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下祥]境界调停人[台/简]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5-6 07:28 编辑


境界调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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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下祥
插图:田仓 トヲ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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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见父亲一面,高中生贤斗来到了阿根廷。
原本平凡无奇的人生在遇到了美少年八束勋之后,
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转变。
那个世界与这个世界交集的境界彼端,
居然是非人之物所居住的世界──
而自己似乎是处理交界处纷争的「调停人」候补……

日本第四届C★NOVELS大赏特别得奖作。

目录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
第八天
第九天
后来……
终章
后记



  第一天
  蓝天下,飞机及它的影子爬行般地在白云上头移动。
  它在风与风之间滑行,且透过白云的缝隙俯瞰壮丽的景色。
  感觉非常舒服的样子。白色的羽翼反射着阳光,悠然地向前行。

  期间,地面的模样由海洋变成陆地,再由辽阔的森林转变为城镇。那是个建筑物朝天林立的繁华城镇,也是我不曾见过的外国都市。
  飞机缓缓下降,朝着那个城市的上空而去。
  当机身飞越过一群如同鱼鳞般闪闪发亮的建筑物后,便看见前方林立着一列列萧条的高楼层公寓。
  此时,飞机忽然晃动了下、失去平衡。
  彷佛被某种事物吸引了般,开始急速下降。
  飞机朝公寓逼近。屋顶上显现出了一个娇小的人影。

  然后我看到了。
  那是名少年。戴着眼镜的可爱外国少年。他站在晾晒着衣物的公寓屋顶上,打开约胸宽大小的罐子盖,彷佛在等待着什么。
  原来如此,那孩子是想捕捉这架飞机的影子吧。

  少年的眼神中充满期待,等待着时机到来。他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一抹茶色,带着些许蔚蓝的虹彩。
  接下来,就像是一秒一秒的定格画面。
  飞机又往下降落,与影子一起前往罐子里头。
  慢慢地、慢慢地。

  被吞进罐子当中。
  慢慢地、慢慢地。

  同时,我的意识也落入黑暗里。思绪开始涣散、所有感官全都麻痹……
  ***
  「叮——」呆板的电子音响起的同时,显示系上安全带的小灯也亮了起来,机内开始依西班牙语、英语的顺序播放广播。
  我惊觉地坐起身,轻摇了摇头。
  什么啊,是作梦吗?
  竟然因为搭飞机就作这种梦……而且少年想捕捉飞机影子的那个场景,根本就是先前看过的阿根廷航空广告嘛。对于自己的单纯,我一边苦笑,一边立即让大脑回归现实。
  我大大地伸着懒腰打个呵欠,将倾斜的座位回复原状,又将松掉的安全带重新系好,再次靠在椅背上。
  ——终于抵达了吗?
  包含转机在内共花了三十个小时。纵然我可以在机内到处走动,但身体还是倦怠得不得了。再加上这里又是经济舱,我竟能不吼不叫,安静地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真想跟其他乘客互相赞许彼此的忍耐力。
  座位排列整齐的飞机内,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人种。而在隐隐约约的引擎运转声之中,刚醒来的乘客皆慵懒地打发着时间。
  和座位一样,机内的小窗户整齐划一地排列。这时朝阳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将内部渲染成生锈般的橘色。我从左手边的窗户往外望去,还能见到夜晚残留的紫云,正在朦胧朝阳中拖曳着长长的尾巴,看起来彷若梦中世界。
  ……看样子快要降落了。空服员开始自前排的座位起确认乘客的安全带。我环顾了一圈机内后,让脚尖立在踏垫上,轻轻地上下运动膝盖以消磨时间。

  「看来终于要到了呢。」
  右手边的座位传来了少年的轻柔嗓音,我转过头去。
  声音的主人是名年纪与我相仿的亚裔少年。能在这个航班中比邻而坐,我不禁觉得这就像是奇迹。
  「是啊。」我回以微笑。
  感觉是个很特别的少年。
  从整体来看,他像是个亚洲人,但是肤色白皙透亮,深邃明亮的双眼和高挺的鼻梁却让人觉得他是西方人。浅烟灰色的头发梳理得相当整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金属般的淡淡光泽。他的五官相当精致,就算他说他是模特儿或艺人,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跟自己是天壤之别呢。我边苦笑,边看向他的服装。他的穿着打扮与日本年轻人的流行完全不同,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衬衫搭上夏季的羊毛西装裤,既正式又复古,应该是个富家少爷吧。少年多半是察觉到了我的视线,再次向我攀谈。
  「你很快就能见到爸爸了呢。」
  「嗯,我想他已经来机场接我了。」
  在美国佛罗里达州转搭上这架飞机之后,这名少年就一直主动找我攀谈。起先我因为是第一次出国旅行,心情十分紧张,根本无心听他说话,只能他问什么就答什么,但现在已经冷静多了。
  一开始他问我为何到这里来时,我告诉他是为了见自己许久不见的父亲。其实那与真正的理由有些出入,不过,没有必要特地向刚好坐在隔壁的陌生人说明吧。
  我从脚边的背包里抽出一张便条纸,纸上写着老爸到阿根廷单身赴任的住所地址……坦白说,我的心情是忧喜参半。
  我将视线转向旁边,因为我突然对这个与我一样单独搭乘飞机的少年涌起了些许兴趣。
  「那你到阿根廷做什么?」
  「参加公演。」
  少年意味深长地笑着简短说道。这么说来,他刚才一直在看封面印有舞台照片的杂志,铁定是来看某场表演的吧。
  「喔~~你一个人来?」
  「我会在那里跟人会合。」
  「你在当地有认识的人啊,真厉害。」
  阿根廷的人口几乎都是白人,说不定他有亲人在那里。
  「你的家人呢?」
  「大家都在日本,只有二姊待在美国。」
  语毕后,少年苦笑。
  「对了,我还没说过我的名字吧。我是八束勋,今年十六岁,跟你差不多吧?」
  「八束、勋……」
  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于是我动着脑筋飞快回想。然后我目不转睛地打量那名少年,才终于想起来。
  「啊,八束难道是指那个八束省介?」
  大概是习惯了吧,少年干脆答道:
  「嗯,他是我爸爸。」
  我将身子往后仰躺在机内狭小的座椅上。八束省介是日本最有名的小提琴家,以前曾在欧洲荣获一个权威性的奖项,因此变得家喻户晓。我记得他的夫人是英国人与日本人的混血儿。既然母亲拥有英国血统,那也难怪他们的儿子不像是日本人。
  少年报上八束勋这个姓名之后,带着天真无邪的笑脸问我:
  「你呢?」
  「我是贤斗,西村贤斗。大你一岁,我今年十七。叫我阿贤就好了。」
  「那叫我阿勋就好了,大家都这么叫。」
  这时空服员停在座位靠走道的阿勋身旁。本来以为会是个身材窈窕的美女,但这间航空公司的空服员都是外表有些可怕、体型略胖的细眉拉丁大婶。
  我重新坐好,确认自己的安全带已系好。
  空服员大婶伸出了粗壮手指,指上还贴了一圈OK绣。她先是确认我已系好安全带后,点了点头,接着伸手探向阿勋的安全带。由于对话遭到中断,我不由得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空服员大婶将有些松开的安全带重新系紧后,神色不快但又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抽回手。
  我张开嘴,正要再次向他攀谈。
  就在这时候——阿勋做出了奇怪的举动。
  他不发一语地捉住空服员的手腕,紧盯着她的手瞧。
  ——?
  阿勋的样子有些奇怪。
  就像是人偶般面无表情,久久没有别开自己的目光。
  「阿勋?」
  阿勋听见我的叫唤后猛然回神,放开了空服员大婶的手,并用西班牙文说了几句话。
  原本一脸不安的空服员大婶听到他说的话后,便笑颜逐开,前往下一个座位。
  「……真是的,我竟然看大婶的手看到入迷,是还没适应时差吗?」
  对话又就此中断。
  阿勋深深吐了口气后,像是头痛般闭上双眼按着眉心,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他看来非常疲累,因此我很犹豫要不要出声叫他。明明驸才还那么有精神——我暗自纳闷,同时看向窗外。

  机翼的另一头是一片广阔的海洋和陆地,太阳光的照射令大海闪闪发光,也为大地染上颜色。随着飞机不断往前进,陆地面积越来越大,也能看见建筑物和大楼。当然,那些事物全都染上了朝阳鲜艳的橘黄色。
  不知不觉问,我已出神地凝视着这幅美景。

  我对阿根廷的第一印象是——这真是个美丽的国家。
  从日本出发至今约过了三十个小时,我终于抵达南美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现在当地时间为十点二十三分。
  ***
  我运着沉重的行李走出入境大厅时,老爸早已在出口等候,他笑容满面地叫住我。
  老爸在贸易公司工作,从我国中时起,就一直派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一年只见两次面,就是盂兰盆节(七月十五日)连假和新年假期。但他每次都待不久,顶多一个星期。
  因此我与老爸之间,一直存在着无法填补的巨大鸿沟。
  我们各自挤出僵硬的笑容,说些客套的重逢招呼语后,一同坐进车内。

  车子驰骋在与日本截然不同的景色当中。
  老爸向初衣造访此地的我介绍建筑物和马路,但我只是随声应和。
  这里的季节与日本正好相反,现在是秋季。打开车窗后,凉爽的风抚过脸颊。
  断断续续的对话中,我和老爸聊到了在日本的老妈和妹妹麻奈。
  「是吗?看来妈妈和麻奈都过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啊,嗯。」
  结果都是聊些无关紧要的事。报告完家人的近况后,我们就没剩多少能闲聊的话题了。
  「今年春假结束之后,贤斗就高三了,麻奈也升上高中,时间过得真快啊。」
  不晓得老爸是否明白我的心情,他悠哉地说道。
  「但麻奈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是个爱吵吵闹闹的小鬼。」
  老爸边开车边苦笑,顿了几拍后说:
  「你要保护好妈妈她们喔。毕竟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
  我叹了口气。
  随着年龄增长,加在我身上的责任就越多。而理由就是:因为你是哥哥、因为你是男人。这种事我当然知道,我也打算尽己所能。可是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想从老是不在家的老爸口中听到这些话。
  「嗯。」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然后不禁低声咂嘴。老爸多半是听到了吧,小声说道:「抱歉。」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但又迟疑地陷入沉默。虽然他的态度让我觉得很奇怪,但我没有深入追究。
  其实我也希望自己的态度好一点……尽管这么想,也已经来不及了,车内不由得陷入一片寂静。
  车子驶离市区,进入住宅区。偌大的住家沿着单行道比邻而立。又开了一阵子之后老爸说「到了喔。」然后停车。

  一抵达白色的平房住宅后,老爸率先整理起我的行李,大概是想讨好心情欠佳的儿子吧。反正这种机会很难得,就让他动手吧——我一边坏心眼地这么想一边帮忙。
  「你的行李真多呢,全都是妈妈收拾的?」
  「嗯。」
  行李箱里塞满了老妈紧急买来的日本食物。看着那些东西,老爸深有所感地低喃:
  「不过,我真的吓了好大一跳呢。今天早上我才注意到妈妈的留言,急忙赶到机场去接你。」
  这是我升上高三、参加大学联考前的最后一次春假。原本应该趁着这段期间与朋友游玩,但因为某些原因,我临时决定来这里。
  我表示想跟父亲商量一下未来的出路后,老妈很快就妥协了,为我买了前往阿根廷的机票。真正的理由姑且不谈,但另一个原因,则是因为我想来看看老爸选择的生活方式是什么模样。
  「嗯,抱歉。你现在工作很忙吧?其实不用来接我也没关系啦。」
  「那怎么行呢,这里跟日本可不一样。」
  老爸说完这句话后,就默不作声地将拉面和梅乾收进厨房的柜子里。虽然他频频转头观察我的神情,但一句话也没有说。
  想说什么就说啊。我觉得有些烦躁。
  灿烂耀眼的阳光自外头照进厨房里,内部的摆设就像在电视里常见的外国厨房一样,一律采用白色系,显得非常干净整洁。很漂亮,但也有些寂寥。
  老爸好几次都婉拒回到日本的机会,也几乎不回家。
  原本他就是住在这种地方啊。
  之后我随意地整理了下行李,老爸便带我出门。
  从车内往外看去的布宜诺斯艾利斯街道,完全如同我听说过的,是个很有欧洲风情的繁华都市。
  老爸首先带我到七月九日大道这条有名的道路上参观地标「方尖碑」,再前往卖有阿根廷名产牛排和烤肉的店家。

  吃完午饭后,我们就从没什么话题可聊,直接变成相对无语。
  我们在尴尬的气氛中坐上车子。吃饭时一直想讲什么却又放弃的老爸,到了这时像是下定决心般,终于主动开口。
  「……那个,贤斗。」
  「干嘛?」
  「其实爸爸我,三天后就要出差回日本。」
  「咦?」
  我瞪大双眼。三天后?
  老爸过意不去似地接着说:
  「真是不巧呢,难得你到这里来了。但这是临时决定的。」
  「咦?可是,为什么?你之前都只有盂兰盆节和新年才会回家啊。」
  「你也知道爸爸的公司是做进口葡萄酒的生意吧?这回公司要在日本举办阿根廷展览,所以向阿根廷政府商借宝石,要运送到日本去,当作展览会的主要展示品。」
  我一迳沉默不语。
  「就在昨天,决定了运送日期是三天后。由于航班的关系,无论如何都不能更改时间。再加上治安问题,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所以你能和我一起回去吗?虽然比预定停留时间短了许多,但接下来还有两天,大部分的风景名胜还是能参观到的。」
  我叹了口气。这件事他想必很难以启齿吧……
  这种情况了还满口工作、工作、工作。
  真烦。
  车窗外并列着美丽的住家,看来无比和平。我再次靠在椅背上,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风景。


  第二天
  「那么,贤斗,就像我昨天说过的,不要表现得像是观光客喔,也尽可能不要掏出大面额纸钞。」
  隔天早上,我走到玄关准备送老爸出门工作时,他这么对我叮咛。我露出苦笑。
  「我不是小孩子了,观光这点小事没问题的。」
  「记得要选人多的道路行走,千万别去有一丝丝危险的地方喔。」
  「就算绑架我,也拿不到任何好处吧。」
  我开玩笑地随口说说,但原本要出门的老爸旋即转过身来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南美洲的绑架案是很可怕的。甚至还有政府高官遭到绑架后,被监禁长达六年呢。就连我和同事平时也都很小心。」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
  「可是,并没有发生得那么频繁吧?」
  老爸摇了摇头。
  「前阵子,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住在这附近的男孩就被抢匪杀了。他可是当地人,也会遇到这种事。一直住在日本的你也许不会明白吧,但光因为你是日本人——不,光是身上有一点点钱,在这个国家就足以成为绑架的理由。」
  那张认真说话的脸孔,比起小时候仰望时还要近在眼前,此时的他彷佛缩小了许多。我知道老爸是很正经地,但他那副完全把我当小孩子看的态度,让我很火大。
  老爸眼神坚定地看着我。
  「……我知道了啦。」
  我嘟哝应道。老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就出门工作去了。

  锁上门后.我再一次环顾屋子。
  这里应该比东京住家的起居室大一点吧。墙壁涂的是浅苔藓绿色的油漆,而在阳光的反射下,整个室内沉浸在一种柔和的色调里。基本的家具相当齐全,窗户旁也放有观叶植物,却缺少了有人在此生活的气息,比较像是饭店房间。
  这是个缺乏人类温度的空虚房屋,但是,老爸却选择了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生活。如果是我,就算再怎么喜欢工作,但要和家人分开,我一定会辞职,绝对。
  我恍惚了一阵之后,拿起桌上的摇控器打开旧型电视机。完全听不懂,所以我试着切换频道。虽然有播卡通,但难看死了,这绝对无法满足日本的小孩子吧。
  找不到想看的节目,我叹口气伸了个懒腰,从眼前的窗户朝外看去,意外地见到庭院草丛里五彩缤纷的花朵,以及美丽的青空。
  我从沙发上起身。
  —既然都到这里来了,就去街上晃晃吧。
  我拿起自日本带来的爱用滑板走出家门。既然来到了陌生的街道,当然得先用滑板四处探险,因为比起搭电车或公车,这样更容易了解一座城市。这是我的主张。
  我锁上玄关大门后,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井然有序的街道,清新宜人的空气,以及仰望天际时蔚蓝的晴天。
  空气十分乾爽,让我觉得身心都很轻盈。也许是因为在南半球重力作用比较小的缘故。咦,真的会有这种事吗?总之,很像是「自由」的感觉。

  经过昨晚一夜的临时抱佛脚后,我得出的结论就是:只要将布宜诺斯艾利斯这城市,想像成是一个顶端朝北的长方形就好了。
  这个长方形就像京都一样,往东西南北延伸的道路皆整齐地划分成棋盘状,长方形的西侧紧连着广阔的大陆,东侧则是中止于拉普拉塔河。在长方形的正中央再往东一点,就是那条南北向、出名的七月九日大道,那条大道的中心再往北一点,即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标方尖碑。这样整理过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就很容易搞清楚了。

  老爸的住家位在方尖碑西边远处的富人住宅区。住在这里并非因为老爸是有钱人,而是日本公司都统一在这里租房子。
  我边看着地图边滑着滑板前进,任由风吹在自己身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初秋的风十分宜人,道路两侧皆种着花朵盛开的树木,再搭配上异国风情后,总觉得自己像是成了电影里的男主角。
  状似治安良好的马路往前延伸,越接近目的地,越可以见到并排的欧洲风格时髦咖啡厅、餐厅以及名牌服饰店。这种地方对我来说,有一股难以接近的氛围。
  有名的观光景点雷科莱塔墓园(Cementerio de la Recoleta)即是座落在此处。
  这里可以说是死者的城镇。在辽阔的占地里,石造的精美建筑像是街道般并列排开。但是,那些全都是安放骨灰的灵堂。
  蓝天下,站在墓园里的我,兴奋地感受这种像是来到了异世界的氛围。我穿过小径,一看到罕见稀奇的灵堂便停下脚步拍照,也参观了阿根廷最家喻户晓的女性艾薇塔(注1)的墓地。
  回程路上,我顺便逛了逛街道旁林立的店家,这一天的观光行程就结束了。一天下来,我既不觉得危险,也觉得用当地语言与当地人聊天很有趣。
  我待在家里等着老爸归来,但他迟迟没有返家的迹象。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便翻找冰箱里的东西,开始煮咖哩。经过一番苫斗总算煮好之际,老爸也刚好回来了。但时间已是半夜。
  尽管老爸没有特别说出口,但他看来有些疲倦。他没吃咖哩,只是转着倒有红酒的玻璃杯,出神地望着杯中液体。发现到我在看他后,他苦笑着朝我开口:
  「雷科莱塔墓园好玩吗?」
  你真的想问我吗?我暗暗心想,嘴上仍是回道:
  「嗯,很漂亮喔。那种地方竟然是墓园,真是可惜呢。」
  「是啊,甚至让人想住在那里头呢。」
  语毕后老爸笑了,又喝了口红酒。
  我大感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幕。以前他在日本的时候,都只喝啤酒的,难道不同的土地能改变一个人?
  「葡萄酒好喝吗?」
  「这是公司的产品。和自己有关的话,莫名地就会觉得好喝。」
  老爸说完,将玻璃杯举至灯光下。
  「工作很辛苦吗?」
  老爸放下玻璃杯,朝我露出笑容。其实用不着勉强自己笑啊。
  「我看起来很辛苦吗?抱歉。」
  「……不。」
※注1:艾微塔,即伊娃·斐隆(Eva Peron,一九一九~一九五二)。常被称为斐隆夫人,曾是阿根廷的第一夫人,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玛丹娜主演的电影《阿根廷,别为我哭泣》就是叙述她的故事。
  一谈到工作,老爸像是想起什么般从房间角落的公事包里拿出一本手册。那是本封面中心印有巨大红宝石照片的精美手册。
  「太阳之血——阿根廷·失落时期宝物展——?」
  封面上以日文如此写道,地点是东京的博物馆,主办单位则写着老爸公司的名称。更下方则是贴有公司正在贩售的葡萄酒小篇幅广告。
  「太阳之血?」
  「是欧洲移民搬来此地时带过来的,据说是世界上最大颗的红宝石,也是阿根廷的重量级文物。句太阳之血』曾在革命时期一度遗失,再次寻回来以后就一直受到严密保护,所以这次能从政府手中借出来展览,可是很不容易呢。」
  也许是有些醉了,老爸说话变得顺畅许多,心情也极佳。
  「这是老爸公司宣传自家进口葡萄酒的手段吧?不过为了宣传,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让更多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可是件很重要的事喔。」
  「喔……」
  谈论工作时的老爸显得开心又生气蓬勃。
  然而相对地,我的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每次我问老妈,老爸为何经常不在家时,她总是回以「工作」这个理由。虽然升上高中后多少能够理解,但我还是不想听太多他工作上的事。
  见我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老爸苦笑着拿过咖哩,转换话题。
  「好久没吃到家人做的料理了呢,而且还是儿子做的……」
  他很开心地吃起咖哩。
  ——只要你回日本,每天都能吃到老妈煮的饭啊。
  真想说一、两句话挖苦他。
  「明天你打算做什么?」
  我拿起倒盖在桌子角落上的旅游指南,指给老爸看。
  「我想去波卡(La Boca)这个地方看看,听说街道五彩缤纷,足球也很有名。」
  「那里也是探戈的发源地呢。不过记得,绝对不能离开观光路线喔。」
  「我不觉得有那么危险啊。」
  「因为你今天去的地方是有钱人居住的地区。波卡那里更危险,凡事要小心。」
  「嗯,我知道了。」
  我已经了解,对这种事生气也没用,于是老实应声。老爸边在玻璃杯里重新倒酒,边满意地点头。
  「一想到你可能会发生什么意外,我就担心得不得了呢。」
  「尽管如此,你还是答应让我去了啊。」
  「因为不冒险的话,就成不了一个好男人。」
  「这样子啊……」
  这句话真叫我意外。本来还以为一直叫我要多加小心的老爸,对我太过度保护了。
  「只不过,明明不懂这里的语言,你却一点也不害怕呢。想当初爸爸刚来这里的时候,可是怕得完全不敢出门呢。」
  「还好啦。」
  我不禁有些得意。
  其实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有种「我还挺厉害的嘛」的感觉。
  待在没有任何人认识自己的城市里时,总有种解放感。反正三天后就要回国了,尽量多参观点地方,再开开心心地踏上归途吧。


  第三天
  隔天早上,我目送老爸出门后,很快也跟着出门。我搭乘地下铁又转公车后,赶在日头完全升起前抵达的地方,就是位在长方形地图左下角一带的波卡。
  该怎么说呢,这里真是个友善又极度开朗的地区,与市中心那种经过时尚风格洗礼的感觉截然不同,是个随意涂满了蜡笔风前卫色彩的旧城区。这里原本是劳动阶层居住的城镇,还从中诞生了探戈这项舞蹈。
  比起昨天去的名牌时装店林立的雷科莱塔地区,这里给我的感觉更平易近人。空气中飘扬着某处传来的音乐,四周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街上也有很多卖画的摊子。我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也在成了探戈曲名的卡米尼托(Caminito)道路上悠哉闲晃,尔后四处参观附近的蜡像馆,以及放有各式各样土产礼品的店家。
  一整个上午到处观光之后,我在面向马路的餐厅解决了午餐,就再次开始移动。我沿着原路折回,走到河岸边的公车站旁,边以眼角余光看向几艘绑在岸边的小船,边放下随身携带的滑板。
  道路干净整洁,行人也不多。我再一次确认前方的路况,判定这里没有问题后,我一脚踩在滑板上确认触感,打算踢向地面往前滑行时——
  从我刚离开的卡米尼托街道中,走出了一道吸引我目光的人影。
  ——精致的五官和英国传统绅士服装。
  我停住不动,单脚离开滑板踏在地上,河岸边独特的潮湿凉风抚上我的脸颊。
  我绝不可能认错。那是来程飞机上坐在我隔壁的那名少年。
  「咦,阿勋?」
  我惊讶地以目光追随阿勋的背影。他边仰头看着涂成黄色的墙壁,边慢条斯理地走着。看样子是一个人。他走出卡米尼托街道后,我还以为会往我这边走来,他却直接向左转弯。
  阿勋应该是四处观光吧,但连身为日本人的我都觉得这是幅奇妙的光景。因为周遭皆是穿着随意的当地人和观光客,却有个穿着雪白衬衫,甚至扣起所有钮扣还系领带的年轻人,独自一人混在其中。
  阿勋没有发现我,边看着类似旅游指南的书籍,边走进岸边无人的街道。
  「那边很危险吧……」
  我想起了老爸先前曾嘱咐的话:波卡那里更危险,凡事要小心。
  就在阿勋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街道的入口之际,我踩向滑板边缘令它弹起再一把抓住后,便紧追着阿勋身影而去。

  阿勋越来越深入荒凉的地区。墙壁上涂有油漆的建筑物逐渐减少,反倒是简陋又狭小的住家变得醒目,海潮的气味越发浓烈。我转头看向来时的路。
  尽管有些不安,我还是决定追上阿勋。总不能将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大少爷丢在这种地方。
  但麻烦的是,觉得不能丢下阿勋不管的人,不只我一个。
  突然有两个男人从路旁现身,插入我与阿勋之间,并朝着相同方向前进。他们都穿着品味低俗的肮脏翻领衬衫,其中一个是体型肥胖的褐发中年白人,而身材较高大的另一个年轻人则有着一头黑发与小麦色肌肤,是欧洲人与美洲原住民的混血儿麦士蒂索人(Mestizo)。两人边低声讨论,边跟在阿勋身后。
  「喂喂~~这样没问题吗……」
  我也跟在阿勋后头,并小心不被那两人发现。
  四周建筑物的窗户大多破裂无人修复,地上也散乱着纸箱、毛毯和生活垃圾,还能看到酩酊大醉的男人。但空气中却流泄着不知从哪栋屋子传出、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轻快音乐。
  在一条狭窄小路的转角转弯后,我停下脚步躲在建筑物的阴影里。因为那两人终于出声叫住阿勋。乍看之下,他们脸上还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阿勋也回应答腔。
  「——语言没问题吗……」
  见到阿勋毫无窒碍地与那两个男人攀谈,我想起了他曾在机上用西班牙语与空服员大婶交谈。
  阿勋一开始表情很僵硬,但后来逐渐舒缓开来,现在则是边指着旅游书边笑着说话。我松了口气,但就在下一秒,那名麦士蒂索青年便若无其事地绕到阿勋身后,伸手捣住他的嘴。
  「啊……!」
  阿勋捉着麦士蒂素青年的手猛烈挣扎,但体力明显相差悬殊。那名较高的青年抱起阿勋,打算将他带往更深处。
  「喂!你们快放开他!」
  我不由得扬声大喊,丢下滑板往前冲,这时的我早已忘了何谓恐惧。
  男人们没料到会杀出我这个程咬金,明显露出慌张的神情,抱着阿勋拔腿就逃。

  我卯足全力奔驰在冷清建筑物之间的脏污巷弄里,紧追着那两个男人。对于毫无方向感的我来说,这些巷子简直就像迷宫,而且对方有时会丢个大木箱阻挠,或是突然推倒纸箱堵住巷弄,让我难以前行。加上他们对这里的巷弄了若指掌,毫不迟疑地往前狂奔,渐渐地将我甩在身后。
  「可恶!」我边跑边怒声狂吼。
  我整个人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拚了命地追着他们。我踢开垃圾,尽量不让身体撞到堆置物品和建筑物,继续往前奔跑。
  但是在不知第几个复杂的转负之后,他们突然消失了踪影。我环顾四周,只见自己身处在十字路口,四面八方都没有他们的影子,我累得气喘吁吁。
  好陌生的地方。
  由于我埋头苦追,完全没记路,现在连怎么回到原来的路上也不晓得。不,现在最重要的是得尽快救出阿勋。
  我鞭策着自己疲惫的身躯,再次迈开步伐。我到底在干嘛啊?追到这里就已经很吃力了,而且我跟阿勋也不算熟,还是放弃吧……虽然脑海中浮现了这些想法,但我甩了甩头将其抛开。

  好长一段时间,我漫无目标地走在又臭又长的巷弄里寻找,找着找着,就误闯进了一条到处都堆满木箱的街道。虽然身心俱疲,我仍边走边察看木箱内部。
  最后走到了一条尽头钉着木板的死胡同,当我叹了口气准备折回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好像有人踢东西的声响,于是回过头去,只见木板下方晃过了一道白色影子。从封锁住去路的木板缝隙间,可以看到那道白色影子在另一头动来动去。
  我蹑手蹑脚走近,蹲下来往里头一看,竟见到阿勋和与他相对的白人中年男子的脚。我凝神细看,却没见到那个麦士蒂索青年。我绕过左侧的建筑物,准备从另一边移动到他们那里。
  走到了他们这边后,我再次窥看,仍是只见到阿勋和白人男子。穿着花纹衬衫的男人背对着我,像要压住阿勋般站定不动。男人的背部挡住了阿勋,我看不见他的脸。此时天空依然澄澈蔚蓝,耳中也始终能听到音乐声。
  奇怪的是,自我发现到他们至今,两人就一直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
  我一直提防着不见人影的麦士蒂索青年,但看见这幅奇怪的光景后,也不禁感到可疑。我暗下决心后,就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缓缓欺近白人身后。此刻,我彷佛可以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在我逼近的期间,他们仍是毫无动静。我更是满肚子问号。
  突然间,远处传来了数名男子吵吵闹闹的说话声,同时还能听见他们踢开路旁垃圾的声响。
  糟了,他要是回头就会看到我!
  还来不及搞清楚状况,我就已经下定决心,全力冲刺后用身体撞向男人肥厚的背部。下一秒,男人的身体就像泥偶般无力倒下,撞上一旁建筑物的墙壁。
  这也太简单了吧?我脑袋一片混乱,盯着横躺在地的男人看。只是撞他一下,应该不至于昏倒吧……?
  「喂,你没事吧?」
  我询问后,阿勡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怔忡。我再次看向男人。他似乎失去了意识,完全没有起身的迹象。
  我朝他走近,将他笨重的身体翻转至正面。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胸口中央正刺着一把掌心大小的刀子,鲜血从中涌出,染红了衬衫。男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肌肤一点血色也没有。
  一阵冷颤窜过背脊,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还绊到了一个散落的空罐。空罐发出了刺耳的匡当声响滚了数圈。
  「这、这是怎么回事?这家伙死了……」
  我脚步踉跄,同时下意识地看向阿勋。他梦呓般地嗫嚅说道:
  「他拿着刀子威胁我交出钱和护照……然后我们扭打在一起,刀子就刺中他了……」

  音乐声依然飘扬着。
  午后的日头还很耀眼,照亮了这条满是尘埃且脏兮兮的死胡同。

  我拉过呆站在原地的阿勋,走到离男人稍远的地方。接着坐在避人耳目的巷弄深处,靠在阴凉的墙壁上,等着心跳平息下来。
  我仰头看向万里无云的蓝天,思索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要怎么办?」
  我用眼神指向男人尸体的方向问。
  「……」
  阿勋没有回答。
  我对他的态度感到火大,语气严厉起来。
  「追根究柢,都是你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转来转去。」
  「阿贤你不也是……」
  「我是因为担心你才追上来的!穿成这副德行又单手拿着旅游书走来走去,如果我是抢匪,第一个就抢你!」
  阿勋沮丧地低下头去。
  沉默。飞机在遥远上空处悠闲飞过。音乐声依然不绝于耳。
  阿勋怱然抬起他的淡色眼瞳。
  「欸,那个人真的死了吗?」
  「怎么看都死了吧。」
  那副模样无庸置疑是死了。
  「喂,去向警察自首吧。只要你如实说这是正当防卫,一定会获判无罪的。」
  我原以为阿勋会乖乖照办,但他连连摇头,细柔的发丝摇摇晃晃。
  「我要是被逮捕,会给爸爸添麻烦的。」
  的确,知名小提琴家的儿子杀了人,肯定会造成不小的骚动吧。
  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
  「那你说该怎么办?就这样逃走吗?你以为可以隐瞒一辈子吗?」
  我冷静地努力说服他。
  阿勋再次垂下头沉思半晌后,决定妥协:JK-甘情不愿地点点头。我还以为他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少爷,没想到还挺倔强的嘛。
  我叹口气站起身,拍掉沾在牛仔裤上的砂子。阿勋原想跟着起身,但也许是吓待浑身无力,无法顺利站起。无可奈何之下,我拉住他的手臂协助他。他白色衬衫的袖子上没有一丝皱摺,也没有任何污点。
  这时我心中低叫一声。因为我在阿勋雪白衬衫的衣领上发现到了血渍。
  「你哪里受伤了吗?」
  「没有。」说完阿勋摇了摇头,应该是那个男人的血溅到他身上吧。
  「总之快点逃出这里吧。」
  「嗯……」
  我自巷弄的阴影处悄悄向外窥看,拉过阿勋的手后,他的脸向我靠近。瞬间,一股血腥味掠过鼻尖。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用西班牙文大声吼叫。
  同时「磅!」的一记声响,阿勋正后方的建筑物墙壁上掉下了许多碎屑。
  「什么?」
  身后的阿勋如此低喃。我看向发出声音的来源,但对方可能是躲在暗处吧,没有看到任何人。
  我再将视线拉回到掉着碎屑的墙壁,只见墙壁上多了一个能塞进指头的小洞。瞬间我的思考停止,但我随即躲进一旁的大木箱后头。
  下一秒,两个男人从岔路里跑了出来。一个是起初绑架了阿勋的那个麦士蒂索青年,另一个则是同样有着小麦色肌肤、目光锐利、体型魁梧宛如摔角选手的长发男子。他们手上全都拿着——手枪。
  麦士蒂索青年上前确认已死同伴的尸体后,指着我们藏匿的方向,愤怒地破口大骂。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也确切实感受到了持枪男子的杀气。我本想往后方逃走,眼前却是一条以木板封起的死胡同。
  「啊啊,真是的,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阿勋小声嘟哝。听到他这句不恰当的发言后,我感到恼火之余,只能环顾四周思索有没有其他的逃脱办法。可恶!
  男人们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接着从箱子间的暗处中,走出了那个像是摔角选手的男子。
  男人看向我们后,似乎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就松懈了心防。他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将手枪挂在皮带上,朝我们伸出手。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使劲拉倒堆在眼前的木箱。向上堆起的箱子失去平衡后,接二连三地落在男人身上。
  这时,我发现放箱子的地方有一条足以供单人通行的缝隙。我以眼角余光瞟向正与脚底下戍堆木箱奋斗的男人,同时拉过阿勋的手往缝隙钻去。
  那条缝隙与建筑物之间的小巷衔接,钻出这里的话就可以穿到街道上。刚才一直听见的音乐音量似乎也变大些许。
  回过头后,只见男人们推挤着偌大的身躯,也打算进入这条缝隙。总之得快点逃跑才行!于是我继续捉着阿勋的手往前跑。
  我们一遇到死胡同就转弯,一看到障碍物就推倒来妨碍他们。我压根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又跑了多久。始终飘扬在空气中的轻快音乐让我很火大。
  正当我心想已没有力气再跑的时候,我们走出了迷宫,来到沿岸边的道路。前方可以看到一开始我发现阿勋踪影的卡米尼托街道,以及街道入口前的公车站,还有聚集在那里的人潮。
  我更是拉着气喘吁吁的阿勋,朝着公车站全力狂奔。然后朝后头瞥去一眼,只见男人们正在约三十公尺远的后方追着我们。
  就快到公车站了。很幸运地,那里正好停着一辆巴士,乘客开始上下车。那是我刚才搭过的小型公车Colectivo。
  就在仅剩一段距离时,最后一位乘客上车,公车门准备关闭。我扯开喉咙大喊,羞耻心早已被我抛诸在后。
  公车司机注意到正挥着手,不知在大喊着什么的我后,判定我应该是要搭车,于是再次打开公车门。我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踩上阶梯,冲进公车里。
  他们见到我们搭上公车后,似乎放弃继续追赶。
  尔后公车缓缓关上车门,滑行般地向前奔驰。

  上车之后我放眼望去,只见公车上有着各个人种的观光客。众人的视线皆集中左最后上车,气喘吁吁的我们身上。我无视于他们的目光,喘着大气,拉着阿勋的手坐在最后方的空位上。
  身体靠在硬邦邦的座位之后,剧烈的心跳还是迟迟无法平息下来。双脚麻痹般地疯狂颤抖。我用衬衫的袖子拭去额头的汗水。真的是满头大汗。
  「甩掉他们了吗……」
  阿勋用手按着胸口,白皙的额上满是汗水,呼吸急促地点点头,然后抬头看向我。
  「嗯……」
  公车发出喀当喀当的振动声往前行驶。窗外的景色缓缓流逝,透过建筑物的模样,可知这辆公车正往市中心驶去。
  过了好一段时间后,呼吸才平顺下来。我看向阿勋。
  「快去报警吧。竟被那种人盯上,太危险了。」
  我边说边从公车后面的窗户看向后方。所幸目前并未看到可疑的车辆。
  「说得也是呢……阿贤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
  我叹口气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最后我还是得以目击证人的身分,接受警方的询问吧。

