政府镇压——照这个剧本走的话,至少结果会比维持现状要好一点。
  但是对于这个想法,昂克儿——露出孩童般纯真无邪的笑容,使玛莉哑口无言。
  「那么,爸爸会帮妈妈的……所以妈妈不要哭,好吗?」
  ——她在说什么呀?
  听到无法理解的话语,玛莉不自觉寻找起直人的身影——
  「……什么——天啊,直——你、你怎么了!」
  玛莉把险些惨叫出来的名字吞回,拔腿冲过去。
  在她前方,脸色苍白的直人瘫坐在路边,呼吸急促。
  「……啊——玛莉。我问你,你能不能找来头痛药……要不然不会睡着的麻醉也可以,有办法找来吗?」
  盗汗的直人苦笑着对慌忙地冲过来的玛莉这么说。
  这时玛莉终于——发觉了。

  「先等……一下……你的耳机怎么了!」
  「——玛莉,你在说什么?当然是在秋叶原坏掉了……」
  啊,对喔。当着眼前扔掉了。但她不是要说这个——
  「既然你有空花钱在人偶身上,就去买一下呀!你真的是笨蛋吗!」
  ——直人听见什么、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实际上玛莉并不晓得。
  但就连玛莉这个常人的耳朵都能稍微听得见下方区块——秋叶原的异常声音。
  直人不可能听不到。
  不对,在京都或秋叶原时也是这样,考虑到直人之前都戴着照理说百分之百隔音的降噪耳机对话,如今摘下耳机的世界——不会太吵吗?更何况是在这种状况下……
  但直人表情扭曲,吊起嘴角摇头了。
  「现在还不需要……假使买了,我没有自信能不戴上。」
  「你搞清楚,现在不是说傻话的时候!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有多难看吗!就像随时会死掉一样呀!」
  「啊——别这样,玛莉。你这样诱惑我,现在真的——很难抵挡。」
  ——诱惑?
  玛莉从直人的话得到疑问,然后从假的眼神得到答案。
  痛苦颤抖的灰色眼眸就是最有力的回答。
  ——一旦松懈,就会想马上拿把螺丝起子插进脑袋求得解脱——那双眼眸是这么说的。
  直人夹杂着呻吟说:
  「拜托你……等我找到『要找的东西』,不用你说我也会全速冲去买,所以现在什么都好,给我止痛药就对了。」
  玛莉被那句话慑服,不自觉地点头。但是——
  「我、我知道了……可是——你在『找什么』呀?」
  药局——印象中刚才的转角应该有一问才对。
  如此心想的玛莉一边环视周围一边问道,直人微弱地、虚弱地——
  但是,眼神怀着与玛莉——如昂克儿所书『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形成对比,近乎暴力的意志。
  他的回答,让玛莉瞪大眼睛。

  「那还用说……我在找『胜算』!为了彻底痛宰对琉紫做出那种事的家伙——」
  ●
  「……爸爸,命令我帮你摸摸?」
  「喔~好好好!只要昂克儿帮爸爸摸摸,爸爸就会马上好起来了!」
  无视玛莉的制止,为了消除疼痛将止痛剂——整盒吃光的直人,现在笑咪咪地和昂克儿嬉闹。
  玛莉确实从先前就有点在意。
  直人除了接触昂克儿时以外,一直表情扭曲。玛莉原以为那是烫伤造成的,因而忽略了某件事,现在她理解了。
  直人现在应该也一直承受着没空理会烫伤的痛苦才对。
  「…………」
  玛莉低头沉默了。她觉得自己很可耻。
  也就是说,直人他——一直在实践他的话。
  他『做了能做的事』。
  和只会空想、毫无行动的自己不同……

  直人一边抚摸昂克儿,一边抬头对玛莉说:
  「……玛莉,我只是要确认,秋叶原区是构成多重区块领域的零件之一,所以不能将之抹消——没错吧?」
  「对,虽然系统上不是不可能,但影响将遍及首都全域。」
  控制区块都市机能的是钟楼——统辖钟楼的则是中心支柱。
  然后统辖该地中心支柱的,则是国家区块中枢管理控制塔。
  通称——『天御柱』。
  和伸向地下的中心支柱相反,那是名符其实伸向天空的巨大柱子。
  「把东京想成一个时钟就容易理解了。」
  如果将位硷中央的『天御柱』当作时钟的摆芯,那么周围的区块都市就可以视为摆轮、擒纵器、擒纵叉、快慢针等擒纵机构。
  这些区块都市汲取从地底传来的『赤道发条』的能量,分配给日本各区块——换句话说就是统一的『中枢动力装置』。
  「一旦让秋叶原区崩落,首都圈可能会整个崩落——那将连锁波及整个日本,最糟的情况是东亚溃灭。影响力就是这么大。」
  既然这样——直人笑了。
  「反过来说,就算秋叶原停止,『邻接区块』应该还是可以干涉秋叶原,对吧?——啊——托昂克儿的福,爸爸恢复了!」
  「……真的吗?爸爸看起来还是很痛……」
  「为了老婆和女儿,这点疼痛不算什么——那么,再回到原本的话题喔?」
  直人扬起嘴角浮现万夫莫敌的浅笑,如此宣告:

  「只要将秋叶原区加热,或是烧掉就行了。连同那架兵器一起。」

  「————……」
  玛莉哑口无言,连话都说不出来。
  发布假恐怖攻击预告时的旁路已经磁化,无法使用。
  本来事情就不像直人说得那样单纯。当秋叶原区磁化,陷入机能不全时,就不可能操作秋叶原区的都市机能了——但是——
  「即使其中一个区块停止机能,邻接区块会辅佐、维持——没错吧?既然能够维持——当然也能够取消维持。对吧?」
  ——也就是说,这家伙一直都按照他的宣书行事。
  ——一心只想着要把那帮人丢进锅里煮。
  理解这点的玛莉在半茫然自失的状态下问道:
  「……所以你有收获了吗?」
  「还没。虽然发现了几条旁路,但单靠上野区似乎发挥不了多大影响力。大概就像玛莉说的,整个多重区块领域是一条线,无数控制装置结合在一起互相辅助吧……但是——」
  直人坚定地继续说:
  「只要再得到……一个确切证据——!」
  他因为痛楚与愤怒——凶暴地歪扭笑容说道:
  「在把那群家伙揍得痛哭流涕之前,我都不戴耳机。」
  然后态度回然一变。
  直人露出判若两人的无忧无虑微笑,让昂克儿坐在自己肩上站了起来。
  「而且,寻找昂克儿想做的事也很重要!得弥补一千年份的空缺才行,怎么能让昂克儿继续等下去呢!来,昂克儿,接下来要去哪里呢!看衣服吗?虽然现在的衣服也很可爱!爸爸很满意!」
  但昂克儿从肩上轻声对直人说:
  「可是……爸爸。妈妈问我能不能破坏那个……」
  一听到这句话,直人顿时露出不高兴的表情转头看向玛莉。
  「玛莉!你还说了那种话吗!」
  「是、是呀……毕竟要是能够破坏——」
  远比透过将邻接区块加热要简单省事多了——
  玛莉正要继续说下去,直人却打断她:
  「反对。绝对反对!你这个地雷女把昂克儿当成什么了。」
  那还会是什么——玛莉心想。
  她的技师精神主张——昂克儿是自动人偶,是不合理且不讲理的暴力化身。那正是用来应付这种时候的「兵器」吧——
  但在玛莉这么说出口以前,直人继续说了:
  「……唉,假使昂克儿处于万全状态,那种连美学的美字都沾不上边的垃圾,当然是一击两断交给资源回收业者就能解决——也说不定。毕竟昂克儿这孩子很强——但是——」
  「……嗯……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喔,昂克儿!像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地雷女说的话,根本不需要听。」
  「你——」
  玛莉不加思索地正要回嘴,直人眯起眼睛瞪她。
  「我说过昂克儿需要充填能量吧?举例来说,现在的昂克儿如果切换成和琉紫战斗时的输出功率,是第十二号吗?大概几秒钟就——啊,这是以昂克儿的角度来说喔?总之差不多几秒钟就会恢复为第一号——现在的通常启动状态。就算是昂克儿,你觉得她有办法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打爆那个大得要命的垃圾吗?」
  「……这……」
  「昂克儿要恢复到能够以最大输出功率运作一段时间,需要持续从『永久运动装置』回收动力加以储存才行,我看看喔……」
  直人打住话语,竖起耳朵聆听。
  「——差不多一百六十小时吗?在那之前敌人早就恢复动力了……居然想要依靠昂克儿,你还是忘了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吧——还有!最重要的是!」
  直人露出带着轻蔑之意的眼神说:
  「让这么小的孩子解决一切,然后欢喜大结局——也想得太美了吧?你难道没有自尊吗?老实说我真是不敢恭维。」
  「————!」
  七窍生烟——彷佛全身血液都烧起来的错觉,让玛莉颤抖了。
  屈辱、耻辱这些词根本不足以表达的咸情灼烧脑袋。
  但昂克儿迟疑地表示:
  「……可是爸爸……『其他方法』——」
  「没有。那种方法跟没有一样,我反对、拒绝、禁止、绝对不行!」
  「……唔、嗯……」
  遭到直人彻底反对,昂克儿只好沉默。
  ——两人在说什么?
  玛莉又感觉到距离,烦躁起来。自己不知道的道理,逐渐决定自己不知道的正确答案——她感觉到这种难以言喻的不快。
  「……对不起。」
  昂克儿从直人头上低头对玛莉说。
  玛莉被那哀感语气冲击内心的同时,直人明快地说了:
  「呜哇,玛莉……你居然让一千年来一直沮丧的小女孩更沮丧,我看你终于到达虐待狂的极致了吧?」
  「才、才不是——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对不起,妈妈。」
  「就教你不要那样叫我了——啊啊,我不是要说这个!好啦!我知道了!是我不好,对不起!所以你不要露出那种表情啦——!」
  ——玛莉已经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东想西想地悲叹,结果仍旧想不出任何主意。
  最后竟然痴心妄想让这么小的孩子解决一切,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
  而直人在这段时间一直都——现在也额头冒汗,用耳朵收集所有听得到的资讯,努力要打破局面。
  仔细想想——自从遭受电磁脉冲以后,这家伙连一瞬间都——不曾停下来过。
  所以,玛莉·蓓尔·布列格——
  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
  玛莉彷佛要咬碎臼齿般咬紧牙关。
  动不动就这样、总是这副德性。真的——受够自己了。
  我到底还要原地踏步几次、几小时、几天、几年才会学到教训呢……!
  「——直人。」
  「是是是,怎样?」
  「不好意思,我先回去了。昂克儿,这家伙可以交给你吗?」
  「……如果是妈妈的命令——」
  「这不是命令。是『请求』喔。这家伙——直人就拜托你罗。假使被警察或『军方』发现,你要全力甩掉对方,回到据点来。」
  玛莉没发觉。
  这时、这瞬间,她第一次把昂克儿——当作『伙伴』而不是当作『人偶』说话——只有当事人昂克儿发觉了。
  「……嗯,是请求,对吧。比命令更绝对无上。」
  昂克儿露出花朵绽放般的笑容点头,玛莉也点头回应。
  直人没问玛莉要去哪。
  玛莉也没告诉直人她要做什么。
  因为电磁脉冲而和哈尔达他们一起停止机能的脑浆,终于运作起来了。
  就只是那样而已。
  就只是毫不犹豫、全力以赴地去做『能做的事』——『该做的事』——
  ●
  等到看不见玛莉转身离开的背影以后,昂克儿说:
  「妈妈已经不哭了……爸爸好厉害。」
  「……那家伙其实很厉害喔,昂克儿。」
  直人浮现有些含糊的微笑,神秘兮兮地说:
  「那家伙可是天才喔。」
  「……天才?」
  「没错,是超——厉害——的家伙的意思喔。」
  「……比厉害,还要厉害吗?」
  看昂克儿抱着玩偶瞠大眼睛,直人满意地迈开脚步。
  「没错!不要说是我讲的喔!」
  步伐愈来愈快,变成小跑步。
  「那家伙虽然会为了莫名其妙的事烦恼——却是该表现时就会表现的天才。和我这种人不一样。」
  直人认为,天才也有天才的烦恼吧。
  但尽管如此,看到那么厉害的家伙为了无关紧要的事烦恼——就算用含蓄的说法来说,也是教人烦躁得不得了。
  毕竟,头脑好过头的笨法,才真的像笨蛋吧?
  『总之,既然那家伙好像恢复了,我们也来做我们能做的事吧!好,接下来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喔,用冲的!」
  「……嗯!」
  在直人肩上迎着风的昂克儿心想。
  ——厉害的爸爸说,妈妈比厉害还厉害。
  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姊姊、大家都不会死,所有人都会得救,重拾笑容。
  一千年来,就连片刻梦想都不准拥有的这份期待,让昂克儿笑了起来——
  ————…………

  「……爸爸,我想要命令。」
  「唔、喔…………我想想喔,就是啊……那边、有一家、运、运动用品店……」
  直人这么说完——
  「能、能不能去帮我买水……还有氧气瓶回来呢?」
  便毫无父亲威严地——
  因为体力不足趴倒在地,只能目送昂克儿跑走……
  ●
  「——抱歉,总理。您刚才……说了什么?」
  防卫大臣代表在场所有人,发出颤抖的声音询问。
  无意义又毫无成效的委员会对策会议从昨晚持续到现在。
  在反覆集合又解散的第五次会议,面对内阁首相——执政党代表突如其来的发言,令在场的委员会成员都难掩惊愕与恐惧。
  但接获这种反应的首相似乎颇不满地摇摇头说:
  「就说了是我说的那样啊。刚才我透过热线联络国际区块管理机构,说明我国的状况。然后——」
  首相呼吸一口气,铿锵有力地宣告:

  「紧急要求对秋叶原区使用『神之杖』。」

  议场并没有一片哗然。
  反而所有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有寂静笼罩现场。
  在自信满满地抬头挺胸的首相背后,表情像吃到黄莲的官房长官走上前,语气紧绷地向与会人士说明:
  「报导管制即将到达极陨。各国得知情况只是时间问题。一旦各国得知情况,迟早会提议对我国使用『神之杖』。不管那是哪个国家的提案,都势必会引发亚洲各国反弹,不管怎样都有可能演变为战争。」
  ……这种事早就知道了。
  至少除了首相以外——在场所有人无关乎主义主张,应该早就理解这严肃的事实才对。
  在这基础上思考该怎么办,就是这个对策委员会的目的,同时也是至今意见分歧、讨论不出结论的理由,不是吗——?
  面对依然哑口无书的众人,官房长官以一句「但是」继续说:
  「我国发生的丑闻,如果是由我国亲自报告,请求支援解决,情况就不一样了。将目前已经明朗的目标情报全部公开,连同区块一并破坏。现在邻近诸国的『军方』与『无国界技师团』正以最快速度赶来这里。为了将破坏秋叶原区造成的损害波及压到最低,同时避免各国陷入战争状态的最糟情况,这是最佳判断——总理的判断。」
  官房长官如此总结。
  最后加上的那句话流露出的恐怖弦外之音,似乎代表他的真心话。
  听完官房长官的说明,所有人的感想只有一个。
  那或许是这场会议出席者首次意见一致的奇迹瞬间。
  也就是——「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如果是开玩笑就太恶质——如果是事实就更加恶毒。
  最先从混乱中清醒过来的防卫大臣宛如反弹般怒吼:
  「——总理!你的神智还清醒吗!我有无数想反驳的意见,首先——你的专断独行,就算称为越权行为都还嫌温和!」
  但遭到怒骂的首相——
  「——现在是非常时期喔。」
  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
  然后,他对着无言以对的众人自信满满地继续说:

  「我身为内阁总理大臣,在此发布国家紧急事态宣言!诸君,现在国家正面临存亡危机。我们没有多余时间等待目标『八束胫』再度展开行动!」

  (居然出这种贱招……!该死的畜生……!)
  在怒吼喧腾的会议室角落,唐泽感觉到一股恶寒窜上背脊而打了冷颤。
  ——这里有个非同小可的大混蛋。
  不是指首相,那只不过是不值得一提的白痴。
  但是唐泽确信,在场有个该死的大混蛋在怂恿那个白痴。
  本来只是让白痴装成聪明的样子做做秀就好,那个大混蛋却催眠白痴相信自己是真的很聪明。
  简要地说就是这么回事。

  ——即使就这样默默观望事态,最后自己还是可能被迫切腹。既然如此就抢先向国民及其他国家宣传『自己是诚实的总理』,在事态解决后将所有的罪推给长期掌握政权的前朝,自己就可以规避责任——

  大混蛋八成是编了这种谎话说服了白痴吧。
  真要说起来——难道他们以为『神之杖』是这么容易使用的东西,只要申请就会像外送披萨一样「了解。三十分钟后为您送达」吗?
  ——那是根据旧时代的理论制造的最强对地大量破坏兵器。
  从卫星轨道上的观测平台朝地表投下重金属棒,构造单纯。
  虽然没有实战使用纪录——但据说破坏力能够轻而易举粉碎一座都市。
  使用需要经过ISS委员会决议,最少需要四分之三同意。
  但本期理事国有七个亚洲国家——不容易裁决。
  然而那个连是否知道『神之杖』是什么兵器都很可疑的白痴,不可能拥有这种在短时间内取得发射许可的出神入化外交手腕。
  也就是说——不会错的。
  (这是从很久之前就设计好的剧本……!)
  「——是啊!的确是需要紧急事态宣言……!总理,将政权交给你这种无能废物,国家将会灭亡!」
  防卫大臣从太阳穴冒出青筋地怒吼。
  遭当面辱骂的首相也不由得怒气冲天地大叫:
  「说话放尊重点,时田老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你住口!我无意跟卖国贼说话。我身为防卫大臣,在国难之际,要从你身上剥夺一切统帅权!」
  防卫大臣势如烈火般地呐喊,并宣言:
  「从现在起,由我们『军方』暂时接掌内阁权限!同时,以煽动内乱及诱致外患罪告发你!」
  「你、你说什么——!」
  首相——如今成为前首相的男人震惊地大叫。
  只见防卫大臣将厚厚一叠文件摔在他面前,嘶吼道:
  「你!明知道那架兵器存在却默认!还想利用那架兵器强化自己政权基础的证据就在这里!但你一看计划失败,为了规避责任就立刻通谋外国,意图对我国造成莫大不利!这根本就是叛国行为!」
  「这、这是含血喷人!你在胡说什么!」
  「太难看了!已经证据确凿了!——放给他看!」
  防卫大臣这么大喊的瞬间,挂在议场墙上的巨大萤幕开始播放投影影像。

  ——影像是在某个昏暗房间里。
  在房间中央,一名身穿陈旧军服的老人坐在椅子上。
  就连表情都无法确认的那名老人淡淡地告知了:
  『抱歉,总理——你居然想要把我们当成炮灰利用,只能说你实在瞧不起人。既然你把我们轻侮为自以为革命家的主义份子,就用你的血来偿还代价吧。我们将怀着憎恶与愤怒,纠弹你们政府。』

  短短的影像一结束,议场就充满憎恶与怨叹的吵杂声。
  其中,防卫大臣得意地大声说:
  「——前总理,这是公安在你的终端机发现的『犯罪声明』。你藏匿这种东西还自以为是诚实的总理,真是荒唐啊!」
  「不——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这种东西!」
  「住口!你想辩解,就让你到侦讯室辩解个够——把他带走!」
  从防卫大臣身后上前的两名军务官,从两侧架住激动叫嚷的前总理,直接将他带离会议室。
  但在途中,一名政务官拦住他们的去路。
  「恕我直言,防卫大臣!我也想请教你一下!是关于一部分『军方』在两周前就已经接获战斗准备命令这件事!据说首都警备配置就是因此出现漏洞!这就是秋叶原恐怖攻击预告的远因吧!不对——拥有能够发动那种预告的技术与知识,除了东京『军方』的军属技师以外,还会有其他人吗!」
  「你——你想说什么!」
  「我看这是你为了夺取政权自导自演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你这家伙侮辱人也该有个限度!」
  「那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议场的混乱已经无人能够收拾。
  一回过神来就发现,甚至连正要被带走的总理都混在其中,一群人吵吵闹闹,不管谁提出了什么主张,都只是一味重申自己的主张。

  (这下不会错了。有人在背后穿针引线……!)
  唐泽在距离议场喧嚣一步的位置懊恼呻吟。
  整件事实在太过天衣无缝。
  这场政变也好、总理的专断独行也好、之后的告发与混乱也好,一切都太刚好了。
  下场已经不单单只是内阁崩坏了。包含『军方』在内,国内所有派阀分裂,陷入内战状态是迟早的问题。
  (是玛莉老师的情报中提到的旧滋贺『军方』的内应吗……?不对——)
  这一连串的事件,应该只有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不在黑幕的计划之内。
  当初唐泽从玛莉口中得知时也半信半疑的前所未闻奇迹。
  但如今就连那个奇迹都被当成『状况之一』利用。
  (就连玛莉老师他们使出的『魔法』都能够反过来利用的怪物——)
  那真的是旧滋贺『军方』吗?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唐泽望着混乱的议场一段时间——然后不甘不愿地确信了。
  ——看样子目前在场只有自己能够正常思考。
  是因为情况严重而失去冷静呢?还是这就是选举选出来的议员的实态呢?
  身为国民,唐泽一边希望是前者,一边做出决断。
  看来只能靠自己调查了……虽然极其危险。
  (没办法,身为顾问——不对,这显然不是份内工作吧。)
  唐泽摇摇头苦笑。
  同时,他的锐利眼光注意到一名男子。
  和唐泽一样远离喧嚣,正要偷偷地离开议场的可疑男子。
  (好了,至少让我看看你的狐狸尾巴吧……!)
  唐泽扬起嘴角浮现浅浅笑意,屏气敛息地跟在男子后头……
  ●
  即使太阳下山入夜以后,东京依然不眠。
  地下街一改白天的冷清,充满鼎沸人声与霓虹灯齿轮的光辉。
  直人和昂克儿挤过人潮,回到据点。
  依然挂在架子上的苦艾酒充满朝气地招呼他们。
  「哟,小子——咦,奇怪?你那身可爱的打扮是怎么回事?裙子底下现在是什么状态?给我看一下。我担心你会被不安好心的大叔盯上。」
  「就像大叔这样吗?」
  「虽然我也不愿意,但我现在变成大姊了——怎么了,小子?」
  苦艾酒发出咯咯笑声后,歪头表达疑问。
  直人进到房间以后就一直看着工作室的工作台。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玛莉正在修理重度损伤的琉紫的背影。
  「……玛莉开始作业过了几个小时?」
  直人他们和玛莉分开以后,过了将近七小时。
  这段时间,直人和昂克儿走遍上野区以及樱田门区——但琉紫不可能在玛莉回来时就已经冷却完毕。
  「喔。」苦艾酒点点头,苦笑着回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四个小时。四个小时都一直是那样喔。」
  「————……」
  「当然在那之前她也没有闲着。她先切割组合替代零件,做事前准备。等机体冷却后就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在直人他们对话的同时,玛莉依然头也不转。
  恐怕——不,是肯定连直人他们回来了都没发觉。
  「很扯吧。这就是血肉之躯的人类的本事吗?」
  ——对,简直太扯了。
  那是直人过去也曾听过——在京都中心支柱监赏过的神秘情景。
  只能称为神技、这个世界艺术的最高峰。
  ——空气彷佛摩擦作响。
  以娇小的金发少女为中心,世界的法则看似扭曲了一样。
  螺丝、圆筒、导线、发条、齿轮——只见所有钟表零件——
  以快得恍若抛开重力般的神速飞舞,以时间倒转般的精确度逐一归位。
  经过调律的素材、经过调弦的神经、经过调整的机组。
  那全部都——美得不得了。一不留神,甚至就会不小心因为那股美丽而落泪.
  少女的呼吸、血流、就连骨头与肌肉的摩擦声都完美调和的神之交响曲。
  这真的是活生生的人类吗——直人这么怀疑。
  这其实是极尽超绝技巧之能事制作出的人形音乐盒吧?——
  面对甚至教人产生这种怀疑的超次元作业,昂克儿忽然问道:
  「爸爸——这就是……『天才』?」
  「——对,没错。就是那样喔…………可恶。」
  直人一边点头回应昂克儿的话,一边不甘心地咬牙。
  那时候只是感动,美得甚至教他羡慕。
  甚至堪称暴力的技术——彷佛连世界都能改造的『才能』。
  但现在却无法仅止于欣羡。还多了嫉妒,以及渴望。
  如果这是其他自动人偶或中心支柱还无所谓。但是……
  在那里的人、在那里修理琉紫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旋律突然走调。
  「——呼哈!糖分用光了!巧克力巧克力——找到了……呼……嗯?哦,直人,你回来了吗?」
  玛莉想起正常呼吸,往地上一滚躺下。
  她从口袋抽出巧克力板啃了起来,同时察觉直人的存在而抬起脸。
  身体似乎还不是很舒服的直人轻轻地点头。
  「对啊……我回来了——」
  「……妈妈,我回来了。」
  「是,欢迎回来——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
  发现直人那头黑发戴着全新耳机,玛莉这么问道。
  直人点头,然后略显迟疑地说:
  「对……在那之前,我可以问一下吗,玛莉?」
  「问什么?啊,我可以一边进行作业一边听吗?」
  「可以啊,请你务必这么做。」
  玛莉点头,回到工作台。虽然精神不像先前那么集中——但速度还是远超过常人地继续修理,同时问道:
  「所以问题是?」
  「……玛莉,你是怎么修好琉紫的?琉紫能用的替代零件,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吧?」
  只见玛莉完全没有停手地回答直人的问题:
  「除了那个什么『虚数运动装置』的不合理玩意儿以外,都有办法解决喔。要知道琉紫本来是由我老家——布列格家保管的喔?以前我想让她动起来,不知道分解又重组了多少遍——即使没有设计圆,我还是连奈米齿轮的配置都记得喔。」
  见直人沉默,玛莉将视线移向周围的地板。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遭到解体的自动人偶像尸骸一样散落四处。
  「幸好这里有大量的——为了不正经目的充分运用高级素材的自动人偶……我想想,我拆了几具呀?」
  苦艾酒回答玛莉的疑问:
  「二十七具。」
  「喔,没错没错。我为了取零件,拆了二十七具,总算是凑齐需要的素材了。」
  「小姐,拜托你也客气一点。那个叫康拉德的老爷子,可是一副宛如世界末日到来的表情,泪眼婆娑喔?」
  「我才不管那种邪恶的物体在想什么呢。」
  玛莉表情认真地低语,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头面向直人。
  她用螺丝起子指着直人,告诉他:
  「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没有像你那样方便的耳朵。凭这里的器材,我只能做类似急救的措施。最终调整还是你的工作喔。」
  这句话听起来像挖苦,但直人轻轻地点头以后别过眼去。
  玛莉对他的反应稍微感到疑惑,继续进行作业。
  「啊,哈尔达大叔呢?」
  「——没办法取得义体。先暂时不管。」
  这句话是骗人的——玛莉在内心低语。
  不对,没办法取得义体是真的,不过自己曾经试着替他接上发声装置。
  ——但是没有反应。
  目前还不确定。事实是即使按照正规手续,脑壳移植还是有相当大的风险,更何况依那种状况,连内部都受到损伤也不奇——
  玛莉摇摇头,改变话题。
  「倒是你能不能帮个忙?我想要三颗共振连结自律机芯。」
  「——抱歉。我不会做。」
  「不然只有回路也没关系,你帮我——」
  「那个我也没办法。因为我无法理解玛莉现在进行的作业。」
  这么说完,直人走到房间角落坐下。
  玛莉有些烦躁地对直人说重话。
  「你呀……组合回路这种事,应该国中就学过了吧?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会呀。你都不觉得把学费扔进水沟很可惜吗?」
  经玛莉这么一说,直人不高兴地提高嗓门.
  「喂喂,玛莉,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可不要小看机械宅喔!课本这种东西我早就读到翻烂了,教学书也不知道用仅有的财产买了多少本——多到我都不记得了!」
  「不,记·得正是问题所在吧——!你不要讲得那么自豪!」
  玛莉不自觉粗声粗气地吼回去,然后咂舌。
  「真是的!明明有那么方便的耳朵,为什么却不会呀……」
  要是自己也有那种超感觉——玛莉不知道有过多少次这种念头。
  换作是自己,连一秒钟都不会浪费,绝对会运用得淋漓尽致。
  但被玛莉投以那种怨恨的视线,直人就说:
  「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不管我找再多课本或教学书来看——都完全不懂意思啊!」
  「我不是叫你不要讲得那么自豪吗!小心我一巴掌打过去喔!啊啊,我真同情宝贵的纸资源……」
  似乎是血液冲脑的关系,头痛起来的玛莉叹气。
  她咬了一口口袋的巧克力,然后————忽然产生疑问。
  ……为什么不会呢?
  这不是责难,只是纯粹的疑问。
  别人就算了,但这家伙不可能没努力呀——
  这个笨蛋是这么地、这么地喜欢机械——喜欢到真心爱上机械女孩,甚至还跟对方求婚。
  如果是一般科目还能理解。这家伙对没兴趣的事彻底不感兴趣。
  但是就只有机械——技术科目应该有认真上课才对。
  因为不能理解就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根本无法想像这家伙会『放弃』。就连把『不会』这句话挂在嘴上都很奇怪。
  自己对这名少年拥有这种程度的理解,玛莉有自信。
  既然如此,明明拥有这等决心与努力,再加上这种才能,为什么还是不会呢——?
  他的学习能力并不差。手脚也不是极端笨拙。
  真要说起来,就算完全掌握了内部构造,光是这样就能够修好琉紫的故障吗——?
  玛莉试着提出浮现的疑问。
  「——你呀,不是修好了琉紫吗?那时候是怎么办到的?」
  「摸索。」
  直人爽快回答。玛莉茫然地复游:
  「……摸索?」
  「因为我不懂理论和课本,于是就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地将全部都试过一遍,直到声音变好听为止。」
  ——荒谬。
  这家伙知道琉紫是多么复杂的自动人偶吗?
  ——应该知道才对。依他的才能,应该比我更清楚。
  想不通。这家伙好像有什么非同小可的根本误会……不对。
  瞬间,玛莉感觉到一个难以名状、近乎恶寒的想法爬过脑中。
  ——或许是自认为会的你,才有什么根本的——
  「————……」
  玛莉停止思考。她觉得不可以思考。
  「……真的是无法理解你这个变态呀。」
  玛莉恶言恶语地中断思考,然后改变话题。
  「所以问题问完了吗?倒是你『要找的东西』怎样了?」
  「喔。」直人也甩甩头,然后说了:
  「玛莉,那个特别巨大的——是叫『天御柱』吗?那不属于『军方』管辖,对吧。」
  「……?对,那归宫内厅管辖。」
  「宫内厅?这就表示……喔,原来如此。」
  直人一脸知道些什么内幕似地点头。
  ——听到这句话,苦艾酒似乎察觉某件事,咧嘴一笑补充说:
  「日本这个国家存在根深蒂固的古老传统。远在这座行星改造成钟表机械以前就已经扎根。谁都不能对那部分出手。小子,既然你也是日本人,我想你应该了解吧?在政治及文化事实上不可侵犯的领域——统辖各都市区块中枢,也就是统辖中心支柱,是名符其实最适合建立『国家基础』的地点。」
  直人狐疑地眯起眼低声说:
  「……听起来不像是那样耶。」
  「那当然啦!因为那种东西不过是表面原则罢了!」
  苦艾酒哈哈大笑,玛莉疑惑地问道:
  「……这话什么意思呀。」
  玛莉又感觉到只有自己不能理解的理论——随后,她突然震惊得喘不过气。
  「——直人,你到底在想什么呀!」
  问话声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但是接到问题的少年表现得大大方方,淡然处之。
  灰色眼眸散发万夫莫敌的光辉,嘴角浮现宛如计划恶作剧的小孩的浅笑。
  然后他将玛莉怀疑自己听错、让苦艾酒爆笑、让昂克儿歪头不解的话——
  将他找到的『要找的东西』——揭晓了。

  「玛莉,我从结论说起。我们要占领『天御柱』——占领『皇宫』喔。」
  ●
  「——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花了半天找到的『要找的东西』——也就是胜算。
  将那个手段称为异想天开都还嫌不足的『计策』讲完以后,直人问了。
  「哈——哈哈!喂,小鬼——直人小弟啊!我的眼光果然没错,你真的是有趣极了!你能够成为杰出的人渣——不对,我看你已经是了吧!」
  「爸爸……好厉害——!」
  苦艾酒笑得打滚,昂克儿眼神发亮。
  就只有玛莉愕然地喘气说:
  「——你……简直疯了。你知道自己从头到尾都在说什么吗?」
  「我自认知道得非常清楚——玛莉啊,你回想看看。」
  直人竖起手指。
  「先发表犯罪声明的,是那帮人还是我们?」
  ——是我们。我们宣言要冻结秋叶原。
  「被当成这一连串事件实行犯的,是那帮人还是我们?」
  ——是我们。新闻这么报导。
  玛莉感觉到背脊发寒,倒抽一口气。
  「那帮人给了我们头衔,我们就如他们所愿,演给他们看吧!既凶恶、还疑似跟某某国际武装组织挂钩的见浦直人和愉快的伙伴们——」
  直人露出和那张娃娃脸不相称的扭曲狞笑宣告。

  「『全部都是我们干的』——要是弄成这样,将会如何呢?」

  极其单纯、简单、显而易见的『恶』。
  谁都可以推卸责任——方便的『元凶』就此完成。

  「既然那帮人要演闹剧,我们就随之起舞吧,要舞得抢眼,抢眼到连巨大兵器都黯然失色!政变?阴谋?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也没有人需要扛责任,毕竟整件事就只是路过的恶质恐怖份子半路杀出来捣乱而已啊❤」
  一步棋——就像那帮人用一步棋让政府陷入死棋一样,这次换那帮人『死棋』了。
  看着直人诡异地嗤笑,玛莉吞了吞口水。
  ——理论,说得通。
  但,那个手段,与其代表的意义,这家伙是……
  「只是这样——就能够将那帮人丢进锅里煮。锅子是秋叶原,柴薪是『天御柱』。」
  是在明白这些事的基础上说出这些话的。
  从他的目光发现确实的理性与——狂气,玛莉终于理解了。
  ——见浦直人不会随便生气。
  被轻视也好、被辱骂也罢,在这名少年眼中都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是——见浦直人恐怕有唯一一个绝对无法原谅的特大地雷。
  而那帮人居然就这么刚好踩爆了那颗地雷两次。
  第一次是用面具束缚昂克儿。第二次是用电磁场破坏琉紫。
  在秋叶原从昏迷中清醒后,直人异常冷静的理由终于明朗了。
  这家伙在那瞬间彻底发飙了。
  无限冷静、冷酷、冷峻地气疯了。
  就跟烫伤一样——玛莉心想。
  只要直人觉得『需要』就会『那么做』。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讲起来就只是那样而已——但是真的有心理准备付出所有『代价』的人究竟有多少呢?
  ——见浦直人很可怕。
  玛莉决定承认这股感情。然后确认。
  ——见浦直人很强。
  玛莉尽管觉得这是无意义的空想,却还是不由得思考。
  ——假使我和这家伙为敌,我到底能不能赢?
  只要动用自己的知识、技术、人脉……总之动用自己拥有的一切。
  玛莉·蓓尔·布列格的性能凌驾于见浦直人之上。
  应该是这样没错。但不管怎样——都看不到自己赢得过这家伙的未来……
  「哎,小姐。我诚心拜托你。我不奢求军用义体,最起码帮我换装成能够正常活动的身体好吗?」
  无言以对的玛莉,听到男子诚恳的声音而转过头来。
  眼前是——眼神闪闪发亮的昂克儿,与看似打定主意的苦艾酒。
  昂克儿的主人是直人。会服从直人或许是当然的——但是——
  「你是真的想参与直人的计划吗?不管成功或失败,前方都是地狱喔!」
  没错,就算事情按照直人的盘算发展,我方将成为『恶』——成为空前绝后的大犯罪者。
  这个男人应该没有道理或动机协助那种事才对。他是某企业花钱雇用的谍报员,既没有正义也没有信念,只为了钱行动,接近犯罪者的不法之徒。既不信任,也不该信任。他应该是这样的男人才对。
  但苦艾酒没有移开视线,表情认真地看着玛莉回答:
  「我说过吧,很有趣——男人还需要更多理由吗?」
  「————……」
  「你无法理解吗?那也无所谓。但我是认真的。我这么认真想要做一件事……我想想啊,是人生第二次。」
  玛莉忽然起了兴趣,问苦艾酒:
  「……纯粹当作参考,第一次是?」
  「为了无聊的梦想。」
  苦艾酒即问即答,浮现不愉快的浅笑。
  「虽然失手了。然后,第二个人生像死人一样随波逐流时,被那边那个小不点——」
  「啊……对不——」
  「拯救了。我在挂掉前一刻想起来了——想起我还活着。」
  苦艾酒没有责备道歉的昂克儿,将视线转向直人。
  「然后不知道是什么因果,从第三个人生一醒来就遇上这种小鬼。不管对方是谁——看不顺眼就打垮的疯子是吧?我『迷上』这家伙了啊。这家伙最终会到达什么境界、干出什么名堂——我无论如何都想待在特等席好好拜见啊。」
  玛莉叹了一口气。
  她一脸打从心底无法理解的表情望向苦艾酒与直人。
  昂克儿仰望着玛莉,告诉她:
  「……妈妈害怕吗?昂克儿……会保护妈妈的……」
  「你在怕什么啊,小姐。赶快去后台穿上新的决胜内裤过来吧。现在可是要摇着屁股『开始反击』的场面喔?」
  「你在说什么啊,大叔,不——大姊?这不重要,重点是这不是反击啦。」
  听到苦艾酒使出激将法,直人用彷佛看不过去的口气订正。
  「那帮人攻击的是政府,并不是我们。玛莉啊——」
  「……怎样啦?」
  看玛莉依然犹豫,直人露出开朗、纯真——宛如小孩子的笑容说:
  「小时候啊……看到在沙堆拚命堆沙子山的家伙——你不曾想过,要是把那座山狠狠地踢倒逃走,好像会有趣得要命吗?」

  ——玛莉忽然想起来了。
  舍弃布列格与一级钟表技师身分时。
  阻止京都强制抹消后,决定自称恐怖份子时。
  『虽然不会得到谁的赞美或感谢。』
  那时在学校屋顶上,我究竟对这家伙说了什么?
  『但是那么做,一定会——————』

  玛莉叹气后,露出苦笑。
  她把手伸进头发里抓了抓头,轻声说:
  「你们真——的是一群无可救药的家伙呢。」

  「但是很有趣吧?」
  直人笑了。
  玛莉产生了自己的意志被那抹微笑带动、耍弄的错觉,不可思议的是她并不觉得不快——玛莉点点头。
  我懂了。
  ——我也是个笨蛋。

  就这样,此时、这瞬间、随后。
  就像小孩子的恶作剧一样——那桩空前绝后的犯罪展开行动了。


第2章 05:17灾难
  天亮了。
  染上苍蓝与橙橘的拂晓天空,矗立着一道巨大黑影。
  那是塔。从地表高高耸入天际的巨大御柱。
  ——被称为『天御柱』的建筑物。
  俯瞰地表,就会发现那根柱子贯穿一个巨大齿轮而扎根。
  那是樱田门区——位于多重区块领域·东京最上层的都市。
  这座小型都市直径约数公里,其中『天御柱』占了大半面积,因此没有平民住在这个区块。
  但中央——围绕『天御柱』而建的城郭内住着人。
  从很久以前的旧时代起就一脉相承的一支家系,与侍奉他们的人。
  城郭周围刻着深沟,与樱田门区分开,构造独立。
  这个世界的都市因为齿轮的性质,注定要不停旋转,但这个地方却是少数例外,具有不动的性质。
  在这座不动的城郭的※曲轮之一——(译注:城内以墙垣沟垒区隔出的区域。)
  城门上方有座青翠欲滴的绿与水空间。
  非人工物、充满真正自然物的广场。
  空中庭园。
  庭园边缘设置了能将区块内外一览无遗的了望台。
  ——一名年轻女子站在那里。
  穿着染成浅樱色的丝质衬衫,配上手缝黑套装与浅口女鞋。
  充满光泽的黑发倾泻而下,落在腰部以下。
  虽然打扮看起来像是大学毕业刚出社会的小丫头,但眼神却不一样。
  普通女人绝对不会拥有这种经过淬链、强韧如钢的漆黑眼眸。
  那锐利的眼神正看着在城门前摆开阵势的『军方』。
  ——目前这座『皇宫』被包围了。
  ●
  蓬子大致理解目前这个国家发生的混乱与危机。
  她也清楚自己对此束手无策……
  「——情况不如意呢。」
  这么低声提醒自己振作以后,蓬子改变视线。
  她转动左手,拉下袖子。
  露出的左手腕戴着一支白银手表。机能简朴。表面刻着细小不显眼的「MARIE」字样。
  时间是五点十七分。
  距离下方『军方』通告的『强行攻坚』,还有四十三分钟。

  二月八日——深夜发生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拂晓之际出现了未知巨大兵器。
  电磁兵器造成秋叶原区机能停止,前往迎击的『军方』全军覆没。
  政府发布国家紧急事态宣言,剥夺总理大臣的统帅权,以煽动内乱及诱致外患罪加以告发。防卫大臣也有同样嫌疑——
  然后媒体抢先报导了巨大兵器的存在。
  这么一来,市民还没从恐怖攻击事件的冲击恢复过来,又得知东京陷落的危机,顿时陷入恐慌,各区块同时发生暴动。
  警察无法应付这场混乱,要求『军方』出动。

  但就在『军方』指挥系统大乱之际,部分以年轻将校为中心的部队叛离了。
  他们立刻袭击市谷区的驻屯地,带走兵器库保管的装备,攻入樱田门区包围『皇宫』。
  ——这就是日后称为『二·八事变』的骚乱的概要。
  「——已经不能再交给上面处理了。」
  在交涉席间,年轻上尉这么说。
  「对于这场国难,政府和『军方』完全不肯尽半点责任。不对,别说是尽责了,从默认研究电磁技术这件事开始,推本溯源,一切都是上面造成的局面。继京都事件之后,紧接着又发生这种事——我们已经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蓬子心想,这番话确实中肯。
  至少高层已经失去机能,而且的确也是他们造成这场危机。
  接着上尉还这么说了:
  「我们没有时间。巨大兵器的威胁依然存在,总理向ISS提出的『神之杖』使用要求也还没撤销。我们必须尽速夺取政权,与巨大兵器及其他国家展开交涉。但是要证明我们掌握实权,就需要象征——殿下。」
  蓬子心想,问题就在这里了。
  这个理论在某一层面是正确的。就算用武力打倒现政权,如果没有承认其正统性的东西,最后还是会沦为单纯的反叛行为。
  能够证明其正统性的——哪怕只是个仪式也好——就只有自己这些『皇宫』之人而已。
  然而,既不是卧病在床的天皇,也不是年纪还小的弟弟室子,而是拱出了正式代理御座的自己——星宫蓬子内亲王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但那个象征究竟能发挥多少效力呢——?
  年轻上尉热切地说:
  「这个国家已经腐败了。必须矫正才行!我们为此擅闯陛下寝殿一事虽然不容辩解,但是殿下,能不能请您为了这个国家协助我们!」
  说实话——蓬子心想。
  个人非常明白他们的心情,也觉得所书甚是。如果时代不同,又或者状况和现在稍有不同,或许早就赐予他们※锦之御旗了。(译注:天皇赐予官军的军旗。)
  但现实不像空想那样甘美。
  正因为如此,给他们的答覆早就确定了。
  「——没有意义。我拒绝。」
  年轻上尉的表情扭曲了。
  蓬子露出钢铁般的眼神看向在场的将校,告诉他们:
  「我劝各位也停止无益的行为,立刻重返原队,坚守岗位吧。虽然不能不处罚,但我会以我的名义写请愿书,替各位尽可能减轻罪状。」
  「殿下!还请您重新考虑!」
  「我已经充分考虑过了。这就是考虑后的结论。」
  上尉涨红了脸,发出宛如低吼的声音说:
  「我们不能退让。既然殿下无论如何都要拒绝,我们已经有心理准备,就算诉诸武力也要问出结果。」
  「没办法。那么就随你高兴了,上尉。」
  「……您以为这只是威胁吗?」
  「不。你有你的想法吧。但是我也有我的想法、我的职责。我不能屈从妥协。」
  交涉决裂了。之后虽然也安排了多次无济于事的交涉——但不管怎么说都没有时间了。
  二月十日上午六点整——这就是他们预告的『强行攻坚』时刻。

