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仓冻砂]梦沉抹大拉6[台/简]【插图已补】


本帖最后由 slashloaf 于 2015-6-20 14:06 编辑


  梦沉抹大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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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仓冻砂
插图:锅岛テツヒ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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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揭开古代之民的谜团,库斯勒他们追随异端审问官阿布雷亚的足迹踏上旅途。一行人造访了亚荣这座城市,此地流传的传说提到天使曾在此降临,赐予他们能孕育出金银的灰烬。
  库斯勒在城中教会找到阿布雷亚的签名,由此确信城里代代相传的传说真有其事。
  另外,库斯勒在调查时偶然走进药材店,并且从药材商的女儿荷莲娜那里探听到玻璃工匠手中握有解开这则传说的线索。然而与此同时,他也得知生活在城市外围的玻璃工匠与城市之间僵持不下的纠葛——
  在很久以前由天使建造出来的城市中,不眠的炼金术师为了爱情而奔走。正统奇幻故事系列第六弹登场!

  支仓冻砂

  1982年12月27日生。于第12届「电击小说大赏」荣获「银赏」。最近中意的词是「人生检视表」。深具挑战精神,无论如何想尝试各种一度想试试看的事。这绝不是用来搪塞我无法长期专注于同一件事的藉口。

  插画:锅岛テツヒロ

  山口县出身,定居埼玉的插画家。雨男。
  担任插画的作品有《狗与剪刀必有用》等。刚好椅子坏掉,想说趁此机会认真挑把好一点的椅子。








  序幕

  金属能透过混合方式或加热方法,呈现出丰富多样的姿态。正因为它们看来似乎能容许各种变化,所以甚至还有人主张一定也有方法可以点铅成金。
  然而,这世上还有其他变化更为丰富的东西。只是稍微添加一点因素,或者说稍微做点处理,那东西就会变得整个截然不同。而且,从外表还不容易让人发现。
  只不过是一些只字片语还有交换了几句话,人的个性似乎就会大大改变。
  炼金术师库斯勒藉由像这样夸大的动脑思考,努力想去接受眼前发生的状况。
  「还要再吃一点吗?要再添一点酒吗?」
  说话者手脚灵活地分配料理,斟满葡萄酒。
  如果只是这样,一言以蔽之就是很省事,偏偏那家伙连训话都出来了:
  「你看,又掉下碎屑了。为什么炼金术师能够那么小心翼翼地处理物品,却没办法干干净净吃完一块面包呢?」
  那家伙表情严肃地说道,俐落地捡拾收集掉落的面包屑。而且不仅掉在桌上的,连掉在衣服上的也捡。这下假如他的嘴角也沾了什么,那家伙肯定会手伸过来擦拭。没有什么事比这种情况更叫人感到郁闷了,偏偏他又恶毒不起来。每当有什么事,那家伙就会开心地抬头仰望他,绽放笑容。
  想留在他身边、想照顾他的那家伙说她会伸手去取自己想要的东西,然后就抓住他的手。而库斯勒也回握了她的手。事情的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依稀曾经预料到,又像未曾预料到的微妙变化。
  心下明白的是,这次恐怕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伸手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及他不善于应付眼前情况。还有一点,则是同行的伙伴看着这副景象,笑得奸险无比。
  「今天也是很美味的一餐呢。」
  全族人皆惨遭杀害,本身也是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的女孩正一派天真烂漫地微笑着,仿佛自出生起她都没有经历过任何悲惨的遭遇。
  拚命想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应该不会有试着点金成铅的念头吧。
  「怎么了呢?」
  一脸开心,一副这世上不存在任何烦忧的模样,天真无邪地一笑,而且还歪着小脑袋出声询问。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有意想好好珍惜。
  然而,尽管对方给了他一个微笑,他却没有办法坦率地回以笑容,他的天性里少了这份乖觉。
  「没什么。」
  当情况改变时,自己也必须去顺应改变。
  心里虽然很清楚这点,却没办法像炼金术一样说变就变。







本帖最后由 slashloaf 于 2015-6-20 13:50 编辑


  第一幕

  因为异教徒国度莱特里亚的女王归化为正教徒的关系,北方大地爆发了一场大混乱。莱特里亚与南方国家已经交战了将近二十年,而这场战争能够持续下去的正当理由就在于正教徒与异教徒两者的对立。
  何况战事迟迟未能出现致胜的一战,就这样拖拖拉拉地打下去,几乎变成生活的一部分。自开始懂事时世界就在打仗,然后就一直成长到适婚年龄的年轻人为数不少。过多事物的成立都是以战争为前提,如今有太多事不是说停就能停。
  在这场动乱之中最吃亏的就是以根除异教徒为理念而被创立出来的克劳修斯骑士团。
  毕竟莱特里亚女王的改信正教根本就是为了让骑士团站不住脚的一项阴谋。而且支持莱特里亚女王的不只有居住在北方的原异教徒,还包含正教徒圈内那些看着骑士团日益扩张权势而感到不快的君王与贵族。
  然而,克劳修斯骑士团正像极了异教传说中出现的八头蛇。只不过是一两颗脑袋被捣烂而已,本身才不会就这样轻易死去。
  身经百战的士兵,优秀的指挥官,绝对优势的资金。
  还有,能够施展奇迹的炼金术师。
  该炼金术师库斯勒等人在骑士团转为反攻的此时此刻,因为怀疑异端审问官可能遗留下与太古奇迹相关的讯息,所以正准备前往他曾留下足迹的城市。
  「可是又要踏上旅途了唷……真是不得安宁啊。」
  威蓝多把脚靠在桌子上,屁股下方的椅子往后倾倒,嘴里则嘟哝抱怨。顶着一头长发还有杂乱胡须的他,乍看之下挺像一名盗贼,其实是个仪容不整的炼金术师。
  「我倒觉得无所谓。」
  相较之下,库斯勒就颇留意自己的穿着打扮。无视在一旁闲得发慌,叨念不休的威蓝多,他坐在另一张桌子前翻阅书本。平时还能经常看到两名女孩的身影,但此时却不在这个房间内。最年幼的翡涅希丝吃完午餐后便到隔壁房间睡午觉去了,另一个工匠女孩伊莉涅则出外处理要事。
  「我可不像库斯勒你光啃书就能心满意足啊。不待在熔炉前面搞得大汗淋漓,身躯受灼热的火焰煎熬,我就活不下去啊!」
  威蓝多活像个以夸张的动作做出爱的告白的诗人一样,对着天花板高举双手。
  所谓炼金术师,大多都是指从事金属研究相关工作的人。只是相同点也仅只于此,研究方法、志向,甚至于为了何种目的进行研究,每个人可是千差万别。威蓝多喜欢实际动手远胜过一切,相对地,库斯勒则偏好调查书籍,东想西想地动脑思索。
  「而且啊……」
  天使总不可能从天花板降临给予他祝福,于是威蓝多把双手放下,脚也从桌面移下。看向库斯勒的视线中,带有一股怨恨。
  「库斯勒或许只要摸摸、抱抱小乌鲁,就觉得一切足矣啦。但是我可闲到要命。」
  库斯勒可不会傻到去认真当他的谈话对象。
  库斯勒翻动书页,耸了耸肩。
  「伊莉涅借你啊。」
  扎成一束的红发最具特色,在工坊中总是手脚俐落地把工作完成的标准工匠女孩。年纪轻轻却是一名超一流的铁匠,能够二度将围城的敌军打得落花流水,也全都多亏了伊莉涅。实际上让龙形火焰喷射器作动的功绩也几乎都该归属于伊莉涅。
  「小伊莉涅啊,的确,揉起来的感觉似乎不差啊。」
  因为时常做粗重工作的关系,伊莉涅的身体锻炼得相当紧实,而且该凸的地方也很凸。库斯勒曾经扛起她,那时就知道她的身段匀称有型。摸起来的感觉或许确实不错。
  相反地,翡涅希丝纤细又柔弱,看不见胸部也没有屁股。不过,她的年纪尚轻,或者该说还年幼,将来还有可以期待的空间这点算是种救赎。
  「说起来应该近似于狩猎的感觉啊。」
  「啊?」
  库斯勒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眼神朝威蓝多一掠。只见他闭起双目,表情就像在烦恼炼铁时该加多少炭进去才好。
  「你追我跑、扭打成一团,干柴烈火般!热情地互相啃咬后彼此大满足,就像这样啦。你懂不懂啊?」
  威蓝多挥动双手,用自己的双臂紧紧拥抱自己的身体,如此表示。
  不过,库斯勒隐约能听懂他想表达的意思。伊莉涅不管做什么事都精力充沛,很快就能熟练。开始后就直线猛冲,结束时不留任何余韵,这应该就是威蓝多想表达的意思吧。
  这种类型在忙碌的城市生活中或许无妨,但可能不适合用来打发旅途的沉闷。
  「关于这点,小乌鲁可就……就像香料袋一样啊。一揉就会散发好香的味道,让人想一直将她摆在身旁啊。恰恰适合无聊的旅行。」
  旁人会有这种印象大概是因为她的身型娇小,而且总是穿着布料一堆的修道服的关系吧,库斯勒稍微哼了一声。
  翡涅希丝身上的确有种奇异的香气,将她留在身旁或许也很适合。偶尔逗弄一下、调戏一下,看她噘嘴的模样乐一乐,或者看她输给睡魔频频点头的蠢样也不错。只是,让库斯勒发出闷哼的原因并非威蓝多的形容太过贴切。而是在于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要故意提出这种事。
  就算是为了取笑他,也只会给人一种「事到如今还有必要吗」的感觉。更何况,威蓝多明明就不可能对翡涅希丝出手。
  虽然当翡涅希丝积极想接近库斯勒时,他表现出来的退缩很显而易见,然而不管要他付出多大的牺牲、使出怎样的手段,他都会选择翡涅希丝,这一点威蓝多理应也很清楚才对。
  毕竟,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实际上真的揍了他下巴的,不是别人就是眼前的威蓝多。
  因此才让他更加一头雾水。
  「……你在打什么主意?」
  库斯勒被这份担忧牵动,直截了当地开口问他。
  「嗯哼哼~?」
  威蓝多故意来个含笑不答。把库斯勒的视线当作是一阵微风吹过,大大伸了个懒腰后,就从椅子上站起。
  「比起这个,伊莉涅还真慢啊。」
  威蓝多左右转动脖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为了一些理由,他们无法离开旅店到外头去,一直闷在房间里,似乎害他无处发泄体力。总想些不三不四的原因就在此吧,但库斯勒却是为了其他理由而叹气。
  「咦?库斯勒你不期待吗?」
  「……期待什么啊?」
  半眯着眼瞧看威蓝多,只见他稍微若有所思。
  「和平常不同的自己?」
  「你白痴啊?」
  就算挨骂,威蓝多也还是一副嘻皮笑脸。
  伊莉涅办的要事是去领受某些东西。而且还是因为库斯勒、威蓝多,以及翡涅希丝无法外出,所以才由她代为置办。
  之所以不能出门,是因为一出门就会惹出大混乱。
  库斯勒和威蓝多在尼卢贝尔克城里,经过一连串的骚动后被推崇为能够施展真正奇迹的大炼金术师。因为引发过多奇迹,对外早就公告库斯勒两人已经乘船前往南方。而翡涅希丝则是牺牲自己的性命,成了一名已死之人,因此更加不可能在外面走动。只有优秀得难以置信的伊莉涅获得耿直工匠的评价,还能走在众人面前。
  拜托伊莉涅的要事不为别桩,就是接下来旅程中的必需品。
  而且这必需用品还不是干粮之类的东西。
  「嗯?好像回来了呢?」
  威蓝多倾耳聆听脚步声,跟着走出房间。库斯勒目送他离开后,又叹了一口气。库斯勒他们虽然即将踏上旅程,但炼金术师的身分太过惹人注目,会带来妨碍。既然如此,就必须得按炼金术师的作风,利用镀金欺瞒世人。
  换句话说,就是乔装打扮。
  「我回来喽。两个臭男人,快点过来试穿看看!」
  伊莉涅的声音与「咚」的重物落地声一道响起。
  库斯勒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走到隔壁房间,只见伊莉涅面前叠着一堆衣服。
  「像你们这些没人性的炼金术师会适合这种打扮吗?」
  伊莉涅看起来异常地兴致盎然,库斯勒则冷哼一声。
  「不就是工匠打扮吗?哪有什么适合不适合。」
  「如果是这样就好喽?」
  伊莉涅别有深意地回了一句,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
  「你的是这件。这个是威蓝多的。」
  「真让人期待啊!」
  不管什么事都乐在其中的威蓝多,就像收到礼物的小孩子一样,表现得兴高采烈。大概是被这阵喧闹吵醒,翡涅希丝边揉眼睛边从里头的房间走出来。
  在一个星期前的骚动中,她剪去独具特色的白色长发,外表看起来就像宛如女孩的美少年,又像宛如美少年的少女,让人混淆不清。
  「啊,小乌鲁的是这件。」
  伊莉涅看起来更乐了,伸手把裹着衣物的包袱递过去。睡眼惺忪的翡涅希丝一时之间稍微感到困惑不解,等她发现里头是衣服后,就露出嫌恶的表情。
  「放心,我保证会适合你!」
  满脸笑容的伊莉涅虽然如此断定,但翡涅希丝的神情依旧是半信半疑。
  大概是因为她回想起刚加入库斯勒他们的工坊没多久,就被打扮成城镇女孩的往事吧。
  翡涅希丝的头发过于雪白,况且外貌又比一般人漂亮了点。八成看起来并不像城里的居民,反倒给人难以拂拭的异样感觉,像是某个地方的公主勉强打扮成寒酸模样。
  她的不悦是因为特别介意那时候发生的事吧。不然,就是为了一个更根本的原因。
  翡涅希丝收到的衣服样式来自伊莉涅的提案,且得到威蓝多极力的赞同。另一方面,库斯勒对于她是否该穿上那种衣服,则语带保留。理由却不是因为他觉得她不适合。
  而是因为他光凭想像就有种预感,那打扮将很适合她,适合到让他觉得有点不开心。
  「好,你们快点去试穿!城里忙得要命,裁衣店也不得空闲喔!要是尺寸不合的话,还必须拿去叫他们改呢!」
  伊莉涅拍了拍手,她在工坊里一定也是这样催促工匠吧。
  威蓝多兴奋得当场开始脱下身上的衣物,被伊莉涅狠狠白了一眼。
  翡涅希丝也在稍微茫然不知所措之后,乖乖捧着衣服走回她睡午觉的房间。
  库斯勒也一副莫可奈何似的褪去衣物,拿起专属于工匠的朴实服装。


  威蓝多系好腰带之后,伊莉涅感到乏味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很合适威蓝多啊。」
  「不管我穿什么,都会得到一样的评语喔。」
  「感觉的确是这样啊。不过,你要不要把胡子和头发理一理啊?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品德败坏的工匠喔?」
  如此你一言我一句的两人就算置身于城里的工匠工坊中,也的确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我们是在寻找落脚处的游历工匠对吧?我就演一个虽然有本事却跟城里工会合不来的工匠,这样感觉不是挺像的吗?」
  威蓝多一面用手搔刮着自己的邋遢胡子,一面如此说道。
  「啊……嗯。你的确给人这种感觉啊。话说,我们城里也有过这种人。」
  在戈尔贝蒂城中,伊莉涅代替亡夫统领城里的铁匠工会,大概也对这种家伙见怪不怪了吧。她的笑容中突然透出几分僵硬,可能是因为威蓝多与这角色太贴切,让她回想起当时令她烦恼不已的事。
  「那么,问题就在这个人身上喽。」
  于是,两人的视线转移到库斯勒的身上。就算库斯勒站在下一秒说不定会判他死刑的裁判官席位前时,他也丝毫不曾畏怯,这时却缩起下颚,想恫吓眼前的两人。
  因为他隐约猜想得到自己会收到什么样的批评。
  「你这身打扮还真是不合适到令人惊讶呢。」
  伊莉涅的笑意中带了几分同情。
  「是什么不对劲啊?」
  就连威蓝多也收敛起开玩笑的态度,认真地歪头思考。看他这样反倒让人更加心中火冒三丈。如果他是刻意这么做,那也只能赞他一声厉害。
  「看起来就是个乔装打扮的诈欺师啊。」
  「不然就是某个大商会的蠢儿子被硬送到工坊里当学徒,好磨练他的个性。」
  「啊哈哈哈,我懂你的意思!」
  库斯勒此时已经跨越愤怒,脸上变得毫无表情。
  「嗯……不过还真不可思议啊?啊,对了,会不会是那个?」
  「那个?那是哪个啊?」
  「威蓝多你头上缠的那个啊。」
  伊莉涅用手指着威蓝多缠在头上的头巾。平常他只在工坊中工作时才会缠,这时则为了表现得更像一名工匠才缠到头顶上。
  「缠上这个,会不会就比较像工匠呢?」
  「……会怎么样呢?」
  威蓝多从自己的头顶取下头巾,看着库斯勒,诡异地笑着。
  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早知道结果,不过还是姑且把头巾丢了过来。
  「戴上去看看!」
  在此反抗只会让自己显得愚蠢。
  库斯勒照他们所说地缠上头巾,结果两人不约而同浮现暧昧的微笑。
  「好像是为了潜入工坊偷东西而换了一身打扮的小偷。」
  「库斯勒,你别生气喔。」
  用不着要笑不笑的威蓝多出声提醒他,库斯勒压根儿就没打算让自己丑态毕露。
  「究竟是什么不对劲啊?我虽然不是很想称赞你,但五官明明就还过得去啊。」
  「应该是库斯勒的尘土味不够吧。」
  伊莉涅回头看了一眼这么回答的威蓝多,露出一脸深表赞同的诡谲神情。
  「那么,要不要留长胡子试试看啊?」
  「库斯勒留胡子?」
  威蓝多突然声调诡异地叫了一声,耸了耸肩。
  「只会变成愈来愈奇怪的面相吧。」
  「不然要怎么办啊?让人一看就觉得是炼金术师的打扮,无论如何都不成吧?」
  「是啊……可是谁能料到他会这么不适合炼金术师以外的打扮呢?」
  两人的对话就像在诉说已经无法可想,库斯勒只好叹息参半地回答说:
  「就走那个蠢儿子路线,我无所谓。」
  大概是如此爽快的认同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吧,威蓝多和伊莉涅面面相觑。
  「不要动肝火嘛。」
  「对、对啊?只不过是你身为炼金术师的印象太过强烈……呐?」
  两个人一同开口安慰他,就表示这身装扮真的与自己不匹配,在不动声色的面具之下,库斯勒的心里稍微受了伤。
  「谁在动肝火啊。只要能够达成目的就行了,谁管服装适不适合。」
  其实这也是库斯勒心里真正的想法,他并没有在勉强什么。
  从头顶取下头巾还给威蓝多,身体再稍微活动了一下。
  「尺寸看来没问题。」
  「嗯?啊,是……是吗?那就太好了。」
  伊莉涅可能是在稍微反省自己东一句西一句说得太过头了。
  「对了,反攻那场仗不是打得很漂亮吗?以至于潜藏在各地的人们都大量涌进这座城里来。很多人就只带着身上穿的一套衣物,所以才使得裁衣店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包围了这座尼卢贝尔克城的万人大军,被龙形火焰喷射器还有受到库斯勒等人施展的假奇迹鼓舞的克劳修斯骑士团打得溃不成军。集结在尼卢贝尔克的骑士团势力也就此趁胜追击,把周边的主要通道及城市都纳入麾下,真的让人觉得不愧是骑士团。
  这则消息在眨眼之间传播到四面八方,人人都心生骑士团果然安泰无虞的想法,一窝蜂地赶到这里来。静待在房间里就更能清楚听见城里发生的事,知道如今城里的宁静就仅有黎明来临前短短的一时半刻。
  人们不分昼夜地进城出城。
  「要知道我可是辛苦前往人山人海的工坊里,硬是锧进去才拿到这些衣服的喔。如果还得修改的话,又得花费一番功夫,尺寸合身真是太好了。威蓝多也没问题吗?」
  「没问题唷。」
  听到他悠哉的回覆后,伊莉涅点了点头很是满意。
  「这样就只剩小乌鲁了。她是要换到什么时候呢?」
  「搞不好是不敢走出房间啊?」
  「……」
  伊莉涅转头看了一眼威蓝多,似乎觉得很有这个可能地点了点头。
  她走向隔壁房间,朝门板轻轻敲了敲,门被稍微打开了一道缝。
  伊莉涅如果长有尾巴的话,这时候一定「咻」地伸得笔直吧。
  「好棒!很适合你啊!天啊,真的!」
  伊莉涅很是兴奋地走进房间。
  「你瞧,你瞧,没问题啊!好棒!竟然会这么适合你!」
  从门的缝隙只能看到伊莉涅的背影,不过还是隐约可以察觉得出来房间里正发生一场攻防战。
  伊莉涅用力抓住不愿走出房间的翡涅希丝的手,想强行把她拉出来。
  然后似乎对抵抗的翡涅希丝失去耐性,直接将她抱了起来,把门完全开启。
  看到出现在门边的身影时,库斯勒和威蓝多都说不出话。
  当他们让翡涅希丝打扮成城市女孩时,的确一点都不适合她。
  但是,原来还有这种选择。
  「不觉得非常合适吗?」
  伊莉涅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夸耀说那是她的功劳,身旁的翡涅希丝则羞红脸颊,心中相当不情愿地低着头。可能在探讨适不适合她之前,她满脑子只觉得很难为情吧。特别是像她这样忠于神之教诲的家伙,非常在意常规之类的想法。
  她露出不安的神情,似乎觉得很别扭,仿佛自己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样。
  翡涅希丝身上穿的是属于少年的服饰。
  「可爱的女孩即使穿上男装也还是真的很可爱啊……」
  另一方面,不拘小节的伊莉涅则自我陶醉地说道:

  「不过,像这样的孩子进到工坊里来的话,一定会引发纠纷啊。城里的姊姊们可不会放过这么可爱的人。」
  「传授东西时似乎也挺麻烦啊。要是太严厉,感觉好像在欺负人;太温柔,又会被当成是偏心。」
  「剪短之后,头发的颜色就变得不那么令人在意了。」
  的确如此。
  只是,库斯勒一如往常,没有任何一句感想。当翡涅希丝大胆剪短头发之后,他早就发现她隐约透露出有如少年般的氛围。这也是因为她原本就还稚嫩,正值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年纪。
  但是,当她穿上这身少年装束之后,原本穿着修女服时弥漫全身的甜甜乳香就消失得一干二净。如今被取代成爽朗青春的气息。
  外表这东西真的很厉害。库斯勒在此时此刻第一次觉得他能明白那些被镀金欺骗的家伙、被与黄金相似的矿物唬弄的家伙的心情。
  「可是,耳朵要怎么办才好呢?」
  伊莉涅这么问道。翡涅希丝是个人称被诅咒的血脉的异形者。
  只是,那不过是她的头顶上有对不属于人类的耳朵,而且这对耳朵就像猫一样,算是可爱那一种。现在因为害羞的关系完全平贴在她的头上,然而醒目的东西还是很醒目。
  「帽子……工匠可不戴那种东西啊。如果是商会的小厮可能偶尔还会戴……」
  伊莉涅稍稍偏着头思索,威蓝多则擅自从她腰间抽走手巾,旋即走到翡涅希丝面前。
  然后在缩起身子的翡涅希丝头上缠绕了起来。
  「这时候才更适合这样做啊!」
  「……」
  伊莉涅嘴巴大张,深感佩服。
  他们眼前登时出现了一名脸部线条细柔犹如女孩的少年学徒,虽然对于今后工坊里的工作感到不安,坚强的「他」还是提起所有干劲,准备竭尽全力来打拚。
  「……可、可以直接称呼我大姊姊无所谓喔?」
  伊莉涅的眼神陡然怪异起来,说出口的话也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在开玩笑。
  翡涅希丝尽管依旧满脸困惑,但库斯勒确实接收到她三不五时飘向自己的眼神。脸上露出渴望知道他作何感想的表情。
  但是,库斯勒忍不住撇开目光。
  而且真要形容的话,他的神情带着苦涩。
  「嗯~?怎么啦,库斯勒?」
  威蓝多眼尖瞧见这一幕,装模作样地开口询问:
  「怎么摆出那张脸啊?小乌鲁这装扮不是挺好看的吗?」
  伊莉涅的手紧搭在翡涅希丝的肩膀上,像在宣告这个人属于她。库斯勒微微侧目望向翡涅希丝,刚好跟不安的她四目交会又移开。
  「……只是换装而已,能够达到目的就行,没有所谓好看不好看。」
  他勉为其难地挤出这句话。
  伊莉涅听完,满脸的不服气,翡涅希丝似乎有些沮丧。
  或许只要说一句「很好看」就能圆满解决,但他终究办不到。因为「很好看」这几个字会从太过深远的地方冒出来,而他讨厌那种感觉。
  而且,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让他不想老老实实地称赞她。
  这一点,他绝不想让任何人察觉。
  正当库斯勒闪过这个想法的瞬间。
  「小乌鲁,你别放在心上。那家伙是靠外表和赌气来武装自己的蠢蛋,你应该很清楚这点吧?」
  威蓝多的措辞虽然过分,但他也不免觉得被说中了一半,想气都气不起来。
  不知是否摸透了这点,威蓝多还缓缓凑近翡涅希丝的脸蛋,像在说悄悄话似的对她说:
  「库斯勒正在吃醋啦。」
  「咦?」
  翡涅希丝惊讶地看着威蓝多。她可能压根儿就没预想过会听到这两个字。伊莉涅也一样,茫然愣在一旁。
  只有库斯勒一人在动脑想着该如何让威蓝多当场立即毙命。
  「因为小乌鲁的打扮和我的刚好是一对啦。」
  「咦?」
  翡涅希丝瞧着威蓝多,伊莉涅从旁端详比较他们两人。
  之后三个人的视线都移向库斯勒时,库斯勒真的伸手去探腰间的短剑。
  这是侮辱。
  威蓝多的话实在太切中他的想法。
  「……我怎么觉得你的评价反而大大加分了许多呢?」
  伊莉涅目不转睛地看着库斯勒,这么说道。
  当然,比她更加专注凝视库斯勒的则是翡涅希丝本人。
  她的脸部表情僵硬,仿佛在竭尽全力抑制快要爆发的喜悦之情。
  威蓝多嗤嗤窃笑,耸了耸肩后继续说:
  「如果事情不像我说的那样,倒不妨听听你的说辞吧?」
  溺水之人就连一根稻草也会死命抓住。
  他不得不说。
  「……那种念头,我半点都没想过。」
  威蓝多立刻露出看到猎物咬下诱饵的表情。
  「既然如此,关于今后的旅程,我有一个提案唷。」
  怎么一回事?
  威蓝多感觉不像是在故意惹恼库斯勒,也不像是要指着他的糗样,大大嘲笑一番。然而,库斯勒却感觉到有股更冷的寒意紧攫住他。
  这或许是由于他很清楚威蓝多的心眼有多坏,同时也是一种炼金术师的直觉。
  「既然我们都乔装打扮了,我想不如就再多一层保险啦。所以,我建议来进行角色分配。」
  「角色分配?」
  伊莉涅反问。翡涅希丝也在看着威蓝多的同时,不停地留意库斯勒。
  「对啊。我听说要乔装成工匠之后就一直有个想法。如果把炼金术师这个连结点从我们四个人身上取走,彼此不就好像八竿子打不着?要是在某个地方被某人问到我们四个人是什么关系的话,那可就头痛啦。」
  如果他说的是更加荒谬绝伦的内容,库斯勒脑中的混乱可能还会少一些。
  但威蓝多的这番话确实很有道理。
  「这……的确有可能会这样呢。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模样像是头目的人,还能宣称是整个工坊一起外出漂泊寻找安身之所。」
  伊莉涅认真思索这番话的原因也不难理解。
  但是,就算伊莉涅实际的工作本领强过任何头目,从世人的目光来看,她也只像个工坊小喽啰,好一点的顶多是中坚份子吧。像库斯勒这种与工匠打扮不相榇,为了接受他人调教而被强行送进工坊的大商会蠢儿子,就更加不可能是一名头目。结果,要找出让四个人凑在一起的「理由」还真是不容易的一件事。
  「所以喽。模仿以前的国王常说的话,遇到问题,就分割来解决。」
  库斯勒满脑子只有不祥的预感。
  然而他没有办法去打断威蓝多的话。
  只是伊莉涅在以前居住的城市里尽管曾经历过许多讨厌的事情,也还是尽心努力想让一切顺遂运作。世界也是靠着这种忍耐而转动。翻越城墙迈向新天地是一桩非比寻常的举动。所以他们不得不帮她捏造个非比寻常的理由。
  那么,要怎么做才好呢?
  「这里就是该库斯勒上场的时候喽。」
  「啊?」
  伊莉涅转向库斯勒,脸上纯粹就是完全不明所以的表情。
  翡涅希丝也滴溜溜地转动眼珠,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看到他这身装扮才让我灵机一动。我这下可找到任谁都会相信的理由啦。」
  威蓝多露出心底打着坏主意的笑容,如此说道。
  「库斯勒是在大商会干尽坏事,被扫地出门的蠢儿子,正下定决心想成为一名工匠重新来过对吧?」
  「……这跟我又怎么会扯上关系呢?」
  「自然就是那亘古不变的道理喽。库斯勒虽然曾经是个自以为阔绰,出手挥霍的笨蛋,但现在也已经照他自己的方式拚命在努力,而放不下这样的他,充满少女心的女孩就是伊莉涅你啊。」
  「我觉得分成这样就合情合理啦。」
  威蓝多从伊莉涅手上夺走翡涅希丝的肩膀,搂着她往后退一步。
  「我和小乌鲁的打扮刚好一样。就宛如在弊病丛生的城市待不下去的个性奔放的师兄,还有以他为憧憬的可爱师弟。」
  肩头被搂抱住,威蓝多还朝她一笑,翡涅希丝不禁睁大双眼。但她已不再是任人随意调戏的小女孩。经过几秒钟的思索后就旋即恢复镇定,在威蓝多的身旁静静站立。
  库斯勒也明白她之所以会做此反应的原因。
  当威蓝多搂住翡涅希丝的肩膀时,库斯勒曾在瞬间泄漏出他的心慌,而且刚好跟翡涅希丝的眼神对上。看到惊慌的库斯勒时,翡涅希丝脸上流露的神色——
  看起来似乎真的很开心。
  「那我呢?」
  伊莉涅出声问道。威蓝多则用更加爽朗的笑容面对她。
  「小伊莉涅的角色让我挺烦恼的呀。毕竟认真又本领一流的女工匠独自离开城市迈向新天地,这我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理由去说明才适合唷。」
  「……嗯,嗯,是这样没错啊……」
  她回答得吞吞吐吐,因为最终她真的成了一名逃离城市,自由奔放的工匠。
  「啊?」
  伊莉涅突然失控高声尖叫,看了一眼库斯勒后,又再度转向威蓝多。
  「所、所以,意思是?我和这家伙?」
  「呵呵呵。」
  威蓝多笑而不答。像在表示用不着要他把话说得这么白。
  伊莉涅再次注视库斯勒,脸上肌肉僵硬地抽搐。
  不过,他这说法的确挺合理。这么一来,在库斯勒等人造访的城市中,倘若真的有人质疑他们四人的关系性,开口相询,最后也会相信这个说法。
  造成人们选择离开城市的绝对性理由,不是非常痛苦,就是非常缺乏理性,四个人这下就全都是因为属于后者的理由而晃荡在城市间。
  威蓝多与组织合不来;翡涅希丝太不知世事;伊莉涅则为爱盲目;库斯勒则是有钱人中常见的笨男人。
  不管去到哪座城市,比起让人怀疑他们的身分,更容易让人感到他们无可救药,甚至换来一顿骂吧。
  「然后,我们两组四人刚好在某座城里偶遇,就这么成了旅行的伙伴。我想其他说法应该很难顺利将四个人凑在一起的来历交代清楚啊。」
  威蓝多一副很有自信地挺胸主张。原来他吃饱没事都在想这些啊。
  只是,库斯勒无法说声不愿意就拒绝这项建议。
  被威蓝多搂抱住肩头的翡涅希丝咯咯笑出声,伊莉涅也露出一脸莫可奈何的表情。所有人都很清楚这段捏造的说法只是为了让乔装打扮更具说服力,充其量不过是个小游戏而已。此时此刻唯独库斯勒当真的话,这将会成为他做过最愚蠢的举动。
  「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嗯?」
  伊莉涅的眼神一一扫过库斯勒、威蓝多,然后是翡涅希丝,对他们说:
  「改成我只是一时被爱情冲昏头而选择离开城市,现在一直觉得很后悔的设定也可以吗?这样的话,我可是有相当的自信能够自然地把角色扮演好。」
  威蓝多仰头朝向天花板,张大口无声大笑。
  伊莉涅则厌恶地看着库斯勒。她这么说的用意大概有几分是介意翡涅希丝的感受,剩下的全是真心如此认为吧。
  库斯勒没有多说什么,全盘接受。
  只要前往的目的地是他的抹大拉,其他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死命如此说服自己。


  当他们打点好乔装用的衣服和捏造的说辞时,艾鲁森派人来传唤。艾鲁森是在聘雇库斯勒等人的克劳修斯骑士团之中,实质上率领着一支部队的人物。他这支部队原本只是前往被克劳修斯骑士团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在那里负责维持治安与殖民,确切来说该算是职责温和的部队,现今看来似乎也不再是如此。
  库斯勒他们坐上可以掩人耳目的马车,遮遮掩掩经由小路偷偷潜进骑士团本部的后门。
  然后当众人一进到办公室时,就听闻一声抱怨:
  「我被你们害得忙到不成人形!」
  可能是睡眠不足吧,黯沉的脸庞上缺乏表情。疲累导致脸部肌肉僵硬不动的关系吧。就连恨恨地对库斯勒等人一吐怨气时,手上的羽毛笔仍毫不停滞继续签署眼前的羊皮纸。
  「您看起来时时刻刻都很忙碌啊。」
  库斯勒一这么回话,艾鲁森就好像呛到似的晃动着肩膀。虽然他的表情毫无改变,让人难以解读,不过似乎是在苦笑。
  「不知不觉间,库拉托鲁大公成了反攻战事中的总指挥官。都是因为你们的表现,让我们这支阿萨美徽章部队的评价可是扶摇直上。」
  「恕我惶恐,这一点能有什么问题呢?我记得曾经听过一个说法,只要能够立足于这场战争的中心,就能洋洋得意地平步青云?」
  只要打赢这场仗,克劳修斯骑士团就能一口气跻身莱特里亚执牛耳的地位,艾鲁森曾气势汹汹如此扬言。但眼前的他却不见喜色。
  库斯勒的这番话让面无表情的他停下笔,小声地说:
  「杂务全部落到我头上……」
  艾鲁森是实质上执掌部队所有号令的人,可他的头衔只是传令官。这个职称负责的原本只是抢先库拉托鲁大公——这位身为部队象征的大贵族一步,前往他即将抵达的地点张贴布告,如今看来则是成了统筹杂事的总管吧。
  仰躺斜靠于宝座上,视情况偶尔语气蛮横地发言,只要宣称自己是一切的中心,剩下的全交给部下去做就好,这样的身分不属于他。
  而且从红胡子库拉托鲁大公这位大人的口中似乎会说出乌鸦和天鹅是同一种鸟类这种话,对于各种细节也不会多想吧,由此看来艾鲁森的辛苦更让人叹服。就算是库斯勒也罕见地心生同情。
  「未能帮上您的忙,我深感惭愧。」
  不过,这话好像被误以为是句讽刺。威蓝多哈哈大笑,艾鲁森也对库斯勒怒目而视。
  「哼……算了。待我突破这场暴风雨之后,应该会把这件事视为此生的骄傲。」
  人在成就一番事业时,必然有其理由。
  艾鲁森是名不折不扣的事务官。
  「总之送你们到下一个城市的准备已然妥当。那你们呢?」
  库斯勒站直身子,威蓝多、伊莉涅和翡涅希丝也端正姿势。
  「如您所见,我们也准备好了。」
  「乔装成工匠……是这样啊。哼。」
  艾鲁森的视线扫过库斯勒等人,最后又再度看了库斯勒一眼,哼了一声。
  「遭人怀疑时的说辞,我们已经完全套好招了,不用担心啲。」
  听完威蓝多的保证,艾鲁森也没有做出点头之类的回应。
  「既然你们这么说应该就是吧。无妨,我只要把我担心的事情交代清楚。」
  艾鲁森从大量的传令文件中抽出几张文件,眨巴着眼睛追寻文字。
  「你们要循著名叫柯雷多·阿布雷亚什么的异端审问官的脚步前进是无所谓,但有许多还不是我骑士团势力所能及的地方。其中最接近且在我们势力之下的城市,叫作亚荣。」
  接着,他的目光移了过来。有听说过吗?大概是在询问这个吧,库斯勒只回以一个耸肩。
  「哼。亚荣这座城市虽然确实隶属于异教徒国度莱特里亚,但从过去也就屹立着正教徒的教堂,听说是个对信仰含糊笼统的城市。」
  「是因为治理该地的领主是个脑子灵活,善于当墙头草的人吗?」
  「不。根据密探的报告,就是含糊笼统这四个字。换句话说,那里是由商人在掌权。」
  「原来如此。」
  就好比炼金术师声称「信仰什么的都见鬼去吧」,商人也是种信奉「只要能赚钱一切都好谈」的集团。
  「就跟尼卢贝尔克这块地方相同,它位于南北界线上,以仲介商品而繁荣。这在国境边界并不稀奇。就算你们潜入当地,应该也不会太引人注意。」
  艾鲁森放下文件,揉了揉眼头。他做这个动作时,模样就与他的年纪相仿,看得出来是个刚步入老年的男人。
  「可是,你们炼金术师的身分千万不能被识破。」
  他这么说时,依旧掐着眼头。
  就在这瞬间,他又变成了那个即使闭上双眼也能读懂世局风云变化,拥有一双慧眼的指挥官。
  「关于你们的评判可比你们想像得还更擅自妄为地流传广布。对我来说,我巴不得把你们都放进仓库善加保管。」
  「哈哈。」
  威蓝多笑出声,艾鲁森则张开双眼。
  「我不是在开玩笑。」
  目中无人的化身威蓝多也不禁收敛笑容。
  「你们的存在关系到骑士团整体的士气。只要有你们在,无论面临怎样的危机都能立时帮大家解决,如今就弥漫出这种气氛。散布你们已前往南方的说法,并不是随意胡诌。是为了让大伙儿认为南方的根据地从此固若金汤的印象。因为如果老是觉得有芒刺在背的话,绝无法让人安心向前进攻。」
  炼金术师的本质是无论做任何事都绝不徒劳,艾鲁森似乎也是如此。
  「万一你们有什么不测,将代表我方损失了莫大的财产。名为威望与信仰的财产,就算我们刻意重新构筑,恐怕也难以再得。偏偏这点又无法以金钱来估算。」
  从来就不曾想过他们这些人会处于这么重要的地位。
  不过,在这个生活艰苦的世间,奇谈轶闻总是像疾病一样散播蔓延。
  这点虽然有好处,但也偶有坏处。
  无法回应众人期待时,展现奇迹者将会遭到何种对待,他们可都亲身体会过。
  「帮你们领路的是一群本领高超的密探。所有人都打扮成商人。形式上你们就加入那个商队。他们全是我的心腹。绝不可能泄漏那小姑娘的秘密,或是暴露你们的身分。」
  由于翡涅希丝是受诅咒的血脉,他的保证让人松了一口气。
  「然而,我倒是非常担心你们是否能彻底隐藏自己的身分。」
  艾鲁森用半点都不信任的眼神注视库斯勒他们四人。
  这时,库斯勒不免扬起下颚,反驳他。
  「我们可是炼金术师喔。最擅于保护自己。」
  事实上,有许多人都面临过性命的威胁。
  炼金术师就是在这种环境之中,独自一人活了下来。
  「那是当你还是孤身一人的时候吧。」
  这句话从正面给了他的胸口正中央一记痛击。
  「假设这世上有些家伙犯错的机率只有万分之一。找两个这种人凑在一起做事时,不知为何,失败的频率便节节上升。试试看变成四人组合的时候呢?他们将不时引发争执,陷入一团混乱。」
  库斯勒变得无话可说。
  不只艾鲁森,就连威蓝多、伊莉涅、翡涅希丝看他的视线,都让他觉得脸上火辣辣。
  这句话简直就完完全全显示出他们之间的争执和混乱早就被一五一十地看透了。
  「密探为何总是单独行动的理由就在此。即使共同行动也不会对彼此的工作多说半句。而我所处的立场可是得统管人数超过数千名,相互之间又你夸我逞的大军,能不能多少体谅一下我的辛劳呢?」
  冶金和精炼在数量增加的时候,以往使用的方法理论也时常不能成立。
  艾鲁森用力叹了一口气后,清了清喉咙。
  「我要你们回来时别缺了任何一人。要是损失你们任何一个,都等同于损失了骑士团中一整个主部队。」
  就连应该算是早已命丧黄泉的翡涅希丝也能带来超越库斯勒等人的效果,端看怎么去利用。想像一下只要宣称那位圣女透过伟大的奇迹复活了,骑士团的士气该会有多么振奋,就能理解个中道理。
  这种事绝非玩笑。
  「尽管如此,我还是准许你们启程出发,是因为推估这趟旅途将带来更多的好处。」
  艾鲁森交代到这部分,才终于依稀绽放了微笑。
  「去找出能够胜过龙的古代技术回来。如此,可就能成为世界的支配者喽。」
  仿佛看过英雄传的小孩子会放在嘴上的台词。
  然而,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并非不知世事的小鬼头,而是在这个以尼卢贝尔克为据点的反攻战事中,此时此刻正立足于中心位置的大人物。
  不会为此心潮膨湃的男人,不是男人。
  那份年少时期的无邪兴奋从自己的心中复苏。
  「不过……」
  库斯勒强忍笑意地说。
  「我想掌管世界的事务性工作,会比现在还更加繁重喔。」
  艾鲁森愣了一下。
  接着,直到方才都缺乏变化的颜面肌肉逐渐被牵动,几乎连轮廓都有所改变。
  「到时候,我自然会要你们帮忙。」
  艾鲁森是名值得信赖的上司。
  「快走吧。等你们的好消息。」
  「谨遵吩咐。」
  库斯勒等人顿首行礼后,就离开了办公室。


