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不由美]尸鬼vol.5折翼的祈祷(完结篇)


----------------------
轻小说论坛轻之国度自录组录入
图源:五月姐(其实我不知道真名...)
录入:浮歌
校对:浮歌
----------------------
请看的人别作无谓的回复..


尸鬼vol.5折翼的祈祷
商品作者:小野不由美
書籍譯者:何宜叡
叢書系列:奇炫館
商品集數:集數列表
商品級別:普級
出版日期:2005/7/26 
商品條碼:9789571030272
尖端書碼:25031040
商品規格:25K
商品狀態:小說
商品定價:300元

【內容簡介】
村民紛紛拿起武器,他們知道該怎麼消滅屍鬼了。鋪天蓋地的殺氣籠罩全村,「獵殺屍鬼」的行動持續進行,不分白天,不分夜晚。震耳欲聾的鑼聲、堆積如山的屍體,忽明忽暗的黑影到底是人類?抑或是屍鬼?
鮮血淋漓的現代怪談,隆重完結!


【作者簡介】
小野不由美,1960年大分縣中津出生、大谷大學畢業。入學同時加入京都大學推理小說研究會,1986年與推理小說名家綾行人結婚。 2002年日本作家納稅排行榜日前出爐,小野不由美第一次進榜即排名第10。她架構浩大的長篇幻想小說《十二國記》,從1992年開始動筆至今,結合古裝與現代,可說是自桑原水菜的《炎之蜃氣樓》之後最為暢銷的幻想少女小說。該小說甚至打破了少女小說的限制,被改編為電玩、動畫。

  目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终章
  解访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主要人物介绍
  室井静信——于父亲中风后接任菩提寺副住持的工作,是名以写小说为副业的僧侣。
  室井美和子——室井静信之母,与其一同于寺内帮忙。
  广泽——在中学任教的老师,与结城一同住在中外场。
  结城——经营木制家具或是手染布的工坊,带着妻子小孩搬到外场,对外场村的居民来说是外来者。
  小出梓一结城之妻,与其夫共同经营工坊,因为没有冠夫性被村民视为异端。
  结城夏野——结城与小出的儿子,从大都市搬到封闭的乡村,很不习惯。
  尾崎敏夫——尾崎医院的院长,也是外场村里唯一的一名医生。
  尾崎恭子——敏夫的妻子,受不了婆婆而搬到沟边町开古董店,偶而才会回家。
  尾崎孝江——敏夫的母亲,是个很以自身地位为傲的老太太。
  国广律子——尾崎医院的护士。
  大川富雄——大川酒馆的老板。
  大川笃志——大川富雄之长子,大川酒馆的小开,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素行不良。
  前田元子——外场村居民,有点神经质,一直认为外来的人会带来不祥。
  武藤——尾崎医院的医疗事务主任,和结城一样,是村里难得一见的外来居民。
  武藤彻——武藤的儿子,和结城夏野交情不错。
  清水武雄——任职于航空公司。
  清水宽子——清水武雄的妻子。
  清水惠——清水家的独生女,向往离开村子的生活。
  矢野加奈美——前田元子的儿时密友,离婚后回村里经营休息站。
  矢野妙一矢野加奈美的母亲。
  田中佐知子——主妇。
  田中薰——国中三年级,佐知子的女儿,与清水惠是好朋友。
  由中昭——国中一年级。佐知子的儿子。
  大川义五郎——大川富雄的伯伯,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村迫秀正——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村迫三重子——秀正之妻,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后藤田吹——村迫秀正的妹妹。
  后藤田秀司——阿吹最小的儿子,快四十岁了还独身住在家里。
  长谷川——creoIe咖啡店老板。
  长谷川千代美——咖啡店老板的妻子。
  桐敷正志郎——后来搬进外场村,住进兼正之家的主人。
  桐敷千鹤——后来搬进兼正之家的女主人,患有不能晒太阳的奇怪疾病。
  桐敷沙子——正志郎与干鹤之女,和母亲一样患有不能晒太阳的疾病。
  辰巳——桐敷家的仆役,温文有礼的年轻人。

[ 本帖最后由 浮歌 于 2008-9-26 17:59 编辑 ]


  第一章
  1
  静信拿着粉笔站在办公室的黑板前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放下粉笔走回桌前。收拾桌面、关掉暖气,他静静的走出办公室,随手带上门。才走出房舍,刺骨寒风迎面吹来。火红的夕阳早已隐没,一抹残晕从东向西拉过天际,衬托着若隐若现的满天繁星。周遭静得可怕。仿佛被冻结了一般。
  朝着大门一路走来,静信没有遇见美和子、没有遇见光男、也没有遇见克江。鹤见和池边已经不在了,阿角也好一陣子没出现,最近连前来参拜的信众都减少了许多。偌大的寺院笼罩在沉沉死气之中,即使光男卯足了劲打理内务,还是难掩佛舍伽蓝的空虚颓圯。
  走进山里之后,荒废之色更形显着。干枯的杂草被山风吹得沙沙作响,触目所及净是一片死寂、一片枯竭。
  荒凉的大地失去了生命,弥漫着死亡般的空虚,一路蜿蜒直到天际。阴沉沉的天空黯淡低垂,昏暗如往,乌云和大地(如黑影般的深蓝和像血一样的暗红)将世界一分为二。
  唯有如刃的强风驰骋大地,亮光光辉不见于天空。也不存于地面。
  从半山腰吹上来的冷风中,听不到任何声音,也闻不到任何气味,枞树林之下的村庄跟身后的寺院都被同样的空虚和寂寥所占据。
  除了完全的死亡、荒废的开始之外,感受不到其他的讯息。
  木料堆积场看不到半个人影。静信登上堤防,看着不远处的建筑物。尾崎医院的窗户透着点点灯光,仿佛海面上忽明忽暗、象征着孤立与孤独的渔火,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静信停下脚步,望着那扇从小看到大的窗子。窗后的人影让他感到一阵羞愧。他已经失去造访那扇窗子的资格了。
  冷风吹得静信低下头来,只见地弯着腰缓缓的走上堤防。无人收成的稻穗弃置田間,静信沿着枯黄的田中小径来到枞树林之前。来到门前町尾端的山坡。
  整个村子十分冷清,一路上看不到半个村民,也感受不到人的气息。黑漆漆的窗户、静悄悄的屋内,不见有人在窗边闲聊,也听不到屋内传出热闹的电视声。寒风之中甚至连熟悉的煎鱼香气也没有。逐渐荒废的村子正静静的等待完全荒废的时刻,走在路上的自己就像是漫步废墟的亡灵。黑影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可悲的是竟连个目击者也找不到。
  静信踏出右脚。他十分清楚在人夜之后走上山坡代表了什么,却又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信明遗留下来的短笺迫使他非这么做不可。
  走上山坡之后,高耸入云的豪宅现身眼前。静信抬头打量着屋顶的石棉瓦,以及灰色的外墙。窗子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木板与木板之间却渗透出暗黄色的光线。在这种地方看见代表温暖的黄色灯光,令人感到讽刺。
  静信瞻仰着豪宅的全貌,仿佛自远古时代就在此地俯视全村的威容。豪宅背后的山峦起伏,夕阳的残照勾勒出山形的壮阔。
  楼阁将吞噬他的生命、决定他的命运,然后若无其事般的继续睥睨着眼前的山丘。
  静信轻轻的按下对讲机,平静的心情连他自己都感到讶异。四周静悄悄的,听不见对讲机的铃声,也没人出来开门,静信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听着呼啸的风声。过了好一阵子,门柱旁的小门才微微开启,辰巳的面孔从门后探了出来。静信的出现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不过他立刻堆出满脸的微笑。
  “原来是室井先生。真是稀客。”
  “冒昧造访,还请不要见怪。”
  “哪里哪里。”辰已将小门整个拉开。“请进。”
  辰巳的脸上依然挂着可掬的微笑。静信凝视着地与小门之间的缝隙,停了几秒钟才闪身走了进去。背后传来辰巳的关门声,以及刺耳的门锁撞击声。静信下意识的想回头,却硬生生的将这股冲动压了下去。
  “您介意吗?”辰已的笑声从背后传来。“不把门锁上的话,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说完之后。辰已迳自站在前面,招呼静信前往点着一盏小灯的玄关。
  “好久没访客了,不知道室井先生找老爷有何贯事?”
  “我想应该是找沙子小姐才对。”
  “您想?”
  静信点点头,不发一语。辰巳若有所悟的打开玄关的门,灯火通明的大厅热烘烘的,暖炉正烧着炭火。大概开了暖气吧,静信心想。否则光是小小的暖炉,不可能让偌大的客厅暖气逼人。屋子里随处都可感受到生人的气息,就好像刚刚从死亡的国度回到人间似的,触目所及净是不协调的景象。
  “这边请。”辰巳指着左边的房门。“请稍待片刻。”
  “那我就打扰了。”
  静信低头致谢。内心却浮现出一股笑意。这种拘束严谨的待客方式早就不合时宜了,恪遵礼数的自己和辰巳显得十分滑稽。
  辰巳带着静信走进设有观景窗的房间。暖炉虽未生火,屋子里面却暖烘烘的。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他们也感受得到寒意吗?难道是替正志郎暖的房间?或许这只是遵照“冬天必须开暖气”的思考逻辑而做出的行为,即使本身不具任何意义。辰巳也觉得应该如此招待静信。
  静信独自一人站在温暖的房间。好一阵子之后,背后的门扉才再度开启。
  “让您久等了。”
  辰巳开朗的话声刚落,沙子就跟在背后走了进来。端着银盘的辰巳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是沙子穿着和服的纤细身影。辰巳请静信人座,沙子则坐在静信的对面,两人隔了一张桌子。精致的茶具摆上桌,言不及义的社交辞令隔空交会,辰巳退到静信的斜后方,挡在桌子跟门口之间。僵硬的气氛、形式化的模式,好似一旦偏离了这些步骤,两人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始。
  “说吧。”沙子率先打破僵局。“找我有什么要事?”
  沙子笑得很灿烂,表情和声音却显得十分僵硬。
  静信点点头。
  “我想打听家父的下落。”
  沙子刻意露出不解的神情。
  “令尊——”
  “家父上个月底失踪了。他行动不便,照理说不可能独自移动,我想你说不定知道他的下落。”
  “也难怪你会担心。”沙子的微笑透露着一丝疑惑。“很抱歉。我不知道令尊的下落。”
  “真的吗?”
  沙子别过了脸,没有回答。
  “昨天我整理家父的房间时,发现他留下来的邀请函。后来仔细一想。才想起家父在失踪之前的确请寺里的人帮忙寄信。印象中收信人是桐敷先生,不过我想最后应该会转到你手中才对。”
  “我跟令尊素未谋面,令尊没理由寄信给我。”
  “这点我也明白,所以家父才会特地寄出那封邀请函。信封上的收件人是桐数先生,显然家父对桐敷家的情况不甚了解。我想他想邀请的人应该是你,而不是桐敷先生才对。我不知道接受邀请的人到底是谁,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没有继续追究的打算。”
  “真的没什么印象。”沙子微笑。“就算我真的收到了邀请函,你又想知道些什么?”
  “我想知道家父邀请你的原因。”
  静信喃喃自语。
  “上个月的十三日。家父得知安森家的德次郎病倒之后,坚持要亲自前往探病。自从中风以来,家父从未麻烦过其他人,那次却像变了个人似的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完全不听旁人的劝告。家父跟德次郎是多年的老友了,得知老友一病不起,也难怪会有那种反应;可是当我们踏进安森家的时候,家父的表情又显得十分平和。一点都看不出忧心仲仲的模样。刚开始我以为家父是去向德次郎诀别的,不过现在却不这么认为,总觉得家父探望德次郎似乎是为了确定什么。事实上家父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从安森家回来之后就一直陷入沉思,连德次郎的死讯都引不起他的注意。得知德次郎病倒的消息时,父亲说什么也要去探病,可是当德次郎的死讯传人耳中,他却只是淡淡的点点头,既不特别哀伤。也不想去参加告别式,这实在是说不过去。过了几天,家父就托寺里的人寄了封信给桐敷先生。”
  “嗯……”
  “家父写了一封邀请函,档案的建立日期是上个月的十五日,也就是探望德次郎之后的第三天。我不知道家父从德次郎的身上看到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写这封邀请函的原因,更不明白写好之后为什么不立刻寄出。或许家父当时还未下定决心吧,直到德次郎的死讯传入耳中之后两天,才决定将邀请函付邮。我很想知道那段期间父亲的想法。以及让父亲下定决心的原因。”
  信明一定从德次郎的身上发现了什么,所以才写了那封邀请函。
  从这点看来。当时信明应该已经知道他邀请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了。
  明知对方是尸鬼,却还是托人寄出邀请函,这简直就是自杀的行为。
  静信不明白信明为什么要引狼入室。
  静信的体内一直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黑暗面,迫使他在学生时代差点走向死亡之路。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明白当初为什么想寻死,他知道致命的黑暗面就藏在体内,却总是看不清黑暗面的真面目。信明应该与这种黑暗面无缘吧。静信心想。父亲深受信众的爱戴,即使卧病在床。依然是全体村民的信仰中心。可是他错了,信明的体内也存在着跟静信相同的黑暗面,就是这股力量驱使父亲写了那封邀请函。静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冲动,或许信明知道。所以他才想跟父亲问个究竟。
  没有杀意的杀人是一场意外,不是杀人。
  没有欠缺杀意的杀人。
  没有欠缺理由的杀意。
  “我想知道家父为什么寻死。”静信低语。“我非知道不可。”
  沙子沉默半晌,才叹了一口气。静信不明白这声叹息代表了什么。
  “这个答案只有令尊才知道。”
  “或许吧。也或许家父曾经对你说过什么。”
  如果沙子收到了那封邀请函,如果沙子造访了信明,想必一定也很想知道信明邀请自己的原因。
  “如果你真的知道什么,还请不吝赐教。抑或是能请你让我跟家父见上一面,由我当面问他?”
  沙子默然不语。她别过了脸,表情十分挣扎。
  “我真的很想知道,告诉我为什么吧。”沙子抬起头来看着静信。
  “家父为什么邀请你?”
  “……令尊累了。”
  信明倦了,久卧病榻的他打从心底厌恶这种废人的生活。
  (可是……)信明抬头看着斑驳的屋顶。
  废屋的屋顶残破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崩塌下来。即使身处黑暗之中,苏醒之后的信明照样目光如炬。不过他的生活还是跟以前一样。
  若非旁人的协助,就连起身下床都有困难。
  (……不该如此。)
  当尸鬼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信明压根就想像不到事情会演变成这步田地。
  犹记六十五岁的那年年初,信明突然陷入昏睡,后来虽然侥幸保住一命,却落得四肢瘫痪的下场。医生诊断是中风,坚持让他住院观察。刚住进医院的时候,瘫痪的情况还不那么严重。可是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信明的四肢逐渐失去知觉,最后终于失去了行动能力。
  信明的身体比同年龄的人要来得硬朗,因此总是不担心自己的健康问题,即使同辈份的亲朋好友逐渐凋零,他也从未放在心上。直到离不开病床之后,信明才意识到自己的年纪真的大了,随时都有离开人世的可能。
  一旦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就会开始打点身后事。首先得让儿子继承佛寺才行。为了让自己能够出席静信的晋山式,信明对于中风之后的复健可说是不遗余力,好不容易能坐在椅子上了之后。燃起希望的他继续向独力坐上轮椅挑战,结果却不幸跌倒在地。高龄再加上久卧病榻的双重影响让信明的骨质格外疏松,这一摔不但摔断了腿骨。
  还伤到了椎间盘。好不容易等到断骨愈合,肌腱却又随之萎缩,变形的关节让信明非但无法站立,甚至连坐在轮椅上面都有困难。锥间盘骨折的疼痛感非比寻常,即使断骨愈合了,天气不好的时候照样会疼痛难耐。每当伤口发作的时候。难忍疼痛的信明总是躺在床上不断的呻吟,日复一日的煎熬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已经没希望了。
  信明虽然还活着,他的人生却已经来到终点。卧病在床的这三年来,静信将寺里寺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对家人或是对这间佛寺而言,信明早已成为无用之长物,每天只能躺在信众赠送的高级病床上,生活起居都要靠旁人照料。信明不再被需要了,现在的他什么都不能做,更遑论替别人做些什么。
  事实上。信明的处境比想像中更加悲惨。
  即使卧病在床。信明还是佛寺的住持,信众们希望他依旧是大家所敬爱的长者、全村的信仰中心。即使早已对人生不抱希望,信明还是得在村民面前露出坚定的微笑;即使全身的病痛逼得自己几乎崩溃,信明非但不能将痛苦表现在外,甚至连说泄气话的权利也没有。
  如今佛寺实际上的经营者已经不是自己了,信明只能藉着扮演好住持的角色。来寻求自己存在的价值。虽然信明还是村民眼中值得信赖的住持,可是他心里面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不过是在作戏罢了。一想到这里,信明才猛然察觉自己几乎是躲在假面具之后渡过这辈子的。
  信明是五个孩子当中唯一的男生,从小就注定要继承这间佛寺,这不但是家人的希望。也是信众的期许。从小信明就必须扮演大家眼中的“好孩子”,成年之后更得努力成为优秀的“副住持”、甚至是“住持”。这是信明唯一的选择,他不能、也不许选择其他的人生道路。
  躺在床上的自己不过是个信仰图腾罢了,信明心想。信众为自己买了一张昂贵的病床,这非但是景仰的表现,同时也是无言的要求,迫使自己继续扮演他们期待中的角色。
  ——如果你是值得景仰的住持,我们就会给予你应得的奖励。如果你背叛了大家的期待,我们只好弃之于不顾,当你从未存在。
  这就是信明一路走来的人生,他这辈子一直活在奖励和要求之下。信众准备了一张床,信明只能活在床上,无法一窥外面的世界。他所能做的就是唯唯诺诺的躺在床上,扮演一个称职的住持,这也是许多年来他一直努力不懈的目标。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信明虽然成为大家称道的住持,信众的期待却也压得他喘不过气,如同卧病在床的生活一般,成为另一种夺去行动能力的慢性杀手。
  信明六十五岁那年中风,从此离不开病床;事实上打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信明就失去了自由。如今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早已落得四肢瘫痪无法动弹的下场,只能静静的躺在床上迎接死神的到来。结束这段从未做过自己的生命。
  (我不甘心……)
  信明恨恨的瞪着天花板。他不是不想了结这段空虚的人生,无奈中风的后遗症让他力有未逮。过了没多久,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全村。仿佛在嘲笑信明的无能与无力。
  异常突出的死亡人数让信明不由得联想到流传许久的恶鬼传说。或许是瘟疫、或许是人为的产物、也或许真的是某种超自然的力量。不过对于信明来说,这些可能性都能以“恶鬼”来囊括一切。
  恶鬼降临外场,展开惨无人道的杀戮。接触恶鬼的村民全都难逃一死。然后化为恶鬼再度复苏,让死亡的阴影不断的在村子里扩大蔓延。信明早就对这种循环有所预感,却没对任何人发出警告,或许是集众人信仰于一身的身分让他不方便开口,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信明对逐渐蔓延的死亡确实抱着一份不为人知的兴趣,他很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会因此受害。
  是的,信明怨恨这个世界,怨恨把自己关进小小的象牙塔、剥夺他无限可能的众人。
  信众强迫他成为称职的住持,因为他们需要一个优秀的住持,也需要合适的人来把守寺庙及墓地,最好还是个慈悲为怀的修道之人。
  于是他们矫正信明的人格,将信明塑造成信众所期待的人物,让他成为众人的献祭,不许质疑自己的存在价值。信众要的只是一个坐镇在佛寺里面的精神象征,而不是信明这个“人”,反正只要会诵经办法事,信明和静信对他们而言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难以言喻的空虚让他感到一阵心痛,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他的人生已经快要结束了,根本没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事实上机会并不是没有。如今恶鬼肆虐全村,只要死后复苏,不就可以重新再来了吗?
  探视德次郎的时候,信明发现德次郎的颈部有个瘀青,两个小小的齿痕整齐的留在颈动脉之上。回到佛寺之后,信明陷入天人交战。
  最后还是德次郎的讣闻让他下定决心。召唤尸鬼吧,信明心想。为了远离病床、远离寺院,也为了开创第二个人生,他需要尸鬼的协助。
  当时信明并不清楚不是所有的死者都会成为尸鬼,他只知道自己是被禁锢的囚犯、不被需要的人。村民需要的是一个住持,而不是信明。禁锢于景仰之名的他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成为大家心目中悲天悯人的好住持,换来的却不过是信众送他的那张高级病床,以及躺在床上等死的命运。信明厌恶所有束缚他的人事物,只有尸鬼是唯一的解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信明闭上双眼,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幸运的,他复活了。迎接他的却是不幸的开始。
  复活并不代表返老还童。信明知道自己不一样了。没有心跳、没有呼吸、也不必排泄。这代表着他再也不必过着没有尊严的生活。可是变化仅止于此,他还是没有行动能力,既不能从床上起身,也不能下床行走。信明得到第二个人生,这个崭新的人生却是从病床开始,没有未来可言。
  (不应该是这样……)
  生前的病痛还是会保留下来,这是江渊医师的说法。
  “尸鬼虽然具有优秀的再生能力,却无法修补生前所遭受的伤害,就像断掉的手臂无法再长回来一样。”江渊的语气十分冷漠。“室井先生长年卧病在床,萎缩的肌肉和组织是有复原的可能,不过已经受到伤害的部份恐怕就很难恢复原状。比如说已经受损的大脑组织。以及双腿和椎间盘的骨折,这些伤害将会一直跟着你。”
  信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召唤尸鬼、又何必死后复活?!
  “至少你的疼痛感已经消失了。”
  信明的确感受不到疼痛,取而代之的却是不亚于疼痛的饥饿感。
  他无法捕食猎物,非但肉体力有未逮,心理也不允许他这么做。即使同伴将猎物推到眼前,他也害怕得下不了手;等到难忍饥饿的他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身边却连半个人也没有。对于信明来说,鼓起勇气主动攻击猎物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信明在尸鬼当中非但一无是处,很明显的还是一个拖累。尸鬼不需要住持,而且脱去住持的外皮之后,信明不过是个行动不便的老头子罢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寄出那封信。)
  信明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掩面而叹。满是尘埃的仓库里面连半个人也没有,自己被同伴孤零零的丢在这里,哪里也不能去、什么也不能做。
  还记得沙子曾经说过,她绝对不会弃自己于不顾。
  “这里就跟人类的社会一样,弱者一定会受到保护。”
  沙子保证绝对会让信明受到应有的照顾。看来这个保证似乎并未往下落实。抑或这就是沙子所谓的“应有的照顾”?一想到这种悲惨的生活将永无止境的持续下去,信明不禁悲从中来。
  (早知道就不要寄出去了。)
  反正自己也活不了几年。
  “令尊他……”沙子低语。“他似乎很排斥身为住持的自己,也厌倦于当一个演员,因此十分憎恨束缚他的信众和村民。”
  坐在对面的静信直盯着沙子的双眸。
  “家父亲口说的?”
  “是的。”沙子微笑以对。“我能体谅令尊的痛苦。村子里需要的只是一个住持,不是令尊。信众需要住持来凝聚村民的信仰,所以才逼迫令尊成为他们需要的人。除了成为寺院的住持之外,村民不允许令尊走上其他的道路,这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一己之私,难道不是吗?”
  静信沉默以对。
  “令尊不过是想抵抗自己的命运罢了。就跟你一样。”
  静信摇摇头。
  “……不是。”
  沙子不解。
  “不是吗?”
  “我跟家父不一样。”
  ‘静信十分笃定。他不知道隐藏在内心的黑暗面到底是什么,却很清楚绝对不是沙子所说的“抵抗命运”。
  “令尊说他直到中风之后,才有所醒悟。”
  沙子的笑容带着一丝怜悯,静信却坚决的摇摇头。
  “我早就知道这不是自己要的人生了。你说的没错,村民只是需要一个住持罢了,然而这充其量不过是他们的期待,家父跟我有权决定自己是否应该满足这分期待。其实我大可背叛村民的期待,远离这个村子。之所以没这么做,纯粹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跟旁人完全无关。既然他们需要一个优秀的住持,我就试着去满足他们的需求,事情就这么简单。”
  沙子难掩讶异之色。
  “寺院的住持是信仰的中心,不过这并不代表住持必须主动去做些什么。事实上住持能发挥的功能真的很有限。却又不可或缺。一旦失去住持,村民就会失去心灵的寄托,所以大家才要找个人担任寺院的住持。这只是一份工作,而我只是执行这项工作的人。”
  又不是非你不可,静信猛然想起敏夫不知何时说过的这句话。当时彻底反抗命运的敏夫正面临着非考上医学系不可的压力。所以应该是高中的时候。不是三年级,那时的敏夫已经向命运妥协了,因此不是高一、就是中学毕业的前后。
  静信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此当敏夫冒出这句话的时候。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不过静信还是甘于村民的安排。他肯定信仰的存在,明白村民需要一个心灵的寄托,也觉得这份工作非自己莫属。严格说来,静信十分乐于成为寺院的住持。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自杀?”
  沙子提问。
  “……我不知道。”
  沙子垂下双眼不发一语。短暂的沉默之后,沙子再度抬头看着静信,嘴角浮现出一抹自嘲似的浅笑。
  “帮不上忙真的很遗憾。毕竟你可是付出了重大的代价,才踏进这间屋子的。”
  静信感觉有人从背后压住双肩,似乎不让自己起身。然而静信早已全身虚脱,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你已经有所觉悟了吧?”
  静信以点头来回答沙子的问题。
  “这无疑是消极的自杀,为什么要这么做?”
  静信为之一愣。父亲的想法当然是拜访沙子的目的,问题是自己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得知父亲的真意?
  静信的表情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
  沙子起身走了过来,蹲在静信的面前。辰巳将静信的上臂紧紧压住,静信非但没有挣脱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逃避即将降临的命运。
  沙子的神情看来十分挣扎。
  2
  关上医院的大门之后。敏夫从走廊回到家中,赫然发现一名不速之客正等在房里。
  “工作很忙嘛。”
  坐在床头的千鹤露出捉狎的微笑。
  “你可真是锲而不舍。”
  话声甫落。敏夫用眼角余光飞快的打量四周。投影机已经被关掉了,原本放在书架上的驱邪用具早已不见踪影,房间里面一片凌乱。
  敏夫知道千鹤手中握有家里的备用钥匙。因此早在好几天前就自行在房门和窗子各加了一道锁,却没想到对方可能划破玻璃直接开锁进来,甚至连原本贴在窗户上面的放射状图案都被撕开。
  “看来似乎有人替你开路,正志郎先生是吧?”
  千鹤微笑不语。敏夫的准备防得了尸鬼,却防不了身为人类的正志郎。投效尸鬼的人类无疑是最可怕的敌人。
  “正志郎先生也真奇怪,居然帮着自己的夫人潜入其他男人的房间。”
  “他对我很体贴。”
  “这算是哪门子的体贴?家母还没睡,你最好不要乱来。”
  “尾崎院长是个明白人。总不希望累得老母亲为自己丧命吧?”
  敏夫打量着千鹤的笑容,立刻领悟到她的同伴就在附近,只要敏夫大声呼救,赶来察看的孝江恐怕难逃遇袭的命运。慢着,敏夫转念一想。说不定早在自己回来之前,独自在家的孝江就已经遭到毒手了。
  放眼望去,房间里面没有足以自保的东西。若真要动手的话。敏夫的力气自然在千鹤之上,可是只要等在附近的其他尸鬼一涌而上,敏夫根本连半点胜算也没有。更何况其中还有像辰巳和正志郎那种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而且又不畏惧咒术的敌人,一旦家中的防线被打开了,想要击退尸鬼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敏夫思前想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过。敏夫心想。尸鬼不会在第一次的袭击杀害牺牲者。而且对方要的是牺牲者的病历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在没拿到这些东西之前,是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庆幸自己早将病历表和死亡证书的影本存放到医院的保险柜,如果那些资料被他们从房间里面搜了出来,自己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敏夫缓缓的移动身子,眼睛直盯着书桌上的电话子机。那是唯一的活命希望。千鹤兴致盎然的观察敏夫的一举一动,察觉敏夫的意图之后,顿时忍俊不住。
  “你想报警吗?就算你打110好了。接电话的也是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喔。”
  “我知道。”敏夫点点头。
  “还是你打算向谁求救?很抱歉。恐怕也来不及了。”
  敏夫在内心点点头。他知道今晚难逃一劫,然而只要往后不再遇袭,自己还是有活命的机会。一想到这里,敏夫毫不迟疑的拿起话筒拨号,一边忖度着自己与千鹤的距离,一边在心里面计算着电话铃声。直到响了五响,才有人接起电话。
  “哪位?”女性的声音从话筒的另一边传来。
  “……请问静信在吗?”
  “好像出去了。”美和子说完之后,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不安。“静信不在你那里吗?”
  “嗯。”敏夫随口答应。再次目测自己与千鹤的距离,才发现千鹤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她知道静信不在家。所以才会对自己的行为嗤之以鼻。
  美和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敏夫却不声不响的挂上电话。
  “静信在哪里?”
  “室井先生人在大屋。”
  拿着电话的敏夫倒抽一口冷气。
  “……你们抓了他?”
  “室井先生亲自造访沙子。”千鹤发出清脆的浅笑。“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室井先生的父亲也特地寄了一封邀请函给正志郎。若非他行动不便,说不定也会跟室井先生一样自投罗网呢。”
  “为什么?”敏夫低吟。
  “你说呢?我不知道那对父子在想什么。也懒得去理会他们。我只知道室井先生已经在我们的手中了,而且这还是出自他的个人意愿。他的父亲复苏了,我想他应该也会复活才对。”
  “嗯……”
  敏夫的声音低沉无比,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静信不可能不知道主动造访尸鬼代表了什么,如果千鹤说的都是真的,表示静信已经投向尸鬼的阵营了。
  敏夫将电话子机扔在地上,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他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受。
  千鹤打量着敏夫的狼狈模样,露出愉悦的微笑。
  “难以置信吗?”
  “……大概吧。”
  “只剩下你一人独自奋战了,孤立无援的感觉如何?”
  “还不坏。”
  千鹤笑了,从床上起身。敏夫见状,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
  “别这样。”
  “你在求饶吗?”
  “没错。我不想死。饶了我吧。”
  千鹤往前走了几步,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内心浮现出一丝的不耐。敏夫往前迎了上去,抓住千鹤柔弱无骨、却又冷冰冰的两只手臂。
  “千鹤,我想活着目睹外场的灭亡。”
  尸鬼眉头紧皱,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言词。
  “我已经受够了。”敏夫恨恨的吐出一句。“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可是幸存的村民到底做了什么?很抱歉,什么都没有。他们只会坐以待毙,既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也不愿意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满心以为只要出来闹一闹,就会有人把糖放进他们的嘴里。”
  敏夫把千鹤的两只手臂往下一甩。
  “既然他们不想动手,干脆就由我来找出真相好了。于是我展开调查,发现了敌人的存在,也证明了外场遭到尸鬼的侵略,不想死的话,就只有消灭尸鬼一途可走。我甚至连消灭尸鬼的方法都找出来了,就只差实际执行而已。想不到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遭遇阻力。”
  静信不愿参与。即使明白放任不管将会酿成无法收拾的惨剧,静信还是不愿意杀害尸鬼。可是在唯有消灭敌人才能生存的前提之下,拒绝杀害尸鬼无疑是放弃唯一的求生之道。
  即使无法认同,敏夫还是能体会静信的感受。静信不是个结果论者,只要他对过程稍有疑虑,即使结果再怎么有利。他也会立刻抽身不管。敏夫刚好相反,只要结果对自己有利,敏夫是不问过程的。这就是静信了解敏夫的为人、却无法认同敏夫作为的原因。
  “不愿意杀生是他的自由,宁愿死于尸鬼之手、也不愿伤害尸鬼也随他高兴;可是他只能对自己的生命作主,我不认为他有权力替村子里的其他人决定命运。”
  静信知道尸鬼的存在,也明白袖手旁观并不能阻止惨剧的发生,可是他依然决定脱离战线。这么做非但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也剥夺了其他人求生的权利,更何况一旦遭遇袭击。自己也有可能变成另一个尸鬼、威胁其他人的生命。敏夫就是对这一点无法苟同,他不反对静信放弃自己的生命,却也不赞成静信拉着外场的所有村民陪葬。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是非,黑与白之间还有所谓的灰色地带;可是这件事摆明了就是非黑即白。尸鬼是人类的天敌,我们能做的就是起而反抗,要不就是乖乖的成为牺牲者,没有第三个选择,也没有和平共存的方法。就算真的有,也只有成为尸鬼的奴隶一途可走,桐敷正志郎就是最好的例子。”
  静信总是坚持中立的立场,为了贯彻自己的信念,或许还真的会成为第二个桐敷正志郎。除此之外,敏夫实在不知道静信为什么主动造访桐敷家。
  千鹤打量着敏夫。
  “你就是不能原谅他这一点?”
  “当然不是。”敏夫扁了扁嘴。“既然这是静信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村子里的人却连选择的勇气也没有。”
  村民都知道危险的存在,也知道自己的生命遭受威胁。更明白置之不理只会愈演愈烈的道理。这种威胁无法以常识解读。即使对外求救,也难以让外界理解。
  “村民都很害怕,因为大家的生命都暴露于危险之下;可是他们却拒绝承认威胁的存在。好吧,我承认尸鬼或是吸血鬼的论调很难被大家接受,可是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就会知道那是唯一的可能性。偏偏那些家伙铁齿得很,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是不肯正视问题的所在。”
  大家嘴巴上对尸鬼的说法嗤之以鼻,可是太阳一下山之后,却又逃命似的躲回家中。为什么每个人都视入山为畏途?玄关前的护符、门口的破魔矢、窗边的除虫菊和艾草又代表了什么?
  “其实他们自己心知肚明,这一连串的事情都是恶鬼搞出来的,却偏偏不肯面对现实。村民不肯面对现实的原因并不是担心被别人当成疯子,而是打从心底不愿正视这个发生在身边的威胁。”
  说到这里,敏夫冷笑两声。
  “恶鬼明明站在面前,却依然闭上眼睛当这只是一场梦。如果承认事实,村民势必得奋起与恶鬼对抗,偏偏大家没那种胆子,所以只好下意识的否定恶鬼的存在,如此一来就不必面对来自恶鬼的压力了。可是若真的没有恶鬼,村子里又怎么会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大家总是觉得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面对这个问题,村民选择的答案就是‘不知道’,他们不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乱子,所以希望有人能够给免除内心的不安、停止这场惨无人道的杀戮。可是当‘恶鬼’这两个字赤裸裸的摊在面前,他们却又认为那根本是不存在的东西,顽强的否定恶鬼的存在。是的,村民希望我给他们一个答案,所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是尸鬼在作怪。还告诉他们如何对付尸鬼的办法。然而村民不喜欢我给他们的答案,继续窝在家里呼天抢地,祈求他们预期的答案能够出现。”敏夫双手一摊,脸上带着戏谵的神情。“这是突变种的传染病,疫苗已经问世了,请不必担心。突变种的传染病来自十恶不赦的恐怖组织,正义的代言人即将打击犯罪,还给大家安详和乐的生活。”
  千鹤微笑以对。敏夫干笑不已,开始自我解嘲了起来。
  “没有人愿意思考,连动根手指也不肯。每个人都把自己当成世界的中心。总以为只要哭个几声,就会有人来换尿布、就会有人来喂奶。然而世界是残酷的,除非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除非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否则连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难以维护。”
  “……说的也是。”
  “随他们去吧。虽然我比他们都看得远,却没有照顾他们的义务。反正我已经提出警告了。也告诉他们明哲保身的办法,如果他们不喜欢这个答案,我又何必要自讨没趣?既然他们只接受自己喜欢的事实,那就继续当鸵鸟好了,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他们该怎么办。”
  说到这里,敏夫再度紧握千鹤的双手。
  “求求你,我想看看村民惊慌失措的模样。他们将恶鬼当成梦中的怪物,不肯接受其他的可能性。我想看看当他们知道先前所拒绝承认的答案成为无可转圈的现实,脸上的那份绝望与无助。只要让我出了这口气,接下来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我该相信你呢,还是当你在说谎?我可不想变成被男人欺骗的笨女人。”
  “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种事情没凭没据的,要我怎么相信你?你可是我们的敌人,沙子不会允许我跟你谈条件的。”
  “沙子……”
  “不过……只要你表示诚意,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千鹤冰冷的手指划过敏夫的颈部,不偏不倚的停在头动脉上面。“给我一点血吧。”
  “随你的便。”
  千鹤露出满意的微笑,双手环抱敏夫的颈部。敏夫屏住呼吸等待命运的到来,起先感到柔软冰冷的物体贴在颈部,接踵而来的是些微的刺痛。过了一阵子之后。刺痛感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微醺的陶醉。说真的,那种感觉还真不赖。
  不一会儿,千鹤在敏夫的耳边嗫嚅。
  “销毁所有的资料。我会给你一份清单。你照着上面的指示修改病历。村子正常得很。大家都活得好好的……懂吗?”
  敏夫点点头。
  “……嗯。”
  3
  握着话筒的美和子呆立电话之前,墙上的时钟正指着九点钟的位置。静信好像是傍晚时分出门的。之后就一直没回来。原先以为他去找敏夫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老夫人,你还好吧?”
  光男正好走出餐厅。这阵子佛寺的人手严重不足,光男为了就近打理杂务。不分由说的带着母亲克江搬了进来。
  “……光男。有没有见到静信?”
  “副住持不是到医院去了?”
  “好像不在那里。都这么晚了,到底会跑哪去?”
  光男凝视着美和子铁青的脸孔。意识到该来的终于来了。鹤见虽然说佛寺不会受到波及,可是从这阵子的情况看来。灾厄似乎不会对佛寺有所回避。信明和静信的相继失踪早在预料之中,光男的眼前浮现出佛寺步上灭亡的景象。
  美和子放下话筒,思索片刻之后又拿起电话。
  “派出所的电话是几号啊?还是请田茂先生帮忙”
  话还没说完,光男就抢先一步出声。
  “副住持大概出去散步了。”
  “可是……”
  “我想应该到尾崎医院了才对。现在才九点不到,副住持又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大惊小怪的。”
  眼看美和子似乎还有话要说。光男连忙挤出一个微笑。
  “副住持的车子还在车库,表示他人一定在村子里。既然如此,老夫人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光男继续装出一派轻松的模样。他明白现在不是把事情闹大的时候。静信至今未归,恐怕也跟信明一样被他们带走了。既然如此,最好不要违抗他们的意思,否则美和子势必会成为下一个牺牲者。
  “这阵子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也难怪老夫人不放心;不过愈是操这种无谓的心,老夫人的担忧就愈有成真的可能。”
  “可是……”
  “副住持只是晚点回来而已,说不定今晚就住在尾崎家了昵。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是说老夫人觉得副住持可能出了什么事?”
  美和子低头不语,她当然不希望静信出事。
  “村子里面都是熟人,不可能出事的啦。再加上副住持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村子里的人又不可能对副住持无礼。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也对。”美和子紧握着自己颤抖不已的双手。“你说的也有道理。”
  “当然。”
  光男坚定的口吻让美和子不由得点头赞同。没错,静信不会出事的。美和子已经失去了信明,老天爷不会再让她失去静信。嗯,绝对不会。
  小薰独自一人回到家中。大冢浩子心疼她父母双亡,一直留她住下来;可是小薰却坚持要回家收拾东西,顺便静下心来替未来打算。
  若真耐不住寂寞,自然会再回去。
  独自在家非常危险,这点小薰比任何人都明白。之前她认定自己躲不过小惠的复仇。决定向无可避免的命运低头:可是自从昨天见到静信,知道还有人也在怀疑尸鬼的存在之后,小薰的想法就改变了。
  如果早一点跟静信、甚至是跟敏夫谈谈的话,夏野就不会死了。
  不,说不定自己也不会失去父母、失去小昭。一想到这里,小薰就感到悔恨不已。
  (为什么?)
  占据心头的感觉不是悲伤,而是一把无名的怒火。这一切都不应该发生,自己也不应该死在小惠的手上。小薰很想质问小惠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想让小惠也尝尝加诸在自身的痛苦。报一箭之仇。
  小薰将大冢浩子送给她的护符贴满每一扇窗户,然后拿出小昭生前准备的木桩。小薰决定要跟小惠正面对决。不再让她予取予求,即使小惠生前是自己的好友,小薰也不准备宽恕她的所作所为。
  大冢家不是适合的决斗场地,因此小薰非回家不可。现在的她充满了勇气,准备面对夺走一切的敌人。
  静悄悄的屋子灯火通明,小薰就端坐在客厅里面。过了午夜十二点之后。拉布的狂吠传入耳中,看来神秘的不速之客正在窗外徘徊。
  不速之客轻敲屋子的每一扇窗户,正在寻找进入屋内的方法。之前小薰早已拖出父亲遗留下来的工具箱,将屋子周围所有的门窗都封死了,独留面对客厅的那一扇窗户,既没放下挡雨板,窗帘也未拉上。小薰将木桩藏在怀中,仔细观察窗外的动静。
  律子醒转之后,发现自己躺在沧茫的黑暗之中。下面铺着一件破旧的薄被,不时发出阵阵的异臭。脑中一片混乱的她开始检现身体,才发现自己没有呼吸、也没有脉搏。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不死心的她再度触摸自己的颈部,依然感觉不到任何脉动。
  这个惊人的发现让律子大为恐慌,密闭的小房间里面充斥着她歇斯底里的惊呼。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却是空洞的觉悟。
  没错。自己已经死了。一旦认识了这点,混乱的记忆顿时迎刃而解,律子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死后复生的恶鬼了。
  这时房门打开。陌生的中年妇人带着一个有点面熟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你们是?”
  律子显然掌握了发声的诀窍。
  “我叫仓桥佳枝。”
  “你也是死后复生的恶鬼?”
  佳枝似乎有些讶异。
  “不简单。我一句话都没说,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没有脉搏,而且我还记得自己发生了什么事。当时过度换气的情况非常严重,我想自己替自己急救,所以起身去找塑胶袋,结果就失去意识了。这就是我的死因吧?”
  “或许吧。”
  “他是……”律子看着佳枝身后面带忧郁的年轻人。“武藤家的人?”
  “你认识他?”
  律子摇摇头。她跟这个年轻人素未谋面,只在武藤家的葬礼上见过年轻人的遗照。阿彻背过身子。似乎对自己的身分遭人认出感到有些狼狈。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长话短说吧。没错,你变成吸血鬼了,不过我们比较习惯尸鬼的名称。”
  “……尸鬼。”
  “换上这些衣服,接下来由他来替你说明。这阵子复苏的同伴特别多,我可没办法只照顾你一个。”
  接过衣物的律子不由得心中一惊。复苏的同伴特别多,代表了死亡的村民也特别多,如果被恶鬼杀害的村民全都成为复苏的恶鬼,牺牲者的人数势必会呈等比成长。
  “佳枝大姊,我……”
  阿彻叫住正打算离开的佳枝。沙子命令阿彻协助佳枝,可是他实在不愿意面对苏醒的熟人。
  “她什么都知道,不会花多少时间的,你只要告诉她最基本的规矩,教导她怎么进食就好。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今晚还有三个同伴即将苏醒,我跟辰巳先生根本忙不过来。”
  “好…好吧。”
  “拜托。”
  说完之后。佳枝匆匆忙忙的走了出去。最近的尸体特别多,偏偏不是所有的同伴都具有判断死者复苏与否的能力,因此辰巳和佳枝只好将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分派底下的人负责看管。光是山入一地还不够,村子里面的秘密场所和山中小屋到处都尸满为患,没有人知道这些地方到底收容了多少具尸体。
  阿彻叹了口气。
  “先把衣服换上吧,我到外面等你。”
  “不必了。”律子回答。她坚决的摇摇头,将佳枝交给她的衣物递了出去。“我不需要。”
  “不需要?”
  “死人本来就该穿寿衣,我不喜欢假装自己还活着。”
  “你本来就活着,这也是你非接受不可的事实。”
  “换上活人的衣服,然后攻击其他村民吗?”
  阿彻犹豫了片刻,才缓缓的点头。
  “……没错。”
  “我有选择的权利吗?”
  阿彻凝视着面带微笑的律子。不发一语。
  “我不想攻击别人,不想杀人,更不想假装自己还活着。我已经死了。”
  “你不攻击别人就会饿死。”
  “或许吧。”律子点点头。“这样也好。”
  阿彻轻笑两声。
  “你已经不是第一个了。大家都说宁愿饿死也不攻击别人,最后却全都屈服于饥饿之下,所以我劝你别把话说得太满。”
  “是吗?我倒想试试看呢。还是说他们不允许我们这么做?”
  “没错,他们不会坐视不管的。”
  “就算他们能袭击我,也不能逼迫我去袭击他人吧?”
  “如果你不肯配合。你的亲朋好友就会成为其他同伴的猎物。”
  律子吃了一惊,瞪着天花板思索了片刻。
  “……那就没办法了。我能做的也只有替他们求情而已。”
  “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家人?”
  “如果我袭击他人,不是也会造成其他家庭的悲剧吗?而且我的家人大概早就遭到袭击了,最后见到她们的时候,两人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神情。”
  “如果不是呢?”
  “我已经说过了。不管是我袭击他人、或是他人袭击我的家人,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不喜欢攻击别人,更不希望因此而杀人。”
  律子看过太多的牺牲者了。那些目光涣散的患者让敏夫的努力付诸流水,律子不想成为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你迟早会后悔的。”
  “或许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看。”
  阿彻转过身去离开房间,仿佛在逃避律子的眼神。
  “这些衣服……我还是留在这里。”
  难耐的饥饿感折磨得阿妙不停呻吟。加奈美听着母亲痛苦的哀号,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自从阿妙回家之后,加奈美不知道料理过多少种类的食物。却总是难以被阿妙接受。食物只要一入口,没过多久就会全部吐出,屋子里面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阿妙呼唤着加奈美。祈求女儿纾解自己的痛苦:偏偏加奈美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得到的食材都已经试过了,即使熬得再烂,阿妙依然无法接受。加奈美还尝试着将熬煮的汤汁结成果冻状,结果阿妙还是老实不客气的全部吐了出来。
  “加奈美……我到底是怎么了?身体好不舒服,是不是快死了?”
  加奈美差点没笑出来。要不是强行忍住笑意,恐怕会一笑不可收拾。
  “别说这种泄气话。妈一定是吐太多次了,才会把胃弄得不舒服,我看还是喝点汤好了。”
  “光是喝汤又喝不饱。”
  “先从喝汤开始,好吗?”
  安抚犹自不平的阿妙之后。加奈美走进厨房。流理台上堆满了锅碗瓢盆。随处可见散落一地的食物。加奈美叹了口气,开始整理洗槽里的厨具,突然指尖一阵刺痛传来,这才想起菜刀还浸在洗槽的污水中。
  加奈美轻呼一声,将右手从污水中抽出。食指和中指的前端被划了一道伤口。加奈美连忙扭开水龙头加以清洗。一脸关心的阿妙出现在身后。她似乎听到了女儿的惊呼。
  “没事,被菜刀切到而已。替我拿oK绷好吗?”
  强装镇定的加奈美回头看着母亲。却发现阿妙正以异样的眼神盯着加奈美手上的伤口。
  “妈,去帮我拿急救箱。”
  阿妙虽然点头答应,却还是站在原地不动,目不转睛的看着加奈美的手指。溢出伤口的鲜血沿着指尖滴落手掌,阿妙连忙伸手接住就往嘴里送。母亲的异常举动让加奈美大为惊讶。
  “妈!”
  阿妙嘴里嘟浓几声,一把抓住加奈美的手掌作势要舔。加奈美连忙使力挣脱。却被阿妙顺势抓住另一只手。眼看母亲就要把自己的伤口含进嘴里。加奈美不由得吓得大叫。
  “妈。不要!”
  阿妙终于找到止饥的方法。加奈美也在同一时间有所领悟。死后复生的母亲、一连串的死亡。加奈美终于明白这两件事情代表了什么意义。
  “妈。不要!不可以这样!”
  一旦尝到血腥味,阿妙就会变成真正的怪物。好不容易才回到身边的母亲,就会变成无法共存的异类。
  “妈,求求你……!”
  阿妙终于放开加奈美,凝视着自己占满鲜血的双手。拼命的在衣服上擦拭。然后坐倒在地当场哭了起来。加奈美也蹲了下来,抱誓母亲的肩膀不断啜泣。
  4
  开门声远远的传入耳中。静信勉强睁开双眼。周围一片黑暗,强劲的山风正隔着一层墙壁不停呼啸。
  “还好吧?”
  沙子的声音远远的传来。紧接着是打开开关的声响。台灯的灯光十分刺眼,静信不由得眯起双眼。
  小小的房间,静信躺在床上。倾斜的天花板就迫在眼前。天花板较高的一端开了一个小小的天窗,窗子却被木板整个钉死。这間房间并不大,大概是屋顶之下的小阁楼吧。床边摆了一个小小的床头柜。
  台灯孤零零的站在上面。床头柜的旁边是一张小方桌,沙子就坐在方桌的对面。
  静信想从床上起身,却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双脚似乎被绑在床上无法动弹,迫使他只好放弃起身的念头。眼前的一切好像在做梦似的缺乏真实感,不过静信知道这绝对不是刚睡醒时的迷蒙。
  “把你绑在床上情非得已,请不要见怪。”
  “……没关系,我了解。”
  沙子露出微笑。
  身上虽然只有一件薄被,静信却感觉不到寒意。看来屋子里似乎开了暖气。移动身子固然会头晕。不过只要乖乖的躺在床上,那种赖床般的放松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难怪那些牺牲者从未有所抱怨。恍然大悟的同时。也感到有些纳闷。静信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也可以很清楚的加以描述,那些牺牲者可就办不到了。
  “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沙子主动发问。静信点点头。
  “知道了不是反而不好?”
  “没关系。反正你已经跑不掉了。用不着催眠。”
  沙子的表情有些哀伤,或许是光线的关系。
  “原来如此。”
  “生气吗?”
  “怎么说?”
  静信反问,沙子却没有回答。
  “我早就有所觉悟了,当然不会生气。老实说你没要了我的命,反而让我有些讶异呢。”
  “嗯。”沙子点点头。
  “现在几点?”
  “五点刚过,天就快亮了。”
  母亲和光男想必一定很檐心吧,静信心想。美和子知道静信再也不会回去了吗?静信觉得自己背叛了母亲、也背叛了其他人,他辜负了村民对他的期许,跟父亲一样背叛了众人的期望。静信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父亲却未必如此。信明的出发点是出于对世俗的报复,相信一是不会有所心痛;不过静信却怀疑父亲是否真的如此绝情。
  “父亲为什么如此憎恨世俗的秩序……”
  听到静信的自语,沙子想了一会之后准备回答,却被静信伸手阻止。
  “我想我能体会父亲的感受。周遭的人要求父亲成为优秀的住持,因此父亲憎恨限制他的一切;可是并没有人逼迫他非这么做不可。这只是大家对父亲的一种期望。”
  “期望本来就是逼迫的一种,虽然没有强制性,可是当令尊背叛期望时,却必须承受来自众人的无言压力。成为优秀的住持就会得到奖励。反之则什么都没有,这不就是一种胁迫吗?每个人都想得到大家的肯定,为了获得肯定,只好设法达成大家的期望。而且若遭到众人的否定,对当事人来说也很不好受,因为他必须接受来自周围的惩罚。”
  “或许吧。想要获得肯定。就必须满足大家的期望;不想遭到否定。也必须扮演大家眼中的乖宝宝。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这种事情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嗯。”
  “父亲希望获得众人的肯定。这代表父亲也肯定众人的期望。父亲愈想获得众人的肯定,就代表他深爱着众人,既然如此,符合众人的期望就应该是一种快乐才对。难道不是如此吗?”
  “其中的差别大概是出在为了获得肯定而积极的符合众人的期待、以及为了不遭到否定而消极的迎合众人的期待吧。”
  “迎合众人的期待……”
  “没有人希望自己的存在遭到否定,因此只好迎合众人的期待。
  令尊虽然获得大家的肯定,内心却总是为迎合众人所苦。或许他迫切希望众人也能肯定真正的自己,这份期望却从未实现。如果令尊可以潇洒的将那些无法肯定自己的众人抛在一边。或许就没有那么多的烦恼了;偏偏令尊这辈子从未做过自己,因此无法无视于周遭的否定,坚决的肯定自己的存在。”
  或许吧。静信心想。或许父亲存在的意义就是建立于符合众人期望之上。他明白这是一种迎合,因此想摆脱这层束缚,成为背叛众人期望的真我;可是少了众人的期望之后。父亲却又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
  “父亲舍弃了众人的期待之后。真的就得到了自我吗?”
  “令尊之前的人生总是听从他人的摆布,要他往东就往东,要他往西就往西,少了发号施令的声音,就无法自己决定方向。如果再也没有人对他抱持期望、再也没有人对他发号施令,恐怕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吧。”
  “如果父亲为了背叛众人而舍弃自我,如果又真的复苏的话,想必一定会很苦恼。”
  “或许吧。”
  “少了那种令人厌恶的期待,父亲就不是父亲了。不知道当父亲领悟到这点的时候,内心会作何感受。” ’
  “嗯。”沙子别过脸。“如果我是他的话,一定会对自己大为失望。恨不得死了算了。”
  恨不得死了算了。静信重复这句话。
  “或许他也想死吧。”
  “——呃?”
  “他的弟弟。所以他期望自己的死,未曾抗拒哥哥的暴行……”
  慈悲为怀的神之子民、慈悲为怀的住持。对当事人来说。这种称号或许是一种酷刑。这不是他们要的身分,然而为了不被众人否定,也们只好扮演自己厌恶的角色。
  慈爱的父亲,光辉的弟弟,深获秩序的宠爱,深获神的宠爱,以及众人的敬爱。以及邻人的敬爱。
  然而他是打从心底的喜欢。抑或是出于某种需要的演技?
  或许他知道答案。
  是的,弟弟依然在扮演着光辉的存在。或许除了弟弟之外,某个人也是如此。
  沙子说的没错。山丘是被赶出乐园的罪人所居住的土地。
  山丘的一切掌握在隐抑背叛的信仰、以及隐抑脱序的规律之下。
  只有真正的背叛者。以及真正的脱序者才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容身之处。
  所以他的弟弟本质上也是个背叛者、脱序者,弟弟的心中拥有对天神、以及对天神所创造出的这片秩序的那一份憎恶。藉由隐抑憎恶、扮演善良邻人的努力,弟弟获得了神的宠爱。愈是憎恶这个世界,弟弟就必须更加的自律,以隐抑内心的不满。强大的憎恶竟然是弟弟散发光辉的动力。这实在是一大讽刺。
  既然拥有如此强大的憎恶,弟弟不可能期许与秩序的调和,更不可能期望神的宠爱。他想要背叛神的秩序,挑战神的权威。却无法将内心的冲动付诸实行,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少了这份压抑与憎恶,他将什么也不是。
  弟弟对秩序充满厌恶和轻蔑,却无法拒绝秩序要求他扮演的角色,因为他无法想像脱离秩序之后的自己。即使为了背叛而背叛,弟弟也不知道往后将何去何从,因此他打从心底唾弃无法拒绝演戏的自己,憎恨束缚自己的秩序。
  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无疑是生命的光辉。哥哥无惧于秩序的限制,勇于面对真实的自我;弟弟却不知道无法被秩序接纳的焦虑总是让哥哥感到无比的痛苦。在弟弟的眼中,哥哥是拒绝秩序的英雄,是让只能迎合秩序的自己感到绝望的存在。
  因此当他挥舞凶刀的时候。弟弟非但毫不反抗。反而欣然接受。
  弟弟希望向哥哥看齐。这个愿望却永远不可能实现。弟弟对无法背叛秩序的自己感到心灰意冷,更对背叛之后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彻底绝望。跟自己比较起来,哥哥就连举起凶刀的时候都未曾犹豫。
  藉由死于哥哥之手、促成了名为杀人的反秩序行为。弟弟首次背叛了秩序。之后再也不必为了何去何从而烦恼,也不必为了没有未来的自己感到失望。
  因为弟弟终于从秩序当中被解放出来了。
  静信望着倾斜的白色天花板,娓娓道出心中的想法。
  沙子坐在一旁倾听。最后轻叹了一声。
  “室井先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静信转头看着沙子,只见沙子双手紧握。
  “我很喜欢你的作品,此话绝无虚假。”
  静信点点头,露出欣慰的微笑。沙子的神情十分复杂,低头看着榈在膝头上的双手。


