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榊一郎]机关鬼神晓月2[台/简]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5-6-10 18:08 编辑


机关鬼神晓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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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榊一郎
  插画:T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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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败军之将


虽言恩仇不可忘
牢记之事有时却迷惑人心
怒铭心,恨不去
此怒当为谁,此恨当为何
残缺斯之恩仇孕育狂心之徒
即谓复仇恶鬼




群山峨然矗立——朝阳自棱线背面缓缓探出容颜。
温暖的朱色光芒晕着淡淡朝霞色彩,接着化为刺眼白光,朝江羽港街洒落而去。
朝阳初露,原本深埋于夜色里的一切在亮光中轮廓尽现。无关好恶,闇色褪去,暧昧顿清,就算想凭意志力移开目光,直射而下的光亮也不允许。
「……看起来还真惨。」
这里是江羽大街——藩主福岛家别院的庭园。
半夜所发生的机关甲胄械斗事件,其战斗痕迹清清楚楚地遗留该处。
说是庭园,却跟造来观赏用的中庭不同,追根究柢,这里原本是用来集合军队的广场。以往有大量的武士及马匹、机关甲胄驻足,地面被踏得严实,如今又有新的足迹刻扰,因而刨出数个凹陷坑孔。其一是因单纯行走,其二是因战斗,施加在脚上——脚底的力道亦大相迳庭。
机关甲胄。
论身高,高人类三倍有余,这种钢铁巨人藉由称之为导术的术理驱动。
那巨大身躯一旦挥剑,便能劈大岩、断钢铁,就连屋宅都能一击毁坏。
此决战兵器曾在战国时代正式投入战场,其后,日本霸权在握的丰聪秀吉、德河幕府相继下令,机关甲胄的制造及持有都受到严格禁止。这是由于乱世战神身怀之威力,平定战事的和平国家将不再需要——不如说,机关甲胄被视为威胁政权的动荡因子。
是故,一分天下的只原合战已过去十多年,时光再度流转,令丰聪家灭亡的大阪战役也过了数年……现下这个时代,亲眼看过机关甲胄作战的人,已愈来愈少了。连武士都很少看到了,更别提区区町民。
此外——
「哪里不挑,偏偏挑在街道上使用权水弹……?」
如此低声沉吟之人——是位年轻姑娘。
她身上的衣着有种散漫感,穿得不太严谨,但那样貌及身段却凛然生姿。从她扛在肩上的刀具作工来看,应该是名武士,并且是身分相应的名门后裔——话虽如此,她看来却毫无严肃气息,容貌有如盛开的花朵般艳丽姣好,想必很少有人能一眼看出她是德河幕府的活军神——天部众成员之一。
这位姑娘名叫朽叶诗织。
眼下——她正四处勘察昨日遭不明机关甲胄袭击的福岛家别院周边,试图厘清状况。
她所说的「权水弹」是一种拿来做为机关甲胄动力源的液体……权水所制成的破坏性兵器。权水有吸收天地精华的特性,只要条件齐备,就能将留存的力量释放出来。一般而言,机关甲胄能控制那股力量的收放——令其少量放出,用以调整机体的效能。
另一方面,权水弹是调整成能瞬间释放装填于内部的权水之力的兵器,中弹时会同步引爆。至于威力,自然得视权水及其内部蕴含的力量多寡而定……无论如何,单就权水弹会粉碎周遭一切事物的性质来看,无疑是种不分敌我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
就算是战国时代,也鲜少有人愚蠢到在街上引爆权水弹。
若是把征伐目标的土地及领民给烧光了,打战可谓一点意义也没有。
「算了,宅邸那边几乎没受到什么损伤,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诗织看过机关甲胄的乱战遗痕,接着转往庭院一角。
在那——机关甲胄已经被拆成好几块,周围可看见数名男性正在进行作业。他们身穿作务衣,手上拿着工具。
这些人是机匠——对导术机关进行维修的专业技师。
值得一提的是,目前在这个庭园里拆解机关甲胄的技师们,全都是跟随诗织队伍过来的人马。
说起这些人的专业领域,原本就是针对导术机关做全面性维修调整——而他们自然也精通机关甲胄的构造。手边工作并非针对昨夜的突袭——而是更早之前,跑到江羽市街上闹事的不明机关甲胄,他们正分解机体,着手调查各种蛛丝马迹。
朝被分解的机关甲胄看过去,另一侧也摆放着于昨晚战斗时遭到破坏的其他机关甲胄残骸。之后应该也会针对它们进行拆解调查吧。
「辛苦了。」
「小姐——」
听到诗织的声音后,机匠们纷纷抬起头来。
其中一人代表所有人来到诗织面前。
「查出什么了吗?」
「呃,很遗憾没能……」
技师一脸歉意地耸肩说道:
「方才福岛大人派来的技师们已经大肆搜查过了,可查之处没有余下太多。」
「这样啊……我想也是啦。」
「福岛大人那边没透露些什么吗?」
「他是有说理出头绪后会另行通知。」
诗织叹了口气,视线朝宅邸那方望去。
治理这片阿艺藩的福岛家——尤其是现任当家福岛正宪,打从一开始就不欢迎诗织,不欢迎他们来访江羽町。
理所当然,搜检受袭宅邸时亦不例外。「这间房子归我管。」对方一句话就回绝了提出调查要求的诗织一行人——甚至还一度作势赶走她的人马。诗织会挑清晨查看状况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过……
「我是认为没什么大事应该就不需要对幕府隐瞒啦,不过等那个大事被摊在阳光下,一切就为时已晚了。他们应该是想极力避免这一点吧……真是的,这种地盘意识太强的人还真难应付。」
自大阪夏、冬战役之后,各地大名对幕府的疑心似乎就深根固蒂了。稍有破绽就会被幕府催毁——各地的前战国武将一直抱有如此认知。同理可见——身怀幕府之命下派到当地的天部众暨相关人士无一不受到提防,更遑论欢迎。
「还真是去到哪儿都一样呢。」
技师们跟诗织一同前往各地,这种事早已经历过,全都不约而同地泛出苦笑。
「总之现在能掌握的就是——理应寄宿在这具机关甲胄里的职神也一并毁损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
诗织眉头深锁。
先前乘坐在这具机关甲胄里的机士,已然失去正常判断力。
他同样被软禁在福岛家别院的牢笼里,然而只是口吐白沫地乱叫、大闹,累了就一直昏睡——看起来根本无法问出任何事情。他已经无法恢复了吧。花再多时间等他冷静,甚至叫医生来都不见得有效。
正因如此,诗织他们才会把脑筋动到机关甲胄上,想说是否能从中挖取到什么线索或情报……
职神就是机关甲胄的操控中枢。
基本上,属于一流货色的上级机关甲胄里,会用到曾生为活人的人类灵体——亦即让幽灵附在机体上。至于大量生产的中级机关甲胄,则是以杂灵或动物灵为基核进行合成、调整,生成灵体「付丧神」来做为职神使用。
不论好坏,职神终归是灵体,一般而言并不会出现「死亡」或「发狂」的现象。
所谓的幽灵,不过是昔日残影罢了,成为灵体后便不会发生改变。除非让灵体安定的附身物产生变化,或是遭受到灵力攻击——例如被某种导术攻击——否则都不会发生变动。
即便机关甲胄的「身体」遭到破坏,但要让「魂魄」毁坏却极为困难。
然而这次的案例却是灵体先遭到毁坏。
还是说,职神原本就毁坏了?
无论真相为何——此次情况明显非比寻常。
「除了那之外还有查出什么吗?」
诗织暂且将疑问搁在一旁,进一步询问道。
「机关甲胄的脚部缝隙间,发现了这样东西。」
技师说着,从怀里取出某样小小的东西。
「……那是什么?」
「是贝类。还活着。」
那是小小的双壳贝。
可想而知,在机关甲胄里塞进或装进这种活贝,一点意义都没有。
「……也就是说?」
「如果它不曾冲进海产店,八成……这具机关甲胄是渡过浅海而来的吧。有可能在穿越海滨时带起一些泥巴或沙子,贝类就跟着混进装甲缝隙之中。」
技师一面在手掌上滚动着双壳贝,一面分析道。
「此外,机体手脚上还黏有红土。」'
「红土……?」
「我问过土地业者,这附近能够取得红土的地方,似乎唯独靠近海岸的海上小岛。当然了,也有可能是从更遥远的地方沾上红土才来到这儿……」
不过在那种情况下,贝类早就干涸死亡了吧。
红土及贝类是在不同地方附着于机关甲胄上的吗?
抑或是出自同一地点呢——
「确实没办法妄下定论,但似乎值得一查。」
诗织颔首回应。
「还有一件事,是关于那个搭乘机关甲胄的机士。」
「他看起来不像能正常交谈的样子喔。」
「啊,不是的,我说这话并非是想跟他谈谈——」
技师说话时看的不是宅邸,而是相反的方向——朝向江羽港街。
「我听到一些传闻。」
「什么样的传闻?」
「武士间的关系或许僵持不下,但我们这些技师的地盘意识或多或少就薄弱了些……之前我稍做休息时顺道去了趟街上,跟在地技师聊了些街坊话题。」
技师搔着脸颊说道。
虽说是天部队专属的机匠,但为了跟随部队移动,不可能将维修调整的必要器材全带在身边。视情况,有时直接在当地张罗会更快,所以技师会为了补足器材前往市街,跟当地技师有所交流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据说,那名机士似乎在数日前造访过福岛大人的宅邸请求赐官,是个浪人。」
「想当官?」
诗织疑惑地喃喃自语:
「……也就是说,短短几天前,他人还好好的,可以正常交谈?」
「是。」
技师点头应声。
「听当地的技师说——在那之后,福岛大人并没有聘用那些浪人的意思,谋求官职一事遭到拒绝。不过,至少他当时还保有『为了谋得官位而造访藩主宅邸』这番程度的理智。」
「……原来如此。」
诗织嘴边浮现浅笑并颔首道:
「将刚才那些情报加进来一起统整思考,这件事就无法忽视了。谢谢你。我获得不少情资呢。」
「不,您说这话多礼了。」
听闻诗织对自己道谢,技师深深一鞠躬。



有如以闇影勾勒的暗黑之色——另外渗着些许血红。
巨型铠甲武士身披不祥的色彩……一具机关甲胄,以膝着地,呈静止状。
机关甲胄本为威严之物,但看看这具机体,和那身色彩相悖,非常美丽……那匀整身姿,一眼望去就像看到某种佛像或神像,比起压迫感,敬畏之意油然而生。其单膝点地之姿,正如……取其之形的雕像或某种存在,华美而绮丽。
而且……甚至不会让人联想到它昨晚刚经历一场战役,外表没有一丝一毫损伤。
上级机关甲胄原本就能展开强力的导术结界,不光是机体构造牢固,还多了导术保护。敌人的斩击自然不在话下,碎片、火炎、外在冲击,这些全都会被导术结界挡开,无法伤及本体分毫。
话虽如此……
纵使位属低阶,对手亦是机关甲胄。机关甲胄能将导术结界使用在攻击面上,甚至能将对手——同为机关甲胄所发动的防御破坏殆尽。视情况,还能拦腰将对手机体一刀两断、一分为二,诸如此类的攻击都在可行范围内。
或许该说这具黑色机关甲胄不带半点伤痕之结果反而极不寻常。
不过——
「……」
该名机士完全没有引以为傲的样子。
反而一脸不悦地紧皱眉头,背靠着机关甲胄足部,席地而坐。
其长相非常端整——看上去是个年轻小伙子。
或许也会有人将他的样貌评为眉清目秀。
只不过,人们由他人样貌所得到之印象,是长相居半,脸上神情亦占五分。那对眸子闪现着某种危险光芒,眉心布着直向皱纹——就好像随时都瞪视着仇敌一般,带着非常狠戾的表情,让该名机士给人一种相当严峻的印象。胆小之人根本不敢靠近。
「……」
枯叶色——说是黔发又嫌颜色稍浅的浏海间,可以看得到暗色头巾。就武士而言并不是什么稀奇装束,但对这名机士来说,那不只可以护头、能收敛心神——更是用来隐藏额头上某种东西的装备吧。
鬼——有着如此称谓的异能者。
他们能凭藉额头上的「角」行使导术。寻常人类里也有导术使存在,但鬼使的导术比人类来得要强、要迅速。最初便不具有「父母」这项因果,有如自虚空里渗透出来般,鬼身上带着能扰乱事象因果的力场,据说待在他们身边,使用导术会更加容易。
这名年轻的鬼武者,名唤晓月。
是机关甲胄〈红月〉的机士。
「……」
自昨晚那场战斗结束后——晓月就一直一言不发。
是愤怒使然,抑或悔恨,还是有其他更强烈的情感存在呢?
或许,将人类情感套用在鬼身上下定论本就是个错误。
(这家伙也一样来路不明。)
泷织兵卫受命看管他,在一旁交叉双手于胸前,俯瞰着晓月。
兵卫是诗织的副官,亦是上级机关甲胄机士——此外还是使导术剑法的好手。一旦晓月大闹起来,能够与之一对一抗衡者,除了诗织就只剩兵卫了。
自从遭遇昨晚的袭击后,包含诗织的天部队在内,福岛家别院完全笼罩在紧张的氛围下——人人都忙着处理善后、进行现场勘验而分身乏术。在这种情况下指派兵卫独自站岗监视晓月,相当合理。
话虽如此——
(他跟那帮前来袭击的家伙都交战过了,应当不是他们的同伙。话又说回来,那些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既然抓走晓月的女人,就不能断言双方毫无关联——)
阳炎沙雾。
兵卫在脑中描绘那有着长长黑发,总给人一种倦怠气息的女孩。
虽然标致,表情和举止却了无生气。
在江羽港的外海上,当晓月正跟来路不明的机关甲胄战斗时,他是带着那女孩没错——但就兵卫观察,两人互动的感觉并不似晓月口述存有男女之情。即使只是晓月为人淡漠,但沙雾对晓月似乎也是总保持着一定距离应对。
然而,以沙雾的状况来看——将她身上附有护法兽一事考量进去,会有那种反应或许其来有自。半自动型导术的护法兽,与当事人意志无关,会自行守护标的对象。若对护法兽凭身之人做出鲁莽举动,将会被灵力制成的野兽咬断咽喉。
沙雾似乎很清楚自己的护法兽有什么特性。
也就是说——她很有可能亲眼目睹过,过去曾对自己做出非分举止的人惨遭护法兽断送性命时的样子。
无论如何……
(鬼,再加上手里握有机关将,这事绝不能置之不理。)
比起沙雾,晓月的问题更大。
这只鬼——对德河治世造成的威胁可能更不能轻忽。
丰聪灭亡后,德河幕府颁布废机令,别说是制造新的机关甲胄了,就连持有都受到明文禁止。这次事件是私有——持有人甚至是鬼,如此一来就严重了。
总有一天,相应官员会对晓月进行制裁吧。
不过——目前人手不足。
正当兵卫想到这儿时……
「——嗯?」
「……!…………!」
某种声响传入耳里。
激烈程度算不上争执,不过……
「您的提议恐怕……」
转过头一看,诗织正跟一名疑似福岛家家臣的男性对话。
「江羽町外海有座小岛,据悉可能跟这次的失踪事件有关。我想申请调查许可。」
这句话出自诗织之口,她说着就想进入宅邸内,但福岛家家臣似乎不打算放行。
来人确实是在当地不受到欢迎的外来者,但对方好歹是幕府的「活军神」暨天部众之一。再怎么样也不能断然拒绝对方的请求吧。家臣脸上明显看得出神情狼狈。
「我要去请正宪大人定夺——」
「请、请您留步!」
家臣语带哀求地喊着。
「我方已经决定明日前往离岛调查了。若不慎让贼人混入怕会失去先机。为求周全,还请您稍事……!」
看样子他们在吵去「离岛」调查的事。
「离岛……?」
兵卫一阵纳闷。
这个字眼在先前的对话里都未曾出现过。是缘自昨天的勘验现场吗……又或者是今天早上,针对那具机士失常并跑到江羽大街上作乱的机关甲胄进行拆解调查时,得出了什么新发现也说不定。
「……」
晓月似乎也对那个字眼颇为在意。
他原本一直微低着头坐着,此时却抬起脸来。
接着——



晓月听到诗织跟家臣的对话后——眉头一皱。
「——应该早点注意到才对。」
一抹萤火翩然飘至晓月身旁。
其划着和缓的弧形,在空中打转——最后自轨道内侧一点一滴显现,一名年轻女子就此现身。
「晓月大人?」
女子微偏着头,观察着晓月的脸色。
看样子女子似乎听到他那句独白了。
一眼就能分辨这名女子并非人类……她的身影有些透明,双脚没有踩在地面上,而是持续浮在半空中。初次目睹的人或许会吓到腿软,但有这种反应实属人之常情——毕竟她是幽灵的一种。
该名女子是职神。
诚如前述——被唤作中级,构造上属于平均水准的量产型机关甲胄,一般会收集动物灵或杂灵制成「付丧神」使用,至于上级机关甲胄——俗称机关将,这种机体则以人柱为基核来转换成职神。
职神的姿态会完全模拟生前样貌,利用导术结界就能碰触物体,不过,职神是幽灵,终究无法跳脱昔日残影的框架。职神并非「活着」,而只是「存在」于该处——这就是职神,亦即所谓的幽灵。
〈红月〉的职神是御杖代琴音。
琴音静静地在一旁待命,长长的头发束于脑后,仿佛身处水底般悠然飘动。然而晓月却没有回应她——连点关心的样子都没有,只是用低沉的语调沉吟:
「话说回来,那女人为什么会搭上那艘船?」
「……咦?」
「搭的不是客船,是运输船。还有九十九众陪同。」
这话不像在说给琴音听,晓月的样子就像在整理脑内记忆片段。
他口里提到的「女人」,指的就是稍早突袭事件发生时遭人带离的阳炎沙雾。至于「船」,应该是在说晓月一开始袭击的那艘,也就是沙雾搭乘的运输船。
那艘船上还载着晓月的仇敌九十九众。
还载着——九十九众?
乘客当真只有九十九众吗?
「九十九众跟我交战时,曾经面不改色地弄沉那艘船——说起来,船上到底运了什么东西?」
「……」
琴音不发一语,就这么听着晓月自言自语。
职神的能耐到底只在机体操控,推论不在其掌控范围内。
「九十九众干的是佣兵及乱破勾当,不可能自发性采购货品。」
晓月——就好像前方有九十九众存在般,目光凌厉地注视眼前那片虚空,并持续推论。
「还有那个叫沙雾的女人身上的护法兽。那些导术回路只有技术纯熟的术师才刺得出来——基本上不会施加于町民或下级武士的子女身上。」
「……言下之意是?」
琴音催促晓月说下去。
晓月朝她瞥上一眼——接着再次瞪回虚空续道:
「九十九众载运的是大名以及握有同等权势,或者曾经握有权势的显要之子女,也就是『重要人物』。还跟货物一起载运。那些真的只是普通货物吗?」
九十九众,他们是擅长策划阴谋的类乱破集团。
虽然很少有机会站在阳光下,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这片日本国土的某处蠢动。他们会去载运那些东西,代表那八成是用来实现阴谋的道具。
大麻、武器、奴隶、黄金,或者其他——
「不,绝不是寻常货品。」
之前怎么一直没注意到呢。
像在述说这点似地——晓月神情蒙上些许悔恨之色。
「就算内容物是米好了,肯定也是军用物资。既然是军用物资,就会预先考量非常时期丢弃货物的可能性。既然如此,货物一开始就会包得很严实,丢弃也不怕受损——可恶,我真够蠢的。」
晓月出拳,恨恨朝〈红月〉的腿部装甲槌去。
「晓月大人……」
「……」
他紧咬唇瓣。
九十九众是仇敌。
晓月一心只想找他们报仇,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度过。
他原本就是在毫无记忆的情况下诞生到这块土地上,并无其他生存目的。好不容易得到了,却在那天消失于火海。
御杖代琴音。
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如今——待在晓月身旁的人,不过是具形骸。
要替她报仇。晓月只对这件事感兴趣。没有其他。
所以他全神贯注在复仇上,全心全意投入九十九众的讨伐工作——至于阳炎沙雾,他对那女孩的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会把沙雾带在身边,说穿了都是认为她跟九十九众有某种关联使然。
不过……
「……」
刹那间——晓月站了起来。
眼角余光瞥见天部众副官……泷织兵卫进入警戒状态的身影。
「喂——」
「跟我过来一下。」
朝出声叫唤自己的兵卫看过去,晓月抛出这么一句话。
「什么?」
这要求来得突然,兵卫露出不明所以的表情。
但晓月却不以为意地接话:
「有你在应该会比较好说话吧。」
「什么意思?」
问题一出口,兵卫似乎瞬间理解晓月的话中含意,转而一脸诧异地蹙眉。
「要我跟你去一趟?目的地是?」
「我打算帮你家那位大小姐一点忙。」
晓月说着——用下巴指了指至今还在跟福岛家家臣争论的诗织。