  库斯勒从卡山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穿戴的几乎便是全部的家当,所以很快就把行囊整理好了。顶多就是多了张在这座城里找到的柯雷多·阿布雷亚的留言。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也自是不用多说。只有伊莉涅稍微麻烦了点。与她共事过的工匠全体一起准备了最高级的工具当作饯别礼要给她,费了好一番劲才拒绝了他们。漂泊在外的工匠若是带着太高贵的工具,只会惹人侧目。
  虽然如此,当艾鲁森派来的一身商人打扮的密探前来招呼他们时,所有人都已经准备就绪。
  「那么,将会流传后世,为人称道的伟大旅程就要出发啦。」
  「前提是要找到很不得了的东西吧?」
  「听说我们可是已经成为很了不起的人物喽。搞不好还会在编年史中留名咧。」
  「又在说些天方夜谭。编年史只会记载议会和领主的事吧?像我们这种人,怎么可能……」
  伊莉涅嘴上虽然这么说,脸蛋却洋溢着有些期待的兴奋之情。自己的事迹被写进历史中的一块角落,这可不是大部分的市井小民能够奢望的事。
  但,库斯勒对此毫无兴趣。还有更多其他重要的事。
  当他这么想时,身旁的小丫头开口说:
  「如果被写进编年史的话,你就是隐藏真实身分的大炼金术师吧?」
  翡涅希丝看起来很是兴奋。
  「总觉得心中好雀跃。」
  她或许把这趟旅程想成是隐藏身分的公主率众外出的冒险之旅吧。
  本想趁机酸她几句,翡涅希丝却仍然笑容满面地说:
  「一直以来,我都是隐藏身分四处流浪。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么开心。」
  身为被诅咒的血脉,她低头屈膝,过着冰冷无味的逃亡生活。乔装打扮的目的是为了否定自己那遭人忌讳的身分才不得不这么做。全是为了让自己的心脏还能持续跳动;又或者,是为了半路上被残杀的同胞们。
  这次的乔装打扮,意义完全不同。翡涅希丝是生来第一次享受到出于胡闹而改变装扮的乐趣。只要是出生于城里的人,任谁至少都曾开心地玩过一次变装。
  当库斯勒回神时,他的手已经快要碰到翡涅希丝的脸颊。
  不过,他不想承认自己整个心被翡涅希丝这副模样激起涟漪,于是中途停下抚摸女孩脸颊的初衷,改用手指弹了她一下。
  「不要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谁知道接下来的旅程中会被人设下什么陷阱。」
  「我、我才没有嘻皮笑脸……咦?有、有陷阱吗?」
  她虽然气呼呼鼓起双颊表示不满,却又旋即惊愕地连忙反问。
  库斯勒所说的话也并非毫无实质意义的自我防卫。
  「想想卡山吧。和你身上流着相同血液的家伙可是被人铐上铁脚缭,活埋进墙壁里头喔。」
  那些人八成是将龙形火焰喷射器的技术传进卡山的人民。
  有鉴于翡涅希丝来自遥远的东方之地,那些人应该是在很久以前来到此处,将彼处的伟大技术传来这里的移民团。
  然而,从城里留下的壁画,以及之后的情形来看,可以清楚得知移居进行得并不顺利。一开始古代之民还能以压倒性的技术让人们服从,或者和人们携手合力让城市发展起来,不过这层关系却在某个阶段产生裂缝。
  八成是施展太多奇迹了。
  民众一旦曾经看过犹如奇迹般的解决方法,之后就会继续期待第二次、第三次。
  如果能够持续回应他们的期待,那倒无妨,但事情却没这么简单。
  谁都不可能成为神。
  而拥有宛如神灵之力的非神者,只会被人视为恶魔的化身。
  下在翡涅希丝这条血脉上的诅咒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下来要前往的亚荣,说不定也沉睡着这种不幸的过去。」
  得知自己的族人以不幸的遭遇迎接生命终结,就算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心里也绝不好过。然而,世上偏偏放眼所见皆是这种悲惨的故事。所以才要咬紧牙关,千万别期盼幸运到来。世间充满不幸。
  但是,翡涅希丝的笑容并没有消褪。
  「没问题。如果说我们这一族被下的诅咒是因为那些技术的关系……」
  她笑容依旧地仰望库斯勒。
  「我相信你可以帮我解开那道诅咒。技术绝不会因为那样就沦落成坏东西。」
  她竟对行事可疑的炼金术师说出这种话。要是在更早之前,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不通世俗,凡事都轻易当真的无知蠢蛋所说的傻话吧。
  但翡涅希丝已经不是单纯的小丫头。
  「不要有所期待。」
  库斯勒冷冷地撇下这句话,翡涅希丝却笑得更开怀。
  「是。我会当心不要过度期待。」
  看来她确实学到了教训,深感安慰,但也少了同等的乐趣。
  「那你好歹可要说到做到。」
  「我会啦,而且我做得到。」
  她那一脸不服气的模样,看起来虽然认真,也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刻意人真的会因一些小事而大大改变。
  她的成长甚至让库斯勒感觉到自己被远远抛在后头。
  「好了,你们没忘了东西吧!」
  伊莉涅出声确认,库斯勒和翡涅希丝都望向她。
  「出发喽!」
  踏上新的旅程。
  库斯勒就在那么短短一瞬间叫住翡涅希丝。
  「怎么了吗?」
  翡涅希丝慢了半拍才察觉,惊讶地转头看他。
  只不过是这么些微的错过,库斯勒的话就已经吞回肚子里了。
  「……没事。」
  这么回答后,翡涅希丝便一脸疑惑地走开了。
  你这打扮,很好看。这句话终没能说出口。
  这不是能自以为了不起地对人说长道短的情况。与此同时,库斯勒也逐渐顿悟为何自己会这么不适合工匠的装束。就如艾鲁森所言,一直以来他总是独自一人。尘土味不够的起因只怕也是在此。
  也就是说,他目前还紧紧扣在一个版型上。一个叫作「孤高」的炼金术师的版型。
  而这副铠甲穿在身上显得太紧,容不下将白猫怀抱在胸前的空隙。偏偏猫儿又勉强想挤进他怀中,他当然不知该如何对应。
  问题是要卸下这副铠甲似乎并不简单。
  库斯勒凝望翡涅希丝先行离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载货马车有三辆,五个受雇的佣兵、三名商人,再加上库斯勒四人组成的车队。
  商人全部都是密探,佣兵看来也是身手非凡的粗犷汉子,比起黄金更乐意对职业道德起誓忠诚。
  等着穿过城墙的人摩肩擦踵,不论出城或进城的人潮都显得热闹非凡。
  骑士团在尼卢贝尔克转为反攻,逃得慢的或苟且潜藏的残兵频频从四面八方的城镇及村落进到此城,另一方面,准备反攻的士兵则列队发足出城。
  另外,尚有余力的南方地区陆续送来骑士团的援军,看到这些部队而眼睛发亮的商人及工匠也一举大批跟了上来。掀起战乱无法进行平日交易时,就是新来的商人抢占商机的绝佳时机;修理战时被破坏的城市景观,或因应特殊需求制作武器等等,也为工匠带来工作。
  何况这场动乱发生的时间点又刚好是在大伙儿以为战争就要结束,未来出现新殖民的可能性趋近于零的时候,因此人群更加蜂拥而至。从人潮的移动看来,此时正在进行物资搬运的港口想必也热闹得超乎人想像。
  光是挤开人群出到城外就已千辛万苦。
  「啊……!累死我了……!」
  伊莉涅高举双臂,仰躺滚倒在成排的木箱上。天气晴朗无风。从城墙内部那繁杂的压迫感获得解放之后,这时候正适合来个午睡。
  虽说如此,库斯勒不免心想,毫无顾忌横倒在旁,面朝倾注下来的日光,一副很享受的模样还真是充满健康气息,很有伊莉涅的作风。
  「简直就是我十年的工作量,接下来的十年我都不要做事……」
  她嘴里如此喃喃,脸上流露安息日时享受回笼觉的惬意。
  在尼卢贝尔克,她坐镇指挥龙的制造,几乎废寝忘食地劳动着。
  旅行途中贪图睡个懒觉的奢侈应该可以被原谅吧。
  「嗯~可要是……睡午觉的话……就会染上怠惰的陋习……」
  她嘟嘟哝哝地横躺,把身体蜷成一团。
  想要抵抗睡魔诱惑的精神虽然值得钦佩,但尼卢贝尔克的繁重工作毕竟还是让伊莉涅累垮了。她大大伸了个懒腰,仿佛在对这个令人联想到春天的温煦冬阳投降一般。然后当她伸指擦掉眼角渗出的泪珠时,视线刚好与库斯勒对上。
  「在这么美好的日子里,你干嘛臭着一张脸。」
  「……我本来就长这样。」
  库斯勒简短回答后,目光落回手上那本从尼卢贝尔克带出来的珍贵书籍。
  那是他曾在教会中看过的尼卢贝尔克编年史。为了取出阿布雷亚的留言,在教会读的那一本被他拆解成支离破碎,于是便请商会把同一本书让给他。
  编年史记载了从城市源起直到现在的主要大事,往日的他是绝不会拿起这种书来看,但仔细详读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关于古代之民的一些蛛丝马迹。
  「老爱说谎。」
  伊莉涅再度仰躺,两手枕在脑后。
  虽然不是贞洁贤淑的女性该有的姿态,但伊莉涅很适合做这种动作。
  「因为小乌鲁不在这,所以闹脾气了对吧?」
  库斯勒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所以无需特别费心就直接把这句话当耳边风。
  「说得也是啦,比起粗鲁的女孩,自然希望陪在身边的人是她啊。」
  伊莉涅把眼睛眯成一道缝。看来她不仅自觉到本身的粗鲁,也依稀有些在意的样子。
  「哼。你厉害的地方也不过是嘴硬而已嘛。」
  「啊?」
  「连『那衣服很适合你』这么一句话都说不口。」
  「什么!」
  他不自觉地出声,又赶忙克制自己的嘴。
  于是,就在这当下,谁是蠢蛋已然见分晓。
  「威蓝多这人虽非善类,但在这一点上,他的嘴可伶俐多了。眼看这时候八成满嘴都在称赞小乌鲁。小乌鲁想必也是心花怒放啊~」
  听到伊莉涅这么说,库斯勒也不由自主向载货马车队伍的最前头望过去。虽然在行李的阴影遮掩下无法看清全貌,但隐约可见威蓝多和翡涅希丝的零碎身影,看起来似乎正聊得相当兴高采烈。看到两人头上缠着成对的手巾,更让人油然生起这种想法。简直就是感情真的很好的师兄和师弟。
  「比起总是对自己恶作剧,重要的话却半点不提的人,小乌鲁她啊,说不定也会对有点怪异可是能言善道又温柔的人动心喔。尤其小乌鲁又是这么老实的孩子。」
  闭上双眼,做着日光浴的伊莉涅看起来很好整以暇。
  无论库斯勒怎么怒目瞪她,在温暖的阳光下那一点意义都没有。
  而且,无论库斯勒如何反驳,都只会沦为小孩子赌气的举动。
  明知这些道理,却还张口出声,因为他心里有种「难不成」的不安。
  「这种事……」
  「很有可能唷。」
  伊莉涅没让他把话说完。
  「这种事很常见啊……被置之不理的话,谁都有可能一时鬼迷心窍。」
  然后伊莉涅望向他的视线并未包含嘲弄。
  而是氤氲怒气、锐利的眼神。
  「以为什么都不用说,对方就能懂?这算哪门子的自以为是啊?」
  伊莉涅这个人总是很坦率,想到什么就直言不讳,可这句话也太不留情了。库斯勒在惊讶之余心生警戒,伊莉涅则别过头,像在闹别扭。
  「不过,你会把它称为信赖关系之类的对吧。就和那个人一样。什么意思嘛!」
  这下,话中的焦点总算对上了。伊莉涅责怪的对象并非库斯勒,而是在她记忆之中,已然过世的人物。
  「你大概以为说出口有失面子吧。明明其实只是难为情或者缺乏勇气而已。」
  闻言,感觉就像被炼铁用的巨大铁锤砸到一样。库斯勒用苦涩的表情看着伊莉涅。
  相对地,伊莉涅却没往库斯勒多看上一眼。他知道这时不管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遂闭上嘴巴。两人之间只响起辘辘转动的马车车轮声。
  打破沉默的人是伊莉涅。
  「当你还在这样磨磨蹭蹭的时候,人可能就突然不见喽。可能是对方,或者是自己。」
  她的眼神中已经看不到怒意或是不耐烦。
  只剩下落寞而已。
  伊莉涅望着他的眼睛里诉说着:是这样没错吧?
  世局动荡不安,诡谲难测,才不会对自己多加青睐。
  平平稳稳的生活突然被一槌粉碎,这才是所谓的日常。
  「特别是和你们一起行动后,老是遇到危险的事。接下来要前往的地点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光在旁边看就叫人心烦意乱。我不是跟你提过自己的失败了吗?」
  这句话之后,视线中总算多了轻蔑的意味。
  看到这样的眼神,库斯勒还反而感觉比较自在。被伊莉涅指谪的部分,他全都有自觉,也认为确实如此。而且,从伊莉涅火冒三丈的模样来推测,这应该不是她和威蓝多又联手在耍什么诡计。
  「纵然是铁,突然被折弯也是会断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试图为自己辩驳,结果伊莉涅怏怏不乐地看着库斯勒说:
  「有心想努力弯折的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你明明总是在事情不可挽回时才勉强做个样子想要补救。而且,还是在他人帮助下。」
  「……」
  在这种事情上争辩,他怎么可能裸得了伊莉涅。
  库斯勒欠伊莉涅一个大人情,而且自己的丢脸的模样也大概都被她看光了。
  只是,他偶尔会这么想。
  如果他有个爱管闲事的姊姊,大概就像这种感觉吧。
  「就因为你这死样子,才会被威蓝多逮到机会恶意捉弄啦。若照原本的预定,现在你的膝盖上应该坐着小乌鲁才对,小乌鲁一定也希望是这样。」
  的确,当威蓝多提议要分开乘坐马车时,翡涅希丝曾经看着库斯勒。
  然而,库斯勒却几乎是反射性地别开目光。因为如果看着翡涅希丝,就会让她觉得好像自己也在有所期待一样,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想太多,他自己也这么认为。
  「还是说,你想把我抱在膝上?」
  伊莉涅半眯着眼,没有一丝女人味地说出这样的话。
  库斯勒只觉有苦说不出,虚弱地回答:
  「你很重吧?我的大腿会断掉。」
  「要、要你管!」
  这句话出乎意料刺激到伊莉涅,她捡拾起载货台上的麦秆往库斯勒身上丢去。库斯勒没打算报复这种事,毕竟没什么意思。他取下落在头上的麦杆,叹了气。
  问题简单明了。
  「面子什么的,如果可以抓出来切割掉的话就好了……」
  库斯勒将手肘靠在载货台旁,托着腮。
  「有打算这么做的话,无论何时都能做得到吧!」
  伊莉涅又不着痕迹地刺了他一枪,他依旧没有反驳的余地。
  沉默再度晃荡在两人之间,这次则由库斯勒先开口。
  「如果为了其他事情,不管是面子还是什么,我都能顺利割除。然而,偏偏这个就是长在我伸手亦不可及的地方啦。」
  他只能这么认为。百般无奈。站在翡涅希丝面前,他就会不自觉武装。
  在半自暴自弃的状态下,他对伊莉涅说:
  「如果没有你们在的话,说不定会进行得比较顺利。」
  「就算你和小乌鲁在我面前紧紧相拥,我也半点都不会在意唷。」
  说得也是,假如换成威蓝多和伊莉涅这么做,库斯勒也不会放在心上。会介意自己对翡涅希丝回以微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连我都开始厌恶自己了。」
  「那是我的台词吧。我才不想听别人的肉麻情事咧。」
  「什么肉麻情事啊!」
  「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小乌鲁现在会待在威蓝多的身边,也是因为每次问话都只会面无表情或是反过来酸人的你,脸上神情立——刻出现动摇的关系啊。」
  不受任何事情撼动,甚至能默不作声地出手把神扼杀。
  这就是炼金术师,也是他相信至今的自我形象,却在莫可奈何的情况下做了修正。
  只是,伊莉涅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话呢,库斯勒正暗自揣测不到她的用意,只见伊莉涅生闷气地板着脸,叹了一声。
  「虽说如此……我之所以看到你就有气,还不是因为羡慕的关系。」
  库斯勒这下也不禁迷糊了。
  「……啊?」
  「啊——我也想谈恋爱啦——」
  伊莉涅大声抛出这句话,双腿还上下不住乱动。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类似惊愕的恍然大悟。就像身旁的人吃着好吃的东西时,自己也想尝一口的感觉。
  库斯勒没好气地说:
  「还有威蓝多在啊。」
  「你在开玩笑。他人虽好,但我讨厌花心的人。」
  听到她冷静的答案,孤高的炼金术师也不自觉点了点头。
  「你是炼金术师对吧?能不能帮我占卜一下,我命中注定的人在哪里啊?」
  尽管分辨不出这是否为戏言,但还是必须订正她的误解。
  「不要把占卜师和炼金术师混为一谈。」
  「真没用。」
  「……话说回来,本来就不应该依赖占卜。要是真遇到了,就连爱情药都拿来用不就成了。」
  「咦?」
  伊莉涅一骨碌地坐起。
  「那、那种东西你能做得出来啊?」
  「干嘛?你有想让他喝下的对象吗?」
  库斯勒顿觉有些意外,在意之下进而询问。伊莉涅在尼卢贝尔克时整天泡在工坊里面,还全身疲累到没察觉自己单边的手套脱落,就这么走回来,倒在门口睡死。
  在这种状况下,她竟然还有闲余时间喜欢上某个人啊,正当库斯勒深感佩服时,伊莉涅一脸无趣地耸了耸肩,回他说:
  「才不是。是我自己要喝。」
  「啊?」
  「看到你们两个总让我想起以前那份心情嘛。」
  伊莉涅像个小女孩一样噘着嘴,有点害臊地说。
  她指的是在那短暂期间内享受到有伴侣相随的时光吧。
  「喝下爱情药就能出现那份心情的话,就算是爱上青蛙也无所谓。不,应该说青蛙比较好啊,以人为对象的话,麻烦事一堆。」
  难不成是尼卢贝尔克的工作太过辛劳了?
  库斯勒担忧地看着她,她却滑溜地凑上前来。
  「欸,比起这个,你真的做得出那种药吗?关于炼金术师那方面的传言,不都是骗人的吗?」
  虽然不到翡涅希丝那个地步,但伊莉涅对炼金术师的看法似乎也充满她自己的想像。可是,炼金术的手法与工匠并没有太大差异。
  「你该不会给小乌鲁喝了那种药吧?」
  原来是担心这个,库斯勒听完倒安心了。
  就算伊莉涅看他的眼神带有批判,但在这点上面他尤其不会心虚动摇。
  「我倒觉得不如干脆这么做,自己还比较能应付自如。」
  倘若这么做可以达成目的,他又何须犹豫。

  正因为无从预料,他才会显得手足无措。
  「而且,那药可能跟你想像得有些不一样。与其说是爱情药……应该说是春药吧?」
  「春……春?」
  平时个性大而化之颇有男子气概的她,此刻变得结结巴巴,双颊绯红。
  虽然曾经有过丈夫,但对方毕竟年事已高,或许她并没有那方面的经验。
  「可能比较接近让人看见幻觉吧?我自己也没有使用过。只是曾经不止一次,不要命的贵族拜托我帮他们调制那种药。」
  「……」
  伊莉涅用握紧的拳头撝住嘴巴,看向别处,连耳朵都变得红通通。
  「你那么想要吗?」
  「啊?你胡说什么啊!我才不是那种淫荡的女人!」
  伊莉涅高分贝地尖声一叫,库斯勒也稍微吓到。
  只是,当他意识到伊莉涅误会他的意思时,不自觉感到又气又好笑。
  「我指的是春药啦,不是说男人的那话儿。」
  「——唔!」
  伊莉涅抓起附近能丢的东西全丢向库斯勒。麦秆、大蒜接连飞至,库斯勒一一或闪或接,等她平复心情。
  「不过,那材料很难取得,调制方法也显然只是靠半吊子知识的记载资料,还有间接又间接听来的内容。风险占了一大半,我自己没用过的主要原因也是在这。如果是专门研究这方面的家伙或许还能一试……那些贵族才不会割爱这部分的知识,比冶金的技术看得还贵重。」
  有时一项冶金的新技术就能让废弃矿山重现往日风光,所以其中偶尔还会牵扯到攸关性命安危的庞大财富。
  但是,爱情药这一类可以更直接影响权力的中枢。
  比起仰赖刀剑矛枪攻击敌国,那些贵族更常使用联姻策略攻克敌人,保卫自己的领土。
  「如果能在某处买到材料和相关知识,我可以帮你试做看看喔。」
  库斯勒说完便眺望远处。
  「我如果也喝下,是不是就可以恣意妄为了?」
  这样才真的称得上爱情是盲目的。说不定就能不去在意别人或自己的眼光。
  库斯勒这么喃喃之后,呼吸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伊莉涅说道:
  「简直像白痴。」
  这是用来形容慌张失态的自己吗?或者是在说库斯勒?
  或许两者皆是吧,无论答案为何,库斯勒已因同意跟着点了点头。


  他们花了整整两天两夜才抵达亚荣。
  一晚,他们在途经的河岸关税处过了一宿。关税处不停有旅人鱼贯往来,莱特里亚女王引起的叛乱,以及骑士团对其进行的反攻造成这片混乱。
  情况大概就和尼卢贝尔克一样吧。
  有些人趁混乱逃逸,更有些人将此视为良机来到这里。绝大多数都是为了商机而眼睛发亮的商人,还有打算善加利用这混乱在某处谋得一口饭吃的工匠。
  那敢情好,库斯勒思忖这是别人家的事。本来就应该毫不客气地伸手去探求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才是生于世上的意义。
  话虽这么说,自己在旅店时的举止是否也像这样,他一点都没把握。
  桌子底下,伊莉涅踢了他的脚两次。
  和威蓝多的感情变得更好的翡涅希丝在用餐时主动殷勤帮他分盘装碟。当然也没少了库斯勒一份,但库斯勒接下盘子时,就连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
  至今为止他都没特别表达什么,这成了习惯。既然如此,如今多说些什么的话岂不诡异?这个想法阻饶了他。更不用问,要在哪个时机对她说那套衣服很适合她?事到如今,已然太迟,令人绝望。
  假使在炼铁的话,他能够在最适当的时机判断是否添加木炭或贝壳,这时却因一延再延之下,时间大幅流逝,无可挽回。在旅店里成排躺下度过一夜,四人再度分乘两辆马车后,甚至听不到伊莉涅对他说些鄙夷的话。库斯勒从没想过自己竟会被无言的压力给击倒。也因为这番落魄,即使亚荣的城墙终于映入眼帘,他也没能发出安心的叹息。
  人群一多就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关于这点,亚荣倒是很出色的选择。城墙前排成一字长蛇,推迟前进的速度。并非检查哨太过严谨,单纯是因为出入人数过多。马车的步伐完全停止时,就看到一大批出城准备前往南方的人从马车旁边通过。
  佣兵、佣兵、传令兵、商人、回村子去的农民、佣兵、骑士、商人、商人……库斯勒将经过的人都逐一分门别类。亚荣已成为骑士团反攻战事中的重要据点,从事战斗者的人数较多或许也并非毫无道理。
  马车偶尔会像想起来似的往前走几步,当他们终于抵达城门口时,看门守卫也是城里的卫兵和骑士团的人马各占一半。
  当然,显然不是因为「城里人手不足,所以骑士团派人来帮忙」这种温和的理由。城门的管理直接关系到城市安全保障。外部权力倘若侵蚀了城门的管理,即使是城里不欢迎的人物,也可能会顺应对方的意思而轻易放行,任其进到城内。
  比方说,就像库斯勒眼前发生的景象,只见密探眼尖地抓住骑士团的人,给他看过艾鲁森发行的身分证明书后,连行李查都不查就任由他们通过,诸如此类。即使如此,这里姑且还有城中的卫兵在场,骑士团的权力在这城市可能也多少受到一些限制。否则的话,就是至今为止的种种或许让他们上了一课,一改强硬的作风。
  但无论如何,想到亚荣城里的居民遭到外来者在自己的地盘上捣乱,库斯勒就对他们寄予些许同情。
  至于为何如此,就要从穿过城门,一行人走下马车之后发生的事说起。
  「好啦,这可是历史上的我们该纪念的全新第一步啊!」
  威蓝多边说边走下马车,并且把手掌递向翡涅希丝。
  然后,只见翡涅希丝被逗乐得轻笑,把自己的手掌重叠在威蓝多的手掌上。
  「喂,这样好吗?」
  伊莉涅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侧腹。
  「虽然威蓝多是故意要呕你,但小乌鲁也是明知这点而这么做喔。」
  「……」
  伊莉涅站在他这边,感觉很可靠,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打算制止威蓝多。都到这时候了,威蓝多应该不会对翡涅希丝出手才对。
  「在冶金的时候,要是心急准没好事。」
  「也有为时已晚的可能性喔?」
  就算伊莉涅看他的眼神充满挑衅,库斯勒也只是耸了耸肩。
  「不管几次都能重来,这就是冶金的好处。」
  「如果可以把人看成跟金属一样的话呐。」
  「……」
  由从头顶到指尖全属于铁匠的伊莉涅说出这种话,还真是寓意深刻。
  人是人。铁是铁。比照类推有其极限,要是信以为真可就会落得悲惨的下场。
  「我很清楚。」
  库斯勒坦承,并且又加了一句:
  「只在理论上……」
  伊莉涅小声地噗嗤一笑,似乎觉得很无奈,就在这时候——
  库斯勒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拉近。
  「咦?哇!」
  「让开,让开!」
  看起来明显就是出身不太好的一大群小鬼,红着眼睛冲到马车前。
  库斯勒右手抱着伊莉涅,左手准备拔出短剑,但他眉头稍微一紧。
  说他们是强盗似乎又不像。
  因为他们的眼里并没有库斯勒等人。
  「商人老爷,商人老爷!卖不卖毛毯!卖不卖毛毯!」
  「用剩的泥炭也行唷!有没有干马粪!有多余柴薪的话,我出高价购买唷!」
  他们成群结队地一起包围车夫座上扮成商人的密探。
  只是,其中有几个人跳过交涉的程序,靠臂力说话似的直接伸手就要大肆搜刮车内货物。密探虽然马上就察觉到这点,却为了是否能够拔出武器而踌躇不前。就在犹豫的时候,震怒声响遍周遭。
  「你们这群小子!要说多少次才懂啊!散开!散开!」
  在城墙周围警备的卫兵甩着马鞭飞身奔至。
  小鬼们就像小蜘蛛一样一哄而散,动作缓慢的几个则被鞭子擒获,踉跄摔倒在地面。
  整件事就发生在一瞬间。
  「是怎么一回事呢?」
  密探一面问,一面悄悄将屁股下车夫座的隐藏盖子归回原位。在刚刚的一瞥之间,看到里头似乎放了一柄细长的剑,对商人作为护身用而言,或许有些太过。
  「因为人的来往过于频繁,物价持续高涨不停。那群小鬼打算欺瞒刚到达城里,不知道市场价格的旅客,好赚些小钱。真是城中之耻!」
  卫兵将其中一个被鞭子打到脚,滚倒躺在地面的小孩踢飞,一面回答,一面瞪着那些人拖着身体爬行逃走的模样。
  「在被抢走之前,赶快把货物锁进旅店的马厩里。」
  卫兵不悦地留下这句话,又回到城墙守卫去了。
  库斯勒转头对密探问道:
  「这是常有的事吗?」
  「前线很容易欠缺物资呀。」
  密探耸了耸肩。
  「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被当成肥羊呐。照卫兵所说,我们赶快前往旅店吧。」
  库斯勒哼了一声,双眼凝视握住马缰的密探,冷不防胸口被顶了一记。
  「拜托,你是要抱到什么时候啊?」
  「嗯?」
  库斯勒这时才终于察觉自己还抱着伊莉涅。
  「有什么不满?」
  「我无福消受!」
  库斯勒乖乖松开手臂,伊莉涅才感到有惊无险地吁了一声。
  「不过,哎呀,谢啦。」
  「哼。」
  视线前方,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也似乎进行了类似的对话。
  只不过,那边的气氛稍微和缓,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不同,懂得什么是害羞。
  对于被骑士团搅乱地盘的亚荣,库斯勒心里产生很深的共鸣。





本帖最后由 slashloaf 于 2015-6-20 13:55 编辑


  第二幕

  虽然刚进入城门就被如同强盗的小鬼攻击,但一看到城里热闹非凡的景象后,也就令人心生无可厚非之感。随人潮涌进城里的人才刚卸下笨重的货物,就另有打算离城而去的人又将东西抓得双手皆是,买了就走。这种粗野的交易在城里四处都看得到。
  况且亚荣不像其他街区整齐划一的城市,有些住家顶着异教徒的象征,屋顶用长草的泥巴干燥后搭建出来,却和木造住家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不可思议的色调。像卡山那种一面倒全是石造建筑的城市尽管也很奇妙,但此处的街景也充分洋溢了边境的气氛。不过,散发这种气氛的场所才真正像是藏了不为人知的秘密。整齐划一的城市很难有所隐瞒。
  他们的人马在这样的城市里拨开人群慢吞吞前进,同时库斯勒与密探们商量了几件事。事情关系到威蓝多提出的那不正经的人物设定,因为他们最好也另外找出别的理由,用来说明为何会跟商人模样的密探们一起行动。
  讨论结果决定,库斯勒的老家来自一处大商会,商人们就是从该商会派来的监督者,身兼扩展新的矿物交易商圈的任务,随其四处游巡。威蓝多则是库斯勒的狐朋狗友,唯冶金的知识不差,为了谋得一职,顺道帮助库斯勒他们。
  「所以,首先您们打算怎么做呢?」
  当众人抵达受骑士团庇荫的旅店时,密探假扮的商人开口询问。
  「松鼠隐藏粮食的方法应该是一样。」
  柯雷多·阿布雷亚恐怕已重新发现古代的知识,并将线索遗留在各地。
  而这些即使被人们遗忘却依旧苟延残喘的知识,肯定会用图文或是某种形式留下来。
  「意思就是工会、教会……或者市政议会。不然就得找上城里的名门大户了。」
  照顺序想来确实就是这些,但库斯勒还联想到一个地方。
  「不是有几户泥土房子?我听说异教徒也会将历史记载在泥板上。」
  「那么,我们就去问问当地的祈祷师或咒术师。不过,要用什么藉口才好呢?」
  如今的库斯勒们已经不是炼金术师,不能披着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威望,毫无理由地突然敲门造访,硬要对方服从他们的吩咐。
  库斯勒稍微动了动脑。
  「也是啊……那种人对于草木知之甚详吧。」
  「草木?药草之类的吗?应该确实是如此吧……所以?」
  「矿山可以藉由生长的植被来判别,炼制时也要讲求用的木材适不适合。就从这条线去试试应该行得通吧。」
  外表看起来十分正直,还带了点懒散的商人,骨子里却是宛如一把剃刀的密探。
  他一听完就明白了。
  「就说我们在调查能帮助冶金的植物是吧。」
  「我们采正面进攻,去铁匠工会和教会露露脸。」
  「明白了。关于旅店,就说是骑士团商借的可好?可以给别人一种印象,以为我们背后有个就连骑士团也不敢疏于款待的势力在撑腰。只是这样的话,不至于会让您们的身分曝光。」
  「好。」
  对于想要拓展新贩售通路的商人而言,一一拜访当地的权贵名流是理所当然的事,没什么好被怀疑。库斯勒充满期待地目送他们隐没在街上的人群杂沓中,然后与负责搬运马车上的货物到房间的伙计们一起扛东西,朝分到的房间走去。
  「……你们在做什么?」
  刚进到房间的他所冒出的第一句话。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保持奇怪的姿势僵直在原地。就像恶作剧的时候被人逮住的小猫。她身旁的伊莉涅则以轻快的动作踏出独特的步伐,威蓝多每个动作都慢了一拍,有些生硬地模仿伊莉涅的脚步。
  「往前踏一步,两步,三步,转一圈,然后行个礼。」
  轻巧地转个身,最后脚尖稍微碰了碰地板,发出叩叩声。
  「我以前曾为了好玩而学过,还算记得满清楚的唷!」
  「小乌鲁很需要练习啊。」
  伊莉涅乐不可支这么一说,翡涅希丝就收起下颚,无辜地抬眼觑着她。
  「你也来一起跳啊?」
  「啊?」
  库斯勒挑起一边眉毛,叹了一声。
  「我可是大商会的少爷,不会跳不是比较自然?」
  伊莉涅他们脚下跳的并不是祭典时的舞步,而是流传于各种工匠间,算是一种身分证明用的舞步。
  漫无目的找寻移居地点的流浪工匠为数不少,虽说如此,也不乏只是到邻近城镇干活的工匠。有些人会被派出去修行,在一定期间内前往邻近的城镇拜他人为师,磨练自己的本事。
  或者,当工匠人数不足时,也会向颇有渊源的城市请求支援。
  只是,他们不可能知道彼此的面貌,所以就一定需要身分证明。然而每次派人都得准备以羊皮纸制成的证书的话,势必会面临破产一途,因此工匠间便利用独特的踏步舞蹈当成某种符号。
  而且,还有一种效果,当发现对方能跳出相同的舞步时,气氛就马上变得和乐融洽。工坊是多人从事的工作,整体感是特别重要的一件事。
  「话虽是这么说……」
  伊莉涅意味深长地对库斯勒投以一瞥。
  这时,库斯勒才察觉这是伊莉涅对他伸出的援手。
  如果练习工匠的舞蹈,他就能待在翡涅希丝的身边。届时肯定会有各种机会。
  「哎,教小乌鲁的事就交给我吧。何况身体不动一动也会生锈啊。」
  威蓝多紧接着如此表示,伊莉涅以带着责备的目光瞪视库斯勒。
  「而且,你应该觉得这种事还挺新鲜有趣的吧?」
  翡涅希丝听见威蓝多的提问,一面留意库斯勒的反应,一面转向他,感觉像是难以彻底拒绝地点了点头。她长期生活在修道院里,之前则是只顾着隐藏身分的逃亡旅途,照理说应该没有体验过沉迷于舞蹈的安逸生活。
  而且,翡涅希丝的外表虽然像是个乖巧文静的少女,但仔细窥探她内在就会意外发
  现实情也不是那样。想像她撩起裙摆开心跳舞的姿态,也一点都不让人觉得突兀,遑论现在这身可以清楚看出她纤细手足的少年打扮。
  只是,没能来得及踏进圈子里的库斯勒一脸不悦放下行囊。
  突然,翡涅希丝开口问他:
  「要不要一起练习呢?」
  有些害羞的神情是因为刚才被他看到自己笨拙的舞姿,或者,是因为别的理由。库斯勒回头看到这样的翡涅希丝,话语几乎反射性地就要从他口中蹦出。
  不过,伊莉涅那如针般的视线帮他缓了一缓。
  「我才……呃……」
  他改口回答道:
  「说得也是。」
  看到翡涅希丝霎时变得明亮的脸庞就可以知道这是多么正确的一个选择。
  「一定可以跳得好。」
  她咯咯轻笑,自以为是,有些戏谑地说道。虽然怎么想都觉得翡涅希丝才是那个比较迟钝的人,但库斯勒忖度,在跳舞这方面,自己确实比翡涅希丝感觉更加无缘。
  「可是,既然要学,我想学真正的舞步啊。」
  库斯勒做出最低限度的抵抗,对伊莉涅提出要求。
  「我才不会用假的舞步教你们啦。」
  威蓝多像是看穿一切似的用很扫兴的口气反驳。库斯勒和威蓝多无言地交换视线,伊莉涅从中斡旋,化解这纷争。
  「我都可以啊。当然威蓝多也一起跳不就行了。这么一来,看起来不就姑且像是感情很好的四人组?」
  「那会让我发寒。」
  库斯勒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伊莉涅也稍微笑了出来,回道:「我才是。」威蓝多虽然露出目的稍微没有达成的脸色,但不知是否因为已经充分被库斯勒的蠢样逗乐的关系,他并没有为此再多做反抗。
  只是,正当三人各自隔着一层薄膜进行攻防战时,唯有翡涅希丝一人单纯感到开心。
  「和大家一起跳舞还是第一次呢。」
  她虽然明明满面笑容,但稍微被刺激一下的话,泪水似乎就会流出来。
  库斯勒心想,自己之所以受翡涅希丝吸引,同时又对随随便便就碰触她的做法感到举足不前的原因,大概就是受到这份脆弱的纯真牵制的关系吧。