  第三章
  1
  村迫宗贵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膝头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不禁发出一声惨叫倒退三步。清水为之一震,这才抽出血红的木桩。
  “看看你们做了什么好事!”
  宗贵的父亲、站在后面的村迫宗秀破口大骂。
  “竟然在众目暌睽之下杀人!”
  “爸爸,这家伙在木桩刺入胸口之前就死了,我们没有杀人。”
  “明明就发出惨叫声,手脚还不停的挣扎,谁说她早就死了?”
  “所以才有问题。这家伙早就死了,既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会不会是假死状态?”田茂定市惊魂甫定。颤抖着说出心中的疑惑。穿着纯白和服的老者颤巍巍的环视在场的众人。“搞不好她只是看起来像是死了,其实……”
  “不可能。”
  敏夫当场推翻定市的假设。他神色自若的离开尸体,掏出手帕拭去手上的血迹,然后皱起眉头将染威暗红色的手帕丢在脚边,点燃一根香烟。
  “院长?”
  “这家伙是复活的尸体,早就已经死了。打从她踏进村子就不是活人,现在当然也是死人。”
  “可是……”
  “定市先生,广也就是死在他们的手中。”
  定市闭起双眼,神情十分痛苦。
  “这些复活的尸体从墓穴爬了出来,替村子里带来一连串的死亡。他们袭击村民,吸取牺牲者的血液,导致患者失血过多而死。”
  “可是尸体就在我们眼前……”
  “那当然。”敏夫吐出一个烟圈。“民间传说所描述的未必都是真的,他们畏惧阳光,尸体却不会化成灰烬四处飞散。他们畏惧法器和符咒,镜子却照得出身影,也跟人类一样有影子。与其称呼他们是吸血鬼,还不如‘复活的死尸’来得贴切。他们是自墓穴复苏的尸体。人称尸鬼。”
  “你能证明吗?”一旁的结城发话。“证明桐敷夫人早就是个死人。”
  敏夫耸耸肩。
  “她已经变成这样了。恐怕难以证明什么;不过只要采集血液样本,或许能印证我的说法。有兴趣的人不妨试试看吧,只要将血液样本放在显微镜下,就会发现这些家伙没有红血球和白血球。”
  不过,敏夫将烟头丢在地上。
  “你们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就是因为发现她没有心跳,才把她赶上舞台私刑伺候。难不成你们只是跟着别人瞎起哄,还没确定她有没有心跳,就老实不客气的朝着她丢石头?”
  “我没丢。”
  结城连忙替自己辩驳,然而敏夫的回答却令人不寒而栗。
  “在一旁观看却不加以阻止,一样与凶手同罪。”
  “可是在那种情况——”
  “结城兄,话可不能这么说。既然当时你并未出面阻止,现在就没有资格谴责宗贵兄和清水兄。在场的其他人全都一样,大家都有份。”
  “没错!”清水朝着结城怒吼。“我们并没有做错。这个女的早就死了,我已经检查过了,她根本没有脉搏。而且她用的香水就跟我女儿房间里的香味一模一样。”
  “清水兄……”
  “这家伙杀了我女儿!”
  撇了默然不语的结城一眼,敏夫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自从入夏以来。村子里接二连三的死了很多人,所有的怪事都发生在兼正豪宅落成之后,难道不是吗?”
  “这……”
  “所有的患者都死于失血休克所引发的多重器官衰竭,每一具尸体的颈部和手肘内侧的静脉血管都看得到类似蚊虫叮咬的痕迹。”敏夫拉开自己的衣领,看着身旁的结城。“就像这样。结城兄,你应该见过类似的伤痕吧?”
  结城瞪大了双眼,两个小小的咬痕不偏不倚的并排在敏夫的颈部。
  “这……”
  敏夫耸耸肩,一派轻松的模样。
  “自从他们搬来之后,死亡就正式在村子里蔓延开来。为了生存,尸鬼需要人类的血液,即使他们没有心跳、没有血压、也没有呼吸,大脑却依然活着。”
  “为什么?”
  “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们的动脉血和静脉血都是鲜红色的,意思是静脉里面流的也是动脉血。既然血压为零,照理说血液中的成份应该会出现沉淀才对,事实却并非如此。即使将尸鬼的血液样本放在显微镜下面,也看不到任何血球,就算将倍率放至最大,顶多也只能看到颗粒状的红色斑点而已。放进试管观察,血液也不会分离。而且只要持续与空气接触,就会维持鲜红色。总归一句话,他们的血液成份跟人类完全不一样。”
  “所以才必须吸血?”
  “大概吧。他们的血液是活的。长期放置试管的话,会慢慢从鲜红色变成暗红色。可是只要注入人类的血清,又会恢复成鲜红色。”
  结城轻噫了一声。
  “心脏是尸鬼的要害,不过长针或是利刃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尸鬼的心脏不会跳动,伤害心脏也不会致他们于死。钉入木桩的用意就在于破坏他们的血管。所以尸鬼的要害有三个。第一就是彻底破坏心脏,要不就是寻找大概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三根肋骨附近。这里是大静脉与大动脉的交会处。第三个要害在背部。肚脐的相对位置和脊椎骨的交会处,是下肢大静脉和大动脉并行的地方。除了这三个要害之外,破坏头部也是个方法,可以打烂他们的头、或是把脑袋整个砍下来,让大脑与身体分离。”
  敏夫环视四周,嘴角浮现出嘲讽的笑容。
  “大家好像都快吐出来了,不过这是消灭尸鬼的唯一方法。”
  端详每一张脸孔之后,敏夫吸了口气。
  “尸鬼会袭击人类。遭到袭击的人将成为新的尸鬼,即使复苏率不是百分之百,尸鬼的数量也正以惊人的速度成长。外场已经遭到尸鬼的侵袭了,不是我们消灭尸鬼,就是尸鬼消灭我们。”
  “太夸张了吧。”
  “夸张?最近有人见过到外地通勤的村民吗?有人见过到村子里上班的外地人吗?”
  众人面面相视。
  “大家有没有想过,公所为什么突然改在夜间营业?有人在白天的时候见过派出所新来的警员吗?农会呢?邮局呢?为什么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为什么那么多人突然搬迁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票陌生的外地人?”
  “快……快去报警。”
  声音来自人墙的某处。
  “报警?你该怎么说?村子里出现了太多吸血鬼,请警察替我们绳之以法?”
  敏夫冷笑数声。
  “除了我们这些站在第一线面临威胁的人之外。还有谁会相信死人从墓穴复活、吸取活人鲜血的这一类鬼话?”
  “可是……”
  “如果抓到一个尸鬼,或许能证实我们所言非虚;可是大家觉得外面的人会给我们证明的机会吗?他们会允许我们当面杀死尸鬼,证明他们真的会复活吗?”
  “总可以将村子的现状呈报上去吧?”
  “即使自己的家人死在眼前,你们也不会相信今年夏天外场到底死了多少人。结城兄,我说的对不对?”
  结城双目低垂。不敢面对敏夫的视线。
  “是没错啦,可是……”
  “大家应该多少都猜到这是从山里下来的恶鬼惹的祸,可是你们却不愿相信、不肯面对事实,总以为只要一味的逃避,就可以无视威胁的存在。我并不想责备你们的不是,逃避危险本来就是人类的自然反应;问题是我们已经退无可退了,外场早已陷入尸鬼的包围圈。这阵子大家在白天的时候见过进出村子的人吗?外场死了那么多人,有谁接受过媒体记者的访问吗?”
  “这……”
  “抓着尸鬼对外求援吗?备齐相关资料,向政府搬救兵吗?大家觉得那些家伙不会先料到这点吗?”
  “总得先试试看……”
  广泽还没说完,就被敏夫打断了话头。
  “我曾经汇集死者和病征的资料,呈交公所的石田先生,结果他却带着资料消失了,从此音讯全无。所以我们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来对抗尸鬼,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可是……”田茂定市频频拭汗。“这实在是太……太……”
  “我知道这种方法很残忍,可是话又说回来了,难道他们对付清水家的小惠就不残忍吗?小惠全身的血都被他们吸干,这种死法就比较人道吗?”
  “没错!”清水声援敏夫。“小惠只是个高中生,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你们说小惠做错了什么、那些死去的人又做错了什么?他们将无辜的人当作食物,名符其实的食物!”
  “说的好。”敏夫点点头。“每个人都怕死,再也没有比自己或是家人的死更令人难过了。如今尸鬼带来了死亡,他们将人类的死视为理所当然、视为生存的必要手段。尸鬼既不憎恨、也不怜悯牺牲者,杀人对他们而言只是猎食的行为,人类被他们归类为食粮。被尸鬼袭击的牺牲者非但失去了生命,他们的尊严也遭到剥夺。或许在尸鬼的眼中,人类的地位跟家禽家畜没什么两样,也或许他们以人类的天敌自居;可是每一种生物都会奋勇对抗天敌,所有的生命都会抗拒死亡的到来。”
  广泽低头不语。
  “只要尸鬼存在一天,人类就会受到袭击,两者没有和平共存的可能。如果你们想保护自己、保护自己的家人。就只有猎杀尸鬼一途可走。尸鬼的人数众多,我们也得组织起来才行。否则绝对会被他们各个击破。”
  “可是这么一来。势必会留下心脏被刺穿的尸体,这点我们该怎么向其他人解释?”
  “需要解释吗?他们本来就是死人,而且还举行过葬礼,早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那些家伙没有生命,不过是复活的死者罢了,我们要做的是将他们再度送进坟墓,水远长眠于地下。”
  大川从人群中站了出来,挡在敏夫的身前。
  “院长所说的尸鬼大概有多少人?”
  “确实人数我不太清楚,只能说绝对超乎大家的想像。”
  “真的只有砍掉脑袋、或是刺穿心脏这两种方法?”
  “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难道不能使用药物之类的吗?”武藤忍不住出声。“那两种方法都太血腥了。”
  敏夫摇摇头。
  “我们手边的化学药剂都对他们无效。”
  “院长。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从旁接口的广泽看着武藤,寻求他的支持。武藤忙不迭的点点头。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希望的曙光。
  “就、就是说啊,总得先试试看再说。”
  敏夫笑得十分诡异。
  “我已经试过了。”
  “院长……?”
  “恭子就是死不了,所以我只好将木桩钉入她的心脏。”
  眼看大家面面相觑,敏夫轻描淡写的继续解释。
  “将盐酸注入食道或是气管没有效用,我还试过所有弄得到的农药。一样没有效果。即使阻塞气管,也能籍着皮肤呼吸维持生命。如果把尸鬼浸在水槽里面,或许能让尸鬼窒息而死,可是我又不忍目睹恭子垂死前的挣扎。”
  “院长……”
  “我很想让恭子早点解脱,可是到最后唯有在心脏钉入木桩,才能帮助她摆脱这个被诅咒的命运。”
  大川点点头,看着田茂定市。
  “我看还是请消防团集合吧。既然尸鬼的人数众多,我们需要的木桩绝对也不在少数。最好尽快请懂木工的人事先准备。对了,尸体的处理也很重要,总不能任凭尸体曝晒荒野。不如请建材行找一块空地挖几个大洞好了。”
  “可、可是……”
  不知所措的定市环顾四周,清水坚决的点头赞成,然后指着千鹤的尸体。
  “先将她的尸体移到偏僻的角落如何?”
  村迫宗秀也表示同意。
  “暂时将尸体往神社集中好了。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个调派人手的指挥中心。”
  “消防团的指挥所太小了。”大川指着神社的办公室。“就选在这里好了,然后再找几个人回指挥所拿无线电。”
  大川话才刚说完。村迫宗贵和几名男子立刻掉头前往指挥所,另一群人开始搬移千鹤的尸体。不知道是谁说需要一张床单,站在人墙之后的几名女子立刻分头去寻找。大约七、八个村民走进办公室,开始收拾了起来。敏夫看着大家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无论如何千万不能报警。外力一旦介入,事情就麻烦了。”
  答应的声音此起彼落,人群中的武藤突然跪了下来。
  “对、对不起。我办不到。”
  “武藤兄。”
  “就当我是没出息的胆小鬼吧。要我拿着木桩杀人,还不如先杀了我比较快。”
  “他们不是人!”
  面对清水的怒斥,武藤缓缓的摇摇头。
  “清水兄。我的儿子也死了,你家的小惠也一样,他们都死于尸鬼之手。大家口口声声说要猎杀尸鬼,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家的小惠也有成为尸鬼的可能?”
  清水为之语塞。
  “我家的阿彻死了,说不定也成为复苏的尸鬼,如果他真的出现在面前,你说我怎么下得了手?即使阿彻杀了人,当爸爸的又怎能拿着木桩亲手了给儿子的性命?清水兄。你狠得下这个心吗?”
  “我……”
  “若换成小惠出现在面前,或许我就下得了手吧。不,即使遇见了小惠。我也不忍心杀了你的女儿。对不起,我真的办不到。”
  “我问你。”敏夫直盯着武藤。“尸鬼和人类无法共存,你的意思是要我们坐以待毙?”
  “尸鬼只把人类当成食物看待,这点我也明白;可是这难道是他们的错吗?就把尸鬼当成是人类的天敌好了。我下不了手。所以决定躲到没有天敌的土地,请你们唾弃我吧。”
  武藤向敏夫行个礼,排开众人飞也似的逃离现场。大川和清水的咒骂声从身后传来。
  “没出息的家伙!”
  “外地人就是外地人。他才不会在乎外场的死活呢。”
  “他太低估事情的严重性了。”敏夫有些动怒。“外场早已变成尸鬼的巢穴,如果我们不采取行动,尸鬼迟早会占据外场。一旦得到安全的殖民地,他们就会构筑自己的社会,然后以外场为中心不断的对外扩散。到时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躲过尸鬼的威胁。”
  “那种胆小鬼只会拖累大家,别理他了。”
  低着头的武藤快步穿过人群。旁边还跟着好几个打算一起离开神社的人。
  “武藤兄,你说的没错。”武藤望向身旁,原来是经营邮局的长田。“我也下不了手,这实在太可怕了。”
  武藤点点头。
  “真不知道院长着了什么魔,居然拿自己的太太来做实验。”
  “就是说啊。”女子接口。“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没人知道?等到外界察觉之后,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大川酒店的松村也跟着猛点头。
  “想办法自保就好了。不要让尸鬼有机可乘。尸鬼自然会饿死,或是迁移到别的地方。”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武藤摇摇头。
  “当然是赶快回家收拾行李,尽快离开这个村子。幸好两个孩子都在沟边町。”
  “用不着赶在一时吧?”
  “非快不可,我可不愿见到村子里即将发生的惨剧。”
  2
  速见从葬仪社的二楼窗口往外窥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祭典的丝竹乐声停了下来,热闹的喧哗声从河的对岸传出,却带着一丝令人不安的气息。
  灯火辉煌的神社就在桥的另一端。神社跟葬仪社有段距离,速见无法得窥对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任凭村民亢奋的叫嚣传人耳中。
  “外头在吵什么?”声音从背后响起。住在葬仪社的两个年轻松计一脸讶异的站在身后。
  “不知道。感觉怪不舒服的。”
  年轻伙计的其中一人是从大城市找来的同伴,另一人则是沟边町的失踪人口。后者叫做木下,原本在沟边町公所上班,篡改户籍资料之后就宣告失踪。辞去公所工作的他对外宣称要到大城市就职。然后就从租屋处消失得无影无踪。类似的案例并不在少数,从外部控制村子的过程当中,总是会连带的制造出为数众多的同伴。
  “木下,你去探琛情况。我总觉得神社的气氛不太对劲。”
  木下点点头,转身走出房间。速见的家紧临葬仪社。两层楼的中古屋虽然并不算太大,平常却是下山的同伴们聚集的场所。不过今天屋子里的人并不多,为了回避今晚的祭典,大家都尽量待在家里不出来。或许过了深夜之后。同伴又会像往常一样外出行动。但现在这个时间却没有人肯在村子里行走。
  木下机警的环顾四周,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走出建筑物。避人耳目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横越村道之后,木下就近沿着石阶走下河边。入夜之后的河畔看不见半个人影。木下三步并两步的走到一之桥下。躲在桥墩后面观察神社的情况。神社的位置比较高,从河边难以得窥全貌。木下只知道神社笼罩在异样的亢奋之中,还听到有人提到“尸鬼”这两个字。过桥的村民嘴中喃喃自语,依稀可以辨识出“杀人”或是“被杀”这些简短的辞汇,有些人更提到葬仪社以及派出所。光从这些只言片语。不难感受出现场肃杀的气氛,木下的心头浮现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被发现了?)
  木下强忍内心的不安,从桥下爬上了村道。他不敢靠近桥的另一端。生物的本能也告诉他千万靠近不得。来往的村民无不面露杀气,完全没有祭典应有的和乐气氛,赶赴神社的村民几乎人手一把铁槌,要不就是将一根根的木材扛在肩上,眼前的景象让水下不寒而栗了起来。
  这时一个小孩子出现在水电行的门口,木下放做轻松的靠了过去。
  “小弟弟,大家在忙什么啊?”
  裕介打量着木下,眼神带着一丝警戒。
  “我不知道,好像抓到恶鬼了。”
  “恶鬼?”
  裕介点点头。冲进水电行的人跟父亲加藤实提到恶鬼、又提到神社,即使听不清楚详细的谈话内容,也不难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恶鬼在神社出现。结果被大家杀了。
  听到裕介的描述。木下不由得面色铁青。
  “小弟弟,帮叔叔到神社看一看好吗?”
  裕介摇摇头。父亲出去前,才警告过他不可以接近神社。
  木下叹了口气,跟裕介说声谢谢,然后就转头走下河边。晚上一个人走下河边,难道都不会害怕吗?裕介稚气的脸庞净是狐疑的神情。
  回到葬仪社之后,木下立刻向速见报告。
  “情况不太对劲,村民似乎要对我们不利。”
  木下僵硬的表情让速见感到强烈的不安,他马上拿起电话,通知散落各地的同伴。神社这边出了状况,在情况尚未论清之前,请大家尽量不要开门。
  3
  “兼正就是这一切的元凶。”
  大川扫视聚集在办公室的众人。
  “他们的首领就是桐敷正志郎。”
  “且慢。”敏夫从旁插口。“桐敷正志郎是人类。白天的时候也能出来活动。那个叫辰巳的似乎是尸鬼当中的异类,不过正志郎跟他不一样,应该是个人类才对。”
  “竟敢为虎作伥,真是岂有此理。”
  大川恨恨的骂了一句。
  “从千鹤的口气听来,桐敷家的最高权力者应该是沙子,也就是正志郎的女儿。”
  “听说他们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就是她?”
  “应该就是她没错。兼正是尸鬼的领导中枢,这点绝对错不了。”
  “先到兼正吧。”清水提议。“先从那里开始动手,一把火把他们全都烧了。”
  “不行。”敏夫的语气十分严峻。“千万不能引起外界的注意,这点请大家务必放在心上。尸鬼会留下尸体,外界的人一定会把我们当成杀人凶手。如果放火烧屋的话,消防署的人就会赶来救火,到时可就不好解释了。再加上这阵子的天气异常干燥,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森林大火。”
  大川点点头。
  “气象局发布异常干燥警报,消防团也接获沟边町的警戒提醒,所以还是别放火的好。而且院长说的很有道理,引起森林大火就麻烦。”
  “那该怎么做?”
  敏夫低头沉思。
  “夜晚是尸鬼活动的时间,现在对上他们并不聪明。我看还是趁夜包围兼正,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然后等到天亮之后再发动攻势。到时阳光将会成为我们最大的助力。”
  “他们全都在兼正吗?”
  “不清楚。目前所知的据点就是兼正、江渊诊所和外场葬仪社,先把这三个地方列为重点区域,必须立刻派人团团围住。另一个重点就是村道。如果不把村道封锁起来,尸鬼很有可能会沿着村道逃出村子。”
  大川打开地图。
  “先从村道下手。找几个人守在十字路口前面,把道路封锁起来。至于产业道路。倒是可以找几辆车挡在路口。”
  “这个主意不错,就请路口附近的人家将车子停在路口。每个路口再派几个人看守。这一来不但可以防止他们驾车脱逃,也能将打算进入村子的外地人挡在外面。”
  大川点点头,转身指派人手。
  “除了兼正、江渊诊所和葬仪社之外,他们还可能潜伏在哪里?”
  “我想起来了。”田茂定市出声。“境松一家人回来了,可是我总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后藤田的服饰店也是。”
  众人开始议论纷纷,办公室陷入一阵哗然。敏夫点点头说道。
  “类似的地方应该很多,公所也很可疑,上外场也有陌生的人家。大家不妨把想到的地方列成一份清单,等到天亮之后。再一一闯进去察看。”
  大川点点头,向着人群呼唤妻子的名字。
  “和子。你带几个女的四处打听,问问看村子里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然后把地点列成一份清单。千万别单独行动,记得多带点人在身边。”
  和子点点头。
  “好的。我明白。”
  “等一下。”敏夫加以补充。“顺便向其他人说明现在的情况。不过别说得太详细,只要说大家准备驱除入夏以来的灾厄即可——对,干脆说要举行送虫祭好了,明白的人自然就会明白。就说全村的人要举行送虫祭,愿意帮忙的人请到神社集合,否则就待在家中不要出门。还有。千万不要报警。”
  “我会转达其他人,可是他们会听话吗?”
  “说的也是。不如请他们不要打电话好了。就说事发突然,请保持电话线路的畅通,总之不要使用电话就对了。”
  “好的。我明白了。”
  和子点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敏夫目送和子离开之后,继续分派每个人的工作。
  4
  耳中传来一陈轻叹。
  半梦半醒的静信任凭轻叹流过耳际。他感到十分疲倦,只想闭起眼睛躺在床上;可是闭上眼睛的他却一直做梦,难以真正入睡。断断续续的睡眠与睡眠之间,静信做了好几个梦,他梦见身体彻底溶解,还梦见自己被某种东西吃得一干二净。这是第二次的袭击,发病的征兆开始显着了起来,或许是接连好几个恶梦使然,静信总觉得身体正以飞快的速度恶化下去。
  闭上眼睛,远远的听见门铃响起。丝竹乐声不知何时止息。静信有些讶异。印象中现在应该还不到结束的时间。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静信听见辰巳推开房门。
  “沙子,千鹤出事了!”
  身旁的沙子站了起来。静信勉强睁开双眼,看着面如白纸的辰巳。
  “刚刚接到速见的电话,他说千鹤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被尾崎院长害死的。他把千鹤拖进神社。村民发现真相之后,愤而杀死了千鹤。现在为数众多的村民正聚集在神社,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武器。”
  沙子大叫了一声。
  “我、我不相信!”
  “山坡下方也聚集了好几个村民,现在怎么办?”
  ^心如乱麻的沙子狼狈的摇摇头。
  “为什么……就差那么一步……”
  “先离开这里再说吧。再拖下去,我怕道路会被村民封锁。”
  “不行,就差那么一步而已!”
  “沙子。”
  “只要相准时机收起包围圈,这个村子就是我们的了!”
  面对辰巳不以为然的眼神,沙子举起双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吧,我不会自乱阵脚。这村子已步入死亡了,我还有其他办法。”
  “可是……”
  “就只差临门一脚而已,按照原定计划进行吧。不,我绝对不能逃走。那么多同伴一起逃命的话,村民一定会追上来。一旦这件事惊动了其他人,外界就会知道我们的存在,就算能逃出这里,也找不到安全的栖身之地。尸鬼不可能存在,人类的这种常识才是保护我们的最大利器。”
  辰巳点点头,神情十分僵硬。
  “事出突然,来不及做好封村的准备。就算现在不是最佳的时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对了,正志郎呢?”
  “接获消息之后就出门了,大概前往神社探听情况吧。”
  “太大意了。等到他回来之后,记得警告他不要随便行动。既然村民知道我们的身分,自然也会拆穿正志郎的演技。他已经派不上用场了。赶快速络江渊和佳枝,叫他们提高警觉。”
  “速见已经连络上他们了,你看要不要先切断村民与外界的连络?”
  “有道理。志茂田设计的装置能用吧?”
  “没试过,我想应该不成问题。”
  “立刻连络志茂田,要他切断电话线路。还有无线电也一样,别让村民跟外界取得联系。记得提醒地切断电力,只要村子里面漆黑一片,我们就占了上风。”
  辰巳点点头。
  “还有什么吩咐?”
  “想办法除掉尾崎,他一定是幕后的煽动者。只要除掉领导人物,再多的村民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可是尾崎人在神社,同伴无法接近他。”
  “派傀儡过去,或是叫正志郎去神社除掉他。顺便确认村子的情况,掌握村民的动向,看看他们主要集结在哪几个点。只要主帅一死,村民自然无法与我们为敌。得手之前吩咐同伴与村民对抗,尽量削减敌人的战力。”
  辰巳点点头,静信不由得闭上双眼。
  他们终于起而反抗了。静信觉得沙子应该立刻逃离此地,一旦打起正义的大旗,人类就会变成残忍无比的生物,他很明白人类在排除异类时的那种冷酷。而且外场人又特别团结,再加上敏夫的从旁煽动,这股力量绝对不容忽视。敏夫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沙子无法承担与他为敌的风险。
  可是静信没有说服沙子的精神,他现在连开口都懒。全身上下更是半点力气也没有。
  (……结束了。)
  无论是尸鬼。或是这个村子。
  5
  双手搞住耳朵的加奈美躲在房间里面,阿妙的呻吟声不时从隔壁的餐厅传来。饱受饥饿之苦的阿妙虽然知道止饥的方法。却蹲在地上咬着坐垫的一角,强忍阵阵袭来的腹中空虚。不忍卒睹的加奈美躲进房间,却躲不过阿妙痛苦的呻吟。即使捣住双耳还是听得到凄惨的哀号。
  (妈,一定要忍耐。)
  忍耐之后呢?加奈美心想。得不到鲜血的阿妙大概会饿死吧,难道要她忍到死亡的那一刻?
  就在加奈美打算以棉被蒙住头的时候,门铃响了。加奈美连忙跳了起来。跑进餐厅将棉被盖在阿妙身上,才慌慌张张的前去应门。
  “……哪位?”
  开门之前。加奈美先出声询问。门外的人表示他姓松尾,听声音应该是下外场的治丧主委松尾诚二,加奈美顿时大为紧张。阿妙的丧礼就是诚二负责安排的,万一他看见屋内的阿妙,岂不就会知道阿妙是死后复生的恶鬼?说不定他早就发现了,所以才会出现在门口。
  “有事吗?”
  加奈美的声音颤抖不已。诚二请她开门,加奈美却予以拒绝。
  “对不起,现在不太方便。”
  “有件事想拜托一下。”
  “什么事?”
  “消防团想借用你的店面。”
  加套姜熙索了片刻,才打开了一条门缝。诚二松了一口气,露出放心的笑容。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个人。
  “你是说消防团……?”
  “是的,你知道神乐祭出了什么事吗?”
  “不清楚,昨晚我没参加。”
  “那就算了。没关系。今年死了不少人,村子里也发生了不少怪事,所以昨晚大家商量了之后,决定拿出办法解决。”
  “什么办法?”
  “嗯,就是再举行一次送虫祭。”
  加奈美想了一想,才顿时恍然大悟。诚二的意思是要驱除恶鬼。
  “村民现在都聚集起来了。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不妨到神社集合,否则就待在家里不要出来,也不要偷看外面的情况。这是送虫祭的老规矩,你说是吧?”
  “……嗯。”
  “为了避免电话占线,到时也请你不要使用电话,尽量将线路空出来。如果你肯让消防团使用店面,我们更是感激不尽。”
  “好的。”加奈美从鞋柜上面的小框框里面掏出一把钥匙。“你们拿去用吧。”
  “多谢、多谢。对了,这一带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比如说无人空屋却发出声响、入夜之后常有陌生人进出、或是居民突然换了新面孔之类的。”
  “大概只有江渊诊所……”说到这里,加奈美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听说有人在掘江汽车的废弃车辆放置场看见可疑的人影。”
  诚二点点头,转身示意身后的女子。她就是诚二的妻子有香子。
  有香子马上掏出纸笔记了下来。
  他们来真的,加奈美心想。大家打算搜索全村,将恶鬼排除在村子之外。集中起来的恶鬼将奉祀于村外的祠堂,然后丢人火中烧掉。
  (烧死恶鬼……)
  “你家没有什么异状吧?”
  加奈差点点头。诚二也跟着点头,脸上看不出一丝怀疑的神色。
  “那就不打扰了。”
  “哪里。店里的东西你们尽管用,不必客气。”
  诚二露出微笑。
  “谢谢你的好意,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送走诚二之后,加奈美立刻将门锁上,急急忙忙的跑到餐厅。
  棉被下面传出细微的声响。加奈美掀开一看,发现蜷曲着身子的阿妙正咬着坐垫哭泣。
  猎杀恶鬼。
  看来村子里的人全都察觉了真相,所以才打算猎杀恶鬼消灾解厄。家里面也有个恶鬼,蜷曲在地上呜咽流泪的老妇人,加奈美的母亲。
  (他们要杀了母亲……)
  为了不让自己变成怪物,流着泪水的母亲一直咬牙抵抗腹中的饥饿。加奈美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将母亲视为恶鬼,为什么非杀了她不可。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饿死。)
  加奈美也不忍让母亲死于饥饿,于是她摇摇晃晃的走进厨房,拿起流理台上的菜刀。
  (我不要让母亲离我而去,更不忍心让她受苦。)
  她是唯一的母亲。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母亲一肩扛起家庭的生计,供养加奈美直到短大毕业为止。当加奈美在大城市找到工作的时候、或者是决定结婚的时候,母亲从未要求她回来奉养自己,也未曾把自己养育儿女的辛劳挂在嘴上。她打从心底祝福女儿,希望女儿幸福,即使婚姻失败的女儿回娘家疗伤的时候,也只是轻拍女儿的背,安慰女儿受伤的心。
  (她是我的妈妈。)
  加奈美强忍泪水,将菜刀贴近自己的手指,犹豫片刻之后往后一抽。鲜红色的血痕伴随着轻微的刺痛而来,血液开始从伤口滚滚流出。
  加奈美以甜酒杯接住滴落的鲜血,然后让伤口朝下,按摩受伤的手指。鲜血止住之后,再划破另一根手指。直到酒杯盛满了暗红色液体为止。
  “妈。”
  端着酒杯走进餐厅,咬着坐垫的阿妙坐起身子。
  “妈,拿去吧。”
  “加奈美,你……”
  阿妙看看酒杯、再看看加奈美。泪水夺眶而出。
  “妈,让你受苦了。”
  “可是……”
  “妈。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以后我就以这种方式喂你吃东西,或许份量少了点,或许没办法每天都这么做,可是我会尽量替你准备的。如果吃不饱。还请忍着点。千万不能袭击其他人。除了我之外,绝对不可以袭击其他人。”
  阿妙点点头,母女俩抱头痛哭。
  元子躺在浴室的地板上,虽然听见门铃响起,却懒得走出去开门。
  浴室弥漫着刺鼻的尸臭,茂树小小的尸体正逐渐腐化。全身的皮肤膨胀破裂,早已辨识不出原来的模样。
  (还没吗?)
  元子抱起儿子的躯体。手掌下的皮肤立即破裂,流出浓稠的尸水。
  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了。茂树却没有醒转的迹象,元子开始怀疑自己的宝贝儿子是不是再也不会复活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
  元子抱着茂树痛哭失声。
  茂树并未复苏,也没有人在夜晚造访元子。岩佬故意将元子排除在外,他根本没打算带走元子。
  (太过分了。)
  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茂树,求求你快点醒来吧。张开眼睛看看妈妈,好吗?”
  小薰双手抱膝坐在椅垫上,目不转睛的看着窗外。神秘人昨晚回去了,今天还会出现吗?
  盖在腿上的毛球下藏着木构和铁槌。小薰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小惠的勇气。
  (……我一定办得到。)
  她杀了父亲、杀了母亲,说不定连小昭也死在她的手上。小惠夺走了小薰的一切,小薰却不明白小惠为什么对自己恨之入骨。小薰很想当面质问小惠,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打定主意的小薰紧抱膝头,静静的等待窗外的脚步声。突然之间,屋子里的灯光熄灭。
  “……咦?”
  小薰抬头看着天花板。灯光熄灭得十分突然,可能是保险丝烧掉了。小薰环顾四周,发现走廊漆黑一片,看来家中的灯光全都熄灭了。
  凑近窗户一看,邻居家里和街角的路灯也都失去了光兖。
  “停电……?”
  好几年没过上停电了,小薰知道窗外的那个人即将出现。小惠一定会趁着黑暗模进来,说不定这场停电就是她造成的。
  几秒钟之后,拉布开始狂吠了起来,有人潜入了庭院。昨晚躲在暗处徘徊的人似乎安心于漆黑一片的环境。只听到他直接走到窗边,似乎在窥视屋内的小薰。
  (四周漆黑一片,那个人看得到什么?)
  或许真的看得到。那个人是只在夜里出现的生物,说不定眼睛就跟夜行性动物一样的锐利。小薰一手握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抄起木桩和铁槌。躺在地上假装正在熟睡。窗外的人沿着屋子绕了好几圈,试着开启每一扇门窗。
  (不可原谅。)
  那个人害死了大家,小薰绝对有复仇的权利。
  脚步声再度来到前院。那个人走到屋前,试着摇动外廊的窗户。
  一声轻响之后,窗户被打开了。冷风直接从窗外灌进屋内。枞树林沙沙作响。仿佛海浪的声音。
  窗外的人犹豫片刻之后。轻轻的将窗子开到最大。紧接着地板嘎滋一声。有人潜入家中了。小薰眯着眼睛往前看去。深蓝色的天空衬托出一条黑色的人影,看起来是个男人,轮廓难以辨识。
  人影蹑手蹑脚的慢慢逼近。小薰屏息以待,目测自己与人影之间的距离。等到人影在面前蹲下的那一瞬间起身往后一滚,然后扭开手电筒的开辟。黄色的亮光驱走黑暗,眼前浮现出一张熟悉的脸孔。
  “……爸!”
  意想不到的人物、出乎意料的冲击,颤抖不已的手再也握不住手电筒,微弱的光线闪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照亮了小薰苍白的脸庞。
  “……我不相信……!”
  原来是自己的父亲。杀了母亲、杀了小昭,害得小薰家破人亡的凶手,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小薰将铁槌从左手换到右手,紧紧的握住。
  “爸爸,你太过分了。”
  巨大的物体从黑暗中远近。小薰从手电筒的余光辨识出男子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体格十分强壮,绝对不可能是小惠。
  “爸爸,是你吗?妈妈是不是被你害死的?”
  父亲不发一语,一步步的往前逼近。小薰站了起来,拼命的挥舞双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尖锐的叫喊夹杂着一声闷响,小薰这才发现自己举起手中的铁槌,毫不留情的往前挥去。人影踉跄的退了几步,小薰再度挥舞手中的铁槌。第二次落空,第三次却不偏不倚的击中男子的头部。男子不支倒地,手电筒清清楚楚的照亮父亲的脸孔。
  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小薰不停的挥动右手,一次又一次的打在父亲的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是人,小薰心想。他是名符其实的恶鬼。父亲真的变成恶鬼了,所以才会亳不留情的杀了母亲。小昭一定也惨遭他的毒手。
  “你不是我爸爸!你不是!”
  小薰将木桩贴在男子的胸前。他不是父亲,他是恶鬼。是夺走一切的敌人。木桩应声没入胸膛,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凄厉叫喊。听起来一点都不像人类的声音。不能中途罢手,否则他还会再度复苏。然后再度攻击自己。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绝不能再有第二次。
  小薰挥动手中的铁槌,却总是打不中目标。木桩的尾端被打凹了好几个地方,斜斜的倒在男子的胸前。小薰连忙扶起木桩再度敲打,却发现尖端就像卡在岩盘似的动弹不得,根本敲不进去。心慌意乱的小薰加重力道,承受不住连番敲击的木桩就这样裂成两半。
  男子发出痛苦的呻吟。他还没死。还会再度复苏,继续折磨着小薰。
  小薰大叫一声,举起铁槌就是一阵猛打。陷入疯狂的她一边咒骂一边挥舞着手中的钝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累得坐倒在地。
  男子的头部整个凹了下去,一张脸血肉模糊,地板上溅得血迹斑斑。
  小薰发出凄厉的尖叫,丢下手中的铁槌飞奔而出。她躲在走廊的角落,藉着手电筒的灯光打量着躺在地上的男子。他不会动了吧、不会再袭击自己了吧?
  男子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凹陷的脸孔看来格外吓人。如果他又站起来的话,自己该怎么办才好?这种情况并非绝无可能。小薰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判定眼前这副躯体的生死。
  事实上田中并未完全死去,仅存的一丝意识除了让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之外,也接收到小薰离开房间的脚步声。大脑的思绪虽然无法串连,却也让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不,应该是连亲生女儿都无法接纳自己的绝望。田中的身体再度感受到地板的震动,震动离自己愈来愈近,紧接着是朝着脸部而来的强大冲击。连续承受两次打击,第三次的绝望终于击倒了他。
  小薰抛下小昭的球棒。金属球棒从中间凹陷了进去。她颤抖着双手拾起手电筒。来回照着地上的尸体。过了好一段时间,才确定尸体再也不会动了。父亲死了,这次真的死了。
  小薰再度放声大叫,内心的悲叹随着凄厉的哀号完全释放出来。
  她任凭手电筒跌落地上,扑倒在父亲的身边。
  “……爸爸!”
  摇晃父亲的身体、趴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小薰听不见父亲的心跳,也感受不到父亲的体温,浑身是血的父亲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地上。
  “爸爸……!”
  小薰不知道自己想跟父亲道歉,或是谴责父亲的不是。她放声大哭,没多久就意识到身旁躺着一具尸体。
  尸体的存在让小薰感到害怕,她强忍着泪水将父亲拖到壁橱的前面,然后拉开纸门取出堆在下层的坐垫和工具,把父亲推了进去。
  关上纸门转过身来,跌落地面的手电筒拉出长长的光带,照亮了地板上的一滩血迹。
  犹自呜咽的小薰拾起手电筒,拿了一条抹布,开始擦拭地板上的血迹。