  公车驰骋了约四十分钟后,进入布宜诺斯艾利斯最有名的街道,七月九日大道。周遭摇身一变成了都会的大马路,街道两侧林立着建筑群,大批车辆在路上来回交错。我们在可以看见方尖碑的地点付了车资,边察看四周边走下公车,
  我东张西望,没看到任何一个日语标示,更不可能知道哪里有警察。
  「阿勋,你知道警察局在哪里吗?」
  我们走到路旁的行道树下,我开口询问。阿勋摇了摇头。他正想用西班牙文问路人时,马路的方向传来了有人粗鲁关上车门的声音。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只见车内走出了麦士蒂索青年、摔角选手般的男子,以及人数增加了的同伴。
  「真是纠缠不休……」
  其中一名男子伸手进胸前口袋,似乎打算掏出手枪。但多半因为这里是大马路上,一旁的男子出声斥责。
  我悄声向阿勋说了句「快逃吧。」然后拔腿狂奔。
  我们边在马路上奔跑边闪开人群。隔着一段距离的方尖碑离我们越来越近。昨天和老爸一起参观的时候,我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我边跑边四下张望有没有更好的逃生路线,然后在不远前方看到了地下铁的入口。
  「阿勋,这边!」
  我们急忙奔下楼梯。途中我猛然察觉。
  「可恶!逃进这里来,我们根本成了瓮中之鳖嘛!」
  我痛骂自己的愚蠢,但是已经无法回头了。
  我们往下跑了一阵后,翻越过剪票口,冲向人潮簇拥的月台。月台上正好停了一辆开着车门的电车。
  这时我再次动起脑筋。
  如果我们搭上同一辆电车,就根本无处可逃。
  我躲在月台上的大柱子后方察看,在人群中看见了想揪出我们的男人们。由于其中一个人发现到我,我赶紧拉过阿勋的手跑向月台的尾端。
  车站内响起了发车的鸣笛声。
  我回过头。追着我们的集团正站在稍远的前方,一边准备随时跳进车厢里,一边目不转睛地观察我们的动静。双方形成互相对峙的胶着局面。
  我用力捉着阿勋的手,吞了口口水。直接搭上车的话会被抓住,但不搭上去也一样会完蛋。
  我先佯装措上电车,然后又下车。
  「咻——」的声音响起,车门即将关上。
  下一秒,我抱起阿勋冲进电车里,同时车门完全阖上。
  我抽出被车门夹住的衬衫下摆,屏着呼吸从电车的玻璃窗确认窗外。男人们正站在月台上愤恨地瞪着我们。
  成功了……
  电车剧烈地晃动了下后,徐徐向前行驶。
  甩掉他们了!
  一思及此,疲惫感蓦地袭向整副身躯,我瘫坐在座位上。
  「真是烦死了……到底打算追我们到什么时候啊……」
  我并不期待阿勋答腔,但他在气喘吁吁的同时,仍是回了一句「不知道」。
  地下铁穿过黑暗往前行驶,前往未知的某个地方。
  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我们边警戒着四周,边在人烟稀少的车站下车。
  「累死我了……」
  咕哝之后,太阳穴一阵刺痛发麻。我到底是为了谁而落到这步田地啊?
  阿勋瞥了一眼手表。现在这个时间,一般午睡都快结束了吧(注2)。
  为了走出地下铁车站,我们勉强抬起疲累的双脚,踏上水泥制的阶梯。真的是筋疲力尽。
  我想尽快带阿勋到警察局去,然后回家。对于每天都过着一成不变生活的我来说,这种情节太刺激了。虽然我曾憧憬过动作片的男主角,但如果得遇到这么危险的事情,平平凡凡的普通生活反而要好上几千倍。
  上方通往地面的出口,染上了带有淡橙色的明亮日光色彩。看到与日本相同的色彩,我不由得松了口气,略微加快脚步奔上楼梯。
  但就在只差一步就能走出车站之际,我僵在原地。
  因为在地下铁的入口前方,那些人靠在三辆停着的车子上。认出我们后,像是摔角选手的男子邪邪一笑掏出手枪。
  我转过身打算折返,却看见一群男子一边嘻嘻贼笑,一边走上阶梯。
  我们没有任何退路。
  ——我举起双手。一旦被包夹,根本无计可施。
  对吧?
  ***
  「阿贤,真的很对不起。」
  靠在水泥制的冰冷墙壁上,坐在我身旁的阿勋边说边用鞋跟刮着地面。我看向他被塑胶纽绑起的脚踝,叹了口气。同样被绑起来的我,不死心地试着转动手脚。果然动弹不得,而且越是挣扎,绳子越深陷进肉里,痛死了。
  结果,我们不得不在绑匪的手枪前,干脆地举手投降。他们将我们推进车子里后,带到郊外看似是贫民区的地方,再把我们扔进一栋破烂平房最深处的房间里。
  我环视了一圈房间。这里比我东京住家的六坪大房间略为广敞一点。墙壁只涂上水泥,显得凄凉冷清。四处可见灰尘和散乱的老旧罐头,看样子这里原本是间食品仓库。
  仰头一看,大量的蜘蛛网后方挖有一个笔记本大小的通风口。
  现在是傍晚时分,外头可以听见人们的喧哗,当中也掺杂着小孩子的嬉闹声。原本我在想,只要大声呼救,也许会有人来救我们,但这里是贫民区。尖叫声和枪声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吧。况且若是无谓地大吵大闹,可以想像得到,结果只会是惹怒绑匪。
※注2:许多阿根廷人习惯在午餐过后小憩,店家也大都关门。
  完全束手无策。
  我太小看老爸再三叮咛的警告,也高估了自己,以为只有自己一人的话绝对没问题,结果报应就是被关在这里。他们会长期囚禁我们,或是向老爸要求赎金吗?还是会替刚才那个男人报仇,杀了我们?
  与其要被人痛打一顿,不如干脆……我将后脑勺靠在冰凉的水泥墙壁上,抬头看着天花板。悲凉的情绪在胸口蔓延开来。
  「对不起,对不起喔。都是因为我……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也许是我的想法透过墙壁传达了过去,阿勋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看着我。虽然我也很想哭,却不忍心责怪阿勋。莫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勉强挤出笑容让阿勋放心。
  啊,以前也遇过类似的情况呢。那是妹妹麻奈小时候的事了。我们两个人一起出门到很远的地方,结果回不了家。当时我也为了不让妹妹大哭,拚命地装作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但可以确定的是,现在可不是那么温馨感人的状况。
  我看向房间上方的小窗。从中洒下的日光,就像即将腐烂的番茄般火红。
  有脚步声走近,接着破破烂烂的房门敞开。我和阿勋互相对望之后缩起身子。
  男人站在门口啃着苹果,边观察我们的情况。确认我们什么变化也没有之后,便让房门开着一条缝,回到原来昀房间。
  我从那道约与我身体同宽的缝隙往外看去,可见到绑匪们聚集的对向房间中的电视。荧幕上播放的是,集结了许多观众的摄影棚里,正举办着一个似乎可以拿到丰厚奖品的问答节目。有时电视会出现杂音,其中一名男子就会上前敲打它。电视前方坐着四个有着小麦肤色的男人。当中包括一开始带走阿勋的高大麦士蒂索男子,以及中途出现的像是摔角选手的男子。
  我当然不可能预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但只要待在这里,能迎接美好结局的可能性等于是零吧。我动脑思索有无方法逃出这里,同时向阿勋搭话。
  「我记得你说过会在阿根廷跟别人会合吧?」
  「嗯。是经纪人,不过他更像是贴身管家。」
  经纪人?是个与一般高中生绝对无缘的名词。真不愧是小提琴家的儿子,身边跟着这样的人呢。
  「他没跟你在一起吗?」
  「嗯。因为他太罗嗦了,所以我就偷偷溜出来。」
  「偷溜出来?」
  「因为他坚持我不能离开家里,也不让我到处观光啊。」
  「那么,那个人什么时候会发现你不见了?」
  「我跟他说我要工作,然后就窝进房间里,所以大概到晚餐之前都不会发现吧。」
  很快就要吃晚饭了,但在这种一点线索也没有的情况下,早在那个人找到我们之前,我们肯定就已经一命呜呼了。我叹了口气。
  「阿贤的爸爸呢?」
  「工作。我是一个人四处观光。」
  老爸今天也会很晚回家吗?
  外头响起了枪声。我身子一颤,竖耳倾听好一阵子,当然,都没有警车和救护车赶来。
  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一想到这,我不由得涌起一股干笑的冲动。
  「总觉得来到了不得了的地方呢。这种情况在日本根本不可能发生。」
  阿勋用被绑住的双手环抱着膝盖说道。
  「是啊。不管怎么说,日本的治安算是很好的。」
  我点头默然不语。我曾自以为是地对朋友说,自己讨厌这个不乾不脆的国家,但现在我才明白自己有多么天真。还算安全、语言相通,其实就已经是非常值得感激的事了。
  啊啊~~可以的话,真想现在就飞回日本。
  「——可是。」
  我看向歪着头朝向地面的阿勋。
  「可是啊,就算这个国家的治安不好,我还是觉得这里有很多优点喔。」
  我不禁愕然。明明遇到了这种事,他竟然还能说出这么悠哉的话。也许是因为阿勋从小就游历各国,所以也习惯了以冷静客观的角度去思考一个国家的善与恶吧。
  阿勋又说:
  「而且啊……也是个悲哀的国家。」
  「为什么?我可看不出来。」
  我们现在的处境还比较悲哀呢。
  阿勋不疾不徐地看向我,眼中已没有一丝刚才的不安。
  「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阿根廷的国力可是比日本强盛很多喔。现在却衰败成这样……虽然也在慢慢恢复当中,但还是有很多绑匪,治安也称不上好。」
  总觉得话题开始转到我不擅长的领域了。
  阿勋像是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
  「也许是因为这里是讲求个人主义的国家吧,所以多年来都无法统一。大家都以个人的利益为最优先。要领导满是这种人的国家,实在太难了。也许独裁统治的方式会比较好,毕竟这里是移民之国,各种意见实在太多了。整合所有人关系的这种事,只能搁到后面再去做。」
  说到一半,阿勋发现我已经发呆出神,便微笑道:
  「啊,抱歉,我说了一堆奇怪的话。」
  「不,没关系啦。」
  我们各自陷入沉默。反正就算开口,也只会说些负面消极的话。
  我沉思了一阵后,看向阿勋,发现他背对着我,将额头抵在被绑的手腕上,喃喃嘟哝些什么。
  「我并不想这样的啊……真是的。」
  我低垂着头,细微的话声自旁边传来。
  「你说了什么?」
  「啊,不,我在自言自语。」
  阿勋偏过头,看向隔壁房间的电视机。

  之后,他们没有准备任何食物给我们,就这样丢着我们不管。
  在半开门扉的遮掩下,只能见到左半部的时钟短针指向九的时候,那名直接对口喝着葡萄酒、追着我们到处跑的摔角选手男子走进房间。他用贪婪的目光来回审视我们之后,呼叫同伴。终于要开始了吗?我在腹部聚力。
  他们团团围住我们后,拿出从我们身上抢走的钱包。他们共有六人,但是当中不见当初绑走阿勋的年轻男子。
  不妙!钱包里放有写着老爸住家地址的纸条。绑匪要是闯进那里就糟了。
  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只对阿勋的钱包感兴趣。这也难怪,因为那是个一看就觉得昂贵又高雅的牛皮钱包,和我的尼龙材质钱包有着天壤之别。
  他们打开阿勋的钱包,先是抽出现金,然后再一张张掏出信用卡进行确认。看到金额与数量之后,我瞠目结舌。绑匪们像在说逮到了一只肥羊,互相对望笑得十分开心。
  这时,至今都不在现场的那名年轻男子以极快的速度冲了进来。怎么回事?才刚回来的男子见到这幅景象后,显得非常焦急与愤怒。是因为同伴趁着自己不在的期间向阿勋和我出手,感刭不痛快吗?他朝着看似是绑匪老大的摔角男子大吼大叫,似乎想让同伴停止算钱。
  他与看重金钱的同伴不一样,似乎是打从心底憎恨杀了伙伴的阿勋,和身为他同伴的我。他用像在看脏东西般的眼神瞪向我们之后,频频想从同伴的身边拉走阿勋。
  这个人的年纪大概比我大五、六岁吧。身材高大,精悍的脸庞却显得小巧。眉毛粗浓,深邃的双眼绽放出坚定的意志。由于他的动作十分激烈,每次一动,翻领衬衫下的银色项链便若隐若现。闪闪发亮的坠饰顶端呈现十字架的形状。
  这种家伙也有信仰吗?我有些意外。
  其他男人称呼那名青年为卡尔洛斯。卡尔洛斯快速地说着些什么,不断指向阿勋,但没有人认真理会他。他们说的是西班牙语,所以我完全不懂卡尔洛斯与其他人的反应为何差这么多。
  绑匪老大数完钱后,出声劝阻卡尔洛斯,想让他冷静下来。接着以试探性的目光看向靠在水泥墙上的阿勋,并对他说了几句话。
  这时却出现了奇妙的光景。我还以为阿勋会惊慌失措,但他却态度沉着地回应对方。
  除了卡尔洛斯之外,所有男人都因阿勋说的话而瞪大双眼,然后轰然大笑。我只能来回看着双方。
  绑匪老大蹲下身子靠近阿勋,阿勋则面带微笑。他正想伸手触摸阿勋之际,卡尔洛斯迅速冲向前拍下老大的手,我只能呆楞地看着。
  老大朝卡尔洛斯怒吼,像是在说:「你适可而止一点!」但卡尔洛斯更是拚命地想从伙伴身旁带走阿勋。
  阿勋和他们说了什么?我用肩膀撞向坐在一旁的阿勋肩头。
  「喂,阿勋,你刚才说了什……」
  话才说到一半,绑匪老大便拿起放在椅子上的酒瓶敲向我的侧脸。好痛!不过是说一下话,没必要这样吧。
  阿勋看向我。
  「阿贤,你没事吧?别太刺激他们比较好喔。」
  真是的,刺激他们的人是谁啊。这家伙根本没搞清楚状况吧?
  「嗯……」
  我边忍痛边出声应和。打从出生以来,我从没被人打得这么严重过。我瞪向那个打我的男人,但他正语气强硬地与卡尔洛斯争执不下。他以壮硕的手揪起卡尔洛斯的衣领,用力将他撞在墙壁上。后背受到撞击后,卡尔洛斯喘着大气。
  绑匪老大重新转向我们,朝周围看守的同伴宣布了某件事后,咧嘴一笑从腰带中抽起手枪。我倒抽了口气。
  男人像在享受我们的惊恐视线一般,先用指尖将手枪转了数圈之后,再缓缓地拉下滑套上膛。屋内响起了喀嚓的轻脆声响。他转向卡尔洛斯说了些什么,然后将枪口指向我而非阿勋。我的脸部顿时僵住,思考也刹那问停止。
  阿勋抬起头来,又说了些什么。
  我在心中呐喊:拜托你,别再刺激他们了!
  绑匪老大邪邪一笑,慎重地将枪口转向阿勋。
  「喂,阿勋!」
  然而阿勋不但不害怕,还嘴角含笑地用西班牙语说了几句话,目光挑衅地注视着身为老大的男子。
  男人有着褐色毛孔的脸颊扬起微笑,将手指放在扳机上。完了。再这样下去,阿勋会没命的。
  每一秒的流逝都变得非常漫长。我在心中下定决心,一旦阿勋快被击中,我就从旁边用力撞开他。
  就在此时,隔壁房间响起了电话铃声,划破屋内令人窒息的寂静。
  绑匪老大啧了一声,放下瞄准阿勋的枪口,然后扬了扬下巴,指示还靠在墙边喘气的卡尔洛斯去接电话。
  我紧张的情绪一口气宣泄而出,将头靠在水泥墙壁上:心脏剧烈跳动。
  再看向隔壁房间时,卡尔洛斯正接起电话。他叽叽咕咕地讲着电话,然后瞪大眼睛,以令人发毛的眼神看向阿勋,再将话筒递给老大,同时说了些什么。绑匪老大将手枪交给同伴后,一把抢过话筒。卡尔洛斯走投无路似地按着额头靠在墙壁上,用愤恨的目光瞪着阿勋。
  绑匪老大与电话另一端的人交谈半晌之后,忽然单方面地怒声咆哮,然后猛力挂上电话。
  阿勋再次朝老大开口攀谈。这回所有人不再讪笑,脸部表情凝结。
  绑匪老大下了某个命令后,男人们忽然自窗户张望外头,开始提高警戒。
  刚才的电话内容是什么?阿勋又跟这些男人说了些什么?
  接着绑匪手忙脚乱地准备撤离这个根据地。他们以刀子割断绑住我和阿勋双脚的绳子,拖着我们往内部走去。
  与尽头房间衔接的车库里,停有两辆日本制的老旧四轮驱动车。他们粗鲁地将我们推进后座。老大和负责开车的男子也坐进我们这辆车,而包含卡尔洛斯在内的其余绑匪则坐上另一辆。
  在沉重的气氛当中,车子发动了。我完全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身旁的阿勋则乖巧地坐在位置上,眺望车窗外。
  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
  车辆一边关着车头灯照亮散布着零星街灯的漆黑道路,一边行驶在微寒昀夜色当中。
  我坐在昏暗的车内,一直望着窗外。虽然我看得见远方街道的灯光,却无法靠近。
  离开贫民区后,车辆中途停靠了好几次,不过地点都不相同,有时是在脏兮兮的酒吧,有时是坚固围墙环绕的宅邸,有时又是贫民区的某个街角。每一次那个绑匪老大都会下车与疑似是同伴的男人见面,但最后一定会演变成口角。
  现在,车辆不知是第几次停了车。
  这次是停在郊外也兼营加油站的杂货店旁,一块称不上是停车场的空地。这里的地面是未经铺整的红褐色,而橘黄色的朦胧街灯照亮了那栋水泥制的小建筑物,那里的墙壁满是皱裂小缝,十分老旧。屋内仅点着萤火虫般微小、不足以安抚人心的灯光,店家似乎没有营业。
  不久之后,绑匪老大气冲冲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一个全身皆穿牛仔装的陌生胡子男追在他的身后。他们在屋子旁边起了争执。
  我转头看向车内,发现留在驾驶座上的男子也不安地观察他们的动静。
  他们到底在吵什么?不,与其说是吵,更像是那个胡子男正在说服绑匪老大。他比手画脚拚命劝告,绑匪老大却只是一味情绪激动。
  最后,胡子男摇了摇头,露出怜悯的神色。绑匪老大愤愤撂下几句话后走回车上,同时频频回头看向胡子男,接着他不耐烦地朝等候已久的同伴咆哮了几句。
  车辆再次往前行驶。
  「阿勋。」我小声叫唤阿勋。
  「这些家伙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阿勋看向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大,和外头张开双手耸着肩的胡子男,静静开口:
  「他们在四处寻求管道。但是每到一个地方都被拒绝。」
  「找什么管道?」
  「我怎么知道。」
  阿勋以毫无起伏的语气回答。
  真让人心急。不管横看竖看,这都跟刚才打到贫民区根据地的那通电话有关。自那时起,绑匪的态度就出现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我再次看向阿勋。阿勋也许是看腻了外头风景,已闭上眼睛。月光照在他的侧脸上。现在这种仅有黑白两色的世界当中,阿勋的五官显得格外立体,看起来更像外国人。
  黑夜当中,车辆不断向前行,似乎一时半会没有停下的迹象。我整个人靠在座椅上,阖上双眼。
  ***
  耳中传来了喧闹声。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那是许多人正畅所欲言的话声。好几段对话重叠在一起,编织成了喧嚣。

  「我想当咖啡厅的老板。我喜欢的模特儿也在开咖啡厅喔,前阵子我才去过,超棒的呢。」
  站前的速食店。石泽用力吸了一口插在奶昔里的吸管后,说了这些话。
  我瞥了一眼她早已计算好,故意显得若隐若现的夏季制服领口,再看向石泽直顺长发后方的站前景色。
  期末考结束日的午后,心情就像是消了气的汽水般提不起劲,整个人意兴阑珊。
  石泽就足在那天的午后提起这个话题。
  「西村将来想做什么呢?」

  我坐在她的对面,边喝咖啡边随声应和:
  「也没什么,大概就是跟大家一样上大学,然后成为上班族吧。」
  「真像是西村的作风呢。」石泽笑道,接着突然一本正经地喝了一口奶昔。
  「我现在正在存钱喔。因为开问咖啡厅要花不少钱。」
  「喔~~」
  好不容易考完期末考,石泽却不管考试结果,反而谈论起更加遥远的未来,让我疑惑她是否来自于外星球。
  「书上写说,开一间咖啡厅至少要六百万日圆呢。这笔钱虽然多,如果真的想存,我想也不是存不到。况且我一直都把压岁钱存下来喔。在存到钱之前,我打算在咖啡厅打工,学习如何经营一家店。也得考到厨师执照才行。」
  啊啊,听起来真麻烦。厨师执照又是什么啊?
  「在咖啡厅打工不行吗?自己开店很辛苦吧。」
  石泽有些严厉地看向我。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双眼,此时又添了几分冷意。我们是朋友,还是朋友以上?这点始终无法厘清,但既然她会对我摆出这副表情,我想对她而言,我果然还不算是朋友以上吧。
  「我想要一间自己的店。」
  语气相当坚定。莫名地我感到有些不耐。什么嘛,这么执着做什么。
  「这跟打工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白皙光滑的肌肤上,涂有唇蜜、呈现半透明草每色泽的双唇噘了起来。
  「打工的人,没办法将店内装潢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式呀。」
  真烦。我一点都不明白石泽甘愿冒风险也想开咖啡厅的心情。
  「我不想被人使唤,想一切都自己来。虽然会很辛苦,但也会很开心吧。」
  石泽一个人做出幸福洋溢的表情。
  我有种被留在原地的错觉。
  「不过只是个喝茶的地方而已嘛。」
  我咕哝抱怨,但石泽听见后柳眉一竖。
  我心中暗暗叫糟,却还是想不出半句安抚的话语。接着,石泽对我说了些令我意志消沉的话……好像是这样。
  「西村你啊……」

  没错,这才是我花费数十个钟头来到阿根廷的理由。
  其实那一天,我本打算约石泽春假时一起去迪士尼乐园玩。况且会谈到这个话题,也只是因为我语气轻快地提到「你会想玩迪士尼乐园的哪些游乐设施?」
  于是石泽就回以:「比起游乐设施,我更想到处去参观餐厅和咖啡厅。」这种答案……
  「西村、你、啊——」
  石泽轻脆悦耳的嗓音,忽然像是被机器处理过般,拉得老长。接着,我眼前的石泽像是麦芽糖般开始扭曲变形。
  在速食店内,麦芽糖变成了老妈的形体。这是怎么回事?好恶心。
  老妈开口了。
  「……贤斗,你也差不多该去补习了。依你这样子,将来——」
  每个人都净说些惹人厌的话……这回老妈又变成了麻奈。
  麻奈凶狠地瞪向我。
  「我晚回家跟哥哥没有关系吧。你以为自己可以代替爸爸的角色吗?别笑死人了。如果是爸爸,如、果、是、爸、爸——」
  接着麻奈花了较长的时间变成老爸。有着老爸形体的那个东西用锐利的眼神看着我,嘴上挂着冷酷的微笑。
  「贤斗,虽然我没什么资格说这种话,但其实爸爸对你抱有很大的期待、很大的期待——」
  这时话声暂且中止,然后很快地他又开口:
  「太、太阳之血,太阳、之、血……」
  下一秒,背景从速食店变成了一片漆黑。弯曲变形的老爸发际附近,有种黏稠的东西往下滴落。一路沿着老爸的脸部、脖颈,再到身体,弄湿了他的衣服与肌肤。那是红色中带着铁灰色的某种液体……
  有着老爸形体的那个东西,即便液体流进了眼睛里,还是眨也不眨一下,始终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紧接着,老爸在我眼前化作浑身浴血的麦芽糖,全身开始变形,并不疾不徐地将手伸进自己的嘴巴里。手一路伸进喉咙里,从中掏出了某样东西。
  那是颗我曾经见过的多面体红宝石。没错,正是老爸给我看过的手册上面刊载的阿根廷国宝宝石。
  「太阳之、血……」
  勉强残留着老爸轮廓的麦芽糖,歪起嘴角,露出令人毛骨悚然地的笑容。
  我拚命压下涌上胸口的呕吐感,厉声尖叫。
  「住手!这到底在搞什么啊!」
  真的是糟糕透顶!可恶、可恶、可恶——————!
  「——阿贤,阿贤!」
  听见有人正悄声地拚命呼唤我,我张开双眼,只见阿勋正担心地看着我。
  我以手拭去额上浮出的冷汗,喃喃自语:「啊,原来是作梦吗?」
  「阿贤?刚才被打的脸颊很痛吗?」
  他忧心忡忡地问。我的意识终于清醒后,连连摇头。
  「不,没什么,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然后我四下张望。发现车辆停在原地不动,车上只留下一个在副驾驶座上呼呼大睡的男人,绑匪老大不知去了哪里。
  「他们去哪里了?」
  「可能是吃饭吧。」
  他用下巴指向车窗外头。我从车窗望出去,只见窗外依然漆黑,四周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问建在干线道路旁的外带餐馆,我们正停在停车场上。
  除了我们之外,停车场上也稀疏地停了几辆车,但即便是最近的车,我们的说话声也传不到那里吧。
  「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我睡了很久吗?」
  我不安地问。阿勋微笑道:
  「不,你才睡了一会而已。」
  我想起刚才的梦境,叹了口气。居然在这种状况下作那种梦,啊啊,真让人心情郁闷……
  「有时恶梦并不是你自己作的,而是对方故意让你看到的喔。」
  真是奇怪的说法。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阿勋。
  淡淡的月光洒落在车子里,但阿勋的脸庞仍有一半没入阴影中。多半是光影的落差,他的瞳孔看来绽放着青白色的光芒。
  「……?」
  阿勋说了恶梦两字。是我说梦话了吗?被对方发现我作恶梦,我露出苦笑。阿勋再次开口:
  「南美大陆有很多梦魔,你不必放在心上。」
  ——梦魔?
  突然听到的奇幻单字,让我有些怔忡,也觉得有些意外。
  我从阿勋身上别开目光,吐了一口气。然后瞄向在副驾驶座上睡觉的男子。
  男子张着嘴巴,规律地发出鼾声。还真悠哉啊。
  现在的话,说不定逃得掉喔?
  我马上伸手握住门把,却无法打开车门。
  「我刚才也试过了.但他们上了儿童安全保护锁,还加上这个。」
  阿勋抬高被绳子紧紧捆起的双脚。本以为既然手能自由活动,也许解得开,但绳索略微陷进了脚踝里,因此不可能拆解下来。
  我发出叹息。纵使双脚被绑住,还是能从驾驶座与副驾驶座之间钻到前面去,但既然有个男人睡在副驾驶座上,就不可能不被发现吧。
  我从昏暗的车内看向外头,可以清楚看见闪闪发亮的无数星星,与日本截然不同。外带餐馆附近设有诱蛾灯,偶而会有虫子扑上前去,发出「唧」的声响。
  「阿勋——我们会死掉吗?」
  也许是受了恶梦的影响,我忽然害怕到快要窒息,便开口询问。明明就算问阿勋也无济于事。
  「我们不会死的。」
  阿勋断言,话气相当肯定。我转过头去看他。月光下,阿勋的双眼似乎又绽放着淡淡的光芒。
  这家伙到底有多天真啊?我真是服了他了。在这种状况下,竟然还能如此乐观….
  一道踢着砂子般的沙沙脚步声朝我们靠近,绑匪老大回到了车上。他瞥了我们一眼后,将一个散发出香气的纸袋递给那个负责看守的男子。里面放着晚餐吧。我明明没有食欲,肚子却咕噜作响。
  男人们闷不吭声,再次启动车子。越往前行,我越感到不安。
  路旁有的小住家点着灯火,让我忽然想起老爸。现在已是深夜,再怎么迟钝,他现在也该察觉到我不见了吧。
  胸口隐隐作痛。倘若我就这样遭到杀害,老爸一定会责怪自己没陪我到处参观。这种事让我难以忍受。
  车子开了好一阵子才离开铺有柏油的干线道路,转而驶进未经开发的狭窄小径里。车辆原本行驶在几乎未长有树木的草原上,但随着越往小径前进,树木的分布也越发浓密。同时车子也不停地剧烈晃动。
  夜空上挂着青白色的弦月,它一直俯瞰我们,紧迫在我们身后。我转头一看,只见阿勋也和我一样仰头望着月亮,但目光显得有些恍惚迷蒙。
  在称不上是林道的小径上行驶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
  这次他们是来拜托住在这里的人吗?我环顾四周,但是这一带与方才身处的地区截然不同,根本没看到半盏路灯,更别说是住家了。
  停车处是块杂草丛生的平地,眼前则有一条宽阔的河流。河川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黑不见底。四周被树木包围,也看不见任何人工制造的物品。
  会停在这种杏无人烟的奇怪场所,就表示……我吞下口中堆积的唾液。自身体深处涌上来的不安让我浑身发抖。
  坐在驾驶座上的男人关掉引擎后,副驾驶座上的绑匪老大便缓慢转过头来,拿着手枪对准我的额头。
  事情太过突然,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Bang!」
  我不由得紧闭上眼睛。
  数秒后,我提心吊胆地张开眼。绑匪老大与驾驶座上的男子像在嘲笑我的反应般一起哈哈大笑,重新转向前方。
  另一辆车自后方驶来,卡尔洛斯走下车后,隔着拉下的车窗与绑匪老大交谈。领口间隐约可见的十字架项链,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谈完话后,卡尔洛斯从衣服中拉出十字架,在上头轻烙下一吻,然后转头看向我们。他的视线直接略过我,锐利地投注在阿勋身上。卡尔洛斯的脸部和先前一样僵硬。为什么他这么忌惮阿勋?他看到阿勋杀了那个男人的景象了吗?
  卡尔洛斯以外的四名男子也自后方的车辆中走出,再将我和阿勋拖出车外。
  一到了外头,虫鸣声变得更加响亮。脚底下是一片草地。不用说,双脚遭缚,我们根本逃脱不了。
  男人们架起我们的手臂,将我们拖至河岸边。我的心脏因紧张而疯狂跳动,胸口快喘不过气来。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被杀掉。骗人的吧?这是骗人的吧?
  不可能会有人来救我们。我在双手被捉住的情况下,绝望地环顾四周。
  不可能会有人来的。这种、这么偏僻的地方……
  我一时冲动地想甩开被捉住的双手,但完全无法挣脱对方壮硕的手臂。
  男人们让我们面向河川跪下。眼前是波涛汹涌的河川,对岸则是如皮影戏般只见黑影的茂盛树林因风而摇曳。在风的吹动下,杂草叶子沙沙作响。
  男人粗鲁地将我被绑在前头的手,绕到脑袋后方。我的牙根喀答喀答作响。
  我边发着抖,边侧眼看向左手边的阿勋。他的双眼没有聚焦,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后响起了「喀嚓」的金属磨擦声,顿时我冷汗直流。
  虽然阿勋悠哉地说过我们不会无,但那根本就不可能。
  我们会死在这里,千真万确。

  徐徐的风再次吹起,让浏海搔到了我的眼睛。
  某个坚硬又冰冷的物体抵在我的后脑勺上。
  好可怕!我在内心大喊。不要,快住手!如果这也是梦的话,快点让我醒来!
  「Adios.」
  绑匪老大浑厚又含糊的话声响起。
  虽然他说的是西班牙语,但这句话我懂。
  是再见,道别的招呼语。
  枪口紧蹭向我的后脑勺,我的双脚抖个不停。
  不要,我受够了。
  我在最后试着回想一些开心的事情,但害怕得根本想不出来。
  心里只留下一个遗憾。
  老爸。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就不勉强自己来了。早知道乖乖听他的话就好了。再跟他多说点话就好了……
  感觉后脑勺上有人手扣着扳机的气息,我只能静静等待事情发生。我的脑子已经麻痹,变成一片空白。
  前方稍远处的草丛里,突然传来了喀沙喀沙的声响。
  瞬间,男人停下动作,转头朝枪口对着阿勋脑袋的卡尔洛斯说了些什么。但多半是判定没问题,这回轮到卡尔洛斯准备扣下扳机。
  我勉强用余光瞄到阿勋和用枪指着他的卡尔洛斯。两人的剪影就像是一个正在请求宽恕的人,以及打算杀了他的人。
  卡尔洛斯看来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开枪。大概是手心在盗汗吧,他频频地重新握紧枪枝。恐怕他还不习惯开枪杀人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暂且将手枪移开阿勋的头部。我只能紧张万分地注视着这一幕。
  其他绑匪揶揄似地朝卡尔洛斯说了些什么,但他直接无视,像在进行祷告般低声咕哝。接着他像是下定决心,毫不迟疑地将手枪抵在阿勋头上。
  就在这时,草丛全都发出了吵杂的声响。在微弱的月光之下,漆黑树林底下的杂草不自然且发狂似地沙沙作响。
  「?」
  绑匪老大反射性地将枪口从我的脑袋转向草丛。其他绑匪似乎也一同掏出手枪。下一秒,像是在确认这件事般,草丛瞬间停止晃动。
  男人们开始交谈。谈话中可以听到夹杂着「puma」这个单字。
  对了,我想起旅游书上曾介绍过整座南美大陆上,栖息着讦多野生的puma——也就是美洲狮,猫科的肉食性动物。
  某个人朝草丛威吓性地开了一枪,但没有传来任何反应。绑匪老大满意地微笑,朝我们走来。

  枪口再次抵在我的脑袋上。中弹之后,我的身体就会向前倾,倒进河里,然后被冲到某个地方去吧。
  而且不会有人发现。
  我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了。随他们高兴吧。要杀的话,就快点动手吧。我看向临死之际与我相伴的阿勋。
  然而阿勋神色从容地看着我。
  我吓了一跳。
  因为他的眼睛正散发出青白色的光芒。之前在车内,我曾觉得阿勋的眼睛在微微发光,难道不是我看错了吗?
  阿勋扭过身子,边看向持枪的卡尔洛斯边低声说些什么。下一秒卡尔洛斯厉声尖叫。
  接着枪声响遍整座草原,阿勋的脸庞向下一沉。他的身体之所以没有向前倒去,是因为卡尔洛斯捉住了他的衣领。
  「阿勋……?」
  我用不成声的嗓音呼唤阿勋。只靠月光的话,根本无法辨视阿勋的脸部表情。
  我的脑子再次变得一片空白。
  卡尔洛斯松了口气似地捉着阿勋的衣领,喃喃叨念了几句。像在回应他般,绑匪老大也扯起我的头发。我静静闭上双眼。
  算了,无所谓了。
  就在此时。
  狂风吹起,覆住河岸的林木沙沙摇动,发出低吼般的声响。诡异的空间,已死的阿勋,前方的黑色河流。
  绑匪们似乎也对眼前的气氛感到毛骨悚然,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可能停止复仇。
  然而,他们不再有机会扣下扳机。
  呵,呵呵呵。
  某个人发出了窃笑声。
  笑声轻微得彷佛要融进黑暗当中。

  绑匪们一阵鼓噪,互相确认是谁在笑。
  我浑身不寒而傈。因为这道声音非常耳熟。
  ——错不了。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就——
  在我左手边低垂着头应该已经死去的阿勋。
  无论怎么想,那道笑声都是来自于他。
  绑匪环视四周好一阵子后,终于发现窃笑声的出处。我可以感觉到全员倒抽了一口气。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阿勋的头缓缓抬了起来,显露出脸庞。他的五官端正清秀,神色平静。
  而他的双眼,果然绽放着青白色的光芒……
  捉着他的衣领、浑身僵直的卡尔洛斯发出惨叫声,连连后退,疯狂地朝他开枪射击。但是对阿勋一点影响也没有。
  不久后我察觉到了……子弹根本没有射出来。
  「真笨哪,居然在刚才向草丛示威性开枪时都没发现。手枪里全部都是空包弹喔。」
  绑匪的枪都瞄准了阿勋,但果然都射不出子弹来。他们一脸难以置信地确认自己的手枪。
  一阵强风吹起,阿勋淡茶色的发丝在风中起舞。我只能愕然地注视着他。
  「阿贤,我说过了吧?我们不会死的。」
  阿勋笑了,笑得天真无邪。然后他倏地收起笑容,脸庞变得像是一个毫无情感的人偶。我看过这个表情。在飞机上,阿勋曾一瞬间显露过……
  下一秒,周遭的草丛像是发狂般,同时间发出树叶的摩擦声响,就像是警铃般在这片空地上响遍每个角落。
  绑匪们转动身于环顾四周,害怕地扬声吼叫。虽然不晓得是什么,但很显然有某种东西正团团包围住我们。
  「来不及了,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手脚仍被捆绑住的阿勋,慢条斯理地直起纤细的身躯,张口说道。
  见到他的眼睛后,男人们发出尖叫。绑匪老大表情僵硬,卡尔洛斯则是继续将枪口对着阿勋,另一只手则掏出胸前的十字架项链紧紧握住。
  手脚被绳索绑起的阿勋站在原地,朝绑匪投去轻蔑的视线,同时露出陶醉忘我的神情说:
  「明明我给了你们那么多次机会。」
  绑匪们似乎听不懂阿勋在说些什么,只是不安地望着他。只有卡尔洛斯一人意味深长地瞪着阿勋。
  ——?卡尔洛斯听得懂日文吗?
  阿勋接着又说:
  「乖乖听首领的话就好了嘛。都是因为你们想报无聊的仇。」
  「阿勋!你在说什么啊!」
  我跪在地上大喊。这是怎么回事?阿勋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和这群家伙交涉过吗?不明白,我实在一点头绪也没有。
  「阿贤,对不起,我骗了你。」
  阿勋仅一瞬间露出真挚的表情向我道歉。我只能哑然无语。
  风抚过黑暗般地刮起。周遭的树林左右摇动,可以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看着我们,让人惶惶不安。其数量恐怕非比寻常。这种像是被捕食者盯上了的紧张感,让我感到作呕想吐。
  阿勋缓缓举起被缚的白皙双手,现场的紧张感也随之攀升到最高点。
  他完全举高双手后,草丛再次喀沙晃动了下。像要进行确认般,阿勋张开发光的双眼,用力弹响手指。

  ——那是信号。

  眼前以及四面八方的草丛当中冲出了无数黑影。虽然还有月光,但那些黑影的动作实在太快,根本无法捕捉到它们的样貌,只能勉强看出它们的眼睛正炯炯地闪烁着光芒。
  绑匪发出惨叫声四处逃窜。将枪口对准阿勋的卡尔洛斯虽然也想逃跑,但在阿勋的一瞥之下,他便吓得全身僵硬,当场瘫坐在地。
  绑匪飞快冲向距离约十五公尺远的车辆,但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到达。因为从草丛中冲出的黑影,皆以人类无法办到的高速移动着。
  黑影迅速绕至绑雕的前头,或是从后方追赶上他们,然后集体扑在他们的身上。
  我在阿勋身旁僵直着身躯,望着那幅超乎现实的景象。
  黑影团团围住绑匪,尔后围起的圆环当中传出了撕裂某种物体的声音,甚至是碎裂声,然后是临死前的骇人惨叫响彻云霄。接着咀嚼某种物体的声响持续一阵后,黑影一同散开。
  「呜哇啊啊啊!」见到原地除了被血染红的地面和杂草以外,竟然空无一物,我惊骇地发出悲鸣。
  怪物……
  我有种还未从恶梦中醒来的错觉。
  黑影以压倒性的数量包围住绑匪后,将他们杀害然后啃食殆尽。每一次见到鲜血溅起,我就浑身一颤。
  我也会被它们攻击然后死掉吗?
  「放心,它们不会攻击阿贤的。」
  多半是看出了我的恐惧,一旁的阿勋嘴角带着微笑,柔声对我说完后,以发光的双瞳注视着眼前的景象。这才是原本的阿勋吗?
  「阿勋,你……」
  话说到一半时,绑匪老大逃出了黑影圈起的圆环当中。尽管他的衣服与皮肤被撕裂得惨不忍睹,他还是拿出藏在身上的刀子砍向黑影,同时艰难地跳进车里关上车门,然后发动引擎。
  我还以为他会直接驶向来时的道路逃跑,但他竟转动方向盘朝我们驶来。
  我明白了。比起逃跑,绑匪老大更想杀了身为幕后黑手的阿勋。
  在引擎过度高速的运转声中,亮着车头灯的车辆往我们逼近,但阿勋却是纹风不动。
  我虽然想逃跑,但在双脚被绑住又弯着膝盖的状态下,我只能往旁滚倒在地。车子朝这里加速驶来。
  来不及了!我内心暗喊。
  但就在下一秒,车辆突然静止不动。车头灯打在我的身上,我刺眼地眯起眼睛往车子看去,只见黑影正聚集在车子四周,迫使车辆停下。
  讽刺的是,在车头灯的照射之下,我这才第一次清楚看见黑影的样貌。
  黑影中一半有着人类的形体,另一半则是只能用怪物两字来形容。有的遍体生毛,有的有着长长的尾巴,有的身体覆盖着鳞片。每个黑影身上都染上了鲜血,双眼充满血丝,当中不见一丝理智。
  部分黑影轻而易举地挡下了车辆。无论绑匪老大怎么踩油门,轮胎也只是发出刺耳的声响不停空转。
  其他黑影则伸手探向驾驶座的车门。车门上了锁,原本不可能打得开,但黑影以惊人的蛮力像在拉扯黏土般令车门变形,再随手撕下往草原一丢。
  绑匪老大面目狰狞、惨叫连连地被拖出车外,无数黑影冲上前你争我夺,没两下子他已失去了人类的形体。
  适时一旁传来了尖叫声,我转头看去,只见原本僵直站在阿勋对面的卡尔洛斯已抖落了手中的枪,将十字架紧抱在胸前瘫坐在地。想必是吓得浑身动弹不得了吧。他和刚才险些要脑袋开花的我一样,双脚和牙齿都在疯狂打颤。
  我环顾四周。吃完了绑匪老大的黑影见到只剩下卡尔洛斯一人,开始聚集围绕在他的周围。
  我向站在一旁的阿勋大喊:「阿勋,快让它们住手!是你指使它们的吧!」
  不知什么时候,阿勋手脚上的绳索都已经解开了。阿勋低头看向卡尔洛斯,以西班牙语向他攀谈。卡尔洛斯惊得一跳,以畏惧的眼神看着阿勋并回答他。于是阿勋露出微笑,优雅地朝蹲在地上的他伸出手。
  卡尔洛斯踉踉跄跄地打算起身。
  我松了口气。纵然是想要杀了我们的绑匪,但我也不想看到他们死得这么凄惨。
  然而,就在我以为卡尔洛斯会握住阿勋手的那一瞬间,他用另一只手抽出藏在身上的刀子,猛力往阿勋刺去。
  我瞪大双眼。但眨眼之间,刀子就连同卡尔洛斯的手臂被一旁窜出的黑影给夺走了。
  卡尔洛斯脸上浮着微笑,深信自己已杀了阿勋,但当他发现到自己的手不见了之后,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鲜血往前喷出,溅到了阿勋脸上。
  阿勋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转身背对卡尔洛斯,朝我走来。
  下一秒,黑影从四面八方扑向卡尔洛斯,在惨叫声响起的同时,他的身体很快消失不见。
  「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了。若是乖乖听首领的话放了我们,不仅能拿到一大笔钱,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阿勋走到我身旁后,以指尖揩下喷至脸颊上的鲜血,然后像在吃巧克力般津津有味地舔舐。
  「阿勋……」
  旁边的河川沐浴在青白色的月光中,持续向前潺潺流动。风也像是要吹散弥漫在四周的血腥臭味般抚过脸庞,摇晃着树木枝头。
  阿勋解开我的束缚后,我急急向后退。已吃完了所有绑匪的黑影聚集在我与阿勋的四周。它们的呼吸声让我厌恶到想吐。
  阿勋苦笑后,挥手驱赶它们。于是顷刻间它们像是退潮般消失无踪,眼前变成了一处仅有几滩黑色水洼的单纯空地。
  阿勋向前踏出一步,与我面对面后张口说话。「已经没事了。」
  「哪里没事了啊!根本莫名其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打断阿勋的话扬声怒吼,脑袋的混乱已经超越了恐慌的等级。
  「阿贤,我从头开始说明吧。」
  我只能在原地呆若木鸡。阿勋继续带着微笑说:
  「你和我在三天前,在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航班上比邻而座,这件事你还记得吧。」
  我虽然满肚子问号,仍是轻轻点头。
  「然后我们又在波卡再次相遇。但是,你觉得这世上会有这么偶然的事情吗?」
  我回想与阿勋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一种矛盾感向我袭来。名人的孩子单独出国时,会和我一样坐在经济舱吗?
  「不是偶然的话,那是什么?难道是必然吗?」
  阿勋「呵」地勾起嘴角。
  「说得也是呢。不管你再怎么思考,也不可能会知道吧。」
  然后他看向我,那双眼睛依然闪耀着青白色的光芒。
  「日本的同伴前去确认你的资质后,肯定了一件事——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日本?资质?」
  我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所以一得知你要来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便安排自己坐在你的旁边,然后观察你。」
  观察?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基本上我们并没有特定的称呼。真要说的话,就是统管Margen另一边人的仆人。」
  「Margen?统管?」
  「Margen在日语中是境界的意思吧?而统治者,就是负责调和境界另一头的居民关系……以及平衡力量。」
  阿勋再次用手指揩下沾在颊上的鲜血,津津有味地舔着。
  「现实中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人类居住的世界,另一个则是境界的彼端——非人之物居住的世界。」
  「非人之物?你也不是人类吗?」
  阿勋露出妖艳的微笑,双眼更加熠熠生辉。
  「……四分之一不算是吧。我仅是为了完成使命,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存在。」
  「你的家人也是吗?」
  阿勋耸耸肩。「跟他们没有关系。」
  「为什么要找上我?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我连珠炮似地丢出问题,但阿勋似乎不打算回答。
  「这个嘛,你不久之后就会知道的。」
  云层逐渐覆盖住了月亮,阵阵潮湿又带着血腥味的风吹抚过河边的空地。
  明明四周一片静谧,我却觉得地底彷佛传来了阵阵枪声、撕开血肉和折断骨头的声音,以及临终前骇人的惨叫。
  我再次看向在月光中,静静微笑的阿勋。
  非人之物。竟出乎意料地就在自己身旁——