  「那么,要怎么办呢?先练过一遍之后再去工会?」
  翡涅希丝的表情看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和大家一起跳舞。
  要对一个正确的解答唱反调是件困难的事。
  「就算是大商会的少爷也得展琨一下曾经努力过的迹象啊。」
  这也算是针对伊莉涅的问题所做出的答覆。
  「这的确很重要呢。」
  翡涅希丝兴高采烈如此附和。


  结果就跟预料的一模一样。
  库斯勒没多久就学起来了,翡涅希丝却一点也没进步。
  比起迟钝,更像是年幼的小孩还没办法自己顺利把钮扣扣好,很没把握的感觉。
  两位老师都拉长了脸,伊莉涅自是不用说,就连威蓝多似乎也并非是为了挑衅库斯勒,他们关注的是翡涅希丝的舞姿。
  库斯勒的表情一直都是哭笑不得。不只是针对翡涅希丝的模样,还对于这样和平的时间竟然真的存在于这世上,当过去半信半疑的事情实际发生在眼前,一种类似困惑的感觉油然而生。
  「唔唔~……」
  只不过,翡涅希丝本人就像个孩子一样,濒临闹脾气的瞬间。她低垂着头,鼓起双颊,嘴唇也翘得老高。似乎有个地方她老是对不上拍子。
  工匠的舞蹈不同于祭典时大家都能跳的那种简化过的朴实舞步。原本的用途就是证明身分,所以涵盖了几处艰难的地方。而且其他工匠也会使用相同的证明方法,因此还得同中求异,做出区别。
  也或者,舞步中可能带有炫耀的意涵,用来表示我们身具能够跳出这种困难节奏的灵巧度,比其他工匠团体来得优秀。
  「不能马上就会跳也是没办法的事啦。我以前也曾在工坊里偷偷练习过。」
  「可是……」
  翡涅希丝偷瞧了库斯勒一眼。
  「我不管做什么都能有模有样啦。」
  库斯勒大言不惭回答后,伊莉涅以一副无药可救的语气反驳他:
  「至少你很不适合工匠打扮。」
  这句话里面明显还有其他暗示在,但库斯勒自然选择听而不闻。
  「更何况学不会的话,就只要练习到会为止不就行了。」
  「这句话说得真好啊。」
  他的话遭到反讽,但一在这里退缩就会被威蓝多紧咬不放。
  库斯勒低头对翡涅希丝说:
  「只是,别忘了这是需要时间的。」
  语意里包含了说给自己听的藉口。
  「问题是,话虽这么说,也不能要魔女打出喷嚏来呐。」
  「咦?」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转头看着库斯勒。
  「这是一句谚语,意思是时间不会止步。」
  库斯勒伸手去抓脱下的上衣。
  「谁知道何时战况又会有所改变。赶快去进行调查吧。该不会真的要在这里练到把舞全学会为止?」
  伊莉涅只是耸了耸肩。
  「密探们的打招呼也差不多快要告一段落了。我们到来的事八成已间接传到工会耳朵了。不能让他们的协助泡汤。」
  「也是啊。既然都要活动筋骨了,我也偏好是在炉火前面。」
  威蓝多也已经心满意足了吗?竟然对库斯勒的意见表示同意。
  「那就这样。」
  库斯勒面对翡涅希丝做出结论,她则不满地低下头。
  库斯勒俯视她的模样,面无表情地说:
  「等等我再陪你跳啦。」
  翡涅希丝抬头,欣喜地笑道:
  「拜托你了。」
  库斯勒哼了一声接受她的笑脸,走出房间。
  在走廊下,伊莉涅用手肘顶了顶他的侧腹,应该不是为了嘲笑他,而是隐含其他意思吧。
  尽管如此,库斯勒的不痛快并没有从他脸上消失。
  为何会让他这么劳心费神呢?库斯勒愈想愈觉得无奈。


  四个人雁行齐整地前往工会也只是浪费时间,因此库斯勒便朝教会走去,把工会留给威蓝多。只是他万没料到威蓝多会领着翡涅希丝一起去,且不知为何伊莉涅竟转而跟着自己。根本就没必要两人一组行动。特别是伊莉涅不善于文字,他原以为威蓝多会带她一起走。
  不过,他转个念头,教堂里头并不只有文字,各种雕刻及绘画也多少保留了一些讯息。如果是伊莉涅,光凭这些讯息也足以找出某些关系到冶金的蛛丝马迹吧。而且,在工会里必须假装想讨差事,事实上则调查这块地方有没有任何秘术或传说之类的情报。交给伶牙俐齿的威蓝多比较适合,有个像翡涅希丝那样似乎不明所以的跟屁虫,对方或许也比较容易轻忽大意。
  库斯勒边思索边说服自己,然后领着伊莉涅来到教会。向司祭捐献几枚香烛钱后,就以惯用的攀谈方式对他表示自己想要进行祈祷。
  「您们是旅行中的工匠吗?原来如此,是想祈祷自己遇上一份好工作吧。来来,欢迎您们。这边请。」
  这座教堂并不像尼卢贝尔克或其他大城市中的有宏伟钟楼陪榇的石造教堂。无可否认,木造建筑使其感觉有些寒酸,然而内部还是很华美。
  而且,这是哪种夸耀做法呢?建筑物本身是木造,祈祷台后方却装了一扇上头画有天使的巨大彩绘玻璃窗。
  「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豪华或朴素啊。」
  「这是一座这么热闹的城市。或许并非资金匮乏,而是关系到与异教徒的折衷。毕竟要是做得太招摇,只会引发他人不满。」
  「让我回想起戈尔贝蒂啊……」
  从曾经坐在工会首领位子上的人来看,城墙内部的权力斗争想必经常是头痛的病灶。
  「而且这城市周围都是森林。我听说玻璃之所以造价昂贵,多是耗在燃料费上。」
  「啊,这点倒是真的。燃料充沛还真是让人羡慕啊。在戈尔贝蒂的时候总是得和其他工会你争我夺。」
  「既然如此,冶金应该也很盛行吧。」
  「有没有留下什么有趣的故事呢?」
  「难得进到教堂来了。自然该祈祷会得到肯定的答案。」
  伊莉涅耸了耸肩。在挤进三四十人就会水泄不通的狭窄圣堂中,除了一位看似悠闲的老妪,就只有一名旅人装束的男子与其家人正诚挚地祈祷中,他大概接下来就要踏上旅程吧。
  库斯勒和伊莉涅并列坐在圣堂最后方的长椅上,开始祈祷。
  「没想到你还挺虔诚的。」
  看来似乎是伊莉涅先张开眼睛抬起头。
  「要我装个样子,我大概都能做得出来。」
  「……该说你机敏还是不机敏呢?」
  伊莉涅愕然地描述库斯勒,他也是最近才察觉到自己笨拙的一面,很有感触地点了点头。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办?」
  「去问问刚才的司祭。」
  起身离开座位,从圣堂走出回廊。虽然这里是个木造狭小教堂,但在构造上倒也遵循其他雄伟教堂的做法。
  只是,他们旋即注意到除了外观上的模仿之外,还有另一层用意。
  「这是……」
  伊莉涅睁大眼睛说。
  「奇谈轶闻……不对,是这城市的创立故事啊。」
  教堂中总会建造回廊是为了缅怀过去。那时候的人们比现在更蒙昧无知,为了看不懂文字的群众,教堂在墙壁上描绘图画表现出圣典中的内容。回廊这种建筑构造就是为了确保足够的壁面。
  如今还能亲眼看到这些景象,是因为在上个世代以前,这里可是传道布教的最前线吧。
  「这个人是……行脚修士吗?手上还捧著书。这画上说的应该是他背着太阳,为云朵密布、充满黑影晦暗的森林带来光芒,进行开拓吧。」
  「看不到耳朵啊……」
  伊莉涅凝神细看眼前的壁画。可惜的是修士头上的兜帽压得极低,那部分的细节看不出来。只是,他无疑穿着旅行的装束,后方还跟着几名类似打扮的人。
  「这又是……什么呢?」
  壁画就像一幅贴在墙上的画卷,故事随着往里头前进的脚步展开。
  在野兽与闇影都被驱散的森林中,出现一片经过开垦的土地,城市拔地而起。中心聚集了许多人。
  「这是……异教徒?」
  围绕在似乎是一口水井的人群之中,可以看到修士以及城里的居民,还有几名明显就穿着异教色彩浓厚的暗色长袍的人,他们手上甚至拄着异教祭司的象征——疖瘤密布的拐杖。
  不过,他们看起来并非处于敌对状态。
  他们也不约而同张口仰望天空,似乎有东西从水井井口冒出来一样。
  「很罕见吗?」
  往突然询问他们的声音来源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司祭。
  「来自南边的人们总会露出不解的神情。」
  和颜悦色的笑容中也看不出任何一丝理亏的神色。而且,城市自有其发展样貌,事到如今没有必要隐瞒此地和异教徒交好一事。
  「但是,这座城市也获得教皇大人的认同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
  提出问题的人是伊莉涅。以凡事保守的工匠而言,这女孩的好奇心十分旺盛。
  「笼统称之为异教徒,其实他们也是形形色色。有些人无可救药地沉溺于邪教之中;也有些人是因为无知而拥抱了错误的信仰。而自古以来就生活在这片土地的居民之中,有那么极少数人和我们崇拜着相同的神祇。这便是神普照天下,为世间带来奇迹的证据啊。传说曾有天使降临在这块土地上。」
  就连身旁的库斯勒都能感觉到伊莉涅闻言稍微紧张了一下。过去的他一定会对这类说法嗤之以鼻吧,然而经历过卡山的事后,如今的他认为传说或口耳相传的故事这一类或许是被扭曲过的史实。
  「据说,智慧与光芒的天使雷米尔曾降临此地。」
  智慧与……光芒。
  库斯勒问:
  「此事与城市的创立故事也有关系吗?」
  描绘在墙壁上的故事,一开始是手捧著书,背着太阳的修士将黑暗驱散开的一幅画。
  「是的,那是当然。追根究柢,就是依据留在这片土地上的传说,才让我们知道在这片土地被称为异教徒的人与我们本是兄弟。据说当这块土地被黑暗与冰霜覆盖时,将野兽与痛苦赶跑的使者从天上翩翩降临。那位使者拥有太阳般的力量,利用双目不可直视的光芒驱赶了所有恶瘴危害。这说法可跟圣典中留存的关于天使的叙述一模一样。」
  该叙述描写的是一手持剑,一手拿书的天使。
  在老是想把装饰弄得很华丽的炼金术书籍中,祂是个时常出现、令人熟悉的存在。像这方面的天使、恶魔的存在就有好几十个,不过是其中之一碰巧与异教徒的白日梦重叠而已吧。往常的他一定会这么认为。
  可是已经出现过卡山这个先例。
  「那个无法用双眼直视的光芒指的想必是龙吧?」
  当库斯勒说出龙这个单字时,司祭眨了眨眼睛。
  「喔喔,神啊。关于这件事也传到我们耳中了。听说克劳修斯骑士团豢养了灾难的使者。」
  司祭对此事感到充满恐惧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清楚龙的事。听说是某种残暴到让人不敢相信人世间竟有这样的武器。然而,我们的天使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并不是将一切烧毁的地狱恶火,传说中提到,那是藉着太阳的力量散发出来的慈悲之光,很不可思议的力量。就好像将太阳召唤到这片大地上一样。因此,我们的图里时常绘有太阳。」
  司祭慈爱地眺望描绘在墙壁上的画。的确,这里并没有看到像在卡山发现的那种不祥祸事。他们在卡山看到的画里面,是一批引领着龙的异常军队一面倒地蹂躏敌方。
  「虽说如此,在其他城市里也常耳闻这类故事。其中更不乏完全杜撰的骗人假话。因此,流传于这座城市的天使传说,真正与众不同之处应该就属这个部分吧。」
  司祭自豪地挺起胸膛,指着后续的壁画。
  对家乡感到自满是人之常情,特别是当地拥有独特的传说时,更容易让人变得如此。
  在司祭的带领下,他们照着壁画上的顺序把故事看下去,库斯勒只觉大开眼界。
  有别于卡山那时的震惊,这些故事中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荒诞无稽。
  「传说是这个样子:天使将一盈握的灰交托给人类。交代说,这是能产生金或银的灰。人们将这些灰洒到地面,以其为肥料开始孕育金银,接着人们收成孕育出来的金银,当作城市的建设资金。在其他地方流传的传说多数不可采信,但这则传说里面却留下了明明白白的证据,那就是这座城市。」
  司祭满脸得意地这么说。
  开拓我们这座城市的祖先就是在修行途中经过的某某圣人;或者迷路的王侯受到泉中精灵的引导云云。创建故事大部分都只会记载到城市创造的契机就画下句号。其后,是怎么筹备出建设基金等等的细节,往往不会描述。
  睁大眼睛的库斯勒难得在嘴角浮现出笑容是因为这传说的怪模怪样太过好笑了。明明是个荒诞无稽的故事却在诡异的地方多加着墨。那是因为描述这则故事的人性格像个工匠吗?还是说,这段叙述中试图表现出某件与现实相符的事?
  「而且,还获得教皇大人圣座保证。」
  看到司祭志得意满指出的地方,库斯勒的嘴角更堆出大胆的笑容。
  在壁画中的创立故事末尾,以流丽的笔迹这么写道:

  ——这则传说已由教皇正邪厅确认其内容属实。

  署名者为柯雷多·阿布雷亚。
  古代之民曾于遥远的过去来到这片大地,留下能与神匹敌的技术,这位异端审问官对此事笃信不疑。库斯勒之所以身在此处,也是因为在尼卢贝尔克发现了他遗留下的留言。
  而且,倘若能找出新的古代之民技术,那想必会是能与龙形火焰喷射器并驾齐驱的技术。
  好比说或许能让使者从天而降这种奇事化为可能;好比说或许是个能将太阳召唤至大地的方法;好比说或许是能够孕育金银的奇妙灰烬的制作方法。
  如果这道署名是为了证明上述三种荒谬绝伦的技术真实存在,那他也无话可说了。
  究竟是在显示柯雷多·阿布雷亚的疯狂程度,还是古代之民的惊人技术?
  「所以说,您们在这座城市寻求工作或许是最合理的打算。因为我们亚荣城所信奉的圭臬就是慈悲如太阳。」
  最后结论的部分虽然没什么好足以称道,身旁的伊莉涅却似乎由衷感到佩服。
  「虽说如此,战争不见休止,不幸的种子并未由世间绝迹。真的很令人伤悲。」
  教会的人在情感表现上,不知为何总是很夸张。就像他原以为司祭在笑,对方却露出打从心底悲伤的表情,头往左右摇了又摇。库斯勒总觉得他模样可疑的原因就是在这个地方吧。
  「还有,既然你们要在这座城市找工作的话,有一点希望你们能留意。」
  「是指?」
  库斯勒一反问,司祭便伸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想将让他头疼的根源取出似的。
  「有一群工匠,绝对不要和他们扯上关系。他们是把这块土地的太阳传说弃如敝屣的人。说不定,他们正在策画要将什么都不知道的旅行工匠拉拢成自己的伙伴。他们比异教徒还要罪孽深重。绝对不可以靠近。」
  司祭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谈论某种肮脏污秽的东西。
  「他们做出来的物品的确很不错,但还是别与其有所牵连。他们那群人是……」
  库斯勒听着接下来的说明,逐渐感到意外。
  伊莉涅似乎也有相同感觉。
  而司祭本人依稀也明白这点似的,进一步对他们做了诸多说明。
  据说,他们在远离人烟的森林深处进行作业。
  据说,他们拥有魔女的智慧。
  据说,他们连根拔除太阳赐予的恩惠。
  「可是那工作竟然会这么受人厌恶啊。」
  辞别教堂后,伊莉涅由衷感到意外地表示。
  「在这座城里的确不常见到,但我本以为那是项受人尊敬的工作啊。更何况,大家不是都想将那东西运用在各式各样的地方?」
  「而且价格昂贵呢。」
  「那教堂里头明明也有。」
  因为无端指控而遭到残忍对待的例子,已经在像只雪白小猫般的少女身上见识过的关系吧,伊莉涅相当感情用事地苛责那位司祭。
  不过,库斯勒也隐约觉得这件事很诡异。因为司祭视为眼中钉的那些工匠,库斯勒也认为他们是负责制作非常寻常东西的一群人。
  「玻璃工匠啊。」
  诚然,在城里就算看到玻璃,也没看到玻璃工匠的身影。原以为这是因为玻璃本身就是原料取向的制品,所以工匠也多集中在玻璃闻名的城市,别的城市就完全见不到的关系。
  「这件事你怎么看?」
  在教堂前面眺望人潮时,伊莉涅向他提问:
  「我啊……工匠那件事先放着不提,我还满喜欢关于太阳的传说。有种祥和的感觉呐。只是要怎么实现呢?连想像都抓不着边。那种事你觉得有可能吗?」
  虽然库斯勒不清楚伊莉涅有多认真在询问这个问题,但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谱。
  「传说的成份里即使有几分真实的凭据,也不会照实记载。以此为前提的话,嗯,我大概有些头绪吧。」
  「咦?骗人?关于哪一点?」
  「哪一点啊……三点都可以连贯起来做说明。」
  「……」
  伊莉涅吞了一口唾沬。像是很久没见到他这副炼金术师的模样了。
  「不过,基本原理只有一个。就是那灰烬。」
  撒上去就能孕育出金银,不可思议的灰。这说法大概超越了伊莉涅的理解范围,她的脸变得哭笑不得。
  「以前曾经有金或银都是植物的说法喔。而且农作物的肥料不是常会使用到灰烬吗?」
  「是、是吗?」
  「你没看过黄金的结晶吗?那模样简直就像生长在岩石上的苔藓。和纯铜、纯银相反,埋藏在地底的黄金有时会呈现树根状。一见到那结晶,就不难理解坚称黄金是植物的人的心情。连水晶也长得像菇类喔。」
  「咦?这么说来,难不成……」
  「然而,炼金术师的天性就是不管看到什么,不做实验确认看看就不甘愿,最后得到一个结论,不管经过几年,金或银都不会随意生长出来。」
  看到伊莉涅露出一张觉得遗憾却也松了一口气的脸,库斯勒接着说:
  「尽管如此,花个千年或两千年,说不定真的会有所成长……既然如此,就有人想到搞不好存在某种可以让金银快速成长的肥料。」
  让炼金术师感到魅力无穷的,是蕴藏这个可能性的部分。
  只是,让世上兴奋不已的不可思议传说中,大抵上都有一个平凡无趣的疏漏。
  「不过,其实根本不需要带出这么夸张的话题,我大概可以想像得到灰烬的原始材料是什么。」
  「咦?」
  「是森林火灾。」
  伊莉涅顿时愣住。
  「最近虽然已经不常听闻,但以前就连金或银的矿床都还裸露在地面上。假使那种地方发生了森林火灾,不就成了天然的熔炉,金银也随之浴火浮现。那景象被比喻成潺潺的金银清流。」
  最后用一种历时已久的说话方式,伊莉涅的眼神就跟着飘向远方。
  或许是在追思当时的景象吧。
  「既然是经历了森林火灾的残迹,四周当然满布灰烬。看起来就像洒了灰之后,金银就如雨后春笋般窜出。再者,冒火的山头既有可能被看成是太阳垂降到该处,堪称森林之王的狼、熊等兽类也只能不堪一击的抱头逃命去吧。有使者自天上降临的说法,多半也是因为森林大火的原因多是雷击。传说的大致依据应该就是这些。」
  伊莉涅咽下一口唾沫。
  不过,库斯勒看着伊莉涅的表情稍微觉得欣悦,因为伊莉涅露出了一脸遗憾。这表示她虽然抱持着实际的观点,心态上却也乐于接受不可思议的说法。
  「而且,所谓的传说大抵上都是这样……既然如此,该不会在这里找不到古代之民的知识?」
  如果传说的根基是些围绕着森林大火的现象,那么就和技术毫无相关了。
  「可、可是,他们对玻璃工匠的莫名敌意也和牵扯到传说啊。难道那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嗯……」
  对于伊莉涅的问题,库斯勒就只能这么回答。
  「假设那则传说属实,阿布雷亚在这片土地上隐藏了某样东西。」
  「嗯?」
  「这么说来,你不觉得有个地方是用来隐藏的绝佳场所吗?」
  「什么意思?」
  库斯勒回以嘲弄的笑意。
  「腐臭的东西总会被盖子掩盖。」
  城里的高官严重勒令民众不得与玻璃工匠来往的话,他们自然就不会与外界人士交流,过着封闭的生活。何况他们总是生活在森林里。
  倘若这是为了隐藏真正的原因,由某人意图策划下的结果……
  伊莉涅虽然认为这假设很合理,但似乎不是很中意库斯勒的思考方式。她板着一张脸叹口气说:
  「所以,我们要去调查那些玻璃工匠喽?」
  「因为即使森林大火能够轻易将传说做个解释,但那顶多不过是解释得通。真相如何依然成谜啊。」
  「……自己说了一堆,却好像不怎么相信啊?」
  关于伊莉涅的指控,库斯勒只是耸耸肩。
  「相信会蒙蔽人的双眼。但是一丁点都不信的话,就没办法发掘新的事物。炼金术师体内存在着两种人。」
  「喔,是哦。怪不得让人无法信任啊。」
  库斯勒很不习惯受人称赞,但挖苦的话倒是听到长茧了。
  「何况我们找寻的是古代之民的技术。又不是森林火灾。」
  「我当然知道。我也好不容易才离开城市,自然觉得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才比较有趣啊。只是……要我彻底栽进这种想法,还是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追寻荒谬无稽的事情可不是好市民、充满荣誉感的工匠该有的行为。
  「这可一点都不像我以前听过的话啊。」
  库斯勒冷眼看着伊莉涅。在翡涅希丝的事情上,伊莉涅明明就东一句西一句把他骂个臭头。
  伊莉涅不悦地盯着库斯勒。
  「……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啊。」
  「哈。」
  当然库斯勒也自觉到这只是个无聊的小小报复。
  「不过,说到玻璃,你懂得制作方法吗?」
  「我只知道书面上的知识。没有实际试做过。要真动手进行得花费许多时间呐。」
  库斯勒一面回答一面迈步前行。伊莉涅也跟着走来。
  「我原以为没有任何东西会比炼制金属还繁琐复杂了。玻璃比那还难吗?」
  「我知道的是它需要和铁不相上下的高温。」
  伊莉涅似乎从这一句话就察知其困难度了。铁在金属中是最难掌控的一种。光是到达需要的高温就是一件难事,还必须长时间保持那温度,同时以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混入添加物,还得仔细估量正确的火候。
  「而且,要确实完成一片玻璃,似乎还必须添加很多东西……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曾经听说玻璃工匠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可是相当保密到家。」
  「是这样啊?」
  「因为加了任何一样东西都会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啊。可是,原来如此……他们之所以遭人怀疑也可以说是自有其道理啊?」
  伊莉涅刻意哼了一声。
  「哎呀,辛苦找出来的知识或经验,谁都不会想要告诉他人啦。我很能理解这份心情啊。」
  她指桑骂槐地说。
  伊莉涅曾遭库斯勒他们以半胁迫的方式制作出大马士革钢的赝品。该技术是她的工匠前夫以及和他同世代的工匠为了存活下去,从故乡带出来的不传之秘。
  「不过,话说回来。」
  「嗯?」
  库斯勒反问后,看到伊莉涅露出苦笑。
  「那种一旦出现了自己不懂的知识,就会想弄个明白的心情,我也能懂。特别是关于操控火候的知识,因为搞不好可以在冶金上有所帮助。」
  库斯勒轻笑了一声。伊莉涅也是个欲望相当深的人。
  「那么,首先就是和小乌鲁他们会合吧。他们说不定也有些收获。」
  「就这么办吧。」
  库斯勒回答后,脚步移往旅店的方向,这时伊莉涅却说:
  「啊,在这之前,我想顺道去个地方行吗?」
  「啊?」
  「我想去瞧瞧工匠街啦。」
  不是衣服也不是食物,她满脑子都想着与工作有关的事。这点真的让人感到佩服。
  只是同时也有些讶异。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和威蓝多他们一道走就好啦。」
  接着,抬起脚正要往与库斯勒不同方向走去的伊莉涅回过头说:
  「以我个人而言,那样也无所谓啦,可是放你一个人行动,就怕你可能会闹别扭啊?」
  一抹大胆的微笑。
  库斯勒垂头丧气叹了一声,伊莉涅就更是哈哈大笑。对于翡涅希丝,他还能稍微戳她一下,或是抓住她的后颈来回敬,但伊莉涅可不会因为这些就收敛。
  他虽然觉得她是个麻烦的女人,但不可思议地,却一点都没有心生不快。
  「那就随你便吧。我先回旅——」
  他的话还没说完。
  「你也一起来啦。」
  过了半晌之后,他才正眼注视伊莉涅。
  「什么?」
  「你忘了进城门时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才不想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走动。我可是一名弱女子呢!」
  「……」
  麻烦透顶,库斯勒充分运用他的脸部表情投诉这项主张,伊莉涅便双手扠腰,不满地说:
  「你这家伙,稍微还一下欠我的人情呀。」
  从旁看来,这一幕说不定就像恋人在对他闹脾气一样。
  实际上,库斯勒表情苦闷地示弱,看起来也跟被恋人一屁股坐在脸上的男人没什么两样。
  库斯勒自己很清楚,他欠伊莉涅一大笔人情。
  「……我不是把你从戈尔贝蒂带出来了吗?」
  伊莉涅当时即使想离城求去也离不得。况且,女人的身分更是让此事困难重重。
  「我帮你做了假的大马士革钢,早就扯平了呀。」
  她说得完全没错,于是库斯勒迟迟未能反驳。伊莉涅才不会放过这个漏洞。
  「这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吧?还是说,你是个不懂知恩图报的混帐。」
  在认识伊莉涅之前,与翡涅希丝相遇之前,他肯定会毫不迟疑立即回答:是。
  然而,眼前的红发女孩并不是他在街上偶然擦身而过,永远不会再见第二次面的家伙。
  而且,他早已彻底明了现状,让伊莉涅成为自己的敌人只会招惹出麻烦事。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要是她和威蓝多联手,以翡涅希丝为道具,自己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早在过去,就曾因为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联手拟定一个过分的计策,害他上了当。而伊莉涅本身很会善用这件事。
  不习惯在争辩时认输的库斯勒只能脸朝他处。
  「好啦,快走吧。」
  翡涅希丝总是慌慌张张跟在库斯勒身后,但伊莉涅则自信满满地往前迈开步伐。当然他也可以选择对她视而不见,不过,他也已经预料到这么做将会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
  库斯勒大口地叹了一声,举脚跟在伊莉涅后头。


  亚荣的工匠街似乎也同时兼任市场,工匠们坐在工坊前摆着的长凳上进行作业,还不时抽空应付把悬挂于墙壁的商品样本拿在手上问东问西的远行商人或城里的人。
  其中,工匠为了排解工作上的单调乏味,就和着铁锤敲打金属、锯子切割木头的声音,放声高歌工匠歌,如果耳力超凡的翡涅希丝也在这里,说不定会听得晕头转向。
  当然库斯勒并不讨厌他们的歌声。这种杂乱无章但其中洋溢着生命力的景象拥有让他内心振奋的力量。
  「有好多铁器啊。嗯……」
  伊莉涅挑起挂在墙上的一副蹄铁,神情专注地喃喃自语。
  照道理说,像伊莉涅这年纪的女孩在工匠街把蹄铁拿在手里,应该是一幅很奇妙的光景才对,然而却没有一丝不自然。她的工匠气息实在很浓厚。
  「比不上卡山做的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卡山城邻接的矿山之中,铁矿、铜矿之类的就像涌出的井水一样到处都是。当然,加工这类金属的技术也随之发展。拿来跟该地相比也太严厉了。
  「应该说,以这品质来说价格实在有点……不对,是非常昂贵啊。」
  伊莉涅放低音量这么说。他们站在铁钉工匠的工坊前面,店门口有个区隔划分好的箱子,箱子内依序摆了大大小小各种尺寸的钉子。工坊里头有个手臂跟伊莉涅的腰身一样粗的大汉正拿一支巨大火钳夹住烧得赤红的铁,再把铁经由钢板上头凿开的小洞拉出。就这样把铁条延展开制成钉子。
  「嗯……不过不是说物价高涨吗?所以价格也就无可厚非……」
  「比起加工技术,原料用的铁才是个问题啊……」
  库斯勒把铁拿在手中后说道:
  「炼制上有困难吗?是因为炉子的关系?」
  「技术不足?还是矿石本身不佳?」
  在窃窃私语的两人身旁,有个商人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你就只有这种东西可卖吗?」
  被吩咐负责把持店里生意的徒弟在不远处一边做着手头工作,一边不耐烦地回答:
  「你不买也行啊,大商人。」
  「唔……」
  既然货色不齐全的话,就只能买现有的东西。
  「可恶!帮我挑一些用来修理载货马车的!」
  「好的。」
  这商人或许也比对过其他工坊了吧,最后选择屈就。
  只是,那徒弟的表情却也不像做成买卖的样子。感觉十分阴郁。
  库斯勒端详那徒弟的脸色再环顾四周生气勃勃的模样,耸了耸肩。
  「这搞不好是故意的。」
  这句话让伊莉涅皱起眉间。
  「故意降低品质?有哪个白痴工会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你看到刚才的情况了吧。就算品质稍微差了点,也还是只能忍耐。他们就是看准这点。」
  库斯勒把品质参差不齐的铁钉丢回箱子,继续说道:
  「从似乎带有很多杂质这点来看,极有可能是因为焙烧(注:固体物料在高温不发生熔融的条件下进行的反应过程)不完全的关系。能够推测大概是燃料遭到削减吧。」
  在铁的炼制过程中必须将能够熔化铁的高温维持个一天一夜,然后去除杂质,藉以得到高品质的铁。
  「嗯,虽然不知道这是谁的意图啊。」
  「……」
  伊莉涅的目光紧盯着箱里的钉子,面色沉重。尽管她是在不情愿之下坐上工会首领的位置,但多少可能还残留了一些管束工匠的责任感吧。
  「听说这里是个在信仰上含糊笼统的城市。只要商人掌势,就会按他们说的话运作。所以——」
  就在库斯勒的话快要结束之际,伊莉涅再度望向工匠街的熙熙攘攘。
  接着,她绑在脑后的发尾在库斯勒眼前一晃,她的身影已经踏入工坊里头。
  库斯勒连叫住她的机会都没有。
  从伊莉涅走进去的工坊墙壁上悬挂的样本来看,那里应该专造刀剑斧头这类大型铁制品。
  本以为她该不会是跑去向工匠抱怨吧,但转念一想,她应该没有耿直到这种地步。从外面窥视里头,看起来她正热情亲近地对工匠说了些话。那些工匠都不约而同露出一脸「来了个诡异客人」的表情,但似乎马上就佩服起伊莉涅的深厚知识,众人围起伊莉涅,和乐融融地开始说明某件事。不管是怎样的家伙,只要有人表示对其工作感兴趣,就容易松懈心防。何况对方还是个女孩子。
  被留在门外的库斯勒从鼻间逸出一道叹息。
  「果然根本不需要找我一起来呀。」
  他如此喃喃自语时,突然察觉这副样子不就完全被伊莉涅说中:放你一个人的话就会闹别扭。
  混帐……他用力挠了挠头。自己绝对很不对劲。
  只是,继续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自己又不想加入伊莉涅那群人之中,库斯勒就在附近漫步闲晃。
  城里充满活力,又有许多异教徒,东西的样式上荡漾出异国风情,看着的确让人觉得有趣,只是在技术方面并没有什么足以引人注意的特色。正当库斯勒想找看看有没有类似卡山那种仿制龙的铁工艺品,或是某种能让他眼睛为之一亮的东西时……突然有样物品闯进他的视野。
  在一整排的工匠工坊之中,有家店挂了一面风格迥异的招牌,上头则仿照某种像是把车轮串在一起的工具绘制出图案。
  「药材商啊?」
  和伊莉涅提到的爱情药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在白痴什么啊,他在心中叹道。
  不过,他也联想到在教堂看见的传说。他曾向密探们提示可以拿调查矿山的植被生长情形之类的说辞当作展开话题的材料,但假设这个传说真是森林大火的变相说法,说不定真的可以藉此话题来加以确认。特别是当矿床裸露出地面时,周遭的植被会有显而易见的变化。
  当然,对库斯勒而言,他并不希望原因是森林大火。尽管森林大火可以将那传说中的三项描述一并做个说明,可是如果并非森林大火,情况就乍然一变,因为那表示那三种只能以神工妙力形容的技术真的存在。
  其中之一是被当成孕育金银的肥料,不可思议的灰。肥料的种类包含了用燃烧草木后制成的东西,如果有什么相关的传言流传下来,药材商或许是个不错的调查对象。
  库斯勒一边如此思索,一边伸手想推开店门,说时迟,那时快,他感觉到身边有人。
  「那个……」
  无须回头就知道来者是谁。翡涅希丝。库斯勒之所以犹豫要不要回头,都是因为从她的语调中,他可以想像得到话者的脸有多么开心。
  「真是奇遇啊!」
  是啊。只要这么回答就行了吗?在城里遇见某人,随口问候聊聊天气什么的,炼金术师可没有这类习惯。
  库斯勒回头,果然见到翡涅希丝甜美可人地笑着。
  「要买东西吗?」
  或许是走在人潮汹涌的城里让她多了点自信吧,身着男装的翡涅希丝的言行举止感觉也颇像个少年。
  衣装打扮还真是不容人小觑。
  「……威蓝多那家伙在干嘛?」
  「咦?」
  不过,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有些困惑。
  「他、他……说要去看工坊。」
  「嗯哼。」
  库斯勒回答后就发觉往翡涅希丝的方向看去的路旁,威蓝多正刻意挥动手臂。
  或许他们真的是在偶然之下发现库斯勒,但威蓝多不可能留下翡涅希丝一人自行离去。八成是威蓝多在翡涅希丝的身后推了一把,把她送来这边。
  是为了嘲弄他,还是在释出善意呢?虽然搞不清楚,但还是让他连连叹息。
  「怎么?你的神何时开始教导你说谎也没有关系啊?」
  当他一这么说,翡涅希丝便惊讶得身子一缩。只是她的眼神看起来却愤恨不已,大概是在想:即使你注意到,当作没发现不就好了。
  库斯勒的脑子里回想起伊莉涅的话。
  不是在酸人就是面无表情。
  说得太准了。
  不过,明明掌握到症结所在却放任不解决的话,会让炼金术师之名蒙羞。
  他要竭尽所能去努力。
  「反正你来得正好。」
  「……什、什么意思?」
  翡涅希丝语带警戒地反问,深怕自己又要遭到他捉弄。
  「帮我找东西。」
  「找、东西?在店里面吗?」
  「这里除了退烧、止腹痛等各色药材之外,还贩卖形形色色的东西呢。像蜂蜜、晒干的甜树果等等。」
  翡涅希丝似乎还是隐约嗅到一股在恶意捉弄她的气息。
  「我没有在取笑你。我说的是事实。」
  她可能也自觉到在关于甜食的话题上,她总会不小心上当吧。翡涅希丝的怀疑态度始终没有瓦解。
  库斯勒耸了耸肩,他根本就没有欺负她的意思。
  「只是,如果你有想吃的东西就跟我说一声。我买给你。」
  看得出来面子和食欲在她心中争执了一下子,但最后留在脸上的表情却让库斯勒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不用了。」
  不知为何,她露出非常难过的神情。
  库斯勒一头雾水,就像明明是熟悉不已的炼制作业,却出现他从未见过的结果。
  正当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好好整理出字句来回答,翡涅希丝喃喃说道:
  「我不是因为有想要的东西才叫住你。」
  「……」
  说到炼金术的知识,他可是压倒性地比她丰富,当然臂力相差之悬殊就不用提了,就算是一般的吵嘴,他也可以轻易痛批她,使其败得一塌糊涂才对。然而库斯勒这时却害怕起眼前的小女孩。他并没有打算要伤害她。他只是想吸引她的兴趣而已。
  「比起这个,为什么是这家店呢?」
  是翡涅希丝开口转变两人的话题。
  真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成熟的大人。
  库斯勒觉得很忸怩,但感到如释重负也是事实。
  「我说了,来找东西。」
  「……找甜的零嘴吗?」
  翡涅希丝闹脾气地反问,她真是个聪明的好女孩。
  库斯勒投降似的泄气回答道:
  「我真的没有取笑你的意思。不要这么疑神疑鬼啦。」
  睁大的绿色双眸就跟疑心对方举动的流浪猫一模一样。
  只是,现在则透露出曾经被这人喂食过几次,心中犹豫是否应该相信他的感觉。
  「都是因为你平常的举动造成的误会。」
  「抱歉啦。」
  库斯勒呕气地这么说之后,翡涅希丝很有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呢?你要找的东西是什么?这里是……药材商对吧?」
  她这副态度简直就像回到相识之初那个以监视者自居的自大丫头。
  只是,和那时候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一回神才发现那个充满毫无根据的自信、只会虚张声势装模作样的她,已经被经验历练过,反观自己却是一路倒退。
  问题是,要说他讨厌这样吗?答案却又不然。
  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的库斯勒乖张地说:
  「当然是药草那一类。炼金术并不是只专攻矿石而已。」
  「咦?」
  翡涅希丝可能没想到库斯勒会一脸认真地回答她这个问题,表情显得困惑。
  「可、可是……你曾经说过炼金术师并不属于魔女那一类……」
  翡涅希丝在刚接触库斯勒的那时候,似乎以为炼金术师就像魔法师,会把壁虎、蟾蜍之类的东西加进大锅里熬煮。
  虽然没有花上太长的时间,她就了解到其实并非那样,但所谓无风不起浪,没有火的地方不会冒烟也是事实。
  库斯勒清了清喉咙,沉着严肃地说:
  「魔女那一类……嗯,算是有点暧昧的部分。这两种营生可以说都是在寻找方法将一般来说不可能会有变化的东西,用外力硬使其变化。我们的熔炉可将矿石变化成金属,而药草则让人的身体有所变化。只是,药草在魔法上的成分压倒性地强过炼金也是个事实。你应该也听说过才对?莨菪、颠茄……还有曼德拉草这类。」
  「呃,那……那些是……」
  因为数不清的传说而使其增色不少的恶魔植物。特别是曼德拉草,据说其根部成人形,一旦从地面拔起就会高声尖叫,闻者即死。甚至还煞有其事流传说,人们因此将这植物的茎叶缠在狗的脚上,再从远处呼唤狗,让狗去将它拔出地面。
  「我在过去曾几次利用这类植物制作药物。至于效果……我自己没试过,也没问过收下药的人后来怎样,所以并不清楚。」
  翡涅希丝以完全听到入迷的表情,抬头看着库斯勒。
  问了害怕,但不问更让她恐惧。
  就像每个明明在半夜会不敢独自上厕所,却还是渴望听到关于森林的怪事或传说的女孩子。
  「那、那个药是?」
  库斯勒以认真的表情俯瞰翡涅希丝。
  「爱情药。」
  然后,看到翡涅希丝一脸茫然的样子,他满足了。
  「材料听起来很吓人,但成品一说出口倒显得很蠢。嗯,在某种意义上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诅咒道具吧。」
  如果会让人恋上根本就不喜欢的对象,说是一种真正的诅咒道具也不为过。可是,只要别像那些贵族一样拿来当作政治婚姻的手段,对库斯勒而言那不过是一种令人莞尔的药。
  「当然我并不清楚到底有没有效,材料也不是那么容易取得。而且那种药不过是个小消遣。真正目的是要问出这城市传说中的……」
  突然,翡涅希丝不理睬库斯勒的说明,满脸心事重重垂下了头。库斯勒感到奇怪,
  停下说明,翡涅希丝便泪眼汪汪重新注视他。
  「你、你买那个药是要做什么?」
  问题能够反映出发问的人内心在想什么。
  不明白什么、在意什么、究竟想知道什么。
  翡涅希丝想知道库斯勒要把爱情药用在什么地方。而且,还露出一副十分钻牛角尖的模样。
  库斯勒正色回答她:
  「当然是要拿来用的啊。」
  「……」
  翡涅希丝满脸绝望。这个小丫头的想法很单纯。
  从爱情药的本质去想,会用上这种药肯定是为了要让「并非两情相悦」的对象爱上自己。
  于是,翡涅希丝便认为库斯勒的施药对象是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个人。
  因为她和库斯勒可是……
  不过就是在心中偷偷再进一步想下去而已,库斯勒仍不免觉得难为情,中途作罢。
  尽管如此,明显可以看出翡涅希丝已经彻底上钩了。
  库斯勒狠狠使劲收回钓竿。
  「当不想被讨厌的人讨厌我的时候,就拿来用。」
  当作「重拾爱恋的药」。
  然后,他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头。
  惊讶茫然的翡涅希丝张口结舌地望着库斯勒。与其说是她推敲不出那话中涵义,或许倒不如说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这种时候身体比理智还要坦率。她的脸蛋瞬间转红,小嘴也瘪成三角形。
  无法克制的情绪就像绷紧的弓弦。
  翡涅希丝咬牙切齿、怒气冲天地说:
  「如果有在卖就太好了呢!」
  最讨厌你了!
  她全身上下都散发出这股怒意,库斯勒却觉得他闻到的只有香料袋飘散出来的香甜气味。
  因为翡涅希丝生气归生气,手却用力捉住库斯勒的衣袖。
  库斯勒将手搭在药材商的店门,莫可奈何心想这真是任何爱情药都敌不过的啊。