一觉醒来……就跟平常一样,绝对称不上舒适。
不如说,若能永远沉眠下去,不再醒来就好了,陷入沉睡前每每都这么想——前提是睡眠必须很沉很沉,沉到足以消融自我,随着黑暗流逝。
对她而言所有的梦都只是恶梦……倘若一觉不醒的沉眠将在恶梦中轮回,那就等同于堕入永世不得超生的地狱。
「……呜。」
不过这次还伴随身体的疼痛……比平常更加不适。
阳炎沙雾眨眨双眼。
当她睁开眼时,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处的天花板。感觉很像急忙建造的,板子形状虽一致,但木纹跟其他部分却乱七八糟,其中似乎还有雨水渗漏过的痕迹之类的——也有一些因湿气而变色的部分。
「……这里是……」
她撑起身体,发现自己待在一间有如仓库的房间里。
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木门嵌在右侧深处。
沙雾虽然睡在棉被上头,底下却没有榻榻米,被子就只是直接铺在木板地上。既没有拉门或纸门之类的,连橱柜也没有。话虽如此,似乎担心房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角落放了一盏孤伶伶的座灯。
接着——
「公主,真是太好了,您平安无事。」
突然有人抛来这么一句话。
「——!」
可能是那个人待在座灯对面的缘故。
一开始——沙雾并没有注意到那个人的存在。
淡淡光芒的另一侧,凝聚于墙角的一片幽暗之中,一名男子缓缓现身,在沙雾面前单膝跪地。
中年……不,是名壮年男子。
细长的脸看上去似乎很神经质,最重要的是,只要跟这名男子面对面,人们八成都会被那斜向横过颜面的凄惨伤痕给夺去目光吧。沙雾并不清楚他是怎么伤成那样的,却让她不免纳闷对方当初如何在那伤势下死里逃生……伤疤严重至此,深深地刻进男人脸庞。
「请您——唤在下治部少辅吧。」
「……」
至沙雾想起男子的本名为止,并没有花去太多时间。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男人。但他的样貌在画上看过好几次,父亲及母亲亦屡屡提及他的名字。
「……石田……光成……?」
石田光成——从五位下(注:从五位为日本官阶的一种,居正五位之下、正六位之上,高于从五位下者为贵族)治部少辅。
他是丰聪家的重臣,当年发生只原合战,他是率领西军作战的大将。
然而,他在败退后,从此不知去向。有一说是他碰上猎捕败逃武士的人,因而丧命……但看样子他还活着。
「喔喔……」
光成笑了。
至少他的脸是扭曲成笑容的形状。
但上头有道伤疤,就像龟裂的裂痕般嵌着——更重要的是,他目露精光的双眼之中完全没有笑意。
「没想到您认识在下,实乃光荣之至。」
「我……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沙雾喘着声说道。
当年在只原——更贴切点说,在大阪冬之阵及夏之阵时,为丰聪奋战的大名们全都死光了,沙雾一直是这么想的。至少她在成长过程中都是被如此告知。眼下世局由德河支配,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而——
「如您所见,在下仍然苟活于世。」
光成深深地低下头。
看样子他并没有任何直接加害沙雾的意思。
不过——
「除了在下,还有少数的幸存家臣。加上我们几个,在那场只原合战之后苟延残喘、流落至各地的丰聪家忠臣,如今齐聚一堂,只求推翻可恨的德河政权,忍辱负重,一直静待时机到来。」
「……」
沙雾硬是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悲鸣。
这个男人——已经疯了。
他没有放弃。
一心一意认定丰聪政权能东山再起。就算是痴人说梦,他也认真地企图对可恨的德河幕府报一箭之仇。对当今局势简直完全没有概念。他的行为等同一只蚂蚁妄想挑战猛兽。天下已经是德河的囊中物了。
战国时代的残党不过一百、二百来人,根本无力挽回颓势。
至少沙雾是这么想的。
不过……
「我等手里握有主上的『遗产』,万无一失。」
「『遗产』……?」
他说的遗产,是指丰聪家灭亡前藏在某处的金银财宝吗?
石田光成口里说的「主上」,正是沙雾的祖父,意即丰聪秀吉。
虽然无缘成为征夷大将军,但位居关白(注:官职名,为天皇代理人,可说是最高行政长官)的秀吉享尽荣华富贵,任谁都能想像得到他的遗产绝非寻常之物。不过,说到丰聪家的金银财宝,应该早已被德河幕府查封了,更重要的是,倘若真有如此钜额,大阪夏冬之战的结果应当会彻底颠覆才对。
金钱确实是很直接、让人一目了然的力量——然而身处今世,若鲁莽地动用大笔金钱,肯定会被德河幕府盯上——会被怀疑是军事资金。
无论真相为何……
「……」
光成脸上始终带着嗳昧的笑意,笑而不答。
这表现是指对沙雾——对丰聪最后的直系公主也无法挑明吗?
或者……
「这里离江羽近吗?」
不发一语地和这男人对望实在太可怕、太痛苦了。
稍微改变一下话题吧。沙雾隐藏心中那股恐惧出口问道。
阿艺藩港街——身兼渔港及贸易港口的街道江羽。
她被人掳走前一直待在那里。
尽管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过去多久了,但综合空腹程度等情况看来,时间应该不会超过二到三日。当然,就算时间短暂,只要驾机关甲胄或快马就能迅速移动。尤其是机关甲胄,只要调整导术结界,还能在水上奔跑。趁沙雾昏过去时将她带往别藩领地,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有——
「在福岛紧迫盯人的眼线下,真亏你们没被发现……」
连江羽港街也算在内,福岛家统治的阿艺藩已经对德河幕府表态服从。
昔日效忠于丰聪政权,福岛正宪这名武将与石田光成、增田永盛曾共同并肩扛起一切——然而他连大阪冬之阵都拒绝助势,如今更别指望他会想起自己曾经是丰聪家重臣,再对幕府高举谋反旗帜。
「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光成说话时,嘴角朝左右两端扯出一条缝。
「全都多亏了九十九众。」
「九十九众……?」
听到这句话,沙雾忆起那名年轻的鬼。
晓月。
他——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对方对待自己的方式并不算多体贴,身上也没有足以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魅力,但沙雾就是没来由地在意他。
或许是因为他——对沙雾一视同仁,并没有以特别的待遇对待她的关系。
不把她视为亡族的丰聪家公主,也不当她是被护法兽附身的麻烦女子。不带善意亦不带恶意,不惧怕亦不轻视,就只当她是个女孩子——他面对沙雾时,采取的就是这种应对方式。九十九众……晓月提过这个字眼好几次。
照那样子看来,他似乎一直在追踪九十九众——
「是的,他们是暗中栖息于这个国家的佣兵集团。力求时局变动,在背地里活动的一群人。」
光成如是说道。
「正是他们将我等引领至此地,集结丰聪的忠臣,甚至跟福岛内部的人取得连系,还协助我等藏身。」
「……」
倘若光成所言属实,名唤九十九众的集团——他们也跟他一样,只能断言为狂人。
德河一手打造的太平盛世有如磐石。
就连不谙政事及战事的沙雾也看得出来,在德河的支配下,体制已稳稳地在这个国家扎下根基,不可动摇,支撑着一切。
事到如今,在这个国家掀起动乱又有什么意义呢。
「……要推翻德河政权……那是……不可能的事。」
沙雾费尽千辛万苦挤出这句话。
但光成却一昧地扯着有些空洞的笑容,摇摇头道:
「可不可能不在考量范围内,在下只是尽应尽的义务。」
「我……!」
沙雾仿佛疾病发作般,吐露出近似悲鸣的声音。
不行了。对这个男人说再多也是枉然。
只要看他的眼睛,就能清楚明白这点。
「我已经……跟丰聪没有任何关系了……!」
「——咦?」
光成脸上笑意不减,口里迸出有些滑稽的声音。
「公主殿下,您刚才说什么?」
「我……已经……不是丰聪家的公主了!我……我只是一个……」
「——咦?」
光成依旧面带笑容地重复方才的反应。
他的眼底——自始至终都不见笑意。
「我已经跟丰聪没有任何关系——」
「咦?喔,我懂了。您刻意撒谎,藉此逃避德河那帮人的追捕吧。您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请尽管放心,我等会将德河家的鼠辈赶尽杀绝。」
「……」
沙雾无言以对。
两人的对话完全没有交集。
结论一开始就注定了——无法导出该项结论的所有话语,都会在屡加曲解下进入他的脑海。那样的思考方式似乎已在光成心中成型。
「不要,我……我真的……跟丰聪已经没有——」
「万万不可!」
突然间——光成就像变了个人似地,表情充满疯狂,怒吼般地说道。
他一边朝着身子剧烈一震的沙雾逼近,一边用更是接近嘶吼的语气继续说道:
「您认为那样的任性妄为会被允许吗,公主殿下!」
「我——」
她无法说下去。
面对光成溢于言表的狂念,面对那股执着,沙雾只有被压服的份。
「您毋须担忧——只要我等在此起义,四散于日本各处的同志们定会群起响应!」
光成目不转睛地看向虚空,仿佛在那里看到足以推翻幕府政权的大军一般,口中如是呐喊着。
人类的恩怨怎会到如此地步。竟能令人将利弊、常理丧忘至此。曾经是统率一方大军的武将,如今却连认清时势都做不到,执拗地将复仇挂在嘴边。
「你没听说大阪夏之阵的事吗?」
沙雾此话一出——光成脸上的笑容骤然敛去,视线回到她的身上。
「正是。您说得没错。」
「……咦?」
「我等一直藏身于此处,得知败北消息时,大势已去。岂止我等,对丰聪犹有报效之心,却无法如愿赶赴大阪夏之阵的人亦相当多吧。」
「……」
沙雾喘着气。
不行。他果然在一开始就下好定论了——对不达该定论的说法一概否认。思考模式明显背离常人。无论佛教、神道教、基督教,那些狂热信徒的思考模式应该就跟他一样吧。
「然而——」
光成轻轻摆了摆头,继续说道:
「只原之战的事让我痛定思痛,要想率领大军,必须推举血统纯正之人出来当精神象征才行。」
这又是一句更加为时已晚的话。
嫡子拾丸——丰聪秀赖已经死了,其子嗣国松也走上黄泉路,继承秀吉直系血统的男性早已断绝多时。
不,如果不局限于男性的话,还有唯一一人仍有残存的血脉存在。
秀赖侧室所生的女儿——也就是——
「我无法胜任丰聪军的领袖。」
光成用那双充满狂态的眼阵猛盯着沙雾瞧。
「可是,只要由您——只要由继承丰聪家血脉之正统继承人的公主殿下您出马!」
「我跟丰聪已经——」
沙雾重复说着那句话,但光成已经无法好好地听进去了。
不,打从一开始,这个男人就已经疯了。
「您是最后幸存的主上子嗣,身为唯一血脉的您不挺身而出,又该由谁来出面!以秀赖大人为首,无数丰聪英魂在悔恨下断送,与其同进退的数十名门亦有不甘,这些全担在公主殿下的双肩上啊!」
「我……我办不到……!」
沙雾痛苦地说着,光成更是大吼大叫地将其掩盖掉。
「绝不会办不到!我等手里握有丰聪的守护甲胄〈天帝〉啊!」
光成抬头看去,一双手左右展开,像在攫取虚空般高举两臂。
「天……〈天帝〉……?」
「正是!」
光成回话时视线又绕回沙雾身上。
「再用上九十九众带来的技术,如今那具大型机关甲胄已更名为〈冥皇〉!」
光成无比得意,说话时脸上满是沾沾自喜。
机关甲胄。
因应战国时代的需求,搭配进阶导术,再融合制铁技术催生而出的巨大异形兵器。外观上仿造人类形体,威力却远胜人类数十、甚至是数百倍——面对千人大军,只消投入数机就能扭转局势的战事亦有所闻,可谓以一挡千的铠武者。
不过……
「只要有这样东西在手,德河根本不足为惧!」
「那种事——」
跟自己无关。
想利用那具机关甲胄反抗德河幕府,就随他们的意去做。别把自己卷进去。自己只是个毫无力量的女子,再无其他。
沙雾正打算如此说道,然而……
「只是,〈天帝〉原本就是丰聪家的机关甲胄,被施了几道少了主上的高贵血脉便无法发挥真正实力的封锁装置。」
「……!」
「为此,还请公主殿下务必搭乘〈冥皇〉!」
光成说这句话时语气强如其言,不容置喙。
面对这么一个显然脱离常轨的男人,沙雾仍能挤出话语来回答——想必是在她心中扎根的绝望与倦怠感略胜一筹所致。
「我……不会操纵机关甲胄……!」
沙雾这么回答。
透过职神做为媒介,机士——机关甲胄的驾驶员就能和机体取得直接连系。按逻辑,若机士想动右手,机关甲胄也会跟着动右手。因此,应该不需要精密的操纵技术——乍看之下,人人都会这么想。
不过,就算拿看上去像「跨在马背上就好」的马术来举例,里头还是藏有门外汉所无法想像的深远奥妙——同理,操纵机关甲胄也一样,需要有相当的熟练度。比起自己身体还要扩大三倍的感觉,以及手脚的重量分配与人身不同等因素,不熟悉操纵机关甲胄的人据说连走个三步也会跌倒。
然而——
「公主殿下只要搭乘上去就行了!」
光成呵呵大笑地说着。
「接下来就等周遭的人自取灭亡吧!」
「咦……?」
沙雾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需要操纵?等周遭的人——自取灭亡?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机关甲胄?
沙雾满腹疑问。
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面对眼前那个狂妄大笑、满是癫狂的战国武将——她已无继续追问下去的心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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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报恩的狂念



言之御恩,诉之奉公(注:御恩奉公是日本中世纪构成武士主从关系的制度,两者为互惠关系,主人给予武士的利益称为御恩,武士给予主人的利益称为奉公)
本应系于延续得失
当经历长时化为其他事物之时
变化为无利亦无理的事物之时
其已非道亦非义
为人云疯狂信仰之狂热




「请您留步!」
「不可如此无礼——」
年轻的阿艺藩武士们纷纷上前制止。
硬是将那些人斥退——诗织一脚踏进福岛家宅邸。
一般而言,这是非常逾矩的行为。
武士未经对方许可私闯其他武士的宅邸,其义等同进攻「城池」。依情况不同,遭人斩杀也不得有怨言,可谓蛮夫莽行。不过,对手可是威名震天的天部众,到底还是没有这样的勇夫,敢跟她在主公的宅邸里以武力相搏。
「请您留步——」
三名福岛家家臣紧追在后,但诗织全盘无视。
若敢于此对她拔刀相向,甚至是出手制伏诗织,那还算有几番看头,然而,他们几个只是保持距离,对诗织进行口头抗议及制止。
(……这样也配称武士。)
诗织暗地里怀着如是想法。
她是在只原合战后出生的,还记得兵卫曾大叹「最近怯敌不前的武士愈来愈多了」——未曾经历以命相搏的厮杀,在世袭制度下继承父亲衣钵的武士变多了。
时局太平并非坏事。
不过生在这样的世界,武士或许无法再保有武士之实了。昭示他们存在理由的战争已成过往云烟,不存于世。更甚者,若德河治世持续一一百年、三百年,在日本这个国家,武士——至少冠有此称谓的阶级很有可能消失。
暂且不论这些——
「……」
大约是在这附近——诗织朝大致推敲后得出方向的屋宇深处走去,停在某个厅间前大声喊道:
「来人朽叶,打扰了!」
诗织不等回应就打开拉门。
里头有着——样子终究很是吃惊、正望向此处的正宪,以及福岛家家老的身影。
正宪那双眼一瞬间透出不悦之色。
战国武将原本就以言行粗暴、易怒者居多,福岛正宪正可说是其典型。这个男人身居静岳七枪之一,素以勇武著称,回应诗织的语气有如野兽咆哮。
「无礼的家伙!天部众这个名讳难道是冠在一群野蛮人身上吗!」
「朽叶大人——您这是在做什么?」
另一人问话的声调比主子沉着些,是家老在说话。
记得名字是叫长尾和胜吧。发髯皆已斑白,是位脸上刻着不少皱纹的年迈武士。按年龄推算,应该已在战场上打滚多年了,但乍看之下给人一种和蔼老者的氛围,和正宪正好形成对比。
「我知道自己无礼。」
诗织以单膝触地,与腰身半悬的正宪、和胜对望。
「福岛大人——离岛那边的调查进展到哪儿了?」
「离岛?」
「贵藩人马看起来不像在整装待发。您无意派人前往离岛进行调查,这是为什么?莫非忙于替昨晚的袭击事件善后而分身乏术?」
「——这话是什么意思?」
正宪双眉一蹙。
如同他话中意思,看起来他并不明白诗织在讲些什么。
到这节骨眼上还想装作一问三不知,打算四两拨千金地回避诗织追问,福岛正宪应该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才是。
也就是说——
「我曾跟贵藩提及调查江羽港街外海离岛其一之事,为获得许可——于今早提出。您没有耳闻吗?」
「真是太不知分寸了……请您自重!」
似乎已经忍无可忍,和胜语气激动地出口。
不过——
「……和胜爷。」
正宪的表情有些摸不着头绪,他转而朝和胜看去。
「她问了什么吗?」
「是,今天一早——朽叶大人确实突然说出想调查离岛。」
和胜颔首答覆,但露出不悦的表情说道:
「但老身认为如此妄言无从奉陪,因而未向主公禀报。」
「——妄言?」
突然被人不由分说地申斥,想必诗织感到极度不快。
不过——和胜的言行就像在昭告不快的人是他,语气不善地说:
「朽叶大人或许不知情,不过那座离岛周边的渔获量丰沛,很受当地居民尊崇——尤其是渔夫们更将其尊为圣岛。万不容许闲杂人等妄加侵踏。」
「……尊为圣岛,是吗?」
「和胜爷说得没错。」
正宪亦表赞同。
「光只是目前这样,不安便已在町民之间蔓延。绝对不能让不安的种子再更加扩散下去。」
失踪事件频频传出。
海上发生机关甲胄间的械斗事件。
更有机关甲胄在大街上作乱。
不论哪一件事,都是平民百姓们无力插手的事情——他们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祈祷那些纷扰不会化作灾祸,降临到自己头上。居民们会不安也是理所当然。
而身为藩主的正宪,若是没有确切事证,自然不希望对那座「圣岛」做出侵门踏户的举动。战国武将里有许多迷信之人。
不过……
「请等等,有足以令人怀疑的证据。」
「证据?」
「主公,没有必要听信她的话语。」
和胜一面投身至正宪跟前,一面如此进言。
然而挡得了视线,却挡不了声音。
诗织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其一,昨日失控的机关甲胄身上沾有红土。听说这附近开采得到红土的地方,就只有离岛。」
「那是……」
根据诗织更进一步深入调查的结果,那座离岛基本上严禁登陆,但偶尔会有制陶工匠为了采集红土而进入岛屿。造陶是一项重要产业,藩主亦会批准定时定量的红土采收工作。
「除此之外,听说那名发狂的机士,前几天造访过福岛家。」
「什么……?」
正宪朝待在一旁的和胜看去。
但和胜却摇摇头。
「老身没听说有那种事情。」
「以事出偶然告结未免太过草率了。」
不把对方的话当一回事,诗织更进一步强调:
「八九不离十,那名浪人曾经去过那座离岛。再者,自古以来失踪多时又回来的人据说常会精神崩溃。」
「休得胡言,谈什么失踪,说来说去,都是町民和农民们——」
「距今几天前,至少在造访福岛家的宅邸时,据闻该名浪人还能对答如流。」
诗织打断和胜的话语继续说道:
「——也就是说,若这些事真属实,不就表示浪人是自失踪事件中归来的生还者,而且还跟离岛有某种程度的关联吗!」
「……主公。」
和胜脸上表情一转——浮现出满脸傻眼的样貌。
他转朝身旁的正宪进言道:
「朽叶大人的猜测明显有违常理——」
「还有一件事。」
能用的筹码可不只这一样。
比起正宪,诗织更加注意和胜的动静,她边观察边接着续道:
「有一名受我等保护、名唤阳炎沙雾的女孩,当骚动发生时,便不知去向。」
「什么……?」
「照她一直很安分、遵从我方指示看来,应该不是自行逃离,朝被人带走的方向解释会更合理。既然利用失控机关甲胄来引起骚动,趁乱掳人,则能推断该不明人物就是引发失踪事件的元凶。」
「……」
正宪一面沉吟,一面将双臂环于胸前。
不知该说是豪放磊落还是粗鄙不羁比较合适,总之正宪给人沉不住气又粗野的印象,然而他绝不是个愚蠢之辈。战国时代可没有那么好混,能让光有蛮力的野猴子自最前线幸存下来。
「——和胜爷。」
正宪再次定睛看向和胜问道:
「我记得,那座离岛划归你门下管辖吧?」
「划归家老大人门下……?」
诗织亦目不转睛地直视和胜。
方才一直扯些有关离岛的说法,还把正宪了在一旁自说自话,这下便说得通了……也就是说……
「既有如此重要的消息,为何不报予我知晓?岂止如此,连那有护法兽加身的女孩也被人给抓了?我可没听说半点消息啊!」
「那、那是因为……其实是……」
和胜难掩狼狈之色。
和蔼可亲的老者面孔激烈扭曲——最后,和胜狠眼瞪视诗织并大吼出声道:
「主……主公,主公啊!您不相信长年服侍福岛家的老身,却信了这黄毛丫头的胡言乱语吗!她口口声声自称天部众,却无半点凭据佐证!老身打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丫头了!说到天部,便是幕府的军神!一介弱女子怎会身负如此重任,主公您难道不认为这事有蹊跷吗!」
「……」
诗织脸上泛起苦笑。
确实,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天部众,却没有任何熟识之人帮忙作证,就算要她提出不可质疑的证据,诗织也拿不出半样。当然了,她是带着幕府给的书状前来阿艺藩——但若有人硬指那是伪造的,她也无可奈何。
不过到了现在才来怀疑诗织等人的来历,简直像在说「我被逼急了」一样。看样子和胜似乎在背后搞什么鬼。
恐怕,之前负责处理该浪人仕官问题的就是这名家老吧。
不过……站在正宪的角度来看,正如和胜所言,已有多年——不,是有好几十年都居家老之位侍奉福岛家的和胜,和他的话一比,怀疑诗织的来历在心情上确实应较为容易。
「唔……」
正宪皱眉低吟。
该相信哪边才好,他似乎难以抉择。
再这样下去,无法保证正宪不会采信和胜的话。诗织他们原本就是不请自来的客人,正宪不可能对一行人抱持多好的印象及正面情感。倘若真要选一方采信,不自觉会想选熟识之人,乃为人之常情。
不过——
「——请您留步,请留步!」
此时外头传来某种疑似争吵的声音。
又是什么事?正宪等人纳闷之余侧眼看向声音来处。就在这时——
「——!」
磅!的一声,拉门开了。
在场所有人都还来不及确认来者为何人之前,某样东西就横掠至众人眼前……一卷卷轴被抛了进来。
「什么!」
「——!」
看见那样东西的人出现两种反应。
不明所以的正宪和诗织显得惊讶且诧异。
以及——和胜露出超越震惊、远胜一切的焦急神情。
就在三人视线前端,卷轴边滚边摊开来,其内容逐渐揭晓。
里头写着……
「这是……!」
接连列出的是好几道——不,是好几十道人名。
下方也印上了血手印。
换言之,此物是——
「这、这是在做什么,无礼也该有个限度——」
和胜的姿态尽显狼狈,如此怒吼道。
可是——
「很有趣吧。」
有人说话了,是一名年轻武者。
不,应该说是年轻的鬼才对。
此人便是晓月。
与方才的话语背道而驰,他用极度无趣的表情续道:
「这些名字就连我也几乎没看过啊。不过写在开头的名字,还有写在中间的名字,大家应该有印象吧?至少,你们几个应该知道才对。」
「……」
就在晓月身旁,可以看到兵卫绷着脸的身影。
本来,他的职责应是阻扰晓月擅闯才对,但眼下却没有任何作为,甚至还安分地跟在晓月身旁。
不过,这也是其来有自。
原因就是那份血书上清楚记载着「长尾和胜」之名。
至于写于血书开头的名字则是——
「……石田光成……!」
正宪低喃出声。
血书前半,写有一段对德河幕府宣示敌意的文字。
也就是说,这是约定将对德河治世发起叛乱之人所写的起誓书。
「组织的名称似乎叫『冥阵』呢。」
兵卫反感地说道:
「这名字真是取得煞有其事啊。即使入冥府、堕魔道也不忘武士雄志——应当能够做此解释吧。」
「——兵卫。」
诗织转头看向自己的家老兼副官,出言问道:
「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从福岛家家老的房间……其他还有数件,是有关运输船的调度文件。话说这家伙一开始想找的东西,原本只是那些。」
兵卫说着就示意点子出自晓月。
「这是怎么一回事?」
目前还没有确实掌握到状况——或许说难以接受会更贴切些,正宪发出怒吼,内心那股愤恨原封不动地表露在外。
相较之下,晓月则用极度冷酷的眼神回看他,出言道:
「说起来,假设阳炎沙雾不是自己逃走的,而是被人带离——这么一想,她八成是那个什么『冥阵』企图实现的计划一环。由此,我想到了吃饭时的事。我知道福岛家家臣把守得密不透风。用餐处后方是悬崖,不是三两下就能进入的地方。然而,却有人轻而易举地靠近阳炎沙雾。」
言下之意就是……入侵者身手相当熟练,若非如此,就是福岛家里头有内奸,为其暗中开路。
「说起来,谣言分明都快传到江渡去了,闹得如此之大,藩主大人对此处的情报却极为生疏。也就是说——」
「你是指有人从中作梗,隐匿情报?」
「和胜爷!」
正宪的表情扭曲起来——或该说对这名前战国武将而言,他浮现于脸上的悲壮神情简直令人同情,一双眼朝和胜看去。可能的话,希望这一切都是谎言,此种情感表露无遗——那是被长久以来推心置腹之人背叛的神情。
不过……
「唔——」
事情已无转圜余地——和胜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主公,您就醒醒吧!」
他伸手摸向腰际配刀,直起膝盖,一面起身一面吼道:
「德河——天下被骏府那只老狸统治,绝不会长治久安!丰聪主上有恩于我等,难道您都忘了吗!主公之父也是——」
「蠢材,那件事我们不是讨论过好几次了吗!」
正宪的语调几近悲鸣。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正宪说的话都站在理字上。
德河的支配体制早已坚若磐石,任谁都看得出要想颠覆根本不可能。事到如今,即使各地多少仍有丰聪势力的残党在作乱,也只要投入由天部众所挂帅的德河战力,便能得以镇压。
然而——却有许多人对此感到不满。
仔细想想,福岛家原本归属丰聪麾下。
当年出兵朝鲜,石田光成和福岛正宪还曾经立于同一战线。论及对丰聪家的感念,绝非区区二字能形容——有人怀念丰聪统治,因而对德河政权抱持不快也并非怪事。
特别是——老一辈的人。
「唔——来人啊!快来人!」
正宪出声叫唤。
「把这愚昧之徒拿下!」
对主君发出的怒吼有所回应,数名家臣赶忙奔赴此处。
不过——当他们察觉正宪所指之人是福岛家家老时,纷纷露出困惑的表情,愣愣地杵在原地。
但——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
和胜拔出一手搭住的配刀,在榻榻米上一蹬,朝诗织冲去。
真是疯了——不管对方看来有多像「弱女子」,毕竟仍是天部众。又或者,和胜是真心怀疑诗织是否为天部众也说不定。
凶刃朝诗织逼近。
「你们这群走狗……!」
面对攻势,诗织临危不乱,定定地看着朝自己袭来的和胜——
「真难看。」
她抛出一句简短的贬词,挂在腰边的刀连碰都没碰一下,不仅如此,连起身的迹象也没有——看准和胜朝自己刺过来的配刀,诗织只稍稍偏头就避开了。
若对手处在明显比自己还低的位置上,使用长度较短的配刀或短刀类攻击,手法就会受到很大的限制。诗织非常清楚这点。
「喔唔……!」
这下和胜冲过头,身体失去了重心。
诗织一把抓住正要擦过脸侧的和胜手腕,这才作势起身——将和胜的身体抛摔出去。咚!一记闷声响起,和胜被摔在榻榻米上。
虽然底下是榻榻米,但衰老的身体不知能否承受——福岛家家老不住呻吟,无法起身,似乎终于下定决心的家臣们,纷纷冲上前压制住他。
正宪则半是呆愣地眺望着这一切。
接着——
「丰聪的亡灵……吗?」
像在做总结一般,晓月口中迸出这么一句低语。