  第四天
  某个人拉开窗帘的声响,令我自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我微微张开眼睛后,发现窗边有道陌生的人影。对方很高,所以不是老妈,当然也不会是麻奈。啊,对了,我现在在阿根廷。可是,如果是老爸,肩膀又太窄……
  「!」
  我猛然起身。这里是哪里?
  站在阳光普照的窗边,细心束起窗帘的人影转过身来。那是个约莫三十岁上下,旁材高大,穿着黑色西装的亚裔男子。男子弯起嘴唇亲切微笑。
  「你醒了吗?早安,我是佐佐木。」
  我眨眨眼。呃,才刚醒来就对我自我介绍……
  男子继续笑容可掬地说:
  「我的身分就像是阿勋的经纪人一样。他请我照顾你,所以有任何要求的话,请尽管跟我说。」
  阿勋?阿勋是谁啊……
  他的日语语调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古怪感。眼前的男子有一张带着笑纹的柔和脸蛋,让人看了会心生好感。无论是发型还是西装的穿着都有条不紊,看来像是位精明干练的上班族。
  「……那个。」
  佐佐木更是笑容满面地开口。
  「我在厨房已准备好了早餐,你梳洗完毕后就请过来吧。阿勋也会和你一起用餐。啊,还有,这间房间附有浴室,你也可以冲个澡。换洗衣物已替你清洗干净,放在衣橱里了。」
  然后名为佐佐木的男子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静静走出房间。
  阿勋……
  记忆开始复苏,同时全身寒毛直竖。我在床上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每个关节都在痛。「也许我只是在作梦」的淡淡期待,在看见指甲间的血迹后,顿时烟消云散。
  果然不是作梦。
  我握住门把打算逃离这里,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陌生的睡衣。
  我脱下睡衣,走进附设的浴室里冲了个澡,因为总觉得全身都沾染上了血的气味,接着我急忙套上昨天那条裤子。
  ——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慢吞吞地走出房间,通过一条宽敞的走廊,打开一道镶有玻璃的隔门,进入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兼餐厅,而阿勋正坐在窗边的桌前,从容不迫地吃着早餐。他柔顺的头发一如往常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英国风绅士服,五官还是那么端丽。
  他的前方摆着一杯让人联想到鲜血的鲜红果汁,我不禁别开目光。
  这家伙是怪物。
  而这里是怪物的住处吗……
  阿勋见到我后,天真地笑着邀请我坐下。
  「阿贤,早安,快点坐下来吧。」
  我停在门前注视阿勋。我实在无法跟先前一样毫无芥蒂地接近他。
  「……」
  见我沉默不语,阿勋苦笑着从椅子上起身,朝我走来。
  「我昨天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因为我当时有点陶醉在鲜血里……」
  说着阿勋朝我伸出手,我反射性地拨开。
  「阿贤……」
  阿勋的神情显得有些受伤。
  我们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前。这时方才来拉房间窗帘、名为佐佐木的男子从厨房中走出。
  「贤斗,你要喝什……你们两个人怎么都站在那里呢?」
  阿勋为难地看着我。但就算他摆出这副表情,我也不会再上当。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佐佐木大感怪异地看着我们,再次发问。我瞪着阿勋说:
  「我要回家。」
  阿勋与佐佐木面面相觑,然后阿勋又转头面向我。
  「阿贤……关于昨天的事,你一定受了不少惊吓,但我希望你多留一会。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谁管你啊。我为什么非得待在这里不可!而且还跟杀人的怪物在一起!」
  阿勋露出受伤的表情。又在演戏了吗?我感觉到怒火往上翻腾。
  「阿贤,你听我说,那是有原因的……」
  「别随便叫我的名字!」
  「听我说,阿贤——」
  「我说了我要回家!」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但冷静一点,首先呢……」
  佐佐木劝和地开口之际,正好室内对讲机响了。
  佐佐木以动作示意我稍等一下后,拿起装设在墙壁上的话机,以英语与对方交谈。
  阿勋央求似地看着我,但我反抗般地狠瞪回去。
  佐佐木挂断电话后,对阿勋说:
  「阿勋,接你的人来了。」
  阿勋无精打采地走向餐桌,拿起摺叠整齐的餐巾擦了擦嘴角。
  他点点头,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别过脸庞,不与他的目光对上。
  「我出门罗。」
  阿勋让佐佐木替他穿上外套后,走出房间。于是日照充是的宽敞房间里,只剩下我与佐佐木两人。
  「好了,先坐下来吧。」
  「我要回去。」我尽可能以低沉的嗓音表示。
  「只要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就会送你回去。」
  「我才不想听怪物说话。」
  「我是人类喔。总之,请让我好好说明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你想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就回去吗?」
  「我无所谓。」
  「可是……」
  佐佐木从容不迫地盯着我瞧。
  「就算你想说你现在就要回去,只怕你父亲会很困扰吧?」
  「咦?」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老爸?
  「昨天致电给令尊的时候,感觉上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呢。」
  「等一下,你打过电话给老爸?你对他说了什么?」
  佐佐木悠然自得地微笑。
  「我告诉他,你在观光期间碰巧认识了阿勋,然后阿勋遇到小偷,你就陪他一起到警察局。因为时间拖得很晚,便决定在我们这里过夜。」
  「我老爸听完后没有任何怀疑吗?」
  「他似乎曾在工作时会见过阿根廷政府的高官,所以我请那位人物说了几句话后,他就相信了呢。再加上像我这样『值得信任』的人告诉他,为了当您不在的时候,贤斗依然能按照原订计划在此观光,就由我们先代为照顾。……听说令尊即将带着贵重的宝石前往日本吧?」
  我打了个冷颤。
  我提高警戒后,佐佐木再次露出微笑,朝我递出手机。那是我抵达这里时,老爸给我的手机。
  「昨天我在波卡追寻阿勋的下落时,捡到了这个。这是贤斗的吧?请收下吧,也确实充好电了喔。只是令尊今天想必忙着进行准备工作,无暇接你的电话吧。」
  「……」
  「希望他可以顺利完成这项重大任务呢。」
  我望着他亲切和蔼的表情,终于察觉他是在威胁我。
  「不准伤害我爸。」
  「嗯,那当然。」佐佐木满意地颔首。
  ……就这样,我回不了家了。

  「那么,请容我向你说明吧。」
  佐佐木有礼地微笑后,再次抬手指向餐桌前的座位。
  我边瞪着佐佐木,边慢吞吞地移动至椅子旁。
  我环视整个房间。
  这间房间所处的楼层似乎相当高,所以可眺望到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中心街道上,绿意与建筑井然有序地相互交错的景象。见到一条大马路后,我再往上看去,也见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标方尖碑。这么说来,那条马路就是我和阿勋曾拚了命想逃离绑匪魔爪的七月九日大道。如今,我却站在如此高耸的地方往下俯瞰。
  佐佐木迅速清空阿勋的餐具后,端来红茶放在我面前,再坐在我正前方。
  「你应该已经知道『非人之物』的存在了吧?」
  微微一笑后,佐佐木切入主题。
  「就是昨晚的怪物吧。阿勋他……那家伙他这么说过。」
  「没错。我们希望你能负责指导并协助它们。」
  「嗄?」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它们之间的纷争,并不是透过沟通协调就能平息,必须要有人出手帮助它们。……首先,我先说明它们是什么样的存在吧。」
  我碰也没碰红茶,专心地听佐佐木说话。
  「攻击掳走你和阿勋的绑匪的,正是一群非人之物——由于种类繁多,你若问我具体的名称,我也答不上来,总之就是异形。」
  「异形……是妖怪或怪物一类的吗?」
  「说得也是,也许妖怪这个说法比较恰当吧。我们都统称它们为被造物。」
  「阿勋也是它们的同伴吧?」
  「若问阿勋是不是妖怪,我只能说他有一部分是,但严格说来,阿勋并不是昨晚那些东西的同伴。」
  佐佐木冷淡答道,而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同伴的话,为什么昨晚的怪物要救阿剿和我?没有道理吧。」
  「与其说是救你们——不如说是得到了藉口和名义后所进行的杀戮。」
  「藉口和名义……?」
  「绑匪想杀了『候选者』的藉口,和讨伐他们的名义。」
  「所以是因为绑匪想杀了阿勋吗?」
  「不,并不是阿勋。『候选者』指的是你。」
  我皱起眉。
  「我?什么的『候选者』?」
  「总之请你明白,昨晚进行的杀戮都是为了保护你。绑匪毫不理会我们再三提出的和解要求,我们甚至还请出他们的首领去说服,他们却还是不听劝告。」
  我怎么可能明白。
  都是因为我,那些绑匪才会死?就为了救一个什么长处也没有的高中生?
  「候选者到底是什么啊!」
  「现在没有时间多做说明了。」
  佐佐木瞥了一眼时钟后说。
  「到车上再继续解说。能麻烦你和我一起来吗?」
  明知我绝对无法拒绝,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你是人类吧?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担任怪物的手下?」
  「这是单纯的生意。我为他工作,统治者支付对等的酬劳。」
  「你选择的工作就是跟怪物打交道吗?」
  这家伙果然也不正常。
  从玄关往外跨出一步后,我大吃一惊。因为在铺满了乳白色豪华大理石的宽敞走廊前方,只看到一部电梯。
  「我还在想这个房间还真大……原来是总统套房吗?」
  自我身后走出玄关的佐佐木一派轻松地答道:
  「这里并不是饭店,而是公寓。还有,这个楼层只有我们和对面两户人家。虽说住在对面,但电梯都是私人专用,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房屋也设计成两户人家绝对不会碰到面的样式。」
  我们搭上电梯来到一楼后,门房替我们打开大门,然后踏出屋外。
  外头的太阳已高挂在半空中,气候乾爽晴朗。在两侧行道树的包围下,可以看见前方是广阔的七月九日大道。视线再转向右上方后,还能看到不远处方尖碑正探出头来。
  门房将车子驶出来后,我们沿着树荫走去,坐进一辆有着高级标志的黑色汽车。佐佐木坐在驾驶座上发动引擎,让车辆往前移动。车子在多线道马路上奔驰了一会儿后,暂时驶进狭小的巷道。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开口询问,同时让身体挨向车门,预备情况有异时可以随时跳车。
  「去买衣胀。今天你穿的睡衣太小件了吧?本来我想尺寸差不多的话,你可以直接穿阿勋的衣服。」
  「我才不需要睡衣。」
  「啊,抱歉,我的说法让你误解了。不是的,我们要买的不是睡衣,而是衣服。要在今晚欣赏舞台表演时穿的。」
  「衣服?……舞台表演?」
  「阿勋现在正在彩排将在哥伦布剧院(Teatro Colon)上演的戏剧。因为在这次的表演节目当中,阿勋负责舞台导演的工作。『它们』对于服装的规定可是保守到近乎顽固的地步呢。」
  「它们?」
  「就是今晚的来宾。」
  「来宾?」
  「是的。」
  「我也要去看吗?」
  「当然。」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看来是呢。」
  佐佐木答得理直气壮,我闭上嘴巴闷不吭声。

  车辆弯过好几个转角后,再次来到热闹的双线道马路。这里很眼熟,正是雷科莱塔旁边的购物大街。
  「到了。」
  听见他这么说后,我走下车子东张西望,只见四周并排着像是会出现在巴黎街头的名牌时装店,周遭满是看似富有的人群。与这种地方全然无缘的我战战兢兢地问佐佐木:
  「难不成要在这里买?」
  佐佐木一脸「你这是什么蠢问题」,重重点了下头。
  「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现在帮你订作西装也来不及了,就先买现成的衣服凑和着穿吧。」
  喂,人要衣装这句话很失礼吧?
  佐佐木温和无害地笑道:
  「还有,也该处理一下你那毛毛躁躁的鸟窝头呢。」
  竟然说我毛毛躁躁?我可是故意留这个发型的耶……
  「当然这只是我的希望啦。」
  佐佐木带着意味深远的笑容看向我。我半句话也无法反驳,跟在他的后头。
  今晚老爸平安出发前往日本之前,我就忍耐吧……
  「请先跨过门槛吧。」
  走到店门口前,当店员打开大门时,佐佐木站在门前催促我先进去。
  好比说刚才的人要衣装……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日文很奇怪?」
  自后方「跨过了门槛」的佐佐木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果然很奇怪吗?要适时垃使用格言和惯用句真是困难呢。阿勋偶而也会说我讲得很怪。虽然我的父母都是日本人,但我只在日本生活过三个月,坦白说,我最不擅长的就是日文了。」
  「喔?」
  「因为我过着浮萍般的生活啊。」
  佐佐木有些自我解嘲地补充道。
  我再一次环顾店里,只觉得这里跟我平常去的住商混合大楼里的商店,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内部的装潢清一色是高雅的淡米色,正中央的天花板上挂有样式古典、金碧辉煌的豪华吊灯,脚底下铺的是同为米色的柔软地毯,而宽敞的店内宽松地展示着与我完全无缘的昂贵衣服。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穿着黑色套装、个子高挑、体型纤细的金发白人美丽女店员,和穿着时髦、光着头的麦士蒂索男店员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我看向他们身上品味及剪裁都很优雅的服装,再看向自己在涩谷买来的衬衫和牛仔裤,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流浪汉。
  另一方面,佐佐木熟练地用西班牙语与店员谈笑,还看着我说了些什么。于是店员扬起无比灿烂的笑容朝我走来,选了衣服后打算一件件让我试穿。
  接着金发的美女店员解开我衬衫的钮扣,帅气的麦士蒂索男店员则准备脱下我的牛仔裤。
  「等等,你们在干什么!」
  「这间店我已经包下来了,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还有,因为是我们招待的,当然钱也都由我们支付。你不用有任何遗憾,尽管买没关系。」
  佐佐木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边把玩着手机边不干己事地说。
  「什么遗憾啊……所以我说你的日文也太奇怪了吧……!」
  结果我被人当成了一尊替换衣服的洋娃娃,最后还买了标价上美金后面多达四个零的一套正式西装,和衬衫、袜子、鞋子、皮带全套配备。在店员热情的笑容目送下,我们离开了那间店。
  车子早已停在了店门口。

  「这样一来事情就都办完了。……那么,继续哪才的话题吧。」
  坐上车后,佐佐木透过后照镜看向我。
  一想到终于要进入主题了,坐在后座上的我不禁咽了下口水。
  「我们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组织,成为『调停人』。」
  「调停人?」
  我从没听过这个词汇。
  「请你想像在被造物群当中有一块大饼,有两个敌对的势力正在互相争夺大饼。而且两边互不相让,就像是现今中东与美国的战争一样。调停人就是指公平地切割那块大饼,再分配给被造物的人。」
  我张口结舌。
  「也就是说,调停人的工作就是调解被造物之间的纷争。」
  佐佐木又继续说道:
  「被造物总是一有争执就付诸武力,直到其中一方灭亡为止。而没有力量的人类,则是长年累月来磨练自己的智慧,学会了如何沟通协调。将这个概念导入被造物之间后,就称作调停。它们之间的争执很少会牵扯到金钱和权利,所以应该比人类世界的调停轻松多了吧。不过呢,也因此所需的资质比较特别。」
  「我就是你口中的调停人候选者吗?」
  「正是如此。」
  佐佐木大力点了下头。
  我万分惊讶。
  我怎么会成为调停人的候选者?
  然而佐佐木完全不理会我的疑问,又接着说明:
  「调停人的职责,最重要的就是让双方达成共识,以平息现场的火爆气氛。发生争执这件事本身不用去管,因为争吵会成为被造物留在这个世界的动机。呃……类似『火灾和吵架是江户之华(注3)』的意思。贤斗只要最后再去灭那个火就好了。」
  听完这段话后,我还是无法立即会意过来。况且,究竟哪些才是真话啊?太可疑了吧。
  我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听完刚才的说明后,我只确定了一件事。
  ……佐佐木的比喻真是难懂到一个可怕的极致。
  ***
  三月下旬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值初秋,这个时期的天气变幻莫测。明明白天还阳光普照,傍晚却开始变天,晚上八点出门时,雨水已滴滴答答地打在顶楼的玻璃落地窗上。
  从公寓沿着七月九日大道往前行驶不久后,就能看到那座剧院。
  抵达剧院后,我为了不让雨淋到衣服,一下车就撑起雨伞。我和同行的佐佐木一样,身上穿着晚宴服,头发全往后梳。如果日本的老妹看到我这副模样,肯定会笑得满地打滚。
  略重的雨滴打在撑起的雨伞上头。我稍稍挪开雨伞,再次仰头看向灯光打亮的剧院。
  由于现在是非演出时节,不常有人在这里办活动,所以看不出金碧辉煌的感觉。不过它仍是个巨大又气派的建筑物,我有种彷佛置身于出名历史遗迹前的不可思议错觉。
  我转头看向周围后,只见深沉的黑暗中亮着街灯的点点光芒,显得既朦胧又美丽。彷佛这里不是南美,而是欧洲的夜晚。
  「好漂亮……」
  我不由得赞叹后,佐佐木满意地微笑。
  「哥伦布剧院是世界三大剧院之一,它可是阿根廷的骄傲喔。」
※注3:日本俚语。指江户人在灭火时的勤奋工作模样,和吵架时的十足气势,是江户的两大看点。
  「咦?面向七月九日大道的这一边不是正面吗?」
  见到佐佐木往建筑物的另一头走去,我开口询问。
  「是啊。但不知为何旅游上放的照片,多是从大道那边照过来的。」
  我们在雨中从侧边的灌木丛旁绕至剧院真正的正面,然后踏上门廊下的阶梯走进剧院。
  一进去就是开放式的挑高大厅,装饰豪奢的石造大阶梯吸引了我的目光。以我贫瘠的想像力来形容,这里就像是可以拿来举办化妆舞会的场地。和剧院外观一样,天花板、柱子和墙壁到处点缀着雕刻与绘画,无一不精雕细琢。整座剧院就像美术馆一样。的确,若不穿着这身服装,就会觉得格格不入而坐立难安吧。
  我跟在佐佐木身后,不得不思索起阿勋这个人。
  阿勋具有什么才能,足以在这么了不起的剧院里表演呢?
  在走廊上走了好一阵子后,我们从巨大的入口走进剧院。大门后方是处只在电影中看过的豪华辽阔空间,走下眼前的小阶梯后,手边即是一楼的左侧包厢和阶梯式观众席。
  趁着没有任何观众在,我越过停在前方的佐佐木,一路走向阶梯式观众席的正中央,站在朦胧的复古色光线中,三百六十度地仰头环视这个壮丽的空间。
  观众席呈巨大的马蹄形包围住舞台。
  抬头一看,遥远高处的天花板上绘有以基督教为主题的天井画;往下一看,铺有一整面深红地毯的平坦垃面上,是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四脚椅的美丽阶梯式观众席。这里跟偶而去参加演唱会时,日本的枯燥乏味礼堂有着天壤之别。
  另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点。
  「为什么没看到半个观众?」
  没错,如此广大美丽的剧场之中,不管怎么看,除了我们以外都没见到其他人。
  「你们想在半个人也没有的剧院里做什么?真的只是看表演而已吗?」
  「虽然只有我们招待的客人会来,但这里的位子恐怕会坐满吧,包括顶层楼座的站位在内。真的喔。」
  「可是,根本没看到半个人啊。」
  佐佐木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领着我走至观众席后方。我再一次四下张望后,询问不断往后走去的佐佐木。
  「明明有这么多空位,却要坐后面吗……」
  「抱歉,因为我们不是客人,比较像是幕后工作人员。」
  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坐在这里虽然不至于看不见,但既然都来了,真希望能坐在前面一点呢。
  过没多久,佐佐木看着手表对我说:
  「再过五分钟左右就开演了。贤斗平时会观赏歌剧吗?」
  「没有,顶多在学校看过音乐剧而已。阿勋的目标是成为歌剧的舞台导演吗?」
  「嗯,算是吧。原本他只负责演出,但由于这回的主办人是统治者,自由度相当高,阿勋的个性又很挑剔,所以最后变成身兼舞台导演这个职责。更要说的话,阿勋不只演出歌剧,平时也会参演一般的戏剧。」
  「喔……」
  突然间剧院内的照明悉数暗下。
  「啊,要开始了呢。」
  我怔忡不解。要开始了?可是,还是没有半个观众进来啊。
  正当我纳闷着要开始什么时,入口的大门敞开,手持提灯的女人一个个依序走了进来。她们所有人皆将头发绑在身后,穿着像是世界史教科书上曾见过的、罗马时代女性所穿、由一整块布作成的轻飘飘服装。
  她们不疾不徐地开始在剧院里绕行。
  「什么要开始了?」
  佐佐木的话声在黑暗中静静响起。
  「她们在焚香。自古木上采集到的香有助于实体化,是种用途广泛非常方便的东西。嗯,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掩盖『它们』的臭味……」
  「什么?」
  好几盏提灯的光芒在昏暗的剧院里来回交错。
  过了半晌后,一名女子也提着提灯走到我们身旁。我趁机仔细观察,发现提灯中正焚烧着古木的碎片。
  「?」
  木片焚烧后,自提灯中冒出袅袅白烟。那股香气掠过鼻尖,闻起来是种不可思议的花香。总觉得好像曾闻过,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我恍惚出神地嗅着那股香气,看向周遭,只见白烟像是霭雾般在昏喑的剧院内飘散摇曳。
  脑袋变得昏昏沉沉。
  我似乎在白烟当中看到了什么,于是轻揉了下眼睛。
  那是什么啊……月光下华美住家栉比鳞次的街景……?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吗……?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后,张大眼睛。但那幅街景不是幻觉,而像是3D投影机播放出来般,显得无比清晰。家家户户当中不见一缕灯火,每间房子都莫名地小巧。
  这时我恍然察觉,那是雷科莱塔,生者所打造的亡者之城——
  我困惑不解地继续看下去,见到烟雾当中的街灯亮起了青白色的光芒。这彷佛是个信号,下一秒,屋子当中走出了盛装打扮的居民。他们皆男女成对,穿得光鲜亮丽,笑容满面地打开大门,轻盈地踏出步伐,接二连三地飞进空中……
  「!」
  我瞪大眼睛,吃惊得仰躺在椅背上。
  佐佐木的嗓音显得相当低沉。
  「一开始的焚香效力似乎太强了呢。因为今天也邀请了邻近的亡灵前来交流,所以也调整过焚香数量。不过,毕竟平时我们都只接触被造物,才会控制不好份量——」
  眼前的景象是梦境还是现实?我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等待晕眩感平息后,再次张开眼睛。
  和方才一样,仍是空无一人的剧院。依然有细微的香气飘散在其间。
  「刚才是……幻觉吗?」
  我再一次环顾剧院内部,顿时一股方才未曾感受到的冷意向我袭来。一点一滴地自身体深处往上蔓延的冷意。
  这是什么感觉……?
  我抱住自己的肩膀。很明显有什么东西跟刚才不一样,空气好沉重。
  浑身汗毛向上竖起。奇怪了?我很冷吗?不,不对。
  ——好恐怖。
  忽然一股想张口呐喊的冲动涌来,我捣住嘴巴。勉强平复心情之后,我又再一次看向观众席,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灯光的照耀下,观众席上已坐满了盛装打扮的绅士与淑女。
  佐佐木满意地看着我惊愕的神情,微将脸庞侧向我后悄声说:
  「很壮观吧?在南美大陆上,仅有拥有力量的被选者才能欣赏到这个舞台。这是为它们——为被造物和亡灵这些夜之居民所打造的舞台。阿勋就是为此才会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
  好一阵子,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造物。虽说是被造物和亡霞,但它们如今都化作人类的姿态。不过,还是有隐约的腥臭味在空气中流窜。我想我能明白为何要焚香了。
  某处有人敲响了铙钹,紧接着出现了好几道看不见、却带着确切重量的脚步声。
  见到我不断四下张望,佐佐木便沉着地解释:
  「舞台的前方是半设于地下的乐池,这些脚步声应该是乐团成员走进那里的声音吧。为了防止他们看见观众席,因此他们是在被造物实体化后,才陆续走进来的。」
  接着佐佐木又补充说明:
  「接下来终于要开演了。」
  在帘幕缓缓往上拉起的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让我吓了好大一跳。下一秒灯光打在舞台上,光线中浮出了罗马时代住宅般的精致造景。
  舞台正中央站着两名女子,身穿奇装异服,不禁让人联想到古时的小丑,另外还有一名少年,正穿着背上长有羽毛的服装。灯光亮起的同时,女子的歌声响彻整座剧院。
  两位女性以神采飞扬自信洋溢的表情,时而威吓地,时而又呢哝软语似地互相高歌较劲。没过多久,少年做出为难的神情,以高亢的歌声插入两人之间。在他们精湛的演技、歌声的变化与精细犹如实物的背景烘托之下,整座剧院旋陷入美艳的虚构世界。
  我入迷地一头栽进阿勋所表演的歌剧里。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透过歌曲和演员的动作,大致上能明白内容是什么。充满临场感的音效,优美流畅的旋律,加上演员清脆透亮的嗓音,甚至让肌肤感受到一阵阵刺激。每一幕转换的节奏也捉得非常精准,不会让人心生不耐。
  我完全不懂怎么演戏,但眼前的歌剧带给了我非常强烈的震撼。明明是怪物一手打造的舞台,我却还是感到兴奋不已,既紧张又期待。
  无庸置疑,阿勋是个天才。
  转瞬间,演出就进入了休息时间,我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周遭与演出开始前呈现极端的对比,「观众」的密度之高十分惊人。
  它们社交性地互相攀谈,谈笑风生地自我身旁经过。真要说的话,其实感觉很不舒坦,让人坐立难安,但这时我已顾不得这些。
  佐佐木看向处于出神状态的我,在旁静静开口:
  「阿勋一直接受某财团的资助,学习舞台演出。」
  听他这么说,我并不感到奇怪。八束家两名较阿勋年长的女性皆学习音乐,也各自在其领域大放异彩。我曾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

  弟弟阿勋学习了类似的才艺,也是不足为奇。
  「你应该明白了,阿勋是在做哪方面的演出吧?」
  「……嗯。」
  我点点头,佐佐木一脸真诚地又说:
  「我继续白天的话题吧。尽管领域不同,但只要努力,你也能够发挥出与阿勋不相上下的才能。」
  我抬起头来。虽然提不起劲,我还是转向佐佐木。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调停人?」
  佐佐木满意地点头。
  「贤斗,你已经想好自己未来的蓝图了吗?也决心要一辈子都倾注在那个志愿上吗?」
  「怎么可能啊,况且我才高二。」
  「能够容忍你在这年纪还没决定未来目标的,仅有少部分先进国家而已喔。到了不得不下定决心订定志向的时候,越晚决定,只会对自己越不利。」
  「……」
  我答不上话。因为身旁的每个人都跟我差不多,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也就是说你还未决定好吧,那样也不打紧。那么,我稍微改变一下话题的矛头吧。你曾看过奥运比赛吧?也就是每个国家顶尖的运动选手齐聚一堂后,再从中决定出世界冠军的祭典。君他们比赛时,不知贤斗是否有想过『拿到金牌的选手真的是世界第一吗?』也许除了那个人以外也有其他人拥有更好的潜力,但只是刚好没来参加竞赛而已——」
  我开始感到有些烦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佐佐木微笑着换脚翘起二郎腿。
  「就是意志与事实。奥运比赛,仅仅是在想参加比赛的人当中选出冠军。明明在不想参加的人当中,有些人拥有着远超过冠车的潜在实力。——我知道这个想法有些一厢情愿。然而,现在我们正巧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因为我们发现了你。」
  「嗄?」
  「我们认为,你才是『未参加比赛』的真正金牌得主。」
  「我是哪项运动的金牌得主啊?」
  「你所拥有的,是能够『感知』平衡的灵魂。这就相当于一面金牌。这种灵魂为了经常能『感知』到公道,绝不能被光明或是黑暗所诱惑。不受诱惑,就等同于不站在任何一方,也就是不会成为『当事者』。这是调停人最最需要的资质,甚至可说是一种稀世的才能。你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调停人吧。」
  「佐佐木……」
  在佐佐木的魄力震慑下,我完全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有个人突如其来地出声。
  「你又在讲些不好懂的比喻了呢。」
  「诺威尔。」
  佐佐木看向那名以流畅日语向我们攀谈的男子,并叫出他的名字。我转头看去后,吃惊得嘴巴大开。
  眼前正站着一名五官极度俊美的白人男性。该怎么形容才好呢?他就像是偶然间从神话世界里走出来的神只。更简单地说,就是那种通杀所有人种以及男女老少的俊美。他的身高则与佐佐木差不多,身上穿着带有光泽的灰色晚宴服,与他漂亮的金色头发相得益彰。
  他的脸很小,白皙又美丽的轮廓让人的视线忍不住在他脸上流连忘返。蓝色的眼睛、形状姣好的鼻梁和略薄的嘴唇,以一种完美的比例排列在他脸上。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清水般恬静的气质。
  这个人是谁啊?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人。
  当我看得入迷呆在原地时,名为诺威尔的男子出乎意料以轻快的语气向我搭话:
  「早安,你是贤斗吧?我是诺威尔。」
  佐佐木插嘴:
  「诺威尔,现在是晚上,该说『晚安』才对吧。」
  「我知道,我是希望贤斗开口吐嘈我嘛。」
  诺威尔装模作样地皱眉回应佐佐木,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好到能互相调侃。
  「……你好。」
  看来对方是个与外表相反,个性有些奇特的外国人呢。我如此心想,同时也向对方自我介绍。
  诺威尔露出如果是老姝肯定会一见钟情的笑容说「请多指教。」又接着说:
  「你是来观光的吧?觉得布宜诺斯艾利斯怎么样?去过雷科莱塔了吗?」
  「嗯……稍微逛了一下。」
  在他的气势震慑下,我支吾地回答,于是他绽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餍。
  「真的吗?那里很棒呢。一坐在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时:心情就会平静下来。说不定可以列进世上最想住的城市前十名喔。」
  就算那些林立的建筑物再怎么富丽堂皇,墓地还是墓地。墓地真能让人那么平心静气吗?我越来越觉得他很奇怪。
  这时我赫然惊觉—会觉得墓地是个沉淀心灵的地方,又在这个满是怪物的剧院里向我们攀谈,也就是说这个人果然也是……?
  我疑神疑鬼地端详着他,佐佐木便开口了:
  「看来自我介绍结束了呢,我还是介绍一下吧。诺威尔,虽然不晓得你是在哪里得到情报,但这一位是西村贤斗,就读日本的高中。贤斗,这一位是诺威尔——不过这就像是绰号,不是本名。诺威尔是『调停人』,现在主要负责调停东欧一带的纷争。」
  听到调停人这个名称,我瞪大双眼。
  「很意外吗?」
  说完诺威尔看向我。脸上明明在笑,眼中的光芒却很锐利。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嗯……虽然我看不到『颜色』,但隐约可以感觉到类似的东西呢。」
  「可是,真亏你赶得上呢。那边的准备已经好了吗?」
  「嗯,没问题了。因为我很厉害嘛。更何况这是可爱阿勋的首次公演呢。另外,我也想看看『代理人佐佐木』睽违已久才找到的调停人候选者啊。大家都很感兴趣喔,不论是调停人,还是被造物。」
  「你是代表众人来视察的吗?真是辛苦你了。」
  佐佐木叹一口气后,愕然地压着眉尾。
  「那么,已经算出『误差』了吗?既然是佐佐木带来的,应该不可能只是勉强达到标准吧。」
  「……嗯,是啊。」
  佐佐木迅速地瞥了一眼四周。附近到处都有怪物来回走动或站着谈天。看样子他不太想在这里谈论。
  「误差?」听到诺威尔的话中出现了令我好奇的单字后,我开口发问。
  佐佐木又叹了一口气后,开始说明:
  「如同我已跟你说过的,调停人指的正是当被造物之间发生纠纷时,介入其中并出面『调停』的人。而调停被造物的纷争时,需要某个特别的条件。」
  「条件?」
  「正确地说,就是灵魂拥有获取事象『中间』的才能。请你想像眼前有一个天秤吧。让失去平衡的天秤恢复原状——也就是找出使其取得平衡的条件,就是所谓的取中间值。」
  「嗯,这回的譬喻还算可以。」
  与我一起聆听说明的诺威尔促狭地说。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找到中间值?」
  「这方面也许询问当事人会比较好吧。」
  诺威尔耸耸肩。
  「用言语很难说明,简而言之,就是你会知道。比方说眼前有两个女孩子,问你哪一个比较好,你也不晓得。因为在决定二择一的当下,就无法取中间值了呢。贤斗也有过这种经验吧?」
  「咦?我并没……」
  「可是,假设那两个人起了争执。听完双方说明的来龙去脉后,视情况若有需要,也要向周遭的人搜集资料。这样一来……就会知道了。」
  「……?」
  「因为脑袋当中只有那里会特别清晰,所以马上就能知道。这就叫事象的中间。嗯~~虽说是中间,但就像是一种抽象的『思考区』,并不具体。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所以贤斗应该也有过相同的经验喔。」
  说完诺威尔微微一笑。
  我有过这种经验吗?我扪心自问。
  这么说来,当有人吵架,或是在电视上看到谈话性节目的争辩时,我好像曾真的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一来就扯平啦」的感觉……
  这时乐池当中开始飘扬起乐声。看来是休息时间结束了。
  诺威尔道了声再会后,转身离开。但他在走向后方阶梯的途中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对了对了,我忘记说了。我可能会成为你的同事喔,请多指教。」
  「我什么都还没……」
  我遗支吾其词时,诺威尔已经轻轻摆手再次踏出脚步,背对着我说:
  「无论如何,好好享受今晚吧。这可是阿勋花了两年时间打造的舞台呢。」
  「两年?」
  诺威尔离开之后,我不禁喃喃重复。于是佐佐木淡然答腔:
  「这类的歌剧,一般都要花上这么久的时间喔。」
  环顾四周后,被造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两年——也就是说,阿勋从十三、四岁时就开始准备了吗……?