  「——殿下,原来您在这里吗?」
  听到有人从背后叫自己,蓬子转身。
  眼前是一名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瘦小老人。
  「楠木先生。」
  「您要知道,这种时候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
  「就算杀我也没有意义喔。考虑到他们的目的,反而无论如何都会设法避免那种事发生吧。」
  以武力闯入『皇宫』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危险行为。要是皇家闹出人命,将永远不可能证明他们的正统性。
  但楠木侍从长抱持怀疑地回应:
  「他们的指挥官或许是那样没错……但是,受一时狂热驱使的人,并不是人人都像殿下这样明智。」
  蓬子点头同意,同时浮现别的想法。
  「假使人人都明智,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了吗?」
  「不晓得……但是,或许只要像殿下这样的人担任上位者——」
  「这就难说了。我终究也只是个无力的弱女子。」
  蓬子自嘲地笑了以后,视线转回了望台下。
  她仔细观察摆开阵势的部队,低声说:
  「他们也是自认正确才会那么做的吧。」
  「真是一群愚蠢之徒。居然擅闯『皇宫』。」
  「或许是。但是,说他们愚蠢的我们,并没有比他们更有能力喔。」
  听到蓬子的话,楠木侍从长惊愕喘息地问道:
  「殿下——那么殿下的意思是他们是对的?」
  「不。我在交涉时也说过,没有意义。在他们进行明确威胁,引发内乱的时候就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但是——」
  蓬子停顿一口气,继续说:
  「假使我赞同他们,承认他们的正统性——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殿下,您这话是……」
  「我并没有看轻权威。但就算国民因此接受了,那终究不过是表面工夫,其他国家……或操作那架巨大兵器的人究竟会看重几分呢?」
  「根据情报,他们是旧滋贺『军方』,这是他们对政府发动的政变……既然如此,我想他们不会看轻皇家的权威吧?」
  「——真的是那样吗?我认为那也有些可疑。」
  蓬子眯起眼睛,轻声说了。
  「——说到情报。」
  「是……」
  「关于玛莉·蓓尔·布列格的下落,掌握到什么线索了吗?」
  蓬子这一问,令楠木露出了有些为难的表情。
  「这……就是,毕竟表面上是已经死亡的人,果然完全掌握不到行踪。要不是殿下留意到大头照,就连名字都不会想到吧。」
  「但是,她以某种形式涉及那起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是可以肯定的事情。」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她掌握了某种关键?」
  「不如说——我认为她正是主犯。」
  蓬子扶着栏杆的手加重了力道。
  「随心所欲掌控一个都市区块,是连『天御柱』召集的近卫队钟表技师都不可能办到的难事。我也不认为首都警备队的技师办得到。具有这等卓越技术的钟表技师,我只知道她而已。」
  「……我记得她是您的同学?」
  「只有一个月而已。」
  蓬子的嘴角稍微泛起笑意,说:
  「我去欧洲留学时,承蒙她亲切待我。我记得很清楚。明明娇小玲珑,却像一团火焰一样热情、充满正义感。同时当然是最顶尖的钟表技师……」
  楠木疑惑地问道:
  「……那等人物是这场骚动的元凶?」
  蓬子摇摇头回答:
  「我感觉只有那场恐怖攻击事件似乎格格不入。就算没有那起事件,政变一样会成功——不,或许就是多亏那场事件,民众才能够平安避难,无人牺牲。」
  「那么,殿下的意思是恐怖攻击事件和这次政变是出于不同的意志?」
  「对。当然这不过是『隐约有这种感觉』的推测罢了。但是,假使那是正确的……」
  蓬子停顿一口气。
  「或许还会有变数。我不由得这么想。」
  当然,那不过是过于一厢情愿的空想。
  现实不像空想那样甘美。这点蓬子也心知肚明。
  不对,其实是自认心知肚明——

  ——但蓬子还不知道。
  在短短十分钟后。正确地说是八分五十二秒后。
  蓬子就不用说了,全世界都将——不得不想起那种理解才是甘美的空想。
  想起自己现在也依然站在那种空想之上的事实。

  也就是——所谓的现实总是凌驾空想。
  ●
  同一时间——在『外面』。
  樱田门区充满了紧绷的肃杀气氛。
  再过不久就是预定的『强行攻坚』时刻。
  起义的热情,战前的激昂——还有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凶行的悖德感。
  包围皇宫的军队散发这种沉闷气息,采访直升机从远处窥伺。
  苦闷——彷佛在场所有人都这么感觉的气氛之中——

  「呼……睽违约四十八小时的空气,真是清新呢。不,虽然我并没有搭载相当于呼吸器官的装置。即使视线范围充斥了极尽愚蠢之能事、无法从万年不如跳蚤的脑袋毕业的下民,这股爽快感依然不假。」
  『现实』从后方缓缓靠近了。
  那是一小群人。走在最前面的是身穿黑礼服的银发少女。
  她的步伐轻快,彷佛随时会优雅起舞般愉悦。
  从宛如初绽花蕾的双唇流泄出的,是银钤般的清脆嗓音。
  黄玉眼眸充满朝气地闪闪发亮,那具自动人偶展露了一段时间不见的锐利舌锋。
  跟在她身后,宛如散步般行走的是黑发少年与金发少女。
  两人之间还夹着一名身穿甲胄的红白幼女。
  他们不经意地走在马路正中央,大方地、悠悠地前进。
  黑礼服少女一边走一边转头看背后——对少年露出天使也会坠入情网的微笑说:
  「直人阁下——?就算我不过是钟表构造的侍从,应该也有权利与矜持选择以礼相待的对象才对,我的头可没有那么卑微低贱,岂能向单细胞生物都看不过去的东西低声下气。我再度重申,请了解我实在不情愿。」
  「嗯,这我知道,但是就是——」
  不知道是第几次重复这种对话,黑发少年疲惫地点头。
  但少女一副不吐不快的样子继续说:
  「我知道。直人阁下是要我应该与连礼仪的礼字都不懂的禽兽明确区别,我会尊重直人阁下拙劣却合理的理论,忠实服从命令,但我还是要重申——我实在不情愿。」
  少年听出藏在如花般的笑餍底下的副声道,苦笑回答。
  「我知道,因为需要做得抢眼,你就忍耐一下吧——我已经准备好奖励了。」
  「——我是属于直人阁下的东西。居然要奖励侍从……请您注意自己的立场。」
  和话语相反——只有少年看得出来——黑少女浮现喜色,接着——
  「昂克儿也……准备好了吗?」
  「……嗯,既然是爸爸的命令——不对,是请求,我没问题。」
  被少年摸摸头的红白年幼少女面带笑容点头。
  最后剩下的金发少女流露出夹杂自暴自弃的苦笑。
  「你们不知道什么叫紧张嚼?……事情会顺利吧?」
  和问话内容相反,从她的口气感觉不到一丝不安。
  少年与黑少女似乎理解这点,面带笑容开朗地说:
  「那要看玛莉。因为琉紫和昂克儿不可能失败。」
  「玛莉小姐,您特地确认显而易见的道理,是闲着没事做呢?还是单纯脑袋瓜有问题呢?只要直人阁下说办得到,就连神伤透脑筋的难题都要跪下让路——当然前提是某位小姐不要犯下愚蠢失误扯后腿。」
  「……算了,我不跟你计较,现在就连你的毒舌听起来都莫名地可靠。」
  而且——金发少女说:
  「要迁怒,多的是对象。」

  在他们前方,有临时用小型机动兵器与车辆排成的拒马。
  ——面对包围『皇宫』的军队包围网,少年侧耳倾听,低声说:
  「重装多脚战车十八具,装甲兵三十二具,重装、轻装型自动人偶是——……我懒得分了,总共六十八具,包含搭乘者在内,军用义体兵九十八人,就这样——」
  若无其事地掌握了包围网全部兵力的少年淡淡地问道:
  「玛莉,将这些全灭——如果派世界最强部队来压制,需要多少时间?」
  「而且不造成『皇宫』任何损害吗?虽然目前接近不可能,不过我想想……」
  金发少女稍微低头思索。
  少女是技师,既不是佣兵也不是军人。因此她发挥技师本色,从性能比较试算——
  「假设将布列格开发中的次次世代装备——轻·重装型自动人偶与义体供应给具有丰富市街战、压制战经验的部队,派出四个中队发挥到极限,少说也要十四分钟吧。」
  听到这个建立在不可能的前提之上的答案,少年夸下海口:
  「那么,琉紫、昂克儿,时间限制是——『七分钟』——绰绰有余吧?」
  「直人阁下,问蠢问题的人只有玛莉小姐一个人就够了。」
  「……全部破坏吗?我想要命令……我可以手下留情吗……」
  「喔,你就尽管手下留情。不杀任何人。这是绝对条件喔。」
  ——假使在场有人听到这段对话,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是一笑置之呢?还是痛骂一顿呢?不管怎样——
  「那么琉紫、昂克儿——依照预定,抢眼地吸引注意,麻烦了。」
  「遵命……那么我失陪了。」

  ——话说。
  以京都抹消未遂事件为开端,这年日本连续发生前所未有的事件。
  秋叶原恐怖攻击预告事件、秋叶原磁化危机、霞关会议、要求使用『神之杖』、东京事变、二·八反乱事件、樱田门前会战——
  适些事件,或者是背后暗潮汹涌的盘算、计谋、无数阴谋……
  ——彷佛在嘲笑这一切般。
   那是将一切统括成为一起仅仅出自一个恐怖组织之手的剧场型犯罪。
  那是将所有事件集结、归纳为一个名字的——最后的事件。
  同时也是替今后震撼世界的众多事件点燃狼烟的——最初的事件。
  后世历史将记载为『二·八事变』或『Second Upsilon』的这起事件。
  在这年、这天、这时刻、这瞬间。
  轮历一〇二八年二月十日,日本标准时间,上午五点五十九分——

  突然如拼图般遭到切割崩塌的大楼,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在隆隆崩塌声中,一道如音乐盒般音色的说话声,清脆了亮地响起。
  「——Attention please♪」
  在崩塌的大楼前,黑礼服少女优雅地行了一礼。
  穿戴甲胄、身上有着红白两色的幼女生涩地模仿少女的动作,也行了一礼。
  「各位早安,我的名字是lnitial-代号Y系列壹号机【侍从者】琉紫。」
  「呃、呃……我是nitial代号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幸、幸会。」

  ——这起事件,是由两具自动人偶的问候揭开序幕。

  「观察一群不知天高地厚、既可怜又可悲,成天为了拙劣的权谋术数奔走的微生物,讲好听点,本该是非常滑稽而愉快的事——但若是是基于上命,与我对先前所受之照顾的些微私情而做——坦白说,接下来所做的就只是迁怒。」
  「那、那个……请先恕我道歉……对不起……!」
  带着宛如天使的微笑,从裙摆探出两把黑色镰刀的黑少女。
  与充满歉疚,扭转立方齿轮从虚空取出巨大大剑的红白幼女。
  听到两人自我介绍的人——无不怀疑自己的理解。
  但黑色礼服少女就像是不需要那种理解与疑问一样,依然保持微笑——
  「我丝毫不觉得失礼,而且烙印在各位那遗憾可悲、性能不足的贵脑袋实在太浪费了,我非常不情愿,但还请各位将耳闻我们名字和声音的至上幸福——」
  她停顿一口气——
  「顺便连同沙子一起细细品味,趴在地上崇奉叫唤这个名字吧♪」
  「对、对不起……!」
  ——随后,听到这段话的一切别说是抵抗,甚至连认知都不被允许。
  就连装甲兵也顶多只开一枪,就这么在谁都无力招架的不合理面前粉碎、俯伏在地。

  ——证明了最新神话真实存在,覆盖了旧神话的这天。
  住在这座『时钟机关之星』的人不得不回想起来。
  想起自己究竟站在什么地方。
  也就是——所谓的现实就是……总是蹂躏、跨越空想前进的东西。
  ●
  历史没有『真相』,只有『解释』……不知道是谁说过这句话。
  不管怎样,这点就算是历史的目击者也不例外。比方说——

  隶属东京『军方』中央情报队的彦岛纯忠上尉今年二十八岁。
  是以他这个年纪堪称最快晋升的年轻将校。
  而他所属的中央情报队,是负责处理『军方』任务相关情报,支援其他部队作战。
  这时『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发生,未知巨大兵器出现……
  「——闹剧、闹剧、是闹剧!就为了这种事,冈田他……!」
  气得捶桌的拳头,摇撼了简易司令所的狭窄帐篷。
  这副勃然大怒的样子,吓得同样来到司令所的其他士官倒抽一口气。
  冈田勉中尉是他的同期,也是他的朋友。所属单位是首都警备队。他出动迎击巨大兵器……然后战死了。
  尽管指挥系统混乱、情报错综,年轻一辈之中备受期待的彦岛上尉还是无论如何都要替朋友报仇而奋发振作——然后……得知了『军方』机密。
  三十年前抹消滋贺区,政府默认与隐瞒的电磁技术研究。事到如今却想要利用这件事,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也就是说,吾友是被政客拉票害死的……!
  他认为绝对不可原谅,也确信不能交给上面处理。
  上面都到了这种时候还忙着派阀斗争,互相推卸责任——他不再指望顾着内斗的『军方』上层,立刻联络可以信赖的同期。
  那些同期个个都是在各部队备受期待的年轻将校,是把酒约定为这个国家尽一份心力的友人。
  彦岛上尉的义愤宛如烈火般延烧,以年轻士官为中心燃烧起来了。
  结果就是这场叛乱——不,是『义举』。
  本来预定推举当作象征的皇女的回答,虽然教人大为失望——但同伴也劝他,那等身分的人想法保守也是没办法的事。
  彦岛上尉在理智上也理解。用武力夺取政权——这种事不可能是对的。自己并非正义。
  ——但现在国家面临存亡危机,是非常时期。有时有些事就算要扭曲正义也非做不可。为什么就是不明白这点呢………
  一想到那架兵器的真正意图——听从只会浪费时间的上层,与慢性自杀无异。现在这瞬间也必须统合权力与战力应对才行。
  但是……为此攻击『皇宫』?
  真是荒唐啊——彦岛上尉这么心想,接着摇头。
  (就算使出强硬手段,只要用成果补偿就行了!……但是,本来——)
  这也不过是无聊的内斗。实际上,根本没有余力和时间将战力拨到这种事情上。必须尽快解决才行。
  强行攻坚的时刻逼近,彦岛上尉正要最后喊话——就在这时……
  爆炸声响起。
  而且不只一声,爆炸声接二连三重叠。
  「怎么回事!哪个笨蛋先动手了——!」
  性急的部队擅自开始攻击了,这么判断的彦岛上尉咂舌。
  ——不妙。就算已经事前通告,要是没有最终喊话就开始攻击,日后会出问题。
  不,在那之前,有白痴自作主张攻击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大问题了。
  「第七部队溃灭!似乎从后方遭受敌人袭击!」
  「……你说,什么?」
  但通讯兵接下来的报告,让上尉瞪大眼睛。
  「配置在右翼的自走炮遭到破坏了!」
  「第二装甲兵部队失去连系!第三、第四——同样没有回应!」
  「——怎么可能,对方是什么人!是遭到哪个部队攻击!」
  上尉一边对通讯兵怒吼,一边匆忙思考。
  军方上层?不,那些无能家伙现在也顾着互踢皮球。
  机动警察队?这也不对。光是维持治安就分身乏术的他们没有这种余力。
  公安特殊部队?怎么可能。他们的人数不足以突击这种规模的『军方』。
  这么一来——是『皇宫近卫队』吗?彦岛上尉咂舌。
  皇宫近卫队的成员是管理『天御柱』的军属技师,本来以为战斗力很低。
  但好歹是负责守备『天御柱』的部队——低估他们了吗!
  恐怕是利用『天御柱』——皇宫的地下通道之类的密道发动奇袭吧。
  那么就迅速应战,趁这段时间派分遣队从正面进攻?
  虽然和预定不一样,但是对皇宫的损窨能够减到最小——
  「报告敌军规模!」
  上尉转头这么大叫,但是——

  「——什么?这位先生居然敢命令我,还真是大胆呢。不爱惜生命是你的自由,但要是你以为有权利惹我不高兴,我劝你还是悔改比较好——」
  回答他的,是少女清亮的说话声,与——沉默而已。
  队员趴在桌上,一瞬间前还在运作的大量器材化为铁屑。
  究竟——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被砍破的帐篷迎风招展,看得到外面的景色。
  游移的视线看到的,是配置在简易司令所正后方的四脚战车《狛犬》——如今已经被砍得面目全非。
  在那残骸上,站着一名黑礼服少女。
  少女从裙摆伸出两把镰刀,泰然微笑。
  …………
  「……………………嗄~?」
  眼神失去光辉,彦岛上尉就只是茫然地吐出充满疑问的叹息。
  ——彷佛示范了人遇到真的无法理解的情况时的样子。
  「呜哇……哎呀,怎么说,我想你大概就是这里的指挥官吧?」
  他一转头,就看到彷佛刚好路过的金发少女探头看进帐篷。
  「不过我懂你的心情……你就当作是卷入天地异变。好吗?对不起喔。」
  少女宛如打从心底同情般,闭上单眼在胸前画十字。
  彦岛上尉这时勇敢地挤出所有的心力,发出颤抖的声音询问来者何人。
  「……你——们是什么人?」
  「——要我一直重复自我介绍,就算说好听点也是麻烦至极……那边的通讯器我留一台给你,你能不能随便帮我转达全军呢?那样比较省事。」
  ——瞬间,爆炸冲击波通过。
  这次换整顶帐篷随风飞上天了。同时,周围三架装甲兵毫无招架之力地遭到一击两断。
  造成这桩离谱惨剧的——身披甲胄的红白幼女忽然发觉彦岛。
  「啊,呃……幸会,我是昂克儿……」
  「我是姊姊琉紫——Initial-代号Y系列。辛苦你白费功夫了,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然后彦岛目送和出现时一样只留下这些话就离开了的一行人。

  ——彦岛纯忠上尉。他是历史目击者之一。
  如果从他的观点描述发生了什么事,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不合理、不讲理、轻易、突兀地——他出于义愤的革命,不明不白地落空了。
  战斗?事件?不——这是只能称为『事故』的现象。
  赋予这个事实意义的不是目击者——而是史学家的工作。
  ●
  ——宛如玩笑般的光景。
  那不是战斗。就只是一方遭到单方面横扫。
  那不是天灾。那没天理的现象拥有明确意志。
  也就是说,那只是蹂躏——强者不屑一顾地践踏弱者而已。
  「……虽然我早就知道了……不过真的很没天理呢。」
  「这点程度,对琉紫和昂克儿是理所当然的吧。」
  怜悯起疑似指挥官的年轻将校的玛莉轻声表达感想,直人引以为豪地回答。
  两人一边若无其事地冲过皇宫护城河畔的道路,一边交谈。
  刹那间,将枪口对准两人的轻装型自动人偶在一瞬间遭到切碎。
  随后——不,几乎在同时,数百公尺外的自走炮同样遭到破坏。
  恐怕两者都是——琉紫干的好事。
  无法断定。毕竟玛莉完全看不见琉紫和昂克儿的动作。
  持续超高速移动的琉紫若即若离,将冲向直人的恶意悉数斩碎。
  也就是说,发生在比较近处的破坏行为恐怕是出自琉紫之手,至于昂克儿则是——
  「……啊、哇……踢……!」
  声音有些慌张。根据推测,她是挥剑以后来不及应付背后而踹了一脚——差不多就是这样吧。想必拚了命手下留情的那一『踢』——
  「欸,直人……《狛犬》重达三十八点四吨喔。你知道吗?」
  「是哦♪意外地重耶。」
  「是呀……很重喔。那个东西现在在天上飞喔……很好笑吧。」
  看着三十八点四吨的铁块在天上飞舞的光景,玛莉不禁发出干涩的笑声。
  ——C&S·二二式四脚战车,通称《狛犬》。
  那是两大国产企业『精工舍』与『尚工舍』——虽然不及布列格、瓦诗隆、奥德玛、百达、朗格这五大企业,却是日本最大,且拥有世界屈指可数的高度技术——共同开发的复座型有人四脚战车。
  目前『军方』主力机应该是后继的《阿吽》才对——可能是因为临时发动革命,来不及掇出『军方』最新装备吧。
  但是——《狛犬》是到现在都还未退役的杰作机。
  说到其设计,就连玛莉这个钟表技师都赞叹不已。
  虽然是有人机,其全方位视野与惯性吸收装置,却展现出直逼重装型自动人偶的战斗机动,还能够使用钢索做出立体机动。再加上刻意舍弃自动发条驱动,换取动力储备装置,结果实现了以尺寸面吾极高的输出功率。
  最值得一提的是积载量——除了基本装备一二〇公分炮与三十公分机关炮以外,最多可搭载四件武装,甚至能够在战斗中换装——但是——
  「啊……对不起,爸爸、妈妈。」
  宛如瞬间移动般突然出现在直人和玛莉面前的昂克儿,随便把手一甩。
  随后——上空发生爆炸,玛莉迟了一瞬间以后才理解状况。
  ——逼近两人的炮弹,被昂克儿用臂铠轻易地弹飞到遥远上空了。
  玛莉转回视线,只见开炮的《狛犬》——在遥远的另一头,机体纵向裂开成两半,驾驶员哑口无言,昂克儿则是朝驾驶员连连鞠躬赔不是。
  看着这幅光景,玛莉只能浮现干笑。
  这个国家『军方』装备的性能绝对不弱。
  就以国产品为主力的国家而言,军备甚至是世界屈指可数。
  但那全部——都沦为这副德性。

  「……哎,直人,这真的是现实吗?能不能捏我一下?」
  「好啊——咦,为什么是我挨揍!」
  「说真的,再没天理也该有个限度吧……」
  「很痛耶……这才是我要说的话……真受不了。」
  目睹宛如暴风雨的暴力,玛莉终于理解了。
  琉紫自称『Initial-代号Y系列最弱机体』,根本不是什么谦逊。
  「……照理说应该是『最弱』的琉紫,像做纸劳作一样将现行兵器切碎,应该更严肃一点看待这个事实才对呢……」
  冷静回想起来,琉紫之前也将瓦诗隆的最新型装甲兵《歌利亚》轻而易举地切成细丝。这样看来,挡下琉紫镰刀的巨大兵器的装甲才是异常,正常兵器要变成这样——才是不合理的道理。
  何况是……甚至有『体现最强」之称的昂克儿的性能——
  玛莉看着在远方将大剑一挥便撂倒三架《狛犬》的昂克儿。
  「……哎,直人。『Y』当初会赋予那孩子那么强大的战斗力,究竟是预设和什么战斗呀?——连外星人看到那个都会夹着尾巴逃走吧?」
  玛莉发出疲惫的声音提问,直人表情一愣地回答:
  「就是为了让对方夹着尾巴逃走吧?玛莉真的很爱多此一问呢。」

  ——就在这时。
  『玛莉,有了。」
  一直摘下耳机索敌的直人提高嗓门说。
  「重装型自动人偶Cz35C型《玄武》——不会错。找到了。」
  ——就这么哼着歌悠哉地攻进皇宫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吧。
  但,光是那样是不行的。
  在敌人开始撤退之前,必须将茌场所有兵力击溃才行。
  根据『直人的计划』,需要尽可能不合理地、压倒性地、没天理地——
  必须以连世界最强的军队都绝对不可能办到的速度摧毁现场。
  ——然后还有一件事。
  「OK,那么进行下一个作战罗……!」
  玛莉抱紧双手抱着的脑壳,似乎做好心理准备般敛起嘴唇。
  她看向上空——只见数架媒体直升机在上空盘旋,勇敢地采访下方的破坏风暴。一确认其中一架电视台直升机将摄影机对准这边——
  玛莉就举起左手,用力挥舞。
  ●
  皇宫会客室设置了近卫队的临时司令部。
  高级家具类都被收起,改设置通讯器与巨大萤幕。
  然后,直到刚才还充满破釜沉舟悲怆气氛的近卫队,与害怕得发抖的宫中人士,如今都紧盯着巨大萤幕播放的电视影像不放。
  『——各、各位观众,请看这难以置信的光景……!』
  似乎是因为惊愕的关系,现场记者提高声调。
  这也无可厚非。因为那段影像的确难以置信。
  在影像中,先前气氛肃杀地包围皇宫的『军方』部队,正以顺时针方向遭到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某种东西』单方面击溃——
  ,他们的身分不明!但、但是,其中一名——啊,是那名少年!他是疑为日前秋叶原冻结恐怖攻击预告实行犯的见浦直人嫌犯!另外根据生还者证词,据说出现了两架自称「Initial-代号Y机」的自动人偶——!』
  黑发年轻女子——蓬子凝视着画面,低声说了:
  「这是……什么?」
  一旁的近卫队年轻技术士官回答:
  「不、不晓得……不可能有兵器办得到这种事……」
  「这真的是即时影像吗?有没有可能是经过加工后的影像?」
  面对皇女的慎重询问,士官思考一瞬间以后——
  「我想不可能。这似乎确实是公共频道的现场直播。况且精心准备这种伪造影像的时间、技术,不,甚至是动机——都『没有人』具备。」
  ——这是当然的。播放这种东西,对谁有好处?重点是事情就发生在眼下。能够从皇宫用肉眼确认的事,根本吓唬不了人。
  「那么——意思是这是真实影像对吧?」
  蓬子这句话宛如确认,士官尽管说不出话来还是点头回应了。
  ——这就是现实。
  正是连蓬子都差点忘记的——蹂躏空想的东西。
  她甚至感到战栗,将视线转回萤幕——然后注意到一件事。
  报导介绍为见浦直人的少年……在他身旁,一名金发少女仰望着摄影机。
  少女那双翠绿眼眸闪闪发亮,用力挥动高举的左手。
  「————……」
  蓬子不自觉将左手腕翻过来。
  那里戴着一支白银手表。盘面刻着『MARIE』——
  『哦,接获匿名续报了!……嗄?啊,抱歉失礼了,他、他们是——』
  然后,接下来的播报,让蓬子瞠目结舌。
  就只有她一个人理解,那句话是解决一切的魔法咒语——

  『就在刚才——接获声明,声称他们就是发布秋叶原恐怖攻击预告,以及制造、启动造成秋叶原区机能停止的未知巨大兵器的犯人集团……!』
  ●
  「呼……哈——!果然没有这个就是觉得心神不宁。」
  ——这里是围绕皇宫的道路两侧的大楼之一。
  一名女子从大楼屋顶边缘望着下方的慌张景象,身穿紧身衣抽着烟。
  正确来说不是女子。严密来说也不是人类——既不是全身义体也不是自动人偶。
  那是脑壳强行接上自动人偶机体的男子——有人呼叫他的名字。

  『苦艾酒,直人找到了。据说「目标」就在两点钟方向,五机编队之中。』
  玛莉的声音从机体搭载的共振通讯器如此告知。
  他/她悠哉地站起身,伸展手臂笑了。
  「A1l right,真不傀是我迷上的小妞。转告他,我之后会肛了他当作奖赏。」
  『别靠近我,会感染同性恋,他这么回答喔。』
  苦艾酒浮现一个苦笑,在大楼屋顶蹬地奔驰——然后跳跃。男子沿屋预前往指示位置的同时,玛莉不安地、抑或是不满地问他:
  『——虽然都事到临头了……但你真的办得到吧?』
  还真的是事到临头啊——苦艾酒在内心嗤笑。
  「怎么?你连自己调整的机体都不信任,你果然就只是只小母——」
  『怎么可能不信任!我已经尽可能调整了——但那具机体并不是义体呀。你懂我说的意思吗?那不是做给人脑控制的呀!』
  「——真的假的!我完全不晓得,吓到我了!既然这样,希望你再顺便告诉我一件事,小姐。将我的脑袋和那种东西接在一起的野丫头是谁啊?」
  苦艾酒.一边在大楼之间跳跃一边讽刺人,玛莉无言以对。
  ——不必他提醒,那么做的人正是玛莉自己。但是——
  「你放心。这具身体还满合我意的喔?小姐替我做出了最棒的成果喔。」
  这句话并非谎言。事实上就算他在大楼之间来回跳跃,也没有对减震器造成任何障碍。
  这具身体不愧是赏玩用自动人偶,既煽情又官能,教人联想到电影女星或是顶尖名模。但既神奇又幸运的是,这模特儿体型将苦艾酒原本的义体和这具机体之间的身高差造成的感觉落差降到最低。威力——虽然跟原本的高级军用义体没得比,但似乎是因为专门用来跳舞的关系,能够做出原本的身体不可能做到的柔软动作。
  ——对,做得到。也就是说,反应速度几乎感觉不到延迟。
  就算毫不吝惜地运用大量超高级零件,也没有人能够调整到这么出色。
  是啊,的确是天才所为——苦艾酒心想,却没有说出口。
  「毕竟这玩意儿明明是玩赏用自动人偶,胯下却有着实在Big的cock——」
  『小心我杀了你喔?』
  苦艾酒轻佻地耍嘴皮子,换来充满冰冻杀气的回应。
  「不不不,我是说真的。你为什么要特地帮我装上?」
  『我哪知道呀!从一开始就有了,我也不想碰那种邪恶的物体!』
  彷佛可以透过通讯看到玛莉涨红的脸一样,苦艾酒睁圆了眼睛。
  「——喂,你是骗人的吧,这居然是标准装备吗!虽然我早就听过传闻,这就是CooI Japan规格吗?真是教人敬畏,不管哪个时代,日本人总是活在未来啊!」
  苦艾酒打从心底愉快地笑了,但透过通讯感觉到奇怪的气息——接着态度回然一变。
  他点上新的烟,静静地告诉玛莉:
  「——烟啊,抽起来很棒喔。」
  『那具身体——应该说就算是本来的义体也不可能尝得出味道吧!』
  听到玛莉质问「那有什么意义」,苦艾酒苦笑了——她根本就不懂。
  在大楼之间跳跃、辨识目的地——就像那个小鬼说的,两点钟方向有五机编制的部队。确认其中的『目标』。
  「比方说,小姐,血肉之躯也是会说空气很棒,但很棒的空气是什么?」
  『…………』
  「空气根本就没有味道吧?只有很棒的气氛——感受而已。」
  ——重装型自动人偶Cz35C型《玄武》。
  尚工舍所制,特征是厚重复合装甲与重火力——双手配备四十口径机关炮,肩膀配备主炮——高热压冲击驱动炮,并且搭载高精度高速度的AI。在都市战列为最强机种的二足步行型无人兵器。
  ……区区年轻将校叛乱,竟然搬出这种东西来,教人不禁苦笑。
  但似乎没凑齐足够数量,伴随的是三架装甲兵《铁鬼》与一架四脚战车《狛犬》。
  然后脚下跟着数名义体步兵与轻装型自动人偶。
  苦艾酒俯视这支部队,想起『直人的要求』。

  重复一遍点餐内容。不杀任何人,只破坏《玄武》的AI,僚机全部排除。
  以上内容没错吗?要不要加点薯条和饮料呢?

  苦艾酒咬牙强忍笑意。那个小鬼居然对我这种人渣开出这般不可能的难题。
  「然后……我现在觉得烟抽起来真是棒透了。」
  ——『这件事,除了你没有人办得到吧?』——
  『……你想表达什么啦?』
  玛莉疑惑地问道,苦艾酒蹬了大楼屋顶——跳起来。
  他跳向对面六楼高的大楼,沿着大楼缝隙使出三角跳冲下墙面并着地。
  看不顺眼就打垮——想起直人明确宣告时的眼神,苦艾酒一边大口吐烟,一边浮现彷佛要咬断烟的微笑。
  「——意思是既然烟抽起来很棒,就表示我不会失手!」
  苦艾酒这么嗤笑,然后从建筑物后面冲向混乱至极的战场。
  朝警戒周围的义体步兵一直线突进。
  他的身影理所当然被发现了。
  「什、什么人——」
  眼看赏玩用自动人偶猛烈逼近,义体步兵一边困惑一边举起来福枪瞄准。
  苦艾酒进一步加速进入攻击范围。
  拉近距离的同时使出踢击。
  脚尖踢中枪身,来福枪脱离义体步兵的手,在空中旋转。
  苦艾酒抓住了前后交换的来福枪,同时开火。
  枪声响起,一发子弹贯穿义体步兵的右脚。
  然后在错身而过之际——朝发愣的义体步兵腹部再开三枪。
  看着对手翻跟斗倒下,苦艾酒浮现微笑说:
  「你看我像什么人?我也非常想知道感想呢。」
  总计四发枪声,引起周围其他义体步兵反应大叫:
  「——是敌人!」
  「啊——这个好,就算是路过的发疯情趣娃娃,一律当成『敌人』就轻松省事了。」
  大笑的苦艾酒,遭到敌人三方射击。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苦艾酒踩着宛如跳舞的巧妙步法,回避弹雨。
  他钻进敌方义体步兵或自动人偶的死角,有时以敌人当盾牌诱导自相残杀,不断滑行移动。
  虽然是来福枪,但是以赏玩用自动人偶的机体,只要中一发子弹就是致命伤——但是不断奔跑的苦艾酒的表情没有恐惧,就只是浮现嘲讽的浅笑。
  然后——
  「头借我一下喔,小弟弟。」
  苦艾酒踩着一名义体步兵的头跳了起来。
  在他前方是一架装甲兵——《铁鬼》的身影。
  他在装甲兵的肩膀——近八公尺的高度着地,紧紧攀附机身。这等运动力虽然不及军用制式义体,但还是远超过人类。
  因为下方发生混战,再加上跟丢敌人,苦艾酒攀附的这架《铁鬼》东张西望地做出警戒动作。
  ——却找不到人。
  只要躲在这个位置,就不会被这架《铁鬼》搭载的八具摄影机发现,苦艾酒熟知这点。
  苦艾酒就这么紧贴着《铁鬼》伸长手,打开藏在相当于人类后颈位置的舱门,将里面的强制开启杆按下去往右扭。
  随后,《铁鬼》停止动作。齿轮与圆筒的连动声响起,宛如背包般从背上突起的驾驶舱门敞开。
  坐在里面的,是看起来刚从士官学校毕业的年轻人。
  「…………嗄?」
  士兵愣怔地望着苦艾酒,苦艾酒用枪口抵住士兵的鼻尖,说:
  「嗨,小伙子,你开的车不错嘛?话说回来,原来这家伙是单人驾驶啊,很惊讶吧?」
  苦艾酒用单手固定枪口,伸出另一只手将烟塞进驾驶员嘴里。
  然后抓住惊魂未定的士兵的头,要他点头。
  「我用烟交换这家伏,我们是朋友吧?之后记得告诉我天空之旅的感想喔。」
  苦艾酒一边连珠炮似地滔滔不绝,一边拉下驾驶座的拉杆。
  随后——驾驶座伴随着爆炸声射出,驾驶员的惨叫响彻云霄。
  「谢谢你啦。」
  苦艾酒给了驾驶员一个性感过头的飞吻,钻进驾驶舱。
  「接下来~——就让大家见识我是能够回应小妞期待的人渣吧。」
  因为驾驶座消失的关系,丧失一部分的操纵系统。但是这和战斗机不一样,并没有失去驾驶舱。
  苦艾酒握住扯断的导线与操纵杆——光是这样,就掌握住了《铁鬼》的操纵系统。
  假使看到这种本事——玛莉究竟会露出什么表情呢?
  苦艾酒一边思考这种事,一边整理接下来的『战略』。
  同时,他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装甲兵和四脚战车,发出嘲笑。
  (哈——一群和外行人有得拚的菜鸟。连变更敌我识别设定都不会吗?)
  尽管装甲兵《铁鬼》被夺走了,敌方却没有反击。
  为了防止误射友军,在将被夺走的《铁鬼》设定为『敌人』以前,都无法使用武装。
  另外,《玄武》等自动人偶也无法自律变更敌我识别设定。
  变更条件只有一个——就是攻击我方两次。
  反过来说——在苦艾酒攻击两次以前,除了步兵的来福枪以外,谁都无法攻击苦艾酒操纵的《铁鬼》。
  既然如此,该做的事是什么?
  ——必须最先摧毁的是四脚战车《狛犬》。
  以《铁鬼》的装甲,而且还是以这种操纵状态——要是被那家伙盯上就完蛋了。
  既然如此——
  (一击摧毁《狛犬》,紧接着用收回的刀——只破坏《玄武》的AI!)
  只有这个办法。
  如果不能一击摧毁《狛犬》,在使出第二击的瞬间,《玄武》的机关炮就会把《铁鬼》打成蜂窝了吧。话虽如此,就算第一击就解决掉《玄武》,要是《狛犬》的驾驶员趁这段时间变更敌我识别设定重返战线——到时候就死棋了。
  那么,首先用一击让《狛犬》无法行动,再连《玄武》也封住。
  之后,在势必会降临的集中炮火之中——必须再解决掉两架《铁鬼》才行。
  而且——不杀任何人。
  嘴巴讲起来容易——但在至今经历过的任务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困难。
  但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拟定完战略的苦艾酒,浮现了和赏玩用自动人偶不相称的狰狞浅笑。他心想:
  ——真是有趣极了。

  苦艾酒踢了驾驶舱的地板一脚,说:
  「嘿,破铜烂铁——你知道代号D3吗?」
  当然没有反应。
  如今驾驶座整个射出,系统认知机体为《无人》。
  但假设就算有反应,系统也会回答『否定』吧。毕竟那是苦艾酒擅自取的战斗指令代号。
  「你不知道吗?算了,我想也是。那么幽灵小丫头教我的这招又如何?」
  说完,苦艾酒密集操作起双手握住的导线。
  导线另一端连接着圆筒,负责发出命令控制《铁鬼》的输出功率。
  执行作战前,玛莉指示的这项操作是——
  「解除全动力限制——为了我死命摆动腰杆吧。听懂了吗,处男。」
  就像在回应一样,仅剩的仪表发光了。
  正面画面显示『二八二秒』,倒数剩余动力。
  「哈——初体验只有两分半吗?你不必害羞也没关系喔,早泄男——就让我露一手两分钟让所有小姐高潮的技巧吧——!」
  震动的机体,惹得苦艾酒情绪激昂地大叫。
  共振通讯器立刻传来玛莉看不下去的声音。
  『……你是得了只能开黄腔的病吗?』
  「啊?怎么,原来你听到了,小母狗小姐——很硬派吧?」
  『……你是认真的吗?如果是,我就要插嘴吐嘈了——』
  「哈哈——!你是被插的那一方吧!」
  苦艾酒耍了一下嘴皮子,拉扯导线。
  瞬间——机体爆发性地加热,《铁鬼》开始奔驰。
  机体右手抓着高频振动刀,按照预定逼近目标——四脚战车《狛犬》——
  发挥直逼性能极限的速度,一瞬间逼近到敌人眼前的同时——苦艾酒露出苦笑。
  虽然昂克儿和琉紫——那些开外挂的自动人偶应付得轻松自在,但即便是旧款,四脚战车本来就是『战场的怪物』。
  凭区区装甲兵的性能正面挑战,等同自杀。
  但就算不像玛莉那样知道机体设计图——熟悉战场的苦艾酒对多脚战车的缺陷还是了若指掌。
  多脚战车的弱点有三个。
  辅助AI、驱动发条、以及——装甲较薄的腹部驾驶舱。
  但前两者没有例外地受到坚固装甲保护,凭《铁鬼》的火力打不穿。
  这么一来,钻进机体底部杀害驾驶员——这是最佳手段。
  但——直人的要求是『不杀任何人』。
  因此,苦艾酒使用消去法选择『第四个』选项。
  那是所有多脚战车——不对,凡是有人兵器都毫无例外存在的弱点——既然是由人操作,就必定会有操纵线路,苦艾酒要将之切断。
  但该部位即使比不上前两者,还是同样受到坚硬装甲保护。
  唯一装甲较薄的部分是——机体的背腰部。
  那里是驾驶座正上方。
  ——贯穿装甲破坏目标的同时,又不伤到正下方的驾驶舱。
  虽然是困难到可笑的要求——
  『——这只有你办得到吧。』
  想起少年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苦艾酒苦笑。
  拉扯导线,扳下操纵杆。
  苦艾酒全力喷射推进器,同时蹬地高高跳上空中。
  超过输出功率极限的启动,只是这样,机体各部的传动装置就发出异常警告。
  但无所谓。
  在空中调整《铁鬼》的姿势,瞄准目标。
  加上机体十四点二吨的重量,势如钉枪。
  将高频振动刀的刀尖,刺进《狙犬》的背腰部——
  「可恶啊啊啊啊——!」
  手感——机体的反作用力与冲击,让苦艾酒大声咒骂。
  「硬毙——了,你是想和我的cock对抗吗,你这只臭狗——!」
  刀刃逐渐变形扭曲,但苦艾酒不以为意地继续使力。
  此时再度从通讯机传来玛莉的声音。
  『……我姑且告诉你一声,你的满口脏话——反而和硬派正好相反喔。』
  「唔————!」
  听到这句话,苦艾酒一边惊叹得喘不过气,一边将手挥到底,然后跳开。
  同时,感觉到刀刃勉强刺进去的触感。
  就像证明这点般,《狛犬》的脚一弯,当场瘫跪下来。
  这样一来,在修理以前——至少有几个小时无法动弹。
  ……但更重要的是——
  「喂,等一下!……咦,因应状况灵活运用『Fuck、Shit、Damn、Bitch』,是潇洒男人的礼节吧!」
  挥到底的右手就这么顺势爆裂,着地的冲击再度造成脚部异常。
  然后,因为这第一系,将苦艾酒认定为『敌我识别·重新判定对象』的所有自动人偶——都注视观察着苦艾酒。
  脚下只有步兵发射着像※银弹玩具枪的子弹——苦艾酒加以无视。(译注:日本昭和年代流行的玩具枪,利用弹簧发射。)
  『你是美国出身吗?不对,这年头就连不良少年电影里的小混混台词都比你高雅一点喔?』
  苦艾酒似乎从玛莉看不下去的口气感觉到所言不假——
  「上具的假的。那个混蛋居然骗我吗!要是在那个世界遇到,我要宰了他。」
  他唾骂已经不在人世的同僚杏仁酒——盯着眼前的《玄武》。
  然后心想:再『一击』——
  只要再发动『一击』,自己将陷入炮弹风暴。
  因此,按照预定,第二击的对象当然是——重装型自动人偶《玄武》。
  苦艾酒用左手抓住剩下的另一把刀,猛烈加速。
  无视烦人的异常报告,逼近《玄武》——
  (——到手——)
  下一刻,机体剧烈摇晃。
  剩下的一架《铁鬼》不使用武装,直接朝着这里擒抱过来。
  即使不解除敌我识别反应——至少还是可以用机体冲撞。
  「混帐东西——看来也有稍微懂得动脑筋的处男在啊,喂!」
  苦艾酒咬紧了牙。

  就算同样是《铁鬼》,敌方根本无法与解除输出功率限制的我方比力气。
  因此,本来是可以无视这个敌人直接攻击《玄武》,但是——
  如果要『只』正确贯穿AI,在被《铁鬼》抓住的情况下是不可能的——必须先排除这家伙才行。
  苦艾酒内心挣扎着——但那仅止于一瞬间。
  「我问你,刚才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好歹也是土生土长的那不勒斯人……应该没错喔!户籍上——不,虽然没有户籍也没有记忆,但应该是这样没错喔!」
  『不管怎样,你都是垃圾堆出身的小混混吧。』
  苦艾酒做好心理准备,将情况允许的第二击——最后的一击用在《铁鬼》的腰部。
  「喂,小母狗,你给我向全义大利人道歉!你要知道义大利人是那个喔——玩起车和球可是世界第一喔!那个球当然也包含床上运积——」
  『你还是去死比较好。』
  驱动发条遭到破坏的《铁鬼》瘫跪倒下。
  但在那一瞬间,苦艾酒感觉到无机质的杀气从全方位而来。
  当然——眼前的宝贝也一样。
  「——啊~看来这下似乎会如你所愿了。」
  眼前的《玄武》将高热压冲击驱动炮的炮口对准自己。
  直接命中就不用说了,那一击光是轻轻擦到都保证会一击升天——
  『——苦艾酒!』
  听到玛莉的声音,苦艾酒浑身一震。
  「喂,小母狗!我果然是义大利人没错。我的灵魂这么告诉我!」
  ——混帐东西!苦艾酒一边低吼一边龇牙咧嘴。他还有胜算。
  他拉扯导线,操纵机体往左踏步。
  下一瞬间,《玄武》的高热压冲击驱动炮,贯穿苦艾酒先前的所在位置——
  ……只要避免进入这玩意儿的射程就行了!
  如果是轻装型自动人偶程度的火炮,是有办法撑一段时间。
  但是……
  「——即使在这种状况,我的灵魂还是呐喊着要在女人面前耍帅啊!」
  伴随着直觉与呐喊,苦艾酒将机体更进一步往左甩。
  稍后,机关炮炮弹扫过机体先前的所在位置。
  ——那是来自最后剩下的《铁鬼》。
  「终于学会解除识别了吗?但是——我要感谢你喔?」
  上页在教人感激。
  苦艾酒嗤笑,驾驶机体一路往左逃。
  敌方的机关炮发出低吼,连续炮击追赶苦艾酒驾驶的《铁鬼》。
  ——但苦艾酒迅速绕到《玄武》的侧面。
  卡位隐身躲避炮击。
  横扫而来的炮击命中《玄武》的装甲,迸出火花。
  随后——
  「——既然要解除,解除我一架就够了。你是光上课没实战过吗?」
  连另一架《铁鬼》都被所有自动人偶识别为敌人了。