一切就绪前请在此稍候——此话听来相当有礼,但事实上,沙雾受人告知后,便被关于一个没有半扇窗棂的狭小房间。
这个房间也盖在洞穴当中,不知一开始是造来做何用途的。墙面大致上以木板制成,但处处可见岩壁,照这点看来,多半是贴着洞窟内侧建造的吧。虽然没有铁条砌成的栅栏,但也有可能是牢房之类的地方。证据就是门栓从外上锁,自内侧推拉门扉都毫无动静。
「……」
沙雾靠着墙面坐下,仅是呆望着天花板。
石田光成。
丰聪的——亡灵。
无论到天涯海角都一样,沙雾体内流的血永远不会放她自由。别说是安稳地过平凡生活了,就连远离腥风血雨都无法办到。丰聪的血脉及名字时常招来纷乱,将和平安稳自她周遭抽离。
此外——
「……红莲……白亚……」
沙雾不经意地抬起双手。
她身上的和服长袖顺着手腕滑落——刻在手上的奇妙刺青旋即显露而出。看起来像文字却不是字,是些复杂精致的花纹。
导术回路「护法兽」。
那是沙雾身上植有被动导术的证据。一旦她面临生命危险,这些回路就会藉导术幻化出拟态生物——变出虚构的野兽「红莲」及「白亚」,保护沙雾。
仅针对她的肉体及生命。
此导术回路的发动与沙雾本身意愿无关。甚至是她想自杀,那两只护法兽也会妨碍自杀行为。没有实体的这两头兽,当她投水自尽时就会拉起她的身躯,若她想咬舌自尽,它们就会从口中冒出,用身体挡住下巴阻止。
亦即沙雾连寻死都不被允许。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活着。
绝不能让丰聪家直系血脉、让关白秀吉大人的高贵血脉断绝。
这就是沙雾——被迫单方面肩负的使命,而护法兽就是用以确保的机制。然而,那对沙雾而言却等同诅咒。自从她懂事起,丰聪家的家势就已没落,沙雾不曾享受过公主该有的荣华富贵,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身上仅仅只能背负着过多期待——不,是只背负着怨念。
自出生的那一刻起,沙雾的人生就不存在其他存活之道——不存在其他选择,她着实无力抵抗命运。
「…………护法兽……」
守护沙雾的机关,但说穿了,使命的最终目的始终是守护丰聪血脉的这两只护法兽——只要沙雾感到害怕,或者她的身体陷入危机,便会现身排除威胁。
其结果,沙雾害死了对她产生欲念而袭击她的人——也就是养父母的亲生儿子,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最后被赶出那个家。沙雾当时拚命阻止护法兽,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另一方面,对方拿出刻有丰聪家家徽的怀剑——出示用以操控沙雾身上护法兽的「钥匙」,这些导术回路就暂时中断了。沙雾因此被掳至石田光成所率领的「冥阵」。
明明就叫护法兽,到紧要关头却没办法守护她的安危。面对手握表示自己属丰聪势力之「证据」者,护法兽便不会采取任何攻击。
由此可证,护法兽保护的并不是沙雾,仅仅只是针对丰聪的血脉罢了。
「干脆……」
要是能切断这双手就好了。
这个念头已在脑海中出现过无数次。
但就算她想拿东西烫刻有导术回路的皮肤、意图拿柴刀咬牙切去自己的手臂,护法兽最后都会跑出来碍事。与沙雾的决心唱反调,自身对即将来临的痛楚本能地感到恐惧,护法兽便从她身体里冒出来了。
「…………晓月。」
又一次,沙雾轻声呼唤那名年轻鬼武者的名字。
有他在或许能够如愿以偿。他能使导术剑法并暂时驱散红莲及白亚,如果是他,或许能瞬时回刀,趁护法兽再度显现之前,利用那短暂时刻砍去沙雾的双腕。不。或许能直接砍掉她的头。
拜托毫无情分之人做那种事,她也明白这种要求荒谬至极。
不过——明知如此……
「我还是……」
在沙雾的脑海里,晓月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庞硬是烙印其中,挥之不去。




福岛家别院——正门前。
时间将近正午时分。该处正笼罩在一股极度紧张的氛围之下,使附近路过的民众全都纳闷地皱眉。
「发生什么事了……」
「没听说要打战啊。」
会让往来路人惊讶成这样,全都始于那里并排站着的数具机关甲胄。
看上去着实庄严——不,应该说看上去相当具有压迫感才对。
隶属诗织部队的机关甲胄六具,以及福岛家家臣的机关甲胄五具,总计超过十具机关甲胄,和随行的步兵并肩而立,确实有如合战现场——战国之世早已告终多时,想必如今很少有这种景象了。
当然,提起立于这等阵仗前的人物,自然非诗织与兵卫莫属。
「接下来,我等便要前往离岛进行勘察。」
兵卫如是宣告。
调查队的指挥——包含福岛家家臣在内,全由诗织执掌。
这是正宪为了表示对于和胜一事的歉意,他拨派家臣增援,形同赋予诗织调查的权力。又或者,针对这次事件,正宪只是极力不想有所牵扯罢了。
无论如何,眼下已经无人阻扰诗织等人采取行动。
如此便能讨伐与幕府为敌者,贯彻原先的使命——在解决失踪事件上无需犹豫。只要将藏身离岛的家伙一网打尽,或许就能让事件落幕。
「『敌人』是丰聪派的残党。」
诗织扫视众人后开口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表情都充满紧张情绪。
想必已经对大致情况有所掌握,但自诗织口中说出「丰聪」一词,任谁听了还是会心生感慨吧。兴衰起落本是生生不绝的世间常道……对这块称作日本的土地行统一、支配之实,其一族仅经二十余年便急遽失势,令人们不免为世事无常感到唏嘘。
无论如何……
「如今天下已由德河统治,得让亡灵重新体认到这点才行。」
对于德河天部众朽叶诗织来说,这么说是理所当然的。
「各位,规模虽不大,但这是一场战争。蹈厉奋发吧!」
「喔喔……!」
武士们群起发出威猛震天的吼声。
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败战的残兵当前,令人不得不怀抱着明日是否便轮到己身之恐惧。不过,话虽如此——不,正因如此,武士们才会奋不顾身地赌上性命一战。令他们无心顾虑多余事情的极限状态之下,反倒能令武士们忘却不安。
「出战!」
不久——连同诗织的〈升星〉在内,机关甲胄大队关闭装甲,迈开步伐,随行的士兵也小跑步追上。
而正好在附近的江羽町民,他们能做的,只是哑然失声地目送这一切。



另一方面——几乎同一时刻,位于福岛家别院的庭园。
晓月与载运〈红月〉的机兽车人车一同,被福岛家家臣——阿艺藩武士们隔了段距离团团包围住。半数藩士手持弓弩,全因晓月是导术使,并且是鬼而使然。
面对同时是鬼又能使导术剑法的对手,拿寻常刀枪上前讨伐实在愚蠢至极。
况且晓月是上级机关甲胄的所有者。
只要他在身旁,就算不搭乘,〈红月〉仍能运作。若要提升至战斗强度,展开相应的导术结界时,他就非搭乘机体不可……然而只要没有进行解体,便无瘫痪机关甲胄的方法,人类的血肉之躯不可能制住机关甲胄。
至于阿艺藩的机关甲胄,能立即动作的机体早已跟随诗织等人离去。
因此——若晓月意图做出什么非分行为,就只能将他当场格毙,让他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武士们没有拔刀,而是改用远距离攻击型武器,拉开距离对峙,理由正是在此。
眼下状态等同晓月喉头上被人架了把刀。
然而面对周遭阵仗——连同藩士们的紧张表现一并算在内——晓月却状似不知,表现得一派轻松。是认为对方招集多少人马,准备多少弓弩都无法阻止自己呢,抑或对自身生命不屑一顾?
「……琴音。」
此时晓月突然发出一声低语。
那是远远包围住他的藩士们无法听见的音量。
「在此。」
琴音于晓月身侧飘然现身。
藩士们浑身一震,纷纷架箭于弓弦——然而或许是因单凭职神现身无法下判断,他们就这样定在原地,按兵不动。
「准备启动〈红月〉。把丹音叫起来。」
「……晓月大人。」
琴音的头微微偏向一旁,她出声询问:
「您是要前去营救沙雾大人吗?」
「……啊?」
晓月双眼一眯,看向凭附在自己机关甲胄上的职神。
「你扯到哪里去了?」
「不是吗?」
「我干嘛非去救那个女人不可?」
晓月语气不悦地应道。
「不过,晓月大人,您前去搜此藩家老住处,还找出证据……不是为了救出遭人掳走的沙雾大人吗?」
「……我是因为察觉那些家伙留下的蛛丝马迹。」
晓月说话时瞪视着虚空。
「九十九众。」
「……」
「我要将那群畜牲赶尽杀绝。我会采取行动,全都是为了这件事。」
「……晓月大人……」
同时也是鞭策晓月执行复仇计划主因的女子——琴音的残像正哀伤地垂下眼眸。
不知对方是否有所察觉……
「丰聪的怨念?只有怨念不会发生失踪事件。」
就算丰聪的残党确实盘踞在离岛上好了——这件事和根本问题「失踪」有何关联还是个谜。失踪事件真是丰聪余党所为,还是另有他人?
福岛正宪,他似乎想从家老——曾是家老的长尾和胜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但和胜被人捉住时,当场就咬舌自尽了。武士道乃伴随死亡悟得——武士们自与死亡为伍的时代生存至今,一旦自认死期已至,无论咬舌或切腹都会毫不犹豫执行。
无论如何……
「自从德河取得天下后,已经彻底削弱丰聪的势力。自始至终都宣誓效忠丰聪者自然不会有例外……只因血脉相连,亦有不少人遭到屠杀。德河做事不会只做半套。」
当然,晓月对大阪战役并没有第一手情报。
话虽如此,现今德河幕府是怎么对付丰聪——如何将其势力彻底剿灭,知晓世态的人起码都略知一二。其手段不只大阪之战,还有狩猎败将、强化废机令、剥夺名分或充公家产后将前丰聪家大名贬至远方,更有其他许多……有形或无形手段皆不放过,为了让德河治世安定下来,抹除前代统治者丰聪影响力的政策漫天推行。
也就是说……
「丰聪残党还剩几斤几两重可想而知。若他们握有足以颠覆幕府的力量,大阪夏之阵及冬之阵就不会战败了。就算想蓄积兵力好了——还得先避开德河的眼线,如此一来行动便会受到限制。毕竟是从无到有再次打造。」
其一是单独个人对德河抱持反对态度,其二是以组织为单位矢志而行,两者截然不同。规模愈是庞大,行踪就愈容易被人察觉。
这么说来——
「肯定是有人从旁接济。是个早在只原之战前,影响力就遍及全国的集团。这群人暗中活动,到处煽动怀有遗恨者——实在很像九十九众会干的勾当。」
「…………是。」
琴音微微颔首。
「这就换成丹音……」
她的表情看来果然带着忧郁之色,那会是错觉吗?
职神没有喜怒哀乐可言。说穿了不过是被当作活祭品的人类在模拟之下产生的虚无幻影。职神看上去像是面露悲伤神色,其实等同看到一张画描绘出哀伤,并非有个活人正感到哀伤。
只不过——
「……应该说……」
晓月自言自语般说道:
「那种女人,我不喜欢。」
「……晓月大人?」
琴音眨眨眼,定睛注视自己的主子。
「您的意思是……」
「我是来找人报仇的。」
晓月说得斩钉截铁。
「渴望活着、渴望拥有未来,却被杀掉,只能从世上消失,我要代替那些人追讨凶手,叫他们偿命——这就是我的一切、我的夙愿。就是这样,对那种自称『想死』的笨蛋,我可是不爽到极点。」
「……」
琴音注视着晓月的侧脸一阵子,但最后……
「……是。」
她只留下这句话就消失无踪。



大笑声响彻洞窟。
原先,这些坑道是用于采集红土,如今藉着导术扩张,再堆叠些石头、木材补强后便成了人工窟窖。如果有意,似乎还能兴建小型城塞,而在如此规模的洞穴之中,一具机关甲胄就坐落在此处。
机关甲胄——这么说应该没错吧。
在断言上不是那么肯定,全因其体型远大于世人对机关甲胄的认知。
至少就目测看来,可以知道其身高高出两倍以上。
且单就人形外貌来看,除了异样外找不出其他字眼形容的部分太多了。
肩膀过大,手过长,垂在左右身侧的拳头长至膝盖下方。若挥动其拳头——只要单单抬手一挥,伤害范围应该远超过其身高予人的估算,足以将一切击溃并粉碎。
然而头部却很小,外型仿佛三叉戟一般,头顶最上方有根巨大的角,左右则各朝斜上方岔出一支小角,形成独特的轮廓。
更奇怪的是,其右手持的不是剑也不是枪,居然是把锡杖。
当然,即便是根没有刀刃的长棍,只要被那巨大躯体一挥,也具有足以做为攻城兵器的效果。
超上级机关甲胄〈冥皇〉。
这便是……它的名字。
「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那巨大机体前张狂大笑之人,便是石田光成。
刻有裂痕的脸孔剧烈扭曲,他呈后仰之姿,嘴里迸出阵阵猖狂笑声。任谁一看,都会知道他并不正常,但不巧的是,能指出这点的人——甚至是对他提出建言、出手阻止他的人,他的身边已无半个。这是因为他周遭的人都一样身陷于疯狂当中。
「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总算啊!这一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终于能对那可恨的德河还以颜色!制裁那只忘恩负义的狸猫!定要让他尝尝我等的厉害!一定!哈哈哈哈哈哈哈!」
忘恩负义的狸猫——指的是位居德河幕府初代将军的德河家康吧。
不过……石田光成难道不知道吗?
德河家康已于去年亡故。近十年前幕府就由第二代将军秀忠继承了,并以不可撼动的稳固体制统治整个国家。
他最为憎恨、一心想复仇的对象已不在人世。
莫非是觉得这样也无妨吗?
还是——
「……」
距离光成有些距离——在洞窟的入口附近。
有名男人背靠岩壁,站在该处。
那是名仪表堂堂的挺拔男子,穿着白色外衣,腰间配有一大一小两柄刀,脸的上半部同样覆有白色面具。看上去明显散发着可疑气息,然而现场却无人对他进行盘问。
反倒是——
「——带刀大人。」
有道影子突然自地面升起,一抹人影从浑身白色劲装的男人身侧冒出。
然而白衣男子并没有感到震惊,身体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将面具下的双眼看向来人。现身而出的人,穿着平凡衣裳,是名个头矮小的男子。他伸伸懒腰,在白衣男子耳边低语道:
「天部众似乎朝这边过来了。」
「……时候到了吗?」
启口低喃的白衣男子——带刀。
那张嘴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似苦笑的笑容,就在下一刻一闪而逝。
他的视线再次瞥向洞窟深处。
就在那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光成仍在持续仰天狂笑。