  走进店里,不可思议的香气扑鼻而来。应该这么形容,那有别于单纯的枯草气味,唯有具备独特功效的草花才能飘出这种味道。
  库斯勒嗅出几股他记忆中的味道,但对翡涅希丝而言,似乎只是一堆强烈又混杂的味道。
  她压住鼻子,打了好几次喷嚏。
  「货色真是齐全。」
  店内的摆设很独特,四方形的格局中几乎每片墙都摆上桌子和柜子。
  柜子里被分隔出好几道抽屉,每道抽屉都各有一张用铁丝固定起来的羊皮纸短笺。桌子有高有低,上头搁着一成排的壶罐,内容物不乏晒干的草叶、经研磨的粉末。
  入口正对面摆了一张结帐用的柜台,后头画了一幅大天使雷米尔的大型画像,天使温柔地俯瞰那些因大地及太阳恩赐的药草功效而受惠的人们。再不然,就是祂在对那些想把药当成毒来用的人露出一切都已被祂看透的笑容。
  可能是刚好离席吧,结帐柜台不见半个人影,只放了几个被封得密不透风的药壶。壶上也用羊皮纸的短笺加以附注,长时间以来封口都未曾被打破的事实可以从陈旧褪色的文字略见一斑。那些文字念起来是「铁帽子」还有「贵族安眠药」等等。
  「铁帽子」多用于战争,从它的花形进而让人联想到这个名称。除了战争之外,将其使用在狩猎猛兽的村人则用较容易亲近的名字称呼它,比如「鸟的头」、「鸟帽子」,又或者是「乌头」。一点点剂量就能让熊或狼死去,无庸置疑是种剧毒。「贵族安眠药」则正如文字所述,这种剧毒能让人像睡着一样死去,常用于不适合将脖子垂挂于绞刑台或是砍头这类行刑方式的高阶贵族。除了这个惺惺作态的名字之外,还有个简单易懂的名字叫作「毒人参」。
  当然,店里卖的不只这类危险毒物,也有各色药草、用在料理上的香草。逐渐习惯店内香气的翡涅希丝露出渴望的表情瞧着放满茴香、丁香、薄荷等香草的角落,还抽动鼻子嗅了嗅。
  话说回来,这家店贩卖着剧毒却相当不谨慎。仔细一瞧,柜台上也有其他珍宝就这么被搁着不管。那东西有着如同掐起食指与拇指形成的圆圈大小,玻璃面被打磨得相当光滑,形状可以说近似于掉落在油布上的水滴。这是用来摆在书上扩大文字的东西,修士们在昏暗石塔中阅读书本时使用的眼镜。应该是高价买来的东西却这么随意搁置。
  药商这么有钱赚吗?库斯勒的狐疑并没有维持太久,当他见到摆放在柜台上的羊皮纸书本时,便了然于心。
  那不是帐簿,而是撰写了骑士活跃事迹的英雄传。
  大概是哪个糊涂学徒被派来看店吧。
  「似乎没有我要找的东西呐。」
  库斯勒说道,翡涅希丝这才突然回神。
  「是、是吗?那还真遗憾。」
  她语气尖锐地回答,库斯勒听了也不过是耸耸肩而已。
  经过他们这番对话后,店家才终于察觉店内有客人,从里头走了出来。
  如库斯勒所料,走出来的是一名动作迟缓、金色头发蓬松乱翘的少女。比翡涅希丝略高的她看起来年纪也稍长,没有自信的程度似乎更胜翡涅希丝,而且还缩起背部让自己变得更小。即使如此,从她会使用眼镜看书的这点来看,应该相当富有教养。八成是药材商的独生女吧。
  「……欢、欢迎、光临……」
  她用细如蚊蚋的声音招呼过两人,就坐到椅子上。偷偷瞧了贵为客人的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几眼后,如坐针毡地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他们简直就像误闯进某人的私人阅书室一样。
  库斯勒耸了耸肩,对翡涅希丝问道:
  「这城市的传说你有没有听说了?」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从壶里捏起一撮干枯的花草,轻轻嗅了嗅,再放回壶里。记得这应该是拥有奇妙功效的药草。听说可以降温、止头痛、抑制兴奋、让女性的乳头发育停止。
  重视合理与经验的炼金术师听来,只会忍不住对这说法摇头,嗤之以鼻。
  「……我听说了。」
  只要问她问题,翡涅希丝都会老实回答。也正因为这份安心感才会让他总是下意识捉弄起她。
  「各个地方还真都会留下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比起龙的故事,我比较喜欢这里。撒了灰就能孕育金银……简直和童话一样。」
  伊莉涅也说过类似的话。比起卡山那种暴力相向的传说,故事中有闪闪发亮的财宝涌出或许较容易被女性接受吧。
  一时之间库斯勒考虑过把森林火灾的说法告诉翡涅希丝,不过转而又想,让她就这么保有想像,感觉也挺蠢挺可爱。
  「所以,为了找出传说中的灰的来源是什么植物,我才到这里来。爱情药的事不过是个小消遣。」
  翡涅希丝仰望库斯勒,稍微有点怒火重新被点燃的模样,但某个部分似乎也松了口气。就算库斯勒以重拾爱恋的说辞把药弄到手,那种药无疑仍是用来花心的最强道具。
  虽然嘴里说着世上的幸运比想像中来得多,但基本上,翡涅希丝和库斯勒一样,都认为讨厌的事和不好的事很容易发生在自己身上。
  想好好地珍惜。只要心里这么认为,就不需要其他更多理由。
  安静的店里弥漫不可思议的香气。
  库斯勒差一点就要忘记有个女孩在看店,就这么朝着翡涅希丝弯下腰。
  「做不出来喔。」
  出乎意料地,一道斩钉截铁的声音响起。
  库斯勒与翡涅希丝一起将目光移过去,却见负责看店的少女自己也露出惊讶神情。
  似乎是想都没想就不小心说出口。
  「你测试过吗?」
  随意浏览店里一圈,粗略估计下,少说也有数百种草药。灰,说起来很简单,但用不同的草烧成的灰将会带来不同效果,光是考虑排列组合,就是一笔庞大的数量。
  「……有、有人……测试过了。」
  她可能不擅于与人对话,一度卡住之后,她就突然面红耳赤将视线移回书本。
  「但是……没……没有成功。」
  「嗯,也是。要是成功的话,就成了大富翁了。」
  说不定真的可以把整个克劳修斯骑士团买下。
  只是,这话强烈引起库斯勒的兴趣。
  小丫头说有人试过。
  换句话说,有其他人认为那传说并非源自森林大火。
  「……这、这种事……您、您有兴趣吗?」
  看店的少女说道,她没有从书本抬起脸来。身为药材商女儿的她,或许就喜欢这方面的故事。
  库斯勒稍微思考之后才回答:
  「我们正在寻找工作的旅途中。听来当作车马劳顿的慰劳也不错。」
  等了半晌少女都没有回话,她只是稍微瞥了库斯勒一眼,就旋即缩回自己的壳中。
  是一双宛如蓝宝石的美丽眼睛。
  「有什么其他类似的传闻吗?药材商似乎藏了很多不可思议的故事。」
  也因这个缘故,它才会次于炼金术师,在城里被视为可疑骗人的职业。收集药草时得前往远离人烟的森林中,那种地方偏偏都是一些隐含内情的家伙才会去。另外药材商也被谣传说会跟魔女作交易,原因大概就在于他们真的会搅拌大锅制作药物吧。

  「有……是有……」
  或许因为带有这层疑虑吧,少女结结巴巴地说。
  只是也没有给人她试图终止对话的感觉。
  倒不如说是相反。
  叫人期待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和这家伙看起来或许是个怪异的组合……但我们姑且算是铁匠。和其他同伴正在找寻工作。不过,感觉不太可能在这座城里留下来。」
  假设他真的已经在此寻访过工作,结果也会是如此吧。
  在刚刚造访的工坊看到劣质商品,伊莉涅不可能忍受待在制作这种东西的城市。
  「如果有什么秘而不宣的传闻可不可以告诉我们呢?说给旅人听应该无所谓吧?」
  虽然眼前的人不是那名司祭,但喜欢转述城市传说的人应该不在少数。
  一本正经的大人或许会管好嘴巴,可相对地,好奇心旺盛的小孩则乐于叙述。
  更何况,又是个用眼镜阅读英雄传,模样老成却容易憧憬幻想的少女。同年纪的女孩热衷于采花送给附近结实精悍的工匠,想必她应该和她们话不投机吧。
  于是库斯勒不甚在意地心想,如果可以从她口中稍微听到一些城里的事,搞不好会得到什么蛛丝马迹。
  因此,看到少女一脸认直;地抬起头时,他展现出更加温柔的笑容。
  仪表端正的好工匠,还有该怎么形容才好呢?那是个由炼金术师编织出来的笑容。
  「那个传说是真的。」
  少女简短回答。
  「真的?可是刚才你说已经试过了,但做不出来?」
  「因为是真的,所以才去尝试。至少关于灰的部分。」
  肯定的语气是由于这年纪的少女常有的自以为是吗?或者……
  「什么意思?」
  听到库斯勒的反问后,是犹豫致使少女出现这反应吗?一时之间她垂下了视线。
  但是,这似乎有其意义。
  她像是在让自己振作似的,目光扬起注视库斯勒。
  「有好几个人说他们儿时曾经亲眼看过那种灰。」
  老头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啊……当老人这么诉说时往往都只是一种迷信,但这种话出自少女口中感觉就不太一样。
  「所以这些人即使已长大成人、垂垂老矣,也还是一直在寻找那种灰。」
  探求与实践。
  库斯勒脸上的虚伪笑容逐渐转为真实。
  那不仅仅是梦里的故事,还带有一些现实感。
  「因此,才会收集非常多的草木将它们烧成灰测试。这家店之所以摆了这么多药草,理由也在这。」
  库斯勒不禁环顾店内。
  「这里是追寻传说的人们努力出来的结晶。」
  虽然这是爱好英雄传的少女会用的夸张表现,但库斯勒并不讨厌。
  这与是否相信这项传说是真的,又是两码子事。
  无论是多么荒诞无稽的事情,只要是想探求事物道理的人们经过千辛万苦而留下的知识成果,不管何时都会唤起人的敬意。
  「炼制与冶金都是经过许多探索后才提炼出来的知识化身。我懂得其厉害之处。而且也知道探索之路没有终点。」
  库斯勒绝不是以演技在述说这句话,这是他内心的声音。
  「何况你的表情诉说着还没有放弃。」
  库斯勒之所以露出真实的笑容也是因为他从少女身上看到某种死不放弃,类似炼金术师的特质。
  人会对与自己相似的对象产生共鸣。
  少女闻言后脸蛋虽然立刻转红,但并没有因此噤若寒蝉。
  「我、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找到。只是……」
  这时她才第一次变得吞吞吐吐。
  明明不善言辞却特意向他们搭话,八成是有什么原因吧。
  「只是?」
  库斯勒诱导她开口,少女就接着说:
  「那个传说就要被消灭了。」
  「传说被消灭?」
  「是的。正确来说应该是传说的中心人物。」
  这句话让库斯勒在一时之间也紧张起来。卡山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是像翡涅希丝这样的异形者。
  「这座城市的传说原本只流传在某种工匠之间。城里的人就快要对这些工匠做出过分的事。如果……如果您对这传说感兴趣的话,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库斯勒察觉身旁的异样,视线转向隔壁的人,只见翡涅希丝紧张地身体僵直。
  他伸手轻轻靠向她的背部安抚她,嘴上问道:
  「那些工匠是?」
  少女的回答中没有一丝犹豫。
  「是玻璃工匠。」
  司祭曾叮嘱过千万不要牵扯上的工匠。
  少女仿佛意识到她只剩这条路可走似的露出坚决的表情,然后从英雄传的书页间抽出一封信。她可能老早就将它藏在书中待命。
  「我没办法走出城墙,也没有人可以托付。所以,旅人,请您务必将这封信转交给森林中的玻璃工匠。然后,请告诉他们。城里的人打算……打算杀光他们所有人。」
  少女以悲痛的神色努力将信件伸到他们面前。
  把这样一封信托付给偶然来到店内的旅人很容易遭受批判。
  然而,这座城里已没有任何能够接受她这项请托的人吧。城墙之内是个封闭的社会。少女双手奉上的是她对城里居民的背叛。
  翡涅希丝似乎也明白了这点,抬头看着库斯勒。
  尽管如此,也不能出于同情就收下这封信。炼金术师并不会为此动摇。
  要收下也得等他斟酌考量,用天平测量过危险和利益孰轻孰重之后。
  「我有件事要问。」
  库斯勒的视线移向少女的手。
  「你手上握着的眼镜是你的吗?」
  「咦?啊!」
  少女像是此刻才发现她手里紧握着眼镜。
  而那模样看起来简直就像在对力量泉源祈祷一般。
  「这是……是的!」
  「这可是昂贵的商品,买来的吗?」
  少女把紧握住的那块玻璃缓缓靠到胸前。
  然后,摇了摇头。
  「我的眼睛不好……知道这一点的玻璃工匠就特地做了这个给我。」
  语毕,她凝望手上的玻璃。脸颊泛红,神情还带有近乎令人心疼的喜悦。光凭这点就足以成为背叛城里大多数人的理由。
  她大概是喜欢上那名工匠了。
  「就算没有这个……玻璃工匠所做出的玻璃带给我们光亮。那些人不可能是坏人。无论如何,我都想对此表达我的谢意。」
  「就算会背叛这座城市?」
  库斯勒存心刁难地问,没想到少女却真切地点了头。
  明明外表看来胆小怯弱,却拥有意志坚定的内心。
  他曾经见过这样的眼神,库斯勒不自觉叹了一口气。
  少女说的都是真话,这么认为应该没错,看样子她和玻璃工匠之间也的确构筑了友好关系。当然,说不定玻璃工匠是为了利己目的收买了女孩的心,就等着当城中居民出现不寻常的动静时,让她来向自己通风报信。
  只不过,这封信可以成为一个契机这件事对库斯勒而言才重要。他压根儿就没打算介入城市居民和玻璃工匠之间蹚浑水,但或许可以藉送信之举,向玻璃工匠问出点事情来。
  看来灰的传说似乎并非可以嗤之以鼻就放任不管的故事。
  描述得真像有那么一回事的传说比比皆是,声称曾经目击的例子也很多。可是鲜少有目击者还实际进行了大量的实验测试。
  而且据她所说玻璃工匠原本是这则传说的中心人物,如今却生活在森林中,还遭城市居民以敌意对待。内情之复杂曲折,让他不能置之不理。
  这么一来,这封信或许就能替他扮演好一把钥匙。
  毕竟玻璃工匠们全留在森林中进行作业,和城里关系又不融洽,这时候如果看到旅人大摇大摆出现在他们面前,也极有可能只会被赶走。
  「我知道了。」
  于是,库斯勒快速把信件收下。
  「我会帮你把信送到,仅止于此。可别期望更多唷。」
  姑且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明白。」
  少女说完,便低下了头。
  「谢谢您。」
  她的模样让人联想到仿佛总算解决了悬宕已久的案件,人就要这么瘫软倒下一般。
  库斯勒瞧了瞧信封的正反面,揣进怀里。
  他感觉到自己仿佛是把一个相当温热的东西放进胸口里。


  「这下成了一件怪事啊。」
  从药材店走出来之后,库斯勒把那封信拿在手上。
  「有人可以因此得救,我们快点去送信吧。」
  倘若玻璃工匠真的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遭到杀害的话,他们的确就该这么做,但既然翡涅希丝自称为炼金术师的搭档,他倒希望她摆在最优先的会是其他理由。
  不过,另一个原因也同样使得库斯勒不禁耸了耸肩。
  翡涅希丝诧异地看他。
  「你怎么了吗?」
  「嗯?什么?」
  库斯勒回神答道:
  「我在想那小女孩跟你还真是一模一样。」
  「咦?」
  翡涅希丝在近乎无意识之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库斯勒对她的反应感到有些意外,难不成,她对金发多少有点憧憬。
  「过度的自以为是、厚脸皮,还有,不顾一切的态度。」
  因为收下眼镜而喜欢上对方,满不在乎做出背叛城里全体意思的行为,而且还是托付给陌生的旅人。
  翡涅希丝气呼呼地鼓着脸颊。
  「但结果我总是乖乖领受啊。」
  库斯勒在最后加了这么一句,翡涅希丝则噘嘴往他的腰间轻轻捶了一下。虽然在生气,神情却很开心。
  之后他们往前走,在稍远处的路旁看到伊莉涅和威蓝多的身影。威蓝多直接蹲坐在路边,喝起可能是从附近摊贩买来的葡萄酒之类的饮料,伊莉涅站在他旁边,抱着胳臂。两人一面望着路上行人,一面交谈。
  「这两个人待在这种地方还真是一点也不显突兀。」
  库斯勒不假思索嘟哝道。翡涅希丝也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
  「真是融入得……令人讶异呢。」
  不过,伊莉涅原本就是工匠街的居民,威蓝多也很接近这身分。
  「感觉有点令人佩服。」
  库斯勒也隐约能够体会这种感觉。
  「散发了一股有如常用的老工具的气息啊。」
  库斯勒这么一说,就低头看向身旁的翡涅希丝。
  刚好,翡涅希丝也抬起头仰望库斯勒。
  「你看起来也像刚入行喔。」
  事先察知对方会对自己说什么,再先下手为强。
  比起感到懊恼,库斯勒更发觉一种类似与伊莉涅对话时的乐趣。
  「啊,来了、来了。」
  在他们进行这番对话时,伊莉捏发现他们,直奔了过来。
  威蓝多则吞下最后一口杯中物,把杯子直接往地面敲碎。这一幕让翡涅希丝睁大了眼睛,其实陶器制品在清洗上较费工夫,往往都是用完就敲碎。
  「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我收到一封热情的情书。」
  「喔?」
  很稀奇地,威蓝多竟半感惊讶地露出暧昧的微笑。
  视线则飘向翡涅希丝观察她的脸色。
  「这是很重要的信,用它开玩笑太失礼了。」
  「唉,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啦。原来的主人似乎找不到其他人可托付,所以就拜托我去送信了。去个有些危险的场所。」
  「喔。我们也听到了有点可疑的事情呐。」
  威蓝多把视线移向伊莉涅,后者则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就如你所料。这里的工匠全都削减了燃料的支出,制作出那种品质粗劣的铁制品。」
  「这点和可疑的事有什么关系吗?」
  库斯勒轻声询问,并扬了扬下颚,示意大伙儿往前走。
  当他们走出工匠街,往来的行人变少之后,伊莉涅才再度开口:
  「工匠似乎都算有点本事。所以,感觉上他们也明知铁的品质相当恶劣,却无可奈何只能满心愤慨地干下去。原因不是吝于使用燃料,而是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听到这个说明,库斯勒想起那个把品质粗劣的钉子就这么强行卖给商人的徒弟脸色。像是对某处感到不满,一点都没有洋洋得意的感觉。
  「可是,这说法也太奇怪了。就我来看,城墙外面就是蓊郁的森林。明明有水,却不能喝,这听起来简直就像漂流在海上的人一样啊。」
  「比这还更加过分。他们是漂流在湖泊上,只是有人大口大口饮用湖水。」
  「嗯……」
  事情的全貌慢慢浮现了。
  「那是指玻璃工匠们吗?」
  他们连根拔除太阳的恩惠。
  司祭曾经这么说过,或许指的就是沐浴在太阳下长成的林木。
  「没错。而且似乎还因为过去贵族赐予的特权而受到保护,也完全独立于城里的工会组织之外,没人能动得了他们。因为他们把树从森林中一点都不留地砍去,燃料才会翻腾高涨,贫穷人家里面甚至还出现冻死者,事情闹得可大了。还记得吗?我们不是刚过城门就突然差点被袭击?」
  回溯记忆。这么说来,当时那些人想买的是毛毯、泥炭、马粪、薪柴。无一不是取暖用的东西。说不定那些人当中也有不为赚取高利而是真的有此需求的乞儿。
  「在教堂听到那些事时,我还有点同情玻璃工匠呢……不过,果然还是事出有因啊。对了,那你们呢?」
  被问到的库斯勒从怀里取出刚才那封信件。
  「药材商的可爱千金所托付的一封让人眼红的情书。」
  「不需要这种开场白啦。那到底是什么?」
  库斯勒静静解释:
  「城里的人已经对玻璃工匠忍无可忍,听说最近他们打算即使得动用武力也要把玻璃工匠赶出去。我本来还以为铁定是因为这次的战事使得无端偏见愈发高涨起来啊。原来还有这层隐情。」
  「那个女孩子是玻璃工匠的什么人?」
  面对伊莉涅的疑问,库斯勒仅耸了耸肩。
  「我不是说过那是封情书吗。不论城里居民再怎么痛恨玻璃工匠,也还是有位少女并非这样。她希望我能在她所爱的玻璃工匠被乱棍打死之前,先把这消息传达给他。」
  伊莉涅别开视线,表情就像嘴里含着苦涩的东西。
  这个世界并没有富裕宽广到足以让所有人毫无摩擦地生活在一起。
  「库斯勒站在玻璃工匠那一边吗?」
  威蓝多发问,他的语气听起来意外多过于不平。
  「也不是。我又没什么政治上的企图,也没兴趣去关心写了这封信的丫头的恋情。只不过,这不是可以成为找玻璃工匠问话的藉口?」
  「玻璃的制造一点都不有趣呀。如果喜欢工艺品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啊,还是说你想送礼物给小乌鲁啊?」
  威蓝多正嘻皮笑脸地这么胡诌时,库斯勒便往他头上泼下冷水。
  「可以孕育出金银的灰,似乎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据说原本就是流传于玻璃工匠之间的传说。」
  原本威蓝多的模样就像个生活有些放浪形骸、老在城里喝得酩酊大醉的工匠,闻言后却换回一张炼金术师的脸孔。
  「库斯勒你真这么认为吗?」
  说话时也没有拉长语尾。
  「那不是个可以听听就算了的肤浅说法。那家药材店中的草木种类数量之多根本就与这座城市不匹配。据说是因为小时候曾亲眼目睹过那种灰的玻璃工匠们直到老死都还不顾一切地在追求那种灰,才会收集到那么多植物。如果是捏造的说法,也不免太老土务实了。况且,这说法的最后还不是他们顺利找到了传说中的灰。一个找不到而以失败收尾的经验谈,会留下这种传闻绝不可能是为了要向某人自豪啊。」
  换句话说,这是事实的可能性非常高。
  「然而,他们还是一群被城里的人厌恶、对立的家伙。况且,从他们留在森林里继续工作这点来看,古怪乖僻的程度应该相当严重。就算我们若无其事晃到森林里去问话,也不能期待会受到欢迎。」
  库斯勒说完,挥了挥手上的信,威蓝多便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啊。这么说来,送信倒确实不失为一个好藉口呐。」
  「尤其这也算是为了那些家伙的性命着想啊。只是,我如果一人独断擅自去送信,出了事就麻烦了。所以想先问问你们的意见。」
  手掌交握搁在后脑勺的威蓝多目光冷淡地看向他。
  「还真令人佩服啊。你究竟打算怎么样?」
  「我会这么说不过就是因为欠了你们一些人情罢了。」
  赏你个拳头唷,库斯勒回瞪威蓝多,疑虑散去的威蓝多尴尬地笑了笑。
  「我没什么好反对的啦。也想知道关于灰的事。小乌鲁觉得呢?」
  突然被要求回答的翡涅希丝虽然吓了一跳,但随即正色说道:
  「无论如何,纷争应该要尽可能避免。」
  穿着修女服时的她怎么看都像一个死板板的修女,如今看来就算换上了少年装扮,也不表示她的个性就会因此彻底转变。
  虽说如此,真正令人在意的果然还是伊莉涅的回答。
  「你呢?」
  背对众人的伊莉涅表情显得更加憎恶。
  「我不想站在任何一方。」
  简直就跟小孩子一样的态度,但也并非不能了解她为何这么说。
  「是要我别插手这件事吗?」
  库斯勒只想厘清这一点,伊莉涅转头直视他。
  「……我、我也想知道灰的事情啊。」
  结果伊莉涅毕竟还是那名抛弃城市、自由奔放的工匠。
  「小伊莉涅的这种别扭之处,我并不讨厌唷。」
  「不要加一个小!」
  伊莉涅的一句反驳也把威蓝多逗得呵呵笑。
  「既然如此,我就去送信了。」
  「你一个人去?」
  威蓝多意味深长地问道。
  不过,库斯勒认真思索了一番。
  四个人拖拖拉拉地前往太过可疑,因此绝不可能。这么说来顶多就是两人前往,但人数一多事情就会比较好办吗?他回想起艾鲁森说过的话。
  库斯勒环顾三人,耸了耸肩。
  「我一个人去。」
  「那、那个……」
  翡涅希丝立刻插嘴,声音中带点怨气。
  可是,库斯勒只冷冷回望她。
  「在森林里头如果发生什么意外,我可没办法救你。」
  但至少可以两个人一起迎接死亡的前一刻,如此颓废唯美的想法或许也不错,可是太过夸张了。这种选项应该留在更加束手无策莫可奈何的时候。
  「比起玻璃工匠,遇到熊或狼,或者失足滑落沼泽会更令人害怕。连工匠的舞都跳不好的人,我宁可你留下来看行李。」
  威蓝多和伊莉涅很难为情地笑着。
  只有翡涅希丝鼓起双颊,耸着肩膀,把脸朝向别处。
  「还有,我会要密探和我一同前往。如果事情真的会变得复杂,他们最好也先了解一下状况。」
  「也是啊。那么,我们就留下来等你的好消息吧。」
  翡涅希丝虽然仍在闹脾气,但她担心的眼神依旧还是飘了过来。
  照理说应该要为她的担忧而心存感谢,不过这顶多只能算是帮他把掉落在衣服上的面包碎屑捡拾起来这一类。
  库斯勒很无奈地举脚走回旅店,并且用手指轻轻刮了刮身旁翡涅希丝的脸颊,对方却厌恶地伸手把他的手指拍掉。


  回到旅店时,密探们的任务也刚好告一段落,便与翡涅希丝他们一起同席交换情报,得到的消息也大概和库斯勒他们打听出来的差不多。
  只是他们并没有掌握到关于玻璃工匠城里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举动,因此在听到库斯勒为了他人要涉险犯难的那个提议时,都面露难色。
  不过,那也只维持到他把关于传说的事也全盘托出之前。
  「简直就像黄金国度啊。」
  灰一撒下就能长出金或银。
  如果骑士团能够实现这种奇迹,征服世界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在笑称那只是白日梦之前,龙的存在可又太过鲜明强烈了。」
  结果,他们都达成共识,认为必得前往玻璃工匠的据点一趟。
  库斯勒这时顺道提出希望能有密探和他一起前往,不料他们都露出意外的表情。
  反问之下,三人彼此面面相觑后才回答:
  「总以为您会以碍事为由而不让我们跟去。」
  这下库斯勒可明白这三个人是怎么看待他了。
  「因为我最近学会『合作』这个单字。」
  翡涅希丝一脸严肃地看着库斯勒,像在质疑他是用哪张嘴说出这句话,但密探们多少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是一件好事。」
  「而且我总得顺便让你们知道,我们并没有对艾鲁森隐瞒任何事。」
  假使真的能实现,这可是能让天地翻覆的知识。比起带路,密探们更主要的任务恐怕其实是监视。他们没有露出笑脸,认真点了点头。
  于是,库斯勒和其中一名密探一同出发。留在城里的人则全都负责收集与玻璃工匠相关的各种情报。
  库斯勒原本还想拜托伊莉涅监视威蓝多,以免他做出奇怪的举动招惹翡涅希丝太甚,但最后还是作罢。因为这么做实在太愚蠢。
  而且要是让威蓝多发觉自己对翡涅希丝有多么执着,说不定会招来危险。现在他虽然是个令人安心的同伴,但没有人知道他何时会立场一换,成为敌人。一旦执着于财富、名誉,或者爱情,都会让人顿时与招致毁灭的陷阱为邻,也容易生出纰漏遭人利用。
  库斯勒坐在驶向玻璃工匠所在地的马车载货台上,托着腮忖度。
  如果翡涅希丝被押作人质的话,他肯定任何事都会遵从。
  这么一想,写下收藏在他胸口的这封信的主人,那位金发少女的心情他也不是不能了解。
  从女孩的年龄来推想,他当然会觉得那八成只是充满孩子气的恋爱心态。
  不过,他之所以收下这封信,并不完全只是因为冷静地彻底权衡过损益的天平后才这么做。他对威蓝多和伊莉涅说明时,听起来是那么合理的判断,但如果声称这当中没有包含同情的话,那他就是在说谎了。
  他回想起从尼卢贝尔克来到这座城市的途中,伊莉涅曾经说过的话。

  ——好想谈恋爱。

  他不会再去痛批那是必须唾弃的软弱情感,然后一心想跟它撇清关系。
  他亲身体会过那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即使抹大拉之地就在地平线的另一端闪闪发亮,身边某个人的笑脸也可以毫不逊色,他在无意间得知了这项事实。
  已经无法在鼻间发出冷笑去嘲讽。
  而且,总觉得那少女很像翡涅希丝。这也是理由之一。
  真是混帐!库斯勒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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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幕

