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仓冻砂]梦沉抹大拉 3[台/简]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24 编辑


梦沉抹大拉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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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仓冻砂
插图:锅岛テツヒ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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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库斯勒等人终于得到移民垦植卡山的许可。伙同铁匠工会的女孩伊莉涅,他们开始着手进行离开戈尔贝蒂的准备。
  然而就在这时候,威蓝多竟然遭人诬陷说他并非「炼金术师」,落入无法参加垦植团队的危机。起初库斯勒认为只能舍弃他自行离去,但是被翡涅希丝「想好好珍惜同伴」的热忱打动,就此下定决心帮助威蓝多脱困,于是他们开始寻找能够证明「自己是炼金术师」的方法,没想到这却是个非比寻常的难题——?
  由不眠的炼金术师以及白色修女献上的正统奇幻故事系列作第三弹!





CONTENTS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第五幕
  终幕


  WORLD
  在述说这个世界时,克劳修斯骑士团是不容忽视的,他们对无人能与之抗衡的繁盛感到自豪,尽管信奉天上的神,却因为不拥戴教会之首——教皇,而与教会处于对立关系。

  库斯勒是受雇于此骑士团的专属炼金术师,虽然受到人们忌讳厌恶,但由于有着强大的后盾,让他在城市中能行使该有的权利,也能幸免于教会的异端审问。


  教会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威。为了城市的管辖权而与骑士团处于互相对立关系,一直想要超越骑士团。


  骑士团
  这里专指「克劳修斯骑士团」。在这个世界的权势之大,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金钱与军事力量的化身。

  库斯勒是骑士团的专属炼金术师;翡涅希丝则是隶属于骑士团圣歌队的修女。


  商工会
  商人和工匠的公会组织。在戈尔贝蒂,城市的参事会员几乎都被骑士团收买,因此商工会也无法违逆骑士团。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03 编辑



序幕

  那家伙平常总是一团雪白,现在却沾染成浑身灰色睡倒在一旁。
  看来她负责炼制作业,不仅长时间照看火势,做了种种耗费体力的劳动之后,甚至还清扫了堆满灰烬的熔炉,才会搞到精疲力竭。眼前的她正抱着用来掏出灰烬的铁棒,蜷坐在被涂抹上夕阳余晖的窗户边。
  知识不足,技术不足,体力也不足,只有积极的干劲。
  作业台上摆着书本,当稍微有些空档时她就会翻阅,还好几次摸索端详整齐排放着的矿石群,这种举动一定也不仅仅出自于好奇心。
  那是什么?这是什么?追问这些问题时也像早晨的小鸟叫声一样烦人。
  不过,一低头看到这家伙筋疲力尽地倚靠在墙边,手和脸蛋都被煤炭灰烬弄得脏兮兮,不禁让人莞尔一笑。
  你说,将这家伙称为搭档的那一天会到来吗?
  不管怎样,那毕竟是这家伙的梦想,按照炼金术师的说法,该称之为抹大拉。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05 编辑



第一幕

  「我并不想成为你做坏事时的帮凶。」
  翡涅希丝直到刚才都还老老实实地搅拌锅子里的内容物,这时却停下手上动作转过头来。
  「坏事?」
  坐在椅子上看书,并且把双脚翘起搁到作业台的库斯勒将目光移到翡涅希丝身上。
  再过几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间工坊前往新的城市,现在正在为此做准备。
  「我并不觉得是做坏事啊。」
  「不,那就是坏事。」
  翡涅希丝斩钉截铁地断言,并继续往下说:
  「因为简而言之,那就是欺骗。」
  绿色的双眸紧攫住库斯勒。如果说这对祖母绿的眼眸很稀奇,那头为了不打扰工作而收拢起来的银白长发也很罕见。真要说起来,像翡涅希丝这种介于「年轻」与「稚嫩」之间无法确切定义的少女出现在炼金术师的工坊之中,更是一桩奇事。
  不过,无论是那碧眼银发或是她身处此地,可能都远不及正在翡涅希丝头顶两端晃动的东西来得令人惊异。
  拥有人的外表,却夹杂了野兽形貌的少女。翡涅希丝的一对耳朵长得有如猫耳一样,也因此被称作受诅咒的血脉,她原本出生于遥远的那片东南方土地上,同族的人已全被赶尽杀绝。
  「欺骗……算吧,的确不能说这没有涉及欺骗的范畴。」
  「请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总之,你就是要让铜块看起来像金子,对吧?」
  脑筋死板的翡涅希丝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点。
  库斯勒放下搁在作业台上的双脚,叹口气后回答道:
  「我们来确认一下事实。你的指摘大致上并没有错。」
  「那么——」
  「听我说!还有,好好地搅拌锅子里面的东西!」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扬起了眉尾厉色道:
  「我才不听!我真是看错你了。虽然你的确很常说谎,也很粗暴,但我以为就像之前那样,都是为了某些理由才这么做。」
  这是指库斯勒为了逼年纪轻轻的未亡人伊莉涅制作出大马士革钢,抬脚踹飞她的事。
  不过,库斯勒对她解释那么做也是为了伊莉涅好,翡涅希丝听过他的说明后也姑且认同了。虽然库斯勒并没有打算装出一副「除了自己扮成坏人之外已无法可想」的侠盗模样,但事实上的确有这一面,他不过是加以利用一下罢了。这可谓是个在谎言中夹杂一抹真实,就发挥出惊人威力的好例子。
  虽说如此,翡涅希丝原本就有超乎现实,过度美化库斯勒的倾向。
  我的名字可是「利息(库斯勒)」喔,库斯勒心道。
  顶着不分昼夜持续高筑的利息之名,不眠的炼金术师。此涵义代表着只要是为了抵达炼金术师所决定的抹大拉之地,他可以如同利息一般不分日夜地往前迈进。说到底他也是为了自己的抹大拉才去帮助翡涅希丝,并把她收留在工坊。
  当然,这件事库斯勒已不厌其烦地解释过好几次,但翡涅希丝好骗的程度远胜过任何人。
  此刻也是,她这番指控与其说是针对库斯勒不道德的行为动怒,脸上表情更像是在诉说:我这么相信你,你却背叛我!
  「我没想到……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与小偷无异的行径。」
  坚贞信奉神之教诲的修女,似乎就连「这个世上没有真正的坏人」之类的话都说得出口。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的这种表现时,要说愣住或许还有一些,但如今已经不再感到惊讶了。
  不过,他倒是吃惊于翡涅希丝变得可以如此清楚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明明几天前都还战战兢兢,畏畏缩缩的人,竟然会因为微不足道的契机而产生这么大的变化,库斯勒的心里甚至有些赞赏。
  确定自己的目标。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如此提点。翡涅希丝从遥远的异国来到此地,一路上被认为是异类而屡遭迫害,未能在任何集团找到归属,还曾经为了填补自己的孤独而变得盲目。库斯勒说这话的用意就是要让她睁开双眼。而翡涅希丝找到的目标似乎是「让大家认同她是这间工坊的一员」,而且是「能够出力共同完成某个目的,与任何人都对等的存在」。
  就某个层面来看,她太过不知天高地厚,然而怀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标这一点,库斯勒他们也不惶多让。因此,库斯勒也在某些程度上预料到接下来的过程中她将会说出一些自以为是的话,或是抒发己见。
  可万万没想到,会是从这方面开始遭到她那顽固的牛脾气攻击。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要是论廉洁清白,确实构不到边。但是,诚实并非永远正确。」
  「把铜块镀金,让它看起来像金块,再将它与真正的金块掉包,这种行为里面会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呢?」
  摆在炉内的锅子里面从刚才就一直在熬煮水银。库斯勒以实做方式教翡涅希丝如何使用水银进行金或银的镀金时,一个不留神接着说明了将铜块镀金的用意后,事情发展就变成现在这样。
  「好啦好啦,我把原因告诉你不就成了?」
  见到库斯勒想敷衍了事的态度,翡涅希丝便依旧还是那副根本不敢相信的神情。
  但是,正当库斯勒就要开口的那瞬间。
  他的双眼却死死地盯住熬煮水银的锅子。
  「喂,总之你先搅动一下水银!」
  「请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
  「搅动它!快点!」
  「嗯?」
  看到库斯勒露出凶神恶煞的模样,翡涅希丝尽管吓得缩了缩身子,还是回头想看看装着水银的锅子。
  ——来不及了。
  库斯勒从椅子上跃起,飞身扑向翡涅希丝的所在位置,抓住她瘦弱的肩膀。
  接着用力抱住她,让自己的背部朝向锅子之后,意外就发生了。
  锅子里的内容物咕噜咕噜地膨胀起来,伴随着宛如恶魔在打嗝般的声响,水银飞沫便溅到库斯勒身上。
  「唔……!」
  「哎?咦?」
  翡涅希丝在库斯勒的怀中瞪大双眼。
  另一方面,锅子内部不断接连发生小型的爆炸,因为水银溢出的缘故,煤灰四扬烟雾弥漫。
  「别呼吸!」
  库斯勒好不容易挤出这句话,接着抱起翡涅希丝往工坊外面走去。他用脚踹开门,冲向冰冷的屋外后才总算开始大口吸气。然后在刺骨的寒意之中颤抖着身子,不一会儿就边松手放开怀里的翡涅希丝,边脱去外衣,连里面的衣服也脱掉。
  「啧……烫死了!混蛋!」
  他挥手拍了拍后颈,一头钻进从水车落下的水柱之中。
  水冰冷得让人的感觉都麻痹了,库斯勒因此忘却身上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涌现的怒气。
  库斯勒从水车落下的水柱中把头缩回来,冲着翡涅希丝怒吼道:
  「我叫你搅拌,你就给我搅拌!」
  完全不明白发生什么状况的翡涅希丝瘫坐在地上,吓得全身哆嗦。怪异的烟雾从她身后的工坊冒出,库斯勒光是想到之后还得收拾这烂摊子,就觉得心里一股烦闷。
  「真是!这种失败……还是学徒时期以来第一次……」
  库斯勒恼火地抱怨了一句后,就走回工坊。他捡起翡涅希丝掉落的铁棒,伸进炉中捣碎原本用来加热锅子的炭块。即使如此,一度沸腾的水银很难在短时间内降温。锅子里面也还咕噜咕噜地冒泡,活脱是一锅煮过头的炖菜。虽然他很想提水直接浇上去,但那么做只会让情况更加恶化。
  能做的就只有把炭块推到炉子深处,静静等待温度自行下降。库斯勒进行补救措施到一个段落后,才再度走出工坊,也顺道将木窗全部打开。
  当他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之后,才注意到泫然欲泣的翡涅希丝捡起他的外衣,注视着他。
  「……那,那个……」
  「给我!」

  库斯勒从翡涅希丝的手上一把夺下那件外衣,啪搭啪搭地挥动起来。
  随即就有一些银色颗粒状的东西从衣服上掉落下来,翡涅希丝也察觉到这异样。
  那是刚刚还在锅里熬煮的水银。
  「水银突然沸腾的话就会变成刚才那样。水银气泡会突然沸起,然后飞溅出来。」
  「咦?」
  「我不是要你一直搅拌吗?就是为了避免发生刚刚那种状况,才必须一直搅拌下去。」
  「啊……」
  翡涅希丝的脸蛋几乎就要被泪水占据,但是一听到库斯勒像是要吐出心中怒火般地长吁一口气时,她勉勉强强踩住刹车。
  库斯勒见到她这副模样,脑袋也稍微冷静了下来。
  斟酌了一下措辞后,他说:
  「没先跟你说明这点是我的错。而且,我老是捉弄你欺骗你,让你对我所说的话半信半疑,这也算是我自食恶果吧。」
  「不……没这回事。」
  翡涅希丝摇了摇头。
  「比起这个,你的伤……」
  看来让翡涅希丝心神不定的原因并不在于自己的失败,而是在于库斯勒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
  库斯勒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简短回答:
  「这没什么大碍。你呢?」
  「!」
  翡涅希丝的头摇得比之前更加猛烈。
  库斯勒放松原本绷紧的肩头,将视线移到翡涅希丝身上。
  「那么,这点伤对我而言就不算什么,只要你没事。」
  「咦?」
  翡涅希丝闻言愣愣望着库斯勒,当对方把手放到自己头上时,她不禁缩起脖子。库斯勒见状便故意稍微使坏似的用力揉了揉她的头。
  然后,库斯勒温柔地笑了,翡涅希丝的双耳便微微鼓了起来。
  「而且,镀金为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喔。」
  「咦?」
  「要说这是不正当的敛财手段,我无可否认。只不过,在炼金术师的世界中经常会有像现在这样的意外或是不可预料的事发生。这时候手边有些值钱的东西真的让人心里比较踏实。好比说工坊里有人扯后腿,而且正好是需要金钱才能解决的麻烦,这时你说该怎么办?骑士团并非每次都会帮我们擦屁股,我们更没有其他能够伸手求援的对象。特别像现在,过不了多久就要前往战争白热化的城市。正是在那样的地方,我们才最需要足以守护大家的财产。只是……」
  微微侧着脸的库斯勒斜眼瞅着翡涅希丝。
  「只是,要我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太难为情。别名被称作『利息(库斯勒)』的我,竟然会为了他人去做这种事……」
  「!」
  翡涅希丝的绿色眼眸睁得又大又圆,直直盯着库斯勒。
  「不是吗?」
  库斯勒的嘴角泄漏出没有完全遏止住的笑意,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听到库斯勒这么一问才回神的翡涅希丝,脸上神情净是深深的自责,把头低垂。
  库斯勒再次拍了拍翡涅希丝的头,轻轻叹道:
  「烟雾大概散得差不多了吧。我们进里面——」
  话还没完全说完,库斯勒就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听到喷嚏声的翡涅希丝仰起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环顾四周。不过,东张西望到头来似乎还是没找到她想要的东西,结果她解下自己用来绾住头发的三角巾,开始擦拭库斯勒的身体。大概是想尽最大的努力表达自己的歉意吧。
  「比起擦拭我的身体,我倒比较希望你能擦自己的屁股,收拾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呢。」
  「嗯……」
  库斯勒这句话,让翡涅希丝垂丧着耳朵,眼珠朝上地仰视他。
  「我不是要责怪你。只是炼金术师在成功之前都必须历经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失败后的处理相当重要,明白吗?」
  被问到「明白吗」,翡涅希丝便一脸认真地缓缓点了点头。
  「另外,关于镀金的事也是。」
  「……」
  「或许这跟你的信念有所出入。」
  库斯勒用带着歉意的眼神注视翡涅希丝,她有点困窘地摇了摇头。
  「那么,你愿意继续做下去吗?」
  当翡涅希丝正要开口回答库斯勒的询问时,她的视线突然移往他处。库斯勒也马上察觉到一道身影。那是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威蓝多。
  「喔喔喔喔——我还想怎么会闻到怪味道,这里是怎么一回事啊!」
  光是见到弥漫的烟雾和炉中锅子的模样,以及站在水路前浑身湿透的库斯勒,威蓝多马上就对发生的事了然于心。
  「现在可不是能够让你们镀金失败的时候。距离前往卡山的时间已经不远了吧?不赶快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可是会来不及喔。」
  威蓝多过于诚实的这句话一出口,库斯勒就打了个寒颤,原因可不是来自于户外的寒冷。
  原本靠向库斯勒的身体欲帮忙搀扶的翡涅希丝,耳朵瞬间弹了一下。
  「前往卡山的旅费得全额自掏腰包,这真是很欺负人的阴险手段啊。」
  没办法在他人的嘴巴前立起一道门。库斯勒一点也不想深切领会这句话的意思,因此他得开口想办法让威蓝多闭嘴。
  「威蓝——」
  但是,威蓝多硬是比他快了一步。
  「不想劣酒淡饭,荷包就必须得够饱啊。人人都说由奢入俭难呐。能窃取的东西不全部拿走,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
  听他开口送出这决定性的一击时,库斯勒不加思索发出「啧」的一声,下一刻他就马上了解到这真不像自己会有的失败举动。
  翡涅希丝不发一语,轻轻悄悄地离开他身旁。
  明明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库斯勒还是尝试着朝她看了一眼。
  「……你,你真的是……」
  翡翠色的双眸热泪盈盈,翡涅希丝使尽所有力气握紧方才还热心地用来帮库斯勒擦拭身体的三角巾,两只兽耳竖得笔直,如此怒吼道:
  「你真的最差劲了!」
  「嗯?」威蓝多带着疑问从工坊内悠哉地望着他们。
  库斯勒仰头望天,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似的打了个喷嚏,然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点金成铅,点铅成金。万物流转,永不止歇。
  就像是要印证炼金术师不断吟咏的这番道理,库斯勒等人又准备要改变自己的活动场所了。目前世上可说绝无仅有,尚由异教徒统治的国家莱特里亚的最大矿山都市——卡山,便是他们的目的地。
  在该地或许尚有不为世人所知的知识和技术,甚至有可能保留着与令人意想不到的发现有关的线索。然而,正因为那里是由异教徒所统治的地区,所以不管其技术有多么令人赞叹不已,其中多少会有不宜公诸于世,比如像一些可能魅惑人心等等的内容。事实上,古往今来在异教徒地区发现的技术和知识之中,有些便是经过推敲玩味后被贴上禁忌封条,再无重见天日的一刻,这样的事例在过去屡见不鲜。
  从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的角度来看,只要是有用的东西,他们都想弄到手。更何况是异教徒地区这些根本就从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式所产生的智慧结晶,它们有可能会为自己的技术带来出人意表的跃进。
  因此,无论如何库斯勒他们都要赶在这些知识和技术被封印之前先弄到手。
  如今,想攻陷卡山这座城市,并且欲将其重新打造成正教徒的都市进而加以掌管的是名为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庞大组织。这个组织就像是在世界中拥有众多分店的大商会,还结合了信仰权威和武装力量,堪称当今世上最强大的权力集团。另外,库斯勒等炼金术师的雇主也正是这个骑士团。
  另外,骑士团之所以聘雇这些炼金术师,并非如同城市居民所想像那样是为了开发能够不老不死的灵药,抑或是点铅成金的研究这等荒唐愚蠢昀目的。为的是需要炼金术师去研究出各地隶属于骑士团旗下的矿山各自适合怎样的开采技术;或者更有效地炼制出由骑士团掌握住销售通路的矿石;以及改良铁矿等金属的品质等等。相对地,炼金术师们之所以愿意以炼金术师的身分接受雇佣关系,则是因为他们需要骑士团压倒性的资金援助以及政治保护,才得以进行自己想做的研究。
  双方之间自始至终不过就是利害关系的结合。
  因此,平时行事旁若无人,任谁看都觉得他们很自由的炼金术师,其实身上受到了雇佣关系的制约。所以,假使在卡山得到了关于炼制技术方面的重大发现,要是这发现可能引起信仰问题或其他混乱,骑士团还是会冷静且彻底地评估其利益得失,再决定是否要将该技术昭告天下。绝不会考量到炼金术师他们,或是萌生将技术发展摆第一的想法。骑士团在意的不多不少就只有自己能否从中得利而已。
  受雇于人的库斯勒他们并没有能够改变这一点的自由。
  因此想要接触到可能会因雇主衡量自身得失下而遭到尘封的技术或知识的话,就只有抢在雇主仔细斟酌做出定夺之前先睹为快,那是转瞬即逝,唯一剩下的最佳时机。
  倘若错过了这个机会,禁书一类的就会被收进骑士团的某个巨大书库,除非是地位极高的人,否则就没有机会阅览到。如果是口耳相传的知识,听过的人就会身首异处吧。
  为此,库斯勒等人才会无论如何都想混入负责复兴工作的移民团,前往被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卡山。因为想要抓住一瞬间的最佳时机,他们就只能这么做。
  炼金术师们各有其追逐的目标。有些人甚至能为此弑亲也在所不惜。正因为抱持着这样的觉悟,他们就算被视为异端遭到迫害;或是因为研究的知识涉及庞大财富,使得性命常被人觊觎,这些人还是甘愿从事炼金术师这种危机四伏的职业。
  不过,幸运的是库斯勒等人总算在几天前成功加入了前往卡山的移民团。
  库斯勒他们煽动了统率戈尔贝蒂众位铁匠的工会首领,制作出与传说中的金属大马士革钢一模一样的赝品,并将其献给率领移民团的骑士团部队,藉此成功加入移民团。
  他们使用的方法是否值得赞扬,库斯勒并不在乎。能够加入移民团的这项事实才是重点,还有,可以制造出这赝品的技术正是掌握住关键的钥匙。
  所以,库斯勒因沸腾的水银而身负轻微烫伤的那天下午,他造访戈尔贝蒂的工匠街,为的当然也绝非其他目的。
  另外,自从大马士革钢一事以来,大概是在心里立志要早日独当一面的翡涅希丝最近老是跟在库斯勒身边亦步亦趋,不过这次她却没有跟来。毕竟刚刚库斯勒离开工坊时,再度受骗的翡涅希丝才气呼呼地对他投以又是责怪又是痛恨的眼神。
  「那样就想成为与我对等的炼金术师啊……」
  库斯勒想起这件事,虽然感到有些无奈,但翡涅希丝的这份鲁莽还是令他有些高兴。
  不久,他抵达了目的地,于是就先将脑海里的些许想法搁置在旁,轻咳了一声。
  「索培特斯先生,你在吗?索培特斯先生!」
  他将手肘贴到门上,整个人靠过去,不疾不徐敲着门,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这里位于工匠街一角,四周都是刚用完午饭准备开始下午工作的工匠。他们不约而同地直直盯着库斯勒,有不少人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但库斯勒对这种目光早已习以为常,并不甚在意。
  然而,凡事都该有个限度。他们那带有敌意的模样显得有些异常。不过这同时也是在库斯勒意料之中的反应。
  「怎么啦,让人不得安宁。」
  只见门被打开,在这城市的工匠之中地位犹如长老般的索培特斯露出脸来。
  「哎呀。您老可好啊,索培特斯先生。」
  「真是让人作恶的问候方式啊。你有什么事呢?」
  「想问问我们的人有没有来你这里打扰啊?」
  库斯勒一边问一边笑得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小鬼头,闻言索培特斯脸上也不禁浮现苦笑。库斯勒此时感觉到这名老人与炼金术师们果然拥有不少共通点。
  老一辈的人们只靠着工具和自身的技术来到这座城市,把原本一无所有的城市建设出现今这般繁华样貌。他们与明明是一身臭皮囊却企图揭发神所创造出的世界真理的炼金术师一样,行事上有着同等程度的不顾后果,也就是这样的不顾后果往往会让他们自然而然变得不拘小节。
  因此,索培特斯才会在听到库斯勒把前些天还在担任这座城市的铁匠工会首领的人称作「我们的人」时,也只是苦笑一下而已。
  他退后一步,「她在里面喔」,说完就让库斯勒进入屋内。
  「你先去过她家再绕过来的吗?」
  走在前头的索培特斯头也不回地朝库斯勒发问。
  「伊莉涅的家吗?那我的答案是没有。因为我能猜想得到那里变成怎样。」
  「唉,应该就正如你所料吧。或者,应该说你们更清楚这种状况。」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索培特斯便不再对此多说什么了。如果翡涅希丝也在这里的话,她可能又会流露出略微哀伤的表情吧。
  两人一边聊一边走进起居室,一名看起来十分开朗的年轻女孩已经在里头——正是伊莉涅本人。她和翡涅希丝不同,端正的脸蛋蕴含了几分锐气,这也让人感觉她在酒馆之类的地方会深受男人欢迎。现在她的这张脸笼罩了让人望之生畏的怏怏不悦,手上打磨着锉刀以调整刀面上的突起。伊莉涅的那头红发,尽管称不上有如娆热的铁块般炽红,但在一推一磨之间都会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看起来就像心情不大好的野猫在摇尾巴。
  「伊莉涅,你上司来找你喔。」
  劈头就对伊莉涅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索培特斯。
  库斯勒看到索培特斯脸上那坏心眼的笑容,就愈发觉得自己无法讨厌这名老人。
  「骑士团发下的同行许可中,将你派为我们的助手。要是觉得不满就对骑士团说去吧。」
  库斯勒的话刚说完,瞬间听见一声大到不比寻常的铁块摩擦声。库斯勒见到伊莉涅抬起头的表情时,也只是轻扬下颚回望她。伊莉涅不发一语再度埋头打磨锉刀,库斯勒对如此表现的伊莉涅简单扼要地丢了一句话:
  「况且,你在这座城市反正是待不下去了吧?」
  伊莉涅闻言,停下了手中动作。
  「是被说成把灵魂出卖给炼金术师的背叛者吗?虽然我嫌麻烦没先到你家去看看情况,不过,既然你在这里磨锉刀,就表示你家已经危险到不适合再待下去了吧?」
  炼金术师与城市工匠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剑拔弩张。工匠们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向骑士团借钱好顺利调配到原物料,以及筹措到建设水车等高价但绝对必要的公共设施建造费;相对地,炼金术师则隶属于他们的金主——骑士团……不仅如此,工匠对于自己做出的成品感到骄傲,而且重视名誉。然而,炼金术师却对这些不屑一顾,只是一股脑儿地追求自己的目标。
  炼金术师和工匠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个性完全相反的双胞胎。
  在这样紧张的关系中,伊莉涅却为了自己的梦想倒向炼金术师那一边,她的处境就变成现在这样。城里的工匠对原本就是敌人的炼金术师的憎恨,大概远远不及对曾为伙伴的伊莉涅所爆发的愤怒吧。
  伊莉涅家的木窗门户或许都被砸坏,搞不好用来宣示该处乃是优秀市民住家的炉灶也变得残破不堪了。失火虽是该街区全体居民的责任,但如果他们对伊莉涅的恨意超越失火所带来的污名,纵火烧毁房屋的情况甚至不无可能。像炼金术师的工坊就时常遭火吻。
  不管怎样,都不让人认为这是个能够安稳过日子的状况。
  她会到索培特斯家来寻求庇护,应该是因为能够保护自己远离工匠们骚扰的地方,她就只想得到此处的关系吧。
  「所以有什么事?」
  伊莉涅又再度开始打磨锉刀。库斯勒稍微偏着脑袋回答:
  「听说因为雨水让河面上涨,镶着阿萨美徽章的部队所预期的进军行程有些更动。朝着卡由前进的部队还得再花个几天才能走到这里。」
  「然后呢?」
  「既然接下来会是个长途旅程,当我们到了卡山,那边应该还是一片战乱疯狂尚未完全消褪的土地。我想,趁现在还有时间,我们先来建立一下互信关系总不会有什么坏处吧。」
  听完库斯勒的话,伊莉涅半晌没有回应。
  不过,她一定有把话听进去,所以库斯勒很是安分地等待她的回答。
  「要胁我制作出大马士革钢的你说出这种话,是要让人笑掉大牙吗?」
  「是玩笑吗?那你觉得为何索培特斯先生会让我进到这里来?」
  听到库斯勒的话,索培特斯淡淡一笑,但随后发出的是叹息声。
  伊莉涅是异地的孤儿,为了求生才来到这座城市。也许她天生就有冶铁的才能吧,不久便在收留她的工坊崭露头角,还与身为那间工坊头目的老工匠结婚。她那如今已然辞世的丈夫与索培特斯的年纪相去不远,也是这城市的中心人物之一。
  然而,伊莉涅的这段婚姻让人强烈感觉到并非出自于爱情,反倒像是老头目为了将所有一切留给最出色的弟子,才出此下策。或许也因为这样,老一辈的头目中唯一还健在的索培特斯才会视伊莉涅如自家孙女。
  当然,她那顽强的个性在许多时候似乎也让索培特斯感到头疼不已。
  「伊莉涅,是他们把你踹向你真正想前进的方向喔。」
  「我更希望你用的字眼是『在背后推了你一把』。」
  「你是那种别人推你一把就会动的女孩吗?至少就得要有那种程度才刚刚好啊。伊莉涅,你有没有在听啊!」
  索培特斯的语气一稍微变得强硬,伊莉涅就不由自主挺直腰杆。
  大概身为工匠的她曾经被狠狠教训过吧。
  「……我有在听。」
  「去卡山的路上可不是像你来到这座城市时的旅行那样,总会有人同情你,给你各种帮助。移民的集团就跟以财宝为目标而成群结党的山贼没什么两样。他们可都是抱着不再回去的打算而离开故乡的人,也都做好如同字面上所说的——互相夺取利益的觉悟。这种时候自然是同伴愈多愈好。」
  曾经有过实际经验的人说出的话果然很有分量。
  伊莉涅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瞄了库斯勒一眼。
  库斯勒捕捉到她的视线,插口道:
  「我也不是特地来这里要跟你握手说些『让我们变成好朋友』之类的话。只是我们还有几天的时间,工坊里也有原料,而你有一身技术。特别是你真的制造出那么厉害的金属。」
  库斯勒指的是大马士革钢赝品。而伊莉涅又是非常醉心于冶铁工作的女孩,就算库斯勒的赞美要更加露骨一点,她也还是会掩藏不住自己的喜形于色并为此感到懊恼吧。
  「……所……所以,你想怎样?」
  「教我们各种冶铁相关的事。我想我们也有东西能教你。」
  伊莉涅睁大双眼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不过很快地又换成一副不会轻易上当的脸色。
  「这种事——」
  「我不是要你仔仔细细教我们。靠眼睛偷学可是我们的拿手本领。我只是觉得比起你在这里磨锉刀,到工坊去可能还快活一点。毕竟那里可是材料一应俱全的炼金术师工坊喔。高贵的工匠工坊无法备齐的材料,在那里可是堆积如山。」
  「唔……」
  「事先弄清楚彼此能做出什么,做不出什么,我想是件好事。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们就能够互相合作了。」
  彻头彻尾都是遵从合理判断下该做的事。
  能够用的东西全都拿来用;能够尝试的材料就全都拿来试。
  炼金术师便是按照这种方式不断前进的生物。
  「你讨厌我是理所当然,想要恨我也无所谓。毕竟就结果而言,是我唆使你离开这个已经住习惯的城市。只不过,冶金和锻造的技术及知识等等,可以说都跟个人好恶毫无相关对吧?我只是单纯觉得这对我们彼此都有好处,才来这里找你。虽然只是暂时,但你好歹是个曾经统率过工会的人物,我想我可以期待你做出冷静的判断。」
  索培特斯笑得肩头轻颤。伊莉涅闷闷不乐地看了他一眼后,就更是毫无保留露出怏然不悦的神情。她心知肚明要是在这里拒绝了库斯勒,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谁是小孩子。
  而且,当库斯勒提到炼金术师工坊中具备各种工具和材料时,伊莉涅脸上的表情明显产生变化。
  只要是对冶金和锻造着迷的人,不管是谁,一定都会被炼金术师的工坊吸引。
  伊莉涅计算着时间,刻意保持沉默。
  不过,结果这沉默也只持续了一般人能在水中憋气的长度。
  「……真的可以让我随心所欲进行作业吗?」
  库斯勒耸耸肩回答她:
  「不就是因为太过随心所欲,我们这些炼金术师才会这么惹人厌啊。」
  索培特斯终究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伊莉涅也双手扠在腰间,像是投降似的垂下了头。


  原本伊莉涅是想往返于索培特斯家和工坊之间,但冶金作业有些需要整晚进行,更重要的是距离出发到卡山的时间也并非如此宽裕。
  既然如此,就放手去做自己想尝试的作业,能做多少算多少,伊莉涅如此改变主意后,就决定要住进库斯勒他们的工坊。她立刻开始打包行李动身前往,但库斯勒毕竟不是连这种事都会帮忙的好好先生。
  他只留下一句「我在工坊等你」,就打算离去,这时索培特斯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动作既有把伊莉涅托付给他的涵义,也有「要是她出了什么闪失,绝不轻饶」的意思,饱含父母心的关怀。
  库斯勒露出了一张符合炼金术师身分,凡事无所畏惧的笑脸。
  经过这番无声的交谈后,库斯勒从索培特斯家离开,踏上归途。
  他在走到与通往市集的路交叉的路口处,不期然地与威蓝多和翡涅希丝相遇。
  「谈得怎样啦?」
  威蓝多开口的声音虽然就和他平时并无两样,但在他身边的翡涅希丝却慌慌张张缩回伸出的手。威蓝多手中有个布袋,刚刚她将手伸进去那里面。翡涅希丝别过脸,像是要藏起拿在手上的东西一样,囫圃塞进嘴里,不过库斯勒已经看到类似葡萄干的东西。
  威蓝多平常并不吃这类食物,那无非是买给翡涅希丝。
  威蓝多看起来并没有打算要和库斯勒过不去,但只要对方是女孩子,他都会做出这种举动吧。
  「她说要来工坊,现在正在收拾。」
  「好啊!有很多事要跟她学喔。」
  威蓝多虽然很是期待地这么表示,但这种话自他口中说出,听起来就有点怪。
  「你可不要对她出手,自寻麻烦喔。」
  「我才不干这种事咧。」
  「天知道……」
  库斯勒注意到除了葡萄干以外,威蓝多的肩上还提着别的袋子,便问道:

  「你们去市集了吗?要是为了准备行李的话,先跟我商量一下啊。」
  「嗯?啊,这完全是别件事。我去领回一些工艺品。」
  「工艺品?」
  炼金术师中有不少人会在身上穿戴宝石配件。但这绝不是为了打扮,他们身上的配件都具有其意义。比如,据说能解毒的蓝宝石,可以提升理智的紫水晶,能够看穿谎言的祖母绿等等。不管是哪一种,效果听说仅比向神祈求还来得管用一点而已,不过其实还有个基于现实面的理由,那就是在万一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至少可以拿宝石换钱,好想些办法。
  因此,上午他让翡涅希丝大发雷霆的说词中,有一半是实情。被城市居民厌恶的人所能倚靠的就只有自己的技术或是金子。更何况,炼金术师并不像工匠或商人一般拥有为自己赚取金钱的手段。既然如此,他们必然只剩下掠夺这一条路了。
  虽是这样,库斯勒还是一脸诧异,因为威蓝多身上那只装着说是从市集上取回来的工艺品的袋子也未免大的异常。如果把这里面所有首饰配件都戴在身上,必定会被人误以为是王公贵族吧。
  「你拿这么多要做什么?」
  「当礼物啊!」
  「咦?」
  库斯勒反问,眼神咻地瞟向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感觉到库斯勒的视线,便气恼地回瞪了他一眼。
  「我是也有说要给小乌鲁一些啦。」
  威蓝多注意到两人的眼神交流,便这么回答道。
  「反正,反正我不适合啦。」
  翡涅希丝这么说完,就扭头看向他处。
  看来她似乎还对于让她打扮成城市女孩的模样时发生的事感到耿耿于怀。大概是翡涅希丝的发色以及体态纤弱的关系,平淡的城市女孩打扮与她本身格格不入到令人啧啧称奇,不过若是宝石饰品,或许就不会如此。库斯勒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他并没有打算要把这个想法告诉她。
  「礼物是要送给你在这个城市曾经沾染过的女子们吗?」
  库斯勒的视线朝向威蓝多如此询问道,不过威蓝多没有回答,只是微笑。
  「还真够多。」
  库斯勒只觉无可救药地说道。
  「那你呢?央求人买到好吃的糖吗?」
  「才……才没有呢!」
  「不然那是什么?」
  库斯勒的视线移往翡涅希丝正抱在胸前的另一个袋子上,她便慌张地转过身子企图将它藏起来。
  「什……什么都没有!」
  炼金术师的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她愈是想隐藏,库斯勒就愈想一探究竟。不过早先才经历了镀金那件事,要是这时候再过度捉弄她,怕她一闹起别扭就愈发不可收拾了,所以库斯勒便没有再深入追究。
  「哼,算了,反正现在伊莉涅要来,估计我们就会开始忙起来。还有旅行的准备要做呐。」
  「你也要给我快点收拾好那个镀金失败的烂摊子喔。」
  「……我知道啦。」
  库斯勒回答后,叹了一声。
  这道叹息听在翡涅希丝的耳中可能觉得像是在讽刺她吧,只见她的双唇一张一合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但结果还是沉默不语。走回工坊的一路上,她脸上满是倔强地直盯着地面。
  「?」
  库斯勒边走边侧目注意翡涅希丝的模样,不过,当他走到工坊进入视线范围的路段时,他的注意力就被夺走了。一名少年伫立在门口,身上穿的是一般常见的粗野山民打扮。
  发现库斯勒等人时,少年的第一眼是落在翡涅希丝身上。
  「有什么事吗?」
  听到威蓝多一问,少年仿佛才想起自己的任务般,点头回应:
  「上面吩咐,请两位到骑士团办公处一趟。」
  「咦?有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
  善尽本分的传讯生该有的回答。威蓝多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他身旁的库斯勒则打开门上的锁走进室内。威蓝多正要跟着走进去时,突然停下脚步,把装有葡萄干的袋子递给少年。
  「我们吃不完,就给你吧。」
  少年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意外,当他注意到里面是葡萄干时,脸上不禁绽放出笑容来。
  笑起来的脸庞显得有些年幼,或许他的实际年龄远比外表来得小。
  开口道谢的少年似乎又正好察觉到翡涅希丝的视线。
  翡涅希丝大概是无意识地露出渴望的眼神注视着递到少年手中的葡萄干。所以当她的视线与少年对上时,她吓了一跳。
  这时,少年冷不防把手钻进袋子里抓了一把葡萄干后,就把剩下的连同袋子塞给了翡涅希丝。接着,冲着愣在原地的翡涅希丝笑了笑,便转身离去。
  这两人的举动实在太过孩子气,让威蓝多看得捧腹大笑。
  「库斯勒也还有得操心了。」
  「啊?」
  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不予以理会,接着说道:
  「但是,传唤我们过去会为了什么?该不会到现在才说要取消我们前往卡山的资格吧。」
  「我虽然也不愿这么想……总之,就去一趟吧。这时候惹那些家伙不高兴,对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处。」
  「深有同感。」
  得到库斯勒的赞同后,威蓝多就先下楼安顿拿回来的东西。
  翡涅希丝还怔怔地站在门口,茫然盯着少年消失的方向。
  「喂!」
  库斯勒喊了一声,她吓得身子瑟缩了一下,使得装有葡萄干的袋子倾向一边,里面的东西啪啦啪啦地掉了出来。
  还有得操心?
  看样子,确实是如此啊。
  「把掉落到地上的捡一捡,就赶快放下手里的东西了,还是说,你要一个人留在这里等待伊莉涅的到来?」
  翡涅希丝似乎还规规炬矩想像了当下的画面。不过她对伊莉涅既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本身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虽然她不愿听从库斯勒交代的话,但还是迅速将掉落的葡萄干捡回袋子里,然后拿到厨房去。
  「真是的!」
  库斯勒如此自言自语时,突然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翡涅希丝在回程中抱着的另一个小袋子。威蓝多没有把它拿到楼下,就表示这东西并不是威蓝多买完后托翡涅希丝帮忙拿着。
  里面到底是什么呢?库斯勒边想边小心翼翼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随后注意到翡涅希丝就快要走回来,于是立刻将袋口阖起。
  然后,翡涅希丝似乎总算意识到自己太过轻忽,将袋子放在桌子上后就这么离开了。她大跨步地走向桌子,伸手猛地抓住袋子后以小跑步的方式再次回到厨房去。
  「……」
  库斯勒看着她的身影,搔了搔头。
  袋子里面装的是治疗烫伤的药草。
  库斯勒故意装傻对走回来的翡涅希丝问道:
  「你买了什么?」
  「没……没什么,那跟你没有关系。」
  库斯勒不再追问下去。
  只不过,为此心中竟然涌现了一丁点欣喜的自己真够傻气,库斯勒这时既想摆脱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同时也领悟到包含这点在内,她的确让自己有得操心啊。