海况及风向都很理想。
临时找来的船也毫无问题——当初对接近「圣岛」一事多少有些顾忌,但诗织一亮出小判(注:江户时代流通的金币种类之一)便马上屈服,最后顺利地将诗织等人载至目标的离岛附近。
岛上连座栈桥(注:兼具码头功能的桥状建筑)都没有,没办法让大型船只停靠……但只要距离不远,使用机关甲胄的导术结界就能在水面上行走。十一具机关甲胄让随行士兵搭在肩上,一行人走过海面后相继登陆岛屿。
「——那么……」
机关甲胄在干燥的沙滩上留下深深足迹,列队走着。
随行的士兵跳下机关甲胄,开始观察周边情况——
「虽说是座小型离岛,但实际登陆后才发现,要搜查的范围还真不小呢。」
诗织乘在〈升星〉里头环视四周,自言自语道。
岛屿的北边隆起,形成断崖绝壁,南侧则是一大片沙滩。理所当然地,诗织等人的登陆地点正是南边。不过自南方往北侧看过去,耸立在眼前的山以及覆于上头的草木,全都给人一种压迫感。
若是丰聪残党真的藏身在那座山林里,要搜人就会是难如登天。
「要不要先分成几个小队行动,再自左右两侧回绕?」
兵卫出言提议道——这句话也是从他的机关甲胄〈月轮〉里发出。
像太极图般自左右螺旋包抄并进行调查,确实会比胡搜乱转来得确实。
不过——
「说得也是。总之——」
「——朽叶大人!」
徒步行走的士兵原本在调查沙滩周边——此时发出一声叫喊。
「有机关甲胄……!」
「——!」
听到呼喊声后,诗织透过〈升星〉的水晶眼看往山的方向。
成林树木被分成两半,巨大的异形现身,这幕就发生在下一刻。
「——好大。」
能听见兵卫的低喃声。
确实很大。那具机关甲胄跟上级机关甲胄〈升星〉、〈月轮〉一比,依然高上近两倍。而且全身上下都很怪异。
手很长,肩膀过大,头又小……各部位比例在视觉上都有着诡谲畸形之处,甚至可以说像只穿着铠甲的大型猿猴。机体飘散着如此奇妙的氛围。
按理来说,机关甲胄是战场上的精神象征,除了性能单纯外,外观上亦不会有粗制滥造的情形。此外还是透过职神,以人类的感觉来操纵,鲜少会制成不似人类形体的怪异形状——理应如此才对。
莫非最初就有意设计并制造成这副样子?
抑或在德河统治下,不得不取现成可得的零件打造,最后才弄成这样呢?又或是有其他理由存在?
无论真相为何……都不是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的对象。
「全员——拔刀!」
诗织开口叫道,同时——〈升星〉也跟着拔出腰上的大刀。
仅迟一瞬,其余十多具机体也纷纷抄起武器,就战斗位置。
多于十具的机关甲胄一旦备战,除了用更多的机关甲胄对抗外,别无其他获胜方法。如此战力在经时数百年淬炼的导术及武术、冶金技术精髓下诞生,没有任何武器能与之匹敌,也正因如此,幕府才会彻底执行废机令,为了不被反对势力利用而煞费苦心。
然而——
「……机体只有一架?」
兵卫诧异的声音传来。
「没有其他机体吗?」
「没有!」
无论机关甲胄的机士们或是随行士兵们,无人回报看到其他机体。
「这是怎么一回事……?」
诗织蹙起双眉。
我方备有十具以上的机关甲胄做为战力,应该是一目了然。面对这等阵仗,无论搬出大上多少倍的巨型机体,单凭一机就想突围实在有失冷静。
不。不消说,到了这时代还效忠丰聪,试图推翻德河幕府,对方打一开始应该就疯了——话虽如此,就连战势利不利于己都分辨不出,莫非敌军全是些狂徒不成。
或者另有其他原因……
「——!」
诡异的巨型机关甲胄顿时停下动作。
肩上的装甲有部分朝一旁滑开——从该处露出左右两孔,不,是两口,能看到里头形状虽短,但疑似炮身之物。
「——权水弹!」
「步兵快退到我或诗织大人身后,其他机关甲胄继续前进!」
诗织和兵卫开口叫道,此时机关甲胄及步兵就像大梦初醒般展开行动。
敌机炮口在下一秒射出疑似权水弹之物。
「突击!」
几具机关甲胄踩着沙滩突进。
一般而言——机关甲胄若展开导术结界至战斗模式,权水弹几乎不会对其造成伤害。但对步兵却有相当大的威胁。基于上述原因,机关甲胄移动到前方充当盾牌是理所当然的对应方式。
诗织及兵卫的上级机关甲胄——这两具机体可以展开比其他机关甲胄更强力的结界,为了以防万一才选择留在原地保护步兵,其他九具机体则组成扇形小队,朝向那具大型机关甲胄突进。
它们打算以半圆队形包抄过去再砍杀敌人——这是种合乎常理的战术。刻意从正面挑战摸不着底细的敌人,跟对方一对一单挑是很愚蠢的行为。
「这里就交给我等负责!」
「阿艺藩捅的篓子要由阿艺藩武士收拾!」
领先诗织所率领的天部队四机,阿艺藩机士们强势挺至最前线。
当然,这些行为并非事先获得诗织指示,也不是沙盘推演下的产物。他们是因长尾和胜一事感到焦急——八成认为需要对幕府提出无意反叛的证明吧——看样子正宪或许私底下跟机士们说了些什么。
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声突如其来爆发。
是那具巨型机关甲胄发出的。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杂兵!」
明明有五具机关甲胄逼至身前,巨型机关甲胄却完全没有摆出迎战姿态——手上也没拿刀枪之类的武器,仅持既长且大的锡杖一把。虽然挥动起来确实能当武器使用……但对方拿这样东西究竟打算如何应战?不论多么巨大,支撑锡杖的蛮力多么具威胁性,机关甲胄一旦打起来,最后都是以近身斩击定胜负。
巨大机关甲胄此种行为,可说是等同两手空空上战场的愚蠢举动。
接着——
「纳命来!」
阿艺藩的机士们抄起武器朝它冲去。
看样子似乎考量到对方身形巨大,两具机体腾空一跃,另外三具机体则压低身势,锁定对方的脚跟出招,全队几近同步放出斩击及突刺。想逃也无路可退,阿艺藩的包围阵式密不透风。
「——跳舞吧!」
此时巨型机关甲胄放声一吼。
就在那瞬间——
「——!」
短短刹那,诗织感觉自己的视野扭曲。
不对。全身五感都有某种异样奔驰。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一切都变得诡异。剧烈的怪异感受猛然窜进身体里,诗织的心——不,她的灵魂在哀鸣。耳边仿佛听得到那样的声音。
「这——这是……什么……」
现场并没有出现任何闪光,也没有传出轰天巨响。
然而肉眼看不到的某种东西却化成波动推来,穿透自己的身体。
接着……
「——!」
抢在前头的那五具阿艺藩机体架式崩解。
其中三具机体在砍中敌机前似乎出了什么差错,当场往地面跌去,出现了仿如抽搐般的动作。
另外两具跃至空中挥刀劈砍的机体更惨——先是突然在半空中挥动手脚,难看地挣扎,之后便在没有任何缓冲的情况下坠落地面……撞击力道让一些机身装甲弹开,接着两机也开始抽搐。
「发……发生什么事了?」
诗织一面摇头一面出声叫道。
那些人的反应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是受到冲击之类的?
不过——机体看起来并没有任何……
「嘎嘎嘎、嘎、啊嘎嘎嘎嘎。」
「吧吧趴啊。」
这时响起了有些莫名其妙的声音。
跟巨型机关甲胄发出的大笑声迥然不同。
听起来——明显出自跌在脚边抽搐的阿艺藩机关甲胄,也就是机士们发出的声音。他们口里发着不成字句的奇妙声响,从原地起身后,开始跺脚绕圈。
「跳舞吧」——那具巨型机关甲胄确实是这么说的。
眼前的一切就是那句话带来的效果吗?
不过,那具巨型机关甲胄到底做了什么?
瞬间扩张导术结界,释放冲击波,将接近自己的杂兵撂倒,确实是有这种战术没错……但敌人刚才的所作所为明显有异。毕竟诗织的〈升星〉连一点小幅度摇晃都没有。
那么……
「咕啊,哎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嘿咻、嘿咻!噫噫噫噫噫噫噫噫!」
五具机体就这么临场表演起奇怪的动作来……突然间,其中两具机体转身面对面,不约而同拿起手里的长柄太刀,接着就互相砍杀。
铿!钢与钢的敲击声响起,火花四溅。
「这、这是在做什么!」
兵卫大叫,但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并没有回应他,两具机体就好像暴躁的幼童般,持续朝对方出刀。导术结界似乎只有运作至最低阶段,刀刃虽没有砍进装甲里,但兵器互相砍来砍去,装甲因而产生歪斜,零件更从机身里弹出,不一会儿后,机关甲胄便杀得两败俱伤,逐渐走向毁灭。
不对,不只那两具机关甲胄。
其他三具也一样,它们身上出现一模一样的反应,自相残杀起来。
「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吼吼吼吼吼吼喔喔喔喔!」
迸出了丧心病狂的喊叫声。
不仅如此……
「喂,喂!你们几个——跟着起什么哄!」
察觉兵卫在喊叫,诗织的视线转向手边……看向处在机关甲胄身旁的步兵们。
他们几个——也不例外,手里拿着武器,上演着同袍互残的戏码。跟机关甲胄不同,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被刀砍中后喷出鲜血,怒吼及哀嚎声混杂其中。当中还有人不知发什么疯,开始拿人类的长枪去刺机关甲胄的钢铁装甲。
一看到东西就不分青红皂白出手。
他们的行为给人这样的印象。不是针对特定人物进行攻击,而是看到东西就不顾一切地杀过去——就是这种感觉。
因此……
「住、住手啊!」
「你们难道疯了不成!」
诗织麾下的机士们一面叫喊,一面抵挡朝自己扑来的阿艺藩机关甲胄。然而面对不久前好歹算是自己人的他们,部队成员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发动攻击。他们想方设法化解朝身上砍来的武器,或者将武器挡开,却迟迟没有出手打倒袭来的机关甲胄。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喃喃自语的同时,诗织注意到某件事。
起因是那具巨型机关甲胄。只要靠近它超过一定距离,就会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囚禁。被囚禁的人将会发狂。这一切当然并非偶然。虽然不清楚究竟是如何办到的,但那具巨型机关甲胄确实拥有这种机能。
「撤退,暂时撤退!」
诗织对部下下达命令。
不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靠近就会陷入狂乱。
拥有如此异端能力的诡谲巨型机关甲胄——改变先前策略,带着大笑声朝诗织等人猛冲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声自脚边窜升。
就像虫子爬上身体般,一股不快感令沙雾为之颤抖。若情况许可,真想逃出这个地方。但如今——她的身体被关在一具样貌诡异的巨大机关甲胄里。
位置大约在机关甲胄的颈部附近。构造上或许无法从内部打开吧,沙雾无论用敲的或拉的,钢铁门扉都无动于衷。
「哈!哈!德河的走狗们!哈哈!哈!」
就在沙雾的脚部正下方——格子状地面的更下方,一直哈哈大笑的光成就在那儿。
他正坐在驾验座上,操纵这具巨型机关甲胄。看样子「丰聪直系血脉」似乎只是用来启动巨型机关甲胄的「钥匙」,只要沙雾坐在上面,光成就能够操纵。
也就是说,这具巨大机关甲胄有两个座位。
「……够了……快住手……!」
沙雾痛苦地说道。
这具巨型机关甲胄属于上级机关甲胄。
亦即会以水晶眼对外部的光影、声音进行一元化管理,再输入机士的脑海中——无视个人意愿。所以,沙雾被迫观看她不想看的画面,听她不想听的声音。
有好几个人都陷入疯狂,自相残杀的景象。
不——还不只那些。
「求求你……这么做……太残酷了……」
早在先前,沙雾便已目睹了这具〈冥皇〉完全启动时所引发的事情。
正如文字所述——是一场疯狂的盛宴。
仿佛在祈祷般,〈冥阵〉的成员们齐聚一堂,端正坐姿观看着。
看上去应达百人,这些人——突然一起发出笑声,下一秒,他们口吐白沫,眼球乱转,互相袭击对方。
用武器砍杀对方或许还好些。
那群人就像野兽一样,或用指甲撕扯彼此,或伸出牙齿啃咬,最后甚至贪婪地吃起他人身上的肉、内脏。
集体抢食。
有如发狂的野兽般抓到什么就吃什么。
不仅如此……看到那副光景,光成竟发出满意的笑声,居高临下地欣赏这一切。
照这样子看来,对他来说,那地狱血景或许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又或者,对那些自相残杀的〈冥阵〉百人而言,这一切也早就在预料之中。自愿成为〈冥皇〉的活祭品——若非有成为人柱的觉悟,应该不会有人想跟这场狂宴扯上关系吧。
其景象既不庄严,也不优美,是一群人聚在一起殉教。
「……想复仇,还是征服这个国家都随你们,跟我没有关系……!」
「您在说什么呢。」
光成可说是开心得不得了地说道:■
「公主殿下是丰聪最后的希望。有义务对德河进行制裁!」
「……」
这些对话早已重复过好几遍了。
但她一直无法说服光成。与其说对方意志坚定,不如说两人的对话毫无交集。光成根本无意听取沙雾的说法——说得更精确点,他肯定无法理解对方正在说服自己。
他已经疯了,打从心底疯了。
只能这么想了。
恐怕——只原合战败北后,每日活在狩猎败落武士的阴影下,四处逃亡,额头上受了那道伤之时,光成就已发疯了吧。
就连沙雾厌恶些什么,他也不明白。
所以——
「这具〈冥皇〉也是其一,为了实现大业才准备的!献上数也数不清的人当活祭品!」
「活、活祭品……?」
沙雾为这句极为不祥的话语感到不寒而栗。
是指之前自相残杀的〈冥阵〉成员吗?
还是——
「……!」
沙雾脑中突然闪过某个念头。
身为天部众的诗织等人前来阿艺藩调查的那件事。
频频发生的失踪事件。
这么说来——事情该不会是那样吧。
「这件事该不会跟失踪事件有关?」
「正是!」
光成的语气竟显得相当得意。
「把人收集起来,装在一起,静待时日——最后终于成了,得到最强的职神!」
「……咦?装在一起……?」
这句话无法理解。
沙雾下意识提出疑问。然而就在下一刻,她就为自己的愚蠢感到后悔莫及。
有些事情不要知道比较幸福,世上就是有那么几件这样的事情。自己明明早已对这点有深刻体认了才对。
「是蛊毒大法!」
光成给出答案。
「没错,就是蛊毒大法!我们用了蛊毒!只不过,装在壶里的不是虫子,改用人类!哈哈!哈哈哈哈!」
「……!」
一时之间,沙雾还听不懂光成在讲些什么。
蛊毒大法。
那是一种咒术。找来昆虫、蜘蛛、蜥蜴、蛇等等——将毒性强烈的生物关进壶里,让它们自相残杀,再用最后存活下来的那只作法并杀掉,回收那累积再累积,浓缩至极的怨气,将那股力量转化为咒力使用。
也就是说——
「将那些人关在坑里自相残杀,互相啃食彼此。」
光成若无其事地说道。
竟然说让人类互相啃食彼此,面对如此恐怖的行径——沙雾觉得厌恶不已,但光成身上却感受不出半点相似之情。他甚至还得意地将作法全盘托出。
先是开挖一个大型的垂直洞穴。
再将抓来的男女老少全关进去——接着放置。
一开始也有人会互相帮忙,企图逃离,但最后,当饥饿超越一定限度、节节升高之时,同类相残的掠食就开始了。
就这样,后续不停追加投入更多的活祭品至这个持续「熬煮」、充满怨念的「壶」里,当里头剩下最后一个人时,再将那个人从垂直洞穴中拉出——接着杀掉他。
「愤怒、恐惧、哀叹、憎恨,一切怨念全浓缩在最后存活的那个人身上!杀掉那个人,再将他灌进〈冥皇〉里当职神!」
「……!」
沙雾的呼吸为之一止。
这么说来,〈冥阵〉的成员会在〈冥皇〉前互相厮杀也是因为——〈冥皇〉放射出特殊的导术结界,受到那结界释出的「饥饿」、「愤怒」及「憎恨」影响,才变成那样吗?
「九十九众他们称之为破心结界。」
光成如是说道。
照这样子看来——会让邻近人员全数发狂的〈冥皇〉之力,一开始并没有装载在这具机体身上。
这具机体应是丰聪家暗中制作出来,而丰聪的残存势力以零组件状态隐藏起来……但仔细想想,机体是造来给丰聪家正统继承人搭乘的,不可能设计出如此诡谲不祥的机能及职神。而且设计似乎还是丰聪秀吉在世时进行的,如此一来就更不合理了。
这一切全都是九十九众出的主意。
当然——即使如此,仍无法说将那些东西照单全收,还开心使用的光成脑子正常。
「将浓缩了负面感情的人类怨念转换成机关甲胄的结界使用,加以增幅,就能造就任谁接近都会被破坏心神的可怕结界!用以对付多达十具的机关甲胄,这还是第一次,不过看样子不论敌人多寡都能发挥效果。当然了,或许还需要再做些调整。」
这道〈破心结界〉似乎只对外部物体有用。
因此沙雾及光成都得以幸免,没有发疯。当然,或许也可解释为光成的脑袋早已不正常,而沙雾亦然。
「谁来都一样——就算搭乘机关甲胄,还是无法接近这具〈冥皇〉半步!只要有这具机体就行了!就这样一路攻下江渡吧!呼哈哈哈哈哈哈!」
「……」
自水晶眼注入的光景实在凄惨,沙雾闭上双眼——但她马上发现这么做并没有任何帮助。这并不是用自己的眼睛直接观看。尽管眼帘已阖上,机关甲胄的水晶眼还是将那些景象原封不动地送入脑海当中。
人们将他人——光是砍杀还不满足,一旦对手倒下,他们就会拿刃器狂刺无数次,直至杀害对方——最后再吃掉。操着利牙贪婪地啃食人肉,啜饮鲜血。
这是否是出自做为职神的男人——出自令他疯狂的起因「饥饿」?
简直是恶鬼的所为。简直是地狱绘图。
(这一切……)
沙雾身处几近晕眩的恶寒之中……脑海里思考着。
(这一切……又是我造成的吗?因为有我才会变成这样?都是我……)
养育她的父母曾说自己是瘟神。
明明不想活却死不了……又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她是早已亡族的丰聪公主。这点对沙雾来说只是一种诅咒。虽然早已不复存在,但丰聪的权势曾经带动这个国家,在历史上留下无法抹灭的痕迹。就算主张这些事跟自己无关,还是没有人愿意听她诉说。隐藏真实身分也一样,刺在两只手上的护法兽导术回路不允许她活得像个一般人。就算别人什么都不知道,但看到那些东西,任谁都会明白她的身分非比寻常。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安安稳稳地过活,这些对沙雾来说恐怕遥不可及。
(我的血……我的家世……还没出生就背负责任,连自由自在过活都不被允许……我……一直到死都……)
无法逃离这个诅咒吗?
受其他人厌恶、疏远,就连只是想当个平凡女孩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不过——仔细想想,其实还有那么一个。
不管沙雾是何方神圣,那名男子都无动于衷。
就算看到护法兽的刺青,他也连眉头都没皴一下。
当然,他会那么做并不是在顾虑沙雾的心情,但抛开这点——对方的态度就像在说,自己是什么身分都无所谓。
(……晓月。)
身处令人目眩的疯狂与绝望深渊,沙雾——想起那名不苟言笑的年轻鬼武者。



「——!」
一直在监视晓月的阿艺藩武士们不约而同进入备战状态。
那是因为至今以单膝跪地、呈静止状态的〈红月〉巨大机体,此时有所行动。
同一时间,一样安安分分地坐于其脚边的晓月也跟着缓缓起身。
「不许动!给我老老实实待在那儿!」
阿艺藩武士们用有些慌乱的声音叫喊着。
「导术师——不对,快带机关兵过来!」
或许是晓月一直没什么逾矩行为的关系,阿艺藩武士大多认为他会老老实实地待着,不至于出什么乱子。然而与预料相反,晓月开始展开行动,所以他们才会明显狼狈起来。
能立即出动的机关甲胄大半都跟诗织他们一起前往离岛了。留在福岛家别院的就只有刚经历调整及维修的机体。毕竟,当初晓月在海上作战时,阿艺藩贵重的机关甲胄就已被他破坏掉三具。
「咦咦咦?」
突然间——晓月身旁多出一名女子。
是职神。也就是凭附在〈红月〉里,名唤琴音的女孩……应该是这样没错。
「晓月、晓月,大家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呢?」
那朝晓月出声询问的语气及表情,简直跟个稚气未脱的女娃没两样。
前些日子,琴音身上还散发着气质高雅的沉着冷静,带着淡淡的忧愁色彩,如今却连点影子都找不着。该说她天真烂漫呢,还是单纯无邪,眼前琴音说话时,笑容丝毫不带半点紧张感。
「别管他们。」
晓月一脸嫌碍事的模样,抛出这句话给职神。
「可以吗?可以吗?那,我问你喔——可以杀掉他们吗?」
不对,这真的是琴音吗?
为同一职神?
「放箭,快放箭!」
仿佛大梦初醒般,手持弓箭的阿艺藩武士们纷纷架起弓箭。
不过……就算箭矢的尖端已经对准自己了,晓月依然不改镇定。就好像没看到那等阵仗,态度从容不迫地绕到〈红月〉背后。〈红月〉也为了迎接他而敞开背部装甲。
「放箭!」
弓声作响,所有的箭矢同时射出。
六枝凶器直逼晓月。
然而……
「——!」
才打算换上第二批箭矢,阿艺藩武士们却惊愕地停下动作。
箭矢突然在半空中改变方向,擅自扭曲轨道,朝地面刺去,有的则朝空中飞去——没有半枝箭射中晓月。
当然,并不是阿艺藩武士们没瞄准。
这是……
「导术结界!」
是〈红月〉展开的导术结界让箭矢偏离轨道。
导术能操纵可能性。
无论出来的结果多么「荒谬」,就算该现象的发生机率只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导术都能将其强制引至现实面,令该现象显现。让箭矢偏离,不射中晓月——是导术结界撷取出这项现实。
不过……
「怎么可能,人都还没——」
其中一名阿艺藩机士几近呻吟地说道,那是因为——晓月根本还没搭乘上〈红月〉。
导术毕竟是用意志力吸引可能性的术。
因此,施术时需要用自我来充当术芯,亦即要有活生生的人类才办得到。纵使该具机关甲胄有职神凭依,没有机士在旁还是动不了,机关兽也一样,没操纵人员坐在操纵台上握住缰绳就不会动作。更何况是用于战斗层面——要展开让箭矢偏离的强力导术结界,如果没有活生生的人坐在里头,终究无法成功展开。
像在印证这点似地——
「让开!」
随着一道叫嚷声,一具机关甲胄绕过房舍突进过来。
是中级机关甲胄。可想而知,若要面对面进行一对一作战,它根本不是上级机关甲胄〈红月〉的对手,此事已在先前的海战印证过了,但对方大概是认为,机士还没有完全乘坐上去,或许有办法进行压制吧。
机关甲胄发动攻击,跟人类射出的箭矢威力截然不同。
这次肯定没问题,〈红月〉会被拿下——在场所有人都这么想。
不过……
「——唔喔!」
朝这边冲来的机关甲胄机士发出喊声。
他打算制伏对手,手里拿着大剑,朝〈红月〉猛力一劈——但事与愿违。
「竟然空手夺白刃?」
当那把剑快要击中〈红月〉的头盔时,两条钢铁手臂顺势举起,自左右方制止住挥下的刀刃。
「怎么可能……!」
空手夺白刃是相当危险的技巧。基本上,和左右手掌制住剑身的力量相比,向下挥剑时贯注的力道会更加强悍,这点毋庸置疑——重点不是只有制住而已,这种技巧必须在手接住刀刃后运技扭转,将攻击轨道强制导向侧边,藉此化解对手施加的力道。一旦错失时机,当然——刀刃将会对准空手夺白刃者,朝其天灵盖劈下。
不过……〈红月〉的双掌却正面挡住这一击。
也就是说,纯粹是因为机关甲胄的输出效能相差太大,再加上导术结界的干涉能力也有着天壤之别,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话虽如此,姑且不论人类射出的箭矢,面对机关甲胄的斩击,另一具机关甲胄机士都还没完全乘坐上去,照理说不可能像这样正面使出空手夺白刃,将攻击挡下才对——
「说什么不许动——」
爬上目前仍单膝跪地的〈红月〉背部,晓月一面滑进里头的驾验座,一面说道:
「上个厕所也不行吗?」
「厕……厕所?」
阿艺藩机士们听了哑然失声。
的确,人类的身体有进就有出。只要活在世上,人就得定期排泄才行……
「上厕所、上厕所,不快点去,小心尿出来~」
紧追在晓月之后,琴音跟着动身进入〈红月〉当中——有着琴音样貌的职神,不知在高兴些什么,语气欢快地哼唱小曲。
晓月对那番举动丝毫不以为意——
「只要一有动静就当场格毙是吗?这处置说妥当是妥当没错,但如果真想那么做,一开始就不应该警告,而是就地射杀才对吧。」
晓月丢下这句话,接着就关上〈红月〉的背部装甲。
黑色的上级机关甲胄继续用那双手制住大剑刀身,缓缓起身。
接着——
「碍事。」
伴随一句低喃,〈红月〉旋起手一扭。
大到差点令人捣住耳朵的金属声响起,被人用空手夺白刃接下的大剑——应声折断。
「唔喔!」
砍也不是,拔也不是,那具从方才起便僵在原地的机关甲胄,此时重获自由,脚步跟着踉跄。
接着——
「滚去睡吧。」
〈红月〉的脚使劲踩下去。
与此同时,〈红月〉的右掌进而压向脚被绊住、机身向后仰去的机关甲胄的脸——下一刹那,其手掌猛力击出,几乎将整具机体压陷地面。
沙尘伴随着巨响飞舞而上。
「噗哇!」
阿艺藩武士们不自觉地抬手遮脸。
眼前视野遮去大半——
「呐呐,晓月,杀了他没关系吧?」
「等会儿再说。」
语气天真无邪——话语间却在询问杀戮之事的职神女子声音,以及晓月不耐烦的回应声响起。
「怎么了,晓月,有那么急吗?难道你快尿出来了?」
「刚才那只是随口举例。」
「咦——」
现场遗留下这么一段欠缺紧张感的对话——下一秒,黑色的上级机关甲胄便以猛烈之势跨地飞跃围墙,就此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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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疯狂的魔神



有以怒为粮者
亦有以恨为食之人
穷砥斗志越渐靡
长赖怒恨终难舍
倚负愤怒
倚负憎恨
但看己身孰恨孰怒,业已迷怅
为怒而怒,为恨而恨
于焉生得此番禽物




水面上——踩踏脚步。
沉重的钢铁脚掌并未沉入水中,海面亦没有凹陷下去,就好像行走于冰面上一般,乘着坚实的反作用力,巨大黑色铠武者得以获得支撑。铁会沉到水里——就像在嘲笑这番定律般,机关甲胄〈红月〉在海面上迅速奔驰。
只要调整机关甲胄的导术结界就能步行于海面。
特别是像〈红月〉这类上级机关甲胄,导术结界的效能较高,精密度也优越。就算不靠船只,只要距离够近——譬如近海离岛,机关甲胄就能越过海面,直跨海域。
昭显导术结界运作的微光及浪花顺着脚步延伸,〈红月〉正朝诗织等人派队的离岛前进。先前要袭击运输船时,晓月曾弄到记有周边海路的航海图,所以他大致知道离岛的位置。
「……」
晓月在〈红月〉里头眯起那双眼睛。
说起上级机关甲胄的水晶眼,一般视觉功能自然不在话下,就连听觉及嗅觉都能掌握,与视觉重叠之后将其显现在机士眼前。眼下,晓月连海面飘送过来的「声响」及「味道」都能「视」得。
「这是……」
几抹讯息自海潮彼端漂来,有怒吼声,还有钢铁互相撞击的声响。
跟机关甲胄的驱动声相比,那些讯息更加清晰数倍。
除此之外——
「闻起来有血的味道呢。」
琴音语气愉快地添了这句话。
不对,错了。虽然长得跟琴音一模一样,但——如同晓月先前所提及,她是凭附在〈红月〉机身里的另一个职神「丹音」。
「没你的事了。去睡吧,换琴音出来。」
「咦——」
接获晓月毫不留情的指示,丹音一张小脸顿时鼓起。
「晓月好过分——」
「你太棘手了。」
晓月朝她回道:
「要是等一下你乱杀人,会很麻烦。」
「晓月自己也会杀人不是吗?」
「我不像你用杀人来取乐。为了找乐子杀人会失去控制的。我杀人是为了实现目的的手段。被手段耍得团团转,搞得目标愈离愈远,根本是本末倒置。」
「晓月都欺负人家。」
丢下一句闹别扭的话后,一瞬间,丹音的身影摇晃了下。
接着——
「——晓月大人。」
仿佛判若两人,露出沉着表情的丹音说话了。
不,现在已经换成琴音了吧。
「看样子那边打起来了。」
晓月瞪视着那座问题离岛这么说。
怒吼声、巨大轰鸣,以及血的味道。
可以明显看出岛上正展开战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靠得愈近,岛上的战斗景象就越发清晰。
看得到岛屿外缘的白色沙滩,还有耸立在一旁的山林。
就在山林跟沙滩的交界处附近,似乎有场混战正如火如荼展开。
只不过……
「自己人在打自己人?」
水晶眼里映照出的光景,只能用诡异两字来形容。
外观明显是属于阿艺藩的机关甲胄,正在袭击诗织等人的机体。不单如此,就连随行的步兵也惨遭攻击,更有阿艺藩的机关甲胄起内哄,甚至天部队的机关甲胄也在对自己人进行攻击。
除此之外——
「有人,在吃人……?」
琴音一脸吃惊地发出低喃。
没错。步兵正在袭击同为步兵之人,似乎那样还不满足——他们甚至吃起死去同袍的肉,啃食对方的内脏。那些脸被血液染红,嘴里发出不明所以的哮吼声,一群人就这样持续地啃噬彼此。
那已经不是混战了。
根本是地狱绘图。
再加上——
「……是那玩意儿吗?」
在这片惨状的另一方——
他看到机体明显宏伟——比寻常机关甲胄还大上数倍的异形机关甲胄就站在那儿。它缓缓地步行前进,朝在沙滩上步步后退的诗织机队逼近。
「让开!」
自海面来到沙滩上,晓月一鼓作气前冲,口里爆出怒吼。
疯狂的血宴正进行到一半,理智尚存的喝斥声似乎特别响亮,看得到诗织及兵卫的机关甲胄纷纷转往这边。但晓月无视两人反应,自顾自地从他们中间冲过,朝明显出现异常举止的机关甲胄直奔过去。
「斩击强化!」
「遵命。」
就在晓月叫喊的同时,琴音调整<红月〉的权水循环量及分配比例。无视大半防御机能,将突进做最大限度的利用,针对瞬身劈去的一击进行强化。
吃下横砍而来的刀斩,三具机关甲胄接一一连三地失去平衡。〈红月〉奔驰越过,紧接着它们的上半身就跟下半身分家,滑落下来。
〈红月〉蹴起沙尘,改变行进方向。
又接连斩了另外两具机关甲胄后,晓月将机体驶回诗织等人所在处。
「晓月……!你怎么在这——」
「这到底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晓月直接打断诗织的话语,转而询问道。
或许是觉得眼下不适合在那追根究柢,兵卫用有些憔悴的声音插口道:
「不清楚!突然之间,大伙儿全都疯了——」
「疯了?」
他们看起来确实不像精神状态正常的样子。
难道他们全都同时一起发疯吗?
不过——这是为什么?而且,只有兵卫及诗织的神智清醒又是为何?
「疯了……」
发疯的机士跟——机关甲胄。
由此想起的,是在江羽大街上大闹的那具机关甲胄。
「该不会跟那家伙一样吧?这么说来——」
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没办法掌握透彻。
不过——
「论原因,八成……是那个吧。」
晓月透过水晶眼望去。
陷入一片疯狂的沙滩上,那具巨大机关甲胄正不为所动地、带着王者气息走来。