  用来供人搬运出从森林劈砍下的薪柴、走进去采收野生蜂蜜的道路只延续到森林的一半。马车无法由此再更加深入,只能把水和粮食更换到马背上改以步行前进。
  一走在树荫遮蔽头顶的山道中,就觉得自己的存在异常渺小。就算在这里大声呐喊,回应的也只是完美的沉默。穿过苔癣布满身躯,从几百年前就维持这模样的巨木根部时,更不得不深深感受到人的肉体是多么脆弱虚幻。
  正因如此,人才会建造墙壁围起城市,藉此深信自己能够掌握一切。
  将自己封闭在工坊中,尝试揭开这世界秘密的炼金术师或许才最适合他。
  库斯勒并不认为这种生活有什么不好,但令他困扰的是怕会因此遗忘世界有多么广阔。
  当森林毫无预警为他们敞开时,他心中升起这个想法。
  「这……又是个……」
  他可以理解密探为何不由自主的惊叹。这感觉就像前一刻走在仿佛钻进妖精怀里的密径,下一刻却突然从城市的正中心冒出来一样。如果他们是迷了路突然来到此地的话,肯定会以为这是精灵带给他们的一场梦境。
  不过,从惊讶中醒转之后,现实的光景就立即映入眼帘。
  站在地势略高的小丘陵上,环顾四下看到的净是被砍倒的树木。而且因为砍伐的目的不是开垦,所以大部分的树墩就这么被遗弃在原处,开拓的痕迹活生生地残留在眼前。那模样就像为了侮辱敌国的公主,而用大剪刀将她的头发胡乱剪去后的头顶,飞鸟从空中俯瞰时,大地恐怕就像长着皮肤病一样吧。
  玻璃工匠在这片土地建造了四座简陋的大屋子,还看到田畦菜园。在在都显示他们可不是这一两天才来到这里,而是早已在此稳稳落脚定居准备将森林啃食殆尽。
  那巨大的胃口正是位于广场正中央,足足有三座,正燃烧着红红火焰的熔炉。
  另外,炉子的旁边就放着简直跟成人一样高的巨大玻璃片,五颜六色的玻璃立在木制台座上排成一长排。光看这部分,倒也不免让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在制作妖精羽衣的奇幻景象,但无论如何,这实在是个异状。
  「难怪城里的人会动怒啊。」
  就算是远离人烟的森林,其所有权也势必掌握在某人的手中。而且,在搬运的考量下,城市居民能够利用的森林就更是局限在一小部分。能够劈砍木柴、收集蜂蜜、采撷草药、追捕野兽的场所其实意外地稀少。
  在这个前提下还搞出这种名堂,野兽自然不敢靠近,蜜蜂不愿筑巢,树木只会不断减少。
  几乎是个灾难。
  「这也算是一种龙吧。」
  库斯勒不自觉喃喃道。
  「喂!来人是谁啊?」
  这时有人出声呼唤他们。
  原本就没打算藏匿的两人从兽径走向空旷无遮蔽的广大工作区,站在树墩之间。虽然也有其他工匠抬头,但没人停下手边工作。或把圆木劈成木柴、或搬运砂石、或鼓动风箱,只要还活着,心脏还继续跳动,他们就会默然地把被赋予的工作一一完成。
  从没有突然拿起武器这点来看,玻璃工匠或许并不像预想的那样排外。
  「你们迷路了吗?城市在相反方向唷!」
  可能时常遇到这种事吧。
  库斯勒出声回答:
  「城里的人托我送信过来!」
  他从怀里拿出那封信将它高高挥舞。这下不仅出声呼唤他们的工匠,就连其他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
  彼此对看之后,望着库斯勒说:
  「知道了!我叫头目过来!」
  看来至少他们领悟到这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消息。那人马上跑进靠近熔炉的屋子,接着像熊一样的胡须大汉慢吞吞走了出来。
  「你是谁!我没见过这张脸啊!」
  库斯勒耸耸肩后回答:
  「我是个旅人!来这里是受到药材商小姐的托付!」
  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喊叫了,还挺累人。
  库斯勒开始觉得不耐烦,于是直接把话说穿。
  「她说城里的人就要攻过来啦!」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可以察觉到模样像头目的男人身体一僵。其他工匠之间也跟着引起一阵哗噪。
  这时头目才似乎总算放弃继续怀疑库斯勒是不是城里派来的探子。
  他和身旁的人交换了两三句话后,就领着一名工匠往库斯勒的立足处走来。
  「你刚刚提到荷莲娜小姐啊!」
  明明是普通音量也能听得清楚的距离,活像只熊的头目依然放声大吼,可能已经成习惯了吧。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啦,反正是个蓬松金发,像只小狗的女孩。」
  「唔!」
  头目发出浓浊的喉音,在库斯勒他们面前停下脚步。
  然后他毫不掩饰地仔细端详库斯勒和密探,皱起脸来。
  「这边这位是个商人?」
  他对着密探像猪一样地哼了一声,再转向库斯勒。
  「你这家伙模样倒很可疑啊?」
  这个批评太过直截了当,让人气都气不起来。
  而且头目的腰眼挂着一把巨大柴刀。跟在他旁边的工匠也有一样的装备。
  比起用来威吓,那刀更代表了自己的不安吧。
  「被商会扫地出门后,我被赶去充当一名工匠,踏上了漫无目的的旅程。这人算是来监督我的,这下你懂了吧?」
  事前决定好说辞还真是重要。这些话从库斯勒的嘴巴自然地溜出。
  「哼……的确,看起来就是一张不愁没钱花的蠢面孔。」
  威蓝多等人不在这里真的让他松了一口气。听见这话,就连翡涅希丝也会笑出来吧。
  「在药材店露了露我这张蠢面孔后,对方就把这个托付给我。」
  库斯勒把信件伸过去,头目却只是对它一瞥,没有马上接过。
  怎么了?当他正疑惑时,待在旁边的年轻工匠就伸手接过。
  「冒犯了。」
  这年轻人看来和头目不同,懂得什么叫作礼仪。只是,看起来相当一板一眼,属于伊莉涅会喜欢的拘谨工匠。
  「……这是荷莲娜小姐的字迹。上头写着城里的人们将会前来攻击,要我们快点逃……」
  「嗯……」
  头目似乎看不懂字。大概是想掩饰这一点吧,他吹胡子瞪眼地看着库斯勒,简直就像把他当成来袭的敌人
  「什么时候会攻过来呢?」
  「信上没有写到这点……」
  接着,两人一齐望向库斯勒。
  「既然没有写,应该就是她也不知道吧。这八成是她在大人们东一句西一句时,凝神细听努力拼凑出来的消息吧。要是让城里居民知道她把城中的决定泄漏到外面,反叛这个罪名可是会让她在视线尽头就看到绞刑台呀。以一个小丫头来说,她的勇气可嘉。」
  「嗯哼……我找不到话来表示感谢……只是为何是荷莲娜小姐呢?怎么不是老板罗兹?我还以为城里的人捎来消息应该是指罗兹……」
  看来,玻璃工匠和药材商之间的联系至今依然深厚。十有八九是因为药草的供应吧。
  头目的视线转向那名年轻工匠。
  任谁都看得出来那青年心虚地往后稍退。
  「嗯?怎么啦?」
  这头目统领着一群血气强盛的工匠,他的眼力自然不低。在进行手上工作时,头目还得监控徒儿们是否出现偷学或者敷衍了事、偷工减料等所有低劣的举动。
  不过,青年并没有坦白。
  库斯勒就代替他回答:
  「听说是个回礼。」
  「回礼?」
  头目转头反问,他粗壮的脖子随着转动时,似乎还发出了嘎嚓一声。
  「似乎是小女孩正因眼睛不好感到困扰时,这里的一位工匠送了一副眼镜给她。她看起来相当为那个人着迷呀。你们这里有个罪孽深重的英俊小伙子喔。」
  怎么看都猜得出来赠送眼镜的人就是眼前的青年,所以库斯勒佯装不知情地详加解释。
  「里希特,你在背地里做了这种事吗?」
  听到头目的责问,那个名唤里希特的青年像是有所觉悟地垂下头。
  不过他并没有就此沉默。
  「我用碎片……在睡前的时间……」
  这个藉口让头目愣了一下。渐渐浮现在他脸上的是一抹苦笑。
  「我不是在怪你这个。你要做眼镜随你拿能用的碎片去做。问题是……」
  头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他的身躯涨得更巨大后再吐出来。
  「你要知道你的身分。我们无法翻越那片城墙。」
  「我、我并没有打算这么做——」
  「伸手帮助遇到困难的人是无妨,但要知道就连一条狗一旦给了它食物,它就会跟着你。没本事带上它的话,就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毕竟不该和城里的人过从甚密。你别作梦,也别让人作梦。否则你就等着掉进脚边的一个大坑,或者被拽进去。」
  库斯勒听到头目的教训,嘴角嘲讽地往上扬。如此看来,玻璃工匠比起城里的其他工匠,更接近炼金术师。这么一比较起来,这个青年在行事上或许就显得不太牢靠。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样的契机,但他确实让荷莲娜这样温吞的孩子爱慕到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他人看起来又一副老实温柔的样子,那副眼镜想必只是其中一个理由,他还另外帮过她很多忙吧。
  里希特是因为喜欢上荷莲娜而对她好,还是并不喜欢但仍对她好,尽管并不清楚内情,可无论如何,那肯定是个糊涂行为。
  「不过,小狗还特地吠叫,告知你们危险逼近啊。不妨善用这个消息?」
  经库斯勒这么一提醒,原本似乎还想再多训里希特几句的头目也就转头对他说:
  「你说得对。而且我还得向特地带着这封信穿过城墙来到这里的你道谢。谢谢。」
  头目把双手贴在膝盖上,折腰低下了头。
  如此爽快豪迈的为人与教会司祭描述的那种隐居在森林里面,担任妖异魔女手下的印象相差甚远。
  「你们穿过森林到这里来,想必已经累了吧。暖暖身子的地方和一壶酒的话,我还招待得起。」
  头目说完就举步往回走,库斯勒也毫不犹豫地跟着他去。
  因为荷莲娜的关系遭到责备的里希特一脸为难地站在原地不动。看起来既像是在责怪不中用的自己,也像是在担心荷莲娜的安危。当库斯勒走过他面前时,本以为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但里希特却只是继续垂着头。
  他的身体虽然已经算是长到成年男子的境地,但内心还有不成熟之处。
  库斯勒无言地越过他,在头目的背后出声问道:
  「这里的工匠似乎被城里的人恨得牙痒痒呢。」
  「嗯?」
  「但我真没想到你们可以这么恣意妄为。」
  头目似乎微微一笑。
  「我们才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工作量。就算不用向城里缴税,也得缴纳给别的地方。」
  「那些火红的胃属于另一个贪得无厌的某人是吗?」
  他一面望着在广场正中央隆隆作响的熔炉,一面询问,头目也跟着将目光移过去,叹了一口气。
  「我们从南方埃里欧尔皇国的贵族手上获得特权。可距离一远,这里的辛苦就不会被看见。大人想榨取多少就榨取多少。」
  「嗯……」
  工匠们训练有素的动作让库斯勒边走边看得入迷。还兴起想招一两个人在自己的工坊中当帮手的念头,不过当他看到他们慎重地搬运那些巨大玻璃板时,脑海中稍微浮现出问号。
  「不过,还特地把又重又容易破碎的玻璃搬运到南方啊?仔细想想这么做还挺奇妙的。」
  密探帮忙提出了库斯勒的疑问。只是他并非出自于求知的好奇心,而是为了做好密探的工作,把握住每片土地的情形。
  「我们不会把玻璃运到南方啦。南边自有南边的玻璃工匠。这里做出来的玻璃都是要兜售给北方佬。」
  「北方?」
  库斯勒反问时,他们刚好到达屋子。
  头目伸手撩起入口处垂挂的帘子,邀库斯勒他们入内。
  此处似乎是工匠们用来吃饭、打通铺睡觉的地方,完全没有任何遮蔽隔间的宽广大厅,只有在中央位置盖了个火塘。现在所有工匠都已经在外面干活,所以站在挑高天花板下方就更让人感觉到此间的冷清。
  火塘之中,炭火夹杂在白色灰烬中炽烈地烧得遍体通红。
  头目往里头随意丢进几块柴,再用眼神对垂头丧气的里希特示意,命他去取酒。
  「亚荣的人会将我们视为眼中钉有几个原因。不过,也不只亚荣人啦。我们每隔数年就会迁徙到其他几块土地上,建造出像这样的工作地点来做事,每次都会招来附近城市的怨恨。」
  听起来愈来愈像炼金术师了。
  「问题之一是木柴啊。这附近没有泥炭可采,所以我们也自觉到给城里带来困扰。」
  「另一个应该是玻璃的销售对象吧?」
  当库斯勒提出他的猜测时,里希特刚好端着小酒瓮和酒杯过来。
  头目接过酒后,就下指示要里希特回去工作。但里希特果然还是挂意荷莲娜,在一瞬间流露出他的犹豫,但最后在头目的瞪视下俯首,没有再为此痴缠不休,安静地走回自己的工作岗位。在不容许一切个人自由的工匠工坊中,这是随处可见的景象。加上玻璃工匠生活在不安稳的环境中,就更加要求所有人都扼杀多余的自我,一举一动都得为全体着想吧。跨越城墙的恋情这档事想来不会被允许。
  里希特的外表看起来是个认真的人,照理说他应该非常清楚这个道理才对,大概是因为一时糊涂吧。或者也有可能正是出于认真才致使他这么做。
  把他的行为归咎于不成熟、历练不足、意志薄弱是易如反掌,但对现在的库斯勒而言,这几种说法全部都变成在反讽他自己,当然,这一切都是翡涅希丝的错。
  而且,他看得出来里希特正拚命将己挤进玻璃工匠这个铸模中。因此,要库斯勒轻蔑里希特,他办不到。现在他内心深处的就只有相当稀罕的同情。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明白就算再怎么告诫自己,自己的心也还是有可能会被难以置信的对象夺走。无能为力。
  而且是否能够自由不受拘束地追求对方也完全只能靠运气。自出生起就注定的职业不太可能更换,再者也没几种行业能像炼金术师一样任性地行动。虽然的确有几分原因在于靠他自己的本事,但事实上毕竟也是因为运气好,翡涅希丝才能待在他身边。不妨问一问,像里希特这样的工匠,如果要他辞去玻璃工匠的工作去追求荷莲娜,他是否办得到?怎么想都太不切实际了。不用多久他就会被饥饿所困,哪还轮得到谈情说爱。
  一看到别人的处境,自己的立场也就清楚地显现出来。幸运比想像中还要多。真的就如翡涅希丝所说。
  库斯勒一面思考这些事,一面将里希特送来的酒凑近嘴边,喝了一口后他的脸马上皱成一团。酸得吓人的酒。连看似冷静沉着的密探都不顾体面地咳了起来。
  味道也很吓人,带着从没闻过的奇怪药草味。这让库斯勒回想起他以前喝过被盛传为魔女饮用的苦艾酒。
  「呵,对客人来说果然太呛了啊……抱歉,我们没闲钱可以买葡萄酒,而且与城里不相往来的关系,也就买不到麦子。只能用在森林采得到的果实和香草酿酒,不过这季节找不到什么好原料啊。」
  他们的生活似乎很困苦。在城墙外带领一大群人过日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贵族大人利用我们好像赚进了大笔财富啊。城里的人想必也以为我们从中获利不少。」
  那酒的冲击似乎超出了密探所能承受的程度,他把杯子推得离自己远远的,但库斯勒在好奇之下又尝了一口。果然不是能喝的东西,但那刺激感会让人上瘾。
  「你们用玻璃作交易,取得北方的各种货物吗?」
  库斯勒一问,头目便颔首回答:
  「从这里往北走,燃料的有无就真的直接关系到生死。所以也没办法奢侈到把燃料拿去做玻璃。但是正因为北方一天到晚都灰濛濛,能够让少之又少的阳光透进屋内的玻璃才会特别受到重视。这里接近那些人能买到玻璃的北方界限。而南方人又很喜欢北地的毛皮和琥珀,因此我们也肩负了这块贸易的一环。」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亚荣本身也正是因为担任南北贸易的仲介而繁荣,这下,就造成你们的争执了。」
  密探从中插话,头目点了点头。
  「在其他土地上,我们与附近城市的利害关系并没有形成如此明显的对立啊……对亚荣的人而言,我们就像水蛭吧。吸取森林里的木材,吸走城里的交易。会被厌恶也是理所当然。」
  正因如此,才会让城市居民不惜动武。
  「但这里可是森林深处啊。而且,从你坦荡荡地说出这些事来看,也不像贵族有派人长期在这里监督你们。」
  「所以我们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工作?」
  头目说完,脸上浮现疲惫的笑容。
  「你啊,不觉得我这里的样子有些奇怪吗?」
  「嗯?」
  被反问的库斯勒转头望了望四周。这屋子怎么看都像个只需付柴火费用的冷清旅店。与旅店不同的地方就只有墙壁上挂满各种让他们能在森林中活下去的工具,以及跨过天花板的横梁上吊满野兔肉、鸟肉。
  「这里看不到女性呢。」
  说出这个答案的人是密探。
  「没错。」
  「是被当成人质吗?」
  出于职业本能吧,密探在这方面的洞察力很强。
  「在别人看不到地方干坏事是人之常情。所以正如你所说,我们抵押了人质。要是有任何不当举动的征兆,我的妻子女儿都会遭到伤害。不过,没有女人在也并非净是坏处。」
  「这里就不会出现眼神比狼敏锐的监视者。」
  库斯勒的话让头目开怀大笑。
  「这点也是。不过,从城市居民的角度来看,这种事也不能开玩笑。森林中的女人真的是不祥的存在。」
  库斯勒回想起来到亚荣后时常听到的单字。
  「森林中的魔女吗?」
  「没错。亚荣的居民为了找出将我们赶走的理由,可热心了。就算是对立情形不比这里严重的地区,也有类似的传言。他们都希望在森林中进行诡异作业的人能够消失吧。这种时候魔女的传说就是最适合的材料了。所以虽然我也知道这样的环境对年轻小伙子来说稍微有些严苛……但也没办法。」
  头目将视线移到作业区的方向。虽然从这里看不到人影,但立刻就能明白他想眺望的人是谁。
  「结果,年轻人也不能和城里的女孩共结秦晋之好,只是变得不幸而已。」
  「但我觉得把易燃物送到火堆旁边也有错啊。」
  就算这里的人不至于像威蓝多那样,但也不是人人都不会被女性吸引吧。预防火灾的最佳办法就是远离火苗。
  头目用力地耸肩。
  「将药草等等物品送到城里药材商的生意往来已经持续了好几代。与药材商之间是唇齿相依的关系。药材商的目的是我们采集到的药草,我们则拜托药材商担任仲介,让我们能从城里收集到必需物资。比如像制造玻璃会用到的剪子、火钳的修理仲介等等。如果由我们出面请托,那些铁匠才不会理睬。不是魔女的我们可没办法利用魔法去解决这类事情。只靠森林的东西没办法过生活。所以,一定得要有人前往充满诱惑的城市。我本来还以为那家伙的话,一定能拿捏得出这之间的轻重缓急……」
  刚才虽然不问青红皂白地否定里希特的心情,但头目也不是一个冷血的人。
  这是身居高位的人特有的情绪切换方式吧。
  「不过,也多亏这样才有人在危机时通知你们啊,谈情说爱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如果威蓝多和伊莉涅在场的话,一定会讥笑说这是在为他自己找藉口。
  「是危险的事。而且也害得荷莲娜小姐感到痛苦。把这封信托付出去肯定需要很大的勇气。」
  的确,当荷莲娜把这封信递给库斯勒时,看起来也像在一筹莫展穷途末路下,自暴自弃所做的决定。
  不这么做的话,会后悔一辈子。有种被逼到这地步的人才会散发出来的氛围。
  这也是库斯勒被说服的其中一个原因。
  这种痛苦让他觉得倍感亲切。
  「只是……」
  库斯勒环视屋内后说:
  「虽然说有危险,但要你们尽快收拾似乎有点强人所难啊。」
  广场上还在冒火的熔炉有三座,和这间大小相同的屋子也还另有几栋,小归小,但那些田圔菜畦毕竟存在。这里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村落。
  「屋子和炉可以直接就这么抛下。问题是不在这片土地待上一阵子,其他山地就还不能恢复。」
  头目的视线再次望向那封信,皱起眉头。
  「但是,城里的人真的已经全都做出这个决定了吗?」
  他的嗓音中透出对这信件内容的怀疑。
  「情况感觉很危急,而且当我去教堂祈祷时,司祭还亲自对我说了一些咒骂你们的话。」
  「那里的司祭啊……那家伙是个老狐狸。他的目的就是把异教徒全都从亚荣赶出去,占据主教座成为主教。他巴望着自己能站在城市的政治中心位置,因此总是在找理由攻击我们。」
  「外敌就是凝聚内部人心的最佳秘方啊。」
  想要尽早拿出能让周遭的人眼睛一亮的显著实绩,最好的做法就是解决整个城市都被卷入的重大问题。
  「话虽这么说,但我们也是如履薄冰地维持着和城里的关系直到现在啊……这是极限了吗?原本还自信能够撑过这一回啊……」
  这世间的浪潮总是在嘲笑人类的不自量力。
  而且,愈是小心翼翼想生存下去的人,愈容易被卷入吞没。
  「这么一来,我们也只能按照优先顺序去行动了……」
  头目自言自语地喃喃,闭上眼睛,他眉间的皱褶深到足以将铁槌的槌柄夹住,然后呻吟了一声后说道:
  「抱歉了,旅人。你可以让我拜托一件事吗?」
  「……我有一张蠢面孔啊,这样也行吗?」
  「每个工匠都有一张蠢面孔。干活的时候才会变得好看。」
  这头目看起来并不坏,但库斯勒耸了耸肩后这么回答:
  「要看是怎样的内容。」
  「我想托你送信。」
  从头目的表情可以推测得出来那不是一封简单的信。
  库斯勒的眼前是一张在久经日月洗炼过后,深思熟虑与大胆相互融合而形成的脸孔。
  「果然还是得依内容来决定。」
  「城里的人认得这里所有人的面貌。既然情况这么险恶的话,我们就不能到城墙对面去。虽然如此,拜托出入城里的人所冒的风险又太大。」
  来了,库斯勒心想,他稍稍发出叹息。
  只是,密探也不为所动。他大概是认为,等秤了利益和危险的天平停止摆动之后再回覆也不迟。
  库斯勒出声催促头目把话说下去。
  「我们不想背负危险。不过,还是得看看你给的报酬。」
  头目睁大单边眼睛看着库斯勒。
  「谢礼啊……我没有钱,但玻璃可多得是。你是商人吧?卖掉玻璃的话一定能添加一些旅费。」
  「我们碰巧并不缺钱。」
  唔……头目陷入沉吟。
  然而,库斯勒并不是单纯为了刚才的事而刁难他。
  「我也没有跟那个叫荷莲娜,像个小狗的丫头收取费用。不过也不是因为同情你们的遭遇。」
  「嗯?」
  「为了排解旅途的无聊,我想听听关于传说的灰的事。我听说这里是传说的主要源头。有没有留下什么不为人知的说法呢?」
  这是生活在森林里的封闭集团所保守的秘密,在一般正常情况下,就算再三请求,也不可能告诉他人吧。如此一来,在能逼对方坦白的时候就逼迫,这才是上策。
  当库斯勒这么一问,头目就用他漆黑的眼睛直盯着库斯勒。那是生活在任何东西都容易被看成妖魔鬼怪的森林中的人特有的一对眼睛,从不知恐惧为何物。