  第四章
  1
  办公室的灯光突然消失。
  “搞什么。”
  大川话才刚说完。立刻有好几个人扭开手电筒的开辟。
  “好像停电了,整个村子漆黑一片。”
  声音从门口传来。敏夫啐了一口。
  “我们的行动被那些家伙察觉了。”
  “院长,现在怎么办?”
  “先将舞殿的火炬搬到这来再说。”
  众人沿着办公室的外廊架设了好几处火堆,随风摇曳的火光照得附近忽明忽暗,更增添了村民内心的不安。
  “外场全村挑在这种时候大停电,时机也太巧了点,我看八成是他们搞的鬼。那些家伙在黑暗中也看得见东西,停电当然对他们有利。”
  大川自言自语。
  “相反的,对我们就大为不利了。”
  “电话和无线电怎样?”
  大厅的两端不约而同传来否定的回答。
  “电话完全没反应。”
  “无线电杂音太大,根本不能用。”
  敏夫点点头。
  “对方不希望我们与外界联系。既然无线电不能用。手机恐怕也派不上用场,看来得想办法联系村子里的其他人了。”
  “找几个人负责传令吧。叫他们骑着脚踏车或是速克达,到村子里的每一个定点传达指令。”
  “不如设几个指挥所,除了留守人之外,每个指挥所再另行配置负责联系的人力。一旦有什么状况,就启动达络网通知各指挥所的留守人,再由留守人下达指令或是传递情报。”
  “也就是设置司令部的意思。传令的部份可以由女人和小孩负责,等一下我请妇女会安排一下。入夜之后最好集体行动。因此人手愈多愈好。”
  “也只能这么做了。”
  “至于指挥所的设置地点,我看除了这里之外,可以监视村道的‘千草’休息站也挺适合的。”
  黑暗中传来加奈美答应出借的声音。
  “好,下外场的指挥所就设在千草。外场有个公民馆。门前可以设在御旅所。至于上外场——”
  “广泽家的隆文兄愿意出借木工场,那里正好位于葬仪社的斜对面。”
  “好。就这么办。至于中外场——”
  “设在我家吧。”结城出声。“工坊可以容纳好几个人,而且距离兼正只有几分钟的路程。”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院长,兼正那边怎么办?”
  “找几个人封锁道路。人数愈多愈好。等一下我再过去看看。”
  “我也一起去。这里就麻烦田茂兄了。”
  田茂定市点点头。
  “每个指挥所各自指派一个留守人。由消防团的班长或是顾问负责指挥。我负责兼正那边,外场就请村迫家的宗秀兄或是宗贵老弟多多担待。”
  两人答应了一声,转身走出办公室。
  “院长,这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
  “希望如此。”敏夫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三点了,离天亮只剩三个小时。这段期间就请大家稍安勿躁,等天亮之后再开始行动。”
  “再过不久就要天亮了。”
  佳枝对所有同伴训话。
  “尾崎院长是首要目标,不过他身边跟着不少人。行动的时候务必小心。江渊诊所、葬仪社和派出所这三个地方已经曝光了,天亮的时候千万别躲到那里去。一定要设法回到这里,要不然就自行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有,回来的时候一定要注意有没有被跟踪。绝对不能让村民发现这里。大家在山里遇见其他同伴的时候,记得通知他们一声。”
  聚集在广场前的人无不神色凝重的点点头,其中也包括了大川笃志在内。
  笃志的第一个反应是无法言喻的恐惧,他的心中浮现出恶有恶报的字眼,总觉得自己就快遭受报应了。不过恐惧感很快的被愤怒的情绪取代,他对总是不肯放过自己、逼得自己几乎快要窒息的现实感到无比的愤怒。
  就在不久之前,笃志在千鹤的庇护之下渡过一段快乐的时光。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活着真好,可惜这种快感持续不了多久,千鹤就收回了她的恩赐。将笃志丢在一边不闻不问。上头禁止他离开山入,迫使他跟木偶一起埋葬尸体,挖掘一个又一个的墓穴。
  往前推个一段时间。笃志获得了重生,挥别毫无尊严的日子。时间再往前推,笃志死了。事实上他从未活过。周围的人没收了他应得的回报,将各式各样的不愉快加诸在他身上,笃志就像被野狗咬得支离破碎的死尸一般惨遭掠夺。如今掠夺又要开始了。
  (开什么玩笑。)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笃志还没得到应有的回报,千鹤让他尝了点甜头之后,就将糖果收了回去。好日子从笃志眼前一溜烟的飞走。
  接踵而来的是永无止境的痛苦与折磨。掷不出六点的骰子绝对是出老干,天底下没有这种毫无胜算的规矩。笃志已经重生了,照理说应该轮到他支配众人才对。
  (这算哪门子的规则!)
  万一在这里遭到猎杀也不会有人替自己惋惜。自己的死才是出老千的极致。
  (给我走着瞧。)
  既然他们喜欢出老干。干脆自己订一套游戏规则算了。
  “这算什么!”
  逐渐散去的人群之中。正雄很恨的吐了一句。
  “他们凭什么要杀了我?我只是填饱肚子而已,到底做错了什么?”
  正维歇斯底里的反应让小惠大为反感。小惠从正雄的怒吼当中听出不亚于愤怒的恐惧,万一正雄就这样念个不停,小惠真的会彻底崩溃。
  “哼。我们又不是他们养的狗。我们之所以忍受他们的为所欲为,不就是信任他们的能力、相信他们有本事不让这种鸟事发生吗?明明就是那一家人桶的漏子。凭什么要我替他们买单。”
  “不要说了。”
  小惠制止正雄,却不代表她反对正雄的说法。佳技当时只提到村民大举来袭,并未详细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不过从她刻意淡化事情的源头看来,不难想见一定是大屋的某人惹的麻烦。
  “我说错了什么?既然他们是头头,这种时候当然要设法出面解决,要不然我们又何必要替他们做牛做马。当初害得我变成这副模样的也是他们,那几个家伙连声招呼也不打就把我拉进这个圈圈,做牛做马也就算了,还要我替他们擦屁股。开玩笑,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佳枝听到正雄的抱怨。严厉的目光立刻射向两人。小惠连忙离开正雄,没想到兀自念念有词的正雄居然跟了上来。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要在这种时候下山呢。那些家伙正拿着木桩等我们自投罗网。凭什么要我们去送死?打死我也不去!”
  “不要再说了!”
  小惠怒喝。正雄双目圆睁,似乎被小惠的反应吓了一跳,旋即垮着一张脸泫然欲泣。
  “你这个人就只有一张嘴巴厉害,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胆小鬼。”
  “可是……为什么,我不要!”正雄抓住小惠的手。“跟我一起逃走吧。”
  “你有病啊?”小惠甩开正雄。“你真的没救了。跟那个人比较起来,你根本什么也不是。”
  “你……你说谁?”
  “你说呢?如果复苏的人是他不是你,不知道该有多好。他一定会想办法拯救我、拯救大家的,绝不会跟某人一样站在这里穷嚷嚷。”
  “得了吧。那家伙铁定逃第一个,他不是那种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
  “是吗?别忘了他可是带着小薰和小薰家里那个小鬼头跟恶鬼对抗呢。”
  “结果却被干掉了。”
  “那是因为带着小薰那两个累赘,可是你呢?我看你只会成为人家的累赘吧?”
  “说这种话就太过分了。我可是想带着你一起逃走呢。”
  小惠冷笑数声。
  “我可不这么认为。现在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你觉得那些人会放过我们吗?逃出这里就会被视为叛徒,叛徒可是要接受惩罚的。”
  “可是……”
  “再说你打算怎么逃走?你会开车吗?要逃到哪去?天亮之后有什么打算?找得到休息的地方吗?你身上有钱吗?”
  正雄为之语塞。小惠白了他一眼,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你要去哪里?”
  “还用说吗。当然是到村子里。”
  “不行,太危险了。”
  正雄追了上来当在前面,却被小惠一把推开。她明白正雄不是真的关心自己,正雄只是不愿独自承受胆小鬼的污名。
  “你走开,不要管我。”
  “可是……喂,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不是说了吗?到村子里去。”
  “不可以,太危险了。”
  “你真的没救了。看不出来吗,这可是最后的机会。我可不想永远当一只被关在山入的看门狗。”
  正雄怯生生的停下脚步。
  “没听到佳枝大姊怎么说的?她不是要我们把尾崎院长当成首要目标?”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拍马屁。”
  “没错,我就是要拍马屁。只要除掉尾崎院长,一定会得到上头的奖励。”
  小惠伸手推开正雄。
  “胆小鬼给我滚一边去。不要跟上来碍手碍脚。如果情况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优先撤离的也是兼正那些人,所以我一定要尽快杀了院长。到时就算真的不行了,他们也会带着我一起撤离。这个时候不求表现的话,我们一定会被丢在这里。”
  正雄瞪大了双眼。连忙从后面跟了上来。
  “我也要去。”
  小惠甩开正雄的手。独自一人快步向前。
  “不要过来。你跟来只会坏事!”
  离开人群的阿彻觉悟到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快步走向下方的人家。内心浮现出莫名的兴奋。尸鬼早该灭亡了,阿彻心想。
  走进屋子,浓浓的尸臭扑鼻而来。厨房到餐厅之间躺着一排牺牲者的尸体。阿彻打开门锁走向牢房,一名中年女子正跟律子蹲在地上。
  女子是桥口安代。将生前的同事跟律子关在一起是辰巳的主意。
  阿彻对这种玩弄人性的做法感到不寒而栗。辰巳将两人关在一间牢房,静待律子的回心转意,如今律子蹲在房间的一角。缩得小小的不发一语。
  放弃无谓的坚持吧,没有人能违抗尸鬼的意思。不过村民已经开始猎杀尸鬼了,说不定再过不久,就能从痛苦当中获得解放。
  (……解放……)
  意味着死亡。只要身为尸鬼。就无法摆脱袭击牺牲者的痛苦。就无法原谅眼睁睁看着昔日邻人死去的自己。唯独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来到。痛苦才会随之结束,村民的猎杀意味着解脱。
  阿彻紧握牢房的铁栏杆。所谓的猎杀意味着被活生生的拖到阳光之下、或是被木桩钉入胸口。也有可能是被利刃砍下脑袋。阿彻曾经埋葬过遭受制裁全身炭化的同伴,不想步上后尘的念头让他痛苦不已。
  遭到村民的袭击、饱受村民的凌虐、最后痛苦的迎接死亡,这真的是恐怖的过程,光是想像就令人倒抽一口冷气。阿彻曾经死过一次,死亡的过程却十分缓慢,混浊的意识和疲惫的肉体更淡化了感受痛苦的能力。这种死亡方式绝对不等同于被村民钉入碗大木桩的死亡。
  既然要憎恨自己,就要有勇气了结自己的生命,否则不算是真正的憎恨。阿彻打从心底赞成沙子的说法;可是虽然他排斥、诅咒身为尸鬼的自己。却也不到悍然了结自己的地步。
  阿彻将前额贴在铁栏杆,不久之后开始用力摇晃。
  “起来!”
  蹲在地上的律子动也不动。
  “少给我装睡,立刻袭击这个女人!”
  安代抬起头来惨叫一声,整个身子缩得小小的。
  “你不动手的话,我来动手。我要当着你的面勒死她。”
  律子终于有反应了,面无血色的她抬起头来看着阿彻。
  “快点动手,否则我就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律子报以怜悯的眼神。阿彻知道自己泪流满面,却依然止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厌恶自己,恨不得立刻了断自己的生命。
  2
  开门声传入耳中,静信睁开了双眼。房间里面一片黑暗,难以辨识来者的身分。
  “起得来吗?”
  辰巳的声音。
  “……嗯。”
  静信勉强起身。他依然感到头晕目眩,不过已经比先前好多了。
  “跟我来。”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有人握住静信的手腕。对方带着静信走出房间。沿着阶梯一路往下。建筑物里面一片黑暗,静信什么也看不见,不了解建筑结构的他更不知道对方要把他带往何处,只依稀感觉自己从屋顶的阁楼走到二楼、再走到一楼,然后又往下走了一层。这里或许是豪宅的地下室吧,静信心想。
  “敏夫地……”
  “尚未接获报告。他身边聚集了一大群人,根本没机会接近。
  ……这下子你可安心了吧?”
  静信沉默不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再过两个小时就天亮了,请你暂时待在这里。”
  辰巳带着静信来到床边,示意他躺下。
  “屋子四周已经被村民包围了。他们大概打算天亮之后再冲进来。这里十分隐密。不容易被外人发现,到时我可不希望你轻举妄动。”
  “不会,你大可放心。真不放心的话,不妨将我五花大绑。再用毛巾塞住我的嘴巴。”
  辰巳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在摇头微笑。
  “你可真是个怪人。”
  “或许吧。”
  “请你照顾沙子好吗?”
  “我?”
  “是的。就是你。沙子在白天的时候没有行动力。相信你昨天也见识到了。天亮之后的她简直跟一具尸体没两样。等一下我必须出门办事。正志郎也一样,所有能够在白天行动的同伴都有工作要做。既然其他的同伴无法行动,就只剩下你能照顾沙子了。”
  “可是我……”
  “我不要求你与村民为敌。只请你别做出对沙子不利的行为就好。如果可以的话。最好带着她远离危险。”
  “这点我可以答应你,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了。”
  “我可以帮你打点滴补充体力。以前我常帮正志郎打点滴。技术方面请不必担心。打完点滴之后。体力应该就会恢复了。”
  静信点点头。
  “我会在这里留一盏灯,电池和粮食就放在橱柜里面。”
  “……嗯。”
  “除此之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不必靠人血维生,不过人血的效率确实比较好。等一下我得面对一场硬仗,所以……”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辰巳的话中含意。
  “……请吧。”
  辰巳离开之后不久,沙子带着一盏灯走了进来,静信这才第一次看见房间的模样。四坪大小的房间摆着两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这里似乎并不是地下室唯一的房间,墙壁的另一端传来微弱的声响。
  “很不舒服吗?”
  “还好,没想像中的难过。”
  “辰巳说他从没见过像你这么不重视生命的人。”
  “是吗?”
  沙子将手中的灯放在床边。双手撑在静信躺着的那张床上。
  “你是我们的朋友吗?还是不站在任何一方?”
  “我不敢说自己保持中立。至于前一个问题,我也没自信给你肯定的答案,只能说我不是尸鬼的敌人。”
  “为什么?”
  “因为我是个理想主义者。”
  “尸鬼也适用于人道主义?”
  “适用与否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人类跟尸鬼到底有何不同。”
  静信叹了口气,看着床边的灯火映射在点滴袋的反光。
  “人类和尸鬼拥有同样的逻辑、同样的感情、以及同样的行为,两者难道不是同一种生物?尸鬼必须靠着猎杀人类存活,人类又何尝不曾猎杀其他的生命。或如正志郎所说靠着吃人而活?若将尸鬼视为自私又残酷的生物,我想人类也好不到哪去。”
  “或许吧。”
  “可是我并不觉得人类是丑陋的生物。为了存活而伤害其他的生命,本来就是所有生物的宿命。人类并不丑陋。人类和尸鬼都一样。如果人类丑陋。尸鬼也一样的丑陋;如果尸鬼残忍,人类也一样的残忍。”
  静信闭上眼睛。席卷全身的倦怠感让他觉得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
  “不过我却很同情尸鬼。”
  “……同情跟人类一样的生物?”
  “尸鬼虽然跟人类十分相似,却有一点不同。尸鬼很清楚自己是残酷的生物,人类却对潜伏于体内的残忍因子浑然不觉。”
  尸鬼了解自己的罪孽,被迫面对自己的不是,也明白自己不是良善的存在。相较于坚持自己是良善一方的人类,尸鬼显得大为不同。
  “猎杀人类是你们维持生命的方法,没有人愿意成为尸鬼。也没有人愿意猎杀人类。你们只是遵照大自然所赋予的本性而活,大家却把你们视为凶器,意欲排除于秩序之外……”
  “就像你笔下的该隐。”
  静信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我的确将自己当成该隐。所以才会对你们产生共鸣。“
  “告诉我,为什么他要杀了弟弟?”
  “……不知道。”
  “好吧。我换一个说法。为什么你想杀了自己?”
  静信摇摇头。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你觉得呢?”
  “你不知道为什么,答案却早写在小说里面——唯独手刃亲弟,才是他唯一的生存之道。”
  “如同尸鬼?”
  “是的。人总是将杀人的行为赋予为了求生存的名义,这纯粹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意识。旁人未必这么认为。翻开人类的历史,这似乎成为所有杀人者唯一的理由。”
  “或许吧。”
  “既生瑜何生亮的心结迫使凶手非杀了对方不可。没有杀意绝对是骗人的。既然杀了弟弟,表示他一定萌生杀意,每一种杀意的背后一定都有动机。”
  静信摇头苦笑。
  “果然是你。”
  “果然?”
  “是你在稿纸上留言的吧?”
  “我很想看看你写了什么,所以请同伴带了几张原稿出来。你不会见怪吧?”
  “不会,反正那篇小说不可能问世。我跟这个村子都撑不了多久了。”
  “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别这么说。你也是出于无奈。”
  “真想知道那篇小说的结局。”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小说不会有最后的结局。一方面是没有时间。最重要的是静信根本想不出他杀害弟弟的理由。
  (不。)
  强忍睡意的静信扪心自问。不可能不知道,小说描述的就是自己内心的杀意,静信确实曾经对自己抱持着庞大的杀意。
  (而且……)
  既然来到沙子的身边、既然默许外场的灭亡。也就等于对村子的一切抱持着杀意。
  3
  一接获速见的连络,正志郎立刻离开豪宅。打算走下山坡时。山脚下好几个手持武器的村民映入眼帘,于是他只好躲进林中,沿着林间小道一路赶往神社。几乎所有的村民都见过正志郎,逼得他非避人耳目不可;可是正志郎并不是尸鬼,在黑暗中移动无疑是一份苦差事。
  还来不及接近神社,全村的总电源就被切掉了,所有的灯光瞬间消失,整个村子一片漆黑。停电虽然提供了绝佳的掩护,身为人类的正志郎却也跟其他村民一样目不能视。跌跌撞撞的从二之桥的桥畔走上村道,正志郎走过桥面进入水口。然后钻进神社前方的树林。不具夜视能力固然是一大致命伤,可是也只有自己能接近神社,正志郎还真的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暗中摸索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来到足以将整个神社尽收眼底的树林一角。
  神社生起了好几个火堆,人群聚集在办公室到舞殿之间,一块白布就盖在距离正志郎藏匿处不远的地上。
  正志郎思索着该如何接近白布的方法,现在抢救回去的话,说不定还有复苏的可能。然而白布的四周总是有人来来去去的,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一段时间之后,几个村民走了过来跟负责看守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掀开了白布。
  正志郎别过脸去。白布之下的确是千鹤没错,原本的雍容华贵早已不复见,胸口插了一根碗口大小的木桩,显然已经没救了。
  尾崎院长果然不是千鹤驾驭得了的人物。千鹤过于单纯,孩子气当中带着一丝愚蠢。当初决定让她去收服敏夫的时候,正志郎就大感不妥。千鹤似乎将支配敏去视为跟支配正志郎一样的简单。然而主动要求臣服的正志郎毕竟跟抱持着敌意的敏夫不同。更何况大家表面上服从千鹤的命令。主要还是看在沙子和辰巳的份上,悟不出这个道理的愚昧和天真果然成为害死千鹤的元凶。
  千鹤是个单纯的小女人,如此下场着实令人不忍。不知道她在最后一刻的时候想些什么,或许是希望这一切早点结束,让她少受点折磨吧。
  正志郎看着地上的干鹤。思索将遗骸带回去的方法。这时身后传出一声叹息。苦着一张脸的辰巳也跟了上来。
  “……没救了。”
  正志郎点点头。辰巳比个手势,两人转身离开一路南下,直到听不见神社的喧嚣。
  “沙子对千鹤太过放纵了,不过千鹤自己也大意了点。”
  辰巳吸了口气说道。离开神社之后。辰巳紧皱的眉头终于获得纾解,看来他对圣地也是有些忌讳。这个新发现让正志郎感到十分意外。
  “尾崎是个狡猾的老狐狸,不是千鹤对付得了的人物。”
  “没错,他绝对是个威胁。”
  辰巳语毕,转身看着正志郎。
  “一定要设法除掉他。替千鹤报仇。可是只要他一直窝在神社。我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这可就有点难办了。”
  正志郎凝视辰巳。
  “沙子不愿离开,看来只有力拼一途可走。村民的人数虽然众多,只要少了领导人,自然会变成一盘散沙。我看不如拿他们杀鸡敬猴。让村民知道反抗我们会有什么下场。”
  “不会收到反效果吧?”
  “就算有。也只好认了。既然沙子不愿离开。这绝对是唯一的力法。而且若同伴大举逃亡,势必会让外界有所察觉,这可是沙子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说到这里,辰巳摇头苦笑。“更何况沙子根本舍不得放弃这里。”
  “一点都不像她的作风。”
  在正志郎的眼中,沙子是个难以捉摸的老狐狸,处事明快,绝不拖泥带水。
  “她对这个村子有着一份执着吧。当初决定要执行这个计划,就已经不像是沙子的作风了。”
  正志郎点点头,或许吧。沙子渴望一个归属,渴望接纳自己的社会,她对千鹤的确是太纵容了点,然而她对正志郎又何尝不够宽容?对父母的孺慕之情是老谋深算的沙子唯一的弱点,即使那只是对外的作戏,也不能否定沙子渴求父母的事实。她需要接纳自己的社会、接纳自己的邻人、以及足以安身立命的土地。沙子对这些事物的执着。事实上也是正志郎寻觅已久的梦想。
  “正志郎,拜托你了。”
  正志郎点点头。
  4
  踏着夜色的笃志一路赶往尾崎医院。
  佳技下令要杀了尾崎敏夫,笃志想也不想。就判断敏夫一定在医院里面;可是当地看到门窗紧闭的建筑物之后,才猛然醒悟自己真是笨得可以。别说是敏夫了,这种时间医院里面根本不会有人。
  (该死。)
  忿忿不平的笃志不知道是在咒骂敏夫、抑或自己的愚蠢。
  我来告诉你规则是什么。
  笃志不想再当个倒楣鬼。无论如何都要在这里板回一城,让抛弃他的千鹤、奴役他的佳枝以及其他人刮目相看。
  (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满腔怒火无处宣泄,笃志绕到医院的后门。雄伟的建筑物耸立在面前,睥睨众生的气势就跟兼正大屋同出一辙,笃志根本不知道敏夫躲在哪个角落。
  (不过就是蒙古大夫和死老太婆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笃志伸出拳头,往身旁的落地窗用力挥下,玻璃应声而破。远处传来锣鼓喧天的吵杂声,附近倒是感受不出半点动静。笃志弯腰爬了进去,房间里面摆了张床,上面空荡荡的。
  (在哪里?)
  笃志走出房门,笔直的回廊映入眼帘。他沿着走廊搜寻每一间房间,却依然一无所获,餐厅里面没人,厨房里面也是空荡荡的。正打算离开厨房的时候,笃志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拉开流理台下方的橱柜,抽了把杀鱼力插在腰间。右手玩弄着刀尖的笃志有一种错觉,仿佛听到腰间的杀鱼刀不时鼓励他杀人。是的,没什么好顾忌了。
  就在四处物色凶器的时候,耳中传来有人拉开纸门的声响。笃志回头一看。忽明忽暗的灯光从厨房门外逐渐逼近,远远的还听到不急不徐的脚步声。眼见苗头不对,笃志连忙躲在碗柜之后。
  “敏夫。你回来啦?”
  话声甫落。手电筒的光线照亮了厨房。笃志从碗柜后面走了出来,穿着睡衣的女子顿时杏眼圆睁。笃志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等着尾崎孝江发出凄厉的哀号;孝江却只是脸色一沉。
  “你在这里做什么?”
  孝江对这个面容猥琐的年轻人有些印象。他是大川老板的长子。
  做起事来毛毛躁躁的。完全不懂礼数。以前到家里送货的时候,总是惹得享江厉声斥责;然而这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却只敢恨恨的瞪着孝江。既没胆子发作,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嘴,一副忍气吞声的窝囊相。
  如今看到这个没出息的胆小鬼闯入家中,孝江还以为他当起小偷来了。
  孝江对村子的八卦不感兴趣,即使笃志死去的消息传人耳中,过些时候也就忘了。她对尾崎家的威望深具信心,满以为只要大喝一声,宵小之徒就会被吓得落荒而逃,因此才会露出不可一世的神情。
  这种方法在过去履试不爽,从未失败过。
  “还愣在那做什么。快点给我滚出去。”
  孝江严峻的语气让笃志畏惧了起来;不过他既不是畏惧尾崎家的威信。更不是享江的语气。孝江睥睨他人的眼神让笃志想起了祖母,这才是让他恐惧的原因。
  你这个孩子没救了(富雄!)。净做些没出息的勾当(富雄!)。个性别扭、脑袋不好,全身上下找不出半个优点(富雄!)。像你这种家伙,最好是让你爸爸狠狠地修理一顿才知道好歹(富雄,还不教训这个没出息的家伙!)。
  笃志发出怒吼,孝江却当他在哀号。或许笃志明白自己闯了大祸,难逃父亲严厉的惩罚,所以才会打从心底害怕了起来。无论是愤怒还是畏惧,都阻止不了笃志抽出刀子的冲动。
  “死老太婆,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
  父亲一定会惩罚笃志。这次的惩罚不再是拳头。父亲将带着木桩出现,亲手了结笃志的生命。
  孝江尖叫一声,手电筒滚落地面。她呆呆的望着被尖刀刺了个大洞的胸口。双手拉紧睡衣的领子,试着压住如涌泉般喷出的红色液体。然后再惊讶的看着沾满鲜血的双手。
  “我不怕。我已经重生了!”
  笃志再度举起手中的杀鱼刀,锐利的刀尖轻松的刺人孝江的腹部,只剩下刀柄还留在外头。用力往后一抽,孝江当场软瘫在地。
  “有种就来啊!老子今天就是要宰了你。杀人根本不算什么,老子不知道已经杀了多少人了!”
  “不要……”
  “多你一个也没差!”
  孝江趴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的往外爬。笃志毫不留情的往背上招呼。住手、救命、饶了我吧,孝江没命的求饶l笃志却懒得听她哀号。
  “给我安静一点!”
  杀鱼力从左而右,将孝江的背部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孝江死命的往前爬,染满鲜血的地板滑不溜丢的。让她活像只手脚不断挣扎的青蛙。笃志再度将刀子对准背心,以全身的力量猛力往前一刺,这才让孝江安静了下来。
  喘着气的笃志肩膀不停的上下耸动(或许是他无法根除的习性),举脚猛踹孝江的身体。踹得差不多之后,才抽了另一把菜刀跨过孝江。
  “蒙古大夫,给我出来!”
  笃志拿着菜刀疯狂的猛砍,检查每一间房间。确定一楼没人之后,又走上二楼继续破坏家具,却依然没发现敏夫的身影。一肚子火无处发泄的他拉开所有的抽屉,正准备将抽屉里的东西倒出来的时候,莫名的无力感袭上心头。
  笃志只感到眼冒金星,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任凭手中的刀子跌落地面。喉头发出一声沉闷的惨叫,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好……)
  天就快亮了。笃志寻找时钟,被扫落地上的时钟钟面碎裂,指针散落一地。笃志慌慌张张的打量四周,他必须尽快回到栖身小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这时头心一麻,差点失去了思考能力,笃志连忙用力的甩甩头。
  ——不行,撑不到山入了。
  医院附近有没有栖身小屋?平常同伴都躲在哪里?眼看着就快想起来了,记忆却逐渐被黑暗侵蚀。就在答案呼之欲出的那一瞬间,黑暗终于蚀穿了最后一丝的记忆。
  (赶快躲进照不到阳光的地方。)
  笃志连滚带爬的离开房间,拼命驱使着不听使唤的膝盖。打开走廊对面的门。
  (绝对不能被发现。)
  一定要躲进父亲找不到的地方。
  意识模糊的笃志扶着墙壁走向隔壁的房间。小小的房间虽然开了扇窗户。外头的挡雨板却放了下来,三个衣柜就并排在墙边。笃志关上房门。挣扎的爬进衣柜,衣柜的门却怎么也关不起来。以他目前的情况来看,从里面关上衣柜的确有点困难。
  笃志以怒吼来对抗侵蚀大脑的黑暗。他死命的抓住衣柜的门,试了好几次之后。才终于听到门上的插拴彼此密合的金属撞击声。
  这已经是笃志的极限了。