  布幕再次往上拉起。一开始的场景是中途出场的白发老人邀请众人来自已的宅邸,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下引吭高歌,直到那名老者选择自杀之前,中间故事的发展都宛如惊涛骇浪一般高潮迭起,情绪激荡。
  边欣赏着眼前有趣的歌剧,我边思索着阿勋的事,然后再一次低声赞叹。
  ***
  「太强了吧……」
  雨依然绵延不绝地下着,欣赏完公演后,我和佐佐木一起返回公寓后,就直接走进为我准备的房间,然后从屋内牢牢地锁上房门。
  打开偏黄的灯光之后,我脱下贵得要命的正式晚宴服,倒在床铺上。
  我又出神地想着阿勋打造的舞台了。
  怎么样才能想出一出那么棒的戏剧呢?我边翻滚边苦思。
  坦白说,我很羡慕小自己一岁的阿勋,同时也感到有些焦虑。每当看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在某个领域大获成功时,我就会有这种感觉——但因为自己什么努力也没做过,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焦急什么。
  「与阿勋不相上下的才能……?」
  我想起佐佐木说过的话。我躺在无比舒适的光滑绵质床单上,仰头看着昏黄灯光下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开口复述。
  我也能做得像阿勋一样好?我长得既不如诺威尔俊美,也不像佐佐木一样精通多国语言,而且从不曾钻研过某件事,头脑也不算聪明,就连溜滑板也顶多算是有兴趣、会玩的程度而已,如此平凡无奇的我真的有可能做到吗?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一直转动。
  佐佐木说我具有资质,具有那种我自认为绝对没有的「稀世才能」。
  但是接受他们的条件,就等于成为他们的同伴。
  ——他们是怪物,我可不能忘了这件事。

  忽然,我抬眼看向时钟,时间已过深夜一点三十分。
  预定将宝石送往日本的老爸,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飞机一旦起飞,他们应该也无法再出手了。如此一来,我就能逃离这种地方。等天一亮我就去警察局报案吧……
  正当我如此思索时,有人敲了敲门。
  「谁?」我高度警戒地走下床,站在房门前。
  门外传来了佐佐木急切的话声。
  「是我,你还醒着吧。请你立刻打开电视.」
  「啊?」
  「快点,不论哪个频道都可以。」
  我满腹狐疑,但还是移动脚步,打开床铺旁的电视。一则新闻立刻跃入眼帘,而且看起来还是直播新闻。
  萤幕上出现的地点是在大量的照明下,显得灯火通明的深夜机场。画面中心有架飞机,底下停着许多亮着红灯的消防车与救护车。
  「……?」
  心头掠过不妙的预感。
  画面切换至机场内部,记者正拿着麦克风报导现场实况,萤幕上还有跑马灯播报现在的详细情形,但我完全看不懂。
  画面再度切换,映照出机场内披着毛毯抱在一起的人们。
  影像又切换了好几次后,最后只见到陆续有人被抬至担架上,从飞机内往外运出。
  不妙的预感益发强烈。
  一开始送出来的是位自人乘客,接着运出来的担架上躺着一名亚洲男性。
  ——咦?
  不妙的预感命中了。
  那位男性十分眼熟。
  「老爸……?」
  无论横看竖看,那个人都是我老爸。他正闭着双眼,由急救人员护送着。他的头发凌乱,西装的肩头一带似乎染成了黑色。
  「咦……?咦……?」
  我完全不明自发生了什么事。老爸受了伤,被送进救护车里——?
  我动员脑海里所有的情报进行思考。对了,老爸今晚应该是要带着宝石一起出发到日本……
  一股冷意窜过背脊。老爸一定是在那架飞机上被卷进了某起案件里。
  电视上没完没了地持续播报这则新闻。现场兵荒马乱,越来越多的警方与军方车辆往那里聚集。
  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贤斗,能请你打开房门吗?」
  惊慌失措的我只能遵照指示打开房门,由此可知我的心情有多么慌乱。
  佐佐木进房后,站在看着电视机的我身旁。
  「果然是贤斗的爸爸呢……」
  我只能茫然地呆伫在原地。
  「你不介意的话,我去调查一下你的爸爸在哪间医院吧……?」
  佐佐木担忧地说。
  「……」
  就算他们拥有再多神通广大的门路,但最好还是不要麻烦对方吧。理性如此警告自己,但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贤斗,不会有事的。」
  并肩走在机场附近的医院白色走廊上时,佐佐木这样安慰我。
  我依然神情苦涩,但还是点了点头,脑袋也是一片混乱。
  那之后,佐佐木马上就查出了老爸被送至哪间医院。我们立即飞车抵达,如今正往病房走去。
  「可是,运气真是不好呢。」
  飞机在升空之前遭到劫机。听说老爸与犯人搏斗,结果受了伤。现下犯人仍然在逃,警方还在追查。
  许多运着伤患的担架经过我们眼前,医院内一片混乱。
  只有这时候,我不得不觉得有佐佐木在真是太幸运了。虽然不晓得他动用了什么力量,但在这种连机场、警方相关人员都尚未掌握案件全貌的情况下,他却能很快查出老爸被送到哪间医院,并且带我前来。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语言又不通,我肯定会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干着急吧。
  走在我身旁的佐佐木倏地停下脚步,指向治疗室的入口。
  我探头看向那个排有八张病床的房间。
  消毒药水臭味窜入鼻腔。我从内侧依序往外看,发现老爸正躺在第二张病床上。佐佐木询问护士情况,不过因为还在治疗中,她请我们再稍等一下。
  我在现场静候至治疗结束。老爸虽有流血,但似乎并不严重,意识也非常清楚,还能够口齿清晰地回答医生的问题。
  太好了,看样子并不算非常严重。
  我松了口气。医生比了个手势表示治疗结束后,我冲到老爸的病床前。
  「贤斗,真亏你能找到这里来呢……」
  老爸似乎很惊讶我能这么快就赶来。
  「是佐佐木带我来的。」
  「啊,是您……初次见面,您好,我是贤斗的父亲。这回太麻烦您了。」
  在这种情况下,老爸还是拘谨有礼地向佐佐木打招呼。
  「不会不会,先前因为阿勋的事情,我们也给贤斗添了不少麻烦,让您担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扶着病床的把手询问。
  老爸发出叹息后垂下眼皮。佐佐木十分贴心,表示要打电话给阿勋后,走出病房。
  「我也不是很清楚。登机之后,在飞机正要驶向跑道的途中,后头突然传来了尖叫声。在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就有个手持刀子的男人朝我们走过来,开始翻找乘客的行李。然后犯人也叫我交出装有宝石的公事包……我当然不可能交出去啊。于是坐在我旁边的保镳上前想抓住抢匪,却被打倒在地,接着他想抢走我铐在手上的公事包,所以我就跟他打了起来。」
  结果就变成这样了——老爸挺起包扎着绷带的肩膀和手臂。
  「更不敢置信的是,对方竟然扯断了手铐。那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石就这样被抢走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嗓音虚弱到令我吃惊。
  我只能茫然地呆站在老爸面前。
  「西村先生!」
  伴随着这声呼喊,一位穿着衬衫和长裤,看似是日本人的微胖中年男性冲进病房。
  「呜哇~~怎么会这样,你没事吧?我吓了好一大跳呢。劫机?公司也接到警方的传唤,为了回答问题慌张得不知所措呢。」
  老爸抬起头来,露出无力的微笑。
  「伊藤……」
  「提起精神来。」说完后,名为伊藤的男人拍了拍老爸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膀,接着看向站在旁边的我。
  「啊,对了,你说过令公子会来这里呢。我记得名字是贤斗吧。」
  「是的。」
  「你要好好为爸爸加油打气喔。」
  「是……」
  说完我看向老爸。老爸苦笑地说:
  「给贤斗添麻烦了呢。而且事情变成这样,也许我在公司也待不下去了……」
  「别这么想不开嘛,这又不是西村先生的错。」
  但老爸不发一语,两人陷入沉默。
  总觉得……气氛很沉重。虽然我也不是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啦……
  然而这阵沉默,很快就被暂时离开的佐佐木打破。
  佐佐木冷不防出现后,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中途插话:「不好意思这时候打扰各位,但也许我们能帮上一些忙喔。」
  「佐佐木先生。」老爸与我异口同声地喊。这时候我们就很像是父子。
  「这一位是?」
  伊藤先生吃惊地询问。老爸便说明:「他是佐佐木先生。你应该知道小提琴家八束省介先生吧?他是八束省介先生的儿子、勋的经纪人。」
  佐佐木面带微笑地朝伊藤递出名片。
  「咦?那位八束省介的儿子吗?」
  伊藤先生来回看蓍名片和佐佐木,语气兴奋地反问。佐佐木微微一笑后回答:
  「是的。承蒙贤斗不嫌弃,与阿勋结为好友。」
  接着佐佐木的脸色微微一沉。
  「方才我打电话给省介先生时,他知道儿子友人的父亲遭逢这等不幸时,便提出八束家也想尽可能地帮忙。」
  「您的意思是……」
  「好比说在展示会上演奏改编自阿根廷探戈的乐曲等等……虽然远远不能媲美原本将用以展示的宝石就是了。」
  老爸和伊藤先生皆瞪大了双眼。老爸开口:
  「抱歉,因为事情太过突然,我有点无法理解……您的意思是,八束省介先生愿意参与我们的展示会吗?」
  「是的。」
  佐佐木再次和煦地微笑
  我皱起了整张脸庞。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西村先生,太棒了。这样一来总公司也会非常高兴吧!」
  伊藤先生开心得要跳起来般朝老爸大喊,但老爸显得有些不安。
  「可是,那怎么好意思呢,八束先生很忙吧……」
  「八束省介先生是位重情重义的人,倘若您拒绝,他反而会生我的气呢。」
  伊藤先生用手肘戳了戳老爸。看来他非常赞成佐佐木的提议,暗示老爸赶快接受。老爸有些落寞地微笑,朝佐佐木低头致谢。
  「但还是得先问过公司的意见,才能知道结果……」
  「好的,请贵公司先讨论一下吧。需要联络时,请拨我的手机。」
  老爸再一次低头道谢。「谢谢您。另外,关于贤斗的事……」
  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既然老爸目前身处于这样的状态,那就意味着……佐佐木再度扬起了笑容。
  「现在想必您已是分身乏术了吧。如同先前说好的,贤斗就交给我们照料吧。阿勋也会很开心的。」
  啊啊……果然是这样子吗?
  「贤斗,爸爸还得住院一阵子,接下来也得接受警方的问话,所以……」
  「……嗯,我知道了……」我并没有厚脸皮到在这种情况下,还任性得只顾自己。
  外头依然下着雨。
  坐上佐佐木的车后,我一路上望着城市的霓虹灯,直到回到七月九日大迈上的公寓。
  我忽然想到自己忘了通知老妈和老妹,但一提出,才知道佐佐木早已在医院时替我联络过她们了。真是周到得无懈可击。
  抵达公寓后,我向佐佐木道了声谢,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总觉得心浮气躁。我先冲了个澡放松心情后,躺在床上,边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边思索。
  虽然也有种老爸被对方当成了人质的感觉,但现在这样大概是最好的作法吧。只要阿勋的父亲愿意出面演奏,老爸就不会悲观地想辞职了吧……
  思绪在脑海里不停打转的同时,我也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五天
  隔天,一起床我就打给老爸,他说今天一整天都要进行检查,大概无法会面。
  我延续着昨天闷闷不乐的心情,与阿勋和佐佐木一同来到另一座剧场。
  那是赛凡提斯剧院(Cervantes National Theatre),就在昨晚来过的哥伦布剧院旁边。虽然比哥伦布剧院小了一圈,但仍是一座与它不分轩轾的古老优美剧院。
  走进贴有一大片瓷砖马赛克镶嵌画的入口大厅后,我站在入口附近东张西望,环顾剧院内部的模样。这时阿勋对我说了句「待会见」后,走向站在角落的一群男子。
  「阿勋要去哪里?」我问佐佐木。
  「是采访。今天有当地的杂志社要采访他。」
  然后佐佐木催促着我走向座位。
  剧院内部与昨天不同,观众全都是普通的人类,而且穿着与走在街上的人们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我们今天也是穿便服就是了。
  我跟在不断往前走的佐佐木身后,开口发问:
  「今天因为不是歌剧,大家才没穿正式服装吗?」
  「嗯,没错,今天是舞台剧。不过呢……是前卫风格的莎士比亚剧,对贤斗而言可能会有些无趣吧。」
  虽然听不太懂,但看来不能抱太大期望了。
  「是什么人的演出啊?」
  「这回的演出是由相当照顾阿勋的一位人物执导。简言之,就是基于人情才会前来观赏。」
  「喔……刚才你还提到了采访,阿勡在全世界也很有名吗?」
  佐佐木挑起眉。
  「还差得远呢。他甚至还没在人类世界正式出道,顶多只是有着八束省介儿子的光环。这回他是以今日公演导演的学生身分接受采访,只是充版面罢了。」
  走上一道华美的阶梯后,看见一扇偌大的门扉。佐佐木打开门后,指向我们的座位。
  「呜哇!」
  我不由得发出惊叹。和昨天不同,今天的座位是面向舞台正面的二楼包厢。为了让家人或朋友可以保有隐私地观赏戏剧,包厢的设计为四人座。内部是两列相对的座椅。
  佐佐木请我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上,自己则坐在内侧的座位。我自包厢内部上上下下打量整座剧院后,又问佐佐木:
  「为什么要让阿勋接受媒体采访啊?要想隐瞒他的怪物身分,低调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佐佐木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毕竟他是省介先生的儿子,刻意隐藏的话,反而容易造成话题。让他以出身艺术世家、学习『一般』戏剧表演的少年身分接受采访,是比较恰当的作法。」
  我缩回探出去的身子,坐在座位上。
  「阿勋到底是什么……?」
  佐佐木瞥了我一眼后答道:
  「以常见的词汇说明的话,就是吸血鬼。但他只有四分之一的血统,距离完全种还差得远呢。」
  ——吸血鬼。我咽了咽口水,回想起阿勋发光的眼睛,和他津津有味舔着鲜血的样子。
  「他走在大太阳底下也没关系吗?」
  「他并不是完全的吸血鬼,但也不是人类,算是半吊子的存在。他就算照到光也不要紧,也会继续成长,更能保持理性。除了需要少量的鲜血之外,可以过着与人类相差无几的生活。你曾看过阿勋吃蔬菜吧?他最喜欢的食物是味噌乌龙,完全是荤素不忌。」
  「可是,在波卡时他不是袭击了那个男人吗?」
  佐佐木刻意地扬起眉,耸了耸肩。
  「看样子就算只有四分之一,但见到有人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露出脖子来,还是无法克制吧。」
  说完后,佐佐木像在回想一般,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我老是说,如果他想要血的话,就喝我的吧……」
  我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吸血鬼电影。
  「他是被吸血鬼袭击之后,才变成这样的吗?」
  佐佐木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他人后,才为难地按着太阳穴。
  「你误会了,阿勋是依自己的意志变成吸血鬼的。」
  「依自己的意志?」
  「阿勋有他自己的考量,于是主动接收了吸血鬼的血。无论如何,就结果而言阿勋本人觉得很满意。虽然我的确觉得,某部分他也算是受骗上当。」
  「你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表面上我们是舞台演出家和经纪人,私底下则是统治者的手下。一开始我是在与诺威尔一起调查某个吸血鬼时,在索菲亚——保加利亚的首都,救了蹲坐在路边、被那名吸血鬼变成了混血吸血鬼的阿勋。这就是我与阿勋的相遇。从那时到现在也已经三年了。」
  「哇……」
  「我可是吓得不轻呢,毕竟原为人类的被造物非常少见。阿勋是为了见到长寿吸血鬼拥有的过去演出记忆,才会自愿成为吸血鬼,所以我们将他介绍给戏剧方面的专家后,发现他具有非凡的才能。我们在详加讨论之后,决定一面让他接受财团的资助以发挥才能,一面让他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当然也因为他的才华,的确对他有些特别的待遇和纵容……后来,相处久了我们也变成好朋友,有时会像这次一样请他帮忙。原本被造物禁止与人类有所接触,但阿勋既不算是人类也不算是被造物,是个特例,所以并未受到约束。对我来说,这样的他在执行任务时,可是方便得多了。」
  「喔……」
  「现在阿勋在我们的庇护之下,独自一人定居在国外过着不向家人拿钱的独立生活。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在日本找不到人可以教导阿勋。」
  我相当震惊。
  我虽然也在外打工赚钱,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要靠自己赚来的钱过日子,根本是件难以想像的事。
  「阿勋已经开始工作了吗?」
  「严格说来,他并不算在工作。请你想像成我们很期待他未来的表现,于是提供他类似于奖学金的费用。但金额比一般的奖学金多上几个零就是了……环境会造就一个人的才能,所以我们为阿勋打造了一个最棒的环境。虽然投注的金额是阿勋工作一辈子也远远赚不到的数目,但为了打造出最棒的杰作,这世上有很多爱好者不惜投资大把的金钱喔。」

  在我们谈话的期间,人潮陆陆续续坐进楼下的观众席,最后只剩下零星的空位。
  在开演前五分钟,阿勋终于回到座位上。他往我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好险赶上了~~」
  阿勋吐了口气环顾剧院,视线与我对上后微微一笑。那个表情有点可爱。我对如此心想的自己感到吃惊,连忙别开目光。
  「采访怎么样了?」
  佐佐木开口询问:
  「嗯,好无聊。还有,我还是不擅长说西班牙文呢。」
  看来记者访问的内容,都是关于今日将上台演出的恩师。
  没过多久,开演的铃声响起。

  佐佐木说得没错,这出戏让我看得一头雾水。
  灯光完全没有经过设计,一味地打下翡翠绿色的光芒。演员则穿着白色被单做成的宛如晴天娃娃的服装,看起来是要刻意强调喜怒哀乐。
  一开始我还兴味盎然地看着,但语言不通让我很气馁,他们又一直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所以我在中途就失去了兴致。
  可是昨天观赏阿勋的演出时,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
  我抬眼看向面前的阿勋,只见他整个人早就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这天没有中场休息,大约两小时后演出宣告结束。但结束后阿勋依然继续熟睡,脸上的表情让人一点也想不到他是个凶恶的吸血鬼。
  「看来他还是很疲倦呢,也许需要一点血。」
  佐佐木轻叹口气说道。一旦累了就需要血?感觉真像在说提神饮料……
  「对了,贤斗,你觉得今天的演出怎么样?」
  多半是料想阿勋暂时不会醒来,佐佐木转而向我询问。我仍旧一头雾水,但还是老实地向佐佐木说出自己的感想。
  「看得不知所云,我觉得昨晚阿勋的歌剧比较有趣。」
  在人潮离开剧院的沸腾声中,佐佐木看了一眼阿勋的睡脸后,又向着我露出满意的微笑。我不由得想回以笑容,但连忙收起。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怪物和其伙伴……对吧……

  半夜,有人轻轻敲响我的房门。我揉揉眼看向放在床边的电子时钟,上面显示03:26。
  到底是谁会在这种时候找我?我纳闷地打开门,就看到阿勋自门缝间探进头来。
  「阿勋……」
  「对不起,虽然很晚了,但我实在很想跟阿贤聊一聊……因为来到这里后,你都不愿意跟我讲话……我可以进来吗?」
  阿勋垂下眼睑。
  「……」
  我先请他进入房间,没有将门上锁。
  阿勋坐在摆放于床前的待客用沙发,因此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的对面,也就是靠近房门的这一边。
  我扫过窗外时,发现雨依然不停地下着。
  好半晌我与阿勋都保持沉默。由于只开着间接照明,室内一片昏暗。
  静静坐着的阿勋,就只是一个散发出受人欢迎、惹人怜爱气息的少年。
  有点无法相信那个与好几名绑匪对峙、舔着鲜血的怪物,和打造出昨晚精彩舞台的人是同一个。但这的确是事实……
  由于不晓得该怎么起头,我默不吭声,于是阿勋率先开口:
  「你爸爸那件事,真是不得了呢。」
  「嗯……不过他受的伤并不严重,而且也多亏了阿勋的父亲,他似乎不会被炒鱿鱼了。」
  阿勋绽出笑容。
  「太好了。可以帮上阿贤的忙,我很高兴喔。」
  我犹豫良久后,说:
  「……你的演出,很棒喔。非常有趣。」
  阿勋困窘地微笑。
  「我还差得远呢,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可以做到更精彩的演出。」
  语气显示出他还不太满意。
  忽然我回想起那个被阿勋杀死的男人。
  死去的男人脖子上确实留有血迹。现在想来,搭飞机的时候,阿勋也是被大婶手上OK绷上的血吸引住了……
  我看向阿勋。
  「你是想要鲜血才杀了他的吗?」
  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我佯装抵抗,打算顺便吸他一点血,没想到对方却拿出了刀子。于是我们扭打在一起,刀子就刺中了他。——要不要相信我说的话,都是你的自由喔。」
  在灯光的照射下,阿勋的双瞳看来带有些许红色,长长的睫毛在上头落下了浓密的黑影。……我根本无法看穿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对于杀人这件事,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阿勋将杯子放在桌上,苦笑地缩起脖颈。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不过自从变成吸血鬼之后,我想自己体内的确有某些东西改变了。该说是人类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种可爱的生物吗……」
  「可爱?」
  阿勋再次苦笑地轻轻摇头。
  「没错,充满了甜美又温热液髓的,可爱生物。」
  阿勋说话时,可以从他口中窥见到排列整齐的洁白牙齿。不晓得是不是原先就是那种形状,他的犬齿看来有些尖锐。这家伙果然是吸血鬼……
  「所以你什么感觉也没有罗?」
  「谁知道呢。」
  阿勋笑着带过。我默然地注视着阿勋的脸庞。
  「可是阿贤你……对于我是一个不吸血就无法活下去的存在一事,并不感到非常厌恶。没错吧?」
  经阿勋这么一说后,我才发现确实是这样。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阿勋将目光投向我。
  「我告诉你为什么吧。那是因为阿贤拥有调停人的灵魂。佐佐木已经告诉过你调停人的事了吧?如果一个人只能容忍人类社会所赋予的『善』,那么他绝对无法胜任被造物的调停工作。」
  我保持沉默。
  持续不停的雨又变大了,屋外远方传来了喇叭的鸣响,然后又归于静寂。
  「你已经回覆佐佐木了吗?」
  阿勋整个人躺在沙发上。我沉重地开口:「你是指调停人这件事?」
  阿勋似乎是已抵挡不了睡意,先闭上双眼后,又微微张开。
  「嗯……就算成为调停人,暂时也得好好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还要花上好几年时间跟在诺威尔或是其他人身边修行。绝不会突然就要你上场调停的,所以用不着担心。」
  阿勋的语气十分轻快。
  「但是也会见不到家人吧?」
  「并没有这种限制喔。虽然会分隔两地,但是只要你想联络他们,随时都能联络;若想见面,也随时都能见面。」
  「话虽如此,生活环境还是会发生大转变吧?你都不曾觉得寂寞吗?」
  阿勋睡眼惺忪地看向天花板。
  「——我只要能有完美的演出就好了。」
  「我很害怕。要单独一人待在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世界里。打从出生到现在,我就一直生活在即使蒙眼也大致找得到方向的范围内。就连家人和朋友也都生活在这个圈圈当中。一旦离开,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吧。」
  「我从小就一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所以不太了解那种感觉呢。但人总不能一直都停留在狭小的范围里吧?离开后就会失去的东西,只要在新的落脚处重新建立起来就好啦。」
  我完全语塞。
  「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咧……」我低声呢喃。
  阿勋搔了一下头后,撑起几乎已横躺在沙发上的身体,起身朝我微笑。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要睡了,晚安罗。」
  丢下这句话后,阿勋回去自己的房间。
  屋内仅有雨声滴答作响。
  什么嘛,我跟既是名人的小孩、活动范围又很广阔的阿勋不一样……
  一股奇妙的焦躁感涌上心头。
  房门口立着当初被我丢在波卡街头的滑板。为了压下烦躁不耐的心情,我跑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一路溜滑板直到天亮,却还是无法消除心头的烦闷。不仅如此,我发呆的时候滑板后轮还绊到步道的镶边石,让我狠狠地摔了一跤。真的是雪上加霜。


  第六天
  今天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没错,已经过了三天。
  我在舒适宜人的床铺上张眼醒来,发现自己已心情坦然地迎接第三天的早晨。
  我穿着睡衣坐起上半身,打了个大呵欠后环视房间。果然又豪华又宽敞。朝阳自窗帘底下溢出,我穿上拖鞋站起身,拉开覆盖着偌大窗户的厚重窗帘。
  「呜哇……」
  窗外可以远眺到染红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地平线的美丽朝阳。
  我一时半刻看得入迷,但一想到依自己的能力绝对住不起这样的地方后,叹了口气。
  我换了身衣服,离开房间走向餐厅。隔着嵌有玻璃的门扉,可以看到佐佐木正在准备早餐。
  「贤斗,早安啊。」
  一打开门,见到我出现的佐佐木向我打招呼。他一早就带着爽朗阳光的笑脸。平时他都穿着整齐笔挺的西装,但烹饪时会脱掉外套,穿上黑色刨裙,衬衫袖口也卷至手肘上。
  他每天都工作几个小时呢?煮饭、扫地、洗衣一手包办,昨天也帮我缝好被绑匪捉住时弄破的牛仔裤,又负责保护阿勋。明明外表是个无懈可击的上班族,却很有「老妈」的味道……实在难以想像,眼前的他跟一开始威胁我的是同一个人。
  「阿勋也马上就要起床了。」佐佐木说完后,自厨房中拿出盛在盘子上的早餐。
  他从我身旁放下陶瓷制的平盘。上头有煎过的培根和香肠、西式奶油炒蛋以及番茄切片。坦白说份量相当惊人。
  「来,请趁热吃吧。贤斗早上的主食是面包吧。今天有丹麦面包和奶油餐包,你要哪一种呢?」
  「……奶油餐包。」
  其实哪一种都可以啦。
  和昨天一样,桌上排列着装有果汁和牛奶的水瓶及红茶壶等饮品,看得我眼花。我拿起置于盘子两边的刀叉,切开香肠开始进食。
  虽然份量之多令我退缩,但至今我都与佐佐木的料理擦身而过,没有机会品尝。
  佐佐木接着放下他那一份餐盘后,坐在我斜对角的位置。
  「对了,贤斗,今晚诺威尔会在被造物的祭典上举办调停的展示会。他正是为了这件事来到这里。白天先找个时间去探望你的父亲吧。」
  我听话地点点头。虽然我不想成为怪物的同伴,但我很有兴趣知道究竟什么是调停。而且还能再见到诺威尔,也让我有些期待。

  过了一会儿,佐佐木像是忽然想起般开口:
  「关于宝石抢匪,目前都还在臆测阶段呢。」
  他边说边在自己的杯中倒入红茶。
  我含糊应了声后,看向玻璃制的偌大餐桌尾端,那里放着好几份报纸。
  原本该送至日本的「太阳之血」遭人劫走,这可是一桩骇人听闻的重大抢案,因此连日来电视上都在播放追踪报导。但每间电视台都只是重复播放着乘客与空服人员的采访画面,看样子并没有太大进展。
  犯人逃过了机场和周边的紧急部署,至今还未逮捕归案。目前只知道犯人是用伪造的机票搭上飞机。至于现场的遗留物品野外求生刀刀套,是几年前军中配给的物品,因此也有人推测犯人或许是军方相关人士,但依然没有定论。
  根据佐佐木的说法,「太阳之血」是颗特征鲜明的宝石,就算敲碎了,也很难拿到市场上贩卖,倘若真的要卖,也会拿去黑市吧。

  我边吃早餐边思索着宝石一事。

  忽然间,我察觉到了一种不协调的矛盾感。我四下张望后,发现原来是因为这里没有播放任何音乐。再更加仔细回想后,这间房间的电视也只有第一天我曾打开过而已,也不曾播放过音乐。
  现在随着早晨到来,和平的鸟儿啁啾声也一同响起,但该怎么说呢,这里有种平时无人在此生活的氛围。
  他们平常都过着这样的生活吗?
  「你们平常都住在哪里啊?」
  已经吃完饭正喝着红茶的佐佐木看向我,露出笑容。
  「你对我们咸兴趣,是个很好的倾向呢。我们现在主要住在伦敦。不过我们经常在世界各地到处跑,所以称不上是定居。」
  「阿勋也是?」
  「嗯,应该差不多吧,毕竟我们不是经常都待在一起。」
  「可是,你不是负责照顾阿勋吗?」
  「因为我在索菲亚救了他,所以他经常会找我帮忙,见面时也会热络谈天,像这次的活动他也找我商量,不过平常我们都是分隔两地。他都在学习他该学习的事物,而我的本业终究是统治者的代理人,有一些杂务,也要协助调停的工作,无法一直照顾阿勋。」
  「喔……」
  「只不过,假使贤斗你答应成为调停人,届时我就会和数名属下负起责任照顾你。因为调停人的培训,是由找到他的代理人负责。」
  我叼着叉子定住不动,沾附在叉子缝隙间的番茄酱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怎么回事?我的未来已经被决定了吗……?
  「我还没说过我要当吧。我既不了解工作内容,也不太能认同你们的想法。」
  只不过,有些羡慕阿勋这一点,的确是事实。当然,调停人这个工作很吸引我,而且至今也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我具有某种「才能」。
  尽管如此,我会如此犹豫不决,果然还是因为害怕。阿勋所说的境界——一旦跨越了,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仔细思考也没关系吧。等我回日本之后再好好思索——」
  佐佐木叹了一口气后,将手中的红茶杯放在茶托上,笔直地凝视我的双眼。
  「贤斗,你已经十七岁了吧,是可以自己思考、决定自身未来的年纪了。我们的真心话,就是希望你能尽快给出答案。我们并不想催促你,只是希望尽可能于停留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期间,听到你的回答。」
  「…………」
  这时客厅的门扉一骨碌敞开,阿勋顶着睡翘的乱发走了进来。
  「早安~~啊,你们已经开始吃了吗?」
  阿勋穿着睡衣,急急忙忙地坐在为他准备好的位置上。
  「我睡过头了。佐佐木,我今天早餐要吃麦片,然后我要豆奶,记得淋上焦糖喔。」
  佐佐木微微一笑后,边应声边走向厨房。看来刚才的话题可以就此打住了。

  阿勋爱困地揉了揉双眼绽出笑容。他的动作十分稚气,彷佛我多了一个弟弟一样……我差点又要回以微笑,连忙收起。
  喂喂,振作一点啊,他们可是杀人凶手耶。
  但那场屠杀行动,是为了保护我——
  心情顿时下沉。
  我一股作气地喝完果汁后站起身。
  「我吃饱了,我去打电话给我爸。」

  打开充满阳光的房间门后,我坐在沙发上。当我正要拿起放在矮桌上的手机时,它凑巧响了起来。
  不出所料,电话的另一头是老爸。尽管现在是一大早,他的声音听来格外有精神。
  「贤斗,是爸爸。我刚才回诊过了,主治医生说我后天就可以出院了喔。」
  我也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这样啊。」
  「嗯,虽然距离痊愈还要一段时间,但既不会有后遗症,也马上就能回到工作岗位上了。」
  「太好了呢。」
  我这么答腔后,老爸似乎很开心。虽然我讨厌一味埋首于工作的老爸,现在却无法对他生气,大概是因为我已经隐约了解到老爸有多么努力了吧。
  「对了,最后正式决定将由省介先生和勋的姊姊聪子小姐,举办一场小型演奏会。八束家的各字真是太响亮了。虽然无法展示原为压轴的『太阳之血』,但可以请到有同等号召力的八束家,公司也非常高兴。真是太感激他们了。」
  说话时,老爸的语气与先前相比显得有些落寞。
  ……说得也是呢。毕竟一直以来自己拚命准备,好不容易才借到的宝石突然被人抢走……
  「你那边如何呢?没有给勋和佐佐木先生添麻烦吧?」
  「嗯……没事的。」
  别说添麻烦了,他们现在反而在游说我成为调停人,情况变得很棘手呢。
  当我正苦恼着该怎么说明才好时,老爸又很快接着说了下去。
  「你可以先回爸爸的住处喔。」
  ……咦?
  明明我该高兴老爸出院了,却瞬间语塞。
  现在离开这里好吗……?
  忽然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我总觉得若是在还未做出决定的情况下就先行返家,这间房子、阿勋和佐佐木都会像是梦境一般消失无踪。
  而且近乎于确信。他们没有那般好心。恐怕是一面亲切地接近我,一面试探我吧。
  但是留在这里越久,能与老爸相处的难得时光就会越少。
  内心动摇的我紧晈下唇。
  「贤斗?」
  「嗯。再一下子我就会回去。」
  「怎么了吗?」
  「啊,呃……对不起。我现在在和阿勋玩电动,我想等玩完后再回去。」
  我下意识地马上撒了谎。
  「电动?」
  「啊,当然,我会在老爸你出院前回去的。」
  竟然偏偏说是玩电动……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说词吧?笨蛋,我这个大笨蛋。我对自己的没神经感到火大,胸口隐隐作痛。
  老爸,对不起。
  「……是吗?爸爸我也想向勋和佐佐木先生道声谢,记得在回国之前让我见他们一面喔。」
  老爸说话的嗓音中夹带着一丝苦笑。
  我的内心五味杂陈,说了句「拜拜」后挂断电话。
  挂断之后,我顺便察看简讯,只见混杂在朋友之间的讯息中,有一则是来自老妹。
  『哥哥,爸爸的情况很糟吧,幸好人平安无事呢。我还在想妈妈要是慌得失去理智,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幸好那个叫佐佐木的人给了我们很多建议,妈妈已经冷静下来了。他是八束省介身边的人吧?哥哥居然跟他的儿子是好朋友,真是不敢相信!我上网搜寻之后发现他长得超帅,吓了好大一跳呢~~快寄照片给我吧☆还有,别忘了买香水当礼物喔。From麻奈。』
  我叹了口气。明明待在东京的时候,一次也没传过简讯给我。而且后半部讲的都是阿勋嘛!话说回来——我对佐佐木的设想之周到咸到瞠目结舌。佐佐木那家伙,完全打点好我周遭的一切了嘛……
  我再次叹一口气,同时按下返回键回到收信匣。移动画面后,我找到了最想看见的那个名字。
  ——石泽桃子。
  我挺起瘫在沙发上的身体,重新坐好,很快打开简讯。
  『对不起,我说了过分的话。等你回来后,我们一起去迪士尼乐园吧。你也要陪我去逛咖啡厅喔。』
  我可以感觉到嘴角自然而然地往上扬起。我再次一骨碌地坐进沙发里,将手机举高,让它沭浴在外头照射进来的阳光当中,反覆地盯着那段文字瞧。
  然后猛然察觉。
  如果我成了调停人,大概无法像现在一样常常见到石泽了吧。
  ……啊啊,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放下手机返回客厅,才将门扉打开一条缝,就听到面对面坐着的佐佐木与阿勋的谈话声。
  「嗯……地位这么低啊。虽说是古董,但看他们拿着自动步枪,我还以为他们的位阶还算可以呢。」
  「结果就跟公司组织没两样,能出人头地的只有少部分人。那些人就算一辈子都只是小喽罗也不足为奇。只不过,有件事让我有点在意呢。」
  佐佐木的日语用法依然有点奇怪呢。我边如此想,边开门走进客厅。
  两个人朝我望来后露出微笑,又继续交谈。
  佐佐木似乎已吃完了早餐,只有阿勋还边戳着麦片边说话。
  餐桌上已经收拾干净,目前只放着红茶茶具组、笔电和列印于A4纸上的英语资料。对于英文成绩不怎么理想的我而言,光是看到那些资料就头痛,但我还是坐在刚才的位置上,试着聆听两人的对话。
  「他们所属的集团,是由玻利维亚取得古柯硷后,贩售获利所成立的典型绑匪组织。暗地里又以金钱贿赂军人和政治家,因此也有些后台。」
  「这当中是嘟一点让你在意?」
  阿勋边说,边以优雅的动作用汤匙舀起飘浮在白色之海上的麦片。
  「详细调查之后,发现高层组织对外创办了一个教会的援助团体。」
  佐佐木冷静却又有些雀跃地说。
  「如果是伪装的话,并不少见吧?」
  「他们可不是伪装喔。洗钱这件事,他们都是透过台面上的贸易公司,在巴拿马银行的人头帐户里进行。因为从未进行过其他交易,所以非常显而易见。再加上刚才我说过的贿赂,他们跟警方之间也有所勾结吧。如果是我,若真的有心想隐瞒,就会更加巧妙地藏到没有一丝漏洞吧。」
  这时阿勋握着汤匙,脸庞朝下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至于我,别说是笑了,我根本听不懂佐佐木在说什么。
  「那么,那个援助团体的存在目的是什么?」
  佐佐木难得一见地微微将身子向前倾。
  「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团体是『真的』喔。我也调查过了资金的流向,但是非常神奇,里面没有任何一块钱逃漏申报或用途不明,是非常正派的经营。」
  「不会吧,绑匪真的捐钱吗?简直就像是青蛙会从天上掉下来。」
  奇怪的比喻也会传染吗?我瞥了一眼佐佐木,但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看来这个组织的首领,是『法拉列蒙圣母事件』的当事人。」
  两人的对话主题似乎不断跳来跳去,我完全跟不上。
  「法拉列蒙?那是什么?」
  「『法拉列蒙』这个名词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个名词被冠上了奇迹之意,其实意思是夸大的诳言——一九六七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某处工业港口附近,有数名少年起身抗争,拿着枪枝形成枪战。其中也包括当时还很年轻的首领。他们在枪战途中,不小心打中装满汽油的铁桶。当然因而引发了大爆炸,但是——」
  我咽了咽口水。一般情形下都会翘辫子吧。
  「当时却发生了奇迹。事后在场的所有人皆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看到了圣母。在爆炸的那一瞬间,一片光之帘幔像要保护他们般蔓延开来,接着出现了一位浑身发光的美丽女子。等他们回过神时,原本应该身在爆炸中心的他们,却毫发无伤地漂浮在距离稍远处的海面上。他们震惊于奇迹的发生,每到一个地方就不断宣扬这则故事,但从没有任何入认真看待。但是根攘当地报纸的记载,当时每个人形容的那位女性身上的香气,以及布料的触感,全都一致喔。」
  「哇~~好厉害。」
  阿勋发出惊叹声。
  「虽然不只是梵蒂冈,连该教区的主教也不承认就是了。之后,五人当中有两个人在数年后的抗争当中死亡,两个人则当上了神父。最后一个人,就是这个绑匪集团的首领。」
  「既然能让绑匪改头换面,也许真的是圣母也说不定呢。不过应该不会出现在身为吸血鬼的我面前吧。」
  阿勋终于吃完了早餐,轻啜饮杯中的水。
  佐佐木苦笑着说下去。
  「首领在十八年前创办了教会的援助团体,每年都会捐出一笔差不多金额的捐款。有个人还记得创办团体时首领说过的话语,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呢。那就是『虽然我做过不计其数的坏勾当,但还是不想下地狱』。」
  「每个人都有他的历史呢。」
  两人互相点头,不知为何还无比感慨。
  此时他们两人的对话首次中断。
  「……那个。」
  我插嘴说话后,两人一同摆出「什么?」的表情看向我。
  「你是什么时候调查到这么多资料的?」
  佐佐木绽出笑容。
  「就在你与阿勋遭到绑架的时候。」
  「怎么查的?也太厉害了吧?」
  「秘密。」
  阿勋与佐佐木互相对望后,露出了有些讨人厌的笑容。
  但佐佐木立即变回平时爽朗的笑脸,阖上笔电,回想起来似地开口:
  「对了,贤斗,你爸爸的情况还好吗?」
  「嗯,他精神很好喔。他还说多亏了阿勋的爸爸,帮了他很大的忙呢。」
  「可以帮上阿贤,我很高兴喔。」
  阿勋看向我,带着毫无嘲讽意味的笑容说。
  我也对阿勋回以微笑。
  「谢谢你。」

  之后,佐佐木离席准备去洗衣服,我也返回房间。由于没有什么事可做,我便走出阳台看看。
  延展在眼前的风景,是一如往常的美丽街道。舒服宜人的风缓缓吹来。我将手肘倚在阳台的栏杆上,用力吐了口气。
  该怎么说呢……
  我很高兴老爸可以出院,也非常感谢阿勋和佐佐木。但是,内心深处一直卡着某种东西,心情轻松不起来。这样子真的好吗?往后该怎么办才好?我必须自己想出答案。可是,我总觉得还欠缺了某个东西。
  但是又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天空一片晴朗澄澈,阳光也和煦温暖,引人坠入甜美的梦乡。好一段时间,我就站在那里俯瞰着看似和平的街道与来来往往的车龙,最后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后,走回屋内。
  ***
  下车之后走了半晌,抵达那个地方后,我拿出手欐确认时间,正好是凌晨零时。
  海边的风相当大,我觉得有点冷,便拉了拉身上的外套。脚底下的青草发出「沙沙沙」的清脆声响。
  浑圆的满月微微照亮了毫无遮蔽物的土地,而灯塔的光芒正规律地来回转动。
  这里是一处临海公园,宽敞得足以轻松容纳下十个学校的操场。入夜后,这个海湾沿岸公园就会封锁起来,禁止任何人进入。公园内大部分都是草原,一部分则是大沼泽与树林。散步步道沿着公园的边缘而建,步道两旁生长着繁茂的灌木。
  我站在原地,背后是海面上有船只灯光在摇曳闪烁的海景,前方是辽阔的草原,左手边则是一座森林。
  令人惊讶的是,在这幅荒凉风景的彼端,却是一片无止尽的都市霓虹。
  没错,这里并不是郊外,而是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海湾沿岸地区。
  林木发出沙沙声响,夜晚的海面缓慢又微弱地摆荡,发出气势磅砖的海潮声。风刮起头发,夺走脸颊的温度。
  ——在昏黄月光的照耀下,这座公园里正集结着某些事物。而且规模之大,完全是阿勋在哥伦布剧院公演时的好几倍。
  我感受着飘散于四周的腥臭味,用手搓了搓脸颊。四周充斥着几乎要让我浑身寒毛直竖的氛围。
  灯塔的光芒不停旋转,每一次照亮广场,都有无数异形在灯光下显现出身影。我已不会感到惊讶。虽然是以阿勋为基准,但我已经接受它们确实存在的事实。
  「……话说回来,聚集的数量还真多呢。」
  我右手边的佐佐木说道。
  「那当然,毕竟这是统治者认可的祭典啊。」
  这回是站在我左手边的阿勋说话。
  我再次看向那个群体。那些成员中有的具有人的外形,有的则不然;有的毛发浓密,有的脸孔像狼……简直就是百鬼夜行。
  他们随心所欲地来回穿梭,占据了野草丛生的辽阔公园。这幅景象当然是无比壮观。
  它们当中甚至有一些会走上前来,向佐佐木和阿勋打招呼。每当近距离下看到它们,我全身的汗毛就向上竖起。即使我能理解它们的存在,但不代表我就能接受。虽然不会吃惊,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异形这个名词真是再适合它们不过了。
  「佐佐木,你看到这幅景象都无动于衷吗……?」
  见附近都没有被造物后,我试着询问同为人类的佐佐木。
  「它们其实跟人类的世界没有多大差异喔。各式各样的种族都有,就像来到了动物园一样,很有趣吧?」
  这时自被造物群当中,一个有着尖尖尾巴,全身覆满黑毛的生物双脚步行地走来,经过时见到我后,低声说了些什么。它很像是在绘本上见过的「恶魔」。
  我注视着它背后脖子上一处白毛区块,然后转头问佐佐木。
  「?刚才它说了什么吗?」
  佐佐木耸了耸唇。
  「它说那时在河边玩得很开心,谢啦。」
  我慌忙又回过头去,但是已看不见它的身影了。
  当时就是它们在河边杀了那群绑匪吗……?
  「先前救我们的,好像是朵娜·妮耶维丝和从其他地方召集来的被遗物喔。」
  和我一样目送着那家伙背影的阿勋开口。
  「是啊。当我用拯救阿勋和调停人候选者的名义提出救援请求时,每个集团都二话不说欣然答应。而且这件事很快就传了开来,有些地区还主动要求参加呢,但毕竟绑匪总共七个人而已,我就慎重有礼地拒绝了。」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还发生过这种事啊。
  然后结果为了救我一个人,就让七个人失去性命。
  当然,我并不是不想得救,只是有人因我而死的事实令我不由得感到沮丧。
  我稍稍远离阿勋和佐佐木,眺望这片草原。
  只有月光的广阔空间中,带着梦幻淡青色光芒的花儿接连盛开。由于花儿有些高度,看来很像是街灯。
  一开始只是零星分散,但渐渐地越来越多,当整座草原都被朦胧照亮之后,我才终于看清了那些花儿的真面目。像是白雪公主里会出现的小矮人般的被遗物,正在会场的每个角落立下散发出淡蓝光芒的街灯。
  我站在稍远的地方望着这一幕时,忽然有人推了推我的身体。
  转过身后,一个小矮人就站在我手边,双眼白灰色的浓眉毛底下,无言又嫌碍事地看着我。不得已之下我只好让开,闪到右侧的佐佐术身旁。于是小矮人拿着自制的像是水平仪的道具,一丝不苟地检查地面是否平坦后,再立下街灯,最后快速走开准备设置下一盏。