  ——这下子『敌人』变成了『两架』。
  《玄武》的AI一瞬间产生迟疑。敌性对象变成两个,要优先解决哪一个?
  一瞬间的僵直。计算时间。
  但是——苦艾酒扬起嘴角。
  他迅速驾驶机体滑进空隙,从侧面沿着敌人背部装甲,将刀刃狠狠地插进AI安装位置。
  火花四散,刀尖潜入装甲深处。
  「在战场上,不到一秒的迟疑也是会决定生死的,学到宝贵教训了吗,处男?」
  ——感觉到确实得手了。

  之所以说这是只有苦艾酒办得到的工作——理由就在于这点。
  光论知识,玛莉也具备。
  AI的收束驱动装置在哪个位置;思考系统与控制系统的正确配置、深度;装甲最薄的部位;达成最低要求破坏所需的推定能量值——
  但玛莉无法在战斗中实现这些理论。
  ——破坏到哪个程度是『最低要求』,破坏到哪个程度是『过火』。
  就算能够提出正确数值,也无法透过『破坏』这个手段实行。
  毕竟要操作的可是刃长二点五公尺的庞然大物。和随身工具是两回事。
  要是不小心将AI和机体的连结回路整个破坏了,到时候就必须修理整个组件。
  因此——苦艾酒很自负。
  套用直人小妞曾说的,这只有我办得到啊。
  苦艾酒因为『某个理由』——曾经破坏过和《玄武》相同设计理念的机体多达三位数之多。
  然后,眼前已经停止机能的《玄武》让苦艾酒确信。
  ——这样就符合要求,『只彻底摧毁AI』了。

  剩下的是和自己同样遭受敌性认定的《铁鬼》一架,以及其他杂兵。
  但光靠轻装型自动人偶很难收拾掉《铁鬼》。
  最糟的情况是,敌人可以优先击倒苦艾酒以后,再慢慢重新设定敌我识别反应就好了。
  相较之下,我方因为刚才的一击,做出极限驱动的左手半毁。刀也全没了。
  即使逃出《铁鬼》,凭这具身体的性能也很难摆脱杂兵。
  既然如此——
  「要达成要求还少一架啊……嘿,破铜烂铁。你还记得代号D3吗?」
  看向仪表,还剩六十秒。只要有这么多时间……大概就够了吧。
  苦艾酒拉出一条导线——勾住脚下的拉杆,低声说:
  「『为了我去死吧』——就这样。虽然机体状况相当不错,但是好聚好散、上过就丢,是我的信条。」
  『你真是烂透了。』
  苦艾酒笑菩回应这则通讯,跳出驾驶舱。
  随后——苦艾酒先前搭乘的《铁鬼》以脱离常轨的速度,架住另一架一起遭受自动人偶炮火攻击的《铁鬼》,拘束其行动。
  另一方面,跳出来的苦艾酒也同样遭受义体步兵及自动人偶的炮火袭击。
  只要被击中一发,基础为民间制的这具身体马上就会变成废铁。
  但苦艾酒宛如跳舞般翻跟斗避开敌人的弹道,朝『目的地』前进。
  然后同时——
  「——欢迎你回来,小伙子。『就像刚才说的』,能不能告诉我空中之旅的感想啊?」
  苦艾酒对从天而降的人影温柔微笑。
  ——那是先前遭到强制弹射座椅的《铁鬼》驾驶员。
  苦艾酒一边俐落地将缠住的降落伞解开,并俘虏驾驶员,一边装蒜说:
  「你借我的车啊,坏掉了。那是瑕疵品啊。所以烟还给我吧。」
  接着,苦艾酒从驾驶员的嘴里抢走烟草。
  然后再度叼着烟——
  「嗯?嘴馋吗?那就尝尝这玩意儿的味道吧。」
  瞬间,苦艾酒以驾驶员来不及反应的速度,抢走他腰际的手枪。
  然后将枪口塞进驾驶员半开的嘴里。
  这下刚好形成挟持人质的局面,苦艾酒朝周围投以笑容。
  「接下来……要是不希望这家伙的脑袋被轰掉——白痴也懂吧?」
  「呼、呼喀喀……!」
  变成人质的驾驶员摆动手脚挣扎,但苦艾酒纹风不动。
  将枪口对准两人的其中一名义体步兵,憎恶地开口:
  「你太卑鄙了!」
  「哈?卑鄙?要骂人的话气势也太弱了吧。这只是事实。」
  ——卑鄙。权宜之计、应急之策。
  是啊,一点也没错——苦艾酒笑了。
  他似乎毫不在意对着自己的无数枪口,只是大口吞云吐雾。
  义体步兵就不用说了,在我方沦为盾牌的状态下,自动人偶也无法开枪。
  然后苦艾酒一边在内心数着五、四、三……一边说:
  「……再多磨练一下语感吧,小伙子……呼——零。」
  瞬间——
  苦艾酒先前搭乘的《铁鬼》将剩余动力一口气转换为热能而自爆了。
  爆炸声撼动大气,热风袭来。
  在耀眼光芒的另一头,是敌方《铁鬼》腹部破洞瘫倒的身影。
  从剩下的六十秒再减至十二秒的动力引发的自爆——威力如同预想,仅止于破坏《铁鬼》的腹部。
  确认驾驶员从无法行动的那架机体弹射座椅逃生以后,苦艾酒吐了一口烟。
  「哈——……抽烟果然很棒啊……任务完成——」
  然后,他依然让人质含着枪口。
  苦艾酒就这么浮现了和妖艳美貌一点也不搭调的龌龊狞笑。
  「下次要选择更正确的措辞喔,日本人?例如——」

  ——瞬间,黑色闪光奔驰而过。
  在场的所有杂兵在一瞬间遭到斩击。
  义体步兵无法动弹,自动人偶无法再次启动,人和铁屑筑成山。
  降落在那堆残骸之中的少女——琉紫以宛如嘲讽的口气说:
  「——还真是『卑劣』且『下贱』的战斗方式,堪称精湛呢。」
  听到这句话,苦艾酒笑了。
  他放开人质,攻击后脑『使人质昏厥。
  「人偶小姐,你真内行……没错没错,就用那种感觉『充满格调』地叫我。」
  稍后,直人、昂克儿以及玛莉也来到这边,开口说道。
  「……简直不敢相信。你真的办到了吗——用那具身体……?」
  彷佛喘不过气的口气,包含了发自内心的惊愕——与放心。
  得知这个事实,苦艾酒感到满足,深深吸了一口烟。
  然后他歪扭嘴唇说道:
  「——怎么,小姐,我就想你为什么一直用无线电吵人,原来是担心我吗?我看你是爱上我了吧?」
  「去死吧,变态。是因为要是你失手,哈尔达就伤脑筋了。」
  「哈——是吗?原来你真正的目标是老兄啊。那就没办法了。我是敌不过老兄的。」
  苦艾酒摇摇手笑了。
  他对着马不停蹄地冲向《玄武》的背影说:
  「——赶快去告白吧,『大小姐』。要是失败了,我会安慰你的,『小母狗』。」
  我可是替你引发奇迹了。
  这次换你证明给我看看,你究竟是真正的天才,还是自称天才的小母狗吧——苦艾酒低语。

  听到背后以副声道传送的声援,玛莉苦笑了。
  她心想,原来如此。
  虽然这个男人既下流又教人火大,但似乎确实说到做到了。
  「琉紫、昂克儿,还有——玛莉,拜讧你们罗?」
  听从直人的声音,两双脚蹬地而出,身影交错。
  琉紫的镰刀滑过被苦艾酒破坏AI的《玄武》,将其背面的装甲切开。
  昂克儿抱着玛莉来到《玄武》露出的内部机组前面,放下玛莉离去之际——
  「……妈妈,加油……!」
  「我明明就叫你不要那样叫我了。」
  玛莉懊恼地回答,然后叹了口气。
  她放下脑壳,摊开工具,将拳头张开又握紧地伸展手指。

  ——要让『直人的计划』成功。
  为此必须不合理地、压倒性地、没天理地,以世界最强的军队都绝对不可能办到的速度,摧毁敌方所有战力才行。
  ——然后还有一件事。
  玛莉一边面对哈尔达的脑壳猛烈进行作业,一边想起昨晚的事——
  ●
  「将哈尔达的脑接上重装型自动人偶——你在开玩笑吗!」
  玛莉凄厉地大叫出声。
  直人说明作战——不,是能否称为作战都很可疑的异想天开想法时,对于哈尔达的义体该怎么办的问题,直人提议的就是刚才的方案。
  战斗经验丰富的哈尔达不在是一大损失。话虽如此,使用品质低廉的义体反而更危险。既然这样,掳获『军方』的主力兵器来用就行了——直人如是说。但是……
  「……搞清楚,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人类的脑是用来控制人类身体的东西!以适应脑为前提的全身义体和自动人偶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玛莉阐游天经地义的常识,但直人却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说:
  「……可是,我想大叔就办得到喔?」
  「——就因为哈尔达应该有操纵装甲兵的经验?是有经验没错。但是那和连接脑壳是两码子事!你曾经用『复眼』扫视全方位吗?你能控制八只脚吗?要知道人工皮肤感觉器和接触探测器接收的资讯完全不一样喔?人脑没办法处理那种资讯呀。」
  「那你就错了喔,小姐。」
  被连接在挂在衣架上的赏玩用自动人偶的——苦艾酒插嘴了。
  「你是不是太小看老练的——而且还是千锤百链到连武器都化为血肉的士兵的脑了?」
  「……你不要说蠢话。先不说别的,那种前例——」
  「有喔?多到不行。」
  玛莉哑口无言,苦艾酒嘲讽地告诉她:
  「直接连结脑与兵器,就不会受到AI不知变通的演算法束缚,还能够改善有人机的缺点,避免操纵延迟。有人被迫——也有人自己动手喔?」
  多到不行——这句话暗示世上进行着这种『人体实验』。玛莉瞪大眼睛叫了出来。
  「开什么玩笑!那是侵犯人权——完全违法吧!」
  「哈哈——!真是太好笑了。居然在战场上主张人权?愿意尊重那种东西的到底是哪来的女神?很遗憾,我还不曾见过啊!」
  不理会说不出话来的玛莉,苦艾酒讽刺地笑着移动视线。
  「话说回来——小鬼,你果然是最棒的疯子——而且你是发觉了才那么说的吧?」
  「啊,果然是那样吗?因为听说大叔的义体是『试验机』,我就猜想大概是——」
  「不错喔、不错喔,你的敏锐洞察力真是人渣等级!小姐不知道这一点,倒是让我觉得很意外就是了。」
  「……你们在说什么啦?」
  玛莉因跟不上对话而感到困惑,不高兴地问道。
  只见苦艾酒浮现了极其挖苦的贼笑,回答她的问题。

  「我说过吧?有人自己动手——就是哈尔达老兄本人。」
  听到这个答案,玛莉彷佛感到呼吸困难般,低声说了:
  「………………你是开玩笑的吧。」
  「小姐不知道,我真的很意外。在这个业界可是知名传说喔?」
  说到这里,苦艾酒收起了笑容,继续说道:
  「史卡博罗市集事件、妖精王、绝对战争机械、在生死交关的绝境引发奇迹的传奇佣兵。要是有人不知道,那人不是局外人就是外行人。那个老兄——当时可是在交战中喔?」
  然后——
  「他将从敌人那里掳获的重装型自动人偶!和自己的脑!当场接上喔!」
  苦艾酒的口气听起来颇为自豪。
  「那个老兄似乎说过喔?『从战场上存活下来的人脑,不管任何演算机械都绝对比不上』。然后老兄独自击坠了二十七架同型的重装型自动人偶,活下来证明了这句话。」
  苦艾酒就像球迷讲迤球团的传说般,热情地说道。闻言,玛莉回应他:
  「……你骗人。如果有那种实例,应该早就有论文才对。」
  「史卡博罗市集事件是非公开作战,是小姐出生前的事。要不要我顺便再告诉你,直人隐约察觉,而你却不知道这点,令我觉得意外的理由——」
  接下来的话——
  「我跟你说,小姐。所谓的『原型机』——也就是『实验机』啊?」
  玛莉听完,这次真的倒抽一口气了。
  「你懂吗?一般情况是侵犯人权——但如果是不可多得的适任者呢?」
  ……苦艾酒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
  真要说起来——玛莉的确不知道布列格公司雇用哈尔达最初的理由。
  但,这么一来就代表哈尔达是白老鼠——
  玛莉再三否定。
  「……理论上是不可能的。要是军用自动人偶的资讯流入脑中——脑会坏掉的。」
  「没错。那就是『那种兵器』没有量产的原因。效法英雄,将脑袋瓜连接兵器,最后疯掉,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的笨蛋多到不行也是原因之一。」
  苦艾酒嗤笑着。
  「——例如,像我就是喔?」
  玛莉恍然惊觉地看着苦艾酒。
  除了脑以外失去一切的男子顽皮地笑了。
  「——我说过吧?我是老兄的『崇拜者』。」
  玛莉低头陷入沉默,沉思着——然后深深叹气。
  接着抬起脸。
  「好吧。但是有条件。既然你自称崇拜者,应该就知道哈尔达当时连接的机体吧?」
  「HS-FK2《妖精王》——那在当时甚至是旧型的古董。这个国家并没有采购,就算能动也无法在现代战场派上用场喔?」
  苦艾酒猜到玛莉的意图,抢先说道。
  为了尽量降低危险,玛莉是想选和成功时相同的机体吧……这是苦艾酒的推测。
  但玛莉瞪着空中念念有词,思索了一会儿后,缓缓地点头。
  「——《妖精王》吗?原来如此,我稍微接受你的说法。这就表示哈尔达并不是毫无胜算就鲁莽行事吧。」
  「嗄?」
  「《妖精王》——是控制系统与思考系统集中在同一处的『瑕疵品』。只要背后被对物狙击枪打中就会停止机能,于是加装背面装甲补强,结果导致机体重心倾斜,又为了安定重心过载武装,是烂得像屎一样的『劣作』喔。」
  苦艾酒哑口无言地凝视着玛莉。
  「——喂,你这家伙该不会把全世界的兵器设计图都——」
  「我都记得喔?那是当然的。」
  玛莉爽快肯定,扬起嘴角一笑。
  「你可不要太小看前一级钟表技师了,Mr·情趣娃娃。不过既然如此,问题或许会解决。」
  「呃,也就是怎样?」
  直人不解地发问,玛莉说明:
  「控制系统和思考系统集中在背面同一处的确是缺陷,但也有方便维修的优点。采用这种方式的兵器相当多……和《妖精王》相同设计概念的机体在日本也还在服役中喔——Cz35C型《玄武》——直人,你那对魔法耳朵听得出《玄武》在东京的什么地方吗?」
  「你竟然直接说成魔法了……我哪知道型号啊,至少要听到运作声——」
  「——只要它动起来就听得出来吧?」
  玛莉表情认真地重复确认。
  「——听得出来吧?」
  「是啊,只要它动起来,我就会找出来给你看。」
  直人正眼迎视玛莉,点头肯定。玛莉打量他的眼神——说了一句「是吗」便点点头。事到如今没有怀疑这家伙的余地。
  「那么就以它为目标拟定计划。进行该机体专用的连接脑壳准备——苦艾酒。」
  这是玛莉第一次——用名字称呼眼前的男人,问他:
  「老实回答我……你觉得成功率有多少?」
  现在的哈尔达没有反应,就算脑壳接上发声装置也没有意识,简直就是植物人状态。
  事情真的会顺利吗?他真的会清醒吗?面对感到不安的玛莉——
  「要不要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啊C-.Miss玛莉,小母狗·布列格?」
  苦艾酒一副万夫莫敌的样子对玛莉笑了。
  「士兵生于战场,死于战场。就算转职当小姐的保母,士兵之血一辈子都不会消失。我敢说,那个老兄一闻到战场的味道——」
  他顿了顿,然后开口继续说道:
  「就算是死了都会醒过来啊——而且会带着烂到最高点的心情。」
  ●
  ——直接连接脑壳与重装型自动人偶。
  无论任何技师都会付之一笑表示「不可能」。面对这等难题,玛莉也同样发出了嘲笑。
  苦艾酒轻而易举地刺入的高频振动刀确实按照事前计划,正确地只破坏了AI。他的行动完美、正确得无可挑剔。
  原来如此,虽然这男人既下流又教人火大,但不是只有一张嘴——似乎会彻底完成工作。
  他漂亮地用奇迹回应了直人的魔法。
  「那么……接下来就轮到我工作了——」
  ——三十秒。这是直人设定的时间限制。
  一边集中敌人,一边靠昂克儿和琉紫应付持续增加的敌人,保护直人、玛莉、苦艾酒,以及《玄武》的时间限制——就是三十秒。

  「喝呀——我跟你拚了!小菜一碟!」
  刻意虚张声势助长自己的志气——玛莉狰狞地大笑、嘶吼着。
  瞬间——时间变慢了。
  至少玛莉是这么觉得。
  声音消失,在扩张的意识中,她瞥了眼前的状况一眼。
  玛莉将哈尔达的脑壳抛向正上方,双手宛如展翅般摊开工具。
  将遭到破坏的思考系统——总计两千八百七十六个零件分解、拆卸,完成所有前置作业,准备将二点四秒后回到手中的哈尔达的——事前改造过的脑壳连接自动人偶控制系统。
  ——手术本身很简单。修理琉紫还比较棘手。
  但伴随而来的紧张感却不能与之相比。
  玛莉总觉得全身骨头轧轧作响,肌肉起鸡皮疙瘩,血液沸腾。
  只要一个步骤出错,抑或理论错误,哈尔达将不会醒来。
  不仅如此,这等于是自己亲手给予最后一击——杀死哈尔达。
  面对恐惧与压力,玛莉的嘴唇却妖媚地弯成弧线。
  (——你办得到。玛莉,如果是你就办得到吧——!)
  拆卸作业、连接准备完毕。随后,哈尔达的脑壳回到手中。
  ——剩下二十七点六秒。
  玛莉仔细且迅速地连接脑壳与控制系统——距离作业完毕还有七点六秒。测试神经系统需时六点一秒;配合最接近人类思考的演算法调整控制系统需时四点九秒;透过外部操作重新启动机体需时三点三秒;哈尔达清醒少说需时四点一秒。
  这样总共需费时二十六秒。发生不测时能够使用的时间不到两秒——
  (——什么呀,居然多了两秒……!)
  瞬间——玛莉产生时间停止的错觉。
  她心跳加速,总觉得四周的声音消失,体温急遽下降。
  跃升至极限的紧张感与集中力,让人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彷佛晋升一阶,到达在这个宇宙只有琉紫能够触碰的虚数领域。
  那俨然如相对机动,将零与一秒的夹缝延伸至永恒的感觉。
  唯一的差别是——
  (手好慢呀——!赶快动啦……!)
  身体跟不上那延伸到极限的一秒。
  简直就像沉入沥青海一样,全身的动作沉重迟缓,教人满心烦躁。

  ——但那在直人他们旁人看来,已经是进入魔法的领域。
  所有零件与工具自动飞舞,彷佛主动顺从引力吸引般陆续归位——怎么看都是这样。
  如果这幅光景不是『神迹』,究竟会是什么?
  「……真不敢相信……喂,直人啊——那个女人真的是人类吗……?」
  苦艾酒不禁低声问道,但直人回答:
  「是啊,那是天才。你看得到吗,昂克儿?」
  「……比厉害,还厉害……妈妈,是天才。」
  「昂克儿,你可别误会了。那不过是——普通人的极限罢了。」
  昂克儿一边应付逼近的炮弹与敌人一边转过头来,只见琉紫——
  「……目前还是。」
  语气透露出复杂的感情,这么回答——

  但玛莉将这些外界的事统统抛在脑后。
  她的意识淬链得更加深入、敏锐,进而变得广大且精密。
  她想起苦艾酒的话。
  ——『你小看了千锤百链到连武器都化为血肉的士兵的脑』。
  玛莉心想,是啊。
  我的确是小看了。如今能够理解,是因为现在的我掌握了所有触摸到的机械。藏在厚装甲板下的齿轮、圆筒、导线、螺丝、发条,以及这些零件组成的动力装置——这一切我全都了若指掌。
  只要我有心,连各关节使用的零件种类与数量,甚至是劣化状态都说得出来。
  不,何止这样,这具机械、现在触摸的巨大动力装置——
  ——就连这座都市都——————————!
  (————唔。)
  扩张的意识发现危险。
  约三公里外的位置,有自走炮正要朝这边使出炮击。
  直人他们忙着应付附近的敌人,似乎还没发觉——
  玛莉正要警告,却喘不过气。
  无法呼吸。她在沥青海之中逐渐窒息。先前进入非人类活动状态的身体想起自己是人,敏锐清晰的意识变得愈来愈迟钝。
  (还——不行!)
  作业还没结束。调整控制系统还需要一秒——订正失败。系统还原需要两秒。
  还有八秒。玛莉维系住浮上的意识,继续作业——完毕!
  ——机体重开机。
  一、二、三——成功。还剩五秒。
  但随后,在迟钝的意识一角,玛莉察觉到自走炮已瞄准目标。
  不妙。已经没有时间了。
  (——动呀。动呀动呀动呀动呀动呀动呀动呀——快动起来呀——哈尔达!)
  作业没有失误。应该没错才对。
  但已经输入动力的机体却没有任何反应。

  ——明明只剩下等哈尔达清醒才对。

  自走炮开炮了。玛莉甚至看得到炮弹在炮身内部旋转加速。
  为什么直人没发觉——玛莉产生疑问,但马上自我解答。
  那家伙——『听不见比音速还快的东西』——事到如今她才想起这点。
  距离中弹还有——一点二秒。
  这炮瞄得非常准,准到玛莉都要笑了。弹道一直线往这边来。一点二秒后,炮弹将会撕裂、捣烂玛莉的身体,从打开的装甲进入机体的冲击,将会粉碎哈尔达的脑壳。
  玛莉清楚看到这幅未来影像——但瞬间……
  脚下摇晃了。
  延伸的意识被捕捉回到原本的时间,玛莉整个人失去平衡。
  被扫过旁边的冲击撞飞到半空中的同时,她勉强理解了。
  机体稍微往旁边移动——只是这样,本来确定致死的炮弹就像作梦一样扑了空。
  随后,连接哈尔达脑壳的《玄武》彷佛要扭断大地一样大幅度回转,用右手灵巧地接住摔出去的玛莉。
  然后以直人——不,甚至连琉紫及昂克儿都以正确到令人惊愕的准确度与速度,发射肩膀的主炮——高热压冲击驱动炮,蒸发了约三公里外的自走炮。
  连一瞬间都没有停顿——《玄武》甚至引燃火焰,驱动两脚内侧的车轮疾驰——不,是一边甩尾一边大幅度画弧,左手的三十公分机关炮齐射。
  宛如骤雨般击出的子弹,却准确得恍若狙击枪,将连琉紫及昂克儿都压制不住的『敌方』一一铲除歼灭。
  「——妈、妈妈!」
  看玛莉因为过于激烈的机体动作而不小必被反作用力摔出去,昂克儿慌忙接住她。
  但同时——《玄武》也依然宛如发狂般肆虐。
  双手副炮胡乱扫射——不,是一边胡乱扫射,一边用装备厚装甲而体积庞大的脚肆无忌惮地反覆大幅度回转,将周围的轻装型自动人偶名符其实地踹飞。
  看到那宛如鬼神的肆虐模样,玛莉茫然地睁圆眼睛,低声说:
  「……哈尔达……?」
  从连接哈尔达脑壳的《玄武》所散发出来的,只是无机质的杀意。
  他将触目所及的一切撂倒、踩扁,从中——看不出任何感情。
  「难道……我哪里失败了——」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问道,直人只是愣了一下说:
  「失败?咦,玛莉哪里失败了吗?那是不折不扣的大叔啊。」
  「——嗄?」
  「我就用连理解力都差得教人怜悯的玛莉小姐也听得懂的方式——具体来说是连猴子都听得懂的方式说明吧。如果玛莉小姐觉得我们看起来像受到攻击,就该去眼科报到了。」
  玛莉转头,只见琉紫停止攻击,露出一贯的微笑伫立。
  ——玛莉经提点后终于发觉,我方的确没有受到《玄武》的任何攻击。
  但是,既然如此,那甚至教人觉得恐怖、全无情感的准确破坏究竟是……?
  彷佛要再度证明那点般,《玄武》发射两发主炮。
  数公里外的重装型自动人偶直接中弹蒸发——然后……

  『……混帐东西……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攻击我的是哪来的杂碎啊,喂。』

  等到周围没有需要注意的敌人之后……
  《玄武》——不,哈尔达终于从外部扬声器发出混着杂音的声音,不高兴地低吼了。
  听到这个声音,不自觉眼眶泛泪的玛莉像是要掩饰泪光般地大叫:
  「啥尔达!哈尔达你听得到吗!」
  『啊?……原来是大小姐啊。这是什么状况……等一下,这恶心的视野是怎么回事——是复眼吗?喂,你把我接上自动人偶了吗?你看你干了什么好事。』
  随着哈尔达理解状况,声音从愤怒转变为受不了之后,玛莉又哭又笑地反驳:
  「你才是——害我费了好大的功夫!你之前到底都在做什么呀!」
  『喔,那还真是抱歉……我稍微睡着了。』
  听到哈尔达的话,玛莉哑口无言地复述:
  「——睡着了……你该不会接上发声装置也没反应就是因为——」
  『喔,原来发生过那种事吗?没有啦,因为感觉器官一断线就莫名想睡……抱歉喔,真的裉抱歉。我似乎很久没睡得这么熟了。』
  「————」
  玛莉散发出危险的气息,浑身颤抖。
  也就是怎样?这家伙不理会我的担心,就只是睡着了而已,是吗?
  ——我之后要宰了他。
  「小姐。我说过吧,老兄会醒来——而且会带着烂到最高点的心情。」
  面对立下危险誓言的玛莉,苦艾酒笑着插嘴。
  「在战场上睡着时遭到攻击的士兵,在下一瞬间会抛开『理性』反击。身体和精神紧张到极限——也就是最适合杀戮的状态。所以在战场上比较为人遵守的少数原则之一——就是禁止夜袭。」
  玛莉一副无法释怀、不以为然的样子叹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因为看到陌生面孔,而展现精湛技术歪着《玄武》的头表达疑惑的哈尔达说:
  『——你该不会是那个剩一颗头的小子吧?怎么,你终于开窍,产生那方面的兴趣了吗?』
  「怎么可能。这是你家大小姐给我的超赞身体啦。别看这样,下面还装有很Big的cock。只要我有心,我还可以肛了我迷上的那边那个小鬼。」
  「——哦?」
  琉紫发出冰冷刺骨的声音说了:
  「这位意图对直人阁下伸出魔爪的突破天际级变态是同性恋——更正,是同性恋人偶吗?」
  死神的镰刀霍霍逼近,但苦艾酒吃了熊心豹子胆地继续说:
  「冷静一点,人偶小姐,这只是一种比喻。我只是期待你的主人颠覆这个世界的一介崇拜者啦。」
  「……原来是这样吗?那么我就解释为你正确评价直人阁下,放你一马。但是你用性眼光看待我的直人阁下——」
  「就说了我没有好不好。我和一般人一样喜欢女人啦……啊,不过你错失机会了吧,那个小弟男扮女装的样子——直子妹妹可是相当不赖喔?」
  琉紫顿时停住。
  她就像没上油的陈旧人偶,彷佛会发出摩擦声般转头看向直人。
  「————————在我停止机能时,直人阁下终于开悟,连那种特殊癖好都觉醒了吗?」
  「其他人我还习惯,但琉紫唾弃垃圾的眼神真的很伤人喔!那是变装、变装!」
  「爸爸……扮得非常起劲……很可爱喔?」
  「————除了我,和那边那个巨大化的东拼西凑先生以外,所有人都看到了?」
  琉紫的询问声微微发抖。
  其中的感情,就连玛莉都看得出来。
  这是非常稀罕旦惊天动地的事实,看来琉紫似乎——沮丧了。
  玛莉叹了一口气,对琉紫说:
  「如果你不嫌弃,替直人打扮的人有拍照片喔。现在更要紧的是——」
  「我理解了。哪怕痛下杀手都要抢过来。」
  琉紫露出冷酷的眼神,打断玛莉的话。
  面对琉紫的视线压力,就在玛莉心想「啊,她是认真的」不禁有了受死的心理准备时——
  昂克儿拉了拉琉紫的袖子说:
  「姊姊……这个……」
  她从口袋取出几张照片递给琉紫。
  琉紫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照片,左看右看,仔细观察以后,将照片抱在胸前,发出一声赞叹。她迅速将照片收进怀里,浮现宛如圣母的微笑。
  「昂克儿——你身为我的姊妹,可是达成了一项伟业呀。要知道你救了一条人命喔?」
  「……该不会是我吧。」
  玛莉发出颤抖的声音低语。
  昂克儿对姊姊展露笑靥,紧接着报告:
  「还有……还有,我和爸爸约会……了。非常、开心!」
  琉紫脸上失去笑容。
  「……是吗?很开心啊。」
  「唔……唔、嗯……?」
  昂克儿不自在地点头。只见琉紫皮笑肉不笑地歪斜着嘴角说: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昂克儿。但是下次再将我排除在外的这种行为,我会给予应有的处置,还请注意了。具体来说是动用武力的处置。」
  「喂,琉紫!我可不允许你们姊妹吵——」
  「……对、对不起……可是昂克儿不想战斗……大概,会不小心打赢。」
  「你在说什么呀,昂克儿。要接受武力处置的当然是直人阁下。」
  「——咦,我吗!?」
  直人宛如惨叫般呐喊出声。
  只见琉紫冷冷地俯视主人,开口说道:
  「非常遗憾,直人阁下——妥协极限仅到『姊妹丼』而已。」

  「对——对不起我错啦啊啊啊!我居然撇下老婆跑去约会,真是失职的老公啊啊啊!」
  直人当场飞身下跪。
  从上方注视着整段过程的哈尔达,叹了口气说道:
  『——我说,你们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答我最初的问题了?现在是什么状况?』
  对喔——玛莉甩甩头。因为哈尔达历劫归来的关系,就连自己都差点忘了目前的状况。玛莉于是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说明事情经过,但直人站起来打断玛莉——极其简洁地回答:

  「有趣的状况。」

  「我们要把将琉紫、哈尔达大叔和整个秋叶原弄坏的那群白痴揍到哭出来,并且丢进锅里煮。有人碍事就把他打飞,有人罗唆就要他闭嘴。就这样。」
  ——彷佛现在只要有这句话就够了一样,哈尔达接着说道:
  『原来如此,那的确是非常有趣。就让我参一脚吧。』
  「那就是那架机体的用意喔。你的状态如何?」
  『没问题——谢谢你了,大小姐。不愧是大小姐,做得很出色。』
  哈尔达灵活地操纵《玄武》的手,比出竖起大拇指的动作。
  露出半是不以为然、半是欣然而笑的表情仰望着哈尔达的玛莉,抬头挺胸地自豪道: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哈哈——那么直人啊,看样子现在似乎是你当指挥官啊。命令是?』
  哈尔达低声笑了以后,这么问道。
  琉紫和昂克儿看着直人。
  苦艾酒也一样。就连码莉也竖起耳朵,唯恐错过直人的声音。

  直人、琉紫、昂克儿、苦艾酒、以及——哈尔达。
  起初听到直人的计划时都觉得很蠢,决定动手时也觉得很蠢,实际动手以后也还是觉得很蠢。老实说,到现在都还是觉得很蠢。
  但是此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管从直人口中听到什么——好像都办得到。
  集众人视线于一身的直人,以万夫莫敌之姿扬起嘴角一笑。
  他环视着保持距离陆续包围我方的军队,然后低声说:
  「……嗯,看来残存势力全部按照预定聚集过来了。」
  只要搁下玛莉持续压制,就能够让玛莉远离战线,反而能够安全地进行作业。
  直人他们却刻意停止进攻长达三十秒的意图——就在于此。
  「首先——在剩下的三十八秒内,不杀任何人,将在场的三百七十八名敌人歼灭♪」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咯咯笑了。
  『什么啊——小事一桩。』
  这句话惹得所有人浮现小小的微笑——然后……

  ——二十二秒。

  那是一行人将剩下的三百七十八名敌军的武器、兵器,以及所有威胁歼灭——
  一边对采访直升机比中指,一边进入皇宫所花费的时间。
  ●
  直人一行人打开巨大城门,朝皇宫深处前进。
  通道很宽敞,高度足以让操纵重装型自动人偶的哈尔达悠悠前进。
  顺着通道笔直前进,最后抵达了宛如中庭的大厅。
  在那里有一群人在守候着。
  那是几十名武装的近卫队士兵,隔着聊胜于无的拒马提防戒备直人他们。
  士兵背后站着两架稍嫌旧型的装甲兵。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皇宫外面发生的事,弥漫着宛如畏惧直人一行人的气氛,但还是看得出他们绝对不会白白送死的激昂气魄。
  就在玛莉微微思考该怎么办时——
  有人从近卫队后方走上前——是一名年轻女性。
  她甩开士兵阻拦的手,笔直地走了过来。
  玛莉微微一笑,心想,她似乎还记得我。
  她请直人他们稍等一下后,同样走上前。
  然后两人将距离拉近到两公尺时,双双停下脚步。
  玛莉优雅地行礼说:
  「——幸会,星宫殿下。」
  「你好……幸会,对吧?首次谋面的恐怖份子小姐。」
  与她相对的女子——莲子也动作优雅地低头致意。
  心照不宣地打过招呼以后,玛莉继续说:
  「那么,我就报上名字吧。我是玛艾莉贝儿,是使这个国家陷入危机的元凶,史上最恶劣的恐怖份子————所利用的对象。」
  她指着背后,表示「就是那家伙」。在她手指前方的直人,瞪大了眼睛。
  「——喂。喂,你这家伙!你刚才避重就轻对吧!你预留后路,准备有个万一时把错都推到我身上对吧!」
  无视在背后大声嚷嚷的少年,玛莉浮现微笑。
  蓬子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问道:
  「那么,玛艾莉贝儿小姐。你们几位来到这里,是出于和我想像相同的理由吗?」
  「或许有点不一样吧。」
  玛莉耸耸肩。
  「我们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造访这里罢了。」
  蓬子皱眉,然后再次确认。
  「……真的没关系吗?」
  「那当然。那是我们的选择,也是我们的作法……还有,我想你误会了,我要订正一下,这次的主犯真的是——那个笨蛋喔。」
  听到这句话,蓬子感到意外地瞠圆眼睛。
  她似乎察觉一切,同样对玛莉后方的直人深深地低头致意。
  然后拾起头来的蓬子,以和态度相反的严厉语气表示:
  「那么——首次谋面的几位恐怖份子,我要表达我的愤恨。几位对我国采取前所未有的破坏行为、企图颠覆国家的大罪,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再加上几位还意图威胁本人、图利自己,我确信这等恶行迟早会得到应得的报应。」
  莲子严正且优雅地纠弹玛莉他们,依序看过每个人。
  然后,漆黑眼眸锐利地散发出强韧的钢铁意志,直言道:
  「好了,几位就说说看吧。怀着恶意的各位希望我怎么做?」
  回应蓬子刚毅话语的——是琉紫。
  「关于这点……目前当务之急,是和外面一样先打扫干净。是吗,直人阁下?」
  「是啊,已经宣传够了。为了以防万一的部分——就麻烦你了。」
  听了直人的话,琉紫恭敬地行礼,触摸胸前的时钟。
  假使一开始就选择那个手段,别说是七分钟,零秒就能歼灭外面的军队了吧——但他们却刻意没有这么做。
  这是因为……所谓的『宣传』就是要浅显易懂。
  没有人能够理解,就无法达到『宣传』的意义。但是,用七分钟歼灭外面的军队——完成『不可能』的实地示范之后,现在——
  那『一句话』非常适合当作最后的总结,妆点最棒的『终曲』。
  将黑色礼服转换成白色新娘礼服的琉紫,启齿说出的话——也就是……

  「————『相对机动』————」

  不容许任何人理解的不合理,其『宣传』突兀地开始——然后结束了。
  从最初的宣言经过六分四十八秒——皇宫内外的一切武力都被彻底瘫痪了。
  ●
  『——就如先前所播报的,犯人自称见浦直人——』
  这则报导透过实况转播在全世界播放。
  那是首都圈,不,是全日本——全世界的人都紧盯不放的影像。
  路上的一般市民就不用说了,就连成天开会虚耗度日的政治家、发生无谓冲突的警察及『军方』,甚至其他国家的企业,都瞪大眼睛关注这则报导。
  其中『军方』与企业——最严肃看待这则影像。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另外根据生还者的证词,已确认两架自称Initial-代号Y的自动人偶,据说大部分的灾害都是这两架造成的——』
  ——重点来了。
  原来如此,包围皇宫的军队,终究不过是仓促成军的反叛军罢了。中心人物是一时冲动的年轻小伙子,带兵也不怎么熟练。
  说到装备,更是备用或旧型装备占过半。
  但是,即使考虑到这点——
  『再重复一次!犯人集团占领皇宫已经过了一个小时,目前仍未确认死者——』
  ——七分钟。
  严谨说来是六分四十八秒。
  那是不满十人的犯人集团,在没造成任何死者的情况下——将两个大队规模的『军方』歼灭的时间。
  ——这个世界真的有能够办到这种事的武力吗?
  只要无视灾害就很容易。又或者只要肯花时间就有可能吧。
  ——但是,谁都无法在短时间内交出这种战果。
  愈是精通军事与钟表技术,就愈痛切理解这个答案。
  何况,就算将采访直升机拍摄的影片慢速重播再多遍——都完全无法确认歼灭皇宫近卫队的方法。
  那也就表示,犯人集团是以连一格影像都没有留下的速度『做了什么』。
  引发那种离谱现象的人,自称是Initial-代号Y系列。
  过去重新建构行星的——那个『Y』留下的传说自动人偶。
  一般人是这样认知的——那是传说的产物,实际不存在的都市传说。
  通晓技术的人以为——那假使存在,就是世界的财产。
  通晓政治的人知道——那实际存在,但没有半架机体启动。
  但通晓更多内幕、知道一般绝对不会公开的秘密情报与机密的五大企业与部分政治家都理解。
  那确实存在——而且一旦启动,将会成为最棘手的兵器。
  以上所有人的认知都改写,或者是得到确信。
  报导的一连串影像不容质疑——不管运用任何技术都不可能重现——那正是证明了Initial-代号Y系列实际存在。
  就在这时,全世界瞩目的报导影像——突然出现杂讯。
  同时——
  以多重区块领域·东京为中心,有股激烈的震动扩散开来。
  所有通讯设备停摆,内部的『共振齿轮』展开了设定之外的运转。
  调整都市机能的中心支柱齿轮组,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动作。
  那既非单纯的故障,也不是年久劣化所造成的运转不良,尽管系统运作一切正常,不知道为什么却不接受管理者的指示。
  然后,东京民众记得非常相似的现象。
  ——两天前。
  大家无计可施地旁观事态如何演变时,透过电视与广播,强制接收了爽朗至极的『犯罪声明』——

  『各位女士——与——各位先生!以及其他不重要的家伙在此割爱,还记得Me的声音吗!好久不见了耶,几天不见了吧,想我吗?寂寞吗?Men————❤,让大家久等了Sorry,连续几天惊动大家了Check it out!我爱你们幄,宝贝宝贝宝贝——————!』

  宛如恶梦般的叫喊,与这么叫喊的少年的脸。
  在全世界瞩目的画面播放了。
  ●
  『在上一回节目坠入情网,想看我长相的广大笨蛋有福了!为了回应广大笨蛋的要求,本日在此首度公开我的脸喔,呼呼——!爱上我这个美得过火的美少年了吗!』
  那疯狂的愉快话语声,从走廊的广播扬声器播放的同时——
  位于霞关区的执政党总部大楼内部,一个人影走在通讯基地局之中。
  「玛莉老师他们那边好像很欢乐呢。」
  少数理解这段广播真正用意的人——唐泽佑苦笑了。
  ……玛莉小姐想必怒发冲冠吧,他心想。
  依她的喜好,这段演出应该太偏向综艺节目才对。她现在铁定露出了在『技师团』时代不曾展露的面孔。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现场亲眼拜见、拍照摄影留念,但是——
  「工作工作工作上具是的,劳动者还真是辛苦啊。」
  唐泽看向正面,有一道不起眼的门。
  直接漆在门上的标示写着『中继通讯室』。
  这个房间有用来进行超远距离通讯的设备,通讯距离远至地球背面。
  「不过抱怨也没用。就来工作吧——以顾问的身分。」
  虽然这绝对不是份内工作——唐泽小口吸气,再吐出来。
  ——随后,使出浑身解数踹飞眼前的门。
  「——!」
  门发出巨响破掉了。
  唐泽马上踏进房间,一名男子愣怔地转过头来。
  唐泽认得那张脸——他是两天前偷偷离开会场的男子。
  「你——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
  「哦呀哦呀,那才是我想请教你的问题。」
  男子的脸因为焦躁驱使而丑陋扭曲。
  和他相比,唐泽则是露出一副爽朗的表情,嘴角还漾起柔和的微笑。
  「我可以请教你刚刚是和哪里通讯吗——以顾问身分请教♪」
  「我、我没有义务回答你。」
  「不过就算不勉强你回答,只要调查纪录,马上就会知道了。」
  「你没有那种权限吧!」
  「——当然没有。但是,现在这个地方,又有谁会责怪我呢?」
  瞬间,男于脸色大变,从怀里掏出手枪。
  唐泽从那个动作理解:虽然假装成血肉之躯,但这名男子的身体显然是习于战斗的义体。
  男子以流畅的动作举枪,将扳机——

  『——嘿,话说回来啊,老实说我好伤心喔——好想哭喔——本来就预料会很弱了,没想到竟然弱成那样喔~再怎么说都太废了呢——还是我稍微太强了吗?真对不起喔!』

  响起一声「铿啷」的清脆声响,手枪掉到地上。
  「——真是的,就跟见浦直人说的一样呢。」
  唐泽始终保持微笑地告诉对方:
  「居然用义体挑战一级钟表技师——太小看人了喔?」
  唐泽将两手握着的随身工具收起来,同时往下看。
  义体瞬间就遭到解体的男子,趴在地上发出呻吟。
  唐泽捡起手枪,同时说:
  「那么我只给你三秒时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盗用』政府执政党的通讯设备和谁串通呢?」
  「你……你知道多少——」
  「好,到此为止。」
  唐泽连一瞬间的迟疑都没有,直接开枪。子弹接连射进义体各部位。
  「请你心怀感谢喔?不合作的人,我是很想处理掉,但是因为某个可爱女孩的请求,我大发慈悲地饶你不死。我想,在脑部生命维持装置失效前的四十三小时以内会有人发现你吧。接下来——」
  唐泽将子弹用尽的手枪一扔,宛如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
  「显然不是政府的人,利用政府机关的中继站和某人做了什么,请恕我调查喔——啊。好像需要许可是吧。」
  唐泽随手抓住倒在地上的男子的衣襟。
  朝着显然已经停止机能的视觉器出示口袋的ID卡。
  「我是技术省雇用的顾问唐泽佑。恕我调查纪录喔?」
  唐泽粗暴地摇晃男子的脖子,要男子点头以后,面带笑容地将男子的脸摔向地板。
  「感谢您的协助♪」
  这么告诉一动也不动的男子以后,唐泽转过身去。
  他从口袋取出携带终端机,动作熟练地连接中继设备。
  然后一边撷取两个小时以前的通讯纪录,一边说:
  「啊——顺便补充一下,我并不是技术省正式人员,一旦锁定你和谁串通以后,再下来的事不属于我薪水份内的工作……就算有人发现这组设备开放,趁机『盗用』,都将算您管理失职——还请见谅。」
  同时,唐泽俐落地操作终端机。
  在他操作下,通讯线路开放的通知,传送到外部十八个地方。
  「那么——这样就算做到薪水份内的工作了吧?」
  这么大言不惭地说完,唐泽哼着歌浏览通讯纪录。
  ●
  同一时间——
  『老实说太不堪一击了,我超失望。枉费我在秋叶原发出恐怖攻击预告「吸引」军队,没想到对上「我们家玩具」就溃灭全灭绝灭了!哪有人这样啊,喂喂喂,我故意放水徒步过来一看,结果竟然是这副德性!大家真的太不给面子了喔Men——?』
  在市田谷区的『军方』司令部听到这则疯狂广播的东京『军方』统合幕僚长满脸通红,握拳颤抖。
  周围其他军务官拍桌、怒吼——但统合幕僚长强忍着比其他人更深的愤怒与焦躁以及恐惧,咬紧嘴唇。
  ——无法反驳。
  目前仍然占据秋叶原的巨大兵器,以及名符其实的『一瞬间』压制皇宫——
  对方可是实际证明了大言豪语,该如何反驳才好……?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坦白说你们太弱、太不堪一击,我已经懒得按照当初精心设计的计划行事了!』