  第五章
  1
  十一月六日,清晨六时许,敏夫一行人在桐数家门口集合。第一道曙光现身天际之后,大伙橇开铁门冲破玄关,进入偌大的豪宅。
  “大家分头寻找。”敏夫一一指挥。“牺牲者可能被关在这里,找到之后先检查有没有脉搏。”
  敏夫的声音在大厅中回响。
  “两三个人一组共同行动,千万别落单了。”
  众人的答应声响彻屋内。敏夫与大川一组,先从身旁的房间开始搜寻。兼正的豪宅占地广阔,大大小小的房间更是不计其数,不过有了众多村民的帮忙,没多少工夫就将整栋豪宅彻头彻尾的搜过了一遍。
  “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大川将满腔怨气发泄在身旁的家具。
  “八成是昨晚趁着夜色逃走了。”
  敏夫打量四周。大川说的没错,豪宅早已人去楼空,车子虽然还停放在车库里面,房间里面却连半个人也没有。
  众人从一楼搜到三楼,连天花板的阁楼也不放过,结果非但没发现人影。甚至连尸体也没有。不过其中有八间房间散落着个人的生活物品,敏夫更在其中一间房间找到一个托盘,上面还摆着几份完整的三明治。尸鬼不需要以三明治果腹,天花板之下的小合楼也不像是桐敷正志郎的房间。敏夫原本以为住在这里的人是辰巳,房间里面却找不到私人用品。
  (原来你在这里。)
  儿时玩件的脸孔浮现脑海。房门是从外面上锁的,而且床头柜上面摆着一捆麻绳。很明显的是用来限制房间主人的行动。敏夫仔细的在房内搜寻,却找不到儿时玩伴的身影。
  (被他们带走了……或是跟他们走了。)
  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即使这是他本人选择的路,敏夫还是感到一阵心酸。
  “可能有人住过的房间总共有八间是吧?”
  身旁的广泽发话。敏夫点点头。
  “其中这间房间似乎是囚禁犯人的地方。”
  “的确,看起来不像人住的地方。也就是说桐敷家的人一共使用七问房间,除了男主人、女主人和他们的女儿,以及那个叫辰已的年轻人之外,应该还有三个人才对。”
  “或许吧。”
  “听说还有个家庭医师和女管家,不知道剩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江渊医师已经搬到江渊诊所了。兼正一家三口的确住在这里没错,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说得也是。”
  “尸鬼的数量绝对不只这些,应该还有其他的藏身之处才对,难就难在不知道其他人躲到哪去了。”
  对外道路全都封闭了。车子也留在这里,所以他们应该还没离开村子。看来村子里面一定有个秘密的藏身之处,足以容纳为数众多的尸鬼。
  “这下子可头大了。”
  大川指着不远处的书架。众人的所在位置是位于二楼的书房,四面的墙壁都是古色古香的书架,其中还有个狭长型的收纳柜。里面虽然是空的,却很明显的看得出这里曾经摆过好几把细长型的物体。
  “这是……”
  “应该是枪柜错不了。拖架总共有五个,表示他们可能有五把猎枪,而且弹药全都不见了,八成是他们逃走的时候一起带了出去。”
  敏夫点点头,打开旁边的收纳柜,一样找不到弹药。如果他们身上有枪,这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大问题。村子里拥有猎枪的人除了已经离开外场的兼正之外,还有敏夫的父亲,不过敏夫懒得向警政单位申请合法的枪枝使用执照,因此猎枪早在父亲过世之后就自行缴库了。 ,
  “五把猎枪……”
  大川的脸色阴晴不定。敏夫立刻补上一句。
  “还不包括佐佐木警官的佩枪。”
  大川闲言。脸色更是沉重。
  “先把佐佐木揪出来再说。对了,派出所的情况怎样?”
  “几个年轻人昨晚就去过了,结果派出所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检查保险柜,确认枪枝的下落。”
  “先去看看再说。”敏夫转身离开书房。看到隔壁房间的田代正向自己招手。 ’
  “所有的窗户都钉上两层隔板。看来他们真的不喜欢晒太阳。”
  随后进来的大川抡起榔头敲破了一扇窗户,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顿时响彻空无一人的豪宅。
  “大川兄。别这样。”
  “不这样不行。他们很有可能再逃回来。所以一定要彻底的破坏这间屋子,断了他们的后路。”
  敏夫点点头,表示赞同。
  “老板说的没错。非破坏这些窗子不可。不过倒也用不着打破窗户,只要破坏窗子的蝴蝶片。让窗子关不起来就好。一旦阳光照得进来。他们就无法将这里当成藏身之处了。”
  清水闻言,立刻举起铁槌四处破坏。其他人群起效尤。美仑美奂的豪宅瞬间化成残破不堪的废墟,眼前的景象让敏夫联想起死状凄惨的美丽少妇千鹤。
  松尾诚二带着几个人趁着黎明时分冲进江渊诊所。
  进入屋内之后,简单的候诊室和粗糙的柜台映入眼帘。走进诊疗室之后,眼前的景象不由得让众人一愣。房间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一面屏风,屏风的另一边铺着大约十张的蹋蹋米。没有医疗器材,也没有看诊台。这里根本称不上是一间从事医疗行为的诊所。
  事实上门口虽然挂着“江渊诊所”的招牌。却根本没有取得医疗设施的许可证。当初江渊跟装潢业者接触的时候,只表示将在这里绍营一家名医驻诊的美体健康中心罢了。
  诚二当然不知道这些来龙去脉,可是只要看到堆在房间一隅的棉被、以及散落一地的私人物品,任谁都看得出来这里根本不是医院。而是尸鬼的藏身之处。
  二楼的景象也强不到哪去。除了江渊的房间之外。还是铺满一地的蹋蹋米。这些设备根本不足以从事医疗行为。
  “不过……”大冢木料厂的大冢隆之出声。“真的有患者到这里来求诊。”
  诚二啐了一口。
  “没错。天晓得那个姓江渊的对那些患者做了些什么。” 。
  村迫宗贵在第一道曙光驱走夜色的时候。率领其他村民冲进外场葬仪社。住家这边虽然有好几个人居住过的痕迹,如今却连半个人也没有。灵堂那边也是空荡荡的。宗贵一行人仔细的搜查灵堂的每一个角落,很快的就发现隐藏在灵堂之后的小房间。才刚冲了进去,大家不由得皱眉俺鼻。
  密不透风的房间里面弥漫着难问的尸臭,三具棺木放置在升降台车之上。同样的棺木在小小的仓库里面随处可见。
  父亲宗秀蹲在一具棺木面前仔细察看。打开棺盖,里面果然躺着一具尸体。
  “……找到了。”
  宗贵听到父亲的声音。也跟着走了过来。棺木内的尸体有些面熟,似乎是住在外场的西田老人。
  “天啊……”
  “等一下。”经营水电行的加藤实从旁插口。“这真的是尸鬼吗?”
  “你自己也看到了吧?”
  “可是……。加藤拿着手电筒照兖死者的脸部。棺木里面放了疑似干冰的白色物体,寒烟袅袅之中。西田的前额凹陷了一个大洞,干涸的血迹形成一大片黑色的糊状物。
  “看起来不像遭到尸鬼袭击,反而像是死于意外、要不就是遭到杀害的尸体。”
  加藤才刚说完。搜寻仓库一角的女子找到通往地下室的入口。众人沿着水泥斜坡走到地下室,赫然发现两坪大小的空间躺着四具尸体,浓浓的尸臭令大家几乎为之作呕。一楼的尸体穿着家居服,地下室的尸体则全都换上了寿衣。
  “太惨了。”
  宗秀喃喃自语,身旁的竹村源一似乎发现了什么。
  “宗秀兄。你看。”
  源一照亮其中一具尸体。
  “这不是冢原家的年轻人吗?”
  宗买仔细一瞧,发现尸体的确是住在附近的冢原一。冢原的死讯是宗贵从邻居那里听来的,他并未参加葬礼。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冢原家到底是什么时候举行葬礼的。
  “前天才刚出殡。”源一指着尸体。“我跟他父亲是好朋友。前天特地去送他一程。葬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没错,我亲眼看到阿一入殓,然后大家扛着棺木走进山里下葬。实在搞不懂怎么会跑到这来。”
  “死后复活。”有人大声嚷嚷。
  “不对。”宗贵摇摇头。“敏夫说尸鬼要四到五天才会复活。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是一具尸体。”
  “既然如此。他怎么会在这里?”
  “恐怕……”
  话才刚出口,宗贵立刻闭上嘴巴。神情狼狈的他抬起头来,跟加藤打个照面。加藤不发一语的点点头,仿佛知道宗贵想说什么。
  “……一楼也有尸体,而且还躺在棺材里面。”宗贵感到反胃,尸鬼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太过明白张胆。
  别说是源一不明究理,就连宗秀也是一头雾水。
  “看不出来吗?那些家伙把棺木掉包了。参加过葬礼的人都知道,棺木最后会消失在台上,然后由葬仪社的人从后门扛出来。消失的棺木就是从那扇门被送进这里。”宗买指向地下室后方的门扉,这里应该就是灵堂的正下方。“然后他们将尸体从棺木取出排在地上,所以这里的尸体才会都穿着寿衣。接着再将空的棺木抬出去埋葬,要不就是以他们不要的尸体充数,上面那具棺木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想到死者的家人哭哭啼啼的扶着一具空的——抑或是装着陌生人尸体的棺木、依依不舍的走进山里下葬,宗贵就感到说不出的愤慨。
  宗秀喃喃自语。
  “……那些家伙太可恶了。”
  在佐藤笈太郎的带领之下,大川长太郎站在水口最下方的空屋面前。
  “就是这里。这里以前是郁美的家,有人看到下外场的前田老爹常在这里出入。”
  长太郎点点头。示意身后的人开始动手,于是铁管和铁槌纷纷往玄关的木门招呼,难俺怒气的长太郎也加入众人破坏的行列。长太郎的儿子死了,阿茂被恶鬼抓走了,没能及时察觉的悔恨转化为对尸鬼的愤怒,长太郎决心要为儿子报仇。
  看似老旧的木门却是意想不到的坚固。好不容易打破了木门。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门后还钉着一层厚厚的木板。
  “里面果然有古怪。”
  古怪的还不只是这个。率先走进屋内的年轻人不由得掩鼻皱眉,小小的房子里面。弥漫着一股浓厚的尸臭。
  “该不会有人死在这里吧?”
  “说不定。”
  长太郎打开玄关旁的纸门。门后是两坪多的空间,窗子一样被木板封死,房间深处挂着一整面窗帘。年轻人拿起铁槌敲破窗户,刺眼的阳光立刻照进屋内,散落地上的土块映人眼帘。笈太郎拉开窗帘。
  窗帘的后方还有一扇拉门。
  “没事在这里装窗帘干嘛。”
  长太郎从身后跟了上来。窗帘的背面车了一块黑色的底布。在阳光的映射之下发出耀眼的光泽。
  长太郎跟众人使个眼色。以手中的铁管轻轻的顶开拉门。门后躺着一个人,还不时发出阵阵的呻吟声。
  年轻人干脆扯下窗帘。壁橱的上层躺着一个老头子,只见他身体不停的扭动,表情十分痛苦。
  “……岩佬。”
  长太郎点点头,紧咬下唇。那个人的确是前田岩,只见他发出阵阵怒吼,脸上和手上浮现红斑,瞬间化成一颗颗的水泡。
  “他们真的……”
  不知道是谁颤抖着发话,后半段却没了下文。或许那个人想说“他们真的存在”,也或许是“他们真的害怕阳光”,反正都不重要了。没人知道该拿眼前这个老头子怎么办,虽然他拼命的扭动身体,却没有醒转的迹象,甚至不知道长太郎一行人就在身边。
  长太郎伸手解开系在腰间的袋子,取出木桩和木槌。严佬痛苦的嘶吼让笈太郎为之胆寒。只见他双手摇住耳朵蹲了下来。双唇不时的颤抖。
  “干……干脆让他自己被烧死算了。”
  说话的人很明显的没有下手的勇气,老实说长太郎并不反对这个提议。他跟前田岩没什么交情,却也说不上素昧平生。如今认识的人在眼前痛苦的翻滚,自己却还得将木桩钉入他的心脏,这种惨无人道的暴行,长太郎实在是做不来。明知他们是害死儿子的凶手、即使恨不得立刻杀了他们,意念的浮现与实际的行动之间,还是有着一层落差。
  蹲在地上低声念佛的笈太郎突然扯开了嗓门。
  “那是什么?”
  长太郎转过身子。沿着笈太郎所示的方向打量着房间一角。一块蹋蹋米浮了起来。四周散落着大量的土块。从颜色判断,应该不是长太郎一行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土块。
  长太郎蹲了下去,将蹋蹋米整块掀了起来。下面的地板破了个大洞,露出一个突出的土堆,以及难闻的腐臭。
  “难道是……”笈太郎吓得倒退三步。
  长太郎打量着土堆,拿着铁棍拨了两下。土堆里面出现白色的物体,底下似乎理了一个人。
  与其说是埋葬。还不如掩埋来得恰当。尸体上面只盖了一层薄薄的土,这不叫埋葬,而是藏尸,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尸体,才随便埋在这里吧。长太郎感到一阵心酸。他打从心底同情这具尸体的遭遇。
  不知道是谁从旁递过扫把。长太郎将泥土扫开之后,尸体的头部出现在大家面前。腐败的头颅难以辨识死者的身分,不过从头颅的大、小来判断。死者应该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田…田中家的小鬼。”
  “田中?”
  “他叫做小昭,爸爸在公所上班。印象中他父亲死了,母亲也跟着离开人世,只剩下他跟姊姊小薰相依为命。”
  笈太郎颤抖着双手抓住福禄米的边缘。最后见到小昭,是在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印象中当时好像跟他提起岩佬的事情。没错,小昭还问岩佬经常出现的屋子在哪里呢。难道小昭独自一人跑到这来?忿忿不平的孩子对大人的胆怯感到失望,所以才自己跑来收拾尸鬼。
  “……原来你也死了。”
  笈太郎悲从中来。只见他回头瞪着不断呻吟的岩佬。
  “小昭跟你一样。都住在下外场。你又不是不认识他,而且他只是个小孩子而已,你怎么狠得下这个心?”
  長太郎转身看着背后。岩佬的脸早已被烧得血肉模糊,伤口立刻炭化,身子虽然不停的扭动,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害死了儿子。可能也杀了这个孩子。死状凄惨的尸体、稚气未脱的孩子,再加上如此草率、如此不尊重死者的藏尸方法,这一切的一切都吞噬了長太郎的理智。
  “……你这个怪物!”
  長太郎迈开大步向前走去。其他人也紧跟在后。一具尸体的发现,促使众人跨出了难以跨越的第一步。
  架起木桩的人是长太郎,他已经不记得是谁挥动木槌了。焦黑的尸体发出一声惨叫,听起来似乎是在求饶。却反而激起了众人的怒火。第一根木桩针下之后,严佬依然不停的扭动,直到钉了第二根、第三根之后,剧烈的挣扎才嘎然而止。 。
  众人将炭化的尸体拖出屋外丢在路旁,发出大快人心的欢呼。
  “几个人进去检查其他房间,其他人回神社报告,就说这里找到一具尸体。”長太郎交待完毕之后,回头看着笈太郎。“老爹,还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2
  元子慢吞吞的走出家门。早晨的阳光亮得刺眼,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神情恍惚的元子移动脚步,走上田间小道。她察觉到村子的变化。却无心去找出造成这种变化的原因,只能沿着枯草覆盖的田埂往国道的方向前进。元子不再视国道为畏途了,来往奔驰的车辆再也无法从她的身边夺走什么。
  一辆卡车从身边呼啸而过,消失在前方的转角。两三辆车子停在休息站的停车场。几个村民在店门口忙进忙出,元子却对眼前的景象丝毫不感兴趣。宛如行尸走肉的她朝着加奈美的住家信步走去,发现大门从里面上锁之后,开始用力的敲门。
  “加奈美……加奈美……”
  门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玄关的大门开启。加奈美从门后探头,眼神充满了讶异。
  “……元子?”
  “加奈美,我该怎么办?”
  元子当场蹲了下去。加奈美连忙抓着元子的手臂将她拉进屋内,似乎不愿引起邻居的注意,心乱如麻的元子却没发现到加奈美不自然的反应。
  “怎么回事?”加奈美将大门锁上,转身打量着元子。“你身上好臭。”
  “好臭……”
  “嗯,真的很臭。”
  “梵榭仙……”
  话才说到一半。元子又蹲了下来。
  “加奈美,茂树死了。”
  他死了。没有复活。
  “我等了好久,他还是没醒来,小小的身躯日渐浮肿、溃烂……”
  加奈美惊呼一声。
  “元子。你在等什么?”
  “等他复活。回到我的身边。我深怕茂树冻着了。一直想办法为他取暖,这段日子更不知道祈祷了多少次。为的就是希望他睁开双眼。”
  “元子……”
  “结果茂树还是死了。”
  元子跪在水泥地上痛哭失声。
  “公公带走了茂树。那个死老头从我身边把茂树抢走了。”
  元子愈说愈恨,一连咒骂了好几声。加奈美见状,连忙抓着元子的手臂。
  “你先起来再说。别让邻居看笑话。”
  “加奈美。”
  “我了解,我能体会你的感受。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待会我去帮你找一套换洗衣物。”
  加奈美扶起泣不成声的元子,带着她前往盥洗室。行经起居室门口时,只见地上散落着几块抹布和几张旧报纸,以及少许干涸发黑的机物。元子还来不及会意。加奈美就要她先去梳洗一番。
  “你去洗把脸,然后擦擦身体,我这就去替你准备换洗衣物。”
  加奈美指着盥洗室的方向,元子注意到她的手指绑着绷带。
  说完之后,加奈美就迳自回到寝室,元子也沿着走廊自行前往盥洗室。行经阿妙的房门口时,元子注意到房间的纸门整个被胶带封住,前面还挂着一面深色的布廉。
  (奇怪……)
  房间的布置让元子感到狐疑,这时她才注意到屋子里面格外的阴暗。下意识的拉开布帘,才发现之后的纸们关得紧紧的,就好像房间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元子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她着魔似的拉开了纸门。房间里面黑漆漆的,地上铺了一床被褥。似乎有人正躺在里面睡觉。
  (这间房间不是…?)
  元子满腹狐疑的站在门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陈急促的脚步声。
  “——元子!”
  加奈美抓住元子的手,死命的将她拖出房间,然后关上纸门背转过来。张大了双手挡在元子前面。
  “加奈美,里面的人是……?”
  加奈美握着元子的手。
  “求求你不要问。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好吗?”
  “可是那个人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母亲吗?慢着,加奈美的母亲不是早就?
  “不要告诉其他人,拜托。我母亲复活了,可是她没做坏事,也没攻击别人。她已经答应我不会攻击村民了。拜托你不要说出去。”
  元子瞪大了眼睛。双腿不停的颤抖。难以忍受的痛苦袭上心头。
  “求求你。元子。”
  加奈美泣不成声。元子机械式的点点头,默默的转身离去。对元子而言,继续待在这里仿佛成了无法忍受的煎熬。
  “元子!”
  加奈美追了上去。
  “……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加奈美噙着泪水频频向元子道谢。元子点点头。摇摇晃晃的走出玄关。
  外头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早晨的阳光晒得人暖烘烘的。山头翠绿依旧,点缀着一抹鲜艳的红叶,好一副恬静宜人的初秋景色。
  这个世界依然如故。
  元子的世界却不一样了。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家人,偌大的世界只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活着。加奈美的母亲回来了。自己却什么也没剩。
  (只剩下我一个……)
  元子心不在焉的迈开脚步。清水宽子刚好从店面走了出来。
  “这不是元子吗?”
  元子点点头,道声早安。
  “对了。”宽子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眉头一皱。“……好臭。”
  “……好臭?”
  加奈美也嫌自己身上臭臭的。元子嗅了嗅自己的身体。非但没有臭味。反而还闻到一股甜香。这是乳香,元子心想。每当哺乳的时候,就会间到这股甜香,志保梨和茂树小时候也会散发出这种香味。
  (茂树……)
  肿胀腐败的躯体。
  宽子打量着元子,然后摇摇头。
  “别管这个了。元子,你家附近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可疑的地方?”
  “比如说空屋里面突然听到人声,或是发现什么不该住在里面的人。我这么说。你应该就了解了吧?”
  “不该住在里面的人……”
  “这个村子遭遇前所未的的灾难,所以我们要举行送虫祭,将恶鬼集合起来赶出去。”
  元子点点头。
  “的确有这个必要。”
  “可不是嘛。对了,你知不知道哪些地方怪怪的?”
  元子指向后方。
  “就是那里,加奈美的家。她的母亲回来了。”
  送走元子之后,加奈美蹲在墙边不停的抱头喘气。几分钟之后。
  门外传来急促而剧烈的拍打声,一副打算破门而入的气势。
  加奈美连忙站了起来冲向玄关。透过大门旁的玻璃窗,清楚的看见几名男女正站在家门口。
  “加奈美。请你开门!”
  “你们有什么事?不要这么急,会把门敲坏的。”
  加奈美踩在玄关前的水泥地,心头突然浮现出不祥的预感。千万不能开门,否则就危险了。
  门外的众人敲得更急了,加奈美听见松尾诚二大叫开门的声音。
  不开门恐怕会遭致怀疑,开了门却又可能出事,两种矛盾的念头在心中交战,令加奈美不知该如何是好。门外的人似乎再也等不下去了。不知道是谁从外面敲破了玻璃窗,水泥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
  “——不要这样!”
  加奈美大叫,却还是不知所措的钉在原地。紧接着门外传来一声巨响。整扇门在榔头的重击之下往内倒下。加奈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松尾诚二带着其他人老实不客气的闯了进来。
  “你……你们想做什么?”
  加奈美打量着眼前的闯入者。松尾诚二拎着榔头站在最前面,身后的其他人都不陌生。清水宽子躲在后面,站在她身后的正是脸色惨白的元子。
  加奈美眼前一黑,她很清楚众人的意图。
  “对不起,请让我们搜一搜。”
  诚二丢下这句话之后,便带着大家迳自踏进屋内。加奈美只能无助的坐倒在地,一双眼睛直盯着元子。
  众人的对话声从屋内传出,不久就变成了怒骂。开启纸门的声音、推开挡雨板的声音,紧接着是阿妙的惨叫。
  加奈美心中一震,身体却不听使唤。双腿失去了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阿妙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加奈美闭上双眼捂住耳朵,垂死前的哀号还是穿透指缝钻了进来。
  “……不要!”
  即使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加奈美还是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不要伤害我的妈妈,求求你们放了她吧!”
  阿妙到底做错了什么?她什么也没做,为什么要遭受这种待遇?
  加奈美抬起头来不断哭泣,朝阳中的元子冷冷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刺鼻的血腥味。
  “加奈美,请让我们检查一下。”
  诚二刚说完,清水宽子立刻搭上加奈美的手腕、触摸加奈美的颈部,似乎在确定她有没有心跳。加奈美没有反抗的力气,双眼依然直盯着面无表情的元子。
  “没事。”
  宽子冷冷的丢出一句,加奈美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诚二跟着接话。
  “加奈美,没什么好怕的了。你母亲已经被我们处理掉了。”
  加奈美默默不语。
  (离开这个村子吧。)
  等到他们离开之后,立刻收拾行李离开这里,找一个远离村子的地方落脚。带着换洗衣物、值钱的物品、以及阿妙的牌位。
  元子冷冷的看着几近崩溃的加奈美,转身朝着国道的方向离去。
  桥的另一端,就是水口,听说曾经有人在那里见到严佬的身影。
  元子跟宽子联袂走向休息站的店面。
  ——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放过岩佬。
  3
  小薰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若无其事的出来应门。原来是村子里的大人。他们询问附近有没有什么异状。刚开始小薰还会意不过来。
  “异状……昨晚停电吧?”
  “其他呢?有没有见到异常的人、或是听到异常的声音?就算只是谣言也没关系。”
  小薰摇摇头,脑海浮现出父亲被塞进壁橱的尸体。
  “真的没有吗?再仔细想想吧。”
  那群大人依然不死心,小薰还以为父亲的死已经曝光了。他们是来捉拿自己的呢。
  “……没有。”
  这时一名女子惊讶的看着小薰。
  “小薰。你衣服上沾了什么东西?那是不是血迹?”
  小薰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服,到处都是黑褐色的斑点。
  昨晚全村大停电。所以才没发现身上占了血迹。再加上当时忙着搬运尸体、清理现场,睡着的时候手上还握着抹布呢。
  小薰打量着眼前的大人,发现大家正以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成了侦探片里面的犯人。警察早就知道犯人是谁了,特地召集了大批人马前来缉凶。无知的犯人却以为自己可以瞒天过海,拼命的找籍口开脱。一想到这里,小薰顿时感到十足的滑稽。
  “……你身上的血是从哪来的?”
  小薰转过身,示意大人们跟她过来。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就算会被大人当成杀人凶手看待,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小薰已经厌烦了这种守着一个秘密不能说出来的生活。
  大人们跟着小薰的脚步来到客厅。昨晚擦得那么卖力,血迹依然历历在目,看来自己是做白工了。小薰拉开壁橱的纸门,一群大人陷入短暂的骚动,彼此询问尸体的身分。就在不耐久候的小薰打算主动说出答案的时候,其中一人出声了。
  “这不是良和吗?”
  “良和不是早就……”
  “他回来了。”说话的男子凝视着小薰。“令尊想攻击你,所以你就杀了他?”
  小薰点点头。她的神情十分理所当然。仿佛眼前的大人了解事情的真相。
  “原来如此。”男子点点头,示意小薰坐下。“喂,找人来照顾这个孩子。”
  “我去叫隔壁的人过来。”女子抢着说话。“田中家跟大冢木料厂平时有在来往。找他们就对了。”
  几个男子将父亲的尸体施了出来。
  “居然想攻击自己的女儿。”
  “田中太太也死了,说不定也是他干的好事。”
  “真是罪过。”
  大人们的交谈让小薰露出一丝疑惑,身旁的男子见状,连忙安慰她已经没事了。
  “……没事?”
  男子点点头。
  “对。已经没事了。真是难为你了,女孩子家竟有勇气除掉自己的父亲。”
  “除掉?”
  男子望着被众人抬出去的尸体。
  “亲生父亲居然想攻击自己,这种事任谁都难以接受。”
  “……你们不是来抓我的吗?”
  男子摇摇头,表情有些意外。
  “当然不是。我们是来抓恶鬼的。为了不让恶鬼继续肆虐。村子里要再举行一次送虫祭。”
  小薰松了口气,恨不得立刻放声大哭。大人们终于发现事情的真相了,小薰在欣喜之余。却又感到一丝感伤。小昭死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夏野也死了,村民的觉醒似乎来迟了好几步。
  小薰的脑中闪过结城的身影,不知道他是否也发现了。那时结城将小薰和小昭赶了出去,现在想必一定很后悔。
  (……后悔又怎样?)
  夏野已经不在人世了,无论是他、小昭或是自己,都是可怜的受害者。
  “——小薰!”
  大冢浩子急急忙忙的赶到,跪坐在小薰的身旁。
  “真是难为你了,小薰。”
  小薰点点头。
  “没事了,到阿姨家住一阵子吧。”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大冢吉五郎噙着泪水摸摸小薰的头。
  “……可怜的小薰。”
  小薰再度点点头,泪水不听使唤的夺眶而出。只见她抱着浩子痛哭了起来。
  离开这个村子吧。小薰心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将所有的不幸抛在脑后。父亲和母亲死于传染病,弟弟死于车祸。自己从未见过夏野。
  也没有叫做小惠的儿时玩伴。
  就当这一切都不曾存在。
  4
  光男起床之后。总觉得村子充满了肃杀的气氛。美和子和克江似乎也察觉不寻常的气息。不时打量着山脚的情况。
  “我去探探情况,希望别发生什么大事才好。”
  光男丢下这句话之后。走出山门站在石阶上打量四周。肃杀之气愈来愈浓烈,远处传来好几个人血腥味十足的欢呼。
  声音是从光男住家的方向传来的,位于小巷内的家门口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就在光男打算走过去瞧个究竟时。他发现村民将人体从隔壁的房子丢了出来。
  光男见状。连忙隐身在电线杆之后。疑似尸体的东西就这样被弃置在地上,几个高声谈笑的村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每个人包括聚集在光男家门口的村民——手上都拿着凶器。被丢在路旁的东西的确是尸体没错,众人的眼神却十分冷漠,仿佛趴在他们面前的只是没有生命的物体。
  (……隔壁……可是……)
  之前曾经看到鹤见进入那间屋子。
  村民将尸体一具具翻了过来,光男不禁为之掩面。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还是一眼就认出鹤见的尸体。鲜红色的血液在路面乱窜,电线杆之后的光男吓得无法动弹。这时检视鹤见尸体的村民突然大叫了起来,从旁人手中抢过柴刀高高举起。光男闭上双眼。不忍目睹接下来发生的一幕,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鹤见的头颅几乎已经跟身体分家了。
  (天啊。)
  光男梦游般的走回步道,他很确定那个人就是鹤见没错。鹤见被猎杀了,村民为了猎杀恶鬼,全都武装了起来。
  对于村民而言,猎杀恶鬼无疑是件好事,光男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或许是众人残酷的手段让他胆战心惊,也或许是——
  驱使着颤抖不已的双腿爬上石阶穿过山门。光男立刻转身将大门紧闭。扣上门拴。
  “太惨了。”
  光男喃喃自语,这时他的内心才浮现出对鹤见的哀悼。鹤见复活了,说不定还替村子带来更多的死亡!然而鹤见也曾经劝光男到佛寺避难,他还是将往日的情谊放在心上。
  “真的……大惨了……”
  光男不停搓揉脸颊,试图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之后。才走进寺内。美和子以及克江正一脸不安的看着光男。
  “光男,村子里出了什么事?”
  “村民开始猎杀恶鬼了。”
  美和子惨叫一声。
  “看来大家都发现是恶鬼在背后搞鬼。”光男向美和子点点头。
  “就算副住持有个什么万一,很快的就会被村民救出来了,我们一定要有信心才行。目前暂时待在寺内不要外出,村民对付恶鬼的方法实在太残酷了。老夫人还是别在现场得好。”
  说完之后,光男建议美和子紧闭门户。以免让走投无路的恶鬼闯了进来。
  事实上光男十分担心。村民一定也认出那是鹤见的尸体了。既然鹤见成为尸鬼。村民们理所当然的也会怀疑到佛寺其他人的身上。当初传染病的说法不迳白走的时候,佛寺的人就曾经被村民视为瘟神,如今没有人敢保证他们不会将光男等人视为恶鬼。更何况信明和静信已经不在了,光男又怎能向村民证明佛寺绝对安全?
  光男感到不寒而栗。他早已习惯死亡。也习惯尸体,更不觉得恶鬼有多可怕,毕竟他所认识的恶鬼也只有鹤见一人。让他感到畏惧的反而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虐杀尸鬼的村民。
  5
  田代留美打开车库大门,将购物用的小型车开了出来。丈夫直到清晨才回家小睡片刻,刚刚又急急忙忙的离开了,留美虽然叫他多休息一会,丈夫却坚持要出去。
  村子里有恶鬼。
  留美差点没笑出来。世界上根本没那种东西,可是丈夫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出门之前交代她带着孩子到沟边町避难,还说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再跟留美连络。留美不明白丈夫的意思,也不知道丈天跟其他人到底想“结束”什么。
  即使认为全村的人都疯了。留美还是听话的收拾行李。开车载着孩子前往沟边町。途中他们遇见一辆从下外场开出来的车子,车斗载了好几具躺在木板上的尸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被白布覆盖的身体和露出白布的手脚,以及沿着木板边缘不停滴落的暗红色液体。这副血腥的画面让留美为之胆寒,她领悟到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展开,留在村子里十分危险。
  胆战心惊的她右转开上村道,沿着河岸走了没多久之后,又遇上躺在木板下的尸体。孩子们好奇的问她那是什么,留美顿时打了个哆嗦。不能让孩子目睹这副景象,非尽早离开村子不可。
  (猎杀恶鬼,真是大荒谬了。)
  恶鬼并不存在,木板上却躺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们大概就是村民口中的恶鬼吧。如果恶鬼真的不存在,那些尸体又代表了什么?
  村民们正在进行愚蠢而又恐怖的暴行,他们以消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为理由,将惨无人道的杀戮予以正当化。留美打从心底不赞同这种做法,偏偏自己的丈天也有份,她根本没有批评村民的立场。
  村道与国道交会的路口前,一辆卡车就这样横在路上。无法继续前进的留美只好停车。一名男子马上从卡车的副驾驶座冲了下来。
  “你是谁?”
  “我叫田代留美,田代书店的老板娘。”
  男子回到卡车旁边,跟坐在驾驶座的另一名男子交谈几句之后,拿着类似备忘录的文件资料比对留美的长相。一会之后。男子又走了过来。
  “要去哪里?”
  “沟边町。”
  简直就像是法官在审问犯人的对话。
  “你可以过去了。不过千万别让外界知道村子的状况。否则事情就麻烦了。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留美一点都不明白,却还是老实的点点头,她现在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男子朝着卡车比了个手势,卡车随即让出一辆车可以通过的空间,留美赶忙开着车子通过路障。
  (这是不对的。)
  开上国道的留美心中只有这个念头。村民的做法就像把精神异常的人视为邪灵上身一样的粗糙。一点科学的根据也没有。留美觉得自己应该报警,她必须前往派出所报案,让外面的人来阻止村民的暴行。打定主意之后,留美握紧方向盘一路往南开去,在看到桥墩的地方钻进桥下。
  万里无云的大晴天,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味道。翠绿的山头点缀着几抹红叶,溪流变了颜色。象征着丰收的季节即将进入尾声。
  路边的护栏、道路的标示、随处可见的广告招牌、平整的柏油路面。自从钻入桥下的那一刻开始,留美就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有着正常的秩序、平凡的生活,井井有条的营运让留美的决心为之萎缩。
  (报警又能怎样?)
  村民正在进行恐怖的暴行,问题是该如何向外界说明恐布的暴行指的是什么。恶鬼根本不存在,而且村民以及丈夫不可能滥杀无辜。随便指控不是恶鬼的人是恶鬼,所以木板上的尸体绝对只是普通的尸体。自从入夏以来,死亡就从未间断,甚至连留姜的次子也难逃死神的召唤,在路上碰到尸体一点也不足为奇。更何况留美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死尸。说不定只是患了急症的病人罢了。
  大家坚信恶鬼肆虐。村民开始猎杀无辜的人。
  这种说法没有人会相信,包括留美自己在内。恶鬼根本不存在,连续的死亡也是机率上的朽合,就算去派出所报案,警察也只会一笑置之。
  “……没错。”
  留美自言自语。她不认为丈夫是个盲从的人,既然丈夫加入了村民的行动,就表示事情绝对跟留美想像中的情况有所出入。所以留美只要乖乖的带着孩子到沟边町,住进丈夫指定的那间旅馆静候连络即可。等到一切都结束之后,丈夫一定会给留美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村迪智寿子一只手提着行李,另一只手牵着女儿。迅速的往车库移动。母女俩通过自家车库的门前(里面停着一辆送货用的箱型车),朝着后方的月租停车场走去。
  直到接近破晓时分才返家的丈夫,要智寿子带着智香暂时先回娘家住个几天。丈夫没有多说什么,智寿子却早已风闻神社里的突发事件,也知道大家就要展开送虫祭了。不。应该说终于要展开了才对。
  或许这早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吧,智寿子心想。当隔壁的太太跑来通风报信的时候,智寿子第一个浮现的念头就是“果然不出所料”,同时还带着一丝“迟了一步”的遗憾。即使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亭,智寿子已经失去傅巳了!不过在另一方面,她也为了得以保有智香而感到欣慰。
  智寿子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一想到天人永隔的博巳,内心就涌现无言的哀痛。可是看看身旁的智香,却又令她不得不感谢上苍的眷顾。身为博巳的母亲,智寿子打从心底不愿离开外场,也很想加入送虫祭的行列猎杀恶鬼;可是智香瘦弱的身影让她恨不得早日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得愈远愈好。矛盾的情绪在心中激荡,智寿子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乖乖的听从丈天的指示。大不了等到智香安顿好了之后,自己再回来替博巳报仇也行。
  一想到这里,智寿子就感到释怀许多。母女俩手牵着手走到建筑物三面环绕的小小停车场前。智寿子不由得眉头一皱。
  浓浓的汽油味扑鼻而来。停车场只剩下不到一半的车子。左邻右舍有不少人昨晚就离开村子了,因此停车场才会空出这么多车位,其中或许还包括了开车到村子里办事的人吧。如今停车场只剩下三辆车,每一辆车的底盘都流出黑色的浓稠液体,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智寿子跑向自车,蹲在车旁检视底盘。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汽油漏出来了,达四个轮胎都被刺破。
  “妈妈,怎么啦?”
  智寿子随口敷衍好奇的智香,跑向另外两辆车瞧个究竟。结果发现那两辆车也同样遭到破坏。智寿子不用多想,就猜得出来是什么人做的好事。
  “妈妈,我们不去找外婆吗?”
  “车子好像故障了,先回家再说吧。”
  拉着不情愿的智香,智寿子转身回到家中。打开车库的铁卷门,送货用的箱型车并未遭到破坏。看来犯人(或是犯人们)并未潜入车库。
  现在呢?
  有了这辆车。就可以带着智香离开村子,前往安全的地点。
  (博巳呢?)
  博巳无法离开这里,小叔也死了。智寿子虽然对小叔没什么好感。却也不乐见他的死去,一想到小叔从此天人永隔,顿时感到一阵哀戚。
  “车子故障了吗?”
  智香拉拉智寿子的手,智寿子微笑以对。
  “好像故障了,我们不能去找外婆了。”
  “是哦。”
  “智香。妈妈要想办法修理车子,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你去找对面的阿姨好吗?”
  智香嘟着小嘴,心不甘情不愿的点点头。
  “今天不要出来玩,答应妈妈好吗?”
  左右张望的速见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拎着公事包从车库的大门快步走向隔壁的屋子,途中还不忘将戴在头上的棒球帽压低。隔壁的车库是一楼的空间改建的,而且二楼的窗子大开,屋子里似乎有人。
  速见叹了口气,继续往下一户人家前进。这户人家连车库也没有。车子就停放在屋前的空地,而且家中传出人声,一样不是下手的目标。
  速见愈来愈沉不住气了。
  辰巳并未指示速见偷车,他只命令速见袭击村民制造傀儡,暗杀以尾崎为首的领导核心。为了执行斩首计划,好几名狼人同时潜伏在村子的各个角落。可是他们不但要刺探村民的动向,还得负责维护其他同伴的安全,一时之间根本忙不过来。包括辰巳和速见在内,可以在白天活动的同伴只有六人,而且辰巳和速见的身分早已曝了光,很难接近目标。
  猎杀尸鬼的行动持续进行,速见已经远远的看到好几具弃置在木板上的同伴尸体。沙子常说“尸鬼不可能存在的认知是我们最大的保障”,老实说速见也有同感。一旦人类察觉到尸鬼的存在,尸鬼根本连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如果村民离开村子对外求救,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印象中昨晚有好几辆车子离开外场,说不定其中一辆车正带着大批增援部队赶回村子,一想到这里,速见就感到心寒。
  速见是个典型的都市人,半年前在沙子的命令之下任职于葬仪社,直到熟悉葬仪社的业务之后,才获准来到外场。他以前从未住过乡下,因此十分讶异于这个村子宛如生物般息息相关的社会结构,这种奇妙的特质是大都市所没有的。大都市的居民虽然是都市结构中的细胞,却缺乏整剩的统一性,就像是没有交集的一盘散沙。在速见的眼中。沟边町跟外场并没有什么差别,万一那个小小的地方都市也跟村子采取同样的行动,那才真的是恶梦的开始。
  绝对不能让外界得知村子的情况,如果大批猎人从沟边町进入外场,速见他们可就没有退路了。同伴虽然封锁了电话和无线电,可是村民还是有办法对外连络。这就表示封锁得并不彻底。今早守候在同伴的藏身之处时,速见突然领悟到事情的严重性。
  村子里有许多同伴的藏身之处。速见负责看守的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而且还只能容纳三人。村民总是几个人一起行动,如果这里真的被发现了,速见非但救不了同伴,自己反而还会成为村民猎杀的目标。因此想办法弄到交通工具才是当务之急。可是想归想,却一直找不到适合的目标。
  几个村民迎面而来,速见低着头假装要造访朋友。站在门口做出按门铃的手势之后,抱着几件床单的女子跟速见擦身而过,似乎未认出速见的身分。
  速见松了口气。确定那几名女子转过街角之后,才走到下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车库是独立出来的,而且没有铁卷门,速见的身影立刻隐没于车库之内。
  辰巳躲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空隙。村民对辰巳的长相十分熟悉,白天的时候几乎无法行动,因此他只能躲在暗处静候夜晚的来临。速见和正志郎的情况大概也好不到哪去。只要跟村民有了交集,局势就大为不利。
  (白天无法行动真的是最大的致命伤。)
  辰巳感触良多。如果尸鬼在白天的时候能躲在暗处行动,不但可以自己保护自己,还能对抗闯入藏身之处的猎人,如此辰巳的负担自然减轻了许多。
  (……尸鬼是弱者。)
  只能期待夕阳西下之后的反扑了。辰巳凝视着流经建筑物旁边的小水沟。静待时间的流逝。水沟积了厚厚一层淤泥。水面上浮着一层油膜,不时散发出刺鼻的汽油味。看来有人四处凿破汽车的油箱。
  这到底是福是祸,老实说辰巳也不知道。
  可以确定的是,破坏油箱的确能收到阻止村民向外界求救的效果。如果尸鬼的存在被外界知道,即使好不容易逃出这个村子。也一样找不到栖身之处。
  不,应该说沙子他们找不到栖身之处才对。只要一搭脉搏,人类立刻就知道他们是异类。尸鬼的肉体处于死亡时的状态,严格说来不能称之为尸体,却也算不上活人,任谁都能轻易的分辨人类跟尸鬼的不同。
  问题是村民真的会向外界求援吗?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辰巳发现村民对外界有着某种程度的排斥,而且就算真的对外求救。也会被外面的人斥为无稽,多年来的经验更显示出被害人几乎都不会控诉加害者的恶行,至少过去如此,截至目前为止也是如此。
  因此破坏车辆的行动,似乎可以解释为不让同伴逃离村子的手段。当事态演变到不得不弃守村子的时候,辰巳他们根本找不到足够的交通工具,可以让全体同伴平安的撤离外场。
  (也罢,反正结果都一样。)
  就算撤离外场,也找不到足以容纳所有同伴的栖身之地。尸鬼的居住环境需要密不透风的遮光设施,在这里大量繁衍的新生代尸鬼根本没有能力建造安全的家园。
  (多死几只菜鸟。反而会减轻大家的负担。现在还不到逃离外场的时候。)
  这时屋子里传出声响。辰巳听到有人打开玄关的大门,接着是男主人催促家人的声音。
  远见动作快。那么大的行李就别带了。”
  “可是……”女子似乎有些不甘愿。
  “我不是说把值钱的东西和随身物品带在身上就好了吗?”
  “里面都是我的随身物品。”
  “哪来那么多东西好装,把它留在家里。”
  辰巳阵了一声。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这对夫妻显然打算离开村子。他们将一起走出家门,坐上车子扬长而去,辰巳根本没有袭击的机会。
  “等一下,还有东西。”
  “别拿了。快走吧。”
  “马上就回来了,等我一下。”
  凌乱的脚步声进入屋内,接着是男主人走出屋外的声响。辰巳暗叫侥幸,悄悄的从藏身之处溜了出来。蹲在车子与围墙之间的缝隙。
  男子走近车子之后,突然大叫一声。
  “好臭。”
  男子打开车门,将行李放入车内,然后再关上车门,似乎没有上车的意思。他绕到车子前方,似乎想找出臭味的来源,辰巳看得到男子弯着腰检查底盘的黑影。
  说时迟那时快,辰巳立刻从墙边飞奔而出。受到惊吓的男子抬起头来。辰已却抢先抓着男子的颈部往地面一损,然后伸手捂住男子的嘴巴。沿着车子与墙边的缝隙将他拖回原先的藏身之处。男子睁大了双眼看着辰巳。身体不断的扭动,却阻挡不了辰巳的袭击。没过多久男子就停止了挣扎,只见他双腿无力的软瘫在地,屋子里面不时传来乱烘烘的脚步声。
  辰巳抓着男子的肩膀左右摇晃。他叫做松村安造,是大川酒店的员工之一,既然大川与尾崎敏夫同进同出,他自然得以接近敏夫。老实说辰巳对松村没什么把握,可是他几乎找遍了所有可能接近敏夫的人物,就只有松村在家。敏夫的母亲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可惜已经被其他人先下手了。
  辰已将一把枪交到松村的手中。
  “杀了尾崎。行动的时候别被他察觉,先苦无其事的接近他、跟他交谈。然后在近距离开枪。”
  松村看看辰巳、再看看手中的东西,神情恍惚的点点头。
  6
  安森厚子跟其他人走向尾崎医院,纯粹只是个巧合。先前她们在门前部落挨家挨户的打听。几个人轮着休息之后。好不容易才在接近傍晚的时候跑完山脚下的部份。第二天早上,几个人朝着山上走去。
  结果发现佛寺的山门紧闭。就在不得其门而入的时候巧遇出外办事的光男,跟他聊了几句之后折返。佛寺的隔壁就是厚子家的木料厂,木料厂的隔壁就是尾崎医院。
  按下住家门前的门铃,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回应。厚子吃过孝江的排头。向大家提议不如就此回去。同行的村民当中却有人持反对的意见。她认为孝江不可能睡到现在还没起床。也不会加入村民的行列,所以一定大有问题。于是厚子再度按下门铃,其他人四处打量屋内的情况,很快的就发现一扇被打破的窗户。大家一边呼唤着孝江。一边进入屋内分头寻找,这时有人发出一声惨叫,众人赶到现场一看,才发现孝江已经死了。
  “天啊……”
  四周血迹斑斑。血泊中的孝江背上都是惨不忍睹的刀伤。很明显的是遭到杀害。厚子立刻自尾崎家飞奔而出,向大家通知这个噩耗。
  这时敏夫正与大川和其他人一起巡视中外场。外场的各个部落都有核心人物,唯独中外场没有。小池老爹下落不明,候补人选不是死亡就是迁居,因此以敏夫为首的领导集团很自然的担负起指挥中外场的责任。
  广泽检现村民列出来的清单,指出下一个可疑地点。
  “接下来是三安。”
  敏夫点点头,他对这个位于中外场边缘的安森家有点印象。
  “那里不是没人吗?”
  “有人看见媳妇回来了。”
  众人转进小路,安森家和田茂家孤零零的耸立在田野之中。
  田代提议先向田茂家打听消息,田茂家却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众人只好直接前往三安。三安门窗紧闭,里面似乎没人的样子。
  “有人在家吗?”
  大川敲门,屋子里面却静悄悄的。无奈之余。大川跟清水只好强行破门而入。玄关大门之后还钉着一层木板,证明了这户人家的确有古怪。敏夫带着大家踏进屋内,每一扇窗户的挡雨板都放了下来,屋子里面漆黑一片。结城和几个人走到窗边,拉上好几层重叠在一起的窗帘,然后再打开窗户、收起挡雨板,开始搜寻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结果却一无所获。
  “半个人也没有。”广泽叹了口气。
  “不过这里的确是他们的藏身之处。”
  敏夫补充,田代也表示赞同。
  一楼的的茶几下方掉了一张纸片。潦草的字迹写着村民已经发现了,白天休息的时候务必慎选地点。
  “有人向他们通风报信,难怪找不到人。”
  村民已经发现了不少尸鬼,神社的广场前也排了好几具尸鬼的尸体,这代表不是所有的尸鬼都接获避难的通知。或许是他们在慌乱之中无法顾及所有的藏身之处吧。
  没错,他们不可能立刻迁移到其他安全的藏身之处。尸鬼对阳光没有抵抗能力,即使只是一点点的光线。都会对他们造成伤害,因此无论是这里或是桐敷家都做了最完善的遮光措施,这么浩大的工程绝对不是一朝一夕所能完成的,即使他们临时接获避难的通知。也不可能马上迁移到另一个安全的避难场所。
  “看来他们早就事先觅好了避难地点。”
  “很有可能。”广泽点头。
  就在大伙思索避难地点到底会在哪里的时候,田代突然轻呼了一声。走近发现纸片的暖桌旁。
  “怎么啦?”
  “我刚刚突然想到,有个地方大家都忘了。”
  田代指着暖桌下方的榻榻米。敏夫仔细一瞧,发现其中一块榻榻米路微浮起。
  “底下是地炉,老房子常有的设计。”
  “原来如此。”
  面露微笑的田代掀起榻榻米往后放倒,双眼立刻为之一亮。
  “敏夫,你看。”
  榻榻米底下既不是水泥地、也不是木板,一具棺木就这样好端端的躺在土里。
  “找到了。”
  结城拿着手电筒照亮洞穴,地板的一部份被木板区分开来。大小刚好足以容纳一具棺木。敏夫点点头,他总算是恍然大悟了。
  尸鬼的藏身之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想必得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行。为了要避人耳目,他们不可能大大方方的每天前来上工。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先在屋子的一角布置暂时的卧室,这样子不但可以一直待在屋内,改装的时候也不会被村民发现。等到改装完毕之后。原本的简便卧室就成为尸鬼的紧急避难所。
  敏夫说出自己的推测,结城点头称是。
  “事先利用暗处栖身,他们果然聪明。”
  “房子的阴暗处应该就是地板下面、或是屋顶吧?”
  “有可能。”
  “打开来看看就知道了。”大川提议。敏夫点点头,先行退到一旁。大川蹲在洞口旁边,伸出双手掀开棺盖,一名年轻少妇就躺在棺木里面。
  “安森家的日向子。”
  “离家出走的媳妇?”敏夫话还没说完。日向子就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悲鸣。以绝望的表情看着四周,然后双手掩面不断的哀号。掩面之前的那一瞬间,敏夫清楚的看到她的瞳孔白浊,好像被火烤过一样。
  田代和结城退了两步,看着棺木中的日向子不断的扭来扭去,似乎十分痛苦。她的双手和脸颊泛出潮红,皮肤开始溃烂。
  这时大川哼了一声。
  “结城兄,木桩。”
  结城连忙打开挂在肩上的腰包,田代则一脸骇然的看着大川。
  “你……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大川双目圆睁。“当然是趁现在消灭尸鬼。再拖下去的话,太阳就要下山了。”
  “是……是没错啦。”
  “不敢下手的话,就到别的地方找一找吧。说不定屋子里面还躲着其他的尸鬼。”
  田代很明显的松了口气,只见他急忙站了起来转身离去,广泽和两三个村民也跟在身后。结城紧握木桩,目不转睛的盯着棺木中的女子。然后抬头看着敏夫。
  “他们就是凶手?”
  “是的。”
  敏夫颔首,结城也跟着点点头,厌恶的表情逐渐浮现。几次深呼吸之后,结城将木桩架在女子的胸前。
  “这里吗?”
  “再过来一点。”敏夫伸手帮结城调整位置。“就是这里。”
  跪坐在地板上的结城探出上半身扶着木桩,姿势十分古怪。大川点头示意,抡起手中的木槌,毫不犹豫的往下敲了三次。直到木桩贯穿胸口为止。棺木中鲜血四溢,四周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脑袋怎么办?”
  大川的语气十分轻松,敏夫不由得眉头一皱。他做起这种事情似乎都不会迟疑,也不会良心不安,举手投足之间处处流露着难掩的欣喜。在一旁表示要斩草除根的清水也差不多如此。清水的脸上虽然看不见欣喜之色,却好像中那似的面无表情。满腔的愤怒和怨恨淹没了他的良知,将他变成冷酷的处刑人。
  或许自己将木桩钉人恭子体内的时候也是如此吧,敏夫心想。若非逸于常轨,这种事一般人根本做不出来。
  “已经伤到要害了,用不着砍下脑袋。”
  就在这个时候,田代从外头飞奔而人。
  “敏夫,找到了!”
  田代指着身后。敏夫站了起来。跟在田代的后面走进房间。壁矿的拉门已经被广泽卸下了,壁橱的下层传来阵阵痛苦的呻吟,敏夫仔细一瞧,原来是大冢木料厂的康幸。
  广泽指着上方。
  “天花板里面还有一个。”
  敏夫点点头。
  “检查其他的壁橱。”
  大川踩在壁橱的上层,将脑袋伸进广泽和田代在天花板开的大洞。然后冷冷的说了一句“清水园艺的儿子”。就把天花板上的人拖了下来。跌落地面的少年发出阵阵哀号,身体不断的扭动。阳光照得房间一片光明,少年的身体冒出袅袅轻烟,暴露在外的皮肤开始溃烂。少年大喊救命,挣扎着想离开房间,却一步步朝着清水的脚边爬去。看来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见。
  田代和广泽背过身子不忍目睹这一幕,两人表示再去别的地方找找之后。就一前一后的离开房间。面无表情的清水一脚踹在少年的身上。少年红肿溃烂的双手紧抓着清水的腿。却被清水毫不留情的踢开。大冢康幸的脸部已经焦黑一片了,躺在地上拼命呼唤日向子的名字。
  就在大川和清水一组、敏夫和结城一组分别处理这两个濒死的尸鬼时。田代和广泽又发现了类似的藏身之处,不过里面半个人也没有。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将三具尸体抬出屋外,安森和也骑着摩托车赶到现场。
  “院长,不好了!”
  “怎么了?”
  “老夫人她……她……”
  敏夫心中一惊。
  “家母遭到袭击?”
  “我不知道,老夫人的遗体到处都是伤……”
  敏夫交代和也留下来处理尸体之后赶往医院,大川他们也很自然的跟在身后。来到自家门口之后,安森厚子站在玄关面前向一行人招手,哭哭啼啼的说老夫人在厨房。敏夫向厚子致谢之后赶往厨房,一眼就看到满身是血的母亲倒卧在厨房门口。
  孝江的死状十分凄惨。敏夫叹了口气,觉得下手的人实在是太狠了。除了唏嘘之外,敏夫没有其他的感觉,勉强挤出来的愤慨也不是针对凶手,而是针对自己的母亲。这个愚蠢的老女人还来不及为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赎罪,就这样一声不吭的走了。然而跟唏嘘和愤怒比较起来,无力感占了绝大部份的比例。这绝对是尸鬼的报复,从凶手杀了享江、而不是加以袭击的这点看来,应该是正志郎做的好事。
  “太惨了。”
  大川小声说道。敏夫无力的点点头。
  “……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家人。”
  大川一脸讶异的看着敏夫。
  “难道——”
  “这是尸鬼对我的报复,警告我别再跟他们作对。”
  敏夫下巴努了一努,指向孝江旁边的墙壁。墙上写着“这个女人不会复活”几个血红的大字。
  “我不懂。”
  “家母不会复活。因为她并未遭到袭击,而是被杀害的。”
  大川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这时周围的人群僖出一阵骚动。敏夫才惊觉自己的失言。
  “没错。”安森厚子铁青着一张脸。“反抗他们的人都会遭到报复。老夫人就这样死了,永远无法复活……”
  “喂!”大川推了厚子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与其被他们杀死,你宁愿成为恶鬼来害人吗?”
  厚子低头不语。众人彼此对望了几眼,不安之情溢干言表。
  敏夫阵了一口,心里很明白自己的失言动摇了村民的决心。不过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务之急应该是找出凶手的下落。
  “请你们把尸体抬出去,顺便将墙上的字迹擦掉,省得看了碍眼。”
  站在一旁的几个女子点点头,这时敏夫注意到走廊的地板滴了一长串的血迹。他排开众人沿着血迹一路前进,最后来到了阶梯前面。扶手上面沾满了鲜血,凶手上楼的时候一定曾经握着扶手。
  “院长,怎么啦?”
  大川从后跟上。敏夫指着二楼。
  “上面。”
  扶手的血迹一路往上。
  “难道……”
  “不知道。不过凶手杀了家母之后,的确曾经爬上二楼。”
  敏夫走上阶梯,踏板上清楚的印着好几个血脚印,只有上没有下。看来凶手爬上二楼之后,就不再下来了。
  二楼的寝室凌乱不堪,血迹随处可见,直指墙边的大衣柜。
  “难道凶手在里面?”
  敏夫点点头,看来凶手不是正志郎,而是尸鬼。当时对方在二楼翻箱倒柜。完全没注意到黎明已经降临,慌张之余只好躲进衣柜避难。一想到这里,敏夫连忙将窗户打开,西垂的斜阳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大川慢慢的走近衣柜,猛然拉开衣柜的门。吊挂的大衣之间明显的看得出一条黑色的人影,大川一伸手,就将人影拉了出来。
  在场的所有人顿时为之屏息,一脸骇然的清水打量着滚落地面的人影。再抬头看着大川。被揪出来的人虽然全身血污,大家却都认得出来他就是大川笃志。
  “大……大川兄……”
  清水为之结巴,结城和广泽对望一眼,准备将大川带离现场。大川甩开两人的手,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
  “你这个臭小子!”
  然后回头看着结城。
  “——木桩。”
  “大川兄!”
  结城试图阻止,大川却未将手缩回去。躺在大川脚边的笃志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
  “用不着同情这个小子。他可是杀死老夫人的凶手。这家伙生前没什么出息,想不到死后居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可是……”
  “养子不教父之过。亲手了结这个不肖子,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责任。”
  说完之后。大川就从结城手中抢过木桩。不忍卒睹的田代转身离开房间。
  结城和清水冷汗直流。他们都失去了孩子,两个孩子都有复活的可能。当时武藤说过的话再度萦绕脑海,如今对照眼前的景象,更是感触良多。
  “大家不要同情他。”大川环视众人。“除了老夫人之外,这家伙铁定杀了不少人,我这个做爸爸的不大义灭亲,难道还等别人来下手不成?教育孩子本来就是父母的责任,孩子做错事当然要受到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没……没错。”
  清水点点头。敏夫接过木桩,对准笃志的胸口。大川跟着举起木槌。就在这个时候
  “——爸!”
  血肉模糊的笃志哀号不已。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
  大川眉头一皱,转身看着背后。
  “谁来把他抓好。别让他乱动。”
  面色铁青的结城和清水分别抓住笃志的手脚,广泽迟疑了一会,也跟上去帮忙。笃志依然大呼小叫,众人听来却只是无意义的哀鸣。
  这时大川看了扶着木桩的敏夫一眼。
  “就是这里没错吧?我希望给他一个爽快的。别让他痛苦太久。”
  “错不了,就是这里。”
  大川点点头。抡起木槌使劲挥了下去。
  7
  静信蹲坐在微暗的灯光之中。隔壁的沙子陷入沉睡。乍看之下就像无生命的物体。之前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从头上传来,如今脚步声早已消失不见,难以判断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带着些许的不安,静信跟寂静的沙子共处于无声的黑暗之中。
  眼看着点滴就快打完了,静信自行将针头拔出。现在的感觉还算不错,只要保持同样的姿势。就不会感到头晕目眩,意识也堪称清醒;不过遭到袭击的患者几乎都在数天之内死亡,只要袭击从未中断,即使打点滴补充体力,恐怕还是难逃死亡的命运。静信记得敏夫曾经说过,两者之间只有一、两天的差别而已。
  也就是说自己只剩下一个星期的生命。
  (一个星期……)
  即使如此。静信依然神色自若。或许是因为他感觉死亡离自己很远,也或许他相信自己一定会得救;不过仔细一想,自己实在是没有逃过一劫的可能。村民大举猎杀尸鬼,往后沙子势必难以获得猎物,静信自然成为最安全、也最方便的食物来源。除了供养沙子之外,可能还得充当其他尸鬼的粮食。用不着多久,静信就会成为一具尸体了。
  (半年的煎熬实在是长了点。)
  不足以成事。又苦于久候。不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太短了。短得静信连焦虑的心情也无法酝酿,或许他早就期望沙子的失败,潜意识中正等着村民将他救出来吧。
  静信为之苦笑。
  自己根本没有期望获救的权利。即使静信没有伤害村民的意思,他现在也已经成为舍人类而就尸鬼的叛徒了。
  不能说没有。只是被刻意忽略罢了。静信深爱这个村子,却又期望看到村子的毁灭,即使对村民没有杀意,势必也存在着另一种同质的情感。
  对自己的杀意?
  静信还没死。自从那年冬天,这份冲动就一直深藏心底,永远无法达成目的。或许这也是静信之所以如此淡然的原因——如同村子的毁灭是无法避免的,自己的死亡也是命中注定。
  (不杀死对方,自己就无法存活。)
  不杀死自己,自己就无法存活?
  (对方的存在将抹煞自己的存在。)
  自己的存在将抹煞自己的存在?
  所以才会抹煞自己。抹煞弟弟。
  杀意确实存在,所以他才会杀了弟弟。即使不是针对弟弟而来,他内心确实存在着同质的高昂情绪,身为异端者的彻底绝望发成了这场悲剧。
  “山丘……”静信闭上双眼。“……就是流放之地。”
  山丘曾经是他的世界。神是世界的创造者。同时也代表世界的秩序。
  如今那个世界却成为荒野之中无助渺小的封闭空间。跟辽阔无边的荒野比较起来,山丘显得十分渺小,即使山丘是奇迹的象征、神力的展现,不也代表了荣光无法照亮荒野的每一个角落、神的力量是有限的吗?
  为了表现信仰的诚意。神向人类索取供物,并且藉由契约订定供物的内容,人类一旦违反了契约,就会遭到神的离弃;然而若神真的是全知全能的存在,又何必向人类要求信仰的证明?
  神无法看透人心,也无法看透人类的信仰,所以才需要某种形式的证明。神将信仰的证明界定为一定的形式,唯独透过这种形式,神才能得知人类心中的想法。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心想。
  神并不相信人类对自己的信仰,所以才寻求信仰的证明。他命令人类提出证明,以显示人类对他的敬畏,可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不就代表神在暗中怀疑人类对他的信仰?如果非藉由无时无刻提供证明的做法。来证明自己对神的信仰,或许神早就将人类界定为背叛名。
  先有罪恶的存在,刑罚才会随之诞生;相反的秩序的出现一定是为了制裁背叛秩序的人类。如果神从未将人类当成背叛者。又何必创造限制人类的秩序?
  山丘的确是流放之地。也是失去神的眷顾、被迫离开天上乐园的罪人最后的落脚之处。既然山丘的居民都是罪人的后裔。山丘本身更称不上什么乐土。
  神担心山丘的居民背叛自己。因此将秩序加诸于山丘之上,要求居民证明自己的信仰。他向居民要求的慈善与大爱全都是加诸罪人之上的枷锁、逼迫性恶之人从良的诚律。
  事实上他渴望良善、崇敬天神。因此他无法逃脱成为异端的命运。神并非误解了他的信仰。而是根本不认为流放之地会出现真正的信仰。
  神追求人类对自己的尊崇与信仰,以及邻人的慈善与敬爱。神要的是居民证明信仰的供物,以及证明尊崇的良善态度,因此供物的内容并不是重点。他对神的信仰以及对邻人的敬爱并不重要。只要覆盖山丘之上的秩序得以维持就好。
  他并不知道山丘是流放之地。神不相信他,将他的本质界定为罪人,然而他却未曾察觉隐藏其中的矛盾。因此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遭到排斥,为什么忠于自我反而会被神的秩序拒绝于外。
  绝望占据心头,他只知道自己是不被接纳的存在。