  我举目看向刚设置在自己眼前,约比自己高两个头的街灯。造型复古的金属制街灯看来历史悠久,上头装着葡萄串般连在一起的五颗磨砂玻璃球,看来就像灯泡一样。仔细观察后,散发出淡蓝色光芒的玻璃球当中,有某种东西正拍动着翅膀。
  我环顾四周,只见草原上到处都盛开着蓝色的街灯花朵,彷佛化身成了夜晚的游乐园。所有被造物皆无比兴奋,开心得不得了,看来真的是一场祭典呢。
  所有被造物自然而然地围成一个偌大的圆圈,包围住草原中心。在佐佐木的催促之下,我也加入圆圈当中,站在形成偌大圆弧的队伍前方。
  从圆弧当中往四周看去后,圆圈已经大到看不见另一头被造物的模样,可知各式各样的被造物都往这里聚集,而且数量惊人。
  看来佐佐木所说的,诺威尔的调停展示会要开始了。被造物肆无忌惮地发出欢呼声。会不会传到公园的另一头去啊?我直冒冷汗。
  过了片刻后,诺威尔从人群当中走出,现场的喧哗声戛然停止。
  走进被异形所包围的原野里的诺威尔,美丽得像是教会壁画上的英雄。尽管他只是穿着普通的衬衫和合身西装,但白皙的肌肤与金发,却和黑色西装外套非常相衬,完全保留住了他本人散发出的神秘感。
  如果个性也很冷静沉着的话,就太完美了呢……
  诺威尔在数量成千上万的被造物面前,毫不恐惧地潇洒走向集团中心。然后他站在盛开于夜色里的街灯及月光光芒当中,环视站在远处围住自己的被造物,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宣告了什么。
  欢呼声再次轰隆响起。于是从被遗物围起的圆圈两头,各走出了一道人影往中心靠近。
  我凝神细看。其中一个是身材矮小的麦士蒂索中年男子:另一个则是刚才见过的,有着尖尖尾巴和满身黑毛的被造物。
  「啊,那家伙是刚才跟我说话的……」
  佐佐木开口:
  「嗯,没错。它是南美大陆的固有被造物,名为丹比。这次只是展示会,它并不会真的引起纠纷,所以请你放心吧。」
  圆圈中央,诺威尔来回看着双方后,又说了些什么。佐佐木向我解说:
  「现在进行的是实际上调停的步骤,也就是确认事实。这是进行调停时的事前调查。」

  「事前调查?」
  「是的,就像是警察所做的搜查一样。遇到复杂的案件时,有时还得动用好几名调停人和代理人,花费一年的时间。」
  「一年?」
  佐佐木笑了。
  「嗯,但很少有案件必须花上这么长的时间就是了。」
  「你说调查,具体而言是要调查什么?」
  「就是事实。然后调停人会根据事实下达裁定。」
  「裁定?」
  「以法院来说的话,就像是判决吧。如同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调停人拥有感知事象中间的才能。找出事象中间之后,他就得决定恢复和谐的方法,这就称作裁定。虽然不像人类世界的『法院判决』有法律上的根据,但在统治者的权威之下,这些裁定都具有执行力。若不遵从,就会强制执行。」
  「由谁强制执行?」
  「调停人,抑或是调停人指定的人物。只有调停人具有指名的权利,而被指定的人就有义务要完成。」
  我错愕地叹一口气。
  「也就是说调停人不只要下达裁定,还得亲自动手执行?」
  佐佐木点头。
  「自己应付不过来时,只要指定他人即可。但无论如何,在执行终了之前,都非得待在现场才行。因为只有调停人,才能确认天秤最后是否达到了平衡。」
  这时阿勋插嘴。
  「一般的调停会由调停人执行,但如果是公会议的裁定,好像是由处刑人动手执行喔。虽然我从来没见过。」
  「处刑人……公会议?」
  出现趣来越多我没听过的名词了呢……
  「大致上说来,被造物的裁判机关有两个,即是调停人和公会议。当公会议下达的裁定是『处刑』时,负责执行的人就叫作处刑人。罪行较轻的时候,有时也会由守护人来执行。啊,处刑人和守护人虽然语尾都是人,但并不是人类喔,只是为了方便才使用这种称呼而已。」
  「……总觉得好复杂啊。」
  什么处刑人守护人,到底还有哪些角色啊。
  「别担心,往后就算你不想记也会记住的。现在你只要知道,除了调停人以外,还有其他类似的存在就好。」
  阿勋笑道:
  「而且别人也都说,与处刑人见面之日,就是你的忌日呢。」

  「……啊,贤斗,诺威尔已经下达裁定了喔。」
  听到佐佐木这么说,我重新看向广场中央,只见诺威尔正向已确认完事实的双方宣告裁定。
  饰演被裁定者的两名被造物一脸滑稽地故作惊讶状,发出惊叫声后,观众一阵哄堂大笑。接着两名被造物从怀中拿出石头互相交换。都是非常平凡无奇的灰色石头。
  佐佐木解释道:
  「因为这回设定的案件是双方偷了彼此的东西,所以互相还给对方后,就皆大欢喜了。」
  两名被造物恭恭敬敬地互相交换石头后,诺威尔宣布调停结束。
  ……什么啊,原来这么简单吗?这点小事的话,或许我也办得到呢。
  正当我松了口气时,忽然有人站在身后开口说话。
  「——这孩子就是新的调停人候选者吗?」
  话声的主人是位女性,嗓音显得年轻又清脆悦耳,而且说的还是日文,所以我吃惊地转过头去。
  一个与这种荒郊野外格格不入、穿着蔷薇色小礼服的金发白人女性正注视着我。对上她那双澄澈的美丽双眼后,我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对方是位体型纤细,肤色白皙,彷佛只有她身边散发着朦胧光芒的绝世美女。小巧又精致的五官,偌大的眼睛有着绿宝石般深邃的绿色色泽。细挺的鼻梁和玫瑰色的双唇,一头漂亮的波浪大卷金色长发垂落茌她白皙的脸庞两侧。
  接着我猛然察觉,她的日文流利得跟日本人没两样。
  「朵娜。」阿勋呼唤她的名字。
  她优雅从容地微微一笑后看向阿勋,轻抬起手。某种花的香气掠过我的鼻尖。
  「你好呀,半吊子的吸血鬼。前天的演出很棒喔,希望下次还有机会看到。」
  「这是我的荣幸。」
  语毕后阿勋执起她的手,作势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后再放开。
  她再次转头看向我,温柔微笑。心脏又猛然一跳,真的好像模特儿喔……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她用一种像是天鹅绒轻抚过我般的婉转悦耳嗓音问。
  「我、我是西村贤斗。」
  我紧张地回答后,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佐佐木介入我与朵娜之间,隔开我们两个人。
  「朵娜,不好意思,由于他还是『候选者』,能请您节制一点,别一直向他攀谈吗?只要还是候选者,我们就不希望他与被造物过度接触。」
  佐佐木机械式又冷淡地说。
  但朵娜,妮耶维丝看来一点也不引以为意,瞟了一眼佐佐木后,便勾起玫瑰色的双唇露出微笑。
  「哎呀,佐佐木,真是好久不见了呢。……是吗?我明白了。那么,贤斗,我很期待有机会再和你碰面唷。」
  朵娜朝我嫣然一笑后,摇动着一头轻飘飘的长发转身离开。啊啊,她要走了吗?
  「好漂亮的人喔。」
  我目送着她金发摇曳的纤细背影,佐佐木则朝我叹了口气。
  「真是的,明知道就算装扮成那样出现也没有用,却还特地跑来挑逗你,以捉弄你为乐。」
  「咦?」
  捉弄我?为什么?
  「她是来测试调停人会不会受到诱惑。嗯,虽然不管有没有受到诱惑,调停人感知事象中间的能力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而且她要是影响到裁定结果,也会变成讨伐的对象啊。」
  ……什么啊。我被戏弄了吗?我叹了口气。
  「今天朵娜打扮得很年轻呢。明明之前在巴黎见到她时,还是个老婆婆。」
  阿勋偷偷觑着我,开心地说。
  对此佐佐木答道:
  「变换样貌这种小事,对朵娜而言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那个人也是被造物吧。」
  边嗅着她残留的香味,我边不敢置信地问。
  「是的。南美大陆上约有二十个被造物的集团,朵娜·妮耶维丝在这当中,可是第三大集团的首领。听说她原本的出生地是伊比利半岛,十九世纪时混在移民者当中搬到了这里来。伹传闻的真伪,只有去问本人才会知道了……立肘提是你有勇气问的话。不过呢,追问女性过去这种事,我可是敬谢不敏。」
  「那个,阿勋是『吸血鬼』吧。那她是什么?」
  「她是『食人怪』,但名称依各个地方而异。食人怪这种被造物,原本栖息地是阿拉伯,但由于西班牙曾在八世纪时被阿拉伯帝国的奥马亚王朝征服,所以朵娜的伊比利亚半岛出身,可以说让人感慨甚深呢。」
  佐佐木边说边自己连连点头。
  「食人怪……」
  我边听着有些艰涩的说明,同时脸颊僵硬抽搐。那么漂亮的人?
  「那个……他们当然,是会吃人的吧……?」
  「那当然。对他们而言,人类就像是插成一串的沙丁鱼乾一样。……对了对了,还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一艘十九世纪中期自西班牙启航的移民者船只,留有这样一则真实的记载:当船漂流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时,船上的乘客和船员竟然全都消失了——」
  阿勋笑道:
  「搞不好朵娜就是搭那艘船呢。」
  我不由得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太可怕了。
  「因为对『食人怪』来说,人类是珍贵的食物啊。阿贤你也会吃动物的肉吧?」
  「话是没错啦……」
  接着阿勋像是猛然想起般说:
  「对了,刚才朵娜是说日语呢。」
  「她曾经学过日文吧?」
  我说完后,阿勋和佐佐木都大摇其头。
  「朵娜跟一般的食人怪不一样。听说她可以将吃掉的人的能力,转为自己所有。她应该是吃了日本人,或是日裔混血儿吧。——仅是为了与贤斗交谈。」
  佐佐木若无其事地说。
  我感到不寒而栗。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因为我」而惨遭杀害……被造物与人类之间对于生命的重视度,真是相差太多了。
  「可是由人类去调停被造物之间的纷争,不是很危险吗?让怪物它们自己去解决不是比较好?」
  「正如贤斗所言,与它们相比,人类非常脆弱。但正因如此,人类才会想出调停和找出解决办法这僩概念。只有人类能够进行调停喔。因此关于调停人,被造物与公会议之间也缔结了类似于协定的规章。虽然有些地区未纳入统治者的旗下,不在协定规范的范围里,但打从一开始就不会派人去那里处理案件了。」
  「协定?」
  「我们被造物绝不能对调停人做的事情,阿贤觉得会是什么?」
  阿勋提出问题,但随后又自己回答。
  「就是伤害调停人及其追随者的家人和近亲,或是对裁定结果施加影响。只要做了这两件事,就算遭到讨伐也是理所当然。」
  「起初也有很多被造物不满这项协定,但历经多次的讨伐后,现在几乎没有人会再违抗。因此贤斗你也能安心地专注在调停的工作上喔。」
  佐佐木灿烂微笑,这个黑心的老狐狸。
  「什么专注在工作上……我都说了我还没……」
  我只能嗓音沙哑地反驳。
  「顺便说明,这回阿勋在波卡展开的行动,算是一种让调停人候选者置身于险境的行为,因此也有可能会抵触到这项协定。」
  「咦?」
  竟然连阿勋也……
  「关于这件事,我已和公会议交涉过,阻止他们派出处刑人。不过呢,由于最后介入了人类之间的纷争,公会议对此想必不太高兴吧。」
  「关于这件事我真的有在反省了,我不会再那么做了。」
  阿勋老实乖巧地低下头。
  这时,从我们忽略了好一阵子的圆环中心里,爆出了一阵响亮的欢呼声。调停结束后,观众围起的圆圈有些分散,这会儿众人的目光却又再次汇集至中心。
  我们也转头望去。看来在我们稍不注意的时候发生了某些事。
  和刚才一样,圆环中心是两只怪兽和诺威尔。其中一只是之前对我说过话,名为丹比的怪物,另一方则是……奇怪了?明明刚才还是个麦士蒂索中年男子,现在却是一只大小和幼稚园小朋友差不多,身材浑圆,腹部过度隆起,外形如蜥蜴的生物。它的表皮是带着粗糙质感的灰色底加上红豆色斑点,后脑勺直至尾巴尖端的部分,长有鬃毛般毛茸茸的栗色毛发。
  那只怪兽以右手护着左肩,躺在地面上,时而无力地上下摆动尾巴,同时淌着口水发出呻吟。
  而它身旁滚落着一条细长状的东西……也就是那只怪物的左手。想必是以极大的力道扯下来的吧。倒地怪兽的肩膀下方地面形成一片偌大血渍,左肩头附近垂落着许多肉的纤维。
  也许是因为流血的缘故,四周被造物的情绪更是高涨,此起彼落地又叫又跳。——简直就像电视上曾看过的足球场暴动,真想捣住耳朵。
  我看向诺威尔,发现他一点也不惊慌失措,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接着诺威尔像是要回应周遭的亢奋气氛般露出苦笑,然后缓缓抬起手制止观众。好半晌躁动都无法平息,但最终归于静寂。
  佐佐木询问完身边的被造物发生何事后,开口说明:
  「看来是因为一些琐碎的口角,丹比就扯下了卡马拉夫——也就是那只蜥蜴的手臂。卡马拉夫好不容易取得了人形来参加祭典,却因为这股冲击而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喔……」我随声附和。
  「丹比是种住在南美彭巴平原灌木底下的被造物,主食是鹿和牛。相对地,那位形似蜥蜴的被害人卡马拉夫,则是住在山岳地带湖沼边的岩石底下,以小动物和虫子为主食的弱小被造物,因此若是遭到丹比的攻击,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诺威尔正站在圆环中心开始发问,但是我甚至不晓得他说的是什么语言,我抬头看向站在身旁的佐佐木。
  「那是拉丁语。对我们来说,拉丁语就好比是官方语言。诺威尔正在问对方,这件事是否要进入调停程序。」
  「调停不是由调停人自己决定吗?如果是在日本,就算你不愿意,也会被捉去法院接受审判吧。」
  「并不是喔。调停基本上是要等到接受了双方的委托后,才会开始进行。只有当事人和其集团的成员,才能够出面委托。一旦调停人受理了调停委托,当事人就必须服从调停人的裁定才行。」
  「可是如果情况像这次一样,其中一方不愿接受调停呢?」
  「这时就会向刚才说过的另一个机关『公会议』提出控告。如果裁定的刑责不重那倒无妨,一旦下达处刑的判决,就轮到之前提过的处刑人出场了。」
  「原来如此……」
  「当然,被造物并不喜欢事情被送至公会议,也不想遇到处刑人,因此几乎所有争执都会透过调停解决。调停人的工作就是尽量不予处刑,在当事人双方之间充当桥梁,让争执能够圆满落幕。」
  「那调停人应该很忙吧?」
  「还算可以吧。根据去年的资料,调停件数一年约有两百件。况且被造物原本就划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有些被造物会像阿勋一样来回于世界各地,但大部分都是待在自己的势力范围里,因此极少会遇到其他集团的被造物同伴。而同个集团内的纷争,也大抵都由集团首领进行裁定,不会来委托我们。但由于调停人的人数逐年减少,每个人负责的工作量也就增加了。」
  我将视线拉回至诺威尔身上后,围观观众当中走出了一名与手臂遭扯下的卡马拉夫同个种族的怪物,和一位麦士蒂索中老年男子。他们走出来后,欢呼声变得更加震耳欲聋。
  「这两位是双方集团的首领。如果隶属于同一个集团,他们就能出面开口委托,因此大概会由他们两人代表当事人,委托调停人吧。」
  「进行调停的手续还挺麻烦的嘛。」
  「嗯,是啊。因为不能所有事情都用口头约定。」
  在诺威尔面前,那名中老年男子和另一位蜥蜴集团的首领正在谈话。
  这时,身为加害人的丹比插入两人之间,用手捉起置于广场中心的石台后一把扔开。真是力大无穷,难怪当时能在河边轻而易举地撕裂绑匪的身体。
  佐佐木冷冷说道:
  「丹比正在大吼没有调停的必要。」
  丹比激动地向中老年男子表示抗议。我看得心惊胆颤,担心丹比会不会也对那人行使暴力,但他并未对中老年男子出手。
  「他也不会攻击同族的人呢……」
  「集团是个阶级分明的社会。一旦你对上位者动手,就会失去在集团里的容身之处。」
  丹比也没有对诺威尔动粗。大既是因为协定吧。一旦攻击调停人,就会成为讨伐的对象。
  但他的抵抗只是徒劳,中老年男子和卡马拉夫的首领,已经在诺威尔拿出的委托调停契约上签名。
  佐佐木低声说道:
  「这样一来,调停人就接受了调停的委托。接下来将会进入调查程序,我想应该会当场解决吧。」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调停吗……我不禁感到有些兴奋。
  站在圆圈中央的诺威尔向两名当事人询问状况。这应该就是刚才也做过的事前调查吧。
  「看来事情很单纯。两方因为一些琐事起了争执后,其中一方就用力扯下了对方的手臂。」
  它们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扯下对方的手臂!?我目瞪口呆。
  只见加害人丹比和被害人卡马拉夫,似乎都正激动地向诺威尔宣称自己并没有错。
  诺威尔好一阵子听着双方说明后,最后抬起双手制止两人。
  「看来诺威尔已经下达裁定了呢。」
  佐佐木说。我心想还真快呢。
  然后诺威尔向四周呼喊说了些什么。接着一名男子拿着一把剑从观众当中走出,将剑递给诺威尔。
  「怎么会有人拿剑出来……?」
  我还在纳闷时,诺威尔已经接过剑,拔下剑鞘。灯塔的光芒舔舐似地扫过诺威尔的身体,照射在剑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拿着剑的诺威尔浑身散发出一种非人般的美丽,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妖冶。
  下一秒,诺威尔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转向丹比,接着一股作气砍下它壮硕的手臂。
  「喇——!」
  四周响起了轰然的欢呼声。我也不禁惊叫出声。
  丹比当场跪在地上,压住淌着鲜血的伤处,面目狰狞又愤恨地拾眼看向诺威尔。诺威尔低垂着眼,毫无情绪波动地注视着它,然后拂去剑上的鲜血收进鞘中。
  「真的砍啊……」
  我惊愕地喃喃自语。
  「要砍下站立之人的一只手臂,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喔。嗯,也就是所谓的以眼还眼吧。但我也没料到情况会一口气演变至此就是了。」
  怔忡错愕的同时,一个想法浮现至脑海。我不禁脱口而出。
  「可是,这样子……这种事的话,不论是谁都办得到吧?」
  佐佐木交叉手臂,看向丹比。
  「看似单纯,实则不然喔。我之前说明过调停人的资质吧,也就是拥有感知事象中间的才能。以拥有这种才能的灵魂导出这个裁定结果,可说是至关重要。」
  「什么?」
  「也就是说,这其实非常深奥,只是刚好看起来是个单纯的解决方法罢了。」
  阿勋也补充道。
  ……可是,不管怎么看,那都只是单纯回以同样的惩处。
  另一方面,站在广场中央的诺威尔将剑还给原本的主人后,向身为委托人的两位首领宣布了什么事。
  「是裁定的终了宣言。——调停至此结束。」
  佐佐木说得没错,原本截至方才还在远处团团围起诺威尔的圆圈,这回真的一口气瓦解散开。
  所有人各自谈笑风生,同时往四面八方散去。我也走在散开的人群中,开口询问:
  「那如果有人对裁定感到不满,又该怎么办?一定会有人不满吧?」
  实际上,刚才丹比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可是非比寻常喔。
  阿勋回答:
  「很少会有不满喔。毕竟一开始就是以服从裁定为前提,才会委托调停啊。」
  佐佐木又补充道:
  「以往曾有被造物不满裁定结果,出言恫吓调停人,但它的攻击旋即被同族制止,而且当场遭到诛杀。」
  「被同族?」
  「那是基于调停人的相关协定。一旦伤害调停人,该集团全体都会成为被讨伐的对象。它们正是害怕这一点。」
  「喔……」
  可是,果然光看刚才这些事情,我还是无法理解其中深奥之处。
  忽然我转头看去,只见在来来往往的大批被造物群当中,调停完毕的诺威尔正一面四下张望,一面行走。即便是在如此混杂的情况下,他还是显得鹤立鸡群,真是了不起……
  与我四目相接后,诺威尔露出微笑加快脚步。看来刚刚是在找我们。
  「辛苦了。」佐佐木朝与我们会合昀诺威尔说道。
  「没什么啦。」诺威尔回以微笑。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前一秒才砍下丹比的手臂,现在却一派悠然自得的诺威尔。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诺威尔转向我说:
  「怎么样?觉得刚才的调停太过单纯,没什么看头?」
  我并不觉得没什么看头,只是说实在话,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嗯……可是,关于这回的纷争,刚才那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吧?对于调停我还不太清楚。」
  虽然也可以请他人代为执行,但竟然就那样砍断对方的手臂——
  被造物又开始在四周来回走动。诺威尔思索了一阵后,向我说明:
  「你知道汉摩拉比法典吧?既古典又公正,也是表示了罪刑法定主义的一个律法。我们调停人虽然不会运用『法』这个概念,但如果像这回一样其中一方伤害了对方的身体,大多都会下达这种裁定结果。伤人者也不得不服气。当然,如果他不是故意的,或是掺杂了其他因素时,裁定的结果也会不一样。」
  ……他这么一讲后,我大概能明白。伤人者也要受到同等的伤害,这种想法确实很有道理。但是,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阿勋打了个大呵欠。祭典的开始时间是午夜零时,看向现在的时间后,早已过了凌晨两点。环视一圈后,城市的灯光已减少了许多,码头的光亮也仅剩下在远处寂寥地一明一灭的余光。
  佐佐木开口。
  「那么我们回去吧。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在诺威尔的要求下,我已经在旁边的马德罗海港(Puerto Madero),预约了一间可以吃到美味阿根廷烤肉和红酒的餐厅喔。」
  阿根廷烤肉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天,和老爸一起吃午餐时的一道菜色,我记得是块份量惊人的牛排。现在时间是凌晨两点,而且才刚看过了那么血腥的场面,真亏这些家伙还想吃肉呢。我叹一口气。
  然后我再度张望四周,发现调停展示会明明已经结束了,周遭的被造物仍不打算离开,继续四处徘徊。
  「咦?它们好像还不打算离开耶?」
  「因为接下来才是它们真正的祭典。」
  「咦……有点想看看呢。」
  怪物的祭典究竟会是什么模样呢?
  但佐佐木难得地驳回我的意见。
  「人类是人类,被造物是被造物。就算你是调停人候选者,也没有权利介入它们的祭典。我们回去吧。」
  「我并没要介入啊。」
  我吸起嘴巴。佐佐木真小气,看一下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一道女性的嗓音插话进来。
  「哎呀,佐佐木,我们可没有那么度量狭小喔,尤其是今天还能看到有趣的东西呢。」
  回过头后,方才见过面的朵娜正面带微笑站在那里。
  朵娜发现诺威尔后,朝他出声。
  「诺威尔,刚才你做得很棒喔。」
  诺威尔耸了耸肩微微一笑。在旁人眼中看来,这两名俊男美女就像是对完美的情侣。……虽然其中一方是怪物。
  「你们又要进行『那个』了吗?」
  佐佐木问朵娜。
  朵娜扬起一般男人看了肯定会着迷出神的嫣然微笑,不疾不徐地看向佐佐木说:
  「嗯,是啊,我们要进行那个唷,我也很喜欢那个游戏呢。不知道会跑出什么东西来,真叫人兴奋不已。就像是回到了孩提时期,期待能在嘉年华会上坐上木马一样呢。」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佐佐木。佐佐木向我说明:
  「接下来将举办的,是模仿了人类恶行,品味粗俗的节目。以所谓的链金术合成生物,玩弄生命……」
  「没错,这不是我们想出来的,是模仿人类的行为喔。」
  朵娜微笑,但她的瞳孔中却绽放着锐利的光芒。我不由得心想,这个人果然也是被造物呢。
  就在这时,在盛开着点点蓝白花朵的草原当中,响起了一道「呼~~」的声响,就像猫头鹰的粗哑叫声。
  被造物因而像是受到吸引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集中。佐佐木似乎想阻止我,但我输给了好奇心,也跟着人潮走去。
  四周人山人海,只见前方是与街灯截然不同的红光开始明灭闪烁。现场欢呼声四起。
  我钻过被造物之间的缝隙,挤到一处勉强能看清楚前方景象的地方。阿勋、佐佐木、诺威尔和朵娜也跟在我的后头。
  以森林为背景,在前方称得上是舞台的地面上,放着一个大小几乎可以容纳下我的金属锅炉,两侧与前方共站着三名小矮人,都正辛勤忙碌地工作着。
  锅炉底下是五只体型与打开的雨伞相差无几的陆龟,它们像是樱花花瓣一般,以头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图,吐着火为锅炉加热。炉内的温度似乎已相当高,从中冒出了分不清是金黄色还是红色的火光。
  小人就像是白雪公主里出现的小矮人一样,排成一排走上前来,将抱在怀中的苹果、蜥蜴、某种骨头,最后是塑胶杯——这又不是黑暗火锅——先一一展示给观众看之后,再丢进锅炉里。
  接着三名小矮人围在锅炉旁绕着圈子,开心地唱起歌来。周遭的被造物也跟着引吭高歌。
  这的确是祭典没错。种类多元的被造物摇摆着身体,开心唱歌。炉里冒出的火光像在配合歌舞般,时而雪白刺眼时而变作七彩流光,以黑暗为背景熊熊燃烧。
  「看来已经开始合成了呢。会出现什么呢?」
  锅炉散发出的光芒照亮了朵娜白皙的脸庞,她长吁一声。
  「贤斗,我们走吧。别看比较好喔。」
  佐佐木担忧地说。但我动也不动。都已经到这里来了,我很好奇究竟会出现什么。
  小矮人重复唱了三次那首奇妙的歌后,联手拿起与自己同等身高的巨大钳子,放进锅炉里后拿出某样东西,再一把扔在地上。
  「呜嗯,那是什么?」
  阿勋惊呼。
  那是个大小与婴儿差不多的浅绿色毛毛虫身体、加上一张人脸的东西。
  那副身体里伸出了无数只细小的人类四肢,蠕动地想要捉住什么。
  「靠那些材料,没想到会创造出这种东西呢。」
  朵娜大感不可思议地表示。
  毛毛虫皱起天真无邪的脸孔,每一次呼吸,马卡龙般的绿色身体就会向上膨胀然后萎缩,同时呜噎啜泣着。看起来就像是个渴求母亲的孩子。
  看到它这副模样后,我心中不禁升起无限同情。像这样子创造出生命后,往后要由谁照顾这个毛毛虫?话虽如此,这品味也太低俗了吧……
  期间,观众大声叫嚷着什么。它们的呐喊声越来越响亮。小矮人一面看着毛毛虫,一面一本正经地议论纷纷,讨论完毕后,它们缓缓拿起火铲敲碎毛毛虫。
  「……!」
  毛毛虫的身体伴随着惨叫被挤碎压烂,从中喷出了黄绿色的体液和焦黑色的内脏。尽管如此,毛毛虫仍是不停哀嚎,好一阵子疯狂打滚痉挛抽搐,最后静止不动。
  之后矮人像是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用火铲勾起毛毛虫的身体,再次丢回锅炉里。
  一股作呕的感觉涌上喉头。
  「这是什么啊……」
  「所以我才说不要看比较好啊。我们的娱乐和它们的娱乐不一样,伦理观念也不相同。」
  佐佐木静静说道。接着阿勋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们走吧,饭会变难吃的。」
  佐佐木表示同意,转遇身子。
  「是啊。贤斗,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在还无法平复震惊心情的状态下,向朵娜道别迈步离开。

  为了前往停车的地方,在一盏盏蓝白色街灯的昏暗光芒中,我们走在草原上横穿过公园。接着我看见沼泽附近聚集了许多被造物。
  方才那里聚集了各式各样的被造物,但这里却只有一个种族。
  它们的模样形似人类,但全身有着浓密的毛发,耳朵与脸蛋一样长而尖。在场的被造物似乎都是雄性,腰上缠着碎布,系着疑似是自制的皮革腰带。它们的下半身浸在沼泽里,整齐地呈扇形一字排开,朝前方跪伏在地。我伸长脖子察看前方有什么东西,只见沼泽中央搭起了一个白色祭坛,上头堆着小山一般高的水果。
  「贤斗,我们走吧。」
  回过神时,我已停在原地,边避开沼泽边往前进的佐佐木转过头来呼唤我。
  这回又是什么?历经刚才一事,我应该已学到了教训,但还是无法不去在意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于是在一旁看着我们,背上长着蠕蝠般的翅膀,脸上贴着很像是假胡子的中年男子朝我搭话。
  但是我听不懂西班牙语。紧接着男子拍了拍发量稀疏的额头笑道:
  「啊,抱歉抱歉。你是日本人。我,曾经住在日本的花田里。稍微懂一点,日文。」
  「你认识我吗?」
  「调停人候选者,大家都很好奇。都不经意地,在看你。」
  真的假的啊?我搔搔脸颊。
  走回我身旁的阿勋捉住我的手,瞥了一眼向我攀谈的男子。男子朝阿勋投以亲切的笑容,但阿勋只是点了下头打招呼。
  「阿贤,我们走吧。大家都在等我们。」
  「嗯,再等一下。」
  这时蝙蝠中年男子兴高采烈地插嘴。也许是喝醉了吧。
  「今晚,是来自玻利维亚的兹涅姆举行的仪式。不举行的话,就会引发灾难。向古老的神只,献上石头的能量。石头被解放之时,很漂亮很漂亮。」
  看来这次似乎可以见识到美丽的景象。
  在阿勋之后,佐佐木和诺威尔也走了回来。
  「贤斗,我们离开这里吧。餐厅要打烊了。」
  佐佐木难得地催促我。
  「我要留在这里,你们先回去吧。」
  「那怎么可以。」
  另一方面,兹涅姆的仪式似乎正要达到最高潮。
  穿着自衣的兹涅姆带领拿着火把的随从,恭恭敬敬地将某个东西放在布上后,经过我们面前,走进沼泽后再越过排成扇形的同伴之间,缓缓走向祭坛。
  「肾斗。」
  失去耐性的佐佐木拉过我的手臂。
  我有点不耐烦。
  「干嘛啦!难道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看到吗!」
  我正想甩开佐佐木的手时,忽然被某个点吸引住目光。
  「啊……?」
  我凝神注视。兹涅姆正捧在手上的事物——非常眼熟。
  那是——
  「太阳、之血……?」
  没错,身穿白衣的兹涅姆必恭必敬地高举在手上的,正是被偷走的宝石「太阳之血」。
  我看向佐佐木,只见他吃惊似地捣住嘴巴。
  「是它们偷走的吗!」
  我勃然大怒,正要冲上前时,却被佐佐木和阿勋拉住了手臂。
  「贤斗,请你先不要发火!现在是对它们而言,比性命还重要的仪式途中,绝对不能这时候冲进去。」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都是因为那颗宝石不见了,老爸才会那么难过!」
  「不行。它们的仪式并不像人类所做的那些虚假场面,都是真的。一旦中断,将会发生难以预测的灾难。之后我们会负起责任取回那颗宝石,拜托你,现在就先忍耐一下吧!」
  我的手臂被佐佐木从身后扣住,我怒声低吼。
  穿着白衣的兹涅姆完全不理会我们,站在沼泽中央,庄严肃穆地拿起「太阳之血」,让它缓缓地沉进祭坛上的水盆里。
  我咬牙切齿地注视着这一幕。
  走下祭坛的白衣兹涅姆也和其他兹涅姆一样,身体几乎贴在沼泽上,面向祭坛伏身跪拜。它们以格外尖锐的嗓音唱起歌来,两只兹涅姆则走上前,中间隔着祭坛,拿着偌大的蕨类植物叶子开始献舞。
  好半晌什么也没发生。
  但是不久之后,水盆当中开始慢慢发光,而且逐渐增强膨胀开来,最终达到了临界点……
  然后光芒爆炸了。
  我张开眼睛后,只见眼前有五道光辉闪耀的夜虹从水盆中呈放射状往外飞出,像是被吸进天空般,画着弧形延伸向整个世界。然后又像极光一般,轻飘飘地浮至半空中,彷佛是条包忧住世界的彩带。
  世界各地似乎都能看到这道光芒。但只有在刚好是夜晚,霓虹灯光害又不严重的地方的人,才能看到……
  眼前的画面,恐怕远比我至今见过的所有美景还要美丽。
  兹涅姆异口同声地兴奋呐喊,跳起欢喜之舞。我也哑然失声。
  ——这就是它们对「太阳之血」的用途……


  第七天
  「哎呀呀,真没想到这竟是调停人殿下的父亲大人的宝石……」
  隔天,七月九日大道上的公寓内,我坐在待客沙发上,眼前的兹涅姆正跪在地上郑重道歉,头低得都快碰到了地毯。
  佐佐木充当翻译,坐在我身旁,阿勋则待在隔壁的餐厅,构思公演的题材。
  在我前方的矮桌上,一个铺有丝绸的宝石箱里正放着「太阳之血」。
  我第一次在近距离下看到它。它真是一颗美丽的绋色宝石,彷佛会将所有看着它的人吸进去。兹涅姆正是为了归还它而来到这里。
  ——可是。
  我无视于佐佐木刚才拿进来的冰茶上的吸管,直接对着玻璃杯大口大口喝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是你们从飞机上抢来的吗?」
  「是、是的,没错。」
  我由上至下打量兹涅姆。
  它的身材矮小,褐色的躯体上满是毛发,腰上缠着破布,脸部如同岩石般凹凸不平,虽然有肌肉,但体型如坦克,怎么看都不像是动作敏捷的类型。
  「负责抢夺的是名为帕达玛的有翼被造物。它们是鸟头人身,拥有秃鹰般的翅膀。那个种族速度很快,又能变作人形,所以我们就请它搭上飞机……是的,代价就是它拿走了很多我们拥有的其他宝石。」
  看来是被造物之间达成了互助合作的协议。
  我「咚!」一声重重地将手上的玻璃杯放在桌上。
  「你、们、竟、敢伤害我老爸。」
  「哇啊啊,我们真的不知情啊,请原谅我们。」
  说完后,兹涅姆四下张望,警戒似地环顾周围,显得小心翼翼。
  见状,佐佐木像是明白了什么,朝兹涅姆说:
  「放心吧。既然你们现在都还平安无事,就表示处刑人不会针对这件事采取任何行动。」
  兹涅姆连声称谢,深深地朝佐佐木叩拜行礼。我大咸疑惑地问:
  「处刑人只有在公会议下达处刑判决的时候,才会现身吧?」
  「不,还有另一种情况也会出现喔。因为处刑人也必须时时保护调停人的近亲,还有代理人的安全。尽管他们绝对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但始终躲在暗处,守护着调停人及其近亲,还有代理人。一旦判定被造物有可能会对我们造成危险,他们就会立即联络公会议,一取得许可就会开始讨伐。」
  我倏地全身打了个冷颤。
  「处刑人一直在某处守护着我们……?」
  「我虽然从未遇过处刑人,但是曾看过遭到讨伐后的被造物尸体。不过,一般人类应该无法造成那种伤口,所以我想处刑人大概是被造物吧。用不着那么在意喔,个人隐私也会基于守密义务完全受到保护。」
  佐佐木温和微笑。……就算他这么说……
  我马上张望起屋内屋外,佐佐木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补充说道:
  「只要没有必要,厕所内部、浴室和卧房,他们都不会察看,所以你不用这么紧张。」
  一股热气涌上脸庞。兹涅姆听了后,嘻嘻嘻地压着声音窃笑。这家伙真让人火大。
  我假咳了一声让兹涅姆闭上嘴巴,然后转换话题。
  「对了,之前你也说过,处刑人必须取得许可的公会议是什么啊?」
  佐佐木冷静说明:
  「是一个既长寿又强大的被造物组织。公会议统领了处刑人和守护人,而它们行使权力时,必须取得公会议的认可。另外,公会议拥有裁判权这件事,我昨天也稍微提过了吧。调停人的调停是取得双方的委托后,才会正式开始,是实质意义上的『调停』,而当其中一方单方面要控告另一方时,即是公会议所进行的『裁判』。」
  嗯~~虽然听了这么多说明,还是听得似懂非懂,总觉得好复杂。
  我再顺便提出另一个问题:
  「对了,守护人呢?这个你还没对我说明过吧?」
  「是啊,我想以后还会有机会向你仔细说明才没提的,总之守护人就像警察一样,负责取缔人类与被造物之间的接触。原本统治者就不乐于见到被造物与人类之间,有超乎必要的关连——尤其是政治方面的交涉。你就想像成公会议是为此才会设置守护人,并取缔这些行为。」
  「喔……」
  「我可以回到原来的话题上了吧?这回的情况,是兹涅姆从调停人候选者贤斗的父亲那里抢走了重要的宝石,甚至还出手伤害了他。一般而言,这算是对调停人的家人施以暴行,会成为讨伐的对象。但是,考虑到若不举行仪式,就会引发世界性灾难的风险,以及宝石搬运者并不晓得对方是调停人候选者的父亲,所以会酌量减刑。——总之,由于这回处刑人不会出面,若贤斗还余怒未消,就请你和兹涅姆两方自行协调。」
  「那个,有件事情我想先声明一下。」
  听到处刑人不会出面后,态度变得有些趾高气昂的兹涅姆开口插话:
  「那颗宝石原本就是我们的喔,这位年轻的调停人殿下应该不晓得吧。当然啦,伤害了毫不相干的人是我们的过失,我们也不能狡辩开脱。」
  我一头雾水地看向佐佐木,于是他静静叹了口气。
  ……是的,『太阳之血』原本是兹涅姆的所有物。但话虽如此,其实也只是因为革命之际情势混乱,宝石在遗失期间落入了它们手里,也只持有一小段时间,而且没有任何凭证可主张它们的所有权。」
  等一下。
  革命时遗失的东西落入兹涅姆手中,然后又回到阿根廷政府的手上,最后老爸借了出来——?
  事情的演变也太奇怪了吧?
  「革命之后,你们一直很仔细地保管宝石吧?那为什么又到了人类手上?」
  「我们只是将宝石寄放在人类手上,『让它成长』而已。您也看到昨天的彩虹吧?若不是曾在人类之间流动,沐浴在充满怨恨和欲望的环境下,吸收了大量鲜血的宝石,是无法取悦我们的神祗的。要是献上新的石头,当天就连你的头上都会降下惊人的落雷喔。所以我们才会特地将宝石交给人类,让它四处流转。」
  兹涅姆莫名坚决地答道。我不禁心想,这就是所谓的坏人做错事还理直气壮吧。
  虽然我也觉得献祭的宝石若不是很有来头就不行啦……
  我交叉手臂,思索该怎么让它们赔偿。在这种时候,更应该要有效活用我「调停人」的能力才对吧,但不知为何,我却想不到任何解决的办法。
  这么说来,我从以前开始就都能看清楚别人的处境,对自己的事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在思索的同时,忽然注意到自己一直遗忘了的事物。那是兹涅姆带来放在我身旁,由藤蔓所编成,约一个成人怀抱大的篮子。当中放着许多碎石头,
  「——这是什么?」
  我以眼神指向篮子,询问兹涅姆。
  「是礼物。『基本上』为了平息您的怒气,才会特地带过来。」
  兹涅姆刻意强调基本上三个字。果然,被造物的肚子里都在打些坏主意,或者该说很不好对付。
  话虽如此,我拿了石头又能怎么样?我一点也不高兴。虽然我不晓得石头对它们而言的价值。
  这时,一直替我们翻译的佐佐木插嘴进来。
  「贤斗,已经过去的事,再怎么争辩也无济于事。你就原谅它们吧?你父亲的医疗费用全都由我们负担,而且宝石也还回来了。」
  虽然是这样没错……我瞪向兹涅姆。这些家伙就一点责罚都没有吗?
  得到佐佐木出言相挺后,兹涅姆开始滔滔不绝。
  「篮子里的石头,就当作是赔偿费……是称作赔偿费吧?就是那个。请调停人殿下和父亲大人,连同还给两位的『太阳之血』一起收下吧。然后就请将这回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怨恨就此一笔勾销。啊,也请记得让『太阳之血』在人类之间好好流转喔。」
  连我自己也感受得到太阳穴一带冒起了青筋。这家伙的脸皮到底有多厚啊!
  我边切换成战斗模式,边挖苦地说:
  「你们也太为所欲为了吧?把用完的『太阳之血』还来之后,就叫我们忘掉一切?」
  况且石头有什么用。
  兹涅姆没有答腔,只是偷觑着佐佐木。
  正当我心想差不多该发飘让它收敛点的时候,一直坐在餐厅的阿勋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来拿起石头。
  「真是的~~吵得我都没办法工作。从刚才起我就很好奇,这是矿石吧?里面是什么?」
  「这是在我们山中采来的『海之石』。因为见人类想将这种石头全部采光,所以我们藏起了一大半,但是为了调停人殿下,就带了一些过来。只要敲开这些石头察看里面,保证您的怒气会在一瞬间烟消云散喔。」
  兹涅姆的小眼睛闪闪发亮,莫名自豪地说。这副模样也很让我火大。
  阿勋再次开口。
  「啊……我听过海之石。你们住的地方是玻利维亚吧。」
  「正是如此。」
  兹涅姆朝阿勋露出只差没搓手的谄媚笑容,说:
  「呃……我想想,叫什么呢,好像卡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了。……啊,我想起来了,就是磷叶石( Phosphophyllite) 。」
  磷叶石……?佐佐木像是想起什么般,低叫了声。
  「磷叶石是种产出极少,人称梦幻之石的宝石。我记得颜色是薄荷绿,像大海一样澄净透明,非常美丽。但硬度不高,我想不适合加工吧……」
  「是的,所以总之先敲开看看里头,让心情沉淀下来吧。」
  兹涅姆指着一同放在篮子里的凿子和铁槌。
  「也就是说,就像吃岩牡蛎时一样,由自己亲手打开牡蛎壳享受乐趣吧。」
  佐佐木笑着说道。为什么会冒出岩牡蛎啊!他的比喻还是很莫名其妙。
  但兹涅姆却眯细了眼睛,连声附和:「没错、没错。」
  顿时脑海中的某条线应声断裂。我霍然起身朝兹涅姆怒声咆哮:
  「够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脸了!我才不管什么磷叶石还是岩牡蛎,我都不需要!只要把『太阳之血』留在这里,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佐佐木像要安抚我般也跟着起身。
  「好了好了,贤斗,别这么说嘛。反正对方都带来了,磷叶石你也收下吧?转手卖掉不仅能赚到一大笔钱,就算留作观赏用也好啊,毕竟这种宝石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取得的。」
  「就是说啊,阿贤,你就收下来吧。」
  连阿勋也在旁边力劝。
  「我都说我不要了!想要的话你们自己拿去!」
  我怒吼完后,再次坐在沙发上,之后不再理会任何人说的话,兀自沉默不语。
  一开始阿勋和佐佐木还想努力改变我的决定,但渐渐地也拗不过我的固执,坚持到最后一刻的兹涅姆似乎也已死心放弃。
  「呃……那么,我就此告辞……」
  它故作讨好的笑容,走路微弯着腰准备离开。
  「我送你到门口吧。」
  佐佐木也叹了口气站起身,追在兹涅姆身后。连阿勋也起身走开。肯定是不想跟大发雷霆的我独处吧。