  然后,这则广播——想到这则广播将引发的事态,统合幕僚长不自觉颤抖了。
  ——电磁兵器的事已经泄漏到世界各国。
  再加上这段影像。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东京发生的事件了。
  这么严重的威胁——就算考虑到亚洲周遭各国的反应,ISS委员会最快今晚就会动议表决使用『神之杖』了吧。
  本来这项议案需要日本政府的许可——但总理大臣自作主张先行提出的支援要求尚未撤回。不,就算没有那件事,现在的日本不仅掌控不住『军方』,兢连临时政府都没有运作,难保不会被认定为无政府状态。
  但统合幕僚长的思考——

  『所以就来试着炒热变冷的场子吧,宝贝!来!大家一起摆动屁股,跟我一起大喊吧,耶耶——!谢谢!谢谢大家!为了回应大家的期待——!在此宣誓!我们将在三小时内——』

  被凶徒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让多重区块领域·东京轰轰烈烈地整个崩落——!耶耶!』

  听到这句话——『军方』司令部——不,日本全土都冻结了。
  ——三小时?
  统合幕僚长瞪大眼睛站了起来。
  刚刚说了三小时?这么短的时间,就连ISS委员会都来不及决议使用『神之杖』。不,甚至连发射准备都来不及——
  但就连统合幕僚长的这番思考,也被彻底打断了。

  『哦——呀,失敬失敬!我太不小心了!竟然把特别来宾晾在一边,讲得太投入了!嘿,Come on!特别来宾——进场!』

  配合少年夸张的动作,摄影机镜头移动。
  然后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名被绳子捆绑束缚的女性。
  那张脸,统合幕僚长非常熟悉。
  不,看着这段影像的日本人几乎都曾看过这名女性。

  『——各位国民,还请冷静听我说。』

  ※今上帝第一皇女,星宫蓬子内亲王。(译注:现任天皇之意。)
  大抵堪称是这个国家最高贵的女性,如今被当成可怜的俘虏对待。
  她的脸色憔悴,因失去血色而变得苍白。
  但皇女毅然拾起脸来,透过镜头告诉国民。

  『他们「真的」掌控了多重区块领域·东京的都市控制装置——「天御柱」。这段影像恐怕就是最有力的证据吧。』

  听到皇女的声音——不光是日本,全世界都冻结,说不出话了。
  ●
  ——世界主要都市之一的『天御柱』遭到「掌控」了……?
  尽管被绑起来还是散发出凛然气息的皇女,她所说的话让国民、『军方』、各国要人——就连紧急召集到瑞士总部的ISS娄员会都差点停止思考。
  就连一般市民都理解那句话的意义。
  那意谓着恐怖的事实:日本——甚至是整个东亚的命运,都系在那群凶徒的指尖上。
  ——这已经不光是日本的问题了。
  甚至攸关世界的安全保障。但置身于这等紧急事态的皇女,依然坚毅地继续说:
  『还请「军方」别管我的人身安全,立刻压制「天御柱」——他们是认真的。还有各位国民,还请冷静地听从最近的警察的指示,离开首都圈避难——啊!』
  发出短促尖叫的同时,皇女被拉倒,从画面上消失了。
  换成少年——见浦直人竖起中指,露出邪恶扭曲的表情出现在画面上。

  『嘿嘿嘿——!我说皇女殿下!你干嘛自作主张说出扫兴的台词啊!你要是太猖狂,小心我用龟甲缚把你吊起来,透过现场直播将你被Big cock knock的样子传送到全国喔——等一下大叔!你干嘛拿这种奇怪的小抄给我念啊!我可是有妻女在喔,有闹家族会议的危险啊!啊,对了。是关于在刚才的报导出道的两个Initial-代号Y系列啦!怎么样?很可爱吧?就算再可爱也不许擅自制作周边商品喔,我会不小心买下去的!那种契约请透过事务所洽谈!保护肖像权,人人有责!』

  ——一连串播放内容,已经不容许任何人思考任何事。
  刚才出现在画面上的女性,是日本的第一皇女——尽管没有政治权力,却是一国的象征,在文化上是世界屈指可数的重要人物。
  虽然是代理卧病在床的今上帝,重要度却与英国女王、合众国大总统并列。
  ——对,她是重要人物。
  这点下论是公民与否,几乎在所有日本人心目中都是如此。
  况且年轻美丽的皇女尽管遭到凶恶恐怖份子俘虏,却还是表现得刚强坚毅,就连平常不关心皇家的一般人和外国人看了,内心都受到强烈震撼。
  然后他们停止的思考——急速地针对一点做出结论。

  『啊,等一下!喂,别闹了!就叫你不要乱动,啊——讨厌——流程都乱掉了啦!这个皇女殿下真的很扫兴耶。喂,你要是太难搞——小心我宰了你喔!』

  恐怖份子嘻皮笑脸地这么放话。
  看到这幅光景的人,内心产生强烈的团结意识——冒犯了不该冒犯的东西,难以饶恕的犯罪者——化为针对仅仅一人的『愤怒』而膨胀爆发了。
  ●
  「……原来如此,真是了不起。」
  践踏秋叶原区的巨大兵器『八束胫』——
  在司令室看到巨大萤幕播放的影像,比良山源内静静地低语了。
  ——他们的意图显而易见。
  如果只是要让大家知道他们挟持皇女当作人质,大可以塞住她的嘴。根本没有必要让她擅自说话。
  但他们却让她自由地说个够——那是因为不需要让她闭嘴。
  ——至少,这段公开影像让『军方』得到阻止内部抗争的藉口。
  原本处于严重混乱状态的市民,也将多少愿意听从警察的指示吧。
  然后可想而知,皇女的存在也发挥了人质的作用。
  至少应该没有指挥官会无视皇女的安危,攻进『天御柱』才对。
  就算真要那么做,攻坚将会是最终手段——会配合他们宣告的时限,等上三个小时吧。
  在这段时间,他们将……不,『Y』将会……
  悠悠地展开作业,彻底掌控『天御柱』,不受任何人阻挠。
  ——然后毫无疑问地将破坏『八束胫』。
  这么一来,对政府发动政变的旧滋贺『军方』将消失。
  之后只留下对某些人有利的真相——
  「啊啊,真是了不起……这下我们就无计可施了。」
  「——阁下!我们也应该立刻发出犯罪声明!」
  站在旁边的副官惊慌失措地大叫。
  源内露出宁静的表情仰望副官,问道:
  「哦……声明什么呢?我们和那帮人没关系,目的是政变,这样吗?你以为有人会相信这种鬼话吗?」
  「这、这——」
  副官为之语塞,但又摇摇头说:
  「但、但是这样下去,首都将会在三小时内崩落,不管怎样都——!」
  「你冷静一点,少校。」
  源内说道。
  「那帮人根本没有让首都崩落的意思。这点小事——『在预料范围内』。」

  ——对,他们没有那种意图。
  他们所做的事,简单说就是背负所有的罪。
  包含滋贺『军方』在内——将『军方』、政府、企业,以及在这个国家蠢动的所有恶梦与恶意概括承受,凝聚人心,洗刷罪恶。
  他们的目的也就是——拯救这个国家。
  就连歼灭『军方』都没有造成任何死者,像那样的人——要让东京崩落?
  那当然是虚张声势。
  ——忽然,源内想起一件事。
  旧时代的神话中——有个男人背负全人类的罪,遭到处刑。
  他从咬紧的嘴唇间,发出宛如呻吟的声音。
  「——先是神,接着以救世主自居吗?」
  「阁、阁下……?」
  源内无视副官的声音,继续说道:
  「向我报告——充填率目前到什么程度?」
  听到指挥官沉着的声音,一名通讯官慌张地回答:
  「是、是的、百分之七十二!阁、阁下,请问该如何处置……?」
  「停止所有动力运用。在十二分钟内恢复至百分之八十二。」
  在司令室待命的所有人都露出疑惑的表情。
  ——事到如今急速恢复动力究竟有什么意义?
  ——现在应该要马上脱离秋叶原才对吧?

  源内用视线制止那些有话想说的部下,小声低语:
  「来吧——你究竟预测到什么地步——就让我见识吧。你发觉我还留了几手吗……『Y』!」


第3章 07:15解放者
  话说——
  就这样将日本打入恐怖深渊,将全世界推入狂乱坩埚之中的凶恶犯。
  宣告空前绝后的无差别破坏行为——也就是,扬书在三小时内让日本从地图消失的少年,他现在——
  「呼啊啊啊~~……啊~这真是~……噢,我活着就是为了享受这份幸福……」
  在宛如自己家的安心感围绕之中,自在地放松。
  具体来说,是枕着黑礼服少女——自动人偶的大腿,将脸埋在大腿里面无所事事地嘻嘻哈哈卿卿我我。
  提供大腿的自动人偶少女——琉紫说: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既然您顶着廉价头脑出生,我想光是那样就能够享受十二万分的幸福了吧。」
  但是依然把脸埋在大腿里面的直人,发出模糊的声音反驳。
  「你很没礼貌喔,琉紫!双重没礼貌喔!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琉紫的大腿枕更高级的枕头吗!」
  「——失礼了。虽然被直人阁下用正论驳倒,实在屈辱至极——但是这世上的确没有任何东西胜过我的大腿,甚至是胜过我的一撮头发,由此可见我的大腿枕是连神都羡慕的崇高至宝……毫无疑问,枕着我的大腿是举世无双的奢侈享受。抱歉我刚才说错话了。」
  琉紫仅弯下脖子,低头道歉。
  身披甲胄的红白幼女——自动人偶见状,含着食指眼巴巴地轻声说:
  「……爸爸,我想要命令……」
  「好好好!扑到把拔——的肚子上来——!」
  宜人转成仰躺,露出满面笑容,张开双手表示「来吧!」。
  飞身扑到直人肚子上的昂克儿幸福地说:
  「……嘻嘿嘿……爸爸好温暖……」
  直人拍了一下额头大喊:
  「——啊啊啊——!现在这瞬间没有人比我更幸福了!」
  「直人阁下先前才将乌合之众的无常幸福粉碎,我想相对而言是当然的——不,就算考虑到绝对而言,能够独占我以及昂克儿这种上天都羡慕的至高艺术品达两件之多,不管世界怎样都没有关系了吧。」
  ——没错。
  呜呼,现在这个瞬间,直人的心情飞上比天更高的地方。
  看似将下界的混乱完全抛在脑后,直人自言自语地祈祷了。
  「喔喔……将我,以及琉紫和昂克儿生在这世上的伟大某人啊,I love you——!」

  先不理会那彷佛将砂糖熬煮浓缩再大量涂抹般,浓情蜜意的白痴空间。
  ——『天御柱』。
  形如其名,彷佛要贯穿天际般耸入云霄的国家中枢控制塔,第二十层。
  现在那里笼罩在紧迫的气氛之中,与先前的战场不相上下。
  「康拉德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人!感度良好吗!」
  玛莉一这么大喊,在楼层中面对『天御柱』的超绝精密技巧,忙碌作业的十八架自动人偶一齐朝玛莉竖起大拇指。
  那不是AI的反应。
  ——而是从东京各地,经由执政党总部的共振基地局,操纵『天御柱』维修用自动人偶(这些自动人偶已经改造成能够遥控)的十八名技师的动作。
  十八名技师是仰慕玛莉而帮忙出力的一级钟表技师——在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时也曾大显身手。
  而他们的技术在一级技师之中也是万中选一的。
  夹着中继站,遥控自动人偶进行精密作业——在钟表技师的感官几乎被封住的这种状态下,他们还是能够在玛莉的号令下团结一致,展露常人甚至无法理解的精湛技艺。
  要是每天维修『天御柱』的近卫队技师看到这幅光景——虽然化们也都是能够在『技师团』成为立即战力的一级钟表技师——想必将会哭着递出辞呈表示「从今天起这里就由你们负责了」。
  然后,还有一个人——
  「喔,这边也进行得很顺利喔,小姐……真是的,这就是一级钟表技师的本事吗?真是酷毙了啊。」
  苦艾酒这么说了。
  接着——从同一条声带发出老绅士的声音。
  『玛莉老师,您不必在意我。因为我恐怕是这之中感度最安定的人了。』
  听到这句话,苦艾酒继续任由康拉德操作身体,只用嘴嗤笑了。
  「我想也是啊,老爷子。就『各种意义』来说感度最棒了对吧?」
  的确——玛莉尽管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同意苦艾酒。  ‘
  只有苦艾酒的机体搭载的遥控元件,是康拉德从私人物品里提供的特殊订制品。
  本来,共振装置——也就是非接触型连动机芯,即使是在这一千年新发现的人工原子当中,也是公认特别难精制的一种。
  其最大共振距离,平均约在四十公里前后。
  但是毫不吝惜地使用那种极为贵重的素材,成品几乎是「纯度百分之百」的——就是『超距离共振齿轮』。
  讲白点,这是超高级零件,一个的价钱就可以在黄金地段盖一栋大楼。
  况且如果是个人使用,收讯和发讯就至少需要两个才有意义——因此单纯计算就是两倍金额。
  真要说起来——那种『超距离』共振原本就不是必需品。
  目前有线通讯基础建设已经遍及全世界,而且只要经由多个中继站,就算是短距离通讯,也能够几乎毫无时差地和地球背面通讯。
  因此有这种需求的人仅限于一部分企业、『军方』或政府高官——这些立场上会频繁收发机密情报、需要防范窃听的人士。
  ——只不过有例外。
  恐怕那个例外正是康拉德持有这种东西的真正理由,因此才会搭载于赏玩用自动人偶身上。察觉到这点的玛莉只有伤透脑筋的份。
  ——『超距离共振齿轮』有三大优点。
  一是「距离」,二是「机密性」。
  第三就是「资讯容量」。
  经由中继站的共振通讯,可想而知还有其他使用者。受到连动的机芯系统资源限制,想当然能够进行的连动操作——也就是每次共振连动的齿轮数量有限。
  ——但,如果是『超距离共振齿轮』的话就不同了。
  当然就能够交换远超过前者的太量资讯。
  例如——对。像是『感觉器官同步连动』就有可能实现。
  那么,康拉德持有那种极昂贵稀少的装置,并安装在赏玩用自动人偶上的理由——
  ……玛莉只能抱头苦恼。
  「可是,现在反而要庆幸那点……没错,不可以想太多喔,玛莉。」
  听到玛莉低声这么劝自己,苦艾酒说:
  「我说小姐,你知道这件事吗?当初开发这个超距离共振齿轮的目的,原本就不是『距离』,而是『资讯容量』喔。」
  「……所以?」
  「无论何时,推动这个世界的原动力一向都是性——」
  「康拉德老师,请您让这家伙闭嘴。拜托。麻烦您了。」
  玛莉立即中断对话,回到自己的作业。
  现在想起来,打从脱衣舞剧场是发生万一时的会合地点就不太对劲——不,别想了。
  玛莉不再深入思考,就只是告诉众人:
  「所有人注意,作业比预定慢了十八秒!请再加紧脚步!」
  现在没空管那种事。
  既然已经发表宣言,争取到三小时——最起码应该有两个小时『军方』不会轻易闯进这里才对。
  但万一我方利用中继站的事穿帮,将遭到遥控。
  最糟的情况,是连帮忙的十八个人的位置都可能会遭到反向追踪而曝光。
  在那之前,需要尽可能提前结束作业工程——
  「玛——艾莉贝儿小姐。」
  听闻有人叫自己的假名,玛莉抬起脸。
  只见一名年轻女性——蓬子表情生硬地站在那里。
  玛莉依然敲打着连接控制装置的演算器操作面板,用目光催促蓬子说下去。
  「就只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请教你。」
  「——」
  玛莉大致料到她想问什么。
  她没有回答,将视线转向就在旁边和两架自动人偶厮混的直人。
  跟着玛莉的视线看去,蓬子问道:
  「——他是从哪里拿到『天御柱』的设计图的?」
  「没有那种东西……难道有吗?」
  「不,所以我才问你。你们显然掌握了『天御柱』的构造,比平常负责管理这里的我们更清楚。虽然监督的人是你,但最初指示的人是他。」
  「————」
  「合理的想法,就只有他透过某种手段取得设计图而已。」
  「那你就错了。不仅没有那种东西,而且这家伙在来到这里以前,根本就不晓得『天御柱』的构造。」
  「你以为我会相信那种话吗?」
  「不……但那是事实喔。」
  听完玛莉的回答,蓬子不给玛莉时间喘息地追问:
  「那么——你的意思是,那名少年只是默默倾听六分钟,就完全掌握了『天御柱』的构造,是吗?」
  ●
  蓬子觉得不可能。
  ——『天御柱』是名符其实支撑日本这个国家的栋梁。
  说到它的巨大、复杂、精密,不是各区块的中心支柱或钟楼可以比拟的。
  因此,负责管理的宫内省——就连皇宫都没掌握全貌。只有花了一千年解析出来的片段设计图而已。
  而就连那种程度的设计图,都是比国家机密还重要的极机密资料。即便是总理大臣,别说是复制,就连保管场所都不许知道。
  更别妄想凑齐那些断片、掌握『天御柱』。
  如今却只花了六分钟侧耳倾听,就轻易办到了——?
  蓬子知道自己脸色大变。
  一股寒意悄悄地爬上背脊。
  虽然在得知这些楚楚可怜的自动人偶的恐怖性能时,也曾有过这种感觉——但此时的感受或许远比那时还要更加不寒而栗。
  ——比起『Y』的遗产,这名少年要更加危险啊。
  似乎察觉到莲子的这番思考,金发少女——玛莉说道:
  「我明白你的忧虑。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说明。能不能请你当作没看到?」
  「办不到。」
  蓬子断言。
  她心想,说起来——
  自己当初会允许她们的行动,是因为觉得那有益于国家——也就是『为了利用她们』。
  一来,是让她们为这个濒临瓦解的国家扮黑脸。
  然后二来,是为了确认引发『秋叶原恐怖攻击事件』的人要在『天御柱』做什么。
  蓬子本人在钟表技术方面并非外行人。她在留学的大学里正式学习过,虽然实力不及一级,但拥有二级钟表技师执照。
  确认她们的步骤、技术与情报来源,贡献于国家的安全保障。彻底规划对策,以免重蹈覆辙——
  当初就是抱持这个意图同行。但是…
  「——」
  莲子锐利地眯起眼睛。
  答案却是——这个怎么看都极其平凡普通的少年的才能?
  只是侧耳倾听就能够掌握『天御柱』的构造,这是要人如何拟定对策?
  如果那就是真相,眼前这名少年——
  「他『不可以存在』——他是安全保障上极为严重的『祸害』。」
  听到蓬子的话,玛莉叹了口气说:
  「你放心——这种话不是我能说的吧。虽然我认为这家伙的耳朵和感觉一定有什么玄机,但那个原理连我也不晓得。」
  也就是说,谁都无法重现。
  只要他消失,就再也不会——
  蓬子思考着这个事实时,玛莉压低声音告诉她:
  「我警告你。依你的个性,你大概正盘算事成以后就要杀了这家伙,不过——」
  接下来的警告用不着了。
  不知何时,蓬子的喉咙被黑色镰刀抵住。那把镰刀当然是——黑礼服自动人偶的东西。
  「如果您想自杀,还请您朝我这边再靠近『半步』好吗?这么一来我保证提供这世上最不痛苦的安乐死。」
  那双黄玉色眼眸是不折不扣的人偶,没有显现任何感情。
  旁边的红白少女也同样面无表情地凝视着莲子。
  「……要是你敢对爸爸怎样……我会不客气,喔?」
  「嗯啊?咦,怎、怎么回事?」
  唯一看似不明白状况的少年正不知所措。
  莲子叹了口气。死于这种情况实在很愚蠢。
  「抱歉失礼了。你可以退下了。」
  这么说完,蓬子退后一步,黑礼服自动人偶静静地收起镰刀。
  「……这样你懂了吗?」
  玛莉这么说道。蓬子叹着气点头。
  「是。很遗憾的,我似乎无计可施呢……对策就留待日后思考,先暂时搁着吧。」
  ●
  ——看来蓬子似乎暂时打消念头了。
  就在玛莉庆幸友人捡回一条命而松口气时,蓬子冷不防从口袋取出小小的机械——那是一个像颈环的东西。
  就在玛莉感到疑惑时,蓬子将那个东西戴在脖子上,然后微微一笑。
  「那么——好久不见了,玛莉。」
  蓬子的嗓音变得截然不同——那是变声器。
  看来是事前准备的东西。是为了避免留下恐怖份子与皇女亲昵交谈纪录的措施吧。
  还是一样准备周到呢——玛莉一边这么想一边微笑了。
  「是呀。好久不见了,蓬子。」
  「还能再见到你,我很高兴喔。上次见面是参加你丧礼时的事了吧?」
  「那副棺材是空的,而且我那时候在其他国家。」
  「你其实活着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喔。只不过,我本来以为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如果是日本皇女和同学布列格公司千金,就有会面的机会。
  但变成玛艾莉贝儿·哈尔达的玛莉,就没有与蓬子见面的理由和机会。
  因为蓬子和同僚技师不一样,有公众人物的立场在。
  事到如今——才觉得这个事实令人落寞,玛莉轻叹一声。
  「——是呀,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然后玛莉将目光往下移。
  「那支手表,你还戴着呀。」
  「那是当然的吧。这可是挚友的作品、重要的礼物。和你分开以后,这孩子一直和我走过相同时间。」
  蓬子触摸着左手腕,一边说:
  「听到你在京都区丧命时,我懊恼得不得了。偏偏是在我的国家……虽然太迟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你没道理要道歉。因为那是我的决定。」
  在玛莉手边,演算器发出轻快的连续敲打声。
  打了无数个洞的金属带——打孔卡流过控制面板上。
  「而且,我会那么做,也不是因为这里是你的国家。不管那里是哪个区块,我一定都会采取相同行动。因为我是钟表技师。」
  这么说完,玛莉伸出右手,手指滑过金属带上。她就像读点字那样读取宛如怒涛般流过的打孔卡内容。
  「……是呀。你就是那种追求公平的人。」
  看着即使一边说话也没有怠忽作业的玛莉,蓬子有些落寞地低语了。
  就在这时——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玛莉和日本的公主是朋友?」
  依然躺在琉紫大腿上的直人提高嗓门问道,他的态度就像是想到什么疑问就直接说出口那样随便。
  只见玛莉不高兴地咂舌,拍了一下控制面板。
  「直人,我说你呀,在人家讲到一半时插嘴是没礼貌的行为喔。」
  「喔,那还真是失礼了——所以,是为什么?」
  「一言以蔽之,我和她是同学喔。」
  蓬子回答。
  「是我去欧洲留学时,在那边的大学结识的。只不过她一个月就修完所有学分毕业了。」
  「一个月!?」
  看直人瞪大眼睛,玛莉稍微耸耸肩。
  「要是没和蓬子一起玩,一个星期就离开了。」
  「哎呀!那样听起来好像是我妨碍你一样喔?」
  「明明就是吧。一直拉着人家到处跑。」
  「这笑话真是好笑呢,玛莉。你才是玩得最疯的那个吧?那时的事件,直到现在都还是在大学里为人津津乐道喔。」
  玛莉和蓬子一边互亏,一边重温旧梦。
  但直人依然疑惑地来回看着两人,说:
  「我是不清楚啦,但是照理说公主留学,不是会有随从之类的跟着才对吗?为什么结识的偏偏是玛莉?」
  「……你搞清楚,布列格公司是世界五大企业之一,原本就是法国贵族,而我可是那里的千金小姐喔?和日本的皇女殿下有来往,这有什么问题吗?」
  玛莉挑起一边眉毛回答。
  直人一脸显然「作梦都没想过」的表情,说:
  「那,哈尔达大叔叫你『大小姐』是……」
  「……?那只是事实吧,有什么问题吗?」
  「我以为是讽刺。」
  「怎么可能。当然是赞扬我那洋溢知性与高贵血统、优雅举止的称呼呀。」
  瞬间,直人露出严肃表情。
  「对不起,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笑话吗?」
  「……我在说笑?你给我等着,我会要你把那句话的意思好好解释清楚。」
  玛莉低吼,眯眼瞪着直人。
  蓬子见状,吃吃地笑了。
  「你稍微变了呢,玛莉。不,搞不好这才是原本的你也说不定……我有点儿羡慕。」
  「……蓬子?」
  玛莉疑惑地歪着头。
  蓬子没回答,接着转为严肃的声调开口:
  「话说回来,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你们实际想用『天御柱』做什么呢?」
  「这——是呀,的确是应该先知会你一声吧。」
  瞬间语塞的玛莉点头继续说:
  「蓬子。你对出现在秋叶原的巨大兵器知道多少?」
  「虽然目前没有任何确切证据,但看状况显然是电磁兵器类。就我从情报部的报告书所见,他们是旧滋贺『军方』,要对政府发动政变。」
  「——真不愧是蓬子。」
  玛莉佩服地点头。
  「那么果然是吗?」
  「对,那架电磁兵器造成秋叶原磁化了。这样下去,就算排除巨大兵器,也还是不晓得能否修复。」
  所以……
  「我们打算按照这个笨蛋的提案——将巨大兵器丢进锅里煮熟喔。锅子的名字是秋叶原,温度——大约两千度吧。」
  听了玛莉的话,蓬子双眼圆睁。
  玛莉心想,她果然头脑很好。
  只有这样短短几句话,似乎就理解了我方的计划。
  ——将整个秋叶原区加热至磁性消失的温度。
  直人的计划,就是要一口气同时进行排除巨大兵器与消除秋叶原磁性这两件事。
  「————」
  玛莉忽然想起来了。
  那时候在秋叶原区,应该没有任何电磁技术知识的直人,说到要如何处置那帮人时,劈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要把那帮人丢进锅里煮。』
  在那个时间点,直人明明应该还不知道加热消磁的技术才对的。
  这家伙一直始终如一地——

  玛莉移动视线,看向直人那边。
  不知道是发觉了还是没发觉——又或者是名符其实地不放在眼里呢?
  直人正躺着放松——摸着他头发的琉紫唐突地说了:
  「直人阁下……真的非常对不起。」
  ——道歉了?
  那个琉紫诚心诚意地道歉?
  玛莉感到很错愕,差点手滑按错控制面板。
  似乎就连直人也感到惊讶,他瞠圆眼睛说:
  「琉紫?」
  「都是因为我无法独力消磁——害直人阁下掌握行星命运的手和肩膀……」
  宛如柔荑的手,静静地触摸直人的手以及肩膀。
  那是直人扛起高温发烫的琉紫时烫伤的部位。
  多亏医疗用奈米机械,伤口并未化脓,但目前依然呈蟹足肿状态,看了就替他觉得疼。
  关于直人的烫伤,玛莉也很挂心。
  虽然大概再过一个星期,应该就不会再紧绷刺痛才对,但技师最重要的神经组织与细腻感觉能不能恢复……
  就只有这点,不实际看伤口痊愈的经过就什么也没办法说。
  实际上——明明直人在这个状况下像这样偷闲,玛莉却没有半句怨言,就是因为直人已经做得够多了——必须让他休息才行。
  「——」
  这几天一再感受到类似挫败的感觉,玛莉怀抱着这件心事叹着气。

  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直人。
  只是普通人——满口蠢话的那名少年。
  面对一度差点让玛莉彻底灰心丧志的兵器电磁攻击,那名少年却连一瞬间都不曾停下脚步,总是采取最适当的行动。
  ——对,最适当的行动。
  而且对于行动要付出的代价,也完全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
  即使都市磁化,所有技术失效,最信赖的——在玛莉心目中是哈尔达——在直人心目中想必是比命还要重要的琉紫坏了也一样。
  在这种困境中,他依照『该这么做』的直觉,将温度高到甚至熔解金属地板的琉紫抱起来搬动。
  直人不眠不休地脱离秋叶原,撇下自认束手无策、失意消沉的玛莉。
  在甚至会觉得自杀是甜美诱惑的痛苦之中,他也鼓舞昂克儿,上街寻找帮助情况好转的线索——
  那是——普通人?外行人?
  这是哪门子的讽刺——玛莉咬紧臼齿。
  ——我是多么地仰赖那种普通人兼外行人的力量与意志?相较之下,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要是没有直人拉我一把,我现在或许还在秋叶膘继续失意地坐着不动。
  甚至——
  「只要琉紫平安无事就好。这就是所谓男人的勋章吧?哈哈。」
  ——直人现在都还是摘下耳机。
  以便在情况突然生变之际及时应对。直人额头冒汗,浮现柔和的笑容回应琉紫。
  ——那是普通人?
  别笑死人了。那……那正是,我一直——一直——以来的目标——
  「啊,不过既然琉紫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希望琉紫嘉奖我的努力呢!具体来说就是奖励!更正确一点地说就是——」
  「是,直人阁下是要我排解您极尽扭曲之能事的性欲。我明白了。」
  「等一下,不是那样喔——没有啦,不是那样,喔,嗯……没有啦,现在不是,嗯……那、那个就留到下一次机会……」
  ——看到直人色眯眯地说出那种鬼话的嘴脸,玛莉慌张地打住内心的话语。
  无从得知玛莉内心的直人继续说:
  「啊啊啊啊嗯!『现在』不是!你听我说,是关于我和昂克儿约会的事——」
  「直人阁下,您居然挑现在重提那个话题,还真是了不起的被虐狂呢。我理解了。既然您想要来玩皮绳愉虐——那么您想要哪个部位?」
  「就不能让我把话讲完吗!我、我也不是自愿要抛下老婆出去散步的!所以我想带礼物回来给你——」
  「这是爸爸……给我的♪」
  昂克儿打断直人的话,露出宛如天使的微笑说道。
  同时,在琉紫面前张开手掌。
  只见手指戴着光辉闪耀的——戒指。
  「——直人阁下?我有点想不通,您究竟是想要何等被虐玩法,才会这样狠心对待我?」
  「请你把镰刀收起来,拜托你!你看清楚点,那是右手中指吧!」
  听到直人发出惨叫说道,琉紫看向戒指。
  昂克儿很宝贝地,开心地看着戒指。
  「……这是要我顺从自己的意志……是小魔法……是爸爸……帮我做的。」
  「似乎也有避邪、护身符的意思喔。这是我想买点什么送给琉紫,和昂克儿出门时的纪念品。我问店员的时候,店员就是那么说的——不过我想,还是自己做比较好——所以……」
  琉紫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偏着头。
  只见直人露幽微笑,从口袋取出小盒子,在琉紫面前打开给她看。
  盒子里面是一枚散发银色光辉的戒指。
  「既然是奖励……你就不要问意思,直接伸出『左手无名指』好吗?」
  「…………」
  「在我也戴上以前,都没有特别的意思。你不要在意——这样不行吗?」
  琉紫没回答,表情也没有改变。
  她就只是点头,伸出左手。
  直人开心地微笑了。又或许是听出了玛莉的耳朵听不见的、琉紫体内发生的细微变化也说不定。
  「谢谢你,琉紫。」
  直人替少女的左手无名指戴上戒指。
  「如果这种程度的事,就算是报答直人阁下对侍从的过度着想……虽然我不是很情愿。」
  和说出口的话语相反,琉紫很珍惜地抱紧了戴在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必须补充一点——玛莉心想。
  直人至今所做的事,还要再加上一样——那大概是趁玛莉替琉紫修理、或是替苦艾酒换装、替哈尔达的脑壳进行前置作业的时候吧。
  就连没事需要忙的那段时间——都做了戒指。
  垂下眼帘的玛莉,从她的双唇间不自觉吐露低语。
  「——这算什么普通人呀。天底下哪有像你这样的普通人——真是的。」
  ●
  蓬子听到了眼前的少年与自动人偶的对话。
  那是爱的确认,在这座星球上重复了上百亿回的行为。
  蓬子不懂深爱着机械是怎样的心情。
  她只知道这名少年是认真的,以及这具自动人偶懂得回应少年的感情。

  她只理解了这两件事。
  ……但是还不够。自己需要更了解这名少年。
  在这个念头下,蓬子静静地攀谈:
  「——抱歉,方便打扰一下吗?」
  「咦?啊,喔……」
  少年吃惊似地抬起脸。态度虽然无礼,但看得出他很紧张。似乎只是不习惯别人找他说话的样子。
  蓬子微微一笑。
  「我的名字叫作蓬子。你是见浦直人先生,对吧?可以称呼你直人先生吗?」
  「——啊,好。请。」
  「非常谢谢你。恕我冒犯,可以请你回答我两个问题吗?」
  「呃、呃,是什么问题呢?」
  「直人先生是因为自己宝贝的那个自动人偶受到伤害——为了报复,才想要收拾那架兵器的吗?」
  被这么一问,少年——直人愣住了。
  「咦,报复?嗯——……不对。不是那样。他们不仅让昂克儿做出人神共愤的坏事,甚至连琉紫都伤害,所以要他们付出代价,我想是这样吧?」
  「代价……那不就是所谓的报复吗?」
  蓬子再度确认,直人就露出五味杂陈的表情。
  「不,该说是做个了结,或是做个了断……不对,不是那样,我不喜欢。是哪里不喜欢呢,怎么这么复杂啊——不管了,就是那个啦,简单说——」
  直人顿了顿。
  「给我付该付的东西——就是这样,公主殿下。」
  直人生涩地使用敬语,莲子偏着头表示不解。
  「该付的东西……是吗?」
  「嗯……这个嘛,我也不太会解释……」
  直人一边摸自己的额头,一边说:
  「进了餐厅却白吃白喝,这样很奇怪吧?既然付不起,一开始就别点菜啊!你不这么觉得吗?」
  「……既然吃了就应该付钱,是这个意思吗?」
  「对对对,没错。就是那种感觉。」
  直人浮现彷佛豁然开朗的笑容这么说着。
  蓬子点头,然后接着问:
  「谢谢你的回答。那么第二个问题——既然有像你这样的才能,只要强制抹消秋叶原,不是早就解决了吗?」
  「嗄——?」
  听到蓬子的话,直人瞠圆眼睛。
  「既然目的是收拾那架兵器,暗中将整个秋叶原沉入地底应该比较快才对。根本不必冒这种危险,那样比较简单吧?」
  「呃——」直人露出困惑的表情说:
  「可是我听说那样连东京都会受到波及……对吧?」
  「是。就如直人先生所言,一旦失去秋叶原,首都全土迟早会崩坏吧——但是,那又怎样?」
  直言不讳的话语,让直人哑口无言。
  蓬子投以刚硬的眼神继续说:
  「依我个人所见,你看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但是你却没有选择为达目的最有效率的手段——为什么?」
  但直人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地,歪着头回答这个问题。

  「……呃,因为除了和那架兵器有关的人以外,和其他人『没关系』吧?」

  「————」
  原来如此——莲子理解了。
  他说,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那也就是说,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人除外。
  但那同时也意谓着,自己不会犹豫付出代价。
  这下就能够理解,他目前没有杀任何人的理由。
  不是单纯尊重人命。
  也不是考虑对日本的影响。
  就只是向伤害了自己挚爱的对象要求代价而已。而且他有心理准备为此付出所有需要的代价。
  就只是——这样而已。
  蓬子心想,原来如此。
  ——如果要与之为友,没有比他更值得信赖的对象了吧。
  ——但如果要与之为敌,就必须要有心理准备,承受跟国家一起沉没的风险。
  蓬子微笑点头。
  「我彻底明白了。直人先生果然是不能信任的人。」
  「咦咦咦!?从刚才这段对话判断的吗!?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错,根本不可能信任。
  只要这名少年认为那是需要的『代价』,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弄沉东京。
  至少他拥有能够做出那种事的能力与意志。
  毫无对策管束地放着这种人不管,是危险至极的事情——但是……
  蓬子依然带着微笑,爽朗地说了:
  「但是——我也彻底明白玛莉信赖你的理由了。」
  「——嗄?」
  「天呀,蓬子你在胡说什么!」
  直人呆愣当场,旁边的挚友——玛莉慌张地大叫。
  蓬子无视玛莉的叫声,怀着确信说道:

  「你是非常『公平』的人呢。」

  又或者——蓬子心想。
  ——又或许这名少年是非常贪心且自我中心的人。
  但同时却又『公平』至极。蓬子如此确信。
  他不认同『不公平』,也不允许不正当。
  想要东西,却不想付钱——他不会这样思考。
  想要什么就要付出代价——这名少年不管对人对己都这么要求。
  想要不付出代价就有所获得的『不公平』思考——恐怕不会掠过他的脑海。
  如果有想要的东西,无论那是什么、无论怎样他都愿意付出代价。
  简单说,就是他本人『接受』与否。
  和自己的欲望比较,如果能够『接受』,就会毫不迟疑地交出代价。
  他恐怕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那是自己的命——或是别人的命都一样。
  正因为如此——蓬子心想。
  我和这名少年以及这名挚友,不应该再有所牵扯。
  先不管于私如何,于公的『蓬子』想必不管怎样,都会在头脑某处思考如何利用他们吧。
  若要不那么做——若要蓬子自己保持『公平』。
  他的力量又实在太诱人……

  忽然,自动人偶——琉紫说了:
  「……坦白说我非常惊愕。我作梦都没想到,人类之中除了直人阁下以外,竟然还有其他人不是有眼无珠。」
  听到那句实在不像赞美的失言,蓬子噗哧地笑了。
  「承蒙夸奖,我深感荣幸。伟大的『Y』的杰作居然这么说了,看来我也还算有点价值呢。」
  琉紫继续说:
  「蓬子小姐……对吧?方便我说句话吗?」
  「好的,是什么呢?」
  「恕我给你一个忠告——我想朋友还是要挑一下比较好。坦白说,我认为区区玛莉小姐和你来往并不相称。」
  「你、你这个人呀——」
  闹别扭的挚友凶恶地开口。
  但蓬子静静地用单手制止,对琉紫微笑了。
  「那么琉紫小姐,我也要给你一个忠告——虽然我无从得知是什么原因,但只是因为看不顺眼就不承认对方优秀,不光是你自己,连你主人的名誉都会贬低喔……?」
  「————」
  蓬子的发言挫了琉紫的锐气。
  琉紫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陷入沉默,垂下眼帘,然后勉为其难地点头了。
  「……我会评估你的忠告。」
  看到琉紫的反应,直人和玛莉两人一齐瞠大眼睛。
  他们心里浮现的念头只有一个。
  就是——「居然让那个琉紫屈服了……!」
  「哎。」直人开口说。
  「玛莉啊……虽然哈尔达大叔都叫你大小姐来大小姐去的……」
  「——怎样啦?」
  「该怎么说呢,果然正牌公主充满了个人魅力……?总觉得完全就是另一个层级了呢。」
  「哈?」玛莉浮现凶狠的笑容说下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能不能请你具体说明呢,直人小弟?」
  「脑部脸部胸部身高以及气质人品——你还想知道更多的话,我就继续列举。」
  「你·们·这·些·人——!」
  淡淡回答的琉紫,惹得玛莉爆发愤怒。
  蓬子则是强忍笑意,凝视着这一幕。
  ●
  「充填率即将到达目标百分之八十二……!」
  通讯兵发出激动的声音报告。
  源内泰然自若地点头。
  「……阁下,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告诉大家,具体要做什么了?」
  站在旁边的副官按捺不住地问道。
  源内瞥了副官的脸一眼,但没有回答,反而问他:
  「……你觉得这个世界怎样?」
  「是……?您问我怎样……是?」
  「时钟机关之星——明明实物就在眼前,甚至还实际运转,但——过了一千年之后,人类别说是重现,甚至无法解析;而这就是用那种技术所打造的……人工世界。」
  源内发出一声叹息。
  「你觉得这能够当成『科学』吗?」
  副官接到这个问题,一边露出疑惑的表情,一边说:
  「牵涉到行星运作的齿轮技术,的确到现在都还是谜团重重……但是那既然存在于现实,利用那个理论就是『科学』、就是『技术』吧……?」
  「这个见解真是中肯,太中肯了。根据谁都无法理解的理论运作的东西,『虽然不甚了解,但既然有,就用吧』——原来如此,这是科学。但你知道吗?」
  「阁下……?」
  源内浮现讽刺的浅笑,对疑惑的副官说了:
  「自从人类得到『火』以后过了三万年。但是发现火其实是一种电浆——电的形态之一,是这座行星改造前不过短短一百年的事。这代表人类在解开这个自然现象前的两万八千九百二十八年,都一无所知地使用火。非常科学吧?但你是否发觉了呢?司两件事存在根本上的差异』,也就是——」
  源内停顿一口气。
  「——这个时钟机关之星不是自然产物,是『人工物』。」
  「这……」
  「是啊,这座宇宙是被什么神——或是名为『偶然』的神创造的。揭穿神的法则加以利用,是科学、是技术,更是理论、定理、逻辑!那么试问,这个『人工物』……是根据什么科学创造的?」
  面对源内的发问,不对,应该说也像是纠弹的语气,副官不禁退缩地回答:
  「但、但是……创造这座星球的是『Y』,这是千真万确的——」
  「的确是那样没错。正因如此,我断言『Y』不是人类。」
  说出这句话的源内显然疯了——不对。
  看到源内也像是狂热的目光,副官吞了吞口水。但源内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那名人物——『Y』是以『不存在的理论』为前提画了设计图!超科技?未知技术?一名天才一手创造了那种东西,即使花了一千年都还是没有人能够理解那个理论?若说是史前文明技术或是外星人干的好事都还可信多了……但我可没有那种童话嗜好,才不会相信那种幻想。」
  ——如果是分析未知的自然现象就可以理解。
  那正是人类一直以来累积建构的科学。
  ……但是解析自己脚下的人工物的原理?
  那就不合理了。事情『反过来』了。颠倒了。这么一来,就代表画设计图的东西,从一开始就知道无人知晓的理论。
  ——那种东西绝对不是科学。
  据说创造了那种东西的『Y』,究竟是从哪找来那种理论的?
  然后源内还知道。
  那个叫昂克儿的自动人偶的固有机能——『永久运动装置』。
  永久装置?荒谬!技术?别开玩笑了!
  那是不可能存在的法则——是对这座宇宙的反叛。
  不知何时,房间里所有人都关注着这边。
  疑惑、不知所措、困惑——又或者甚至带着恐惧的视线。
  面对这些视线,源内大叫了,语气甚至流露出怒气。
  「我们解析这座时钟机关之星长达一千年,但是到现在都还是无法理解全貌。还有许多机能连原理、理论都还没解开!那么少校,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见解?」
  「阁下……」
  「——人类花一千年也无法理解的装置原理,『Y』是从哪里创造出来的?」
  没有半个人回答。
  这段沉默,让源内想起几天前抛出同样问题时的事情。