  第六章
  1
  夕阳逐渐隐身于西山的棱线之后,神社之前堆起了数具尸体。
  敏夫大略计算了尸体的数量,不禁为之一愣。神社之前总共有十六具尸体。其中还包括了不是尸鬼的普通人;可是尸鬼的数量绝对不只如此。敏夫既未在其中发现安森奈绪,也没看到后藤田秀司,更遑论桐敷家的成员。
  “居然这么多。院长,这些尸体该怎么处理?”
  “处理?”
  “干脆一把火烧光算了。”
  敏夫摇摇头。
  “烧掉一具尸体需要强大的火力,到时附近的消防车不闻风赶到才怪。”
  “说的也是。”
  “看来只好就地掩埋了。神社旁的树林是个不错的地点,等一下请建材行的人帮个忙。”
  大川答应了一声,吩咐身边的人开始动作。敏夫再度凝视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即使散布全村的村民还来不及将尸体运回来,眼前的尸体也实在是太少了点。
  “少说应该有好几倍的数量才对,绝对不只这十六具而已。看来村子里还有尸鬼的藏身之处,而且还颇具规模。”
  “可是村子里可疑的地方都已经搜过一遍了。”
  大川列数了江渊诊所、葬仪社、派出所,以及村民自行检举的可疑人家。
  “可能的藏身之处都找过了。如果连地板和天花板都要检查的话,恐怕还得搜过一轮。”
  “就算有所斩获,数量也是十分有限。绝大多数的尸鬼八成都躲藏在其他场所。我们一定有漏掉的地方。他们不可能离开村子,一定还躲在村子的某个角落。”
  “话是没错啦。”
  敏夫低头沉思,寻找其他的可能。
  “废屋、空无一人的房子,除了这些地方之外……”
  “掘江汽车已经找过了。”
  “废车弃置场吗?一定还有类似的地方……”
  不可能在神社境内,他们不敢踏入圣地。难道躲在深山里面?树林虽然不适合尸鬼藏身,遍布整个山区的伐木小屋就不一样了。
  “伐木小屋找过了没有?”
  “还没有。说不定就躲在那里。”
  大川找了几个人过来,开始分派任务,一旁的敏夫却暗自摇了摇头。山区的伐木小屋虽然为数众多,每一间屋子却只能容纳两、三个尸鬼,数量还是不够。
  “他们一定躲在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而且就位于村子的某个角落。”
  “村子里没有这种地方。我看他们若不是躲在墓穴里面,就是在山里挖防空壕躲了起来。”
  “防空壕?”
  可是村子里并没有防空壕。即使是村民自行在家里挖的防空洞。
  也无法容纳为数众多的尸鬼。
  “防空壕……”
  大川不经意说出的这个字眼给了敏夫一个提示。对于尸鬼来说,深处地底的洞穴确实是绝佳的藏身之处。昨晚逃出的尸鬼一定躲藏在地底,那个秘密的藏身之处不但早就存在了,而且出入还颇为方便。
  敏夫看着自己的脚边。
  “……他们在地底下。”
  “什么?”
  “地下的仓库、或是地底的通道。”
  大川打量着敏夫,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敏夫点点头,对着周遭众人出声。
  “这里有没有水利公会的人?田茂兄!”
  田茂定市一脸憔悴的从人群中现身。
  “有事吗?”
  “你常常参加水利公会的会议吧?”
  “嗯。”
  “通常在这种时候,水口的进水口是开是关?”
  田茂一脸茫然。国道的桥下有个设在溪流边的取水口,提供农业灌溉的用水。外场的自来水管线是从沟边町接过来的,净水厂位于沟边町的一角,村民的日常用水都是由沟边町的净水厂供应;不过农业用水则是直接取自水口的进水口,不须仰赖沟边町的供给。
  除了外场之外。沟边町的西部农地也仰赖进水口的灌溉。这条管线可说是两地的农业大动脉。打从江户时代开始,当地的居民就利用准备金修筑水口堰,明治维新之后更扩大水口堰的规模,籍以灌溉缺乏水源的沟边町西部。如今水口堰依然健在,公所在上面架设了一具口径一公尺半的抽水机。部份农业用水以帮浦抽上东山,利用高低差的原理送进村子里的每一户人家,绝大部份的其他用水则经由主管线流向沟边町。主管线设在交流道的隧道旁边。翻越山头之后直下沟边町西部。山顶一带的管线并未加盖,只是以水泥砌成的大沟渠;不过从山头直下山腰的路段,就是埋设在地底的封闭管线。封闭管线的长度虽然只有一公里,直径却与设在外场附近的抽水机同为一公尺半,最重要的是埋在地底。
  “进水口……”定市停了半晌。“目前是关闭的。现在是农闲期,水口堰的水门开启,抽水机也处于停机状态。”
  “人员可以进出吗?”
  “……可以,应该没问题才对。现在沟渠里面没水。可以经由抽水机机房的小门进出。”
  “村子里的其他支线呢?”
  “一样没有水。现在不需要灌溉,光是地下水就足够了。不过支线全都埋设于地底,口径也比较细。一般人不容易出入。”
  “找到了!”大川怒吼。“他们就是躲在那里。”
  “有可能。”敏夫点点头。“环境虽然恶劣,却不失为良好的避难场所。而且管线的距离长,一次可以容纳许多尸鬼。”
  定市也点头赞成。
  “地下沟渠没有出口,前端都是细分的管线。只要封锁人口,就可以一网打尽。”
  大川高声吆喝,众人开始往前聚集。就在这个时候,现场传出枪声。
  刚开始敏夫不知道那就是枪声,直到发现定市的脸被轰掉一半之后,才发现情况不对。
  环视四周,敏夫发现拿着枪的正志郎隐身正殿的阴影处。第二发枪声响起,正志郎跟着从阴影处现身。敏夫立刻躲到石灯笼之后。聚集在神社前的村民争先恐后的逃离现场,一连串的枪声响起,几个村民应声倒地。
  总算找到你了,正志郎心想。子弹打完之后,他又掏出另一把满膛的手枪。
  带着手枪接近神社之后,正志郎到处寻找敏夫的身影,却受限于黑夜无法行动。好不容易等到天亮,敏夫早已不知去向,猎人们也开始搜索全村。正志郎只好继续躲在原地,以免被村民撞见。反正敏夫迟早会在神社出现,倒也不急在一时。直到太阳西下,敏夫才终于出现在射程之内。
  只可惜第一枪没能命中目标。正志郎满心以为敏夫死定了,想不到站在一旁的老人家突然挡在身前。如今敏夫躲在石灯笼之后。正志郎根本无从下手,只好胡乱开枪以泄心头之恨。开了几枪之后,正志郎才猛然醒悟自己的目标是敏夫,而不是其他的乌合之众。
  敏夫杀了千鹤,沙子迟早也会死在他的手上。一想到自己受尽虐待折磨之后才等到的归属即将毁于一旦,正志郎再也无法保持沉默。
  拿起上膛的散弹枪,正志郎冲了出去绕到石灯笼之后。留在现场的村民一看情况不对,立刻做鸟兽散,同时也提供正志郎绝佳的视野。正志郎大步朝着敏夫走去。敏夫发现正志郎向自己走来之后。连忙起身闪避。就在正志郎举枪瞄准的时候。眼前突然一黑。
  “该死的家伙!”
  大川怒喝一声,手中的灭火器没头没脑的往正志郎喷去,四周顿时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其他村民见状,也跟着有样学样。正志郎很快的就被掩没在白色的烟雾之中。
  “帮助尸鬼的叛徒!”大川大声咒骂。“他是敌人,不是人类。”
  大川丢下灭火器,拾起脚边的木槌。
  一阵强风刮起,吹走了灭火器的白色烟雾;中年男子却浑然不觉大川就站在身旁,灭火器的烟雾似乎让他暂时失去了视力。
  大川大笑几声,举起手中的木槌。
  秋阳西下,神社的建筑物被拉出长长的影子。田茂定市和其他无辜丧命的牺牲者静静的躺在尸堆之中,接受村民的悼念。这场意外总共造成三人死亡。其中两人当场毙命。另一人急救之后宣告不治,受到轻伤的村民则由敏夫带回医院治疗。
  三具尸体之后的不远处,还有另一具被大家弃置在地的男尸。男尸的死状十分凄惨,村民对他不屑一顾。正眼也不瞧一眼。
  好几名男子拎着武器拿着火把离开神社。前田元子目送这支武装部队的离开。转身协助其他人将堆积如山的尸体运往山里。
  今天一大早,元子就在这里检视每一具尸体,试图寻找岩佬的下落。她无法原谅夺走一切的公公。这时几个男子抬着一具脸部焦黑能尸体走了进来,身形虽然跟岩佬有几分相似,元子却不认为他就是岩佬。尸体的衣物并不像公公平常的穿着。
  (一定躲在某个地方。)
  非把他揪出来不可。如果还没死。再亲手补上一刀。
  (绝对饶不了他。)
  2
  “原来村子里还有这种地方。”
  村迫宗贵的声音在水泥砌成的狭小通道回响。渠道的高度仅容一人弯身通过,四周弥漫着难闻的腐臭。地面散落着干桔剥落的青苔,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只有务农的人,才会晓得村子里有灌溉渠道。”说话的人是定市的儿子定文。“若没参与水利工程,更不可能知道管线的分布。”
  水利设施的管理以及维持费用多半是由受惠居民负担;不过外场的水利设施是动用准备金建造的,而且又享有水源的优先使用权,不必支付任何费用,也难怪绝大多数的村民都不知道管线的存在。
  “说得也是。”宗贵突然停下脚步。藉着手电筒的灯光,他在黑暗中发现人影。
  几个人轻呼一声。屏住呼吸往人影的方向走去。就在前方不远处,三个人肩并肩的躺在地上,即使手电筒的灯光照在脸上,他们照样双眼紧闭,身子一动也不动。
  宗贵大着胆子以木棍戳了戳躺在最前面的中年男子,男子并未睁开双眼。仿佛一具死尸般的躺在地上。
  “……图书馆的柚木。”
  宗贵自言自语。躺在柚木之后的那两个人,宗贵就未曾见过了。
  “那两人是谁?”
  “最后面的好像是后藤田秀司。”消防团的其中一人出声。“印象中他死于刚入夏的时候,山入那三人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天,刚好是他的告别式。”
  “那么久以前的事……”
  八月初,悲剧的起点。
  “中间的是……’’似乎有人认出了中间那个人的身分,话头却被定文打断。
  “用不着知道他们的名字。”
  略显讶异的宗贵转过身来,只见到定文神情坚定的点点头。
  “他们是恶鬼,人类的敌人,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这些家伙亳不在乎的杀了我父亲,知道这些就够了。”
  众人为之沉默。只剩下定文慷慨激昂的声音在通道内回响。
  “知道他们的名字又怎样?或许这些人以前是我们的朋友,如今他们已经变成袭击人类的凶手了,你们还能把这些家伙当成朋友看待吗?”
  “这……”
  “他们不是人,知道他们的名字只会让大家于心不忍。既然我们打算消灭敌人,就不应该对敌人产生感情。”
  宗贵点点头,他觉得定文说的没错。一想到惨死眼前的定市、以及入夏以来持续不断的祸事。宗贵不由得拿起挂在腰间的木桩,却怎么也无法对准柚木的胸膛。挣扎了许久。宗贵闭上双眼转过身去。
  “我办不到……柚木对我有恩,我实在下不了手。”
  定文闲言,毫不犹豫的拿起木桩。宗贵老老实实的退到一旁,他根本不知道杀死爱子和弟弟的凶手,就是躺在眼前的柚木。定文迟疑了片刻,将木桩靠在柚木的胸前,身边的人立刻抡起木槌。宗责别过脸,搞住双耳。还是别知道他们的名字,更别看到他们的长相,否则只会增添内心的罪恶感。
  木槌的敲击声、以及木桩钉入体内的闷响在封闭的地下隧道之内显得格外的清晰,扩散的回音更平添一丝诡异。痛苦的呻吟声响起,立刻又恢复了平静。
  宗责向定文点头示意,将木桩对准下一名男子的胸前。他在心中不断的告诉自己,眼前的人是不可饶恕的敌人,直到另一个村民挥下木桩为止。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大家早已做成了默契,在场的每个人都必须参与屠杀的行动。宗贵不禁觉得,村民之间的团结是建立在这种共犯意识之上。
  第二个人发出几声闷哼之后,就沉默了下来。可是第三人(也就是秀司)凄厉的惨叫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胆寒。隧道之中充斥着血腥味,地上更是血流成河。
  众人将三具尸体移开,拿起手电筒往里面一照,远远的又看见地上躺着几个人。走近一看。五名男女紧贴在一起睡得正沉。宗贵不再辨识男女的身分,他清点躺在地上的人数之后。在尸体的腰间绑上绳索,直接往出口的方向拖去。隧道的顶端并不高,村民得弯着腰才能走动。在这种环境施起尸体十分费力,大家必须轮流接力,才能将尸体施出去。
  宗贵等人将尸体拖到出口之后。跟等在机房的另一批村民比了“五个人”的手势,于是另一批人就接替宗贵等人进入渠道。目送他们离开之后。宗贵一行人吃力的将尸体拖上机房,搬到屋子外面,然后由屋外的几名女性村民将尸体搬上小卡车的车斗。堆积如山的尸体、沿着车斗滴落地面的鲜血,眼前的光景让宗贵感到反胃。幸好夕阳已经西下,若在日正当中的时候目睹这副血腥的景象,再坚强的人也会为之崩溃。
  尸体还未全部搬上卡车,第二组人马就从渠道爬上来了。等在一旁的第三组人默默的走进洞穴,一句话也没多说。人声、脚步声再加上血腥味,在机房休息的第一组人马也清楚的听见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惨叫。宗贵假装什么也没听见,身旁的村民开始哼起小调,却还是掩盖不住凄厉的哀号。宗贵大声唱起歌来,周围的人也随之跟进。小小的机房充斥着曲调明快、却阴郁无比的歌声。隧道内的惨叫声从未间断,不时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村民的咒骂,这时宗贵等人才发现情况不对。
  “好像出事了。”
  定文凝视着取水口。黑暗之中清楚的传出村民的叫喊、怒骂,在回音的推彼助澜之下,仿佛来自地狱的鬼哭神号。
  就在众人面面相龃的时候,第三班的加藤铁青着一张脸出现了。
  他沿着铁梯从取水口爬上机房,一只手指着身后,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出“起来了”三个字。
  宗贵知道那三个字代表什么。表面的指针指着五点的位置,太阳沉没在地平线的另一端。属于他们的国度即将降临。
  “损失多少人?”
  “不清楚。下面没有灯光,什么都看不见。”
  定文赶紧跑去通知机房之外的村民。
  “怎么办?”
  宗贵为之一怔。旋即吞了口唾液。
  “……守在这里。有人出现就把他拉上来。如果是敌人,就把他痛殴一顿之后推下去。”
  江渊睁开双眼,第一个浮现脑海的念头就是自己还活着。熟睡的时候没被村民发现,江渊暗自庆幸自己的好运。
  接到沙子的电话之后,江渊立刻逃出诊所,才没走多少路,好几辆车就出现在诊所的门口。如果沙子的连络晚了几分钟,江渊就被村民逮个正着了。
  如今江渊发现四周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味。连忙一个转身趴在地上观察周围的环境。很快的,他就发现手电筒的灯光在通道前端闪烁,同时也听见村民在同伴的胸口钉上木桩的问响。血腥味愈来愈浓。这时江渊才发现好几条鲜红色的血痕从灯光的方向一路往下蔓延。
  江渊与灯光之间躺了六名同伴,如今那六个人的身体不时扭动,似乎即将醒转。如果日落时间再晚个几分钟,村民手中的凶器恐怕就会落在江渊的胸口了。一想到自己差点在睡梦中被木桩钉入体内的强大痛楚惊醒,江渊不由得冷汗直流。那种感觉或许就像被狮子的利刃一口咬醒吧,江渊十分庆幸自己不必经历那种恐怖的体验。
  然而眼前的局面却又让他内心为之一沉。这时垂死前的哀号和木槌的声音突然停止,取而代之的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凄厉的惨叫,人类的惨叫。就在不远处,江渊着见刚起身的同伴撂倒了一名猎人,他不由得在内心叫好。
  “江渊医生……”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快去把他们的手电筒打掉。没有手电筒的灯光,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到时大家才能趁机逃出去。”
  身后的男子点点头,弯着身子往前;中去。一名年轻少妇抓住江沸的手臂。
  “这么多血……太惨了……”
  江渊点点头,他知道抓住自己的人是叫做安森奈绪的少妇。
  “村民趁我们熟睡的时候展开行动,不少同伴牺牲了。”
  奈绪点点头。苍白的脸庞难掩骇然的神色,只见她单手捂住嘴巴,试图压抑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
  “他们过来了。”
  “后面是死路,等到灯光消失之后再往前冲,撞开那些猎人逃出这里。”
  奈络点点头,手电筒的灯光也在同一时刻消失,江渊立刻带领幸存的同伴;中向出口。挡在前面的猎人悴不及防,纷纷被撞得东倒西歪。这时身后传来同伴的惨叫声。大概是踩到跌坐地面的猎人扭伤了脚;可是江渊只顾着往前冲。无暇回头拉同伴一把。
  好不容易弯着身子冲向出口,江渊突然停下脚步。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前方摇曳。猎人正堵在出口守株待兔。
  “出……出不去了。”
  打算回头和巴不得快点出去的同伴撞在一起,秩序顿时大乱。奈绪被推倒在地,发出惊恐的尖叫。
  不知道是谁提议往后走,奈绪和其他三名同伴立刻掉头冲向后方。江渊来不及出声阻止。只能气急败坏的看着他们离去。后面根本没有路,水利管线愈分愈细,他们爬不了多久就会被挡下来了。到最后甚至会陷入进退两难的窘境。
  江渊紧咬自己的下唇。
  “大家往前冲。打死一个算一个!”
  3
  吵杂的人声让静信睁开双眼。昏暗的灯光让周围的景物依稀可辨。瘦弱的人影就躺在身边,人声和脚步声透过门板清晰可闻。
  静信坐了起来,脑海还是一片空白。他轻轻的甩甩头,只换来一阵头晕,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光是想要从床上起身,就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沙子躺在隔壁床上兀自熟睡。既然猎人已经闯了进来,最好还是将沙子藏起。尽快逃离这里。
  静信确定房门上锁之后,将沙子抱到床下。还没盖上毛毯,沙子就醒来了。
  “室井先生……?”
  夜晚已经降临了,静信心想。看看手表,时间才刚过五点。为了保护沙子,静信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最后却还是不敌睡魔的召唤堕入梦乡。一想到沙子可能在自己熟睡的时候遭到不幸,静信就感到冷汗直流。
  脚步声停在门外,静信还来不及叫沙子躲起来,就听见房门被钥匙打开的声音。看到辰巳从门外走进来之后,静信才放下心中的大石。走进房内的辰巳似乎也松了口气。
  “幸好没被村民发现。”
  “村子的情形怎样?”
  沙子追不及待的发问。只见辰巳摇摇头。
  “惨绝人寰。猎人利用白天的时候搜索藏身之处,将熟睡中的同伴拖出来钉上木桩,连灌溉渠道那边都不能幸免。根据我的估计,大概有三成的同伴死于非命。”
  “三成……”沙子大为讶异。
  “两位在白天的时候睡得不醒人事,也难怪不知道外头的惨狀。”
  “……正志郎呢?”
  “死了。”辰巳低声回答。沙子睁大了双眼,随即以手掩面。
  “此地不宜久留,最好尽早撤离。不过对外道路都被封锁了,大屋附近埋伏着大批猎人。想逃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我是趁着夜色从后门溜进来的,不过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没半点头绪。林道附近还躲着不少同伴,他们全都被猎人盯死了,完全无法动弹。”
  辰巳一股脑的报告现状,沙子却一点也没听进去。
  “……沙子?”
  “正志郎走得很痛苦吗?”
  辰巳微笑。
  “对于正志郎来说。千鹤的死才是难以承受的痛。”
  “……或许吧。”
  “敏夫呢?”静信忍不住发问。
  “他好得很。”
  说完之后。辰巳摇摇沙子。
  “不要放弃希望。我一定会找到逃生之路,给我一点时间。”
  “可是……”
  “别忘了室井先生也陪在你身边,在这里等我。好吗?”
  辰巳向静信招招手。他制止想要跟出来的沙子。走出房间之后将门带上。
  “我需要进食。”
  静信为之苦笑。
  “犯不着特地把我叫出来吧?”
  “非这么做不可。正志郎已经死了,沙子不会允许我袭击你。”
  “为什么?”静信不解。“正志郎的死似乎比千鹤的死更令沙子难以接受。”
  “正志郎是沙子最重要的人。”
  “因为他扮演沙子的父亲?”
  “不。因为他是接纳尸鬼的人类”
  “原来如此。”静信黯然垂首。
  4
  奈绪躲在黑暗之中啜泣。狭长型的管线人满为患,连转个身都很困难。
  逃往管线深处的奈绪来到一个大约跟壁橱同样大小的房间,从这里延伸出好几条小口径的支线。其中只有一条支线能勉强通过。而且口径只有人孔盖的大小。不知道是谁说躲进去之后恐怕无法动弹,大伙只好硬着头皮往回走,可是猎人们却早就好整以暇的等在出口。
  亮如白昼的灯光毫不留情的照在同伴的身上,江渊的尸体就躺在铁梯旁边,前额凹进去一大块。
  眼前的局势遇得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回头爬进狭窄的管线之中。
  往前爬了一阵子之后,管线再度一分为二。其中一条管线的口径只有手腕粗细,另一条比较大,勉强能容身。手电筒的灯光从身后追了过来。奈绪一行人依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爬。之后又爬到另一个分岔点,过了分岔点之后,最前头的男子——派出所的佐佐木就被卡住了,只见他两条腿踢个不停,但就是无法前进半分。
  “往前走啊。”
  身后的广泽高俊有些不耐烦,可是奈绪也动弹不得。
  “佐佐木先生,请你想个办法吧。”
  “我也很想啊!这里有好多水泥块,我什么也看不——”
  佐佐木还没说完,就听到惨叫声从背后传来。他试着计算奈绪身后到底有多少人,却只看到手电筒的白光扫来扫去。
  佐佐木怒吼一声,又往前推进了几十公分。奈绪也跟着前进,却被底部的水泥块绊住了手脚。管线的口径又小了一圈,前方的空间只剩下狭窄的缝隙。
  “可恶。快点前进!”
  高俊猛打奈绪的脚,一颗脑袋已经快顶到奈绪的大腿了,可是京绪的头部也卡在佐佐木的腰间动弹不得。每当佐佐木挣扎着想要前进,奈绪就会被他的鞋子踢得鼻青脸肿。
  惨叫声再度从身后传出,随着手电筒的灯光渐行渐远。等到周围恢复寂静之后,灯光又会再度出现,接踵而来的是又一次的惨叫,位置显然比之前近了许多。
  (不要这样。救救我!)
  奈绪希望有人救她,却不知道该向谁求救。她袭击家人、袭击淳子,还杀了许多其他的村民。如果有人肯救她这个杀人犯一命。那才真是天下奇闻,别说其他人不相信,就连奈绪自己也无法接受。事实上奈绪一直认为律师不应该替杀人凶手辩护,如果凶手享有人权,被害者的人权又该如何伸张?无论是杀害幼童的刽子手、或是残杀无辜的凶嫌,都不应该受到人权大伞的保护。
  (这是我的报应……)
  因此奈绪没有祈求原谅的权利,更不该奢望有人伸出援手。罪犯顶多遭到隔离,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奈绪连这个机会也没有。
  一旦与猎物隔离,就等于是宣判死亡。目前更找不到矫正这种习性的方法。一个必须不断杀人的凶手应该受到怎样的惩罚,奈绪心中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死刑”。唯独结束凶手的生命,才能阻止他继续杀人。
  (我这是自作自受。)
  奈绪害死了丈夫、害死了儿子,甚至杀了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看待的公婆。明知尸鬼的袭击会致人于死,却依然狠下心攻击牺牲者,奈绪的行为跟杀人凶手没什么两样。
  (因为我是个坏种。)
  奈绪体内潜藏着让她苏醒的“邪恶种子”,就是这个种子让奈绪成为十恶不赦的刽子手。
  高俊突然发出一声怪叫。奈绪勉强回头。看见顶在腰间的高俊露出惊恐的神情。
  “往前走,快往前走!下一个就轮到我了!”
  奈绪不由得为之尖叫。高俊是下一个,之后就轮到自己了。一想到待会可能发生的惨事,她的全身顿时颤抖不已。
  奈绪死命的往前推,佐佐木的身体又前进了几公分。奈绪的骨架毕竟比较纤细,即使胸口被水泥块挤压得隐隐作痛,还是有往前移动的空间。
  “快点前进,求求你!”
  气喘吁吁的佐佐木表示自己再也前进不得了,奈绪只恨当初自己不打头阵,否则现在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说不定还能继续往里面爬,甩掉身后的猎人呢。
  狭窄的管线传出有人被拖出去的声响,绝望的惨叫声回荡管壁。高俊也跟着发出哀鸣。手电筒的光线越过他的躯体。直接照在奈绪的身上。
  “他们要来了!佐佐木先生,快想办法前进!”
  佐佐木挣扎着想要前进,两条腿险些踢在奈绪的脸上。奈绪死命的往前推。这时鼻梁突然一痛,鼻血沿着人中缓缓流出。没关系,这点小伤马上就痊愈了。
  佐佐木发出一声低吼。挣扎着往前推进少许。水泥块上沽满了衣服的碎片和鲜红色的血迹,这已经是佐佐木的最后极限,他再也无法前进半分了。
  高俊惨叫一声,顶住奈绪腰部的脑袋突然离开。往前推的压力突然消失,紧接着奈绪的双脚就被高俊一把抓住。奈绪只感到被人往后拖。水泥块的碎片刺进腹部。
  “放开我!”
  “住手!是我啊,我是广泽高俊!”
  高俊的指甲插进奈绪的脚踝,奈绪想也不想的就踢开了高俊的手。高俊并没有看着奈绪,他的双手紧抓着管壁,却还是被人从后回拖了出去。
  “是我啊,中外场的广泽高俊!大家都是同一个村子的人!”
  拖着高俊的人沉默不语。奈绪听到身后传出好几个人的呼吸声,证明猎人已经接近了。
  大叫救命的高俊就这样被拖了出去,凄厉的哀号在管壁回响,久久不能止息。奈绪的身后只剩下沧茫的黑暗,看不到任何屏障。
  (……不要。)
  奈绪的确是凶手没错。可是——
  “我不要!你让开,让我过去!”
  奈绪槌打佐佐木,她不想死,更不想面对痛苦的折磨。这一切不是奈绪造成的,她根本不想复活,也不想杀人,事实上奈绪也是个被害人。
  “让开!”
  奈绪拼命的往前推。可是在少了高俊、失去施力点的情况下,挡在前面的佐佐木依然文风不动。佐佐木不断的扭动身体。两只鞋子不时踢在奈绪的脸上。
  “我叫你让开!”
  这时手电筒的灯光再度出现。猎人又回来了。
  奈绪发出一声惨叫,两条腿发狂似的拼命往后踢,可是佐佐木还是不动于山。
  “不要,饶了我吧!”
  踢来踢去的腿被人抓住,奈绪对他的长相有点印象。
  “定文,是我奈绪!求求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
  定文默然无语。奈绪无法捕捉定文的视线。她感觉到麻绳正准备套住自己的双腿。连忙死命的往后踢。定文的脸和手被踢了好几脚,然而他只是露出痛苦的神情,还是不肯正视奈绪的面孔,而且还抄起身边的铁管往奈绪腿上刺去。奈绪痛得叫了出来。接着同样的疼痛感又再度袭上心头,直到膝盖以下完全麻痹了为止。定文将麻绳牢牢的套在奈绪的脚踝,随着闪烁的手电筒灯光开始往后退。
  粗糙的水泥块在身上撕裂出一条条的血痕,奈绪不禁放声大叫。
  她死命的抓住周围的管壁。试图挣脱绳索的束缚,可是每当奈绪略有反抗,就会换来定文的铁管伺候。
  过了分叉点之后,管线的口径大了许多,定文后退的速度也跟着加快。奈绪眼里看着卡在管线动弹不得的佐佐木愈来愈小,耳中听着身后的人声鼎沸,鼻子闻着令人作呕的浓浓血腥。
  奈绪朝着佐佐木伸出双手,试图寻求援助;然而在黑暗的洞穴当中渐行渐远的黑影并不是佐佐木。而是干康、死于奈绪之手的丈夫。
  即使死了,奈绪也无法回到干康的身边,更无法与心爱的丈夫团聚。
  死去的丈夫、孩子和公婆全都长眠于地下。他们不必遭受这种待遇,正手牵着手前往奈绪永远无法到达的国度。
  5
  神社之前火光摇曳,一具具的尸体堆得有如小山一般。村民不再讨论尸体的主人是谁,现场也看不到流泪哭泣的人。大家全都面无表情。拖着疲惫的身体,在火光之下重复着机械式的动作。跟今早比较起来。留在现场的村民显然少了许多,尾崎医院的惨剧似乎吓跑了不,步人。
  神社前的广场随处可见蹲在地上休息的村民,有些人索性躺下来呼呼大睡。他们的体力已经耗尽了,连敏夫都不敌睡魔的召唤,靠在办公室的墙上兀自打盹。
  扛着尸体回到神社的村民围在火堆旁取暖,敏夫就靠在不远处的墙边假寐。
  “连那么小的孩子都是尸鬼,真叫人不敢相信。老实说我们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又不是在做什么坏事,可是那个小鬼却说什么我们迟早会遭到天谴,听了叫人怪不舒服的。”
  “就是说啊。”
  “——你们在说谁?”
  “就是境松家嘛。境松家的爷爷、爸爸和孙女回来了,祖孙三人就躲在地板下面。”
  “嗯……”
  敏夫不置可否,再度闭上双眼。疲劳渐渐在体内扩散,连一根指头都懒得动。就在敏夫快要进人梦乡的时候。大川的声音将他拉回觋实。
  “院长,不好意思。”
  “……什么事?”
  大川向敏夫点头致意,眼神飘向身旁的定文。
  “明天就是星期一了,该怎么处理才好?”
  “也对,差点忘了。”
  敏夫从墙边站了起来。在尸鬼的筛选之下。村子里已经没有对外通勤的人了;可是诸如邮差、宅配业者以及送货至各家商店的配送人员还是有可能进入外场。
  “……今天没有配送吗?”
  “全都赶回去了。封锁村道的伙伴说今天村子要举行重要的仪式。不方便让外人进入。”
  “看来只有这个方法了,就说外场正在举行百年一度的大祭。”
  “不会引起怀疑吗?”
  “当然会。不过外面的人怀疑归怀疑,倒还不至于猜到村子里发生了这种事。”
  “说得也是。”
  “……兼正的人找到了没有?”
  “还没发现他们的踪迹,不过大伙在灌溉管线那边发现派出所的佐佐木和那个叫做江渊的医生。除此之外——”
  大川转过身,安森一成点点头。
  “有人发现葬仪社的速见。可惜被他跑了。他躲进建材行的停车场,大家都在怀疑就是他凿穿了好几辆汽车的油箱。”
  “嗯……”
  “另外还有两个人四处攻击各部落的主委,大家已经把他们捉起来了。可是——”
  “可是怎样?”
  “他们会呼吸,也有心跳,看起来不像死后复活的恶鬼。”
  敏夫低头沉思。那两个人不是狼人就是傀儡,只要看他们身上有没有疤痕就知道了。可是疤痕未必一定在颈部,最重要的是敏夫并不知道人类和狼人该如何分辨。
  反正村民已经将他们关起来了,只要不再受到袭击,傀儡自然会恢复正常。可是。如果对方是狼人呢?
  “……把他们带到神社。如果面露惧色,表示他们是尸鬼的同伙。那个叫辰巳的年轻人可以在阳光之下活动,外表看起来就跟人类没什么两样,尸鬼似乎称呼他为狼人。”
  “可县……”大川律前讲了一击。档在一成的面前。“如果他们两个跟桐敷家的男主人一样呢?”
  “你是说尸鬼的协力者?”
  大川点点头。尸鬼的协力者未必只有正志郎一人,至少敏夫就知道村子里已经有一个人投向尸鬼的阵营了。
  “……协力者也是人类,不能说杀就杀。”
  “是吗?”
  “杀人是不对的。”
  大川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看起来有些不服气。敏夫强打起精神。试着整理紊乱的思绪。如今全村陷入空前的混乱,没有人能分辨地上的尸体到底是人类还是尸鬼,更别说是跟人类没什么不同的狼人、傀儡或是协力者了。只要一发现形迹可疑的人物就立刻加以铲除,这不但是最快、也是最保险的方法。而且事后不会遭到法律的制裁。若真要全面扑杀,或许也只有大川这种人才下得了手……。
  敏夫缓缓的闭上双眼,耳中听到有人在叫大川的名字。
  “阿松。你不是逃出村子了吗?”
  敏夫勉强睁眼,他看到回头的大川。也看到进入办公室朝着自己走来的松村。
  “我没看错吧?你这个胆小鬼非但没逃出去。反而还站上了最前线。”
  松村随便回应一声。他将两只手踹在怀中。似乎有点怕冷。看到松村毫无血色的神情,敏夫不禁觉得这张脸孔好像在哪见过。
  (当然见过。)
  他是大川酒店的松村,跟敏夫也有数面之缘。
  松村愈走意近,敏夫突然跳了起来。
  “大川兄,小心!”
  大川愣了一愣,立刻转过身来,只见松村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
  就是这种表情,趴在地上的敏夫心想。自从入夏以来,敏夫不知道见过多少发病的患者。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表情。
  枪声响了好几声,紧接着传入耳中的是村民的惨叫和怒骂,以及杂乱的脚步声。敏夫战战竞竞的抬起头来,一成倒地不起,身旁的定文呆立当场。松村被大川逮个正着,面露惧色的他挣扎着想逃离世地。敏夫站了起来,发现大川的双眼直剩着自己。
  “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村民蜂拥而至。大川交代村民将松村拖出去,顺便带把木桩在身上。
  “慢着,大川兄。”
  大川以坚定的眼神瞪着敏夫,旋即瞥了松村一眼。
  “他跟兼正的男主人一样,都是尸鬼的协力者。”
  大川的反应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不过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静静的走到安森一成的身边。小腹一枪、左眼一枪,早就已经断气了。
  6
  “室井先生,不舒服吗?”
  沙子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静信摇摇头,只觉得身体愈来愈倦怠、愈来愈痛苦。原来懒洋洋的倦怠感也会造成肉体的疼痛,今天总算是上了一课。静信强忍着脱口而出的呻吟,意识逐渐模糊。
  “是不是很痛苦?”
  “……还好。”
  “对不起,是我杀了你。”
  “我是自己来寻死的。”
  静信低语。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即使胸膛涨得鼓鼓的,也吸不到足够的空气。
  辰巳将沙子托付给自己,如今反而是自己挡不下去了,静信不禁感到一丝讽刺。
  “辰巳不在这里,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
  “没关系。”
  远远的,静信好像听见沙子的哭泣。