  两人和一只离开之后,独留在原地的我抱起身旁的靠垫,整个人坐进沙发里。我边看着天花板上由水晶制成的小型吊灯,边发出呻吟。内心难以释怀。
  宝石窃盗案件的来龙去脉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看向身旁矮桌,在淡奶油色的丝布上,最顶极的红宝石正落下血色的影子。
  我撑起上半身,将靠垫放在一旁,拿起「太阳之血」后将它举在光线当中。冰凉的触感和鲜艳的色泽。明明应该什么变化也没有,我却觉得眼前的宝石比起手册上的照片褪色许多。
  「得还给老爸才行……」
  我梦呓似地低喃。
  我将「太阳之血」放回桌上后,想起了白己在回家之前还有非决定不可的事情。
  ——究竟想不想当调停人?又要不要当?
  可是,无论我怎么询问自己,还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自顶楼玻璃落地窗照射进来的阳光十分强烈,但屋内的空气却不热也不冷,十分舒爽。
  我吁了口气,闭上眼睛回想诺威尔调停的景象。介入纷争之间,下达裁定平息现场的紧张气氛。我做得到这种事吗?……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事情……不,应该说,正因为是自己的事情吧。
  和阿勋及佐佐木一起相处了数天后,我认为至少他们对我散发出的好意是出自真心。各方面总是为我设想周到,也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况且,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我也挺喜欢他们的。
  我张开双眼,又一次叹了口气。
  各式各样的不安在脑海里萦绕不去。如果选择成为调停人,我真的不会后悔吗?和家人以及朋友分离,一个人决定所有事情的生活,我真的过得了吗?
  同时,一阵苦笑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我明明就像佐佐木说的,都已经十七岁了,想法却还像个小鬼头一样呢。
  动一动身体会比较好吧,去溜滑板吧。什么也不思考,在风中尽情驰骋吧。

  然而,两个小时过后的下午五点,我拿着滑板,步履蹒跚地踏上返回公寓的归途。
  我在街上徘徊许久,努力思考,却还是没有得出任何结论。就连自己想得出什么结论也不晓得。
  结果我只明白到了一件事——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人生做过任何决定,一直以来都太过习惯由别人替自己决定了。因此,突然要我这种人做出决定,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夜晚到来后,我一直心想他们差不多该问了吧的问题,终于出现了。
  晚餐之际,温暖色系的灯光照在餐桌上,坐在我对面的阿勋开口第一句话就问:
  「你愿意成为调停人了吧。」
  他天真无邪地说。这种时候就很符合他的年纪。
  「今天我煮了贤斗你喜欢吃的菜色,多吃一点喔。」
  佐佐木则从厨房端出香气四溢的料理。我不由得想:待在这里好舒服自在。就好像中了某种催眠术一样,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用决定,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就好了……
  可是,这不是他们的期望吧。每项投资都有其目的,一旦我说自己不要当调停人,恐怕我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结果,我又将回覆时间往后推迟,吃完晚餐后骂上跑回房间。
  我拉开窗帘,走出阳台,从这个城市的特等席眺望璀璨夺目的街道,以及聚光灯打亮的方尖碑。
  「试着做做看调停人好了……」
  我喃喃自语。但就算说出这句话,我还是无法判别自己是否真心想当,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动力去做。
  况且,我似乎无法在调停时,冷酷地砍下对方的手臂。如果真的要做的话,应该有更……
  咦?我干嘛这么积极地思考?我不是已经决定好,绝对不会成为怪物的伙伴吗?
  我的决心确实已经动摇。但是,我无法断言这是正确的。我从来不曾持续做过某件事,也没有自信能一直担任某个角色。因为我至今从未做出什么大事,也不曾梦想过要成为什么大人物。
  我闷闷不乐地让双手靠着扶手,身体倚在栏杆上。夜风轻轻地吹着我的头发。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下方世界的喧嚣,感觉很不可思议,也很美好。
  全然未知的国度。明明我不抱任何期待,逃跑似地从日本来到这里,命运却在这里等待着我。……我也可以和往常一样逃离,将所有事情都交给周遭的人决定——事实上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做。但一想到我都已来到了地球的另一端,还要再逃跑吗?就觉得这么做很没出息。
  闭眼吹风好一阵子后,我睁眼挺直身子。
  ——一个人始终犹豫不决也无济于事,找老爸商量一下吧。
  佐佐木开车送我过去,在会面时间仅剩三十分钟时抵达医院。父亲住在简洁朴素的单人病房里,只有上半身坐起来打点滴。他的伤口正一天天恢复,如今手臂上骇人的绷带已经拆除,只剩下以胶带贴起的纱布。
  我站在病房门口,见到老爸正与当地的护士谈笑风生,安心地吐了口气。果然,就算是分隔两地生活的家人,还是宁愿看到他脸上带着笑容。
  老爸发现到我出现后,就叫我过去。我朝走出病房的护士轻轻点头致意后,走至老爸的病床前。见到我在奇妙的时间点出现,老爸有些开心地问:
  「……怎么啦?这么晚还过来。」
  一瞬间,我像是被人用榔头打了一下般受到强烈的打击。
  因为老爸的表情跟刚才与护士说话时不一样,整个人看来真的很放松,还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贤斗?」
  我这个笨蛋。——明明只要稍微想一下,就该明白的。
  我来探望他时,徒没待超过一个小时。因为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我脑袋一片混乱,跟老爸之间也没有共通的话题,相处起来很尴尬,加上我一直以为,既然老爸为了工作一个人来国外长期出差,即使我不在他身边也没关系吧,所以就留在舒适的阿勋家公寓里,悠哉地佯装自己在思考未来……老爸却说没有关系,一天来探望他一次,让他安心就够了。
  但是,看到他刚才的表情后,我明白了。那些话都是骗人的,其实他希望我多陪在他的身边吧。毕竟在国外受了伤,又一个人住院。
  「……老爸,对不起,重要的时候我都不在。」
  后悔的浪潮向我袭来,我心情沉重地开口。
  「?怎么突然这么说呢?」
  我无法好好说明,况且也很难为情,所以说不出口。看我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老爸苦笑地说:
  「贤斗,一开始你都不太愿意敞开心胸跟爸爸说话吧。」
  「……嗯。」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可是,没关系,大家都是这样。即便是家人,也不可能分开生活后,还能马上对彼此开诚布公。再加上爸爸也总是无法待在你和麻奈身边。分开生活——不,就算是住在一起,彼此之间还是会出现嫌隙,有时候甚至会互相憎恨。」
  「……」
  「可是,生活当中有许多起起伏伏,彼此总要互相磨合。虽然又会再一次出现鸿沟,但只要曾有过两心相接的一瞬间,不就已经足够了吗?」
  我默不作声地低垂下头,觉得喉咙哽住般地疼痛。
  「而且不仅是你,爸爸也不对。……果然是顾虑太多了吧。明明平常都是我不在,却只有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希望儿子能在我身边。」
  一种不可思议的沉默流窜在我与老爸之间。是种不须勉强以言语填补或加以修饰的沉默。
  过了半晌之后,我看着老爸咕哝说道:
  「用不着顾虑我啦。」
  「你不也一样吗?」
  我们两人互相对望,笑了起来。很久没和老爸这么接近了,大概只有小时候有过吧。
  笑了一阵之后,老爸边叫我坐在椅子上边问:
  「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话想说吧?」
  啊,我差点都忘了正事。虽然现在心情很愉快,觉得就算忘了也没关系,但还是不行吧。
  我坐在老爸椅子上,开口问:
  「那个,我有件事想问你。老爸选择现在这工作的时候,是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还是迟疑了很久?」
  老爸听完我的问题后,抬头看向挂在一旁架子上的点滴,低喃着「点滴没了呢。」于是按下谨士铃。接着才和先前一样,躺在立起靠背的病床上。
  「决定工作的时候吗……我犹豫了很久喔。在爸爸那个年代,对工作的认知还是一旦决定了就要做终生。我总是在想,这样子真的好吗?最后干脆不管了,觉得无论什么工作都可以,总之就是先做做看。」
  也许是回想起了当时的心情吧,老爸掺杂着苦笑说道。当然,我是第一次听到老爸说这些事。
  「你已经有些想法了吗?你今年春天就要高三了呢,不想才奇怪吧。」
  依我的情况,若还待在日本,我恐怕到了高三还不会考虑这件事吧……
  「嗯,多少有在想。但是却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选择那个是正确的。我的个性又是三分钟热度,现在的决心也不一定能持续到明天以后。」
  「是吗……真是困难呢。」
  「嗯……」
  在我低喃的同时,另一名丰腴护士敷衍地敲了敲门,走进病房里。她看向我,用手指敲敲手表,以西班牙语向老爸说了几句话。
  于是老爸向她做出道歉的动作后,过意不去地朝我说:
  「会面时间结束了,不好意思啊。」
  我慌忙起身。
  「没关系啦,你明天就出院了吧?等你出院,我们就能在家里尽情聊天了。」
  明天再接受一番精细的检查后,老爸就能出院了。我和他约好到时我也会回家,然后面带笑容走出老爸的病房。
  穿过电灯熄灭、几乎没有人影的医院候诊室后,我加快脚步准备返回阿勋和佐佐木的车上。夜晚的医院令人毛骨悚然,但我的心情却明亮轻快。
  听完老爸的话后,我顿时觉得别管那么多,先走进调停人的世界里看看也不错。没错,走进去再说。要是不行的话,到时再想其他的出路就好。
  我心情愉悦地穿越过消毒药水味极重的候诊室椅子,经过入口柜台前方。就在几步路就能到达出口之际,一股恶寒倏地窜过背脊。
  「!」
  一片昏暗,仅有前方紧急照明灯蒙胧微亮的医院里,冷不防有人抓住了我的左手。
  惊人的力道,粗糙的质感,以及几欲陷入血肉里的锐利爪子触感,让我浑身血液凝结。捉住我手腕的,是只生有密密麻麻黑色硬毛的手。
  我的心脏狂跳,同时循着那只手往上看去。
  健壮的手臂和粗厚的脖颈,上方的轮廓正好因为柜台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告示板而形成黑影,溶于黑暗中无法看清。但是只有那双眼睛正确切无比地闪烁着红先,夸示它的存在。
  我立即明白到对方是被造物,却不明白它与我有什么关系。
  感受着野兽的气味,我再一次看向眼前的被造物。庞大的身躯与结实的肌肉。粗壮的四肢、以及在反射紧急照明灯光线的地板上,从身体当中延伸而出,既长又尖尾巴的影子。这时我恍然大悟。我再凝神细看后,不出所料,地板上的影子少了另一只手。
  它是昨晚那个名为丹比种族的被造物。这家伙用它鲜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我瞧。
  「……干嘛?」
  我吞下口水,用沙哑的声音问。丹比没有笑,但也没有对我投以敌意,只是用单手拉过我,在我耳边悄声说话。
  「不要、相信、代理人佐佐木。」
  咦?日文……?
  我不知所措。见到我这副模样后,丹比又说:
  「太阳、血,是佐佐木、让它们偷的。阿勋、吸血鬼。吸血鬼、是骗子。」
  「……!」
  我吃惊地看着丹比,甚至于忽略了野兽臭味。
  「太阳之血」,是「佐佐木」让它们偷的……?
  丹比见到我瞠大了双眼后,满意地缓缓放开手。尽管没有右手,它还是做出一种四肢着地的动作,摇动着尖尖的尾巴,然后往亮着紧急照明灯的医院入口反方向,如疾风一般消失无踪。
  我呆若木鸡。这是怎么回事……?
  明知无用,我还是走回医院里四下张望。当然已看不到丹比的身影。
  「贤斗,怎么了吗?」
  忽然有话声自身后传来。我吓了一跳地回过头,佐佐木正站在不远处的前方。
  「因为会面时间都已经结束了,你却还没回来,我很担心你喔。爸爸的情况还好吗?」
  看来他是来找我的。佐佐木似乎没有发现到丹比曾出现在这里。
  我站在昏暗的候诊室里注视着佐佐木。佐佐木见到我的神色与来医院前不同后,似乎有些讶异,但什么也没说地朝我走来,将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知道你很舍不得跟父亲分开,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回程车上,阿勋与佐佐木开心聊天,但我始终没有加入他们。对此,他们似乎非常困惑,但没有深入追究。
  车辆如同往常经过七月九日大道。耸立的方尖碑在灯光照亮下,发出碧绿色的光芒。我边望着流经过车窗外的夜景,脑海中一直回响着方才丹比说的话。

  ……不要相信、代理人佐佐木。阿勋是吸血鬼。吸血鬼是骗子……
  ***
  「不要相信饱们……」
  在点着间接照明的阴暗房间里,我躺在床上,将手覆在两眼之上,喃喃自语。
  时间已过了凌晨一点。
  那之后我茫然失神地回到房间,冲了澡后,没等头发乾就倒向床铺,一直思考这件事。也不得不思考。
  我在脑海里追溯他们至今的行动,再一一检视有无可疑的地方。
  我当然不可能马上就全盘相信丹比的话。但是,我想靠自己去查证,若觉得可以相信,到时再相信就好了。

  然而,检视之后的成果并不乐观。在不自然的地点再次遇到阿勋,在不自然的时间点老爸的宝石遇劫,然后是不自然地未受到惩处的兹涅姆。就算是再笨的人,也会想到不可能有这么多的巧合。
  我想起了先前阿勋沉醉于鲜血时说过的话。在屠杀那些绑匪的现场时,他说过:
  『日本的同伴前去确认你的资质后,肯定了一件事。这就是一切的开端。』
  话说回来,阿勋他们怎么会知道我?现在回头想想,我才察觉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我不过是个平凡高中生,他们为何要调查我身边的一切。除了老爸是租借「太阳之血」的负责人以外,还有什么理由——
  如果是佐佐木他们在幕后操纵所有一切,那么,那些我无法释怀的事情就能一口气串连起来。我用力握紧举向天花板的手,更是动脑思索。
  那个看来愣头愣脑的兹涅姆。那些家伙就算寻求其他种族的协助,有可能在美国恐怖攻击后,全世界皆加强警戒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搭上飞机吗?假使拟定计划的不是他们,而是在被造物之间有影响力,又拥有人类人脉的佐佐木来充当中间人,也不奇怪吧——?
  我叹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
  我的想法纯属推测。
  我想要确切的证据,决定性的证据。只要有证据,我就能舍下对他们的所有信任,也能毫不迟疑地斩断对这个世界的依依不舍。
  其实我真的不想考虑这些事情,但我无法欺骗自己的心。
  ……可是,到底哪里会有证据?
  我再次仰躺面向天花板,脑海中浮现出了佐佐木始终随身携带的皮革制手提箱。佐佐木总是带着那个手提箱,从不离身。那里头若有什么证据也不足为奇。
  可是,佐佐木总是在手提箱锁上数字锁。纵然我能在不被他发觉的情况下拿到,但佐佐木这个人做事非常谨慎,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开吧。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里头的东西呢……
  外头的城市已沉入梦乡,远方响起了一阵格外尖锐的喇叭声。
  我突然想到某件事,一骨碌飞身而起。
  对了,明天就豁出去赌一把吧。


  第八天
  「——我有话跟你们说。」
  隔天吃完早饭之后,我继续坐在餐桌前,对着正在构思公演题材的阿勋,以及阅读英语杂志的佐佐木开口。
  「怎么啦?表情这么严肃。」
  「是调停人的事吗?」
  我用力点了下头。
  「我爸今天就出院了,而且傍晚之前我也必须回家,所以我想现在先告诉你们比较好。」
  他们微微探出身子,等我继续说下去。
  ——很好,上钩了。
  我正襟危坐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故意表现得一脸真诚却又难为情的模样。
  「我想了很多,觉得还是做自己想尝试的事情比较好。」
  「那么,贤斗的意思是?」
  佐佐木将手上的杂志放在桌上,嘴角开始往上扬起。
  我的视线先一度朝下后,再抬起头来,伴随着笑容同时宣告:
  「我想当调停人。」
  「太好了!」
  阿勋绽开灿烂的满脸笑容欢呼,佐佐木也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我脸上继续挂着微笑,努力不让他们看出我的心思。绝不能在这时候被他们发现。
  「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呢,太感谢你了。得快点庆祝一番才行呢。」
  佐佐木明显喜上眉梢,但我连忙制止他。
  「嗯……可是在那之前,要签一下契约吧?毕竟任何事都不能只是口头约定啊。」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佐佐木的神色。
  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倘若这时佐佐木开口拒绝,我就无法达成计划了。
  佐佐木思索了一阵后,面带笺容地看向我。
  「我明白了。一旦签约,就得请你履行约定,真的可以吗?」
  「嗯,我已经决定好了,当然可以。」
  「那好吧。」说完佐佐木站起身,移动至放有手提箱的客厅。太好了!我也跟在他的身后,坐在客厅沙发上,与佐佐木相对。阿勋也跟在我后头,坐在佐佐木旁边且不会妨碍到他的位置。
  佐佐木将手提箱放在桌子上,手伸向数字锁,以我无法看见的绝妙角度输入密码后,将手提箱背对着我打开。他在里头翻找一阵后,取出了一个皮革制的黑色资料夹,然后没有上锁就阖上手提箱,将它往旁一推。
  「这是契约书。」
  佐佐木从皮革资料夹里抽出一张对折、以日语书写的横式契约书,摊开在我面前。
  「左侧写有契约内容。若你看完能够接受,就请在右下角的签名栏里签名,还有虽然麻烦了点,也得请你按个血印。」
  契约书印在一张高级的硬白纸上,以小巧又优美的字体密密麻麻地列出契约内容。
  太好了!我心中暗暗喝彩。然后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故意以一如往常的粗鲁态度说:
  「呜哇,这是什么啊?字好小,很难看清楚耶。这样一来就算上头写了什么奇怪的内容,我也不晓得吧。……喂,我想大致详细地看过一遍,你们能让我一个人独处一下吗?」
  不知是因为很少会有人认真研读,还是讶异于我竟会说出这种话,佐佐木显得有些吃惊,但旋即笑着点头说:「我明白了。」见佐佐木迅速地要伸手拿起手提箱,我一把拉起他的手。
  「好了好了,我会集中精神早点看完然后签名,之后大家再一起开庆祝派对吧!快点出去吧。阿勋你也是,不然我会分心的。」
  佐佐木虽然回头看了一眼手提箱,还不至于要甩开找的手也要带走它。
  我浑身冒着冷汗,等到成功将阿勋和佐佐木赶出去,我再走回客厅。紧接着我神色肃穆地坐回刚才的沙发。
  在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我边小心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边缓缓地朝高级的黑色手提箱伸出手。手提箱的盖子比我想像中还轻,轻轻松松就打开了。
  我掀开盖子后,只见内里是精致高级的衬布,而里面并未放有太多物品,整理得井然有序。
  我咽了下口水后,伸出手。
  最上层是一叠英语文件。我拿起来迅速翻过一遍后,似乎没有什么重要资讯,便调查下一个资料夹。乍看之下,也未放有奇怪的物品。
  我还花了一点时间搜索下层的资料夹,但里头只放着小额邮票、文件,和我寄放在他这里的「太阳之血」等物品,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
  我「啪当」一声盖回手提箱的盖子,吁了一口气。一股笑意涌了上来,然后我往后靠在沙发的椅背上。
  ——我搞不好是哪根筋不正常了呢。没错。自从昨天听了丹比那些话后,我就变得心胸狭隘,一直不断地怀疑佐佐木他们。只因为自己身旁周遭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和不可思议的巧合,就觉得这些事情全都息息相关,我真是有毛病。
  恐怕丹比是怨恨诺威尔砍断了它的手臂,才会撤这种谎来迷惑我的心智。彻底上了它的当,我真的只能说自己是个大笨蛋……
  我重新振作精神,从沙发上坐起身,将手提箱内部整理至原本的模样。在我轻轻阖上箱盖之际,我发现了一件事。
  我本来以为箱盖的内侧只有一个小口袋,但里头还附着一个磁力开关式的资料夹。构造很特别,似乎是用来放置重要文件的,我瞧了瞧里面,只见当中放有纸制的资料夹和文件。
  一股不祥的预感朝我袭来,我打开磁力式的盖子,取出资料夹。
  不知不觉间心跳开始加快。
  我取出最显眼的高级纸制资料夹后,打开。
  缓慢地看向内容。
  首先最前方的是「太阳之血」的照片。背面写有列印的日期,是被盗日的五个月之前。放在一起的英语文件的日期,更是长达半年前之久。
  我用力捏住资料夹,而里面掉出了一个A4大小的薄信封。我捡起来后低头审视,里头有着放大后的清晰照片。
  有好几张照片都是老爸日常生活的偷拍。我更是不用说,连老妈、老妹、亲戚,甚至是学校朋友的照片也有。相片背面密密麻麻地以英语写着影中人的特征。上头也有日期,果然也是在五个月前。
  「他们果然是在调查『太阳之血』的时候,才知道我的存在……」
  我将纸制的资料夹放在桌上,再抽出更里头的文件察看。紧接着我瞪大眼睛。
  那是电脑列印出来的,老爸搭乘的班机座位表。老爸的座位上划了一个圆圈,另外还以红笔划了一条像是逃跑路线的曲线。座位表旁边更写有老爸当天的行程。
  我默不作声地捏紧那份文件。
  那些家伙分明是自己偷了宝石,害得老爸和我这么痛苦,却又因为想让我成为调停人,将整件事情隐瞒下来。
  一想起老爸昨天的神情,我全身就不禁因空虚和悔恨而疯狂颤抖。——都是因为这群家伙,可恶!

  这时像是算准了时机一般,客厅的隔门打开了。佐佐木以毫无累赘的动作走了进来。他冷静地看着我,再看向手提箱和从中取出的文件。
  「不用再笨拙地演那些戏了吧。况且你也已经找到了你要的东西。」
  这番话很显然是在对我冷嘲热讽。
  我狠狠瞪向佐佐木。他则朝我投来怜悯的视线,刻意地大叹口气。
  「很遗憾,真没想到贤斗你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站在原地瞪着佐佐木。
  「我还觉得奇怪,阿贤怎么会突然这么有干劲。」
  阿勋自佐佐木身后探出头来。
  「本来我就在想,时机差不多到了……不过呢,贤斗的计划太牵强了喔。戏也演得太假了。若想骗过我们,一定要拟定更加完美的作战计划才行。」
  这些家伙……
  我不顾疼痛地紧握住拳头,朝佐佐木和阿勋怒声咆哮:
  「最先骗我的人是谁啊!一切都是你们策划好的吧?无论是抢夺『太阳之血』,还是其他所有一切!明明害我老爸遇到那种事情,却还戴着伪善者的假面具!」
  阿勋听了我这番话后,小声说道:
  「阿贤,不是的……」
  「你们是在计划抢夺『太阳之血』的时候,透过老爸才知道我的存在吧!」
  我看向佐佐木。他神色复杂地回望向我。
  「的确,我们是在调查『太阳之血』的时候,经由你父亲才知道了贤斗。但是,我们并不打算强行夺取。」
  「那不然这是什么!为什么你会需要这种东西!」
  我从眼前的文件堆里拿出飞机的座位表和写有老爸行程表的纸张,举高至佐佐木面前。
  「这是……」
  当然我根本不打算听佐佐木解释。
  「看吧,无法辩解了吧。果然是这样。佐佐木不值得相信,阿勋又是吸血鬼,是骗子!」
  我愤怒地一口咬定后,佐佐木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贤斗,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该不会是有人向你灌输了这种观念吧?」
  佐佐木十分敏锐。我瞬间语塞的表情,似乎让他夏加确信。
  「请告诉我。」
  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明明是我在质问他,不知不觉间却变成他在质问我。
  我本不打算说,却输给了佐佐木静然无声的魄力,不得不回答。
  「是丹比啦!就是前天被诺威尔砍断了手臂的那家伙!」
  一听到这个回答,佐佐木便大叹一口气按住额头。
  「果然……昨晚我接到一则通知,说贤斗与被造物有过接触,但是谈话内容并不清楚。原来是这样……」
  佐佐木的表情毫无变化。也因此显得更加恐怖。但我鼓起勇气说:
  「就算它的动机是基于怨恨,但你们抢夺了宝石还是事实啊。那个丹比并没有做错事情。」
  佐佐木以冷峻的眼神看向我。
  「但是这明明白白是对调停人的干涉,而且是会对公会议造成不利的干涉。恐怕它的集团会遭到讨伐吧——不,在那之前,集团就会拚了命地找到那个丹比,然后交出它的脑袋。」
  怎么会……
  「它不过是向我打小报告而已,为什么那么随便就要杀了它!太奇怪了吧!」
  阿勋一脸不知所措,佐佐木则是看着我的双眼,表情严厉地说:
  「因为这是规定。」
  「这算什么规定啊!那你们对我老爸做的事情又算什么?难道你们想说那不算违反规定吗?」
  我大声怒喊。原本对他们的怒气,以及一想到因为我不小心说溜嘴,就会遭到诛杀的丹比,这些情感在脑海中混杂在一起,变得乱七八糟。
  「贤斗……不是这样的。」
  佐佐木沉稳地说道。
  「阿贤,拜托你,好好听我们说话。」
  阿勋也好言相劝。
  但我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说话。我自嘲地忿忿啐道:
  「我就是一个大笨蛋,竟然没两下子就相信了你们这种犯罪者。」
  「贤斗。」
  我瞪向佐佐木和阿勋后,推开他们走出客厅。
  我直接走回自已的房间并锁上房斗,完全无视于门外的呼喊,收拾行李,快步走向玄关。
  「阿贤!等一下,你听我说……」
  在房间外头等着我的阿勋追了上来。我甩开他,搭乘电梯来到一楼。
  屋外是安详恬静的大太阳。我抱着滑板和行李,走在正中午爽朗日光照亮的七月九日大道上,内心后侮得不能自己。
  我怎么会被这些人骗了呢?我脑袋~~疋有问题。不管怎么说,这些家伙不但行抢,还杀了人。我竟然还想过要无视于这些事实,成为他们的伙伴。
  词停人?那种事情交给想做的人去做就好了。我要彻底切断与他们之间的孽缘,回到日本和往常一样生活。平凡也无所谓。将来的事情,之后再慢慢思考就好了。
  想到将来,我突然想起佐佐木说过的话。
  ——你也能够发挥出与阿勋不相上下的才能。
  这话当然很吸引人。但是……我又握紧拳头。现在的我,还没有觉悟要为此成为在人类世界所称犯罪者的一份子。更何况,我再也无法原谅他们了。
  「阿贤!」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
  「阿勋……」
  阿勋追上我后,神色迫切地看着我。很难得看到他的额头浮着汗水,他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吧。但是我甩开他的手,迈步往方尖碑的方向前进。
  阿勋自身后朝我呐喊。
  「阿贤……宝石那件事我也觉得很抱歉。可那是以会归还为前提,才叫它们去偷的。」
  我边走边无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从佐佐木的手提箱里带出来的宝石。阿勋绕至我前头,再次捉住我的手臂说:
  「宝石我们会负起责任,以没有人知道的方式还回去。阿贤你带走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的。」
  「——!」
  不得已之下我将宝石交给阿勋。阿勋用身上的手帕将宝石包起后,收进口袋里。亲眼确认完毕后,我再度远离阿勋,走向有人行道的马路。
  「阿贤,拜托你,听我说!这是有原因的——」
  阿勋话说到一半之际,忽然有一辆车窗上贴着黑色薄膜的四驱车,从右侧急速发动朝我逼近。阿勋停下脚步,朝我大喊:
  「阿贤!快回来!」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不自觉地拿着滑板呆立在原地。
  看来十分牢固的黑色车辆发出了刺尖锐耳的煞车声,同时滑行至我面前后紧急停车。接着后车门打开,一个持枪男子冲了出来从身后扣住我的双手,强行将我推进车子里。
  「阿贤!」
  阿勋大喊,男子转身朝他开枪。阿勋连忙闪避,躲进一旁行道树的阴影里。周遭的行人也扬声尖叫四处逃窜。
  「阿勋!」
  我正想呼喊,却被对方捣住了口鼻。男子坐上车后关上车门,车辆再次急速发动。
  车子里坐满了四个蒙面另子。被迫坐在后车座上的我,遭压制在两名男子之间。
  在被捣住口鼻之前,他们好像让我闻了什么,让原本拚命抵抗的我,意识突然急速远去。在蒙胧的意识当中,只见映照在后照镜里的方尖碑变得越来越小。
  可恶,只要和阿勋及佐佐木扯上关系,就没有好事……
  ***
  ——嘈杂,同年女孩子的尖锐笑声。
  我猛然惊醒,环顾四周后,发现自己身处在熟悉的站前速食店里。眼前坐着石泽,她的面前则摆着奶昔。我赫然发觉她的模样与之前相同。
  ——又是梦吗?
  这是之前被绑匪捉走时作梦的后续。对于从不思考未来的我,石泽所说的那番话的后续。是我试着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一段记忆——
  像是接着播放般,石泽张开她粉红色的唇瓣。
  「西村你啊,真是个无聊的人耶。居然连一件想做的事情都没有,这样子活着会开心吗?」
  尽管知道是梦,胸口还是一阵刺痛。
  ——没错,石泽就是说了这句话。
  于是我彻底失去自信,不敢开口邀约石泽,就这样来到了遥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啊啊,感觉真是糟透了。遭到阿勋和佐佐木背叛之后,还要让我作这种恶梦吗?如果这也是梦魔干的好事,拜托饶了我吧……

  喉咙好渴……
  头痛欲裂。可恶,把我推进车里的家伙到底让我闻了什么啊。
  我确认自己确实已从梦中醒来后,使劲张开沉重的眼皮。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染上了晚霞色彩的水泥天花板,以及自上头垂落,只覆盖着朴素伞状灯罩的电灯泡。空气有些微凉,带有土的气味。我痛得无法挪动头部,只能转动眼珠察看四周。
  房间并不大,墙壁也是脏兮兮的水泥墙,上头只有一扇架着十字框的小巧正方形窗户。从中洒落下来的火红日光染红了天花板。
  而我正躺在一张变为土黄色的脏兮兮床铺上。
  脚步声响起。我吃了一惊,重新将模糊的焦距调近。
  然后我清楚看见了一群陌生的外国男子——所有人皆是麦士蒂索混血儿。脑海中浮出了阿根廷的治安。
  唉……果然是现实呢。他们是为了钱才会绑架我吧。但是既然要绑,应该去绑阿勋那个有钱人才对啊。
  我边对自己的霉运感到绝望,边思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时自上方俯视我的男人们往旁散开,一名亚裔女子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一头黑色长发蓬松杂乱……让我想起了石泽。但是她的脸庞与石泽不同,圆润和蔼,经常ii晒的肌肤近乎小麦色。眼睛虽然小,但也浑圆有神,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颊囊里塞了果实的小动物。五官虽然稚气,但散发出沉稳成熟的气质,年纪应该至少比我大五岁吧。
  我看向她的服装。她正穿着衣领敞开的棉绒衬衫和黑色紧身裤,胸前还戴着一条十字架项链。
  ——我的目光定住不动。
  十字架项链。我曾看过相同的东西。想起这件事后,我刹那间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这些家伙不是为了钱绑架我,而是为了替惨遭杀害的绑匪同伴报仇,才会把我掳来。
  「你是、日本人吗……?」
  我下意识地以沙哑的嗓音询问那名亚裔女子。女子摇了摇头,头发和项链也跟着晃动。
  「第四代。曾祖父,来这里寻求土地。」
  ——第四代。这么说来老爸曾说过,以往曾经有人为了国家的事业,从日本远渡重洋来到阿根廷。这名女子一定是那些日本人的后裔吧。
  「你叫什么名字?」
  「珊卓拉。」
  为何这名日裔女子会出现在这里?我大感不可思议。她的一身打扮也是干净清爽,看不出和周遭的绑匪有任何相关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卡尔洛斯,我的未婚夫……我想看看杀了他的人的模样。」
  我大受冲击,像是被人一把撞至墙壁上般哑口无言。她就是在河边成了被造物饵食的卡尔洛斯的未婚妻……?
  想起了他临死前的惨状,我看着像是看穿我内心般,静静地站在原地的珊卓拉,胸口隐隐作痛。
  我默然不语后,方才探头观察我的一名麦士蒂索男子,揪起我的头发让我脸庞朝上。
  瞬间我明白到他就是老大。时常锻练的壮硕身体加上精悍的五官,粗浓的眉毛,老鹰般锐利的双眼,结实直挺的鼻梁和蓄着胡子的嘴角。诚同外表所示,他的力气十分惊人。
  男人像在品头论足般上下打量我的全身,向一旁的珊卓拉说了些什么。看来珊卓拉负责担任口译,将男人的话翻译给我听。
  「他问你,和你在一起的家伙是什么人?」
  我也不了解他们的一切啊,这种事情去问佐佐木。
  我正迟疑着该如何回答时,男子抡起未捉任我头发的另一只手,朝我脸颊用力挥了一拳。
  「好痛……」
  「快点回答比较好喔。」
  珊卓拉说。那双眼睛就像是人偶。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我不知道,我也被他们骗了啊。」
  珊卓拉将我的话翻译给男人。男人又说了什么后,珊卓拉翻译转达:
  「他们是人类吗?」
  我不想挨打,于是回答: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当中有非人类的存在。我只知道这些。」
  ——佐佐木那个混帐。什么「调停人候选者」啊。现在我完全被对方当作「当事人」了嘛。我在心中痛骂佐佐木,朝珊卓拉说:
  「关于这件事,不是已经取得你们首领的同意了吗!」
  珊卓拉冷淡地翻译这句话后,再转达男人的回答:
  「上面的人说过不准出手。但是你们,杀了他的同伴和兄弟。弟弟,卡尔洛斯。绝不能饶恕。我们就算违抗组织,也要报仇。」
  「弟弟……」
  我对男人口中的「弟弟」感到震惊。这家伙是卡尔洛斯的哥哥吗?于是我莫名地理解了。
  珊卓拉称呼男人为荷西。这时名为荷西的男子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荷西啧了一声后,放开我的头发。
  他边开始讲电话,边狠瞪向我,然后马上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起了激烈的口角。他暴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偶而踢向桌脚或是房内的罐子,每一次都会在夕阳余晖照亮的房间里扬起大量尘埃。包含我在内,屋内所有人都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
  珊卓拉低声对我说:
  「大概是那群家伙透过了首领向我们喊话。」
  荷西将电话砸向墙壁,朝我走近,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珊卓拉再次翻译:
  「首领要我们平安无事地将你带回他们身边。」
  「……」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荷西,只见他脸上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对珊卓拉说了些话,她继续翻译:
  「不管你们背后的靠山有多么强大,我都不打算放了你。……我要拿你当作诱饵引出他们,再杀光你们所有人。」
  珊卓拉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双眼看着我说。我的心情顿时犹如坠入绝望深渊,这就是自己种下的苦果吗?