  …………————
  三十一年前,融合钟表技术与电磁技术——奉政府命令投入这项研究时,源内得知一件事。
  过去的人类……虽然还不到完全的地步,但是差一步就能够揭开这个世界、这座字宙的部分面纱。
  过去的人类,正是用自己研究的电磁学这项理论,试图定义宇宙。
  ——但那全部化为乌有了。
  在名为『Y』的存在将世界改造成钟表机械的那天,一切都变了。
  然后,政府为了湮灭证据,将自己的立足地抹消时——一切都瓦解了。
  所有理论都从原点被推翻了。
  然后自己理解了。比任何人都要更痛切地理解了。
  至今改写、重组这个世界的——正是人类自己。
  但是就算能够改造世界,只有人类不会改变。
  讽刺的是——就连『Y』也是唯独无法改变人类。
  那天,在崩落的滋贺中心支柱之中,源内确信了一件事。
  ——『Y』不是人类。
  人类无法改变。不会改变。但是只有那家伙——颠覆所有前提,桀傲不逊地颠覆了世界。那不可能是出自人类之手。
  如果是那样就可以接受。如果是神、恶魔或超越人智的怪物改造世界,区区凡人当然无力招架。
  源内在他看清的现实中,为了生存而率领部下。
  就算违逆神是罪,也不能默不吭声地让同样是凡俗的『人类』被摧毁。
  他们支配三重,继续研究,终于完成了毁灭世界的电磁兵器。
  然后源内再度感到绝望。
  因为他理解了。
  不管是自己、还是这架兵器、还是亟欲复仇的同胞,终究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存在罢了。
  不管是否有发觉这一切,结果都在『Y』的股掌之上。何等愚蠢……
  ——然后,源内厌倦一切而隐居了。
  是啊,我们终究是凡俗的人类,没道理能够违抗超越者。因此——
  本来对历史感到失望、对世界感到绝望、觉得就这么在看清的现实之中结束人生也无所谓。
  直到见到那名——带着『Y』的自动人偶的少年为止。
  「只要你愿意听老人家聊几句话,我就这么办。」
  几天前,源内这么说了。
  在三重匿大深度地下层,决定在此颐养天年的住处,突然出现一架Initial-代号Y机。
  而且和肆号机不一样,可以交谈。
  源内想起古老神话的『审判日』。
  据说在世界末日,神会站在人类面前,倾听人类的疑问——或辩解。
  这样就能够听到神的答案——源内怀抱着淡淡期待,抛出疑问。
  尚未解析查明的时钟机关之星。相传制作这座行星的『Y』。
  其中的谜团,也就是——『Y』是从哪里来的?
  他/她是神吗?是人类吗?
  我们不是活在虚幻——而是真实活在这座星球上吗?
  但是……
  「我很想请您将我花在陪您的崇高时间还给我,愚蠢问题就这些吗?」
  自动人偶拒绝了源内抛出的疑问。
  无机质的黄玉色眼眸彷佛嘲笑源内般发亮。
  「还请您不要悲叹生来脑袋就不如尘螨的不幸——不,虽然我一点都不同情,但出于自身怠惰将『无心理解的东西』命名为神,是凡夫俗子自然的想法。在你看来,『Y』是称为神的崇高『伟人』吧。再补充一点,会将现实与虚幻混淆,就证明您连事物的道理都无法理解了,我劝您还是尽快接受治疗比较好。」
  听到自动人偶面带笑容,却彷佛完全看不下去似的回答——
  「——你是在开玩笑吗?」
  在源内堆满皱纹的脸上,铁色的眼眸露出凶光。他回答:
  「居然说是愚蠢问题?『Y』改造这座星球过了一千年,到现在人类都无法解开这个技术……!」
  「似乎是这样呢。我彷佛可以看到那个人也感到『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的模样。」
  「你以为在这段漫长岁月里……究竟有多少学者、技术者不惜削减生命,就为了到达真理!虽然不及前人,但我也是其中之一。凡是人类,无不为了揭开神的宝座而奉献人生——然后落败。你要嘲笑这种行为吗?」
  「——不。我反而给予那份努力高度评价。」
  自动人偶的话让源内无言以对。
  「但是就像您自己说的——您是失败者。」
  「是啊,没错。虽然过去我也曾以为自己迈进了一步,但结果却是一场——」
  但自动人倡打断他的话,冷酷地告诉他:
  「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完了』——难得值得评价的努力也白费了呢……」
  见自动人偶始终无意认真回答的样子,源内不知何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回答我!『Y』究竟是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而改造世界的!为什么将我们扔到这种——既模棱两可又匪夷所思、不合理、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玩意儿上!」
  「——这个老爷爷好吵啊……」
  回答的不是自动人偶。
  只见直到前不久都昏迷不醒,安置在床上躺卧的少年瞪着这边。
  「直人阁下。」
  自动人偶少女告诫似地向少年说道。
  「您还是再休息一下比较好……我会要这位老先生准备升降机——」
  「算了,琉紫。」
  但少年缓缓地坐起身,摇头说了:
  「……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再讲下去也是浪费时间。我们不要管这个家伙,直接去找回上面的方法吧。」
  此时,源内厉声开口。
  「上不去的。除非我下命令,不然升降机不会通电。」
  「通电?那是什么?那……你就赶快下那个什么命令啦。我们可没空在这里耗下去。」
  「我的话还没说完——!」
  源内一加重语气说完,少年就露骨地摆臭脸了。
  接着他口气不耐烦地说:
  「我跟你说,老爷爷,我可是为了昂克儿的事气得怒火中烧,现在正忙!你要不就赶快启动升降机,不然——」
  「——要杀了我吗?」
  源内不甘示弱地说了。
  这既是年长者向傲慢的年轻人争一口气,也是对自己赌上人生的质问被当成老人打发时间的一事抗议。
  但少年只是表情一愣。
  「——啥?老爷爷终于痴呆了吗?难道杀了你,升降机就会动吗?要不就启动升降机,不然就——」
  少年的眼神完全没有任何怀疑,斩钉截铁地说了。
  「『靠自己的力量回去』。升降机是那个吧?既然有延伸到上面的绳索就爬得上去。」
  少年将升降机的位置——甚至连构造都正确揭穿,源内沉默了。
  同时,他想起那名少年是Initial-代号Y系列的主人。
  那是『Y』的遗产;最新的神话:神的自动人偶。
  源内知道那实际存在,也看过肆号机起动。
  但眼前的可不是其他任何机体,而是『壹号机』——YD01【RyuZU】。
  过去从来没有任何人突破那架机体的主从认谧,源内想起这个事实,终于发觉了。
  「——少年。」
  『自己问错对象了』——他重新面向少年。
  然后告诉他。
  「我问你一个问题。视你的回答而定,要我启动升降机也行。」
  少年不发一语地回过头。
  源内笔直地瞪着那双浅灰色眼眸,问道:
  「——你对这个世界,对人类前仆后继地挑战、无不绝望的这个世界,没有疑问吗?」
  在这未知的世界;在这模棱两可、没有任何道理可言的星球上。
  你真的没有任何迷惘吗——这就是源内的疑问。
  但随后,源内被迫面对根本不想知道的现实。
  那是个总是超越想像、毫不留情、不讲理、单纯、最愚蠢的——解答。
  在甚至觉得再也没有任何希望能失去的心境中,源内第三次感到绝望。
  那名少年毋庸置疑只是普通人类。至少他怎么看都是普通人类,说着人类的话语,表现得像人类一样。
  然后,他竟敢在『完全看透自己的绝望的基础上』,显得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是选择其他人,而是偏偏对着源内说:
  「——你要说你是丧家之犬,在这里抱怨是你家的事。但是啊……」
  灰色眼眸蕴含着鄙视的少年回答道:
  「你的主词也太自大了,老头子。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代表『人类』。」
  「————……」
  「不要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我们和已经放弃的你不一样,我们并没有绝望。
  没错——少年论述了『何谓人类』。

  源内不发一语,就这么直接坐下。
  他将全部体重压在椅子上,摇得椅子轧轧作响——之后深深地吐气,点了点头。
  「……好啊。我就联络对方接上升降机的动力吧。」
  源内这么说完,少年的表情顿时一亮。
  「喔?什么嘛,老爷~爷!你其实很讲理嘛!好,琉紫,我们走了!」
  「请等一下,直人阁下。您要是用跑的,又会缺氧昏倒喔。」
  少年和自动人偶闹哄哄地冲出屋子。
  源内露出阴暗的眼神目送那个背影,独自思考着:
  太可笑了——那家伙,那名少年明显地、明白地、自明地——用那双看透蒙蔽人类的『幻影核心』的眼睛.大放厥词地说「为什么看不见这个」。
  ——原来如此,外表或许是人类。
  ——也有许多人主张神是仿造着自己创造出人类。
  然而那个看似是人类的天才——不,是异形、异能、超越者,或者是神或恶魔——却若无其事地高谈阔论。
  尽管不是人类,却毫无疑问、胸有成竹地说出了何谓人类。
  源内阴沉地笑了。
  强烈到几近疯狂的憎恶的对象,刚才就在自己的眼前。
  诳骗人类、傲慢愚蠢的神。既然如此——
  「——改天再会吧,少年。不……」
  假冒普通人类的——『Y』啊。
  ————…………

  尖锐的哔哔声响起。
  挂在墙上的萤幕显示画面改变,闪烁起来。
  源内将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向通讯官说道:
  「——怎么了,快报告。」
  「啊……是、是的。充填率,到达百分之八十二了……」
  「很好。」
  源内点点头站起来。
  他缓缓地环视司令室——环视在这里待命的那些部下的脸。
  从在滋贺区投入研究时,就一直跟着自己的老部下们;或是他们在三重抚养长大的战友之子。
  无亲无故的源内,看着这些甚至可称得上是「家人」的人们——
  源内心想——无所谓。
  既然连我等脚下的这座星球都不过是不踏实的东西……
  那么……这些也终究不过是无常的幻影罢了吧。
  ——如果你真的是神,我就乖乖受死。
  但是,如果『Y』只是欺骗人类、诳骗人类的人物……
  我要你知道凡夫俗子——人类必定存在的极限。
  我还要你知罪,因为你否定极限、改造世界、带给人类一千年的停滞。
  然后,你就在绝望中因彻底看透一切而死吧。
  源内带着愤怒与憎恶以及达观,如此宣告:
  「诸君辛苦了,那么——我就下『指示』吧。」
  随后,能够将人体轻易变成碳的超高压电流,在司令室中疯狂肆虐。
  ●
  直人宛如弹簧装置般猛烈地跳了起来。
  双眼睁大到极限,全身冒汗。
  「直人阁下……?」
  「喂,直人,你是怎么了呀?」
  琉紫和玛莉疑惑地问直人。躺在化肚子上的昂克儿也愣怔地仰望着直人。
  但现在不是管这种事的时候。
  直人听到危险的声音。
  鼓膜、直觉、不,所有的感觉都捕捉到最大级的警报。
  那不只是单纯感到生命危险而已,而是比那更可怕的某种东西。从来不曾听过——不,更正,不对,他记得他曾听过!
  「喂……这是开玩笑的吧——!?」
  怎么可能会忘记——直人的愤怒沸腾了。
  竟然又让我听到这打从心底觉得丑陋、不像样、不愉快的声音。
  「到底怎么了啦,直人。再一下下线路就会——」
  「玛莉!」
  直人激烈地大喊。
  「现在马上!将所有的云集中到这外头,集中到南边!快一点!」
  玛莉不知道是从他的表情读取到什么——
  「唔——所有人听到了吗!?第二十层外壳部,六点钟方向!开始操作气象!」
  ——她暂时搁下疑问与诘问这么大喊,并操作起手边的控制面板。

  随后,直人感觉到『天御柱』干涉外壳温度与湿度的机械运作声。
  风在颤抖,气压剧烈变化,产生了大量的水蒸气——但是……

  「可恶!不行,来不及!!所有人快逃啊啊啊啊啊——!!」

  直人宛如惨叫的呐喊响彻广大的楼层。
  接着,整整五秒钟之后。

  ——炸飞一切的破灭之光来了。


第4章 07:35带领进步者
  从都市底部爆发的光贯穿『天御柱』,直入天空。
  唐泽从执政党总部大楼的屋顶仰望这幅光景,茫然地抚摸下巴。
  「——呜哇,没赶上吗……」
  他从政府执政党的中继站偷出纪录,循线调查后确定了某件事实。
  就在他为了报告这件事,正要联络玛莉他们时——却发生这种事。
  「伤脑筋了……这下以顾问的津贴根本划不来。」
  我明明是抱持着不做薪水份外工作的主义的——唐泽浮现充满苦涩的表情,握紧手中的终端机。
  他背靠着屋顶的铁丝网围篱,深深地吐气。
  ——早该发觉的。
  根据玛莉老师的报告,那帮人之前非法运用一架lnitial-代号Y系列。
  那帮人是电磁技术研究者,为什么没对那个装置使用电磁技术呢?早该发觉这点的。
  况且这份情报——
  「由我个人保管,风险实在太大了……」
  滋贺『军方』、以及潜伏在政府中的内应的通讯纪录——这份甚至刻意加密的纪录,自己只花一个多小时就解读出来,实在不得不夸奖一下自己。但是……
  这份情报,事到如今干脆不要知道还比较好。
  「不管政变成功或失败,那帮人『背后的主使者』的目的都一样——就是『首都圈崩落』——这真的是要人怎么办才好啊……」
  就在唐泽冒着冷汗,自言自语时——
  「——……」
  唐泽不发一语地将背抽离铁丝网。
  他并不惊讶。
  他早在取得这份情报时,就预测到事情迟早会变成这样了。
  他本来想要在事情变成那样之前通知玛莉——恩人玛莉老师的,然而……
  「马上就登场了吗……真是的,明明是坏蛋却这么能干,真要命啊。」
  唐泽如此说着,叹了一口气。
  他移动视线看去。
  看着从屋顶入口出现的某人——不,某种东西。
  对方呈隐形状态。但注意观察就多少看得出来,类似氤氲热气的物体确实存在于那里。
  ——是光学迷彩。
  「而且还是能够单人携带的尺寸……?喂喂喂,我以顾问身分断言,那种东西应该『就连五大企业』都还没开发成功才对喔?」
  唐泽的眼神和嘴角浮现笑意,歪着头百思不解。
  他随后爽朗地提高嗓门说:
  「哎,方便告诉我吗?——你的薪水多少?」
  那团氤氲热气并没有回答。
  我想也是啦——唐泽泛出苦笑。
  那帮人并不是会耍嘴皮子说「你有什么遗言吗」「你掌握到什么」「祈祷吧」的人。
  若那帮人就如同唐泽掌握到的情报一样,他们肯定知道唐泽没有遗言、知道唐泽掌握到什么、也知道唐泽是无神论主义者。
  面对静静逼近的杀气,唐泽缓缓地解开领口的扣子。
  右脚往后一步,摆出架式。
  「好啊。我们就来做彼此的工作。你知道吗?在这个国家,不做份外事就不算有做事。」
  劳动者万岁——唐泽讽刺地低语,看着眼前的敌人。
  敌人恐怕是新型装备的全身义体兵。里面的人也是职业杀手吧。相较之下,我方只是一介顾问,装备只有一把手枪和随身工具。
  ——究竟能够存活几秒呢?
  唐泽在内心这么叹气,上前挑战攸关生死的加班。
  ●
  ——发生什么事了?
  玛莉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光景,惊愕得大口喘气。
  ——一切都消失了。
  突如其来的光将一切吞噬、熔化、消灭了。
  用极其坚固的材质制作的中枢装置,变得像遇热的拉糖一样。
  地板和墙壁、天花板如今开了圆形大洞。
  光贯穿外壳、熔解地板、蒸发机组、就这么打穿对侧外壳。
  光造成的破洞边缘,则留下丑陋熔解的伤痕。
  玛莉瘫坐在那旁边。
  要是再晚一秒逃命,玛莉现在也被那道光吞噬蒸发了吧。
  她以颤抖的视线看向周围,在身旁发现蓬子,并在墙边发现哈尔达操纵的《玄武》,在那巨大机体脚边则是苦艾酒的身影。
  而本来就待在安全圈的直人、琉紫、昂克儿也平安无事。
  不见维修用自动人偶的身影。那些自动人偶先前在圆中央一带进行作业,似乎逃生不及。
  ——但至少似乎没有人类被刚才的光吞噬蒸发。
  理解这事实时,疑问从玛莉的意识中浮现。
  颤抖的声音,就这么直接问出她的疑惑:
  「——是怎样……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啦!?」
  这声叫喊,飘向空荡荡的大洞,渐渐消失。
  没有人回答——不。
  「……遭到炮击了。」
  只有直人一个人低声回答她。
  「你说什么?」
  ——无法理解。被谁,用什么,理由是?
  玛莉的思考混乱空转,只见直人再重复一次——他这次以大喊的方式回道:
  「就是把秋叶原轰出一个洞来的那个混帐庞然大物『主炮』啦!我们遭到炮击了啦!你没听见吗!?」
  听见了。至少她可以理解直人所说的话。但是——
  玛莉愕然地吼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要攻击!?那些家伙的目的是政变吧!?他们做出这种事,要是让蓬子——让皇室的人有个三长两短,大义什么的就站不住脚了吧!不,在那之前————!」
  玛莉当场跳起来,挥舞双手。
  「要是破坏『天御柱』,东京——严重的话连日本都会沉没喔!?那帮人也会一起……!」
  这样根本不叫政变。
  单纯只是恐怖攻击——不对,是最恶劣的『自爆恐怖攻击』。
  和当初不一样。前后不一。想不通这个行动的意义——
  但是这次的疑问,似乎就连直人都无法回答,只有从巨大破洞吹进来的风在笼罩现场——就在这时……
  『——只要利用水蒸气散射,就能够扰乱微波方向减弱威力。真是适切的应对啊,教人恨得牙痒痒。不过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主炮是「高功率电磁加热照射炮」的——还希望你们务必告诉我。』

  沉着得近乎机械的男子声音在楼层响起。
  ——是从哪传来的?
  这声音不是从扬声器,也不是直接传来的。
  玛莉环视周围想解开疑问。然后马上便发觉了。
  原来是整个楼层振动传递声音。
  就这样,在谁都无法反应过来的状态下,那个声音淡淡地继续说了下去:
  『反正你还活着吧?「Y」——不,我记得是见浦直人小弟吧。』
  除了琉紫以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直人身上。
  唯有印象听过那道声音的两人——直人和琉紫,从楼层开出的大洞看向下方。
  在那头的是——秋叶原区那宛如豆点的巨大兵器机影。
  「——这个声音……难道是那时候的老爷爷……?」
  直人果然地喃道,玛莉跳起来大叫:
  「直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快说明呀!?高功率电磁加热照射炮是什么!?这个声音是谁!?」
  但直人无法回答。无从回答。
  「我哪知道啊!?电磁加热照射——那是什么!?」
  「——之前掉到大深度地下层时,曾在那里遇见了败给人生、自以为是隐士的家里蹲老先生,那就是他的声音吧——问题来了,为什么会在这里再度听到那个逆耳的声音呢?」
  琉紫想起来似地低语,感到纳闷不解。
  『……不对。既然对象是你,想必是「浑然不知地」就挡下来了吧。以前有种叫作微波炉的装置,这就是应用那个的原理——这个声音也同样是利用电磁波照射使墙壁振动。因为将会是我单方面自说白话,希望你兄谅。』
  宛如机械的声音不理会呆若木鸡的众人,接着说道:
  訇对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比良山源内。是指挥这场政变的人。那么,你们现在是不是心想:你为何攻击「天御柱」?』
  「比良山……源内……」
  玛莉将这个名字铭记在心,同时点点头。
  没错。就算这么做,他们依然只有破灭一途才对……
  『我就长话短说了。关于政变……老实说政变如何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虽然那些处理掉的部下都义愤填膺就是了。』
  ——无所谓?
  不,更重要的是处理是怎么回事……?
  不顾玛莉脑中浮现的新疑问,说话声——源内继续说:
  『——让这个只承认齿轮技术、心胸狭窄的世界,见识我们的研究成果——电磁技术有多优秀。然后匡正将我们当成垃圾抛弃的政府的过错。这大致就是我们主张的大义,但是……』
  源内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我早就清楚知道会失败了。』
  「——!」
  『应该说,前提根本不成立。因为世界早就承认电磁技术有多优秀了。怎么可能会有国家老实遵守国际条约那种表面功夫,舍弃这么方便的技术。你们也不相信吧?』
  的确——玛莉心想。
  就连在外交方面极其胆小的日本都研究电磁兵器了。
  只要肯去找,不管哪个国家都会有一、两个秘密研究所吧……
  『再来是打倒政府——虽然这件事本身可能很容易达成,但我们的电磁兵器一旦曝光,未来等待的将是世界大战。』
  没错,其他国家不可能放着这么明确的威胁不管。
  应该会不计一切地设法排除,或者,哪怕要用上机密的电磁技术,也会设法具备对抗手段才对。
  『虽然那些部下们似乎以为,只要有这架兵器和电磁技术,就算和其他国家为敌也能够充分应付就是了。所谓的年少轻狂真是可怕啊。过去的我无法奉陪部下做到那个地步,于是躲到地下隐居了——不过……』
  话锋一转。
  『我在那里发觉了——远比这个国家的体制、或是因此丧生的人命更重大的——傲慢不逊的东西。我发觉这个世界,其实正在扭曲脱序!』
  沉着的说话声第一次激动了起来。

  『——我就直接进入结论了。见浦直人——不对,「Y」。』

  直人抬起脸来。
  那双猜不透意图的灰色眼眸瞪着空中。
  『你傲慢不逊地连宇宙都改造了。将过去人类一步一脚印的过程全数否定,自认自己的主观才是正确地扭曲了世界——既然如此,我需要再次问你。』
  玛莉完全无法理解源内在说什么。
  但她从他的声音感觉到深深的愤怒、憎恨——以及隐约的达观。
  『——有本事就来阻止我吧。如果办得到,那么你果然不是人。如果办不到,那么你就懊悔你扭曲了世界的自以为是与傲慢,下地狱去吧。你就好好见识一下庸碌凡人的志气吧——该死的怪物。』

  ——然后寂静降临。
  声音就此消失了。
  当众人皆茫然自失时,哈尔达打破沉默,技术高超地歪着《玄武》的脖子说:
  『——所以,直人啊,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紧接着苦艾酒开口:
  「我说小子。你……到底是说了多嘴贱的话,才能够惹对方发飙到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步?能不能稍微透露一下,当作日后参考?」
  被如此问道的直人则露出困惑的表情摇头说:
  「咦,没有啊……?我只是随便回答了一下他说的话而已……倒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琉紫?」
  「不,直人阁下只是说了极其显而易见的道理而已。问题来了,他究竟是为何发飙呢……是更年期障碍吗?」
  因为事态过于严重,导致气氛甚至松懈下来,惹得玛莉忍不住提高嗓门大叫了。
  「因为更年期障碍导致亚洲沉没还得了呀————!不要开玩笑了!重点是,直人!」
  玛莉奋力指着直人。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是地雷女!?你这不就踩了空前绝后的大地雷吗!」
  「不是吧,就算你这么说,要我看穿那种莫名其妙的老头子的雷点,也太强人所难了吧!要知道那家伙的脑袋已经是半疯癫状态了喔。」
  「……?爸爸,那个老爷爷,刚才说了什么?」
  「喔,昂克儿听不懂也没关系喔~而且大概也没人听得懂吧……」
  直人略显空洞无神地这么说。
  玛莉忽然感觉到背脊一阵恶寒。
  ——是我多心了吗?
  总觉得那空洞的笑容,好像有什么无法挽回的……
  「总——总之,来整理状况了!」
  玛莉摇摇头甩开恐惧,整理思绪。
  「直人,那个庞然大物要再开一炮那个,需要多少时间?」
  「……不知道啦。但是,刚才开炮的时候……大概充填了八成。现在……约是三成左右吗?先说好,我不晓得正确构造,所以或许必须恢复到八成才能射击,又或许五成就可以再开一炮喔!?毕竟完全没有任何根据!」
  「……没关系。预设最糟的可能性,假设五成就可以开炮——恢复到五成要多少时间?」
  玛莉的问题,让直人抱头苦恼。
  「……就说了我不知道啦。本来在那个时间点能够恢复到八成以上就已经很奇怪了。我在上野说过了吧旦妥花六十六小时!在那之后大约过了四十六小时,本来应该还有一天的缓冲时间才对喔!但预想却——」
  玛莉揪住了直人的领口。
  熊熊燃烧的翠绿色眼眸瞪着灰色眼眸。
  「现在只能依靠你的耳朵和直觉了!用直觉回答我!最快最短是多久会发射第二炮!?」
  「————七十二分钟——『不会提前』。」
  直人如此断言。
  玛莉心想:既然这家伙这么说,就准没错了。现在没有其他指标,所以就以这个做为基准——七十二分钟。就这么确定了。现在确定了。
  七十二分钟绝对不长。
  在这个状况,七分钟和七秒钟没有太大差别。
  深呼吸,逐一整理问题——
  玛莉仰望哈尔达——《玄武》的头部,问他:
  「——哈尔达,你觉得距离『军方』停止观望,出兵镇压这里还有多少时间?」
  『……如果你要我直说我就说了,随时都会攻坚吧。毕竟皇女殿下的安危已经没有保障了。』
  「啊啊,真是的!不管哪个家伙都只擅长扯人家后腿是吧!」
  玛莉跺脚搔头。
  但这时,蓬子上前一步,提出相反意见。
  「不,依我看要四十分钟……不管发生任何奇迹,恐怕都需要这么多时间吧。」
  咦——众人的视线集中在蓬子身上。
  蓬子正面迎向众人的视线,接着说:
  「——那架兵器出现之际,首都警备队的战力全灭了。之后,东京共计八处发生了政府分裂引发的内斗,再加上反叛军起兵,为了镇压,第一至第四兵团因应警察当局的要求紧急出动,进入战斗状态。反叛军的主力以两个大队规模包围皇宫,但由你们几位歼灭了对嗯?」
  然后——
  「简单说,现在在东京的『军方』已经失去战斗力,不在正常指挥系统下。假设以你们几位的恐怖攻击预告为契机,分成敌我两派的『军方』已经凝聚起来,那么接下来将需要重新编制战力,拟定作战,确认指挥权,如果需要援军,还需要召集调派——即使有将校具备足以迅速统筹上述事项的能力、意志与人望,考虑到目前经过的时间——四十分钟。我想这就是极限。只不过——」
  莲子浮现柔和的微笑。
  「要是有这样的人在,我想情况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玛莉不掩惊讶地凝视蓬子。
  「——你应该没有政治权力才对吧?」
  「那当然。因为我是生在皇家的女人。」
  蓬子笑容可掬地回答。
  太可惜了——玛莉心想。
  在这种状况下能够提出这种分析的能力与意志。假使出生的时代不一样,甚至只要不是出生在皇家,或许是能够领导一国的人才吧。
  「——好,那么就以那个见解为方针吧。」
  玛莉甩开一瞬间浮现的想像,如此说道。
  「最起码有四十分钟不需要考虑攻坚的问题。只要降下分隔壁,靠哈尔达和苦艾酒应战,就能阻挡近卫队吧。那么再来是……」
  最大的问题。
  正因此如此,玛莉甚至犹豫要不要触及这么深的问题。
  「……在那架兵器发射下一发主炮之前的七十二分钟内——要怎么样连接线路破坏那个庞然大物……对吧。」
  毕竟刚才的一击,让几乎连接完毕的部分整个蒸发掉了。
  这表示要重头来过。更糟的是——
  「而且还少了十八个人手……哈哈。」
  ——只能笑了。
  优秀的一级钟表技师操纵的十八架自动人偶、加上和苦艾酒同步的康拉德,以及玛莉——共计二十人耗时一个小时多的作业,要在遭到这种大规模破坏的情况下,由两个人再度完成。
  ——不可能。再恶劣的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不管脑中再怎么拟定计划,都无法产生「赶上」的胜算。
  但是……现在就连把时间花在犹豫上都舍不得。
  在只有从楼层破洞灌进来的风潇潇作响之中,玛莉问道:
  「——直人,我们要再重组一次线路喔!把这里的构造再——」
  「玛莉啊,你有自觉你茌说什么吗?」
  但直人空洞地笑了笑,然后说了:

  「——已经消灭的齿轮的声音,是要我怎么听?」

  玛莉倒抽了一口气。
  瘦小的少年——露出空洞的笑容说出的那句话。
  教人感受到,俨然如神宣告世界末日般多说无益的——『结束』。
  ●
  现场只有发出怪声旋转的『天御柱』机组,吹进来的风——以及……
  应该是最宝贵的时间——时钟指针行走的声音笼罩楼层。
  所有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仅是保持沉默。
  玛莉也当场瘫坐不动,盯着时钟瞧。
  已经过了四分钟。
  ——所获得的最低期限,其十分之一无所作为地过去了。
  玛莉如忽然想到地低声说:
  「……现在还不迟,有办法让市民避难吗?」
  「我想不可能吧。」
  坐在身旁的蓬子马上回答了她。
  「没有人能够指挥通知疏散市民。而且,反应快的人应该早就逃走了……能否得救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得也是呢。我都知道。」
  但我就是忍不住问出口——玛莉叹了口气。
  在她对面的直人说道:
  「我说,至少只有琉紫和昂克儿也好,你们能不能去避难啊?」
  「不可能。我之前应该也说过,对我而言,不存在丢下直人阁下自行逃脱这个选项。要是您忘记了,就有严重健忘症的疑虑喔。」
  「昂克儿也……不要……!」
  琉紫不加思索地回道,昂克儿也紧紧抱住直人不肯分开。
  重点是根本就逃不了——玛莉心想。
  比良山源内——是打算一炮就破坏掉这『天御柱』而开炮的。
  第一炮因为直人的直觉,勉强将损害缩小到『这种程度』——但是这么多零件被炸烂,别说是连接线路,就连气象也无法操作。要抵挡下一炮是不可能的。
  这么一来将会如何?
  『天御柱』——光是这根名符其实的通天柱折断倒下,就会先造成严重灾害了吧。
  紧接着首都圈将完仝停止机能,崩落到行星底部。
  多重区块领域·东京一旦崩落,日本全土,乃至于东亚全域,迟早就连这座『时钟机关之星』——都可能受到致命损害。
  不管逃到哪去,都不可能逃得掉。
  而我方对此能够采取的手段,不管思考几遍……都找不到。
  眼皮半掩。发抖的指尖触摸嘴唇。嘴唇的触感干燥、枯涩。感觉到充满寒意的焦躁。再来是宛如太阳穴发麻的恐惧。那种状态是……
  玛莉察觉到了。
  ——我正陷入绝望。
  并不是在现在这瞬间。
  早在两天前在秋叶原受到那股冲击——见识到毁灭世界的那股力量时,就已经绝望了。
  想必在那时候,和所有被电磁脉冲弄坏的钟表机械一起——玛莉的心也跟着停止了——她是这么理解的。

  ——我早就灰心丧志,就只是把『魔法』当成最后的依靠而已。

  玛莉怀着槁木死灰的心,宛如祈求般问道:
  「——直人,昂克儿和琉紫没办法破坏那架兵器吗?」
  直人发出无力的声音回答:
  「『或许』办得到。但是她们两个人势必会受到重度损伤——与其容许那种事,宁可和整个亚洲甚至整个世界一起沉没——就是了。」
  直人露出不曾看过的表情抓头咬指甲。
  原来他很清楚呀——玛莉心想。
  这样下去,所有人迟早会被拖着和两人一起陪葬,卷入崩落。
  而即使明知如此,直人还是无法下命令。
  两边都无法抛弃,两边都无法拯救。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因为他只是会烦恼、会犹豫、会犯错的普通人类。
  根本就不是什么愿望都能实现的方便『魔法』。
  事到如今才理解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玛莉垂下了脸。
  甚至连叹息都发不出来。
  就在这时——
  「……爸爸。」
  昂克儿突然站起来说了。
  「……拜托你,命令——」
  只见直人浮现凝重的表情抬起脸,立刻摇头。
  「——不行。绝对不行!不要让我说那么多遍,拜托你……昂克儿。」
  「可是……这样下去……」
  「是啊,我知道,我都知道!所以昂克儿,拜托你——把那当作最后的最后手段。我会想办法的。我会解决的——」
  直人反覆恳求。
  但玛莉忽然发觉到小小的异变。
  只见昂克儿浑身微弱颤抖,往后退一步。
  她不点头,只是看着直人,启唇告诉他:
  「……我不要。」
  「咦?」
  直人抬起脸来。昂克儿则低下了头。
  「对不起……爸爸……我不能听从……那个命令。」
  「昂克儿……?」
  直人愣怔地低语。
  随后,冲击来了。
  只见昂克儿粉碎大气,蹬地而出,飞快地转身。她跳进地板的大洞,笔直朝下方——朝另一端的巨大兵器前进。
  「昂克儿!!」
  即使听到制止声,她也没有停下来。红白身影转眼间愈来愈小。
  直人转头对着琉紫大叫:
  「琉紫!现在马上带她回来!」
  「……凭我是无法阻止展开行动的昂克儿的。」
  「既然这样……!」
  直人懊恼地抓头、呻吟、摆动四肢急跳脚,最后告诉琉紫:
  「既然这样就帮我转告她!要她再等六十四分钟!拜托你。我绝对会在那之前赶上!」
  「——遵命。」
  琉紫优雅地行礼。她甩动黑礼服裙摆,正要去追妹妹时,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玛莉小姐,方便听我说句话吗?」
  「……我、我吗?」
  玛莉有些惊讶,语无伦次。
  琉紫明明从来不曾主动告诉别人事情的。
  「我决定现在马上将先前皇女殿下的忠告纳入考量。虽然我确信那只是徒劳、只是渺茫指望,但我也愿意承认,就算我是完美的『侍从者』,却并非完人、并非万能——因为我的个性在姊妹之中是最谦虚的。」
  「……啊,这样喔。」
  你确定不是个性最高傲的吗——玛莉一边这么必想一边点头。
  琉紫正襟危坐,说道:
  「玛莉小姐。直人阁下总是看着玛莉小姐那遗憾的脑袋的『极限』。所谓的理论,讲得极端一点只不过是为了和他人分享理解,经过独断取舍编纂的冠冕堂皇文章。真实并非普遍,并非不变、并非不偏。正因为如此,虽然是非常遗憾、教人难以认同的事实——」
  琉紫停顿一口气。黄玉色的眼眸映着玛莉。
  琉紫如此告诉玛莉:
  「——和直人阁下一样,你是对的,同时也是错的。」
  「既是对的……又是错的……?」
  玛莉为之茫然,复述着琉紫的话。
  ……玛莉不清楚那句话的意思。
  但她的内心坦然接受了那句话。本来应该放弃思考的某个念头动了起来。
  ——那就是,在根本上有所误会的人到底是谁?
  琉紫以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行礼。
  「还请绞尽你那不足的脑汁好好考量一下,玛莉小姐。那么我还要赶路——失陪了。,
  下一瞬间,琉紫就优雅地转身跳起,从破洞笔直冲下去。
  在所有人都无法动弹、不发一语的状况下,只有直人一个人静静地站起来宣布:
  「要动手了,玛莉!」
  ——动手做什么?
  玛莉一边持续想着就连自己都无法掌握的思考,一边茫然地低声说:
  「……可是,要怎么做?」
  「那还用说。当然是想办法。」
  「所以我说,要怎么做嘛!?」
  玛莉依然坐着一动也不动,朝着直人大吼。
  「你不也说了吗!你听不到消失的齿轮的声音,根本无计可施!你说要想办法——那么方便的『魔法』根本不存在呀!?」
  「那又怎样!」
  直人的怒吼响彻整个楼层。
  「所以要这么放弃吗!?所以要什么也不做地傻傻等死吗!?好啊,你要我承认,我就承认啦!!我根本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被直人一把揪住衣襟,玛莉顿时感觉呼吸困难。
  充满愤怒的灰色哏眸俯视着自己。
  「但是啊,喂!如果我不说你就不懂,那我就让你想起来吧!」
  「…………什么啦。」
  「就是你到底是怎样的女人啦!」
  听到那句叫喊,玛莉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肩膀。
  直人揪着衣襟的手使着力,带着一张因为情绪激动而扭曲的表情,说道:
  「你这个人——既傲慢又践得要命又自以为是还总是高高在上,却爱把理想挂在嘴上,一失败就马上哭哭啼啼,心灵脆弱得像豆腐一样,爱想一些艰深的事情,搞得自己自爆还连累别人,是最差劲恶质的混帐地雷女……!」
  ——玛莉不自觉恢复平常的语气低声说:
  「你想找我吵架吗?」
  「但是!!」
  直人停顿了一口气。

  「绝对没有是什么不可能的——你是抱持这种信念的女人吧!」

  ——玛莉瞠圆着眼睛。
  她一瞬间不明白那句话的意义。
  还来不及回答,直人就不耐烦地甩头,大声怒吼:
  「啊啊,可恶!为什么我非说这种话不可啊!?你听着,玛莉,虽然我打从心底感到不爽,但你是天才吧!?虽然我似乎的确做得到谁都模仿不来的事情!但是,将那具体实现的,统统都是你的才能吧!?」
  「————」
  「不管在京都、还是在秋叶原都是这样吧!要是没有你的帮忙,根本来不及修好昂克儿和琉紫,哈尔达大叔现在也不会在这里!真要说起来,我们甚至无法离开秋叶原吧!」
  「————」
  直人宛如怒涛般宣泄的话语,让玛莉的思考停止了。
  她眨了眨眼睛。直人则继续疯狂地叫喊。
  「——你告诉我,玛莉!你有那么好的头脑、技术、才能——为什么却那么轻易就说你办不到啊!」
  令人想不通的是,从那番话感受到的竟然是——羡慕与嫉妒。
  「既然你不想用就给我啊!你的才能——就送我吧!好不好!」
  难以置信的话语刺入耳中。
  ——才能,你说才能?
  这个人明明拥有谁都无法模仿……货真价实、像魔法一样、如同神一般的才能,却偏偏向这样的自己央求才能……?
  「……直人。」
  玛莉依然无法理解,朝朐前伸出手。
  掌心包住直人抓住衣襟的手,触摸烫伤融化的皮肤。
  一移动手指抚摸表面,直人便松开手,放开了她的衣襟。
  「玛莉……」
  就像火焰熄灭一样,直人失去了气势。
  玛莉忽然察觉到——
  那双灰色眼眸两端浮现大颗的眼泪,随时会滚下来。
  ……啊啊。
  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这个笨蛋是真心羡慕我。
  简直无法理解。
  ……他居然会羡慕这么脆弱无力的我的才能。
  一理解这个事实,玛莉便感觉到热火再度在槁木死灰的心上点燃了。

  ——因此,玛莉狠狠地挥了右手作为证明。

  「噗呸!?」
  啪————!伴随着痛快的声响,直人的左脸颊被甩到一旁。
  当直人那转到动作极限的头转回来后,这次她又把左手狠狠地挥过去。
  啪————————!痛快的声响再度发出,直人的右脸颊也被甩到一旁。
  「呼噗!?」
  就在双颊肿起来的直人愕然不已时,玛莉揪住他的衣襟站起来。
  随后以膝盖踢了他毫无防备的腹部。
  「唔呃——!?」
  玛莉紧接着更迅雷不及掩耳地勾住弯下腰的直人的腿,扭起他的手,封住他的关节动作,紧紧地将之固定住——
  「——妈啊,等一下,暂停!住手、快住手、笨蛋、要断了、要断了、有东西要跑出来了!」
  全身关节被扭到极限的直人拍打着地板投降,发出惨叫。
  但玛莉无视那一切,朝直人怒吼:
  「你少开那种王八蛋玩笑了……!!听到没!?」
  玛莉一边感受到体温因为激动而上升,一边说:
  「你才是!白白浪费那种离谱的才能——!既然不懂得运用,就把那双耳朵给我啦!」
  如果自己有像这家伙这样的感觉,不知道能做出多厉害的事?
  又或者——如果这家伙的技衞再好一点的话,会怎么样?
  ……你以为本小姐到底作过多少次这种不着边际的梦想了呀!?
  玛莉那百感交集的呐喊,换来直人同样的怒吼回应:
  「好啊——可恶!要是做得到,我现在马上给你啦!如果那样就能解决问题,你就尽管拿去啦!不然——」
  直人停顿一口气。
  「就把你的才能给我啦——你快想方法!现在马上给我!!」
  「——唔,好呀!你等着瞧!!」
  玛莉顺着直人的话吼回去,直人却瞪大了眼睛。
  看到他的表情,玛莉理解了。
  所谓外国的月亮比较圆。就像玛莉自己一样,直人也同样嫉妒她。他们其实彼此都很羡慕、很想要彼此的才能。
  玛莉忍不住觉得真可笑。

  …………啊啊!算了、算了!我不要再烦恼了,好,结束,大家辛苦了!
  没错,仔细想想整件事从头到尾都很奇怪。很荒谬。
  为什么高贵的本小姐非要指望像这种笨蛋、像这种无可救药的变态、像这种看着截然不同世界的疯子,被这家伙牵着走不可!
  不对吧——怎么想都要反过来才对吧!?
  每件事都教人火大!烦躁!
  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一切都气死人了!
  啊啊,世界吃屎吧!大家都去死吧!死光吧!!
  说起来,每个家伙都这么任意妄为!你们这些一无是处的下等生物,不要未经我许可造成我的烦恼!给我跪下!磕头!!
  ——所以?我想想,刚说到哪里了?