  但是,库斯勒也当然没有移开视线。
  于是,头目说道:
  「你是炼金术师吧?」
  库斯勒并没有表现出慌乱也几乎不显惊讶。相反地,他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比起露出马脚的惊慌,他倒有种被人察觉的喜悦。
  「我曾经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人。」
  库斯勒虽然考虑编个藉口推托,但又觉得只是多此一举。
  他有些刻意地挠了挠脑袋,哼了一声。
  「这就是模样可疑的原因啊。你这人看起来没什么尘土味,却异常沉着冷静。那是与死亡比邻而居的人才有的气息。是把着迷的东西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人特有的感觉。」
  库斯勒缩了缩脖子,像在表示完全正如头目所言。
  身旁的密探则用带有指责的眼神望着他。
  「但是……」
  头目接着说道:
  「你不是城里来的探子对吧?」
  他提起这件事。
  「我没有证据可以证明。」
  「没必要。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才不会对无聊的城市政治有兴趣。再说,当你送来荷莲娜小姐的信时,我就不觉得你是正常人。如果你欠了她一大笔人情的话那还另当别论……但样子看起来又不像。这就表示,你是把灰的传说当真才会前来这种地方。这可是工匠绝对干不来的蠢事啊。」
  听起来既像在褒奖他,又像在眨低他,很不可思议的感觉,可是挺不赖。
  「总之我现在真的是在旅途当中,相信灰的传说而来到这里也属实。在教堂听到亚荣的创建故事后,我走进了药材店,那只小狗就对我说了一些话。据她所说,灰的传说是真有其事。因此你们这些工匠才会追寻着灰,至死方休。」
  「那是指我的祖父辈!真是辱没了工匠的名声啊。」
  看来他一点都没打算隐瞒此事。
  库斯勒不禁斜眼瞄了一下密探,后者则耸了耸肩。
  「不过,祖父辈的努力全部都是白费。那种东西哪有可能存在。」
  「我本以为是森林火灾的隐喻。」
  头目往库斯勒瞪了一眼。
  「我如果单纯只听描述的话,肯定也会想到那边去。可是,祖父辈留下的故事跟森林大火完全没有关系。」
  「这么说来,真的生出金银来吗?」
  「怎么可能。那只是一种比喻。」
  头目很干脆地否认这一点。
  「你想知道灰的传说,我就告诉你。那些灰的用途是制造玻璃。直到现在,利用添加灰烬来降低矽土熔点、提高玻璃的品质都还是很普遍的做法。所以我们平时就一直在寻找最有效率的灰烬。与药草相关的知识也是由此而来。而祖父辈遗留下来的故事中提到的灰则是最出类拔萃的一种。他们曾经见到的光景只能用奇迹来形容。据说,在等同于夏日阳光照射的温度下,玻璃就熔化了,而且最后的完成品简直就像水晶一样。意思就是在几乎用不着燃料的情况下做出了宛如魔法般美丽的玻璃。那正是有如炼金术一般,将平凡无奇的卵石变成了价值不菲的黄金。我祖父辈的父亲以及他们的祖父就是用那种玻璃发了大财,建造了亚荣这座城市。」
  「啊?」
  库斯勒不由得反问。
  「那座城市?是你们建的?」
  「没错。现在那座城里的居民坐拥我祖父辈的上一代所筑起的城市,还企图把我们赶走。做贼的喊捉贼就是指这种。」
  头目吐露他的抱怨之后继续说:
  「不过,我们的工作原本就是采光石头、砍完树木后就往下一片土地移动,然后继续做同样的事,不断持续这种循环。我们的祖先也是被人从原本的土地赶出来,才来到这片北方之地。因果循环。我们现在之所以还能勉强在这片土地上工作,也是因为一度被赶走之后,我的父执辈加入了讨伐异教徒的战争,而从贵族手上领取到这一带的土地使用特权。说起来算是回乡工作吧。」
  城墙内没有自由,城墙外也没有自由。
  头目摸了摸头,发出沙沙声,接着叹了一口气。
  「只是,这特权也已经是风中残烛。全都是不久前的动乱害的。接下来的事就和我的请托有关。」
  不过,库斯勒的兴趣不在那些政治性的部分。一知道传说中的灰介于迷信与事实中间后,他就怀抱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之情。传说中的灰最后虽然没能重现,但这点其实并不重要。「那座城市其实是靠传说中的灰而建立出来」。「失落的技术」与「不曾存在的技术」这两者的意义可完全不一样。
  库斯勒边思考这些事时,背负着现实的头目便语调含恨地说:
  「掐着我们脖子的贵族大人派了人过来。」
  头目发出叹息,似乎打从心底希望对方能高抬贵手。
  「大人表示想要我们祖父辈留下来的知识。」
  「……知识?跟传说中的灰相关的知识吗?」
  兴奋之情未减的库斯勒以贪婪的眼神反问,头目就脸露苦笑地说:
  「你这家伙也病得不轻啊。不过他要的不是传说中的灰,而是它的副产物。」
  库斯勒带着自嘲地吞了一口唾沫,看到他这副模样,头目好像也挺乐的,继续说道:
  「统整了相关结果的秘密笔记存在于这世上,只是如今的我们并不需要它,而且那内容太过古怪,不适合放在这种地方。否则一旦有人闯进来,绝对会一举就认定我们是异端。」
  库斯勒的兴趣完全被挑起了。
  他扬起下巴催促头目继续说下去,后者用力地抓了抓头。
  「但,丢弃知识这种事毕竟做不到。更何况还是祖父辈付出辛劳积累下来的知识。
  所以,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就把那记录寄放在城里的药材商那里。就算多少有点诡异那里也会帮忙掩盖过去。不过,现在却和城市冲突又冲突,甚至还可能遭到残杀。」
  唉,像牛鸣一样的叹息。
  「我们所有人的脸都被记住了。若无其事地走进城里绝对会引发大骚动。」
  环顾四下,玻璃工匠的规模大概有二十到三十人左右。
  「虽说如此,我也不能随便拜托走在街上的路人。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来的炼金术师……可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摸得清楚。」
  「什么?」
  「你的内心,白痴。」
  库斯勒不禁扬起嘴角,因为他觉得那是句称赞吧。
  「报酬就是那秘密笔记的内容。你可以随意翻阅。尽管使用了暗号作记录,但你八成能解开吧。」
  让人喜出望外的报酬,密探插嘴问道:
  「为什么突然提出这个呢?」
  炼金术师只要能将贵重知识弄到手,其他都无所谓,但密探就不一样。
  头目痛苦地说道:
  「贵族大人的怒火可不好对付。要是不把那秘密笔记交给他,大人就会剥夺我们的特权。那对我们来说绝对必要。就算被城里的人从这片土地赶走,我们还有别片受到特权保障的土地可以维生。只是,如果丧失了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就别想活了。所以我想在城里的人大举攻向这里之前,把记录拿回来。」
  库斯勒微微抬头,慢慢地询问他:
  「那个秘密笔记的内容更胜灰的传说吗?」
  类似嗜虐欲望的情绪迫使他提出这问题。
  只是,他可不想为了没有任何用处的知识去帮人传递危险的讯息。
  「……这点我也不知道。能找出的价值因人而异。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外人不容易拿到这份配方。毕竟我们的祖父辈疯狂地执着于追寻灰,这东西是他们在难以置信的追寻过程中发现的纪录。」
  威蓝多曾说玻璃制造是件乏味的事。意思是对炼金术师来说,其中没有什么能够吸引他们兴趣的技术。
  玻璃工匠的祖先所追求的灰的知识,而且还寄放在药材商手上,该知识八成与烧成灰之前的植物有关。
  「那究竟是什么的秘密笔记?」
  听到库斯勒的问题,像熊一样的头目果真如熊般吼出回答:
  「是爱情药。」
  这个男人是世界上最不适合说出这三个字的人。
  不过,也正因如此,库斯勒能理解到他并非在开玩笑。
  「如何?它的效果啊……从贵族火冒三丈的样子就足以证明了。听说从我祖父那一代起,就实际用过好几次。毕竟贵族大人的战场就是荒原与床上啊。」
  既非一知半解,亦非搀和想像而做出的东西,这是着迷于灰的人们反覆进行实验才制造出来的爱情药。能够拿得到这笔调制法的话,没有理由不携带危险的信件通过城墙。
  「我没理由拒绝。」
  得到库斯勒的承诺后,头目又一本正经地对他低头行礼,然后唤里希特过来帮他写信。
  从这些迹象看来,里希特似乎倍受期待,未来将会继承头目之位引领这些工匠。他之所以能够前往城里和药材商进行交易,既是因为他生性不易受到诱惑,也是为了当作学习的一环好让他学会与外界交涉的方法。
  只是,里希特的脸上还留有一些少年气韵。当他写完信交给头目,再站到后头看着
  头目把信托付给库斯勒时,他看起来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八成想问:荷莲娜她人还好吗?
  另一方面,也尽全力想扼杀掉自我。里希特确实自觉到头目对他的期待,也有心想要回应。最后,自制的念头战胜,他还是没有开口。看着库斯勒收下信之后便自动自发地回去工作。
  头目看到他这副模样后,稍微觉得可怜地说:
  「一旦离开这块土地,要隔好几年才会再回来。再说发生这种事之后,搞不好十年之内都不宜回来。就像你所说。把易燃物推离火堆之后,最后火势必会燃尽,放着不管的话,总会冷却吧。」
  现实看法随着信件一同传递过来,库斯勒并没有对此加以回答。头目的话虽然正确,可是就这么舍弃的事物如果是再也不可能获得的无上至宝呢?
  思考这点时,库斯勒忖度:这不一样呀。能够追寻自己渴望的抹大拉之地的人,仅限于炼金术师和一部分的当权者,还有泼皮无赖。世上大部分的人都懂得什么叫作妥协。
  库斯勒结果什么都没表示,转身离开玻璃工匠的聚落。
  「什么东西会隐藏在哪里,果然没人会知道啊。」
  在回程时,密探先开口这么说道。
  他应该不是那种耐不住沉默,不觉就想说长道短的个性,大概是今天的经历让他反倒想要开口吧。
  「的确是让人喜出望外的收获。」
  听见马蹄声响了三次之后,密探便说:
  「爱情药吗?」
  「不。是关于灰。」
  那绝对不是森林火灾的比喻,而是可以用手触碰到真有其物的东西。
  玻璃制造一向总被燃料多寡给左右,能够怎么减少燃料是流传于各工匠之间的重要智慧。
  其中存在着一种灰,能够制作出熔点相当于阳光照射程度的温度,而且完成品如同水晶的玻璃。这等于找到了点铅成金的方法,达到了炼金术传说的真意。可以理解那头目的祖父辈为何眼睛充血也要找出这方法。
  而且这一点也同时告诉他另一件事实。
  那就是玻璃工匠并非独自找出那种灰。而是有某个「人物」将灰交给玻璃工匠。当他向头目确认这一点时,头目回说:
  「没错。那种灰据说是在亚荣壮大成城市之前,还是个聚落的时候,由一群来历不明、不可思议的人转交给先祖。是不是从天而降就不得而知了。」
  已经没有什么好惊讶了。库斯勒的心中只是沉重地描摹出轮廓。
  「那些人表示,这是孕育出金银的灰,可以用它来尝试看看。很不可思议的一群人。就祖父辈的人的描述听来,他们应该来自沙漠。」
  和翡涅希丝相同的异形者,从遥远的东方沙漠将知识传来这里的人们。
  同时也是那位异端审问官柯雷多·阿布雷亚一路寻找,或许留下了可与龙抗衡的知识的一群人。
  「您是否认为之前那位异端审问官大人如果留下什么讯息的话,应该就是指灰呢?」
  密探开口询问,库斯勒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点点头。
  「你有不同的想法吗?」
  库斯勒反问时,密探并没有开口。
  当库斯勒正觉得他很忠于职务时,他竟意外地回答了:
  「我觉得灰的故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原来如此,库斯勒深感认同。
  「那爱情药呢,你就不那么觉得吗?」
  只要是男人大概都会想要吧,说不定就算是女人也会这么想。
  实际上,号称有效而在市面上贩售的爱情药多到不行。可是一旦问到是否真的有效,答案却是不明。
  「因为它确实存在。」
  密探如此断言。
  「我曾经见过好几次别人使用它的样子。」
  「……反正都是宫廷间的权谋斗争吧?那些人就算是痛恨的对象也能无所谓地上床。」
  这么一句话让密探斩钉截铁地盯着库斯勒。脸上的模样并非为了要说服对方,纯粹只是当人想传达出自己看到的景象时会露出的表情。
  「那一晚就像人说的宛如干柴烈火。我看到就连面对着心中憎恶的对象,被下药者还是无法反抗到底最后屈服的模样,那一点都不像在另耍花招。明明内心抗拒,其他地方却明显完全听命于对手。那是个不可思议的景象,根本就只能想成是一种魔法。」
  密探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再说他也没理由在这上面说谎。
  这个密探肯定从他当时藏身的墙壁缝隙,真的看见了魔女的影子。
  「而且,要是有人能够自由自在地操纵那种魔法,类似于把大地变成黄金的事也有可能做到吧。就危险程度来看……爱情药说不定还更可怕。」
  动情的心可说是一种错乱。
  在政治决断中,就算一时错乱所牵动的决定亦足以造成充分的结果。
  「另外就是为何催促玻璃工匠赶快上缴爱情药秘方的理由。」
  「嗯?」
  「政策性婚姻说穿了,就只为了两个理由。」
  密探那对充满职业气息的双眼凝视前方。
  「不是同盟就是和解。」
  「你是说掐住工匠脖子的贵族……正拚命想往其中一条路走?」
  「在正值这场动乱发生之时。」
  库斯勒稍微眯起眼睛。
  「不就是正因为处于动乱之中才更该这么做吗?」
  需要爱情药的是正位于莱特里亚南方的埃里欧尔皇国中的大贵族。埃里欧尔皇国是个领土不算小的国家,与骑士团的关系若即若离,这次的战事也采取作壁上观的策略。
  这么说来,在合理推测下,该皇国可能正需要那药物好让因为动乱而倾向一边的权力版图重新取得平衡。虽然说是旁观者,还是脱不了关系。
  玻璃工匠们或许也正承受着这种背景下产生的怀疑和怒气吧。
  「希望只是我想太多……」
  密探语毕便陷入沉默的思索中。
  库斯勒斜眼看他这副模样,微微耸了耸肩。密探与他感兴趣的方向不同。在头目说到他们和城里之间的关系时,插嘴表示兴趣的也是密探。
  比起这些,库斯勒更关心的是阿布雷亚留下的讯息。他不认为那会是指爱情药。对密探而言,或许爱情药的确比较实际,用途容易想像得到且深具威胁,但在某种涵义下,那算是已知的东西。
  可是,灰的传说带着浓浓的荒诞无稽色彩。如果这真是现实,将会带来颠覆世上常识的乐趣。更重要的是,得到阿布雷亚确信的,绝不可能只是罕见的知识,一定是古代之民留下的东西。
  且阿布雷亚署名的地方也不是针对爱情药,而是那则传说。
  天使自天上而降,将太阳召唤至大地,洒下灰之后就长出金银的那则传说,只要有其中一个要素是真有其事,世界的构造将会摇身一变。
  当然疑虑还是存在。
  这当中最贴近现实的灰也已经由专门的工匠花了一个世代甚至两个世代的时间,竭尽所能地寻找过了。那是一段多么执着坚持的探索呢?从他们竟能做出爱情药的秘密笔记这点来看,可以推测出那应该是相当令人叹为观止的过程。
  最后没有找到。
  如此一来,阿布雷亚的那道签名会不会只是工作的一环,留言另在别处?
  库斯勒在脑中不断思索这些事情,但他的基本方针并没有改变。
  把头目托付的信交给药材商,拿回秘密笔记,确认过里头的内容后,再交还玻璃工匠。只要别被城里的人发觉,一来他没什么损失,二来还能得到爱情药的贵重调制法。玻璃工匠之后会变成怎样,就不是库斯勒能得知的事了。
  当他这么一想,那个开始习惯扼杀自我的里希特,与不畏绞刑将信托付给他的荷莲娜之间的事曾闪过他的脑海,那是别人家的事,他一个转念就将其抛于脑后了。
  于是,之后密探与库斯勒都无言地继续走回头。
  「您接下来就要立刻去取那秘密笔记吗?」
  他们虽然赶在太阳西沉之前走出森林,但进城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本以为他们会在城门的讯问时遭到怀疑,但动乱之中,佣兵与骑士团的人还有贪得无厌的商人们鱼贯进出,人潮从未稍减,他们也就不怎么起眼了。
  「店老板的名字是什么啊?这可不是能够跟学徒提到的话题,我不想搞错人。」
  「玻璃工匠曾经提过他叫罗兹。这名字在我为了找寻名门大户翻阅税务清册时也有看到,他似乎没有收学徒。」
  「罗兹吗?这名字还真风雅啊。」
  「推本溯源的话,说不定他的祖先是在这片土地扎了根的异教徒。」
  就算把异教徒特有的暗色长袍和长着疖瘤的手杖丢了,人必定还是会在某些地方留下过去的痕迹。
  「是否需要贴身随从?」
  意外地,密探也懂得开玩笑。
  「用不着。」
  密探轻笑一声,两人就安静地在十字路口分开。
  与这座连结南北,出入旅客众多的城市相符,酒馆和旅店都挑灯营业。虽然如此,在燃料价格飞腾的这时候,大多数都只能点燃兽油蠘烛靠微弱的灯火做生意,使用薪柴焚火的只有外观豪奢的旅店和建筑物。
  这是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只靠兽油蜡烛昏暗的灯光无法将黑暗完全扫去,景象依稀仿佛在梦中。行人都安静地走着,深怕自己扑熄灯火,就连佣兵们也都只是嗤嗤窃笑,
  看起来像在忍耐。这样的气氛还真适合他前去领取爱情药这种魔女的知识。
  药材店的店门自然已经关闭,但三楼住家部分还透着微弱的灯光。要是被人撞见就麻烦了,于是他从店铺旁的小路绕到后面的街道。一时四周静谧无声,只有一只猫横跨这条街扬长而去。库斯勒毫不犹豫地敲响药材店的后门。因为有可能会被认作是乞讨的人,所以他不害臊地不停敲着门。城里因为玻璃工匠的事掀起了波澜,只要敲门声忙乱,主人应该就会知道是为此前来的访客而露脸。
  「……」
  如他所料,三楼的窗户打开了一道缝。
  对方可能以为不会被发现,孰不知不分昼夜工作的炼金术师眼力好到可以看清那张臭脸上眉间的皱纹。
  一张唇上蓄了胡子的圆脸,不可能是荷莲娜。
  「我受人之托,送信过来。」
  库斯勒回望那扇窗,用尽可能压低的声量喊道,主人罗兹似乎还有些困惑。
  「是来自与你有密切利害关系的人。」
  然后,他把从玻璃工匠的作业处捡来的玻璃碎片刻意地挥了又挥。
  罗兹的脸色立刻一变,点头之后把窗户关上。
  过没多久,后门的窥视孔被打开。
  「深夜来访,见谅了。我听说你白天都一直在开会。而且似乎也不适合悠哉地待太久。」
  「你、你是?我在城里……没见过你。你真的带了信过来吗?」
  「我是个旅人。这趟并不是什么值得向人说嘴的旅程……受到森林中的工匠所托。对这座城市的燃料问题怎么解决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内情要顾。」
  从窥视孔投射过来的视线正努力保持自己的威严来打量库斯勒,但原来似乎是个好人。话说回来,他可是那个像小狗一样的荷莲娜的父亲,想来本该如此。
  「是吗……那么,你把那封信给我……」
  「我可不是跑腿的小孩。还有几件事要转述给你听。」
  对库斯勒来说,他也不想因为被人看见在这里,而卷入这城市的麻烦政治。
  「……我知道了。」
  罗兹关上窥视孔,解开门锁。
  门一打开后,就看到一个名不副实的矮胖中年男子站在眼前。
  罗兹举起门旁的烛台走到店铺那一端。
  「你真有钱,能用得上蜜蜡。」
  库斯勒看着罗兹手中烛台的灯光,这么说道。
  「兽油蜡烛的烟和气味太刺鼻,不适合我这种店。所以虽然贵也没办法。」
  「原来如此。」
  夜里来访,自然一切静悄悄,就连店里飘出的香味也觉得比白天来得少。
  说不定栖身于药草中精灵们也都进入梦乡了。
  「信在这里。是受玻璃工匠的头目所托。」
  罗兹从库斯勒手上接过信,他的唇须随着嘴上的嘟哝而蠕动。
  「麻烦的家伙在麻烦的时机中捎来的信啊。」
  他在刻意挖苦后抿起嘴来。虽然模样胆怯,本性却很认真,正是最适合在城里经营店铺的人物。周遭的人对他的信赖想必也很深厚吧。
  「我知道这座城市因为燃料的问题和玻璃工匠之间闹得非常不可开交。也可以理解你尽可能不愿与他们有所接触的想法,可是问题似乎不仅这些。因为那些人没办法走进城墙内,所以我就代替他们前来了。」
  库斯勒说完,罗兹眨了眨眼睛,觉得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库斯勒。他的眼睛飘忽不定,一直对不到焦点,大概是因为看不出来库斯勒究竟是何来历吧。
  「我与骑士团有些瓜葛。也靠这层关系住在现在的旅店。不过,我并不是骑士团的人。我从尼卢贝尔克来到这里,做的是你帮我、我帮你的买卖。」
  这句话似乎让罗兹听出了端倪。战乱时期,各式各样的人物都会倚靠权力的帮助来到外地。
  罗兹仿佛在告解似的说道:
  「……自动乱发生以来,情势只是每况愈下。如果试着和城外那些人联系的话,说不定会被谣传成他们的同伙……我很烦恼。」
  「看起来是这样啊。城墙还真碍事。」
  「感谢你送来书信以及帮他们传话。只要能够谈一谈,许多问题都能解决。」
  这真是与心地善良的人极为相衬的一句话。
  不过,库斯勒没有加以揶揄,反催促他把信打开。
  「你的信念我并不反对,不过这世间的局势变化总是将人玩弄于掌心。工匠们濒临丧失特权的危机,所以才会向你求助。」
  「咦?可是……有什么是我能帮的呢……就连保护代代互有交情的他们,我都做不到了。顶多也只能拖延会议的进行……」
  看来在城里的会议中,他一边守着身为这座城市优良市民的立场,一边尽其所能地护住玻璃工匠等人的安危。只是他脸上流露出的无力感与自责说明了他的努力并没有发挥成效。
  「当然,并不是要你去说服城里的人。他们说只是想要拿回祖先托给后世的『备忘录』。」
  「『备忘录』?那是……啊!」
  罗兹展开信件,不由自主地按住嘴巴。
  「听说这家店保留了那本秘密笔记。我受托来拿回那东西。」
  库斯勒毫不大意地紧盯着罗兹。假使后者脸色一沉,或者试图隐瞒什么,他都会立刻揭穿。
  库斯勒在心中做好如此准备,但罗兹只是把信来回读了好几遍,仿佛要慢慢吸收内容似的闭上眼睛。
  「我知道了。」
  很干脆地回覆。
  「你不拒绝啊?」
  库斯勒一问,罗兹便睁开眼睛,有点难为情地笑了。
  「我认为知识应该留给需要的人。既然他们需要,当然就该送过去给他们。再说,那秘密笔记本来就是他们的祖先找出来的东西。」
  「不须和你对峙,玩那种『交出来』或『不交』的问答游戏,真让我松了一口气啊。」
  「哈哈……我也受到他们许多照顾。想尽可能做到我能做的事。所以……当然是愈早交给你愈好吧。」
  「要看城里的人有多少耐心啊。」
  罗兹难为地笑了笑,对他颔首。
  「不过,还有足够的时间让我把秘密笔记交给他们吗?我可不想落得在森林里遭追杀的下场。」
  库斯勒说完,罗兹便无力地叹了一声。
  「这个嘛……虽然没办法断言,但我想应该还有几天的时间吧。城里的人怒不可遏是真……直接攻进去的策略也相当具有真实感。只是还不是城里的全体意见。」
  「嗯?」
  「最气愤的是需要燃料的铁匠工会,还有因利害关系而对立的商人们。另外,还得考虑骑士团。玻璃工匠受到贵族特权保护,那贵族在埃里欧尔皇国中应该也是实力雄厚的一人。谁都预料不到如果我们起身挑战那贵族的特权,骑士团会采取什么行动。」
  特别是埃里欧尔皇国在这场动乱中处于中立。要是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刺激到皇国帮自己增加敌人,这对骑士团而言绝对是避之惟恐不及的状况。
  「然而,城市的燃料价格继续升高的现况,对于待在城墙内的所有人来说终究是个灾难。特别是春天回暖还得等上一阵子。说不定等备齐正当理由之后,就会迅雷不及掩耳地开战。」
  现今可能只有一部分的工会和贪图政治权力的司祭在煽动,即使如此,情势也还是这么不平静。当攸关城市存亡等等的正当理由一出现,骑士团也就不能不插手此事了。
  「而且,城里的人怪罪玻璃工匠的行为也很近似于在寻找用来献祭的羔羊。因为这场动乱,来到城里的人比往年多了好几倍,这些人把各种东西都买走,所以不管是什么,价格都涨得跟飞的一样。玻璃工匠确实消耗了很多木材,但绝非只有他们有错而已。是因为居民从以前就将他们视为眼中钉,所以才会全都怪在他们头上。人在这种时候,找理由可找得快极了,精明得令人惊讶。」
  在教堂的时候,玻璃工匠被称为魔女的爪牙。应该从以前就小纠纷不断吧。
  只是,那时几乎都没有什么正当理由,只是单纯因为对想要纡解郁闷的迫害者来说,他们是最佳人选,被迫担任这种角色的次数应该也不少吧。
  这种待遇在翡涅希丝的故事中已经听腻了。
  「我知道这对玻璃工匠来说就是不合理、伴随着无比辛劳的事……但世间机制就是这样。城墙外和城墙内是不同的世界,无法互谅。很令人遗憾。」
  库斯勒耸了耸肩,主人则摇摇头说:
  「总之你可以稍等一下吗?那个秘密笔记我收在仓库深处。」
  「好。」
  库斯勒回答后原本想在店内稍候,但罗兹却带着烛台离开,于是他只好跟着一起去。
  这家药材店就跟这一行的其他地方一样,货物堆积如山。
  走道两侧成叠的木箱堆得老高,只留下主人罗兹行走时不会顶到他肚子的空间。箱子里面全部都是药草或香草。
  库斯勒不清楚哪里有堆放东西,只得边注意边缓缓前进。
  忽然一个抬头,他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看到少女的双足,应该是荷莲娜。是她托库斯勒送信给玻璃工匠,想必很在意他的来访吧。
  「你知道那是什么的秘密笔记吗?」
  当罗兹开口这么问他时,已经是两人通过楼梯,药材店主人开始在面向后门小巷的仓库内东翻西找之际。
  这是个稍微需要思考答案的问题,但库斯勒在思考过程中渐觉麻烦。
  「我知道。」
  罗兹的手并没有停下。从他的背后也感觉不到他对此特别在意。
  「你是头目交托信件的人,应该不用担心会拿去滥用……」
  这时,他突然回头一望。
  「看起来也不像是用钱能使唤得动的人。大概是把秘密笔记的内容当作报酬吧。」
  库斯勒耸了耸肩,这涵义自然是肯定。
  「还说和骑士团有关系,你是位炼金术师吧?」
  真是,乔装打扮根本一点意义都没有。是善于观察的人一见到马上就能识破,还是说,「孤高」炼金术师这副铠甲紧紧黏附在他身上,无药可救呢?
  「我做这种买卖啊,偶尔会见到。从气氛就能察觉。而且,我听说有位大炼金术师在尼卢贝尔克制造出很惊人的兵器。一旦顺利就会乘胜追击一向是骑士团的做法。所以,肯定雇了不少像你这样的人派遣到各处去吧。」
  罗兹说完这些后笑了笑。
  「你有见过那位大炼金术师吗?是个白发银须、道貌岸然的老人吧?」
  就是在你眼前的这家伙啲。库斯勒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龙的事迹似乎已经广为人知,不过多亏这样反倒成了一种障眼法。谁也不会料到当事者会在这座城里乱晃吧。
  「你提的是哪门子事?」
  他对世人的赞扬一点兴趣都没有。
  面对库斯勒的冷淡,罗兹只是笑了笑。
  「所以说,我就是想当一个够格的炼金术师,才调查这些有的没的。关于传说中的灰,你知道些什么吗?」
  如今有了玻璃工匠从中牵线,罗兹说不定会告诉他平常守口如瓶的事。库斯勒表现出他的别有用心,但罗兹的回答却让他打从心底愣住。
  「传说不过是传说。」
  「听说几代之前的玻璃工匠曾经拚红了眼也想把它找出来。」
  「一样的话也可以拿来形容我的祖先。」
  罗兹和头目一样,似乎都把苦苦追寻传说的祖先视为傻子。
  「听说他们穷极一切方法,搞不好差不多把所有能找到的植物都烧成灰了。因为这样倾家荡产,陷入濒临倒店的危机。尽管如此还是没有找到。也就是说,没有那种东西。」
  常识下的反应。
  「关于这城市的创立逸闻呢?」
  「你是指沙漠地方的人民来到这里,把灰交给我们祖先的故事吧?这个地方在描述故事之前,老是用『这是从一年到头被寒冰冻结的大地来到这里的人所转述的故事』当开头,我想那应该也一样是个开场白啦。带来建设城市的资金等等,应该是当时玻璃本身很罕见,所以才被描述得像奇迹吧。只是,当人们发现玻璃工匠会将森林都砍光,就将他们从城里赶出去。然后为了掩饰这层罪恶感而捏造出这则传说,我想大概是因为这样吧。」
  他的说法非常贴近现实,而且针对情况的说明还不无道理。
  传说只是捏造的故事吗?
  「对这种痴人说梦信以为真,真不愧是炼金术师啊……这对想要挣一片天的年轻人来说,有其必要。所以,嗯,能够当上其中一个抬轿人,我多少也觉得与有荣焉。」
  「什么意思?」
  「有了秘密笔记,你就可以马上自称为一流炼金术师吧。我说的就是这个。」
  罗兹一面说,一面搬离木篇,撤下药壶,拨开东西逐渐进到仓库深处。
  库斯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并不觉得气愤。
  居住的世界不同,注目的地方、感兴趣的事物就会出现天壤之别。
  他早已习惯城里的人在嘲笑他追寻荒谬绝伦的事物时所投射的视线或态度。罗兹的体贴在其中算是破例了。
  「顺带一提,你曾经试过那效果如何吗?」
  针对这个问题,罗兹停留了几拍之后才回答,不知是否出于刻意。
  「没有。调制法只有玻璃工匠才知道……更何况,操纵人心这档事不管是以怎样的形式,都最可恶。」
  「我看这家店里也售有平息人的怒意、解决忧郁的药草喔。」
  库斯勒故意用这个问题刁难,但药材店主人心中无愧地回道:
  「那些全都是与健康相关的药。我不认为神会怪罪想尽力活得健康的人。」
  「实现会让浑身震颤的愿望不也与维持健康的每一天相关联?」
  主人挺起身子,转向库斯勒。
  「当那愿望实现之后,健康的心能够得到平静吗?」
  库斯勒正眼端详主人的脸,轻笑之后摇了摇头。
  「不。问题依旧在。搞不好还会增加。」
  他回想起翡涅希丝。两人的距离愈近,他的心就愈来愈不平静,离安稳可远得很。
  主人像是与他共同分担某个罪行似的点了点头。
  「你这下应该了解为什么婚礼上总是得接受神的祝福了吧。」
  「没有神的帮助,夫妇俩八成就没办法圆满吗?」
  「这算是可以证明许多仪式并非虚设、无意义的存在。」
  库斯勒耸了耸肩。
  「只不过……」
  主人又说:
  「这虽然被当成毒物,可是根据用途,也可以成为良药。或者,说不定又为自己添上一笔罪行吧。」
  他在说什么?正当库斯勒疑惑时,主人的手上多了一本书。
  「这就是秘密笔记。」
  那是一本羊皮纸捆扎成的小书。
  「给我吧。」
  库斯勒边说边随意伸出手。
  主人没有动。
  「我有事相求。」
  「……反正,我也没想过你会那么听话地交给我。」
  库斯勒故意把话说得刺耳,主人的脸上浮现抽搐的笑容,像在忏悔似的说: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
  先是荷莲娜、头目,再来是药材店主人罗兹。
  不过,总觉得可以明白。这座城市或是生活与城市相关的人们都在有所忍耐之中度过每一天。动乱爆发,这么多龃龉摩擦层出不穷的现状下,他们都在等待某个契机吧。为了改变这讨厌的状况,或者是为了喘口气好继续忍耐下去。
  主人没有交出书,相反地他往前逼近库斯勒。平时库斯勒都会对突袭有所警戒,绝对不让人贴近他到这么近的距离。唯一允许如此靠近的对象就只有那个全身雪白的小女孩。
  不过,看到主人痛苦的模样,他找不出任何往后退的理由。
  「炼金术师大人……」
  主人呼唤他的语气就跟在教堂对神祷告一模一样。
  或者他真的在告解自己的罪。
  他没有发出声音,几乎只靠嘴形说道:
  「你能不能帮我欺骗我的女儿?」
  然后他把书放在库斯勒的手上。
  「用这种药。」
  看来他察觉到荷莲娜在偷听他们的情况。
  「这是为什么?」
  「我的女儿喜欢上玻璃工匠。」
  库斯勒的视线往天花板上飘去,但并不是因为觉得讶异无奈,而是他想了一下现在正在天花板另一端,耳朵大概紧贴着地板的少女,把自己的爱意藏好,这种伎俩她果然做不到啊。
  「可是,这种恋情得不到结果,作为一个父亲,我也不愿认可。」
  「所以就要用毒吗?」
  主人呻吟了一声,更正他的说法。
  「那是药。」
  东西是好是坏看人怎么说,不过他可以理解主人的心情。
  「不过,要怎么做呢?这可是让人陷入迷恋的药。」
  主人露出下定决心犯下此罪的表情,望着库斯勒。
  「根据用途,药也可以变成毒。你对我女儿施下这个药。这么一来,就可以解释成是玻璃工匠利用这种药害她萌生爱意,她应该就会相信了。」
  让对方陷入迷恋的药,既具备能重新让对方爱上自己的功效,也存在着第三种用法。
  这正是技术与应用的例证。
  用来让对方迷恋上某人的药,原来也可以成为打消她对另一人之爱意的工具。
  方法就是灌输她那情思不过是药物导致。
  「对你而言也是一个很好的实验机会啊。」
  「……」
  随手翻阅这本秘密笔记,就立刻察觉上头全以暗号记载。不过,这方面的暗号种类并不多,想解开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时,一道极其微弱的低语轻声对他说:
  「我女儿的恋情绝对不会有结果。或许会以为放着不管就好了,但我猜想你说不定知道我担心的原因是什么。」
  这瞬间,库斯勒理解了。荷莲娜的父亲罗兹早就知道那封托库斯勒带去的书信。他也注意到信件不见,有人受托带走了。他可能没有预料到女儿会做出这种事,肯定感到很焦急。
  因此也就难怪他会忧心忡忡,害怕女儿下一步不知又会做出什么傻事。
  尤其再怎么阐述道理也绝不可能让当事者明白自己的恋情是个枉然。库斯勒自己也能领悟到这一点。
  「但是这药说不定会让人死亡。」
  「这点,爱情亦然。」
  乍看之下有点像只猪的罗兹一点都不适合这么一句矫揉造作的台词。
  可是,在这世上,有些话也正因如此才会听起来那么真实。
  「我在妻子比我先离开人世时就是这样。如今还能活着全多亏有女儿荷莲娜在。」
  库斯勒稍稍叹了一口气。
  在这世上,不带任何希望活下去实在太过辛苦。
  如果是为了重要的人……这想法将会在当下化身为强而有力的盾牌。
  「而且,祖先之所以留下这个秘密笔记有其用意。」
  「用意?」
  罗兹对反问的库斯勒点了点头。
  「正是为了这种时候而留下。当人像着了魔似的沉迷在某件放也放不下的事物时,它可以让人觉醒到这种执迷只靠这么一点药物就能改变。」
  「……」
  库斯勒瞠目结舌望着罗兹,最后因为感到苦涩而咬紧牙根。
  如果追寻梦想的人过度认真追寻所产生的副产物就是这份秘密笔记,那么真的是个过于讽刺的副产物。
  据罗兹所说,他的祖先沉迷于传说中的灰,连家业都差点不保。因此才教导后人别将那秘密笔记视为努力过的辛苦结晶,而是当作引以为戒的良药。
  这对追寻奥里哈鲁根这种金属的炼金术师而言,也是一剂过苦的猛药。
  但是,罗兹也突然露出畏怯的神情。
  「还是说……我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人呢?」
  神的善良羔羊们为了遵循正道而活,时时不忘本性该有的良心与神之教诲,也正因如此才会沉沦于痛苦之中。他自己也很清楚他想对荷莲娜做的事有多么残酷。
  在这层涵义下,罗兹也有几分类似炼金术师。
  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罗兹依然想保有善良市民这一面,而他自己则利用了「利息(库斯勒)」这个别名。
  「我先声明两件事。」
  库斯勒紧盯着罗兹,继续说:
  「小丫头比你想像得还要聪明。」
  虽然一半是自嘲,但这是他根据经验得到的实在话。
  「另一点,我对这药的实验的确有浓厚的兴趣……但我和魔女并不是同一伙人。我知道这药的处方方式不同于一般。尽管如此你还是要我这么做吗?暂且不论别的,她可是你自己的女儿喔?」
  胃药得用吞的,创伤药得涂在伤口上。药物有其使用方法,而爱情药的方法更是其中格外「敏感」的一种。
  罗兹的表情痛苦万分,仿佛他的身体就要从中被拧断似的。
  他被过于担心女儿的忧虑给蒙蔽了双眼。
  「……我并不想听炼金术师对我说出这种话。」
  「我想也是。」
  库斯勒往罗兹的胸口揍了一下。罗兹晃了晃,往后一退。
  「这东西我确实收下了。我只会遵守把它送到玻璃工匠手中的约定。」
  他用普通的声量说出这句话,想来八成正在张大耳朵偷听的荷莲娜也能听得到。
  罗兹呆立在原地,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库斯勒毫不恋栈地转过身,从药材店离去。
  夜空依旧在云的垄罩下一片漆黑。要是被巡逻的卫兵缠上就太愚蠢了,于是他在宛如煤炭的黑暗中加快步伐。
  外头的空气冷得像要将他的身体千刀万剐,但盘旋在他脑海中的焦躁与呻吟害得库斯勒反倒认为这样感觉比较舒服。
  罗兹的要求是剂太猛烈的苦药。如果就连恋爱时那种无道理可循的心情都能操纵的话,那么唯独这点绝不妥协的信念,想必也不过脆弱易碎到只用一棵药草就能使其烟消云散。
  光是想像就让他心底发毛。
  如果突然有一天,只用一种药就彻头彻尾改变了他对前往抹大拉之地的热情?
  与自我意志无关。简直就像被迫换上工匠打扮一样。
  这个想像带来的恐惧完全不同于被人拿刀直指时,面临死亡而涌现的那种。
  他也同时了解到,正因为如此,这药物才会那么可怕且有用。
  罗兹像是预见到什么结果而说出的那些话就是原因。
  回到旅店,看到房间里的灯已经熄灭,他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是在长途跋涉后吧,那三个人都已经入睡。
  库斯勒用身后的手将门带上,像只鲶鱼一样在黑暗中游动前进。
  接着,他注视着即使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出轮廓的翡涅希丝。
  有天就算命丧黄泉也不奇怪,今后一定也还有这个可能吧。
  两人一起迎接死期这想法虽然并不坏,但也有可能会希望对方能够活下去。不得不对她说出「把我丢下,往前走」的场面,在运气稍微不好的时候,就会轻易来访吧。
  到时候,这种可以扭曲内心的爱情药肯定很重要。事先对这种药了解得愈深,就愈能为或许会在某天突然到访的情况做好重要的准备。这么一想,罗兹的要求就立刻有了另一项意义。
  既非为了扫去少女沉溺于没有结果的恋情而产生的痛苦,亦非为了摘下父亲因为女儿的行动而焦急如焚的不安。
  那原本会是场宝贵的试药实验。
  爱情药是种猛烈的药物。就一般所知,它原本就是使用复数种具有毒药效果的植物制成,所以就算它作为药物被调配得相当完美,一开始的试药也几乎只能听天由命了。虽然可以用狗或猪来测试,但就像铁不会是铜一样,用在人身上的效果也会改变。
  而毒物或猛药的效果多半取决于体格。库斯勒在研究毒物时,确实学到了这一点。
  也就是说,只要在荷莲娜身上试过,等到要用在与荷莲娜体态相似的翡涅希丝身上时,就能够以相当的信心去进行。效果这点自然如此,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她因此丢了性命。
  「利息(库斯勒)」的声音许久未闻,此时正在他的脑中回荡。
  声音说,这世上的所有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达到自我目的的手段。凑巧结识的少女的情思、她的性命也不过是个工具。何况,还受到请求拜托你用在他女儿身上,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在帮助人。
  为了达成目的,就算要放弃当人也是易如反掌。这就是所谓没人性的炼金术师。
  不过,库斯勒又想。
  如果确认到这种药的效果属实,就等于扼杀了自己。自己的信念等等难道是一个药物就能打垮的吗?
  这想法实在太苦涩,而且也唤起颇为孩子气的不甘心。
  更多则是落寞。
  他轻轻抚摸翡涅希丝的脸颊。没有防备的小猫稍微觉得有点痒,但又旋即发出轻微的鼾声。
  这种心情会被药物而左右。
  他总觉得当自己相信这一点之后,他将会走进再也无法回头的五里迷雾之中。
  但是,将目光从真相上面移开,并不表示东西就会消失无踪。就算他把爱情药从脑海中驱散,并不代表那种药就会不见。
  传说中的灰只是个传说的可能性很高。
  不过,爱情药确实存在。
  该动手,或者不该动手。
  库斯勒离开翡涅希丝的床边,往自己分到的床铺横躺上去,心里发出一声咒骂。





本帖最后由 slashloaf 于 2015-6-20 14:01 编辑




  第四幕

  「没想到真的会有……」
  遗留在卡山的那本书,从色调上看来也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不过,早晨阳光下的这本秘密笔记似乎只是老旧的成捆羊皮纸。
  伊莉涅一从库斯勒口中得知里头的内容时,她就露出流浪狗看到眼前掉在路上的肉块而犹豫不决的表情。
  「听说只要有了这个,就能任意摆弄别人的心意。」
  库斯勒故意这么说,只见伊莉涅吞了一口唾沫。
  在她身边的翡涅希丝则明显一脸庄重。
  「操纵人心将违反神之天意。」
  这还真像她会说的话。
  「酒也会左右人的心情,喝酒就无所谓吗?」
  像对待药材商罗兹一样刁难翡涅希丝,她便收起下颚反驳道:
  「……如果为了偷窃而把人灌醉的话,我想那绝对是不对的行为。」
  意思就是对错取决于使用者的心态吧。爱情药正是用来偷走对方的心。但是,世上也有一种人叫作义贼。
  罗兹的要求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一回神,就发现翡涅希丝盯着自己,似乎感到意外地愣在一旁。
  「可是号称有这方面效果的灵丹妙药不是很多吗?事实上究竟怎样啊?」
  色情狂的威蓝多在此插嘴。
  「谁知道呢。里头的内容既陈腐又使用了暗号。玻璃工匠似乎握有解读的钥匙,不过我们也解得开吧。要不要试做看看?」
  库斯勒故意提出这个建议,翡涅希丝表现出一脸不悦,伊莉涅的神情则稍微复杂了点。
  「这可是罪孽深重的药呀。」
  另一方面,威蓝多看起来可就乐得很,大概在想像要怎么使用吧。
  如果能像这家伙一样白痴就好了,库斯勒心想。
  「只是,我倒有些失了兴趣。」
  库斯勒不愿再多想昨晚的事,像在说给自己听似的开口表示。
  「嗯?啊啊,因为出乎意料地,库斯勒谈的是真挚的恋爱啊。」
  这句话太接近事实,起不了嘲弄的作用。
  而且他真的没了兴致。
  「我是因为以为有古代之民留下的知识,才寻找到这上头来。而这个爱情药并不是古代之民留下的知识。」
  「玻璃工匠没有透露出任何另有隐瞒的感觉吗?」
  「在某种层面下,他们的穷困现状就已经说明了自身的清白。如果真的找到传说中的灰,照理说早就加以利用了。他们和这城市的纠纷说穿了就是为了钱,待在森林里面就算用了什么奇特的方法也不会露出马脚。」
  「说得也是。」
  威蓝多回应后,便环起双臂靠到墙壁上。
  「那么,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昨晚和罗兹的对话虽然在库斯勒的脑中一闪而过,但他努力保持平静回答道:
  「继续调查灰的传说。把这东西送去给玻璃工匠,另一方面也再次向他们打听。说不定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只是那些人没有察觉而已。」
  他没有说出罗兹拜托他的事。
  「还有,密探拜托我把秘密笔记抄写一本给他,你来帮我这个忙。」
  听到库斯勒朝自己说话,原本紧盯着秘密笔记像在监视什么邪恶书籍似的翡涅希丝回神望向库斯勒。
  「我要你帮忙抄写一本副本。」
  「咦?喔、好……可是……」
  「是为了呈交给艾鲁森。」
  一告诉她这点,她就很明显地放下心来。察觉到这转变的原因后,库斯勒也反常地感到一阵难为情,为了甩开这感觉他接着问道:
  「那你们呢?」
  「我想再稍微调查看看这城市的传说吧。我赞成你说的,照这样下去的确失去兴趣了呀。」
  「啊!那、那我也这么做吧……」
  伊莉涅慌慌张张地赞成,喃喃自语道:
  「要是看了爱情药的书,我可能会变得奇怪……」
  自己所见的世界似乎将会遭到扭曲,这感觉库斯勒也很清楚。
  他点了头,看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声。
  威蓝多和伊莉涅外出,翡涅希丝正在准备抄写的用具时,一名密探来找他们。他是为了询问爱情药秘密笔记的结果而来,当库斯勒告诉他已经顺利拿到秘方,接下来将抄写副本后,他的模样也变得有些兴奋。
  另外,参与议会的众人打算何时攻击玻璃工匠一事,打听到的结果与昨晚从药材商罗兹那里听来的达成一致。意见中出现分歧,甚至是想要剥削铁匠工会势力的其他主要工会中,也有一些人希望能够维持燃料高涨的现状。
  只是,假如长期持续高涨,旅店和酒馆这些对以贸易为主流的城市而言绝对不能欠缺的营生,其经营者也将会逐渐面临存亡问题。
  何时会溃堤?老实说没人知道。
  现下清楚的就只有继续这么高涨下去的话,彼此之间绝对不可能和解。
  「要在今天之内完成喔。准备好了吗?」
  「好了。」
  羊皮纸、墨水、羽毛笔、用来刮除错字的剃刀,以及可以钉在桌台上好拉直羊皮纸的钉子、铁锤、用来软化羊皮纸的浮石、拿来试写的废纸。
  这些东西整齐地排放在书桌上。翡涅希丝在修道院时想必受过相当的训练。
  「工匠的打扮看起来不够认真啊。」
  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一身工匠打扮,而且还是男装。这看在旁观者眼里,总觉得安不下心来。
  「要不要换穿修女服?」
  但是,翡涅希丝低头望了望自己的打扮,抬眼觑着库斯勒问道:
  「你比较……喜欢我穿那样吗?」
  库斯勒意识到他似乎说了多余的话。
  「只是感觉印象不一样而已,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
  虽然唬弄了过去,但心里真正的想法却是不管那种模样他都不讨厌。
  「你既然做过抄写,基本上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不过像图形之类的,你不要凭自己的印象写下去喔。要是遇到和自己的印象不一样的东西,开口问我。不好判断的文字也问我。别害怕问问题。抄写最重要的一点就是——」
  「正确性对吧?这点我懂。」
  翡涅希丝不带丝毫自以为是的语气这么表示。
  原本个性就一板一眼的她大概对这种工作很有自信吧。
  「……没错。」
  翡涅希丝微微一笑,点了头。
  库斯勒坐在她旁边,把那本书放在中间翻开来。有种被锁在仓库里头好些年后,书籍特有的霉味以及经时光酝酿的味道。
  里面的内容是能够立刻掳获人的爱情药制作方法。
  但,这药的涵义其实还要更广更深。
  「怎么了呢?」
  当他思索这些事时,翡涅希丝惊讶地看着他。库斯勒似乎稍微注视得太久了。
  疑惑不解的翡涅希丝啊了一声,开始擦拭自己的脸颊。看来她误以为自己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坏心眼的库斯勒偷偷黏上了什么。
  「我在想,面对着爱情药,你表现得还真是镇定啊。」
  简短说明后,翡涅希丝虽然一脸半信半疑,但还是愕然地叹了一口气。
  「反正那不过是一项知识。而且,我才不会被那种药迷惑。」
  库斯勒明知这自信毫无根据,何况事实上一点小恶作剧就总让她变得跟无头苍蝇似的乱窜。
  不过,他现在并不想利用这句话挖苦她。
  因为这让他觉得安心。
  「的确是这样没错。」
  这种药可以改变人的某种重要的东西。
  也许,那些沉迷于灰的人最后没有败坏家业的原因就是因为找出了这种药也说不定。
  「开始吧。」
  于是,两人专心在工作上。


  简单来说,暗号就像筛子的网目。
  依据网目大小可以决定出里头的秘密想传达给谁、不想传达给谁。
  就这个解释来看,爱情药秘密笔记上的网目相当大。
  使用的暗号有利用占星术改写药材和效果,以及引用圣典的象征性数字所进行的改写,这点程度的暗号并不是真的想将内容瞒住世人,被善于观察的人看穿也无所谓。而且,原本就拥有基础知识,材料也大概想像得到,不知道的东西也都以拟定暗号时常用的比喻来改写。
  就连进入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之后,常有机会碰触到炼金术书籍的翡涅希丝也能模模糊糊掌握到里面写的内容。
  「或许本来就不怎么打算隐藏吧。」
  中午前就差不多抄写完一半。这么一来也就没必要那么着急了,就在他们停手稍作休息时,翡涅希丝静静嘟哝道。另外,抄写副本这项工作就等于手上的痛楚和专注力在互相拚斗,要是过于勉强立刻就会犯下许多错误。
  翡涅希丝用自己的左手揉揉右手,库斯勒却沉默地抓过她的右手,一面按压一面回答:
  「或许跟世局有关。」
  「……世局?」
  翡涅希丝反问,并且直盯着自己那只完全包覆在库斯勒双手中的手掌,仿佛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制作出这种药的时候,这附近还整个浸淫在异教信仰中吧。要是这当中战事正在进行,明天说不定正确的神之教诲就会败给异教徒,四周弥漫这种危机感的话,你想会怎样?爱情药什么的,根本就无足轻重吧。」
  「……的确是如此。」
  「再加上……」
  库斯勒一面按压翡涅希丝那柔软而且带着滑嫩,却比想像中还要冰冷的手,一面补充道:
  「生命危险有时候也可以让恋情燃烧得更烈。激烈到不需要药物。」
  英雄传里写的故事几乎都属于这一类,身分不符的恋情的开端大多都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对方或是被对方所救。大概是因为内心大为震荡,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才会发生这种事吧。
  「……我也这么觉得。」
  可奇怪的是,翡涅希丝喃喃说出的这句话感觉带点鼻酸。
  与翡涅希丝相遇以来,发生过好几次如果判断错误,何时丢了这条命也无可奈何的事。这当中,有时是他向翡涅希丝伸手,有时是她伸出手来。
  「所以,对那小丫头来说,现在也是最快乐的时候。」
  库斯勒把话题带开,隐隐主张他们两人并非如此。
  不满稍微浮现在翡涅希丝的脸上,不过她对荷莲娜似乎也多少有些在意。
  「那是一封……赔上自己性命的情书对吧?」
  就连翡涅希丝也察觉到那封信的莽撞。
  「正是如此。」
  她的父亲罗兹虽然也挂心玻璃工匠们,可是顾虑到自身的安危后,他并没有冒险穿
  过城墙向他们通风报信,库斯勒能够理解他不这么做的理由。罗兹并非薄情寡义,那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偏偏,荷莲娜采取了意外的行动,她把信托给碰巧进到店里的库斯勒他们。
  比起因为年纪尚浅不识危险,倒不如说她的心中没有任何事情比将那封信送达更重要。世人或许会说她的幼稚无知就是由于这狭隘的视野,但如果用这观点来论述,炼金术师可就到死都是一个幼稚的孩子。
  「那个……」
  翡涅希丝开口。
  「怎么了?」
  「她的对象,那名工匠是个怎样的人?」
  库斯勒愣了一下,因为感到意外。翡涅希丝竟然就和伊莉涅一样,对这种事表现出兴趣。
  当然他知道她和伊莉涅一起时也会聊一些恋爱啊有的没的事情,然而亲耳听到时就觉得很不可思议。仿佛分不清左右的稚子突然成长,多了好几岁。
  而且,她的询问对象不是别人,正是拥有「利息(库斯勒)」这个名字的自己,这感觉太过新鲜,以至于他那别扭的装模作样没能表现出来。
  「看起来是个老实耿直的工匠。」
  简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翡涅希丝的视线稍微放远,似乎在想像他是个怎样的人物。
  「恋情的契机会是因为什么呢?」
  空气中立即飘溢出少女的气息,库斯勒低声说:
  「……你也会这样询问神降临于这片大地的理由吗?」
  翡涅希丝却骄傲地耸耸肩。
  「是为了传布福音,圣典上有写。」
  原本她的脑筋就转得很快。只要心下镇定就有如此表现。
  库斯勒认真地回答她:
  「听玻璃工匠说,他们透过药材店从城里筹措必需用品。大概是一次又一次的碰面演变出日久生情。当然,主要关键八成是那个玻璃眼镜吧。」
  「……」
  翡涅希丝静静闭上眼睛。
  「感觉很平稳很好呢。」
  她的嘴角浮现淡淡的微笑。笨拙的工匠遇上同样笨拙的少女。少女喜爱阅读但眼力不好,工匠便做了眼镜赠予她。
  这类故事的结尾总会有兔子和松鼠捧着花束祝福他们两人。
  「真不巧,我们却老是忙于谋杀或诅咒之类的事。」
  他故意泼冷水,就像在风光明媚的春天草原上洒下有毒的水银。
  不过,翡涅希丝并没有面露嫌恶。
  「就算在那种时候,你也展现了温柔的一面。危机之时,人才会显露他的本性。」
  「……」
  饶了我吧,库斯勒别过脸。翡涅希丝咯咯轻笑,缓缓将视线移到自己和库斯勒的手上。
  「不过,如此一来,那两个人应该可以很顺利吧。」
  看来身上穿的衣服没能完全隐藏住她老好人的个性。翡涅希丝温柔地笑了笑,一脸开心,仿佛认为只要两情相悦的话,就凡事无忧。
  相反地,库斯勒面无表情,连耸肩的动作都没做。
  「不会。」
  翡涅希丝的手一僵。
  「一边住在城墙中,一边住在外头。何况玻璃工匠每隔几年都得移居到别的地方。
  他们的身分悬殊。那工匠的轻率也让头目发了好大一个脾气。伊莉涅常说的一句话,你都没听进去吗?」
  怀抱梦想的人当不成好工匠。
  「更糟的是,玻璃工匠还遭到城里的人唾弃。不管怎么想,他们都不会有幸福的结局。」
  库斯勒淡然地揉着翡涅希丝的手。
  手上的碰触就可以感觉得出来翡涅希丝的失望。
  没错,绝不可能拥有幸福的结局。
  因此,罗兹的想法也并非完全不合情理。
  他尝过失去心爱的人的悲痛,而荷莲娜还真的把那封异常大胆的信件交给库斯勒。罗兹只要一想到里希特等那些玻璃工匠离开这片土地之后的事,就会坐立难安吧。库斯勒能够理解他的心情,毕竟,眼前这个小女孩也在她那娇小的身躯下潜藏着胡来的勇气。如果药真的能起什么作用的话,他的请求或许也算一种自然就会联想到的方法。尤其这是个一旦事情发生之后就无法挽救的世间,最不希望的就是后悔为何当时什么都没做。只要有所行动,至少就可以得到曾经试图对抗命运的藉口。
  既然如此,不妨当作试药的实验……库斯勒的心中浮出暗影泡沫。
  「偏偏这种事就算拜托你,你也无能为力吧……」
  翡涅希丝继续说:
  「我觉得有点难过。」
  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荷莲娜和里希特的恋情没有结果。可是,自己却……
  肉麻娇憨的情话,但也同时是真相。不是所有人都能变得幸福。幸福在能获得的时候得到,如果得到了,就必须努力抓紧以免不小心放开手。
  他稍微懂得她的罪恶感。
  懂归懂,他不想坦然赞同。
  「是因为时常被我为难的关系吗?」
  当库斯勒插科打诨地回话后,翡涅希丝愕然地抬头看他笑着说:
  「为难或捉弄都得人在身边才做得到。」
  「……」
  库斯勒无话可说。
  翡涅希丝俯低视线,库斯勒的手还揉着自己的手,她把左手交叠在那上面。
  「为自己着想还有变得精明干练,你教我的这些道理就是专门医治良心悲痛的特效药。」
  所以,不会放开手。
  也不放开可以让人忘却这世间艰苦,叫作怜爱的情感。
  仿佛被人从太阳穴灌进蜂蜜逐渐麻痹的脑髓之中,库斯勒察觉到有那么一小块地方就像冰一样冷。
  处于谁也说不准的世上,在他遭逢过差点失去翡涅希丝的场面之后,他逐渐明白自己不想怀着后悔地说早知如此就该……唯独这点他绝对要避免。
  她是个顽固的女孩。就算遇到不管怎么想都应该丢下他独自往前进才对的情况,她也不会从自己的身旁离开,这种事太容易想像了。
  爱情药就像一把双刃剑。
  可是,如果自己的血能够延续对方的性命的话……
  正当库斯勒思索到这边时。
  「我好像也被你下毒了呢。」
  翡涅希丝说完,害羞地笑了。
  那是一张对库斯勒而言,太过眩目,不能直视的纯洁笑脸。
  他不敢相信这种心情竟然能够用药物轻易改变。
  然而,不想失去胜过不敢相信。
  「那么,我口中的苦涩就是你下的毒吧。」
  每当她对着自己微笑时,脸部肌肉就会自作主张地变得僵硬,扭曲歪斜,像极了服毒时的模样。
  「呵呵。」
  虽然身上作少年打扮,但依旧无法掩盖她脸上这张唯有精明干练的女孩才能露出的笑容。其魅力就像即使心里明白却戒也戒不掉的烈酒。他想必是在清楚这一点之下,又把她的手握紧。既然如此,该做的事已然确定。
  库斯勒感觉到压在他心脏附近的那块巨岩已经轰然晃动。
  「怎么了呢?」
  库斯勒突然把手抽开,翡涅希丝在一惊之下询问他:
  「玩太久了。」
  翡涅希丝率真地将这句话作字面上的解读,促狭地笑了。
  「我稍微出去一下。」
  「咦?」
  「关于药的调制方法,我有些事想确认。」
  内容大致都能解读得出。他想确认的是这些材料是否能备齐,还有从药材店那里肯定积累下的知识中找出那些药草的药效程度。只要知道这些,药效上应该就能做出相当细微的调整。
  「你继续抄写。我马上回来。」
  「我知道了。」
  翡涅希丝乖巧地回答,把笔拿在手中。
  库斯勒站起身,穿上外衣后,头也不回离开房间。
  天色延续着昨晚的阴沉,他在严寒之中小跑步地朝药材店前进。