  聘雇库斯勒等人的克劳修斯骑士团分部就位于戈尔贝蒂这座城市最为繁华的地段。据闻兴建这幢建筑物的原是在这座城中执牛耳的商会,也因此被只想尽快掌握住这城市的骑士团看上,在并吞商会的同时,建筑物也跟着被接收过来。在必然会有谁受谁支配的世道下,这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在这世上,所谓的自由不管到哪里,结果都只是短暂如过眼云烟。炼金术师虽然能够以研究为名从骑士团手中挖出一大笔经费;埋首进行古怪的实验时也拥有特权免于受到教会迫害,但这些也仅止于他们身处骑士团庇护之下的时候。遑论当塞满脑海里的知识变得陈旧或是起不了作用时,他们转眼间就会被当成废弃物处理。
  对于这个世间的结构他们不会去加以否定,何况身为看重万物道理的炼金术师,他们就更不得不接受。
  只是,库斯勒对于这个事实多少感到苦闷。
  因为阻挡人追寻梦想的,永远都是现实。
  「虽说如此,我们也不能把他们视为一群只是在作白日梦的家伙,然后就什么都不管。」
  这一句话把库斯勒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接到传唤后,两人若无其事地前去露面,发现在那里等着他们的是负责统筹移民卡山这一路上所有大小事宜的传令官——古朗·艾鲁森。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传令官这个职称听起来感觉像是个跑腿的小角色,但由于他是当国王御驾行经城市时负责宣达,让整座城市开始进行款待工作的人,所以被赐予了相当高的位阶。他身上外套的滚边都以毛皮缝制,腰间配了一把毫无实用性的宝剑,它是用来作为这名男子拥有简易裁决权的证明。
  艾鲁森虽然还没到容易弯腰驼背的年纪,但他在说话时总喜欢反手背在腰眼,现在他是两脚站直与欧特里斯说话,似乎是为了姑且表示一下敬意。然而,不管怎么看,他都远比欧特里斯这个分部负责人来得威严。方才艾鲁森用认真的口吻提到「不能什么都不管」,所指的是据说有一群流浪之民在追寻着曾出现于远古神话中的「黄金之羊」。看样子,当他们在确认比此处更北方的地区安全与否时,这个传闻为他们的探索情报网带来一丝不安。
  「是要我们拿那群家伙怎样呢?黄金之羊的传说算不上稀奇,我听说流浪之民中有不少人都知道一些相关的传闻。」
  库斯勒并非意识到静静站在他斜后方的翡涅希丝,才说出这样的话。
  就连同样住在城墙内部的炼金术师都会被传出一些子虚乌有的谣言。那么一来,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流浪之民之间,流传着一两个诡谲怪诞的传说也不足为奇。
  「嗯。我并没有要你们直接对他们做出任何举动。只不过事情关系到至今仍然尚未丢弃异教信仰的女王所治理的国家。更何况,追寻黄金之羊的该集团就聚集在克拉榭伯爵的领地……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身处于卡山与南端接壤的重要地区,这又是个问题。」
  如此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是源于自以为头脑很好的关系吗?或者仅仅是心眼太坏,想藉此让听者跟着转动脑筋?
  「听不明白吗?」
  看他那故作无奈的眼神,想必答案是后者吧。
  「简单来说,也就是,万一黄金之羊只是个隐喻,那群人其实是在搜寻黄金的金矿探勘人员的话呢?而且战争的最后关键,说穿了不过就是在比谁的资金够雄厚。这么一来,答案就自然显而易见了吧。」
  「……你是说,这些流浪之民是被招集到该地,好用来探勘出能成为军费的金矿吗?」
  「嗯。虽然我们从可恨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夺取到卡山这个能提供最大资金来源的城市,但情势上还不容许有分毫轻忽。要是他们从别的地方挖掘出大量财富,并将其作为聘雇佣兵的资金,可就增加我们的麻烦了。如果被他们发现金矿矿山,届时阵前倒戈的贵族必定不少,再者,现在那些流浪之民逗留在克拉榭伯爵治理的土地,他可也是刚从异教改变信仰过来的人,不值得信任。」
  「所以,是要我们针对这些流浪之民进行调查吗?」
  「嗯。话虽如此,那地方如今可是同为正教徒的领主在治理。要是诉诸武力,把那群人绑上木条进行拷问的话,我们在政治层面上会站不住脚。所以,就靠你们在前往卡山途中行经克拉榭伯爵领地时,顺道去调查一下,距离你们出发还有一些时间,就利用这些时间翻看一下堆放在你们工坊内的古书物,找找相关线索。反正你们也是闲着发慌吧?」
  只要是能用的东西就该物尽其用。
  库斯勒耸了耸肩。
  「如果传闻真的仅止于传闻那就不打紧。但是,无论如何莱特里亚未来将成为我们骑士团治理下的广大领土之一。有一群身分不明的家伙在附近徘徊就不是一件好事。关于这一点,你们应该很能体会吧?」
  他似乎短暂看了翡涅希丝一眼。
  「而且,万一有任何发现,阁下大人应该也会很宽慰吧。」
  这位艾鲁森隶属于负责运送移民者前往被骑士团攻陷的异教徒城市,并且重建当地治安与秩序的部队。而率领这批镶有阿萨美徽章部队的人则是南方的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由于不敢直言名讳,平时都改以阁下尊称。
  传令官的这番话把阁下都抬了出来,其中必有深意,对此库斯勒不禁扬起单边眉毛。
  艾鲁森肯定也想要立下一些功劳。他的眼光瞄准的或许是在卡山举足轻重,真正能掌握大权的贵族之位。进军卡山的队伍中,倘若能向上级报告在途中经过的领地境内发现了黄金,那么他的评价就会一口气扶摇直上,说不定还会被指派去管理金矿山。
  但是,不仅是库斯勒,就连威蓝多也绝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库斯勒仅是短短说了一句:
  「既然你交代要调查我们就会去查,但是无法保证结果喔。」
  从刚才就一直坐在办公桌后方的欧特里斯,尽管明明是这房间的主人却惨败于传令官的气势下,整个人显得存在感薄弱,此时的他嘴角浮现阴沉的狞笑。大概是因为库斯勒和威蓝多曾让他屈居下风,这时见到艾鲁森也对驾驭他们两人感到棘手,所以心中暗喜吧。
  但是,在艾鲁森察觉之前,欧特里斯的笑容就悄然消失了,他故作从容地表示:
  「传令官大人,这两个人虽然技术高超,但也臭名远播。我会好好说说他们。」
  「嗯。」
  艾鲁森睥睨跟前这两名反应不如己意的炼金术师,点了点头。
  欧特里斯这个马屁虽然拍得很不高明,但是他并没有撤销库斯勒两人前往卡山的权限,所以到时候只要随意敷衍他一下就好,当库斯勒正这么想时,艾鲁森又道:
  「话说回来,我的职务是确实掌控部队中由上至下,何人在何时抵达哪个城市。」
  突如其来地在说些什么?库斯勒和威蓝多一同望向他。
  「从派遣斥候及侦查,向中途行经地区的人民发布告示,再经由人数统一过的先遣部队去确认安全,命令后勤运输队专属的商人们去进行确保住宿、粮食、水和燃料供应的交涉。接着是主力部队再来才是后继部队。在抵达卡山之前这些工作都将一直重复执行。」
  能够一鼓作气毫不迟滞地说完这些话,是因为他平常就是负责指挥这一切的人吧。
  不过,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见到库斯勒一脸讶异地注视自己,艾鲁森冷冷地继续说:
  「这其中也包含众人进入城市的顺序。」
  「!」
  尽管库斯勒和威蓝多不至于表现出倒抽一口气的反应,但他们的眼神还是飘忽了瞬间。既然能够做到操办部队行军所有沿途事宜的负责人,艾鲁森应该不可能看漏他们的反应。
  「你们是想先接触到会被隐藏起来的知识和技术对吧?只要是为了正确的信仰,就

连打哈欠的方式都会插手管一下的圣歌队异端审问官,将会和负责队伍及城市警备工作的先遣部队一同入城。在那之后则是阁下大人以及专司治理的执政官所在的主力部队。你们会被安排与工匠还有其他商人一起待在后方部队。另外,由骑士团本部派遣出来,肩负编列知识和技术等目录这项重责大任的大炼金术师——马卡斯·洛伊德博士,他将和异端审问官一起行动。那么……」
  他摆出负责传达通告的传令官架式,挺起胸膛继续说:
  「我的职责究竟是什么呢?」
  存在于卡山的知识和技术将会在经过是否触及异端或禁忌问题的讨论后,根据情况面临被封印的下场。
  虽说如此,这毕竟是人为工作,完全调查完毕会花上一段时间。
  只要能早一刻进入城市,就能趁空档在知识遭到封存前接触到它。
  库斯勒等人如果想获得崭新的知识,进城顺序将会是最重要的关键。
  然后,站在眼前的艾鲁森正是掌握谁该何时进城的指挥官。
  「看来我们的利害关系似乎一致了。」
  艾鲁森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像在说出既定事实一样地表示。
  库斯勒斜眼看了威蓝多,威蓝多也斜眼看向库斯勒。
  尽管库斯勒两人心中暗暗叫好,但他们还是接着演出「轻易上钩就会被摸清底细,这下无计可施啦」的戏码。
  「看来确实是如此呢。」
  库斯勒这么回答后,艾鲁森初次对他们露出笑容。在场的人当中只有欧特里斯一人对于这段无视于他,擅自进行下去的对话感到愤恨不平。
  「详情我会在部队开始行进后再找时间跟你们谈。在那之前你们就做些事前调查打发时间。」
  库斯勒他们点了点头,感觉在此逗留也没其他事,欲转身离开时,「话说回来。」艾尔森叫住他们:
  「之前那件东西已经无法制造了吗?」
  马上就听懂他指的是大马士革钢。
  库斯勒他们之前担心大马士革钢会弄丢或被盗,也为了让事情尽快顺利进行,于是就直接把大马士革钢献给库拉托鲁大公。其结果则是大公一声令下,就让库斯勒他们成为前往卡山的一员,不过,像艾鲁森这些消息灵通的家伙大概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库斯勒他们是拜进贡大马士革钢之赐。
  库斯勒他们也能预测得到这些人一听到消息,就会理所当然萌生自己是否也能弄到一份的想法,所以库斯勒他们早就和伊莉涅套好招,事先决定出该如何回答。
  「制造本身并没有问题。但是我们询问过阁下大人,就连阁下大人都表示没有门路可以获取制造原料。」
  用大马士革钢那般贵重金属所制造出来的宝剑,能够带给拥有者绝对的权威。
  然而,那也仅限于数量稀少才行。既然这样,如果他们再度尝试制造出其他的大马士革钢,就等于是做出贬低库拉托鲁大公手中的大马士革钢身价的行为。
  因此,只要搪塞说阁下曾表示「没有门路可以获取制造原料」,比起字面上的意思,其真正的涵义就会是「无论何人都不允许做出贬低吾之所有物价值的行为」。
  就算是传令官也不会愚蠢到犯下这种错误,让自己被世人称呼为阁下的大贵族盯上吧。
  「是这样啊。」
  艾鲁森一脸淡然地回答,将这个话题抛开,仿佛刚刚只是他随口问问而已。或许是因为他也考虑到危险,担心库斯勒他们可能会去告密说他看上了大马士革钢。
  库斯勒对于这位传令官虽然还无法论及是否抱有好感,但他至少认识到对方是个不错的交易对象。事实上,艾鲁森要他们调查流浪之民的这件事,就不是个命令,而是提出来和他们做交易用的材料。
  「那么,因为还有诸多准备要做,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嗯。」
  库斯勒他们告辞离开房间后,万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又被吩咐了奇怪的工作。」
  「不自觉地想胡乱猜测那会不会是个陷阱啊?」
  「抓住我们的小辫子,然后逼我们做出大马士革钢吗?」
  「嗯……看来应该不会吧。要是我们去告密,他反抗主人的事就会轻易曝光了。」
  当然,炼金术师毕竟是炼金术师,实际上他们和大公之间的对话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大公的确曾经确认过大马士革钢是否能够量产,但库斯勒等人的回答却是知道如何取得原料的工匠已经不在人世,这将成为永远的谜。而大公也没有下达指示要他们重新寻找取得原料的方法。恐怕大公本身也意识到,为了永久保有自己手上的大马士革钢的价值,让获取原料的方法从此失传将更为有利。
  不过,传令官艾鲁森也不可能直接向大公阁下询问他们之间的对话内容,因此这个捏造的事实无从败露。
  当他们走进冷冷清清的走廊上时,库斯勒将视线移到一直沉默不语的翡涅希丝身上。
  「倒是你,对刚钢听到的事,心里有没有谱?」
  听到库斯勒对自己搭话,翡涅希丝的表情满是厌恶,这大概是因为她认定两个人还在吵架中,不希望库斯勒那么无所忌惮地和她说话吧。
  她的表现十分明显,惹得库斯勒反而更坏心眼地想和她说话。
  「你们不都是流浪的人?」
  库斯勒认为艾鲁森应该清楚翡涅希丝的身世,他大概也联想到这点吧。正因如此才会将库斯勒他们找来谈起这件事。
  威蓝多虽然也一语不发,但感觉得出来他也关心着两人的对话。
  可是,翡涅希丝有些丧气地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
  就算把他们都统称为流浪之民,但世界如此广阔,无根浮萍的家伙何其多。
  库斯勒轻轻耸了耸肩,翡涅希丝见状赌气似的说:
  「但……但是,我知道黄金之羊的传说。」
  「哈!」
  冷不防笑出声来的竟然是威蓝多。
  翡涅希丝这时候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又反射性地表现出毫无意义的逞强。
  兜帽下的脸蛋愈瞧愈是发红。
  「真是可靠啊。」
  库斯勒冷静地说出这句话后,将手放在翡涅希丝的头上,却被她厌恶到毫不保留地挥开。
  威蓝多感到有趣地笑了起来,库斯勒也在翡涅希丝这种孩子气的地方感受到戏弄她的价值。翡涅希丝不知道是想重新拉好兜帽还是想把脸藏起来,她用两手按住头部低声呻吟。
  「反正,只是调查传说的话,不需要有什么特别知识也能够办得到,对吧?搭档!」
  库斯勒语毕,翡涅希丝果然就露出有些泫然欲泣的脸望向库斯勒。
  「而且,也不会有烫伤的危险。」
  「唔!」
  翡涅希丝虽然嘴上总是不服输,但还是去买了治疗烫伤的药草回来,这下她终于停住脚步。库斯勒和威蓝多依旧往前走,只有库斯勒回头对她说:
  「如果每次都会为了这种小事动摇,距离你成为一个旁若无人的炼金术师那一天还远得很呢!」
  翡涅希丝不加思索仰起脸似乎想予以反驳,但是她的气势不足,没能让她顺利开口。害他人因为自己的疏忽而受伤,这对一直以来总是遭人迫害,全族老幼都被屠杀殆尽的翡涅希丝而言,大概是件罪恶感很重的事吧。
  「还是说,你打算就此止步。」
  不过,库斯勒的语气依旧是冷冷冰冰。
  威蓝多已经快步离去。被自己的过去纠缠而驻足不前的人;出声搭理某人的人;一切与我无关,迳自往前走的人,这幅构图说不定就是朝向抹大拉前进的人们所投下的缩影。
  「走吧。」
  库斯勒说完,自己也举步前进。即使库斯勒将翡涅希丝视为他的抹大拉的一部分,他也没办法凡事都看顾。就如同再怎么优秀的护卫也无法阻止主上自杀一样。
  威蓝多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弯处的同时,库斯勒听到身后传来「啪跶啪跶」细碎的脚步声。
  不一会儿,翡涅希丝就跟了上来,走在库斯勒的斜后方。
  当下的氛围让库斯勒觉得就算翡涅希丝这时哭了出来也毫不奇怪,不过传到他耳中的却是出乎意料的话。
  「让你烫伤……我很……很抱歉!」
  如此笨拙的说话方式让库斯勒差点就要笑出来,但他感觉得到这是她竭尽全力说出的一句话。而且,当他看到那个药草时,早就明白翡涅希丝一直很过意不去。
  「总之,这次还勉强可算在用个道歉就能解决的范围内。」
  这一点可是千真万确。
  翡涅希丝也心知肚明,小声地回说:「是。」
  「不过,还不仅这件事而已。」
  「咦?」
  库斯勒在转角拐弯处一边这么说一边望向翡涅希丝,正好和她漂亮的碧绿色眼睛对上。
  「你还有一件事该道歉才对啊。」
  「咦……」
  翡涅希丝差点又停下脚步,随后赶紧慌慌张张追了上去。
  可是她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真的感到一头雾水。
  另一方面,库斯勒则是极力避免笑容浮现在脸上。
  「还不明白吗?」
  「……」
  库斯勒对着脑袋低垂,觉得自己既不中用又难为情的翡涅希丝这么说:
  「你该说『那么轻易就被骗倒,我很抱歉』对吧?」
  「……」
  瞠目结舌的翡涅希丝就这样一个脚步踉跄跌倒在地。
  库斯勒虽然深觉她真是个值得捉弄的对象,不过他对奋力想站起的翡涅希丝说出的话却很是中肯。
  「要是你遭到其他人蒙骗,掉入陷阱的话,也许就连我们都会暴露在危险当中。你该不会忘了被诱骗说出『男人的那个』所学到的教训了吧?」
  「啊!」
  翡涅希丝愕然地盯着地面,撑在地上的手开始颤抖。
  「听懂的话就站起来。」
  翡涅希丝似乎在责备自己,她先仍是把头低垂,一会儿后才站起身子。
  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呢,库斯勒叹了口气。
  「我想让你明白,我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老是骗你。」
  翡涅希丝先是露出非常恼恨的表情瞧着库斯勒,然后还是按捺不住似的对他说:
  「这句话听起来也像在骗人。」
  「那么,你就应该好好提防。然后,尽可能不要轻易表露自己真正的想法。」
  「……」
  「不过,不小心让我看见治疗烫伤的药草一事,就另当别论啦。」
  「呜!」
  翡涅希丝的脸蛋唰地变得通红,库斯勒则嘻嘻窃笑。
  「既然这样,我就心存感谢地收下啦。脖子的烫伤在睡觉时感觉似乎会很痛啊。」
  「唔……」
  翡涅希丝发出一长串闷哼声,最后像是放弃某件事般叹了一口气。
  「……你这个人真的是……很狡猾……」
  「你不就是想成为这种人的搭档?」
  库斯勒低头俯视翡涅希丝,她也皱起眉头回望他。
  「……我刚被交代过不要轻易表露自己的想法。」
  「就是这样!」
  库斯勒绽放笑脸与她相对,翡涅希丝则脸一沉望向别处。
  然而,当他们追着威蓝多走出建筑物时,翡涅希丝已经没有跟在库斯勒的斜后方,而是与他并肩同行。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06 编辑



第二幕

  库斯勒一行人刚回到工坊没过多久,伊莉涅也背负行李到达了。
  原本还以为她会带来堆叠如山的行李,没想到行李却只需要一个结实的麻布袋,塞进去背在身后就解决了。感觉就这么直接踏上旅途也不成问题。
  大概是索培特斯帮她收拾的吧。
  「已经不能回头了喔!」
  库斯勒故意带着戏弄的笑容对她这么说,伊莉涅却滑溜地避开与他正面相迎,面无表情地答道: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下这样的决心了。」
  她用故作有礼的口吻如此回答后,稍微挤开库斯勒走进工坊。她的举动不只出自于那好强的个性,也是因为想展现抱负,表示自己绝非仅仅是个受到邀请的客人。她甚至还给人这种感觉:不然这样,我就把这工坊里的所有东西都偷个一干二净吧。伊莉涅不是那种喜欢蝶儿呀花儿呀的女孩。十分清楚当自己身处于聚集了两人以上的空间时,确保自己的位置是首要任务。「被人轻视的话就完了」,这句话并非仅适用于炼金术师,也可说是人际关系中的基本道理——第一印象最重要。
  无关乎刻意浮夸或故作坚强,这是不管到哪里都实用的想法。
  库斯勒对此并觉得不讨厌。
  只不过,有一点让他留意。
  「离开出生成长的故乡是第一次,来到这间工坊是一次,这两次我明白,但是还有一次是指?」
  库斯勒一问完,拿布卷着铁锤握柄的威蓝多便回答他:
  「是指结婚对吧?」
  伊莉涅看向威蓝多,又望了望库斯勒。
  「炼金术师中也有形形色色的人呢。」
  「这我不否认。」
  库斯勒耸了耸肩,把门关上。
  「这间工坊里应该还有一个和你们天差地远,娇小可爱的人在吧,她在哪里?」
  「希望你们尽量别吵架啊。」
  「说什么蠢话。才不是啦。那女孩……那个人也在我背后帮忙踹了一脚,所以我想和她打个招呼。」
  听她一提才想到,当库斯勒胁迫伊莉涅的时候,翡涅希丝曾经对伊莉涅说了一些话。
  记得好像是……要相信幸运之类的话。
  原来如此,库斯勒心中暗忖。
  「顺便一提,我们也很可爱喔。」
  听到威蓝多的话,伊莉涅浮现怪异的神情看着他。
  「真的是形形色色啊。」
  「那家伙正在下面打扫。比起这件事,你先放下行李吧。」
  看到她身后背负东西在工坊里走动,让库斯勒不禁担心她会不会撞到装有药品或是粉末的瓶瓶罐罐。
  但是伊莉涅并没有理会库斯勒的话,反而用挑衅的眼神注视他。
  「我想先跟你们确认一件事。」
  「什么事?」
  「那个人是以什么立场待在这里?」
  「什么意思?」
  库斯勒之所以用反问的方式回答她,并不是为了争取思考时间,或者想要故布疑阵。他只是单纯无法理解这个问题的意图。
  「她是这个工坊的人。」
  「……但她的穿着打扮却是修女啊?」
  「啊……因为她原本就是从修道院出来的啊。她自称出生于遥远彼端的沙漠之地,然后随波逐流一路漂泊到这里来。」
  「……」
  即使听完库斯勒的解释,伊莉涅的表情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该不会她在某处见过翡涅希丝的耳朵吗?正当库斯勒的脑海里刚闪过这个念头时,威蓝多开口:
  「你该不会是想问小乌鲁是不是我们用钱买来的女孩吧?」
  「啊?」
  首先对威蓝多这番话提出疑问的人是库斯勒。
  「那样的女孩子待在只有两个男人的工坊,确实是显得格格不入啊。所以会把事情想成那样不也是人之常情吗?」
  「那样是指……」
  库斯勒在嘴里喃喃自语,然后终于想通。
  「啊!当作我们的玩物吗?」
  「喂!」
  伊莉涅向库斯勒投以责备的目光,但库斯勒无奈地叹了一声。
  「不过,以用来取笑戏弄这层涵义来说,她可以算是像玩具一样吧。」
  威蓝多轻轻笑了笑,抓紧刚用布包裹好握柄的铁锤,然后在空中挥了几下,露出满意的神情。
  接着,他唰地将铁锤像短剑一样插在腰间,如此说道:
  「库斯勒,你如果觉得太难为情没办法自己说明的话,要不要由我代劳一下啊?」
  「喂!」
  「太难为情?」
  看到库斯勒慌乱的模样,伊莉涅的眉头皱得愈紧,侧目睨视他。这时候库斯勒发觉自己处于十分诡异的立场,也才醒悟到他被威蓝多陷害了。威蓝多或许是看出身为一名工匠的伊莉涅在技术上的价值,因此,他把库斯勒当作诱饵,好让伊莉涅能够更轻易地敞开心胸。这次他所采取的手法比他们初次见到翡涅希丝时还来得温和多了。
  但是,对于库斯勒而言,如果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隐藏真相,导致伊莉涅胡乱猜测的话搞不好反而会变成一桩麻烦事。事实上,翡涅希丝有个无法轻易对他人诉说的特征。只要他们今后都会和伊莉涅一起行动,这件事总有一天必须跟她坦白,但库斯勒还没有办法判断现在是否为合适的时机。既然如此,在那个时机到来之前,一些伊莉涅可能会产生的先入为主的奇怪观念或是误解,库斯勒都想先尽可能排除掉。于是他稍微吸了口气,再边吐气边说道:
  「为了达成我的目的,绝不能缺少她。」
  「!」
  伊莉涅向后倒退一步。
  「你……你竟然是那种炼金术师啊……」
  库斯勒这时候也意识到自己的用字遣词很不恰当。
  「不是。哎哟,真是有够麻烦……」
  库斯勒挠了挠头,说时迟那时快,威蓝多已接口道:
  「库斯勒在小时候的故乡里有个青梅竹马,自从那青梅竹马被盗贼杀掉之后,他就一直很渴望拥有能够守护某人周全的力量,因此他才会去追求奥里哈鲁根之剑。然后也就顺便想要一个值得用那把剑守护的公主啦。这样你懂了吗?」
  面对滔滔不绝的威蓝多,伊莉涅和库斯勒只能两眼发直地呆望着他。
  接着,伊莉涅的眼神就像是座齿轮衔接状况不佳的水车,一顿一顿地移到库斯勒身上。
  库斯勒也因为自己难以启齿的抹大拉,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旁人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刹时呆若木鸡。威蓝多这家伙,总有一天要让他尝到苦头!尽管他心中实在觉得可恨,但事到如今也不能全盘否认威蓝多方才说的话。库斯勒只能至少保持冷静地这么说道:
  「……就……就是这么一回事。反正,我自己也清楚这是个荒唐可笑的梦想。」
  「!」
  伊莉涅吸了一口气,也许是心理作用吧,她那头被绾成一束看起来很要强好胜的红发似乎变得蓬松起来。
  「真……真的是……」
  她略显困惑地说:
  「形形色色啊。」
  「这点我并不否认。」
  「利息(库斯勒)」这名字将会哭泣啊,库斯勒苦涩地自忖,不过,这关系到自己的抹大拉,他绝对无法说谎。这下子,他也完全败给了利用自己的威蓝多。当他一狠狠瞪过去,威蓝多便回他一个灿烂笑容。
  「这……这么说来,那女孩……不,那个人并不是奴隶什么的……」
  「不是。让她打扫也是因为那家伙的失误导致镀金作业失败,才让她去收拾残局。」
  「镀金?这里有水银?」
  「我不是说过这里什么都有吗?」
  水银是极其贵重的原物料,需有大量的朱砂才能采集到一丁点。虽然人人都知道有项名为镀金的技术,但被镀成金或银的卑金属(注:泛指除了金、银、白金等贵金属之外的其他所有金属)所蒙骗的人却还是源源不断,这是因为一般人很难得见到镀金后的实物。
  伊莉涅的双眼就像是看见小鸟就在跟前的猫一样,闪闪发亮。
  「我可以去帮忙吗?」
  伊莉涅说完后,又像是察觉到什么,补了一句话:
  「真好。可以自由动手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库斯勒只是耸耸肩回应她。
  伊莉涅重新背好她负在肩膀上的行李,就要走到下层去。
  只是,当她碰到扶手时,又突然回过头来。
  「忘了什么吗?」
  「有句话想先跟你们说一声。」
  伊莉涅露出一脸不悦的神色。
  「我是真的很想要离开这座城市。」
  语毕,她就头也不回往下走去。
  留在原地的库斯勒和威蓝多快速交换了视线,以各自的表情接纳了伊莉涅的这句话。


  伊莉涅很有本事。只要对照一下打扫完之后,她和翡涅希丝的模样就一清二楚。翡涅希丝全身沾满了灰,简直就像是掉进烟囱里一样,但伊莉涅只不过稍微弄脏衣服下摆。
  紧接着,伊莉涅在清干净的熔炉前,立刻迅速准备重启镀金作业。
  她不需要库斯勒或威蓝多的指导,手脚俐落地进行准备。仅仅在书中阅读过步骤相关内容的翡涅希丝根本无法跟上伊莉涅的作业速度,从中途就开始茫然自失地只是观望。
  伊莉涅相当精准地加热水银,没有导致它突然沸腾,之后把金融入其中,再将镀金的主要目标物——铜浸在里面。最后只需让水银蒸发掉,镀金作业便完成了。不仅如此,库斯勒他们原想反正都要离开工坊了,水银就这么任其蒸发掉就好,但伊莉涅却连水银都确实回收。用的方法是跟炼制锌时一样的蒸馏,就连这一点,伊莉涅也在知识上压倒性地胜过翡涅希丝。
  这项作业最后做出来的成品,除非是常将贵金属拿在手中的人,否则绝不可能一眼分辨出真假。
  因为翡涅希丝得知了镀金的用意,所以即使成品已经明摆在眼前,她从头到尾还是依然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一直到用过晚餐后,库斯勒才终于知道她为的不只是这个缘故。
  为了前往卡山,库斯勒他们将会离开这间工坊,要是里面的东西被他们乘机洗劫一空的话,责任将会被归咎于欧特里斯等人。因此,欧特里斯会派遣手下过来盘点目前工坊中有哪些东西,制作出财产清册。库斯勒和威蓝多商讨后,决定拣选出就算带走也不容易被发现的物品,然后再用便宜货鱼目混珠。这便是为何他们开始进行镀金作业的原因。
  镀金结束后,伊莉涅才问起这次镀金的用途,库斯勒一副于心无愧地将目的据实以告,伊莉涅竟也没有对这样的诡计蹙起眉头,反倒是露出了会心一笑。因此,他们三人便在镀金作业结束后一同打起坏主意。
  伊莉涅甚至还提出这样的建议:把金刚石和宝石全都换成玻璃如何?看来在她继承亡夫的位置执掌铁匠工会的时候,对骑士团的积怨颇深,打算藉机好好报复一下。
  讨论到实际上该如何执行时,三人嘴上的你来我往很是热烈,结果晚饭也只是在熔炉前面简单啃了个面包。不过,伊莉涅的干劲绝不仅仅是来自于对骑士团的报复心,还有她原本的工匠身分下一直刻意压抑住的求知欲,也在此时此刻源源不绝涌现出来。
  这番商议大致落幕后,威蓝多开始向伊莉涅询问自己最感兴趣的炼铁方面的事,这时库斯勒才终于察觉到这间有熔炉的工作室中没见到翡涅希丝的身影。
  他走上起居室一看,翡涅希丝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桌子前,桌上是一本翻开的大书。
  库斯勒从楼梯走上来时,她就只是侧目瞥了一眼,便不感兴趣地马上把视线转回书上。库斯勒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从橱柜里拿出酒瓶来,在素烧的杯子中倒了一点。
  「不去下面,你无所谓吗?」
  听见库斯勒的疑问,翡涅希丝抬起了头。
  「他们差不多要开始进行铁的炼制喔。」
  「铁……吗?」
  翡涅希丝说话时有一丝不悦。
  「没兴趣是吧?」
  库斯勒直截了当地下此结论,翡涅希丝闻言一时之间似乎想争辩,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视线又再度回到书上。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明白翡涅希丝并非真的对铁不感兴趣。
  瞧了瞧桌上,也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人在这里用晚餐。
  就连她为何要这么做也都推测出来了。
  「你看起来的确是很怕生啊。」
  翡涅希丝原本落在书本上的视线开始游移。
  当伊莉涅去帮忙她收拾镀金失败的残局时,光是伊莉涅对她打个招呼就让她嗫嚅地说不出话,情绪不稳。
  但是,翡涅希丝之所以像是在闹别扭似的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一定还有其他更主要的理由。
  「还有就是……伊莉涅是个本领高超的人的缘故吧。」
  这句话一出口,翡涅希丝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
  果然啊,库斯勒这下连叹息都发不出来。
  「她虽然比你还晚来这间工坊,却比你更加有用的关系啊?」
  因为这里有伊莉涅在,所以她的打扮是一身修女服,再加上头纱。
  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双耳正在颤抖。
  「你这白痴!又去在意这种事,这样你之后还会吃到苦头喔。」
  库斯勒再往杯子里添了酒,喝下肚。这句话他说累了,喉咙觉得渴。
  「只要是抱着虚荣心或渴望地位的家伙,都容易被人乘虚而入。没有比虚荣心作祟的家伙还要更容易操控的人了。比如说,自以为是的修女,深信自己是圣明的神所派来的使者,而其他家伙只是盲目无知的炼金术师。」
  「……」
  「不仅如此,还会失去很多东西。就像现在一样,你要是因为莫名的逞强而不去看怎么炼铁的话,那么你就会错过学到许多经验的机会。因为就连对铁知之甚详的威蓝多,都能趁现在学到一点东西啊。」
  翡涅希丝的视线缓缓低垂,最后又还是回到书本上。
  只是,那双眼里很明显地什么都没读进去。
  「你既然是工坊里的成员之一,自然是能力高会来得比低还要好,能力低的家伙单纯只会碍事。没有谁比失去干劲的同伴还来得令人困扰。」
  「唔!」
  库斯勒刻意用了「同伴」这个不常说出口的单字,果然效果显著。
  想让翡涅希丝有所动作的话,这个称呼似乎不错,他冷静地分析着。
  「想通了就赶快站起来,还是不明白的话,就继续盯着那本书吧。」
  轧答声响起,翡涅希丝已经站了起来。库斯勒平常都是以俯视的角度看着她,不过翡涅希丝站立时的视线比现下仍然坐着的他还要高出一点。
  库斯勒轻笑了一声并抬起头仰望她。
  「不过,我可不知道伊莉涅会不会是个比威蓝多温柔的工匠喔!」
  「呜!」
  翡涅希丝明显地表现出怯意,但她对自己该怎么做还是一清二楚。
  阖上书后,她走向卧室,大概是要去换装吧。
  看着她的背影,库斯勒在鼻间轻哼了一声,然后随手翻了翻翡涅希丝刚才在看的书。
  「……是在看这种内容啊。」
  那是一本记载了古老神话的书,她或许是在调查黄金之羊的传说吧。
  关于镀金,她帮不上忙的程度根本就是让人无从辩护,因此才想在其他地方帮助库斯勒他们吧。
  「……努力的方向却又是错的啊。」
  库斯勒虽然这么嘀咕,但心里思忖到这样总比没干劲的家伙来得强。