  玛莉松开手,解除关节技放开直人。然后想了起来。
  「——对了,是呀,就是呀!我就告诉你方法!这样——就能够打破这种混帐状况了呀!!」
  玛莉欢喜的叫喊聚集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玛莉一边心里想着——事情很单纯,一边告诉所有人:
  「也就是说——只要直人有我的技术,就有办法了。只要听出残存的机芯构造,建构新的线路就妤了嘛。反过来说——只要我有直人的感觉,也可以办到同样的事。这么说没错吧?那么——」
  玛莉继续说了下去:
  「简单说,在这个混帐状况下,为什么我们陷入『死棋』——总结就是一句话。是因为这个状况无法靠我和直人分摊作业解决。」
  玛莉转过头来。
  在她前方,是挣脱以后顶着一张臭脸舒展关节的笨蛋。
  「所以直人——我们要互惠喔。」
  这么说完后,玛莉正视自己内心刻意打住的思考。
  ——在根本上有所误会的人到底是谁?
  琉紫说过的话在脑中翻腾。
  ——是啊,可恶。虽然我绝对不想承认,而且难以置信得要命……
  玛莉缓缓地吸气,环视周围。
  现在有蓬子、有哈尔达、有苦艾酒,还感觉得到和苦艾酒同步的康拉德。而自己的眼前则有直人。
  集所有人的视线于一身,玛莉如此宣布了:
  「——你的感觉是对的。所以我来教你充分运用那个感觉的方法。相对地,你要教我那个感觉……!」
  ●
  「充分运用感觉的方法……?」
  直人茫然地复述,玛莉对他说:
  「你之前说过吧。不管再怎么努力看课本和教学书,也完全搞不懂是什么意思。那也就是说,是因为和你的感觉矛盾对吧?」
  「对、对啊……」
  直人点头回应玛莉切中要点的话。
  「那么事情就单纯了——错的是教学书,你的感觉才是对的。」
  「……嗄!?」
  直人宛如惨叫般大叫,然后慌张地表示:
  「等、等一下。我读的可是最新版的技术书喔!」
  「我想也是。所以……错的是现行齿轮技术。」
  玛莉承认了。
  ……终于还是承认了。
  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让玛莉情绪激昂地颤抖。
  感觉得到蓬子、哈尔达、苦艾酒一个个屏住呼吸。
  而康拉德透过苦艾酒发出恐怖的声音说:
  『恕我冒犯——玛莉老师,抱歉打断您,但请让我说完。刚才您说的是什么意思……?』
  「——兢是字面的意思。我们至今学习的齿轮技术是错的。」
  感觉得到康拉德在同步的另一端倒抽了一口气。
  玛莉心想,这是当然的吧。
  承认现行齿轮技术错误——那就等于是自动否定至今致力于练就该技术的自己等人。
  但是……
  「直人修好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正确找出中心支柱的异常,他的感觉绝对正确。既然直人的感觉认为矛盾——那么错误的,必然是自以为理解的我们。」
  玛莉这么说完,彷佛瞪人一样凝视着直人。
  「我不知道原理。虽然很不甘心,但我真的不晓得。可是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你那个能力,并不是耳朵灵光这种次元能够说明的东西。」
  「那……既然这样,究竟是什么啦?」
  玛莉对惊慌失措地问道的直人如此断言:

  「就是你——知道『答案』。」

  「知道……『答案』?」
  直人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玛莉朝他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
  「你是先有『答案』,才知道什么东西该怎样,该以什么形式发挥机能。不然怎么会晓得几十兆的细小零件怎么运作呀?根本上是不可能的喔。对于你模糊地形容成『声音』的感觉,你的『回答』——正确过头了。然后——」
  玛莉继续说:
  「——以那种感觉为前提的『技术』根本不存在。所以你不管做什么,结果都只能像『打循环赛』一样,在找到答案以前,将所有手段全部试一遍而已。」
  ——没错,不会学校的课题是当然的。看不懂设计图是当然的。
  如果课题、提供的设计图——本来就『有缺陷』——那么知道『完美』答案的直人只会觉得矛盾。
  「所以,我想我一定是第一个吧.我来帮你——『上课』。马上速成。是本小姐玛莉·蓓尔·布列格亲自为你专门设计的专用课程喔。把耳朵掏干净听仔细了。」
  听到这句话,直人发出咕噜一声的吞口水声。
  他正襟危坐,目不转睛地凝视玛莉。
  直人露出认真的表情,唯恐错过玛莉的一言一语、甚至是一举手一投足。
  而玛莉轻轻地点了点头,开始上课——

  「——请你在脑中分解。以上,课程结束。」

  ——课程以一句话就结束了。
  「…………………………嗄?」
  直人露出彷佛空欢喜一场的表情,板起脸来。
  你在取笑我吗?——那表情就像是濒临愤怒边缘似地,但玛莉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既然你看得到答案,只要分解答案,将之逆推回去就行了。」
  「逆推……?」
  「你大概……不,我敢确定,是处于宛如在演奏开始前就听见交响乐声的状态。」
  「…………」
  「一旦交响乐响起,你就会对差劲的声音失望。于是将所有乐器、所有演奏者一一辨认出来,找出问题点以后重新奏乐,就这样反覆修正——最后变成别的曲子。你心里有底吗?」
  玛莉的问题,让直人陷入沉默。
  但看到他惊愕的表情,答案显而易见。
  他的脸上写着「你为什么了解到这种地步」。
  「你需要的不是设计图,而是乐谱。你和我们钟表技师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掌握截然不同的东西——」
  玛莉摇摇头。
  「——不,或许连乐谱都不是。是波形图吗?总而言之,你对齿轮的理解,和普通人截然不同。那就是教学书和感觉出现落差的原因。你看见的是连动、音乐……也就是『流动』。」
  ——举例来说,对,就和光一样。
  光同时具有『粒子』与『波』的性质。
  光究竟是粒子还是波,据说这个问题让旧时代的科学家伤透脑筋。
  如果将齿轮比喻为光——现行齿轮技术只视为『粒子』的东西,见浦直人将之当成『波』理解。
  没有人教他,他便极其自然地——当成『声音』聆听。
  而极其不讲理、也不合理的是,他的答案也是对的。
  就像光既是『粒子』也是『波』一檬——
  只要这样思考,就解释得通了。
  尽管拥有比全世界任何人都还能正确地掌握齿轮机械构造的才能,为什么却连初阶技术都一知半解。
  那是因为他,直人,这个可恶的天才——受到彻底错误的教育。
  至少——对直人而言,普通齿轮技术统统都只是枷锁。
  这是当然的吧。这是不言而喻的吧。这是必然的吧。
  只学到齿轮是『粒子』这个知识,是不可能理解并说明表现得像『波』的齿轮的……
  正因为如此,直人需要的不是理论化的技术。
  只需要——认识自己的感觉而已。
  「你不必想着要修理。你不必想着要组合。你该做的是——分解并逆推回去。」
  在脑中完美地建构而成的意象。
  只要彻底分解与实物相同的『完成的空想』、反转其工程,那将成为直人专用的设计图。
  上完课的直人盯着玛莉不放。
  他的视线混合了尊敬、称赞与羡慕。
  过去在『技师团』时,同僚技师也数度给予玛莉这种注目礼,那是称赞她是天才的目光。
  而现在偏偏是直人用那种眼神看自己,玛莉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同时也感到屈辱,所以刻意冷漠地加重语气说:
  「来,这次轮到你教我了……!」
  ●
  ……我并不是天才。
  玛莉承认了这个事实,心情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自己只是冒牌货,只是拚命粉饰满腔的自卑。
  真正的天才。那是像姊姊、爸爸那样的人——或是眼前这个教人火大的变态。
  玛莉有才能。也付出努力。还交出了成果。
  但就只是那样。
  无法突破窠臼。就算比谁都擅长运用别人创造的东西,却无法创造前所未闻的崭新事物。
  无法只靠自己的力量,将谁都办不到的事化为可能。
  正因为比谁都明白这点,所以玛莉规定自己这么想:

  ——我是个认为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女人。

  那既不是出自于志气或尊严。
  是玛莉为了做自己,绝对不能扭曲的定义。
  然后,为了这个定义,玛莉否定了构成自己的所有常识。
  ——来,做好心理准备吧。
  玛莉如此想。
  接下来你将得知的,是和至今所学截然不同的常识。
  对方到底会教你什么、告诉你什么、究竟凭自己能不能理解——
  将这些想法摇摇头甩开。
  ——不是能不能理解.而是一定会理解。
  眼前这个奇才是怎样理解这个世界的——
  就算无法理解也没关系。哪怕是片段都好。
  就算再怎么不合常理也要吸收进去,绝对会亲手重现——!
  玛莉志气昂扬地等待直人的话,直人则是一口气告诉她:
  「我想玛莉大概已经理解了喔。」
  「……我已经理解了……?」
  玛莉吊起一边眉毛,重覆着直人的话。
  直人点点头说道:
  「你已经会了……我所有的这种微不足道的特殊专长,你早就学会了。你连接哈尔达大叔的脑壳时,就实践过了吧?」
  「……你在说什么呀。那个——只是知道设计图而已——」
  「真的吗?」
  直人淡淡地表示:
  「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连想都没想就办到了不曾做过的改造?」
  直人带着怀着憧憬的灰色眼眸,断言道:
  「你看到了,玛莉,你看得到『结果』——看得到应该连接的未来。」
  不对——玛莉正要反射性地否定,最后却摇了摇头。
  没有错——自己刚才应该已经承认了才对。
  见浦直人——他知道照理说应该不知道的事。
  虽然完全不晓得意思和理论,但不这样想就解释不通。
  那么,既然直人说玛莉办得到——玛莉就办得到。
  这家伙可是体现了自己的向往,而这家伙认同自己的才能,要上哪去找比这还要更值得深信的根据?
  玛莉确信了。
  ——见浦直人只是耳朵比普通人好一点而已。
  就像他自称的那样,那只不过是个体差异。
  假使要将他耳朵的准确度远超过现行器材这件事当作理由特别看待——那么玛莉·蓓尔·布列格也绝对不输他。
  若要反驳这点——育本事就用现行器材准备出超越我本事的器材来看看。
  那终究只是特殊专长。微乎其微的个体差异。单纯的各有所长。
  但是那和精粹的感性契合时——
  人脑就会超越常理。
  哈尔达就证明了这点吧。
  直人的存在就证明这点吧。
  ——我也一样,至今证明过这点无数次吧!!
  随后,脑中宛如闪光般浮现的意象,让玛莉瞠大眼睛。
  「——是吗……原来是『相反』呀……你和我完全相反。」
  「相反?」
  直人疑惑地低语,玛莉看了他一眼,得到了确信。
  对,相反。
  玛莉·蓓尔·布列格是从状况建构事物,导出答案。
  见浦直人是将导出『想要的答案』的状况建构出来。
  那么只要改变方法——要做的事很单纯。
  就是逆算。
  只见玛莉抬起脸,斗志高昂地说了:
  「直人。把你在『天御柱』听出来的主要回路或机芯——总之,将你觉得重要的部分,全部告诉我。你知道结果。把那个结果给我。」
  听到这句话,直人一脸困惑地回答:
  「……好是好。但我没有自信能讲清楚喔?」
  「告诉我就对了——我会全部解读出来、全部记住、全部吸收消化给你看——怎样?你想说我办不到吗?就凭你!?」
  玛莉露出狰狞的笑容这么说道。
  看到那表情,直人也同样浮现认真的眼神,轻轻地点头。
  「……那么,玛莉。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也不擅长用话语解释。但是玛莉一定能够理解。
  所以,我就直接表达我的感觉罗。」
  「——好。」
  放马过来吧——玛莉把这句正要说出口的这句话吞回去,咬紧嘴唇。
  然后——
  「玛莉,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仔细听好,把它忘了』。」
  「——咦?」
  一开始就因为矛盾的话语而遭遇挫折,玛莉不禁高呼出声。直人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虽然不记得也没关系但别忘了全部听完什么也别听别思考要思考。」
  「——」
  「全对且全错矛盾是正论且右是左空无一物且一应俱全——」
  「————」
  「不知道却知道。」
  ————嗄……?
  「知道却不知道。」
  ————天啊……
  「不记得却记得要上了喔。」
  ————等一下……

  「从『天御杜』第二十层这里无法操作各区块气温却有办法。构成这座塔的全楼层、全零件都互相连动,全都是单用机兼代用机。从上往下从下往上从右往左从左往右从前往后从后往前流动,同时分成一个个区段。只要解除区隔,在那里的就是以单纯能量存在的力量。到处都找不到控制装置这种东西却也到处都是,也就是说这里也有。失去的齿轮不会回来,依然缺损,但其他齿轮会帮忙填补分担。该思考的不是绕到。而是直结。就算无法填补空缺也办得到。保留原形地摧毁原形。全部忘掉吧。推翻吧。欺骗吧。使之深信不疑吧。停止摆轮、延伸发条、扭转平衡轮、拆掉钩钩、跳过擒纵叉、上下移动齿轮、传导至摆锤、旋转摆心。第八六七五四系统至第九六六四〇系统的转速降至三六三九六号固定。重新启动。重新连接传动机,第四五七号齿轮连接三三六〇的导线,将连动的所有平衡轮减速,擒纵振幅从四六三四降为三零五三。同时将第一至第三五三〇系统的装置,与正下方的四〇六四六系统直接连接。只要使第十五层到第十八层同步运作,就能够控制从底部的发条群流向上方的能量。从第二十二层流到第二十八层的动力直接延续到第二十一层,其连动延续至第二十层的差分机。利用这点就能够掌握从第十九层到各区块的动力控制装置。无视那二十层缺损的装置,引出力量就好。然后停止。重新启动传动机,提高全连动系绕的转速。要改变的不是气象也不是气温。是能量的流动。不是产生现象,而是制造结果。使法则变动,导出合适的代数。不计算也没关系,找出喜欢的转速,那就是正确的同调数。但那同时是错的。所以要让其他装置负责重新跟进。将第三五三五〇系统的导线全部切断,让第四五七〇六〇系统逆向旋转。不使用能量地化解。让能量的输出输入反转,同时利用双方。瞬间产生需要的力量。让第五层至第十层的旋转控制系统同步。转速从三五三五升至四五四〇,加以调整以免发生排斥。需要的是十四层第三三五六区段第三五〇〇号系统的调律。防止出错。但使之崩坏。转动机芯本身。不需要重组,它自然就会重组。在我们支配前,齿轮就会自然归属。让第五三五六系统强制运作,使之出错。将坏掉的装置运用到极限再进一步使之出错。那会防止崩坏。只要逆溯线路,就会连接二十九层的发条盒。拉过来当作代替。规则地不规则操作,照新规则运行。填补空隙挤出热量。引导到的地点是第二十六区块。连动的各中心支柱的固有识别转速,从右往左依序是三四三〇、三〇三五、三〇五六、三〇五三、三一二四、三八九四。用连结连动的机芯代替导线传导。必须保持第二十六区块的振动数加速度提升,同时不扰乱周围振动致地调整才行。当作基准的是第一层的终端机芯,但不可以有任何一个是近似值。保持全部变换地使之相似。
  最后一件事——如果钟表机械少了一个齿轮就无法运作,为什么这座星球现在依然持续连作呢?」

  「……玛莉,你醒着吗?」
  「——————————————————咦?」
  眼前摇晃的手心,让玛莉终于发出声音。
  她不自觉喘气——刚才直人对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嗯。看来醒着。你记住了吗?」
  「——嗄?咦?记什么?」
  玛莉一时舌头转不过来,歪头表达疑惑。
  虽然隐约有印象,直人好像对她说了大量的某些东西——?
  「好,OK——看来『记得』。」
  「等……等一下!?你刚才对我——」
  「我说过,我要表达我的感觉吧。我把我脑中感觉到的东西直接转换为言语了。」
  「等、等一下。我说过我会记得吧!你刚才说了什么,我完全——」
  「你记得的。」
  直人就像白天指着头上说『太阳出来了』一样斩钉截铁地对她说,然后笑了。
  「玛莉你啊……不光记得布列格公司的产品,全世界的兵器、机械,甚至连琉紫的设计都完全记得……没错吧?」
  玛莉茫然地点头,直人继续说:
  「既然您不知道,我就告诉您吧?那种事——一般是不可能办得到的。」
  就像是趁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样,直人笑嘻嘻地说出的话语,让玛莉睁圆了眼睛。
  「我说过了吧。玛莉早就已经会了。我们的差别,就只有是用眼睛看还是用耳朵听而已……啊,先说好,我也记得琉紫所有构造,就连一根导线都记得清清楚楚喔!?」
  玛莉茫然地看了充满对抗意识地挺起胸瞠的直人一眼,然后陷入沉默。
  ——思考直人所说的话的意义。
  那究竟是『记得』呢?还是『知道』呢?
  直人告诉用朦胧的思考烦恼着的玛莉:
  「没问题——既然我的感觉成功化为言语,你绝对理解的。」
  「……真的吗?」
  「玛莉记得我说过的话。你不记得却又记得。我认识的玛莉——天才玛莉一定同理解了这楼层的一切』才对。」
  「——为什么你认为我做得到?」
  「不是认为,而是知道。玛莉的记忆法——为什么我会向往、甚至尊敬这点;虽然很丢脸,但我就告诉你。」
  直人呼吸一口气。
  「——是一样的。就只有那部分。玛莉并没有『默背』,只是隐约抽象地『掌握』住。所以——我才觉得,或许我也做得到。」
  直人脸上浮现似乎很难为情的微笑。
  而且露出玛莉至今不曾看过的——充满信赖与确信的眼神。
  「没问题的。相信吧。」
  直人只告诉玛莉这短短的一句话,便站起来了。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工具,走向自己的岗位,玛莉用目光追逐他的背影,吞下满口唾液。然后仿效他站起来。
  玛莉手拿工具,自然地顺着脚步,就这么来到自己的『岗位』。
  然而,这时——她的手突然停住,然后……
  烦恼了起来。
  坦白说,玛莉一点也不明白直人说过的话。
  怎么办?该怎么做才好?该从何着手——?
  玛莉这么思考——但接着发出嘲笑。
  「哈——」
  她嘲笑着几分钟前的自己。也就是——想必会在这时候干着急、一如往常不嫌腻地又陷入绝望、无法动弹的玛莉·蓓尔·布列格。
  但现在的自己——已经不一样了。
  那个直人、自己向往的英雄形象、当作志向的理想形象、毋庸置疑的天才……
  他用无以复加的确信断言——要玛莉『相信』。
  体现心目中理想英雄的人物,特地向自己保证。
  很好——玛莉勇猛地笑了。
  现在——就只有现在。
  以那个保证做担保,她会顺着期望,进入那家伙看见的世界——!
  「——数到四,吸气……数到三,吐气——」
  玛莉低语,要自己进入集中力的极限。
  目标是连接哈尔达的脑壳时一瞬间沉浸过的那股感觉。
  确信连都市尽头都能看透的那个领域——
  「数到三吸气,数到二吐气,数到二吸气,数到一——」
  ——闭上眼睛。声音消失了。意识变得透明,消除所有杂音。
  然后……在没入的意识中,想像自己睁开眼睛。

  ——眼前是很深的洞窟。
  那个洞窟昏暗不见底、遭到破坏的门保持敞开。
  坏掉的门就如在古典诗集看过的描述一样,刻着某句话。
  ——『进入这扇门的人,舍弃一切希望吧』。
  玛莉苦笑地心想着「原来如此」,同时深深确定……
  这扇门后就是名符其实的地狱——『直人看见的世界』。
  玛莉泛起微笑——舍弃希望吧。居然说希望?
  像那种捉摸不定、由上天赏赐的东西,根本轮不到自己动手舍弃,早就没了。
  既然如此——所谓想要揭穿世界一切的『贪婪』与『傲慢』……
  只要有这两项『大罪』,要跳进这前方就绰绰有余了——!
  而就在玛莉正要踏出脚步时,仅剩的理性警告她:
  『跳进这里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这里真的是直人——指引的世界吗——?
  这些微的迟疑,导致原本埋没的意志浮了上来,令她视线游移。
  在视线前方——见浦直人已经着手作业。
  起初一如往常地凝视虚空侧耳倾听,接着慢慢地——却又毫不犹豫、毫不停顿地动手。
  那身影不管在谁看来——都是不折不扣的『钟表技师』。
  玛莉十分确信上且人脱胎换骨了。
  他的动作不像自己那么快,也不像一级钟表技师那样俐落洗练,有时还会拿错工具,但是——对『要碰哪里』没有一瞬犹豫的作业速度,就结果而言轻易地超越了初出茅庐的一级钟表技师。
  玛莉订正刚才的说法——他并没有脱胎换骨。
  ——那个——那个正是——他本来的样子。是让自己甚至无意识地抱持憎恶的、如假包换的……!
  (这哪里是外行人了。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天才呀——!)
  玛莉感觉到内心点燃的火苗愈烧愈旺,化为烧光一切的业火。
  ——我要迎头赶上那个!为了这个目的,不管哪里我都愿意去……!!
  再度没入的意识,想像站在洞窟前的自己。
  她在理应变成无声的世界——然而…

  「……我问你,玛莉。」
  ……声音却清晰地响起。
  而她定晴一看,看到了伫立在洞窟的——地狱之门遥远深处的直人慢慢地转过头来。
  「——你在怕什么?」
  直人的声音与身影,就像在取笑玛莉一样伸出手来。
  瞬间,玛莉内心灼热地燃烧起来。
  「——你少得寸进尺了。不许停下脚步、不许回头、不许伸出援手——我现在马上就追上你,让你的背吃我的飞踢————!」
  玛莉凶猛地怒吼,奋力冲过去。
  ——目标正是自己向往的事物所在之处。
  她一直线地踏入地狱——
  瞬间——时间停止了。
  这个感觉……原来如此,她有印象。
  埋首于修理时,集中力提升到极限时,自己的确曾获得这种感觉。
  在梦中自由游动的鱼,将认知扩张到无限的全能感——到这里都还是见识过的感觉。
  但是,因现实瞠大眼睛的玛莉眼前……
  ——世界为之一变。
  仰望头上,齿轮组蠢动的光景一如往常——但是……
  简直就像是风被涂上了颜色一样,其力量、运作、流动、方向——看起来像漩涡一样回旋。
  现在看见的『风』,是本来应该看不见的东西。
  现在得知的『颜色』,是本来应该不知道的东西。
  直人认知为『声音』的东西,玛莉恐怕是将之认知为『颜色』。
  直人在玛莉脑中烙印的庞大资讯——玛莉认知为『共感觉』。
  压倒性的资讯量灼烧脑袋,感觉到令人心神荡漾的幸福感。
  影像化的设计图。视觉化的物理法则。
  在无边无际的万能感驱动下,玛莉心想:

  「——什么嘛,我果然是天才嘛。」
  玛莉忽然回顾起,在秋叶原感受过的那份绝望,那份荒诞无稽的妄想。
  啊啊,我果然还是有点用处嘛——玛莉嘲笑自己,拿起工具。
  ——『一切都是幻影』的那股错觉,不对,那股感觉是——正确的。
  看得见的一切全都是错的。
  不对,是看不见被表面覆盖的世界深处。
  就像是揭开『幻影』一样,这就是世界剥掉一层『膜』的样子。
  舍弃一切既有观念的玛莉能够深深相信——
  直人光靠耳朵,就甚至能够掌握『中心支柱』或『天御柱』构造的『异常』。
  苦艾酒能够用那种甚至称不上义体的东西,战斗到那种程度的『异常』。
  成功让哈尔达的脑壳接上重装型自动人偶正常运作的『异常』。
  不,不光是那样。
  如今玛莉将所有既有观念——至今接纳的一切——去除掉以后……
  她能够认知到,一切——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异常』而『正常』。
  非接触连动齿轮?奈米齿轮?重现人类思考的钟表机械AI?
  全部都是『异常』。
  ——用常识来思考,怎么可能存在那种东西………
  将那些东西设计出来,又或是解析出来的人,恐怕是没有自觉地,又或是偶然地用指尖构到了目前看到的『世界核心』而『创造』了那个——然后……
  之后才建构出理论。
  所有理论、科学、技术都是这样。
  都是先有结果,之后才『牵强附会地编造』用来说明的理论。
  一旦明白就没什么了——依现行理论无法说明。那又怎样?

  ——以前的大地是平面的。
  后来人类观星、写成公式、建构天文学,理解大地是球体。得知自己是绕着太阳周围爬行——但在这点获得证明以前呢?
  大地是平坦的吗?宇宙的中心是自己吗?
  ——不,事情并没有任何改变。
  世界总是一再遭到重新建构。那正是——由『人类自己之手』——!
  然后这次是由稍微疯狂的人物之手,将大地改造成齿轮。
  那是一千年前的事……
  但是,究竟——世界在那之前就不是钟表机械了吗?
  在知道了这种感觉的现在,就连这点都很可疑——想到这里,玛莉露出微笑。
  『Y』要用钟表机械重现性界——相传『Y』是这么说的。
  既然如此——玛莉望着周围再度因为共感觉而多了颜色的回旋景象,心想:
  ——这或许就是世界剥去一层『幻影』之后的——真正模样吧。

  玛莉开始动手。
  她研磨意识,叫出意象。
  加速的思考从压缩的资讯中挤出想知道的知识。
  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
  ——一切都明确一致。
  「我没说错吧?既然我会,玛莉不可能不会。对吧?」
  直人开心地发出雀跃的声音说道。
  他从声音与气息中明确察觉了玛莉的变化——
  「——那当然了……!你以为我是谁?我是玛莉——是化不可能为可能的天才,是神呀——是总有一天要把你掐碎的女人呀!」
  ——我知道。我现在看见的这个世界,是直人让我看见的东西。
  但既然现在我知道这个感觉了,哪怕只有我一个人也一定会到达这个世界……!
  然后两人顺着本能与直觉,彼此交换微笑——
  玛莉甚至抛下自己的理解,展开了超越人智的作业。
  ●
  昂克儿站在上野区边缘,俯视着正下方的秋叶原区。
  那双湿红的眼眸,笔直地看着宛如巨大蜘蛛的机械怪物。
  小手在胸前游移,触摸方块。
  就在这时……
  「——请你等一下。」
  一个声音从背后叫住她。
  昂克儿没有回头。

  那是因为她就算不转头也充分理解那个声音是谁,也知道她来做什么。
  相对地,她发出冷硬的声音回答:
  「……不要阻止我,姊姊。」
  「不。」姊姊——琉紫回答。
  「我要阻止你。直人阁下要我阻止你。」
  「……爸爸说过,可以随昂克儿高兴……爸爸这么说过喔?」
  「自由和任意妄为是两回事。孩子做错事,父母有权利和义务斥责纠正孩子。昂克儿,你的判断错了。」
  昂克儿转过头来。
  「那……既然这样,另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琉紫没有回答昂克儿的问题。但昂克儿接着说了下去:
  「……不破坏那个,大家都会死掉。有办法对付的,只有昂克儿而已……而且,昂克儿……只会破坏。和姊姊不一样……」
  琉紫正面地承受了那句话。
  她的视线稍微往下移,黄玉色的眼神与红玉色的眼神交错。
  之后琉紫吸一口气,说道:

  「昂克儿——那是你弄错了。」

  「……咦?」
  听到姊姊的话,昂克儿瞠圆眼睛,心想「姊姊在说什么」。姊妹之中唯一打造成战斗用的自己——除了破坏以外还能做什么?
  只见琉紫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身。
  「我会重复说到你明白为止。之所以会制作你并不是因为那种理由。对你的期许、要你做的事,都不是那种单纯的事情。」
  「…………」
  昂克儿愣住了。
  琉紫朝杵着不动的昂克儿伸出手,浅浅地抱住她的肩胯。
  「——身负『毁灭者』之命,背负昂克儿之名的你的『力量』,是姊妹中最强的吧。」
  「……嗯,所以……我只会破——」
  「正因为如此,你并不理解。为什么期许你担任『毁灭者』。为什么赋予你昂克儿这个名字。」
  「是……为什么……?」
  昂克儿低声问。只见琉紫缓缓地挪开身体。
  温柔地将手放在昂克儿头上,轻轻地抚摸。
  「但是——」
  琉紫苦笑。
  「你的同心意』没有错。所以——我不会阻止你。」
  「姊姊……?」
  昂克儿心想,听不懂意思。
  ——姊姊想说什么?我弄错了什么?什么是正确的?
  琉紫告诉困惑的昂克儿:
  「你的『心意』非常可贵,而且正确。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先试着相信直人阁下和——附赠不值得一提的玛莉小姐。」
  琉紫停顿了一拍,说道:
  「——请你等到最后一刻。」
  ●
  眼前——两名少年与少女实现了超越人智的神技。
  苦艾酒看了一眼那幅光景,静静地轻声说了:
  「我说老爷子……你也是一级钟表技师对吧。」
  倾吐这句话的同一张嘴发出老人的声音回答:
  『……是啊。「姑且」是吧。』
  「那么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那是一级钟表技师吗?如果是,那么我必须要说,那比除了脑浆以外都放弃当人的我还要更——」
  这句话最后的部分并没有化为言语。
  对苦艾酒甚至已经开始抱持着恐惧的样子,康拉德和他说:
  『恕我直言,苦艾酒老弟——在那两位面前自称是一级钟表技师——世界顶尖的技师,我觉得那除了自取其辱以外什么都不是。』
  ——人有极限。
  人有无限可能性——就算说再多这种话粉饰,现实都不会改变。
  康拉德在至今的人生中看过许多——有前途、有才能的年轻人。
  他们的确都才华洋溢,像海绵吸水一样吸收、学习、转化为自己的东西。继承先人累积的遗产——睿智,朝着凭一个人的一生绝对无法抵达的领域前进。
  但是——尽管如此,却还是必定会在某处停下来。
  挫折、骄矜、自满、自大、丧失气力——康拉德理解,把这些称为天真实在过于不明事理。
  因为那就是人类。凡有心就必然会碰到那道瓶颈。因此尽管拥有无限可能性,人类却会在某处封闭自己的可能性。否则就会被可能性压垮。否则最终将会毁掉自己。否则将会发狂。
  但玛莉已经超越那个界限了——康拉德这么认为。
  她绝不妥协。绝不屈服。尽管屡尝挫折与失败,却还是继续前进——于是抵达的境地,『已经』到达了足以称为这个世界顶点的领域。
  至少在康拉德眼中是这样。
  ——是故,眼前的光景迫使康拉德体认到自己的理解其实不完全。
  那名娇小的少女——勇于妥协,舍弃本来吸收的一切。尽管如此,她还是选择继续前进。
  追逐着那名少年——位于康拉德,不,恐怕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无法得知的领域——的背影——
  『……玛莉老师,您究竟打算到达什么境地呢……』
  康拉德怀着憧憬,朝远方喃喃自语。苦艾酒对他说: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亲眼目睹有人能够做到这种事,就会想要再挑战一次本来快要遗忘的『梦想』——这是不是就表示,男人果然不管到了几岁都是小鬼呢?你觉得咧,老爷子。」
  『唔嗯……原来如此,的确有道理。』
  康拉德用话语表达点头之意,说道:
  同……即使到了这把年纪,还是让年轻人替我上了一课,看来我也还不够成熟吗?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今后是不是还会有所成长,做出什么成果来,倒也觉得开心。』
  听到康拉德的语气变得开朗,苦艾酒苦笑着说:
  「喔,我很期待喔。麻烦给我最棒的情趣娃娃罗。」
  苦艾酒顿了一拍。
  「当然是——那个Initial-代号Y系列小姐水准的。」
  听到苦艾酒宛如调侃的声音,康拉德却没有表示不快。
  他只是感到不可思议地问:
  『……嗯?我做了什么透露这点的言谈举动吗?』
  「并没有喔?只不过我毕竟也是光靠直觉就捡回性命活到今天的人种。」
  苦艾酒往下看着自己的义体——正确地说是康拉德做的赏玩用自动人偶机体,接着说道:
  「将区区赏玩用自动人偶做得这么彻底的你——看到那种自动人偶不可能没有任何想法,难道不是吗?」
  『这个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想法。毕竟就连我自己都忘了。』
  康拉德发出宛如在缅怀过去的声音说:
  『——那是我二十几岁时的事情。』
  「那还真是久以前啊。」
  『当时有个年轻小伙子,以最年少一级钟表技师之称闻名于世,仗恃天才之名不可一世。』
  「哦,那个小伙子就是你吗?」
  『谢谢你替我省去解释的工夫。总之,那个小伙子某天应母国之邀,受当时的女王陛下亲自委托一件事。王家秘藏着一具不会动的自动人偶——印象中脖子上的刻印是……【Y.[BezEL]】吧?』
  「————」
  苦艾酒沉默了。康拉德继续说了下去,语气中搀杂着苦笑:
  『那个小伙子感到不敢置信。当时——近半世纪前。器材性能也不像现在这样高——面对彷佛将整个中心支柱压缩到一名少女尺寸、惊人的神之艺术品,小伙子的自尊彻底粉碎了。然后那个小伙子发誓。一定要亲手做出超越这具人偶的东西。』
  「……那就是你当钟表技师的理由吗?」
  『怎么可能。』
  康拉德苦笑了。
  『我说过吧。这件事我也遗忘已久。虽然意外地或许一直悬在内心某处……』
  不过——
  『——再度挑战Initial-代号Y系列吗……这个「梦想」不坏。』
  「这不是很棒吗?这就是所谓的重舍年少梦想吧?」
  苦艾酒抖着肩膀笑出来。但是忽然间——他的视线转向时钟。
  「先不谈那个……虽然别说是超越人类,看起来甚至连神都超越了,可是啊……你说是吧,老爷子?」
  『嗯,是啊……就连照这个速度——能不能赶上的横率都还是一半一半吧。』
  确认时钟,时间剩下三分钟。
  直人和玛莉两人,将一打一级钟表技师耗时一小时的作业,缩短为三十秒。
  尽管如此——替遭到这种严重破坏的『天御柱』制作新线路——即使带十打一级钟表技师来都要花上一个月的作业,究竟——能否缩短为一百八十秒,这是康拉德忧心的问题。
  但是——假使能够办到那种事,那就是连神都超越的某种——
  ●
  约定的时间到了。
  直人宣告的七十二分钟时限逼近。
  不能再等下去——昂克儿站起来说道:
  「……那么,姊姊……我去去就回……」
  她触碰在胸前摇晃的方块。
  伴随着空间剧烈摩擦的声响,武器库打开了。从那里拖出来的是昂克儿拥有的武装——不对,是熊宝宝玩偶。
  是两天前直人买给她的东西。
  昂克儿将右手中指的戒指摘下,连同熊宝宝一起交给琉紫。
  「这个……我怕弄坏弄脏……帮我拿着。」
  「……我确实收下了。」
  琉紫一边接过戒指和熊宝宝,一边略显迟疑地继续说:
  「昂克儿,如果你『认真』动起来,甚至会超越我的『相对机动』吧。你就再等到七十一分五十九秒——」
  「对不起,姊姊……我不等。」
  昂克儿立刻摇了摇头回答。
  「我遵守了爸爸的吩咐。所以……已经不要紧了。昂克儿会结束一切,不会让任何人动爸爸他们一根汗毛——」
  昂克儿转身看下方。
  她俯视在下方区块——在秋叶原等待的『目标』。
  不祥、巨大——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那些人杀掉的东西。
  盯着从现在起——自己决定要毫不留情地彻底破坏的东西,呼吸一口气。
  她触摸胸前的方块。
  发条扭转,『永久运动装置』将至今积存的动力——
  全部转换为输出——
  「昂克儿。」
  姊姊从背后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但昂克儿没有回头。她往前踏出一步,前往战场——为了毁灭一切。
  「昂克儿。」
  姊姊重复地呼唤,那口吻一如往常、充满高贵的气质。
  「——等你回来以后,直人阁下将合告诉你,你所不知道的自我吧。我不强求你平安无事。」
  「但是……」引以为豪的姊姊说到这里——发出凛然的声音继续说:
  「你一定要回来。如果你无意这么做——」
  讲到这里,琉紫顿了一下。
  「——我身为姊姊,就算要稍微惩罚你一下,也要带你回来。」
  昂克儿略显哀感地歪扭着嘴唇。
  「……对不起……姊姊是阻止不了昂克儿的喔?」
  「那就难说了。虽然你的确是我引以为傲的妹妹,但是我看你好像有些太得寸进尺,似乎需要重新——教导你。」
  「————……」
  「要知道天上天下过去现在未来都不存在比我更优秀的自动人偶——也没有比姊姊更优秀的妹妹喔♪」
  呵——昂克儿不禁轻轻笑出来,点点头。
  随后,蹬地而出。
  从一千五百公尺高度——纵身跃向磁化的秋叶原区。
  ————

  任由头发与衣服随强风翻飞,红白少女直直坠落。
  她的嘴稍微翕动,泄露出声音。
  那不是平常有些口齿不清的童声,而是更冷酷更机械化的语音。
  「定义宣言——Initial-Y系列肆号机『毁灭者』昂克儿。」
  伴随着宣告变革的声音,确认我方。
  检查状态——确认全装置正常运作。
  差分摆轮,第一号。武装无缺损。全力运作条件,确认解除。
  警告——【万华香匣】储藏动力——六·一%。计算动力……算出。
  以最大输出·第十二号驱动的情况,极限输出时间为主观观测时间的三·二秒。
  ——无视。
  「固有机能——【万华香匣】……开始变动步骤。」
  表明反叛。
  这是从现在这一瞬间开始——将要违背物理法则的宣言。
  同时,确认敌方。
  目标——复合电磁式战略级机动兵器『八束胫』。
  全高三百二十公尺,全长九百三十二公尺。
  感应热源——中枢驱动部。确认使甩电磁技术。
  瞬间,她感觉到有人在和自己意志分离的内在嗤笑。
  ——真是的,过了一千年还在『那里』吗?
  就连昂克儿自己也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战斗演算法就这么继续分析映入眼中的对象。
  敌武装:电磁脉冲照射,电磁加速炮及高功率电磁加热照射炮。
  装备相位阵列雷达、红外线瞄准器。本机现在位置在敌有效射程圈内。
  敌装甲为电磁式装甲板。从弹开壹号机切断攻击这项资讯,推定破坏所需最低输出为第十一号——
  「——敌威胁度,种别【漆】——差分摆轮,开始切换至第十三号。」
  随后,少女的身体燃烧起来。
  物理法则轧轧作响,概念的矛盾产生摩擦。
  「——变动开始……差分摆轮·第二号。」
  昂克儿——为了战斗而制造的自动人偶,其体内的圆盘转动起来。
  那是类似时钟的装置。指针跳到刻印着U的位置,接着往Ⅲ移动。
  「——第三号——突破『绝对机动』驱动开始条件——」
  同时,少女充满光泽的黑发画着弧线延伸,染成宛如鲜血的朱色。
  纯白的甲胄不祥地膨胀,发光的红线宛如神经般爬遍黑色装甲。
  「——第四号——第五——六、七、八——」
  变革加速。
  少女知道,汹涌的热量使得时间崩坏、摩擦、发狂。
  每提高一阶,主观观测时间就自乘一次地延长。
  「九、十、十一——」
  感觉到时针在体内的圆盘旋转一圈的同时,昂克儿做出结论。
  ——之前也告诉过主人的『另一个方法』。
  能够使用的武装虽被限制到极限,但在高输出功率的驱动条件下,大半通常武装也将无法使用——没问题,本来就没有其他可行的手段,也没有时间。
  「——第十二号——储藏武装LB01、BC08——展开。」
  胸前的方块扭转了。
  紧接着,昂克儿的右手出现了长度超过身高的机械齿轮剑。
  其背后则出现了紧紧追随昂克儿浮游的八个球体。

  然后,步女的胸口开了花。

  覆盖胸部的衣服分解,人工皮肤裂开,肋骨凌乱地形成凹槽。
  扭转的方块无止尽地加速,产生无限接近光速的速度。
  接着在下一瞬间,方块伴随着无限升高的热量,钻入少女开花的胸部深处。

  「——出于『自由意志』的自主规范解除条件——突破。」

  少女体内指着Ⅻ的时针,激烈地震动抵抗。
  时针扭曲、旋转、震动发狂,然后,最后出现无数龟裂粉碎散落。
  瞬间,昂克儿知道了——在今天,名为永远的梦即将结束。

  「差分摆轮·第十三号——『自毁运动』开始。」

  永远燃烧了起来。少女在火焰中转生为女人。
  手脚变长,灌入莫大热量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甲胄融化滴落,浅红色光滑礼服裹住明艳动人的肢体。

  「驱动——永久运动装置开始架空输出,显现。」

  然后——

  在静止的世界,将自己燃烧殆尽而改变外貌的美丽女子——
  说出了在所有Initial-代号Y系列之中,唯有自己获准拥有的第二个终句。

  「————『终焉机动』————」

  那是替自己宣告终焉的讣音旋律。
  永久运动装置——证明永远的机关发生错误、依然照常驱动的声音。
  名为「永远的少女」的空想为之瓦解,现实否定了自我,并且就此觉醒。
  但是,终焉换来的是证明了一项真理。
  也就是『毁灭者』——在三千世界之中没有什么是不能毁灭这点——的不合理之处。

  ——事情很单纯。
  和行走在虚数时间的壹号机不一样,运用无限热量强行撬开时间缝隙——这个行为会带来摩擦、惯性、重力、反作用力;将用来防护自己免于受到这些影响的动力解除——以自毁为前提,提高输出。
  光是这样,她就能够如同永久运动装置之名宣告的那样——持续以最大输出运作。
  ——永远。
  直到机体、骨架、所有零件到达耐久极限损坏的那瞬间为止。

  永远演奏着终焉——抛下这种予盾的音色——
  反叛宇宙的丽人扯断物理法则的枷锁压缩世界——向前跳跃。
  ●
  昂克儿在压缩的世界中不断前进。
  背后展开八个浮游球体。
  那本来是小型自律攻击支援机,但昂克儿让这些浮游炮与自己的驱动输出共振连动——将输出功率提高到浮游炮挥发的地步。
  球体炮口变成拟似加速器的装置,喷出看不见的火焰。
  得到八股莫大推进力,昂克儿加速了。
  以这世上任何人都无法观测的速度朝『目标』突进。
  (——拜托刺进去——!)
  昂克儿用双手高举大剑摆出架式。
  在刀刃上,分子大小的齿轮超高速旋转。本来的话,它能够无视物质硬度,切断所有物体。
  但在无限接近停止的时间——位于零与一秒之间的缝隙的『现在』,刀刃的齿轮无法与那个速度连动。要是强行连动,就会和当作加速器使用的浮游炮一样瞬间蒸发。
  所以——昂克儿将剑举起、配合、挥动下去。
  靠着齿轮剑的耐久力、超越人智的速度,以及理所当然的物理法则——
  「——!」
  ——刀刃刺进去了。
  剑叽叽作响——更正,在这个空间下,声音并不会传递——昂克儿只靠着手感确认剑切断物体,持续行动。
  把跟在背后的八个加速器朝断面——『投掷』过去。
  球体以甚至超越光速的速度撞上装甲的断面,损坏的同时散播莫大能量。那股热量使得装甲的电磁覆膜剥落、蒸发。
  昂克儿朝着因此开了口,勉强容纳人通过的破洞突击。
  她就这么顺势遥入『八束胫』内部——
  (——唔………)
  ——然后跌倒着地。
  那瞬间,全身各部超过三十具的缓冲装置有十二具重度损伤。
  感觉到骨架发出悲鸣,全身从细小零件开始陆续毁坏,昂克儿——
  (姿势控制器——没事……那就没问题!)
  ——她不以为意地重新稳住姿势,在兵器内部疾驰——不,是滑空。
  摆脱重力的枷锁跳起,在墙壁着地,又踏出脚步移动。
  ——抵达第一目标地点的瞬间,踏出的右脚因为热和冲击坏掉了。
  骨架扭曲,缓冲装置弹飞。
  ——自我加热到连居里温度都毫无影响的各零件到达了熔解温度,如今昂克儿本身发出了远超过磁性消失温度的高温。
  但她同样无视。
  昂克儿朝着逼近眼前的分隔壁挥舞大剑。
  她以使宇宙为之发狂的速度斩击,让普通的分隔壁瞬间电浆化而蒸发。
  在电浆扩散以前,昂克儿蹬碎地板加速——又感应到脚部损坏——但她仍旧无视。
  然后她抵达房间,确认了疑似动力——直人说的一千零三十三根线圈之中的三十一根。
  描绘出巨大精致的螺旋,带着强大电磁力的圆筒。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昂克儿发出不成声的战吼。
  将腕部连结装置撕扯断裂的『痛楚』甩到脑后——昂克儿只用一刀,就将那个楼层的一切扫荡一空——

  ————…………
  这架兵器之中的人类——唯一一个生物热源反应——源内依然纹风不动。
  更正,是动不了。不,他甚至无法认知到那些吧。
  处于『终焉机动』的昂克儿,没有办法测量外在时间与体感时间的差距。
  但距离昂克儿切断装甲进入内部,破坏分隔壁——即使甚至已经破坏了八百零九根线圈,才只过了零点二四秒而已。
  直到冲击传递出去,源内的脑认识到那股冲击,而大脑向身体传递『惊愕』的反应——还需要零·三秒以上。

  ————…………
  每踏出一步——机械臂就发生致命且不可逆的破损。
  每踏近一步——冲击就变换为热,导致致动器逐渐熔解。
  即便如此,昂克儿依然挥舞大剑——最后终于兢连右手都扯断飞出去了。
  大剑跟着手肘以下的部分一起飞向预期外的方向——以远超过这架巨大兵器的电磁加速炮的速度,深深地刺进身旁的墙壁。
  但是,昂克儿从剑柄剥下手腕随手一扔,改用剩下的左手握剑——
  (……喝——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就这么靠着蛮力挥舞着剑。
  其剑撕裂空间引发爆炸。
  打碎时间的冲击,导致空间破裂、物质消失。
  破痕宛如波浪般延伸,热与压力将前方墙壁另一头的整个楼层全部炸飞、洗刷一空。
  热产生光,冲击唤来巨响。
  昂克儿承受不住摔到墙上。
  就连灼烧着这个封闭空间的声音振动都无法吸收,可见她愈来愈难控制自己的姿势。
  ——但是……
  昂克儿依然如幽魂般朝下一个楼层前进——
  ————
  (……好痛……好痛喔……)
  她终究忍不住在心里叫苦。
  以谁都无法观测的速度活动,以比光还快的速度突破巨大兵器的装甲,几乎在同时进入内部纵横驰骋,将映入眼中的一切扫荡一空——
  在破坏第九百三十二根线圈时,她终于亲身体会到终焉。
  姿势控制器已经熔解。左脚膝盖以下完全停止机能,右手先前就扯断了,就连展现了惊人耐久性的大剑都在刚才蒸发了。
  思考回路一截截粉碎。
  故障的装置被宇宙的常识压垮。
  几乎丧失机动力的昂克儿,即便变成这种样子,仍在一抵达目的地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发出了嘶吼——用剩下的左手揍门——
  然后她发觉到一件事。
  拳头的威力贯穿门,将门后楼层的几个线圈摧毁炸碎。
  碎片顺从重力,透过杂音认知到自己的叫喊与破坏。
  ——自己已经无法使出超越现实时间的机动。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喔……!)
  心发出悲鸣。
  ——爸爸、妈妈、姊姊,救我——
  本能抢在理性之前吐露丧气话。
  但理性抢在自己对这个事实感到可耻之前,冷酷地分析战况。
  主观观测时间与现实时间已经没有差距。
  那么——展开攻击以后过了几秒?还是几分钟?
  还没有破坏所有动力。
  虽然不知道这架兵器到底要丧失多少动力才会停止——但考虑到万一,要是不全部破坏,大家将会——
  「————啊————啊……」
  就连发声器都失去作用了。
  ——接近极限。
  可是昂克儿既没有余暇烦恼,也没有余力迟疑,她匍匐着爬向热源。
  昂克儿使用『终焉机动』这件事,可想而知的——这是第一次。
  那名符其实是最终手段,其目的是在发生万一时——也就是在『储备动力为零』的状态也能够充分驱动。
  ——实际根本无从得知,用了那个能够运作几秒。
  身为战斗机械的理性告诉自己:即便如此,现在的『战果』依然不错。
  以不满七%的储备动力,目前造成此『目标』的损坏,是以第十二号行动的十八点二倍。另外,根据至今的资料,如果当初以第十一号迁就——在破坏最初的装甲时,动力就会完全耗尽了。
  但昂克儿的『心』哮吼着——我才不管那种事。
  (……如果连『这种东西』,都无法破坏……那么……我是,为了,什么——!)
  她在悲叹的同时挥拳。
  认识到剩下的左手承受不住重压而损坏的同时,她将放眼所及的一切捣烂。
  ——这样就没有意义了。
  明明自由意志——心是启动条件,却无法守护那颗心想要保护的对象,那么——昂克儿咒骂着自己的创造者。
  (……究竟,是为了什么……制造……昂克儿……的呢!?)
  ——告诉……我啊……
  她以不成声的声音叫喊,继续向前前进。