如今只剩绝望一昧自头顶灌下。
一分天下的大战——于只原合战败北,之后展开逃亡,已经十日了。
别说是机关甲胄了,连马匹都不剩,要说还剩下多少兵力,就只有拚死从合战场逃出、苟延残喘的十几名部下……他们也一样,如同主子一般身躯负伤,筋疲力尽之余连带使得动作迟缓。
一行人已脱去沉重的铠甲,也把醒目的长枪给扔了。
狩猎战败武士的人并不一定局限于敌方武士,其中还会有农民组成的集团前来袭击。原本,面对成长过程中经历武艺锻炼的武士,区区农民是不可能在对战中得胜的,但战败武士大多都相当疲劳且负伤,若对方杀过来的人数比他们多出好几倍,最后武士方仍将会以败战收场。
「可恶……」
石田光成脸上覆盖着布,带着憎恨的声音自缝隙间溢出。
布已吸了不少来自他身上的血,染上一块又一块的深色黑斑。
从合战场逃出时——最后关头遭背叛者小早河的手下砍伤,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极大的伤口。若没有属下们架着他逃离,自己的首级八成已在该处被人取去。
那张神经质的细瘦脸孔,如今,已然浮现出凶神恶煞的表情。
对德河的千愁万恨支撑着现在的他,成为他的动力。
可是——
「……」
脚被树木根部给绊倒。
连伸手去抓样东西的余力都没有,光成就这样倒在地上。
他——还有他的心腹们,大伙儿正横越草木茂盛的森林。
老实说,像这样跌倒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为了不让敌人发现,他们特地选择走兽道一般的路线,几乎都在大半夜里进行移动——他已经被石头和树根绊了一次又一次,一路上跌跌撞撞。
每回,光成都被臣子们扶起,接着站起身,继续走下去。
不过——
「……」
光成的脸在布下方剧烈扭曲。
所谓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
如今……他们该往何处去才好?
好坏姑且不论,光成并不愚钝。他相当清楚先前那场只原合战会让战国时代划下句点,已经没有任何势力能与德河抗衡了。正因如此,反德河的武将们才会聚集在光成底下。他们打算打着丰聪的旗帜,藉此组成足以和德河匹敌的力量。
然而,最后仍以战败告终。
胜者终将支配整个日本,构筑下一个时代。而那个新时代不会有败者的容身之处。光成一心只想逃离战场,但这趟路究竟要往哪里去,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主公。」
臣子们也因光成跌倒而停下脚步。
他们几个伸出手来——不过,光成却没有过去攀扶,就这样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就连抓住他人援手让自己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
臣子们个个面面相窥。
现在只是绊倒的人凑巧是光成,对他们而言,状况其实大同小异。现在在这里倒下,能不能挤出那股力量重新站起,着实令人存疑。
「主公——」
其中一名臣子用非常认真的目光凝视光成,单膝跪地说道:
「大势已去。事到如今已无须苟延残喘了。」
「……」
光成没有回答。
就算不问其他人,他也清楚明白臣子想说些什么。
至今,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从只原来到这里的路上,绝望时时刻刻跟在他们背后施压,等着超出负荷的一瞬间暴发。而那一刻,只是刚好就是现在。
「请做好觉悟……」
如此说道的臣子,伸手握住腰间的配刀。
光成维持着倒在地上的姿态,低声呢喃:
「就连遵从主上遗言,从旁辅佐秀赖大人直至成为独当一面的君主都办不到……如今我就要……在这种地方殒命了吗……」
「……」
臣子们沉默以对。
不过他们似乎也已经做好觉悟,甚至有人席地而坐,进行切腹的准备。
就在那时……
「——莫非您想在这种地方放弃?」
某个人语气淡然地抛出疑问。
「……?」
臣子们面面相觑。
那并非臣子们所问,当然,也不是出自光成之口,那声音是从何而来的呢?
饱含不安与紧张的视线忽左忽右地梭巡——
「——!」
绊住光成脚的树根——延着树干看上去,有名男子站在一枝特别粗壮的树枝上。
白色装束在夜色映衬下越发醒目,不过,光成等人怎么会到这一刻都没有察觉来人呢。莫非对方是乱破之流,抑或是导术师。他腰上插着一大一小的刀,脸的上半部为白色面具所遮去。
看上去确实是人类没错,却令人摸不着底细。
有如一道白影。
先不论这些——
「……来者何人?」
光成沉声问道。
「九十九众。」
白衣人给出答覆,接着挪动手甲,将刺在上头的墨黑色「白」一文字刺青展示众人。
「百」减去一便为「九十九」……那刺青确实跟报上的名讳有所呼应。但那样东西是否能立即证实身分就有待商榷了。
「九十九众……」
光成于口中咀嚼这个字眼。
印象中曾听过这个名号好几次。
有人称该武装集团为乱破集团,也有人说他们是佣兵集团。但他们却跟同为佣兵的杂贺众有所不同,不曾跃登至台面上,不如说讲到这群人,给人的印象还比较接近狐狸或妖怪之类。虽听过这个名字,但实际遇上自称是其中一员之人,对光成来说乃头一遭。
「……主公!」
臣子们摆出备战姿势并出声唤道。
不晓得是何时现身于该处的,光成一行人被十几名白衣人团团包围。他们恐怕也是九十九众吧。
话虽如此……
「看来这位便是治部少辅——石田光成大人。」
站在树上的白衣人开口朝他说道:
「若您还存有不容德河一统天下的气概,我等便有意出手相助。就让我领各位至安全场所,为各位略尽棉薄之力。」
语毕,树上的白衣人纵身跃下,落于光成身旁。
然而此番举动亦有如魅影般悄无声息,对方虽立于伸手便可构得的咫尺处,却感受不到一丝一毫气息。若他不是幽灵之类,必定是个身手相当了得的高手。
「……」
光成盯着朝自己伸来的手。
最后——
「…………万事拜托了。」
他伸手握住白衣人的手,这个举动就发生在不久之后。
……
……
「九十九众……」
坐在巨型机关甲胄〈冥皇〉的驾验座上——光成轻声道:
「经由他们的指引,我等在阿艺国的离岛上驻扎,苦等时机到来。九十九众没有食言,提供我等金钱与技术。虽然我不清楚他们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但我孑然一身,已经没什么东西好失去的了,亦无所畏惧……」
这话不像在对沙雾诉说,倒像在回顾过往。
「只不过,还来不及东山再起,我便听到丰聪家灭亡的消息。我身上只剩替丰聪——替主上一展夙愿、报仇雪恨的执意,这时九十九众来到我身边,替我带来丰聪家的守护甲胄〈天帝〉,并传授知识予我,将其改造得更强。」
丰聪家的守护甲胄〈天帝〉——不知是没将天皇放在眼里,猖狂地造出自号帝王的机体,或是有其他理由存在,总之那具机体被隐密藏起,于各地都只进行一部分的组件制造。九十九众将这些组件收集起来,运往阿艺国的离岛——运至光成身旁。
这举动就像在对他诉说利用该机关甲胄遂行复仇大业。
于是——
「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光成紧握着驾驶座的扶手,以充满怨恨的语气说: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啊,德河。竟敢忘却主上——忘却丰聪的大恩及威严,那番作为……那番作为……!」
「……」
在光成正上方,被迫坐于另一个位子上的沙雾,此时已连半句抗议都没有。不知是否完全放弃挣扎了,只剩近乎喘息的吐气声零零落落地洒下。
然而,光成依旧对那些反应置之不理——他透过水晶眼紧盯着海岸,口里说道:
「我要毁掉他们。灭九族,断子绝孙。只要有〈冥皇〉就能办到!」
光成自驾验座上探出身体——如此咆哮着。



对方的手法尚不得其解。
不过——看到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及诗织部下们的那番惨况,即可确信一并破坏机关甲胄的机士和职神的,就是那具异形般的巨型机关甲胄。
晓月相当笃定。
「事前没有什么征兆吗?」
晓月跟诗织他们一同后退,出声询问。
然而他们背后——是海。
机关甲胄确实能在海上步行,但若要全力进行战斗,不须动用导术发动水面步行的地面自然是首选。撇除能破坏人类意识的不明攻击手法,单看身形的巨大程度便可推知一二,异形机关甲胄的威力肯定不容小觑。
「还有……为什么只有你们安然无恙?是因为搭乘机关将吗?」
「不清楚,但——」
兵卫回应道:
「刚才有一瞬间,就好像……五感全都乱了一样,有种奇怪的感觉。在那之后,随行的士兵和阿艺藩的藩士们便陷入疯狂……一共有两波。而第二波过来后,本队的机士们也受到影响。」
「感觉乱掉……?」
「用言语很难确实形容。」
诗织接在后头续道。
她一直给人不若女子的胆大印象,但如今声音也因紧张而显得紧绷。
「那种五感乱掉的感觉——若是那感觉再强烈一些,我们两个八成也岌岌可危。我们会没事,大概是因为和它有段距离,再加上导术结界比较强吧……」
「也就是说——」
晓月瞪视着异形机关甲胄,开口说道:
「那家伙破坏心灵的攻击……也是一种导术吗……?」
对方手法或许是先展开某种特殊的导术结界,一旦有人碰到或被纳入结界范围内,身心就会遭疯狂所支配。
既然如此……
「真棘手啊……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靠近吗!」
晓月发出呻吟。
基本上,机关甲胄的战斗多半是互相砍杀,也就是所谓的近距离格斗。当然,也有像权水弹那样可以进行远距离攻击的武器……但敌人是机关甲胄的话,威力不安定的权水弹会受导术结界的干涉力阻扰,几乎没办法期待会有什么效果。权水弹到底还是对人或是对设施用的武器。
然而,根本没办法靠近那具异形机关甲胄。
事情演变至此……实际上,已经没有打倒它的方法了。
那样的巨体,说起来也是为了拉出距离——或该说是为了扩大导术结界的施展范围,最后才会造成那样吧。一切端看权水的搭载量与循环流量而定,最重要的是导术结界范围取决于机体大小。对手的攻击还没碰到机体,它就会自内侧将接近而来的敌人——机士的心给破坏掉。
这应该就是那具异形机关甲胄的基本战法吧。
「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才造出那玩意儿的。」
「谁知道呢。总之——用寻常方式决胜负的话,肯定是我方吃败仗。」
当初——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就是正面举刀攻击,结果短短一瞬间机士的心就被侵蚀了。只要心灵够坚强就能挺得过之类的,应该没那种好事。
然而……
「——!」
突如其来地,异形机关甲胄加快移动速度。
还没到跑的程度,不过朝这方接近的脚步飞快。
理所当然——
「闪开!」
晓月朝诗织及兵卫吼出这句话,接着拔出刀剑。
「等等——晓月!」
「你们两个很碍事,退下!」
因为刚才和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及部下驾验的机关甲胄进行过一场乱斗,〈升星〉及〈月轮〉都受到损伤。尽管对手是较次等的中级机关甲胄,但对方数量众多,此外,跟上一秒还是同伴的家伙对战也令两人难以下手吧。
有因就有果,权水势必会在激战过程中变质。就算导术结界的强度因此减弱亦属当然,而一旦那具异形机关甲胄再次发动攻击,遭受人与职神都会发狂的攻击后,实在不能保证他们俩这次能挺得住。
要是这两人和那两具上级机关甲胄都发狂了,事情就会变得更难收拾。
(不过,如果是〈红月〉的话……)
依诗织等人能够平安无事来看,上级机关甲胄或许有办法挺住,搞不好机身还能逼至刀砍得到的范围。至于导术结界的效果,只要将导术结界展开至最大强度,或许就能在某种程度上互相抵销也说不定。
晓月如此估算,没有退却,而是往前踏出。
「琴音,操纵导术结界,强化防御。」
「遵命——」
琴音回应后,调节权水流量及速度。
感觉得到〈红月〉以他为术芯展开导术结界,厚度比刚才更厚了。
接着——
「——!」
视野突然间扭曲变形。
映照在水晶眼里的景象全都开始走样。痛苦及不适感持续煎熬着,心灵跟肉体一分为二,进入一种不协调状态——这些感觉窜于晓月全身上下。
「——唔。」
晓月死命紧咬牙关忍耐。
不过——
「这……玩意儿……是……!」
他知道疯狂的感觉正逐渐透过全身皮肤渗进体内。
晓月命令导术结界进行防御强化,他知道导术结界正在与之力抗,然而,却没办法完全抵挡住。就好像被人猛泼冷水,还妄想拿布去抵挡一般。狂乱的感觉自缝隙间渗透进来,逐渐侵蚀晓月的心灵。
全身皮肤有如被火炎灼烧般刺痛不已,坐立难安的搔痒感游走着。
不对。那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了,在皮肤底下仿佛有虫或其他生物钻动着,然后逐渐演变成令人作呕的感受。同时,晓月的五脏六腑大发警讯,喉咙莫名干渴,所有映入眼帘的东西全都像——怪物一样。
(这是……饥饿跟……敌意……不对……是恐惧吗……?)
令浑身汗毛倒竖的恐惧袭来。
肚子饿得就像身体中央开了个洞。
这些感受扩散至四肢百骸。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野兽就不用说了,人类也一样,肚子饿就会变得沉不住气,还会出现攻击性。
也就是说,生物为求生存,得吃掉其他生命果腹,这是基于此种事实所产生的理所当然结果。肉食草食或是杂食都不例外,要活下去就得确立一定范围的「地盘」,再从该处获取粮食。
正因如此,一旦有东西入侵自己的「地盘」,就等同间接威胁自身生命的「敌人」。当然,要想存活下来就必须排除「敌人」——亦即杀掉对方。
饥饿跟敌意是直接连系在一起的。
(……可……可恶……)
身体里冒出愈来愈多不分敌我的敌意,晓月发出呻吟。
是敌人。
是敌人。
所有人全都是敌人。
自己以外的都是敌人。
一定要杀掉。
势必得杀掉。
得把这些家伙全杀了。
得杀了他们撕扯开来吃掉。
不这么做就完了。
不这么做就完了。
自己就会被敌人杀掉。
被人杀掉被人吃掉变成一堆白骨。
杀吧。杀吧。杀吧。杀吧。
吃掉。吃掉。吃掉。吃掉。
来吧。来吧。来吧。来吧。

「唔……」
不管碰到什么都当成敌人,仿佛憎恨整个世界一样,怨念自晓月体内没完没了地涌现。还不只这样……
「晓、月、大……大……大大大……人人人人人——」
就连琴音的反应都跟着失序了。
大事不妙。职神一毁坏,机关甲胄的导术结界也会跟着消失。若事情演变成那样,晓月就等同以一介血肉之躯立于对手面前。
「该死……!」
晓月操纵〈红月〉朝地面蹬去。
他知道诗织跟兵卫已经退到海岸边了。
既然如此——
(只好暂时撤退。)
晓月打定主意后转身,准备离去——事情就在那时发生。



诚如前述——〈冥皇〉的水晶眼也会让沙雾看到一切。
在所谓的破心结界肆虐下,好几个人失去理智,砍杀彼此,同类相食。
就算闭上眼睛也没用,那些景象会直接注入沙雾的脑海。将视线转开仍旧于事无补,别开的双眼前方仍是地狱血景。尽管她想捣住耳朵,怒吼及哀嚎却会直接灌入头盖骨中。
毫无办法。」
会发生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自己这个人存在于世上。
她没办法再继续忍耐下去了。
干脆咬舌自尽吧……心里虽有这层打算,但护法兽恐怕不会让她如愿。
沙雾就连自尽的权利都没有。
不过……
「…………晓……月……?」
眼前出现一具眼熟的黑色机关甲胄。
是那名年轻鬼武者所驾驭的机体——机关将。
那具机体就站在〈冥皇〉前方。
刀已出鞘。
摆出迎敌架式。
简直像是要迎战——
「……」
迎战?对抗这具会破坏所有接近者心灵的疯狂机关甲胄?
打算跟丰聪怨念催生出的大规模杀戮兵器战斗?
那种事情——
「……晓月……」
沙雾喘着声呼唤那个名字。
呼唤那名不把沙雾视为丰聪的公主,亦不看做护法兽加身的可怕女子,仅仅只视她为森罗万象中的一个人类——愿意这么看待她的鬼青年。
确实,就身为鬼的他来看,区区一个沙雾,或许在他心中不过是个平凡人类罢了。人类社会、人类的价值观,正因为他处在这些纷扰外,晓月才没有将沙雾视作特别的存在。
就只有他。
所以——
「晓月……!」
这呼唤宛如祈祷。
这呼唤有如誓约。
发自内心,不由自主——受体内涌出的冲动驱使,沙雾不停叫唤:
「晓月!晓月!晓月!」
沙雾不知道自己的呼喊能不能传达给对方。
但她就是没来由地相信他会听到——全凭这一丝毫无根据的坚信。
接着……
「求求你,求求你,啊啊,请你把我、把我——」
晓月一定能办到。。
「——把我给杀了!」
他一定能将这些愚昧且无聊透顶、难熬又令人痛苦的一切,将纠缠着阳炎沙雾——不对,将纠缠着丰聪公主的东西全都消灭掉。



「晓月……!」
称之为奇迹显得太过微弱,但想称其为必然,却又过于罕有。
「晓月!晓月!晓月!」
有人在呼唤他。
理智逐渐被疯狂吞噬,晓月拚命抵抗那种感觉——同时循着那道声音看去。
就在那具异形机关甲胄的颈畔。
透过那层厚重装甲的细微缝隙。
在那看到的是——
「……!」
水晶眼捕捉到画面,那光景顺从晓月的意思延伸开来。
扩大后投影至他意识里的景象——是那名女孩的脸庞。
阳炎沙雾。
她——
「求求你,求求你,啊啊,请你把我、把我——」
正在哀求。
脸上淌着泪水哭喊着。
是那名老是一脸厌倦,能称作七情六欲的情感全都深埋于倦容之下,毫无喜怒哀乐的女孩,她正露出拚命的表情,声嘶力竭地诉说着。
「——把我给杀了!」
——她如此说着。
「……」
晓月一面瞪视那具异形机关甲胄,一面后退。
〈红月〉的脚踏至海滩与海水交界处时激起水花,蹴起沙尘,当机体来到海水足以埋没膝头的深度时——琴音总算跟着恢复理智了。
「晓月、大人——」
「……琴音。」
晓月感觉到侵蚀自己的狂乱正迅速消退。
应该已经脱离对手的攻击范围了。看样子那具机关甲胄因为庞大身躯使然,动作似乎异常迟缓。最起码〈红月〉在移动速度上快过它。
只要尽全力后退,应该就不会被追上。
不过——
「刚才的声音……是……」
「……」
晓月没有回应语带担忧的琴音,他继续退往更后方,持续瞪视着那具异形机关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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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鬼神与魔神


忧愁犹豫皆乃疲人心之毒
故愤怒、绝望时而化做甘霖
止思量,罢忧扰
躬亲弃决判是非,专念复仇大计
仿如冷冽机关
然要破绝望,要伏愤怒
端看人心立意
因而其取舍非鬼非机关
正为人之力




福岛正宪——恐怕他已多年不曾如此——正从嘴里逸出长长的叹息。
这事发生在福岛家别院里厅。四周不见他人身影。这是由于正宪想独处,把人都屏退了。藩主发出既沉且深的叹息模样,可不能让藩士们看见。
「恩仇……吗?」
家老长尾和胜,最后咬舌自尽。
他是长时间侍奉福岛家的亲信武士。对正宪来说,他是跟自己最无隔阂的人。正宪一直认为自己对和胜的事了若指掌,而对方也对自己一清二楚。
不过……人心果然深不可测。
在正宪眼耳不及之处,和胜一直暗中和〈冥阵〉那帮人保有联系。
据说那伙人志在推翻德河政权而齐聚一堂。
真是痴人说梦。
事到如今还想颠覆大权,根本不可能。
和胜理应不会不明白其中道理——既然如此,他会做出那种事,大概出自说之以理亦枉然的强烈冲动。
恩仇——报恩与复仇。
正宪确实也是在丰聪家门下谋得官职的。已故的秀吉大人对自己有恩。
然而要现在的他抛去名下所有,着手胜算渺茫之事——正宪根本做不到。
是因为对恩仇太过执着,和胜才会失去理智吗?
不对——
「……那才叫作武士吧。」
正宪嘴边掠过一抹苦笑。
没错。武士就该像那样。
不拘泥于胜算,而是赌上性命驰骋沙场。害怕丧命的话,一开始就不要参战。正因有比性命还重要之物,武士才会踏上战场。这正是武士之所以为武士的根本思想。
「人一老就不中用了吗……」
自嘲的苦笑自正宪嘴角一闪而逝。
离开战场后已经过去将近二十年了。
曾因病缠身而一度决定隐居。大阪之阵时也是一样——他拒绝了丰聪的参战请求,嫡子甚至还加入幕府方出战。
那时,不知和胜心里是做何感受。
如今已无人可问了。
不过——
「我等都曾经丧心病狂过。」
就像罹患热病一样,因统一天下的梦想起舞,四处征战。
战国武将这种生物——不对,是武士这种存在,或许都有某方面不太正常。当自己试着过与血腥无缘的生活时,这想法才如大梦初醒般窜进脑海。
正宪再一次吐出长长的叹息。
接着——
「……有人……!」
家臣的叫喊声自远处传来。
而盖过其之声响是——
「机关兵……」
——是机关兵的驱动音及脚步声。
正宪皱着眉头起身,一把拉开拉门……便看到中庭站立着一具机关甲胄。是前来做客的天部众朽叶诗织——身边那名副官所有。
至于另一具则是——部下前来报告先前脱逃,由鬼青年操纵的黑色机体。
「怎么了——」
「福岛大人!」
兵卫的声音传至整个福岛宅邸。
「事态危急,请恕在下无礼!」
「……」
正宪已逐渐习惯这天部队的冒然造访,但对眼下举止仍是哑口无言。居然搭着机关甲胄就进到中庭里来。精心整顿的中庭造景被弄得一团乱。
这么说来,这中庭是和胜特意花下心思亲手整顿的。
正宪脑海一角不经意地闪过这个念头,但——
「先前提的〈冥阵〉,他们造出不得了的东西!」
兵卫的叫喊声激烈得将那份感慨推离。
「大人旗下兵力,有多少就调多少!并请下令让江羽港街的居民逃离!不疏散的话所有人都会丧命!」
「什么……?」
危机在突如其来之际当头劈下,令正宪双眉颦起。
瞬间,他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这男人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虽说是丰聪的残党,但不过就是躲在离岛,暗中坐拥几具机关甲胄罢了,事到如今别说是推翻幕府,就连拿下其中一个地方领土都是天方夜谭——正宪原先一直是这么想的。
莫非这么想太天真了吗?
像在印证他的疑惑般——
「——主公!」
与方才想制止兵卫的家臣不同,此时有其他下人震惊万分地跑了过来。
「恕属下无礼——」
「够了,什么事!」
因惊愕而目瞪口呆的样子让人看到就难堪了。
正宪一面以愤怒掩饰表情,一面用带着怒意的声音问道。
瞬间,家臣瑟缩了下脖子——
「方才,江羽的渔夫们过来提报……!说有个高过一般身长两倍的巨大异形机关兵正渡海朝这边过来!」
家臣伏地叩首并高声禀报。