  尽管干得有些窝囊,但伊莉涅好歹也是当过铁匠工会首领的人,更重要的是,铁匠的工坊一直以来都是集体作业,所以她应当明了该怎么与脾性不合的人打交道。翡涅希丝也是,就算有种种疙瘩,照理说她应该会与同为女性的伊莉涅更乐于往来。
  库斯勒对此相当乐观其成,但那似乎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有力的风箱啊!」
  砸碎矿石、洗矿、分层淘选、堆柴、放炭、起火,然后稼动水车驱使风箱送入空气。
  伊莉涅手脚俐落地完成这一连串作业,仿佛她早在这间工坊待过数年一般。听完库斯勒的话来到下层的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想帮伊莉涅的忙,但根本就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在翡涅希丝张皇失措的同时,所有的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与水车联动的风箱发出像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咆哮开始把空气送入炉中。每次送入都可以看到火舌飞窜,铁所呈现的黄色光辉倍增。
  「在我们工坊里总是得全员出动,轮流踩动风箱,这里可好啦!能以水车驱动的话,就算是力气不足的女孩也不会输给男人啊!」
  伊莉涅满脸笑容如此赞道,却没有人回应她。伊莉涅的这番话明显是在征求翡涅希丝的附和,但翡涅希丝却只是低着头默不作声。
  库斯勒并非无法理解翡涅希丝只能低头的心情。
  她柔弱无力到就连只是踩动小型风箱进行炼制时,也会立刻因贫血而倒下,所以当她在学习如何操作与水车联动的风箱时,心中燃起的学习意欲非常人所能比。
  虽说如此,不习惯机械构造的人很难将一些小细节记在脑海中。在边眼泪盈眶边重复操作好几次之后,翡涅希丝才总算记住,那时她的表情是无比的喜悦。
  然而,伊莉涅却在没有任何人指点,只是观看了水车和风箱的外形之下,就能动作敏捷地组装操作,一次就成功地让风箱动起来。
  这看在翡涅希丝的眼里,心里可一点都不好受。
  「啊……」
  只是,伊莉涅自然不知道这些前因后果,她迷惘了数秒,不知道该如何消化翡涅希丝的反应。还有一点,那就是在之前的大马士革钢的骚动中,在背后推了伊莉涅一把的并非别人,就是翡涅希丝。
  也正因为她们第一次见面时没有机会好好交谈,所以才让伊莉涅更想要在短时间内营造出融洽的气氛,或许是认为如此一来,她就能跟翡涅希丝顺利地说上话吧。伊莉涅想了一会儿后,神情显得有些烦躁,最后不改其好胜要强的作风,似乎做出决定,打算硬是把话题继续下去:
  「还有,工坊的机能性也很高。哪像我们的工坊,非常脏乱,连带地善后工作也很累人。」
  看来身为一名工匠的伊莉涅曾受过相当严格的训练,一般作业流程中还确实包含了善后工作。
  这就是为何炼制的准备工作做完的同时,她也已经将这段过程中该收拾善后的部分全都完成了。她做事的熟练程度让威蓝多都不禁瞠目结舌,更何况是最近才终于把善后工作的步骤记下来的翡涅希丝,对她而言,伊莉涅的动作应该简直就像是在施展魔法吧。
  在这种状况下,即使伊莉涅对她提起之前的善后工作很累人,也只会让翡涅希丝的头愈垂愈低而已。
  伊莉涅的脸上还是挂着一副困窘的微笑,她搔了搔头,逃也似的埋首于工作。先将炉里漂浮起的矿渣舀了出来,再把还带有叶子刚砍下不久的木头添进炉里。
  「各种材料都有真是好啊!在我们的工坊里如果做出作业程序以外的事,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
  她边如此表示,边将据说很久以前就想尝试的鸡蛋蛋壳以及狗骨头摆好。
  无论添加哪一项都是为了增加铁的韧性,不过,在伊莉涅的工坊里似乎只能使用木炭及刚砍下的新鲜木头。他们会采用这两种方式应该是因为确实能提高成效,但是出于好奇心而动了想尝试其他方法的念头也是人之常情。
  「的确,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看来幸运的存在超乎我的想像呢!」
  然而,从好不容易开始学习炼制基础的翡涅希丝的角度来看,伊莉涅在进行的内容比她快了两步甚至三步。
  即使伊莉涅提起翡涅希丝在背后推了她一把时所说过的话,翡涅希丝的反应也毫无改变。
  「……」
  「再加点炭是不是会比较好啊?」
  威蓝多突然出奇不意地插口说道。不知道他是因为再也看不下去伊莉涅的窘况,或者是因为他原本就比别人对炼制有异常的坚持。
  只是,伊莉涅的确慌忙地依他所言,小心翼翼添加了炭火。
  整个炼制过程虽然伊莉涅依然会时不时地偷瞄翡涅希丝,但从那之后就没再对她说话了。
  然后,翡涅希丝本人在没人向她搭话之后,才终于从工坊的角落将视线投往伊莉涅身上。脸上表情已经不仅止于僵硬,甚至让人感到有些悲怆。在深夜时分看完如何采集出少量的粗铁后,翡涅希丝便步履蹒跚地走上阶梯,但她那身影很明显是被彻底击垮的模样。
  刚进入工坊学习的小女孩,以及久经淬炼,技术好到连男人都称许并且坐到铁匠工会首领位子的人物,她们之间的实力差距连想都不用多想。但是,如果翡涅希丝有精明聪慧到能对这种差异处之泰然,她的人生应该就会稍稍正常一点。
  威蓝多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余热尚未消退的铁块,仿佛用灼热的目光舔遍整块铁。对他的模样不加以理会,满头大汗的伊莉涅解下原本用来绑住头发的三角巾,终于开口向库斯勒问个明白。
  「我向她搭话的方式很糟糕吗?」
  库斯勒收回追着翡涅希丝身影的目光,转向神情有点尴尬的伊莉涅。
  她露出犹如字面上所说的那种要笑不笑的神情,脸部肌肉只扯起一半。
  「你真的是非常优秀啊!」
  「……你只是踹了我一脚,但是那女孩……不,那个人,是她让我大彻大悟。」
  「……她确实说了幸运之类的话啊。」
  「这世上是存在幸运的。」
  伊莉涅接口并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句话让我的心里大受震撼。同时也感受到她应该是个经历过很多痛苦的人,毕竟是在这种世道下……所以,不只是当面向她道谢,我还想和她多聊聊啊……」
  对如此坦言的伊莉涅,库斯勒用轻快的口吻回答她:
  「嗯?可以说……你的看法并非完全没错吧?」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或许大部分的痛苦,她都选择逃避吧。因为她是那种个性啊。」
  库斯勒一边打呵欠,一边说明:
  「会想要避开你也是因为你太可怕了。」
  这一句话让伊莉涅杏眼圆瞪。性格直爽的她大概作梦都没想到别人竟会如此看待自己。
  「可怕?你是说……我吗?」
  「突然来到这个工坊的你是名技术上压倒性地远胜过自己的工匠,这对她而言大概是觉得你威胁到她的地位了吧。」
  「啊……」
  伊莉涅的表情就像是脚踩到小碎石一般,然后她将视线移向楼梯口。
  她痛苦地扭曲唇角,恍然大悟地垂下肩膀。
  「啊……原来如此……」
  伊莉涅透过结婚这个手段,一夕之间成为统管城里工匠的首领夫人。这在工匠所划分的等级中可说是连跳数级的插队行为。
  城市居民中人人都有明确的自己该待的位置,还有严密的等级划分。伊莉涅并不像是会倚仗权势的家伙,正因为如此,过去的她应该并不明白那些等级被扰乱的人抱持着怎样的心情。
  尽管这样,伊莉涅因为自己的婚姻所经历过的事,似乎让她对这方面得到了深刻的体悟。
  好不容易才察觉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她露出一脸歉意。
  「那……我在镀金的时候也太过出风头了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似乎在说怎样都无所谓啦。
  「唔……也是因为这方面的举动才会让爷爷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子看啊……」
  伊莉涅现在一脸痛苦,她大概也自觉到身处于没有任何限制的工坊中,自己太过沉溺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解放感。
  没有什么事会比这种兴奋过头所造成的失败还更折磨人。
  「咦?但这么说来,那个人也是这里的工匠?」
  只有身为工坊里的一员,才会忧心自己的阶级地位受到威胁。
  伊莉涅抬起头问,只见库斯勒微微侧过头回答:
  「她说想成为我们炼金术师的拍档啊。」
  「炼佥术师的?」
  伊莉涅的眉头紧皱,覆诵这几个字时流露出毫无保留的厌恶,然后一时吓得张口无言。
  在她眼前的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她的所在位置是炼金术师的工坊,再过不久她便得以炼金术师助手的身分一同前往异教徒的城市。
  虽然在道理上她可以明白这一切,但情感上却不一定能够接受。
  伊莉涅表现出一脸难以信服的模样,如此说道:
  「……你不觉得这像是在说天使想要堕落成恶魔的故事吗?」
  「她的情况远比别人复杂。」
  库斯勒虽然感觉到伊莉涅对他投射诧异的眼神,但他还是没有说出耳朵的事。
  「不过,那傻瓜会觉得被你威胁到她的地位也不乏是件好事。她要是因此更加卖力学习的话,对我也有所帮助。」
  从伊莉涅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她很难坦然接受库斯勒所说的话,但她倒是没有加以反驳。
  「……还真的是……形形色色都有啊。我还以为炼金术师应该要更像个炼金术师。」
  「还真像是研究逻辑学的修士会用的说话方式呢!」
  「……我嘴笨嘛。」
  「应该要像个与人断绝往来的魔法师,不受一切束缚,只是不停重复进行诡异的实验?」
  「啊,对,就是那样。炼金术师也有身不由己的苦衷,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像那个人,也比我还要更钟情于铁的样子。」
  伊莉涅回头看着威蓝多说道。
  「我们这些人的共通点就只有一个,就是追逐各自的抹大拉。其他地方应该就像普通人……错了!」
  「?」
  「其他地方就跟个性差劲的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
  伊莉涅侧目瞥了库斯勒一眼,微微偏过头,仿佛是在勉勉强强地点头同意。
  「我也需要一个抹大拉吗?」
  「无家可回的家伙们为了不让自己缅怀过去,就必须设下一个目标。」
  伊莉涅小声地笑了一下,应该是回想起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吧。
  「而且,还会为此连女孩子都踹呢。」
  「真是个会记仇的家伙。」
  「要是连这点记性都没有可就当不成工匠喔。」
  库斯勒耸了耸肩,伊莉涅则冷哼了一声。接着,伊莉涅走向炉边打算把余火处理好,却陡然停下脚步,回头对库斯勒说:
  「啊,对了。你跟那个修女讲一声啦。我是多亏她的帮助才能向前迈出一步。我想好好地感谢她,希望她能把我当成师妹看待。」
  「不是多亏我的帮助吗?」
  库斯勒的这句话让伊莉涅的唇角别有深意地歪向一边,然后也不做任何答覆地迳自走向熔炉。
  看来伊莉涅并没有外表那么顽固,也不太会意气用事。
  如果翡涅希丝不要有那些奇怪的揣测,她们两人之间应该可以处得不错才是,库斯勒心中暗想。


  隔天,他们以前一天的炼制结果为依据,讨论起炭的原木种类以及柴薪的摆放方式。
  炼制时使用的矿石种类以及所需的温度,端看想要产生出怎样的铁而有许多种不同的组合。即使如此,库斯勒和威蓝多都具备基础知识,所以他们只要专注在自己不懂之处或是在意的地方就行。席间听得最辛苦的就是处于独自摸索状态的翡涅希丝。
  伊莉涅尽管特意留心翡涅希丝,但当她一确定库斯勒他们比起工会里的那些个工匠还深谙她所说的道理时,就不知不觉地省略了许多详细解释,翡涅希丝也因此听得更吃力了。
  翡涅希丝虽然拚命在石盘上用石灰笔刻下笔记,但这就好比不打地基的行为。
  就连堆砖砌瓦也不是一味堆叠上去就能完美成型;知识本身也是,在一项又一项知识之间还得要夹杂经验,慎重积累上去才行。
  这下子清清楚楚体认到唯独自己实力不足的翡涅希丝,在午饭时就明显表现出一副沮丧落魄的模样。而看到她这副样子的伊莉涅,也按自己的性子反省起刚才的表现是否又过于出风头了。
  矿物中杂质愈多就愈会为炼制作业带来困扰;工坊中人愈多麻烦事就愈会接踵而来。库斯勒在面包上胡乱抹了点乳酪后,边啃面包避观察两人的情况,但似乎极为棘手,于是他决定袖手旁观。
  而且,欧特里斯派来统计工坊财产的手下明天就会到,所以他们必须从下午开始着手进行隐藏财产的工作。众人将以玻璃和镀金去偷梁换柱,对此威蓝多自然是乐不可支,伊莉涅虽然在意翡涅希丝但也表现得兴致勃勃。感到罪恶感的又只剩翡涅希丝一个人,没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翡涅希丝。结果她似乎决定自己要留下看书。
  当然,还有个选项是去旁观他们的作业并且学习,但由于她完全无法跟上伊莉涅的知识以及技术,想必已经对伊莉涅彻底产生恐惧了吧。
  库斯勒对她的情况感到愕然,但自问已经告诉过翡涅希丝倘若她想在工坊中帮上忙就应该怎么做。即使如此她依旧裹足不前的话,那么库斯勒也没好心到还会对这种家伙伸出援手了。
  因此,当威蓝多和伊莉涅意气风发地走向熔炉所在的下层时,库斯勒也打算跟着走下去。
  这时,他感觉到一道视线,从楼梯口处回过头来,就恰巧与翡涅希丝的眼神对上。
  翡涅希丝慌张地移开视线,库斯勒也就继续往下走。
  但是,库斯勒脸上却闷闷不乐地扭曲着,因为他刚才注意到翡涅希丝的表情。
  就像一个害怕被人抛弃的小女孩。
  库斯勒焦躁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甚至想强行把翡涅希丝拖下来,不过还是就此打住。
  因为他认为翡涅希丝应该自行寻求解决之道。
  不过,就当库斯勒正要踏到地下二楼的地板时,却有两道视线阻止他走最后一步。
  「……干嘛?」
  威蓝多和伊莉涅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库斯勒。
  「只有……你一个人吗?」
  库斯勒冷言冷语地回答伊莉涅的问题:
  「你从哪里看到两个人啊?」
  「不是那个意思。」
  「把小乌鲁也带下来不就好了。」
  威蓝多的话直指问题核心。
  库斯勒的嘴角泛起苦笑,反驳道:
  「谁有办法每件事都操心啊?」
  「你真不会撒谎啊。」
  闻言,库斯勒一时失控用不耐烦的眼神看向威蓝多,随即察觉自己已然上当。
  「你带她去一趟市集吧。」
  「啊?」
  「如果是买东西,小乌鲁应该也能帮得上忙吧。」
  「……」
  是凭什么道理让威蓝多说出这种话呢?库斯勒讶异地心想。
  难不成他是想把自己赶出工坊,这么一来就能和伊莉涅两人共处一室?库斯勒在心里胡乱推测起来。
  威蓝多则接续库斯勒的话说了下去:
  「顺便就拜托你们准备旅行的用品啰。」
  干炼金术师这一行的很难相信他人,因此他们通常是自己的事自己来。
  但是,这次前往卡山的旅费,库斯勒和威蓝多不得不从同一个钱包中掏出来。
  库斯勒先前还特别想到他与威蓝多对酒的喜好不同,多少忧心起两人会不会为了前往卡山要带什么样的酒而起争执。
  如今,威蓝多却在这方面让步,就为了把库斯勒打发出门。
  伊莉涅应该只是纯粹担忧翡涅希丝的状况,但威蓝多该不会是活色生香在眼前,就把美酒抛在脑后了吧?
  若非如此,就是为了这个!
  「你可别趁我不在的时候,隐藏起一些我不知道的财产喔。」
  要和女人打交道,就得花上更多钱。
  「我才不会做这种事咧。」
  谁知道啊!库斯勒暗想,但要是在这里阻扰了威蓝多想做的事,之后遭到报复也是个麻烦。
  再加上,库斯勒回想起翡涅希丝那对像被抛弃的小狗般的眼神。
  库斯勒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没有走下楼梯的最后一阶,就转身回到楼上去了。


  去买东西了!库斯勒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翡涅希丝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在催促她。
  动作快一点!直到库斯勒再补上这句话,她才总算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要……要去哪里?」
  翡涅希丝一边询问,一边磨磨蹭蹭地在修女服外面加了一件连着兜帽的外套,正好可以完完全全把脑袋罩住。
  「去市集。」
  「嗯……但是……那个掉包作业怎么办?」
  「神的教诲让我觉醒了。」
  听到库斯勒这么说,翡涅希丝终于恢复了一点精神,气恼地抬眼瞪视他。
  「威蓝多那家伙好像在图谋些什么。」
  「咦?」
  「然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库斯勒侧目斜着翡涅希丝,耸了耸肩,翡涅希丝则是站在一旁发怔。
  她似乎陷入莫名的思绪之中,隔不久却突然脚步轻盈地走到库斯勒身旁,并肩而行。她的侧脸线条看起来也和缓了不少,大概是产生某种令人郁闷的误解,而开始对库斯勒抱着奇妙的亲近感吧。
  同为天涯沦落人?
  库斯勒更加无精打采,带着翡涅希丝朝城中的市集走去。
  走在才刚过晌午的城镇中,感觉人烟稀少,悄然静谧。
  「还真是安静呢。」
  该马上说的话都不说,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翡涅希丝却能立即脱口而出。
  身为一名炼金术师,库斯勒对于她这一点也颇为在意,不过还是嫌麻烦没有开口挑明。
  「现在这个时间对大多数城里工作的人而言是午休时间,都还在睡觉的关系吧。」
  「睡午觉吗?」
  她的语气间带有一点责难,是因为她已经习惯了严谨戒律下的修道生活,还是说,因为她自己无法午睡的关系?
  「因为他们从天色未明就开始工作啰。啊,对了。以前还曾被工匠吩咐过,要我帮他做出一个睡午觉时能吵醒他的时钟。」
  「做时钟?」
  「现在有水钟、日晷、机械式时钟等等各种花样的时钟,不过他算是个误以为炼金术师是万能的典型例子吧。」
  「……那么,你怎么做呢?」
  「我就按照炼金术师的风格,用水和粉帮他做了一个。」
  「那……不算是水……钟吗?」
  翡涅希丝的碧绿双眸滴溜溜地转动着看向库斯勒,然后便移开视线似乎想要自己思索出答案。但是,那其中构造又怎么可能是翡涅希丝能推想出来。于是库斯勒便干脆地说出答案。
  「面包店都会有发粉。把它和小麦粉一起加水揉合后,我就交代对方在面团土放个桶子。等面团一膨胀,那桶子不就倒下来掉在地板上。」
  「啊!」
  「至于调整膨胀时间,对于面包师傅来说可是易如反掌。」
  翡涅希丝目瞪口呆,感到很是钦佩。
  当时的面包师傅也喃喃叹道:原来还有这一招啊!
  「虽然这不能称得上是炼金术,不过你也要学着像这样动些脑筋啊。」
  被库斯勒如此吩咐后,翡涅希丝虽一脸不甘,但似乎毕竟多少受到一些刺激,因此她还是点了点头。
  不久,两人便到达市集。戈尔贝蒂的市集是属于常设且规模相当大的那种,就连看过规模颇为宏大的王城的库斯勒都觉得这里是个相当繁荣热闹的场所。邻近城市的领主贵族或教会修道院等等才能拥有在某个特定日开设市集的权利,这里八成是藉由从他们手中收购市集的开设权,才使得戈尔贝蒂能够每天开市吧。
  然而,啄食落地麦子而吃得圆滚滚的鸡只,命运往往都已经被决定好了。
  那手持裁判刀的青铜像原本应该是用来象征这座城市的自治权,如今却是骑士团的旗帜在它面前随风翻腾。
  「那么我们是来买什么的呢?是用来做东西的材料吗?」
  「像是蛇或嵘螈之类。」
  库斯勒的嘴里说出了城市居民所揣想的刻板材料,似乎只要是炼金术师就必然会用上这些。翡涅希丝起初也认定库斯勒他们手边一定有这类东西。
  当然,现在翡涅希丝则是瞪着库斯勒,一副要他认真回答的模样,不知为何她看起来心情似乎还挺愉悦,库斯勒心想那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是要去准备旅行用品。」
  「旅行用品……」
  「嗯?」
  翡涅希丝的神情透着一些郑重,库斯勒反问一声后,她突然满脸斗志激昂地说道:
  「我会加油的!」
  要加油什么?库斯勒虽然狐疑,不过倒刻意保留了心底的疑问。


  猪肉肠、盐渍鲜鱼、白麦面包,还有蒸馏过的葡萄酒一桶。再加上少许较耐放的根茎类蔬菜。
  「应该就这些吧?」
  库斯勒东点西指地向店家吩咐完货品,并交代他直接送往工坊后,他屈指数着,如此喃喃自语。
  前往卡山大致需要两到三周的时间。中途也还有零零星星几个城市或小村庄,库斯勒估计过这些之后才下单要求需要的量。店老板整个合计后向库斯勒索取费用,他却连覆算都没覆算就塞了一个金币过去。店老板起初有些惶恐,之后脸上就浮现卑微低贱的诡异笑容。他大概是把库斯勒归类为出手阔绰的大金主了,但有威蓝多他们目前在工坊里掠夺财宝,这一点金币对库斯勒来说只不过是个零头而已。
  「再来,就剩下毛毯之类的吧。」
  正当库斯勒打算走出店门口时,翡涅希丝却开口了:
  「请问……」
  「嗯?」
  「就只有这些吗?」
  仔细一看,翡涅希丝的脸上满是困惑。
  库斯勒看了一眼翡涅希丝,又看了一眼似乎已经俐落地在对伙计下指示的店老板后,耸了耸肩。
  「你是想吃多少东西啊?」
  「咦?」
  「这些量已经够了吧。何况,途中还会路经一些城镇和村落。食物和石头可不一样,如果囤积太多会腐烂坏掉。中途再去买不就行了。」
  库斯勒说完,翡涅希丝却还是愣愣地抬头仰望库斯勒。
  接着,非常困惑地视线来回游动后,又再次偷偷地观了库斯勒一眼。
  「不是这样……」
  「不然是什么?葡萄干吗?」
  库斯勒嘲讽地问道,翡涅希丝马上露出赌气的神情,之后又快速地从脸上隐去。随即出现的是不安的神色。
  「那个……是要历时两到三周的旅途对吧?」
  「是啊。有肉、鱼、面包。这是一天用三餐计算的量,就连贵族都会感到欣羡。」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还是不改困惑。
  究竟是为了什么?
  库斯勒歪眼斜眉地俯视翡涅希丝,她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问:
  「那洋葱呢?大蒜呢?」
  「啊?」
  「还有……要是有盐巴和油的话,就能够撑过相当长的时日,才是……」
  才是……翡涅希丝毫无自信地说。
  只是,库斯勒并不明白翡涅希丝所说的话。洋葱?大蒜?
  「最好要有些药草,如果还能有地图那就更好不过了。钱也是,你从刚刚就只用金币对吧?要是能有那地区的货币,一定……会很方便……才是……」
  翡涅希丝的音量愈说愈小声,结果到后头已消失不可闻。
  但是,她的双眼还是坚定地看着库斯勒。
  翡涅希丝的语尾音量消失时,往往就是她那微小的勇气被击溃的时候。
  不过,这时候的翡涅希丝和平时不同。
  她接着又补了一句话:
  「你该不会从来没有做过旅行的准备吧?」
  你什么都不懂吧?她的眼神仿佛如此诉说着,这让库斯勒气闷地回答:
  「好歹我也有旅行过。」
  特别是像库斯勒这种被归类为手脚不干净的炼金术师,老是被人天南地北移送来移送去,以作为惩戒。
  不过,此刻库斯勒才猛然发觉。
  旅行的准备。
  的确没有任何一次是由他亲自动手。一切都有骑士团的人代劳,自己只要坐进马车翻阅车里的文件书籍,张嘴吃掉别人递来的食物就行了。
  另一方面,翡涅希丝却是被逼得居无定所,每一次旅程都是逃亡。
  好歹我也有旅行过,库斯勒突然愈想愈觉得自己下意识说出的回答真是太愚蠢了。这不就和当初反射性地回答「曾经听过黄金之羊传说」的翡涅希丝同一副德性。
  而且,因为实际上库斯勒压根儿没有自己做过旅行的准备,所以不管怎么想,适才的发言都不过是死要面子的蠢话。
  「……」
  库斯勒不敢正视翡涅希丝,也无视店老板询问库斯勒他们发生了什么事的眼神,他先大口地做一次深呼吸。
  不要意气用事!
  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沦落到用这句话教训自己的下场。
  「所以呢?」
  「咦?」
  「洋葱和大蒜是吗?」
  库斯勒反问时,翡涅希丝显得有些吃惊。
  库斯勒也马上反应过来她吃惊的原因,不禁更加怒火中烧。
  「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继续意气用事吗?」
  「!」
  「我没做过旅行的准备。老实说我也不太懂旅行是什么。我以为就跟平时的生活没两样,这想法是错的吗?」
  库斯勒语气粗鲁地说完这些话,不过翡涅希丝起初还有点难以置信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把他的话消化完毕。
  她猛然将腰杆儿打直,挺起娇小的胸膛,露出喜不自胜带点得意的神色点了点头。
  「烟熏肉比盐渍肉还耐放,肉干又比烟熏肉更耐放。面包也别选小麦面包,最好是烤过两遍的裸麦面包能保存得更久。」
  「裸麦……黑面包啊?」
  虽然以前常常吃这东西,但如今能买得起小麦面包,就没道理还去吃那种东西。
  一看到库斯勒露出厌恶的表情,翡涅希丝马上训斥道:
  「保存期限远比味道还来得重要。再说既然是预定两到三周的旅行,我们也应该考虑到它很有可能会延长到一个月或一个半月。」
  「……」
  这怎么可能!心中才刚刚浮现这个念头,就想起镶饰着阿萨美徽章的部队,如今不正因为预料之外的大雨,河水暴涨,使得行程延误吗?他们当初在规划行程预定时大概也没有考虑到会碰上这种麻烦吧。
  自己是个被豢养在城市中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往常都是把这句话当作自嘲的玩笑话,如今他开始认真玩味。
  因此,他照着翡涅希丝的回答,订购了烤过两次变得硬梆梆又干巴巴的裸麦面包。这滋味虽然比威蓝多常常当作消夜在啃食的燕麦面包来得好,但还是让利用炼金术师的地位过惯奢侈生活的库斯勒感到无精打采。
  「接下来呢?需要大蒜和洋葱的话,醋和罂粟粒也要用到吗?」
  「并不是味道浓或气味重就好。而是旅途中下起大雨的话,绝大多数的食物都会遭殃腐败,我们是要想办法应对这个问题。大蒜和洋葱是能够努力捱到最后的食物。」
  「……油和盐呢?」
  「只要有盐和水就能让人撑个一个星期。有油的话,就算是破烂的毛皮也能够防水,下起大雨时能够发挥很多宝贵的功效。直接饮用当然也十分具备营养价值,还可以用在伤口的治疗、点灯或是烧火。」
  美酒加美食。
  库斯勒和威蓝多一起时,满脑子只想到这种东西,然而从翡涅希丝口中说出的假设却净是不吉利的情况。
  「你购买的量也不够。既然有钱就应该再多买一些。我们可不一定能从中途行经的城市或村落买到食物。」
  「……就算是骑士团的部队也是?」
  库斯勒一质疑,翡涅希丝就用错愕的视线望向他。
  「并不是指他们不肯卖给我们,而是有可能因为盗贼作乱而毁损了庄稼,更有可能会空无一人。或者因为瘟疫而荒废了整个村落。另外,当两军就在不远处交战的话,最好要把当地的井水想成已经被丢进脏东西了。因此,水要多带,不碍事的话我建议你带一些比水还耐放的淡酒,能带多少就带多少。再来,草药也是能带的话就应该多带一点,谁也不知道我们会在何时何地受伤,而且草药有时远比货币还要贵重,能够以物易物换到各种东西。还有——」
  翡涅希丝就这样滔滔不绝地解释下去。当她听到要做旅行的准备时,之所以回答会加油的原因,就在于她对准备的辛苦之处一清二楚。
  而库斯勒之所以按照她所说的东西一一下单买齐,则是因为她所说的每一项都合情合理。
  翡涅希丝所讲述的内容全都是为了生存下去该做的准备,这些也全是她的经验谈。库斯勒没有本事打断她的话。
  看来翡涅希丝能够一直活到被骑士团收容的原因,绝不仅仅是运气好而已。
  「另外就是御寒用的道具。」
  「啊?喔!」
  库斯勒第一次见到翡涅希丝说话如此不拖泥带水,表情又如此精悍有神,他不禁看傻了眼。
  当他回过神时,发觉翡涅希丝正用恼怒的眼神看着他。

  「你有认真在听我说的话吗?」
  没想到会被她用这句话教训自己。
  「我们会往比这里更北端的地方去是吧?如果钱够的话,这些也是能带就都带去。」
  「是,是。」
  重新选购完食物后,他们接着走到摆了毛织品和皮革制品的区域。
  「如果皮毛变得碍事,到时候烧掉或卖掉就行了。热的话也只要把它脱下来,唯独冷的时候,我们除了穿上这些以外,别无他法。」
  「老头子,你就随意帮我们挑个几件吧。」
  库斯勒这么吩咐后,眼前就堆了一座如山的毛织品。
  「还剩什么呢?」
  「如果有地图就更让人安心了。」
  「这点就不用了吧……我们可是跟着部队行动喔?」
  「那些说与商队一起行动就不需要担心迷路的人,到头来可能会由于暴风雨或砂石流而分散各地。走散之后,就从未再与主要队伍聚头过。那都是因为只有先头队伍的人手里才有地图的关系。」
  「那时因为走山路吧。我们到时候走到八成是平原——」
  「还有,乘坐马车前往的话,也很有可能因为马不听话乱跑而跟着走失。马匹突然暴走带人狂奔到一些荒凉到不行的地方,这种意外时有耳闻。你没有骑过马吗?」
  「……」
  库斯勒沉痛地体会到自己的知识原来都只局限在工坊内。
  「另外,最好是准备两种以上的货币。在发生战事的地区,一夕之间可能某个货币就变得无法使用了。」
  「这点我算是可以想像得到。比如说刻有敌方领主头像的货币对吧?」
  「如果是金子或银粒,就不会有这方面的虞虑,不过在兑换时常常会被人乘机敲诈……」
  库斯勒也清楚这一点。
  「还有纯度上的问题啊。」
  「是的。而且,我也曾因为使用了假的金子或银子而被逮捕过好几次。」
  翡涅希丝语气僵硬地说道。
  如此推想,她当初会对镀金的事那么生气,似乎不单纯是为了伦理道德上的原因。
  「不过,假货大部分都能轻易看穿啊。」
  「咦?是这样吗?」
  翡涅希丝惊讶地抬头看向库斯勒。在自忖总算能够保住一点面子的同时,库斯勒也对这么想的自己生厌。
  「用力刮一下表面就知道。如果是镀金,就会剥落;如果是被称为『愚者的黄金』的黄铁矿,就会迸出火花。黄铜虽然也会被谎称为黄金用来欺诈人,但是我只要闻一闻味道就知道真伪,黄铜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要是那种黄金里混杂了卑金属的合金,就只须把它放到天平上,与作为基准的黄金或白银比对一下重量后,再放入水中,比较一下溢出的水量就可以看出端倪。因为金属就算大小一样,各自的重量却大不相同。」
  「……这么一来,你们那些偷天换日的行为不就很容易被识破吗?」
  对于翡涅希丝指出的这点,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
  「当然就要坚持对方是在含血喷人啰。即使对方要我们拿出真的来,就再拿另一个镀金后的东西交给他。就算第一次会仔细查看,也很难有人会谨慎到连第二次都细看。」
  「……」
  翡涅希丝半张着嘴,过度惊讶之余两眼发直地看着库斯勒。
  「我和你的处事方式似乎南辕北辙啊。」
  库斯勒故作滑稽地解嘲道。
  「然后呢?要兑换吗?」
  「啊!是的。」
  「虽然我觉得用不上……有备无患是吗?」
  「正是如此。」
  翡涅希丝依旧生着闷气,点了点头。
  库斯勒面无表情地脩视翡涅希丝的反应,叹了口气。
  「算了,总之还是走吧。」
  「要去哪里?」
  库斯勒看了一眼他想前往的地方,翡涅希丝停下脚步对他说:
  「兑币处的话,那里就有了……」
  「嗯,我们要去桥那边的喔。」
  「?」
  虽然市集里也有货币兑换商,但在大城市里,桥上成了他们和金饰手工艺品师傅共同的固定摊位。所以,尽管翡涅希丝稍微面带疑惑,但并没有特别再多问什么,就跟着库斯勒走到桥上。结束午休的工匠或商人已经稀稀落落地有几名开始动工,桥上也自有其一番热闹。
  库斯勒随意找了个兑换商换过货币后,提出了一个问题。身旁的翡涅希丝满脸都是问号,兑换商则来回瞧看翡涅希丝和库斯勒,轻声笑了笑后指着同样也在桥上营业的一名工匠。那名工匠铺了一块席子,上面摆了作业台,他正为眼前的工作全神贯注地挥舞锤子移动凿子。
  不清楚这名工匠是为了吸引顾客上门,或者是炫耀自己的技术,他摆了好几件样品出来,件件都是巧夺天工的逸品。手工艺师傅也雕琢合金或是镀金材质的商品,所以他们是少数能让炼金术师相对抱有好感的工匠。
  「这个要做成怎样?」
  头发中开始掺杂了几根花白的工匠接过库斯勒递出的东西,将其高举透着阳光向库斯勒确认道。
  被日头晒得黝黑的男人脸孔上,洒落了绿色的光芒。
  「嗯……就做成能够挂在脖子上吧。」
  「我知道了。装饰呢?这样一块不错的宝石,如果用了色调强烈的金,反而可惜了它。」
  「那就用银吧。还有尽可能快点。」
  库斯勒一说完就爽快地搁下金币。工匠并不像商人一样喜上眉梢,反而露出一副很是无奈的表情。
  简直就像是个炼金术师。
  「总之,我会尽量在几天内帮你完成啦。」
  语毕,他就将库斯勒一直藏在衣服底下的祖母绿随手塞进工具箱中。
  这动作证明他平常就是以不错的材料在进行加工。
  「拜托了。」
  库斯勒说完便站起身子。
  然后,回首看了身旁的翡涅希丝一眼,她不知为何正瞠目结舌地瞧着库斯勒。
  「怎么了?」
  「……你……你要送?」
  「嗯?」
  库斯勒心想,以翡涅希丝来说,她这次的直觉倒是满准的,但下一秒他就发觉翡涅希丝会错意了。
  「我和威蓝多不同。」
  库斯勒解释后,翡涅希丝倒露出一脸「说得也是」的模样。这反应还真是让人气闷,不过威蓝多的好色总有一天会成为祸根。
  「可是……你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稍微观察一下用双眼就能看到的东西吧。」
  说完,他就用手指轻轻抚摸自己戴着耳朵上的宝石饰品。
  「我想就照你所说的稍微做些准备。」
  翡涅希丝眨巴着眼睛反问:
  「照我所说的?」
  「不知道哪天我也会被赶出工坊,开始展开四处流浪的旅程。我先前当然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不过旅行这件事似乎比我想像的还要严苛。所以我才想到把值钱的东西做成容易换钱的形貌。」
  「……」
  翡涅希丝闻言只是发怔,库斯勒只好无奈地换了一种简单易懂的说法。
  「我是说,多亏了你让我学到不少。」
  「!」
  翡涅希丝的耳朵咻地弹了起来,就连兜帽都差点要被弹走。
  库斯勒不加思索地要抢过去帮忙按住,幸好在那之前翡涅希丝就自己抓紧了兜帽。这动作看起来也像是她正极力在忍耐,以免自己能派得上用场的喜悦把她给压垮。
  只不过,她突然挺直了卷缩的脊背,大口地深呼吸一次后,如此表示:
  「我……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呢!」
  现在的她得意洋洋且处处都是破绽,不过绝对比在工坊时那畏缩胆怯的模样来得好。
  虽说如此,他难得开口称赞却得到这种回应,这狂妄的表现真是太狂妄了。
  库斯勒不禁又想开口嘲讽她。
  「只可惜,为什么你旅行的准备做得这么周到,在工坊里却又那么狼狈呢?」
  「!」
  翡涅希丝脸上的表情一时绷紧,不过几次打击后她的承受力似乎变强了。
  「因……因为我以前虽然有旅行过,但却从来没有在工坊工作过的关系……」
  她的话千真万确,库斯勒也不得不认同。
  「而我正好是完全相反。」
  库斯勒爽快地承认,这时翡涅希丝才意识到他刚刚的话是故意说来调侃她。于是就噘起嘴,把柔嫩的脸颊鼓得像风蛙一般。
  库斯勒侧目斜视翡涅希丝的模样,虽然不耐却还是点醒她:
  「所以,过一段时间后,你也能在工坊里做出点成绩啊。不要那么在意伊莉涅的存在。」
  「!」
  翡涅希丝依然鼓着脸颊,当场愣住。
  「就算是我也有不懂的事情,但我却有坦承自己不懂并且学习的勇气。」
  说完,库斯勒冲着翡涅希丝微微一笑。
  当然,翡涅希丝并没有蠢笨到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只是与她外表相符的幼稚会妨碍她的理智。
  「虽然你的确很让人费神,但有时就像这次的旅行准备一样能帮得上忙,也有学习能力及干劲。对我来说,当然是希望你能够有所进步,哪怕只有一点点。」
  库斯勒的话还没完全说完,翡涅希丝便无法再忍耐似的别过脸去。
  她的侧脸看起来相当难过。
  当库斯勒温柔地说起话时基本上都设有陷阱,就算不是,坦然接受他的话又会让翡涅希丝莫名地感到愠怒。然而他的话在心中发出共鸣,脑子里也不由自主地称是……翡涅希丝现在的内心纠葛大概是这样吧。
  真是简单易懂的家伙,库斯勒暗想。
  但是,正因为她总是做出让人一目了然的反应,他才想将她留在身边。
  「我是在帮你提振精神喔!」
  「我……我说过不会相信你说的话。」
  丢下这句话的翡涅希丝,脸红到会让人以为她刚才在燃烧得火红的熔炉前工作,她大跨步地往前走,领先了库斯勒两步。
  不过,当她正要跨出第三步时,冷不防地站住。
  就在库斯勒反过来要超越她时,她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过……」
  「啊?」
  库斯勒越过肩头回望她,翡涅希丝则依然目光低垂地说:
  「为……为了未雨绸缪,请教我镀金,还有……测量……的方法……」
  翡涅希丝仰起视线,像是要让自己多点勇气似的,她近乎瞪视地看着库斯勒。
  「……因为……因为只要我明白诈欺用的手法,就能够揭发这种骗人的行为。」
  对于不懂的事能坦白说出不懂;不会做的事能诚心诚意地想要学会。不管哪一项都是与炼金术师沾上边之前更基本的态度,在看到库斯勒毫无芥蒂地承认自己不懂的事后,翡涅希丝才终于有了正视眼前障碍的觉悟。
  虽然库斯勒再次认清到明明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她也必须兜好大一个圈子才能领悟,但不管如何她能重新振作,就算绕路也无所谓了。
  「那么我们快点回去工坊吧。搞不好伊莉涅已经完成全部的镀金了。」
  「是!」
  翡涅希丝的声音里满是抱负,宛如她将身赴战场,库斯勒讶异地露出笑容。