  第七章
  1
  正雄强忍着反胃,奔驰在夜晚的山路。明明胃已经没有作用了,却还会感到恶心,令正雄觉得纳闷不已。
  (村子已经不行了。)
  在小惠的游说之下,正雄今晚也从山入走下了村子;可是他非但没能杀了敏夫,甚至连敏夫躲在哪里都不知道。堆满路旁的尸体映入眼帘。几辆小卡车将尸体丢上车斗扬长而去,正雄不禁怀疑起村子里到底还剩下多少同伴。
  (接下来就轮到我们了。)
  正雄的反胃来自如恶梦般的光景、来自切身的恐惧、也来自对自身处境的反抗。
  (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在我头上?)
  自己又没做错什么,袭击村民也是为了填饱肚子而已,难道村子里的人都不用吃东西吗?正雄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致地于死地。再说他之所以复活,也是柚木一手造成的。柚木才是凶手,自己只是无辜的受害者罢了,村民就算要动手,也是杀柚水才对,怎么会连自己也不放过?
  (太过分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忿忿不平的正雄一路跑回山入,才发现本家之前聚集了一大群人。佳枝的表情十分可怕,人群争先恐后的将知道的名字说出来。
  “境松半个人也没有。藏身之处被发现了。”
  “三安也一样,屋子里面血迹斑斑。”
  “抽水站里面到处都是尸体,一定是逃进灌溉渠道的同伴。”
  正雄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大家正在向佳枝回报牺牲者的名单。
  从众人口中说出的一大串名字听来,离开山入住进村子的同伴几乎已经全军覆没了。
  (没希望了。)
  尸鬼不是人类的对手,一点胜算也没有。正雄一步步的往后逼,慢慢的离开人群。他不想死。好不容易才获得了重生,迎接他的应该是光明灿烂的未来,而不是被木桩穿心而死的悲惨命运。
  (柚木那个该死的家伙。)
  只要跟佳枝问个一声,就知道柚木是死是活,那个老家伙已经死了才能一泄心头之恨。想着想着。正雄沿着建筑物的阴影一路走到部落的最下方,小心翼翼的打量四周。
  正雄的面前刚好是个半大不小的广场。一边是通往村子的道路,另一边则是林道的人口。林道是经常上大城市猎食的同伴的必经之路,沿着山腰绕了一大圈之后,最后从车道的桥下钻出来。只要速度够快,接到国道是不成问题的。
  (接下来呢?)
  天亮之前找得到安全的栖身之处吗?
  (算了,到时候自然有办法。)
  没错,总比留在村子里等死要来得强。别管大屋的人会怎么说了。住进村子里的那些同伴几乎全都丧命了。
  林道撒满了枯草,乍看之下还以为是条久未使用的荒废小径,入口更是做了完善的伪装,只有知道的人才找得到。昨晚一大群人聚在这里,原来就是在忙这些。
  隐身林道的正雄闪避路上的枯枝,加快脚步一路前进。走了没多久,路旁闪出几条人影。
  正雄停下脚步,惨叫声差点就从喉头冒出来。
  “你要去哪?”
  说话的人正是小惠。只见她带着几个同伴,脸上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果然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小惠向正雄瞥了一眼,看着身旁的男子。“看吧,我就说一定有人会临阵脱逃。”
  “就是啊,这都是小姐您的功劳。”
  得意洋洋的小惠看着不知所措的正雄,眼神充满了轻蔑。正雄也恶狠狠的瞪着小惠。
  “马屁精。”
  “胆小鬼。你背叛了大家。”
  两名男子一左一右架住正雄。
  “没错,看来必须让你尝点苦头才行。”
  “我……”
  “现在没空把你吊在树上,先跟我们回去再说。等到一切平静下来之后,再慢慢的教训你。”
  正雄闲言,吓得惨叫不已。
  “只要肯好好表现,倒是可以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好……好啦!”
  被推出林道的正雄转过身来。远远的看着笑容满面的小惠。
  “可恶……”
  小惠向来不把正雄放在眼里。好不容易摆脱了哥哥的阴影,小惠却总是拿正雄跟某人比较,不断的提醒他是个处处不如人的废物。
  如果夏野在这里的话……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死了还不肯放过自己,简直就像阴魂不散的亡灵。打从出生以来,正雄从未像现在对一个人恨之人骨。
  站在监牢外面的阿彻格住双耳。牢内传出细若蚊鸣的呻吟声,耐不住饥饿的律子频频发出痛苦的哀鸣。
  “喂。”
  安代忍不住开口。
  “那是律子的声音吧?听起来好像很痛苦的样子,她不要紧吧?”
  阿彻嘴角一沉。
  “严重得很。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现在饿得受不了啦。”
  安代为之屏息。
  “你好歹也是个护士,应该牺牲自己让她从饥饿的深渊之中获得解脱才对。”
  安代无言。
  “照顾患者不是你的工作吗?她现在那么痛苦,快点想想办法吧!”
  “这要看律子自己的决定。”
  阿彻转身看着牢内。
  “说得那么好听,分明是你不想死。与其牺牲自己来拯救朋友。我看你宁愿眼睁睁的看着朋友饿死吧。”
  安代想了一想。
  “没错,我不想死,相信律子跟你也一样。不过患者是生是死,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可真是无情。”
  安代叹了口气。
  “我也不忍心眼睁睁的看着律子受苦,没有人听见患者的呻吟之后还能不为之动容的。可是面对病人膏肓的患者,有时候也确实是无能为力,如果患者本人或是家属放弃治疗,我们也不好做些什么。”
  “她的情况也一样?”
  “难道不是吗?律子就像是拒绝输血的患者,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她再不吃东西,就会被活活饿死。”
  “可是我又不能擅自替她输血。就我的立场而言。只要有千分之一的希望得以存活,我当然希望患者能接受医生的救治。可是她本人的想法就未必如此了。或许律子经过衡量之后。觉得她的这份坚持更凌驾于生死之上吧。”
  安代轻抚律子的背心,律子勉为其难的开口说话。
  “安代。不要碰我。”
  “律子。”
  “求求你离我远一点……”
  安代凝视着律子出声的方向,眼神充满了不忍与怜悯。然后默默的将手抽了回来。她试着在暗中摸索,靠在房间的一角。
  “肚子饿了吧?很想吃东西吧?那就快点下手!”
  “不要……”
  “猎杀尸鬼的行动已经开始了,村民恨不得致我们于死地,即使你忍着不吸血,村民一样不会放过你。没有人会表扬你的行为!”
  “我不要……”
  律子抬起头来。
  “求求你让我出去。或是让安代出去,不要把我们关在一起。”
  “不行。”
  “我不能袭击安代,否则就会否定自己的存在。我不想落得憎恨自己的下场,更不想变成第二个你。”
  阿彻为之屏息。
  “我不可能原谅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最后一定会试着以各种藉口说服自己。可是为了不让自己讨厌自己、而彻底抹煞不愿杀生的自我。想必还比活活饿死要痛苦好几倍。”
  阿彻低头不语。
  “我不想承受那种痛苦。你可以骂我很自私,我就是不想吃苦。可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律子停了半晌。“明知这么做会遭致更大向痛苦,我一定会忍不住袭击安代……。求求你,把安代带走吧。”
  “……如果答应你,上头绝不会放过我的。”
  “我知道。”
  “我的家人也会遭到袭击,成为报复行动之下的牺牲者。”
  “或许吧。”
  “我也会遭到制裁。”
  “我知道,所以我才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不愿意受苦,所以请求你代我受苦。求求你赶快把安代带走吧。”
  阿彻掏出钥匙,颤抖着双手打开牢门。
  “……你出来。”
  律子点点头,有气无力的爬出监牢。来到阿彻的脚边之后,突然站了起来抱住阿彻的身体。
  “安代,你快逃!”
  阿彻吃了一惊,试着板开律子的手臂。
  “安代,走这里!听我的声音!这里有一扇门,快从这里逃出去!”
  阿彻奋力挣脱律子的掌握。反手将律子推进牢中。正打算冲出监牢的女子见状,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开什么玩笑!被她逃走的话,我就完了!她一定会回去纠集同伴,毫不犹豫的杀了我们!”
  “我知道,可是我就是想死!与其要我攻击人类,我宁愿死在人类的手上。”
  “到时死的不是只有你而已,其他的同伴也都难逃一死。”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与其当一个杀人凶手。我宁愿成为无辜送命的被害人!”
  律子哭倒在地。
  “我不想死,不想让你死。更不愿见到安代和其他人就这样死去。没有人喜欢死亡,如果我真能淡然的面对死亡,当初也就不会踏上护士这条路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做着拯救人命的工作。这是我的骄傲。可是荣耀与生命无法共存,你知道吗?如果自己想活下来,势必得牺牲其他人的生命;相反的如果要让其他人活下来,自己就非死不可。”
  “所以你才……”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不想死,也不想杀生,伤害他人的生命就像了断自己一样。不管怎么做都难逃一死。我好矛盾,也好痛苦,恨不得早日脱离这片苦海。”
  阿彻紧握手中的钥匙。
  “既然死了,又何必复活?”
  阿彻喃喃自语,朝着安代的方向前进。黑暗中的安代似乎察觉阿彻的用意。瑟缩在墙边动也不动。阿彻抓住安代的手臂。
  “……过来。”
  安代的神情有些狼狈。
  “出口在这里。”
  “可是……”
  阿彻站在牢前左右张望,一把将安代推了出去。然后把钥匙插回腰间。
  “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如果你平安无辜的回到村子,请不要让我的父亲知道我在这里。我不想让任何人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
  “我明白。”安代点点头。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阿彻举手制止。
  “不需要向我道谢。这里住着形形色色的同伴。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有些人乐于杀人。有些人未必如此,放你回去只会害了所有人。这一点也不值得道谢。”
  “……也对。”
  “再说你未必能平安的回到村子里。虽然山里面的野狗不会接近我们,但并不代表它们不会攻击人类,而且你在途中很有可能遇见其他的同伴,放你回去说不定反而是害了你,所以你用不着跟我道谢。”
  “说得也是。”安代点点头。“不过冲着你对律子这么好的份上,我还是要向你道谢。”
  “嗯,我接受。”
  3
  天色无情的由黑暗转为鱼肚白,准备回到栖身之处的正雄在一间废弃小屋的门口停下脚步。屋内的惨状映人眼帘,同伴的藏身处暴露在外,干涸的血迹处处可见。
  自前村民尚未将注意力转移到山入,正雄和其他同伴暂时还算安全,可是用不了多久,猎人们的脚步一定会踏进山入。,
  想到这里,正雄就不敢回到熟悉的栖身之处。他可不愿意在睡梦中被猎人拖了出来。尝受木椿穿心的痛苦。于是正雄穿过部落沿着西山小径一路往南前进,绕过聚集在兼正附近的村民,趁着夜色逃进村子里。黎明之前的村子显得格外宁静,路上看不到行人。附近的人家也都黑漆漆的一片,看来电力尚未恢复。
  或许村子的电力永远不会恢复了。这场大停电是同伴的杰作,知道该如何恢复电力的人早已不在人世。
  整个村子笼罩在死寂之中,这种形容一点也不夸张。入夏以来死亡就不曾间断,活的人死了、死后复活的人也死了,村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无数的尸体长眠于围绕外场的深山,整个村子早已被死亡所掩埋。若不尽早离开,正雄势必也难逃死神的召唤。
  躲躲闪闪的走了一段时间,好不容易才看到眼前的国道,正雄却发现一大群村民正守在国道的两侧。他不认为自己有本事躲过如此严密的监视,即使侥幸逃了出去,也不知道该如何在外面的世界独自生活。
  (光靠我一个还是不行。)
  再找一个呢?正雄的脑海浮现出小惠的身影,不过很快的就发玖小惠并非适当的人选。他需要的是一个可以在阳光之下行动的同伴,当正雄躲进隐密处的时候,替他里上好几层毛毯或是棉被的人。只要身边有了这种人,即使暂时找不到安全的栖身之处,正雄也有活下去的自信。
  正雄需要帮手,代表他必须袭击活人。除了这项需求之外,袭上心头的饥饿感也迫使正雄非袭击猎物不可。昨晚还能籍着关在山入的羔羊充饥,现在可得自行捕杀猎物了。
  (我办得到吗?)
  昨晚之所以籍着山入的羔羊充饥,主要是因为正雄找不到猎物。
  现在村民几乎都是集体行动,根本找不到落单的猎物。而且大家都知道夜半叩窗的人到底是谁了,不得其门而人事小,随便接近窗边搞不好还会送掉一条小命。
  (慢着。我想起来了。)
  有一户人家应该会让自己进去,正维凝视着村子的中心位置。如果是自己的父亲、自己的哥哥。他们应该会毫无防备的接纳自己才对。只要保证绝对不会袭击家人。他们没有理由不让自己躲进家里避风头。
  (对,就是这样没错。)
  怎么到现在才想到呢?慈祥的大哥、亲切的大嫂,正雄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家人。以前总觉得家人亏待自己。可是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对自己还是挺不错的。正雄好歹也是自家人,他们顶多略施小惩罢了,绝对不会要了正雄的命。
  回家吧,正雄心想。家才是最后的避风港。即使住得不愉快、即使会惹来一顿臭骂,也总比在外头凄凄惶惶要来得强。
  正雄踏着夜色一路前进,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转进通往自家后门的小路。印象中上次走在这条路上,不知道是从阿彻的告别式、抑或是从葬礼回来的时候,当时正雄还来不及走进家门,就遭到柚木的毒手。这次说什么都要走进温暖的家。正雄心想。
  后院还是维持着印象中的模样。屋内漆黑一片,手电筒的灯光不时在窗后摇曳。正雄慢慢的走近窗边、走近暌违许久的家人。
  智寿子拉开抽屉四处翻找。手电筒黯淡无光,电池就快没电了。
  今天一整天都在搬运尸体。全身上下弥漫着难闻的尸臭和血腥味。因此智寿子特别回家换件衣服。只见她从衣柜找出干净的衣物。
  打着哆嗦准备褪下脏衣服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轻敲窗户的声响,身体不禁紧张地僵硬了起来。
  神经紧绷的智寿子拿起附近的铁棒。不知道是谁说的,用铁棒敲击头部是对付尸鬼最有效的办法。首先以铁棒猛击头部,等到对方倒地不起的时候。再用利刃连续攻击要害,最后才以木桩抵住伤口。只要依此要领,弱不禁风的女子或老人也能打倒尸鬼。
  握紧铁棒的智寿子来到窗边,敲击声仍未停止。
  “……是谁?”
  “是我。”声音依稀难辨。
  “你是谁?”
  “我是正雄。”窗外的声音回答。
  智寿子尖叫一声。复活的正雄让她想起过去的不愉快,其中又以博巳和智香受到欺负的记忆格外的鲜明。没错,正雄是个素行不良的青少年。
  “……大嫂?你是大嫂吧?让我进去,我现在需要帮助。”
  这孩子撒起谎来脸不红也气不喘,以前总是以猥亵的眼神盯着智寿子。
  “求求你,大嫂。我就快没命了。大嫂是我唯一的希望。大嫂尽管放心,我绝对不会袭击你、袭击大哥或是袭击爸爸——还有智香。我可以向你保证,求求你救我一命吧。”
  天性凉薄性情残暴。缺乏推己及人的同理心。不可以相信他,智寿子心想。为了达到目的,正雄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智寿子握紧铁棒,静悄悄的转开窗户上的锁。她算准了自己与窗户的距离,无声无息的举起铁棒。
  “……你可以进来了。”
  4
  逃出建筑物之后。蒙胧夜色中的景象让安代领悟到自己正位于山入。幸好囚禁安代的建筑物位于部落的最下方,躲在阴暗处的她矮身走了一段时间之后,就来到村道的人口。看来应该是可以逃过一劫了。
  安代同情律子的命运,却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人类总是对生命十分执着,没有人愿意成为尸鬼的饵食。一想到入夏之后来往于医院的村民,无论是不幸死亡或是逃过一劫的人,都令安代觉得这一切不应该再继续下去,因此她必须回到村子,让村民知道山入就是恶鬼的巢穴。到时村民一定会杀奔山入。律子和阿彻也难逃死神的召唤。
  “总有一方非死不可。”
  可惜找不到和平共存的方法,安代心想。之所以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为安代的家人尚未遭到毒手。事实上除了武藤之外,医院的同事全都死了——安代希望他们真的是死了。小雪死了、聪子死了、清美和其他人也被恶鬼杀死了,或许他们也在黝黑的监牢当中惨遭杀害。如同安代差一点面对的命运;可是安代无法憎恨律子。也无法憎恨阿彻,她打从内心同情两人的遭遇,祈求上天让律子和阿彻恢复成人类。
  如果这个愿望无法实现。总有一方非死不可。至于该死的是哪一方,安代很自然的想到律子和阿彻他们。原因很简单,因为安代还没死。那种厌恶自己的感觉、那种矛盾不已的心态,或许律子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些感情吧。
  为了远离刻骨铭心的痛苦,律子让安代逃走了。她希望安代找来村子里的猎人。结束这份苦痛。安代也想结束这份痛苦,她唯一的解脱,就是认定律子和阿彻也想寻求自己的解脱。
  激励着疲惫不堪的躯体,安代在夜晚的道路迅速移动。之后,前方出现微弱的反光,以及野兽的低吼,安代顿时想起这阵子山入一带聚集了一大群野狗。
  安代爬上石阶,转身逃入山中;野兽的脚步声却显然快上许多。
  漆黑的夜色让安代跌了好几跤。每次一摔倒在地,就会感受到作呕的吐息和钝麻的疼痛。安代挥舞着双手,试图摆脱野兽的追击。只见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没命的爬上一棵大树。
  北山是外场的禁地。这里的枞树不做为砍伐之用,枝叶从未经过修剪,反而更容易找到攀爬时的着力点。安代死命的爬上树,一群野狗聚集在枞树的根部,焦躁不安的向上低吼。
  安代靠在树枝略事休息,除非野狗散去,否则哪里也去不了。为了安全起见,她折断一根称手的树枝踹在怀中,屏息观察野狗的动态。
  东方的天际现出一抹鱼肚白。安代一直躲在树上等待救命的曙光。
  直到天色微明的时候。辰巳才回到屋子里。走进房间的他先帮静信急救之后,才向沙子报告村子里的同伴几乎全军覆没的噩耗。
  “山入呢?”
  “目前还算平安,不过昨晚四处寻找猎物的同伴有不少人留在村子里没回来,山入的人数比以往锐减许多。我想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村民迟早会想到山入。”
  “说得也是。”
  “经过几天下来的搜索之后。分散各地的猎人纷纷回笼。大屋周边几乎被暴增的村民团团围住,能够平安回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沙子低头不语。
  “……我们的末日到了吗?”
  “先别放弃希望,大家一起想想存活下去的办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转机也说不定。”
  沙子很想露出微笑,却怎么样也办不到。静信拍拍沙子的手臂想要表示安慰,却无法消除沙子内心的阴曩。
  黎明即将来到,沙子抬头望着墙上的时钟。
  凌晨四点,距离日出还剩两个小时,无情的睡魔就快降临了。
  猎人们将大屋结团团围住,随时都有可能会闯进来。只要天际出现曙光,沙子就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一股寒意直上心头。沉沉睡去的自己、气势汹汹的猎人。屋外的村民无不拿着木头削成的恐怖凶器,即使木桩抵住胸口,沙子也不会醒转。当她睁开双眼的那一刻,就是凶器贯穿胸骨、皮开肉绽的时候。
  沙子轻抚前胸。想像着不应该存在的疼痛从心窝直上胸口的感觉。
  (就是这里……)
  粗糙而又狰狞的凶器,刚好让大人盈握在手的角材削成的木桩。
  猎人将凶器抵在尸鬼的前胸(就是这里),毫不留情的以木槌敲击凶器的尾端(好痛),皮肉为之绽破、胸骨为之碎裂。枪弹或是刀刃还比木桩来得仁慈许多。随便削成的木桩钝重无比。少了木槌的撞击力道(真的好痛)。根本无法贯穿身体。
  (很痛吗,千鹤?)
  木桩的穿刺和木槌的撞击,不知道哪一种疼痛比较难以忍受?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不知道会是痛苦的开始、抑或是结束?如果清醒了之后,还得忍受木桩在木槌的撞击之下,一寸陷入体内的煎熬——
  “室井先生……”
  沙子呼唤着静信。声音有些颤抖。静信抬起头来。神情十分倦怠。
  “室井先生,你觉得木桩会一次到底,还是慢慢的刺入体内?”
  “沙子。”
  无视静信略带责备的口吻,沙子双手挡在床边凝视着静信。
  “我的外型还是个孩子,骨架比较细,胸膛也比成人单薄。如果大人以全身的力量挥下木槌,大概只要一次就被贯穿了。”
  沙子揪起自己的衣领。
  “你说是不是?”
  静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好点点头。从他脸上的表情,沙子得到了答案。
  “……我好怕。”
  若不是左手紧抓住揪着衣领的右手,沙子的衣领恐怕早已被颤抖不已的右手撕破了。
  “很可笑吧?我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人类史上再怎么十恶不赦的杀人魔,跟我比起来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所以死在这里是我的报应,一点都不足为奇。可是说也奇怪,现在的我却害怕得不得了。”
  “沙子……”
  沉重的木槌、陷入体内的木桩。沙子无法忍受身体被一寸寸贯穿的感觉,她宁可被村民砍下脑袋,也不愿承受那种痛苦。只要成年男子拿起斧头使劲一砍,小小的脑袋想必会应声而落——抑或是被村民拖出屋外?全身被烧威焦炭和木桩穿心而死,不知道哪种死法比较轻松?
  “面对死亡的时候,大家的感觉一定就跟我现在一样,然而我还是毫不留情的杀了他们。现在轮到我了。我却畏惧疼痛、害怕死亡,想起来真的很可笑。”
  静信避开沙子的目光。
  “我好害怕。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到时包围大屋的猎人势必会一涌而入;可是我却即将进入梦乡。非但不能逃命,甚至连起身抵抗都不行。”
  猎人们大可为所欲为。沙子不能惨叫,也无法求救。她只能静静的躺在床上,成为血祭的供品。
  “……为什么?”
  冰冷的泪珠如雨点般落下。
  “童话故事里面的英雄总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奇迹总是降临在主角的身上!可是没有人会来拯救我。众神也不愿意赐予我奇迹。”
  即使开口求救。也不知该呼唤谁的名字;即使诚心祝祷,也不知该礼赞何方之神。
  “因为我是个杀人凶手。”
  “沙子。”
  “我是个大恶人。冷酷无情的尸鬼首领。注定要被消灭的角色。幸存的村民势必会将我的尸体丢下悬崖,以慰牺牲者的在天之灵。我的灵魂——如果我有灵魂——将坠入地狱,永世受到众人的咒骂……可是。为什么?”
  秒针马不停蹄的往前转动。长针每动一格,短针就以肉眼无法察觉的速度将时问往前推进。
  “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种待遇?摄食有什么不对吗?不吃东西的话,我可是会饿死的。难道不想饿死也是一种罪过吗?室井先生,请你回答我。”
  “这……”
  沙子斜靠在静信的脚边。依偎着温暖的身躯。她真的是名符其实的冷血动物。
  “我不想饿死,所以就得接受木桩穿心的惩罚吗?你们人类也是靠着进食而活、以其他生物的性命换取饱足感,为什么人类可以尸鬼就不行?为什么?”
  静信似乎想说什么。考虑了一会还是作罢。
  “如果其他东西可以取代人血,我又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猎杀人类?偏偏就是非人类不可,不准尸鬼猎杀人类,无疑是逼我们活活饿死。为什么我不能活下去?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是一种罪过吗?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权利都被剥夺了?”
  沙子热切的凝视着静信,却只换来无言的同情与哀悼。
  “又不是我自己想要变成这样的。”
  “……嗯。”
  “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早知道会变成这种见不得光的生物。我还宁愿当时就死了干净。可惜事与愿违,我还是苏醒了,难道这是我的错吗?我不想挨饿,也不想死,难道我连这种基本的权利也没有?非得逼得我活活饿死、或是被刺眼的阳光活活烧死,才能洗清一身的罪孽?”
  “这不是你的错。”
  “就是说嘛。可以选择的话,我一点也不想成为尸鬼。现在的我必须靠杀人而活、必须依赖危险的狩猎来填饱肚子,而且只能在夜里活动,对人类的威胁束手无策。人类至少在白天或是夜里都能行动,也能以护身符或是幸运物保护自己,尸鬼可就办不到了。我打从心底厌恶这种脆弱的生物。”
  “……嗯。”
  “为什么我们如此脆弱,还得背负那么大的风险?人类对我们绝对没什么好感,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团结在憎恨以及正义大旗之下的人类更强悍的生物了,偏偏我们除了自杀之外,根本没有不被人类憎恨的可能性。”
  静信点点头。
  “为什么?尸鬼没有神吗?只要肯施展奇迹,我就会视之为神。即使是恶魔也不在乎;可是没有人愿意怜悯我们、接纳我们。尸鬼没有站得住脚的正义,我们的生命没有任何保证,这绝对不是逻辑学或是价值观的问题。少了人血,我们就无法存活,这绝对是再迫切、再现实也不过的课题。”
  如果不必袭击人类就能存活,那不知道该有多好。沙子不希望受到人类的憎恨。也不愿与人类敌对,这样子她才能高枕无忧,免除猎人带来的威胁。可惜沙子对这一点也是无能为力,不愿敌对就无法存活,敌对是尸鬼存活下去的唯一手段。尸鬼籍着袭击人类而活,没有人能违抗大自然冷酷无情的丛林法则。
  “室井先生。”啜泣不已的沙子紧扣静信的膝头。“这才叫做见弃于神……”
  时间一分一秒无情的过去,静信默默听着俯卧膝头的沙子断断续续的啜泣。即使接受了辰巳的紧急处置,身体还是十分倦怠。好像整个人被浸在麻醉药里面似的;可是肉体深处那种若有似无的疼痛。
  却让静信感到说不出的焦虑,身体表面和肉体深处,仿佛被区分为两个没有交集的世界。非但肉体如此,意识也是如此,形之于外的喜怒哀乐逐渐麻痹。脑筋却十分清楚,静信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海阔天空。
  沙子的哭声逐渐微弱,只见她紧抓着静信的膝头。
  “我不想睡……”
  “没事,我跟辰巳都在这里。”
  沙子摇摇头。
  “我不想睡,我好怕。”
  “不会有事的。”
  沙子再度摇头。
  “天亮之后,村民一定会闯进屋子里。到时我们就死定了。”
  “尽管放心吧。”辰巳开口。“放心的睡吧,我会想办法带着大家逃出去。”
  “我一闭上眼睛,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沙子抬起头来。
  “我可能会死,辰巳和室井先生也可能会死。还不明白吗?我们已经没希望了。”
  “尽管放心吧。”辰巳又重复了一次,还不忘补上一个微笑。看到笑容满面的辰巳,静信不禁对他的说谎功力大感敬佩。
  “你骗人。我不相信。”
  “沙子。”
  “为什么不让我醒着?为什么不让我保持清醒迎接最后一刻?我要睁着眼睛跟你们道别,别让我在睡梦中孤独的死去……。
  辰巳叹了口气,看着静信摇摇头,静信却不明白这个动作的含意。
  沙子的顾虑是正确的。大屋早已被村民团团围住,他们迟早会发现地下室的存在。等到村民一涌而入,就算静信想要保护沙子,恐怕也是使不上力。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尸鬼的同路人,惨遭村民的虐杀。
  辰巳呢,他能抱着沙子逃离此地吗?双拳难敌四手。即使辰巳有通天的本领,恐怕也很难全身而退。沙子说的没错,她的入睡的确象征着诀别。偏偏她又无法逃离睡魔的召唤。因此静信只能向天祈祷,希望沙子安然入睡,不受到任何打扰。
  犹自啜泣的沙子拼命摇头,试图抵抗浓浓的睡意。
  “……沙子,你让我对自己有些更深入的了解。”
  沙子抬起头来。
  “……是吗?”
  “嗯。”
  “既然如此,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静信叹了口气。
  “……因为我感到绝望。”
  “这种答案大笼统了。”
  沙子再度枕着静信的膝头。乌黑的秀发无力的倾泻而下,直接落在栏着地板上的双手。静信勉力将手掌一翻,刚好接住润泽亮丽的发丝。
  “……嗯。不过这就是我的答案。”
  山丘是一个“完美的秩序”。
  他深爱着山丘的秩序,也景仰秩序的创造者。
  这里是天神一手建立起来的美丽乐园。他深爱着绿色的山丘、苍郁的树林、耸立丘顶的市街,以及安贫知足、慈悲待人的邻人。邻人小小的懊恼、悲叹,抑或是小小的欢喜,他不但能够感同身受。而且也深信这些喜怒哀乐都是天神赐予山丘子民的奇迹。
  他打从心底敬爱山丘,这也是他不幸的开始。
  “不幸的开始?”
  “是的,这是一场悲剧。”
  因为山丘要的只是“敬爱的演技”。
  山丘是流放之地,他是遭到流放的罪人,无论是天神或是秩序,打从一开姐就不相信他的心中存在着信仰以及崇敬。
  他敬爱山丘,山丘要的却只是“敬爱的演技”。他没有否定山丘的权利,当然也没有否定的意思;然而山丘却吝于赐予他肯定的权利。
  山丘根本不在乎他的内心。籍着对演技的要求。山丘将他的一片赤诚伤害得体无完肤,彻底的拒绝了他。
  他不可能受到秩序的宠爱。为了表达最真诚的信仰,他将最珍贵的祭品奉献天神,却违背了天神所订下的规矩。于是他的祭品遭到丢弃,天神只接受弟弟献上的祭品。为了博得天神的欢心,他再度准备了更珍贵的祭品,也再一次的违背天神的规矩。
  藉着诉诸内心的真实。他盼望获得秩序的宠爱,却总是落得失望而归。天神要的只是秩序赋予他的义务,除了履行义务之外,其他都是多余的。
  失望的情绪遂逐渐累积,孕育出绝望的种子。赤诚的敬爱无法见容于神的绝望,牢牢的占据他的心头。
  同时。他知道弟弟憎恨着山丘的秩序。他明白弟弟一直隐匿内心的憎恨,也明白无法逃脱秩序的弟弟心中的无奈与厌恶;然而心口不一的弟弟反而为秩序、为天神、为邻人所接纳,这个残酷的事实更让他悲叹不已。孟妒弟弟的同时,他才领悟对自己的真心完全不屑一顾的天神,根本不可能将他纳为秩序的一份子。
  “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受到秩序的宠爱……”
  天神不可能宠爱居住于流放之地的罪人后裔。
  “他的信仰毫无意义。弟弟虽然得到秩序的宠爱,这份宠爱却只是针对模范受刑人的施舍。失望在他内心萌芽,最后结成名为绝望的种子。”
  绝望感让他杀了弟弟。
  即使杀了弟弟也无法融入秩序,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无论是巧取或是豪夺,他都不能占据秩序的宠爱,这不是绝望又是什么?他杀了深受宠爱的弟弟。绝望迫使他非做些什么不可,如同举起的双拳一定要寻找挥下的目标。
  弟弟是他与世界的接点,同时也是他与绝望的交集。藉由杀害弟弟的行为,他希望永远逃离绝望的煎熬。
  “所以,”静信低语。“他一点也不憎恨弟弟。”
  “……嗑……”
  沙子的声音腻得化不开,似乎早已降伏于睡魔的诱惑。
  没有憎恨、也没有忌妒。他在口中喃喃自语。
  你骗人,围绕身旁的恶灵讪笑不已。
  你识破了弟弟身为造反者的本质,憎恨弟弟的存在,同时又忌妒受到秩序肯定的弟弟。是的。他知道弟弟的本质。
  不,他大声分辩。是的。他知道弟弟的本质,却依然深爱着弟弟,对弟弟的遭遇感到无比的同情。他只是感到绝望罢了。
  我并不恨你,他凝视着眼神空洞的尸鬼。
  我知道,弟弟回答。尸鬼终于开口说话。
  你并不恨我,更无法憎恨他人。即使内心产生憎恨之芽,你也会无法原谅自己。对他人的憎恨会转化成对自己的嫌恶,进而升华为自我约喜鬈篆器鼍燃慧察觉自己与弟
  既然如此。为何苦苦相逼?他还来不及開口,突然察覺自己與弟弟伫立荒野的身影。恶灵诅咒之夜,两条人影孤零零的站在荒芜的大一弟弟从未指责过他,只是默默的跟在身后,从黄昏直到黎明陪伴着地漫无目的的流浪。
  他终于了解弟弟的心情了。这是一种慈爱的表现,而非诅咒。除去畏怖、抛棄迷惘,只剩下弟弟一路相伴的旅程。將他排除在外的秩序已經遠去,弟弟再也無法讓他絕望,他也不再讓弟弟感到絕望。秩序已經不能分化他們,他終於得以牽起弟弟的手浪迹天涯。
  狂喜涌上心头。他跟弟弟肩并着肩漫步荒野。內心不再受到煎熬,良知不再受到谴责,山丘所无法赐予的,全都在这片荒野。
  “于是他终于明白,这就是弟弟一直跟着他的原因。”
  “为了拯救兄长?真伟大,简直跟天使没什么两样。”
  半梦半醒的沙子表达出内心的不满。静信听到之后,只是默默的的搖頭。
  “不是基于慈悲,也不是怜悯。弟弟只是想与他长相左右,所以才一路跟到荒野。”
  秩序将他们一分为二,直到冷酷的凶器闪动。才让他们有了交集。痛下杀手的那一瞬间,让山丘上两个永远平行的灵魂得到了唯一的结论。
  抱着这样的体悟,他看着身旁的弟弟。弟弟也看着地,然后就消失了。
  夜晚才刚开始,黎明的曙光尚远,世界被覆盖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现在还不是尸鬼回到墓穴的时候,弟弟却留下他消失无踪。他呼唤着弟弟,向着呼啸而过的冷风大声呼喊弟弟的名字。
  声音乘着夜风,又回到他的耳中。
  这是在呼唤他的声音。
  荒芜的冻原、崎岖的大地,他的声音由虚空中返回地面,进入他的耳中,呼唤着自己。
  于是他想起来了。
  那是他的名字。他根本没有弟弟。
  他孤独的诞生在这个世界,没有同胞。放逐的罪名不是伤害弟弟。而是伤害自己。
  被害人是他。加害者也是他。弟弟是绝望中的产物,如今这份绝望伤害了弟弟,也伤害了他。
  他环视眼前的荒野,回头看着远远的山丘。山顶的光辉冷冷的照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的穿透两条腿。在脚边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他试着举起右手挡在眼前,却无法遮蔽绿色的山丘以及冷冽的光辉。
  光线贯穿他的手掌、贯穿他的双眼,照亮了他身后的大地。于是他终于明白了。
  他已经成为游荡荒野的亡灵。
  他放下右手,欣然接受这个结果。
  因为光辉再也无法将他一分为二。
  “……这就是你的答案?”
  沙子呢喃,语气充满了睡意。静信以指尖抚摸掌中的秀发。
  “……或许吧。”
  6
  监牢中的律子抱膝而坐,阿彻也以同样的姿势坐在对面。睡魔逐渐来袭,黎明即将降临,不知道安代如今人在何处。
  律子希望安代平安无事,却又不想看到猎人闯进这里。只要安代回到村子,明天就会有大批村民拿着武器一涌而人。律子直到现在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说不定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从现在开始直到入睡的这段短短的时间,说不定就是律子之所以是律子的最后时刻。再过半小小时,或许再过二十分钟、甚至是十五分钟之后,难以抗拒的睡魔就会彻底的占据律子。
  (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一旦睡着了,就得等到惨遭杀害的那一瞬间才会醒来。如果明天就是死期,律子的“生命”真的没剩下多少时间。
  这个结果是自己造成的,如今律子却全身颤抖不已。浓浓的睡意袭上眼皮,一旦屈服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对不起。”
  听到律子的声音,整张脸埋在双腿之间的阿彻抬起头来。
  “可以跟你坐在一起吗?”
  阿彻凝视着律子,默默的点点头。律子说了一声谢谢,便往阿彻的方向移动,然后紧紧的贴在阿彻身上。阿彻似乎也在发抖。律子伸手握住阿彻的手,却得不到半点温暖。我们真是可悲的生物,律子心想。
  “……我好怕。”
  阿彻点点头,也紧紧的握住律子的手。
  依存阿彻的身边,律子缓缓的闭上双眼。