  尔后,他们绑起我的手脚,将我丢进隔壁的房间里。即便夜晚降临,似乎也不打算提供食物给我。
  自那之后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早就过十点了。
  虽曾想过干脆睡觉好了,但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睡得着。
  我侧躺在地,脸颊倚着的水泥地上满是砂子,触感冰凉。我自暴自弃地思索。
  我大概会被杀掉吧……
  但也无可奈何,毕竟阿勋他们确实在河岸边杀了那些绑匪。对方对我们恨之入骨,我怎么说得出,请他们只饶过我一个人的话呢。
  一阵宜人的风自缝隙吹了进来,微微抚过肌肤。隔壁房间原本一直传来嘀嘀咕咕的话声,但夜色变浓后,话声转变成了乐器的声音。
  ——如果心有形状的话,那个音色就像是以弓弹奏着心一样,苦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听音色,应该是探戈手风琴吧。
  这是一种去掉一般手风琴的键盘,大小刚好能抱在怀中的手风琴。原本是自欧洲传来的乐器,但讽刺的是,现在除了演奏阿根廷探戈歌曲以外,几乎无人使用。
  阿勋曾说过,演奏者是在那个形似手风琴的风箱里注入心灵,所以吹出的音色才会与悲伤互相共鸣,打动人心。也许四分之一的吸血鬼,真能看到我所不能看到的事物吧。到了这种时候还想起阿勋,我不禁对自己苦笑。
  我扭动身躯,从裂开的门板缝隙窥看隔壁的房间。在电灯泡的昏暗照明下,看到墙边放着三脚的木制矮凳。一个男人坐在矮凳上演奏着探戈手风琴,坐在后头两张矮凳上的男人则慢条斯理地喝着酒。他们的视线前方,是刚才那个胡子男荷西,以及日裔女子珊卓拉,他们两人正缓慢地——真的是非常缓慢地跳着探戈。
  我像是见到出乎意料的新奇景象,凝神细看。荷西面向其他方向,所以我不晓得他带着什么表情。他偶而会小声地在珊卓拉的耳畔说些什么,珊卓拉没有回话,只是不停点头。在她的领口间,与卡尔洛斯成对的十字架项链若隐若现。
  想必他们已走投无路了吧。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打算复仇。
  然而,这个世界是强者为王。
  当阿勋在波卡港口遭到绑匪袭击时,我们是处在不利的那一方。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阿勋他们的实力远比绑匪还要强大。连首领也对他们弃之不顾,这些家伙已经没有后路了。无论杀不杀我,他们都没育未来。
  可是——真要说的话,当初想要吸血而错手杀了男人的阿勋也不对吧?竟然连他想要复仇的同伴也全都遭到被造物的毒手,无人存活——
  我的心情五味杂陈。
  我再一次从门板的缝隙间看向他们。看向在昏暗的房间中,表情沉痛地缓缓演奏着探戈,跳着舞的他们。
  没多久,曲风一变,变成了节奏轻快的曲子。他们的舞蹈也变成那种在街上常常见到有人表演,动作俐落夸张的舞步。眼前的房间彷佛在一瞬间化身成了华丽的舞台。
  我唉声叹息。真要看的话,多希望是在观光的时候好好欣赏。难得老爸说下次一定会带我去看的。
  想起老爸,一股泪意就突然涌了上来。现在这时候,想必他已经出院回家了吧。阿勋他们一定会找个好理由搪塞过去吧,但明明我跟他约好了会一起回家啊。可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不想哭,却能感觉到下眼皮堆积了越来越多滚烫的液体。接着液体滑出眼眶,滴落在满是砂子的水泥地板上,制造出我正在哭的既定事实。我再次看向他们的探戈,企图无视滴下的泪水。
  想必他们平时很常跳舞吧,动作非常流利。
  珊卓拉张开双腿,抬脚勾在荷西的大腿上,腰部在他的支撑下,身体往下仰成弓形。接着她重新挺直身子,蹑手蹑脚般地踩着舞步,一个转身改变方向。荷西因此转向我这边。我惊得身体一震,但由于房间昏暗,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正透过门板的缝隙在偷看。
  我安下心来,但在看见他脸颊上发光的物体后,屏住呼吸。
  「——」
  荷西和我一样,紧闭的双眼底下滑出了两行泪水,接着他又向珊卓拉说了些什么,可以听见珊卓拉吸了吸鼻子的声响。坐在墙边的男人也一面喝着酒,一面以哀痛的眼光注视着这一幕。放眼望去,这个昏暗又不宽敞的房间,就像一幅悲伤的绘画。
  我的喉咙和胸口一阵紧缩。他们全赌上了自己的生命,怀抱着比我的烦恼还要深沉数倍的伤心。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又能够做什么?
  ——调停人。
  我想起佐佐木说过的话。
  让双方都能心服口服,平息现场纷争的人。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我的心里迸发出细微的火花。
  我再次看向他们,然后从房间的小窗户仰望天空。
  虽然只是一小片被框起的夜空,当中却能看到一颗星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星星。明明在东京的时候,从来没仔细看过星星。
  我像只毛毛虫般坐起身子,让后背靠在墙壁上。门的另一头传来了探戈的演奏声。
  我身边没有任何人,真的是孤单一人。在东京就算是一个人独处,但也总能在近处感受到某个人的存在。但是,现下我并不觉得寂寞。因为想要做点什么的渺小动机,正在我心里发芽。

  无论杀不杀我,再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死。可是,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该怎么做才好?
  快想,快想啊。一定遗有其他办法。
  尽可能不伤害到每个人,恢复和谐的某个办法……

  黑暗当中,我只是一味仰头望着窗外的那颗星星。

  ——调停人。如果我真的有这种才能,我希望能发挥出来,不让他们陷入不幸。


  第九天
  我彷佛有睡着又彷佛没睡着,隔天早晨脑袋昏沉沉地醒来。
  在墙边喝着酒的男子叫醒我,先暂时解开我手脚的束缚,然后带我到屋外去解手。
  屋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回去的路上我东张西望,男子催促着我,像在叫我动作快一点。虽然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我不由得觉得自己真像一只被带出来散步的小狗。
  之后男子再次绑起我的手脚,带我前往昨晚他们跳探戈的那间房间,让我坐在墙边的矮凳上。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四面都是水泥墙,中央摆着一张偌大的桌子,其他男人皆安静地坐在桌前,他们接下来打算吃早餐吧。
  里头似乎有间厨房,从中响起了「滋滋」的声响,也传出了煎肉制品时的香气。
  早晨草原的清新空气自敞开的大门吹送进来,同时在自大门照射进来的白色日光当中,男人们正等着早餐。
  疑似是去外头巡逻的其他男人走进屋里,目光锐利地瞥了我一眼后,依序坐在桌前。这下子位置都坐满了,珊卓拉动作迅速地开始分配放有食物的盘子和玛黛茶。
  祷告之后,他们开始用餐。
  他们平静地吃着早餐,让我继续坐在墙边。我带着一种奇妙的心情,看着他们在早晨微醺的光芒中用餐。
  最后的一餐。
  现在正在吃饭的男人都已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将死的人们正撕开面包,喝着玛黛茶,不疾不徐地咀嚼食物。
  昨天流着泪的荷西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转头看向我。那是双意志坚定的眼睛。我心想:我绝不要自己先别开目光!其他男人和珊卓拉也察觉到我们的异状,朝我看来。
  互相瞪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后,荷西忽然别开视线,朝珊卓拉说了几句话。珊卓拉一如先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解开我手上的绳索推了推我的后背,将矮凳移动至桌旁的多余空间后,让我坐下。其他男人一脸困惑地看着荷西。
  在这种情形下,珊卓拉又拿出另一个盛有早餐的盘子放在我面前。
  「——吃吧。」
  珊卓拉轻声说道。我抓起放在盘子旁边的叉子,一把刺起香肠,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虽然我根本没有食欲,但我回瞪向朝我看来的好几道视线,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饭后,他们向摆在桌上的小型玛利亚雕像,祷告了很长一段时间。玛利亚雕像由大理石制成,看来历史悠久,所有棱角都失去了原有的角度,甚至看不出原本的表情。
  见到他们专心一意祷告的姿态,大感惊奇的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你们相信神的存在吗?」
  总是面无表情的珊卓拉吃惊地看向我。
  荷西和其他男子看向珊卓拉,于是她一脸踌躇地将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下一秒一个有着浅褐色肌肤的中年削瘦男子起身,走到我身旁来,在我桌前的盘子旁猛力敲下一拳。置于眼前的杯子立即翻倒,盘子跳动了下。接着男子捏起我的左耳,用西班牙语朝我连声怒吼。
  我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破。看不下去的珊卓拉和荷西上前制止。遭人当头怒吼后,我一阵头昏眼花。荷西由上至下端详了我一阵后,开口说话。然后珊卓拉再翻译转达:
  「你不相信神的存在吗?」
  荷西以平静,却又炙热的双眼持续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
  我如此低喃。因为我不懂相信一个从未亲眼见过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荷西既不轻蔑也不同情,只是直视着我,然后别开目光咕哝说了几句话。珊卓拉没有翻译,因此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相对地,依然站在我身后的那名中年男子则是用力拍了下我的脑袋。
  将手枪和步枪全塞进车子里后,绑匪也分别坐进两辆车内。
  我的双手再次被绑在身后,被推进停在前头的四驱车后座里。
  我在箱子里看到某种棒子状的物体后,大感可疑地扭过身子探头察看。
  那是我在电视上曾见过的炸药。大小如同运动会上使用的接力棒,有的捆成一束,有的则零星放置,加起来至少有数十根。
  ……骗人的吧?

  车辆行驶在林木稀疏的郊外道路上,前往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说笑。只有挂在后照镜上,戴着帽子有着仙人掌形状的吊饰,看似开心地左右摇摆。
  我在双手被缚,左右两边被绑匪包夹的情况下,闭上双眼,在脑中汇整我昨天一直在思索的那些想法。
  ——我要试试看,去做我能办得到的事。也许会丢掉性命,但我还是要做。
  我默默苦笑。竟然非得要等到这种时候,我才会像现在这样彻底下定决心,真是讽刺。待在东京的时候,不仅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反而还觉得热切地想做某件事,是件很逊的事。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逊,反而要赌上性命去做。
  我能感受到肾上腺素正从体内涌出。
  ***
  车辆超越漂浮于大草原上的白云,驰骋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偏离道路驶进一片空地。
  空地的尽头有一栋破烂不堪、像是仓库的水泥建筑物,四周包围似地摆放着生锈的铁桶。空地中必还伫立着一台像是遭人遗忘,外观形似拉霸游戏机,附有计量表的老旧加油机。看来这里是已无人使用的加油站。
  建筑物前方早已停着三辆车。分别是两台大型休旅车,以及佐佐木驾驶的那辆黑漆高级轿车。坐在休旅车车盖上抽着烟,负责把风的那名男子见到我们开着车驶进来后,急忙跳下车盖,跑进建筑物里头。
  车辆停在加油机旁后,荷西等人拿着自动手枪陆续下车。身旁的男子也将我从车中拉出,荷西捉着我的手臂,让我站在最前头当作盾牌。
  建筑物里首先走出了数名看似是绑匪集团的麦士蒂索男人。其中一名男人打扮得光鲜亮丽,其他四名男子似乎是负责保护他。看来他们应该就是荷西等人的首领及其手下吧。紧接着出现的,是与这种场所格格不入,穿着英国传统绅士服装的少年、上班族风格的男子,以及浑身散发出神秘气息的金发俊美青年。
  阿勋、佐佐木、诺威尔——
  我忽然发现,见到他们后,我的内心深处竟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对现在的我来说,他们并不是同伴。我说服着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阿贤!」
  见到双手被绑在身后的我,阿勋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露出苦笑。
  最后,双方间隔着约十公尺的距离。荷西率领的绑匪,和以往曾是他首领的男人率领的集团,两边势力各自拿着手枪,形成互相对峙的态势。佐佐木等人上前一步,与首领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被绑匪当成盾牌的我,尽管双手被绑在身后,仍是转动身体环顾四周。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在四周高度约是人类膝盖高的草原里,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里头,并团团包围住这片空地。
  我十分清楚答案——是被造物。为了拯救身为调停人候选者的我,再次请它们出动了。
  我啧了一声。
  心中暗叫不妙。再这样下去,结局就会跟之前在河边一样了。前方首领的人不仅拿着远比荷西他们手上武器还要高级好几倍的枪枝,四周还有铜墙铁壁般的被造物群。无论横看竖看,荷西他们都没有胜算。
  我瞥了一眼荷西等人后,他们也正频频觑着四周。看来他们也察觉到了被造物所散发出的凶恶气息。
  在这种情形下,谈判开始了。
  佐佐木似乎马上就看出荷西是老大。从我的方向望去,站在首领右手边的他,正以西班牙文向荷西喊话。接着将手上昀硬铝手提箱放在车盖上,然后打开。
  「!」
  在场的绑匪一阵喧哗鼓噪。
  箱子里塞满了一束束的旧纸钞。金额或许足以让他们一辈子不愁吃穿吧。
  佐佐木的意思大概是他愿意付赎金,快点把我放了。
  果然他们一点也不明白。
  我的心情就像是吃了某种难吃食物般,看向荷西,发现荷西的嘴角只是带着苦笑。
  「佐佐木!他们想要的并不是钱!」
  我在双手遭缚,被荷西捉住的状态下,扯开喉咙大喊。远方的佐佐木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
  这时,自建筑物走出的麦士蒂索男人中,打扮最光鲜亮丽的男人开口了。他应该就是首领吧。不高的首领与站在一旁的佐佐木相比后,显得更加矮小。他的年龄已届半老,五官就像是年迈的牛头犬。
  首领比手画脚,动作大得几乎要撑破身上的双排扣西装,口若悬河地劝告荷西们。该说不愧是首领吗,看来的确很熟悉大场面。
  我看着这一幕,边回想佐佐木和阿勋说过的话。既然他是组织的首领,就表示这家伙是「法拉列蒙圣母奇迹」的当事人,也是创办教会援助团体的男人吧……
  首领时而趾高气昂,时而涕泪纵横似地滔滔不绝,想说服荷西等人投降,但捉着我手臂的荷西只是不停摇头。
  我对首领的肤浅愕然无语。如果他的能言善道有用的话,荷西他们就不会做出这种行动了吧。明明是首领,却不懂这个道理吗?……还是说,这是他对于拥有比自己还要强大力量的佐佐木,所做出的自我保护宣言……?
  听腻了首领雄辩的荷西,猛然将我往前一推,以西班牙文开始说话。这不是呼吁,根本算是宣告。
  听了之后,首领的神色转眼间变得僵硬难看,佐佐木则皱起眉,左右摇头。阿勋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荷西的指示下,伙伴从后车厢中拿出炸药,摆在我的面前展示。荷西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环视首领和佐佐木等人后,将手枪抵在我右边的太阳穴上。
  冰凉的枪口抵在肌肤上后,我的背脊一阵发麻。荷西继续拿枪指着我,瞪视眼前的敌人。
  现场一片沉默。
  风徐徐吹过,摇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头发与衣服。搭配的景象则是毫无遮蔽物的广阔草原,层层白云远近相叠,青空远比日本还要蔚蓝,
  荷西用力捉着我被绑在身后的左手臂,手指搭在扳机上。
  要说的话只有现在了。
  我拚命地挤出话声,朝着应该在我身后的珊卓拉大喊:
  「珊卓拉,谙你翻译给荷西听!一旦他杀了我,对方就会命令当时杀了卡尔洛斯的怪物攻击你们。这样一来,你们绝对是死路一条!拜托你!」
  荷西的手在一瞬间定住。
  珊卓拉吃惊地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虽然不晓得珊卓拉是否会接受我的请求,但我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们无法原谅他们,可是一旦杀了我,你们就会被怪物撕成碎片。你们也明白这一点吧?」
  珊卓拉再度说了几句话,嗓音显得很不安。
  抵在太阳穴上的手枪微微晃动了下,由此可知荷西对珊卓拉的话产生了些许反应。尽管如此,荷西还是死死瞪着佐佐木一行人,不发一语。
  「求求你们,听我说,我不希望你们白白送命。」
  珊卓拉再次翻译后,这时荷西的表情终于缓了下来,露出苦笑,然后对珊卓拉开口。
  「他说——你是自己不想死而已吧。」
  我不禁火冒三丈,甩开他的压制,用力扭过身子,看向荷西。「不是的,我才不怕死!……不对,说不害怕当然是骗人的。可是我更不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被杀掉,然后一切就此结束!」
  瞬间,荷西抡起自动手枪的握柄殴向我的耳后方。沉闷的声响起后,头部一阵剧痛袭来。
  ……好痛啊。
  「阿贤!」
  阿勋担心的声音在广场中回荡。
  我再次抬起头来瞪向荷西,荷西也瞪着我瞧。一股温暖的液体自刚才遭殴的耳后方,沿着颈项流淌下来,那一处的脉搏剧烈跳动,彷佛心脏就位在那里般。虽然疼痛难当,我还是紧瞪着荷西。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想将心意传达出来的经验,也一直认为反正也传达不出去。但现在我却打从心底希望对方能感受到。
  「拜托,请你相信我吧。不,就算不相信也无所谓,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珊卓拉急切地翻译。看样子她也不希望他们送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荷西张大双眼看着我,于是我们的目光交会。就像吃早餐时一样,我心想绝对不能别开目光,因为我觉得那是说谎的证明,所以我一直持续瞪着荷西。
  荷西好一半晌也注视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眼睛看穿我的内心一般,然后嘟哝开口。
  「我无法原谅杀了卡尔洛斯的那帮人。」
  「可是,若不中止这份恨意,事情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我回答,同时心想自己怎么只会说些笨蛋似地大道理。但是荷西仍认真地倾听我说话。
  「也有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原谅杀害家人的仇人所得到的和平,我才不需要。」
  荷西的双瞳里有着哀伤昀神采,珊卓拉也热泪盈眶……我哑然失声。
  啊啊~~我也认为他们是对的。可是再这样下去,连他们也会惨遭被造物的毒手。
  无法顺利说服他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假设有两个组织在争夺一块大饼,调停人就是要公平地切割那块大饼——
  以目前情况来说,那块大饼就是其中一方遭到歼灭。正在争夺的是阿勋他们、和荷西他们。阿勋他们只要荷西一行人不出手,就绝不会展开行动。但在荷西等人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原谅仇人的选项。剩下的选项,都是以「不原谅」为前提。
  杀我,或是不杀我。
  一旦杀了我,他们就绝对不会获救;但是就算不杀我,也不能保证首领和被造物不会杀了他们。
  我再次环视空地一圈。身旁是荷西、珊卓拉和他们的同伴。十公尺远的建筑物前方是阿勋、佐佐木、诺威尔,和绑匪首领等人——以及潜藏在草丛当中,静静地等候讨伐信号的被造物。
  我用力吞了口唾沫——冷静一点。冷静下来,贤斗。你从昨天起就一直在思考这个情况的调停方法啊。
  ***
  现场情况持续胶着。
  日头不如夏季那般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也不强烈刺眼,反而乾爽宜人。风偶而穿过我们之间,吹弯了艳绿青草。
  荷西一直将手枪抵在我的头上,但没有开枪,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的决心有所改变……
  总之,得先想办法打破这个僵局。
  我好不容易才将昨晚的思维统整完毕后,张望四周。咕噜一声咽下堆积在喉咙里的口水后,被荷西捉着的我以最大的音量呐喊:
  「阿勋!你过来!」
  佐佐木和阿勋皆瞪大了眼睛,珊卓拉翻译了我的话后,绑匪也都面面相观,露出困惑的表情。荷西问:
  「你想做什么?」
  我扭过身躯,不让他小看自己地瞪着荷西,同时以强硬的语气答:
  「人质越多越好吧。」
  荷西迟疑着是否要相信我说的话,思索一阵后开口。
  「我听说那名少年也是怪物。而且他也不可能自己过来当人质。」
  我感到不耐。虽然自己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其他人却完全不照我的想法去做;另一方面,阿勋他们似乎也无法看穿我的意图。佐佐木朝我大喊:
  「贤斗,请你明白说出你的打算吧,我不能让阿勋身陷险境。」
  打算?这种东西要是说了,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不就失去意义了吗?我看着阿勋说:
  「阿勋,你们说过我有调停人的资质吧?相信我的话,你就过来!不相信的话,不过来也无所谓!」
  即便姑在远处,我也能看到佐佐木和阿勋正惊讶地互相对望。沉默地站在他们身旁的诺威尔,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你怎么决定?阿勋?」
  我在明知他不得不来的情况下,开口催促。不来的话,就等于否定他们自己曾说过的,我具有资质的这件事。
  阿勋犹豫了一会儿后,朝佐佐木点点头,举高双手从车子的阴影当中走出。透过珊卓拉听着我们之间对话的绑匪,也都屏住了气息。
  风一吹,四周便扬起漫天沙尘。空气十分干燥,气温并不算高,我却微微冒汗。
  阿勋边看着我,边缓慢地朝我走来。荷西、首领以及佐佐木等人,皆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到底想做什么……」
  荷西无比困惑地问。我没有回答,转头望进荷西的双眼。
  「荷西,拜托你,放开我的手,你可以继续用枪指着我的头没关系。」
  阿勋就快来到我们跟前。
  「……」
  我看着荷西,荷西也看着我。
  最后他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放开捉住我的手,从同伴手上接过刀子后,解开了我的束缚。
  我像是要确认恢复了自由双手的触感般甩动双手,然后朝阿勋说:
  「阿勋,放心,他们不会开枪的,所以走到我身边来吧。」
  阿勋以他偌大的眼瞳直直地望着我。乍看之下他似乎显得胆颤心惊,但眼神中找不到一丝不安。不知这是因为阿勋是被造物,还是因为他很相信我……
  阿勋继续高举着手,终于走到我面前。绑匪之间一阵紧张。我朝阿勋伸出手,他也伸长了手握住……
  下一秒,我用力拉过他的手,转过他的手臂,将他压制在绑匪停在一旁的车子车盖上。阿勋发出细微的悲鸣。
  「阿贤!」
  「贤斗,你在做什么!」
  佐佐木大喝。这瞬间发生的事,连绑匪也目瞪口呆。
  「阿贤……」
  被压在车上的阿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仰头看向我。我无视于他的目光,重新转向正面朝佐佐木的方向扬声大喊:
  「佐佐木!接下来去带我说的人过来,和阿勋做交换!」
  「贤斗!请你放开阿勋。你为什么突然……」
  「少罗嗦!我是认真的!」
  我朝佐佐木怒声咆哮后,示意荷西把阿勋当作人质。
  在荷西的命令之下,站在后万的其中一名男子往前跨步,拿枪抵住被压在车盖上的阿勋太阳穴。我可以感觉到阿勋倒抽一口气,佐佐木理解到我是认真的后,举手投降表示明白了。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吧。
  我等的人坐在佐佐木驾驶的高级轿车里,郑重其事地被请到此地。
  尽管日照并不强烈,但脑袋里还是囤积了不少热意,让我感到昏昏沉沉。在等待的期间,我一直压制着阿勋。但中途还是稍微放松了力道,但阿勋似乎已死心,没有任何抵抗。
  车辆在两边势力的正中央,即空地的中心停下,佐佐木走出驾驶座后,打开后座的车门。走出的那个人在下车之际,头戴着老旧的帽子,手拄着拐杖。
  ——那是一名身穿自袍,白发苍苍的白人老人。尽管看来孱弱衰老,他的步伐却非常稳健。他用那双灰色的澄澈眼睛,大感奇异地缓缓来回审视互相对峙的我们和佐佐木一行人。见到老人出现,绑匪们和另一头的首领集团都倒抽口气。
  「¿por qué?(为什么?)」
  没错,我叫来的人,正是他们教区所属教会的神父。神父一脸不可思议,连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佐佐木翻译道:
  「他在问是谁叫他来的?」
  「是我。」
  我单手压着阿勋,举起另一只手来,神父朝我投来稳重沉静的目光。
  下一秒荷西将我拉向他。由于没了按住阿勋的人,另一名男子立即代替我将阿勋压在车上。
  「你究竟想做什么!竟然叫神父到这里来!」
  荷西第一次明显地露出惊慌的神色。
  「如果这个人对你们没有任何影响力的话,我也不会叫他来。」
  力气真是惊人。甚至让我不禁以为,有可能会就这样被他勒死。
  「太卑鄙了!你想拿神父当人质吗?」
  他使劲将我撞在车子上。好痛。
  「我不是说过了,要你们相信我吗……?」
  荷西继续压制着我,怒目瞪视。我感到难以呼吸,好不容易才挤出话声。
  「无论是哪一方,我都不会背叛。」
  听见这句话后,阿勋转头看向我。
  我捉起荷西揪着我衣领的手,让他放开。竟然很轻易地就挣脱了。
  接着我重新挺直身子,站在原地转向佐佐木所在的方向,用力吸了一口气后大声宣告:
  「——从现在起,我要进行调停!」

  「调停?别开玩笑了,我们现在没有时间陪你玩。」
  我如此宣告之后,珊卓拉立即翻译了荷西的反应。我狠瞪向荷西,表示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我没有在开玩笑。只要看我不顺眼,要杀要剐都随便你们。可是,只有一件事我要事先声明。那就是无论你们做什么,都赢不了那帮家伙。对方恐怕拥有着足以撼动一个国家的金钱与人脉,当中还混杂着非人的存在。就算你们现在杀了眼前那群人,其他人也会追杀你们。即便逃到地球的尽头,你们还是无处可逃。」
  珊卓拉脸色丕变地翻译。
  「我知道。我们不怕死,也不怕现在就死在这里。」
  荷西说,同时瞟向放在车前的一捆捆炸药。这种坚毅的气魄,在日本已经找不到了。能豁达到这种地步,我不禁觉得眼前的男子真是太帅了。
  因此我继续说服。
  「我不希望你们死掉。但是,无论是这里的阿勋,还是另一边他的同伴,对我来说都是朋友。我也不希望他们死掉。所以……所以我希望能为你们进行调停。我希望双方可以达成共识,进而平息这场纷争。」
  荷西诧异地眯起双眼,接着开口:
  「——好吧。但我只是听听而已。我们也能拒绝你的调停。这是当然的吧?」
  从他的口气和表情看来,似乎完全不相信我——但是,也只能上了。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询问对面的佐佐木:
  「佐佐木!你愿意接受我的调停吗?」
  佐佐木苦笑着与诺威尔互相对视后,耸了耸肩。
  「好吧,我们接受贤斗的调停。」
  「阿勋也没问题吧?」
  我也问向被绑匪压制住的阿勋。阿勋笔直地看着我笑道:
  「——嗯,我相信阿贤。」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首先像是呼吁般地从荷西这边开始进行调停。

  「一切的开端,就是阿勋在波卡杀死了一名男人。之后我和阿勋被那名男人的同伴——也就是卡尔洛斯等人掳走。然而,卡尔洛斯一行人反而遭到阿勋同伴的杀害。到目前为止,双方都没有异议吧?」
  珊卓拉翻译后,荷西不甘不愿地点头,阿勋也是。我又看着荷西等人说:
  「而为了报仇,你们绑走了我,以我为诱饵引出阿勋他们,并打算杀了他们所有人;另一方面,阿勋你们也认为为了救我,就算杀了荷西他们也没关系。我有说错吗?」
  我看向阿勋后,他即答:
  「如果他们想杀了阿贤,我们也只能这么做嘛。」
  我看向佐佐木,他也表示同意地点头。
  「荷西,你们的愿望就是我以及阿勋等人的灭亡,而阿勋他们的希望则是我平安无事。当然利害并不一致。」
  「双方既不让步,也没有妥协点……但是,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那么,贤斗,该怎么办呢?」
  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诺威尔首度开口凑热闹。他仅是超然地伫在原地旁观,看来也像是正享受着过程的演变。
  可恶,反正我就是做不好啦!我在心中咂嘴。喉咙莫名干渴,但四下根本没有水,我只能奋力挤出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啦——所以我反覆思考之后,请了这个人来到这里。」
  众人的视线集中于站在两边势力中间的年迈神父身上。
  我更是拾高音量:
  「我想到的调停方法如下:既然双方的利害关系毫无衔接点,那么就透过成全绑匪的心愿,让他们不再攻击阿勋等人,最终平息这场纷争。绑匪的心愿,就是阿勋等人的灭亡——这件事,就由这位神父来执行吧。」
  风吹起的同时,现场一片静寂无声。
  荷西错愕地连连摇头,发出干笑,忿忿说道:
  「你在说什么蠢话。你的意思是让神父杀了这群家伙吗?这是对神的亵渎。这才是我们最不乐见的事。」
  听见荷西这番话后,同伴皆举起自动手枪准备进行枪战。
  「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我会请这位神父歼灭阿勋,是因为你们所信仰的世界就是这样要求的。」
  「……什么意思?」
  珊卓拉喃喃反问。
  「佐佐木,麻烦你将我接下来说的话翻译给神父听。」
  佐佐木点头。我看向站在他身旁的神父,那名穿着磨损严重的神父袍,面色温和的老人。
  「我希望你能用你的权威,将包含我在内的阿勋一行人逐出教会。」
  「什么……?」
  阿勋和佐佐木双眼圆睁,诺威尔则是扬起意味深长的浅浅微笑。听了珊卓拉的翻译后,绑匪也怔在原地。
  「佐佐木,快点。」
  我催促佐佐木。于是佐佐木走向神父,将我的话翻译成西班牙语。
  神父听了佐佐木的话后,看着我低声沉吟,然后忙不迭摇头,边按着额头边说了几句话。佐佐木翻译道:
  「他说无论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人,他也不能因此将其逐出教会。」
  这时荷西从旁揪起我的衣领。
  「怎么回事?这就是所谓的调停吗?」
  我瞪向荷西。恐惧等情感早已被我抛诸脑后。我再直接不过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
  「你们说过你们相信神的存在。假使神明存在,假使真有死后的世界,那么被逐出教会的家伙无庸置疑会下地狱吧?你不认为这种惩罚比现在死在这里还要残酷吗?」
  「……」
  荷西一副不敢置信似地抱着头,绑匪也无比困惑地注视着我。
  我朝目不转睛盯着我的珊卓拉说:
  「我并不是在测试你们,只是若你们相信神的存在,那么应该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报复了吧。因为死后的折磨是永远的。」
  珊卓拉不发一语,从领口中拿出十字架后,不安地在上头烙下一吻。接着她哀伤地环视阿勋、佐佐木、诺威尔,以及周遭的草丛。
  「我,什么也下能说。什么也不能……」
  我想她应该赞成我的调停方法吧。只是说不出口,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因为这是严重得甚至说不出口的责罚。怎能亲口说出希望某人遭受此惩罚……
  荷西握住珊卓拉的肩头,又说了些什么。珊卓拉翻译给我听:
  「你真的明白,那个惩罚是怎么回事吧。」
  我看着荷西的双眼点了点头。荷西再一次按住太阳穴后,像要说服我般地说:
  「……虽然我很想说一切就此落幕吧,但我确实还是想在这里,亲手杀了他们。只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
  咦……我抬头看向荷西。
  「的确,你的方法很有说服力。我们相信神的存在,也曾好几次听首领说起法拉列蒙的奇迹。」
  荷西瞥了一眼首领,又接着道:
  「但是,我们还是想在这里结束他们的生命。让杀了卡尔洛斯的这帮人继续活着,实在太让人火大了。不杀了他们我无法消气。」
  荷西打了个暗号后,男人们各自架起手枪,他们的首领也对抗似地举枪瞄准我们。
  荷西自己也拿着手枪,以眼角余光看向我。
  「我知道你不是坏蛋。卡尔洛斯也经常说些无厘头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你和卡尔洛斯有点像。——可是、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至今一直保持缄默的佐佐木看向荷西一行人后,平静开口:
  「——贤斗,很遗憾,看来他们不接受调停呢,那就没办法了。」
  佐佐木举起右手用力弹指。
  于是笼罩住整座广场的气氛在一瞬间变了个样。周围始终安静不动的草丛像是欢喜地颤抖般,开始剧烈晃动。绑匪聚集在一起,互相背对着背呈放射状地举着枪枝。
  草丛的晃动越来越激烈,接着就像是要品尝绑匪的恐惧一般,被造物缓缓现出身影。异形暴露在太阳底下后,荷西他们——甚至是未与它们为敌的首领等人也发出惊愕的叫声。
  数量多到数也数不清,被造物接二连三地自草丛中走出,团团包围住绑匪,一面恫吓他们一面缓慢地缩小圆圈。
  最先开枪的是站在我们正后方的一名绑匪,于是接下来无数颗子弹也跟着飞向异形群。
  我还以为会就此演变成枪战,但佐佐木制止了首领等人开枪射击。大概是因为我和阿勋也在这里,不敢开枪吧。佐佐木他们则迅速躲进车子后方迸开子弹。
  被造物从四面八方涌出,又蹦又跳地向我们逼近。荷西他们则是一有被造物欺近,就朝它们开枪。
  枪声在耳边不问断地响起。好几只被造物中弹后倒下,但大多数仍是继续前进,一点一滴地缩小包围网。见状,我不禁心想:
  不行,再这样下去,荷西他们必死无疑,调停失败了……
  正当我抱着头时,荷西将我拉了过去。
  「贤斗。」
  由于珊卓拉也正持枪应战,无人能替我翻译。荷西只是叫了声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笔直地望着我,当中没有一丝愤怒或是憎恨的色彩。接着他揪着我的衣领,面对面地缓缓将手枪抵在我的额头上。
  咦……
  「阿贤!」
  阿勋大喊。
  我会死……!
  虽然这么想,但我没有闭上眼睛。
  ——没办法。我什么也办不到。虽然杀了我,他们也会遭到屠杀,但结局已经定案了,谁都无计可施——
  我注视着荷西,等着死亡到来,但那一刻却没有降临。
  他露出莫名温柔的表情,看着我说了几句话,然后移开手枪放我自由。接着又立刻向捉着阿勋的男子下了某道命令。男子虽然一脸莫名其妙,还是放开了压制住阿勋的双手。
  我满腹疑问地看向他。为什么这时候要放我们走?
  「你想做什么!」
  我扯住荷西的袖子。珊卓拉一边应战,一边担心地瞄着我们。
  「阿贤!我们快走吧,快点逃离这里!」
  重获自由的阿勋见荷西不再采取任何行动,便捉起我的袖子,我则死盯着荷西,任凭阿勋将我拉走。
  荷西没有理会我们,划了个十字后在手枪上轻轻一吻。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放我走,然后死心。一定不可能!明明刚才还眼神坚定地说绝不会原谅我们——
  荷西的同伴则是专心一意地阻挡着周围被造物群的攻击。
  阿勋的力道忽然变强。
  我扭头望去,只见人类的头部替换成了鸽子的一个被造物正拉着我,同时保护着我。我边奋力抵抗它的蛮力,边转过头大喊:
  「荷西!珊卓拉!」
  我竭尽所能地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荷西回头看向我。
  然后——对我露出了笑容。
  我的心头顿时揪紧。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笑了?那样子,简直就像是……
  接着荷西转过身,站在堆积于车前的炸药前。
  然后他立正站定,举起手枪,瞄准蚱药缓缓扣下扳机——
  「住手……!」
  我嘶声呐喊。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刮起的爆风让我看不见周遭的景象。
  这么近距离的爆炸,荷西和绑匪肯定没命吧。而距离不到十公尺远的我和佐佐木等人,想必也会遭到波及。
  大家都会死……
  结果,荷西还是选择了最后的手段。
  ——调停人。调停人的资质到底算什么?
  我就算顺利订定了目标,也没能打动关键人物的心。不仅无法平息纷争,也拯救不了任何人。结果,无论有没有资质,我无能为力的事实还是一点也没改变……
  ——一道微亮的光芒洒落在紧闭的眼皮上。
  方才还能感受到的强劲狂风,以及混在风中迎面扑来的飞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柔爽朗的微风缓缓抚过身躯。
  人死的时候,都会有如此美妙的感受吗?于是我试着张开眼睛。
  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死了呢。但不可思议的是,刚才被荷西殴打的耳后方仍在隐隐作痛。
  嗯?
  这么说来,我应该还没死……?
  尽管我张开了双眼,却无法看清楚四周的模样。
  我努力将朦胧的眼神聚集起来。

  在微亮的光芒当中,我依然好端端地站在刚才那里,我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荷西他们自是不用说,连建筑物前方,自车子后头探出脸来的绑匪首领也是目瞪口呆。
  明明炸药爆炸了,却没有任何人伤亡。而且整片空地笼罩在淡黄色的微亮光芒当中,整个空间闪闪发光,彷佛被一个光圈包围起来了般,感觉非常奇妙。
  最先惊声大叫的是绑匪的首领。他张着嘴巴,指着上方天空的一点大喊。
  他指的地方正是我前方三公尺处,这片广场的中心。
  那里正漂浮着一个疑似亮光来源的物体。
  首领自车子后方绕出来,走向广场中心,也就是刚才双方势力互相对峙时的正中央处。
  他仰头看着天空,嚷嚷说了些什么后曲膝跪下,并用手划了一个十字。一脸不敢置信的神父也接着跪下。
  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但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后,我屏住了呼吸。
  ——虽然很模糊,但看形体大概是名女子。她身上缠着样式古老的宽大布条,从容自若地漂浮在半空中。四周散发着既温柔又高雅,彷佛置身于教会当中的庄严气息。
  ——法拉列蒙的奇迹——?
  看着眼前一心一意祷告着的首领,我想起了前阵子佐佐木说过的故事。那个绑匪首领在几十年前曾遭遇过的奇迹,竟在这时又再次显现了吗——?
  可是,怎么可能?不会吧……
  四周寂静无声,像是所有声音皆被吸走了,不知不觉间风已停下。在这个发光的空间当中,那道漂浮于半空中,形似玛利亚像的人影,正安详地俯瞰着所有人类和被造物。
  她不疾不徐地举起裹着布条的手臂,然后像在抚摸空气般轻轻一挥。
  「!」
  下一秒,我身旁的被造物一边痛苦挣扎一边倒下,在地面上融解消失——
  我和绑匪都瞪大了双眼,不过数秒的光景,被造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厉害……」
  我不由得喃喃赞叹。
  同时身后传来了某种东西倒下的声响,我转过身去,发现阿勋昏倒在地后,吓得大喊:
  「阿勋!」
  阿勋倒卧在地,原本苍白的脸庞此时更是没了血色。我冲上前去确认他的情况,但他已没了呼吸和脉搏。
  现在根本不是说什么好厉害的时候了。对了,这家伙也是被造物……
  我摇动阿勋的身体。
  「阿勋!阿勋!」
  但他没有醒来。也许是只有四分之一的被造物血统,他的身体没有融化消失。
  「骗人的吧……怎么会这样……」
  佐佐木和诺威尔跑过来确认阿勋的状况。我怀抱着一缕希望,但佐佐木只是看着我,哀恸地摇了摇头。
  「阿勋……死掉了吗……?」
  我茫然失措。因为从未经历过身旁的人死亡的状况,而且还是如此突然……
  我看向四周,首领仍在继续祈祷,荷西他们则是怜悯地看着瘫坐在阿勋跟前的我。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原来也是这样的心情。卡尔洛斯遭到杀害。得知重要之人死去,心痛如绞……
  原来我只是假装自己明白而已,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懂。所以,调停无法顺利进行,也是理所当然的……

  半空中发光的玛利亚像依旧带着微笑。一开始呆若木鸡的荷西等人,不知何时也和首领及神父一样跪在地上,专注地祈祷着。
  我看着这一幕,终于明白——没错,这是为了他们而显现的奇迹……
  不久,玛利亚像宛如融进天空中般逐渐消失,四周又恢复成原本广大的天空和辽阔的草原。
  我——不,在场所有人皆失神地呆在原地。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
  是始终默默看着我进行调停的诺威尔。
  「调停还未结束吧,一旦向众人宣布自己是调停人,就得做到最后一刻才行。」
  诺威尔和往常一样,超然自若地说。我对他的神经大条感到无语,看了那种奇迹之后,为何他还能这么冷静啊?而且,调停不是早就已经失败了吗?现在情况莫名其妙,身旁的阿勋又死了……我不禁大喊: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啊!」
  诺威尔抬眼望天搔了搔头,大感棘手似地说:
  「这你得自己动脑想才行,因为这回的调停人是贤斗啊。」
  顿时觉得欲哭无泪。诺威尔你还真是亲切啊!
  我环顾四周,拖着沉重的步伐,不得已地走向聚集在车子前方的荷西等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失了魂的表情,手上已不再握着武器。
  「荷西……珊卓拉……」
  尽管走到他们面前,我却没出息地只能开口呼唤他们的名字。该怎么做才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呆站在原地后,珊卓拉朝我伸出手,擦了擦我脏兮兮的脸颊。
  珊卓拉看着我绽出微笑。荷西虽然瞧见了珊卓拉的举动,但没有责骂她。
  我看着荷西,轻声低问:
  「你们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互相残杀吗?」
  珊卓拉进行翻译。
  首领还在方才圣母显现的正下方伏身跪拜。
  他们商讨了一阵子后,开口说:
  「我们不想在圣母显现之处互相残杀。」
  听了这句话后,我抚胸松了一口气。看来,至少能避免刚才那样的枪战了。然后我问:
  「你要原谅他们……原谅我们吗?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荷西看着我微微一笑后,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开口。珊卓拉平静详和地为我翻译:
  「我不会原谅你们,永远都不可能。但是,神明在上。你们总有一天会下地狱吧。」
  假使神真的存在的话——实际上,祂已经出现了。
  荷西接着又说:
  「只要你们不再出手相逼,我也会将你们忘得一乾=净,继续活下去。」
  我望着荷西用力一点头。接着转过身,对陪在已死阿勋身旁的佐佐木开口:
  「佐佐木,你能发誓不再对他们出手吗?也能命令首领不为难他们吗?」
  佐佐木瞥了一眼阿勋没有生气的脸庞后,服从地深深点头。
  「你们也能发誓吗?」
  我也回头询问荷西他们。荷西将手搭在珊卓拉纤细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我扬起嘴角微笑。
  「那么,一切就此结束。」