  翡涅希丝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很快地就能和伊莉涅正常交谈。作业时,她也不再是慌慌张张地想拚命跟上伊莉涅,而是偶尔夹杂一些该问的问题。一方面也多亏了伊莉涅处处留意翡涅希丝,会向她逐一确认有没有问题。
  结果,当他们进行到镀金以及把彩色玻璃做得像宝石饰品的作业时,两人就已经可以共同作业。不仅如此,到了晚餐时间,她们就已经像姊妹一样,开心地并肩坐在一起吃饭。和库斯勒预料的相同,伊莉涅善于与人打交道,而翡涅希丝在下定决心学习之后的热忱态度也是超人一等,于是就和伊莉涅互相契合了。
  工坊内部的问题解决了一项,虽然是很有帮助,但在另一方面,库斯勒却又觉得有些没意思。他了解到威蓝多之所以会贸然要他带翡涅希丝到市集,就是因为他早已料到事情会如此演变。
  在旅行的准备这方面,翡涅希丝确实略胜一筹。只要她能在某方面帮上忙的话,就会拾回自信;有自信之后就能够举步往前。
  料中此事的威蓝多正一边吃着鲜蔬蒸河鱼并搭配特意加了生姜好消除腥味的特级葡萄洒,一边笑嘻嘻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伊莉涅和翡涅希丝交谈。
  威蓝多依然不改只要有女孩子在就什么都好的本性,不过他能够如此受女孩子欢迎,或许并非毫无道理,库斯勒不得不承认这点。
  「不过,炼金术师还真是高尚优渥啊。你们每天都吃这样吗?」
  「这样?」
  听到伊莉涅语气中饱含惊讶,库斯勒反问她,然后浏览了一眼桌上菜色,耸了耸肩。
  「这些只是必要的分量吧。」
  「点缀满罂粟粒的牛肩肉、鲜蔬蒸河鱼,还有盐味十足的洋葱汤,再加上小麦面包……老是吃得这么好的话,会得痛风喔。」
  据说贵族多痛风就是因为饮食过于奢华。但库斯勒只是将餐刀插进牛肩肉,微微一笑地说:
  「这是在欢迎工坊的新伙伴啊。」
  伊莉涅摆出极其不快的神色,说不定是因为她心里想到库斯勒说的话算是属实,表情才会如此恶劣。
  尽管她已下定决心来到工坊,可是身为工匠的她依然对于炼金术师有种复杂且纠结的想法。
  「其实是因为小乌鲁不吃肉的关系啦!」
  「咦?」
  「相反地,库斯勒则是强硬坚持无肉不知味啊。像我,吃鱼也无妨,所以我每次也都觉得根本不用吃得这么奢侈啊。」
  听完威蓝多的说明,伊莉涅来回看了看翡涅希丝和库斯勒。
  「姑且不谈吃肉这件事,但我觉得奢侈并不好。」
  翡涅希丝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像平常那样正经八百地说了这句话。
  「有听到吗?伊莉涅?」
  库斯勒奸诈地说道。这时翡涅希丝才终于注意到伊莉涅没用盘子,而是直接在面包上堆放了好几片肉。年轻又从事肉体劳动的粗野铁匠,自然是喜欢肉更胜过鱼。
  翡涅希丝这番话连伊莉涅都责怪了,令她一阵尴尬,伊莉涅也心里踌躇这下子该怎么圆场时,威蓝多开口:
  「总之,就把今天当作欢迎宴会不就好了,等我们一上路前往卡山后,不管怎样都不可能再吃到这样一顿佳肴了。」
  顺着威蓝多圆场的话,脸色讪讪的翡涅希丝赶紧点头如捣蒜,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向库斯勒。
  「没错,不过你则是太过沉溺于奢侈之中了。」
  「对啊,正如小乌鲁所说啊。」
  威蓝多很明显地站在她那一边,让翡涅希丝显得心情大好。大概纯粹为了终于能向一直捉弄她的库斯勒报一箭之仇而感到开心吧。
  她和威蓝多相视而笑后,就露出一脸相当狂妄,自鸣得意的高傲神情,然后继续埋首在她的晚餐之中。明明刚刚还对伊莉涅的存在感到恐慌,表现得畏畏缩缩的蠢蛋到哪里去啦!库斯勒真想回敬她这一句。
  但是,为这种事生气实在太有损面子。库斯勒便无视这一切,大口嚼肉。
  伊莉涅一直静观这段餐桌上的对话,嗫嚅地说:
  「我有点不安。」
  「啊?」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她,翡涅希丝和威蓝多也转过来。
  「感觉好久没这样吃饭了。」
  是指豪华程度吗?库斯勒差点脱口说出这句挖苦的话,不过还是及时打住,将这句话与嘴里的肉一起咀嚼后吞下肚。因为他看到翡涅希丝瞧着如此倾诉的伊莉涅,表情很是开心却又一副想哭的样子。
  就算是库斯勒也明白她此刻的心情不容许任何伤害。
  他可以想像得到翡涅希丝来到这里之前,像这样大伙儿一起围着餐桌吃饭的经验一定屈指可数。和宠溺翡涅希丝的威蓝多在一起时自不在话下,甚至就连被库斯勒捉弄觉得气恼的时候,只要每当大家用完餐各自离开座位后,翡涅希丝都会一脸惆怅。
  因此,库斯勒这次选择默不作声。
  况且,要想报复翡涅希丝坐上威蓝多的顺风车来指责他,然后表现得沾沾自喜的这件事,并不急于一时,因为早就说好晚餐过后他要教翡涅希丝利用金属之间比重不同的特性,去分辨假冒的金子。
  事实上,当晚餐结束,做完整理,准备要开始进行作业时,翡涅希丝的脸色让库斯勒看了差点笑出来。在餐桌上对库斯勒报了一箭之仇固然是好,但她的神情相当忐忑,很明显是在担心接下来该不会有什么复仇手段等着她?
  然而,在对方明知这一点的情况下对她恶作剧可就一点都不好玩了。因此库斯勒在教翡涅希丝时并没有特别刁难她。即使她有出错,或是再次询问步骤,他都亲切且郑重地指导她。
  翡涅蒂丝自始至终都对库斯勒的亲切感到狐疑,不过库斯勒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利用翡涅希丝的这种反应来取乐。
  不知道翡涅希丝是否察觉到库斯勒的心思。作业完成收拾东西的时候,翡涅希丝朝着库斯勒有点恼恨地说:
  「……你真的坏透了。」
  气呼呼的模样却没有敌意。
  翡涅希丝并没有真的生气,这点从库斯勒翻开起文献时,翡涅希丝也在他身后就着同一盏烛灯看书时可以明显看得出来。过去,每当翡涅希丝一被库斯勒捉弄,她多会走到楼下有熔炉的房间和威蓝多待在一起。
  顺带一提,她在阅读的则是那本有出现黄金之羊传说的书,关于这部分,她似乎打定主意要靠自己的能力好好调查。对于她的热衷,库斯勒并没有特别多说什么。如果要问他有什么想说的话,那应该就只有「想逞强的话,就逞强到底吧」。
  「这么毫无防备,真亏你能活到现在啊。」
  库斯勒不由得地嘟哝了一声。因为翡涅希丝已经呈现一副难看的姿势,伏在桌面翻开的书本上陷入酣睡。古书每本都很巨大,看她这个模样倒会让人以为要被书吞噬进去似的。
  今天发生了各种事,她大概也累了吧。
  库斯勒一边想,一边伸手摇了摇翡涅希丝的肩膀,毕竟要是感冒可就麻烦了。
  「喂!起来了!」
  但是,翡涅希丝只是蹙了眉,转头侧向另一边睡而已。而且头纱下的那对兽耳轻轻晃动,似乎觉得很满足。
  她的轻忽大意,让库斯勒短暂地起了一个念头:不如像以前在工坊当学徒时,被师兄恶作剧一般,在她的脸颊上滴落几滴蜡。她一定会吓得四脚朝天吧,光是想像那幅景象就让库斯勒笑逐颜开,又再看到翡涅希丝那毫无防备的睡脸时,就觉得光靠想像已能满足。
  虽然常言道:攻击是最好的防御,但太过于毫无防备的对象,反而会让人难以出手。
  库斯勒无奈地叹了一声,分辨不清那是说给翡涅希丝或是他自己听,然后绕到翡涅希丝身后扳着她的肩膀扶起上半身,再将手环住她的肩膀后方以及膝盖下方,一口气抱起那筋疲力尽的身子。
  本以为她会惊醒并表现得张皇失措,然而她却只是像被人呵痒似的缩了缩身子,一点儿也没有醒来的迹象。无力的脖子再也撑不起的脑袋瓜转了半圈后,安稳地靠在库斯勒的胸膛。
  库斯勒不禁不符合他本性地担心起:这家伙再这样下去以后真的没问题吗?不过他回想起翡涅希丝初到工坊时,即使交代她睡床上,她还是选择蜷缩在房间角落浑身颤抖的模样。
  或许是照她自己的判断,认为这个地方没问题吧。毕竟她已经能在餐桌上和威蓝多联手指责库斯勒的不是了。
  的确,事到如今库斯勒和威蓝多也不会对翡涅希丝做出什么不轨的举动,但谁也无法预料炼金术师的工坊中何时会有恶意悄然潜入。
  你也稍微变得可靠一点啊!库斯勒在心里默想,但当他抱着翡涅希丝,感觉到她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呻吟动来动去,最后像是终于找到舒服的姿势而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时,库斯勒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愈来愈苦闷。
  我的名字可是「利息(库斯勒)」啊!
  库斯勒确实是因为翡涅希丝对自己有恩,也想守护她,才把她带到这里来。
  但是,他也察觉到自己的想像与现实多少有点出入。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某种气魄似乎逐渐被侵蚀了。
  问题是,真正让他感到不快的原因是意识到自己并不觉得这种改变有何不妥。
  「……」
  如果想要去反覆堆敲这个问题,自己似乎就会迷失在乱糟糟的迷宫里。
  而且,现在已经是连修士都入眠的魔物出没的时间。
  因此,库斯勒选择不要再东想西想,赶快将翡涅希丝抱到卧室,放在床上。伊莉涅为了配合威蓝多进行的作业决定睡在下层,翡涅希丝虽然好像也说过想要这么做,但库斯勒可没有亲切到还特地抱她到楼下。
  相较之下,看到熟睡的翡涅希丝后,他确认了一件事实。
  翡涅希丝只要一入睡就很难再醒过来。
  以及,她的身躯软绵绵地毫无力气,抱在怀里非常温暖。


  翌日,欧特里斯派来的调查官如预定行程来到工坊,但他们鱼目混珠隐蔽财产的事并未被看穿。
  不过,与其说完全没被发现,倒不如说调查官并不想与名字已经被登记在前往卡山的名册上的库斯勒等人起冲突。与他们过不去就等于和阿萨美部队过不去,所以才会选择视而不见吧。
  隶属于自己的工坊财产被掠夺;骑士团内部权力斗争下的无意义消耗,孰轻孰重?在经过损益评估下才采取的做法。
  无论如何调查已经顺利结束,调查官一离开,威蓝多和伊莉涅便火速来到熔炉前准备烧炭。一寸光阴一寸金,真的就如这字面上的意思,进行作业。
  「这时候烧炭要做什么呵?」
  「想要弄出焦油来啦。」
  「因为我们要踏上旅途了。反正带着焦油也不麻烦。」
  伊莉涅和威蓝多两人就像是刚尝到恶作剧乐趣的小孩子,兴致高昂地堆起木头。库斯勒有点无言地茫然望着两人的模样,翡涅希丝则是走近库斯勒,她虽然表现得战战兢兢却比往常更靠近他一步。
  「焦油……是什么东西?」
  「是闷烧木头制成炭的过程中会产生的液体,你就把它想成烧焦的树汁好了。」
  「喔。」
  「这东西的用途很广。涂在木头上能够防水;抹在皮肤上可以治病;滴进酒里面或抹在肉上还可以增添风味。」
  翡涅希丝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可置信,在库斯勒开口之前她便先说:
  「我会自己查查看。」
  「喔,就该这样。」
  库斯勒一如此称赞她,翡涅希丝就从库斯勒身边退开两步,像是在抗议别把她当笨蛋。不过,她偏过头的侧脸看起来有些开心。
  接着,就看到伊莉涅在炉中搭好木头并在上面堆叠好砖瓦,她满脸煤灰地从炉中沙沙地钻出来后,就要动手把火苗点起。
  说时迟那时快,楼上突然传来敲门声。
  四个人面面相觑,库斯勒最先爬上楼。
  没有多做戒备是因为那敲门声中暗藏骑士团特有的暗号。
  「怎么又是你?」
  库斯勒推开门后的抱怨,让山民打扮的少年一脸不服气,仿佛在说接受抱怨并不是他的工作。
  「来自上面的传唤。」
  「这次又是什么事?」
  「不知道。不过——」
  只有威蓝多一个人?
  听到库斯勒的反问,少年只是点点头。
  「欧特里斯大人吩咐是十万火急的事。」
  而且,传唤的人是欧特里斯。难道是听完调查官的报告后勃然大怒吗?
  然而,这个原因不能解释为何只传唤威蓝多。倘若是关于工坊的事,不仅有威蓝多,也应该要连带叫上库斯勒才对。
  「算了,既然被传唤,那我去去就来。」
  从楼梯下探出头的威蓝多慢吞吞地边走边说。
  「剩下那个闷烧的温度要特别注意喔。」
  威蓝多只对伊莉涅丢下这么一句话后就离开。
  「什么事?」
  库斯勒只能耸肩回答伊莉涅的问题。
  「我可不知道他在工坊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事啊。」
  「嗯……算了。得先点火。」
  「你好像是得了病一样啊。」
  库斯勒说出这种话,伊莉涅也能对他回个微笑。
  翡涅希丝看到两人之间的交谈,像是学到了些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接下来,他们各自随意地打发时间,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威蓝多才总算回来。
  然后,走进工坊的威蓝多说出惊人一语:
  「有人想和我结婚,我可能去不了卡山了。」
  此言一出,足以让正在用天平和水壶复习如何根据比重特性分辨出假黄金的翡涅希丝;以及正好汗水淋漓地从楼下走上来的伊莉涅;正在调查如何采集金矿的库斯勒都不约而同地变得呆若木鸡。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07 编辑



第三幕

  库斯勒有自信能对绝大部分的事情保持持冷静。毕竟,就算恋人在他去取睡前酒时被乘机残杀,他也能在表面上保持淡然平静。
  但是,再怎样的事也都有个限度。
  三人之中最先开口的人是翡涅希丝:
  「恭……恭……喜……你吗?」
  到最后变成以疑问句作结,这样的确很有她的风格。
  「喂,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你吗?你要跟谁结婚啊?」
  这句话并不是指没有哪个笨蛋会钟情于威蓝多。而是库斯勒他们身为炼金术师,而炼金术师一般而言不可能结婚。
  「对方是个贵族千金小姐。」
  看到威蓝多满不在乎笑着回答的模样,库斯勒没有动怒,反倒头脑清醒了过来。
  「……怎么一回事?」
  面对库斯勒的询问,威蓝多先浮现出暧昧的笑容,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往最靠近自己的椅子坐下去。
  「原本是听说对方的手上拥有很贵重的宝石,所以才登门拜访……」
  「结果你弄到手的不是宝石而是女人吗?」
  一听到库斯勒惊诧的语气,威蓝多便耸了耸肩。
  「要求结婚的可是对方喔。」
  看到威蓝多一点也没有做错事感到惭愧的模样,有种类似头痛的感觉向库斯勒袭来。
  「虽然你也总是来者不拒,但那女人,我只能说她不只是没有看男人的眼光,还非常不切实际啊。」
  「你讲得太过分啦。」
  还以为他表情滑稽地回了这句话之后,接下来的对话又继续会是毫无意义的内容,但威蓝多说完后就缓缓拱起身子。
  「唉,或许是吧。不过,她有一颗会打算的脑袋。懂得去向欧特里斯哭诉喔。」
  「……欧特里斯?」
  「对啊。毕竟炼金术师不能结婚,对方若是贵族就更加不可能。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多了,只要我不是炼金术师,问题就好解决了。」
  「什……」
  威蓝多挺起身子,两手摊开像是在投降一样。
  「千金小姐表示我并不是炼金术师。」
  「但是……」
  我们是炼金术师啊!库斯勒正要说出这个理所当然的答案时,突然惊觉!
  他想起欧特里斯那对阴险的眼神。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威蓝多那困扰的脸庞。
  「嗯。不过,就算他们说不然我就提出自己是炼金术师的证明,我也只能一筹莫展啊。更何况,铁匠工会那边似乎已经即将做出我是一名铁匠的决议。」
  威蓝多的视线落在伊莉涅身上。
  伊莉涅嘴巴微张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好不容易才在脑中将整件事拼凑完整。
  「别……别说傻话了。我们工会怎么可能接受你们这种人呢?」
  「不,这还得看情况喔。」
  「什么意思啊?」
  面对伊莉涅的反问,库斯勒解释说:
  「想必是欧特里斯向某个无能的工头提议,只要能承认威蓝多是名工匠,就会让他坐上工会首领的宝座吧。」
  「果真是明察事理。你想想,那人叫什么?不是有个笨蛋还将大马士革钢的事泄漏给库斯勒吗?」
  听完库斯勒和威蓝多的话,伊莉涅紧紧皱起眉头后万念俱灰地垂下肩膀。
  「因为能想像得出这种交易内容,才更让人心寒啊……」
  「这下你不是能更无罣碍地离开这座城市了。」
  「……我不想被你安慰。」
  库斯勒耸了耸肩,将目光转向威蓝多。
  「不过,只要不加以理会这些话不就行了?」
  威蓝多坐在椅子上,满不在乎地微笑着,同时看起来也有几分憔悴。
  这反而让库斯勒产生疑问,什么事让他如此认真呢?
  「话也不是这么说喔。欧特里斯那混蛋对于我们越级上呈大马士革钢一事耿耿于怀啊。现在为了这件事,他也已经向阿萨美徽章的部队提出要求,希望将我的名字从前往卡山的名单中剔除。」
  为了管束这两名年轻的炼金术师而被派到这座城市的欧特里斯,竟然轻易地被抢先一步,落得两人即将逃离他的手掌心的局面,这无疑当众搧了他一巴掌。
  为了报复,他逮住机会打起如意算盘,即使只有威蓝多一个人,也要把他束缚在这座城市里,他的这点心思并不难理解。
  「那阿萨美的人怎么说呢?」
  威蓝多要笑不笑地说:
  「也照着欧特里斯的提议,要我证明自己是名炼金术师。言外之意,就是要我也呈上大马士革钢给他们啊。」
  但是,倘若答应了他们这一次的要求,到时候势必会走上量产伪大马士革钢的下场。这么一来,暴露出那是赝品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最糟的情况是可能会被想要保住自己手中的大马士革钢价值的大公下令杀掉。
  威蓝多也了解到这一点,所以才丝毫不打算要求他们为了他制作大马士革钢的迹象。
  「那么要怎么证明你是炼金术师呢?」
  「真想让你看看欧特里斯那混蛋说出这句话时的嘴脸啊。」
  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故意开出这种难题。
  一个人到底是什么身分,事实上并没有方法可以去证明。
  因此,才会有介绍信这类东西,或者如果是阅历丰富的工匠,可以看他能否表现出只有工匠才知道的东西,倚靠这一点来证明自己。即使如此,也得要有拥有足够权威的机关予以承认才行,否则整个城市也无法断定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分。
  而且,威蓝多如今是被认定他是名炼金术师的骑士团中的人,要求他必须证明自己是炼金术师。
  「他甚至还笑眯眯地建议我:『要不要就让亡者复活看看啊?』。」
  「……原来如此。」
  威蓝多重重地叹了一日气,喃喃地说:
  「而且……」
  「嗯?」
  「没事……只是我没想到那丫头会对我如此认真啊……」
  威蓝多说完,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步伐虚浮地走下楼梯。
  「啊,喂!」
  「让我一个人静下来想一想。」
  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
  被留在原地的三个人一时沉默无语,只是发愣,之后最先开口的是库斯勒。
  「真是笨蛋。」
  只有这句话。
  「那……那个……」
  然后翡涅希丝像是终于从诅咒中被解放出来似的开口说:
  「威……威蓝多先生再这么下去的话,真的会……?」
  「嗯……是吧。不去卡山,就在这座城市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吧。」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看了一眼库斯勒再看向楼梯,为他抱不平地说:
  「可……可是怎么能这样,威蓝多先生明明就想去卡山。」
  「或许吧,不过是那家伙『做了』蠢事,才会让事情生变。你没听到他刚才说的吗?不对,这不算蠢事吧。结婚应该说是可喜可贺。」
  翡涅希丝噤声。她的双眼泪光闪闪地瞪视库斯勒。
  「还真是冷淡啊,他不是你的同伴吗?」
  伊莉涅双手环在胸前,半眯着眼睛看着库斯勒。
  库斯勒忍受着两个女人的视线,愕然地挑起单边眉毛。
  「威蓝多并没有开口说出他需要我们帮助之类的话,不是吗?」
  「……也是啦,如果他要我帮他制作出大马士革钢,老实说我也会很为难……不过,你会因为这样不帮他?」
  「没错,不过涵义并不一样。」
  库斯勒一说完,伊莉涅露出惊讶的表情,翡涅希丝也以她自己的方式担心威蓝多,目不转晴地盯住楼梯。
  真麻烦啊,库斯勒挠了挠头对她们说:
  「他提到对方是城里的贵族吧。欧特里斯和那贵族的千金小姐一起联手不是吗?这样的两个人都谋划要将威蓝多留在这座城里唷。要是反对这件事,你们明白那代表什么吗?那就等于与这座城市的当权者作对喔。」
  「啊!」
  「而且,阿萨美徽章部队接下来要向北方前进。如此一来,这个戈尔贝蒂将会是他们与南面城市往来的重要中继点。与掌控这个重要中继点的家伙之间结下梁子,然后就这么前往北方去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更别提我们可是靠大马士革钢贿赂他们,才得以在名单中勉强填上我们的名字。我们本身就已经带有问题,若是再记上一笔新的问题,你们想阿萨美里的人会特意去保护我们吗?」
  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
  「当然,欧特里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恐怕我们一向威蓝多伸出援手,他就会立刻把事情闹大。阿萨美的人会怎么做呢?毫无疑问地自然是抛下我们。他们会表示不能跟戈尔贝蒂产生摩擦。到时候你怎么办?会很困扰吧?如今你在这座城市里,早就没有容身之处了吧?」
  库斯勒刁难地询问伊莉涅,她的脸上立刻露出怯意。
  伊莉涅原本就和工匠们处得不好,为了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才下定决心选择跟随库斯勒他们一起离开这条路。
  「因此,威蓝多必须自己解决问题。你们也不要插手喔,不然只会受诱上钩,让人看笑话。」
  库斯勒最后只留下这句话,就重新专注在采集金矿的书上。
  当今世道,你不奋力划动双臂的话就会灭顶,但是弄错游泳方式也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库斯勒万万没想到会受困于这种方式,虽然早就知道威蓝多游戏花丛间是危险的祸根。更别提是和一名贵族千金小姐!
  这种咎由自取的后果,库斯勒并没有理由帮助他。遑论是这种对他伸出援手就有可能会连累到自己的情况。
  而且,威蓝多并非已经被逼到走投无路。还剩下可以靠自己去把整件事做个了断的方法。
  尴尬的沉默中,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似乎正犹豫是否要到楼下去时,威蓝多提着少量的行李走了上来,打算出门去。
  出声询问他的是翡涅希丝。
  「请……请问要去哪里?」
  威蓝多露出了强打精神的虚弱笑容。
  「嗯……我想去和她谈谈。」
  说到底就只要把他们两人的关系做个了结就行了,只有这个方法。
  凡事不离一个「理」字。
  库斯勒连看都没看威蓝多一眼。
  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不发一语地目送威蓝多离开,沉默支配了整间工坊。
  她们两人大概都明白说服库斯勒已是不可能,怀着某种怎样就是无法接受的心情,各自慢吞吞地重新展开自己的作业。
  库斯勒轻轻地哼了一声。
  什么问题都没有。


  威蓝多自从走出工坊后就一直没回来,隔天阿萨美徽章的部队派遣士兵前来拜访工坊。因为先遣部队已经抵达这座城市,所以他们要将库斯勒一行人的行李先搬进空马车里。
  先遣部队,顾名思义,就是率先前往目的地的部队。看来传令官最后是将库斯勒他们安排在这里。倘若能够与首先进入城市的部队同行,就能增加他们到达卡山后接触异教徒知识的机会。
  自然,这是传令官出于政治上的考量,打算先卖个人情,之后再来讨债。
  如今威蓝多正被一颗大石头绊住,对库斯勒而言,传令官的这个打算会是桩让他的表情愈来愈苦闷的大人情。
  施加足以让对方生厌的莫大恩惠是这些家伙惯用的伎俩。
  虽说如此,库斯勒并没有拂逆对方的理由。
  「行李的量还不少喔,要怎么搬到马车上?」
  「我们会派搬货车过来。你们就先把东西都放在工坊前面。值钱的东西别用马车搬运喔,之后就算找不到,我们也不负责。」
  「谢谢您的提醒。」
  还以为这名士兵肯定会乘机会顺手牵羊,照这样看来,阿萨美徽章的部队军纪倒也严谨。不过,除了像这名士兵一样端正地戴好头盔,身穿甲胄的人之外,其他人或许都跟绿林大盗没什么差别。
  「另外,行李全搬出来以后,到我们下榻的旅馆来一趟。传令官大人有事交代。」
  「遵命。喂!你们都听到了吧,把行李搬到外面去。」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下达指示。
  她们两人昨晚似乎等威蓝多等到很晚,现在一副困倦的模样。
  库斯勒对此也只能无奈地发出叹息。
  之后,他们目送运货的人将搬到工坊外面的行李全数运走,就前往传令官艾鲁森的所在地。
  库斯勒原本打算一个人前往,但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也表示要跟。
  心里清楚她们大概是为了威蓝多的事情,不过这件事基本上已有结论。
  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艾鲁森也是为了表明立场而传唤他们。
  因此,艾鲁森的第一句话并未让他感到吃惊。
  「对贵族的千金出手,没有步上绞刑台算他走运了。」
  当然,他们对这句话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只不过,那名叫威蓝多的也算是曾入我们帐下的人。要是为此引来多余的非议,也会影响到我们的名誉。总之,我也会问问阁下大人关于此事的看法。」
  翡涅希丝像是看见一道拯救的曙光,仰起头来,可是艾鲁森却语气森严地说:
  「但是,我的职责是排除行军时的一切障碍。要是你们采取了违逆此意的行动,后果将会如何,我想应该不可能不明白吧?」
  「当然。」
  库斯勒正色回应,翡涅希丝则无力地垂下视线。
  「主力部队会在明天或后天到达,接着就北上。只要你们老实安分,我也不会亏待你们。」
  库斯勒恭敬地低头行礼,也催促伊莉涅和翡涅希丝照做后,便打算快点离开房间。
  这时,艾鲁森却唤了他的名字。
  「啊,库斯勒是吧?你留下来一下。」
  库斯勒停下脚步,万般无奈地转过身。
  「请问还有什么事?」
  当他听到回答时,伊莉涅和翡涅希丝已然步出房间。
  这表示接下来的谈话艾鲁森并不想被她们听见。
  「那个名叫翡涅希丝的女孩。」
  艾鲁森简短地说:
  「你要好好把她拴紧。」
  库斯勒耸了耸肩,却被两道意想不到的锐利视线锁住。
  翡洲希丝被骑士团的人当作是可能引发信仰问题的诅咒工具。知道她真面目的人,应该只限于欧特里斯等拥有地位的当权者,不过,传令官身为各个目的地的开路先锋,翡涅希丝的事,以及库斯勒他们如何得到翡涅希丝的经过,他应该早就调查好来龙去脉了吧。
  「北方国度也有无法理解骑士团威望的蛮族。对付这种人就得用光靠外表就能让人一目了然的道具。也就是说,像你这种年轻炼金术师,对我们有没有用还是个未知数。但是那个女孩却不一样,你懂我要表达的意思吗?」
  载货马车的数量有限,眼前如果有有用的道具和没用的道具,他们就会进行取舍。
  也就是说,若非翡涅希丝的外表确实能在北方大地发挥功效,他才不会另费工夫带着隐含问题的库斯勒等人前往卡山。在工坊里几乎只被当作打杂的翡涅希丝,对骑士团而言,可比能够找到替代品的库斯勒还来得贵重且有用。
  虽然如此,他们并没有强行将翡涅希丝带离库斯勒身边,铁定是基于他们呈上大马士革钢的功劳。库斯勒等人还留有再度制作出大马士革钢的可能性,因此倒也不需要去斩断这层关系。
  一切都是评估过得失,并且以实用性的角度来做决定。
  不过,库斯勒也没打算要眼睁睁地看着翡涅希丝被人带走,被人随意滥用。因为翡涅希丝属于他。
  只要是关乎于自己的抹大拉,无论对手是谁,库斯勒都不会改变主意。
  更何况,当翡涅希丝被人利用时,肯定就是她痛苦的时候。
  尽管如此,库斯勒并不会将这些想法表露出来。他不动声色地对艾鲁森讨好道:
  「自然明白。我会好好看着她,不让她因为对威蓝多产生奇怪的同情而乱来。毕竟……我可是很想去卡山啊。」
  「……」
  艾鲁森目不转睛地凝视库斯勒一会儿后,移开了视线。
  「你这么明白事理自然是好。」
  「愧不敢当。」
  库斯勒矫情地应了一句,艾鲁森就像在赶虫子似的挥了挥手。
  库斯勒当然也不打算久留,于是快快告辞离开。
  打开门走没几步,就看到翡涅希丝和伊莉涅站在前面。
  因为伊莉涅也在旁,库斯勒便没有出声,但是从翡涅希丝的模样来看,他心想,她用那对耳朵把谈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啊。


  回到工坊后,伊莉涅走到下层去收拾昨天焖烧过的炭,起居室里只有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两人。库斯勒一副事不关己地翻开采集黄金的书籍,但翡涅希丝还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真不善于隐藏心事啊,这让她反而更显得可爱。
  「那个——」
  「什么事?」
  库斯勒打断她的话,但翡涅希丝虽然气势一弱,却没有住嘴。
  「威蓝多先生他……」
  「放弃吧。」
  「唔……」
  接着库斯勒将视线移向她,改口说:
  「错了,还不知道会怎样。正确来说应该是——祈祷吧!」
  大概是这种半开玩笑的语气惹恼了翡涅希丝,她吊起眼尾怒视库斯勒。
  「你不是已经偷听了我们的谈话了?」
  库斯勒简短地说,个性老实的翡涅希丝则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还相信她能和自己争论呢?库斯勒对此无法理解。
  「那你应该明白其中的道理了吧。给我安分一点。」
  库斯勒的视线回到书上,仿佛在说事情就谈到这里,但翡涅希丝却声音颤抖地说:
  「我能明白那些道理。」
  「既然——」
  「也就是说,只要我不去卡山,你也去不成!」
  「……」
  如果这是在讨论其他话题的话,库斯勒大概会摸摸她的头,称赞她做得不错。
  而她则会板着脸却透露出一点喜悦地说:请不要把我当笨蛋!
  库斯勒毫不费力就可以想像出这样的情景,所以才更对翡涅希丝那浅薄的智慧感到厌烦。
  「我不是说过要你别把真正的想法表达出来吗?你就没想过要是让我知道你察觉到这一点,可能会被我捆起来丢进仓库里吗?还是说,这道理太难,你想不到?」
  「!」
  翡涅希丝神情僵硬地欲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因为修女服的下摆过长,某处被勾住,她又扑通地坐回椅子上。
  真是个傻丫头。
  库斯勒也没心情取笑她了。
  「你想要帮助威蓝多的心情,我也不是说不能理解。毕竟那家伙还曾经帮你买了葡萄干。」
  「我……我才不是被食物收买——」
  「但是,无论如何,不要去管那家伙的事。他是自作自受。更何况,你为什么要站在威蓝多那一边呢?从你老是絮絮叨叼的神之教诲来看,那家伙犯的可是奸淫罪。明白吗?奸淫!」
  「那……那个我知道啦。」
  翡涅希丝拚命地想要找话掩饰,但库斯勒却使坏地问道:
  「喔。那我倒想要你仔细地教教我啊?」
  翡涅希丝紧咬双唇,脸蛋因为难过而憋得涨红。
  虽然还想要继续揶揄嘲弄翡涅希丝,但她说的话里有一点是事实。
  对于阿萨美徽章的部队而言,有利用价值的是翡涅希丝,并非库斯勒。库斯勒他们不过是靠着大马士革钢勉勉强强买到前往卡山的权利罢了。
  因此,库斯勒带着些许严肃,正眼与翡涅希丝相对。
  「听好了。威蓝多是因为自己大意才会落入圈套。策画整件事的欧特里斯,那家伙虽然阴险,但不是笨蛋。他紧紧扣住了要害。聪明地将骑士团这个组织的面子、今后的大局演变都拿来当作他的盾牌,设计让威蓝多掉入陷阱。对欧特里斯而言,这么做可以让他取回被我们先下手为强而受损的面子,同时还是可以送个大人情给贵族千金的大好机会。欧特里斯并不是在闹着玩。要是这时候白目地强出头,只会让不幸像牛粪一样紧紧黏上身。」
  恳切郑重的叮嘱下,想必脑筋不差的翡涅希丝一定也能理解吧。
  库斯勒偏头对翡涅希丝投以「听懂了吗」的视线,她却绷紧肩膀怒瞪库斯勒。
  她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诉说着虽然听懂,但就是没办法接受。
  「我的不幸……并非不能前往卡山。」
  「……饶富深意的意见啊。」
  「为什么?」
  翡涅希丝说到一半,话就噎住了。
  「嗯?」
  库斯勒反问了一声,翡涅希丝抹了抹眼角,说道:
  「为什么你刻意这么冷静呢?」
  「……冷静?」
  「对……对啊。为什么可以那么淡定,好像还能够数数一样……」
  「那是因为道理已经很清楚。这种事就算再发生上百遍,我也会采取上百遍一样的对应方法。绝对不会有帮助威蓝多的选项。」
  那是身为一名炼金术师能够不落入圈套、不偏离该走的路,一步步走到今天的秘诀,恐怕也是通往抹大拉的唯一途径。
  每当感情用事,或是被眼前障碍绊倒,都只会让抹大拉逐渐远去,成为他人阴谋下的牺牲品。
  库斯勒轻轻搔了搔脖子后面的烫伤,对她说:
  「你认为我很无情?但我可是名炼金术师,你忘了吗?」
  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翡涅希丝大概是明白了这一点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头纱都鼓了起来,然后爆发:
  「你最差劲了!」
  她踢倒椅子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进寝室。
  她就是个典型的看到小狗被抛弃在路边会哭泣,看到小鸟掉落在树根旁会哀叫的小孩。
  一般人对此大概会称赞她心地善良吧,可惜的是,这里是与世隔绝的炼金术师工坊。那种同情心不仅没有任何价值,更可能是祸害。
  库斯勒眺望着翡涅希丝使尽力气关紧的房门,轻轻地耸了耸肩。
  在市集时翡涅希丝让他见识到为了生存下去的必要做法,但那似乎仅限于旅行的准备。库斯勒只不过是在别的事情上找活路,也因为他是这样生存下来的才会得到「利息(库斯勒)」这个别名。
  库斯勒并不以此为耻。
  但是,他突然察觉到的视线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我还必须对你做同样的说明吗?」
  他并没有转头去看视线来自何人,站在楼梯口偷窥的伊莉涅便不情不愿地探出头来。
  「爷爷常常对我说。」
  「什么?」
  「作业时要时常具备分辨的能力。」
  「……意思是?」
  就着阶梯坐下的伊莉涅对库斯勒投以不甚友善的眼神。
  「做相同的事,就不要去期待能得出不同的结果。」
  「那位老爷子真不是盖的!」
  库斯勒由衷地赞叹道。
  伊莉涅并没有特别表现出感到自豪之类的神情。
  「你真的要抛弃威蓝多吗?」
  「别讲得这么难听嘛。」
  「可是,那是事实对吧?」
  听见伊莉涅责备的口吻,库斯勒用带着怀疑的眼神望向她。
  「没错。就像毫不停留地经过饿倒在路边的人眼前一样。」
  这种人不论哪座城市都会有,城里的人也只会视而不见。伊莉涅脸上一皱,这说法似乎触及到她的良心,但是她并没有就此屈服。
  「不过,我想小乌鲁是认真的。」
  不知道是因为听见威蓝多这么呼唤翡涅希丝,还是因为这几天她们的感情变好了,伊莉涅也这样称呼翡涅希丝。
  「而且,我也担心起和一个会轻易抛弃同伴的人同行真的好吗?」
  「就算你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库斯勒如此询问后,伊莉涅妖娆地笑了。
  「我还有大马士革钢这个杀手锏呢!」
  那一招就是只出手一次才会见效。
  而且,倘若被人发现有办法重复制造,就会增加自身的危险。伊莉涅当然明白这一点,但她想表示自己还有王牌。
  「唉……老实说,我也认为你的论点没错。我也是为了自己才来到这里,更何况,我已经不能重拾工匠身分。不管怎样我都想去卡山。」
  库斯勒阖上书,正视伊莉涅后问道:
  「我想问你一件事,为什么要那么袒护威蓝多?」
  「我也想问,你们不是同伴吗?」
  以问题回答问题,而且伊莉涅的表情仿佛在说:如果库斯勒不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拿杠杆来撬,她也绝不会开口。毕竟她再怎么狼狈,也曾是在铁匠工坊受到严格训练的人。
  于足,库斯勒回答她:
  「在我心中对同伴的定义是端看对方是否能帮得上我。」
  「……真差劲啊。」
  「是吗?这总比抱持着暧昧的价值观互道彼此是同伴,在大难来时却背叛对方的人还来得好吧。只要能帮得上忙我就不会背叛他,没有用时就舍他而去。不过是这样。并不会因为讨厌而背叛;也不会因为喜欢而伸出援手。我倒觉得简单明了又很公平。」
  伊莉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没有开口。
  大概是明白即使与库斯勒谈论伦理道德,也不会得到什么回响吧。
  「所以呢?你又是怎么回事?喜欢上威蓝多了吗?」
  伊莉涅听到这句话,终于站了起来。
  在鼻间冷笑了一声,说道:
  「就某种意义而言,或许是吧。」
  接着继续表示:
  「在我来到这里之前,一直以为他是只会玩弄工会女人的下流胚子。」
  不愧是工匠出身,用字遣词与人不同。
  「跟他聊过之后发现自己想错了?」
  库斯勒略带嘲讽地询问,伊莉涅不悦地闭上眼睛,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那个人很温柔。」
  「只限于女人啊。」
  「我倒觉得总比对谁都不温柔的人来得强?」
  伊莉涅是个能言善辩的人。
  因此与她谈话才会这么有趣,不过库斯勒不再闲扯淡,向她问道:
  「但是,我没想到就连那么一本正经的翡涅希丝也会觉得他好。」
  「……事实上,威蓝多似乎曾教训过她。」
  伊莉涅挠了挠脑袋。
  而后似乎在犹豫着什么,最终还是开了口:
  「或许我也是被威蓝多的花言巧语给迷惑了。」
  「嗯?」
  「我问过他为什么老爱追着女人跑,他一脸开心地回答说:『看她们笑就会觉得很高兴。』」
  「哈!」
  库斯勒从鼻间发出嗤笑,伊莉涅在描述时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是,伊莉涅说完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我不太喜欢说别人家的闲话,但向威蓝多求婚的贵族小姐大概是这座城市的名人喔。她的事曾经在城里喧腾一时。」
  「因为太没有看男人的眼光?」
  「……有点接近吧。不对,应该说错得离谱。」
  伊莉涅对他的嘲弄没有反应,让库斯勒觉得有些泄气。
  伊莉涅在脑海中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后才开口:
  「芙劳·冯·海德堡。海德堡小姐曾结过一次婚。」
  「……然后呢?」
  「不过,因为她出身于贵族名门,想当然尔这是在她尚未出生前就订下的婚姻。可是,她的对象却是个这附近无人不知,恶名昭彰的领主。有不少人因为承受不了该领地的重税和不讲理的刑罚而逃进这座城市。然而,那片领地拥有广袤的森林,掌握了这座城市的燃料柴薪、保存食物时所必须的蜂蜜、当作马饲料的麦子等物料的供给线。不过,对方家族又是在戈尔贝蒂还是座异教徒城市时就已经权倾一时,直到现在骑士团也依旧对他们心存猜忌。因此,他们才会想到只要与城市现今的权贵联姻,就能够消除骑士团的疑虑……就这样,促成了一桩自始至终都是利益考量的婚姻。」
  常听到的故事。
  库斯勒对这话题逐渐失去兴趣,但伊莉涅的语调突然变得尖锐。
  「那真的是很过分的事!结果尽管芙劳小姐就这么嫁到领主那边,却不再参加戈尔贝蒂城的活动,大家都觉得可疑,后来才知道她被禁锢在城堡里,嫉妒心很重的丈夫想要独占她。然后,听说还对她暴力相向,在经过大主教的仲裁后才得以离婚。因为有这样的前因,所以芙劳小姐虽然是离婚回娘家,但当她进到城里时,整座城市都举行庆典为她祝贺呢。」
  「我懂了。我会对那名不幸的新娘寄予同情。然后呢?这会改变威蓝多自作自受的下场吗?」
  库斯勒的一句话就让伊莉涅哑口无言。
  但她的脸上仿佛写满了「我还有话要说」。
  然后,伊莉涅还是忍无可忍地说:
  「那个人招惹的工会女人也大多是那种感觉的人。」
  「……」
  「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乘虚而入。」
  伊莉涅起初虽然看似愤恨地说着,最后却随着叹息连同耸起的肩膀一起放松力量。
  看她们笑就会觉得很高兴。
  明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威蓝多身上却也的确有那种特质,让人觉得那样不经大脑的话,或许是真心地出自于他的嘴巴。他的本性单纯,不管到哪里他都只忠于自己的想法,所以乍看之下会以为他很复杂难懂。
  「而且,威蓝多并没有为此生气。」
  「啊?」
  「他只是样子憔悴了点。假使你的恋人一心不希望你离去,设下圈套把你留住,你应该会震怒吧?」
  「……我不否认。」
  似乎没料到库斯勒会稍微犹豫之后便老实承认,伊莉涅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
  「而且,他不是还提到『没想到那小姐对他那么认真』之类的话。我怎么看都不觉得那是在博取同情的演技。那个人果然很温柔啊。」
  威蓝多是个怎样的人,库斯勒根本不在乎。
  他有兴趣的是另一件事。
  「你的意思是翡涅希丝也和你抱持相同的想法?」
  「大概吧。所以她看到你单方面抛弃温柔的威蓝多,当然会觉得你是没血没泪的家伙。」
  「真不巧,我的名字是『利息』喔。」
  库斯勒平时说这句话时总是半挑衅半威胁的语气,但没想到这次居然是为了解释而沦落到认真说出这句话的局面。
  「不过,究竟为什么呢?」
  库斯勒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我们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一定可以按照预定前往卡山。相反地,如果对他伸出援手,极有可能会被留在这座城市里。去留都取决于传令官一人,但从刚刚的谈话你应该就能明白,他对我们没有半点好感。」
  因此,脑袋正常的人不就都明白该怎么选择吗?
  「我被教诲过要是工匠开始表现得精明强悍,就不会有好下场。」
  库斯勒反而想要翡涅希丝稍微学会的正是这份精明强悍。
  「你已经不再是工匠啰。」
  听到库斯勒的纠正,伊莉涅低下头。
  「所以,我才会犹豫。」
  「犹豫?」
  伊莉涅闭上眼睛,呻吟了一声,结果还是说出口:
  「我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小乌鲁其实不如你想像中的柔弱。」
  「啊?」
  库斯勒反问后,难不成!他惊觉地站起身。
  木窗微微开放,从伊莉涅的位置可以看得见外面。
  库斯勒急忙冲向寝室,打开门。
  空荡荡的房间。
  「大概是去海德堡家了吧。」
  「可恶!」
  库斯勒咒骂一声,赶紧跑出工坊。