  第八章
  1
  天亮了。办公室外头传来村民们的欢呼声。敏夫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平安的渡过了这一个晚上。
  神社的广场堆满了死尸,即使埋葬的工作漏夜进行。尸体的数量依然有增无减。偌大的广场苍蝇飞舞,弥漫着难闻的尸臭。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得想个法子解决才行。”
  “说得容易。”田茂定文苦着一张脸。“推土机又进不来,光靠村子里的这一辆小山猫。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说得也是。”
  敏夫陷入沉思。这时结城看了兀自假寐的广泽一眼,语带保留的开口。
  “之前听广泽兄提起村子里的洞穴……”
  “洞穴?”
  “是的。就是在祠堂后方的山洞,大家管那边叫做地狱穴。”
  “对对对。”定文提高音量。“没错,就是地狱穴。院长,不如将尸体安置到洞穴之内,然后再将入口封死好了。”
  “祠堂那边进得去吗?”
  “没问题。老爸那边有钥匙,我这就去探探情况。希望洞穴别被落石封住了才好。”
  定文站了起来,敏夫和结城也跟在身后。地狱穴位于本殿后方的山壁,入口建了一座小小的祠堂,相当于神社的御堂。
  定文将钥匙插入锁孔,试着开启门锁。布满铜绿的锁头文风不动,定文只好拿出铁槌敲落锁头。打开祠堂的大门。
  里面有个小小的祭坛,后方的格子门紧闭。透过门上的方格。可以看见隐身门后的洞口,入口大概跟一个成年人等高。
  定文推开格子门,现场刮起一阵冷飕飕的阴风。透过手电筒的灯光,大家清楚的看见黑幽幽的洞穴一路向后延伸。
  “入口的部份没问题。这里的空间这么大。应该可以安置不少尸体。”
  “嗯。”敏夫点点头。“将尸体全部安置在这里,然后再请人封住洞口,这样子应该会减轻不少工作量才对。”
  定文也跟着点头称是。这时外头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田代从祠堂的入口跑了进来。
  “敏夫。找到安代小姐了。”
  敏夫转过身冲出祠堂。一眼就见到浑身是伤的安代在众人的搀扶之下缓步而行的身影。
  “安代,你身上的伤……”
  “有些是被野狗咬的,有些是自己摔倒的伤痕。”
  安代露出无力的微笑。
  “好几次都以为自己死定了,看来我的好运似乎还没用完。”
  敏夫为之失笑。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可是你怎么会……”
  “我人在山入。”安代俯视地面。“我被带到山入。昨晚才逃了出来。”
  “——山入?”
  “……那里是恶鬼的巢穴。”
  “你说什么?”
  安代抬起头来,泫然欲泣。
  “通往山入的路被封住了,人车无法通行。山入的屋子里面到处都是早就不在人世的村民。俨然成了恶鬼的村落。”
  敏夫为之咋舌。
  “……总算找到了。”
  2
  满载村民的车辆驶向山入。大伙站在土石堆前,以手中的圆锹清除路障。建材行的卡车卸下机具。几个村民越过土石堆,急急忙忙的往山里走去。
  敏夫也跟在村民身后赶赴山人。登上陡坡之后,山入就在眼前。
  一辆四轮驱动车从后面追了上来,车上的人示意敏夫上车。敏夫摇摇头表示婉拒。眼前的转弯处就是山入,群山围绕的洼地部落、蜿蜒的缓坡、道路两旁的破旧人家。
  敏夫打量着眼前的景色,不自觉的吸了口气。十数间的人家几乎都看得到整修过的痕迹,挡雨板钉死在窗上,顷倒的屋子也纷纷补强。除了住家之外,还包括仓库以及木屋,山入的建筑物显然比往常增加了不少。而且以水泥砌成的小屋更是散落其中,随处可见。
  “果然是一个村子。”
  “现在怎么办?”
  “一间一间的橇开,每一栋建筑物都不要放过。”
  钉死在窗上的挡雨板卸了下来。厚厚的水泥显露在外,在村民的破坏行动之下冒出阵阵白烟。少了挡雨板和水泥墙的庇护,散居各地的建筑物纷纷传出十分熟悉的哀号,接踵而来的是此起彼落的敲击声,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屋内的尸体被抬了出来,一具具的丢进卡车的车斗。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难以忍受的苦差事。
  大川在废屋的一角发现横躺在地的室井信明。刺眼的阳光让老人发出阵阵哀号,身子却不见扭动,看来手脚不怎么方便。只见他双手合十,仿佛在表达内心的感谢。
  松尾诚二、村迫宗貴以及其他的村民纷纷发现过去的朋友、或是过去的邻居。他们机械式的钉上木桩,然后面无表情的将尸体抬出。
  结城将堆积如山的尸体抬上卡车的时候,正好目睹村民从最下方的建筑物抬出两具尸体,其中一具还穿着寿衣。走近一瞧,结城不禁眼前一黑,广泽也跟着背过身子不忍卒睹,敏夫更是脸色铁青不发一语。一男一女的尸体分别是武藤彻和国广律子。
  “该怎么告诉武藤兄才好……”
  广泽掩面叹息。结城摇摇头。也叹了口气。
  “什么都不要说。这件事还是别让他知道。”
  广泽点点头,又叹了口气。结城的手心不停冒汗,他说什么也不想在这堆尸体当中发现儿子的身影。田代蹲在两人的面前合十礼拜。最后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跑到一旁的草丛大吐特吐。
  “你还好吧?”
  听到结城的关心,蹲在草丛边的田代摇摇头。
  “我……我不行了。”
  “田代兄。”
  “我再也受不了了。”
  田代掩面呜咽。结城明白田代内心的痛苦。连他自己都觉得该是收手的时候了。尸鬼的势力遭到彻底摧毁,如今村民已经知道尸鬼的存在,幸存者也无法继续立足外场。既然如此,何不放他们一条生路呢?就让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尸鬼自行离开吧。
  可是——结城在内心喃喃自语。这么做等于是坐视悲剧向外界扩散。结城已经受够了杀戮,良知却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就此抽手。这场屠杀愈是痛苦。结城就愈是不能抽身,失去爱子的痛苦迫使他不能原谅临阵脱逃的自己。
  “只恨没找到桐敷家的人。”
  广泽的语气显得沉痛无比。大伙至今尚未发现桐敷沙子和辰巳的下落,这两个人非死不可,否则难以替这场血腥的杀戮划下一个完美的可点。
  “应该在这里。”田代啜泣不已。“他们一定躲在这里,就交给还受得了的人去处里吧。”
  广泽不以为然。
  “是吗……?”
  “我看八成已经逃走了。”结城接口。“他们是尸鬼的领导人,应该早就在我们封村之前就逃之夭夭了。”
  “时间那么匆促,他们能逃到哪去?”
  “如果来不及逃出豪宅,那更是不可能逃到山入。更何况道路都已经中断了,他们不可能在这里。”
  广泽的发言让田代猛然想起一件事。
  “西山不是有条通往山入的小径?”
  “对对对,以前住在山入的人常走的那条路。”
  “他们一定沿着那条小径逃到山入来了,八成还躲在这附近。”
  “不过他们可能逃出豪宅吗……?”
  广泽低头思索,关键就在于兼正那边是在什么时候接获千鹤死亡的消息。事情发生在神社的广场,尸鬼不可能在场,即使有人通风报信,当他们接获消息的时候,村民早就将桐敷家包围得水泄不通了,根本不可能有时间逃出来。
  “搞不好豪宅里面有什么秘密通道。”
  啜泣不已的田代突然冒出一句。广泽闻言。顿时恍然大悟。
  “有道理。”广泽环视四周,跑向回到卡车旁边寻找便条纹的敏夫。
  “院长。他们应该还躲在豪宅里面。”
  敏夫的神情有些怀疑。
  “那栋豪宅——”
  “我们把地下室忘了。”
  敏夫眉头一皱。
  “当年施工的时候我也曾看过,光是打地基就挖出了大量土石。简直就像在盖大楼一样,照理说应该有地下室才对。不过昨天搜查的时候没找到。我想出入口一定很隐密。”
  “……你确定?”
  “我敢拍胸脯保证。既然大伙将豪宅围得滴水不漏,无路可逃的他们当然还躲在里面。说不定他们只是暂时藏了起来,打算等到风声过了之后再逃出去。”
  敏夫点点头,转身找来大川。广泽连忙补上一句。
  “院长,田代兄不太舒服。我想带他回去。”
  “正纪学长?”
  “他已经到极限了。老实说我也快撑不下去了。”
  敏夫脸色一沉。
  “不过我还是会协助处理尸体。总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嘛。只是……真的已经……”
  “……我明白。”敏夫低声回答。广泽深深一鞠躬,回到田代身旁。
  “田代兄,我们走吧。”
  “可是……”
  “不瞒你说,其实我也快不行了。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尸鬼遭到屑杀,我还宁愿回到神社帮大家处理尸体。”语毕,广泽看着结城。“维城兄,你呢?”
  其实结城巴不得立刻离开,却在无意识中摇了摇头。
  “……我不能临阵脱逃。”
  广泽别过了脸,不敢正视结城。
  3
  疾驶而来的车声、再加上此起彼落的吆喝。就连躲在地下室的静信也发现事态不妙。
  辰巳请静信照顾沙子之后,离开地下室到外头探个究竟。几辆车子载着村民直奔门前,从他们的动作看来。似乎正准备杀进屋里。
  (被发现了。)
  村民大概注意到地下室的存在了。如果村民抵达之后立刻进入屋内,辰巳或许还能趁虚而入;如今他们好整以暇的在屋外做好准备工作,恐怕很难找到逃出生天的机会。沙子噙着泪水沉沉睡去,说不定这就是她最后的长眠,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静信在最后一刻化解了沙子眼神之中的惧色。百感交集的辰巳回到地下室,坐在床上凝视着沙子的静信抬起头来。
  “室井先生,这里恐怕撑不了多久了。这是我最后的请求,请你好好的照顾沙子。”
  静信凝视着辰巳,脸色奇差无比。看来静信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应该说还活着就是奇迹中的奇迹。即使辰巳做了一些处置,现在的静信恐怕连站起来都很困难,偏偏辰巳无从选择,他必须将沙子托付给在白天的时候也有行动力的人。
  “他们正在外面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冲进来。我想他们会留一半的人包围大屋,另一半进入一楼寻找地下室的入口。一旦让猎人全部进入大屋,我们反而难以行动;不过如果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躲进车子里,说不定刚好可以跟进入屋内的猎人擦身而过。等一下我会试着吸引他们的注意,请你带着沙子趁隙离开。”
  “那你呢?”
  “运气好的话,或许能躲过一劫吧?不过对方的人数众多,恐怕……”
  话还没说完,辰巳就从房间的壁橱里拖出一只大型行李箱,然后抱起熟睡的沙子放进箱内。行李箱的大小刚好容得下沙子的身躯。
  “道路不是被封锁了吗?”
  “是的,不过山入的林道应该还能通行。之前动员了不少同伴让林道接到山的另一边,村民应该还不知道才对。这条路是我们唯一的生命线。”
  “可是山入已经……”
  “不能走村道,还能走林中小径——慢着。村道说不定已经开通了。既然村民发现山入是尸鬼的巢穴,应该早就移除了路障才对。也罢,就算村道被封锁了。大不了走小径就是了。林中小径虽然不大。倒还勉强能让一辆车通过。”
  静信点点头。辰巳关上行李箱,牢牢系住皮带。
  “行李箱预先留了通气孔,遮光效果并不完全,如果要下车的话。请尽量选择阴暗的地方。”
  静信点点头,两人抱着行李箱离开房间。走廊的尽头有座阶梯,辰巳站在阶梯上面四处张望了一阵子,才向静信点点头。
  “趁现在快走。”
  吃力的爬上阶梯,两人来到一楼的盥洗室。洗脸台前面开了一个小洞,大小刚好能让行李箱通过。
  豪宅的这个角落有许多小房间,墙壁也特别多,虽然窗户的玻璃都已经被打破,遮蔽用的木板也都被取走。但是倒还不必担心会被外面的人撞见,而且通往车库的走道就在不远处。
  两人将行李箱抱上四驱车的后座,在上面覆盖帆布。然后轻手轻脚的关上车门。接着辰巳把车钥匙递给静信。
  “……拜托你了。”
  四周人声鼎沸,村民倒是还没进入屋内。静信竖耳倾听,辰巳也全神贯注的观察屋内的情况。
  “似乎还没开始行动。尾崎医生果然是个老狐狸,做起事来格外谨慎。”
  静信坐倒在车库的地板,抬头看着辰巳。
  “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颢。”
  “请说。”
  “尸鬼的确是很可怜的生物,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甘于听从沙子的命令。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根本就不需要沙子吧?”
  “需要与不需要,是看个人而定的。”
  “那我换一种说法好了。在我眼里看来。尸鬼和狼人是共生共存的关系。狼人是由尸鬼而来。因此狼人理应接受尸鬼的支配、成为尸鬼的仆人;然而平心而论,少了这层共生关系就无法存活的应该是尸鬼,而不是狼人。尸鬼在白天的时候必须休眠。身体机能完全停止。这个时候的尸鬼可说完全没有防备能力,因此他们需要有人在白天的时候提供庇护。狼人绝对是最佳的人选,问题是狼人不需要尸鬼的庇护,你们绝对是比尸鬼更高等的生物、更优良的品种。单纯就进化论而言,尸鬼的一切努力仿佛是在为了狼人的诞生预作准备。”
  “你是说尸鬼是进化不完全的狼人?”
  “难道不是吗?”
  “如果千鹤还活着,一定会大发雷霆。”辰巳放声大笑。“不过我跟你有同样的看法。”
  静信点点头。
  “只要比较两者的生存条件孰优孰劣,答案就很明显了。尸鬼是不完全的狼人,我们的‘造物主’原本打算创造狼人,尸鬼充其量不过是失败的作品罢了。”
  “可是你却听命于沙子,为什么?”
  “这是我个人的选择。”
  静信目不转睛的盯着辰巳。辰巳见状。不禁摇头苦笑。
  “因为沙子太愚蠢了。”
  “愚蠢?”
  辰巳点点头。
  “即使沙子、千鹤甚至是正志郎提出千奇百怪的解释,在我的眼中看来,尸鬼不过就是一种怪物罢了。既非人类也非禽兽,怪物应该是唯一适合的辞汇。尸鬼来自苏醒的死尸,籍着袭击人类维生,虽然具备人类的外表,却不属于人类的范畴。这就是尸鬼的性质,袭击人类虽然不构成罪恶,尸鬼却也没有杀戮的权利。为了存活下去,尸鬼必须吸食人血,遭到袭击的人类也会跟着死亡,因此死亡不过是存活手段所产生的附加结果罢了。如果不想杀生,人类就会察觉尸鬼的存在。然后从猎物转变为猎人加以反击。因此执着于结果是没有意义的。这是上天赋予尸鬼的生存法则。不能怪任何人,也不是一场悲剧。”
  “沙子的想法跟你不一样。”
  “我知道沙子的良知受到苛责,所以才说她太愚蠢了。身体产生变化。意识却没跟着改变,这就是一场悲剧,老实说我也同意你的说法。明明就不是人类,却还拘泥于人类的道德观,这就是沙子痛苦的地方。明明身为人类,却拒绝接受人类的正义,这就是正志郎无法自拔的原因。人类有人类的天理,尸鬼也有尸鬼的生存法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既不能共有同样的价值观。也无法共享同样的秩序。”
  “你的说法可真文学。”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文学。尸鬼就是尸鬼。饥饿的时候自然会袭击人类,让猎物活命无疑是自杀的行为,进食完毕之后只好痛下杀手。相反的人类也有人类自己的角色需要扮演,他们大可咒骂尸鬼、畏惧尸鬼,名为尸鬼的天敌绝对是人类心头永远的阴影。身为尸鬼却亟欲成为人类的沙子十分愚蠢,身为人类却拒绝成为人类的正志郎十分令人同情。跟他们比较起来。乐于当一个尸鬼的千鹤或许健全了许多,不过她比沙子更加愚蠢。”
  静信点点头,不发一语。
  “人到底从何而来、又将从何而去?”
  “不知道。”
  “从娘胎而来。最后回归尘土、回归虚无。答案再简单也不过了。不过真正发人深省的倒不是生命的起源,而是寄宿于躯体之中的人格到底从何而来才对,你知道人格何时萌芽、何时毁灭吗?我认为人格萌芽于虚空,然后开始永无止境的坠落,朝着终点飞奔而下。有些人的生活过得好,有些人的生活过得差;有些人过得顺遂。有些人过得坎坷,问题是好与坏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就像从高楼坠下的两人比赛谁先落地、就像转眼枯萎的花朵彼此争奇斗艳,这种比较一点意义也没有。”
  “艳丽的花朵才能将自己的复制品流传后世,这是一般人的回答。所以物种才能得以繁衍。难道不是吗?”
  辰巳冷笑一声。
  “孩子并不等于自己,继承了基因也不代表继承自我。人类如果想留下自我,唯一的方法就是长生不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自我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关键,可惜自我无法独自存在,它出现于虚空、坠落、然后消失。”
  “你的想法很虚无。”
  “我是个虚无主义者。自我是存在的证明,它的宿命却是没有转圜的灭亡、无法逃避的虚无。因此人类才会对自我的存在赋予意义,以抗拒坠落时的空虚。我并不否定这种做法。反而认为这才是生命的定数。即使沙子和正志郎为虚无所苦,我对他们一样持肯定的态度。我所否定的是无法勘破这个道理的无知大众。既然人生早有定数。与其懵懵懂懂的虚度一生,努力活出自我才是探究生命意义的不二法门。”
  “或许吧。”
  “沙子的执着、正志郎的抗拒。即使局限于‘人’的他们十分愚蠢,我依然肯定他们面对生命的态度。所以才会伸出援手。即使我并不是尸鬼。而是有别于尸鬼和人类的另一种生物,我还是愿意帮助他们。”
  “你真是个好人。”
  “很讽刺是吧?”辰巳微笑。“我不会死,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延长存活的时间,因此生命对我来说不具备意义,生活不过就是杀时间罢了,这种改变让我成为彻底的虚无主义者。对我来说,沙子无疑是毁灭的象征。毁灭是一切事物的结局,所有存在的意义都将在一瞬间灰飞湮灭,然而沙子却选择抗拒宿命,她不愿向命运低头的姿态令人格外激赏。我个人也认为十分美丽。”
  说到这里,辰巳露出微笑。
  “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沙子就像是娟秀的瀑布,虽然只是从天而降的流水,看起来却格外的赏心悦目。如果有一天流水桔竭了,反而令人为之不舍。”
  “真是不敢相信……理由就这么单纯?”
  “是的,就是这么单纯;不过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反正我也不想探究人生的意义,不需要更复杂的理由。沙子打算在这里建立尸鬼的社会,其他同伴也认为这里将成为尸鬼的乐土;不过我对这个理想并未抱持着太大的希望。其实只要静下心来仔细思考,就会明白这个理想根本不可能实现。自然界有所谓的生态平衡,多少数量的猎物能够养活多少尸鬼,这种比例都是固定的,因此我敢断言沙子的理想绝对不会成功,尸鬼的社会更是不可能诞生。外场是个小地方,根本容不下足以建构出一个社会的众多尸鬼同时生存。
  不过这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却是沙子内心最大的愿望。她并不想成为尸鬼的救世主,只是太过孤独罢了。沙子在她年纪轻轻的时候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庭,对一个完整的家族构成格外的留恋。因此才会找来千鹤和正志郎,组成一个不伦不类的小家庭。之所以打算在外场建构尸鬼的社会。出发点也是源自于她对家庭的渴望。沙子渴望一个属于她的社会,渴望继续当个人类,寻回她所失去的一切。
  不觉得这种想法很可爱吗?沙子就是太单纯了,才会否定身为尸鬼的自己,将杀害人类现为天大的罪恶,明明是必须靠着人类的生命存活的怪物,却亟于亲近人类、幻想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我对沙子的偏执只有同情,绝对没有讪笑的成份在内,毕竟她也是忠于自己的渴望。一路走来始终如一。
  事实上尸鬼有两种选择,要不就是接受杀人的事实、要不就是彻底的否定自己,许多同伴到最后都被迫在这两个选项之中做个选择;可是沙子不同,她无时无刻都在心中诘问自己为什么要杀人、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从来不会闭上双眼逃避问题。沙子的生活方式一抑或坠落虚无的方式——可说是出淤泥而不染,同样是抗拒命运的无谓挣扎,沙子的姿态就是比其他的凡夫俗子多了一份美感,令人爱不释手。”
  “如果你死在这里,就再也欣赏不到她抗拒命运的姿态了。”
  “或许吧,不过总比失去沙子要来得好。”
  “你对她的爱护可真是无怨无悔。”
  “这句话听起来醋劲十足。”辰巳微笑。“以前的我憎恨一切,对世界感到绝望,恨不得毁灭这个世界。直到遇见沙子为止。沙子是我的救世主,她试图颠覆人类的价值观,破坏旧有的世界,以建立全新的秩序,因此我很欢迎她的想法。可是我无法成为尸鬼,同时也从沙子的身上发现新秩序根本不可能存在。沙子追求的是适合尸鬼的良好秩序,以获得自己的归属,她根本没有与旧有秩序互相抗衡的念头。最重要的是沙子的理想不可能成功,她试图扭转人类与尸鬼的主从关系。让尸鬼取代人类成为优势且多数的存在。最后将这个世界整合成符合尸鬼需求的社会结构。唯独如此,沙子所期盼的国度才能真正降临。可惜的是这种世界不可能出现。尸鬼一旦成为优势且多数的存在,势必会面临灭亡的命运,遭致失去猎物活活饿死的悲惨下场。尸鬼命中注定是少数的存在。这才是尸鬼得以永世存续的不二法门。”
  “说得也是。”
  “我很想目睹世界的灭亡。也希望悖离秩序的沙子建构出全新的世界;然而在内心深处,我明白这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一旦沙子成为世界的秩序,人类就会灭亡?一旦人类灭亡,尸鬼的灭绝也就不远了,到时只会剩下空无一物的世界。于是我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我期盼已久的世界灭亡吗?
  不瞒你说,我希望成为全世界倒数第二个死的人,等到亲眼目睹世界的灭亡之后,才安心的闭上双眼。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自己是唯一存活的人;可是念在沙子带给我那么大的乐趣的份上,就把最后的名额让给她吧。虽然我死了,沙子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能做的就是把最后的名额让给她,虽然沙子在我的心中占了很大的份量,可是跟世界的存亡比较起来,她的生命真的不算什么。”
  “刚好相反吧?”
  “相反?”
  “我反而觉得你深深的被沙子吸引,很清楚沙子的愿望等于世界的灭亡,也打从心底肯定她的理想。”
  “嗯……”辰巳犹豫片刻。“或许吧。我很想帮助沙子实现愿望,却又不忍目睹她的死亡……或许正如你所说的吧。老实说我自己也不清楚。”
  “嗯……”
  “再过不久就知道了。”辰巳看着窗外。“世界尚未灭亡。除了我跟沙子之外,其他人也都活得好好的。等到我死了之后,他们势必会场起正义和秩序的大旗,继续整顿属于他们的世界吧。现在还不是沙子实现愿望的时候,在这个节骨眼上为沙子而死,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是慷慨赴义还是死不瞑自。”
  说到这里,辰巳浮现出一丝浅笑。
  “该是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4
  辰巳打开白色的车门。村民聚集在大门口,似乎正准备一涌而入。
  “我开着正志郎的车从正面出去,沿着斜坡开上村道,到时还请你趁村民不备的时候爬上林道。过了岔路之后,会看见一间小屋,请直接开着车撞开小屋的门。木门只是一块板子而已,门后有条路直接通往小径。”
  静信点点头,辰巳笑笑。
  “祝你好运。若大难不死,期待有緣相会。”
  说完之后。辰巳迳自钻入车内,静信也跟着坐上驾驶座。村民的喧哗如雪崩般迫近。大约过了五分钟之后,才从大屋的方向传人耳中。紧接着车库的铁卷门开启,趁着辰巳猛踩油门的时候,静信发动了车子。
  车库外头传来村民的声响。刺眼的阳光照了进来,就在铁卷门似开未开之际,辰巳驾驶的车子卷起一阵白烟冲了出去。禁不住猛烈的撞击,铁卷门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混杂着村民的怒骂以及惨叫。静信闭上双眼,撞开人墙飞驰而去的白色车身依然浮现眼廉。轮胎的摩擦声再度传入耳中,村民的叫嚣也朝着斜坡下方逐渐远去。
  静信坐起身子,发现前面半个人也没有。于是他放下手煞车,握紧驾驶盘冲出车库的大门,朝着斜坡上方的弯道疾驶而去。出弯点上刚好站着几个人,静信连忙打死方向盘,却还是感到车前方撞到了什么,可能是人、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手上拿着的武器。混乱之中,静信好像在人群里看见敏夫的身影,不过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觉。现在的静信只感到头晕目眩,连开车都成为莫大的负担。
  静信没有余力注意后照镜的影像,每当视线转移焦点,一阵天旋地转就会袭上脑门,逼得他只能紧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一辆车子迎面而来,吃了秤陀般的静信笔直的往前冲去,对方连忙将方向盘一打,整辆车顿时撞进树林里去。
  开了没多久就到了叉路。静信依照辰巳的指示转过一个弯,小屋立刻出现在眼前。这时几个村民乘着一辆车也跟着爬上斜坡,挡在面前不断蛇行,试图阻止静信前进。静信将方向盘往右一撇险险躲过。
  却也冲过了小屋。还来不及回转掉头,车尾就被狠狠的撞了一下,后轮顿时在林道上大跳探戈。好不容易稳住车身。车头又擦撞路旁的大树,胸口被方向盘结实的挨了一下,撕心裂肺的痛楚伴随着天摇地动的头晕而来,即使勉为其难的继续往前开去,静信的视线也完全无法聚焦,跟蒙着眼睛开车没什么两样。
  静信错过了小径。强忍着头晕看着后照镜,才发现刚刚那辆车整个打横在路面上,车头插进路旁的枞树。即便追兵陆续赶到,也会被挡在后面才对。静信松了口气的同时。才惊觉前面已经没有路了。不过转念一想,这辆四驱车应该能开进田里吧?田地的另一端就是丸安的木材堆积场。从那里可以接上门前的村道。
  还来不及细想,村道就已经到了尽头。静信任凭车子开进田里,剧烈的摇晃让他感到一阵头晕。好不容易来到木料堆积扬,车子又撞上村民四处架设的路障。强大的撞击力顿时让静信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能再开车了,静信心想。村道的耳目众多,到时难保不会被村民逼得翻下山崖。至少也得等到静信的头晕稍稍平复了之后再做打算,最好能找个地方将沙子藏起来,等候夜晚的降临。只要沙子有行动力之后,就可以牵着静信的手自行翻越山头。
  静信凭着第六感穿越木材堆积场,将车子开上旁边的山路。这条路是通往佛寺的私人道路,沙子虽然不喜欢佛寺,现在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开上私人道路之后,静信将车子停在钟楼边的墓园。然后将行李箱拖了出来。村民的喧闹声依稀可闻,不过倒是没听见人车接近的声响。
  静信拖着行李箱,步履蹒跚的爬上阶梯进入大殿。村民应该找不到这里才对。静信来到戒坛的后方,打开身后的门扉。将行李箱安置在收纳牌位的架子与架子之间,然后将两旁的架子推倒,让牌位覆盖在行李箱之上,才随手将们带上。
  门扉关上的那一瞬间,静信也随之失去了意识。
  5
  “可恶!”
  大川站在斜坡上怒声咒骂。敏夫则是一脸茫然的看着山坡之上的转弯处。好几个村民倒在路旁不停的呻吟,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纷纷扶起伤者坐上车子,引擎的发动声随处可闻。
  “院长,伤患都已经上车了。”
  “嗯……”敏夫这才回过神来。“好。我知道。”
  “开车的人全都到山坡下集合,别让那个家伙逃出村子!”
  “看到车子了吗?”
  上气不接下气的清水跑了过来。
  “那辆车朝着斜坡上方驶去,开车的人是——”
  “清水兄。”敏夫试图阻止滑水,可惜迟了一步。
  “是副住持。”
  大川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就觉得奇怪。这两天村子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别说大家没见到副住持。连佛寺的其他人也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周围的人闻言,也都吃了一惊。敏夫立刻背转身子,不敢面对眼前的村民。
  “第一辆车八成是障眼法,桐敷家的女儿一定在副住持的车上。”
  清水做出结论。
  “可是斜坡上面”
  大川环视众人,几个村民点头赞同。
  “上面已经没路了。”
  “不是可以从医院的后面钻出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是田中小径,车子过不去。”
  “那辆四驱车应该没问题才对。”
  好几个人出声附和,大川转身看着敏夫。
  “这里就拜托院长了,我要带着大家搜寻副住持开的车子。”
  “嗯……”
  敏夫点点头。除了点头之外。他还能说些什么?静信背叛了村民,投向尸鬼的阵营。这件事早在敏夫的预料之中,因此他现在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静信的做法很慢,不过这的确很像他的作风。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顽固。)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静信都选择忠于自我。
  6
  村民的喧闹声从玄关的方向传出。美和子不禁抬起头来。光男和芜江对望一眼,小心翼翼的走向玄关。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大川带旨十几个村民站在门外。
  “老夫人。请问副住持人在哪里?”
  大川刻意拉高音量,美和子摇摇头。
  “不知道,他一直没回来。”
  “是吗?我看副住持早就回来了,只是被你们藏起来了而已。”
  美和子不知所措的看着光男。
  “不,他真的……”
  “大川老板,老夫人说的都是真的。”光男走下玄关。“副住持上个星期五外出之后,就一直没有回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老实说我们也很担心呢。”
  大川回过头来,看着身后的同伴。清水接下大川的视线,胸有成竹的摇摇头。车子就停在钟楼的旁边,静信早就回来了。
  大川转而打量着美和子、光男。以及躲在背后的克江。他总觉得三个人的神情有些不太自在,似乎隐瞒了什么。
  “我们想进去搜搜看。”
  光男脸色一变。
  “大川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怀疑你们把副住持藏起来罢了。”
  “藏起来?”
  “大川老板,千万不能大意。”清水从旁插口。“别忘了桐敷家能男主人也能在白天的时候行动。”
  “有道理。”
  大川的眼神让美和子感到不寒而栗。站在门口的村民显然来意不善。他们寻找静信的理由,也绝对不是出于善意。
  “到底出了什么事?”
  清水往前站了一步。
  “老夫人。村子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这几天你都在哪里?别说你完全不知情,我们可不是好骗的。”
  “我当然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美和子往后退了一步。
  “这几天我一直待在这里等静信回来。”
  “我懂了,老夫人打算袖手旁观就是了。高高在上的佛寺当然不能卷入寻常百姓的纷争,你们说是吧?”
  “我没那个意思。”
  “既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迟迟不肯出面?躲在这里静观其变吗?”
  “说话客气一点。”光男挡在清水的面前。“副住持不在这里,我们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如果你们找到副住持的话,麻烦转告他一声,就说佛寺的人都在替他担心。”
  清水眯起双眼。光男很明显的是在替美和子说话。而且美和子显得十分畏惧。以她贵为老夫人的身分而言。又何必畏惧信众的质问?若不是心里有鬼。光男又何必对众人抱持着敌意?
  “副住持果然已经回来了,而且被你们藏匿了起来。”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把副住持交出来。”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
  光男还没说完。就被清水一把推开。
  “懒得跟你唆。老夫人,请把副住持交出来。”
  “清水先生,我们真的……”
  “把他交出来!”
  “喂喂喂!”
  光男推了清水一把,这个小动作激起了清水的怒气。大川扶住清水。往前跨了一大步。
  “看来他们也是一伙的。”
  清水缓缓的点头。美和子、光男以及克江都不明白这句话代表什么意义,他们只知道站在面前的十几个村民对自己抱持着莫大的敌意。
  “那些家伙神不知鬼不觉的占据佛寺。”
  “没错!”大川身后的男子高声叫骂。“佛寺里面设有墓园,复活的恶鬼当然第一个挑佛寺下手!”
  “有道理。”
  大川往前走了一步。美和子不禁往后倒退。即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川的敌意也让美和子感到恐惧万分。只见她紧紧的抓住克江的手臂。全身不停的颤抖。光男眼看情况不对。连忙挡在大川的面前。
  “老夫人。快逃!”
  光男的言行更加确定了大川心中的怀疑。佛寺果然被他们占据了,美和子成为恶鬼的同路人,静信带着沙子逃到这里。接受这三人的庇护。如今光男挡住大家的去路,美和子以及克江一定会趁机向静信通风报信。
  “让开!”
  大川一脚踢翻光男,美和子以及克江见状,发出一声惨叫逃进寺内。大川身后的村民立刻跟着追了上去。慌乱之中。美和子被迫跟克江分开,两人朝着不同的方向愈逃愈远。大川急着想追上去。却被光男抱住了双腿翻倒在地。大川以为光男要对自己施加毒手。两条腿不分由说的就是一阵猛踢。随着清脆的断裂声响起,光男的臂骨硬生生的被踢成两截。
  美和子听见光男的惨叫声之后,连忙转过身来,不过她所处的位置已经弯进走廊,看不到玄关的情况。光男的惨叫声凄厉无比,想必一定发生了什么惨事,一想到这里,美和子顿时对身后的脚步声产生无与伦比的恐惧感。现在的她只想逃离这里、逃离恐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静信……)
  他到底跑哪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静信是个好孩子、也是个优秀的继承人,村子一片祥和,人们对佛寺抱持着虔诚的信仰以及无限的尊崇。如今一切都变了,绮丽的美梦在一瞬间化成挥之不去的梦餍。
  不知道是谁从背后抓住手臂,美和子尖叫一声,连忙将对方的手甩开。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没命的往前跑,这时背心突然感到一阵闷击。美和子一个跟舱往前扑倒,背心的疼痛感如火烧般的直冲脑门。
  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侵蚀了美和子的世界?
  挣扎着想从地上起身,第二波的冲击再度袭来。美和子惨叫不已,却没人愿意伸出援手。她拼命舞动双手,膝盖却不济事的往后一滑,仿佛地上撒满了油渍似的。
  强大的撞击力冲向美和子的颈部,属于她的世界在这一瞬间灰飞湮灭。
  半梦半醒的静信被外头的吵杂声惊醒,他清楚的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以及女子的惨叫。
  (怎么回事?)
  静信连忙翻了起来,试着保护身旁的行李箱。确定声音来自寺内之后。他连忙走出戒擅,打开大殿的门扉四处张望。
  寺内怒骂不断,为数众多的脚步声,以及发号施令的声响。发现这些声音正朝着大殿移动之后,静信屏住呼吸快步走向佛寺的深处。
  离开大殿的静信竖耳倾听家中的动静,小心翼翼的往寺内移动,很快就发现倒卧在地的美和子。
  静信呆立当场,好不容易回过神之后,才赶紧抱起美和子的身体,这才发现母亲的后脑整个陷了下去。美和子早就没气了,两只眼睛腾得大大的。眼神布满了惊恐。侵袭美和子的死既迅速又残酷,而且从伤口来看,很明显的是人类下的毒手,而不是尸鬼。
  “……为什么?”
  静信不明白美和子为什么会遭到这种毒手,或许这是村民针对他庇护沙子的一种报复吧。
  难道这是我的错吗?讶异的同时,静信也感到彻底的绝望。这就是美和子深信不疑的世界。秩序以及信仰者投身其中的国度。这个世界不承认背离者的存在,也没有接纳他们的肚量,只能藉着武力的排除来维持秩序的均衡。——好一个脆弱的世界。
  “……妈。”
  静信不知道该向母亲道歉,还是憐悯母亲的遭遇。他将美和子的尸体拖到走廊边,打量着寺内的情况。寺内传出一连串开开关关的声昔,以及大肆破坏的声响,看来村民正在家里大举搜索。他们要找的应该是那只行李箱,以及隐藏在行李箱内的秩序公敌。
  更安全的地方。从这里看不到大门的情况,于是静信朝着玄关走去。
  过了转角之后,静信发现光男的遗体一或许称之为残骸更为恰当。光男的脑袋和身体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相连,很明显的已经断气了。
  看来这不单单是村民的报复行为,他们根本将美和子以及光男当成死后复生的尸鬼了。不知道克江到哪去了。虽然没发现尸体,她所面临的命运大概也差不多吧。其实只要做个简单的检查,就可以判别他们到底是不是尸鬼了,村民却连这么一点时间都吝于付出,这种蛮横的行径跟暴徒没什么两样。
  朝着光男的尸体双手合十之后。静信蹑手蹑脚的回到大殿。然后一溜烟的钻进戒擅,拖出牌位之下的行李箱。正当静信背起行李箱准备走下楼梯的时候,蹲在车库旁边的一名男子发现了静信的身影。男子嘴里念念有词,朝着静信跑了过来,静信也放下行李箱,朝着男子跑了过去。别让他引来其他人,千万不可以。
  男子举起开山刀,朝着静信一股脑挥下,结果被静信惊险躲过。
  开山刀的刀刃血迹犹新,在阳光的照射之下闪闪发光,不知道是美和子抑或是光男的鲜血。
  静信感到悲愤莫名。美和子以及光男是无辜的。要不是害怕引来其他的村民,静信早就对那名男子破口大骂了。
  男子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朝着静信不停的挥刀。看来他打算独自对付静信,似乎没有搬救兵的打算。为了夺下开山刀。静信与男子扭成一团,保留些许理性的他似乎屈居下风。
  手臂被划破了几道血痕,还吃了一记膝踢。夺取开山刀的计划宣告失败,静信连忙后退,想不到脚下却一个踉跄。男子的第三波攻击划开腹部,静信不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躲过朝着颈部飞射而来的凶器。
  开山力插进大殿的阶梯。静信推倒正想拔出刀子的男子。抓着他的胸口往石阶猛撞。男子呻吟了几声。软瘫在地动也不动。
  静信的反击并未夺走男子的性命,只见瘫在地上的他双目紧闭,喉头不时传出细弱的呻吟。这时静信注意到男子挂在腰间的手巾,便取了下来胡乱塞进男子的口中。
  拔出开山刀之后,静信转身去取行李箱。温热的液体沿着腹部滴落腰际,静信依然奋力扛起行李箱,沿着广场一端的小路直奔墓园。
  村子已经不安全了。现在只能往山里跑。幸好佛寺一带的山林都是禁地,静信对山里的地形知之甚详,村民就未必如此了。问题是身受重伤的静信还能撑多久,就连他自己也没什么把握。
  里里外外搜过一遍之后,清水不得不承认佛寺里面半个人也没有。
  “有什么发现?”
  同伴恨恨的摇摇头。清水明白大家内心的不安,如果找不到静信,他们的行为就是单方面的屠杀。而不是正义。
  “大殿呢?大殿那边怎样?”
  其中一人表示刚刚找过了,清水质问他是否每个角落都搜过了一遍,结果对方心虚的再度走向大殿。
  途中经过美和子惨不忍睹的尸体。今天一定要在这里发现静信的踪迹,否则事情就麻烦了。既然车子在这里,静信一定躲在佛寺没错。
  找不到的回答此起彼落,每个人都对这个结果感到十分不安。
  “清水兄,找到了没有?”
  听到大川热切的询问,清水只能摇摇头。
  “不可能。”大川怒气冲冲的转身往寺内走去,跟在他身后的清水发现蹊跷。
  “大川兄。”
  美和子的遗体安安稳稳的躺在走廊的一端。
  “大川兄,好像有人动过老夫人的尸体。”
  走廊还留着搬动尸体的血迹。大川集合从大殿跟来的村民,询问有谁动过美和子,结果大家全都摇摇头。
  “……果然在这里。”
  “谁?”
  “当然是副住持。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做这种事?他一定是趁着我们搜索寺内的时候,偷偷的逃出去了。”
  清水松了口气。跑出玄关环视佛寺前的广场。没多久就有所发现二名同伴倒在大殿的阶梯上,已经失去了意识,从他的嘴巴被毛巾塞住看来,应该是遭到外力的攻击没错。静信人果然在佛寺,如今又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大川兄,墓园。副住持躲进墓园了。”
  清水指着地上的血迹,大川立刻招呼同伴跟了上去。
  走在山路上的静信卖力的前进。无奈路况实在不好,背着行李箱更是吃力。温热的液体沾湿了鞋子,每往前跑出一步,鞋子就会传出踏在泥泞上的声响。静信抬头看着天空,期盼夜色的降临,万里无云的大晴空显得格外的残酷。
  一定要走到兼正的废弃教堂,静信在内心鞭策着自己。教堂可以提供暂时的藏身之处,等到夜色降临之后,再沿着教堂旁的小路前往山入。静信对这条路十分熟悉,他也相信山入应该找得到尸鬼留下来的车辆。
  除非辰巳的情报有误,否则山入的林道是可以接到村子以外的地区。
  累了,就把箱子放下来在地上拖着走。等到休息够了,再重新扛在背上。同样的动作重复好几次之后,静信听到身后传来人声。声音还在远处,就像山谷的回音依稀难辨,不过可以确定村民已经追上来了。静信转头望着身后,地上的斑斑血迹让他倒抽一口冷气。
  追兵的速度绝对比较快,看来是到不了教堂了。
  静信深呼吸了好几次,抱着行李箱走进树林。如此一来,村民就无法依循地上的血迹一路跟上来了。而且树林里的视野不好,阳光照不进来,更增添了几分优势。
  抱着必死的决心。静信扛着行李箱来到斜坡面前,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大奇迹。这下子应该甩得掉沿着林道追踪在后的村民才对,静信调匀呼吸,拖着行李箱爬上斜坡。山入,一定要设法走到山入。
  气喘吁吁的静信终于爬上了斜坡。身后听不见人声,看来跟踪在后的村民已经追丢了,静信不禁双膝一软。好不容易重新爬了起来,树林中已经弥漫着黄昏的气息,身旁的景物逐渐黯淡,暮色正悄悄的覆盖四周。
  静信露出得意的微笑,不经意的瞄了手表一眼,却看不清指针所指的位置。放下行李箱再度凝视表面,下午三点十二分,还不到夕阳西下的时刻。
  叹了一口气之后,静信抱起行李箱。夕阳尚未西下,覆盖四周的也不是暮色,而是静信逐渐黯淡的视野。静信想起将沙子托付给自己的辰已,以及恐惧得无法成眠的沙子。他试图激励自己,却也明白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静信觅了一处茂密的草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行李箱推了进去,
  然后解开皮带、开启密码锁,以方便沙子脱身。接着他摇摇晃晃的离开
  草丛,刻意保持一段距离,以免让追兵同时发现自己以及那只箱子。
  外界依然是万里无云的大晴空,静信的落日却逐渐降临。视野覆盖在薄薄的暮色之下、渐趋黯淡、失去了光彩。
  7
  夕阳开始西下,猎人逐渐焦虑了起来,元子也是其中之一。
  一具具的尸体从山入的屋子里抬了出来,堆上小卡车的车斗。元子却看不到岩佬的身影。元子确信岩佬一定在这里。想不到那个家伙居然跟自己玩起了捉迷藏。
  一想到夜晚即将降临,元子就恨得牙痒痒的。逃过一劫的岩佬一定会嘲笑元子的无能,然后带着丈夫、儿子和女儿前往元子所不知道的地方。
  元子不愿相信自己留在山入的时候、村民已经在村子的某个角落发现岩佬,也不接受严佬早就已经被埋入土中的可能性。她认定岩佬还躲在山入,也坚决相信丈夫和志保梨早已复活。甚至连茂树也活得好好的。即使元子还记得茂树腐败的尸体、以及茂树并未在自己身旁复活的事实,她也坚信宝贝儿子已经在山入获得了重生。
  丈夫带着孩子跟岩佬来到山入,元子对此坚信不疑;然而她却从未想到丈夫和孩子可能早就被钉上木桩,成为冷冰冰的尸体。元子相信岩佬还活着,也相信如果不揪出岩佬。他就会带着丈夫和孩子永远离开这里。组成一个不需要元子的家庭。
  (我绝对不让你得逞。)
  将尸体堆上卡车的元子在内心暗自起誓。她认定岩佬不在这堆尸体里面,即便逐—检查尸体,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岩佬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
  元子离开卡车,跟着猎人的脚步冲进一间屋子四处破坏,寻找尸鬼的踪迹。
  “算了。”身旁的男子出声。“出去吧。”
  元子瞪了那名男子一眼。
  “不行,还没抓到所有的敌人!”
  “我知道。”男子苦着一张脸。“可是太阳就快下山了。”