  荷西他们与神父一同坐进车里。我有些寂寥地看着这一幕,同时忽然注意到放在佐佐木车子车盖上的硬铝手提箱。我急忙叫住正要坐上车的荷西。
  「等一下。」
  荷西和珊卓拉听见我的叫唤后,回过头来。
  我跑上前拿起手提箱,同时在车子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于是我打开车门,抱起堆在篮子里、出乎意料沉重的「那个东西」,走到荷西面前。佐佐木和诺威尔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给你们。」
  我将放有钞票的手提箱和「那个东西」递给他们,转头看向佐佐木。
  「佐佐木,可以吧?当作给他们的赔偿费。」
  佐佐木不发一语,苦笑地耸耸肩。
  「拿去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补偿。」
  荷西盯着我的手好一半晌后,终于接过。
  「贤斗,真希望我们是在其他情况下认识。」
  珊卓拉最后握着我的手这么说。我无力地笑道:
  「我也是。」
  荷西将手提箱交给车内的伙伴后,狐疑地看向抱在怀中的篮子,然后问我:
  「这是什么?」
  他这么一问,我才发现我想不起来「那个东西」的名字。嗯,算啦。反正又臭又长,太麻烦了。
  「赔偿费的一部分。就像岩牡蛎一样,把它敲开看看里头吧。」
  我带着对佐佐木的揶揄说。荷西和珊卓拉都呆了一下,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嘛。
  荷西催促同伴上路。珊卓拉率先坐进后车座后,荷西将「那个东西」放在后车厢里,坐到副驾驶座上。
  引擎发动。我朝坐在后座窗边的珊卓拉挥手告别,她也微笑地朝我挥手;接着我看向荷西,荷西虽然直视前方,但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他微抬起手,但没有转身。
  他们分别乘坐在两辆车中,前方那台率先出发,紧接着载着荷西和珊卓拉的车也开始移动。在我的目送之下,他们的车卷着砂尘扬长而去。
  「呼……」
  我内心千头万绪地目送他们离开。
  最后,我请还跪在广场中心祷告的首领,发誓今后不会再为难荷西他们后,就让他和手下一起回去了。
  ***
  微红的日光开始洒在草原上,辽阔的蓝天飘浮着朵朵白云。我吁了一口气后,失神地呆站在这片大自然中。
  啊啊,这下子真的结束了……
  荷西他们不用送命真是太好了,但同时,我也想到了自己失去的事物,转头望向自己一直努力不去看的那个方向。
  也就是死去的阿勋。
  站在一旁的佐佐木已将阿勋翻转过来,令他仰躺在地。诺威尔也站在阿勋的身边,凝视他的脸庞。虽然这样说不太恰当,但我真的觉得诺威尔的美貌与这种悲怆的场面十分相称。
  我走向阿勋,跪在他的身旁,然后望着他的脸。
  「阿勋……」
  在内心深处,我早已认定他是朋友。将人生寄托在舞台上的他,不仅慑人心神,又才华洋溢。虽然是怪物,但也让人无法讨厌他,还有……
  在我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泪腺已经瓦解,泪水往下滑落。
  「阿勋、阿勋……」
  佐佐木和诺威尔也低垂着脸,肩膀不停颤抖。比起我,他们与阿勋相处的时间更长,会痛哭也是当然的。
  我边吸着鼻水边朝佐佐木说:
  「佐佐木,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
  诺威尔突然抬起头来噗嗤大笑。
  「噗!不行了,我忍不下去了!」
  ……?什、什么?
  「诺威尔才是呢,演技也太逼真了吧,这样贤斗很可怜耶。」
  两人不知在笑什么,难得地哈哈大笑。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笑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你们!阿勋都死了,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啊!」
  我愤怒大喊。没错,吊儿郎当也该有个限度吧。
  于是……不知为何,我脸部下方竟传来了一阵没好气的话声。
  「吵死了~~阿贤不要在我上面怒吼啦,口水都溅到我脸上了!」
  ……咦?
  我吃惊得下巴几乎快掉下来,只见应该死去的阿勋赫然张开眼睛,抬起袖子猛力擦脸。
  「!!!」
  我目瞪口呆。
  咦?他还活着……?
  阿勋霍然坐起,懒洋洋地按着肩膀。
  「啊~~硬要摆个不自然的姿势,真是累死人了。扮死人真是无聊又不舒服。」
  然后他冷冷地看向我。
  「都已经第二次了,竟然还是没有发现,阿贤真是迟钝呢。」
  佐佐木收起笑容,用手拍下阿勋背上的泥土。
  「衣服都脏了呢,得拿去送洗才行。」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只能僵在原地,然后发现四面八方的地面倏地向上隆起,就像杯子蛋糕上层的部分般裂了个开口,被造物零零散散地自当中爬出。
  ………什么!?
  我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幕。
  天空之下,它们似乎心情愉悦地在慰劳彼此的辛劳,偶而伸个懒腰或是互相说笑。
  这幅光景虽然令人毛骨悚然,却也有那么一点、温馨……?
  「阿勋、和它们,不是都死了吗……」
  佐佐木拍完土后,拉着阿勋协助他起身,同时说:
  「怎么可能嘛,又不是小说或电影。」
  嗄……?当着被造物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过,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真是太好了呢。」
  阿勋起身整理好领口后说。
  「很顺利?什么事很顺利?」
  阿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还不明白吗?就是那个玛利亚像啊。」
  「可是那个不是……为了保护信仰虔诚的绑匪不被爆炸伤害而出现的……」
  我说完后,阿勋伸出双手搭在我的肩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贤,快点长大吧。就算神明真的存在好了,也不可能刚好在这时候出现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气馁了。的确,我也觉得太刚好丁啦……我看向四周开心地谈笑风生的被造物。
  我恍然大悟,呆站在原地仰望天空。原来是这样子吗?
  啊啊,气死我了……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无力地问,阿勋却以出乎意料的开朗嗓音欢呼:
  「阿贤,恭喜你第一次调停成功!」
  阿勋、佐佐木和诺威尔全都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边拍手鼓掌。
  「……什么?」
  「就是调停啊。不过呢,因为这回是我们与绑匪之间,也就是人类世界发生的纠纷,所以算是『模拟调停』吧……就结果而言,贤斗你的调停成功了呢。」
  佐佐木回答。的确,就结果而言并没有任何人员死亡……
  「咦……难不成你们是为了让我的调停成功?」
  阿勋笑着说:
  「这是诺威尔的主意喔。」
  「什么时候!?」
  诺威尔苦笑着回答:
  「在你请来的神父到达之前的那段时间。」
  「……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才演了这出戏?」
  诺威尔咧嘴一笑。
  「毕竟我也是调停人啊。你是为了什么才会叫神父到这里来,我多少猜得到。不过,我想光是这样的话,说服力还是不够。恰巧那个遇过法拉列蒙奇迹的首领也在这里,真是幸运呢。为了增加说服力,我就利用他啦。」
  佐佐木开口说明:
  「这其实是一种小小的心理诡计。那些绑匪都曾透过首领听说过法拉列蒙的奇迹,而当事人首领也在现场,然后又再次出现了可说是奇迹的光景——他们的意识就会跳过平时应有的怀疑,进而直接联想到奇迹,于是会立即认定是奇迹发生了。」
  至此,我只能狼狈地想办法反驳。
  「可是、那个、对了,那些炸药呢?荷西确实开枪击中了炸药,然后爆炸了啊。」
  佐佐木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
  「因为很危险,昨晚就把里面的火药换掉了。」
  ——哑口无言。
  「那么,你们为什么没有在那时候袭击绑匪的根据地?对你们来说这个方法比较省事吧。」
  虽然这样一来,荷西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其实我们本来也打算这么做啦——」
  佐佐木与诺威尔、阿勋对看一眼后,露幽苦笑。
  「——但是我们接到报告,知道你似乎想做些什么。」
  「什么?那是……?」
  我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一股干笑涌了上来。
  这群家伙早在昨天就找到了根据地,也一直掌握住我的情况。所以也发现了我决定进行调停。
  也就是说,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而设计的。
  结果,我还是一直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你们这群大骗子!」
  我在晴空之下,朝在场的所有被造物、佐佐木、阿勋、诺威尔怒声大吼。
  果然不能相信佐佐木!吸血鬼也果然都是大骗子!

  尔后,被造物三三两两地散去,空地又恢复回原本的宁静。
  佐佐木将急救箱放在车子的车盖上,替我包扎伤口。
  「其实缝几针会比较保险,但包扎一下还是会复原的。」
  由于阿勋有可能见到血后就会心生不好的念头,便请他在稍远的地方等候。诺威尔将身体靠在车上,无聊地举目望着天空。
  「希望你不要误会,这回调停的主角并不是我们,也不是诺威尔,而是贤斗你喔。结果最后天秤回归平衡,也恢复了和谐,这才是最重要的。」
  佐佐木说道。
  「而且,我想你并没有察觉到吧,但你决定进行调停这件事本身,可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喔。就是因为你的决心,才会使我们做出最大限度的让步,也就是『不杀那些绑匪』。」
  「好痛!」
  「啊,抱歉。……果然贤斗应该成为调停人呢。这回的纠纷无法凭一己之力进行调停,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主因。调停人的工作约略可分为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就是『感知』事象的中间。以天秤举例的话,就是看出两者会在何处取得平衡。这一点只要拥有调停人的灵魂,马上就能知道,不需耗费什么心力。况且贤斗也找到了这回纠纷的平衡点。」
  我想起来了。没错。我找出了最理想的状态,但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状态。
  佐佐木从急救箱中拿出纱布和胶带,接着说:
  「我想你也已经知道了吧,第二个步骤,就是决定如何让天秤恢复平衡。调停人真正的实力就是在这时候显现。但是,由于调停人灵魂的能力仅限于『感知平衡点』,接下来的步骤就不能仰赖灵魂了。」
  「……咦?」
  「这方面的能力就只能透过修行,与更多的被造物相遇,靠自己去学会打动它们的诀窍。嗯,反正就跟一般的工作一样,就是要勤加练习。」
  我已切实明白自己为何会失败。明明没有半点经验,却一时兴起就想进行调停,而且还以为只要进行了,大家都会照我说的话去做。难怪会失败……
  「不过呢,」佐佐木继续说:
  「因为你没有受过任何指导,会演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厚非。阿勋的演出也已经结束,明天我们就出发离开这里,一起去英国,让你开始接受成为调停人的训练。暂时你得先向家庭教师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以及拉丁语,一旦结束了,就能跟着调停人前辈去纷争现场修行。」
  佐佐木显得兴高采烈。
  接着靠在车上惬意地望着天空的诺威尔也插嘴:
  「——听来不错呢,贤斗的教师一职就由我接下来吧,我也很期待跟贤斗一起进行调停。」
  佐佐木关上急救箱的盖子,向阿勋比了个手势表示已包扎完毕。独自在另一头等候的阿勋开心地跑过来,然后来到我的跟前,动着鼻子四处嗅了嗅。你是小狗吗!
  「血全都擦掉了呢……好可惜。」
  阿勋打从心底感到遗憾似地说。
  佐佐木将急救箱收进车子里,这时诺威尔交叉着手臂走向他。
  「对了,佐佐木,你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佐佐木关上车门,故作不明所以地看向诺威尔。
  「你又要装傻吗?就是贤斗的『误差』啊。」
  「啊,我也想知道。」
  阿勋也开口附和。
  误差?我记得在歌剧的中场休息时间,好像也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佐佐木瞄了我一眼后发出叹息。
  「所谓『误差』,指的是辨视能力的,误差b。首先由某个被造物观看灵魂的颜色,选出调停人候选者后,代理人再以那个颜色为基准算出误差。调停人的误差理想值是〇(零)。
不过呢,决定〇这个基准的是统治者,我们只是图个方便称呼为误差而已。因此我们都定义为〇等于天秤达到平衡,然后执行业务。」
  「喔喔……」
  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就算请他逐一说明,我也不认为能马上得到听得懂的回答,于是决定先保持沉默听他讲解。
  佐佐木又接着说:
  「现在全世界调停人的人数偏少,全部只有五十八人。因为各种理由,出勤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二,因此实际上能够工作的调停人全世界仅有十八人。然而,再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不妙,因此为了增加调停人,我们就稍微降低了『能够容忍的误差』基准。至今都是正负〇.〇〇〇一,但现在放宽至正负〇.〇〇〇七。」
  诺威尔插话:
  「可是,佐佐木对此很不高兴吧。」
  「放宽基准,换句话说就是降低品质。降低基准虽然可增加调停人的数量,但之后头痛的可是实际负责斡旋的代理人啊。而且调停一旦失败,也经常会引发悲惨的后果。」
  「诺威尔的误差是多少?」
  「负〇.〇〇〇〇二。在调停人当中,被归类为误差最少的一群。啊,我先声明喔,〇终究只是理想值,现实世界当中从未发现达到〇的人。」
  嗯……虽然还是摸不着头绪,但诺威尔真是厉害呢。
  此时诺威尔又插话:
  「佐佐木,快点告诉我们重点吧,贤斗的误差是多少?」
  佐佐木板起脸孔,眉心还重重皱起,看来他真的很不想说。
  反正一定是勉强达到基准吧,我想。因为至今不曾有人称赞过我哪方面特别优秀,学校的成绩也是,除了体育之外其他都是「还可以」。
  「——正一×一奈(nano)。」
  佐佐木一脸别扭地小声公布答案。
  「奈?」
  我问。那是什么?
  佐佐木平静地回答:
  「就是十的负九次方。」
  诺威尔用力吹了声口哨。
  「怪不得代理人佐佐木这么不想告诉我们。要是被其他代理人知道了,肯定会演变成争夺大战。」
  一旁的阿勋捉着我的手臂,猛力摇晃。
  「阿贤,好厉害喔!几乎趋近于零耶!」
  喔……
  本来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心情却急速冷却下来。因为一想到卡尔洛斯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数字惨遭杀害,我就无法忍受。
  「阿贤?」
  阿勋发现我的样子不对劲后,审视我的脸庞。
  「……贤斗?」
  佐佐木也狐疑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走向位于车辆左前方的佐佐木。然后踮起脚尖,往那张比我高了一个头的脸庞,使出全力挥去一拳。接着我马上转过头,朝站在车辆右前方瞪大了双眼的阿勋,又是一拳。
  「真是的……你难道不懂什么是手下留情吗?」
  佐佐木边伸手攀着车盖上,边看着我。
  阿勋也噙着眼泪向我抗议.
  「好痛喔,阿贤。干嘛打我啊?」
  然后诺威尔则咕哝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居然只有我没被打,真是太过分了,这是差别待遇。」
  我无视于诺威尔,站在他们面前朝拳头吹了一口气。
  「我才不管什么误差,你们的感觉都麻痹了。至少该稍微体会一下被杀之人和被留下之人的痛苦!还有,不要擅自决定我的行程!我从没说过我要成为调停人吧!」
  各自按着挨打地方的佐佐木和阿勋面面相觑。
  「贤斗……」
  「你不当调停人吗?」
  我以强而有力的口气宣告:
  「我要回家。你们不仅抢劫还会杀人,又是大骗子。我才不想跟你们这种犯罪集团扯上关系!」
  我掉头转身,将他们留在空地上迈步离开。虽然我不晓得该往哪边走,但多半是这边,中途再打电话给老爸,请他叫辆计程车吧。我边朝着前方宽广的天空前进边思索,我的选择是对的。
  绝对不会有错!

  我继续走着……
  干燥的空气当中,天空与草原一望无际,在电线松垮垂落的电线杆之间,未铺有柏油的赤红道路无止尽地延伸。
  可是……我来回看了看至今走来的道路,和接下来将继续前行的道路,难不成这里距离城镇非常远……?
  当我开始有些后悔时,一记喇叭声伴随着飞起的砂尘同时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刚才停在空地上的休旅车之一。
  坐在车上的人是诺威尔。
  诺威尔摇下车窗看着我说:
  「算是我最后的请求,让我送你回家吧,阿勋和佐佐木坐的是另一台车。」
  「……」
  我无视于他继续跨着大步往前走。诺威尔则放慢速度与我并排前进。
  走了一阵之后,他说:
  「顺便跟你说一声,那边跟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反方向喔。为了你的父亲,早点回丢比较好吧?」
  ……不得已之下我坐上了车。
  「我明白你很生气,但是就原谅他们吧。」
  换档之后,诺威尔表情真挚地说。他侧脸的另一端,是绵延不绝延展开来的草原和晴空。
  嗯索半晌之后,我回答他:
  「虽然他们这次救了我,可是我已经没办法相信他们了。而且他们还骗了我,协助被造物抢夺老爸的宝石。」
  诺威尔听了后,叹一口气。
  「所以我说过了,这是误会。他们还没解释清楚吗?」
  「我哪里误会了?」
  「没有告诉你宝石这件事,他们确实不对,但他们也为了你做了最大限度的努力。」
  「……努力骗我吗?」
  我没好气地说。
  「——你听我说。首先,夺取陈列于博物馆的『太阳之血』计划,从一年前就开始策划了。因为若不举行兹涅姆的祭典,安抚它们的『神』,从玻利维亚到这一带,就会发生难以想像的灾难。公会议也表示同意,因此这个计划就在代理人佐佐木的监视之下开始进行。你的父亲提出商借宝石的申请后,它们便决定趁这个机会夺走『太阳之血』。——佐佐木就是在这时候透过你父亲,发现了你的天分。但是,由于你的调停人资质实在太出色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的兹涅姆便拟定计划,打算袭击你父亲乘坐的运送车。一旦被造物展开攻击,你也知道坐在同一辆车上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吧?」
  「那……」
  「所以佐佐木才会强行介入,为了让被害人数能降到最低,重新拟定了计划。宝石在户外会有很多护卫同行,但一旦搭上飞机,就只有你父亲和贴身保镳两个人而已,所以他计划让被造物在机内行抢,并尽可能不伤害到你的父亲。」
  佐佐木是为了不让老爸被杀?话虽如此……
  「可是,就结果而言我爸还是受伤了啊。」
  「那是因为你父亲出乎意料地奋力保护那颗宝石,被造物也是迫不得已。」
  我陷入沉默。
  诺威尔又像在替佐佐木说好话般地接着说:
  「根据立场不同,该做的事、感受、责任也会不一样。他们并不是开开心心地在做这种事。」
  可是,也不能因此就免除他们的罪责吧……
  「要不要原谅他们,是我的自由吧。而且犯罪是不对的,这是全世界共通的常识。」
  诺威尔依旧看着前方,伤脑筋地笑道:
  「经过这回的事,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所学的那些无聊道德而转动。无论是罪行还是生命的重要性,每个地方的标准都不一样。况且这些事物的重要程度对于推动世界的家伙而言,根本等同于无。倘若你一直把那些话挂在嘴边,有朝一日会被你口中的道德反将一军喔。」
  虽然很不甘心,但这的确是我在近距离下见到的现实。
  「——尽管如此,也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杀了那帮绑匪吧。」
  「阿勋的失误,就是杀了一开始的那个男人。但是在你们遭到监禁的时候,我们就已表达了道歉之意,并且提出了对应的和解费用。但他们不但不接受,反而准备了大量的枪械准备处决你们……你要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在旁边看着吗?」
  「……」
  我无法反驳,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为了这次的旅行,我穿上了自己喜欢的运动鞋,现在却被砂子弄得脏兮兮的,又四处磨损严重,像是穿了好几年。
  「这个世界就像是弱肉强食的热带草原,只有自己能够保护自己。」
  诺威尔望着前方喃喃说道。
  「毕竟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啊。」
  「没错,所有人都只考虑到自身利益,而看不见周遭的事物。你不觉得正因如此,才需要调停人吗?」
  「但也没必要非得找我吧。只要找其他人就好了。」
  诺威尔怪模怪样地耸肩。
  「在我看来,你这回的调停方法很棒。原本人类根本不可能成为当事人,但我想是因为你的平衡感很好吧——不过,第二步骤确实太过粗糙了。」
  我狠狠地瞪向诺威尔,诺威尔则回以蛮不在乎的灿烂笑脸。接着我仰头看向挡风玻璃外的辽阔天空。
  「天气真好呢。对了,我还没去海边呢。等你冷静下来后,要不要一起去走走?」
  我无言以对。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他为何还能这么悠然自得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真的很难懂耶。」
  「No! No,Thank you——!」

  闲聊的期间,车子已停在住家附近。我没有道别就走下车。
  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他们的事倩。
  「等一下。」
  我正要踏进家门时,诺威尔叫住我,并关掉引擎走下车。
  「?」
  诺威尔走到我的面前,咧嘴一笑后猛然抱住我。我不由得惊慌失措——都要怪诺威尔太帅气了啦!
  「咦?啊?什么?」
  诺威尔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是拥抱啊,表示道别。这是阿勋的份,然后这次是佐佐木的份,最后是我的份。」
  我无能为力地任他为所欲为。
  拜托,希望家里的老爸,或是附近老爸同事的家人没有目击到这一幕。
  最后诺威尔放开我,小声说了句:
  「 ¡ Hasta pronto!(后会有期!)」
  「——嗄?」
  我完全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扬声反问。
  但诺威尔没有回答,迳自坐进车里,面带微笑轻挥了挥手后,发动车辆。
  我呆站在原地,目送诺威尔的车扬长而去。
  被留在住宅区小巷子里的,仅有广阔的天空,以及不知从何处流泄而出的拉丁音乐。
  对了,这个国家总是无时无刻飘扬着乐声——


  后来……
  在老爸员工宿舍的雪白厨房中,正响着清脆悦耳的水声。
  从敞开的窗户向外看去,可以见到九重葛带着耀眼动人的鲜绿色彩,宜人凉爽的风自屋外吹送进来。
  和我并肩站在厨房里的老爸正一边用水洗着蔬菜,边朝着等待锅里热水煮沸的我说:
  「得打个电话向勋和佐佐木先生道谢才行呢,毕竟叨扰了他们一个星期。」
  我有些狼狈,因为老爸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和他们彻底道别了。明明他们害他遇到了那么可怕的事情,真是的。
  不过,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我说过了,不用管他们啦。我已经郑重地向他们道过谢了。而且,他们一定已经回日本了。」
  其实我根本没向他们道别,也不晓得他们现在在哪里……
  「是吗?真可惜呢。」
  老爸将蔬菜从水中捞起来,喃喃说道:「本来想跟佐佐木先生好好地聊个天呢。」见他这样,我不由得心想:老爸真是个烂好人啊。
  自那之后已过了两天,现在我正和已恢复活力的老爸,一起煮着从日本带来的拉面。
  老爸相信佐佐木他们编的谎书,认为我是为了打完电动,才会延后一天回来。
  他的伤势也已经复原了。
  至于被劫走的宝石,则于昨天放在一个寄件人不明的信封里,被送到了阿根廷外交部。尽管军警两方都在追查犯人的下落,但似乎一点线索也没有。宝石在监定师的监定下,确定是毫发无伤的真品,于是预计依照原计划空运至日本。老爸也会回去,届时就是久违的一家团圆。
  「噢噢,果然泡面还是日本的最好吃呢。」
  老爸边在炒完蔬菜的锅子里放水,边怀念似地盯着日本的拉面包装纸。
  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完全没料到我们能这么轻松和乐地聊天。虽然遇到了不少事情,但来这一趟果然是对的。那叫什么来着,塞翁失马?不对,是因祸得福。
  熄火之后,我在已煮好的拉面里放入高汤粉搅拌均匀。我们将拉面盛进大碗里,然后端至桌上,相对而坐。
  「有一阵子我还在想,真不晓得接下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但幸好宝石平安归来了。」
  由于害怕面条膨胀,好一半晌我们都没说话,只是低头猛吃。当碗里只剩下汤昀时候,老爸率先开口。这的确是值得高兴的事,所以我「嗯」地微笑。
  老爸看着喝汤的我,有些难以殷齿地说:
  「虽然这时候讨论有点破坏气氛,但妈妈说过,要你去补习吧?」
  「……嗯。」
  本来我就在想总有天会提到这件事,现在终于来了吗?
  「听说其他人都是在高一就开始补习了?虽然爸爸没有资格说什么,但我想大学还是努力一点,考上一间好学校比较好喔,」
  芝麻油、洋葱、红萝卜、高丽菜以及猪肉,融合了这些精华的味噌拉面高汤,一瞬间变得苦涩异常。
  ——这就是我的现实。
  在这趟旅程中,阿勋和佐佐木突然强迫我做出人生的抉择。但就算回到日本,总有一天也要面临考试,并被迫决定未来的方向。
  再稍微保持一下现状,难道不行吗?
  ——可是,我自己也很清楚这只是在撒娇。
  我放下调羹,直视着老爸的眼睛说:
  「关于未来,我想再思考一段时间。也许你无法相信,但这不是藉口,我是真的很认真在考虑。」
  老爸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绽开笑容。
  「我明白了。贤斗,才一阵子不见,你就成熟多了呢。感觉变得英气逼人,很帅气呢。」
  我苦笑着叹一口气。
  ……那当然啊,因为遇到了那么多事。实际上量体重后,我还瘦了三公斤呢。

  回到老爸家后、返回日本前的那两天,我和老爸一起到处参观风景名胜,也看了一直想看的探戈舞。我积极地询问阿根廷的风土民情,也了解了很多。原本我对这个国家兴致缺缺,却在不知不觉问想要多加了解它。
  老爸告诉我的那些断断续续情报,就像拼图的碎片一般在我心里互相拼凑,再逐一与阿勋和佐佐木给我看的事物连结在一起。还有荷西和珊卓拉他们的也是。
  现在的状态与和阿勋他们一起的时候相比,和平得简直像是假象。我买了要送给老妹的香水,也买了波卡青年足球队(Boca Juniors)的周边商品准备送给学校的朋友。没错,我会再次回到日本,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
  与父亲一同乘坐的车辆好几次都经过七月九日大道,也经过了我们遭到绑匪掳走的方尖碑一带,以及阿勋那间公寓前方,但我什么也不去想。
  因为他们跟我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


  终章
  隔天傍晚,在阿根廷的空中窗口,埃塞萨国际机场。
  真是时光飞逝啊,我好像才刚抵达这里,但却已经一个星期过去了。机场大厅染成了一片火红,正交替播放着酉班牙语与英语的广播。老爸帮我处理好登机手续后,将装了要带回日本的礼物的行李递给我,边说:
  「最后几天可以一起度过,真是太好了呢。」
  他露出苦笑。一种只有我们才懂得,包含了各种涵意的苦笑。
  「——嗯。」
  当然我也回以苦笑。
  「你长高了很多呢,都快追过我了。」
  老爸往前跨了一步,摸了摸我的头。
  糟糕,我的泪腺好像有点奇怪,我连忙低下头掩饰过去。
  见状,老爸又露出笑容,然后略微正色说道:
  「对了,因为给八束先生添了不少麻烦,麻烦你替我跟勋说一声,下次我会好好当面道谢。」
  「……嗯。」
  我含糊带过。老爸现在依然以为我跟阿勋是好朋友。
  ……老爸,我已经不会再跟阿勋见面了喔。
  但我说不出口。

  出发的时间到了。
  我朝登机门另一头的老爸挥手,准备搭上飞机。走过长长的通道步入机舱后,开始寻找自己的位置。
  ——跟来时一样,位置落在窗边。
  身旁的位置已经有人坐下了。
  看见对方显露在外的脚时,我心跳有些加快。
  在来程的班机上,那家伙为了接近我,刻意坐在我身旁。自那之后就一直在观察我,实在是太不要脸了。
  当然我并不是在期待什么,但忍不住心想「难不成……」边转动视线。
  位置上坐着一位拉丁裔的微胖中年男子。
  我苦笑了下,将手上的行李收进座位上方的置物柜,再慢条斯理地躺在座位上眺望窗外,美丽的夕阳染红了天际。要离开这个国家,让我感到有些不舍。
  我早就发现到了……
  我根本无法讨厌阿勋,佐佐木做的饭菜也很好吃。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们,我无法否认,自己确实有那么一点寂寞。
  广播播放之后,空服员前来确认我们的安全带。
  飞机驶向跑道,准备升空。暗红色的风景与指引灯的灯光在窗外流逝而过。
  虽然经历了很多可怕的事情,但说不开心是骗人的,说没有眷恋也是骗人的。
  飞机上再次响起了英语与西班牙语的广播,机上乘客的神情皆显得有丝紧张。
  飞机逐渐加快速度,在我的腹部感受到一股奇妙的压力后,离地升空。指引灯的光芒渐渐远离,街景很快化作了草原,地面越变越小。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幕。
  ——再见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我在心里对着城镇道别。……也对他们。
  也许不只是因为飞机离地升空吧。总觉得胸口非常苦闷,无法平心静气,我戴上耳机,打开附在把手上的广播,然后将座位往后倾斜,闭上眼睛。
  ——呃啊,真讨厌。这种挥之不去的不快感是怎么回事?
  但我马上就找到了原因。
  没错,就是因为我怕自己后悔。
  自那之后我就一直在想。这回的旅程中,我确实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充实感。
  可是……
  我张开双眼,看向窗外。飞机下方仅剩一片微亮,上空则是一片藏青色。
  彷佛有某种东西要从自己体内深处涌上来,我害怕得再次闭上眼睛。广播中正播放著名为科巴卡巴那(Copacabana)的拉丁风乐曲。我努力让自己的意识集中在歌曲上,硬逼自己停止思考,进入梦乡。
  ——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是,我办不到。
  身体开始颤抖,我睁开眼睛。
  啊啊,不行,果然还是涌上来了。
  我居然,到这时候才察觉——

  ——我……我想做调停这份工作!我想成为调停人!

  我不由得想站起来,但想到了自己正系着安全带,只好放弃。看着倒映在窗户上自己的脸,我叹了口气。
  就算察觉到了,也什么都无法改变了吧。
  再也见不到他们了。我已经离开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也已经出发到英国了吧……而且会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再也无法成为调停人了!我错失了大好机会。虽然也会心想「早知道再冷静一点就好了」,但现在说这种话已经没用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雕布宜诺斯艾利斯越来越远。离开后,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般地回到日本,然后过着和以往一样的生活——
  ***
  飞机平安抵达成田机场。
  机场里满是利用春假去旅行的人潮,我有气无力地走在其中。
  我就像失了魂的空壳,但抵达机场的日本人却都带着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我领完行李走了一阵后,却没有力气再前进,便停在机场大厅的柱子旁。许多兴高采烈的人们在我面前来来去去。
  总觉得回家也好麻烦……
  我靠着大厅的柱子,就这样坐在地上。
  拿出手机开机后,累积的简讯一口气传了过来。
  我先将简讯抛在脑后,打开电话簿,看着阿勋在阿根廷所使用的电话号码。就算从这里打过去,也拨不通吧。我唉声叹气地阖上手机,收进口袋。
  唉~~
  我看向大厅后,再次不死心地拿出手机。
  「……」
  我看着萤幕上显示的阿勋号码,苦恼许久之后,终于心一狠按下通话键。
  然后将手机放在耳边:心脏开始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一开始没有任何回应,但突然间转成了连上国际电话时的特殊铃声。
  我在心中祈祷。拜托,快点接通吧。拜托了——
  忽然在极近之处响起了米奇进行曲。这阵悠哉的旋律让我感到很火大,于是狠狠瞪向声音来源。但人潮拥挤,看不清楚电话的主人。
  接着转接声变成了来电答铃,我慌忙集中精神在自己的电话上。
  阿勋还没接。
  米奇进行曲恼人地响个不停。我再次瞪向对方。
  人潮散开了。
  我握着手机,僵在原地。
  就在我的眼前,出现了两道高矮不一的人影,脸上同个地方上还各有一个瘀青。
  较矮小的那道人影装模作样地接起响着米奇进行曲的电话。
  「喂,阿贤,是我。」
  「啊……」
  手机自我的手中滑落。顿时手机外壳脱落,电池飞了出来,在地板上滴溜溜地旋转。
  阿勡还是气定神闲的样子,只有嘴角挂着贼兮兮的微笑。
  当我惊愕地张着嘴巴时,站在阿勋身旁的佐佐木捡起了手机。他装好电池和手机壳后,将它递给我。
  「贤斗,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呢,太不成体统了吧。」
  我呆呆地问:
  「你们、怎么在日本……」
  「我是日本人啊。」
  阿勋蹲下来盯着我的脸瞧。
  「那么,有什么事吗?」
  我一时语塞。这时佐佐木插口:
  「在飞机里的时候,你看起来像是沉浸于感伤里呢。」
  这两个家伙和我搭同一班飞机吗……
  我不由得脸颊发烫。
  下一秒,我伸出双手用力捏起阿勋又白又软的脸颊。
  「你们还是老样子,在暗地里偷偷摸摸地跟踪我!既然在的话就说一声啊!」
  「这次真的是偶然啦~~!快点放开~~被你打的地方都瘀青了,现在还很痛耶。」
  「吵死了,你这个吸血鬼骗子!」
  佐佐木笑着看着我们,但马上略微歙起表情问:
  「你有话要对我们说吧?」
  我放开阿勋的脸颊。佐佐木像是无法忍住笑意般地用手捣着嘴,真让人火大……他明明就知道。
  虽然愤慨,但我还是下定了决心。现在不是难为情的时候,必须好好说出口才行。
  「我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时候忘了说了。」
  「……忘了说什么?」
  佐佐木继续问,真的很坏心眼。
  「阿贤?」

  「我察觉到了。我想当调停人。并不是想帮助别人这种高尚的理由,总之就是想做调停人这份工作。打从出生到现在,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想去做某件事……不过我之前对你们说了那种话,可能已经不行了吧……」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两人。阿勋和佐佐木互相对视后,嘻嘻一笑。
  「阿勋,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继续说,得好好说出口才行。
  「我想大概会很辛苦吧,也不晓得会遇上多么艰难的情况,但我绝对不会中途放弃。所以——」
  佐佐木残留着瘀青的眼角堆起开心的皱纹。
  「这么说来,你愿意原谅我们罗?」
  「诺威尔已经告诉过我,『太阳之血』那件事是一场误会了。还有,是你们救了我爸……虽然现在,我还是无法谅解你们那么轻易就杀人……」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听这旋律,是家里打来的。
  「请接吧,我们不会消失的。」
  佐佐木说。阿勋也露出怪异的笑容。虽然觉得很怪异,我还是按下通话键。
  「喂……」
  下一秒,凄厉的超音波几乎要震破我的耳膜,我险些拿不稳手机。电话另一头传来了老妹发出的怪叫声。
  「麻、麻奈?你脑袋坏了吗?」
  虽然老妹平常就会跟朋友吵吵闹闹,叫个不停,但这回总觉得非比寻常。尖叫了好一阵子后,老妹才说:
  「不是啦!因为我听说哥哥要去留学,吓了好大一跳呢!好厉害喔!居然要去英国,太让人羡慕了!我到时一定要去找你玩!」
  「……?」
  什么?留学?我不明所以地将手机继续贴在耳朵上,呆伫在原地。
  忽然我看向眼前的两个人。两人互相对望,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
  「留学」+「英国」……?
  我有种很不妙的预感。
  我安抚情绪过于激动的老妹,终于说服她将电话转给老妈。老妈也非常兴奋,但幸好比起老妹还算可以沟通。
  「佐佐木先生打电话来说啊,只要贤斗愿意,就会替你申请去英国留学的奖学金喔!等爸爸一回来,得马上跟他讲这件事才行!」
  ……嗄?为什么这个消息会先传到家人那里啊……?
  「啊,对了对了,你要跟勋道谢喔。虽然宝石送回来了,但八束先生还是愿意出面办场小型演奏会,爸爸的公司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
  我适度地打断老妈的滔滔不绝后,挂断电话,然后看向眼前的两人。姑且不论小型演奏会这件事……
  「留学?你们为什么会……」
  像在享受我的反应般,一直在旁看着的佐佐木咧嘴一笑,冷静说道:
  「我只是就我观察贤斗的结果,采取了自认为最好的做法而已。」
  我张开的嘴巴迟迟阖不起来。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没有跟我商量,就擅自决定了啊!正当我想这么抗议时,佐佐木以意味深长的眼神瞅着我,吁一口气。
  「——嗯,那是大前提啦,但其实是这个的回礼。」
  佐佐木指着自己眼睛下方的瘀青。在一旁看着佐佐木的阿勋也促狭意味十足地对我说:
  「因为真的很痛嘛。连爸爸也没打过我呢。」
  阵阵怒火往上直冒。这两个家伙一直在机内某处观察着我,还比我早一步联络老妈她们……
  亏我那时候还那么烦恼、那么沮丧……
  「每一次都这样,你们也太过分了吧……」
  阿勋和佐佐木相视而笑。
  「你吓了一大跳吧?好耶,大成功!」
  脑海中的某条线应声断裂。
  下一秒,我以响彻整座机场的音量大声咆哮:
  「你们这两个混帐,我这次绝饶不了你们!」
  阿勋带着贼兮兮的笑容,做出准备逃跑的动作。我立即扑上前去捉住阿勋的衣领,用手臂扣住他的脖子,以摔角选手的招式对付位。
  「阿贤,快放开我啦!」
  佐佐木在旁笑看这一幕。
  「贤斗,麻烦你手下留情啊。」
  「少罗嗦!」

  在入境大厅里人群正忙碌地来回穿梭。绝对不会有人理会像在打闹的我们吧,
  能够再次见到佐佐木和阿勋,还有终于能打开通往调停人的大门,我真的很开心……但这些话我死也不会说出口的。

  ——我想做的事情就此拉开了序幕,从今而后我的人生将开始转动。
  我想不论是谁,都有必须决定人生方向的瞬间吧,阿勋是、佐佐木也是,现在行经我们身旁的人们也是,大家一定都有吧。嗯,就只是对我而言,这一瞬间是这个样子而已。……虽然要做出这个选择,实在非常困难。
  我想起了石泽对我说过的话,就是让我沮丧得决定前往遥远阿根廷的那一句话。因为那句话,我才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或许该厌谢她才对。
  在离开日本之前,再跟石泽见一面好好聊聊吧。虽然不晓得迪士尼乐园去不去得成。
  我用头部固定法扣着阿勋的同时陷入沉思,那两人兴味盎然地盯着我瞧。
  尽管也会有很多事情我无法接受,但以后都要跟他们一起度过了呢……我感慨地注视着他们。
  虽然想说个一、两句应景的好听话,但太难为情了,我说不出口。
  总之就先用力假咳一声,敷衍带过吧!
  (完)


  后记
  大家好,我是木下祥。感谢各位读者购买本书。
  已经读完的读者,如果能产生一点点自己彷佛也置身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错觉,并享受被造物的奇幻世界,便是我莫大的荣幸。
  尚未开始的读者,有时间的话请务必前来欣赏,我这部风格较为奇异的作品。
  由于获得了第四届C★NOVELS大赏的特别赏,我才能够出版本书。
  因是初次见面,我就来说说至今的经历吧。
  原本我是以读者的身分开心地阅读小说,但就在某天看到了这项比赛即将设立的传单后,便激起了我一直累积在潜意识底下的创作欲(?),于是开始写起了小说。
  从一无所知开始,我经过了不懂写法、不懂结构等跌跌擅撞的过程后,好不容易在第三届时首次成功投稿,并在第四届时有幸得奖,然后一直到了现在。
  能够写下以阿根廷这个神秘国家为舞台,忧郁少年一边被妖怪耍得团团转一边成长的故事,我真的很幸福。
  要是有人问我,你写的是正统奇幻小说吗?我不敢这么说。
  历经不断改稿,又经过许多人执笔修正之后,故事的核心本身虽然没有改变,但比起投稿当初已去掉了很多冗言赘字,文章也变得比较简洁俐落。
  就我而言,因为毕竟是原作者,很清楚原本的状态,所以看到改稿的情况,该说是百闲不如一见吗?真是辛苦呢……虽然我自己也竭尽了全力,但总觉得编辑确实付出了更甚于我的体力……
  不过呢,能有机会发表自己的小说,我还是觉得自己非常幸运。
  从以前到现在,不论是小说、电影还是音乐,每当遇到了很棒的作品,我总会心想:「能够遇到这个作品的我,真是太幸福了。」
  现在自己也成为了创作者,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那么,最后致上谢辞。
  非常感谢在百忙之中,耐心地替我订正稿子,将内容统整至一本书该有样子的编辑群。
  也非常感谢军师大人和C★NOVELS编辑部的每个人。
  以及负责绘制精美插图的田仓トヲル老师,真是非常谢谢您。雷科莱塔的诺威尔画得真是太棒了!另外还有负责校对、设计等,为这本书尽了一份心力的所有人,谢谢你们!
  今后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也要感谢在背后支持我的家人以及朋友,还有我的爱猫。最后,真的非常谢谢阅读本书的各位读者。我想前途仍是多灾多难,但我会时时绞尽脑汁,努力为各位呈现不一样的事物,也希望能让你们见到我的成长。
  后会有期,我也很期待下次见面机会的到来。
  木下 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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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

10000
wbz110110 侯爵
没看出标题与内容的联系~

9 年前 0 回復

lain。 子爵
田倉トヲル
插图作者标错了哟
so,真正的图源是谁XDDDDDDDD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好久以前看的这本LK这边又重新录了吗!插图比我想象得要普通啊,还是我实际上看过插图但是忘记了?开头还挺有趣的,但是该怎么说⋯⋯太王道了有点淡啊,而且没有女性角色呢。

9 年前 0 回復

2271820113 騎士
男主第一眼看到外表可爱的少年……我就猜到结局了,没错,这是一部基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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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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