  就算不知道海德堡的家位于何处也不要紧,城中贵族要置办宅院往往都固定在某块地区。
  城市中心稍稍偏北的地区,如果还是在山丘上就更理想了。
  先大概确定方位后便往前奔去,沿途再向人问路。
  他猜想翡涅希丝肯定也是这么做,站在房舍门前谈笑的几名体态丰满的妇女们啰哩八嗦地说刚刚也有名修女朝那边去。无可厚非地,她们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库斯勒当然不加以理会,朝着翡涅希丝身后追去。
  要是让她走进宅院里就麻烦了,不过事实证明那只是他的杞人忧天。
  富丽堂皇的宅院大门前,一个娇小的白色身影正和守门人一问一答。
  「我有事要和威蓝多先生说,拜托你开门。」
  「我说过,这里没有这号人物。」
  守门人一脸困扰,想强将翡涅希丝推回去。
  有钱人家的门口经常会有乞讨的贫民、出售怪药的占卜师前来。
  但是,翡涅希丝怎么看都和那些人不一样,所以才会让守门人不知该采取何种方式对应。
  翡涅希丝的这身打扮在这个时候救了她。
  「回去啰。」
  库斯勒走了过去,拎起她的后颈,不容分说地强行将她带开。
  她那像只小猫被活饵陷阱逮到然后激烈挣扎的模样,真的完全跟动物一样。
  翡涅希丝拚命抵抗,试图挣脱库斯勒的掌心,但是不管翡涅希丝多么使劲也奈何不了库斯勒。他还是抓住翡涅希丝的脖子,拖着她走。
  翡涅希丝虽然还反抗了好一会儿,但她之后终于认清两人的力气差距,安分下来,于是库斯勒便松手放开她。
  「你在找威蓝多吗?」
  翡涅希丝不在库斯勒的身旁或后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
  她也没有闹别扭,更不是在害怕。
  而是生气。
  「他怎么可能在那种地方啊。」
  库斯勒说完,翡涅希丝虽然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但她的头纱两端微微地动了动。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贵族只会在别院包养情人,这是一般常识。威蓝多大概是被关在他们约好谈话的地方吧。那家伙如果想逃出来,凭他的本事一定可以,但是他没这样做的原因是不想惹恼对方,让事情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我不想听!」
  翡涅希丝尖声喊道。
  只有恰巧刚从他们身边经过的卖鲜鱼青年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之外,路上没有其他人。
  这是一条安静的街道。
  「想不想听随便你,但是现实并不会因此改变。放弃威蓝多吧。」
  翡涅希丝既不回头,也不回答。
  「鲁莽插手只会被欧特里斯盯上。你应该知道那家伙想连我们都一网打尽。」
  「会因此觉得困扰的人是你,并不是我。」
  翡涅希丝语气强硬地说。
  库斯勒拚命忍住想要咂舌的冲动。为什么她要如此顽固呢?
  「再说,你见到威蓝多后打算怎么办呢?鼓励他『一起加油』吗?」
  翡涅希丝无言。
  「想帮助那家伙的话,就只有说服贵族千金,不然就是证明他是个炼金术师。你打算怎么做呢?我看你应该没什么想法吧?」
  翡涅希丝的走路速度加快。
  「真是!」
  库斯勒觉得再多说些什么都是白费唇舌,于是便不再动口。
  他与翡涅希丝之间的距离虽然不算远,但也非触手可及。但是之前在市集上经历的事,反倒让库斯勒觉得这时的翡涅希丝离她好远。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抵达工坊,翡涅希丝依然一言不发,抱着之前在看到书下到工作室去。
  伊莉涅愕然看向库斯勒,不过他只是耸了耸肩。
  当然,伊莉涅也不会和库斯勒站在同一边,她果然就跟着走到下层去探看翡涅希丝的情况。


  至今为止,不管翡涅希丝如何被捉弄、被刁难,她还是会在晚餐时间出现于起居室。
  然而,这一天她并没有上来,虽然不当和事佬,但能够理解双方主张的伊莉涅便负责带食物给她。
  要说理解,库斯勒当然也能理解翡涅希丝的想法。如果威蓝多能够得救自然是最好不过。问题是,现在为了救他,就会有不得不跨越的困难,还有不得不冒的危险。
  他没有道理帮威蓝多帮到这种程度,也没有好处。
  倘若今天的立场调换,威蓝多恐怕也不会去救库斯勒,库斯勒也会觉得是自己做了蠢事而放弃吧。这便是这个职业的道理。
  就这样,库斯勒整个晚上都在「监视翡涅希丝以防她逃出去」中度过,跟着天就亮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锣鼓喧腾,整座城市仿佛国王凯旋归来一样地热闹。阿萨美徽章的主力部队终于到来了。
  即将率军北上,从可恨的异教徒手中夺取城市,将之改造成神的羔羊们的居所,肩负如此重责大任的神圣部队终于抵达了!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欢庆的气氛下。
  戈尔贝蒂的人们预期,当卡山成为正教徒的城市之后,他们便能扩大贸易,使城市变得更加繁荣。看到现在市集上满坑满谷来自卡山的商品,就可以明显感受到依赖信仰之名可以给人多少方便。
  走出工坊,从崖顶眺望,就会发现港口附近特别热闹。配合阿萨美徽章主力部队的行军日程,航行于沿岸的水路船队也抵达此地。
  骑士团是结合信仰、武力和商业的最强组织。
  从远处眺望就可以深切明白这句话的涵义。一想到自己身处于这样庞大的组织之中,胸口不禁同时涌起无力感和无所不能感。
  然后,在这世上拥有强大权力的家伙比比皆是。
  如果自己的行动稍有不慎,就会掉入那些家伙的陷阱中。
  库斯勒细目远眺,这时伊莉涅也走到外面来。
  「热闹程度不下庆典呢!」
  「你有好好梳妆打扮了吗?」
  「为什么?又不是要去参加舞会?」
  伊莉涅悻悻然地回答,翡涅希丝走到她身后。
  「差不多啦。在当权者面前要好好大舞一场。除此之外只要静静蹲伏在一旁就好了。」
  「……让人不能苟同的处世之道。」
  「因为钥匙的形状是由锁头的形状来决定啊。」
  「我最多是帮你祈祷那扇门后面会有宝物啊!」
  库斯勒哼了一声,迈步而去。
  清晨一名使者来访,吩咐他们去晋见率领阿萨美部队的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库斯勒他们身为炼金术师,在骑士团的资产中姑且算是被列于高价值的部门,所以他们才会得到不同于小兵小卒的待遇吧。
  「或者是天真地想再索取大马士革钢。」
  「大公会是那么贪得无厌的人吗?」
  「会贪才能积揽财富。」
  伊莉涅耸了耸肩。
  能言善道的她对于库斯勒总爱逞讽刺之能事的说话方式也已经习惯了。大概是在口德不好的工匠工坊中久经锻炼了吧。
  只不过,她的多话或许是因为身旁的翡涅希丝一句都不说的关系。
  而且,翡涅希丝带着很奇怪的东西。
  「喂,那是什么?」
  即使库斯勒开口询问,翡涅希丝也还是无视于他。身侧抱着一本古老的大书,一语不发。
  虽然肯定她有所企图,但还抓不到头绪。
  要是继续刺激她让她更加不悦的话,说不定在出发之际真的得用链子拴在脖子上,硬是拖她上路,因此库斯勒决定放手不管。
  来到骑士团的建筑物前面时,只见各种花瓣铺成了一条路,现在这种季节还真不知道这些花瓣是从何处收集来。士兵们井然有序地成排站立,持枪挺胸等候大公的到来。
  这么一来,库斯勒他们当然无法从正门进入,于是就绕到后门去。
  平时来到骑士团的建筑时都觉得里头空荡荡,唯独今天是人满为患。
  原本库斯勒还想如果跟欧特里斯碰上面就麻烦了,看来这个担心太多余了。
  顶多是晋见大公时,他会在一旁待命吧。
  「啊!终于到了。」
  正想往传令官房间去时,一直随侍在传令官旁边,看样子是名副官的青年叫住库斯勒他们。
  「等城市贵族都呈上贡品之后,就开始安排晋见的时间。基本上只要对大公说的话点头称足就行了,不过大公是个有点奇特的人,你们还是小心一点吧。」
  「奇特?」
  「大公喜欢看余兴表演。他也有点把炼金术师和杂耍小丑搞混了。在之前途经的城市里,还有人被要求表演喷火的杂耍。」
  「……我会注意。」
  大概是因为来晋见的人很多,伊莉涅很快就紧张起来,翡涅希丝看起来却不然。她低垂着头,头纱下方的双眼阴郁。
  这样应该也算是老实安分吧,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接下来,库斯勒他们就和同样等着晋见大公的人一起被领到一个房间去打发时间,那些人都是这座城市的小富豪,有人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木箱,也有人抱着看起来很高级的袋子。他们八成都是从事贸易的人吧。他们心里明白只要能在大公面前留下好印象,就能得到远比送出的礼物还更有价值的回报。
  相对于进贡手中财富的他们,库斯勒进贡的是他自己。
  一心只为了朝着抹大拉前进的他,只要觉得对自己有帮助,下跪几次都无所谓,对谁俯首称是都不在乎。肉麻到令人作呕的阿谀奉承他都说得出口。要是大公要求他秀出喷火杂耍,他也会心甘情愿地表演。
  但是,他绝不让人阻挠他前往抹大拉。
  即使威蓝多不在这里,库斯勒也没有半点罪恶感。
  他并不认为有必要这么觉得。
  否则,就会对他一路走来的人生无法交代。
  「下一位,拉督鲁商会!」
  手执名册的是方才的青年。他带着士兵,传唤完就朝走廊尽头的大房间走去。等候室里的人愈来愈少,但库斯勒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被传唤。伊莉涅虽然性格要强又很有胆识,但毕竟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将站在大贵族面前,这份紧张让她坐立不安。这时,库斯勒看了一眼坐在稍远之处,一动也不动的翡涅希丝。她的膝盖上放着厚重的书本,脸上表情藏在头纱之下。
  整个人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大概是在紧张吧。这样一想,她手中的那本装订老旧的书看起来也有点像圣典。曾经被当作诅咒工具而豢养在圣歌队的她,或许已经习惯这种场面,那圣典或许也是为此而准备。要是被人揭发她的耳朵,主张她是异端,就把圣典抱在胸前,竭力恳求饶她一命。
  库斯勒想像这幅画面后,胸口感到一阵不舒服,连忙把头偏过去。
  翡涅希丝是那种主动冲向不幸的个性。
  库斯勒想到这一点,又在心中思忖,自己想要守护翡涅希丝的心情,该不会就跟看到在路旁颤抖的小猫,然后将它抱起的感觉没有两样吧。
  这么说来,翡涅希丝那种出自于愚蠢的感情论点而想要帮助威蓝多的行为,或许也不见得有理由该受人责备。
  库斯勒的念头转啊转地,突然惊觉!
  威蓝多?
  库斯勒把目光移到翡涅希丝的手边。那本厚重的书,里头的纸张已经破破烂烂看不出原本样貌,但是却有一张不像是纸张脱落的纸片跑出来。
  便条纸。那会是什么?
  最近翡涅希丝在看的是一本记载了黄金之羊传说的古老神话相关的书。
  翡涅希丝。她的个性。若有所思的脸。威蓝多。然后,他们处于即将晋见大公的状况。
  库斯勒几乎可说是下意识地就把手伸向翡涅希丝放在膝盖上的书。
  那瞬间,翡涅希丝的眼神。
  紧接着,刚才那名青年推开了门。
  「下一位,炼金术师!」
  甚至不用名字称呼。
  库斯勒有余裕闪过这个念头,但伊莉涅却全然不是这样。
  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令她张目结舌,一脸茫然。
  「……她怎么了?」
  青年问道,库斯勒则扶起翡涅希丝倒在自己身上的肩膀回答说:
  「好像是因为太过紧张,身体不舒服。」
  「是吗?来人!」
  青年向待在身边的士兵发出命令,不过被库斯勒婉拒。
  「后面带着助手们去晋见大公太有失体统。就让另一个人留下来照看她吧。」
  「我知道了,动作快点。」
  库斯勒点点头,向伊莉涅使了个眼色。
  伊莉涅亲眼目睹库斯勒出手敲击翡涅希丝后颈的瞬间,她的样子看来是正在烦恼是否要斥责库斯勒,不过目前情况她还是以照看翡涅希丝为优先。
  「让她枕着这个吧。」
  库斯勒捡起从翡涅希丝的膝盖上掉落的书籍。从膝盖掉落时,书刚好摊开在夹着便条纸的那一页,库斯勒看了一眼上面描绘的图片,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正确。
  那是一张与古老神话相关的华丽插图。
  插图上画的即是狮身背上长着双翼,还有一条蛇尾的怪物。
  很容易就能猜出翡涅希丝打算在大公面前说的话。
  「你想说自己是炼金术师做出来的产物?」
  在炼金术的历史上的确有把各种不同生物拼凑缝合在一起,创造出新生命的传说。
  「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啊……」
  库斯勒嘟哝了一声,便跟着青年身后离去。


  晋见大公平安无事地结束了,留给库斯勒算是强烈的印象。
  镶有阿萨美徽章的部队并非一支积极战斗用的部队,他们的重心放在恢复及维持已被攻陷城市的治安和秩序。因此,他原以为率领这支部队的大公肯定是个文弱温和的男子,不料却是个胖嘟嘟又蓄着红色络腮胡的大汉。始终带着笑容的模样确实与带来希望的部队十分相称,喜欢余兴表演的这点应该也属实吧。
  他所散发的氛围甚至让人觉得他是因为对凡事都感兴趣的性格作祟,才会喜孜孜地赶赴被攻陷的异教徒城市。
  不过,现在的首要问题是翡涅希丝。结果,直到他们回到工坊,翡涅希丝都还没有恢复意识,库斯勒只好一路背着她回来。她的身子苗条纤弱,还柔软得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骨头。库斯勒下手时已经相当控制力道了。
  「能告诉我原因吗?」
  伊莉涅虽然语气和缓,但她睁大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库斯勒。
  仿佛在说要是答案让我不甚满意的话,就跟你吃不完兜着走。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是犹豫了一下。
  不过,或许现在是揭开秘密的合适时机。
  「你觉得自己的心胸有多开阔?」
  「嗯?」
  伊莉涅皱起眉头,瞪着库斯勒质问他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听说过这家伙身上所流的血脉吗?」
  「那……是……不过,这又有什么关——」
  她的话没来得及说完。
  库斯勒已经揭开翡涅希丝的头纱,露出那对兽耳。
  伊莉涅愣住了,在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之间来来回回看了两遍。
  「这就是受诅咒的血脉。不过,目前为止都没有实际感受到什么诅咒的效力。只是这家伙好像把它当作自己造的孽,深受束缚。」
  库斯勒甚至不能确定伊莉涅究竟有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他将头纱盖回去后,伊莉涅才仿佛从催眠术中醒过来一样,倒抽一口气。
  「要向教会告发吗?」
  库斯勒微笑探问,伊莉涅看着库斯勒的脸庞却是面无表情。
  大概是她心中的理智、情感和信仰全都纠葛在一起,不知道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好吧。
  但是,人的好恶总是在看到的瞬间就能得出结论。
  伊莉涅见到翡涅希丝的耳朵时,并没有惊慌失措。
  光凭这点,就可以看出伊莉涅可以镇定到何种程度。
  因此,库斯勒并没有等到伊莉涅回答,就将翡涅希丝带去的书摆到桌上,翻开书页让她看。
  「这家伙将便条纸夹在这一页,你看看。」
  语毕,便把书推向依然大惑不解的伊莉涅。
  伊莉涅目不转睛地凝视库斯勒,缓缓地吞了口唾沫。
  然后,闭上眼睛。
  「我相信我所看到的东西。」
  库斯勒不禁肩头微颤地轻笑起来。
  「那你也看看这个。」
  库斯勒指着那本书。
  睁开眼睛的伊莉涅还是眨也不眨地直视库斯勒,一边做着深呼吸。
  过了一会儿后,她的视线终于落在书上,一看到书上的东西她便吓得瑟缩了一下,想来这反应或许与理智没有关系。
  「这插图画的是古代神话中的生物。不过,在炼金术的传说中也有把死去的生物拼

凑起来,制作成新生物的故事。用的是把各种尸体缝合,重新让血液流动的方法。光听做法似乎可行,但可惜的是至今都没听过成功的例子。」
  「……」
  插图所散发出来的毛骨悚然之感,让伊莉涅的脸毫无血色,神情僵硬。
  不过,真正的理由应该是她联想到这幅插画与翡涅希丝之间的吻合吧。
  「她大概是想声称自己是炼金术师做出来的产物,以为如此一来就能拯救威蓝多吧。她之所以想见威蓝多一面,八成也是为了告诉他这项计画。」
  库斯勒一副无语问苍天般地如此抱怨着。
  「真是有够愚蠢。她在大庭广众下试看看啊!正好教会的人也在场的话,势必会造成很大的骚动。就算运气好,骚动得以平息,但你想我们还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前往卡山吗?这个笨蛋!」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库斯勒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不择手段也有分种类。翡涅希丝却是真的不做选择。不顾自己会变成怎样,只要表面上达成目标,无论是多么无意义且荒唐透顶的事,她还是会认真去做。
  她的表现给人一种自寻死路的感觉,不久前也才刚体会过而已。被圣歌队当成工具使用时的她,正视给人这种感觉。
  库斯勒看不下去才收留翡涅希丝,也因为他认为没有任何傻瓜比她更值得去守护。最近还觉得情况愈来愈好而已,看来威蓝多的事或许让她大受打击。
  本以为是同伴的人最后各自身处异地,这种事明明就很常见。
  错了,或许正因为这种事常发生,所以这一次她才不想失去。
  「但……但是……」
  库斯勒在左思右想时,伊莉涅总算开口说话。她放下书本,手捂住嘴巴似乎是想将心里的紧张压下去,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坚强的女孩,库斯勒心想。
  「但是,这么一来,该怎么做?」
  「拿条锁链拴住她,再把她丢进行李中。」
  库斯勒说完,就看到伊莉涅面无表情地伸手在桌子上摸索,抓住烛台。
  「虽然我很想这么说啊。」
  要不是库斯勒原本就打算再加这一句话,那烛台恐怕已经敲上他的脑袋了吧。
  「这家伙要是钻牛角尖起来,就会像这样。完全没有顾虑到自己。有时候就连后果都不想一下。」
  「但是……那不也因为你不去救威蓝多的关系吗?」
  听到伊莉涅的话,库斯勒看了她一眼。
  他发出苦笑,因为这一点的确让他很为难。
  「没错。你那时候也是这样。」
  「咦?」
  「她感觉到待在工会会馆的你十分痛苦,就拜托我去帮助你。她以为我是个谁都会救的大善人啊。」
  大概是因为话题转换到自己身上,或者因为不知道该对库斯勒的话做何反应,伊莉涅的脸颊微微抽动,略低着头像在试探似的说:
  「很……可笑吗?」
  「很可笑啊。那家伙以为我救了她,我就是个谁都会救的大善人。」
  库斯勒用指尖轻轻抚摸了翡涅希丝的浏海,还在沉睡的她微微皱起眉头。
  「太愚蠢的想法。我可是炼金术师。明明知道我只会为了自己的利益采取行动。」
  「……」
  伊莉涅看了库斯勒一眼,放松肩膀上的力气后,将烛台放回桌上。
  「我听说过她是你救的。也曾听过受诅咒的血脉。不过,没想到会是……这么可爱的附赠品。」
  她竟形容那是可爱的附赠品。
  伊莉涅与出生于城市中,一直生活在一个狭小世界里的人有些不同。曾费尽千辛万苦从一个城市来到另一个城市的经历,让她心胸较为开阔而且或许也为此受了不少活罪。
  「不过,她看起来很开心。」
  「……」
  库斯勒沉默了。
  「所以,她或许是想救威蓝多吧,不过……她会想出这么出人意料的方法,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
  「……别的?」
  库斯勒将视线从翡涅希丝身上移往伊莉涅,伊莉涅也把朝着翡涅希丝的视线转向库斯勒。
  「因为对你有所期待,所以才觉得更受伤。」
  「……」
  「她不想认为救了自己的人是个坏人。」
  「我不是坏人。」
  库斯勒耸了耸肩,如此表示。
  伊莉涅仿佛闻到发臭的东西一样,皱起五官,不过库斯勒依然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
  「我不是说了吗?钥匙的形状取决于锁头的形状。这个世界太过混帐啊,我才不得不像『利息(库斯勒)』一样行动。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
  此时翡涅希丝大概作了恶梦吧,轻轻呻吟了一声,库斯勒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
  「对我有所期待只是让我困扰。因为我这双手能抓住的只是一些平凡无奇的东西。教会宣达的教诲愈是逆耳愈是正确。容器要是装了超出本身容量的东西,最后一定会翻覆,而且……再也无法恢复原状。」
  库斯勒说完,耸了耸肩。
  「在城市居民口中很自由很横行霸道的炼金术师,根本也没什么了不起。」
  「……那么,该怎么做呢?」
  伊莉涅是名铁匠。她能将话题导回现实,也算是帮库斯勒一个大忙。
  「拿锁炼绑住她硬拖着走的话,这种行为就跟让这家伙痛苦的圣歌队没两样了。没有办法啦,只好试试看了。」
  「所以——」
  「我会帮威蓝多。」
  伊莉涅愣愣地看着库斯勒,反问他:
  「有办法帮他吗?」
  「还不知道啦。我会想想看。不过,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伊莉涅诧异地看着库斯勒,看起来也像在提防库斯勒会说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很简单的事。我要拯救威蓝多的事,拜证你对这家伙保密。」
  「咦?」
  「野狗野猫一被喂食,它们就会尝到甜头,以为有好事。但是喂食它们的人说不定是为了剥它们皮的猎狗人。像这只白猫就一直以为世上充满了幸运的事……」
  库斯勒压低声音说:
  「我不一样。」
  这世上既残酷又没天理。库斯勒十分清楚,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倘若每次遭遇到什么就期待能够得救,总有一天肯定会掉到万劫不复的地狱。
  库斯勒想要守护翡涅希丝,同时也想追寻奥里哈鲁根这种难以置信,仿如天方夜谭的东西。
  然而,可惜的是,想要兼顾两者,他就不能一直都按照翡涅希丝的希望去行动。
  库斯勒即使花上一辈子,应该也说不出威蓝多说过的话吧。
  「利息(库斯勒)」不对别人笑,也不认为会有人对他展露笑容。
  只是,为了能够沉睡在抹大拉之地,他就必须以其为目标。
  「我明白了。」
  伊莉涅慢慢理解了库斯勒的意思,然后说:
  「我会说你有你的考量。」
  「怎样?我是个比威蓝多还好的男人吧?」
  「要我告诉你,我劝过小乌鲁多少次吗?」
  伊莉涅状似受不了般地回呛库斯勒,然后不知为何地垂下双肩。
  「我还以为炼金术师会是更厉害的一群人啊。」
  「说得好啊。其实炼金术师擅长的是点铅成金。」
  库斯勒说完,便移开放在翡涅希丝额头上的手。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08 编辑



第四幕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该怎么做,库斯勒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竟然要他们证明威蓝多是个炼金术师,再过分的要求也该有个限度。
  这下子,真要像欧特里斯所挑衅的话一样,不做到让死者复生,就没办法去证明吧。
  而且,让死者复苏的方法在炼金术师的传说中,是个荒唐到令人连讨论都嫌麻烦的一种,同时它也像点铅成金一样,让众多炼金术师趋之若骛。
  这种正面对抗世界真理,异想天开的行为,并不缺乏勇于挑战的人。
  可是,大部分留存下来的记录都被证实只不过是一群脑袋被水银蒸气熏坏的人所留下的胡言乱语。像是一些在画好的魔法阵上摆放一只大锅,丢进牛的精液、青蛙眼和处女的鲜血去熬煮,然后把尸体泡在里面,吟唱咒语就能让死者复苏之类的内容。在这种背景下,就不难理解有人会进行像翡涅希丝所找到的神话插图般的实验去寻求线索。只要把尸体拼凑缝合,注入马血之类,似乎就能让尸体复活。
  不过,这些人的企图都化为泡沫。
  这绝不是因为以前的人都是笨蛋,反倒是远古时期的记录有时还比较可信。因为过去的人将「有朝一日死者会复活」的希望,寄托在保存尸体的技术上面。在大锅里放东放西然后熬煮尸体的方法被列入异端行为,然而,保存技术至今却依旧被活用于保存那些为了夺回应许之地而身赴战场的圣者遗体。当然,复活的奇迹唯有等同于造物主的神所派来的使者才能做到,因此就算有所出入,世人也不会将这种做法称为让死者复苏的仪式。
  不过,保存尸体时主要的干燥剂就是烤面包时会用到的发粉,关于这一点总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人以面包维生,而让面包发酵使它看起来更美味的材料,却被用于保存尸体。
  库斯勒边思考这些事,边走到城市的一角。
  这里说得好听一点是个安静的住宅区,但里头的小路错综复杂,更是窄得连两个大人都无法同时错身而过。就算是戈尔贝蒂也有这种陈旧又带点阴森气息的地区。
  这个区域与其说它治安很差或居民都是一些收入偏低的人,倒不如说都住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人。
  库斯勒跨过一只睡懒觉的野狗,站在一栋房子前面。
  是旅店主人告诉他这里的地址。他们出于自己的职业特性,为了避免有人随便把城里的空屋当作旅店开张营业,因此对城里的建筑物状况了若指掌。
  所以,就连贵族大人准备哪栋房子用来包养爱人,他们也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你在吧?」
  库斯勒站在窗户下大喊。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得到回应,只听到远处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干嘛啊?」
  威蓝多的声音传了过来,一只手臂靠在窗棂上,但看不见他的脸。
  「反正没上锁吧?你下来。」
  听完库斯勒的话,威蓝多仿佛思索了一下,但手臂还是缩了回去,不久门就开了。


  「没想到你会来救我啊。」
  威蓝多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疲惫,原因应该不完全在于他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关系。虽然一直以来他都是一副有气无力的死样子,但现在他的表情是真的憔悴。
  大概是一整个晚上都被那贵族千金缠住,对他哭诉「不要走」吧。
  这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呢?库斯勒不禁揣想,不过,总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
  「你想回去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回去吧?」
  「……是没错啦。」

  威蓝多并非被幽禁在这里。
  只是,他不肯离开这间应该是用来暗通款曲的房子,必然有他自己的理由。
  因此,虽然库斯勒为了防止翡涅希丝贸然行事,决定要帮助威蓝多,但他觉得还是姑且先问问本人的意愿如何再做打算。
  「你舍不得那女孩?」
  库斯勒一问,把背靠在墙上的威蓝多便冲着他露出没啥骨气的笑容。
  「别故意嘲讽我啦……」
  「因为你,我们也深受其害啊。」
  库斯勒抱怨了一句,威蓝多收回视线,抓了抓头。
  「两个炼金术师同处一间工坊是个错误啊。」
  威蓝多果然打算自己负起责任,承担这件事。
  虽然他有不少地方让人觉得他是个混帐,但该好好做出判断的时候,他并不含糊。
  「不过,你竟然会找到这里来。」
  「如果我说是友情?」
  对上库斯勒的视线,威蓝多终于开心地笑了。
  「你也真会开玩笑啊。是因为小乌鲁吧?」
  可能的原因已被缩得无法再更小,随便瞎猜都能够猜中。
  但是,威蓝多毫不犹豫地这么说,看起来也像是在说关于翡涅希丝的事,他什么都能看透。
  库斯勒察觉到自己对此感到一股怒意,反而更是焦躁了起来。
  这简直就像在嫉妒一样。
  「因为我不帮你,那家伙可是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虽然我想拴住她的脖子拖她走,但毕竟不是个好方法。」
  「呵……」
  「不过,我想知道你自己是怎么想?打算怎么办呢?要留在这里接受亲爱贵族的保护,继续进行研究也是可行的吧?如果是这样,我会将你的想法转达给那家伙。」
  库斯勒露出奸笑,威蓝多的视线依旧落在走廊的地板上,没有抬头。也没有一如往常那样满不在乎地笑着。
  看到威蓝多这副神情让库斯勒有点吃惊,比威蓝多轻易看穿翡涅希丝心思时还更感到焦急。
  「对你来说,抹大拉就只是这点程度的东西吗?」
  闻言抬起头的威蓝多也是一脸震惊。
  库斯勒和威蓝多无言地交换一会儿视线,首先有所动作的是威蓝多。
  他笑了起来,仿佛在说真服了你。
  「哈哈,难怪小乌鲁会真的动气。」
  「啊?」
  「没什么啦。唉,就算犹豫也行不通啊。炼制时也是一样。」
  威蓝多抓了抓头,仰望天花板说道:
  「我也想去抹大拉啊。为此,我非得前往卡山不可啊。在这里能得到的东西太少,而人生……」
  他笑着叹了一口气。
  「又太短暂了。」
  「那我就帮你吧。」
  库斯勒不悦地说,威蓝多低声窃笑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的说法。」
  「对我来说,你会变得怎样都无所谓啦。」
  「……」
  威蓝多低着头像在偷偷端详库斯勒的表情,接着移开视线,边苦笑边轻轻地耸了耸肩。
  「不过,你有什么办法了吗?」
  听到威蓝多的疑问,库斯勒很干脆地向他坦白:
  「你没有什么腹案吗?」
  威蓝多笑了笑,再次耸了耸肩。


  在贵族千金芙劳什么的驾到,然后把局面弄得麻烦以前,库斯勒就已经和威蓝多告别,信步走到市集去。
  和威蓝多讨论后,他自己所想到的果然也是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方法,能看起来像是让死者复苏。他们能想到的也都是流传于街头巷尾间,近乎迷信的传闻。让死者复苏并不专属于炼金术师,四处都可以听到相关的传闻。
  那些传闻几乎都是人在半睡半醒间,无法区分出梦境或现实时所见到的东西,都是出自于一心希望死者复活的愿望。
  虽说如此,其中还是有些例子与实际相符。
  而这些故事内容只要前往堆满尸体的市集,就能轻易获取许多相关讯息,因此,库斯勒才会前往市集。
  在肉店前面,可以看到山羊头、羊头和牛头被串在长矛上,高举在店门口。声音尖锐的小伙计推销贩卖刚解体切割好的新鲜肉块。有些店在前面的棚盖上吊了整排的兔子和鸟,猛一看还以为那是帘幕。
  库斯勒停下脚步,边环顾四周边在心里一一否决「不是这种,也不是那种」时,一名正磨着切肉大刀的店老板向他招呼道:
  「欢迎光临!您是要找今晚的晚餐材料……不对,是来买实验用材料的吧?」
  看到他笑容堆满脸的模样,或许该赞一声他不愧是肉店老板。挥舞着能把人一分为二的切肉大刀的肉店老板,以及滚动着能把牛头骨敲得粉碎的杆面棍的面包师傅,这两种人有时比冶铁炼钢的铁匠还来得粗暴。假如城市中发生大乱斗,站在正面硬着干的大概就是这两家工会吧。
  「我以前曾听说有种能让鸡睡着的方法,那是真有其事吗?」
  库斯勒唐突一问,肉店老板顿时有点摸不着脑袋,之后才「啊啊」地恍然笑了出来。
  「店里的伙计有时会用这种方法,是在把要宰的鸡全排放一起的时候啊。只要遮住鸡的眼睛,让它后背贴在地面上,然后按住,它就会浑身僵硬了。排了好几只宰杀时,那景象可就有点毛骨悚然啦。」
  「嗯……唔」
  不过,这不能宣称是让死去的鸡复活。
  据说当鸡的脖子被割断后,都还能活蹋乱跳地走几圈,不过这也不一样。
  库斯勒眺望着被悬吊起来的鸡,边思考如果把发粉放进鸡的肚子里会怎么样?发酵膨胀时,看起来像不像在呼吸呢?
  「您在找魔法材料之类的吗?」
  店老板半是好奇,半是疑惑地露出了斟酌过的奇特笑容。
  库斯勒向他询问:
  「这里有没有发生过尸体死而复生,引起骚动的事?」
  「什么?」
  店老板的肩上扛着巨大的切肉大刀,那肌肉贲张隆起,粗壮宛如牛腿般的胳臂就连佣兵都望尘莫及。
  不过,他倒是一个不糊涂的人。
  「做这种生意的,偶尔会遇到那种事啦。」
  「喔?」
  「但是……要是被人认为我这家店很愚昧无知,我可就很困扰了。」
  「那当然。顺便一提,我在明天或后天就会跟着来到这座城里的阿萨美徽章部队一起离开北上了。」
  「喔……什么嘛。那你干嘛不早说咧。你看如何,生肉不适合旅行,但有家干货店专门批发我家的肉喔,这时候那边应该刚好有摆出不错的猪肉。」
  「那得要看你说的内容来决定了。」
  库斯勒笑着表示,店老板的嘴角斜歪了一边。
  他看了看四周后,压低声音说:
  「这种事并不少见。不过,几乎都是还没睡醒,也不习惯工作内容的小伙计误以为是复活。」
  「无所谓。那是怎样的情况?」
  「这不是发生在我们店里的事喔,我说的是其他地方曾发生过。」
  看来很爱面子的肉店老板先以这句话当开场白,才接着道:
  「听到最多传闻的是死后尸体还会动。」
  「不管哪种动物脖子被切割后不是都还能稍微动一下吗?」
  「可以这么说啦。特别是鸡这种禽鸟类。不过,动物在死后身体都会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是在那种时候尸体还有所动作,才会有死而复活的传闻啊。」
  「喔。」
  「像我们这种听说过这传闻的人倒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如果发生在一群无知的人之中,可能就会酿成难以挽回的悲剧喔。」
  被勾起兴趣的库斯勒看着老板。
  「在几年前,有个稍微地处偏远的村子。当地的司祭以圣礼的香油滴落在一个快死的家伙的额头上,那家伙死透之后,却睁开眼睛。人人都说这是奇迹,轰动得不得了。他们奉那个死掉的家伙为圣人,进行涂油仪式的司祭也成了圣人,如果事情就此打住的话那还不怎么样,但村里的人却坚信这是个奇迹美谈,大肆宣扬。当然,最后教会便介入调查,结果就……」
  肉店老板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还挺有模有样。
  「教会认为那名司祭被恶魔迷惑,因此把他绞死,死者一家人被视为异端分子,全被赶出村子。如果他们知道尸体死后还会动的话,就知道那只是偶然啊。」
  整件事听起来确有其事,过去应该也有不少炼金术师被类似的圈套给骗倒吧。库斯勒虽然这么想,但如今他也只能循着让尸体活动这条路去想办法。
  再说欧特里斯应该不至于坚持到必须让死者站起来说话,或是必须让死者如往常一般过生活吧。
  库斯勒如此左思右想时,听到一道重重的叹息声。
  肉店老板正斜眼鄙视他。
  「那么,你打算跟我买些什么呢?」
  意思是你该不会听完就算了吧?面对老板的怒气,库斯勒递给他一枚金币,买了几只吊着的鸡和兔子。