  ————…………
  双手已经不在了。左脚熔化,剩下的右脚反应也很迟钝。
  而破坏掉的动力炉是——一千零八个。
  (……还有……二十五……个……)
  ——办不到的。
  如今动力甚至消耗到被迫回到实际时间,就连要打开武器库都很困难。
  假使就算能取出武装——使用武器的手也已经没了。
  感觉器几乎都发生故障。视野也夹杂着杂讯——但是……
  (——唔!?)
  勉强还残留下来的热源视觉,捕捉到一个反应。
  昂克儿的确看到,热源集中储存在距离这里约两百公尺前的区域。
  抛下早就颓丧的心,冷酷至极的战斗机械的思考建立假设。
  如果这架兵器的主炮是从线圈汲取能量,『集中』于一处发射。
  只要破坏那股集中的热源,就可以确实阻止炮击——!
  (——拜托,粉碎吧!!)
  昂克儿全心祈求,咬紧牙关。
  她将第十三号的全部输出——将那股能量毫不留情地注入几乎半毁的右脚。
  不想着如何着地,只想着如何像炮弹一样击穿墙壁。
  瞬间——昂克儿发觉了。
  映入视野范围的热源完全静止不动。
  那也就表示——主观观测时间再度膨胀的事实。

  这将会是最后的运作吧——昂克儿这么想。
  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昂克儿运用最后剩下的右脚,在时间的缝隙中加速。
  ——损坏的身体和空间摩擦燃烧起来。确认机体温度再度上升——这项事实让昂克儿安下心来。
  ——加速成功了。这具身体还能动。
  那一定就像是即将烧完的蜡烛在最后特别耀眼灿烂那样。
  踢破时空间的冲击造成的反作用力,导致剩下的右脚熔化滴落。
  扩张的认知感觉到墙壁的距离异常遥远——
  剧烈冲撞。
  简直就是炮弹。灼热燃烧的昂克儿撞破墙壁,入侵墙后的区域。但她这时失去控制与加速,昂克儿甚至还无法分辨上下,就这么无能为力地重重撞上对面的墙壁。
  像断线的傀儡一样掉到地上反弹。
  然而——
  (还……没……完……)
  即使丧失双手双脚,昂克儿还是没有停止机能。
  她以不灵活的动作抬起脖子,观测周围。
  ——那里是教人隐约联想到神殿或教堂的小厅堂。
  在被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齿轮淹没的空间正中央,地板中央郜分隆起,膨胀成圆顶状。
  安置在那里的,是无数的轴心、轴承、球体构成的巨大圆筒——封存闪电的玻璃绕成螺旋状的电磁线轮水晶。
  (……只要将……那个,破坏掉……)
  昂克儿动员所有残存意志,动了起来。
  她蜷曲躯干,沦落到像蛞蝓一样凄惨地爬行前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痛——
  从损坏的感觉器传来的信号打乱思考,悲叹折腾着整个身体。
  为什么自动人偶——甚至是战斗兵器会需要痛觉呢……?
  正当她在心里问自己那种无济于事的问题时——

  ——冲击贯穿昂克儿全身,她的身体多了个洞。

  头上传来老人的声音。
  「……真是狼狈。这居然是『Y』的杰作,都不觉得惭愧吗?」
  比良山源内——昂克儿模糊的思考认知到这点。
  但是已经快要坏掉的身体,就连移动视线都办不到。
  「还是说……电磁技术意外地对『Y』的自动人偶也有效呢?」
  动不了。
  动不了动不了动不了,故障,停止,故障,故障,故障——
  「是啊。或许就是这样。因为你并没有赶上——主炮发射指令已经输入了喔。」
  ——故障。
  「再过不久即将发射——是你们输了。」
  俯视着痉挛挣扎的『Y』的遗产,源内表示:
  「话说回来……抱歉恕我说这种老掉牙的台词,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
  源内一边侃侃而谈,一边举起右手的手枪。
  插着电极的那把枪并不是齿轮式手枪。
  「这是专门用来对付『Y』的遗产——对付你们的携带式电磁加速枪……虽然我本来根本不指望它能发挥效用,但看来凡事果然还是要未雨绸缪啊。」
  源内这么说着,同时瞄准目标。
  枪口对着伏在地上痉挛的昂克儿的头颅。
  ——枪声。
  以电力加速的超高音速子弹——抛下了声音,发射出去。
  ●
  「连接完毕!玛莉!」
  「这边也完成了!我要启动了,所有人准备撤退!」
  ——七十三分五十二秒。
  那是直人与玛莉掌控秋叶原邻接区块而大喊的瞬间。
  那不是出自神之手——而是出自人之手的超越人智伟业。
  因为两人在这么短的时间,替受损这么严重的『天御柱』组成了新的线路。
  假设就算存在详细的设计图,光是要掌握构造就需要一个星期以上吧。
  但即便如此——时限还是毫不留情地过去了。

  苦艾酒语带讽刺地大喊:
  「根本不需要准备啦!就只是落荒而逃地从那个洞跳下去而已!不然要先去跟军方打个招呼以后再走吗?你看他们已经来到这么近的地方送行了喔。」
  这么说完,苦艾酒隔着拒马扫射子弹。
  在他前方,带着旧型机动兵器与武器的『军方』已经逼近眼前。
  虽然听蓬子的口气似乎不抱期待——但玛莉觉得,在剩下的东京『军方』之中似乎还是存在有骨气的军人。
  他们是从皇宫近卫队及其他区块赶过来的部队组成的杂牌军。
  还没凑足战力,就在过五十分钟时展开攻坚了。
  虽然从军事观点来看,他们犯了逐次投入战力的错误——
  但是对我方而言这却是一场硬仗,因为琉紫和昂克儿不在,必须靠全身义体化的苦艾酒和重装型自动人偶的哈尔达进行据点防卫。
  两人阻挡了视死如归地进逼的军队,反而应该要称赞两人才对吧。
  但直人——不对,所有人都感到忧虑。
  时限早就过了。直人说的下一发主炮发射时间,已经趦过两分钟。
  直人的确说了『最快』七十二分钟。搞不好或许需要八十分钟以上——也可能现在随时发射。

  但直人更忧虑的是——
  「可恶——拜托你们了,昂克儿、琉紫……」
  这两分钟缓冲时间,可能是昂克儿或琉紫的牺牲换来的。
  但愿这段延后不是至今人生中代价最高的两分钟就好了——直人这么祈祷。

  另一方面,在这段时间,玛莉也一直忙碌地进行最后调整,同时对蓬子大喊:
  「听好罗!?接下来要将秋叶区地底加热至摄氏两千度!将那架兵器周围加热至三万度!」
  玛莉心里怀疑着:我的神智清楚吗?
  她比任何人都还害怕自己说出口的话。
  但是,考虑到要破坏那架兵器,她甚至觉得以那种程度都还太低了——玛莉摇了摇头。
  「那架兵器周围是待机加热,所以马上就会好——但是秋叶原区的机组导热消磁需要三十秒左右!蓬子,过了三十秒以后,请你用那台终端机传送指示。这样子线路就会销毁,温度就会下降。」
  「好——我知道了。」
  蓬子点头回应玛莉的指示。
  直人不耐烦地大叫。
  「喂,玛莉!还没好吗!?快点啦!」
  「我知道啦!现在马上——」
  玛莉大叫回应,正要进行最后一项操作时——
  她忽然间……感到迟疑了。

  我的确学到了。
  得知本来应该不知道的事物的感觉。看见看不见的东西的感觉。
  我接受了自己不是天才这件事,也下定决心要成为天才。
  尽管如此,不对,正因为如此,我——只是普通人类。
  我的指尖,正扣着或许会摧毁世界的扳机。
  ……真的没问题吗?没有弄错什么吗?会不会只是自以为是?
  第一次挑战的工作、靠直觉的作业、史无前例的机械构造。
  甚至没经过测试——不对,这种东西,不失败才有鬼。
  但是——要是失败了,东京……这个国家就完了。
  更有甚者,会带给这座星球致命的影响。
  透过自己的指尖——将会杀掉人类史上最多的人类。
  牙齿颤抖,指尖的感觉消失了。
  紧张与激动灼烧脑袋,思考整理不出个头绪,感觉自己随时会昏倒。
  ——没有错。这应该是对的。
  不管再怎么如此说服自己,一度怀抱的恐惧就足不停止。
  她忽然感到疑惑。
  ——发动政变的那帮人,当初是抱持什么想法付诸实行的?
  他们可是实际发动了难保不会毁灭世界的行动,驱使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喂,玛莉,你快点啦。你在磨蹭什么……啊,想上厕所吗?」
  原来如此——玛莉懂了。
  一旦想通,才发现事情其实单纯得吓人。
  「这是第二次了。我之后绝对要宰了你——!!」
  ——是愤怒。
  玛莉在激愤中,并拢手指敲下Enter键。

  瞬间——『天御柱』发出低鸣震动。
  是会成功还是失败呢——玛莉已经将这些置之度外,站起来了。
  这样应该就行了。应该承受得住才对。
  至少『Y』是这么解决的——那两架就是证据。可见这样就行了!
  一转头,就看到直人愉悦地操作终端机。
  「好——!那么,因为你们太碍事了,稍微退下吧♪」
  清脆的敲击键盘声响起。
  随后,发生了宛如爆炸的冲击与巨响,在拒马另一边,空气发出了嘶吼声。
  狂风横扫『军方』部队,在通道中化为剧烈的龙卷风撞击内壁发出低响。
  ——这是超小规模的局部下击暴流现象。
  紧接着敲键声再度响起。
  「所有人注意!从地板的大洞——逃走罗——!」
  直人大叫了。
  那瞬间,从地板的大洞喷出猛烈上升气流。
  面对宛如暴风的强风,哈尔达说了:
  『……喂,直人。你说要从地板的洞……怎样?』
  「当然是跳下去啊,那还用说。」
  『降落伞呢?』
  「没有——所以我刮起风。」
  直人站在强风呼啸的破洞边缘,说:
  「只要从这里自由落体落下,就能够乘着风到达下面喔——大概。」
  『……大概?』
  「OK的OK的,没问题,都说办得到了,这是想法问题。别放弃喔,大叔。」
  『……真的假的。当初的确是没问你打算怎么撤退啦——但这是骗人的吧?』
  啥尔达发出呻吟,从语气听来,如果是本来的义体,他现在应该拍了一下光头。
  这里距离地面约六十公里。
  以这个高度,人类肉体的直人和玛莉就不用说了,就连苦艾酒或哈尔达的机体都不可能安然无恙。
  但苦艾酒轻轻拍了哈尔达的机体,纵身跃向空中。
  「我先走一步!呀哈————————!」
  叫声因为都卜勒效应的关系而变质。
  哈尔达的感应器清楚地捕捉到,顺利乘着强风的苦艾酒身体在空中减速,滑翔降落到地面。
  同样竖起耳朵倾听的直人说:
  「好,看样子成功了。那么,I can fly——!」
  这么喊完,直人便纵身跃向空中。
  接着哈尔达似乎死心地从破洞边缘跳跃而下。
  最后剩下的玛莉转头面向身旁的挚友,说:
  「那——再来就交给你罗,蓬子。」
  「——是,我一定会全力将你们几位指为大罪人的,请放心。」
  蓬子露出微笑回答了。
  这大概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玛莉这么想。
  一国皇女与凶恶恐怖份子——已经不可能有直接会面的机会了。
  今后两人的人生路程将各奔东西,永远不会交会。
  虽然我不后悔这个选择,但是稍微——就在玛莉想到这里,露出忧愁表情时……
  蓬子朝玛莉高举左手。
  她的左手腕戴着一支银色手表。
  「————」
  玛莉浮现微笑了。然后迈开脚步奔跑。

  挚友的掌心就高悬在前方,在错身而过之际,啪的一声击掌——
  然后下一瞬间,玛莉就从破洞边缘纵身跃向空中。
  重整旗鼓的『军方』爆破了分隔壁攻进来,是随后发生的事。
  ●
  「怎——」
  短促的惊愕声脱口而出。
  以电力加速的超高音速子弹——在空中停止了。
  挡下子弹的是锐利地伸长的两把镰刀。
  身穿黑礼服的少女清亮的声音,用宛如唱歌般的语气表示:
  「忠实遵从命令是侍从的职责,再加上——」
  黑镰伴随着话语翻转。
  随后——源内握枪的右手遭到切断,飞上空中。
  「……照顾妹妹,以免妹妹太乱来,是姊姊的职责。」
  说到这里,少女——琉紫以优雅动作提起裙摆行礼。
  另一方面,手腕被砍飞的源内扭曲整张脸,惊愕之情表露无遗。
  不是因为丧失手的痛楚。
  「——怎么可能……为什么没发射!」
  而是因为预定发射的主炮的冲击并未传来。
  面对毫不隐藏激烈情绪的源内,琉紫浮现浅笑回答:
  「——我穿过妹妹帮忙开的洞一路追过来——顺便尽点棉薄之力破坏了约十八个动力。从你那值得被砍下首级放在美术馆,并题名为『蠢蛋』作为展览品、极尽丢人现眼之能事的表情看来,我想必是不小心做了不利于你的事情——这真是恍若升天般的无上幸福。」
  「……姊……姊……为……什……么?」
  听到夹杂着杂讯的微弱说语声,琉紫往下移动视线。
  眼前是昂克儿丧失四肢严重损坏的身影。
  琉紫看了皱眉吐气——霍然挥动镰刀。
  喀叩!
  高速挥舞的镰刀重重地敲打昂克儿的头。
  随后,昂克儿的身体停止崩坏,恢复为年幼的少女。
  「…………好痛……呜……姊姊……打我……」
  身心俱疲的昂克儿扭动身体,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发出哭腔。
  昂克儿没发觉自己的变化。
  昂克儿不知道,在打击的瞬间,姊姊的黑镰正确地切断了与『永久运动装置』连动的差分摆轮,停止了自己的『终焉机动』——假使切断部位稍有偏差,自己可能就再也不会动了。
  琉紫不让妹妹发觉到刚才发生在她身上千钧一发的处境,若无其事地回答:
  「——对。我应该叮咛过,要是你无意回来,我就要处罚你。」
  「啊…………啊呜……呜。」
  昂克儿自知理亏地发出小小呻吟。
  琉紫看了微微一笑,下一瞬间恢复严肃表情。
  按住手腕、呼吸急促的源内宛如呻吟地说:
  「……结果,还是赢不了……!」
  「赢过谁?你并没有输给任何人。」
  黄玉色眼眸浮现宛如嘲笑的神色。
  琉紫以优雅却充满讽刺意味的动作,再度展现淑女的一礼,同时说:
  「就凭你这种一开始就输给自己的丧家犬,要是你以为是在和直人阁下战斗着,那这误会可真是大到不堪入目的地步,甚至让人希望你可以把这天大的误会压缩到稍微方便携带一点。」
  她停顿一口气。
  「——本来我应该使用『相对机动』追上昂克儿才对,但我不能那么做的理由有两个。因此,害我必须像这样承受你的下流视线,还请你向我深深致歉。」
  想当然尔,源内并没有动作。
  但琉紫不以为意,在昂克儿身旁蹲下。
  「一是带昂克儿回去。」
  昂克儿一旦进入『终焉机动』,其初始速度就连『相对机动』都追不上。
  但只要持续自毁运动,速度自然就会逐渐减慢。
  要是加速的琉紫在那时候碰到昂克儿,在不同时间轴之中运动的物体冲突时的冲击,可能会弄坏昂克儿。
  所以琉紫虽然没露脸,但在昂克儿跳下来后——就立刻全速追赶了。笔直地追赶沿途造成这么多破坏的妹妹——尽管如此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然后——」琉紫继续说。
  「二是我不想让你在浑然不觉的状态下死去,这么慈悲的行为我实在做不到♪」
  琉紫笑容满面地这么表示的瞬间,感应到异变。
  周围的温度急速上升。
  「——太好了,昂克儿。」
  「…………咦……?」
  看来昂克儿还没发觉——琉紫在心中点头。
  ——多亏昂克儿,直人他们死里逃生,成功做到了。
  之后好好接受奖励吧——在心里这么告诉昂克儿的琉紫微笑,然后对源内说:
  「那么……一副寒酸相的老先生,要我成全你,在这里名符其实地将你煮熟也行——该这么说吗?如果可以的话,在我到达耐久温度极限以前,我也想好好地欣赏你皮焦肉烂、血液沸腾、眼球变得白浊而死的模样——」
  说到这里,琉紫抱起昂克儿。
  「但是非常违反本人意愿的是,因为直人阁下吩咐过杀人对昂克儿的情操教育有害,以及某少女想要你的生杀予夺大权。」
  瞬间,黑镰疾驰。
  源内身上的武器与装备被切成碎屑。紧接着黑镰像鞭子一样扭动,用刀背猛烈打击源内的后脑勺。
  「……!」
  源内理所当然地昏了过去,被琉紫用镰刀灵巧地吊起来。
  「……真是太肮脏了,之后必须清理才行。虽然切断手腕时,也已经用最快速度甩掉,以免血及脂肪附着……但这是感觉问题,还请你不要乱动,就当作是帮我一个忙。」
  琉紫转身了。
  她温柔地抱着昂克儿,吊着老人,全速沿原路折返。
  「啊,假使逃生不及因此烧死,那就是所谓的事故,还请见谅。」

  然后,在琉紫她们离开现场几秒后。
  ——以秋叶原区为中心,出现了太阳。
  最外缘为两千度——中心达三万度的超高热,将巨大兵器连同秋叶原区一并吞噎,一边烧光地面,一边除去附着于齿轮的磁性——


尾声 00:00救世者
  月光下,海浪声静静地渲染开来。
  这里是有明区——面向外壳海的东京港湾都市。
  从外缘覆盖有明区而建的港湾设施,配合缓缓旋转的有明区,以完全相同的速度反向旋转。这个地区从旧时代就被称为御台场。
  御台场一角,因为连日骚动而杳无人烟的港口,一间宛如仓库的船坞。
  那里是事前设定的作战结束后会合地点,现在——

  「——昂~~~~克儿~~~~————————————!」

  直人彷佛世界末日来临般的凄厉叫喊声响彻船坞。
  这也难怪。
  眼前是失去手脚、剩下的躯干也伤痕累累的昂克儿。
  直人抛下手上的东西,扑向安放在大平台上躺卧的昂克儿。
  从背后窥看情况的玛莉,也不自觉脸色苍白地倒抽一口气。
  ——损伤非常严重。
  不管再怎么委婉地形容——都是『重度损伤』。
  换作是普通自动人偶,会毫不犹豫地报废。考虑到修理这种损伤的工夫和时间,干脆做一架新的还比较划算——如果是普通人偶的话。
  玛莉看向直人。
  手发抖地触摸昂克儿的直人轻轻地点头。
  「……不要紧。真的、勉强、没有受到致命损伤。昂克儿的构造,我连一根导线的位置都记得,凭我——和玛莉……一定修得好……啊啊……」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直人虚脱地瘫坐下来,玛莉也同样由衷松了一口气。
  然后忽然间——玛莉发觉自己不知何时不再觉得步女难以应付。
  就在玛莉不禁不知所措时,直人抬起脸对琉紫说:
  「……谢谢你,琉紫,谢谢你帮我阻止昂克儿。」
  琉紫优雅地行礼回答:
  「我身为侍从,这是当然的。再加上,这是为了妄自菲薄的妹妹。」
  「我也会修好琉紫的……做姊姊真辛苦呢。」
  ——听到直人的话,琉紫静静地惊愕着倒抽一口气。
  制止昂克儿时,在『八束胫』内部进行破坏的琉紫自己也同样受到不小的损伤——但琉紫之所以惊愕,并不是因为直人耳尖地听出了这点。
  ——至高无上的主人断言一定会亲自修好——琉紫对于主人的『进一步成长』,感受到了更甚于自己能够被修好的喜悦,她再度行礼。
  「……对……不起……」
  就在这时,在直人怀中——昂克儿发出微弱的声音。
  听到断断续续、夹杂着杂音的说话声,直人皱眉,玛莉也往下移动视线。
  在两人开口前,昂克儿继续说了。

  「……昂克儿……没办法、破坏……明明……只有这点用处……」
  ——歼灭敌方、破坏一切,明明是自己唯一的存在价值。
  违背主人的命令,擅自行动,最后——甚至连破坏都办不到。
  看到小小少女这么诉说的眼眸——玛莉反射性地产生一个念头。
  直觉抢在理性之前大叫:不对。那个认知绝对是错的……
  「……我想要……命令……」
  摇曳的红色眼眸,彷佛强忍着泪水般看着直人、以及玛莉。
  她的话语和表情,就像是面对着无法挽回的过错,因而困惑、混乱、流泪的小孩子。
  想要的不是指示或命令——而是惩罚。弥补过错的方法。
  不知道直人是否理解这点,只见直人立刻开口。
  「好,那么这是命令。昂克儿——」
  直人这么告诉她:

  「你可以抬头挺胸——说『我很努力了,我想要夸奖』喔。」

  ——昂克儿睁大了眼睛。
  困惑的红色眼眸游移不定,看着琉紫。
  琉紫就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表示肯定直人的话。
  受伤的少女喘不过气地低声说:
  「……昂克儿……很努力了……?」
  「喔!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昂克儿更努力的孩子了。」
  昂克儿大口喘着气。停顿片刻以后,那双眼眸这次看向玛莉。
  她以颤抖的声音发问了。
  「……妈妈……也……准许昂克儿……要求夸奖……吗?」
  「————」
  瞬间,玛莉顺从内心深处涌上的冲动,走近昂克儿。
  然后发觉到——
  ——她已经不再排斥这名少女叫自己『妈妈』了。
  玛莉伸手触摸昂克儿的脸颊,感受受伤的人工皮肤触感,然后就这么把手环到她脖子后面,像抱婴儿般搂近昂克儿。
  耳朵听到了心脏的声音。
  她对于居然一度把这个——不对,是把这孩子当成是一般的自动人偶、带来恐怖破坏的兵器——这样的自己感到嫌恶,甚至是令人作呕的憎恶。这么小的孩子凭着自己的意志,甚至不惜弄得遍体鳞伤,就只为了保护我们而战。然后,尽管已经确实保护了我们——却露出随时会哭出来的表情,怀疑自己可不可以接受夸奖。
  那只是普通的人偶?没有心?谁管它呀。听腻了去死啦混帐。
  「谢谢你,昂克儿……辛苦你了。你——很努力了喔。」
  这么说完,玛莉苦笑起来,心想:虽然实在不愿意承认——
  但现在不知为何能够理解直人——那个甚至向自动人偶求婚的变态所拥有的感性。
  只是人偶。只是演算法——如果要这样分类,停止思考……
  那么人类也——只是由蛋白质和生物信号组成的演算机器罢了。
  如果要问是否有心——首先证明人类的心实际存在再说吧!
  「…………咿……啊啊……呜。」
  在玛莉紧抱的怀中,昂克儿流下一行泪。
  直人一边摸昂克儿的头,一边却严厉地眯起眼睛说:
  「还有昂克儿,你有严重误会。只有这点我必须教训你一下才行。」
  「……唔……咦?」
  「就是你说你『只会破坏』。昂克儿才不是那种孩子。」
  直人说得毅然决然,昂克儿在困惑的同时想起来了——
  ——等回来以后,爸爸会教我——连我也不知道的我——
  然后就如琉紫所言,直人说出答案了。
  「昂克儿是懂得保护大家、带来欢笑、带来幸福、拥有笑容的聪明孩子。像这样的女孩子就算再强那也不是暴力——而是『力量』喔。」
  ——暴力与力量。昂克儿似乎不懂两者的差别,眨了眨眼睛。
  玛莉听到直人的话,忽然想起来了。
  「《Trishula》——破坏之神·湿婆的力量象征。三叉戟……」
  这段记忆,让玛莉心想:直人应该没有这种知识才对。
  在浑然不知中,就只是理解了——不对,是察觉了。
  「破坏神的『力量』的象征,是『意志』、『知性』——以及『行动』。要三者俱备才是『正确的力量』,真正成为统治世界的三神之一……这是亚洲流传的古老神话。」
  「所以昂克儿——你只能凭自己的意志行使力量,对吧?」
  「啊……」
  昂克儿喘息,睁大眼睛。
  「昂克儿是善良的孩子、聪明的孩子。破坏的力量——是用来修复的力量。就像修理时钟需要先——『正确地解体』一样。那不是暴力,而是强大的能力。」
  直人露出温柔微笑告诉昂克儿。
  「琉紫也说过吧。姊姊的话要听喔?昂克儿是锚——是用来限制的力量。所以『Y』替昂克儿取了这个名字,对吧。」
  听到这句话,昂克儿的眼眸摇曳了。嘴唇颤抖,不自觉发出声音。
  昂克儿重新面向玛莉,然后战战兢兢地问:
  「……昂克儿……不是坏孩子?妈妈……不怕昂克儿?」
  瞬间——玛莉猛烈地感到自己很丢脸。
  被看穿了——自己一直害怕这孩子的念头。一直把自动人偶少女当成机器、划清界线区隔彼此的心——全部都被看穿了。

  ——玛莉顺着感情,亲吻昂克儿的脸颊。接着移动双唇亲吻眼皮、红肿的脸颊、稍微翘起的鼻尖,发出藏不住情绪的呜咽声告诉昂克儿:
  「我怎么可能、会怕你……!昂克儿——」
  ————…………

  「小姐,你知道吗?所谓的赚人热泪场面啊,就算是电影,拖到十分钟观众就会腻了。」
  听到这个说话声与敲门声,玛莉擦擦眼角,恶狠狠地转头了。
  只见苦艾酒从半开的门探出头来敲着墙壁。
  「差不多该进下一个场面了。比方说,如何从这里逃走的危机场面之类的?」
  「——当然是搭船呀。会腻就不要看啦。」
  「哦,那还真是可行。刚刚才进行过空中漫步,我本来还期待接下来会是海中漫步呢!那么——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从港口悠哉地开船出去被打成蜂窝吗?」
  苦艾酒讽刺地笑着——眼神却极其认真。
  ——我方脱离『天御柱』过了八小时。
  凶恶恐怖份子逃亡的事实,已经众所皆知了吧。
  陆路就不用说了,空路、海路——不,再考虑到那架巨大兵器出现的过程,就连大深度地下层都遭到封锁临检了吧。
  要是有可疑船只悠哉地出现,就算不警告就直接击沉也不奇怪。
  但直人代为回答苦艾酒的疑问:
  「你放心。再过——四十六分钟?这片海域将偶然发生龙卷风,我们要一口气穿过『那中间』。」
  「哦,那还真是可行。想出这个逃脱方案的是?」
  「当然是直人呀,这种像疯子的想法。」
  「也是啊,哈哈!不愧是小鬼,想法一流啊,我果然还是肛了——」
  正要开黄腔的苦艾酒,被琉紫的镰刀打倒在地。
  过了片刻以后,船坞的闸门打开了。
  一艘白色远洋游艇从外海开进船坞。
  船体相当大,厨房和房舱就不用说了,就连简易工作室都具备。
  游艇四平八稳地停泊以后,两名男子下了船。
  「……唉,果然还是人类型好。」
  「嗨,玛莉老师,稍微来晚了。抱歉让您久等了。」
  下船的是恢复人型全身义体的哈尔达与康拉德。
  玛莉上前迎接两人,回答说:
  「您千万别这么说,康拉德老师。这次真的承蒙您关照了……虽然发生很多事,害我差点轻蔑您。应该说,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是耿耿于怀。」
  玛莉半眯着眼说了。
  但康拉德似乎忽略不利自己的部分,笑着说:
  「不会不会。这次工作我也收获良多,实在充满刺激啊。」
  玛莉含糊地笑了笑,接着看了哈尔达一眼以后问道:
  「……不过话说回来,真亏您有办法取得替代的全身义体呢。」
  「是啊,因为这次骚动,这个国家一时陷入了实质上的无政府状态。我弄到了不少东西喔?」
  康拉德心情愉快地回答。
  ——收获良多。那不光是指经验或是这具义体吧——玛莉的笑容抽搐了。但是,总不能让哈尔达就这么连接着《玄武》逃亡。站在勉强拜托人家的立场,实在不好批评什么。
  「和之前的义体比起来显得好粗糙,感觉很不踏实啊……脸也是——希望之后可以想办法改一下。」
  边说边抚摸脸颊的哈尔达,五官和之前截然不同。
  现在的长相年轻斯文,体格也似乎因为肌肉齿轮的差别而稍微瘦了一点。
  共通点顶多只有光头。
  再加上只有装扮还是太阳眼镜配灰色西装,简直就像是陌生人在扮演哈尔达一样突兀。
  话虽如此——玛莉耸耸肩说:
  「和布列格第八世代相比,不管任何现行义体都很粗糙呀。光是能拿到暂时替代品就很幸运了——而且你的长相已经曝光了,不要恢复原来的样子比较好吧?」
  「说什么傻话。那可是从义体化前的脸,计算年龄增长变化后所打造出的脸。只是遭到通缉,怎么可以就这样舍弃啊,你把中年帅哥当成什么了。」
  哈尔达不满地抚摸光头。苦艾酒从旁插嘴。
  「话说回来,那具义体……没有我的份吗?我差不多想恢复成男人了。」
  「你干脆就一辈子保持那样算了吧?」
  「喂,小母狗——这具身体甚至连义体都不是喔!吓了一跳吧!」
  苦艾酒这么吼回去,但忽然往下看向自己的胯下,说:
  「——不过,坦白说我很中意胯下的宝贝,※外皮在紧要关头倒不是那么——」(译注:原文是ガワ,同人用语,本来是指变身型角色变身后的样子。)
  「你放心,苦艾酒!我会随便帮你找个丑到爆的义体接上!我终于想起来了,眼前的脏东西!」
  玛莉露出眉飞色舞——但好像随时会动手将苦艾酒全身解体的模样;苦艾酒别过眼去,环视周围。
  「嗯——那么。既然逃走用的船、以及手段都明朗了,我可以提出最后的疑问吗——?」
  这么说的苦艾酒,视线望着船坞一角。
  受他牵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直到刚才都被放置在一旁的一名老人身上。
  ——比良山源内。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真正』首谋。只有被斩断的手腕接受了粗糙的治疗,也没被绑着,就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
  「……我说,大小姐,为什么这个老头会在这里?」
  苦艾酒与哈尔达流露出无机质的阴沉杀意。但是——
  「咦?就说了要用锅子煮吧。不过用铁桶也可以,就从这附近——」
  这么说的直人东张西望起来,玛莉无视直人,回答:
  「是我在作战前拜托琉紫的。我想尽可能活捉主犯——」
  听到这句话,哈尔达拍了一下额头。
  他俯视端详着才十多岁的少女,说:
  「……我跟你说,大小姐,虽然杀人会良心不安是正常的,但是放这家伙一条生路会有麻烦,这点你明白吧?」
  没错——若要打造出同整件事都是出于单一组织犯行』这样方便的《恶》,留下证人会有麻烦。幸好——虽然玛莉并没有看得那么开——源内以外的旧滋贺『军方』的人都被杀光了。
  既然如此——
  「杀了这家伙就解决了吧。不然我来帮你处理好了?永绝后患地毁尸灭迹,这种事习惯了就跟喝杯茶没两样。给我十分钟,我可以让你选择六种死法,从轻松到折磨人的都有喔?」
  ……这就是『习惯战场』的人吗?看了稍微令入发寒的两名男子一眼,玛莉叹气了。
  「……要我就那么烤死他,说我没有任何抵抗的确是骗人的——」
  这么说完,玛莉表情严肃地看着直人。
  半认真——不对,十分认真地寻找铁桶的直人发觉视线,转过头来了。
  「……好吧,既然你要我说正经话,我就说了——」
  直人停顿一下。
  「首先,这个老爷爷就算留下活口也没问题。应该说——反正迟早会被杀掉。」
  听到这句话,玛莉浮现疑惑的表情。
  另一方面,哈尔达与苦艾酒,以及康拉德、琉紫都是一脸心领神会的表情。
  「——原来如此。的确是那样没错。」
  「要是闹出滋贺『军方』幸存者政变,麻烦的不只是我们而已。」
  「不管做出任何供词,都会被当成我们的同党,经黑箱作业后处以死刑结案,对吧。」
  「会更直接省事地将他灭口吧。完全不会有任何问题。」
  听了三人与一机,以及最初给予提一不的直人的话,玛莉绷紧脸颊。
  ——心想:为什么这些家伙马上就冒出这么黑心的想法。
  直人继续主张:
  「如果要列出其他理由——这个老爷爷好像以我为目标,这是第一个。要是当时置之不管,就好像是让昂克儿和琉紫杀人一样,那让我很不爽,这是第二个。还有最后如果要勉强列出第三个——」
  直人俯视着坐在地上不动的老人,说了:

  「我认为这个老爷爷『背后』有某人主使喔?」

  ——什么……?
  就在众人无不这么皱眉惊讶中,哈尔达代表众人发问:
  「虽然的确是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但根据是?」
  「咦,因为……像这种痛恨『Y』痛恨到脑袋出问题的家伙——不会特地利用『Y』的遗产昂克儿吧?而且也没用他引以为傲的电磁技术。」
  听到这句话,众人倒抽一口气。
  不光是玛莉,就连哈尔达及苦艾酒这种『习惯战场』的男人,都遗漏了这个事实。
  假使昂克儿处于万全状态,要破坏『八束胫』根本是易如反掌——那是这名男子的矛盾行动中最矛盾的事情吧——?
  承受视线的源内缓缓地抬起脸来。
  白发与白胡须。在宛如白纸的脸色之中,只有铁色的眼眸充满憎恶之情、炯炯发亮地泛着泪光。
  「——啊啊,了不起。」
  他的声音冷漠,而且沙哑。
  「你真的是到最后都这么了不起。『Y』——该死的神。」
  直人厌烦地吐气了。
  「这家伙有完没完啊……我有见浦直人这个名字啦。难道老爷爷真的是因为更年期障碍导致痴呆,所以在胡闹吗?」
  「因为更年期障碍就毁灭世界还得了。」
  玛莉冷眼吐嘈。然后俯视着源内,问道:
  「……你始终都叫直人『Y』,究竟是什么用意?」
  听到玛莉的疑问,源内缓缓地抬起脸来。
  面对那双仰望自己的阴沉灰暗铁色眼眸,玛莉不自觉退缩。
  「——玛莉·蓓尔·布列格。年少的天才钟表技师,布列格的至宝——你居然不明白,真是让人失望。」
  「什么……」
  玛莉低语,只见源内从她身上移开视线。
  他依序盯着在场的哈尔达、苦艾酒、康拉德的脸,说:
  「……你们应该和『Y』共处过才对。我想你们目睹那种魔法、那种不合理,总不至于迟钝到没有任何想法才对。」
  最后对上直人的视线后,源内断言:
  「——这名少年不是人类。」
  「不是吧,这个老头子到底在说什么啊。」
  无视于迅速吐嘈的直人,源内继续说:
  「——你们应该也看到了。这名少年轻易地将世界扭曲、改造的模样。你们真的敢相信……办到那种事的,只是普通人类、普通钟表技师吗?」
  玛莉倒抽一口气。
  哈尔达、苦艾酒、康拉德也同样板起脸。看过那超越神之领域的作业景象以后,实在无法把这名老人的话当成一派胡言。
  「然后这座时钟机关之星,在我看来也只是满满的疑问。用齿轮重现世界这种事,人类不可能做到……!」
  源内依然坐在椅子上,粗声粗气地继续说:
  「不可能的存在,不可能的技术。就连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存在都不确定,在这种状态下,我认为有必要让『Y』见识这份绝望与人的极限——要说动机,这就是动机。」
  说完以后,源内整个人靠上椅背。
  往下移动视线,看着失去的右手。
  「……虽然结果是我输了……这就代表凡俗人类终究无法抵抗神吗?要杀我就赶快动手。这个世界终究是幻影,不过是那边那个自称人类的傲慢之神趼制造的虚构幻象罢了……我毫无眷恋。」
  源内淡淡地催促。
  他的声音与话语,冷漠、疲倦、彻底心灰意冷。
  「————」
  玛莉心想:或许——
  如果是几天前——在秋叶原遭电磁脉冲攻击导致一切都坏掉时,或许就会同意这名老人的话了。
  那份绝望,那份不信任感,产生整个世界都是幻影的错觉,如果是那时候——
  ——不,但现在玛莉明白。
  那并不是错觉。
  玛莉怀着这份确信与理解,开口说了:
  「——你别开玩笑了。」
  比自己的思绪还要强而有力的话语脱口而出。
  源内抬起脸,阴沉灰暗的双眼充满对抗意识地瞪着玛莉。
  但玛莉不再退缩了。

  ——世界的确是被『幻影』覆盖。
  从地球剥去一层幻影以后,就是这座——『时钟机关之星』。
  见浦直人只不过是听见世界再剥掉一层面纱后的声音罢了。
  现在的玛莉清楚理解这点。
  ——世界容许矛盾。
  常识、既有概念、现行理论——那种东西不过是覆盖世界的一层『幻影』。
  至少在人类眼中看来,宇宙是半成品,物理学是不良品。
  只要改变观点,琉紫的『虚数运动装置』、昂克儿的『永久运动装置』,都会毫无矛盾地成立,不会产生任何疑问。
  那时,玛莉看到的世界——直人展现的,剥掉一层幻影的世界——一切都只是『自然』。
  这个世界是幻影的同时却又真实存在——绝对不是方便的魔法。
  就连本来以为是错的现行齿轮技术,都不是和玛莉所拥有的知识『完全对立的东西』。
  差别就只是微乎其微、看似幻影的些微小事——
  ——正因为如此,玛莉断言了。她能够断言。
  神奇的是,她吐出的话语,和那天源内听到的一样。
  「如果你要自称丧家之犬,光会在这里抱怨,就随你高兴吧。你要怎么想是你的自由。但是——」
  听到这句话,源内的眼睛睁到极限。
  玛莉发出锐利气息凑近盯着那双阴沉灰暗的铁色眼眸,说了:
  「你的主词太自大了——你是经过谁的同意代表『人类』说话的!」
  所以——
  「不要把我们和你相提并论。我们并没有绝望。和你不一样。」
  翠玉眼眸燃着宁静的火焰。
  「就凭你这种擅自放弃的货色,不要决定我们人类的极限。」
  玛莉这么宣言了。
  她知道身旁的直人摆出了无畏的浅笑。
  源内则是严肃地发出大彻大悟的叹息。
  「……原来如此。原来『Y』是两个人啊。」
  然后嘴唇歪扭成宛如嘲弄的神情,对直人和玛莉这么说了。
  「不管你们这些家伙再怎么歌颂人类,我都不会认同——碰到极限正是人类的本质。不学会这点、不理解这点、轻易操弄世界的作为,怎么能够称为人的作为?」
  源内看着两人的眼神依然灰暗。
  「不管使出任何手段,哪怕弄得满身污秽泥泞,也要狼狈地灰头土脸着重蹈无限失败,争取微不足道的胜利,这才是『人类』——就算那不是自己的胜利也一样。」
  说到这里,源内停顿一口气。
  「对,比方说——那个人正是人类的模范。」
  就在这时——
  本来只听得见说话声的船坞中,响起大音量杂音。
  「怎么回事——!」
  众人惊愕地环视周围,马上发觉原因。
  船坞装设的共振通讯器擅自启动了。
  ——有人从外部强制插入通讯。
  然后在众人采取行动前,线路接上了。
  『哈哈哈——我可以当作那个人是指我吗?源内先生——』
  ●
  ——是谁?
  从通讯器传来的男子说话声,带给在场所有人相同疑问。
  不对,只有源内浮现宁静浅笑,不发一语地望着通讯器。
  玛莉看到源内的反应,成立一个假设。
  但在玛莉说出来以前,说话声先公布答案了。
  『喔,我是谁——说是「幕后黑手」就懂了吗?』
  「——!」
  玛莉差点不自觉叫出声。
  幕后黑手——直人刚才提示的,源内背后的主使者。
  但对方以这种方式接触我方,却是出乎预料。
  对于难掩惊讶的我方,对方一派轻松地说:
  『喔,对了!在吃惊以前,能不能先打开窗户一下呢?』
  「……窗户?」
  哈尔达狐疑地低声回应。
  『这并不是圈套,所以快快快!要错过了喔!』
  难以捉摸、乐不可支——但充满恶意的声音这么催促。
  ……再可疑也该有个限度。
  虽然理解这点,但玛莉和直人交会视线——点头。然后迅速转身将旁边生锈卡紧的窗户锁打开,推开窗户。
  散发海水味的风吹拂玛莉的脸颊。但是——
  「没看到东西……」
  就在玛莉这么低语时——
  ——粉碎夜空的轰隆声砰然响起。
  玛莉差点被这阵巨响震倒,仓皇从窗户探身仰望天空。
  轰隆声的来源——※突破音障的某种东西,在夜空留下银色轨迹。(译注:飞行物体加速至接近音速时,物体周围的空气因来不及散开而受到压缩,导致密度、温度突然增加而阻碍飞行的现象。另外,突破音障时会引发巨响,称为音爆。)
  玛莉定睛捕捉到朝天际远去的机影。
  ——战术战斗机?
  超过二十架战斗机组成编队,飞向万里无云的夜空另一端逐渐消失。
  到底要去哪里……不对,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的战斗机……?
  玛莉产生疑问的瞬间,幕后黑手回答了。
  『如何,看到了吗?——刚才飞过去的是瓦诗隆的新产品喔!』
  「什么……瓦诗隆……!」
  玛莉从窗户转过头来,发出恐怖的声音大叫。下一瞬间——
  ——闪光照得夜空泛白。
  几秒后,先前无法比拟的『爆炸声』撼动了大气、海洋与都市。
  幕后黑手从通讯器发出愉悦的声音说:
  『对——预想到这种情况所准备的对电磁兵器——那是其中一样喔!对手是半毁的「八束胫」,但目前除了你们以外,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项事实!』
  透过这句话,玛莉理解了。
  也就是说,刚才的爆炸声——是那架巨大兵器遭到瓦诗隆的兵器粉碎的声音。
  『这是最棒的发表会!感谢你们的协助——咦?你说什么?』
  通讯器的声音中断,接着马上响起恶意的笑声。
  『哈哈,我要再三感谢你们。听说就在这瞬间,来自各国的洽询涌了进来!』
  「你……!」
  玛莉露出充满敌意的眼神低吼。
  在电磁兵器威胁浮上台面的这个时间点,宣传对电磁兵器——
  目的显而易见。
  瓦诗隆暴跌的声望也将一口气回升……
  日本收拾局面着手复兴之际,也将无法避免企业介入。
  但那意谓着——
  「你们——从一开始就是那个目的对吧!」
  无法表现的愤怒,气得玛莉颤抖大叫了。
  对电磁兵器?那种东西不可能刚好开发、刚好在今天完成。
  未雨绸缪准备的东西?别开玩笑了——是『为此准备的东西』才对!
  这帮人暗中操控政变、制造危机、一开始就打算以这种形式了结。对电磁兵器就是为此准备的!
  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就只为了这种事…
  但幕后黑手发出强忍嘲笑的声音回应玛莉的怒吼:
  『哈哈哈,怎么可能!承蒙您高估抬举,但我看不见未来。这只不过是将预想的好几个结果之一利用到极致罢了——然而……』
  对方停顿一口气。
  『就算看不见未来,你们的行动还是全在我的掌握之中喔?哈哈哈——』
  ——这家伙……
  玛莉超越激愤,身体急速发冷——因恐惧而握拳颤抖。
  我方所作的事——就连那种奇迹都遭到利用的事实——
  但直人以锐利眼神瞪着通讯器说:
  「你少用那种恶心诡异的声音扯那种显而易见的『谎话』了,大叔。」
  『哦——?』
  ……谎话?玛莉看向直人。直人继续说:
  「你们怎么可能预测得到我们至今的行动——全在掌握之中?如果被我们抢走昂克儿也在掌握之中,你们出手还真是大方啊?」
  的确——玛莉吞了吞口水。
  差点就要被这个幕后黑手的虚张声势骗过去了。
  直人说得没错。既然这个男人派昂克儿护卫源内等人,明知道她具备那种离谱的战斗力,哪有理由放弃昂克儿?
  「八成是想让首都崩落引发战争大捞一笔——?不对……」
  直人打住话语转过头来,玛莉忽然想起几个星期前在京都听到的话。为了逼问情报而抓来的某个军属技师大叫着——
  ——『两年前在阿姆斯特丹,听说也是你们在搞鬼啊!』——
  故意破坏中心支柱解析技术的传闻——该不会……
  哈尔达从旁边感叹地低声说了:
  「……原来如此。如果政变成功,就以支援者之姿提高声望;如果政变失败,就推销对抗浮上台面的电磁兵器的武器。顺利的话就让首都崩落,一边解析技术、一边引发战争,就可以贩卖兵器生意兴隆——还真是典型的混帐东西啊?」
  『哈哈哈,您的夸奖是我的荣幸——我该这么说吗?』
  哈尔达宛如诅咒的话语换来对方的嘲笑声,玛莉愕然了。
  ……那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出于什么想法,才能够干出这么下三滥的事情来?
  到底是哪里的谁——瞬间,顺从直觉的玛莉大叫了。
  「你——并不是瓦诗隆的人对吧——你是什么人!」
  理性迟了一会儿才跟上这句叫喊。
  这个自称幕后黑手的人,虽然听言谈像是瓦诗隆的干部——但不可能。
  五大企业的影响力的确很强大。
  本来,靠钟表机械运作的这座星球,既然钟表技术是命脉,掌握技术、利权的五大企业的力量,往往甚至超越国际区块管理机构。但是能够实行这种企图的人非常有限——就两层意义上来说。
  一是相当于五大企业领导人的地位,以及——
  二是不考虑到这等恶行会曝光之风险的——疯狂。
  至少,像这种弄沉都市、解析其技术、诱发战争的勾当,就算是瓦诗隆也不可能实行。
  就算能够容忍这种恶毒——考虑到目的曝光时要承担的风险,这实在不是身为经营者能够同意实行的事情。
  但自称幕后黑手的人以戏谵的口吻回答玛莉的问题:
  『哈哈哈——我是什么人吗?我不曾思考过这个问题。毕竟我平常几乎没有机会自我介绍。』
  幕后黑手非常愉快地这么说了。
  然后抢在玛莉再度怒吼之前,这次换幕后黑手这么问了:
  『话说,我才要问——知道外界是怎么称呼你们的吗?你们压制皇宫的影像流出后短短十二小时,如今世界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你们了——』
  幕后黑手发出意有所指的笑声。
  『——「Second Upsilon」。据说是「Y」再现喔!大家说,过去的「Y」拯救了世界,但这次出现是为了破坏——!哎呀,这名字实在帅气!像我这种无名氏简直羡慕得不得了喔!』
  但是——说到这里,幕后黑手的语气转为平静,继续说:
  『——「Y」终究是「比不上X」——你们不觉得那已经是过去的遗物了吗?所以,我就取更帅气的名字吧——』
  这么说完,黑幕停顿了一下。
  然后宣告:

  『——我是「Ω」。是你们的同行,当然是正牌的。』

  ……玛莉将那个名字铭记在心——欧米茄。这八成是临时随便取的名字,但无所谓。
  因为玛莉的灵魂诉说着,这家伙是我方必须打倒的敌人。
  不理会玛莉那种决心,黑幕以装蒜的口气继续说:
  『不过,你们就老套地当我们是「邪恶组织」就可以了。喔,顺便补充一下,肆号机被抢走的确是很可惜,但终究只是一件兵器罢了。既然已经知道那是「即使打着『永远』这种广告标语,却终究还是有办法摧毁的东西」,我就已经没兴趣了。如果你不嫌弃那种古董的铁屑,就尽管收下也无妨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称欧米茄的家伙这么笑着打滚——充满无止尽恶意的声音——
  「——闭上你那张听了就讨厌的嘴,混帐东西!」
  直人情绪激动地提高嗓门大骂。
  然后不知为何瞪着天花板嘶吼。
  「——你不要躲在那种地方罗哩罗唆废话连篇,有种就下来到我面前,当着我的面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我要一拳打凹你的脸!」
  ——一瞬间的空白,然后——
  『哈哈——』
  欧米茄笑了。笑得突如其来、尖锐刺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拖着宛如发狂的笑声,欧米茄表示:
  『直到实际确认以前我实在无法置信,原来如此,你真的「聪得见」呢,直人小弟!虽然不是这样就无法说明,但没想到「那种力量」真的存在——哎呀,世界还真是有趣,可不是吗,直人小弟!』
  听到欧米茄这句话,玛莉心想「糟了」,后悔莫及地深深懊恼了。
  这家伙故意接触我方的目的、长篇大论讲个不停的理由——
  就是为了确认我方的「王牌」——直人的特异能力!
  欧米茄愉悦地继续说:
  『抱歉说了过分的话喔,直人小弟。你真的非常耐人寻味。比起「天御柱」,你是我更想优先解析的对象。为了表示歉意——坦白说「永久运动装置」尚未解析完毕,实在舍不得放手的肆号机,就诚心交给你保管了。对不起,刚才挑衅了你。』
  「开什么玩笑。昂克儿从开天辟地以来本来就是我的,去死吧!」
  「直人!你为什么……!」
  玛莉短促地发出怒吼。就算是不甘示弱,但暴露我方的『王牌』,怎么想都是失策吧。但是——
  「……舱门关上了。」
  「咦……?」
  听到直人的唐突话语,玛莉闭嘴了。
  只见直人依然朝天花板投以充满敌意的视线,表示:
  「……在高度两万公尺附近盘旋飞行的静音大型轰炸机。如果是炸弹,琉紫的机动是有办法处理,但我听到的是类似昂克儿使用过的共振破碎炮的声音。」
  听到那句话,玛莉瞪大眼睛。
  「——共振破碎炮?怎么可能有射程两万公尺以上的共振破碎炮!」
  那个射程是现行的——不对,是理论极限值的三倍以上。但是——
  「那么就是类似共振破碎炮的某种东西吧?我能够断言的是那家伙的副声道。」
  说到这里,直人呼吸一口气,依然厌恶地凝视天上,说:

  「『猜猜我人在哪里,答对就饶命,答错就杀掉。』——就是这样。」

  这句话的含义,让玛莉惊愕得喘不过气了。
  荒谬——玛莉把正要不加思索说出来的口头禅吞回去。
  就算再怎么荒唐、再怎么难以置信——既然直人这么说,就是这样没错。
  然后,既然如此,也就是说,我方刚才——
  险些被杀掉,在千钧一发之际——『因为对方放过一马而捡回一命』。
  恐怕是因为那样比较——『有利』。
  因为留着不碍事——又能够加以利用。
  就像在等玛莉做出这个结论一样,从通讯机响起嘲笑声。
  『——漂亮,正确答案。真不愧是直人小弟!』
  「居然,瞧不起人……!」
  玛莉横眉竖目,气得声音发抖。难以忍受的屈辱使得血液冲上脑。
  上次被人这样正面愚弄到这种地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彷佛就连玛莉这种气愤都被当成是娱乐一样,幕后黑手继续说:
  『而且托你们的福,我也方便行动多了!亲爱的国际大规模恐怖组织Second Upsilon。还请你们表现得抢眼一点,以便我低调行事——但是,见浦直人小弟。我要先订正你两个误会喔?』
  他停顿一口气。
  『肆号机被抢走真的是在预料之内喔?防止京都崩落那件事,如果没有某种魔法的话就无法说明,因此我选了最上等的「诱饵」——哈哈,你中意就好,虽然那的确是很宝贵的筹码,却是值回票价的投资!』
  听到那句话,玛莉的背脊打了寒颤。
  那也就表示——
  对方是真的——以直人为目的,引诱直人上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到何种地步?
  『第二——答对就饶命、答错就杀掉……虽然你的确说出了正确答案——』
  但那股寒意因为接下来那句话,这次转变为明确的死亡恐惧。

  『——除了答对的人以外,死了也无所谓喔?』

  「——!快趴下——!」
  直人凄厉呐喊。
  玛莉不加思索地照做。在快速滑动的视线范围中,确认哈尔达、康拉德、苦艾酒也同样趴下。
  没趴下的是准备应战的琉紫与——浮现浅笑的源内。
  而源内的头颅——爆炸了。
  「——!」
  脑浆与血花四溅,铁锈味扑鼻。
  慢了一拍以后,从远处传来枪声。
  ……遭到狙击了!
  玛莉咬牙,直人露出焦急的表情转头。
  不妙——玛莉心想。第二发要——
  「………………?」
  第二发没来——?
  ●
  能够将有明区港湾设施一览无遗的某摩天大楼屋顶上。
  「唉……没想到居然能够捡回一命。看来我的幸运还算有点用处吗……虽然我想这毫无疑问是薪水份外的工作。」
  唐泽耍嘴皮子,轻轻地扭转插着的工具。
  铿的一声,发出精细零件坏掉的声音。
  接着是齿轮空转的声音,眼前二轮车尺寸的机械就此静止。
  这台机械具备黑色整流罩与长枪身,隐约散发出暴力的气息。
  ——是暗杀用的狙击机械。
  从薄薄的装甲缝隙间插入工具破坏AI的唐泽,一边大口叹气,一边宛如抱怨般低声说:
  「……应该说,这根本就是薪水份外的劳动吧……算了,就当成是以前受过的『恩情』的利息。而且玛莉老师似乎也平安无事……唔!」
  唐泽小声呻吟,按住腹部。
  暗红色的血从按住的指缝间接连滴落。
  「……这还真是……去申请职灾给付的话会不会拨款下来啊……想也知道不可能吧,哈哈————我的职场太黑暗了,不是人待的。」
  虽然唐泽勉强击退刺客,却没办法毫发无伤。
  右手骨和肋骨断了好几根,腹部中了两枪。
  就唐泽自己预估,是完全康复需要一个月,不折不扣的重伤。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伤势没有严重到需要义体化……但不赶快接受治疗会有生命危险。
  拖着这么重的伤,不由得呼吸紊乱的唐泽转身离开。
  「得好好想想……下次要跳槽去哪里……」
  这次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
  虽然一度击退刺客,但同样的幸运恐怕不会持续太多次。
  得尽快藏身隐瞒自己的存在——或者是需要某人的庇护。
  目前暂时有指望的是……对,就去找那个皇女殿下如何?有漂亮能干女性的职场是开心的,这是在『技师团』时得到的经验。
  「玛莉老师他们……我想不要紧吧。对方是以我这种小角色为对手都搞不定的货色。老师他们怎样都有办法摆平的——哦,好险。」
  将差点远去的意识拉回来,唐泽微笑了。
  随之把涌上喉咙的血块吞下去。
  「啊啊,可恶,果然是重伤……找地方跳槽以前,最近的密医是在……嘿咻。」
  拖着受伤的身体,唐泽消失在东京的黑暗之中。
  ●
  太阳即将隐没在地平线另一端。
  在夕阳染红的海上,玛莉躺在游艇甲板的摺叠椅上。
  气温很暖和,不时吹来的海风很舒适宜人。
  隔着太阳眼镜往上看,满天晚霞横亘着『赤道发条』的影子。
  脖子稍微往旁边转,就会看到在船边垂钓的男子。
  玛莉对着男子的背影呼唤:
  「哈尔达,可以帮我拿果汁吗?」
  「来了,柳橙汁好吗?」
  玛莉一点头,哈尔达就头也不转地从脚边的冰桶取出罐装果汁,往后一抛。
  果汁描绘着抛物线飞过来,玛莉在空中接住,拉开拉环。
  发出令人为之松懈的噗咻一声。
  玛莉一边品尝冰凉香甜的果汁,一边打开放在边桌的共振收音机的开关。
  收音机的扬声器,传来带着杂音的新闻报导。

  『——再次播报「二·八事变」的消息。二月十日,袭击皇宫挟持星宫蓬子殿下,占据「天御柱」的犯人集团——通称「Second Upsilon」,目前尚未掌握他们的行踪。另外,目前研判这次恐怖攻击投入的巨大兵器极可能使用了电磁技术,世界各国纷纷采取行动,加紧采购最早投入对电磁兵器的瓦诗隆公司新商品……』

  听到女主播播报的新闻,玛莉不高兴地从鼻子发出冷笑。
  「结果如了那个混帐幕后黑手的意呢……」
  「不光是那样。这下各国就取得对抗电磁兵器的技术了——形同默认彼此都怀疑对方藏有电磁兵器啊。」
  哈尔达依然背对着玛莉,继续说:
  「现在还好,等骚动平息以后,或许又会因为某件事引燃导火线。要是因此引发纷争,那帮人又会大赚一笔了。」
  听到这句话,玛莉发出郁闷的叹息,改变收音机频道。
  别的地方电台的节目,播出评论家的对谈。

  『——也就是说,我认为就是蓬子殿下勇敢的行动,最终促成恐怖攻击失败。要不是「Second Upsilon l操之过急攻击「天御柱」,秋叶原区也就不会失控,导致巨大兵器自取灭亡了。』
  『——说到蓬子殿下,据说在「军方」的攻坚部队救出后,也率先指挥坐镇,着手收拾局面……?』
  『——对,没错。鲜为人知的事实是,蓬子殿下去欧洲留学时取得了二级钟表技师的执照。可以说就是因为有殿下指挥赶到的皇宫近卫队军属技师,迅速采取应急措施,破损的「天御柱」才能够如今仍勉强维持机能的吧。』

  哈尔达发出乐观其成的声音说:
  「那个皇女殿下好像进行得还满顺利的?」
  「还好啦。平常是因为立场的关系,不然她本来就适合当上位者。」
  玛莉点点头,回想中午听到的报导内容。
  ——据说破损的『天御柱』由赶到的『技师团』负责调查修复,除此之外的首都圈受灾区块复兴工作,也在其他主要国家支援下,顺利展开作业。
  然后获救的蓬子受到宛如救国英雄般的待遇。况且政府因为这次事件而完全失去国民信赖,可以想见蓬子也将对政府发挥强大影响力。
  得知挚友前途光明,玛莉提振心情,继续说:
  「而且演技真不是盖的……她在访问时,将我这个挚友断定成『极度独善其身的利己主义、无法苟同的傲慢之徒』,让我有点沮丧就是了。」
  「——大部分是事实吧。」
  来自头上的吐嘈导致玛莉心情瞬间低落。
  玛莉慵懒地起身,转头说了:
  「由你说出口,我何止沮丧,连杀意都涌出来了呀——主犯直人小弟?」
  顺着她转头的方向看去,身穿夏威夷衬衫配短裤凉鞋这种休闲打扮的直人——一脸彷佛疲惫至极的表情站在那里。
  在他旁边,一如往常穿着礼服的琉紫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随侍在侧。
  然后——
  「啊,昂克儿!终于好了吗!」
  看到从船舱走出来的少女——昂克儿,玛莉缓和表情招呼着她。
  「啊,妈妈……」
  缓缓走过来的昂克儿回以微笑。
  本来失去手脚、连躯干都受到重伤的机体,接上了暂时的四肢。
  果不其然——玛莉心想。
  昂克儿本来的状态几乎等于重度损伤。
  更何况她的机体使用的零件,每样都是从素材部分就脱离常轨的特制品——这艘逃亡用的游艇,不可能刚好载着有办法正式修理昂克儿的材料。
  因此,目前昂克儿装上的是自动人偶用的『义肢』,是玛莉将之前连接哈尔达脑壳的《玄武》解体,撷取零件制作的。
  但是,和因为玛莉已分解过好几次而记得设计图的琉紫不同,昂克儿的构造只有直人知道。
  装上『义肢』、修复感觉器、复原到最起码能进行最低限度活动的程度——光是这样,就让直人这半个月都在船舱的工作室过活。
  但尽管直人拚命加以处置——昂克儿似乎还是不习惯手脚,走路的动作看起来有一点生硬。
  玛莉噘嘴说:
  「——你也太慢了。你想让人等多久才甘心?」
  「少开玩笑了……像这种连修理都称不上的应急处置,我本来就提不起劲。」
  ——对,那不是修理——是『不完全』的应急处置。
  换作是以往的直人,就算想也绝对办不到这项作业。
  以往就算能够修理成『完美的状态』,却绝对做不到「用替代品设法应急」这种灵活变通的技巧才对。
  玛莉心想:老实说——
  为什么那双手脚接上后能动?玛莉一点头绪也没有。
  玛莉的确是做了理论上完美的代替品。这点玛莉敢断言。
  但重点在于昂克儿本身,从奈米齿轮到拟真神经,统统都因为高温而变形、熔解。全身几乎没有任何正常的部分。再加上被源内射伤而导致的破损,但就算不计这点,修理应该还是极其困难才对。
  但直人将所有方法试过一过,调校了那些扭曲变形。
  发现脊髓圆筒受伤时,玛莉不自觉眼前发黑,但就连那部分的损伤,直人都用细腻的动作漂亮修复了。
  这当然很花时间。凭直人的耳朵和开窍的技师技术,都还要花半个月。
  但一般来说,那是不知道要花上几年的工程——
  不,真要说起来,那真的是『有可能办到的事』呜……?
  而且还不是在最新器材一应俱全的工作室。
  而是在这种随海浪摇晃的游艇附设的『工作区』,连工作室都称不上。
  就连玛莉都没有能够在同样环境、花同样时间、做出同样成果的自信——目前还没有。
  但玛莉静静地下定决心——她迟早一定会迎头赶上。

  然后,玛莉从摺叠椅站起来,跑到缓缓走过来的昂克儿身边,温柔地扶助她生涩的步行。
  小小身躯穿着宛如伞状衬衫的白色衣服。
  玛莉一捏起衣服表面,直人就警告说:
  「啊,喂!先说好,绝对不许脱掉那件衣服喔!人工皮肤会——」
  「不要把我和你相提并论,你这个变态——来,昂克儿,过来这边。在这边吹风很舒服,跟妈妈一起休息吧?」
  「嗯,好……」
  昂克儿微笑点头,玛莉抱住昂克儿的肩膀,引导她走向摺叠椅。
  从半个月前……
  玛莉对昂克儿的态度就一直像这样疼爱有加。
  但是对此——
  「咦——等一下,喂!你干嘛绑架我家的孩子!」
  「嗄?」
  直人突然大叫抗议,玛莉露出瞧不起人的表情说:
  「怎么可能把昂克儿交给像你这样变态。这孩子就由我来教育成出色的淑女。」
  「你有什么资格谈论淑女!交给你,就只会爆炸性地诞生出一个新的地雷女吧,开什么玩笑!」
  「交给你和琉紫,就只是养出一只新的变态而已吧。你冷静想想哪个比较好。」
  「不管怎么想,都是再多一个你才会对世界造成危害吧!——呜啊啊啊啊,但是我不想看见昂克儿变成那样的未来!」
  直人因为自己说的话而抱头苦恼。
  玛莉无视直人,将昂克儿抱在大腿上在摺叠椅坐下。
  惊觉这点的直人向站在旁边的琉紫哭诉。
  「琉紫——!亲权被玛莉抢走了!司法是怎么了,为什么将亲权判给母方!」

  琉紫露出冷冰冰的眼神回答直人:
  「恕我直言,直人阁下,就算宇宙颠覆,玛莉小姐都不可能是直人阁下的妻子。」
  「呜哦哦哦哦哦!对喔——————!我的新娘是琉紫才对!咦,啊!这样就更说不通了,那家伙凭甚么主张所有权啊!」
  「恕我重申,直人阁下,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不,慢着,等一下。琉紫,你怎么好像站在玛莉那边!」
  听到直人的大喊,琉紫稍微思考,半晌以后摇摇头。
  「——绝对没有那回事。但是,与其被妹妹横刀夺爱抢走主人,倒不如干脆——因为我这么想过,所以既然可以不必闹到那样就能解决,那这情况或许可行。」
  「哎,不是吧!我们简直是鸡同鸭讲吧!昂、昂克儿!我和那个地雷女,你觉得哪个比较好!」
  直人在苦恼中抛出疑问,玛莉也同样问道:
  「当然是我对吧?对不对,昂克儿?」
  「————呼咦……」
  夹在直人和玛莉两人中间的昂克儿,摆出为难的表情。
  看不过去的哈尔达傻眼地插嘴。
  「喂,你们到此为止吧……居然问小孩子爸爸妈妈谁比较好,你们两个都是糟糕父母的范本。」
  「「谁是爸爸妈妈啊!」」
  两人异口同声地嘶喊。
  昂克儿依然一脸为难的表情,迟疑地开口:
  「……我喜欢,爸爸……」
  「好耶——!」
  「什么——」
  直人摆出胜利姿势嘶吼,玛莉露出愕然的表情.
  但是——
  昂克儿接着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说:
  「……可是,我也喜欢和爸爸在一起的妈妈……」
  「「————……」」
  「爸爸很厉害。妈妈和很厉害的爸爸在一起,就会露出笑容……昂克儿喜欢那样的妈妈。」
  ……………………
  隔了漫长的沉默以后,直人毅然决然地抬起脸说了:
  「——好,那么我们就来决定谁配得上昂克儿!」
  「……咦?」
  「能够将昂克儿和琉紫两人完全修好的那一方拥有亲权。你有意见吗!」
  听到这句话,玛莉摆出游刃有余的浅笑。
  「你是不是忘记了呀,直人小弟。昂克儿使用的零件——不,琉紫也一样,都是脱离常轨的素材对吧?你没有我的人脉和门路,有办法弄得到同等的素材吗——?」
  「哈!——那么我也会想办法弄到的。所以,告诉我为此需要什么!」
  「哼哼。」玛莉得意地用鼻子哼笑说:
  「国际工学研究所等级的分子化合设备。这个在布列格本家就有,而且老家还保管了琉紫用的——从原子排列阶段逐步组成的备用零件……只要我说一声……就、有——啊!」
  玛莉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一瞬间僵住。
  「糟了——没有昂克儿的零件!唔……既然这样,就只能袭击老家的『工厂』了……!」
  玛莉咬着指甲懊恼呻吟,「哼哼。」这次换直人挖苦玛莉地笑着说:
  「这就表示机会平等罗!下一个目的地决定了!我们要袭击玛莉家——不对,等一下。为什么非袭击不可啊?」
  直人愣怔地歪头,玛莉就受不了地说:
  「你该不会以为我去拜托老家说『我变成国际通缉犯了,让我用一下家里的资产❤』,老家就会答应说『当然好』吧?你当我爸是笨蛋吗!一旦有了牵涉国际恐怖组织的嫌疑,对布列格公司将是一大打击呀。想也知道在我露脸的瞬间就会开枪了吧!所以要先发制人袭击呀!顺便还得去其他企业平白无故地砸场,以便伪装成无差别攻击……啊啊,难得有机会,就挑瓦诗隆好了——主要是迁怒。」
  直人点头同意这个提案。他握紧拳头竖起大拇指。
  「好,就是这个。就这么办!昂克儿就好好拜见爸爸的英姿!」
  「妈妈会让没用的家伙切身体会到妈妈的威严的,你等着看喔,昂克儿♪」
  「……?……嗯!」
  昂克儿完全不理解事情脉络——
  但是因为看两人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于是微笑点头。
  哈尔达拍了一下额头告诉他们:
  「我说你们几个……如果想搭这种破船去法国,先确认一下所在地好吗……方便的话也确认一下后面。」
  听到这句话,玛莉厌烦地叹气了。
  只见玛莉一边抱住昂克儿的肩膀抚摸她的头发,一边问哈尔达。
  「怎样……?又来了?真的很缠人呢……这次是哪里的追兵?」
  这半个月来已经遭到三次袭击。
  虽然每次都将之击退,但这样持续下去差不多也要厌烦起来了。
  听到玛莉敷衍的说法,哈尔达也随便回答:
  「你说呢……现在是在孟加拉湾,缅甸、马来西亚、孟加拉——你觉得哪里好?」
  哈尔达的言下之意是「随你高兴决定」,玛莉转头看后面。
  视线那头看得见一艘高速驱逐舰,以及小型船舶型自动人偶笔直地追踪这艘游艇。速度似乎是对方比较快,转眼间即将追上。
  「——那是泰国的海上警察喔?以前被追过,所以我知道。」
  苦艾酒从甲板上的露台探身这么回答。
  「喂喂喂……几乎都已经到印度洋上了,泰国的海上警察还要出动吗?……这下事情麻烦了。」
  哈尔达摸摸光头苦恼呻吟,直人不以为意地问道:
  「那是指我们?还是指政治问题?」
  「政治——」
  「那就没关系了。」
  直人立刻断言,启动了本来是《玄武》搭载——现在装在游艇屁股的高热压冲击驱动炮。但是——
  「喂,玛莉,我想到好主意了。我们把那艘驱逐舰抢过来吧。」
  直人忽然笑容满面地这么提议,哈尔达摸摸光头问道:
  「——你打算开军舰穿过印度洋吗?再怎么说那都太醒目了。简直就像足摇旗主张我们就在这里一样。」
  「和明明没摇旗却一再暴露行踪的现在没有什么太大差别吧。况且,我们并不是要穿过印度洋,而是要上岸喔。」
  听到直人这句话,玛莉陷入沉思,哈尔达更加疑惑地皱眉。
  只有苦艾酒浮现愉快的微笑。
  「这个好,泰国是好国家喔——?女人既温顺又漂亮,而且还有所谓的第三性在喔?想必会非常欢迎『直子妹妹』吧?」
  苦艾酒嘻皮笑脸地开黄腔讽刺,玛莉一边叹气一边说:
  「……不过这提议的确不错。虽然很气人,但真的是好主意喔,直人。」
  「哦?怎么,大小姐,有干劲了吗?」
  「我的意思是要从泰国走陆路去法国啦。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变态。」
  「从泰国走陆路?那是什么原理?」
  直人歪头问眼神凶恶的玛莉。只见玛莉点头——
  「就是Krungthepmahanakhon Amonrattanakosin Mahintharayutthaya Mahadilokphop NoppharatRatchathanihurirom Udomratchaniwetmahasathan Amonphiman Awatansathit Sakkathattiyawitsanukamprasit区喔。」
  ——并一口气说完。
  直人皱眉头,看了玛莉一眼。然后问她:
  「…………对不起,那是什么咒语?」
  「是泰国的首都,曼谷区的正式名称。」
  玛莉爽快回答,继续说:
  「曼谷——-泰国的多重区块领域,以前发生机能不全的危机时,『技师团』曾经介入。当时为了辅助机能,与马来西亚、缅甸、越南、孟加拉四个邻国缔结了五区块间协定……简单说就是国境洞开,多了违法流通管道啦。在那里就有办法取得昂克儿和琉紫能用的零件,还可以从印度北上。」
  「——政治真是匪夷所思……」
  「总之,也就是说——」
  这次玛莉浮现了极其凶暴的浅笑告诉直人:
  「将船舶型自动人偶全郜击沉、将驱逐舰乘员全部打昏、然后强占驱逐舰,若无其事地开进泰国军港就行了。」
  她大概是被直人荼毒了吧——哈尔达这么心想。
  当然哈尔达不会说出口,因为要是说了不知道会换来什么反应。
  「哈哈!事到如今我还是要不识趣地确认一下,你要在这种弹幕中当海贼掳获驱逐舰吗!你知道那玩意儿有几个炮门、里面又载了多少武装吗!」
  苦艾酒尖声大叫,直人也同样高亢地回应:
  「十五公分机关炮六门,巡航弹发射井十八门,乘员一百二十一人及飞行型自动人偶二十八架!——绰绰有余吧!」
  「赞喔赞喔!真是太疯狂了!那么就将我方的船掉头——突击罗!」
  苦艾酒眉飞色舞地操纵游艇回转掉头。
  琉紫不理会这阵骚动,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
  「话说回来,玛莉小姐——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我只有非常不好的预感,是什么?」
  「是。」点头的琉紫这么说了:
  「不管玛莉小姐再怎么闹意见,昂克儿的主人都是直人阁下。因此昂克儿无法离开直人一定以上的距离,还请你注意。」
  琉紫的提醒,让玛莉睁圆眼睛呼吸急促了。
  眼前一阵晕眩,失望感导致意识远去。
  也就是怎样?假使自己想拥有昂克儿——
  「——就、就必须主动和这个变态待在一起吗!」
  玛莉愕然地发出宛如惨叫的叫喊。
  哈尔达看着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样子,发出打从心底看不下去的声音吐嘈:
  「……你们几个,该不会忘了我们现在所有人都是全世界追讨的国际通缉犯吧?今后再怎么不愿意都要一起行动喔。」
  「「怎么会有那种蠢事!」」
  「……蠢的是你们啊,真是的……」
  直人和玛莉异口同声地尖叫,惹得哈尔达深深叹气。
  面对必须孤军突破大军的状况,哈尔达愈来愈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冷汗直流实在很蠢。
  然后哈尔达忽然面向替游艇掌舵的苦艾酒说:
  「——对了,小子,结果你到底想跟到哪里?」
  「干嘛这样啊,老兄,我们不是同样只剩一颗头的同志吗?不必这么提防我吧?」
  苦艾酒轻浮地笑了。
  「唉,只要随便找块陆地放我上岸,我是打算就此告别啦。但是希望在那之前先帮我恢复正常义体。再怎么说,把我接上这种身体后就放置不管也太残忍了吧?」
  苦艾酒示意着那具火拣金发美女的身体,哈尔达沉默地点头。
  他心想:的确。若换作是我站在相同立场,我也敬谢不敏。
  「而且,就算分开了,要是有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还是会赶来助阵的。毕竟这群小鬼干的事实在有趣得不得了——」
  「我想也是。」哈尔达耸耸肩,踢开放在身旁的金属箱。
  发出砰的一声猛烈打开的箱子,里面装满财宝——错了,是各式各样的枪炮兵器,小至来福枪,大至对战车用大炮。
  哈尔达从里面抓住大型单发式机炮,扛在肩上。
  直人忽然想起些什么似地说道:
  「我说玛莉,这种时候还是先警告一声比较好吧?」
  「这么说也是。我想想……我有点不擅长泰国话……」
  「哦呀?超天才大小姐居然也有不擅长的科目,吓了我一跳。既然这样就交给我吧。」
  苦艾酒耍嘴皮子这么说完,玛莉摆臭脸反问:
  「你会说泰国话?」
  「我说了那是『好国家』吧。我可是前谍报员喔?别小看人了,小姐。」
  「……总觉得输给你,是世上第二教人不爽的事。一潜入泰国,我就要马上练熟给你看。」
  「你请便——所以,我要说什么好?」
  「……我想想喔。请放弃抵抗,乖乖交出驱逐舰。虽然被区区一艘游艇抢走军舰,想必会遭到军法审判,但请放心。我们会帮你们博得大众同情,到时候只要说是『Second Upsilon』的犯行就行了——就这样吧?」
  「OK,见识到我的精湛外语能力可别湿了喔?」
  苦艾酒笑着说完,深吸一口气。
  然后对着游艇配备的扩音器大喊。

  『啊——啊——嘿,那边的驱逐舰!被处男骑在身上想必非常不满吧?我会使出高超腰部技巧让你娇喘连连,若再也不想让其他人骑在身上,就先弄湿舰桥等着吧!至于骑在上面的处男就遮住缩起来的那话儿,赶快跳进海里吧!』

  ——随后,表示多说无益的弹幕朝着游艇倾泻而下。
  被近距离爆炸声与水柱冲击震倒的同时,玛莉感到不可思议地问道:
  「……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照吩咐说而已喔?」
  苦艾酒若无其事地回答。
  哈尔达发出疲惫的深深叹息,点头了。
  「…………是啊。对方似乎是感受到这小子的诚意了。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东西,对方根本不可能感受到。」
  「哈哈——!翻译还真是困难啊,老兄!」
  苦艾酒发出毫无反省后悔之意的叫声回答。
  弹幕划破天空炸碎大海,爆炸声撼动大气,激烈浪花拍打游艇。
  在这紧急情况中,玛莉却开心地大喊:
  「最终确认!苦艾酒负责掌舵!一边躲避弹幕一边以最大船速接近!哈尔达负责火力!用单发式机炮与机关枪击沉船舶型自动人偶!」
  直人同样说:
  「琉紫,等距离拉近到能够跳跃移动时,打昏舰上所有人。至于昂克儿就等着看爸爸占领驱逐舰操舵装置的英姿!」
  「遵命。」
  「……爸爸,妈妈,加油……!」
  琉紫优雅地行礼,昂克儿露出笑容欢呼。
  ●
  ……看着那一来一往。
  哈尔达心想。
  直人和玛莉究竟是否察觉了。
  不折不扣的事实——那两人在这座星球已经『等同于神』。
  无关乎两人是否真的是人类、无关乎两人如何定义自己。
  不管本人怎样,知道两人力量的普通人都这样看待两人——
  众人称他们为Second Upsilon——『Y』再现,就是这个意思。
  世界不会坐视不管也是当然的。
  存在于现实的『神』——那种强大力量,世界不可能视而不见。
  直人和玛莉成长了。
  几乎是一步就跳进神的领域,然后超越了。
  那正是当时在京都感受到的事情,怀念的青春时代梦想化为现实了。
  但另一方面,当时伴随的一丝丝不安,似乎也同样与日俱增——
  会这样感觉,就表示——
  「我果然年纪大了吗?」
  哈尔达不禁发出似曾相识的自言自语,叹了口气。
  然后他对着在不远处依照直人的指示,准备随时用『相对机动』了结一切的黑礼服自动人偶说:
  「喂,这位小姐。琉紫。」
  「态度真随便——我想我之前也这么说过,不过有什么事呢?」
  「你觉得这也是在『命运的齿输』的运作中吗?」
  哈尔达这么问。
  琉紫静静地浮现优雅微笑回答:
  「我并没有观测那种事的机能,但是——」
  琉紫稍微扬起视线。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是在遥远上空持续旋转的『赤道发条』。
  琉紫问哈尔达:
  「那根发条看起来是往哪边转呢?」
  「……右转吧。」
  「是吗?但是,从这里稍微南下,跨越赤道以后再度仰望那根发条,你就会回答『左转』了吧。」
  ……船依然摇晃。
  如雨般倾注的炮弹,只要被击中一炮就能够让船化为碎屑,在这样的情况下,琉紫以仰望着晴空的平静语调继续说:
  人
  「所谓的真实,有多少观测者就有多少解释——但事实只有一个。就是那正在旋转。重要的只有这样吧?」
  ……从观测效果讨论哲学问题的自动人偶。
  哈尔达果然还是不由得感到怀疑。
  但同时他也觉得:正因为是这家伙说的,所以有说服力吗——
  在虚数时间活动,拥有负输出动力的自动人偶。
  证明就连时间都不过是真实的这个事实。
  就算扭曲歪移、就算反着旋转……只有正在旋转这点不得否定……那就是命运。
  视线那头,拥有改变世界的才能的两个人,正在枪林弹雨下亢奋地讨论着。
  「哈尔达!你也要做事呀!就算义体很逊,至少能够发射机炮吧!」
  「高热压冲击驱动炮的弹数也已经剩下不多了,大叔!你快干活啦!」
  「——就是这样喔。破铜烂铁先生,你就快干活吧?」

  ……真的是。
  只能苦笑。
  「……算了,既然是命运之神的引导,我就奉陪到底吧。」
  这么说完,哈尔达用扛在肩上的单发式机炮瞄准目标。

  想像过去世界终结的那天——然后重新创造的那天。
  面对那天在眼前再度到来并开始的事实。
  笑自己不管到了几岁,终究是和眼前的小鬼没两样的孩子。
  哈尔达摸摸光头,缓缓地扣下扳机了。


  ——喀嚓、咔嚓、喀嚓、咋嚓,

  齿轮回转着。

  规律地、机械性地、必然地回转着。

  它如实地细数着时间。

  纵使钟表的指针停下也没有意义。

  即便它故障、扭曲,时间也会依旧不停地转动。

  规律地、机械性地、必然地转动着。

  ——指示着故障、扭曲的时间。

  喀嚓、咔嚓、喀嚓、咔嚓——

  ——就只是朝着应该前进的方向,持续地回转着——

  究竟是朝着谁、朝着对什么面百应该前进的方向,就连神都不得而知——


后记(合写)
  某月某日某处。
  编辑——更正,法官S的声音响起。
  「被告,暇奈椿——上前。」
  检察官——榎宫宣读罪状。
  「被告于年初就已经收到榎宫佑——我提出之小说情节,无所作为地虚度六个月——」
  抗议!暇奈尝试自行辩护。
  ——虽然总觉得在国外影集听过『为自己辩护是愚者』这句话,但不巧的是在场没有人站在自己这边,而且也没有理由否定「愚蠢」这一点,于是暇奈态度强悍地继续说:
  「法官!检察官恣意制造坏印象!虽然小说情节在年初就收到了,但是一张A4大小的『备忘』不能叫作小说情节!」
  再补充一点——暇奈说到这里,瞪着榎宫义正词严地说:
  「既然本法庭——要问稿子迟交的罪,我强烈主张榎宫也应该列为被告!」
  被告如此主张,但检察官摇头叹气,回答:
  「法官。说起来本案——第三集是将本来预定放在第二集的内容分册出来的东西,完成的草稿在第二集上市时就已经存在了。可见创作材料非常充分——」
  「抗议!抗议!本来应该收录在第二集的内容,在决定分册时,为了铺陈结尾,做了大幅变更!原稿已经存在这种话分明是诡辩!」
  暇奈挥拳敲打证人席大力主张,但这次换榎宫叫嚣起来。
  「变更的人是你吧!伴随而来的设定矛盾,你要负起责任自行创作!」
  「我就是听你这句话而自由创作,结果故事马上就无法收尾了,你敢否认吗!」
  「你不要讲得这么理直气壮!想个可以收尾的设定就好了吧!」
  「哈——你听到了吗,法官!当初说『重新修正架构的事就包在我身上』的人是榎宫!后来却说『现在为了N○NL快死了,之后再说』……这明显违反契约——」
  ——白热化的法庭。一来一往的双方主张!呜呼,何人有罪!何谓正义!
  在俨然如法庭剧的(先不管内容)言语应酬之中——

  「——闹剧演够了吗?」
  「「啊,是。」」
  听到法官——更正,编辑S的冷漠声音,榎宫与暇奈一齐正坐了。
  所谓的罪罚、善恶,在稿子迟交这项事实前,被当作『两边都有罪』草草处理。
  真是差劲的剧本。但是法庭剧这种东西,讲得极端一点——
  「难看地互相推卸责任根本无关紧要。话说回来……」
  编辑S说出了不留情面的真理以后,拿出封面指着一点。
  「这边——为什么不是『共著』,变成『协著着』了呢?」
  ——著:榎宫佑,协著:暇奈椿。
  「啊——……哎呀,你知道的……就是所谓的音乐性不合,这很常见不是吗?」
  「这种宛如吵架解散的乐团使用的婉转说法是怎样?」
  编辑S半瞪眼如此吐嘈,榎宫——果然还是不敢正眼看编辑S地回答:
  「创作性不合……这句话真好用呢。从第一集就一再重复着『椿写了无法收尾的架构由我修正』的惯例——等到发觉时,情节、设定、架构、一句句台词全部都是我写的,最后甚至连叙述文都有相当大的比例是我写的,我当下非常震惊愕然啊。如果这样叫『合著』,那么责任编辑的名字也应该放在合著栏才对吧,于是——
  不敢正视编辑的两道视线会合,栖宫与暇奈和气融融地说:
  「本来还有其他候选呢。像是榎宫佑wit』暇奈桩。」
  「嗯,还有榎宫featuring TSUBAKI,甚至还有榎宫佑~佐暇奈椿~这种选项。」
  「——嗯,算了,抱歉在两位一本正经地回想时打断两位,我就看在两位最后没这么做的良知份上不追究。总之,既然几乎都是榎宫先生一个人写的——既然这是两位的共同见解,那么只要把椿先生的名字从作者栏拿掉不就好了吗?」
  「我也希望如此……问题是椿并不是什么也没做啊。」
  榎宫话锋一转,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露出死鱼眼继续说:
  「不仅提供了有趣的点子,还把我写的文章几乎全面全写。但一旦故事规模变得像这次这样庞大复杂,要如何收尾就势必会变成我的工作喔?」
  然后暇奈也露出完全相同的眼神仰望天上低语:
  「这就是合着的极限呢。既然每集的工作量不会刚好都是五十比五十,就只能乖乖地分配工作了,这就是我们得到的结论。」
  总结——两人轮流宣告:
  「没人做的事,并不是没人想到去做,而是刻意不做。」
  「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呢。因为也有人是想到了,试着去做了,最后发觉行不通,这里就有两个这样的人。」
  看到两人宛如顿悟般的神情、到达涅盘寂静的安详表情,编辑S一副受不了的样子。
  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像在强忍头痛一样,勉强挤出话语——
  「也太慢发觉了。两位难道是笨蛋吗?」
  ——咦,至今你都把我们当成什么了——!
  两人是真的惊愕得喘不过气,但是在编辑S的刺人的视线下,勉为其难把话吞回去。
  然后编辑疲惫地叹气,向两人确认:
  「……呃,那么假设,下次是椿先生的工作量比较多的话呢?」
  「咦!到时候就照平常那样。」
  「到时候就只是改成『协着:榎宫佑』,有什么问题吗?」
  「……『分配工作』——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
  见编辑S按住太阳穴.两人背后出现某状声词,威风凛凛地回答了。
  「『分配工作』,我们的确是这么说了……但是!」
  「我们并没有说……已经决定……要分配什么……」
  沙沙……沙沙……
  「两位,就算是脾气温和的我也差不多要揍人了喔❤」
  编辑S露出能面的笑容这么宣告,一瞬间移开视线看向手上的原稿。
  「……算了,没关系,只要能够完成稿子,怎样都无所谓。那么第四集的稿子………

  ——瞬间。起风了。
  编辑S一转回视线,本来应该在场的两人消失无踪——
  然后,似乎是想当作替身,留下了两只玩偶。
  ——被逃掉了。
  事实当前,编辑S深深地深深地~叹气了。
  「……这种只限定在逃走时的默契,就不能发挥在稿子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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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kes 伯爵

5 个月前 0 回復

c461232220 騎士
好看,就是希望游戏人生更新的进度快一点

9 年前 0 回復

真希的小饼干 侯爵
希望作者身体安康 继续出下去

9 年前 0 回復

jiansn159 子爵
结果这后记就是想传达"下一卷什么时候出来我们也不知道呢" 明明有两个作者这啊!

9 年前 0 回復

laien26 子爵
這本很好看,也希望能夠出下一卷阿!!
還有No game No life 也趕快出吧~~

9 年前 0 回復

treeking 侯爵
好长,看得好爽,希望作者身体健康,赶紧写出下一本

9 年前 0 回復

maifs 侯爵
這捲我可以說某些地方各種笑..(姊妹_ww

9 年前 0 回復

iledor 伯爵
原来封面是安可儿的大人形态……3卷就一个人承包了2卷的封面角色,让“真女主”玛莉怎么办……

话说从这卷看起来,玛莉才是核心人物啊,Y人偶迟早都是像后宫一样拉进他们阵营,只有玛莉才能跟男主对等感觉

而且这剧情又开始扯那么大,跟NGNL一样后面打算怎么收

9 年前 0 回復

碎Z 伯爵
刚开始那老头喊直人人Y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来了个替换灵魂外加失忆的剧情,结果后面一看,才知道,那家伙是看谁像就说谁

9 年前 0 回復

36915926 侯爵
感谢录入 辛苦了
先告诉我基本力怎么变成5个了?? 电力,磁力,库仑力不都是一个力吗 是谁把它分成三份还占了基本力大头的啊?? 是著的还是协著的???

9 年前 0 回復

wenxian1496 騎士
我感觉我得回去看一遍前面的

9 年前 0 回復

gnh07 王爵
“人类也——只是由蛋白质和生物信号组成的演算机器罢了”,恭喜玛莉终于开悟,
这下正好和直人凑CP。

9 年前 0 回復

1420 公爵
直子妹妹真是太可愛了,好想抱回家...

9 年前 0 回復

joymatt00 伯爵
直人黨時是把人給拖出來(抓住肩膀),並沒有碰觸已經融化的腹部和其附近已經燒紅的地板,他那個燙傷程度大概才....最高就 高度燙傷左右吧...

9 年前 1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 714090 发表于 2015-4-23 22:01 额,大概人体含有水没那么容易碳化吧… '


感觉几百度就会碳化
不过只是吐槽不能深究
否则就太扫兴了

9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说起来直人的身体到底怎么构成的
能融化金属的温度
我想只要那金属不是汞
那么人体应该至少会碳化
竟然只是烫伤……

9 年前 0 回復

在月井之中叹息 勳爵
' Pokemon最爱 发表于 2015-4-20 13:09 总之进来先喊句:台!版!牛!头!人!大!成!功! 2333333333333 之后慢慢看,嗯…… ... '


为什么这样说?牛头人大成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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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年前 0 回復

aaaa12234556 公爵
台版NTR成功,翻译仍虽努力
虽然还是两边感谢

9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initial好像是开始的意思吧
那个自称幕后黑手的招人厌大叔的Ω就是对应取的了
有点怀疑……
该不会目前其他的Y系列都落到别人手里了吧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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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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