  打开药材店的门,闻到的草药味果然比昨晚来时还要浓烈。
  当他看到帐务柜台上坐着荷莲娜时,心底不禁啧了一声。
  「你父亲呢?」
  「参加、城里的会议。」
  看来是连日开会吧。
  既然如此,改去议会找人吧。正当库斯勒如此思忖时。
  「那个……」
  荷莲娜像是忍不住似的出声。
  「结果……怎么样了呢?」
  「你昨晚不是偷听了吗?」
  想必她没有听见真正重要的地方,不过大致上的情形应该有掌握到。
  「等我把那个他们需要的扯上特权的知识送过去,大概就会收拾细软移动到别的土地去吧。只要城里的情势别突然发生太大的变化,应该来得及。」
  「……」
  「不会因为被城里的人攻击而送命啦。」
  库斯勒语毕,荷莲娜点了点头。
  只是,她的视线对着下方,脸也没抬起来。
  「事情会如你所愿。」
  更为冷酷地说出这句话。面对接下来的实验对象,不可以心生同情。
  而且,她因此觉得痛苦的话,他就能够认为自己算在稍微帮助别人。
  帮她除去痛苦。
  「是吗……」
  荷莲娜喃喃的声音如同她这时的模样,嘶哑无力。
  他与罗兹的利害关系达成共识。那人拜托他将这女孩的一时迷惘根除掉,这女孩怀着痛苦,而他则是想进行爱情药的实验。
  不过,就在这之后。
  荷莲娜的脸一副就快要哭出来似的,他肯定没看错。
  然而,这张极为不安定的表情也的确转变成笑脸。
  「既然如此,总有一天又能再见面吧。」
  库斯勒退缩了。他太大意了。明明知道也有这个可能性。
  只要那个重要的人还活着就能成为内心的支柱,不论有多么艰辛都能够承受。
  很像那雪白小丫头会说的话。
  「能够把信托付给你,我觉得是神的恩典。」
  荷莲娜微笑着说,仿佛真心深信她说的这句话。
  只是,不可能有这种事。因为神的恩典她才能将危机通报给玻璃工匠,光是这样就该觉得满足了,太容易听明白了,她正在如此说服自己。和翡涅希丝的思考模式相同。对她的天真愚蠢感到惊讶,另一方面,也有些部分和自己相似,这就是让他没办法无视她的一个主要原因。
  所以,荷莲娜如果就这么接受的话,他会很困扰。
  「我不想被神盯上,所以就老实跟你说吧。」
  库斯勒唤回「利息(库斯勒)」的声音。狡猾、残忍,不择手段只为了达成自身目的的声音。
  「会记得的人肯定只有你。那家伙很快就会忘了。」
  薄雾罩起的面具光凭这点程度的微风就能吹散。
  荷莲娜望向库斯勒,眼神中说着她不想听。
  「那家伙忠于工作。将成为一名好工匠。他会打碎可能将为同伴带来困扰的想法,当成什么事都没有过。几年后就会按照那工匠集团长久以来的惯例,娶一个适合那种生活方式的女子吧。」
  这些话对库斯勒来说恰恰好,对荷莲娜而言很残酷,因为那并非完全都是谎言,八成将会成为事实。
  「否则的话,当我离开那里时,他应该会托我带一句话给你,或者写上一封信才对。你应该知道吧?写信是那家伙的工作,头目无法读写。明明怎样都有机会让他这么做。」
  荷莲娜虚弱地摇了摇头。并非在否认表示才没这种事,而是拒绝听他说这些话。
  库斯勒缓缓收起下颚。
  「赶快遗忘最重要。你听见昨天夜里的谈话了吧?我是名炼金术师。要不然……」
  毒牙伸进荷莲娜柔软的心房去。
  「让我来拭去你这痛苦的心情吧?」
  噗滋,荷莲娜按住自己的胸口像是心脏被咬碎一样。她的呼吸急促短浅,痛苦地有如疟疾患者。真可怜,库斯勒这么思忖的内心有某处依旧冷如冰霜。
  穿越城墙,一般人没办法办到。也没办法持续追寻传说中的灰直到生命尽头。想这么做就必须拥有能够让自己任意妄为的权力,或者过度热中让人蠢到不顾自保的目标意识。世界上压倒性的绝大多数都会在毁掉家业之前就收手,或者像那名年轻工匠里希特一样,选择走上将自己定型于世间该有模样的道路。
  这么一来,里希特将会先一步成为这世界构造中的一部分,留下的就只有受到父亲溺爱,待在有妖精奇香飘溢的店内,将英雄传读得烂熟的少女。
  这里有让人从梦境中醒来的药。
  虽然说不定又会陷入另一个梦境,但如果那个梦能让人理解先前的梦是假的,那么就更能助人清楚面对现实吧。
  然后,自己本身也会这么说明。
  反正都是因为药物。
  只要能够守住翡涅希丝这个存在,感受……那一点都不重要。
  「情啊爱啊不过就像虚幻易碎的梦境。绝对不可能照着英雄传里的故事一样走。奇迹才不可能发生。」
  这是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告诫过好几次的话,然后——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思绪被应声打断。
  锵!砰!突然传出的巨大声响,让库斯勒都不免吓了一跳。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店门。是载着货物的马抓狂吗?
  库斯勒回头的同时,店门也开启了。
  「是、是你……」
  库斯勒不由自主喊出声,但对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凝神专注在一点上。
  不知道是被人揍过,还是在路上摔倒过,那人的衣服沾满灰尘,为了藏起容貌而卷在脸上的布条松了开,可以看到流出来的鼻血。
  椅子被人踢倒的声音响起。
  金色的妖精从库斯勒眼前飘过。
  「里希特!」
  张口惊呼的荷莲娜跑到里希特身边,紧紧抱住双膝跪地、模样痛苦的他。
  看着坐倒在地板上的两人,库斯勒惊罚得说不出话。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这店里几千种的药草香气害他起了幻觉。但是,里希特的确在他眼前,荷莲娜确实抱住了他。
  当然,门户大开的另一边,有好几个人往里头投以狐疑的眼神。
  这就是现实。
  令他不敢相信的是里希特的行为实在愚蠢至极,简直就像鱼从天而降一样。
  「该死。」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接着拽住两人的后颈拖进店铺里,用力把门关上。
  然后从木窗观察外头,确定没有人追上来之后关上木窗,扣上门闩。
  「荷莲娜,对不起……我……」
  「不用说……拜托,你什么都不用说……」
  了无新意的英雄传?世事不可能像故事一样那么顺利。库斯勒对巴望着奇迹的翡涅希丝一而再,再而三告诫过。
  然后——
  别忘了,到最后她依然坚持到底。
  「我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最后都想再见你一面。」
  里希特急切地说,根本就等不及两人站起身子,荷莲娜摇了摇头,用力紧抓住他不放。
  库斯勒看着他们两人的模样,无法移动脚步。理性不顾一切呐喊着,要他赶紧逃离
  这地方。
  被爱冲昏头的玻璃工匠不顾后果跑来与恋人相见。库斯勒似乎已经看见,一旦城里的人发现他,他的下场就会跟把烤得炙热的铁扔进稻草堆里一样。
  当然,他也知道,他自己握有骑士团这个盾牌,即使他被卷入这件事,最后也能毫发无伤全身而退。虽然如此,这盾牌也并非不需任何代价。是个每使用一次就会削减几分的消耗品。因为拥有掌权者的信赖才能支持其防护作用。
  只要想想如果他与这两人有所牵扯,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致使骑士团出手相救时,艾鲁森会作何感想即可。想必会立刻丧失他的信任,库斯勒等人也就此失去自由吧。政治上的资本不能消耗在这种地方。这是炼金术师在周旋于掌权者之间且保住性命之下亲身获得的铁则。艾鲁森对他的信赖太过贵重,得在更加走投无路的时候使用才是。
  不过,他的脚动不了。
  虽然难以置信,但有股感觉类似不可思议的喜悦。
  人的心情可以简单利用像爱情药那种东西来改变?就连前往抹大拉之地的信念也不例外?
  库斯勒惊愕至极地左右晃了晃脑袋。
  看着他们两人,他想起以前的同伴曾经留下实为名言的一句话。而且在抄写秘密笔记副本时,翡涅希丝不也一脸自信满满地夸口过吗?

  才不会被药物给迷惑。
  换句话说。
  没有什么药能在笨蛋身上发挥效果。
  「喂,我问你。」
  库斯勒毫不留情地对着还瘫在地上的里希特踢了一脚。荷莲娜睁大眼睛,像要保护里希特似的怒瞪库斯勒。她果然不只是个怯弱的小女孩。
  「你怎么突破城墙来到这里?」
  根据他的回答,库斯勒将采取不同的行动。
  「……我有通行证。」
  里希特的脑袋拾回几分清醒,他一边回答,一边拉住像是要朝库斯勒狠狠咬上一口的荷莲娜。
  「你们的长相不是都被记住了?」
  就算携有通行证,城里的人一看当然就知道那是玻璃工匠常用的类型。
  「是的。不过城墙的警备分成城里的人和骑士团的人。」
  仔细观察后,选定在对城里情势不甚明白的骑士团卫兵站岗时潜入。
  库斯勒他们进城时也做了一样的事。
  里希特的胆量和好运都不假。当然,愚蠢程度也是。
  「那鼻血又是怎么回事?」
  「这是……」
  里希特赶忙用袖子擦拭,这时才终于察觉的荷莲娜吓得站起身子,慌慌张张地掀开药壶拉开抽屉。想在这里找到治疗伤口的药一点都不困难。
  「我在路上……摔倒……」
  认真有能力,看来也不乏行动力。
  然而,这有些迷糊的地方让人也可以理解为何像荷莲娜这样的女孩会喜欢上他。
  「所以,没有被发现吗?」
  「……应该没有。」
  只是因为太过激动而摔倒,他进到这家店时看起来简直就像没命地在逃跑一样。众目睽睽之下,一旦这个风声传开,民众认为有奇怪的人混进诚里,城墙的卫兵就会被召去问话。到那时候,不得不认为玻璃工匠混进城里的事可能就会露出马脚。话说回来,城市居民第一个怀疑的说不定就是这个可能性。
  「……」
  库斯勒再度思索。要继续调查这座城市的传说中的灰,还是应该假装和这两个人毫无关系才是为自己好。爱情药的秘密笔记已经到手。虽然义理上应该要还给玻璃工匠,但他只要马上走回旅店拜托密探,想必就能轻易将秘密笔记送到他们手中。
  他没理由帮这两个人,几乎没有。
  毕竟他还可以把两个人拖去卫兵那里,等将他们送进牢里后就向议会提出申请。也就是询问可否让他拿囚犯当药物的实验对象。
  不过,他其实心知肚明。这种事,自己已经做不到。
  这两个人的愚蠢程度与他和翡涅希丝如出一辙。
  只要有魅力,即使她是遭到诅咒的异形少女也没关系。这么认为的库斯勒至今跨越了种种障碍,而里希特就像他一样穿越了城墙。
  库斯勒近来学会了合作这个字眼,但其实他还必须追加一个词才对。
  共鸣。
  一旦认为对方和自己相似,他就不得不停止思索。
  他眼前看到的是泫然欲泣的荷莲娜半跪在地板上,拿着软膏涂抹里希特脸上的伤,被敷药的里希特则拚命在忍耐某种比伤口还更折磨人的感觉。
  库斯勒太明白这感受了,明白到脸都不由自主歪了一边。
  这种心情不可能被药物改变。
  「你们有两个选项。」
  库斯勒开口:
  「一是继续这么拥抱着,直到两人一起被木桩剌穿。」
  荷莲娜和里希特不约而同望向库斯勒。
  「另一个则是……该死!」
  他在话说到一半时咒骂了一声。他察觉在紧闭的木窗缝隙另一头,亮光被遮掩了半秒。
  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肯定有好几个人沿着墙壁走到店门口前面。这里只有一个平时总是一直阅读英雄传的小女孩在看店,不可能突然涌进许多客人。
  「站起来。被发现了。」
  库斯勒一说,里希特马上就表现出如他这种职业带着风险的人该有的举止。
  尽管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子,但能不能马上迈步离开又是另外一回事。
  「荷莲娜,你……」
  他之所以吞吞吐吐应该是在犹豫是否该带着她离开的关系。带她走的话,城里的人
  就会完全把她视为共犯。留下她一个,说不定还能装成陌路人。
  「你能坚称自己是清白的吗?」
  库斯勒询问荷莲娜。
  她刚才明明还盛气凌人地瞪着库斯勒,但那是因为里希特在她身边的关系。一旦发现自己可能会被独自留下,方才的坚强就风吹云散了。要是被人用长枪抵住,喝问刚才的来人是谁,恐怕她就会立即露出马脚吧。
  「带她走。留下的话包准没好事。」
  里希特点了点头,抱起荷莲娜。他的臂力和腰腿想必都比库斯勒精壮。就在这时候,店门传出仓促的敲门声。
  「我们是自卫队!听说店里来了奇怪的人!里头有没有事?」
  果然遭到通报了,不过事发突然,说不定被误以为是醉汉或来寻事生非的人,要不然就是硬闯的强盗那一类。
  库斯勒使了使眼色,走在前头引着里希特走向后门。
  「喂!有没有人在啊?可恶,门被上了闩!」
  店门被摇得喑啦喀啦作响。
  此时此刻库斯勒他们已经打开后门,确认过小路没有人后,快步扬长而去。
  在路上一边奔跑时,库斯勒心中一边想起,他们那时候可是跳进水里啊。


  「调查得如何呢?」
  回到旅店房间时,翡涅希丝趋前问道,但库斯勒无视她的询问,随手抓起放在桌上的手巾乱七八糟卷在翡涅希丝的头上,藏起她的耳朵。
  「嗯?你、你做什么?」
  「我带外人进来。」
  他轻声解释后,就打开房门让两人进到屋内。气喘如牛的里希特以及中途改为靠自己的双脚奔跑的荷莲娜。
  「玻璃工匠里希特,这个药材店的女孩你已经知道了,名字叫作荷莲娜。对了,你已经抄写完了吗?」
  库斯勒为了阻止翡涅希丝问问题,就抢在她开口之前像连珠炮似的先向她发问。
  「对、对不起……还剩下一些些……」
  正确性比什么都还重要。库斯勒忍住砸舌的冲动,心想得先告知密探一同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做才是,于是他又伸手抓住门把。
  「那个!」
  翡涅希丝朝他大喊。
  「发生了什么事吗?」
  怎么可能没有事。
  「把他们带去里头的房间,摆个柜子挡住房门。」
  库斯勒交代完,接着打开门想去找密探告诉他们事情经过时,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去过玻璃工匠聚落的密探已经站在门口,可能是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吧。
  「发生了什么事吗?」
  「有个和炼金术师一样的笨蛋。」
  当密探往房内一望,看到里希特时,脸上的神情也难掩讶异。
  「什么……难道他通过城墙?」
  「他说想见最后一面。」
  「……」
  密探似乎欲言又止,但结果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城墙是顺利通过了,但逃进药材店的样子被人看到。他好像没本事跟你们或我一样,装得一副若无其事。」
  密探含糊地点了点头,不过,光是这样他似乎就已经掌握到大致的情形。
  「我们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药材店。在陌生的城市中我没办法好好掩饰行踪。只要卫兵稍加盘问追寻,马上就会找到这里来吧。」
  「我知道了。关于这件事就交由我来处理。只是,为什么……?」
  密探露出合乎身分的冷酷眼神。
  为什么把他们带来这里?
  「你问为什么?」
  库斯勒看着密探,对他回以毫无所惧的微笑。
  他很清楚密探的责问。太清楚了。
  只是,就像他老是忍不住想对小女孩恶作剧一样,这道理谁也搞不懂。
  「……您得知道,颜料一旦调和在一起,就再也没办法变回原本的颜色。」
  一旦曾经被情感这种东西摆弄,就再也无法像一把精细研磨过的小刀般锋利。
  「我很清楚。」
  自己回握了翡涅希丝的手。那时候,他是抱着自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决心握住她的手。
  逐渐觉得面对爱情药而变得仓皇失措的他实在可耻。结果,这跟想到翡涅希丝待在威蓝多身边,自己就总是静不下来是一样的道理。
  荷莲娜和里希特的不成熟让他仔细回想起炼金术师究竟为何。
  「无论如何,顺利度过这个难关吧。这也关系到我们今后的旅程。」
  密探说得一点都没错。
  库斯勒关上门,回过头。
  三双眼睛都对着他。
  「首先,你们两个先进去里头的房间。」
  库斯勒粗鲁地挥挥手,将里希特及荷莲娜赶进房间。剩下的一个则是不管怎么驱赶都没有离开他身边的牛脾气家伙。如今他也不再动赶走她的念头了。
  「你……帮了他们吗?」
  翡涅希丝也曾经横度危桥好几次。藏身之处遭到践踏摧残的经历应该也不只有一次两次吧。她八成已掌握到大致的状况,稍微动点脑筋也就能想像得到当时应该是库斯勒能够独自脱身的状况。
  正因如此,看到翡涅希丝露出有点难以置信的表情时,库斯勒不禁皱起脸。
  「那么意外吗?」
  闹别扭似的一问,翡涅希丝就连忙摇了摇头。
  然后,喃喃地说:
  「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这个意思就是感到意外呀!库斯勒虽然这么想,但没有出声纠正她。
  比起这个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库斯勒按住眼头,努力动脑思考。他自己招揽来的问题。一定得自己想出办法来解决。
  倚赖骑士团肯定会招艾鲁森不高兴。就算拿爱情药的秘密笔记当交易也很可能无济于事。密探们已经知道他没遇上任何阻挠就得到秘密笔记。所以库斯勒把骑士团卷入荷莲娜和里希特问题的行为怎么看都太不理智。情况将会是:我们已经得到宝贵的知识了。救不救那两名不幸的年轻人完全随你高兴,和我们没有关系。不是吗?
  艾鲁森和密探们对于库斯勒的评价恐怕会一落千丈吧。这对今后的旅程绝对会有庞大的影响。也会连累到共同行动的威蓝多与伊莉涅。
  「那么……再来就只要平安地出城就行了呢。」
  原本遭到城墙隔离的两个彼此互存情意的人总算相见。这么一来,之后只要能够逃离那些恶人的魔掌,事情就能圆满落幕了。
  这世界如果真有这么单纯的话,该是多么美好啊。
  「如果之后的事情,他们都可以不管的话。」
  「咦?」
  「玻璃工匠进到城里来的事一定会露馅,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既然荷莲娜不在家,那么是谁带着工匠逃跑的,不管是谁的脑袋都自然会浮现答案。要是两个人私奔的话,肯定会连累到她的家人,城市居民也正好得到攻击玻璃工匠的绝佳藉口。」
  罗兹似乎在议会的会议上站在饶了玻璃工匠性命的立场。他八成一直在力劝那些渴望用武力排除玻璃工匠的铁匠工会、教堂司祭打消念头吧。所以一旦铁匠工会或司祭得知这件事,肯定会逼问罗兹是不是因为知道荷莲娜与玻璃工匠暗通款曲,才会为玻璃工匠说话。当然,罗兹会因此被烙上背叛者的烙印。最后的下场虽然不知道会是被议会排除在外,或者被送上绞刑台,但无论何者都大同小异。
  作为一记回马枪,那些想除掉玻璃工匠的人想必会如此宣称:就像玻璃工匠对荷莲娜所做的事,他们是一群诱惑我们的女孩的掳人集团。于是,所有议事者便不得不跟随,因为城里的秩序被人捣乱却还默不作声的话,他们在城里的自治权将会遭受质疑。
  事情到这一步的话,玻璃工匠们就再也无法回到这片土地上。
  那两个人能够无视这所有一切逃到城墙外面吗?
  比起这个,难道就没有其他更像样的解决办法吗?站在世间架构这层大道理之前,人就只能闭上嘴巴保持沉默吗?里希特飞也似地闯进那家店里的行为难道就一定得被驳斥为愚笨莽撞吗?人的信念或情感难道果真只有这点程度吗?库斯勒眺望着被翻开在桌上的秘密笔记以及它的副本。如果是这样,自己就只配得上这个爱情药。更不应该奢望追寻那个撒上灰就能孕育金银的荒诞无稽的传说。这样的事实真的激发了他心中的单纯情感。
  不甘心。
  奥里哈鲁根的剑仅仅是白日梦中的白日梦。
  「别担心。」
  翡涅希丝微冷的小手抓住库斯勒的手。
  「至少现在的你做出正确的事。请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绿色的双眸坚定地凝视库斯勒。
  他比他自己所想的中毒更深。
  不然的话,他不可能会想帮助荷莲娜及里希特。
  而且,同时他也不会真的想把蒲翡涅希丝的话听进去。
  「仔细想想。幸好我们不是全身湿透的老鼠,也没有被一群充满杀意的人们包围。还有时间让我们镇定下来好好想想。」
  镇定下来思考,库斯勒曾经对翡涅希丝叮咛过好几次。
  没想到这次自己竟然会是被叮咛的那一方。
  「而且,我最近听说了。」
  「……什么?」
  库斯勒反问,翡涅希丝则回答:
  「听说你学会合作这个单字。」
  「……」
  翡涅希丝很开心地微笑,透过盘在头上的布条也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耳朵跟着晃动。
  把问题揽在自己头上。这是已经无法抹消的事实。
  既然如此,他该做的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地想办法得出最好的结果。因为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中,这是该最优先进行的事。
  「如果你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那我可能还会老老实实听进去啊。」
  翡涅希丝鼓起脸颊,像在对他说别将她当成小孩子,不过又马上变成无奈的笑脸。
  「我才刚学过一个道理:人不可以被外表迷惑。」
  「正确得叫我无话可说。」
  库斯勒微微摇了摇头。
  然而,道理并不是魔法。光是嘴上说说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就在这时候,里头房间的房门缓缓被打开来。
  「我有一个提案。」
  里希特的表情非常严峻,看到他这副神情的库斯勒不禁淡淡一笑,因为他从中嗅到一种记忆犹新的下定决心的感觉。无论翡涅希丝对他说再多顺耳动听的话,黑也不会就此变成白。
  而在里希特身后的荷莲娜就像约定好似的说:
  「还、还是不行!你怎么可以那么做!」
  「可是只剩这个办法了。况且,我进到这座城里本来就是个错误。」
  「你说得没错啊。」
  库斯勒简短地表示意见,里希特的表情倒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
  自己本身有错就反而觉得安心的个性。
  怎么每个家伙都这样,库斯勒心想。
  「摆在那里的就是之前说的秘密笔记吧?」
  桌上摆放着怎么看都像是秘密笔记的书籍以及它的副本。
  库斯勒点了点头。
  「是的话又怎样呢?」
  里希特回答:
  「请供称我是来盗取那本秘密笔记的。只是,因为中途被发现,所以我就押着荷莲娜当作人质逃到这里来。」
  这说法可以让荷莲娜得救。
  「不过,你头目那边你要怎么交代?这方法就像赠送藉口给那些憎恨他们的人。」
  「我不顾自身性命前来盗取贵族大人所要求的秘密笔记。这么一来,我就能主张自己是为了埃里欧尔皇国而卖命。贵族大人应该也会对此稍微斟酌吧。」
  「如果白白坐视如此忠心的仆人被城市居民取走性命,那大人的声誉也会受到影响是吗?的确,如果能像你说的那么顺利的话,城里的人或许也就不好攻打工匠们,那边那位小姐也单纯只是一个被害者。但是……」
  库斯勒耸耸肩。
  「看她这副样子,谁会相信呢?」
  库斯勒看着荷莲娜。
  她哭得不成人形,就连话都说不好。没有让她就这么留在药材店的做法是智举。好好说明撇清两人关系的演技,她当时想必绝对做不来,只怕今后也永远做不到吧。
  「议会肯定会安排好剧本控诉你们两个人私下勾结。我不认为有什么说辞能与之对抗。你就算了,看看那女孩。」
  而朝脆弱的地方下手是狩猎的基本道理。
  「你打算两个人死在一起吗?」
  「不。自己的行为该由自己来负责。」
  里希特笔直地望着库斯勒。
  「我听说你是名炼金术师。请你协助我。」
  「……」
  库斯勒的笑容会如此怪异,是因为他早有预感会如此。
  「为了想让荷莲娜成为我的人质,我利用偷来的秘密笔记做出了爱情药让她喝下。荷莲娜是……对,是一时错乱。」
  这和罗兹的提案大致吻合。
  决定性的不同之处在于里希特是为了以自己的手开创命运而使用。
  「嗯,错乱这一点我想应该没错啊。」
  荷莲娜藉由拍打里希特的胸口,控诉她难以言喻的痛楚。
  翡涅希丝看到她这副模样,脸上也浮现一样痛苦的表情在容忍着。
  库斯勒细看里希特。
  这名青年身上已经不见当时在聚落中看到的迷惘。
  「相对地,你必死无疑喔?」
  玻璃工匠的贵族靠山或许会心中一荡,感动地赞叹里希特的忠实,但那也得等他与那些同为权贵的人共度可恨的时间之后。
  而且,从跨越城墙攻过来的那些无礼之人手中保护自己麾下的工匠,与发兵攻进城墙内部来抢救工匠,两种情形不能一概而论。后者将成为完全镇压、抢夺裁判权象征的宝刀的战事。显而易见地,如果采取那种行动,就势必得和骑士团一战。
  再加上,对城里的人来说,这年轻人的所作所为如同让他们的自家神灵遭到唾弃,没道理让他活下去。为了落实秩序,里希特将会被吊死在绞刑台上。
  「……我来这里,本来就是想最后能再见一面的话,死也甘愿。不,我说错了……是因为我觉得就这样离开这片土地的话,我以后一定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年轻气盛,库斯勒心想。不过这个想法也让他感到强烈的熟悉。
  人到最后终须一死,持续不断妥协苟且偷生,前方难道就会有什么在等待吗?按照自己的信念活下去才算是对自己的生命全力以赴。
  里希特重新面对荷莲娜,轻轻搂住她。
  说时迟,那时快。
  「那样还是太奇怪了!」
  荷莲娜用力推开里希特,放声大叫:
  「太奇怪了!为什么你就必须……!」
  里希特悲伤地将头左右晃了晃,无言诉说着只能这么做。
  但荷莲娜顽固地摇头。
  「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再说,城里的人所做的事结果还不是为了钱财……为了这种小事、为了这种小事……」
  「那不是小事。我们在森林里也不是只靠采取野蜜就能过日子。这世上之所以存在着童话故事,就是因为人人皆知现实并非如此的关系。」
  虽然遗憾,但真相就是这样。
  「那么、那么……就再一次制造出传说中的灰……因为……只要有钱,铁匠工会的人、还有那个司祭都会……」
  「荷莲娜……」
  里希特哀戚地唤道。
  库斯勒从荷莲娜手上收下信件时,她就对传说中的灰特别心中有感的样子,原来理由在此。
  她看来是个聪明女孩,既清楚城里和玻璃工匠之间的纠葛,又确实理解到在这个世间架构中她自己有多么无力。正因如此,她才会将希望寄托在能够跨越一切的奇迹上面。
  这么一想,荷莲娜埋首阅读英雄传的涵义也就稍微起了改变。
  说不定,她并非是为了逃离现实,而是想要找出关于传说中的灰的线索。再怎么说,传说中的灰可是玻璃工匠们花了整个世代去追寻也没找出来的东西。
  既然如此就应该改变视角去尝试,以方法论而言,这么做非常正确。
  「传说就只是传说。才没有什么天使降临到我们身边。」
  如果能够平心静气这么表示的话倒还好,但里希特却在开口时一边落泪。
  只是,他立刻擦去眼泪,面对库斯勒说:
  「你可以帮我制造出爱情药吗?可能落到你们身上的灾难,我想我也能全部承受。」
  「……」
  库斯勒告诫自己别太早妄下定论。眼前这两人的不成熟之处他已经亲眼见识过了,因此反倒能冷静地忖度是否还有其他的出路。
  有没有掉进视野狭窄的陷阱里呢?
  这时,翡涅希丝拉了拉库斯勒的衣角,曝嚅地对他说:
  「能不能用你的力量帮帮他们呢?」
  审慎来说,与其说是他的,不如说正因为有威蓝多、伊莉涅,以及翡涅希丝她自己的功绩才能达成这股力量。
  因此在这层意义上,翡涅希丝应该也有运用立场把骑士团卷进这件事的权利。毕竟她接下飞身跳进火炉这个角色的原因为的就是展现奇迹。
  只是,她大概也很清楚库斯勒之所以绝口不提这个方法,一定有他的理由。
  尽管如此,她还是开口这么问了,感觉像是把它当作最后的一条路来询问库斯勒的意见。
  虽然翡涅希丝这个人,只要一听说他的性命能够得救,她就会欢天喜地做出舍身救人的举动,不过一旦知道这么做会为其他人带来不好的影响,她也懂得该停留在原地重新思考。说起来,她的个性倒是比较接近不轻举妄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像蜘蛛网一般,愈扭动挣扎就缠得愈多。能够斩断乱麻的快刀哪儿都不存在。
  「如果没有天使,这城市和我们明明也就不会存在啊。」
  里希特第一次说出像在抱怨的话。没有天使就不会出现灰,没有灰,里希特的祖先
  就不会成为暴富建立出这座城市。
  「……不能和里希特相遇,我才不愿意……」
  荷莲娜将脸庞埋进里希特的胸口,里希特则凄苦地闭上眼睛。
  「为何神总是这样呢?为什么只施展一点点奇迹,这么做不是只会让痛苦的我们更加痛苦吗?」
  库斯勒察觉到翡涅希丝闻言后身体一僵。
  里希特嘴上说的毫无疑问就是个诅咒,是让翡涅希丝至今依然承受的诅咒之原型。
  「祖父的祖父辈一定也很痛苦。他们拚死找寻让自己原本穷苦的生活为之一变的灰。我听说他们还收集了世界上各种植物,可是依旧没找到。徒劳无功的感觉肯定很打击他们。如果天使真的是天使的话,为什么不把制作灰的方法传给我们呢?心血来潮的奇迹……」
  里希特抱紧荷莲娜。
  「只会让人痛苦而已。」
  库斯勒轻拍了拍翡涅希丝的背。她便微微点了头表示不要紧,但看起来也像垂头丧气。
  只是,如果天使的传说真有其事,而天使的真面目就是古代之民的话,库斯勒也无法断言那恨意是玻璃工匠们的自由。
  因为倘若古代之民真的存在,是活生生的人,那么他的确无法想像出他们为何要这么半吊子地帮助人。能够想到的理由就只有强者对弱者的施舍,但不可思议的是,他偏偏觉得唯独古代之民绝不会这样。
  事实上,卡山的龙形火焰喷射器就是被该城市居民亲手封印。似乎是因为这武器力量太过强大将会唤来灾祸,所以他们才会当作从来就不曾拥有过这种东西。
  如此一来,古代之民在这座城市的举动就显得让人摸不着脑袋。旅行的途中碰巧在这个聚落稍作停留,于是留下灰当作微薄的谢礼吗?就算如此,他们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技术将会带来怎样的奇迹。毕竟他们正是因为遭受到种种残酷的对待,才会从遥远的东方一路旅行到这里,逃到这里来才对。
  他总觉得有地方对不起来。
  而且,别忘了还有柯雷多·阿布雷亚的签名。
  这个传说究竟是真、是假?
  不,就算灰的部分属实,天使也肯定不是天使。
  单纯是因为人人都如此坚信而已。
  就算传说是真的,他们带来的也不是奇迹,只是一项技术罢了。会把龙形火焰喷射器当成奇迹,也不过是无知之人因为无知的自以为是而已。
  人总是立刻自以为是。
  能带来奇迹的就以为是天使;穿着工匠衣服的就当作是工匠。
  库斯勒想到这点后,猛然停止思考。
  能带来奇迹的就以为是天使;穿着工匠衣服的就当作是工匠?
  这么说来,难不成……
  「不过,『质疑神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吧。』真是太惭愧了。」
  里希特仿佛有所觉悟地说道。
  库斯勒保持沉默,直直盯着里希特,连眨眼都忘了。
  没错。
  这正是区分出工匠与炼金术师的「城墙」。
  「喂,我问你一件事。」
  库斯勒简洁地开口。
  「......什么事呢?」
  「你们真的尝试了所有的灰了吗?」
  里希特似乎在一时之间无法明白这问题的意思。
  首先做出回应的是一直渴望奇迹出现的荷莲娜。
  「试、试过了……店里……留下的……所有纪录,我也……」
  她一边抽噎一边回答。不过,也让人见识到她那直到最后也不愿放弃不服输的态度。
  库斯勒并不讨厌这种女孩。
  「真的吗?」
  「……嗯、呃……」
  「真的吗?」
  库斯勒再一次询问。
  里希特似乎察觉他话中有话,接口问道:
  「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尚不为世人所知的特别草木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既然如此,天使其实很亲切才对。我猜那留言应该也是如此。」
  身旁的翡涅希丝像弹簧似的快速仰起头看着库斯勒。
  「因奇迹而欢天喜地的人们虽然在脑中相信那是奇迹,但也同时抱着怀疑。」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库斯勒对大惑不解的里希特解释:
  「这是个奇迹。超越人类所知的某种东西。所以人们虽然对此信以为真,甚至最后咒骂天使,也不会去相信其中诡异的部分。」
  库斯勒在说话的同时,他的脑海中有个怎样都无法否定的看法逐渐凝聚成焦点。
  如果天使并非天使,而是从一开始就出于好意留下灰烬的古代之民。
  「天使的留言既不是譬喻也不是迂回的说法。而是真相。」
  「呃……不是,那个……果然还是不懂……」
  「这个灰是孕育出金银的灰。这句话大概是深信灰是个奇迹,将天使的话恭维成上天旨意的后人在如此自以为是之下所改编。不,只有这样想才说得通。唯有如此,才能明白异端审问官为何在这个城市的创建逸话上署名。也才能理解头目口中的传说为何会跟留在城里的有些差异。正确的留言应该是这样——」
  库斯勒缓缓吸了一口气。
  「传说中的灰是孕育出金银时『产生的』灰。」
  是否知道某件事将会影响到能否看出这两句话的差异。
  就像爱情药既可以被视为让人重新爱上的药,也可以是扭曲原有爱意的药。
  「不懂吗?肯定不懂吧!」
  库斯勒嗤嗤窃笑。凡事都无法取代唯有自己察觉秘密时的快感。况且,那秘密还真的是非常不起眼的东西。
  人人似乎都会去思考在这个世间架构中自己该怎么做才能生存下去,然后就困在这个局促狭窄的范围内拚命动脑筋。
  回想一下头目的话就知道了。
  玻璃工匠不管去到哪片土地都与城里的人水火不容。
  在听到这句话时就该立即察觉他们并没有测试过所有的灰。
  玻璃工匠只顾着长时间在森林里工作,和城里唯一的联系就只有药材店。
  「并不是只有燃烧草木才会产生灰。」
  「什、什么?灰不是?」
  常识。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或者,在向某人传达某件事情时常会使用的字眼上也能略见一斑。比如说,铁匠会将融化的铁称为热汤。同理可证,灰也是。当他想到这点时,就发现其一致性。
  「我看过传说中的灰。」
  「咦?」
  库斯勒听见三道声音。
  「将既有的知识重新组合后,就可以做出龙。技术的应用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然而,压根就没想过那种组合方法的人们就会将其视为奇迹。认定是神的再临。无知会萌生盲目的相信,盲目的相信则容易转变成诅咒。
  「顺带一提,你也见过。」
  翡涅希丝惊愕茫然的神情也会剌激出他那跟小孩子一样的欺负人的欲望。
  「只要有这个传说中的灰,就能将世上无趣的架构全都吹垮喔。只要有这个……也肯定能够让议会闭嘴。」
  过去可是利用这个,创造出能够建设城镇的庞大利润。
  当然,盲目相信奇迹有其风险,不过偶尔如此应该能被原谅吧。
  因为引导库斯勒发现传说中的灰的,正是眼前这两个为爱盲目的人。
  「那、那种灰是?」
  翡涅希丝感觉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地出生询问。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房门也顺势地被用力推开。
  「我听说你自己去招惹麻烦喽!」
  意气风发,感觉像是完全搞错地方的威蓝多走了进来,但马上就被满脸通红兴奋不已的伊莉涅推到后方。
  「喂!比起那个,我们在工匠街察觉到一件大事唷!」
  气势非凡的伊莉涅说完才终于注意到荷莲娜与里希特的存在。
  「咦?哎?你们又是哪位?」
  「玻璃工匠与药材店的女儿。你们不是听密探说了吗?」
  「叹?呃?啊……什么事?」
  伊莉涅回头转向威蓝多求助。
  「小伊莉涅太过兴奋了啦。还在工匠街大声叫嚷,害我很丢脸。密探就是在那时候叫住我,所以喽,你根本就没在听他说了什么。」
  「你、你干嘛抖出这件事啦!还有,别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小』!」
  伊莉涅极力向威蓝多反击的同时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重新转向库斯勒。
  「比、比起这个!你听我说完我的发现,-定也会大吃一惊喔。」
  她喜欢冶炼更胜于填饱肚子。
  伊莉涅的发现说不定已经迟了一步了。
  「是传说中的灰吧?」
  「咦?」
  伊莉涅感到出乎意料,她身后的威蓝多则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
  「喔,你也察觉到了吗?」
  「就在刚才。」
  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自以为是了。这两个炼制狂也察觉到的话,必然无庸置疑。
  由具备相当知识的人来看,立刻就能明白那是什么。
  「这么说来,果然如此喽。」
  库斯勒的脑子里已经构思了能够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法。
  「你们的问题一言以蔽之就是金钱纠纷。而传说中的灰为你们的祖先带来难以置信的财富。既然如此,想解决问题也不会太难。」
  库斯勒说。
  「快去做准备吧。伟大的大炼金术师将让古代奇迹重新复活!」
  如此华丽亮相也不坏。
  威蓝多哈哈大笑,伊莉涅也兴奋得像头牛。
  里希特与荷莲娜这两个当事人不约而同地张口结舌,不知为何,却是翡涅希丝微微低头向两人道歉。