  回到工坊做实验就会躲不过翡涅希丝的眼睛,于是库斯勒转往索培特斯的工坊。
  炼金术师的腰间挂着一大串鸡和兔子回到自己工坊的话,会被人以为是要做些奇怪的实验,但如果是拜访工匠的工坊,人们就会认为那些都是礼物。
  「虽说如此,这量也太多了吧!」
  索培特斯诧异地说道。看到金币后就眉目舒展的肉店老板,给了库斯勒足以召开盛宴的肉量,话说回来,用来做实验的话也是量多才好。
  「要吃吗?」
  「……虽然不知道你要拿来做什么,不过是会遭天谴的事吧?」
  索培特斯边说边接过一只又圆又肥的兔子。
  「我想找出让死者复苏的方法。」
  「……」
  索培特斯已有一把年纪,与他同世代的工匠已经全都蒙主宠召。
  不过,当他听到库斯勒的说词,却只是偏着头无可奈何地嘀咕了一声:随你便吧,然后抓起两只兔子,走进厨房去了。
  「死后光是睁开眼睑就可以引起大骚动的话,那点程度也就够了。」
  而且,他还回想起传令官所说的话。他们接下来将前往北方,那是一块愚昧无知的异教徒横行跋扈的地区。要说翡涅希丝能在那里起什么作用,便是她的外观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异教徒在看到她的瞬间就心生畏惧。
  如此一来,假使他能顺利展示死而复生的奇观,应该就能重现犹如那个村子里发生的大骚动吧。这样也能同时得到对异教徒施威的效果。
  库斯勒他们能对部队有所贡献的话,阿萨美徽章那些擅长评估利害得失的家伙,就有可能会驳回欧特里斯那桩胡搞的提案,让威蓝多得以一同前往卡山。
  不过,照肉店老板的说法,眼睑睁开不过是凑巧与偶然罢了。动个手或是抖个身子听起来也是常有的事,可是要刻意让尸体看起来仿佛死而复活根本就不可能。
  而且,像兔子和鸡这类体型小的动物,如果动作太不起眼就不容易看出来。要是像牛那种笨重家伙一动起来或许多少有些震撼力,但光是杀死一头牛就很费工夫而且也足以引起骚动,最后让它复苏的表演倒是会显得小巫见大巫。
  因此,库斯勒才会在边听店老板描述时,边联想到如果使用发粉会有怎样的效果。在鸡肚子里塞进用发粉和小麦粉和成的面团,等它膨胀的话,或许看起来就会像在呼吸一般。
  一想到这里,库斯勒便赶紧从索培特斯的厨房里借来材料进行实验,但结果却令他失望。
  制作闹钟时,面团只需要膨胀到足以让放置在上面的水桶掉落到地上就行,但因为膨胀的速度过慢,看到的效果并不如预期。
  「往鸡肚子里镶料吗?这样虽然好吃,可是太费工夫了。而且,既然要镶,倒不如塞一只鹌鹑进去。」
  过来探视他的索培特斯如此建议。
  库斯勒听了,只觉得索培特斯对那些豪华料理还真是清楚,就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最好吃的做法是用牛的膀胱包住鹌鹑,里面再灌入高汤,然后把它镶进鸡肚子里,不过要是贪心地塞得过多,镶料就会破裂啊,这部分的分量拿捏……」
  退休之后的索培特斯是想改行当美食料理研究家吗?他说的这些繁琐费工的料理就连库斯勒都没尝过。库斯勒正想对他大喝一声「闭嘴」时,突然灵光一闪。
  镶料就会破裂?
  破裂所产生的冲击是不是就能让死去的鸡看超来宛如复活一般?
  然而,只是灌了汤的牛膀胱破裂,能使鸡的身体再度弹跳,翅膀再次挥动吗?而且,只是一次的惊动,也很难说服他人。
  即使如此,库斯勒还是有种预感,他想找的答案就在这条线索的前方。还差一点就能找出些什么的焦躁感让他抓了抓头。
  接着,他的手滑到后颈,下意识地搔起烫伤的地方。
  疼痛令他皱起眉头的那瞬间。
  最理想的材料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还可以这么做啊!」
  「所以啊,结果辛香料这种东西……嗯?」
  「你有认识的金饰手工艺的工匠吗?」
  「真是突然啊。当然有啊。」
  「那我想拜托你帮我收集一些东西。」
  索培特斯诧异地高高吊起单边眉毛,产生的皱纹仿佛就要爬到头顶似的。
  「水银和大锅?」
  「我要来制作鸡肚子里的镶料。」
  剩下的就是表演方法了。
  炼金术师能向人展示如何点铅成金。但是利用镶料破裂让死者复活的这种名堂,理当没有人展示过。


  库斯勒所想到的方法需要花点时间做准备,但技术上不会特别复杂。如何看准时机或许有些难度,尤其重要的还是在演出的部分。
  不过,这项计画不能直接对翡涅希丝明言,最后他只好将所有相关指示全都写在信里,再添上威蓝多的署名。为了让这封信看起来像威蓝多从被囚禁的地方送出,他还雇了个城里的小伙计帮忙跑腿。
  另一方面,库斯勒还向传令官艾鲁森毛遂自荐,表示这个手法会是他们北上之后让异教徒乖乖听话的有效方法。这样做是为了让艾鲁森知道,他们一伙人可以在北方异地里建功,所以即使会让欧特里斯失去颜面,选择将他们带走还是利大于弊。再者,库斯勒将进行的事多少会牵涉到信仰上的问题,因此他也同时与艾鲁森商量了这部分。
  结果,目前至少先得到艾鲁森的同意了。这些人虽然没有长耳朵去听取他人的恳求,但若是谈到交易可就另当别论了。
  问题在于拥有最终决定权的阁下大人,也就是大公。当艾鲁森将此事禀告给大公后,得到的回覆是大公想亲眼确认效果。因此,必须召集群众,盛大举办。
  也就是说,大公似乎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余兴节目。
  不过,既然大公是个好奇心旺盛,甚至会让炼金术师表演喷火杂技的人,库斯勒便相当有把握他肯定会喜欢这项表演。毕竟他可是策画了一个能将炼金术师的「镀金」发挥到淋漓尽致的表演。
  而且在众目睽睽下进行,更能让欧特里斯无从反悔。
  于是,库斯勒急忙找人在城里贴出告示,张罗好实验必须用到的大锅及柴薪,等他完成各项准备回到工坊时,伊莉涅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着问他:
  「……要我们……穿这个吗?」
  库斯勒并不清楚大公会有多认真看待这项实验。真的是为了确认这方法能不能在北方奏效,或者只是单纯把它当作一场好戏。
  恐怕在这些贵族的眼里,讨伐异教徒顶多也只是他们人生中的一种消遣,若是如此,炼金术师疯狂追求抹大拉之地的话题,肯定更是无聊到不够资格让他们在茶余饭后拿来剔牙。
  库斯勒并不会咒骂被巨大力量玩弄的自己。不咒骂,只顾着宛如「利息(库斯勒)」般地生存下去。
  既然库斯勒他们的愿望全取决于大公的判断的话,他自然会遵守炼金术师的信条,做好万全的准备。
  其中之一就是伊莉涅手里拿着的衣服。
  「因为这服装给人的外观印象会非常深刻啊。」
  「话虽如此……」
  伊莉涅的话中带着踌躇,手里拿着的是从仓库里挖出来的衣服。至于翡涅希丝,似乎就连这衣服穿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都还想像不到。
  「这是在有名的黑死病爆发时所使用的衣服对吧?」
  「不只是黑死病,发生时疫或是毒气蔓延时也会穿。原本在鼻子弯曲的地方还得填入香料,不过我们没必要做到那地步。光是这点差异,穿起来应该就会轻松许多。」
  「……我明白了。这是唯一的办法对吧?」
  「应该是,我也这么认为。」
  库斯勒不着痕迹地回答,眼睛看着翡涅希丝。
  「伊莉涅,这家伙要穿的衣服,帮她把下摆拉高一点。还有,你们都清楚步骤了吧?」
  「清楚是清楚……但真的没问题吗?」
  「做过实验了,没问题。」
  「……」
  听到库斯勒的保证,伊莉涅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你也准备好了吗?」
  库斯勒询问翡涅希丝一声,她一如既往地无视库斯勒。
  不过,她以为这是威蓝多的计画而显得跃跃欲试,况且也几乎没有什么因素会造成失败。
  库斯勒的怀里揣着小道具。
  「那就出发啰!」


  已经先对戈尔贝蒂当地教会表示,这将是一场为了「让愚昧无知的异教徒见识到正教徒力量的方法」所进行的实验。跟随在阿萨美徽章部队里的圣歌队听到传闻也只是回应:假使能够有助于他们歼灭异教徒,不管什么方法都无所谓。只要能够帮得上忙,任何手段都可以采用,就这一点而言,其根本精神或许跟炼金术师信奉的没什么两样。
  于是,戈尔贝蒂的广场上堆起柴薪,上面架了一只大锅,广场内挤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城市居民。还选了一个能将广场一览无遗的位置,架设高台安置宝座,大公就坐在上面。
  库斯勒寻找传令官的身影,发现他就站立于大公所在的高台角落听候差遣,欧特里斯也在。虽然场内并没有威蓝多的身影,但欧特里斯却始终苦着脸,看来他已经察觉出这是一场为了救出威蓝多所进行的表演。
  「那么,接下来就由炼金术师演练实验。这是誓言消灭异教徒而表现出的信仰之心所给予的恩赐,一切都是遵照神所创造的真理而重现出来的景象。」
  往前站一步的艾鲁森举起宣示裁判权的宝剑如此声明。
  同时也在宣告,接下来进行的实验,不管发生什么状况,责任都由部队承担。
  「开始!」
  大公举起右手,如王者般下达命令。
  库斯勒走进广场,行了个礼。
  「我的名字是炼金术师库斯勒。依照搭档的炼金术师威蓝多所提出的方案,谨向大公献上能让愚昧的异教徒胆颤心惊的术法。」
  「嗯。」
  即使大公脸上的络腮胡比翡涅希丝耳朵上的毛发还要浓密,依然可以看见他那兴奋雀跃的表情。
  库斯勒朝广场的角落招了招手,将两名助手唤近。
  瞬间,广场上的惊叫声连连。
  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身上的装扮暗示着不吉利的死亡,在治疗时疫时才会使用的防护衣。
  「喔……」
  「不祥啊……」
  民众的嘴里议论纷纷,其中还有小孩子开始哭泣。
  从头部到脚踝都被罩在类似长袍的衣服里,眼睛的地方镶了玻璃珠,嘴巴尖尖凸起像是巨大怪鸟的喙,为了不让外面的有害气体进入,整只手直到指尖的部分都被包裹住。指尖装上钩爪是为了切取病患身上的脓肿,放出污血。嘴部的凸状物是用来填充香料,好中和被认为是疾病感染源的淤塞不流动的空气,不过穿上这身奇装异服的人怎么看都像是会使用异教魔法的地狱使者。
  然而,这副打扮本身是得到教会正式认可的治疗器具之一。无论它的外观有多么诡异,都不会有信仰上的问题。
  「这次将在大家面前展现出看似违背世间真理的,是这一只鸡。」
  库斯勒从伊莉涅手上接过一只死掉的鸡。随即,就听到那个肉店老板叫道:那是我家的鸡!库斯勒对着声音来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这只鸡生前很活蹦乱跳,就算切断它的脖子都还能跑上一圈。不过,就诚如大家眼前所见,它现在已经死透了。」
  库斯勒抓起鸡脖子将它举高,死鸡立刻全身无力地垂了下来。
  「接下来我要进行的实验可能会有人误以为是让死者起死回生,事实并不然。硬要说的话,就请大家把它当作有如是在收集尸体内仅剩的灵魂。硬是挤压之下,就会多少出现一点点残余的感觉。」
  观众听到库斯勒说的话都面面相觑,口耳之间纷纷悄悄地交谈起来。不管在谁的脸上都流露出规谏旁人不道德行为的神色,同时也透露出压抑不住的好奇心。
  库斯勒见到观众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便看向在大锅里熬煮的水银。
  在锅子里面摇荡的银色液体,继续凝视下去的话,仿佛就要被它摆荡到不知何方去。
  「当然,这不是光靠无能的人类就能做到的事,我们还必须藉助神的力量。」
  库斯勒刚把话说完,翡涅希丝便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剧本,手执圣典走近大锅,翻开书后含含糊糊地朗诵起诗篇。这时候,伊莉涅也根据她的角色有模有样地把药草之类的东西丢进锅子里。
  看在旁人的眼里,这就像魔女进行祈祷一样,但她们所使用的东西全都出自于教会。
  伊莉涅探了一眼锅子里的情形,便隔着玻璃珠里的孔洞,向库斯勒便了个眼色。
  「接下来,就请大家见识一下神的力量吧。」
  库斯勒说完,翡涅希丝便将圣典放到一旁,从他手上接过那只鸡。
  「冷静点去做。这不是什么难事。」
  翡涅希丝没有对上他的视线,不知道是因为还在生气,或是因为紧张。
  不管哪种都好,只要事情可以顺利进行。
  库斯勒离开翡涅希丝,继续说:
  「原本意味着死亡的水银,将让剩余的灵魂动起来……」
  伊莉涅将铁勺慎重到令人心焦地伸进水银中。突然,水银就咕噜咕噜地冒起泡,一看就知道已经到达危险的温度。不过最重要的正是这个温度。伊莉涅并没有马上把伸进去的勺子退回来,周围的观众似乎连呼吸都忘了,只是等待她的动作。
  另一方面,翡涅希丝蹲在她的侧边,把漏斗插进死鸡的鸟喙里,用手扶着它的躯体。
  这样亵渎的景象,让好几名观众都合掌默默祷告。
  不过,他们的祷告也只持续到伊莉涅终于将勺子拿起来为止。
  人们的视线全都集中于一个点,伊莉涅屏住呼吸,将勺子朝天空举到最高处。
  「这就是炼金术!请看!」
  然后,她一口气将沸腾不已的水银倒入漏斗中。
  几天前,因为翡涅希丝的失误而烫伤库斯勒的水银,其黏度很高,一沸腾就会在内部聚积气泡,或是会突然爆炸。为了避免这种意外,只能一边慢慢地搅拌,一边慎重地以慢火加热。
  然而现在,伊莉涅是将加热到沸腾临界点的水银从高空一气呵成地倒入。
  犹如用大铁锤敲击烧得红透的铁块。
  紧接着,传来了巨大声响,水银在鸡的肚子里炸开了。
  「哇,喔喔!」
  人墙发出惊叫声,满脸胡子的大公双目圆睁,从椅子上提起腰来。

  伊莉涅放下勺子,翡涅希丝同时放开鸡和漏斗,一屁股坐到地上。
  众人眼前正在上演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快看,那只鸡!」
  「它复活了!」
  鸡的尸体正拍打着翅膀,歪扭着脖子,弹跳起身躯,甚至连脚都起痉挛。这是因为沸腾的水银在鸡的肚子里暴动,让它全身的肌肉都动了起来。
  它的动作实在太过难看又粗暴野蛮,看起来既像是被人强行从死后世界拽了回来,也像是在用尽生命力的极限做最后挣扎。鸡的身体翻滚了一次,两次,三次,四次,虽然愈跳愈没力气,还是不断做出像在打嗝似的动作。
  但是,没过多久这样的举动也慢慢趋于安定,然后只是间歇性地颤动,最后终于安静下来。
  鸡伏卧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它的周围缓缓飘落了飞散的鸡毛。
  从它的嘴里流出灼热的水银并冒出白烟,仿佛灵魂出窍一般。
  全场观众鸦雀无声。
  库斯勒对着高台大声说:
  「这会让异教徒吓破胆吧!」
  从座位上探出身子的大公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
  他清了清嗓子后,站起身,举起右手宣布:
  「炼金术师!这个炼金术让人叹为观止!可叫异教徒都大开眼界了!」
  这表示大公很满意。
  欧特里斯依旧神情阴郁,狠狠瞪着库斯勒。
  但是,传令官靠近他,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后,欧特里斯似乎勉力隐忍住自己的愤怒,点了点头。接着连同视线括向广场一角。库斯勒也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威蓝多悠哉地与一名贵族打扮的女孩手牵手站在那里。
  「剩下的就看那家伙自己怎么做了。」
  库斯勒自言自语后,视线回到翡涅希丝和伊莉涅身上,她们就瘫坐在一动也不动的鸡后面。她们似乎没预料到效果会这么好,两人好像也都相当吃惊。
  之所以会使用这身治疗黑死病时的服装,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它能将脸上表情全部都遮住。
  「好了,收拾善后吧。」
  库斯勒即使在这个时候还是表现得像名炼金术师,简短扼要地交代她们。
  结果,欧特里斯不得不应阿萨美徽章部队的要求,让威蓝多走人。威蓝多自己也与贵族千金长谈后,终于让对方同意他离开这座城市。
  不知道威蓝多说了什么样的花舌巧语,在那场魔幻表演的两天后,他们要离开戈尔贝蒂城时,前来送别的贵族小姐虽然泣不成声,却也故作坚强地露出笑容。
  载货马车排成一条长龙,坐在载货台上的库斯勒不甚痛快地看着这幅场景。
  坐在同一辆马车的伊莉涅也眺望着那两人,似乎喃喃说着令人羡慕之类的话。
  翡涅希丝站在载货台旁边,凝视着威蓝多。当威蓝多和贵族小姐道别,转身走过来时,她似乎一时犹豫着这时候露出微笑恰不恰当,但最后还是用笑脸迎接威蓝多的归来。
  「这样好吗?」
  声音来自于伊莉涅。库斯勒将视线从翡涅希丝身上移开,翻阅起从工坊带来的书籍。
  「随她高兴就好。」
  那之后的两天,翡涅希丝果然还是没有跟库斯勒说话,就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
  看来伊莉涅遵守了约定,告诉翡涅希丝那场水银的表演是威蓝多的提案。
  库斯勒也没想过要让翡涅希丝真正认可那时他的功劳。只要翡涅希丝在往后的日子里,别再因为一些单纯天真的想法而要求他帮忙就好。
  至于她的愤怒,之后都在同一个工坊做事的话,就会愈变愈淡吧。
  「爱逞强。」
  「这攸关生存方式,当然得逞强一下啊。」
  伊莉涅耸了耸肩,手靠在载货台边缘托着腮眺望整座城市。
  伊莉涅本身或许再也无法回到戈尔贝蒂了。这名好胜的女孩如果在与城市道别时哭了,那画面应该会很有趣吧。但库斯勒想归想,伊莉涅在索培特斯仿佛不经意地出现时,也丝毫没有动摇。只淡淡打了个招呼,握手道别而已。
  不过,索培特斯也是这样道别后就马上回去了,或许他是为了不让伊莉涅动摇而特意这么做。
  然后,威蓝多拍了拍欣喜于他与贵族千金告别并顺利重新归队的翡涅希丝的脑袋后,便走了过来,轻身一跃坐进载货台。
  伊莉涅则与他错身跳了下去,到另一辆马车与翡涅希丝共乘。
  「大炼金术师,威蓝多大人驾到!」
  「去死啦你!」
  库斯勒丢了这么一句,威蓝多便吃吃地笑了出来。
  部队前方开始移动,稍迟些,库斯勒他们的载货马车也跟着动了。
  「哎呀,要不是有那场表演,说服她还真有点难啊。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哈!你欠我一个人情喔。」
  「我会记住啦。不过,听说对小乌鲁要保密?」
  库斯勒半眯着眼望向那一端说道:
  「没有救你的我,在她心里好像不是人啊。」
  「哈哈。库斯勒也很不坦率。」
  「我还是有思索过如果救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只是会被当成大善人的话,对今后并没有帮助。」
  「嗯……不过,要是搭档不在,你也会寂寞吧?我觉得这个理由就足够了啊。」
  是要开玩笑开到什么时候?库斯勒不想再理会威蓝多,把视线移回书本上。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你真的会来救我啊。」
  威蓝多的脸上浮现了难辨真意的笑容边说道。
  库斯勒对此只是耸了耸肩。
  「因为翡涅希丝说了些很不得了的话,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也从伊莉涅那里听说罗。小乌鲁也真是果断啊。」
  「果断过头了。」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看着走在他们前方的马车的载货台。
  在那场表演上,大公似乎对库斯勒他们非常满意,部队的众人也对他们又敬又畏,因此他们受到了近似贵族般的待遇。
  这一路上似乎只要悠哉地随着车马颠簸就能抵达目的地,相当令人安心。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稍微懂得什么叫精明强悍。」
  「听说她打算声称自己是用炼金术做出来合成兽?」
  「要是她每次每次都采取这种不要命的行为,不管有多少条命都不够她死啊!」
  「不也可以把它想成,正因为如此才有守护的价值吗?」
  威蓝多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完后,便一骨碌地把身子躺平。
  「有一段时间都没睡好觉,让我睡一会儿。」
  「这会是让伊莉涅或翡涅希丝生气的原因吗?」
  威蓝多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就开始打鼾。
  「真是的!」
  库斯勒咒骂了一声,就继续埋头看书。
  在威蓝多这次骚动中的空档,库斯勒也一直在调查传令官交代下来的有关流浪之民的事。倘若他们真是一群金矿探勘人员,要是能查出这项事实,自己势必会更加受到重用。这次已经让大公青睐有加,如果能再下一城,他在卡山的行动肯定能获得更多自由。
  绝对不能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一定要立下功劳。
  这一次,视情况即使要他故意找碴或巧言拐骗,他都会去做。
  库斯勒集中精神,把全副心力放到书本里的内容。
  马车一出城外,似乎就吹起又干又冷的风,不过库斯勒对此毫不在意。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10 编辑



第五幕

  与部队同行后,库斯勒察觉到几点。先遣队即使在部队之中也是布署于前方位置,紧随着斥候和传令官等领路人员进入城市,是真正做好战斗准备的一群人。
  因此,战斗人员居多当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不过他们似乎不全是骑士团的人。离开城市的一路上,起初他们还争相炫耀在戈尔贝蒂城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争风吃醋事迹,不多久似乎都对这话题感到腻了,有几个人转而向库斯勒攀谈后,他才知道这个事实。
  他们说,这些人多数都是佣兵,并非骑士团的正式成员。不过,大部分部是追随赶赴战地的大公而来的人,所以彼此几乎都是熟面孔。但又说,尽管如此,谁知道他们之间某天可能会为了一些事情就彼此敌对。所以等进了卡山,他们就要设法弄到城市卫兵的职位,从此告别外面的世界等等。这群人就与他漫谈起这些事。
  他们之所以会如此爽朗地跟炼金术师搭讪,一方面自然是很有胆识,另一方面似乎是见识到戈尔贝蒂城里的表演后,就盘算着和库斯勒他们拉拢交情的话,或许能够沾点光。
  就他们所说,这战争拖拖拉拉地也差不多要到尾声,该找个可以安定落脚的地方。甚至有人毛遂自荐想到炼金术师的工坊里当个保镖。
  索培特斯曾说移民集团就和追寻宝物的绿林贼寇相同。
  的确,他们人人都在想方设法把新地位相更好的生活弄到手。
  特别是佣兵这个职业,他们的酬庸形式是由佣兵队长根据部下的人数和实绩从大公那里得到酬劳,然后再分配下去。这辆载货马车里装的行李是这些家伙的东西,那辆载货马车里的是那些人的东西,一车一车似乎都分得很清楚。
  用餐的时候也是同一派的人聚在一块,一同分享食材,这种做法下,哪一派的吃得寒酸,哪一派的较为豪华,一眼就能清楚比较出差异。
  除了舞刀弄剑之外,对其他事情不太感兴趣的佣兵之间就已经这样,可以预期得到那些因为立场有着些许不同,导致后来出现巨大分别的工匠或商人集团中,肯定更是杀机四伏。
  这就是为了新天地卡山的争夺杀掠。
  库斯勒吃着半温不热的麦粥,脑里一直在思索这些事。
  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没有什么事,部队持续前进,只有寒冷在眼前明显地逐渐变得严峻。到了第三天,一早就开始雪花纷飞。风也跟着刮,寒冷的缘故,就连爽朗的佣兵们都将外套拉高到嘴上,开口的次数少了许多。
  只有马的嘶鸣,车轮转动的声音。以及偶尔几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不过,只要把遵照翡涅希丝的话而买来的成堆毛毯都裹住身体,然后躺在载货台上,就不会在意天寒地冻,四周单调的安静也正适合埋头看书。
  而且,待在城市或是工坊时,都很少抬头仰望天空。
  现在就算天空是铅灰色,但躺着仰望还是自有其开放感。
  这趟旅程要费时两到三周。据翡涅希丝的预估,说不定会延到一个月到一个半月。
  并不坏。
  库斯勒心里升起这个念头。
  白天,威蓝多兴致勃勃地研究来自世界各地的佣兵们拥有的装备是何种材质,与伊莉涅一起拜托佣兵让他们翻看行李。翡涅希丝总是和伊莉涅形影不离,自然也加入他们的行列。库斯勒主要都是独自一人留在载货台上看书,不然就是向佣兵们收集情报,问他们有没有听过像奥里啥鲁根这一类不可思议金属的传说。
  他们在途中经过了几个村落,也遇到过如翡涅希丝所说空无一人已经荒废的村子。村民似乎已经离开很久了,整座村子仿佛就这么融入冷冷清清的冬季景色,让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建筑物都没有被烧毁,所以应该不是受到绿林大盗的袭击,大概是庄稼持续歉收或是其他原因才让全部村民一举逃入大城市去吧。
  一天一天就这样地过了,到了第五天,用过晚餐后,一名佣兵向库斯勒传话:
  「先生,传令官在找你。」
  天黑之后不方便阅读,所以库斯勒原本正一边饮酒一边听着混熟的佣兵们叙述来自各地的奇闻轶事。听到传唤,他就站起身向扎营地的中心走去。
  传令官艾鲁森就歇在一个撑起帐幕的简易居所中。
  守在入口处的士兵看见库斯勒便侧身站到一旁,掀起帷幕。
  「您有事传唤我吗?」
  「你来啦。」
  艾鲁森看着库斯勒说道。帐篷之中出人意料地暖和。
  组装式的桌子上摆了酒和一些菜肴,还有一张摊开的地图。
  在他身旁的还有两名看似动作矫捷的轻装男子以及那位青年副官。
  「军旅生活过得如何?」
  「托您的福,没有什么不便之处。」
  艾鲁森点点头,摆手示意让他坐下。
  「虽然现在才提有点晚,不过你在戈尔贝蒂的那场表演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啊!」
  「您过奖了。」
  库斯勒矫揉做作地回答,艾鲁森轻笑一声后就躺倒在椅背上。
  「不过,这也证实了我慧眼识英雄,还记得我曾经拜托你的事吧?」
  「您是指……流浪之民?」
  听库斯勒的语气让人觉得仿佛他已许久未曾想起这件事,事实上他在路上一直阅读的书就是关于如何采集金矿。他早就打算好如果流浪之民就是金矿探勘人员,他绝不会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没错。还有,后天我们的部队即将抵达一个较大的城镇。那是个异教徒都已经做鸟兽散,毫无抵抗意思的安全城镇。我们将在那里休息一下,然后朝卡山前进。因为前去卡山的途中,我们必须翻越山脉,因此得将一些行李移到船上去,改用海路搬运。」
  「……有什么地方是我可以派得上用场的呢?」
  「有。你从明天起就改走别条路。」
  「别条路?」
  库斯勒反问后,艾鲁森便伸出手指点在桌上的地图上,再朝库斯勒的方向弹过去。于是库斯勒拿起那张地图浏览起来。
  「接下来,山脉是从东边拔地而起,朝向西边的海岸缓去。我们将取道靠近海的那一侧,你就走靠近内陆那一侧。」
  「流浪之民在那里?」
  「没错,当你侦查完毕后,就到我们部队行军的下一个城市会合。」
  原来如此,库斯勒立时理解了。
  「我明白了。只是我并非习惯旅途奔波的人。」
  「这是自然,所以我要你和他们同行。」
  站在艾鲁森身旁待命的两名轻装男子默默地向库斯勃行了礼。
  「这两人是专门监视他们的侦查者。根据报告,目前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举动。」
  对吧?艾鲁森用视线询问那两名男子。
  于是,他们回答道:
  「他们遵从在克拉榭伯爵的领地里可进行狩猎的特权状,靠猎食鹿或兔子维生。冬季期间他们可以在领地里自由通行,大概一个礼拜一次辗转于领地内的各个烧炭小屋。」
  「好像有点可疑又不太可疑的样子呐。」
  「这是一份只要起了疑心就会没完没了地浮出一堆疑点的工作。而且,到处都在做双眼不够锐利就不会察觉的勾当。」
  「您是要我成为您的眼睛吗?」
  库斯勒干脆地看着那边同时这么说,艾鲁森轻笑着回答:
  「没错。如果你成了一对出色的眼睛,让我看到一线曙光,我的双手也会很自由吧。」
  言下之意就是——倘若能得到成果,他就会支付报酬。
  「大公阁下也对你们青睐有加喔。」
  「我明白了。」
  库斯勒领命后,突然注意到一点。
  「有一点……」
  「嗯?」
  「前往克拉榭伯爵领地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没错。我可不能让『技术高超』的两名炼金术师都往山里面去吧?谁知道在山中会发生什么事。」
  就算有一个人迷路,曝尸于荒郊野外,至少还有一个在。库斯勒一瞬间意识到自己该不会是被小看的一方,不过又换了个想法,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但是,搜索金山的可能性就算只有万分之一也不容错过啊。所以我想让你带上之前的那个。」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库斯勒领会他的意思。
  「她的听力似乎很好,但是不是连嗅觉都很惊人,可就不清楚罗。」
  「我又不是要让猪去寻找蘑菇。同为流浪之民的话,总有些微妙的相通之处吧。反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
  「谨遵吩咐。」
  库斯勒告辞艾鲁森的帐篷,被一阵突然迎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直发抖。就算是那么简陋的帐幕,似乎也很有御寒效果。
  库斯勒缩起脖子走向自己的卧铺时,中途看到威蓝多和伊莉涅活像一对工匠夫妇般检视着甲胄,他便靠了过去。
  「有什么有趣的发现吗?」
  「学到不少东西呢。」
  「我还真想现在就挖个坑砌个炉,东弄西搞一番。」
  周围的佣兵们对这两个怪人只是万般无奈,紧跟在一旁的翡涅希丝似乎也是一样。一开始好像还很热心地聆听他们说的话,现在她已经不再对两人的交谈凑热闹,凭藉着篝火翻阅一本又大又厚的书。
  库斯勒靠近时,她曾瞥了他一眼,然后就马上转向别处。
  「怎么了啊?你好像被传令官叫过去了?」
  目光果然敏锐,库斯勒边在心中佩服边回答:
  「他要我明天起走另一条路。」
  「喔。」
  「说不定是通往抹大拉的捷径。」
  库斯勒刻意加了这句话,威蓝多微微一笑。
  「尽可能小心你的脚下啊。」
  「在戈尔贝蒂被绊倒的家伙,说出来的话很有说服力啊。」
  威蓝多笑着把拿在手上的头盔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中。
  「那么,只传唤库斯勒的意思是表示只要你一个人去吗?」
  「不是。喂!你也要一起去喔。」
  库斯勒向翡涅希丝喊了一声。
  翡涅希丝有些吃惊地看了库斯勒一眼,就马上绷着脸又重新看起书来。
  「这个样子没问题吗?」
  「又不是要我们牵着手去。」
  威蓝多耸了耸肩,库斯勒补了一句「事情就是这样」,在走离开载货马车时,他向翡涅希丝脱:
  「有想带去的东西,就事先收拾一下。」
  原本还想半开玩笑地对她说,比如像葡萄干之类,不过转念一想,太过于激怒她对自己也没好处。而且,要是这番嘲弄又被无视,自己也很没面子。
  目前翡涅希丝连瞧都不瞧库斯勒一眼。
  真是顽固的家伙,库斯勒内心愕然地走回自己的卧铺。


  翌日,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换乘在艾鲁森的帐棚内见过的侦查者所准备的马车,与一行人分道扬镳。进入深山里头就会出现积雪,所以他们尽可能多带了些御寒衣物。
  事实证明,这个预测很正确。随着山路往上走,气温也逐渐下降。除了酒以外的东西仿佛都会轻易冻结。
  由于侦查者表示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没有必要步行,他们乖乖地待在载货台上阅读书物,不过翡涅希丝完美地坐在库斯勒的对角线上,而且还是坐镇在距离最远的位置。
  库斯勒很想问她一句:是什么时候学的几何学?不过,翡涅希丝那明显的态度反而让库斯勒觉得非常小孩子气,令他不禁期待这样的情况不知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那些……流浪之民啊。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与先前部队分开的第一晚,库斯勒向侦查者如此询问道。
  库斯勒将这趟旅程的行进全都交托在这两位侦查者手上。不跟他们闲聊几句,建立起该有的关系,一旦发生什么事时,说不定会大祸临头,他的攀谈其实还有这层深意。
  虽然他不是翡涅希丝,不过他能够让曾经一起交谈,同席用餐的人,多少产生点同伴意识。库斯勒本身虽然丝毫不打算被人烦扰,但关于利用别人这档事,他可是一点也不会犹豫不决。
  「是常见类型的一群人。居无定所,靠着打猎和采集各种东西凑足生活上的必需品,偶尔还会下去城里换些货币。不过,听说在寒冬时节,妇女小孩都会待在南边的某块地,在山上游荡的就只有男人。」
  只有男人——这一点让低着头,动作局促地啜着粥的翡涅希丝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大伙儿围着火堆,他和她略隔了点距离,再加上她又把兜帽拉得比眼睛还低,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那可能只是火光摇曳生影所造成的错觉。
  「关于那些人是佣兵乔装的传闻呢?」
  「这点也还不能否定……不过那也可以说是四处颠沛流离的人会遇上的宿命吧。如果收到这类要求,猎人也是会去『猎人』。」
  「说的也是。」
  虽说如此,他们从事这份工作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观察对象的集团是不是仰赖战斗维生,总该看出点端倪了吧。
  「要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大概就只有服装吧。」
  「服装?」
  「他们都披着羊皮。」
  「咦?还真有异教徒的色彩啊。」
  「……听说你们在城里的所作所为也是很不容忽视啊。」
  其中一人要笑不笑地反问,库斯勒只是耸耸肩回答说:
  「炼金术师总是很容易被人误解,还真困扰啊。」
  「哈哈。希望是这样。」
  看来这些家伙还不坏。
  「可是,那或许也只是某个当地文化的服饰。羊皮看起来也很保暖喔,打猎时还可以瞒过野兽的眼睛。现在我们吃的这一锅,其实也是他们分给我们的食物。」
  其中一名侦查者边用勺子舀起锅里煮得烂熟的鹿肉边这么说。翡涅希丝拒绝吃肉,侦查者们也很能理解,并没有强迫她。
  「我们监视着流浪之民的行动,发现他们射箭的技术不太精准。披着羊皮说不定也只是为了接近猎物而用的欺敌战术吧。」
  这么听来似乎也有可能。
  然而,披着羊皮游荡在雪山中的流浪之民。以及缠绕在他们身上,那正在追寻传说中的黄金之羊的流言蜚语。
  就现在听到的情报做个总结,说不定只是那一身狩猎用的奇特装扮所招致的诡谲臆测罢了。
  「你们一直在阅读的书都是关于黄金的内容吧。有没有什么线索呢?」
  「目前为止还没有。但是如果能立下功劳,好像能得到不少回报呢,所以我这边也会拚命努力。」
  「我们也很期待能分一杯羹。」
  侦查者说完后,就微微举杯敬了库斯勒。
  库斯勒喝着有点难入喉的酒,边窥视翡涅希丝的模样。
  自己虽然还没有找到线索,但翡涅希丝呢?
  在威蓝多的那件事里,她找出了一幅古代神话的插画,还想出了让人不敢领教的计画,因此她应该对传说有相当深入的调查。
  按照翡涅希丝的个性,如果她有什么发现,应该会表现在她的态度神色上。
  虽然库斯勒有想到这点,但不知道是受到摇曳的火光影响,或是因为她潜身隐藏于附有兜帽的外套中,完全无法窥探出她的神情。
  「看来今晚也会下雪啊。」
  侦查者喃喃说道,库斯勒不禁打了个寒颤。
  用完餐后天色也完全暗了,库斯勒二话不说赶紧窝进成堆的毛毯中。虽然靠这样可以勉强驱寒,但习惯了工坊中养尊处优的生活,这种天气果然很难捱。还真想要再来点什么啊,迷迷糊糊之中浮现在库斯勒脑海里的是翡涅希丝。他回想起当他抱起熟睡的翡涅希丝时,怀中的身躯的确相当温暖。再配上那柔软的触感,想来倒也挺像灌满热水的皮囊所做成的保暖工具。
  库斯勒还接着想起她刚来到工坊时,明明已经叫她睡在床上,她却窝在地板上颤抖个不停,为了帮这样的她取暖,自己也跟着钻进毛毯里的事。库斯勒现在连脑袋都埋进廉价的毛毯中,动物的异臭或发霉的气味时不时地刺激他的鼻腔。相反地,翡涅希丝却不知为何总是散发一股香甜的气味。原本还以为那是乳香的味道,但他明明从未见过她在工坊里焚烧乳香,那股味道却总是久久不散。
  如果在怀中抱着那样的翡涅希丝入眠,应该会很好睡吧。还可以顺便回答她的各种问题,偶尔再逗弄她一下。威蓝多说看到女孩子笑就会很开心,他倒是觉得比较想看到女孩子气闷闹别扭的样子。
  但是,翡涅希丝本人却依然不肯与自己说上一句话,甚至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读的书里面遇到不懂的内容,就默默翻起别本书查起单字。完全不问库斯勒。一开始对她的意气用事感到无言,逐渐地自己就莫名其妙焦躁起来。偶尔发现自己会冒出「明明你问我,我就会教你」的念头。还有,她刻意在伊莉涅和威蓝多的身边看书一定也是在挖苦他。明明知道这些行径就跟小孩子没两样,只要视而不见就好,但焦躁的感觉却像紧迫缠人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干脆跟她表明救出威蓝多的正是自己吧……
  当库斯勒注意到自己到底都在想些什么蠢事时,天已经亮了。
  库斯勒躺在冬日的晴空下,想着真是太荒谬了,然后打了个喷嚏。