「这里很危险!快点逃去别的地方!」
诗织边挥动〈升星〉的剑边大喊着。
警告福岛家、请求行动的任务已经交予兵卫……诗织全神贯注在疏散江羽居民一事。那具异形机关甲胄——乘坐在里头的机士反覆称其「冥皇」——而它释放出来的「力量」,不论机士或步兵都难以幸免。恐怕进到范围内就会受其影响。那具机体一旦进到港都江羽,释放力量后将会带来什么后果——想必会比离岛的地狱绘图更加骇人。
不过……
「快点!快点啊!快逃!」
居民们的反应却相当迟钝。
「什么啊……这武士在说什么傻话?」
「我饭都还没吃呢。」
「我跟人约好在这儿碰面,哪有可能离开啊——」
「要说危险,武士大人的机关甲胄还比较危险呀——」
会有这种反应乃理所当然——突然跑来,没有具体威胁摆在眼前,却喊着要大家「快逃」,居民们不可能因此抱有危机意识。日常一旦深植人心后,将会超乎想像地顽固。要想让人从那种想法中脱离,必须具备显而易见、迫在眉梢……令人感受到现实的威胁。
单凭诗织一人……单凭她和〈升星〉,根本不足以说动。
尽管大家都感到惊讶,却没人在无迹可寻之下听进诗织的警告。大多数人反倒露出诧异的表情,抬头仰望〈升星〉。
旁边还有晓月的〈红月〉在,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海面,没有任何动静。
紧接着——
「……来了。」
晓月喃喃自语道。
同时间——原本隔了段距离,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的那只怪物,此时却能看见它现出鲜明的轮廓并朝这边接近。
之前那股力量似乎还没影响到这里……若接近到足以带来影响的距离,这市町肯定会掀起一场和离岛那时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惨剧。
「你们快逃啦!」
诗织焦急地发出叫喊。
但依旧枉然——
「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晓月不耐烦地说道。
下一刻——〈红月〉有所行动。
他握住身上的武器,拔出那把巨大的刀,将刀刃反转,接着一刀劈进附近的渔夫小屋。机关甲胄施展出的攻击并没有拿捏力道,将小屋屋顶狠狠地刨了个大洞。建材碎裂开来,飞了相当一段距离——接着在海面上掀起好几道水柱,而后沉入海中。
简单明了——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威力。
会将刀刃反转,是因为比起单纯的斩切,这样更能引发严重破坏吧。
理所当然地——
「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噫噫噫噫噫噫!」
居民们先是呆了几秒——之后便陷入慌乱,争先恐后地逃离。
「晓月……你——」
「现在哪是管他人死活的时候。小心没命。」
「……」
晓月说得不带半点情面,但诗织听了只是面露苦笑。
「你这是站出来扮黑脸吧。」
「鬼扯什么?」
晓月待在〈红月〉里看不出脸上表情,语气、音调都跟平常一样冷酷。
「我是鬼。威胁他人可以说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算了。」
诗织回道。
她心想,自己识人的眼光果然没那么差。
虽然他一直假装自己是坏人,但这个名唤晓月的鬼,其实没办法完全狠下心来。
既然都说现在不是管他人死活的时候了,那晓月又是为什么留在此处呢。快点逃命不就好了。更没有必要故意破坏渔夫小屋,在居民头顶上制造危机。
他本人大概也没有自觉吧。说到底,这名年轻的鬼跟他凶狠的外表有所落差,骨子里应该很善良。先前机关甲胄在江羽港街上作乱时,他还刻意插手并阻止对方——肯定是因为没办法见死不救的关系。
无论如何……
「丨……快退开。」
晓月说话同时一面自主后退。
然而那具怪异的巨型机关甲胄——
「……嗯?」
诗织微微眯起双眼。
她透过水晶眼的视觉扩张进行确认。
错不了。它停下了。
对方停止走动了。从那具机关甲胄稍微沉下水面就可以断定。脚踩以下全都浸泡在水里,多半已经终止导术结界设的水面步行机能。看它没有完全沉下去,那边大概是浅海吧,也有可能是踩着礁岩之类的东西。
无论如何……
「它在打什么主意?」
「……搞不好是导术机关出问题。」
听到诗织的自言自语后——晓月以对自身说法似乎也不太有把握的语气,毫无热诚地如此回答。



〈冥皇>正要登陆江羽港街,却在最后一刻发生非自发性停摆。
「唔……?」
光成原本心情大好地渡着海,此时双眉紧蹙。
〈冥皇〉跟一般的机关甲胄不同,职神也有「两名」。
不过,为了不让破心结界术源的蛊毒职神受到压制,便使用特别调整过的付丧神——拿合成灵体来应付操控功能。若只采用陷入疯狂的职神,别说是机体操控了,就连跟机士同步、接轨都有问题。
「无法出力。是权水的流量调整吗……还是冷却方面出问题。」
权水会在机关甲胄内循环,里头蓄积着力量,会供给至机体各处。这种权水循环系统能制出比人类还要强上数倍的导术结界。权水可以说是机关甲胄的血液。
不过……权水在释放蓄积的灵力时会散发热度。
若未巧妙调整循环量,将会令各部位劣化,还会让权水本身急速变质。而调整权水流量正是职神的职责。
实际上,〈冥皇〉肩膀上会装着那么大的装甲,并非只是用来虚张声势,同时也是权水的冷却器。这具违反常态的巨大躯体一移动,权水的循环量及产生的热度就会飙高到不可忽视的地步。
姑且不论这些——
「……唔……嗯。」
光成沉吟。
只差一步就能上岸了,可以蹂躏市镇,尽情破坏。
幸亏储备了专门用来操控的职神,就算没有维修技师在,细部调整还是能交由职神全权处理。如果是内部的细小零件,〈冥皇〉在设计上便能自行更换。
光成的意识已和〈冥皇〉连结,透过其中一角,可以得知合成出来的职神正根据历来驱动经验,探寻最适合的流量调整法。
看样子,似乎得花点时间。
不过——
「无妨。」
光成狞笑着,他细瘦的脸孔上露出看来凄惨笑容,说道:
「公主——请看。」
「……」
居于上座的沙雾毫无回应。
但光成不以为意地续道:
「阿艺的领民们正在四处逃窜呢。」
「……」
「哈哈。也对,也对。任谁再厉害都无法战胜这最终兵器〈冥皇〉。就连天部众都成那副德性了。」
水晶眼让视野扩大。
两具机关甲胄立于岸边的身影映入眼帘。
有先前去至岛上的天部众,还有后来登岛,令天部众免于全灭的黑色机关甲胄。
不过两具机体都只是远远地盯住这里,没有靠近的意思。
就因为导术结界够强才能勉强抵抗得了,相形之下,就更能体会到破心结界的恐怖吧。不是不想靠近,而是无法靠近。两人明白一旦靠近,就连他们都会陷入疯狂,会拔刀相向,自相残杀。
「德河的军神?哈哈哈,天部众能做些什么!怕这具〈冥皇〉怕到只能在远处观望啊。哈哈哈哈!」
光成大笑着。
「等着吧,你就等着吧德河!对德河这鼠辈表态服从的忘恩之徒也给我等着!我会杀光你们!击溃你们!蹂躏你们!没什么好怕的!就沿着街道杀过去,直接攻进江渡!」
位在钢铁魔神体内,光成梦想着自己勾勒出的地狱绘图——高声嗤笑。



钢铁魔神伫立在浅海上。
那具异形——有个人正自面临海岸的小山上眺望着。
是身穿白衣,颜覆面具的男人。
他是名唤带刀的九十九众成员。
身旁还跟着疑似手下的人,不过他的样子相当普通——打扮就跟随处可见的老百姓一样。再拿个网子或钓竿就很像渔夫了,拿铁锹、锄头的话就变农夫,一身打扮就是如此平凡无奇,毫无特征。
事实上,提及乱破之流,多半是这样的外表。
不引人注目,融入周遭环境,在背地里施行计谋,不需要什么派头跟体面。就这方面而言跟好穿华丽铠甲的武士——跟举凡大小事都亟欲表现自我的武士们相比,乱破的思考模式恰恰相反。
「——这样好吗?」
为人爪牙的男人担忧地询问道:
「这样下去恐怕……」
「恐怕会因权水热度过高而停摆。搞不好还会就地作废。若是有什么万一,我会采取行动——在那之前……」
带刀用关节明显的手指抚摸下巴。
「江羽港街的那具黑色机关甲胄……」
「莫非是先前那名年轻的鬼武者在操纵?」
「没错。我对那机体实在很挂怀。」
带刀转头朝背后看去。
就在那里,隐身于树丛间,一具机关甲胄正屈起单边膝盖跪地。
是带刀的爱机——〈冰影〉。
白色机体搭载重装甲及重武装,其姿态只有威严二字能形容。
不过——
「对方的机形跟驱动声都与我〈冰影〉神似。倘若我等真漏夺那么一具机体,事情就严重了——或许得请到果心大人作主。」
带刀在面具下眯起眼睛说着。



天空逐渐染得一片赤红。
时间已来到黄昏。
怪异的巨大人形在海面上投下一道颀长歪影。在光的反射下,装甲表面倒映出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细小斑纹——不过,那具机关甲胄依然伫立于浅海上,没有任何动静。
大概是藉着诗织及兵卫先前的经验抓出约略数字——在估算后推测能破坏人心的力量范围外侧,有好几具机关甲胄组成扇形队伍包围住异形机关甲胄。然而,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才是实情。
刚才试着击发数枚权水弹过去,但那些东西没在异形机关甲胄身上造成任何损伤。这表示它正展开导术结界。
也就是说莽然靠近的话……十之八九,心灵会遭到破坏。
「……要我杀了她……吗?」
晓月仍坐在〈红月〉里头,透过水晶眼,一直紧盯着那具怪物机关甲胄。
看样子那具机体的名字似乎叫〈冥皇〉。肩膀及腰上等数处,能看到装甲表面刻着那些文字。
趁诗织等人忙着协助江羽居民疏散时,晓月从他们身边离去,来到最初要袭击运输船前用来隐身的松林。说是埋伏未免太过粗糙,不过来到这里,〈红月〉的机体也不会那么醒目。
「您是指沙雾大人吗?」
此时琴音的声音突然响起。
晓月的眼睛和水晶眼同化,所以他看不到琴音的身影——但对方应该就飘在晓月身旁,或是〈红月〉的侧身部位吧。
死去女子的残像。
对方的样貌一直提醒着晓月「自己当时救不了她」,并让复仇驱使他。
最讽刺的是,琴音本人恐怕并不希望晓月双手沾染血腥——就连有着她生前姿态的职神琴音也一样,脸上带着不怎么赞同晓月复仇的神情。
「没办法过属于自己的人生……记得她说过这种话。」
晓月自言自语地说着。
总是被别人的想法摆弄,就只是单单活着——人生当中从来没有一件事能自行决定。就算想逃离这一切,护法兽也会阻止她自杀。这样一来,就只能寻找比护法兽还强的力量来杀掉她了。
例如机关甲胄。
就某种意义而言,现在这种状况,对沙雾来说可算是相当理想。
若是有办法打倒那具〈冥皇〉——有办法打倒的话,沙雾也会跟着陪葬吧。
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就能如愿死去。
「沙雾大人希望您能杀掉她。」
琴音断断续续地低喃道。
「……是啊。」
「她明明……还活着。」
再当然不过,那句话只是想点出这样一个道理而已。
倘若此话并非出自职神——并非出自幽灵之口。
「……」
「您怎么了吗?」
职神特有的淡然语气——既不冷也不热,用只是将事实一五一十地阐述出来的口吻,静静地问着。
「您要杀了她吗?」
「再说吧——」
晓月答得含糊。
「不过……先前那具白色机关甲胄没有出现。」
看样子那个建造〈冥皇〉并号称〈冥阵〉的组织,虽八九不离十有得到九十九众的支援,但似乎不是同伙。证据就是袭击运输船时,跟晓月对战的白衣男——那具白色重装机关甲胄并没有现身。
先前那份血书里也没看到疑似九十九众的名字。
他要阻扰九十九众的一切行动——以这点为前提,和〈冥阵〉对战就是件有意义的事了。不过和〈冥皇〉战斗,将其打倒,这样对九十九众来说真的算得上是种打击吗?
这点没有任何保证。
九十九众确实在背地里煽动骚动或战乱,但晓月不清楚他们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那种事。晓月对他们的企图不感兴趣,只要能揪出九十九众并杀了他们,这样就足够了。
像现在这样观察〈冥皇〉的动静,就追讨九十九众的意义而言,恐怕也是种浪费时间的行为。
所以——
「您打算就此在一旁观望吗?」
「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过——」
晓月说这句话时,语气毫无热度。



诗织拿福岛家别院当大本营,进行战术推演。
福岛正宪提供的支援也已经全面就位。看样子家老长尾和胜的事情还让他耿耿于怀,正宪本人仍有些失魂落魄,完全放任诗织等人安排,将指挥家臣的权力释出,场地方面还提供了福岛家别院。
不过——
「对幕府方面的支援请求已经捎快马过去了。」
别院的中庭里置有一张桌子,兵卫一面摊开江羽及其周边地图,一面说道。
天色即将开始变暗,家臣们着手点燃营火。
「不管对方的机关甲胄有什么能耐——」
诗织双手交叠于胸前,盯着地图开口:
「只要里头坐的是人,总会有离开机体的时候。」
说到底,机关甲胄没办法实现全自动化。
让机关甲胄运作的是导术结界,为了展开导术结界,起码要有充当术芯的人类来提供意念才行。就连里头无人搭乘的机关兽等类亦同,藉着手握缰绳,才能启动将导术机关和人类连结在一起的程序。
换句话说……不管〈冥皇〉有多威猛、多难靠近,为了处理进食及排泄问题,总会有自机体离开的一刻。不,这些方面能靠〈冥阵〉的同伙接应张罗——但反过来说,只要包围〈冥皇〉,设法阻止同伙接近,剩下的就是等〈冥皇〉机士自生自灭了。
跟攻城的重点一样。
不过——问题是这座「城」会用自己的脚行走,还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胡乱散布疯狂。
正因机体庞大,只要在里头储备粮食,待上一星期也不成问题——这推论相当合理。倘若真是如此,在机士未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实在很难算出周遭会蒙受多大规模的伤害。
此外还得假设若〈冥皇〉脚步快——可能一星期左右就能抵达江渡。事情一旦成真,那具机关甲胄很可能推翻幕府。一想到江渡数十万子民将互相啃食,自相残杀——国家体制肯定会在一夕之间瓦解。即使那具机体离开了,只要受影响的人们没自狂乱中清醒,日本就有可能举国陷入疯狂状态。
无论如何,一定要在江羽这里堵住它。
一旦让它离开阿艺藩,就可说等同万事休矣。
「……如此一来……」
诗织舔了舔唇后说道:
「等待他藩接获幕府请求,派军来援的这段时间里,得朝该怎么坚守、如何防止灾害发生的方向思考才行。」
「您说得没错。」
兵卫满意地点点头。
两人的年龄差距虽不若父女来得大,但看到诗织展现优秀的武士风范——看到她有所成长,兵卫肯定相当高兴吧。
「话虽如此,要想争取更多时间,不能靠近还是很难办。」
「是啊。」
诗织交手于胸前低喃道:
「说起来,在职神组织的结界守护下,拿枪或大炮攻击机关甲胄几乎没什么效果。」
这方面对诗织等机士而言等同常识——尽管阿艺藩的机关甲胄出于挑衅之意发射了三波权水弹过去,但〈冥皇〉一点损伤也没有,由此可见一斑。
并不只限于〈冥皇〉,举凡机关甲胄全都有导术结界护体,因此非出于人类意志的攻击将全数无效。
不过——
「正因为这样,通常作法都是驾驶有同等结界的机关甲胄撞过去,在极近距离下抵销导术结界并进行战斗……」
「但没做好规划就靠近那具甲胄,职神和机士会发狂的……」
「……对职神也会产生影响,那肯定是某种威力强大的导术结界。不过,要说那么厉害的导术使,我到目前为止还不曾看过。」
「没错,我也是。」
诗织以颇有顾忌的语气说着,接着转头看向后方。
在那个地方——有〈冥皇〉坐镇。
它还待在浅海上不肯移动吗?
还是说……
「啊啊,到底该怎么办啊!起码派个机关甲胄迎战也好,但只会白白增加受害者——要是发狂的机关甲胄到处肆虐,搞不好还落个增加敌人的下场。」
「您说得是。」
「这机关甲胄还真麻烦。光凭单机,以目前启动中的机关甲胄而言,那大概也是最强等级的怪物了。」
听诗织的语气,里头似乎参杂些许懊恼之情——八成是天部众的尊严作祟。承认对手是最强的,反过来讲就等同承认自己败北。
话虽如此……
「您有想到什么好点子吗?」
兵卫注意到了,诗织脸上的神情仍旧充满斗志。
她还没有放弃。还不打算豁出性命。
诗织仍有意战斗——也就是说她还握有一个备案。
「……是有一计。」
诗织将视线挪到地图上说:
「不过那是最后手段。」
「最后的……手段吗?」
兵卫问话时,声音透着些许不安。
诗织会用这种方式说话,想必兵卫也猜到那不是什么正经手法吧。
「用炮弹或权水弹之类的武器只是『没什么效果』。若用高出处理容量的威力攻击,导术结界就会被逼到出现破绽。」
「那是……」
确实是那样没错。
然而一般而言,要集中至足以让导术结界露出破绽的威力是件难事,再者,想准确射中〈冥皇〉,必须先绊住它的行动。
「将它引诱到海上。」
诗织说道。
「海上——莫非……」
兵卫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想利用锁国境——」
「没错。如果是锁国境的广域结界,应该就能对那具机体的结界造成干涉,进而阻止它行动。」
目前,日本进行锁国,只允许少部分的外国商人进入。
为的是排除海外思想及危险物品,防堵伪装成传教士或正当贸易商的外来侦察兵、奴隶商人。
而为了这项锁国政策,幕府展开称之为锁国境的广域结界。
那是包围住日本列岛的强力之物,由职名「镇守司」的幕府导术师轮职以维持结界。诚如前述,人类的意志若没有和导术机关相系,导术就不会生效。
「但那归幕府直辖——」
「我也是将军直属的啊。」
诗织不以为意地笑了。
「……」
兵卫叹出一口气。
事到如今,想必无法让诗织打消念头了吧。再者,其实也没有其他能打倒〈冥皇〉的上策了。
只不过……
「可是,诗织大人。」
「怎么了?」
「被掳走的阳炎沙雾,似乎遭人扣在〈冥皇〉那具机体颈边。」
沙雾对晓月出声叫唤——她大叫的那句「杀了自己」,也传进了诗织等人耳里。
「让它停下脚步,用超乎结界负荷的强大威力进行猛攻。像炮弹或权水弹之类的武器,自然是不可能即时停下。若如此考量,她最后一定会……」
「会死吧。」
诗织叹了口气后说:
「那样或许正合她意也说不定。」
「诗织大人……」
「她不是要人杀掉自己吗?这样就能被杀啦。虽然我并非晓月就是了。」
「……」
兵卫露出苦涩的表情低吟。
他明白,情况允许的话,诗织肯定想救沙雾。但要确实打倒〈冥皇〉,实在没余力顾及她的安危。
被骂无情也好,批判冷血也罢,目前是该将她的安危摆一边,好好实行作战计划才对。
诗织正是如此判断。
「不然还有其他方法吗?」
「……」
诗织这么一问,兵卫能做的只有摇头。



等待并不是件痛苦的事。
时逢人生中的重要局面,石田光成已经被迫考验忍功,忍过好几回了。正因他早就明白自己并非一统天下的料,身为战国武将的石田光成的理想,便是在能实现这番事业的霸者底下做事。而在某人底下做事又有另一层含意,那就是他不会亲自做下足以影响大局的判断,而是像条狗一样,除了等待主人的命令外还是等待。
对光成而言,能具体实现其理想的人就是丰聪秀吉,事实上,已经有九成实现了。虽然没办法当上征夷大将军——因此也没能组织幕府,但秀吉已经实现全日本的实质统一,不仅如此,甚至还具备进军他国的实力。
然而强者如他,终究还是没能战胜衰老。
在那之后——石田光成按照九十九众的指引,在这阿艺藩的离岛上修筑藏身处,一面组装以散件形式运入的〈冥皇〉,静待东山再起之时。到最后,由于天部众出面的缘故,原定计划提早了些许,但他从不觉得卧薪尝胆的日子是段痛苦岁月。
他一心铭记德河带来的恨及苦痛,就这样度过将近二十年的岁月。
接着——
「……」
光成睁开双眼。
放开交叉在胸前的手——先前,他一一审视着职神传至脑部的情报。
权水流量的调整作业已大致完成。冷却问题也导入海水解决了,〈冥皇〉已经可以全力运作。若要执行对战之类的剧烈动作,或许会再次让权水的温度上升,不过,根本就没有机关甲胄可以靠近〈冥皇〉。就连上级机关甲胄也无可幸免,一旦进到攻击范围内就无法全身而退。
首先就来征服这阿艺藩吧。
之后再朝江渡挺进。
「公主殿下,冷却工作似乎已经结束了。」
「……」
出声搭话还是得不到沙雾回应。
但光成并不在意,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再次让〈冥皇〉迈开步伐。