  密探们为了库斯勒揽下的麻烦事而四处奔波,最后做出的结论是总之先将里希特与荷莲娜送出城外。之后罗兹和玻璃工匠会怎样就不在他们管辖。更何况,战乱的动向尚未明朗,在这个不安定的时期为了这点问题抬出骑士团的话,可就愚蠢到极点了。
  这个提案相当符合现实考量,不过提脚把这种现实踢飞的快感他不管尝几次都不会忘却。他向密探们说明灰的发现,他们都一同瞪大双眼,惊呼:怎么可能!是在骗人的吧?
  就算是见过龙形火焰喷射器的人也会这么想。
  孕育金银的灰的存在是种任谁听了都会皱眉的炼金术。
  「只是,龙形火焰喷射器并不会飞往空中。所以最好将它的效果视为只有传说中的一半。此外,我有点事要拜托你们。」
  库斯勒虽然兴奋,但他还留有一点理性不会将技术高估成万能的奇迹。就算是炼金术也不会变成魔法。
  「我想请你们探探议会的口风。要塞多少钱财给哪一位,就能抚平玻璃工匠的问题。」
  「……可以问一下这么做的理由吗?」
  对方的眼神清清楚楚在警告他说别干涉城内的政治,但库斯勒生来就具备的坏心眼却流露在脸上。
  「如果我说是为了笨拙的少女和青年之间的恋情呢?」
  「……」
  没有什么事比看见一脸正经的家伙露出不悦的神色更令人开心了。
  「要是这些玻璃工匠不存在的话,灰的传说就不会留存至今。八成正因为是玻璃,这运用才能成立。而且,想要重现这传说中的灰终须这些人出手相助。一旦确立了这项知识,就连我们也能进行玻璃的量产,将会获取庞大的利益喔。」
  密探们互相对看。
  「给点回礼又不会遭到什么惩罚。」
  密探们似懂非懂,沉默地交换意见之后,面有难色地相互点头达到共识。大概是因为没什么真实感受吧。
  「明、明白了……另外,关于先前说的药……」
  「副本和解读都完成了。那种无趣的药书,你们想拿去哪就拿去哪。」
  爱情药没办法解决荷莲娜与里希特以及库斯勒直接面临的问题。起不了作用的工具,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库斯勒随口回答,密探们仿佛事前商量过,动作一致地耸了耸肩。
  之后库斯勒来到马厩,准备似乎已经就绪。
  「买到了啊?」
  「还遭怀疑说买那么多是要用在什么地方咧。我一回答用来化妆,就被伊莉涅狠狠修理了一顿唷。」
  「威蓝多真的很失礼嘛!反正我的皮肤因为炉火的关系早就变得粗糙又难看啦!」
  总之在货架上拌嘴的两人已经买到原料。
  这项原料本来也是某个工程中产生的副产物,最普遍的用途则是与冶金毫无关系的化妆。至于其本身具有多少价值呢?答案几乎是零,与垃圾差不多。
  「……真的已经得到灰了吗?」
  另一辆马车上堆了一座稻草山,藏身于此的里希特仿佛再也忍不住似的开口询问。
  「因为听说神偶尔也会走在路边啊。」
  这种灰不具毒性又没有任何价值,所以有些工坊甚至会胡乱堆放。
  从威蓝多手中接过袋子的翡涅希丝看起来也半信半疑。
  「但是,除此之外想不出其他可能。要是弄错的话,付之一笑便罢了。」
  绝对的自信。
  里希特似乎欲言又止,但结果还是闭上嘴巴。以目光一礼表示将所有一切托付给他,然后就和荷莲娜一起钻进稻草堆躲藏。
  「那么,我们就出发去帮传说多添上一页吧!」
  威蓝多这么吆喝道,库斯勒一行人便就此离开旅店。


  离去时,他们从眼角余光瞥到城里的卫兵正在身后以可能有盗贼潜入为由,要动手搜索这家骑士团常光顾的旅店。将荷莲娜与里希特藏在稻草堆中的一行人就这么顺利地通过城门。之所以带荷莲娜一起走,是为了避免她在意外中被逮到并遭议会利用。
  另一个单纯的理由则是荷莲娜似乎片刻都不想离开里希特。因此伊莉涅和威蓝多虽然在货架上吵吵闹闹,但还是将他们两人塞进人眼无法看透的稻草堆中。
  他们在中途走下马车,徒步行走于森林中。
  里希特以笑脸为荷莲娜的笨拙打气;库斯勒则在翡涅希丝每次滑倒时,露出戏谑的笑容。
  然后,再次来到那片不可思议的广场时,玻璃工匠们都不约而同地双眼圆瞪。
  里头甚至有人在情急之下,误把他们当成攻过来的城市居民。
  库斯勒呼唤头目,结果就看到他手上拿着用来锯倒树木的锯子,气黑了脸往他们这边走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疑问问的大概是里希特何以擅自溜出去,还有他身边为何站着荷莲娜,如果他多少还留有一些理性的话,可能也包含了为何库斯勒和密探他们也拉了一串人来到这里。
  「头目,对不起。」
  「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可是把我们全部的人都暴露在危险之中!」
  看头目这番怒气冲天的模样,要是眼前有一小片树林的话,大概都会应声折断吧。
  真的被吓坏的翡涅希丝紧抓住库斯勒。
  「我会接受处分。不过,我并非入宝山后空手回。」
  这话听来就像只有他们自己人才听得懂的措辞,头目闻言后才终于将视线转向库斯勒他们。
  「怎么一回事?」
  ——依据你们的回答,老子将决定是否要把你们丢进炉子里。
  「我或许能够改善你们和城里的关系。不对,应该说我是来改善的。」
  「什么?」
  头目反问,站在后方的威蓝多则高举装满粉末的袋子回答: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灰啦。」
  「什……怎么可能!传说就是传说!你们想诈骗我们吗!」
  头目握着锯子的手动了动,但库斯勒不以为意。
  「搞错的话,你们就逃啊。反正本来就这么打算对吧?」
  作业区看起来虽然没有什么改变,但他们都已经收拾好家当明显就做好了随时都能离开的准备。如今他们还在这里不过是在等待突然溜出聚落的里希特。
  「既然走投无路,不妨赌一赌奇迹当作余兴节目。」
  头目的脸歪斜得左右不对称。
  「……先不管这个,那秘密笔记怎么样了?」
  头目像在低吼地问道。
  「那东西在她身上。」
  库斯勒说完就拍了拍身旁翡涅希丝的肩膀,她吓得身子缩了缩,接着才把收藏在衣服内侧的秘密笔记拿出来。就算身上做工匠打扮,她这副模样也没办法成为真正的工匠。
  头目板着脸收下,大口叹了一声,像是总算卸下身上重担一样。
  「……有了这东西,也就能满足贵族大人了吧……不过,你们成群结队是想怎样?
  说什么这灰就是传说中的灰?到底是什么的灰啊?要我相信这是真的?也不想想我们的祖父辈可是找寻了大半个世界都没找到喔。」
  库斯勒只耸了耸肩。
  「是因为找错地方了吧。」
  「什么?」
  库斯勒虽然也觉得自己出言不逊,但这才是直到刚刚他才想起的炼金术师作风。
  「顺带一提,我有事想确认。」
  库斯勒等威蓝多把灰强行递到头目手上后才继续说:
  「你们有没有听过柯雷多·阿布雷亚这个名字?」
  「唔……」
  不需要他的正面回应。
  「有听过对吧。这就是了。传说是真有其事。」
  「你、你们这些人……究竟是……」
  头目往后一退,库斯勒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漂泊在外的工匠。」
  然后,他将手搭在头目厚实的肩膀上。
  「能不能快点进行实验呢?这部分偏偏不是我们能做得来。」
  「……」
  不管有多么被城里的人讨厌,玻璃工匠也还是在远离人烟的森林中,一心不乱地完成自己份内的工作。事到如今,有很多事都不可能停手或者做改变,这点就是其一。
  然而,有时奇迹也会从天而降,出现在他们面前。
  因为出乎想像,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幸运。
  头目一语不发凝视库斯勒。
  被他埋藏在心底,希望天使重新降临的梦想在他的眼神深处若隐若现。
  「……城里的家伙不会马上攻过来吗?」
  他张口提出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我没什么玻璃制造的知识,大概要花多少时间呢?至少我们出城时,他们还没做好战斗的准备。收集武器,到广场上宣读出战的正当名分,这些事情少说也要用掉两三天吧。」
  头目缓缓点头。他或许在考量,反正已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配合这个戏言也不会有什么差别。
  「喂!所有人!疯狂炼金术师说要让我们见识模仿天使的把戏!生起炉火!」
  被憎恶、被轻蔑、总是在逃窜的工匠们。
  他们像是干脆抛开忧愁似的,以痛快舒畅的表情来响应头目。
  「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的地方?」
  伊莉涅向前毛遂自荐,不过真正的说辞应该换成:我想在炉子前玩火才对。
  威蓝多也因为能够在特等席上见识到奇迹而眼神发亮。
  「随便你。但要是碍到我们,我可会毫不留情把你扔进炉子里。」
  「那我很习惯了。」
  伊莉涅毫不畏惧地回答,与威蓝多一起走向熔炉。
  「你们呢?」
  头目的问话方式让人感觉他似乎很想现在马上把他们赶走。
  「机会难得。好歹是个传说重现的瞬间,要不要去看看啊?」
  库斯勒征求翡涅希丝的意见,头目讶异于他那不以为意的态度而扬起双眉,翡涅希丝则稍微显得迟疑。
  「好个炼金术师!」
  在某种涵义上,这算是称赞。
  倘若传说中的灰是别的东西的话,那他可走着瞧了。
  「那、那个……」
  翡涅希丝边走边问:
  「你不怕吗?」
  「怕什么?失败的话也不过就这样。」
  「……」
  翡涅希丝微微耸了个肩。
  「你果然很奇怪。」
  「哪里奇怪?」
  翡涅希丝眨也不眨紧盯着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会对我的笑容感到害怕呢?」
  没想到,她的口气听起来竟是在责备他。
  翡涅希丝并非人偶。说不定她在每当库斯勒做出笨拙的反应时,那些生硬都让她受到伤害。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侧目而视,稍微呕气地说:
  「我怎觉得你在刚穿上这身打扮时,也露出了类似的表情啊。」
  男装的小丫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再度转向库斯勒。
  「我已经习惯了新的衣服。你也……你不是也该接受变化了呢?」
  她的眼睛诉说着希望他能接受。
  她之所以变得这么大胆,恐怕是因为见到荷莲娜与里希特的关系。
  人会被眼前所见给影响。
  只是,翡涅希丝的主张也很正确。
  「就跟毒一样啊。」
  「……咦?」
  「一旦吞下,至今为止的自己就会消失不见。」
  比起穿上工匠的服饰,这感觉还更接近面对爱情药时的感受。一想到就连坚强意志在撑腰,本以为不会屈服于任何事的自我,都可能会就此轻易改变时所感到的恐惧。
  不过,追求传说中的灰的工匠们正是因为只顾着寻找自己熟悉的地方,所以才没能发现奇迹。有时也需要勇气来改变着眼点以及目的地。
  翡涅希丝低头稍微思索,突然又抬眼看他。
  「我听说毒和药是同一种东西。」
  「……所以呢?」
  「不妨稍微吞下一点看看?」
  如果是以挑衅的表情说出这句话,那么她说不定就是个魔性浓烈的毒妇。
  然而,翡涅希丝的长睫毛却微微颤抖,正想细看时,她就仿佛因为按捺不住害臊一般,别开目光。
  库斯勒对自己的没用生厌。当他们遇到死到临头的状况时,翡涅希丝一定不会独自逃走,库斯勒就算勉强也要让这样的她逃出生天,于是将爱情药当作一个手段认真地考虑过。可是,对这个小女孩而言,肯定还是会选择能够让库斯勒活命但毫无意义的自我牺牲。
  既然已尝了毒,就干脆连装毒的盘子都舔干净。既然已把人害了,就不如一起同归于尽。
  所幸,这地方变得很忙乱,没有人会留意他们。
  「那些酒鬼起先也都会这样说。」
  库斯勒说完,就伸指微微抬起翡涅希丝的下颚,尝了一口毒苹果的味道。
  「……味道跟修女的时候一样。」
  「……」
  翡涅希丝仰望库斯勒,出乎意料地无奈一笑。
  「那是什么意思啊?」
  库斯勒凝视翡涅希丝,不知为何,突然扬起笑容。
  那八成是在自嘲,不过笑容依旧是笑容。
  而且,他突然觉得喀嚓一声,有东西精准对上了。
  「这身打扮,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他自然地说出口了。
  翡涅希丝吃了一惊之后,她缩起脖子,打从心底觉得开心地笑了。
  「你太狡猾了。」
  库斯勒耸了耸肩,翡涅希丝清了清嗓子,视线往熔炉看去,最后说道:
  「我去帮忙。」
  「我保持远观就好。」
  回过头来的翡涅希丝看起来并没有特别感到落寞之类的神情。她笑着微微点头,往炉子奔去。库斯勒目送她的背影离开,在一处树墩上坐了下来,从这里可以远远看见工匠的行动。
  他们慌慌张张在炉中生起火,掮动巨大的风箱。伊莉涅和威蓝多已然完全融入那些工匠之中,分辨不出他们身处何方。翡涅希丝也在转眼间跟他们一样,库斯勒悠哉眺望这一切。
  就步骤而言,玻璃的制造算是相当单纯。
  先将被称为矽土的石头敲碎,每一块需大小一致,再与灰一同丢进火势正旺的熔炉中。听说利用草木的灰,可以在与铜的熔点相同的温度下制造出玻璃,对于削减燃料很有帮助。因为如果按照一般制程,温度必须达到铁的熔点才行。
  玻璃工匠把库斯勒他们带来的灰抓在手上,头碰头地仔细商量。
  然后,这些以试作与调整为圭臬的工匠似乎做出结论,决定还是按照他们的本色:总之试了再说。就看到他们把灰与敲碎的石头一同哗啦哗啦地丢进去。动作很是豪迈。
  接下来,头目以严厉的目光一直盯着火的颜色,同时对着站在炉子背后送风口处,利用风箱把风送进去的工匠下达指示。熟练的工匠能够由火光的颜色得知目前大概的温度。
  就在这时,太阳也往山棱线的另一端没去,只剩下炉火的亮光照耀这地方。
  一旦月亮不出现,简直可以画进罐子里的浓密黑暗就会支配住森林,工匠们就身处于这当中一语不发,各个引颈窥视炉子里头的变化,仿佛就像某种仪式一般。
  最初刚出现的是一种不成声的反应。
  接着才逐渐引起共鸣,形成大大的波澜,自人们口中发出。
  「喔喔!」
  「怎么可能……」
  「熔化了……在这种温度下……哪有可能!」
  七嘴八舌响起的惊叹声中,年事偏高的工匠、伊莉涅,以及威蓝多的视线完全不离熔炉。
  要把精灵的真正面貌看个仔细。
  甚至可以感觉到他们的这番决心。
  「这不过是顶多可以熔解铅的低温啊……」
  某个人相当难以置信似的喃喃说道。在这之后,工匠小心翼翼提高炉子的温度,一转眼炉子里面就看到浓稠糊状的液体。也或许,是因为周遭空气紧绷得让人忘记究竟过了多久时间。
  「把吹棒拿来!」
  头目挺直身躯下达指示。工匠们便迅速动作,拿来与身高一样长的铁棒。那是个两端各有开口,能够让空气流通的铁制圆筒。
  「里希特!」
  接着,头目呼唤了这个名字。
  里希特是个认清本分,总是将遵守集团规律视为要务的优秀工匠,这次的举动肯定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做出的蠢事。他跨越了不应该跨越的城墙,并且从那里带回奇迹。
  里希特站在人群围成的圆圈外围,不过在黑暗中也能够看出他的衣服凌乱不堪,由此可见,他并非没有参加到这次的作业。只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氛围果然和其他工匠不一样。是因为身旁站着荷莲娜的关系吧。他的脸上展现出已经获得梦想的人特有的沉稳自信。可以看出他已经有所觉悟,未来将好好注视自己真正重要的事物,然后笔直朝前迈进。
  头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铁棒递给他。
  里希特低下头,似乎极力在忍耐某种情绪,然后接过圆筒。
  「我要开始了。」
  于是,他慎重地把棒子伸进熔炉,以熟练的动作像在掏起某种东西。
  他流畅地操纵棒子,炉里头就有块呈现不同于铁的红色,像松软面团一样的东西被拉扯出来。
  全场鸦雀无声。
  只能听到火在燃烧的轰轰声。
  似乎就连居住在森林中的生物也全都在黑暗中偷偷窥视这一切。
  「……」
  里希特片刻不停手,维持相同速度旋转铁棒,将在其前端的红通通面团转成漂亮的球体。
  接着,他缓缓把棒子的一端凑近嘴边,慢慢往里头吹气。
  转动棒子的手并没有停下。
  融化的玻璃被吹入生命。或者,也有可能是希望。
  玻璃很快地就膨胀变大,里希特先把棒子暂时放到旁边的作业台上。
  连接在前端的面团大得超出台面。另外有个人随即将动物皮革递给里希特。里希特用它来抚摸膨胀的面团,动作慈爱轻柔,同时也旋转着棒子,像在打磨一样调整形状。
  然后,又再次双手抓住棒子,往里头吹气。
  这样的作业重复进行两三次之后,作业台上出现了一块变得大到惊人的膨胀物体。
  好几个手持巨大剪刀的工匠旋即站上前去。
  里希特也接过一把剪刀,在玻璃变硬之前赶工,动作美得像是一种舞蹈。
  那块面团被人从前端切离,呈现球状的躯体也被切开。
  色泽透着微红的玻璃像花一样绽放,在作业台上被摊平伸展。
  不过是一瞬间。
  这样就结束了吗?
  不具相关知识的人看到大概会这么想吧。
  没有人做出任何评论。
  作业台上的东西就像生物逐渐气绝一样,慢慢失去身躯的红色。
  在那里的不是死去妖精的尸体,也不是梦的碎片。不过是司空见惯,伸手可及,确实存在于这世上的一片玻璃板。
  「……」
  里希特望向头目。头目只是直盯着玻璃。
  「奇迹。」
  他自言自语嘟哝了一声。
  然后,他走近作业台,徒手拿起那块虽然已经褪去红色,但照理说应该还相当高温的玻璃,也不顾那令人觉得不妙的滋滋声,就这么高举起玻璃板。
  「奇迹!出现奇迹了!我们得救了!在这么少量的燃料下!快看!这可是真正的玻璃啊!」
  工匠们响起的欢声就像堤防溃决般。
  「奇迹!是奇迹!」

  「天使终于祝福我们了!」
  工匠们粗鲁地拍打里希特的肩膀。威蓝多和伊莉涅也被要求热烈的拥抱及握手。库斯勒的所在位置稍微隔了一段距离,他只是眺望着这副景象。
  就只有一个人朝他走近。
  「真的是那个灰。」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遗憾。
  「为什么露出那种表情?」
  「……看不到你惊慌失措的表情让我觉得很遗憾。」
  还真会说啊,库斯勒笑了,翡涅希丝也开心-笑。
  很不可思议地,如今的他甚至很难想起为何直至刚才他都无法对翡涅希丝露出微笑。
  「不过,实在让人很难相信。那种灰竟然还有这种用处。没想到……没想到竟然会是铅灰。明明在学灰吹法的时候,我已经看过许多。」
  一说到灰,就容易想到草木的灰。只是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东西也被称作灰。然而,人们思考问题时总被局限在自己居住的世界中,只从自己站着的地方观察事物。这则道理听在库斯勒耳里也觉得很剌耳。
  工匠们再度发出欢呼。
  似乎有人端出酒来。
  「在炼铁时也会产生很多铅灰。如果玻璃工匠和铁匠不要为了争夺木柴搞得水火不容,那他们在更早以前找到也不足为奇。」
  「……所以说沟通是件重要的事啊。」
  听着她那带有责难的语气,库斯勒戏谵地扬起唇角。
  炉子前面,其他工匠齐声争着想制造那奇迹的玻璃。
  头目依旧单手抓着那片玻璃,另一手抱紧里希特,连荷莲娜也在他的怀中。
  「那就是传说中的玻璃。」
  像冰一样透明,美得无与伦比的玻璃板。
  那模样简直就像——
  「几乎就是水晶了。帮它取名的话……应该叫水晶玻璃。」
  「我觉得这样太随便了……编年史上说不定会就这么以此为名。」
  「爱情药不也就叫作爱情药。流传于后世的名字都是这么来的啦。」
  「……明明那么注重外表,却在重要的地方毫不关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你果然有点奇怪。」
  「因为我是炼金术师啊。」
  库斯勒笑着回答,翡涅希丝则像个看重现实的女孩一样耸了耸肩。
  「好啦,传说复苏了。接下来就要谈谈现实层面的事了。」
  库斯勒说完,就往密探的方向看去,他们站在炉火亮光所能投射到的极限边缘。
  光是找出技术,没什么意义。
  加以活用后,那技术才会变成有意义的事物。
  这点又像是在隐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吧,库斯勒握着不记得在何时握住的翡涅希丝的手,一面这么想着。





本帖最后由 slashloaf 于 2015-6-20 14:03 编辑




  终幕

  利用传说中的灰之后,得以大幅削减玻璃制造时所必须的燃料用量。这与庞大的利润有直接的关系。再用这笔财富与城市达成和解。这方法可就与奇迹相差甚远,又腥又臭。
  铅灰又被称作密陀僧,是在从含铅矿物中提炼出金属时几乎一定会产生的东西。采用灰吹法分离矿物中的金或银时也会出现许多,对铁匠或金银工艺品师傅而言毫不陌生的灰。所以,传说中其实很坦诚地说明了什么是奇迹的灰。古代之民绝对没有隐瞒的打算。更一丁点儿都没想过竟然会被曲解。
  总之那灰是随处可见的东西,铁匠店中尤其多到发酸。玻璃工匠向铁匠出声表示愿意高价购买那种灰的话,拉拢他们根本就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且,节省下来的燃料又能就这么供应给城里使用。
  听闻司祭虽然又在旁煽风点火,希望激起城里的向心力,但身为城中最大派系的铁匠都折服的话,他也只能束手无策。
  结果,驱逐玻璃工匠一事就这样没了下文。
  担任城市与玻璃工匠之间的仲介主要是密探,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其实应该是为了深入城市收集情报。
  库斯勒对这种事不感兴趣,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翻阅从玻璃工匠头目那里借来的代代相传的画卷。上头记载了天使的传说。
  如果那并不是以隐喻的方式记录森林火灾一连串景象的话,那么就依旧还剩下两个无比惊人的内容尚未解开。
  使者从天而降,召唤了太阳。
  无论哪一则都像是荒诞无稽的传说,但在库斯勒翘着脚的桌上,放着一颗头目让给他的特殊石头。
  库斯勒是在那片森林的作业区拿到这颗石头。当他们得知在制造玻璃上使用铅灰几乎可以让燃料减半,而且藉由改变生成灰的温度也可以让玻璃成品的性质有所改变之后,好奇心被激发的伊莉涅及威蓝多便加入工匠的行列,整晚进行作业。
  库斯勒也为了学得今后对自己有用的知识而帮了点忙,但逐渐跟不上那两个人近乎疯狂的热情,早早就作罢,进入屋子休息,他就是在这天晚上拿到石头。
  翡涅希丝早已入眠,还一脸痛苦地出声呻吟着,库斯勒在她身旁坐下,叹了一口气。
  屋子里面胡乱横躺了许多人,他们都在并非出于本意之下进入梦乡。
  真像个祭典,库斯勒心想。
  就在这时,头目冷不防出现,默默硬塞给他这颗模样奇特的石头。
  「这是?」
  库斯勒一问,头目就一脸难看地俯视他,简短回答:
  「我祖先捡到的,说是太阳的碎片。听说是在奇迹发生时偷偷捡起。」
  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如果真是如此,他手上拿的就是传说的一角。
  「这世上懂得最多事的就是做远地贸易的商人。我问过他们,听说在炎热地区曾经见过,不过消息也就仅此而已。也搞不清楚究竟有何用途。只是,一旦丢进火里头,火焰的颜色就会变得很不可思议。这不是什么正常东西。」
  比起石头,这东西更像岩盐,看起来也像某种物质的结晶。
  库斯勒仔细端详之后,将它收进腰袋里。
  「查到是什么之后再通知你。」
  「不需要。」
  头目冷淡地回应。
  「我们才不作白日梦。」
  简直就像个修行者,但库斯勒不得不问:
  「那些爱作白日梦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呢?」
  库斯勒之所以会在这里,也是因为被牵引着荷莲娜和里希特的红线卷进来的关系。
  「不是白日梦的话,作也没关系。」
  「啊?」
  「能和城市和解的话……随他们去。我们隔几年就往别的土地去,但还会再回来。如果缘分会因为这样就切断的话,不值得结合。再说,我们的妻子从以前就都得这样忍耐。」
  荷莲娜留在亚荣,几年之后再见面。如果知道会回来的话,这样的形式或许也不无可能。
  有其他工匠在叫唤头目,于是他快步往那人走去。
  只是,走到半路时却停下脚步,慢条斯理转过头。
  「谢谢你带来奇迹。」
  库斯勒耸耸肩,头目也没再多说什么,就此离去。
  有两个人并肩注视着这一幕。
  那当然是荷莲娜与里希特。
  两人的视线从头目移回库斯勒身上,忸怩了半晌。库斯勒收到旁人的道谢也只会觉得烦闷而已,于是他摆摆手要他们别走过来。
  两人一起低头行礼。行礼时,他们依然手牵着手。
  真受不了,库斯勒只得连声叹息。
  结果在那之后,他们虽然学完关于玻璃制造的大概后,就快马加鞭地赶回城中,但因为必须进行城里的协商与收集下一个目的地的情报等等,一行人并不赶着离开,尽情享受着惬意的日子。
  偶尔从窗外眺望亚荣城时,会发现出入的人潮愈来愈多,可以感觉到骑士团的确顺利收复失地。
  「啊,你又把脚抬到桌子上。请快点放下来。我买了午餐回来喽。」
  出外采买的翡涅希丝手上又是面包又是肉地回到房间。
  库斯勒把脚放下后,翡涅希丝猛然被桌上的某样东西吸引住目光。
  「那个小瓶子是什么?」
  「嗯?啊!笨蛋威蓝多拿来的东西。」
  「好漂亮的玻璃瓶子喔。里面……是某种油脂吗?」
  「是爱情药。」
  「咦!」
  原本想拿起小瓶子的翡涅希丝顿时停止动作。
  「真不知道那笨蛋想做什么。不过,听说曼德拉草缺货,所以我想效果应该满弱的……那家伙,好像拿去试过了。」
  「……」
  翡涅希丝一脸僵硬。
  「虽然有差,但似乎还是满厉害的喔。」
  翡涅希丝后退与其保持了一段距离,简直就像光是靠近它都会招来灾祸一样。
  「啊,有件事先跟你说一声,你在使用时要注意喔。」
  「叹?我、我才不会用!」
  「不是说,有时人可能会着魔啊?」
  库斯勒贼贼一笑,她就像被恶魔逼近似的浑身打颤。
  「玩笑话就别当真了,这种药物也可以当作止痛剂。而且还非常强效。」
  「止、痛?」
  「像是身负重伤的时候,为了帮助伤者脱离痛楚免得送命,最后都会让他作点梦。再来像骨折、拔牙齿等等,有很多情况虽然不足致死,但往往死都还觉得比较快活的病痛。在某种层面下,为了不会成真的恋情而备受折磨也是相同状况。」
  库斯勒用手指一碰,玻璃瓶跟着稍微倾斜。里头是用莨菪、颠茄这类危险植物加上一些香草,再以猪脂和成的软膏。
  「说不定有天会突然需要这方面的用途。」
  「……我一点……都不想考虑这个可能性。」
  「不去想的话就不会发生,如果真这样就好了。」
  他说完就稍微打开盖子一看。
  「等、等等!」
  「我没有要用。还有,这是软膏。绝对不可以送到口中喔。」
  「……咦?」
  翡涅希丝露出意外的表情。她果然以为这是喝的药。
  「自以为是很危险喔。要是喝下这种药,效果会好到让人丧命,所以是以软膏的方式外敷。」
  「……」
  爱情药的存在虽然让她害怕,但好奇心依然旺盛。
  听完使用方式这类现实的内容后,她就稍微显露出兴趣。
  「帮忙降温、让情绪亢奋、或者安定情绪,这些类型都是口服药,不过这个是外敷的药。这点绝对不要弄错。」
  「我、我知道了。」
  翡涅希丝边回答,边歪着脑袋端详自己的手心等等部位。
  涂在皮肤上就会喜欢上某人?大概觉得这种事很难想像吧。要改变自己的内心,感觉就需要动到体内。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外敷的部位也有点不一样。」
  「部位?」
  「这药算是介于口服和外敷之问吧。人体不是也有这种介于中间的部位?」
  「呃……嗯……」
  「会暴露身体内侧的部位。像眼睛、鼻孔、嘴巴。」
  库斯勒屈指数着,翡涅希丝听到答案吓了一跳。
  「肛门,还有两腿之间——」
  「等、等、等等!你、你是在说什么啊!」
  「关于这个药的事啊。其实爱情药照理说应该被视为与酒同类。因为其不同之处,追根究柢不过是效果好坏而已。但它最大的问题则在用途上。」
  库斯勒微微一笑,同时注视着翡涅希丝。
  「你知道为什么提到奇异的爱情药就会让人联想到魔女?」
  「……」
  她可能也知道接下来库斯勒会恶意说些调侃的话。
  不过,基于好奇心作祟,她并没有逃开。爱情药和魔女。这两者的确是一体。
  而且,这原来是有理由的?不是自古以来的流传吗?
  库斯勒为她解惑:
  「这种药的效果虽然说是止痛,但事实上比较接近幻觉。也听说会让人的情绪变得很亢奋。据说那情形就跟感觉在天空中飞翔一样。」
  「……在……天空?但、但是……」
  「与魔女分不开的道具是什么?」
  「呃……是……扫帚……吧?」
  「没错。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可以用扫帚飞向天空?鸟类可从来就不会跨在扫帚上啊。」
  翡涅希丝呆愣住。单纯的小丫头真的就这么一步一步走进陷阱里。
  库斯勒靠在桌子上托着腮,温柔地笑着说:
  「那么,我就把话说白了。这种药是外敷药,必须涂在『体内』。效果则是幻觉、止痛,或着像在天空飞翔的亢奋感。人们说这种药是魔女发明的,而魔女不知为何总跨在扫帚上飞往天空。这下,你知道这药怎么用了吧?」
  「咦?咦?」
  单纯又有点少根筋的翡涅希丝当场开始想像实际上该怎么做,如同她在进行炼金术的作业时一样。
  她拿起虚拟的扫帚,在试着跨上去时停止了动作。
  库斯勒拚命忍住以免窃笑出声。
  涂在哪里?怎么个涂法?她肯定做了这些想像。八成搞懂魔女跨上扫帚飞往天空的理由了吧。
  翡涅希丝的脸蛋愈来愈红,让人不禁以为她可能会就这么昏倒。
  「你还不能拿去用喔。『小朋友』。」
  库斯勒边笑边说,翡涅希丝似乎也察觉了话中暗示。
  她抬起头,像在压抑悲鸣一样按住嘴巴,眼角还渗出泪珠。
  不只是脸蛋,就连双手都红成一片。
  库斯勒露齿大笑。
  「哈哈哈。看来你当不成魔女啊。」
  他笑得很开怀,就像已经有许多年没这样大笑过。
  翡涅希丝因为过度羞愧而哭丧着脸,身子还扑簌簌地颤抖,最后像有某条丝线断裂似的,她「啊」地张开嘴大口吸气,用力到甚至可以听见吸气声。
  「你真的!真的!最差劲了!」
  竭尽所有力气对他怒吼之后,就飞奔跑出房间。
  尽管如此,坐在椅子上的库斯勒还持续笑了一会儿,笑完之后,脸上依旧余韵犹存,他将视线转向那个玻璃瓶子。
  「威蓝多这家伙……说什么用这东西享受享受。」
  他挠挠头,叹了一声。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惹得翡涅希丝如此大怒。因为看着这瓶子,他也反常地觉得心里很不安稳。
  再说,他在犹豫该不该对荷莲娜施药时,虽然考虑了很多原因,但其中之一绝对是在于施药的手段。
  「……那样做才真的是用情不专。」
  库斯勒闹情绪似的嘟哝。而且,把这种药用在翡涅希丝身上的话,那肯定会是幅就连炼金术师都不免畏缩的光景。
  他气闷地思考着,这时却有人没敲门就把门推开。
  「啊……肚子饿了……小乌鲁帮我们买食物回……咦?」

  来者是伊莉涅。但当她发现房间中只有库斯勒在时吓了一跳。
  「她不知道跑去哪了唷。」
  「……我看又是你惹恼她了吧?一点都不知长进。」
  库斯勒看着一副深感没辙的伊莉涅,心下决定好要找谁出气。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轻碰在伊莉涅的肩上。
  「那家伙会生气也不无道理。都是因为威蓝多那家伙的低级兴趣。」
  「啊?」
  「帮我把那桌子上的小瓶子拿去丢掉。」
  「咦?」
  「听好喽,绝对不要送进嘴巴。喝下去会死人喔。这可是外敷药。」
  「咦?啊?」
  「稍微碰到肌肤的话应该没关系。拜托你,把它丢进炉子里,烧成炭。」
  库斯勒刻意像是毫不留情抛下这句话,然后拿起翡涅希丝买来的午餐就走出房间。伊莉涅茫然站在原地不动,来回看着库斯勒和那个小瓶子。
  那大概是威蓝多的恶作剧。那并非真正的爱情药。
  只是,伊莉涅肯定会在那个瓶子前面变得惊慌失措。想像她那副模样,就让胃里的灼热感稍微消退了一些。
  更重要的是翡涅希丝。她八成躲在中庭的某个角落,蜷缩成一团吧。
  一面缓步在走廊上,一面看着敞开的木窗对面的蓝天。他忖度,只靠炼金术并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有很多,快乐的事似乎也不仅止于炼金术而已。
  他将视线压低,如他所料,中庭角落有个缩成一团把自己藏起的小女孩。要不然就是她可能打从一开始就希望被找到。
  世上的家伙就是被这种快乐的事给迷了心窍啊,他讽剌地笑了。
  他并不嘲笑那些没有老老实实接受天使传说的人。
  春天虽然还很远,但这天是个睽违已久的温暖大晴天。





  后记

  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是支仓冻砂——可能是因为在寄电子邮件时,往往都不加思索地打上这个开头,所以一不小心在各种场合上就会这么脱口而出,就在今天这个时点,我察觉到这点。感谢各位一直以来的关照,我是支仓冻砂。
  跟上一集比起来,这次又隔了稍微久一点,但令人惊讶的是这段时间我并没有在玩,反而应该说这是自我出道以来最忙的一段时间。不过,一年内的出书数量却没有增加,那份忙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的是个谜。顺带一提,这忙碌如今也还在持续中,我怀疑是不是有人在我的脑部接上电极,按下了让我自以为很忙碌的开关。最近的心愿是一整年都不要安排工作,让这个开关切换到OFF。可是一旦得到一整年的假期,我就会东想西想,写写这个写写那个,做一堆像在寻找小说题材的事,顿时就能看穿我那奸诈地想将休假流用到工作上的浅薄想法。我想,能泰然自若地取得完全脱离工作的长期休假是一种才能。顺便说一声,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四国的巡礼朝拜。然后当我走到第一间寺庙,觉得背包很重打开一看时,发现里头有个长着兽耳的(以下省略)。
  再来就是拿一些完全没有阅读过的领域的书籍来看。实际站在书店陈列的书前面时,我想八成会被某种意识之类的干扰,所以不如随便挑个数字,然后寻找NDC(常在图书馆藏书书背上看到的,用来标示书籍类别的数字)与它一致的书来读。完全不知道会抽中什么的雀跃!顺带一提,这次的故事就是在我思考这件事时得到的灵感。想表达「改变着眼点」有时是很重要的事。
  另一件想做的事则是想试着学到某种新技术。我想花上一千个钟头之后,就算不能变成专家,也多少算是学成了,不过,我察觉到首先待解决的是寻找这项前置作业,得先找到能够让我深感兴趣愿意花上一千个钟头学习的事才行。我有点不安,害怕自己会不会就这样变成寻找青鸟的专家,但这条路似乎还漫长得很。仔细想想,我写的故事感觉上也一直都在找寻什么、追逐什么。我究竟是在找什么呢?我想大概是下一集的完成原稿吧。一整年的休假,还是梦中梦啊……

  写了这些之后,页面就快被我填满了,那么就到这边搁笔。主角们的服装在这一集都大幅改变,真的很谢谢锅岛先生让他们化身得比以往更有魅力!翡涅希丝好可爱!
  那么,我们下一集再会。
  支仓冻砂





2015-6-20 插图已补,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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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4

10000
xfc00544 騎士
本帖最后由 xfc00544 于 2016-7-30 21:43 编辑


愛情藥的篇章寫的太棒了
盲目的追尋的結果得到的卻是解除盲目的藥,何等的諷刺且同時對應了玻璃工匠祖先、草藥店少女、庫斯勒三組人。


話說那藥說穿了也只是一時的迷幻劑,離真正的愛情藥還差的遠吧?或許和密探所知的根本不同
和把酒塞入體內用黏膜吸收一樣的道理。
魔女與掃把的解釋倒是略有耳聞,和作者看的應是差不多的東西。

8 年前 0 回復

agreatman 王爵
2016年7月了,第7集角川還沒代理= =''

8 年前 0 回復

slashloaf 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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