  在包含卡山的异教徒之地与戈尔贝蒂等正教徒之地之间横亘了一条重要的山脉,而克拉榭伯爵的领土便盘据在这条山脉之中。两天后的下午,一行人抵达克拉榭伯爵位于山中的要塞。
  到这里的积雪相当深厚,途中,连库斯勒都要下车帮忙推动马车。
  据说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多,通常并不会积得如此之深。
  在这样的路况下,他们到达伯爵的要塞,出来迎接库斯勒他们的正是监视对象的流浪之民一伙人。
  看来监视并非偷偷摸摸地,而是光明正大地进行。
  听说伯爵本人滞留在出脚下一座更适合人居住的城堡中,目前这座要塞实质上是由流浪之民在管理。过去他们的祖先之间就甚有渊源,伯爵之所以会允许他们在领地中自由狩猎,八成是为了当作他们在积雪的冬季时节前来管理及修缮要塞的报酬。
  不过,此一说法就跟他们是被伯爵召来探勘金矿的假设无法相符。若是已经建立良久的关系,他们应该老早就在寻找了。
  虽然如此,也有可能是故意发行特权状给他们,并让人误以为两者之间有着互惠关系。
  库斯勒在心中提醒自己,绝不能漏看任何线索。
  「喔,这次又是与众不同的客人。」
  流浪之民是外貌相像到不可思议的一群人。他们一共有六人,脸型和体态全都方方正正,或许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一个族人。
  站在眼前的他们并没有披上传闻中的羊皮。
  而是穿着极为普通的山中居民会穿的衣物。
  「要在山里面建熔炉吗?」
  他们会看起来如此相像,跟人人都蓄着同样形状的络腮胡不无关系吧。乌黑浓密的胡子布满了鼻子下方且延续到下颚。
  「这边这位漂亮的小姐一定是来向我们传授神的教诲吧。」
  他们见到库斯勒等人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声调愉悦地你一言我一语,边说边朝库斯勒他们走来。
  根本就像是不知人心险恶,厚颜无耻地乞求食物的羊群。
  「我想你们一定很想离我们愈远愈好啊,不过这是骑士团下达的命令,要在这里暂时叨扰你们喔。」
  「哈哈哈哈。因为我们以这种怪方式活在这个世界上啊,自然能理解。」
  然后,他们之中看起来貌似头目的男人自称卡尔多斯后,伸出手要和库斯勒握手。库斯勒回握时,感觉那是一只十分厚实的手,属于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不管怎样,冬天的山上还是人多才好。为了伯爵随时可能到来,里面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请进,请进。」
  语毕,卡尔多斯便带领库斯勒他们参观开辟于深山处的要塞。其他人声称还有要塞

的修复工作要做后就各自鸟兽散了。
  除了那两名下山向传令官报告的侦查者之外,要塞内部还另外有两名侦查者留在这里继续监视。虽说如此,这两人并不像带领库斯勒他们入山的侦查者那般身形轻巧,看起来就是动武之际一定能派上用场的体格。艾鲁森八成是谨慎地考量到他们遭到反击,证据会被湮灭的可能性。
  就算是这样……库斯勒自忖。
  即使他们不是在远方暗处受到监视,而是极其明显地被投以怀疑的目光,这群流浪之民看起来还是一点都不介意。是天生具备的好胆量吗?或者正如卡尔多斯所言,他们以那种方式过生活,骑士团或当权者对他们投以猜忌的眼神等等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这一点,跟我们这些炼金术师倒还满类似,库斯勒心想。
  「基本上晚上都是大家挤在一起睡,要帮你准备一下伯爵夫人的寝室吗?那房间里有独自的暖炉喔。」
  卡尔多斯向翡涅希丝询问。
  看到翡涅希丝不知道是还在犹豫,或是因为太过寒冷没办法顺利说出话来,一直结结巴巴的样子,库斯勒就代为回答。
  「不用了。」
  在兜帽下的翡涅希丝似乎有话要说,但比起她想去单独的卧室,不如说她可能只是想对库斯勒的擅自回覆表达不满。
  「就连骑士团的家伙都还不确定是否比我更值得信任,所以别离我太远。」
  库斯勒既非嘲弄也别无他意地静静诉说,然而,翡涅希丝却毫无反应。
  即使如此,她既然拥有过去流浪生活的经验,应该也不会乱来。
  「听闻你们平常都是出外打猎,今天是特地为了迎接我们而留在要塞里吗?」
  当卡尔多斯要介绍平时大家挤在一起睡的大房间时,库斯勒开口询问。
  「不,今天是正如你所见,我们在烘烤毛皮。」
  大房间的暖炉中柴火烧得红艳艳,前面摆了一整排的羊皮。
  原还以为羊皮只是像普通外套一样,没想到就连羊头都还连着。
  库斯勒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他们为何会惹得骑士团警戒了。看到这种穿着的家伙在山里出没,理所当然会让人起疑心。
  「羊皮若不每周洗个一到两次再烘干,人的气味好像就会沾在上面把野兽吓跑啊。」
  「原来如此。偶尔一次的休息时间啊。」
  「如果可以就好啦,没有打猎的时候,我们还得修缮要塞呢。」
  卡尔多斯耸了耸那宽阔的肩膀,看起来就像脑袋没入双肩一样。质朴木讷的流浪者。
  突然闪现脑海的刻板印象让库斯勒不禁甩了甩头。
  「那我也要回到修缮工作去了。要塞里的介绍……」
  「我会请知之甚详的同伴说给我听。」
  听到库斯勒的回答,卡尔多斯满面笑容地点点头,就走开了。
  库斯勒环顾了大房间里的行李以及毛皮。
  「简直就像个只要付柴薪费用的旅店。」
  「睡在地板上时还可以听到跳蚤走路的声音喔。」
  侦查者半开玩笑地说。
  库斯勒感觉到拥有一对像猫一样的耳朵的翡涅希丝似乎身体僵硬了几秒。


  其中一名侦查者领着库斯勒和翡涅希丝来到了停放载货马车的马厩。
  除了库斯勒他们乘坐的马车以外,这里还有流浪之民使用的马车,因此就来检查一下。
  「还真是粗糙难看啊。」
  「用来接合的铆钉比一般的用量多了一倍呢。想想也是,他们过的是从一处旅行到另一处的生活,弄得坚固一点也不是什么坏事。」
  流浪之民用铁做了许多补强,多到就算这辆马车出现在战场上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车体重量好像因此增加不少,马的辔头有两副。
  「他们的行李也很多喔。」
  「调查过了吗?」
  「特别像探勘用的东西并没有查到。都是一些食物、衣服还有修理马车的工具,以及会用到的材料。」
  库斯勒索性就把遮盖的布揪开一一查看。里面放的都是盐、油、熏肉、果实、大蒜、洋葱等等以长期保存为最优先考量而准备的食物,还有大量的毛织物。这些东西简直就是翡涅希丝在市场里列举过的翻版。
  要指出和库斯勒所买齐的东西有何差别的话,应该就只有可以明显看出这些全都在实际旅途中被长期使用过。
  眼前所见甚至让库斯勒油然升起一阵感慨,仿佛看见工匠用惯的工具一样。
  「工具类放在哪里?」
  「另外放在别处。」
  库斯勒偏头想了想,心生佩服。
  他跟在带路的侦查者身后正要离开,看了一眼翡涅希丝时,发现她正一动也不动地凝视有着紫色眼睛的马。那种马或许很罕见吧。
  「小心被咬喔。」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倒退几步。
  那匹马倒轻轻地嘶鸣了一声,宛如在说自己才不会那样做。
  「我们虽然不是什么专家,但也曾与在山里探勘矿脉的队伍擦身而过几次,自以为还算有些了解。」
  「老实说,关于探勘矿脉,我的了解也差不多就这样。」
  他们进入仓库后,就看到弓箭、刀剑和一整套的武器排放在眼前。这些应该都是克拉榭伯爵的所有物。
  在地板上则有一些工具散落在草席上。
  「可是,这些怎么看我都不觉得像是用来找寻金矿银矿的工具啊……」
  「我们进行监视时也是这样觉得啊。基本上他们不是在狩猎就是在修理要塞或烧炭小屋,也偶尔会像今天看到的一样清洗牛皮。其实我们也想躲住暗处偷偷进行监视,料想如此一来他们就会容易露出破绽。」
  「我也以为你们肯定是暗中监视。」
  「只是暗中偷偷摸摸监视的话,就有可能会被当作我们对要塞的领主抱持明确的敌意,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雪太深,我们的身体没办法撑下去。」
  「嗯……」
  库斯勒点了点头,回头看看身后。翡涅希丝一副事不关己地蹲在地上抚摸那些工具。
  「他们清洗毛皮时会用到板子之类的东西吗?」
  「板子?」
  「对。来到这里之前,不是给我看过地图吗?这附近有许多河流。他们或许会假装在清洗毛皮,实际上则是调查有没有砂金可以淘。淘砂金会使用到刻有沟槽的木板。金的比重比其他石头还重,所以很容易沉到沟槽里。」
  「没有……他们没有用这类东西。」
  侦查者相当遗憾地回答。
  「嗯,反正这只是一种可能性。」
  库斯勒用不需要对此事耿耿于怀的口吻接过话后,注意到卷着其中一件工具的布上面的图案。虽然染过色的缝线都已经褪色,很难看清楚,但那确实是羊。
  看来,至少他们与黄金之羊相关的传闻并非虚言。
  「只是这么一来或许是杞人忧天了。」
  「说不定他们将工具藏了起来。」
  「或者,他们是靠地面土壤的颜色、植被情况来判断。」
  这种事有可能办到吗?侦查者听完脸色一变,库斯勒则把手举到与肩同高。
  「当然,如果是用这种方法,我也只能投降。除非能有其他足够说明的证据,否则我们也不能将他们的脑袋撬开,翻查里面的知识。」
  「确实如此……也碍于他们握有特权状不能绑起来逼供。粗暴的手段都用不上。」
  库斯勒点点头。
  克拉榭伯爵和流浪之民之间的关系,可说是这座关键防守要塞的托管人和接管人。
  假如逼供后发现流浪之民是清白的话,只会让骑士团在这片异教徒众多的土地上增加不必要的敌人。
  「反正,我们就利用时间尽可能去查。不管怎样,在这里好像也没别的事可做。」
  听完库斯勒的话,侦查者苦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还真没想到炼金术师和修女会一起前来啊。」
  其中一位流浪之民手上端了装着酒的杯子这么说。
  冬天山上的落日沉得很早。
  如同在小旅店一样,大伙儿的起居作息都在大房间里也有它的好处。可以用暖炉的火一起炊煮各自带来的食材,一起喝酒,困了就直接缩起身子躺下去。
  像威蓝多那样的人,一定会乐于此道。
  「我们曾待过同一间工坊。」
  库斯勒冷冷地回答,对方反而像被勾起兴致似的睁大双眼。
  「喔!您那边的城市可以这样啊!」
  「你们周游于世界各地对吧?应该见识过各式各样更加奇特的城市风貌吧?」
  「哈哈哈。年轻的时候确实深信自己能够环游世界看遍各种事物啊。」
  「然后。大概就在那时候讨了老婆。」
  「接着过没多久,我就怀念起世界的宽广而深切地感到后悔啊!」
  语毕,哄堂大笑。
  恐怕打从他们出生那一刻开始,长久以来就是这一伙人在一起旅行吧。有人起头说了句什么,就会有另一人跟着接话,就这样不停反覆,让谈话毫不间断地延续下去。
  吃完鹿肉与蘑菇浓汤后,人人各自拿着烈酒或是淡酒在席间谈笑风生,即使是怕生的翡涅希丝,在这样众多男人的包围之中看起来也相当快乐。
  「哎,人生在世总会碰到一些千奇百怪、不可思议的事物。正因如此,我们才会抱持着总有一天能找得到黄金之羊的想法啊。」
  流浪之民中看起来最为年长的卡尔多斯喝着酒说道。
  照这说法,关于黄金之羊传说的谣言并非以讹传讹,而是出自于他们自己的口中。
  「如果我的想法会泼了你们冷水,我先道个歉。」
  库斯勒插嘴道。
  「不过,黄金之羊的传说会不会其实只是金或银被当成植物的那段时期,所遗留下的类似情形呢?」
  听到这句话,流浪之民全都依旧挂着满面笑容,同伴间互相使了个眼色,卡尔多斯则表示:「愿闻其详。」
  「比如说,一般认知下,金是从金矿石或方铅石里面提炼出来,但偶尔也会直接以纯金、纯银、纯铜等原本的姿态埋在地底。漂亮的结晶形态自不用说,有时甚至会呈现树根状或奇怪的菇状,就这么埋住土中,因此,以前的炼金术师认为金成银肯定是某种植物。」
  「原来如此,然后呢?」
  「只不过,经过三十年的观察,报告上说一丁点都没有增加。当然,没有成长的同时也没有枯萎的情形。」
  「意思是说黄金之羊的毛也属于类似状况?」
  「我是个不作梦的人,所以会这么认为。」
  「呵。」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闭上双眼,搓揉他满是胡子的下颚。
  「我们是群更短视近利的人,所以有着不一样的解释。」
  「原本我们的祖先都是牧羊人。有一天发现一群羊,那身上的毛色是从未见过,而且他们成功地驯服这群羊,接着就将羊群献给国王,国王下令繁殖这种羊,使羊毛量产,国家随之富裕,牧羊人也得到报酬。然后我们的祖先就获得了一笔能让子孙玩乐一辈子的财富。」
  「事隔多年,有一群愚蠢的子孙又想要碰运气找到一座金山,于是跑到荒郊野外来,这说的不就正是我们?」
  藉着酒意,他们说起来是既轻松又潇洒。
  听到结尾部分,就连翡涅希丝都稍微呛了一下。
  「而且,我们的解释中带着梦想,并不是件坏事吧。」
  「等翻过下一座山丘,说不定就会看到闪烁着金色光芒的羊群,靠着这种想法,我们才能熬过每个寒冬啊。」
  说这番话时的脸庞,尽管带着微笑,神情上却包含了居无定所者特有的说不清的寂寞。
  而且,库斯勒无法将这些话一笑置之。
  因为他们传达出来的正是抹大拉本身的理念。
  没有家乡可归的人需要的并不是安慰或同情。
  而是一个让他们不再回首过去的光彩夺目的目标。
  「我好像说了些多余的话。」
  库斯勒一致歉,卡尔多斯就变本加厉地劝他酒。
  「这有什么。我老婆才过分,她说我差不多该丢掉这个上辈子的家族传说了。还是当作培育金银故事中的另一种遗留痕迹来得好一些。」
  听到卡尔多斯的话,流浪之民都开怀地笑了。
  之后众人继续饮洒作乐,夜色眨深厂。
  大概是旅途的疲惫或是受到这欢乐快活的谈笑气氛吸引喝多了酒,翡涅希丝中途就靠到库斯勒身上打起盹来。在一群不熟识的男人堆中与库斯勒分开,以及对库斯勒的厌恶,放到天平上两相比较后,果然还是怕生更胜于厌恶。
  然后,看到她这副样子的库斯勒正打算要站起身时,她睁开了眼睛。
  「你睡没关系。我把你抱过去吧?」
  闻言,睡得迷迷糊糊的翡涅希丝就要照库斯勒所说再次进入梦乡时,突然清醒过来。
  不知道那副神情是代表厌恶,或者是在努力忍住睡意,总之她板着一张脸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后便步履虚浮地站起来。
  「你要去哪?」
  库斯勒看她脚步踉跄地走到门边,于是开口询问,得到的回应却只有诉说着「你很烦人」的视线。
  不过,看她有所反应,便明白她应该是要去上厕所。
  「正值很难应付的年纪呢。」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说。
  他肯定也有相同年纪的女儿吧。
  「来这里之前和她有些冲突,她还无法区分出哪些事会变得事态严重,哪些事该认真思考的这一点确实是烦恼的根源啊。」
  「哈哈哈。原来如此。」
  库斯勒耸了耸肩又说:
  「要是她掉落悬崖就麻烦了,我去看看。」
  一走出大房间,就感到一股仿佛要将身体切割开来的寒意猛然劈了过来。外面似乎是一片月光皎皎的夜色,从木头窗棂的缝隙射进一道蓝白色的光束,恍若伸手就能抓住一样。
  库斯勒曾经有一段时间当真认为这该不会就是奥里哈鲁根之剑,这念头可能就连诗人听了都会脸红。
  原来连我也是,从以前开始就很爱作白日梦。
  虽然库斯勒并不知道翡涅希丝往哪里去,但没过多久就发现她站在中庭的井边,苦恼着要怎么打水。
  「还在醉吗?」
  一听到库斯勒的声音,她就吃惊地失手让水桶掉落。绑着绳索的水桶虽然掉落到水炸里,却没有发出「噗通」的落水声,而是「铿」地响起了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

  「这么冷的天,井水当然也结冰了。」
  「……」
  「用来喝的水早已经打好放在别处了。跟我来。」
  库斯勒举步离开,翡涅希丝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还是无法战胜喉咙的干渴,不情不愿地跟在库斯勒后头。
  「你看。」
  这是一座石造的要塞,搞不好还比外面更寒冷。库斯勒掀开放在厨房的木桶盖子,敲开表面的薄冰,用勺子舀起里头的水。
  翡涅希丝接过去后,先头还装得一副担心里面是否被下毒似的,只喝了一小口,之后便拚命地大口喝,几乎都快被呛到,最后还又要了一勺。
  「清醒了吗?」
  库斯勒这么询问时,翡涅希丝正好毫无防备地打起了嗝。
  即使在蓝白色的月光照射下,都可以看得出她脸红。
  「你还在生气吗?」
  这个问题让翡涅希丝变得一动也不动。
  之后,她的眼睛才久违地正视了库斯勒。
  「就算你生气也改变不了什么。」
  库斯勒边说边捡起一片碎冰,含在口中。
  「既然如此,你不觉得这样做只是得不偿失吗?」
  「像你这种……」
  翡涅希丝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吞了回去,重新慢慢地开口道:
  「像你这种凡事都能当作冰一样轻易切割的做法,我不觉得正确。」
  「当你遇到这世上不合理的事时,也打算说出同样的话吗?」
  库斯勒的话让翡涅希丝垂下视线。
  她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能理解;更不是没有记取教训。
  而是即便如此,翡涅希丝还是期盼这世上能都是好人。
  「像『利息(库斯勒)』一样行动,我才总算能在这世上立身处世。我有想去的目的地,没有时间被绊在这里。」
  「可是……你却打乱了我要切割的做法!」
  翡涅希丝试着反驳。
  这句话简直就像小孩子的强词夺理,不过翡涅希丝确实能奋不顾身地割舍掉自己。
  「你也知道炼金术师里真的有那种人吧。那些人和我或威蓝多不同,真的以为烤焦的嵘螈和青蛙眼珠能够将铅变成黄金。你打算做的事就和他们相近。」
  拥有想前往的目的地,虽然不能说为了朝目标前进而想出的方法论完全没有错,可以肯定的是采取的手段错到令人绝望。
  库斯勒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本以为你应该更聪明。」
  听到库斯勒的话,低垂着头的翡涅希丝开口:
  「我……」
  「嗯?」
  「我本以为你会是个更温柔的人。」
  这句喃喃细语,或许带有温度吧,一离开她的嘴边就化作白烟消散在月光下。
  翡涅希丝一心想美化库斯勒。
  伊莉涅之前对此是怎么说的?
  库斯勒又想那都无所谓了。
  「真是抱歉,如果要前往抹大拉必须用到温柔,我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如果舍弃也是必要,我也会这么做。」
  「……」
  仰起头的翡涅希丝用哀感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然后,无力地移开。
  她或许是觉得再说下去也没意义吧。
  「不过,被你讨厌可不是我的本意。」
  库斯勒脸不红气不喘地说道,翡涅希丝则小小呛到咳了起来。
  她的表情就像看到一个让人束手无策老爱恶作剧的小鬼,怔怔无言。
  「你真是个怪人。」
  「因为我是『利息』啊。好像没办法顺利融入人世间。」
  「……」
  别开视线的翡涅希丝徐徐地吐出一口气。
  然后,一瞬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后还是闷在嘴巴里面。
  「嗯?算了,不管怎样你总算开口和我说话了。我有事要先告诉你。」
  翡涅希丝做了一次深呼吸后,问道:
  「什么事?」
  「你知道我们被送来这里的原因吧?」
  「……知道。」
  「那你待会儿回到大房间后,先不要睡喔。」
  「咦?」
  「你要竖起耳朵注意听。你不是偷听过我和威蓝多说话吗?威力相当惊人啊。如果那些人有在防范些什么,说不定会在同伴间传话套好招。原本带你过来的原因也是为了这个。」
  「……」
  翡涅希丝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库斯勒便催促了一声:
  「听懂了吗?」
  冷不防地,翡涅希丝竟意外地笑了笑。简直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不成笑容的笑容。
  「啊?」
  库斯勒心里一惊,翡涅希丝则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一道白色的叹息。
  「你真是无论何时都是『利息』啊。」
  库斯勒听完这句话才反应过来翡涅希丝所指的意思。
  「你以为我会向你道歉,请求你的原谅?」
  「比起这个,我还以为你会大发脾气硬是逼我就范。」
  「我并不是这种层级的冷酷无情,我还算有这点自觉。」
  事实上,库斯勒之所以会去拯救威蓝多,也是因为他不想采取用锁链把翡涅希丝的脖子拴住,强行带走她的手段。
  「或许……是吧。是啊,确实如此。你是『利息』,不管何时都很忠于抹大拉的炼金术师。」
  库斯勒看着翡涅希丝,翡涅希丝也没有移开视线。
  「正是如此。」
  「……我知道了。还有什么其他要我做的事呢?」
  突然变得深明事理的翡涅希丝让库斯勒稍微感到讶异。
  不过,既然她都开口问了,那就尽管回答吧。
  库斯勒有好多事打算一一交代,但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如果你在调查上遇到什么不懂的事,直接问我。」
  结果他连作梦都梦到的是这档事。
  看来倒是自己很想教她。
  翡涅希丝表情平静地凝视库斯勒。
  然后,吐出一口气,露出难为情的笑容。

  第二天,这群流浪之民披着先前的羊皮朝山里出发。
  两名侦查者自然也随后跟去。
  对方当然也心知肚明他们是监视者,但假使流浪之民是无辜的,骑士团还是能达成一个目的:将受到监视的印象加诸在他们身上。
  骑士团就是个累积了这些手段所构筑出来的存在,因此才得以统率远比历代君王所治理的版图都还要广大的领域。
  对库斯勒这样的炼金术师而言,那是个不管怎么奋力出招也沾不上衣角的对手。
  「不过,今天到底是吹了什么风?」
  库斯勒一个人自言自语,这句话化作遮挡视线的白烟,消散于雪山之中。
  在他的视线前方,有几个披着羊皮匍匐在雪地上的男人。男人们的视线前方,有两头鹿,仿佛对这里的动静毫无知觉,正啃咬树皮享用着。
  披着羊皮甸匐在地的其中一人,悄悄地架起了弓。
  从库斯勒站立的位置看不出来这两头鹿是否对这动作产生警觉。
  站在离库斯勒稍远的地方,可以看到带领他们来到此处的那两名身形轻巧的侦查者在拨弄肩头。
  流浪之民的狩猎一景。
  库斯勒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匍匐在雪地上的羊皮数量不是六条,而是七条的关系。看似会说出「狩猎太过残忍,我不忍目睹」这种话的翡涅希丝居然主动表示想和流浪之民一同去打猎。卡尔多斯为首的流浪之民也一脸高兴地回说没有问题,但就库斯勒来看,却因为搞不懂翡涅希丝的真正意图而感到大惑不解。
  况且,虽然库斯勒不清楚狩猎,但是她有可能在山路失足滑落造成意外,或是追逐猎物时不小心将耳朵露出来。这些种种担忧在脑海一闪而过时,翡涅希丝悄声地对库斯勒说:
  「离他们近一点,就能收集到较多情报。」
  库斯勒刚才嘀咕「今天到底是吹了什么风?」的真意就在这里。
  关于耳朵的问题,她在头纱下又裹了两层头巾来做防护,同时又能兼顾御寒效果。
  至于狩猎本身的危险,就两名侦查者的言下之意,其实并非那么激烈,大可放心。
  尽管如此,库斯勒还是有点担心,于是跟着进到山里了。
  「呦……!」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叫声从远方传过来。
  库斯勒是生平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他将视线转到声音来源,就看到两头鹿开始扬蹄奔起。看来那尖锐的声音是鹿的呜叫声。
  甸甸的羊皮一齐跃身而起,架好六道弓箭。拉满弓弦的箭朝正在跑离山头的鹿射出。但是鹿正发足狂奔,弓箭一根接着一根落在鹿的身后,没有射中。这时鹿依然毫不停蹄地逃命,从林木稀疏一片雪白的山峰上,一溜烟地逃向另一侧仍然蓊郁苍翠的森林中。
  在库斯勒以为已经失败的瞬间,一支箭飞过流浪之民的头顶,像是被吸过去似的贯穿一头鹿的眼睛。中箭的鹿仿佛从侧脸长出了歪斜的角,开始突然放慢蹄子,再走了两步三步之后就晃着脑袋当场倒地。
  剩下的另一头鹿在进入森林的前一刻回头看了同伴一眼,稍微逡巡之后,便跃入森林之中,深不见影了。
  「真没想到会射中。」
  还保持着射箭姿势的侦查者气定神闲地说出这句话。
  披着羊皮的每一张脸都转身看向这边,半开玩笑地挥舞弓箭,对侦查者夺取他们的猎物表示抗议。


  他们将猎取到的鹿放血,然后取出一大堆内脏全埋在地底下,只留下肝脏。
  鹿肉用树叶包起,毛皮则当场使用石头进行鞣制。鹿角自不用提,连骨头都把黏在其上的肉仔细刮下来,用雪清洗干净。还以为翡涅希丝会对这一连串作业害怕得浑身发颤,谁知她竟然边与卡尔多斯聊天边开心地帮忙。
  之后就是午餐时间,将刚猎取到的鹿肉和肝脏丢进带来的锅子里,滚水加盐去清烫,起司再配上面包,连麦酒都端出来,一场小酒宴就此开席。
  「真是的,那样的距离下还能射中,是要我们情何以堪啊?」
  其中一名流浪之民缠上那位以出色技巧射中鹿的侦查者。侦查者则谦逊表示只不过是因为大伙儿帮忙把鹿赶到绝佳位置,自己才占了个便宜。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所言非虚,不过既然他是受雇于骑士团的人,过去肯定是某个领地中相当知名的猎人或者什么吧。
  尽管库斯勒在这场狩猎中什么都没做,但他当然毫不客气地接受鹿肉和肝脏。在城市里少有机会吃到鹿肉,更别说是鹿肝。虽然早就听说过传闻,但鹿肝的美味真的会让人上瘾。拒绝肉食的翡涅希丝虽然只喝充满鹿肉鲜味的汤,不过光是这样就美味十足了吧。
  库斯勒由此猜想,该不会翡涅希丝早已预料到一起参与狩猎的话,就有可能享用到如此美味的中餐。可以很明显感觉到她不是第一次看人将鹿肉解体,也清楚作业流程,知道该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
  库斯勒由此重新体认到翡涅希丝真的是在城市境外生活过的人。
  猎到的那只鹿躯体颇大,所以他们也不打算猎杀第二头,用过餐后就马上回到要塞。库斯勒也帮忙将肉扛回去,算是做了点贡献。
  回到要塞后,流浪之民熟练地在中庭铺上席子,把鹿肉摆开,更进一步地切成细条状。剩下的人则把这些条状肉放到日照充足的地方去晒,或者塞进壶里好做成盐渍肉。
  翡涅希丝在这时也卷起袖子帮大家的忙,劳动之下,平常肤色胜雪的纤细手臂变得一片通红。
  她那莫名的干劲让库斯勒无奈地耸了耸肩,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帮忙,也没理由在一旁守着。
  库斯勒回到他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开始检查流浪之民的行李。
  「也没看到醋或试金石之类的东西啊……」
  他遍寻不着能够用来分析某些矿石的浓缩醋、摩擦金块就能测出纯度的试金石等等工具。库斯勒还到厨房东翻西找,看看他们有没有把东西用食材或料理器具做掩护,但还是一无所获。
  或许黄金之羊的传说真如他们所言,只不过是在这个干渴乏味的世界中用来安慰一己的一种方法而已。库斯勒静静环视厨房一圈,隐约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正在加工鹿肉的人们谈话声。
  当他感觉到人的气息回头一望时,手因寒冷及鹿血两者而变得赤红的卡尔多斯就站在眼前。
  「唷,冷到快做不下去了。」
  他边说边伸出手去拿放在柜子里的酒瓶。
  「您有找到您想要的东西了吗?」
  然后,他如此问道。
  这种半开玩笑的说法是在刺探吗?
  「要是您能主动交给我,那我可就能省下很多功夫了。」
  「哈哈哈。好歹您都被送到这样偏远的地方来了,还是尽情地去调查吧。」
  卡尔多斯边笑边取出杯子。当他从柜子里拿出六个杯子,犹豫着要不要去取第七个时,回头望向库斯勒。
  「对了,那个小姑娘也是个很奇特的人呢。」
  库斯勒闻言,只是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还没见过帮忙解体鹿肉的修女小姐。不过,听说她原本也是四处流浪的人。」
  卡尔特斯边说边在手中叠上第七个杯子。
  这句话的意思也可以解读成:翡涅希丝是他们的同伴。
  「我也不是很清楚,听说她出生于应许之地附近。」
  「喔,库鲁达洛斯?那还真是远啊,连我们都没见过那片土地。」
  卡尔多斯神情愉悦地继续说:
  「只是,旅行这种事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她应该也历经辛苦啦。」
  他脸带微笑,任由脑海去倒转一些情节画面般地说道。
  在他的视线前方,有一种生活在城墙内部接受骑士团庇荫的库斯勒所无法了解,只有流浪过的人才知道的辛酸。
  这对库斯勒而言,稍稍让他感到不悦。
  「你们才是,有打算不再过这种辛苦的生活吗?」
  库斯勒这么询问,出口才注意到自己的这句话也可以被解读为隐含了「翡涅希丝是我这边的人」的意思。
  「要想改变长久持续下来的习惯很需要勇气。虽说如此,我们还觉得再稍微等等看似乎也下坏。」
  「……?」
  「在我们改变之前,这世界似乎就要先改变了。」
  库斯勒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卡尔多斯,他不改微笑地说:
  「喔?您不知道吗?啊,因为还只是谣言吧。听说这场历时已久的战争再过没多久就要结束了。」
  「战争吗?」
  库斯勒反问,心想这怎么可能。
  原本这是场由站在教会信仰顶点的教皇宣战,誓言要将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从异教徒手中夺回的战争。
  然而,这场战争在双方一进一退之间打了二十年以上,这段期间的战火不断扩大。从异教徒手中把神的大地夺回正教徒手上,只要打着这个正当名义,不管侵略哪块土地自然都不成问题,理所当然,战场只会不断蔓延。
  在这样动荡的世界中,像骑士团这种不能称之为国家的不可思议组织正持续扩张势力,乘着战争之便,将世界一点一点收入囊中。像教会一样存在于每座城市,用比教会传授的神之教诲还更浅显易懂的剑及黄金,实现了对支配的欲望。
  库斯勒怎么都不认为,以骑士团为首,与异教徒作战的时空背景下扩张势力的集团会在这种时候考虑停止战争。
  然而,大概因为这只是谣言,卡尔多斯又不以为意地转速一件不得了的事。
  「听说莱特里亚女王终于要改为信奉正教了。」
  库斯勒决定不搭理这个敏感的话题。
  他紧盯着眼前的流浪之民,对方也显得有些难堪。
  「哎呀。我失言了。一直过着漂泊的旅行生活,竟然变得爱嚼舌根了。」
  「……这个谣言流传的范围有多广?」
  库斯勒提出疑问,既不认同也不否定这个传言,仅仅表示关心。
  在耳目众多而且监视者又多的城市中,可能会惹火上身的谣言并不容易悄声传出去。
  炼金术师是被豢养在笼中的鸟,所以对城墙外的流言非常陌生。
  「最近突然听到。」
  虽然流浪之民之间的对话只是一些闲扯淡,但库斯勒回想起与先遣部队同行的那几天,他和佣兵之间的对话。如此说来,他们似乎也曾提过战争差不多要打完了。
  而且,库斯勒本身也为了卡山的攻陷和这波移民极有可能成为最后的新天地,他才会这么拚命地想办法加入。
  不过,当时的想法只是认为今后可能再也没有需要攻陷的异教徒之地。
  他还以为战争未来也会持续下去直到永远。
  然而,假使现今这场笼罩世界的战争真的是为了讨伐异教徒,理所当然地它就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管是怎样的田地,只要收成都取尽了,它的用途就没了;这场旷日搏久的战争或许也会因为莱特里亚女王的改信正教而迎接结束的一天。
  「那么一来,骑士团大人可就不妙了吧?」
  卡尔多斯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话题还很长,就放下手里的酒瓶等等东西,倒了杯酒给库斯勒。
  「不妙?虽然确实没有战争就要结束的感觉……骑士团的那些人在战争结束后,不就可以专心朝着他们最喜欢的赚钱营利之路迈进了吗?」
  注入大酒杯里的是与透明葡萄酒有着天坏之别的廉价酒。酒里看来被混了生姜、石灰、明矾、蜂蜜等等,所有能想得到用来掩盖涩味的东西,而且这该不会是用已经榨过一次的葡萄再次勉强榨取得来的汁液吧,里头有许多残渣。
  「喝这种酒必须用牙齿过滤着喝,可能不太适合城里的人吧。」
  卡尔多斯边笑边喝起自己的分,然后向着厨房的窗口将残渣吐到外面去。
  库斯勒浅尝了一口,这酒喝起来酸溜溜地,偶尔浮现令人反胃的甜腻,整体被苦味给压住,留在嘴里的涩味更是不容许人忽视。他模仿卡尔多斯的动作把残渣吐出外面。
  「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战争结束后,骑士团就不妙了。」
  「啊!没错没错。你们应该也心中有数吧?战争一结束,很多东西都不再被需要。」
  库斯勒端详着卡尔多斯,他看起来并没有恶意。
  「确实有道理。」
  「比方说,假使没了战争,就不再需要那么多的铁,这么一来,打铁的人、挖掘矿石的人都会失去不少工作。当然,再也不会有那么多白热化的纷争围绕在矿山探勘这件事上,也就不会有监视我们这种怪人的工作。」
  「……」
  卡尔多斯很正确地把握到自己遭受什么样的怀疑。
  即使如此,他还是若无其事地喝酒,透过牙齿过滤掉残渣,再次吐到外面去。
  「也不会再有『为了与异教徒作战』这种正当理由。世界将会发生巨变。因为我们常待在城市外面,很容易察觉到这种大变化的趋势。不过,如果看走眼,就会像在河川上随波逐流的一叶扁舟任其承载翻覆,所以我们也得拚命啊。」
  确实如此。
  然而,库斯勒边喝着有够难喝的酒,边思索。
  这家伙说这些话的意图是什么?单纯与他闲聊?或者是?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没有战争,或许就没办法再像这样靠着帮人修缮要塞,让对方愿意提供狩猎场地给我们,这说不定是最后一次。我也想过要去找个定居之处了。」
  他是单纯想把「对于自家人的未来感觉到的不安」说给某个人听而已吗?
  听起来是这么一回事,又好像不是这样。
  或者,是因为库斯勒本身恐怕也开始有所动摇。
  战争结束后,就会丧失许多工作?
  但是,库斯勒轻笑一声,仿佛在对自己诉说一样地表示:
  「就算世界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还是不会改变。」
  「哈哈。的确是。特别是像我们这种人,被世界的残酷玩弄的同时,依然能够一步一步往前走,就是这样才会抵达目的地啊。」
  「只是一心希冀,至少……至少目的地真的存在。」
  库斯勒略带感情地说道。
  卡尔多斯无声地咧嘴而笑,露出沾满葡萄皮的牙齿。
  「完全正如你所说。也因此才会产生那种吸引人偏离正道的诱惑,让人觉得或许另一边才是对的。说不定正是那种诱惑制造出『这世界或许会改变』的谣言……」
  卡尔多斯用一种乐于故弄玄虚的语调说着。
  库斯勒耸了耸肩答道:
  「每次被迷了心偏离正道时,都会沦落到必须冒着重重危险的下场。」
  就好比翡涅希丝那样?
  「没错,正是如此。」
  世界本来就不明确。想要到达一个都还不晓得是否存在的目的地,就只有凭藉已决定好的方法,笔直地向前走。
  不管这么做会带来多少摩擦或冲突,它都是唯一能够仰赖的指南针。
  翡涅希丝将来也能理解这个道理就好了。
  「话说回来,这葡萄酒也太难喝了吧!」
  「……不能用炼金术做点什么吗?」
  库斯勒耸了耸肩,这反应让卡尔多斯大笑起来,再次吐出葡萄残渣。