日本自丰聪时代以来就持续锁国。
从前曾有基督教传教士兼做奴隶买卖,以及刺探以军船为首的兵器及国内情报,企图将这些携至国外之人,于是太阁秀吉便断言「外来客多有害」,日本这个国家便对外国采取固守姿态。
这项政策直至德河统治时期仍无变更,反倒更为加强。
德河幕府会持续锁国的原因,似乎同时亦有使幕府独占贸易利益,维持中央集权的单一支配体制这番并行考量。
无论如何,德河为了让锁国体制更加稳定,进一步采用加载导术机关的装置。
那便是称为「锁国境」的海上导术机关。
这些装置是装载在专用船只上的大型导术机关——大多时候,船会放下船锚并维持不动。串连这些配置在海上各处的导术机关后,将日本列岛完整包围住的锁国「线」就完成了。
这些「线」平常以肉眼无法看见,但确实存在于该处,一旦有船只碰触到锁国线,就会发挥出强大的威力。将会从互相以「线」串连的数个导术机关集成一气并释出力量,碰上木造船只会放出火焰烧毁,碰到钢铁装甲船则放出强力闪电击毙里头的人。
机关甲胄也无从幸免。
一般认为,换成带有导术结界的机关甲胄,应该能对这「锁国境」的「线」做出某种程度的抵抗。虽然无法越过——导术机关的规模有着根本不同,机数、权水量更存在差距——且会立即遭到破坏,但当中的机士不会死亡。这是因为导术结界朝保护机体及机士的方向运作,试图将「锁国境」的威力无效化。
诗织想的计策便是引〈冥皇〉去冲撞「锁国境」,让它的导术结界机能麻痹。
「锁国境」的镇守船配有间隔,比〈冥皇〉的结界半径还大——重点是两百多艘船只围绕住整个日本——只要有技巧地将〈冥皇〉逼至「锁国境」,就能在不受〈冥皇〉破坏心灵的结界影响下,令该结界无效化。
但要把即将登陆的〈冥皇〉再次引回海域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基于上述考量,想些办法引〈冥皇〉至外海的同时,也要让镇守船驶近江羽港街才行——诗织如此盘算着。
为此——
「不行。没有幕府的谕令不能擅自妄动。」
——在镇守船上。
诗织大动作绕过〈冥皇〉的结界,进入停泊在江羽外海的镇守船,直接和镇守司的导术师进行谈判。
不过……镇守司归幕府直属管辖。
各地都配有镇守司,要是被地方诸侯一怀柔就轻易解除「锁国境」,镇守司的配置就沦为虚有。为防范这点,深受幕府信任的直属导术师才会被派至各地赴任。
可想而知,他们相当固执。坚守岗位,默默地维持结界开展就是他们存在于此的理由。就算诗织出面拜托,身负镇守职责的导术师只是面露难色,摇了摇头。
「我只是要你在这方面放行一下啊。」
诗织强逼着居于镇守船甲板中央,坐在「锁国境」导术机关的操纵座上,半点起身意思都没有的镇守司。
幕府内部也有些毒舌人士,用「即身佛」(注:指佛教僧侣在持续冥想的过程就那么成为木乃伊)这类说法称呼他们——值勤时间漫长,他们不曾懈怠半刻,总是默默地尽忠职守,多半坐在操纵座上入定,就直接在那吃饭或如厕。座位也事先针对这部分进行设计,船上大抵都有替他们净身的轮班人员同乘。
这事暂且不论——
「我等乃不动镇守司。被拜托个两句就轻易改变国境,如此将有失国体。」
「就跟你说了,这次的危机足以动摇国体,要我说几次——」
「那就请您先行打点,请幕府颁布直属谕令吧。」
「就说没那种闲工夫了!」
诗织焦急地大叫道。
看样子这个被称为镇守司的家伙根本不通情理。
而且似乎格外对幕府直属——对直接听令于将军一事相当自负,对于同样直属将军的天部众怀有强烈比较心态。恐怕会如此无法沟通,多半是在找麻烦吧。
「唉,真是……这家伙有什么毛病啊。」
诗织呻吟般地说着。
老实说,她压根儿没料到对方会顽固成这样。
或许就某部分而言,诗织太过于相信天部众的权势也说不定。
该怎么办才好。
这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就在那时……
「——诗织大人!」
乘坐于〈月轮〉上的兵卫叫道。
「什么事?」
「快看那个——」
〈月轮〉的钢铁手指指向某处。
而在该处,出现和寻常海浪不同的浪涛。
有道影子正激起浪花疾驰。
是机关甲胄。
还是黑色的——
「——晓月!」
诗织赶忙滑进单膝跪在甲板上的〈升星〉,接着用水晶眼进行确认。
没错,确实是晓月的〈红月〉。
其前方是——
「——!」
目前正打算启动,手脚都在震动的巨大异形机关甲胄。
是要去找那家伙战斗吗?
还是用——近身格斗的方式。
「快停下来!别冲动——」
万一〈红月〉跟里头的机士一起发疯又大闹,根本应付不来。光〈冥皇〉这具机体就让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了,再加上一具发狂的上级机关甲胄来搅局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试试怎么知道。」
诗织听见晓月自言自语的声音。
不——是看见。
由于双方都开着可以灵视的水晶眼,只要焦点对上,远距离的细微声响也能设法捕捉。
「双重结界可不是他一人独享的专利。」
「双重结界?」
这话是说能够展开双重导术结界吗?
的确,这样一来或许能承受〈冥皇〉的力量并砍杀过去。
不过——该怎么展开才好?



〈冥皇〉的怪异机体离自己愈来愈近。
与之相应,像要吞噬敌人般,那身影愈来愈庞大。晓月瞪视着对方吼道:
「起床了,丹音!」
「……晓月你真的很任性。」
随着这句话出现,瞬间,琴音的表情发生改变。
原本散发着沉静氛围、如梦似幻的女子,马上转换成天真无邪的女孩模样。那是机关甲胄〈红月〉的另一职神——丹音。
她嘟起嘴,闹别扭似地说着。
「一下子叫人家睡、一下子又叫人家起来。」
「——我准你杀人。」
晓月露出狰狞的笑容,抛出这句话回应。
「就让你……喝喝鲜血。」
「咦,真的吗?」
话者表情瞬间开朗起来,琴音这么说……不,是丹音这么说才对。
「当然是真的。」
「是吗?好,我会加油。」
丹音扬起笑容,如是宣言——
「那我也来展开导术结界啰?」
「交给你了。」
晓月颔首道,同一刹那,〈红月〉四周的光景发生扭曲。
那是因为导术结界展开两层,彼此争夺先后顺序时产生干涉的结果,而知晓这点的就只有晓月和丹音。不过相互干涉的扭曲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在〈红月〉四周出现淡淡的磷光飞舞。
「——好了。」
透过水晶眼的画面可以看到,〈冥皇〉的诡谲机体急遽增大,晓月定定地看着它,嘴里说道:
「我要杀了你。虽然九十九众以外的人不是目标,但杀了可以妨碍九十九众的计划,当杀不论!」



与此同时——沙雾也透过水晶眼所映出的视野看到朝这接近的〈红月〉。
「……晓月。」
沙雾露出憔悴的表情,喃喃低语:
「……你愿意……杀了我吗……?」
她早就没有过正常生活的权利了,毕竟是丰聪的直系公主。
没有人过问她的个人意愿。没有人允许她拥有那些。
只有流淌于其身之血任何人都能看出价值,又或是厌恶走避,然而对沙雾本人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她体内还有沙雾这颗人心存在,却从来没有人注意过。
所以……
「只剩死去……」
这是唯一的抵抗。
这是唯一的自由。
也是她唯一的意志。
「……只要活在世上……我就会一直遭人利用……这是唯一的……是我以自己意志决定的……唯一一件事……」
但她却连死亡都无法自主。
既然如此,就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杀得了自己的人身上。
「……晓月……!」
沙雾声音里带着哽咽,开口呼唤那个名字。



刀刃划破海风凌舞。
机身全速疾驰于海面,奔走之势加诸刀身,劈出斩击。那挥砍不仅乘载利锋,突进的威力更贯注于刃尖,策出狞猛无比的攻击。
「——!」
〈冥皇〉有所反应——但迟去一瞬。
话虽如此,它仍以手中的颀长锡杖架住长刀斩击,能成功主要是它的巨躯带出相应的守备范围,结界半径又很大的缘故。
钢铁敲击时撞出火花,导术结界相克而生的光芒朝四周散开,〈冥皇〉的巨大机身在瞬间遭到压制,往后退了半步。
黑色机关甲胄用力挥砍过来,脚不停歇地自〈冥皇〉左侧横越而过——在海上谱出半圆轨迹并回转,再次与〈冥皇〉针锋相对。
「……怎么可能!」
乘坐在〈冥皇〉里的光成吼道。
反应会慢是其来有自,毕竟〈冥皇〉已经结束权水流量及导术结界的调整,理所当然,破心结界也展开完成。只要靠近,不论对方是血肉之躯的人类也好,乘坐在机关甲胄上的机士也罢,肯定都会被夺去心魂,再也无法正常战斗。
然而,那具黑色机关甲胄却不以为然地砍杀而来。
且结束砍击后又再次摆出对峙姿态——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是何方神圣!……慢着,刚才公主殿下口中低喃的名字……你就是晓月吗!」
「随你怎么叫。」
黑色机关甲胄——〈红月〉里的晓月回应。
「我不清楚你的真实身分,但我们两个不会交集太久。」
「为什么?破心结界怎么会失效!」
光成的声音明显带有焦躁之色。
会有此等反应实属正常——破心结界可谓〈冥皇〉的最强武器,就是因为有了这样东西,他才会称这具巨型机关甲胄为「推翻德河幕府的杀手锏」。任谁都无法靠近,所以无法打倒。有这些筹码——所以无敌。
倘若那机能崩解,光成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在〈冥皇〉的『领域』里,为什么你还能保持正常?」
「破心结界——是吧。」
〈红月〉在海面上荡出波纹并向前踏去。
手里长刀挥出斩击,这次是由下而上扫向〈冥皇〉。对方身形巨大,能轻易挡住来自上方的斩击,但若改从下方攻击,它的身型反而显得碍手碍脚,来不及应对。正因有着人类的外形,这部分才会成为顽不可解的弱点。
「唔!」
〈冥皇〉再次用锡杖接下砍击。
不过,角度却很浅。〈红月〉的刀在锡杖上滑动,从斩击切换成突刺。
导术结界摩擦后放出的光芒更强了,〈红月〉的刀刃尖端有些许陷进〈冥皇〉的机身装甲里。
〈冥皇〉挥动长长的左手,企图抓住〈红月〉。
然而〈红月〉却下沉——如文字所述——自〈冥皇〉的巨腕下俐落逃开。这是因为〈红月〉瞬间解除导术结界的对海斥力。
「——!」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红月〉再次于〈冥皇〉背后浮起,伴随晓月一言:
「双重导术结界可不是只有你们会使。」
「——你这家伙!」
「你那叫破心结界还什么的,其实是展开双重结界的复合导术。」
机关甲胄会藉导术之力展开结界,其效果可用于机体操控,还能分配至攻击及防御。
导术结界会反映导术师的意念,在极近距离下重叠两个导术结界时,个别术师——机关甲胄则是个别机士——双方意念都会进入显现阶段,其结果会互相排斥,互相抵销。
机关甲胄交战时,将依自身导术结界的固有强度、分配量的调整手法来定胜负。每个导术结界都有处理容量,该如何划分使用,就是职神的工作了。
那么展开两个以上的结界会如何呢?
这跟交战是一样的道理——个别结界会争着对事象进行干涉,机关甲胄的机能反而会下降。若让两个结界都执行相同工作就未必如此,但与其那么做,直接调整权水流量,提升单一结界的效能就行了。
也就是说,展开双重导术结界根本是多此一举——本应如此。
不过——
「某个隐世村落的技师,成功地让单体机关甲胄原本应该要互相排斥的两个结界重复启动。」
「你的机体上有那种装置?」
〈冥皇〉向后退去,和〈红月〉拉开距离,并重新架好锡杖。
〈红月〉追着它的动作,更加向前逼进。
「你的机体应该也装了。所谓的破心结界,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
双重导术结界。
那是种重复启动机能相异导术结界的技术。
不过——要让机关甲胄行动只需一个导术结界就够了。再让另一个结界担负相同机能,刻意叫出两个就失去意义了。因此,另行待机的导术结界通常具有某些特殊效果。
单纯用于提升机体强度,或强化海面步行之类的特殊效果。还能在抵销敌方导术结界上强化机能,让对手进入毫无防备的状态,再行攻击——
至于〈冥皇〉的破心结界,其实就是利用第二层导术结界,搭载藉蛊毒法熬制恨意及饥饿的职神,并将那疯狂释放出来。
「特别是一般的机关甲胄,只要在近身战时抵销掉那一层结界,对方就会在不受保护的情况下受第二层结界影响。再抓准时机,利用会让人发疯、有类似诅咒效果的结界破坏毫无防备的职神及机士——我说得没错吧?」
〈晓月〉接二连三地挥砍过来。
〈冥皇〉接下第一击,第二击,第三击。
姑且不论好坏,那巨大身躯不擅长快速行动,一旦遭人一下左一下右地连发猛攻,只能被迫一面倒地频频防守。这机体原本是造来给丰聪总司令用的,挺进最前线厮杀的用意薄弱,主要是为了对士兵们产生鼓舞效果,才会造得那么巨大——但如今,这项特点反而令人憎恨。
「唔……!」
光成嘴里溢出呻吟。
「不过区区一层结界,是想用那个来抵销破心结界吗?话说那具机关甲胄——你是怎么弄到的?到底为何……」
导术结界都需要人来充当「术芯」。
要展开两层结界就需要两个人。
〈冥皇>有光成跟沙雾来充当双结界的一-「芯」。看到沙雾的护法兽就能明白其中道理,「芯」的意念未必跟导术本身有关。譬如让受术者成为「芯」后,施术者离去或死去亦能持续作用的「咒术」便为其典型。
姑且不论这些——
「你的机体也有双驾驶……?」
「想知道详细情形,就去问在地狱等你的人吧!」
晓月没有回答光成的疑问,砍得越发凶猛。
「唔唔唔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石田光成一副被逼急的样子狂吼着。
〈红月〉猛地挥来一记攻击,〈冥皇〉拿锡杖接下,瞬间凝聚全身力道弹开对方的刀。〈冥皇〉藉着反作用力在海面上滑行一阵并向后退去,跟〈红月〉拉开一段距离。
「破心结界失效也无妨——如此一来,不过是回归寻常的机关甲胄对战罢了!」
光成重新让〈冥皇〉拿稳锡杖。
和附有刀刃的长刀及枪类一比,锡杖用来当作武器确实是威力不彰……但拥有钢铁装甲的机关甲胄彼此对战时,实体刀刃的锋利程度却非唯一决胜因素。
只要善用导术结界,本身不附有刀刃的铁块也能砍杀对手。
锡杖亦相同。
换句话说——
「来吧,不过是只虫子!」
「空有块头的废物少在那乱叫!」
晓月出声朝对方回堵并突击过去。
〈红月〉再次疾驰于海面,不过——
「——!」
轰的一声,大气为之震吼。
以猛烈之势挥转的锡杖抉开海面,造出怒涛之壁。
瞬间,〈冥皇〉的身影自水晶眼视野中消失无踪,〈红月〉见状放缓突进速度。锡杖则瞄准来人,在下一刻——突破怒涛水壁刺杀过来。
「——!」
〈红月〉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攻击。
正当它身势不稳时,自突刺位置回旋而来的锡杖趁机释出猛击。

——铿!

钢铁与钢铁互击的的沉重低鸣在海面上回荡开来。
〈红月〉机警地用长刀接下这一击,却无法完全排除〈冥皇〉的攻击威力,〈红月〉膝盖以下皆没入海中,并被大力扫向后方。
「啧——」
晓月啐了声。
那巨型机体似乎不是造好看的。
蓄积在里头的权水量多得惊人。撇除对变质的顾忌,进行高速循环,只要在打击瞬间强化攻击,就能让机身威力达到倍增效果。
权水搭载量明显低人一截的〈红月〉无法模仿那种战斗方式。
「区区小虫子,不过是只蝼蚁!少在那耀武扬威!」
〈冥皇〉的攻击不给人喘息空间、接二连三逼来。
这一切全拜锡杖攻击距离长,以及活用大量权水流量之赐。〈红月〉没办法切进〈冥皇〉的守备范围,只能在〈冥皇〉旁边绕圈,化解攻击。
「哈、哈、哈!哈哈哈!哈!就算没有破心结界,我等〈冥皇〉依旧无敌!无敌!所向披靡————!不过是只蝼蚁、蝼蚁、蝼蚁——————少自以为是了!胆敢妨碍我等复仇,无论你是何等角色,我都不会手下留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复仇。」
突然间——与现场气氛迥异,沉静的呢喃声自晓月唇间逸出。
「复仇吗?」
「去死吧,蝼蚁!」
晓月自言自语时,〈红月〉的动作也跟着放缓下来——似乎看准这一点,〈冥皇〉探出大上一圏的身躯,抄起锡杖发动攻击。
兴头上的光成没有注意到某件事。
晓月的低喃、〈红月〉放缓动作,其实都是为了诱对方破绽大出。
因此——
「——!」
对付〈红月〉时居上风而显得骄矜自满,光成的〈冥皇〉老是在重复简陋动作,所以〈红月〉瞬间改变动向时就应付不来。
〈红月〉就像滑倒一般,面朝上地躺倒下去。
不过,它却趁着这一滑一口气滑过海面,朝〈冥皇〉逼近,当对手进入刀的攻击范围时,〈红月〉便伸出左手敲击水面,迅速起身。
「什么?」
「自称无敌,依我看,还差强人意——呐。」
此话一出,长刀便跟着纵放。
导术结界摩擦时激发光芒,〈红月〉这一击将〈冥皇〉的左腕——手肘以下全卸了。
「咕——唔,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光成在机身里发狂的样子尽显于外,〈冥皇〉激烈地晃着头并挥转锡杖。但它已经失去一只手了,机身的平衡顿时瓦解,自身行为更令机体跟着晃动,无法站稳。
「这点程度的攻击,不过是些皮肉伤,我等复仇之路岂会——」
「所谓的复仇啊。」
与之相较,晓月的语气异常冷酷。
「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要对方以死偿命,让对方好看,是种坚定又冷酷的执念。过度曲解恨意,到最后迷失了方向,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要什么,这种人别轻易说出复仇两个字。」
「住口!我等可是——」
〈冥皇〉激声叫嚷之余更大力挥动锡杖。
然而它却被自己的行动绊住,摇摇晃晃的身形无法稳住,巨大的异形机关甲胄就这样跪倒在水面上。
「一个人想复仇——就是自喻为复仇者,并自认在替天行道,锁定目标,只杀憎恨对象。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通,未免太没原则了。」
「臭小子——」
〈冥皇〉拿起锡杖挡下〈红月〉的飞身攻击。
然而它的导术结界已失去均衡,以机体目前的姿势来看,不可能完美破除上级机关甲胄的斩击。
「你不过是只丧家犬罢了。」
话声刚至,锡杖便遭人从中截断,就连持锡杖的右腕也不放过,刀切至手肘的一半,朝左右一分为二。



两具机关甲胄在海面上激起大浪,正在进行交战。
而那对战身姿——尽收于远眺的诗织等人眼底。
「朽叶大人!」
就在诗织一行人身畔,有自江羽港街外赶来支援的阿艺藩机关甲胄,机士们正焦急万分地嚷嚷着。
「您在这做什么啊?我等应该一起过去讨伐那具机关甲胄才对!」
「那具黑色机关甲胄也没好到哪儿去,都是些违反废机令的机体——得一并讨伐!」
他们是阿艺藩的机士,只不过刚从江羽町外被紧急召回,所以没亲眼见识过〈红月〉的力量、操纵者晓月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就连〈冥皇〉的力量都没目睹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多少有耳闻一些,不过和实际上曾见识过其威力的人一比,两者的警戒心自然会有天壤之别。
因此——
「可恶,实在忍无可忍!」
仅仅两具的机关甲胄自诗织等人身侧冲出。
其他几具机体更打算紧追在后出动。
不过——
「那边那两具机关甲胄,我等——」
阿艺藩的机关甲胄踏着海面奔驰,然而那身形却突然间瓦解。
不仅如此——
「啊?嘎、嘎——啊啊啊啊啊?」
机关甲胄就好像在抽搐一般,四肢不停抖动。
是破心结界。
那〈冥皇〉身上搭载着——「靠近就会破坏其心神的结界」。
「……」
诗织的〈升星〉及兵卫的〈月轮〉挺身上前,抓住那两具浑身抽搐的机关甲胄机首——并将它们拉回。为求安全起见,诗织及兵卫瞄准机关甲胄的要害,拿剑刺进权水循环器里,让它的机能停摆。虽然不确定破心结界是否会在一瞬间连同里头机士一并毁掉,但若机关甲胄在这发狂,就会变得相当棘手。
「真乱来。」
诗织说话时语气里夹杂着叹息。
「不想送死就别靠过去。那玩意儿——那里是普通人、寻常机关甲胄没办法靠近的领域。」
「怎……怎么会有这种事——」
其他的阿艺藩机士接连呻吟出声。
「照你这么说,那两具机体究竟是何方神圣!」
顺着诗织等人的视线看过去,〈红月〉和〈冥皇〉正在交战。
待在一靠近就会发狂的境域里,两具机关甲胄持续厮杀。
那是钢铁锻造的——怪物。
「——鬼神,应该这么说才对。」
诗织这句话语,不像在回应阿艺藩机士……反倒像自问自答一般,化为轻喃,融于夕暮之中。