  第九章
  1
  北风逐渐增强。天空一片火红,来自四面八方的瘴疠之气吞噬了整个村子,放眼望去挣是黝黑的阴影,黯淡无光的未来笼罩着整个世界。
  沙子苏醒的那一刻,世界正处于灭亡的前夕。爬出行李箱的她透过枝叶交错的间隙遥望天色,内心不由得一惊。
  危险的白天过去了,重拾自我的沙子再度品味感情、意识。以及行动自如的躯体。
  摆在眼前的事实让沙子不知是喜是悲,她虽然平安的渡过失去意识的半天,接下来的半天却很有可能让她恨不得从未醒转。
  沙子爬出草丛,附近半个人也没有。静信到哪去了,为什么自己会跑到这种荒山野岭?
  “室井先生……?”
  北风吹走了沙子的声音,呼唤着静信的自己更令沙子感到羞耻。
  沙子袭击了静信,如果静信死了,沙子就是凶手,天底下哪有凶手依赖被害人而活的道理?可是说也奇怪,静信的不在身边却反而让沙子感到无比的孤独与无助。
  “室井先生……”
  沙子再度呼唤静信,起身搜寻四周。斜坡上方的血腥味吸引沙子爬上陡坡,找了好一阵子之后,才发现静信俯卧在树下的草丛中。
  “室井先生!”
  沙子伸手摇晃肩膀,静信没有反应。藉着斜坡的地形将静信翻转过来,才发现腹部一片血红。杂草和泥土都吸饱了鲜血,呈现出亮油油的黑色光泽。
  沙子吸了口气。颤抖着双手碰触静信的伤口。染满鲜血的衣物沉甸甸的。十根手指顿时占上黏答答的液体。
  “室井先生……?”
  沙子摇晃静信的身体。触手生温。胸口依然看得出缓缓的起伏,也感受得到皮肤之下的跳动。他还没死。
  “谢天谢地……”
  可是摇了许久,静信既没睁开眼睛,也没开口说话,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腹部的伤口很深,除非立刻送医院急救,否则静信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偏偏沙子现在哪里都能去,就是不能出现在村民的面前。
  “不要……本要这样。”
  沙子紧紧压住腹部的伤口。若静信伤重不治,势必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永远不会苏醒。
  “不要死,求求你!”
  不要抛下我独自死去,沙子仿佛听到自己说的话。沙子是个自私的人,她不愿失去静信,更害怕孤独一人的感觉。
  “室井先生,求求你!”
  快点起来,睁开眼睛!压着伤口的沙子突然听见若有似无的怒骂。声音乘着呼啸的北风,从斜坡上方顺势而下,内容清晰可闻,仿佛说话的人就在附近。
  听见声音了。
  声音。
  女孩子的声音。
  找到了,就在附近。
  沙子缩起身子四处张望,找不到防身的武器。从村民谈话的内容听来。他们似乎已经掌握了沙子的位置。
  沙子看看斜坡、再看看静信,毅然决然的站起了身子。伤害静信的人应该就是这群人,他们不可能带静信就医。
  (快去找人帮忙。)
  率先浮现脑海的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里,然后找人过来帮忙;可是转念一想。沙子不由得啼笑皆非了起来。下令切断电话的人是沙子。外场已经被彻底的孤立了,即使平安下山坐上车子到附近的市镇求救,沙子也很怀疑静信的伤势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
  孤立无援、背负着满身的罪恶,猎人即将前来制裁沙子。
  猎人的身影出现在斜坡之上。沙子看得见他们,他们却看不见沙子。她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起身往下移动。走下斜坡的村民手上都拿着一把木桩,沙子说什么都想逃离那种恐怖的凶器。
  贪生怕死的家伙,沙子在内心暗骂自己。你打算抛下救命恩人独自逃走吗?——可是,沙子真的不想死,她无法违抗不想丧失自我的冲动。沙子不愿受到伤害,不愿受到迫害,无论是何种形式的生物,都对“生命”有着一份源自本能的执着。
  沙子走下斜坡。期盼呼啸而过的北风卷走她拨开草丛的声响。
  2
  山入隐没在夜色之中。手电筒带来些许光明,相较于一望无际的黑夜,黯淡的灯光却显得微不足道。人们聚集在部落最下方以及最接近小径的建筑物。他们燃起了火堆,占据视野最好的有利位置。
  大约十几个村民肩并肩的走了出去。不能再拖下去了,外界迟早会察觉异样。如今村子里尸横遍野,深怕事情曝光的,不是尸鬼。反而是人类。无论如何都要揪出尸鬼的首领。尽快让村子恢复常态。即使太阳早已下山。搜捕行动还是持续进行。村民的疲惫和紧张已经超出负荷。大家都想早日结束这场恶梦般的杀戮:然而只要尸鬼尚未全部消灭,杀戮永远也不会停止。只要漏掉了一人,污染就会再度扩大。因此疲惫不已的村民需要一个句点。一个足以证明尸鬼已被连根拔除的句点。那就是找出桐敷家的少女、尸鬼的首领。
  十几个村民肩并着肩,战战兢兢的离开安全地带,约莫一小时之后才又走了回来。有些人的肩上扛着尸体,绝大多数的村民都是空手而还。
  “外头太黑了。”男子疲惫不堪的坐倒在地。“连自己的脚边都看不清楚,更别说是搜捕敌人了。听说那些家伙在夜里也看得一清二楚,说不定我们摸黑搜索的时候,他们就跟在身边呢。”
  “可是刚刚什么都找不到,说不足他们早就离开山入了。而且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我们破坏了,即使他们逃往山里,等到太阳出来也是必死无疑。”
  村民纷纷点头赞同,这表示他们真的已经累坏了。现场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等待有人提出就此打住的建议。
  元子感受得到现场的厌战气氛。她明白搜索行动迟早会停止。可是——元子心想,她还是没发现岩佬的下落。
  元子凝视着位于谷地的小部落,她相信岩佬一定还躲在山入。强劲的山风吹得火光忽明忽暗,这已经是村民所能生起最大的火堆了。
  绝大多数的建筑物都已经搜查过了,不过大家还是漏掉了一些死角。比如说地板和屋顶所做的遮光措施,这些地方乍看之下好像没什么问题,却往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设有出入口,里面赫然就是供尸鬼躲藏的秘密空间。尸鬼的数量急速增加。为了让每个同伴拥有一个安全的栖身之处,山入的建筑物里面处处可见类似的巧思。
  周围的道路都被封锁了,尸鬼不可能逃出山入。唯一的可能就是离开建筑物往山里避难。即使逃往山里。也一定得在日出之前回到栖身之处。因此他们一定就得躲在附近。静静的等候失去耐心的猎人离去。
  倦怠的空气弥漫四周,大家都不说话,也不再成群结队的外出搜索。元子悄悄的离开人群,躲进暗处。
  她不能独自进入建筑物搜寻岩佬,否则岩佬一定会喜孜孜的杀了元子,带着两个孩子逃离此地。
  “绝不让你称心如意。”
  岩佬非死不可。元子仰望夜空,听着冷冽的北风呼啸而过。
  干燥的空气、干枯的山头,如果这时放上一把火。岩佬势必会连人带屋一起被烧威焦炭。反正村子里靠山吃饭的村民也没几个,只要能烧死逃进山里的敌人,就算整座山头都化成了灰也值得。
  元子不知道严佬到底躲在建筑物里面,抑或躲进了深山,也不知道两个孩子身在何处。她只知道现在一定要消灭敌人。否则孩子就会永远的离开自己。一切都是岩佬造成的,如果不采取行动,岩老势必会嘲笑元子的无能,以战胜者的姿态带走两个孩子。
  元子测量风向之后,从怀里掏出捡来的小瓶子和打火机。瓶子里面装满了用来点燃火把的汽油,打火机则是趁村民不注意的时候偷来的。今天白天的时候,元子将这两样东西塞进口袋,说不定她那时就起了在山入放火的念头。
  元子走向位于上风处的建筑物。她偷偷摸摸的压低身子,在屋子向风处的外廊边上堆积干草和枯枝,然后脱下毛衣吸饱了汽油塞进干草堆,再将剩下的汽油洒在附近的拉门之上。准备就绪之后。元子点燃了草堆。
  拉门在一瞬间被火舌吞噬。破旧的建筑物很快的陷入一片火海。
  岩佬再也不能为所欲为了。
  元子露出一抹冷笑。
  元子赢了。傲慢的岩佬遭到制裁,再也无法凌虐元子。
  元子心中的“岩佬”在不知不觉当中成为“命运”的代名词。之前的她浑然不知,往后也将无从知晓。
  火势肆无忌惮的蔓延在废屋的外廊,红澄澄的火光照亮了元子,也照亮了元子身后的人影。
  窜起于部落一角的亮光让大伙吃了一惊。
  少了街灯的夜晚格外漆黑,更突显出光线的刺眼。
  “怎么回事?”
  在场的村民议论纷纷。村迫宗贵踏出了一步,打算前往现场一探究竟。
  “该不会失火了吧?”
  “别开这种玩笑。”
  嘴巴上故做轻松,却在无意识中加快了脚步。沿着林道往上走了一段路之后。才赫然发现那真的是火光没错。宗贵不禁冷汗直冒。
  藏青色的夜空衬托着黝黑的山头,在北风的强力吹拂之下。覆盖山头的枞树林沙沙作响。干燥的夜晚、猛烈的山风,在这个节骨眼上失火,绝对是一发不可收拾。
  宗貴转身大叫。
  “大家快来帮忙。大事不妙了!”
  几个人跟在宗贵身后快步跑向起火的屋子。火舌沿着外廊蔓延开来,在火光的衬托之下,宗貴清楚的看见屋前的两条人影。
  “是谁在那里!”
  其中一条黑影转过身来,女子的身体从他的手臂滑落在地。火光照亮了黑影的长相,大伙一眼就认出对方的身分。葬仪社的速见,宗贵轻噫。速见手上拿着一把短刀,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格外的刺眼。女子一动也不动,呈大字形躺在地上。
  “是你放的火?”
  村民大声吓斥,速见连忙摇头。他看看火势、又看看宗貴,眼神流露出一丝恐惧,转身拔腿就跑。宗贵怒骂一声,立刻追了上去,最后追上速见的人是丸安木料厂的安森和也。和也扑向速见,将他拉倒在地,其他的村民也在这个时候赶到。不知道是谁抢下速见手上的凶器,现场一片混乱。紧接着一阵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掩没了众人的叫骂。
  宗贵目睹了这一切之后,连忙跑向女子的身边。女子的胸口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无神的双眼凝视着处空的一点,早就没了气息。宗责同情之余。也纳闷于她怎么会独自跑到这里。这时一股浓烈的汽油味从女子身上飘散出来,眼前的火势却让宗贵不及细思。
  废屋被火舌吞噬,开始往稻草屋顶蔓延而去。
  “快过来帮忙,情况不妙!”
  村民听见宗贵的叫唤,这才慌了手脚。几个人跑到水管旁边,水龙头却连半滴水也没出来。
  “停水吗?”
  宗责大叫。
  “惨了,山入没有自来水。”
  没错。山入的居民只有三名老者。他们所居住的两间屋子全都是用地下水。电动马达将地下水打上来。如今全村大停电,当然无法汲水。
  “大家分头找找!”宗责大喊。“找看看有没有水井。或是装设手动帮浦的人家!”
  众人面面相龃,几秒钟之后才各自散去。有人表示要到溪边打水。有的说要去寻找手动帮浦。这时火舌已经吞噬了屋顶,耀眼的火光照亮了夜空,在风势的助长下更显猛烈。稻草屋顶的一端塌陷,火星四散。
  “快叫消防车!”一名女子踏熄掉在脚边的火星,燃烧的稻草杆飘落在地。
  电话不通,无线电也不能用,甚至连电力都没恢复。消防团的车库里面停着一辆消防车。通往山入的唯一道路却被崩塌的土石封住,即使勉强越过土堆开进山入。恐怕也是为时已晚。
  下风处人家的屋顶已经出现点点火苗,漫天乱舞的火星更是烤得庭树的枯叶为之卷曲。
  “没救了……”宗贵呻吟。“别管水源了。快把剩下的尸体丢进屋子里!”
  “可是……”村民有些迟疑。宗贵见状,立刻大喝一声。
  “动作快!没时间挖洞了,直接把车上的尸体倒进去!”
  宗贵望着火焰之中的建筑物。
  “现在只能祈祷这把火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3
  躲在暗处迂回前进的小惠终于来到大冢木料厂的木材堆积场。
  小惠醒转的时候,山入已经成为人间炼狱。逃得出来算她运气好,如果藏身之处在熟睡的时候被村民发现。小惠早已死于非命。
  好不容易翻越山头仓皇逃到这里,村道和产业道路却早已无法通行。不过村子里还有其他的路,只要沿着下外场的田中小径一路走去,就可以接到国道。
  没错,接到国道。
  小惠打算离开这里,这个村子已经无法束缚她了。佳枝不在了,桐敷家的人恐怕也凶多吉少,失去主人的奴隶终于重获自由。
  沿着国道南下。先逃到热闹的城镇。然后再想办法前往纸醉金迷的大城市定居。都市的冷漠提供绝佳的庇护,定居在不夜城更不必担心找不到猎物。
  (然后呢?)
  未来该如何存活。小惠一点概念也没有。成为尸鬼之前,小惠一心一意只想离家出走,缺乏执行力的她却无法化梦想为行动,注定离不开这个村子。如今成为尸鬼的小惠失去了依靠,内心一样充满了恐惧与不安,可是她现在别无选择,非离开这个村子不可,否则难逃一死。
  (……我不想死。)
  小惠不想死在这个无趣的地方。她还没享受人生,也相信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或许是在大都市的某个角落——有着一群跟她年纪相仿、歌颂青春的少女。她们尽情的享受人生。过着幸福而充实的生活,不像小惠得在这个宁静的山村。渡过一天又一天的悲惨人生。小惠有自己的梦想要去实现。她的人生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不应该毁在无情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早点离开村子。小惠以前总是以轻蔑的眼神旁观那些欠缺思虑的天真少女。在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当中迷失了旨我。她既艳羡于她们的勇气。同时又对她们的堕落嗤之以鼻;然而跟现在的自己比较起来,小惠还宁愿当个迷失在五光十色之中的堕落少女。应该要早一点离开村子,至少在入夏以前离开。悔不当初的感觉一次就够了,小惠这次下定了决心。非离开村子不可。
  小径看不到半个人影。几个村民站在国道上监视着田中小径,不过人数并不多。只要躲过他们的视线。就可以在夜色的掩护之下逃往南方。
  小惠压低身子,小心翼翼的接近国道。只要穿越国道躲进对面的阴暗处,就可以放心的沿着国道边上往南走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搭便车呢。到时不但可以袭击驾驶、命令对方开往大都市。搴零下来之前还可以充当战备粮,需要用钱的时候,牺牲者更是绝佳的金丰,
  让我走吧,小惠在内心祈祷。她没有沙子的远大志向,不过是想躲在城市的阴暗处苟延残喘罢了。让一个胸无大志的尸鬼混进灯红酒绿的大都市。又会造成什么伤害?车祸、仇杀、械斗,大都市的社会事件比比皆是,小惠所能伤害的人命实在很有限。
  (让我走,放我一马吧。)
  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小惠才鼓起勇气离开小径。她一口气横越国道,纵身跳进对面的农田。这时耳中突然听见村民的骚动,看来自己的行踪似乎被发现了。你们晚了一步。小惠心想。在夜色的庇护之下,无法适应黑暗的人类根本不构成威胁。
  就在这个时候。刺眼的灯光亮起,在身前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
  小惠心中一惊,连忙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汽车的大灯不偏不倚的照在自己身上。
  “找到了,在那里!”
  小惠惨叫一声,拼命的往田里跑去。她满心以为车子开不进来,却清楚的听见引擎声从身后响起。寒毛倒竖的她回头望去,看到一辆。越野机车正从国道骑下农田。
  小惠发出绝望的哀号。她必须尽快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放眼望去却找不到适合的地点。四周不是收割完毕的稻田,就是弃置已久的田地。稻梗早已不堪稻穗的负荷平躺在地,无法提供任何的掩护。
 引擎声逐渐逼近,就在快要超越小惠的时候。机车骑士一把抓住小惠的头发。失去重心的小惠重重的摔了一跤。滚进田边的排水沟。
  惊慌失措的小惠急着想起身。却卡在狭窄的排水沟中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挣扎的坐起身子,小惠突然觉得胸前一痛。好像被人用某种尖锐的物体顶住了胸口。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小惠感到心中一凉。
  手电筒的灯光照亮了小惠。
  “这不是小惠吗?”
  从声音听来。说话的人应该是田中。原来你没死,小惠多希望听到田中说出这句话。
  “……我见过她。”
  “这孩子我认识,她没问题。”
  然后顶住胸口的物体缓缓离开,有人扶起自己。好心的询问自己有没有受伤。
  “只是个孩子而已。”
  “她到底是敌是友?”
  (我不是敌人……)
  “既然她想逃走,八成跟那些怪物是一伙的。”
  小惠急着想出声分辩,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上下排牙齿咯咯打颤。根本不听使唤。不要用这个东西顶着我,不要刺穿我的身体——
  “不要妄下断语。”
  这句话让小惠看见希望的曙光。男子蹲在排水沟旁边,小惠仔细一看,原来是松尾诚二。诚二伸出他的大手,小惠以为他想扶起自己,却冷不防的被诚二抓住了后颈。
  “……你是清水家的小惠吧?”
  小惠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是的,我是小惠,你们不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吗?我认识伯母,平肯也都跟松尾家的孩子玩在一起,请你不要伤害我。放我一马吧。
  诚二摇摇头。
  “她是尸鬼。”
  不,小惠大叫。太过分了。为什么要昧着良心说话?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子对我?
  木桩的尖端伴随着锥心的痛楚刺进胸口,小惠疼得频频咳嗽。吸进肺部的空气还来不及吐出。就被随之挥落的铁槌挤了出去。强大的冲击、胸骨碎裂的痛楚,小惠觉得自己的肉体正被无情的撕裂。
  (我不相信……)
  小惠张大了嘴巴,惨叫声淹没于从喉咙深处滚滚而出的鲜血。刻骨铭心的痛,这是她最后的意识。频频挥下的铁槌带来一次又一次的剧烈冲击,摇摇晃晃的木桩压断了她的骨头、刺穿了她的血肉。鲜血沿着地面流进排水沟。仿佛一条条蜿蜒的血河。惨无人道的屠杀总共持续了十分钟,小惠的身体才完全静止了下来。
  诚二打量着死在排水沟里面的尸体。
  “真的是尸鬼吗?她一直否认呢。”
  在场的村民提出质疑。诚二摇摇头。
  “错不了,她是清水家的女儿。当初就是我替她办的丧事。”
  现场传出一阵唏嘘。
  “而且她没有脉搏,绝对是尸鬼没错。”
  话虽如此。大家的心里却很不舒服。认识的人就死在眼前,而且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尸体的死状愈是凄惨。愈是让众人感到无比的空虚。类似的情况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大家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喂。”
  诚二被旁边的人用手肘顶了一下。转过身一看。只见一名白发霍铄的老者正凝视着大川。
  “怎么啦?”
  “北山一带的天空好像特别亮。”
  4
  沙子沿着斜坡爬上爬下,她已经迷失山中,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不过就是座小小的山头。
  仗着对北山的熟悉,沙子满以为一定走得出去,如今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原本以为只要一路往上爬,就一定能翻越山头,看来似乎没有想像中的简单。
  就算走不出去,应该也甩掉了追兵吧?然而事与愿违。出现在斜坡下面的猎人让沙子停下了脚步。猎人仰望斜坡。发现了沙子的踪迹。
  “找到了!”
  没记错的话,他就是清水,小惠的父亲。失去爱女的悲愤似乎化成强大的憎恨,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畏惧沙子的模样。
  “找到了。在这里!”
  清水大声叫喊,满腔的怨恨让他涨红了脸。大感不妙的沙子连忙改变行进方向,夜视能力成为唯一的救星。只见她排开茂密的草丛,在树林里面没命的爬上爬下。尸鬼不必呼吸。剧烈的动作却让沙子觉得好喘。或许这是身为人类的肉体所遗留下来的反射行为。也或许是现场的气氛让她紧张得喘不过气。
  猎人呼唤彼此的声音从斜坡下方、以及身后响起,他们掌握了沙子的行踪,正紧紧的跟在后面。虽然距离尚远。却怎么甩也甩不掉。
  为了躲避追兵,沙子只好再度爬上斜坡。以不会疲惫的双脚和不需换气的肉体。来换取猎人的疲劳。拖延追踪的速度。抛弃了静信、抛弃了庇护者,沙子爬上了斜坡,内心充满了罪恶感。
  声音逐渐远去。人数却反而增加了不少。猎人正在集结,慢慢的。
  “管家呢?”
  “不知道。他开着车冲出屋子,在村子里面绕了好几圈之后,连人带车从三之桥摔进河中。车子直接撞上沙洲,不一会工夫就沉入水底。我们没有余力将车子打捞起来。确认驾驶的生死。”
  “嗯……”
  “总之。”敏夫抬起头来。“外面的人就快赶到了,一定要尽快将堆积如山的尸体处理掉。”
  “不先撤离村民吗?”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处理尸体。先别管撤不撤离的问题。想要回家收拾细软可以。不过千万别让大家开车离开村子,对外道路一定要全部封锁。松尾兄在哪里?”
  “敏夫,这样子不好吧?”
  宗责抓住敏夫的手臂,却被敏夫一把挣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错。如果山入失火的话,火势很有可能波及全村,照理说应该让老弱妇孺先行撤离才对。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恕难照办。”
  “为什么?”
  “因为车子不够。”
  宗贵为之语塞。
  “那些家伙破坏了不少车子,我不知道剩下的车子够不够分配给每一户人家。而且载运尸体得用到车辆,现在又是正需人手的时候,如果不想办法处理尸体,然后阻止大火越过北山,我们之前的牺牲岂不全都白费了?”
  “嗯…”
  “尽量让村民留下来帮忙,包括女性在内。千万别让老弱妇孺开着车子先行撤离,调不到车辆搬运尸体事小,万一火势遍及全村的时候,我可不希望看到留下来帮忙的人找不到车辆逃离火海。”
  宗责沉默不语。
  “外面的人一旦看到堆积如山的死尸,我们可就百口莫辩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优先处理尸体。先让伤患和儿童带着值钱的物品在国道边上待命,除了照料的人手之外,叫其他人全都到神社集合。”
  松尾诚二正好从神社里面跑了出来。他抬头看着北山,脸上血色尽失。敏夫重复先前的指示,诚二点点头。
  “不如将伤患集合在休息站好了,然后留几个老人家在照料。如果有人想逃出去的话,就把他拖出车外,暂时保管钥匙。”
  “这个主意不错。到时若非撤离不可,集中在一个地方也比较好处理。”
  “我等一下找几个人到村子里面走上一圈,看看还有没有弃置路旁的尸体。”
  “路上的血迹也得设法清除。”
  诚二点点头。
  “还有屋子被破坏的地方。消防车进入村子的时候,如果发现好几处人家的门窗都有被破坏的痕迹,反而容易起疑。我看几个比较醒目的点,还是稍微修复一下比较好。”
  “你觉得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不清楚。不过晚上看不到黑烟。而且起火点在北山的另一侧,从沟边町的角度应该看不到火光才对。如果火势越过山头延烧到这一侧,恐怕就很难说了。”
  “这样子时间根本不够。”
  “尽力而为。”
  宗贵凝视着敏夫。欲言又止。
  “……难道你有其他的方法?”
  “……没有。”
  这时身旁的男子开口了。
  “桐敷家的女儿怎么办?她可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敏夫苦着一张脸。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大川老板身上了,现在誊不出多余的人手。”
  6
  咳嗽不止的沙子试图走下斜坡。却被浓烟逼了回来。喉头被呛得疼痛不堪,沙子只好沿着斜坡另寻路径。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传来猎人的说话声。沙子抬头一看。身材魁梧的中年壮汉从黑烟之后现身。周围还不时传来其他村民彼此呼唤的呐喊。看来沙子根本没有摆脱追兵的纠缠。
  “看你还能逃到哪去。”
  男子出言恫吓,沙子转身跑下斜坡。一阵浓烟袭来,沙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喉头刺痛不已。她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惊慌失措的沙子只好往左右移动。沙子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现在的她只想远离身后的男子、运离男子手上的可怕凶器。落荒而逃的自己让沙子感到十分悲哀。
  这是报应,杀戮的惩罚;可是沙子却拼命的拨开干枯的草丛,试图在浓烟密布的山坡上寻求生路。这种生命不要也罢,为了自己的安宁,也为了他人的平静。
  (世界才会因此调和……)
  邪恶的杀戮者遭到排除,神的秩序因此得到修复。
  (为什么?)
  滑落斜坡的沙子扪心自问。跌进草丛的她拨开枯枝,没命的逃往枞树林。树林里的视野虽然比较好,沙子还是看不到一丝光线。呛鼻的浓烟淡了许多,距离山人大概已经有一段路了;可是追兵乘风而来的声响,却还是不即不离的跟在身后,甚至连其他的方向也听得见人声。追兵就像是嗜血的狼群紧紧的跟在身后,如同总是伴随着罪恶而来的惩罚,挥之不去驱之又来。
  (为什么?)
  分开茂密的草丛,宽阔的场所出现在眼前,沙子这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宛如异形的黑色建筑物,正无言的展示它的残骸。
  为什么?
  沙子冲进建筑物。沧茫的黑暗、堆砌的沉默与绝望,高耸的天窗象征着信仰与决心,它所睥睨的空间却看不到半个信徒。空无一物的祭坛更不见信仰的对象。徒然颓圯于时间的洪流之中。
  沙子冲到祭坛前面。
  “为何现我如仇寇!”
  这里没有伸出援手的神,因为沙子就是敌对神的存在。
  “可是……我并不想与任何人为敌。”
  神并未拯救濒死的沙子,也未阻止沙子的复活;他不曾让沙子远离罪孽,也从不宽恕沙子。
  为何如此憎恨于我?
  “为什么?”
  一声闷响从身后传来。跪倒在祭澶面前的沙子转头望去。手电筒的灯光划破黑暗,身材魁梧的男子就挡在门口。
  “看你还能跑到哪去,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大川俯视着畏畏缩缩的少女。气喘吁吁的地侧腹一阵疼痛。逮到猎物的亢奋却让他忘了侧腹的不适。少女翻身而起,发出小动物般的惊呼,试图逃往废屋的一隅。模样虽然令人怜惜。可是一想到她窖死了那么多村民。大川就止不住内心的熊熊怒火。即使如此,沙子惊慌失措的神情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痛快。
  大川举步向前,享受着瓮中捉鳖的乐趣。这栋建筑物看起来随时都会崩塌,天花板的一角甚至看得到外头的星空,不过四面的墙壁倒还十分牢靠。眼前的少女已经无路可逃了。一想到自己可以将她折磨得不成人形,大川的嘴角顿时浮现出一抹残忍的浅笑。少女突然停下了脚步,仿佛感受到大川内心的得意。旋即慌慌张张的躲进暗处,可怜兮兮的模样让大川忍不住内心的笑意。
  少女摔倒在地,立刻挣扎的爬了起来。大川挡在少女和门口中间,一步步的缩短距离。虽然听不见同伴的声音,不过对方只是个孩子而已,大川一个人就绰绰有余了。双方的距离又拉近了一点,两人之间只夹着一张长椅。大川踩着长椅一跃而起,落地的时候顺势将少女扑倒,滚了一圈之后逮住了敌人。
  “被我抓到了吧,小鬼!”
  手中的少女尖叫不已,惹得大川发出一阵狂笑。一切都结束了,敌人已经落入大川的掌握。
  少女的身形纤细,一只手就箍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大川发现少女打算抓住自己的颈子,连忙以另一只手顶住少女的额头,直接撞向后面的墒壁。
  “劝你还是早点死心,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
  粗重的喘息伴随着得意的笑声,大川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笑意。他捏住少女的喉头,贴着墙壁将少女的身体硬生生的举了起来。少女纤细的手脚不断挣扎,大川丝毫不以为意。这种花拳绣腿打在身上根本就是不痛不痒。
  事实上大川颇为享受猎物在手中挣扎的快感,践踏猎物为求生存而付出的努力。更带给他莫大的乐趣。一想到这就是杀人魔王的结局,大川就忍不住狂笑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将猎物撂倒在地骑了上去,然后掏出挂在腰间的木桩。木桩抵住胸口的那一瞬间,少女吓得拼命大叫。
  “害怕吗?你怕这个吗?”
  大川放声大笑。真是个识相的小女孩。
  狂笑不已的大川突然放下木桩,拿起腰问的刀子砍向身旁的长椅,得到一根细长尖锐的木片。
  “瞧你吓成这样,我看了也是于心不忍。不如这样吧,这根小小的木片应该就不怕了吧?”
  大川所指的木片大约有十五公分长,只见他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臂,将少女推到墙边。
  “不要!求求你!”
  “那怎么行。小妹妹,你这个杀人魔王不应该求饶吧?嗯?”
  “不要用木桩,拜托!”
  大川露齿微笑,膝盖顶在少女的腹部,拿起木片对准白暂的小手,然后以自己的身体将少女固定在墙上,另一只手拿起铁槌。少女睁开双眼。发出凄厉的惨叫。木片轻松的穿透薄薄的手掌,牢牢的钉在墙上,大川又发出一阵狂笑。
  “好玩的还在后头昵。”大川睥睨着痛苦挣扎的身躯。“我要把牺牲者的家人全都叫到这来,让他们拿着小小的木桩钉遍你的全身。
  少女的喘息逐渐化为呜咽。
  “你这个怪物到底害死了多少人,杀人之前难道连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到底有没有替牺牲者的家人想过?”
  少女没有回答,大川却认为是锥心的痛楚令她无法开口。或许她连大川的问话也没听进去。
  “你还没死,可是大家都死了。全都死在你的手上。别以为我这样就会饶过你。”
  大川又从长椅削下木片。为了将木片的前瑞削尖,大川不得不松开顼住腹部的膝盖。少女立刻滑落了下来。只剩下一只钉在墙上的手掌支撑着全身的重量。狂笑不已的大川慢慢的将木片削成木桩。这时少女的手掌撕裂出一道长长的伤口,身子也跟着跌落在地。
  受伤的手掌抱在胸前,蹲在地上的少女哀鸣不已。大川俯视着少女的背影,脸上带着一丝冷笑,旋即拍起脚踩住少女的后腰。好不容易才抓到这只猎物。可不能让她轻易的跑掉。
  大川一点也不觉得残忍,他是在伸张正义。匍訇在地的是残暴的怪物,不是惹人怜爱的孩子,即使将她凌迟处死,也不会有人责怪大川的不是。
  忙着削木片的大川完全没注意到蓦然出现的人影。屋外呼啸而过的风声掩盖了身后的气息。
  蜷曲在地的沙子也没发现人影的出现。大川踏在后腰上的那只脚力道稍减。沙子才勉强得以抬头上望。只见大川单手按住头顶。一脸惊恐的转过身子,温热的鲜血如雨点般撤在沙子的脸上。
  突如其来的剧痛让大川眼冒金星。看不清楚身后的人影。亮晃晃的刀子落在大川的后脑,只见他蹒跚的往前走了几步,两只手撑着跟前的长椅。这时身后的人影又举起刀子朝着他的后脑挥下。
  大川的身体重重的摔落地面,扬起一陈灰尘。
  沙子蜷曲着身子。奇迹不可能降临,神不会伸出援手;可是无可否认的,的确有人救了她。
  沙子茫然的凝视人影。
  “……室井先生。”
  7
  静信俯视沙子。清楚的看到她惊疑不定的眼神流露出无言的悲叹。
  右手一松,开山刀笔直的插入地板。男子的后脑犹如海藻附着其上的岩礁。汨汨流出的鲜血染湿了头发。仿佛交缠的海草盘据伤口,眼看是没气了。从体型来看。俯卧的男子应该就是大川富雄没错。
  吹过枞树林的冷风发出海浪般的沙沙声,伴随着刺鼻的焦臭。附近没有光源,视野却一片明亮。周围失去了色彩,仿佛滤光镜之后的景物;然而静信却看得十分清楚。甚至连大川的伤口都清晰可见。眼前应该是令人不忍卒睹的画面。事实上静信也无法直视那道血腥的创伤;可是说也奇怪,鲜血淋漓的伤痕也同时牵动了某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前所未有的感觉浮上意识,静信却在潜意识中拒绝承认。
  良久,静信才将视线投向蹲坐地上的沙子。异常清晰的视野。沙子百感交集的神情也格外的清晰。静信凝视着占满泥灰的白皙脸孔,这次轮到沙子别过头去。
  “室井先生,我……”
  呼啸而过的风声掩盖不了沙子的啜泣。腰间维心刺骨的疼痛早已麻痹,衣物依然吸饱了鲜血,静信却不再感到液体汨汨而出的感觉。
  静信复苏了,美和子若不是死于村民之手,应该也会跟着复活。
  静信并未对肉体的变化感到吃惊,至少他现在觉得自己淡然处之,接受这个既成的事实。或许这个结果早在静信的预料之中也说不定。
  “沙子。”语气十分平淡。“有没有受伤?”
  粉颈低垂的沙子双手掩面,缓缓的摇摇头。右手的伤势看来十分严重,沙子却没有理会的意思,大概已经开始愈合了。
  “那就快点站起来,火势就快延烧到这里了。”
  沙子再度摇头。静信单膝跪地,拭去沙子发际的桔叶,轻抚着凌乱的秀发。沙子抬起头来。凝视着眼前的人。
  “我不想走。室井先生,请你也留下来。”
  “沙子。”
  “我要留在这里,让这一切划上句点。这里就是我的葬身之处。“
  沙子技着静信的衣袖。“还是说你不想跟我死在一起?”
  “站起来。”
  静信抓住沙子的手臂。沙子的身体变得格外的轻盈。轻轻一提就抱了起来。
  “逃到哪里都一样,室井先生。”
  沙子奋力挣脱静信的束缚。往教堂深处跑去。
  “还不明白吗?室井先生。你已经不是原来的你了。”
  静信默然不语。他很明白自己的变化。沙子当然也没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无言的静信往前踏出一步,沙子法生生的往后退。仿佛受惊的小动物。
  “即使逃得了一时,也永远逃不过自己。”沙子指着倒卧在长椅之间的尸体。“你所犯下的罪行将永远跟着你。你的生命将会成为一种罪恶。只要活在世上一天,就会一次又一次的犯下同样的罪行,永远无法解脱。”
  静信点点头。“或许吧。”
  “你逃不了的。前有猎人、后有大火。或许现在的你一心一意只想逃离眼前的威胁。也或许真的能让你侥幸逃过一劫。可是就算逃得了猎人和大火,也逃不过宿命。到时候你一定会后悔的。现在还来得及。你的生命尚未被悔恨填满。就当是腰间的刀伤夺走了自己的生命,在草丛中静静的死去就好。”
  “过来。”
  静信紧握沙子的手臂,将她拖向门口。屋外的天际一片火红,火场特有的焦臭味乘着风势飘了进来。猎人应该发现山人失火了,即使还没发现。也是时间的问题。只要越过北山进入上外场的部落,说不定可以趁着大家陷入混乱的时候弄到一辆车子。
  “我不要!”沙子拼命挣扎。“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想离开这里!”
  静信不发一语,拉着沙子往门口走去。沙子的双脚踩得地板略咯作响。
  “我想要结束一切,可是只要你活了下来,我的罪孽就无法终结。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请你成全我吧。”
  “你这是在自暴自弃。”
  “没错。我就是自暴自弃。不管是一时起意也好、鬼迷了心窍也罢,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留在这里,到时就算临时反悔。也不能改变什么。求求你,跟我一起留下来吧。”
  静信回头看着沙子。沙子紧抓着半倒的祭坛。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
  “沙子,我的确是你所犯下的罪孽。只要我活着的一天,你的罪孽就无法消失。以我为起点的污染也将传承你罪孽深重的血脉。”
  “所以——”
  静信蹲了下来。
  “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畏惧十字架、为什么没受到邀请就不敢潜入人家的原因了。”
  沙子瞪大了双眼。
  “真的吗?”
  静信点点头。
  “生理上的原因我不知道,不过心理上的原因大概略知一二。”
  “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完整的世界。”此言一出,沙子顿时一惊。“因为这个完整的世界将你们屏除在外。”
  “……我不明白。”
  “少了你们,世界才堪称完整。因此你们永远也无法融入这个世界。当人们拿起十字架的时候,你心里有什么念头?”
  “念头……”
  “十字架让你意识到自己是压倒性的少数、例外、被秩序或者是世界屏除在外的存在。”
  静信仰望空无一物的祭坛,仰望默默的俯视两人的殉教者。
  信仰让人们团结起来,让毫无血缘关系的邻人成为水乳交融的同侪。信仰倡导慈悲、宣扬博爱,以同种生物的紧密结合为最终的目标。这种结合起源自小家庭,扩展为血缘、以及地缘关系,最后融合成压倒性多数的无意识神性,藉以创造出广为大家接受的道德、法律和常识,让每一个人在秩序之中都能找到立足点。
  “尸鬼不属于这个世界,你们不受秩序的欢迎。我认为你不是害怕十字架。而是藉由十字架看到人类无懈可击的团结,同时意识到被彻底孤立的自己。”
  “我们……”
  “你先听我说。再也没有比孤立更可怕的了。你没有保护自己的法律、秩序、常识甚至是道德,没有提供救赎的神,没有怜悯自己、同情自己的邻人。更没有为自己义愤填膺的同志。世界虽大,你却是孤独一人,必须独自面对已知的过去、未知的命运。”
  “你说的没错。可是——”
  沙子紧抓不放的祭坛空无一物,没有神、也没有信仰的象征。
  “尸鬼象征着孤独。不能繁殖、不能延续血缘、没有家庭的构成,更无法与猎物建立掠食者与被掠食者的关系。”
  “我知道。不过——”
  “无法与其他生物建立宛如血缘的关系。这就是尸鬼的宿命。你们都是单一的个体,即使勉强集结在一起。彼此之间也没有关系。你计划在这里建立尸鬼的社会,我并不认为这个计划能获得成功,因为你们是流浪的民族。不可能享有社会的结构。如果捕食者的数量多过猎物,势必会破坏生态的平衡;相反的如果在同一块区域里面,猎人的数量远高于尸鬼。猎物就会注意到尸鬼的存在。”
  沙子仰望静信,眼神充满了畏惧。
  “这是我的错吗?难道我没有做梦的权利?”
  “当然不是。尸鬼是异端者,你更是异端当中的异端,颈部早已被做了记号,这个无法抹灭的记号将你们归类为黑暗的存在。尸鬼是被逐出秩序的生物,你们永远无法踏入整合于神谕之下的世界。”
  “好残忍的说法。”
  “沙子。”静信凝视着少女哭干的双眸。“我很同倩你们的遭遇,尸鬼的存在绝对是一场悲剧。然而你们已经被逐出神的范畴,却无法舍弃对神的信仰与思墓,这才是令我感到可悲的地方。”
  “……信仰……”
  “你曾经说过能够体会见弃于神的感觉。事实上当尸鬼颠覆死人不能复生的自然法则时,就已经被神遗弃了。你化身为猎人。靠着猎杀人类而活,同时认为杀人不容辩驳的罪恶。这是谁规定的?”
  沙子睁大了双眼。
  “这是抛弃你们的神所制定的规矩。事实上除了尸鬼之外,所有的生物都在猎杀其他的生命,人类抑或生物为了生存,势必有所牺牲。天底下没有不必牺牲其他生命就能存活的生物。人类藉着将有害的生物视为有害的威胁、将无害的生物视为无益的存在。将牺牲的行为予以合理化,人类的生存根本就是建立在其他生物的牺牲之上。没错。理应如此,因为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罪人的流放之地。”
  静信抓住沙子的手,轻轻的将她从祭坛分开。
  “即使如此,你还是拘泥于神的理论。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被神屏除在外的人无法享受神的恩典、不适用于神所指定的罪恶,你却坚持信仰、渴望回到神的秩序,因此才会将自己悖离秩序的行为视为一种罪恶。”
  “我……”
  “你们孺慕秩序,憎恨脱离秩序的自我。为了重回秩序。你们试图建立能够接纳自己的秩序;然而只要是师法于神的秩序。就无法对你们提供保护。在你们打算重现神之秩序的那一刻开始,就等于是将自己视为罪人,试图创造出排斥、惩罚自己的系统。”
  沙子再度掩面。
  “杀人是神所定下的罪恶。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自神的掌中跌落,丧失遭到审判、甚至是定罪的资格。这就是所谓的异端。”
  “这种结论更加残忍……”
  静信点点头。
  “你的苏醒本身就是个悲剧。”
  静信从身后抱住沙子。
  “你”
  静信抚摸早已干涸的腰间。
  “——我们要活下去。”
  “我不想要这种生命。”
  “既然我们不会死,就必须勇敢的活下去。不会死跟活下去当然是两码子事。不想死跟想活下去的意义也截然不同。”
  “是的,我并不认为自己想活下去。我只是不想死而已,为什么要对生命如此执着?”
  “活下去是为了存续而做出的努力,我们的存在也只是为了种族的存续,即使空虚,也不容放弃。”
  “苟延残喘……?”
  静信点点头。
  “是的。”
  8
  山入的大火跨越北山的棱线。
  敏夫带着绝望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北风从山头杀奔山脚,漫天飞舞的火星早已笼罩全村。
  “没救了。”
  敏夫喃喃自语。外界的介入只是时间的问题。火势已经越过北山的棱线,冲天的火光就连沟边町也清晰可见。消防车迟早会开进外场。
  “尾崎院长……”
  一旁的结城出声,敏夫点点头。大量的尸体散布全村,根本来不及收拾。
  “只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场大火了。把所有尸体丢人火中。什么都不要说。”
  在大火的蹂躏之下,一切的一切都将葬送在业火之中。村民四处离散,外场就此消失。只要大家的口风够紧,即使残余的尸体被人找到,外界也无从得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浑身无力的敏夫坐倒在地,勉强以虚脱的大脑思考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他试图拯救村子,却让外场步上灭亡。
  “……到头来。我们还是输了。”
  敏夫喃喃自语。身旁的结城一脸讶异的俯视坐在地上的敏夫。
  “输了?输给谁?”
  “你说呢?我想拯救村子,最后却以失败收场……”
  “拯救村子的意思是指阻止村子的毁灭、抑或让村子恢复正常?”
  敏夫抬头望着结城,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真的不知道答案。
  “……阻止尸鬼的侵略吧?如果就这个意义而言,我们该做的全都已经做了,尸鬼也几乎全军覆没,可是……”
  如果行动的目的在于维系外场的存续,敏夫绝对是个失败者。村子即将消失。而且是敏夫的行为促成了这个结果,现在更不可能让陷入火海的村子恢复常态。敏夫已经失去了他所捍卫的东西。
  可是,敏夫心想。他真的有本事让村子恢复原状吗?
  敏夫已经累了。该处理的问题却堆积如山,没有人知道这场屠杀要持续到何时,就连敏夫自己也感到厌倦。到底还得消灭多少尸鬼,才能让大伙安心?这种全民皆兵的非常时期到底何时才能解除?为了隐瞒事情的真相,大家还得付出多少的力?公所的职员已经全军覆没,日后该透过谁提出报告?孝江的死又该如何向外界说明?
  敏夫试图拯救村子,这个计划却在实际展开之前就注定失败。他所做的只是垂死的挣扎罢了,目的在于不让尸鬼如愿以偿、维护人类最后的尊严。
  “……这样也好。”
  身旁的结城点头附和。
  “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的时候就疏散村民,然后一把火烧光全村。”
  “说的也是。”
  “前前后后死了那么多人,我们根本不可能让村子恢复受到侵略前的状态,最后的反击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抵抗罢了,抑或是无谓的报复。”
  “或许吧。”
  “就算杀光了尸鬼,我们又能得到什么?历经了这场残酷的杀戮。还有几个人愿意定居于此、愿意与共犯为邻?”
  “……嗯。”
  “留下来的人绝对忘不了这个血淋淋的记忆。不过只要村子还在,我想人也会跟着留下来才对。不要小看地缘的力量。只要儿子还留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外场。”
  “或许吧,留下来的人都将生活在恶梦的威胁之中。这种恐怖的记忆将深深的刻划脑海,多年之后被我们带进棺材,即使村子幸存了下来,也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模样。外场已经变了,变成我们所不认识的村子。”
  “这才是真正的死后复活。”
  “嗯……”
  为了村民着想,火葬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可惜敏夫未能坚持这一点。是的,敏夫早就失去了扭转干坤的关键,这一切在某个时间点就进入了不可逆的阶段。敏夫当然很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才对。
  “原来如此……”敏夫喃喃自语。
  他想为这个村子尽一份心力。身为村子里唯一的医生,敏夫总以村民健康的把关者自许,偏偏村民的生命早就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失去存在意义的医院、失去存在意义的医生、以及失去存在意义的尾崎家。
  “……他说的没错。”
  正如儿时玩件所言,自己只是想掌握一切罢了。敏夫对村子的一切感到倦怠。对生命感到空虚,试图从对抗这场疾病、抑或是对抗敌人的过程当中,找寻自己存在的意义。他渴望藉着改变这个世界。来证明自己的存在绝对不是毫无意义的泡沫。
  成功了吗?或许成功了。也或许失败了,然而这绝对不会是一切的结束。只要活着的一天。敏夫就会不断与一介泡沫的自己展开对抗。一想到自己所背负的宿命,敏夫不禁抬头看着北山的山头。然后向同样凝视着北山的众人开口。
  “叫所有人到‘干草’集合。准备撤离。”
  “可是……”
  “大家身上都是血,请他们先自行换上干净的衣物。如果有人要回家拿行李,就找几个人开车送他们回去。伤患和儿童分乘几辆车。尽量让他们优先离开村子。”
  周围的人点点头。敏夫再度凝视北山。大火已经延烧到山上的佛寺,即将吞噬一切。


  终章
  “我想替室井先生做个专访。还请您多多帮忙。”
  说话的男子将一本书搁在咖啡厅的小桌子上。脱去书衣的这本书。正是津原前阵子亲手编辑的作品。男子轻叩书籍的硬皮。点燃了一根香烟。刁着烟的嘴角虽然浮现一丝浅笑,津原却感觉得出男子内心的焦虑。
  “在电话中已经重申好几次了,绝对没有挖角的意思。我只是个记者。并不是出版社的人,还请惠赐室井先生的连络方式。”
  “这点我明白,可是”
  律原话才说到一半。就被男子伸手打断。这时女侍正好端上两人的咖啡,津原也错失重开话题的时机。
  “我只是想跟室井先生聊一聊。并不是想请他替我们撰稿,更没有挖掘隐私的意思。如果您觉得不妥。大可要求我们替室井先生匿名,这点绝对百分之百配合。不瞒您说,其实我只是对外场有兴趣罢了。”
  男子从斑驳的公事包里面拿出一个档案来,翻开整整齐齐的剪报。津原大致扫过一遍,很快的就明白剪报的内容全都跟去年发生在外场的事件有关。
  “室井先生是外场人吧?至少事件发生的当时,他就住在外场。”
  “是的。”津原点点头,决定以同样的理由婉拒对方。“不过正如电话中提到的,我真的——”
  男子再度举手打断津原的话头,不耐烦的朝着天花板吐出烟圈。
  “保密工夫做得可真到家。我自己也曾经打听室井先生的连络方式。结果每个人都说不知道,还说自从那场大火之后。就跟他失去连络了。老实说我不怎么相信,室井先生是贵出版社旗下的作家,如今他住的地方被大火夷为平地,您怎么可能连通慰问的电话也没打?”
  而且,男子继续说下去。
  “您大可推说电话线不通,也可以说外场早已名存实亡。事实上那场大火不但烧毁了四百多户的民房,也让村民四处流散,即使是四个多月之后的现在,还是没有半个人回归家园,外场早已成了无人的废村。不过虽然绝大多数的村民都将户籍迁了出去,室井先生的户籍依然设在外场,因此除非室井先生主动告知,否则其他的出版社根本不知道连络方式;不过贵社前阵子才推出室井先生的新作,您可别想用同样的理由敷衍我。”
  男子露齿微笑,瞄了咖啡桌上的新书一眼。
  “而且根据我打听到的消息,您可是室井先生的大学学长,以前还住在同一间宿舍,室井先生的处女作就是发表于贵社的杂志,两人的关系可说是非同小可。再说新书付梓之前,总得请作者亲自核对过一遍才行吧?这样子怎能说连络不上室井先生呢?”
  “话是如此,不过……”
  “也难怪贵社如此小心,毕竟发生在外场的事件处处透露出不寻常的讯患。”
  男子从档案夹中抽出剪报,一股脑的摊在桌上。
  “刚开始大家还以为是森林大火。与世隔绝的山村被无情的大火吞噬。在干燥的气候和强风的助长之下,火势一度逼近位于半山腰的市区,最后虽然阻止火势的延烧,大火却已经烧毁了一千多公顷的林地,以及山间谷地的村落。不过只要市区安然无恙。我们就认为这场大火已经结束了,即使损失了大面积的林地,我们也一点都不在乎。再说绝大多数的村民都平安的逃离火场,现场记者连消防车也无法靠近,光凭直升机从高空拍摄的火场画面,根本无法让大家深刻感受到村落遭到烧毁的实感。”
  随手翻阅剪报的男子露出自嘲的笑容。
  “不被媒体重视的事件不配称之为事件,类似的情形在电视新闻上面更是明显。除非摄影记者深入火场,将村子被火舌吞噬的画面清楚的拍了下来,否则观众根本无法体会事情的严重性。我们所认知的‘真实’,早已被逼真的电视画面所取代,‘真实的世界’等同于‘临场感十足的画面’,说来也真是可笑。”
  津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点头称是。
  “摄影机无法进入现场。连火场周边的区域也不得其门而入,因此对世人而言,外场的大火并不真实。当市区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出之后,人们也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因此虽然火势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完全扑灭,可是当记者群得以进入的时候。这场大火已经没有新闻价值了。不过”
  男子轻弹桌上的剪报。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
  “现场的全新发现却又让整件事产生了新闻价值。”
  “对不起,请听我说。”
  男子又一次打断津原。
  “现场的发现十分诡异,也难怪贵社处理这件事的时候如此谨慎。根据市区居民的说法。打从去年夏天以来,外场就不怎么平静,为数众多的村民在短短的时间之内离奇暴毙;可是调阅户籍资料,却发现根本没有人死亡。类似的怪事在火势扑灭之后逐渐浮出水面。从烧毁的房舍之中被发现的尸体就是一例。”
  男子吁了口气。
  “没人知道外场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外场的居民一把火烧了村子。留下惨不忍睹的景象。从尸体的数量来推断,恐怕全村的人都脱不了关系。偏偏那场大火烧毁了外场村,村民四散各地不知去向,即使好不容易找到村民的下落,要不就是推说不知道,要不就是一句话都不肯说。有些村民就此失去了踪影,不过绝大多数的村民在事件结束之后,不约而同的往医院报到。”
  “……嗯。”
  “室井先生不但处于事件的中心,而且室井家还是在外场颇具威望的宗教领袖。出家人不诵经理佛超度亡者,却躲在暗处埋葬死者,我猜室井先生一定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也是我想当面请教他的地方。”
  男子说到这里,直盯着津原的眼睛。
  “难道这就是室井先生的下~部作品?”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以外场事件为蓝本的小说。”
  “您多虑了。”津原摇摇头。
  “不如这样吧。您让我访问室井先生,我将访问内容整理妥当之后,交由贵社出版。”
  津原凝视着早已见底的咖啡杯。
  “……恕难从命。”
  “为什么?”对方的语气十分不满。“难不成您想替室井先生脱罪?”
  “当然不是。我这里真的没有室井的消息。”
  男子面露不耐。这次轮到津原举手打断对方了。
  “真的不知道他的下落,此言绝无虚假。”
  “可是……”
  “其实在事件见报之前,我就收到了这本书《尸鬼》的原稿了。发信地址是在伊豆的某家旅馆。室并在信中表示会在伊豆待上一段时间。于是我便请他在旅馆内进行校对;可是等到校对完毕之后。他就离开了。”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一直都没他的消息,也没听他提起外场的事件。他要求我别问那么多。我也不好意思追问。”
  “我不相信。校对完毕之后应该还得连络吧?”
  “真的没连络了。我不知道样书要寄到哪去,只好尝试寄往所有可能的地址,结果全都被退回来了。甚至连他留给公司的汇款帐户也在支付版税的前几天取消。”
  津原凝视着目瞪口呆的男子。
  “最近他寄了一张明信片,上头没有住址,大致是请我将这本书的版税捐出去。”津原看着自己的手边。“那就是室井的绝笔。”
  津原留下满腹狐疑的男子,迳自走出咖啡厅。节气早已过了立春。夕阳西下的街头还是带了点寒意。津原缩着肩膀快步走回出版社,回到自己的座位,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邮件。他逐一检视信件的发信人,然后将分类过的信件放进窗边的架上。这阵子每当检视邮件的时候,津原总会感到说不出的恐惧,今天也不例外。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津原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上司的手中转了回来的明信片正静静的躺在那里。

  津原学长大鉴
  于书店拜见拙作。特向学长致上十二万分的谢意。
  版税的部份。请学长代为捐赠慈善机构。如有麻烦之处。还请多多见谅。在此向学长道别。感谢学长这些年来的照顾。
  往后。请视室井已死。
  再次感谢学长的厚意。
   室井拜上

  津原玩味信上的文字之后,再度将明信片收进抽屉。然后将凌乱的桌面略事整理。堆到窗户旁边的架子。
  窗外的景象一扫而过。
  津原俯视着霓虹灯闪烁的街头,无意识的看着道路两旁的景物。
  一楼的咖啡厅门口有个人影正抬头往上看。津原觉得人影正在看着自己,却又不敢肯定。看着上空的少女突然将视线投向街头,踏着夜色往大马路的方向走去。
  穿着白色外套的少女将手插进口袋。混在人群之中格外的显眼。
  走到大马路之后。靠近路旁闪着车灯的轿车。少女打开前座的车门钻进车子,坐在驾驶座的男子抬起头来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少女回答了几句,男子点点头,开着车子缓缓离去。
  车辆隐没在大都市繁忙拥挤的车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解说
  宫部美牵
  自从接获替本书的文库版撰写解说的重责大任之后,就不断韵深思该如何下笔。如果毫不保留的写出真心话,恐怕会被新潮文库编辑部冠上“妨害营业”的罪名;不过我转念一想,诚实不就是人类量可贵的情操吗?也罢。就选择实话实说吧。
  如果您是手中正在翻阅本书的文库版。或者是读了大部分构伪容、禁不住好奇翻到本书的最后偷瞄解说的读者。请您一定要选购本书的精装版(上下两册)。
  慢着慢着。这样子真的构成了妨害营业,我还是换个说法好了。
  还在犹豫该不该拿着这本书到柜台结帐吗?不用怀疑,付钱就是了。
  不过在这之前。先确认是不是一到五集都拿在手上。如果只打算买个第一集来看看,到时您一定会落得在半夜三点钟如游魂般四处寻找续集的下场。相信我,您一定会感冒。
  结帐完毕之后,接下来就是好好的阅读《尸鬼》了。您将会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无视于饥肠辘辘的孩子、无视于嫌洗澡水不够烫的老公,无视于公司的加班、学校的作业,连饭也不吃、宁愿拼着挨骂的风险,也要蒙着头马不停蹄的看下去。
  看完之后,再到书店选购一套精装版吧。相信我,您一定会这么做。
  如果您已经拥有精装版的《尸鬼>,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得知文库版推出的消息之后顺理成章的又买下一套。相信一定能体会我想表达的意思。  想表达的意思。即使顺序颠倒,也会有相同感受。
  世界上的小说多得不胜枚举,其中不乏精彩绝伦的杰作,然而论及无法以既成辞汇赞美、阅读的过程就令人冷汗直流、而无法以一般方式来加以评价的小说,毕竟还是少之又少。
  《尸鬼》就是这么一部小说。为了将这种小说宛如黑洞一般吸取读者魂魄、简而言之就是难以言喻的结构密度以“书籍”的模式呈现出来,精装版绝对是不二的选择。文库版的版面无法诠释小说所释放出来的张力,书籍本身的内容受限于外在的框架。让外界难以感受小说本身于作品内创造出来的异世界。
  懂了吗?很好。您可以直接跳过这段解说了。只要阅读过这部作品(即使是正在阅读),我所不厌其烦一再解说的概念,应该就会不言而喻了。到时您一定会飞奔书店寻找精装版。我可以感受到您渴望期盼的热切眼神。
  然而文库版的携带方便,却是不容否认的。所以我很能体会“顺便”购买文库版的读者内心的需求。事实上我也是文库版的爱好者,新潮文库这次的壮举绝对是大快人心!
  本书的作者小野不由美老师,是美国的惊悚小说大师史蒂芬·金的忠实书迷。《尸鬼>的灵感更是来自史蒂芬先生的早期代表作《午夜行尸》。事实上出现在小说副标题的“SaIem'sLot”就是《午夜行尸》的舞台,相当于小说中的“外场”。因此打从故事一开始,小野老师就开宗明义的点出这是一部承袭自<午夜行尸>的作品。
  我个人十分欣赏史蒂芬·金的早期作品,《午夜行尸》更是畅销排行榜前五名的常客,因此这次特别带着朝圣的心情,同时阅读了《午夜行尸》和《尸鬼》这两部作品。
  或许有人觉得这是一种比较.不过我并不认为如此。在我的眼里。《午夜行尸》和《尸鬼》是截然不同的作品。
  《午夜行尸》绝对是一部恐布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宁静的小镇,在那里有大家熟悉的麦当劳、甜甜圈店、加油站、美容院,以及大家所不知道的吸血鬼。和谐的日常生活逐渐变调的恐怖最是令人难以承受。犹记二十年前第一次阅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还特别选在人声鼎沸的公共场所,如果在鸦雀无声的环境下阅读此书,绝对会被书中恐怖的气氛吓得掩卷而逃。
  不过《尸鬼>就不同了。阅读《尸鬼》的时候。一定要躲在一个安静、不怕被人撞见的安全场所,这样子读起来才有快感。事实上,《尸鬼》的内容也绝对会让您想躲起来一个人慢慢欣赏。
  两部作品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杰作。
  我是先拥有《午夜行尸》的精装版之后,才又去买了文库版。因此后者可说是复习的教材,让我重温《午夜行尸》的精彩内容。不过第一次阅读文库版的时候。总觉得好像少了什么份量,大概是因为书籍的格式承载不了内容,无法将小说本身的张力彻底的发挥出来吧。
  或许您以为这种感觉是来自于二次阅读时对故事内容的熟悉,不过<午夜行尸>绝不是耐读性如此之低的小说。关键应该是出在书籍本身的“器量”。
  得知《尸鬼>即将推出文库版时,内心固然欣喜万分,却又不免生出一个疑惑:文库版的格式真的能承载《尸鬼》这部畅快淋漓的小说吗?
  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文章开头的胡言乱语,也是为了突显出这部小说的杰出。请编辑部的人千万别生气,好吗?
  简而言之,《尸鬼》是一部轻巧简便的书籍格式所无法驾驭的作品。同时也是会让读者大呼非精装版不可的小说,这才是旷世杰作的首要条件。而且《尸鬼》和《午夜行尸》之间承先启后的关系,又分别登上了旷世杰作的领域。这更是文学界少有的现象。
  再度重申一次。如果只是想描写故事的来龙去脉,书籍的格式其实并不重要,这也是身为杰作的条件之一。《尸鬼》和《午夜行尸》全都符合这个基本条件,虽然有些难度,两部作品全都轻易过关。更难得的是。除了单纯的描写故事之外。还蕴含了许多文库版的格式无法表达的要素。
  这种纯粹说故事的小说人人都想写,却不是人人都会写,真正付诸实行的人占了压倒性的少数。
  先前提到《午夜行尸》的时候,文句中不断提到“恐怖”和“可怕”的字眼,不过在描述“尸鬼”的时候,却从未出现类似的辞汇。这并不代表《尸鬼》没有《午夜行尸》来得惊悚。前者绝对是一部恐怖小说,然而它却不是只依赖恐怖的要素吸引读者一路往下看。
  《午夜行尸》描述Salem'sLot的居民接二连三成为吸血鬼、最后整个小镇为之沦陷的故事,过程既紧张又惊悚;不过当主要人物开始反击的时候。正邪之间的区分就变得十分明显。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彼此对立,因此反击的过程虽然充满了悬疑的要素,扬起正义大旗的主要人物内心却没有疑惑。唯一的例外就是书中的神父,骑墙派的他:最后自取灭亡。不过读者大可将这个人物视为作者对摇摇欲坠的|I‘督教信仰所做的小小讽刺即可。无论如何,对抗吸血鬼的主角们内心都秉持着对“代表光明的神”的绝对信仰,这一点在书中随处可见蕾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神父的台词:“教会就像军队。不应该轻举妄动。”,以及主角在故事即将结束之前的祈祷:“神啊,请终结他的生命吧。”
  然而这种“代表光明的神”并不存在于《尸鬼》,也没有军队一类的存在。残存的村民赖以对抗死者复苏的现象、进而拯救外场的凭借,唯独“良心”而爾。
  值得注意的是。良心受到苛责的并非只有活人,甚至连已经复活的死者也包括在内。这一点堪称是整部小说的主轴。人类因为外在的某些现象成为“非人”的存在时,是否依然会遵循“身为人类的“良心”?
  这里就拿在众多登场人物当中,搏得压倒性人气的结城夏野为例。即使深受“死者复苏”的异象所苦,他依然坚持否定的立场。夏野的心中有一把尺.他认为世界上还有比死亡更加邪恶的东西.这把尺将他导向悲剧的结局。同时也深深打动读者的心。另外还有临死依偎在一起的律子和阿彻。遭逢“死者复苏”的巨变之后,他们首次接触到良心的问题,即使曾经背叛良知、深陷自我否定的窠臼,最后还是选择了忠于自己的良心。相反的视夏野为仇寇的正雄、抑或是对夏野抱持着不正常崎恋的清水惠,他们将自己的“非人化”视为嘲乐于舍弃身为人的良知。
  您将选择哪一个人?《尸鬼》以出类拔萃的娱乐性、故事性及无与伦比的悬疑性吸引读者的同时,也随时反问读者的选择。面对前所未有的巨变,美国的乡下神父无法通过考验.现代日本的“佛教”与“神”也派不上用场。副住持的角色就是量好的诠释。日本的宗教人士、知识份子向来被讥为忧天杞人。当他们面临现实生活上的巨变时,根本没有起而反抗的能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您会成为夏野、抑或是小惠?又是为了什么呢?
  光是这个部份,就让《尸鬼》与即使毫无胜算,正义是倒勇敢的对抗邪恶——这种美利坚英雄主义式的《午夜行尸》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前者更触及了后者未曾着墨的深度,开创了另一个全新的高峰。或许这就是培养史蒂芬·金的美国文化,与孕育小野不由美的日本文化之间的差异。
  《尸鬼》所点出的问题并没有标准答案;然而相较于悍然向恐布主义全面宣战的美国,孕育出《尸鬼》这部作品的日本传统美德当然也包括懦弱的民族性在内或许也是强权文化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平成十三年十一月作家)
0
0

請選擇投幣數量

0

全部評論 28

  • 1
  • 2
前往
10000
闲潭听箫 勳爵
现在动画也完结了,还是不如小说的震撼大。
看动画的时候觉得静信根本就是个渣,小说里面很多关于静信的内容在动画里都没有交代清楚……但是小说里多少能够理解一点……
当时大半夜的一口气看完了小说,感觉身上都发冷啊……

13 年前 0 回復

月下流麗 王爵
觉得千鹤从控制敏夫到被杀中间有一段空白呢?不是咱看漏了吧…

13 年前 0 回復

ejixu654ex 騎士
小说的描写方式写入了相当多作者的想法和思考方式,端称得上是一门杰作

漫画版的内容经过修编更动后,娱乐性远在小说版之上

个人还是比较喜欢漫画版
分享感谢

14 年前 0 回復

haruhipower 伯爵
终于看完了....
看完的感想和宫部老师一样:请一定把5本全部收集到再开始阅读!!
否则看到一半觉得会不得不半夜在网上到处搜后续 ....买不到精装版的实体书真的很遗憾
另外,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也绝不是轻小说,讨厌字多的人请回避吧

15 年前 0 回復

Riful 平民
LZ辛苦了 
一直在找寻这最后一卷
看完了心情真舒畅啊
话说回来这内容实在很压抑

15 年前 0 回復

星之月痕 平民
 虽然没看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吧......个人认为 乱......最后.感谢楼主.....辛苦了...

15 年前 0 回復

lein 勳爵
上帝,为什么第五卷出了第四卷还没有消息....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15 年前 0 回復

H2OZ 子爵
最終卷啊 太棒了 但是還是等待第四卷出來才看
感謝LZ的分享哦

16 年前 0 回復

nut 騎士
謝謝~收了~
情節很有趣~
希望大大們繼續加油!!!

16 年前 0 回復

crawd 公爵
这回好干脆啊,5本完结。那接下来要写什么呢?

16 年前 0 回復

风色遐想 王爵
 完结的有爱的说~~~~
录入辛苦了~~~~~大略看了下~~还真是很有风格的小说呢~~
先压箱底关注一下~~~有时间翻出来细细品读之~~
(偶都是半夜才有时间看。。。。

16 年前 0 回復

imlyc4 公爵
4呢?4呢!前天看完3才发现没有后面的,结果5先出了,晚上还是要辗转反侧啊

16 年前 0 回復

13243546 子爵
我想问一下3,4是不是已经录入了,在哪里啊?

16 年前 0 回復

小式 子爵
激动激动!!!尸鬼终于是有完结篇了挖!!!不过前几本都在哪儿咧..[s:06] 

为啥我只看到第2,5本咧[s:08]

16 年前 0 回復

666512 伯爵
这套小说果然很是诡异,反正我不敢一个人在晚上看

16 年前 0 回復

gablin 皇帝
终于有人录入这个系列后几卷了,不过论坛上好象还没有第四本吧,不知道有人会录入吗?

16 年前 0 回復

mumake2006 騎士
怎么第五卷先出来啊,不过还是很感谢啊!!

16 年前 0 回復

zhuwen190 子爵
五本完结吗?总觉得这套小说很诡异,不过既然完结也有兴趣看看了

16 年前 0 回復

littledark 子爵
外场大火~~~ 终于结束了吗......尸鬼
最后的女孩是...她吗
.....难不成还有外传吗

16 年前 0 回復

  • 1
  • 2
前往
浮歌 伯爵
1 粉絲
0 關注
14 發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