「混混混混混混混混帐帐帐帐帐帐帐帐帐帐帐!」
光成的啦哮声明显带着狂乱气息。
一般人光听到这声音就不敢靠近了吧。任谁都知道他已经发疯了。愤怒与憎恨交融,连他自己都无法压抑,满腹情感彻底爆发出来。
然而事实上,光成他——〈冥皇〉身上已经不剩什么像样的战力了。
那双手已经不堪使用,再加上破心结界对〈红月〉又起不了效力。光成的怒吼连威胁都称不上,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啦哮罢了。
〈冥皇〉挥动派不上用场的左右残肢。
〈红月〉则避开这些——朝它的怀里冲过去。
「混帐、混帐、混帐——」
「吵死了。我要找的不是你。」
说这句话的同时,〈红月〉大力挥刀。
导术结界相擦出光芒,刀刃随之没入〈冥皇〉的膝盖里,方才是双腕,接着是右脚——从膝盖开始进行破坏。巨型机关甲胄就此颓然崩落。
紧接着——
「——喂。」
无力再站,〈冥皇〉的脸垂落之下方。
不——晓月视线看的是颈根处,他不改目光所向并出声问道:
「你叫我杀你是吧?」
他透过水晶眼凝视,穿透那细小的装甲缝隙看过去。
而在缝隙彼端——在徒有驾验座虚名的座位上,可以看到沙雾坐在上头。
「你似乎不想活了嘛。」
「晓月……」
「现在还想死吗?要我杀你吗?」
「……」
沙雾开启唇瓣——然而,从那儿发出的不是话语,仅有轻轻的呜咽声。
美丽的脸庞因激动而扭曲,泪水湿了那张脸,沙雾只能不断喘息着。「晓月、晓月,杀了她没关系吧?可以吧?可以吗?」
大概是看到她这副模样吧——丹音愉快地问着。
但晓月没有回答。
沙雾亦未表达想法。
当下只剩一对格外有神的眼,默默凝视着那对泪湿双眸。
就在那时——
「事到……如今……」
光成用既绝望又狂乱的声音嘶吼。
下一秒,〈红月〉的水晶眼探测到〈冥皇〉内部出现异常反应。
是权水循环器运作异常。那高速循环已然超越上限,权水失控——意味着里头蓄积的力量将无关他人意志释放。换句话说,只要机士有那个打算,机关甲胄就能化身为大型权水弹,迳行爆炸。
〈冥皇〉全身散发着钝色亮光。
宛如萤火的点点光芒开始密密麻麻交错,飞舞于机身四周。光芒的数量、亮度在眨眼间增高,〈冥皇〉那怪异身躯在忽明忽灭的光影中震动。
任谁都能看出,那能量高到随时都会爆裂。
「——!」
晓月操纵〈红月〉将〈冥皇〉踢开。
推测是不想让爆炸波及到自己。
不过——
「想自爆就自己去。」
下一刻,〈红月〉重新举刀,并朝海面蹬去。
「——喔喔!」
出刀势如破竹——向前突刺过去。
〈冥皇〉已经失控,〈红月〉的刀轻而易举贯穿机能几乎停摆的导术结界,将敌机中枢——驾驶座及其背后的权水循环器给破坏掉。
「咕啊!」
光成被超越人刀数倍的大刀贯穿腹部,自嘴里吐出鲜血。
〈红月〉侧锋一转——坐在驾驶座上、前丰聪家重臣的身体上下分家,胸部以上掉落至地面。
「啊哈——」
一道愉悦的声音出自丹音之口。
同时——〈红月〉的刀刃上,光成的血就像被吸收似地滑过刃锋,这不知是否为错觉。
无论如何……
「……」
权水循环器不再低鸣。
〈冥皇〉的动作在瞬间停摆,接着脚步踉跄——那巨大机身激起大量水花,朝海面颓倒下去。
而在它颈边,沙雾坐的驾驶座上正搁着黑色钢指。
那自然是〈红月〉的手指。
「晓月……为什……么……」
「我讨厌主动寻死的家伙彳」
晓月回道。
「理由是什么都好,我才懒得管那种人的请求。」
「……」
沙雾愣愣地凝望着〈红月〉。
就在那时——
「晓月!」
丹音的尖声叫唤瞬时间迸发。
「——!」
〈红月〉错愕地朝背后看去。
就在它眼前——有权水弹飞至,这事就发生在下一秒。
晓月当下决定要让攻击失效。但权水弹似乎一开始就不是射来破坏〈红月〉——当然,也不可能办到——权水弹正要被〈红月〉的导术干涉时,弹身就先行炸裂了。
「唔——」
破裂的权水弹喷出阵阵白烟。
那些雾濛濛的烟遮蔽了〈红月〉的视线。一般而言,论水晶眼的灵视机能,就算只凭声音反射也能生成约略影像,看样子权水弹似乎一开始就想制造烟幕,推测白烟里混有雾状权水。四周散布了大量灵力,就连水晶眼都难以对焦。
「被摆了一道……」
〈红月〉像在庇护〈冥皇〉——不,像在庇护里头的沙雾般耸立。
而在它正前方,就在下一刻……一具人型物体摇晃现身。
不对,那是具机关甲胄。
身处在白烟之中却仍相当醒目的一身雪白。
是白色重装甲——
「——九十九众!」
晓月叫喊道。
〈红月〉以猛烈之势挥刀横劈过去,但——
「——!」
没有砍中白色机关甲胄的感觉,刀刃只斩到空气和烟雾。
莫非那是在白烟里投影虚像的幻术?
还是乱破常用的金蝉脱壳术?
白色机关甲胄的身影有如融进半空般消失,下一秒又在〈红月〉背后出现。但它看起来似乎对〈红月〉没有多大兴趣,白色机关甲胄贴着〈冥皇〉的机体蹲下,打算从破损部位里拉出什么东西来。
「我得回收御杖代机匠制造的导术操控盘。这东西用了日绯色金。」
「你这混帐——」
晓月发出怒吼:
「毁灭御杖代村的人就是——」
「嗯?」
白色机关甲胄一面起身,一面带着笑意说道:
「哦,居然知道御杖代这个名字,也就是说,你那具机体也是御杖代村民所打造的吧。」
跟饱含怒意、憎恨的晓月发言形成对比,白色机关甲胄机士的声音显得格外沉着。
「是的话,不连你那具机体一起回收可不行。不过,眼下要先处理这具。」
白色机关甲胄咻的一声便拉开距离。
纯白机影融入白烟之中,轮廓渐渐消失——
「石田光成。原以为你可以多撑一阵子。到头来,败将终归是败将。」
「……果然,会有〈冥阵〉出现,就是你们暗中牵线的吧!」
「阁下在含血喷人呐。」
该名九十九众男成员语带嘲讽地说道:
「我等不过是实现光成大人的愿望罢了。佣兵这种东西,原先就是因应需求而生。」
「少在那鬼扯!」
晓月发出怒吼,〈红月〉同时朝白色机关甲胄举刀砍去。
刀的劈击将烟雾一刀两断,从中吹散——然而正如同方才,前方已不见白色机关甲胄的踪影。
〈红月〉错愕地扭头看向右斜后方。
白色机关甲胄已经移动到那里去了。不对。或许他一开始就在那儿也说不定,八成没有移动。搞不好从头到尾都是晓月一人被诡异的把戏所迷惑。
不论真相为何——
「无所谓。你们的阴谋已经化为泡影。接下来要死的就是你了。你想立刻上西天,还是要抖出同伙再死,挑一个吧,九十九众!」
「哦,挺有精神的嘛。」
九十九众男成员状似愉悦地应道。
「不过我等在这的目的已经实现了。」
「什么……?」
「虽然比原先预计的还要早就是了,也罢,石田光成算是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样就够了。」
这句话究竟是何含意。
想归想,九十九众当然不会再透露更多——
「往后应该还有机会对上,现在就先告辞了。」
「别想逃!」
〈红月〉顺着回首姿态再次持刀横扫过去。
然而,刀尖却只有微微擦过跳向后方的白色机关甲胄装甲,威力完全没有发挥。〈红月〉更加深入地突进并挥出斩击,不过——
「——!」
就在下一刻,白色机关甲胄分裂开来。
不对,不是分裂。是它打开机身上所有的装甲,从中射出隐藏在底下的大批权水弹。而追着白色机关甲胄、往前踏出的〈红月〉正好冲进靶心。
「啧!」
权水弹对机关甲胄起不了效用,是因为威力被导术结界抵销了。但这并不表示抵销额度无上限。一旦对方放出超越导术结界事象干涉容量的破坏力,最后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丹音,强化防御……!」
晓月在危急时刻高声下令。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
只要能报仇雪恨,死也甘愿——自己说得煞有其事,那又为何不选择斩杀九十九众,反倒优先保护自身安危呢。
难道说是为了——
——轰然巨响袭来。

白色闪光朝〈红月〉及〈冥皇〉笼罩过去。
权水循环器遭人破坏,〈冥皇〉已无法展开导术结界,被大量的权水弹炸得四分五裂身首异处。
最后……
「……」
爆炸威力缓和下来——就在那时……
晓月眼前已遍寻不着白色机关甲胄的踪迹。
「啧……」
他啐了声。
后来有段时间,晓月一直透过水晶眼瞪视那片虚空——
「…………为什么……」
直到听见沙雾的询问,晓月才回头看去。
「刚才都说了,我没兴趣成全你。」
「……不是那样的……」
对方如此回应。
看来似乎察觉了什么,沙雾眨眨那对双眸。
……刚才那番举动的可能性。
或许是因为背后有沙雾在,晓月才选择用导术结界挡下权水弹的威力吧。
「……」
晓月沉默不语。
不过,〈红月〉的动作似乎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它扯开〈冥皇〉的装甲板,从中救出沙雾。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5-6-10 11:49 编辑


终章


在一片扰嚷声中——一台机关兽车正缓缓前进。
江羽港街上的人们沿途目送,眼中清一色透着畏惧之情。
大家都知道,击退了那残暴丰聪亡灵——连天部众也束手无策的那具巨大异形机关甲胄的不是别人,正是这辆机关兽车之主,还有运载于其上的黑色机关甲胄。
机关兽车的驾驶座上坐了个人,是名年轻的鬼。
他的侧脸看上去桀骜不驯。看着他从面前通过,逐渐远去,此时——
「——这样好吗?」
兵卫出声朝一旁的诗织问道。
让他走掉没问题吗——兵卫想问的是这个。
晓月显然是想离开这个江羽港街。
然而……另一方面,兵卫的声音里却听不出半点质疑。他早就知道诗织会答些什么了——会这么问不过是想图个确认罢了。
「不然还能怎样。」
诗织耸耸肩后回答。
跟那句话语相反,她脸上并没有懊恼的表情,甚至还面泛苦笑地接着说:
「那家伙打倒那只怪物,是更厉害的怪物呢。」
「……有道理。」
「觉得我们能把他怎样,这种想法根本太乐观了。」
「……是吗?」
兵卫叹了口气。
天部众与其部下也在目送行列里——车子载着年轻的鬼武者和机关鬼神,默默地在街道上前进,就此离开江羽港街。



正午的白亮日光将街道照得通亮。
冷冷清清的街道流畅地弯曲蛇行,通向遥远的彼端。道上没有其他人通行,只有一台——占据道路宽度一半以上的大型机关兽车,伴随车轮的喀喀声响逐步前进。
「……」
乘坐在驾驶座上的年轻人突然拽住缰绳,让机关兽车停住。
是晓月。
他朝机关兽车旁看去。
那里立了根路标。照刻在上头的文字所示——不远处似乎会遇到岔路,再往前去有个稍大的城镇。
「——喂。」
晓月转头朝货舱看去,出声嚷道:
「下车。」
「……」
有人伸手将隔开驾驶座和货舱的布推至一旁,接着探出脸庞——是沙雾。她仍是老样子,一脸难掩倦怠的神情,如今又多了抹诧异之色。
「前面好像有城镇。就在这分道扬镳吧。」
晓月抛出这么一句话。
他会带沙雾出城是有原因的,因为她没办法在江羽港街里待下去。
毕竟知晓来龙去脉的,除了天部众外大有人在。一旦得知她是丰聪公主——再加上是引发骚动的关键,或许会有人做些多余的事情来。特别是阿艺藩的福岛家,肯定会拿沙雾来展现对幕府的忠心不二,将她杀害后呈至江渡。
基于上述理由,晓月明知沙雾一声不响地搭上机关兽车,也没吭半句。姑且不论他不负积极保护对方的义务,晓月确实无意跟他人一个鼻孔出气,严加指责「丰聪公主」。
不过——就算是这样好了。
他也没有义务带着她浪迹天涯海角。
现在正是时候——晓月是这么想的。
不过……
「……」
「干嘛?」
沙雾投来没什么热度的目光,晓月则皱着眉提问。
「能不能……就这么让我跟你一起走呢?」
「你说什么?」
晓月一脸诧异地反问,沙雾见状——似乎开始寻找合适的话语。最后她微微点头说:
「你是鬼,而且为了复仇才到处旅行。」
「是又怎样。」
「在这太平时期,只有你身上……还留有战乱的味道。」
「……所以?」
「待在你身旁,或许能死得很快。」
沙雾露出懒洋洋的笑容,如是说道。
「……」
晓月困扰地盯着她许久——
「晓月大人。」
不经意地,琴音出现在晓月身旁。
职神女子似乎是想说些悄悄话,她将脸靠向晓月后开口道:
「照料晓月大人身周大小事的人若能增添一位,我在这方面使用的权水量也能降低。」
「你是想叫她煮饭吗,叫丰聪公主去做?」
「沙雾大人她说过,自己已经不是公主了。」
「——是的。」
沙雾点头应和。
「只要能跟在你身边就好,我不排斥劳动。」
「……」
晓月稍事看看琴音,又转眼看向沙雾……过了一会儿,他语气不悦地低喃:
「随便你。之后才想哭诉我可不管啊,公主殿下。」
「……沙雾。」
「请叫我沙雾。」
丰聪公主将右手搁于自身胸前表示:
「我已经不是丰聪的公主了。我叫沙雾。那才是……我的名字。」
语气依旧有气无力,不过,不知是否为错觉,当中听来带着些许坚毅之情。沙雾静静地凝视晓月,而晓月则将视线别开——
「……」
他叹了口气并挥动缰绳,再度让机关兽车上路。
年轻的鬼武者暨复仇之人——晓月。
身上附有护法兽的女孩——沙雾。
几经波折,两人终将投身于足以撼动此地、撼动有些走样的日本国,不,是足以撼动整个世界的麻烦漩涡当中……而这些则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5-6-10 11:30 编辑


用语、设定资料集


红月


于御杖代隐者村里产制的最后一具机关甲胄。隐者村毁灭时仍处于组装前的散件状态,因此才没被九十九众夺走,藉御杖代最后传人——御杖代莲城之手组装完成,其后命名为〈红月〉,再托付予生为鬼的晓月。
更换武器装备及装甲可以激发出不同的性能,是能对应各种局面的泛用机体,跟随大军行动是其次考量,设计面着重单机出动时的游击性能。
机身上使用了稀有物质「日绯色金」,其他更采用多项据闻由鬼协助提供的特殊技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带有实验机色彩。直至隐者村遭人毁灭时仍未组装也是基于这点(还在测试阶段),被九十九众夺去的他具机体并无双重导术结界。除了加载该性能外,机士没有乘坐在机身上也能采行一定程度的战斗行为,就这几点来看此机极其特殊。
职神是御杖代莲城的孙女——御杖代琴音,但需展开双重导术结界时会切换成另一名职神「丹音」。
基本武具是长刀。特点是其为专用武具,可与导术结界并用,对施斩目标追加更高层级的伤害,为此刀柄部分植有超小型权水循环器,并具备对应系统的击发装置。


冥皇


以出自丰聪的末代机关甲胄〈天帝〉为基础再行改造,是为超大型上级机关甲胄。
原本是设计给丰聪秀吉搭乘的机体,为了以大将机身分立于战场中枢、令其观察战况,并展现威武风范,进一步对大军起到鼓舞效果,才会搭上比一般机关机兵要大上数倍的巨型机体。
为了符合要求曾进行多次的设计变更,此外还得确保机体的平衡性,机身巨大之余又能和一般的机关甲胄进行格斗(且须占尽优势),最后才将手部拉长,成品的外观轮廓让人联想到丰聪秀吉年轻时的绰号「猴子」,想来着实讽刺。
机身色彩反映出秀吉重派头的嗜好,以金色为基调进行总体配色。
然而秀吉在完工前就去世了,机体维持散件状态,被人隐藏起来,其中一部分则转用于大阪城的护城机关。
后来这些零件被九十九众所回收,并交至由石田光成率领的丰聪军残党〈冥阵〉手里。
当时,藉着九十九众提供的稀有物质「日绯色金」及多项技术,成功赋予初始〈天帝〉不具备的双重导术结界机能。说起这「第二导术结界」,它选用了〈蛊毒法〉下层层过滤的人类来充当职神,因而多出能展开〈破心结界〉的能耐,触及者皆会受饥饿及憎恨的疯狂欲念侵蚀。
至于武器方面,原本要搭配两柄长枪,但九十九众没能回收这两样东西,再加上装载了〈破心结界〉,格斗的必要性进一步下修,权宜之下才改用锡杖。
由于机体相当巨大,权水的搭载量约有一般机关甲胄的十倍,内部还配有简单的自行修复机能。
不过这些同时衍生出散热方面的问题,虽有加装于左右肩部的翼状散热器协助散热,但只要权水循环速度在微调上出现错误,机体的活动时间就会在热度爬升下大幅度缩短,并造成零件劣化。


冰影


九十九带刀持有的上级机关甲胄。
原本是御杖代隐者村生产的机体之一,基本上跟晓月持有的〈红月〉属相同机系——换言之等同兄弟机。跟〈红月〉一样,机身进用了稀有物质「日绯色金」及多项特殊技术,然而目前并不具备双重导术结界机能(是为单座机)。此外与〈红月〉相同,打造时皆以泛用机为目标,乍看是厚实的重装机体,但将外挂装甲及追加武装全数卸除后,机身本体实属坚细。
武器为两把长刀。
其他还配有全机权水弹发射筒,这部分是对人对物的备用武装,连带刀本人也只拿来当作闪光弹用。



昇星


由朽叶诗织驾验的上级机关甲胄。
配合诗织喜好进行过二次涂装,装备方面也有几处更动,这具机体不是设计给天部众搭乘的,原先为诗织之父朽叶雅久于战国时期使用的机体。
制机时间远早于废机令颁布,机体在战国时代中期打造完成,各部位的老化零件皆已更换,看上去跟以前的机体截然不同。
机体是性能平均的上级机关甲胄(就战国时期来看),并无特别出众之处,不过历经数十年仍「在职」的职神海咲于机体操控方面累积了丰富经验,就结果论,以「旧时代产物」而言——它可以说是非常强力的机体。
原先是以长枪及长刀为武器,为契合诗织的武学造诣,目前只装备长刀。


月轮


由泷织兵卫驾驶的上级机关甲胄。
机关甲胄于战国时代末期制造,乃为兵卫量身订作,职神是因病辞世的兵卫家姊惠那。
虽然没什么特征,但因应末期制造,是去芜存菁、容易操纵的机体。由于它是侍奉朽叶一族的泷织家机体,和〈昇星〉并肩作战的机会不少,为了不抢〈昇星〉风采,虽是上级机关甲胄却没什么显眼装饰。因此,有时会被人误认为中级机关甲胄。
武器是长刀,视情况会改用薙刀,背部还有用来携带复数武器(含权水弹发射筒)的固定扣件,目前主要用来携带长刀,备用武器则由机关兽车装载。



锁国境/镇守船


日本对外国采取锁国政策时所用的大规模护国导术机关。以船的形式漂浮在海面上,一次动员多艘船只(约两百艘)并设定肉眼看不见的国界。这些船曰「镇守船」,却只达「必要时充当船只」的程度,实际上是些漂浮灯塔。
镇守船里置有大型导术机关,里头乘坐了用以驱动导术机关的「镇守司」及其替补人员、其他还有负责照料起居的人、负责维护机关的机匠、负责制生权水的导术师。
权水使用量非常庞大,再加上不能轻忽被迫持续运转的导术机关过热问题,镇守船在机关冷却上引进海水使用。跟露出水面的船舶部分有别,水面下出动比船舶还要庞大的散热器,该部分装置于海象恶劣时亦能提供船体安定机能。
或许是拜此散热器所赐,镇守船附近的鱼群丰厚,据说周遭渔夫时不时就想靠近镇守船捕鱼。
然而锁国境是禁止通行的致命分界,只要触碰到,木造船就会燃烧起来,钢铁船只也无法幸免,会遭雷击并让里头的人丧命。镇守船对接近锁国境的船舶或机关甲胄扮演警示角色,但负责范围太过广大,无法断言警示作用达百分之百,误触锁国境导致渔船等物烧毁之事时有所闻。
镇守司归幕府直辖、将军直属,官如其名是为要职,但论该职务,其实是没日没夜地化身导术机关中枢物件、持续展开结界,工作内容相当严苛。或许是基于上述理由,从镇守司一职退下的导术师很容易受到幕府重用,这点同时也是他们的骄傲。





本帖最后由 xfw95 于 2015-6-10 11:26 编辑


后记


大家好,我是轻小说匠榊。
在此替各位送上《机关鬼神晓月》第二集。

第一集的后记里曾经提到,「这是部彻底忽略严格历史考证的乱七八糟时代剧,请大家别在意细节」,有类似这意思的文字。
讲是这样讲,大致上为了顺便捞些点子,有去调查战国时代的事。拿史实做基础,「如何从史实里做变化」反倒变成这写作手法的另一种醍醐味。
再来——比较麻烦的是剧中用词,特别是对白的部分。
关于这点,大多取决于写这种时代剧的作者语感(换成影片类就取决于导演或编剧),重点在于要「天马行空」到什么程度。
记得在过去(大约二十年前吧?),我曾听在大学专攻历史(日本史)的人说过。时代剧在时代考证方面曾逼得某历史研究者出面。要力求真实,彻底追求真实感,当时的导演非常希望那样,后来就请那位研究人员监修,连剧中对白都不放过。

不过——常有人说语言是活的。

其中一派认为,拿日本人的口语用词跟江户时代初期做比较,早已有了相当大的改变,叫现今日本人来听也几乎没办法掌握意思,已经跟「外语」差不多了。
再加上里头混入了变种方言,结果就更加混乱。
换句话说,要是在战国时代的戏剧里放入「正确」对白,基本上,会变成观众无法理解的东西。
举例来说,该部作品里好像有提过天皇陛下,用「天皇」或「大帝」来称呼似乎有误。据说战国时期的老百姓就直呼天皇为「神」。
话说,开始学习日本历史后,好像有读到天皇陛下做出活神仙宣言。

总之那是个图解关系图:「最上位执政者」=「殿上人」=「天上人」=「神」再当然不过的年代。基于这点,既没跟政治沾上边、又不是贵族的人们就会直呼天皇陛下为「神」,并不疑有他。

所以在作品里也用「神」这个称呼比较妥当,该名研究者似乎如此建言,但这样观众就会看得一头雾水。并不是所有人看时代剧时都跟研究者一样知识丰富,同理,在作品里直呼「神」的话,别人会搞不清楚,会觉得:「咦?真的是神吗?在讲什么?」
特别是综观现代日本人信仰的「神」,无论善恶都不是出于神道教的观点,该说受基督教(一神教)的绝对神权影响还比较深远些,反而会造成不必要的混淆……

有鉴于此,描写时代剧时确实有许多困难的部分。
愈是认真的人愈会遭资料禁锢,拉出一条明确的「虚实」界线,让自己动弹不得。
所以像我这种人就干脆敞开心胸,不去钻牛角尖,将「拿捏得像」摆在第一——也就是说,真实度设定上不会让多数读者觉得不符合「时代剧世界观」,就在这范围内着手编写。

而这方面的「瞎掰方式」、「乱来程度」就视作者风格及表现手法而定,各有千秋之处会进而带出有趣的部分。在本文里写到「根据相关书籍」藉此添增真实感,就是司马辽太郎老师曾经采用的著名手法(实际上并没有那本书)。
这股风气来到恶搞创作上,最有名的就是那个吧,变出民●书房(注:此指民明书房。漫画《魁!男塾》里无中生有的虚构出版社)。

至于另一例——好像是山田风太郎老师吧。
他曾在作品里很自然地写到「Compassus(罗盘)」这个词。本意是认为写这个字比较好懂,才刻意在时代剧里用这种不协调的单字,话说原来还有人这样用啊。

此外还有部TV时代剧叫钱形平次什么的,里头有句台词是「FIGHT!」,也有这种类似案例呢(笑)。记得曾有某本漫画指出这种做法很扯。

无论如何——
正因为有既定史实坐镇,进一步做出变化并架构虚拟历史时,才会衍生出跟纯原创作品截然不同的趣味。
可以的话,希望这份趣味不只有作者享用到,还能让读者一同体会其中奥妙。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见喽。

二〇一四/三/五

榊一郎



录完这本,继续怠工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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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2

10000
wingsd1234567 伯爵
什么时候才补插图呢?

9 年前 0 回復

星の誓 王爵
坑神新作第2卷
话说怎么没图?
想制作成EPUB放爪机里看

9 年前 0 回復

adf-01 伯爵
明明就是买插画送小说的东西能出第二卷就谢天谢地了吧······

9 年前 0 回復

jay123202817 公爵
這小說還不錯第一卷看完覺得還可以

9 年前 0 回復

hpjany 子爵
录入辛苦了,倒是+1卡怎么没人录了

9 年前 0 回復

狩月熊 伯爵
这本让人很想@装甲恶鬼村正啊。。。就像渎神之主和EVA一样的感觉。。。不过虽然设定相似 榊一郎的小说我觉得还是很值得一看的

9 年前 0 回復

 ???? 伯爵
为了插画追这本小说的,只有我一个吗

9 年前 0 回復

光翔 公爵
於是這本當初廣告打很大的小說就被坑一王丟著不管了...唉
總之錄入者辛苦了

9 年前 0 回復

碎片¢ 子爵
这本还能期待吗?估计也是写写就扔的系列

9 年前 0 回復

光翔 公爵
於是這一本的第二集也出來了...然後就此沒了下文;不想寫下去至少說個已完結嘛

9 年前 0 回復

Keithc 勳爵
不务正业系列。。。。。。

9 年前 0 回復

yangzhezhen 子爵
榊一郎打字机又开了新坑。。233

9 年前 0 回復

xfw95 皇帝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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