  翌日,卡尔多斯他们又再度出去狩猎。翡涅希丝当然也跟着前去,不过狩猎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危险,因此库斯勒这次就没有跟去。
  再加上,他颇为在意卡尔多斯提到的事,想要点时间思索一下。
  倘若战争结束,世界将会改变。
  到了那时候,他们这些人该何去何从呢?
  话虽如此,既然卡尔多斯所说的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一事仅止于谣言,他现在想这些不就只是杞人忧天而已。
  就算是为了以防万一,把这件事真的会发生当作前提,然后想东想西是否就有用呢?
  何况即使战争结束,人的欲望也不会消失。而且,财富这种东西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与金属和宝石之间密切相关,这部分的专家就是炼金术师。于是库斯勒又想,或许受委托的工作内容多少会有些不同,但是他们的生活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大变化吧。
  库斯勒再三仔细思量这些事,转眼就快要到太阳下山的时间,出去狩猎的一伙人也回到要塞来了。
  自从离开戈尔贝蒂后,就一直坐在马车上被东摇西晃,接着又翻山越岭来到这座要塞,而且昨天和今天还连续跟着去打猎,这让原本体力就不好的翡涅希丝看起来更是相当精疲力竭。
  但是,她和卡尔多斯他们之间的交情似乎远比疲累的程度来得深厚,她在流浪之民的加油打气下好不容易走回大厅,就突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这丑态让他们哈哈大笑,翡涅希丝也难为情似的跟着笑了起来。
  接着,她稍作休息之后,就将被雪沾湿的衣服和鞋子摆到暖炉前面烤火,她则又动身去帮忙准备晚餐。这样子比她在戈尔贝蒂的工坊里时还更勤快。
  库斯勒曾在前天晚上向她提醒,要她待在那些人身边收集情报,揭露他们的秘密,难道这股干劲是延续自这份工作吗?
  一般来说都会这么想,但库斯勒却总感觉到有些异样。
  然后,隔天翡涅希丝也开心地跟着去打猎,一样在日落之前回来,看到这样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才终于察觉那异样感觉的真面目。
  翡涅希丝待在他们的圈子里时,是发自内心感到快乐。如果说她是一边扮演侦探角色一边看起来还很开心,那就太不符合库斯勒在戈尔贝蒂的那场骚动中,所看到的那个无法做出抛下威蓝多这种行为的翡涅希丝。
  虽然也曾怀疑她是靠演技才会看起来很开心,但是库斯勒怎么都不觉得翡涅希丝有这么精明。她是个明知道自己不是库斯勒的对手,还是会马上与他展开唇枪舌战,或者光凭意气用事老说些蠢话的人。虽然库斯勒常希望她能够学得精明一点,但这也绝非是指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够的意思。
  想到这里,库斯勒看她的眼神开始盛满无奈也不过是在眨眼之间。
  翡涅希丝或许是想起了过去种种。
  想起她还在遥远的东南方大地,和同族的人一起过着流浪生活时的事。
  因此,在来到要塞后第五天的黄昏时分。
  当流浪之民们像往常一样狩猎归来,各自分散去准备晚餐或做其他事,而翡涅希丝却异常严肃地将库斯勒唤过去时,他就隐约猜到翡涅希丝要说什么。
  「你想知道这些人今后会怎样?」
  平地的黄昏总把天空渲染成赤红色,在深山中,不知是否因为天空离得较近,这里的黄昏却是一片蓝。
  库斯勒一直觉得很难喝很难喝的葡萄酒,反而让他对那份难喝劲上了瘾,他现在正一边啜饮,一边回答翡涅希丝的问题。
  「如果他们是清白的,就不会怎样。大概会放任不管吧。」
  「……如果不是呢?」
  翡涅希丝所担心的事,答案其实很简单。
  「那些人会被关起来,变得流离四散,或许还会变成骑士团的走狗。」
  「!」
  翡涅希丝打开要塞走道上的木窗,紧咬嘴唇眺望逐渐没入夜色的群山。
  「你发现什么了吗?」
  面对库斯勒的问题,翡涅希丝缓缓摇了摇头。
  不过,她的动作感觉有点僵硬,紧接着便知道那并非毫无原因。
  「或许又会被你当作是傻瓜。」
  「你是在担心那群家伙的未来吗?」
  与他们共同行动后,翡涅希丝回想起过去的逃难生活,也期盼这些人能够代替已经回不去的自己继续过着安宁的生活。又或者因为自己在过去曾是被卷入不合理待遇的受害者,现在自己却可能成为把别人卷进来的加害者。
  「嗯,我的确觉得你是个傻瓜。」
  「……就像要点铅成金一样,站在不同的立场,世界竟然会如此不同啊。」
  「你总算明白了。」
  库斯勒并不特别语带感慨地回应道,翡涅希丝轻细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些人知道我的身分。」
  这句话让原本靠在墙壁上的库斯勒不由自主地弹起身体。
  「喂!这不是……」
  「关于被诅咒的血脉还有我们这一族四处漂泊逃亡的事。」
  翡涅希丝一提起过去的事,她侧脸上原先的那份稚气消失了,变得非常成熟。
  那一定是因为在戈尔贝蒂市集上做旅行准备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为了生存而千锤百炼过的坚强此时也浮现在她脸上的关系。
  「他们说既然我结束了那段漫长的旅程还平安地活着,那么等到有一天他们陷入困境时,就帮帮他们吧。」
  库斯勒目不转睛地盯着翡涅希丝的侧脸问道:
  「还有呢?」
  翡涅希丝的耳朵似乎在头纱下惊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低下头露出苦笑,证明库斯勒并没有看错。
  「你真的什么都能看透呢!」
  「是你太不擅长隐藏。」
  库斯勒语毕,翡涅希丝便眺望远方被染上群青色的雪山回答:
  「他们说『真是辛苦你了』。」
  这句话除非听者是曾有相同境遇的人,否则应该很难产生共鸣吧。
  翡涅希丝果然不是为了刺探消息才与他们一同行动。
  那些流浪之民的稳重体格以及爽朗的说话方式。
  他们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辛苦,遇过多少次苦难?立场不同的库斯勒完全想像不出来。
  然而,他们说的话似乎传达到翡涅希丝的心灵最深处。
  因为此刻翡涅希丝的身影看起来离他好远好远。
  「喂!」
  当库斯勒回过神时,他已经出声唤了翡涅希丝。
  「……?」
  冬季深山里的冷风微弱地吹拂着,翡涅希丝的浏海随之摇动。
  那双眼睛宛如祖母绿般地美丽。
  最后库斯勒什么也没说出口。
  感觉你就会这样跟着他们往别的地方去。这种话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别配合那些人跟着喝起酒来喔。」
  库斯勒甚至非常坏心眼地加了一句:
  「别忘了你会发酒疯。」
  翡涅希丝看着这么说的库斯勒,对他露出睽违许久的被逗笑时的笑容。


  「也就是说我们该确定最好的做法是不是后天就要回去覆命。」
  流浪之民都已出外打猎后的下午,留在要塞的其中一名侦查者归结道。
  「既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如果再一直对无辜的人投以怀疑的目光,也会影响到克拉榭伯爵的名誉啊。」
  「要是延迟太久,无法跟队伍会合我也会很困扰唷。」
  库斯勒添了这句话,侦查者就都轻笑了起来。
  「我们一直都与这种不安在拔河。没有彻底调查不是一件好事,但是调查太过,结果被部队抛下的话也很难看。」
  「要是幸运女神后脑勺的头发能够长一点就好啰。(注:希望幸运能够逗留久一点的诙谐语)」
  「就是说啊。如果世上净是些可以补救的事,那我们活在这世上该有多轻松啊!」
  三人一派轻松地打哈哈后,侦查者很遗憾地笑了笑。
  「这次的事件是多虑了啊。」
  「总会有的事啊。」
  库斯勒耸了耸肩说道。
  不过,他其实有一部分感到松了一口气。
  他感觉到如果继续再待下去,翡涅希丝将会和他们变得更加亲近,真的会和他们一起去别处流浪。
  也有可能是因为库斯勒了解到经过威蓝多那件事,已经害得翡涅希丝的心离自己远去,才让他产生这种想法。如果告诉翡涅希丝真相,依她的个性应该会很轻易地让心重回到他身上。
  然而,事实上,这并没有这么简单。
  毕竟,库斯勒的想法一直以来都与翡涅希丝水火不容,更没有与她妥协的意思。
  这天,当库斯勒与侦查者商量完,做出动身的决定后没多久就已经接近日落了,看到狩猎归来的一行人时,他不禁睁大双眼。
  翡涅希丝全身疲软地被人背在背上。
  「大概是连续几天都表现得太过头了吧。在途中就走不动了。」
  卡尔多斯背着趴在毛皮上的翡涅希丝说道。
  真是笨蛋!库斯勒一边感到愕然一边对于她没受伤或出事感到放心。
  他从卡尔多斯手中接过翡涅希丝,抱她到大房间的角落歇息。
  「也是我们太大意了。真是对不住她啊。」
  卡尔多斯一脸担忧地探头查看翡涅希丝的睡脸,库斯勒也只好苦笑回答说:
  「让她去刺探你们的人还是我呢。」
  「……呵呵。我们也看得出来她是不是出自真心啊。」
  卡尔多斯笑了笑,继续说:
  「请好好对待她。她是个吃过不少苦的孩子。」
  卡尔多斯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走出大房间。
  库斯勒的视线随着叹息回到翡涅希丝身上。
  她的脸颊上沾到一些小砂砾,大概是被背着的时候沾上去的吧。
  库斯勒边用指背拨开砂砾边想,自己虽然也想保护她,但所作所为结果是不是和圣歌队加诸在她身上的行为没有两样?
  从他是为了自己的抹大拉这点来解释,感觉上似乎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说到底他也是为了本身的目的在利用翡涅希丝,并不是为了她而行动。
  当翡涅希丝把库斯勒唤到一旁,询问流浪之民的事时也是如此。正因为卡尔多斯他们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那次的对话才能风平浪静地结束。
  但是,如果库斯勒找出卡尔多斯等人有什么可疑之处呢?
  恐怕到时候他和翡涅希丝之间的对立会比威蓝多那时还更激烈吧。
  翡涅希丝这次应该就会彻底对库斯勒心灰意冷吧。
  而库斯勒也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因为他想不到任何需要这么做的理由。
  但是,即使如此,库斯勒也不想做出像圣歌队一样的事。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拜托伊莉涅代为撒谎,别让她知道自己出手救助威蓝多。
  问题在于有些事当他一遵循了自己的方法论,得出的却是翡涅希丝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库斯勒沉吟,思索后,还是认为应该改变的是翡涅希丝才对。
  不管怎么想,要在这个世上生存下去的话,翡涅希丝的想法未免太过于天真。
  就像今天被人背着回来的这一点也是。在工坊作业时已经百般交代过要她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这点到现在都还做不到。
  库斯勒针对这件事也深思一番,最后下了一个结论:被翡涅希丝的迷惘耍得团团转的自己真是蠢。
  应该改变的是翡涅希丝的思考方式。
  否则,库斯勒就得改变大部分的自己。
  那简直就像莱特里亚女王舍弃异教,改信正教一般。
  而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怎么可能。


  隔天大家在用晚餐时,库斯勒向流浪之民宣布:对你们的猜忌经完全消除了。
  他们的脸都不约而同地开口发愣一下,然后开怀大笑起来。
  虽然一直都很快乐,但是今天更加快乐啊!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而且,他们也差不多就要离开要塞,往另一个狩猎场所移动。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路,每条路偶尔会有相交的机会。
  因此司祭才会祝福即将出门远行的人,但愿他碰到的是美好的相遇。
  这顿晚餐热闹到似乎要把储备在要塞里的酒全都喝光似的,翡涅希丝老早就醉倒在地,库斯勒也喝到一半便脱身离去。
  他坐在倒在墙边的翡涅希丝身旁,眺望在暖炉前的这群人时,突然注意到几点。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侦查者们深知喝醉后露出破绽,将攸关自己的性命安危,所以都巧妙地回避了他人的劝酒。而流浪之民也是虽然频频把酒杯往口中送,但重新斟酒的次数却很少。大概有一半的人都是用演的在喝酒。
  即使如此,如要追问他们那副欢喜的样子也是演技吗?答案却不然。他们这样肯定只是单纯表现出羊与狼无论如何都无法同处一室的道理而已。
  看穿这件事后,库斯勒有点落寞地笑了。
  要是就这么睡去,一定会被还在开怀畅饮的他们中途叫醒。
  而且,库斯勒本身已经很久没有参与这种热闹场面,尽管自觉有点在随意敷衍,但他还是想待在这片空气之中。
  虽说如此,他也没办法再喝下去,手中一时空荡荡。
  视线逡巡,刚好发现有本书从翡涅希丝的行李中露出一角。
  那是记载了有关黄金之羊传说的书,她先前很积极专注地查阅,仿佛在表示这种工作的话,自己也能帮得上忙。书本本身似乎记载了远古时期形形色色的神话,在戈尔贝蒂的骚动中,她所打算用的书大概也是类似这方面的书吧。
  库斯勒翻开这本他平时绝不会拿在手上的书。
  虽然在当学徒的时期,他也曾满心雀跃地阅读过这类书籍,但自从他开始理解炼金术和所谓的魔法并不一样之后,他就对毫无现实感的神话故事失去了兴趣。现在对于拿在手上的书,他就只有产生真怀念的感触。还有就是觉得翡涅希丝以为老实正经地读过这种书,就有法子能帮得上忙的想法真是单纯吧。
  库斯勒边苦笑边翻动书页,冷不防地注意到有一块碎布夹在书页间。
  「?」
  布条正好夹在书本的中间部分,库斯勒直接翻开一看。
  上面记载了黄金之羊的事。
  但是,有一行文字。在看到夹着的布条被当成备忘录而摘录下的一行字时,库斯勒倒抽一口气,视线滑到旁边。
  翡涅希丝就侧身躺在他的身旁,背部蜷缩,睡得很熟。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她那纤弱的身子则随着呼吸规律地起起伏伏。库斯勒极尽可能地轻轻阖上书,放回原本翡涅希丝所放的位置。
  然后俯视脚边翡涅希丝娇小的睡姿。
  库斯勒愕然地凝视着她的睡姿,脑子里的想法却如千军万马奔腾。
  翡涅希丝知道流浪之民的秘密。而且恐怕在很久以前就知道。或许是他们仍在戈尔贝蒂城时。
  不过,就当作她是在城里察觉到好了,那时没有告诉库斯勒这件事尚且可以被允许。因为,他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翡涅希丝不想说的理由在于她没有掌握确切证据,就算说出来,也只会被库斯勒当笨蛋并加以嘲笑。
  但是,让库斯勒感到惊愕的是倘若翡涅希丝得知流浪之民的秘密,那么昨天她会被他们背着回来,就是别有用意。那应该是翡涅希丝故意变得虚弱。
  这么一来,直到现在她还是对这个秘密保持缄默的态度,就是在指向另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库斯勒凝视翡涅希丝的睡脸。
  心中的担忧再度燃起。
  翡涅希丝打算就这样跟着流浪之民一起走吗?
  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蠢事!这样的想法很容易就浮现在脑海。毕竟派人去追的话,马上就会被发现。不过翡涅希丝的愚蠢在戈尔贝蒂时就已经得到佐证。她可没有同时拥有知道事情不可为便不为的聪明。
  而且,假使她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她的目的就更单纯更容易看得出来。
  那就是翡涅希丝绝对不希望流浪之民的秘密被揭穿。
  那天傍晚会向库斯勒询问那个问题,也无疑是因为得知这件秘密的关系。万一自己揭穿了流浪之民的秘密,他们会怎么样?他们会被自己害得遭受到怎样的对待?就如同当初自己非常痛苦,全族人被拆散成生离死别那般,这一次自己也会害他们遭受同样对待吗?
  翡涅希丝不得不问这个问题。
  那么,如果接下来他们与侦查者一同回到先遣部队中,库斯勒将流浪之民的秘密呈报给上级的话,事情又会怎样呢?
  库斯勒将得不到认同。
  翡涅希丝一定不会再原谅他。
  这件事的等级不同于捉弄或恶作剧。他那么做就无异于闯入并任意践踏翡涅希丝最珍视的场所,还毁尽内部所有一切。
  库斯勒耳里听着暖炉前酒席间逐渐变得安静缓和下来的谈笑,眼里看着身子蜷缩成很小正在安眠的翡涅希丝。他领悟到自己正站在分岔路口。
  只是一个动作,就有可能点铅成金;也有可能点金成铅。
  库斯勒如果将流浪之民的秘密呈报给骑士团,说他今后在卡山的地位绝对稳如泰山也不为过。这样的机会八成不会有第二次。而且,很难想像卡山那样的新天地将来还会再出现。就算有,库斯勒能够参加的可能性也接近于零。
  可是,如果选择利益,他肯定会失去翡涅希丝。
  不过,库斯勒的脑袋同时间又这么想:总之,在卡山城构筑不可撼动的地位这点,无可取代。那么,翡涅希丝呢?
  他在脑海里打着这样冷酷无情的算盘,随着拨弄算珠而牵动起微乎其微的风则让库斯勒的心产生动摇。炼金术师。你的名字是「利息(库斯勒)」。
  怎样做才正确?哪条路才是前往抹大拉的捷径?
  把水银灌入鸡肚子里,让尸体跳起舞的情景在库斯勒的脑海里浮现。
  反正你不就是个连性命都能玩弄于股掌间的非人吗?
  即使看到恋人在自己的眼前被解体,也依旧能若无其事地喝着酒。那时候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是炼制啊!
  库斯勒吞了一口唾沫。
  但是,实情不是这样。让他醒悟到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
  没错。这么想起来,翡涅希丝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改变。
  就算她奉圣歌队的命令,冒着或许会被杀害的危险来到库斯勒他们的工坊,最后竟然是同情起自己原本该陷害的库斯勒。
  仔细想来,这样的蠢事也显然只有翡涅希丝才做得出。
  然而相对地,库斯勒也因此从铅色的记忆中被拯救出来。多亏了翡涅希丝的愚蠢,库斯勒才察觉到自己也能正常地去爱人。
  可是,同一张宝座坐不下两位国王。
  翡涅希丝正毫无防备地睡在库斯勒的眼前。
  你可是「利息(库斯勒)」。选出正确的行动!库斯勒对自己说道。
  山中的要塞逐渐被夜幕深沉的黑暗包围。或者,那是库斯勒心里的某个部分也说不定。
  就在这时,翡涅希丝甚不舒服地动了动,翻了个身,让库斯勒的行李塌下来。
  喝醉的翡涅希丝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从行李掉落出来的东西吸引了库斯勒的注意。
  是他先前拜托金饰工艺品师傅加工的那件祖母绿饰品。
  翡涅希丝起先看到时很是吃惊,她以为库斯勒就像威蓝多一样要将这东西当作临别赠品送给城里的女人,这答案虽然没猜对但也相去不远。
  这是库斯勒从翡涅希丝口中学到旅途的残酷后,考虑到万一他们今后在旅程中走散,也不至于令翡涅希丝困扰而特意做的东西。
  这东西却因为威蓝多的事而错失了交到她手中的机会。
  银色的坠台和纤细链子,无疑是个女性饰品。与先遣部队分道扬镳时,他想到这高价的小东西并不占什么空间,与其担心被偷走倒不如随身带走。
  翡涅希丝如果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笨女孩,或许只要把这颗足以建一栋房子的祖母绿送给她,绝大多数的事肯定都能够获得原谅吧。
  但是,偏偏翡涅希丝不是那样的女孩,这点库斯勒清楚得近乎于无奈。
  假若是她无法原谅的事,就算拿一整个房间的黄金做交换,她还是不会原谅;愿意原谅时,只要一个小小的道歉,她就会原谅。
  她不是坏女孩。绝对不是个坏女孩。
  库斯勒现在就像在用绝无仅有的一件实验材料,进行一场绝不容许失败的炼制作业。端看他使用何种方法,产出的东西也将完全不同。
  既觉得它看起来是宛如金的铅,亦觉得它是犹如铅的金。
  自己到底是以什么为目标?
  库斯勒紧握着祖母绿,在深沉的黑暗中不停自问。


  再来就只要把堆好的行李整个遮盖起来,出发的准备就完成了。之后就只是花个几天的时间下山去,与先遣部队会合。
  「喔,你们准备好了啊。」
  来马厩里看看情况的卡尔多斯说道。
  他手里拿了一个小酒瓶。
  「我拿了这个来,想说如果还有空隙可以塞,就给你。」
  看来是份饯别礼。
  「是那个很难喝的酒吗?」
  库斯勒一问,卡尔多斯便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因为很意外地,你似乎喝上瘾了。」
  那不可思议的味道确实不是自己可以重新仿出来。
  库斯勒和侦查者挪动行李腾出地方后,就用毛毯之类的布料把它包裹起来避免瓶子破掉,再将它收好。
  「不过,真的不用再多休息一天吗?」
  库斯勒被问道。
  结果昨晚都没怎么睡,酒也没完全醒。
  而且,翡涅希丝似乎也同样还在宿醉,目前都还在大房间里躺着。
  「接着,等到恢复之后,再开个庆祝酒醒的宴会?」
  库斯勒语带自嘲地笑说道,流浪之民也随之大笑起来。
  「哈哈哈!的确会这样啊。」
  「只不过,我们之间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再怎么加深交情也是如此啊。」
  这句话让卡尔多斯脸上浮现出近似讽刺的笑容。
  「好了,准备也结束了,我差不多该去把那家伙带过来了。」
  库斯勒说着就朝大房间走去。
  走在长廊上的库斯勒已经得出结论。他无法扭曲自己的信念。唯独如此而已,他认为就算思考除此以外的事情也无济于事。
  因此当他走到没了行李,感觉出奇冷清的大房间后,一边叫醒还躺着的翡涅希丝,一边就顺便将那件祖母绿的首饰轻巧地递到睡眼惺忪的翡涅希丝的手里。
  「嗯?咦?」
  库斯勒对困惑不解的翡涅希丝说:
  「因为在市集上从你身上学到了旅行是非常严峻的事。万一发生什么状况,就用它来保护你自己。」
  「……」
  翡涅希丝茫然地看着库斯勒,再看看手中的宝石。
  「虽然你不适合城市女孩的打扮,但宝石之类的可就不一定了。」
  库斯勒没有等翡涅希丝做出反应,就轻轻地拍她的盾,说声:「去准备吧。」
  「那个……」
  听到翡涅希丝的呼唤后,早已站起身子的库斯勒回头看她。
  「怎么了?」
  「……」
  翡涅希丝像是被人责骂似的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后才说:
  「……为什么要现在给我?」
  我到现在也还无法同意你在戈尔贝蒂时的想法,所以也不愿意收到这种东西。
  简而言之,她的疑问就是为了这理由吧?
  库斯勒想了一会儿后,回答她:
  「因为我只会遵从自己的生存方式。这是为你准备的东西,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所以,我才想趁着能交给你的时候就交给你。」
  「咦?」
  翡涅希丝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抬起了头。
  「不喜欢也别丢掉它。如果要丢……」
  库斯勒说道:
  「就卖掉它!让它变成生存用的粮食。」
  听到这里,翡涅希丝睁大了眼睛,库斯勒却一步也不停留地离开此地。
  出了大房间,走在长廊上。
  心里纷乱的感觉让他升起一股愤怒。
  「可恶!」
  库斯勒咒骂一声,回到马厩。
  他只能这么做。
  要是改变了自己的生存方式,就表示前进的目标也得改变。
  那些抱着顺应时势好做改变这种想法的家伙,都是一些不用担心失败之后会堕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幸运儿。
  工匠们会想将关系到自己生计的东西摆在身旁,随身携带,是因为他们明白那些是自己赖以维生的救命钢索。炼金术师的情形则是除了生存方式以外再无其他。
  同理可证,这一点也可以在流浪之民身上看到。他们倚赖黄金之羊的传说而活。正因为有这个传说在,他们才能朝前方迈进;正因为有这个传说在,他们才能彻底地隐藏住自己的真实身分。
  从结论说起,他们就是一群金矿探勘人员。
  手法正是以羊皮来做掩护。
  黄金的提炼方法有好几种,特别是砂金的淘选极为单纯,只是需要用到特别的工具。利用与其他砂砾的比重差异来进行选别是个很简便的方法,需要使用特别制作的盆子或木板。
  而他们所使用的则是昔日远古时代就已经在用的极其没效率的工具,一种早被众人遗忘的东西。
  也就是羊皮本身。
  他们之所以得烤范羊皮,绝不是因为清洗过的关系。他们将羊皮沉压至河里,让砂砾流进毛皮之中,再去寻找有没有沉到毛皮深处的砂金。也是因为这样,他们才会在各处的烧炭小屋辗转移动。
  正因如此,他们的弓箭技术才会非常拙劣。说穿了,狩猎只不过是为了能把羊皮披在身上的一个藉口。
  然后,翡涅希丝从记载神话的书籍中找到一则内容:远古时期人们曾以羊皮淘选砂金,这个行为与流传后世的黄金之羊传说甚有渊源。
  其中,翡涅希丝应该是在卡尔多斯他们背她回来时得到证据,确信他们就是金矿探勘人员。如果在大房间里把脸凑近毛皮,仔细调查沾在羊毛上的砂砾,这种行为会挑起他们的疑心,但如果是被背负在背上,就可以任意调查了,翡涅希丝以她自身的智慧想出了这一招。
  之后,她就一直对库斯勒隐瞒这件事。
  追究她这么做的理由,并非因为卡尔多斯他们是清白的缘故。
  相反地,正因为清楚他们是探勘人员,她才会有所隐瞒。
  他们是受雇来探索寻求金矿的一群人,对骑士团而言则是隐含了有可能引发新的战端祸事的一群人。
  既然如此,库斯勒就别无选择。这对库斯勒而言自然也不是一件乐而为之的事。但是,只要遵从信念,就能将自己的所有行为正当化。就像工匠会把自己的谋生工具摆在身边,库斯勒也只能执着于自己的生存方式。
  如同流浪之民披上羊皮出去狩猎一样。
  「那么就出发啰!」
  手握缰绳的侦查者看着翡涅希丝走过来,动作迟缓地坐上马车的角落之后才出声招呼。
  翡涅希丝看也没看库斯勒一眼。
  反而一直凝视从库斯勒那里收到的祖母绿。
  库斯勒坐在开始移动的马车上,只是静静眺望流浪之民他们为了生存下去而钉上过多铆钉的难看马车。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11 编辑



终幕

  「然后呢?」
  威蓝多问道。
  「还有什么然后啊?就这样啦。」
  库斯勒回答完,就在桌上把熏肉干撕开。
  他们已经在山里的一处贸易重镇与先遣部队会合了。
  「别撒谎啦。」
  威蓝多笑嘻嘻地将身体探向桌子。
  「那为什么你没有得到奖赏呢?」
  库斯勒把嘻皮笑脸的威蓝多推回去,嚼起熏肉干。
  「而且我怎么也不相信你会扭曲你的信念。」
  「我才没有改变。你没听我说的话吗?」
  听到这句话,威蓝多立刻又问:
  「那你为什么没有和那些上头的人举杯庆祝呢?」
  库斯勒虽然刻意不面对他,但威蓝多似乎没有打算就此罢休。
  库斯勒讪讪地回答:
  「……因为我已经以别的形式得到报酬了。」
  「别的形式?」
  「没错。所以……我并没有扭曲信念。」
  库斯勒也明知这是在诡辩。
  但是,让库斯勒一边嚼熏肉干一边显得焦躁的原因并非在此,更不是因为威蓝多的死缠烂打。
  还有一件让他更满腔怒气的事。
  「嗯?就连炼金术师库斯勒也有脑袋生锈的时候吗?」
  库斯勒将剩下的肉干丢向出言嘲讽的威蓝多,却被他轻轻松松地躲开了。
  库斯勒闭眼呻吟了一声。
  不管回想起多少次都会让他觉得怒火中烧。
  那是发生在库斯勒与部队会合,向艾鲁森报告完关于流浪之民的调查结果后的事。他一个人在旅馆房间里,脚搁在桌上喝着酒时,翡涅希丝走了进来。
  「……那个……」
  她畏畏缩缩地出声,手里还拿了一个小酒瓶。
  威蓝多经过戈尔贝蒂的事件后还是没有受到教训似的,又到街上寻花问柳去了。伊莉涅则是出门去办库斯勒拜托她的事。
  「为什么你没有呈报上去?」
  看来翡涅希丝知道库斯勒察觉到流浪之民的秘密了。要是去问她为什么会知道,那他自己就太蠢了。当时在要塞中无心去留意,但一般想来,那本书里写着那样的内容,翡涅希丝自己应该也会特别谨慎。因此,她大概会用在书里夹根头发之类的方式,让自己能马上发现是否有其他人翻动那本书。
  而她又亲眼看到了库斯勒明明发现那本书的内容,却没有向传令官报告的一幕。
  既然如此,她就只能来道谢了。
  是单纯的翡涅希丝再单纯不过的想法。
  「没有呈报?什么事情?」
  库斯勒一脸不耐烦地反问。
  翡涅希丝怯生生地说:
  「那个……黄金之……」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放下搁在桌上的脚。
  然后半眯着眼瞅着翡涅希丝。
  「那酒是干什么的?要给我的谢礼?」
  「唔……」
  「我没有做什么让你得道谢的事。我只是遵从我的信念,确实地把利益拿到手而已。」
  「咦?」
  翡涅希丝闻言变得目瞪口呆,手中的酒瓶差点滑落。
  「那些家伙的秘密不管怎样运用都能获得好处。我当然会拿来利用了。」
  翡涅希丝仿佛走了魂似的面无表情看着库斯勒。
  「那件秘密我并没有报给传令官,这是事实。但是,我可丝毫没有打算要扭曲自己的生存方式。」
  所有情绪都从翡涅希丝的脸上消逝。
  虽然库斯勒不清楚她到底想像成什么,但应该很容易可以想到的就是当库斯勒利用了那份情报后,那些人质朴但快活的旅途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地被打乱了。
  「反正,那些人今后也依旧能够继续旅行下去啦。所以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你就拿着那瓶酒,离开这房间!」
  库斯勒话一说完,翡涅希丝的眼中就开始扑簌簌地落泪。
  「为什么……这样……」
  「你为什么要哭?没听到我刚刚说的话吗?」
  库斯勒对翡涅希丝感到焦躁。
  他说完这句话后不久,翡涅希丝便摇了摇头答道:
  「我有……在听。所以才……」
  稍停后,翡涅希丝继续说道:
  「为什么……你要如此逞强呢?」
  「啊?」
  翡涅希丝拾起头。
  看到这张脸时,库斯勒想起了伊莉涅的话。
  翡涅希丝一脸悲感。她受伤了。
  「那些黄金就是交换的代价吧?」
  库斯勒一时语塞。
  「我从伊莉涅那里听说了。」
  「……是吗。」
  库斯勒回答。
  伊莉涅现在正外出办事。她去办的事是把库斯勒向卡尔多斯他们勒索来的黄金全都替换成容易携带的珠宝,那黄金就是让库斯勒保守秘密的代价。
  而那黄金正是库斯勒做出不用扭曲自己的信念,又不会失去翡涅希丝的选择后所得到的结果。
  流浪之民的行李里一眼望去并没有黄金。但是,库斯勒却留意起他们那辆粗制的马车。如果他们真的是搜寻金矿的探勘者,绝对会将黄金藏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从这个角度去观察的话,那辆马车就摆明显得不自然。掠夺财物对炼金术师而言可是看家本领。库斯勒很轻易地就想像到他们怎么藏匿黄金。
  他们以纯金的钉子代替铁制铆钉,再覆盖上一层铁做掩护。
  没有将他们全部的黄金都搜刮一空,是因为库斯勒以将秘密报给传令官之后,他能够得到的好处为参考基准,索取了一个他能接受的金额。
  况且,只要手中握有他们的把柄,今后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只是,这次的事库斯勒也的确没有向传令官报告,要是被翡涅希丝误会当成在迎合她的冀望,她搞不好又要将库斯勒美化,说不定又对他抱有不必要的期待。
  因此,为了让她看清自己是个没血没泪的炼金术师,库斯勒又追上去补了一刀:
  「比起陷害那些家伙去巴结传令官,倒不如继续威胁他们勒索黄金还来得有赚头。我不过是比较利害得失后才这么做。所以,我是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但你没道理来感谢我。」
  翡涅希丝像是把她带来的酒当作依靠一样抱在怀中,脸上表情歪斜,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大概是在担心卡尔多斯他们,并且对库斯勒的坏人面貌感到心痛吧。
  不过,这样才好。
  只要翡涅希丝的心没有离他太远,远到超出范围,就都无所谓。
  库斯勒心里边如此思考,边像要把狗赶走一样地摆了摆手,想将翡涅希丝赶出去。
  然而。
  「你……」
  「嗯?」
  「你真的是这样吗?」
  虽然一时间无法听懂她这句话的用意,但库斯勒思忖她应该理解自己说的话,于是他正要开口给予肯定的答覆。
  但是他的话却没说出口,因为翡涅希丝已先说道: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翡涅希丝垂下头。
  「帮助威蓝多先生的人是你!」
  在库斯勒的脑子里还没接上第二句话的短暂空白间。
  翡涅希丝以闹别扭般的目光,眼珠子朝上仰望库斯勒,然后说道:
  「你……太狡猾了。」
  然后,翡涅希丝擦了擦眼泪。相对地,库斯勒说不出话来。
  早就知道威蓝多的事?
  这句话让库斯勒连呼吸都忘了。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会连卡尔多斯先生他们都愿意放过。所以,我就和伊莉涅商量,想了办法。」
  和伊莉涅?商量?
  「然后,伊莉涅就说了。你其实不是个坏人,只是对自己非常严格而已。所以,你自己也很痛苦。」
  从库斯勒的脸上总算可以看出,他已察觉到方才自己一直瞠目结舌地盯着翡涅希丝。
  「于是,伊莉涅就说了。只要我表现得好,就算你发现卡尔多斯先生他们的秘密,也一定会想办法。」
  那热泪盈眶的绿色眼眸望着库斯勒。
  接着,因为对是否要说出接下来的话感到犹豫,她便转移了视线。
  「她说,如……如果以我当代价,你一定会放过那些人……」
  说完后,翡涅希丝就低下头,库斯勒真希望自己没有注意到此刻的她满脸飞红。
  或者,这说不定也表示是因为他失去了保持平静的自信。
  「然后,你就……」
  翡涅希丝依旧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
  「放过他们了。」
  她接着抬起头,露出难为情的笑容说:
  「你果然很狡猾呢!」
  就在这瞬间,库斯勒理解到自己落入了一个怎样的陷阱之中。
  伊莉涅对他阳奉阴违。表面上装作在配合库斯勒,实际上回过头就对翡涅希丝说出真相。如此一来,翡涅希丝理所当然也会对卡尔多斯一事心存期待,这正是库斯勒极力想回避的情况。
  但是,翡涅希丝和伊莉涅划策设谋。她们预想到如果以普通方式拜托库斯勒,恐怕他不会放过卡尔多斯等人。
  毕竟,库斯勒之所以产生别将卡尔多斯的事告知传令官的想法,是因为他认为如果做出「更加」伤害翡涅希丝的选择,势必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结果。所以,倘若一开始所有人都知道库斯勒在威蓝多那件事上,其实顺了翡涅希丝的意思采取了行动;对卡尔多斯他们,库斯勒可就不会心软了。这点就连库斯勒本身也如此认为。
  不过,仅仅只是一个事实被蒙在鼓里,人的处境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这就如同铅既然能被点化成金,金亦可以被点化成铅的道理。
  翡涅希丝很巧妙地把自己镀金后,化身为交易的筹码。
  唬弄了库斯勒。
  设谋策划。
  简直就像是炼金术师一样。
  「你是说!」
  库斯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怒气冲天地喝道:
  「你设计骗了我!」
  翡涅希丝缩起脖子,缩小身体,更加用力地紧紧抱住她能依赖的酒瓶。
  然而,她并没有保持沉默。
  「……是……是你要我变得精明强悍一点的!」
  「唔!」
  库斯勒顿时哑口无言。
  他气到觉得头晕目眩,只好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是翡涅希丝?把自己?错了,是自己?被翡涅希丝?
  他茫然若失地看着翡涅希丝,认知到自己有多么愚蠢。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却还是继续采取冷淡的态度,完美地让库斯勒上钩。
  这么说来,若说她和卡尔多斯他们相处时的举动全部都是演技,也就不足为奇了。
  毕竟,翡涅希丝是有十足的把握才会那么做。她相信库斯勒会认真思考她的感受,才如此行动。
  她仿佛就会这样一去不回?
  自己还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
  「……那个?」
  库斯勒正在承受因为自己的愚蠢所招致的痛苦时,翡涅希丝战战兢兢地对他搭话。
  「…………………………怎样啦?」
  经过一段冗长的沉默后,库斯勒将目光朝向她,翡涅希丝竟然微笑着。
  「我也变得有点……像炼金术师了吗?」
  「……」
  库斯勒伸手捂住眼睛。
  要她变得精明强悍的人是自己。
  不过,他从来没想过当他见识到翡涅希丝的改变的这一刻,自己居然会是身处于她挖的陷阱里。
  翡涅希丝就像是第一次顺利完成外出帮忙买东西的小女孩一样,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库斯勒。
  那眼里不只包含喜悦和安心。
  自信。
  以及堪称自以为是的得意光彩。
  「……千万别跟威蓝多说啊!」
  库斯勒粗声租气地要求道。他也只能这么说了吧。
  翡涅希丝像是被搔着痒处似的笑着缩了缩脖子。
  那笑容仿佛在说自己认为库斯勒不是坏人的想法果然正确。
  然后,又加了这么一句:
  「因为我是你的搭档嘛!」
  库斯勒站起来俯视翡涅希丝,接着敲了一下她的脑袋。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如果不这么做,就会莫名地紧紧抱住翡涅希丝。突然被敲了一记脑袋的翡涅希丝顿时愣住,库斯勒就从她手中把酒瓶夺了过去,拔出瓶塞凑近嘴边。
  没过多久,伊莉涅就回到房间里来,库斯勒注意到她的脸上带着奸计得逞的微笑。
  她大概已经在房间外偷听到所有对话了吧。
  库斯勒推开互相使眼色的两个女孩,一路狂奔到酒馆去。
  结果就在这里碰上威蓝多。
  就是这样。事情仅此而已。
  「我叫你不要摆出这种表情!你是想用坩埚吃饭了吗?」
  库斯勒狠狠地丢出铁匠或炼金术师在吵架时常用的第一句挑衅话。
  但是,威蓝多对这句话并不加以理会,奸笑着喝起酒来。库斯勒只觉太过荒谬,就连出拳揍他一顿的心思都没有。因为一看就知道谁是笨蛋。
  而且,大致看出事情来龙去脉的威蓝多这时朝着酒馆入口处挥了挥手。库斯勒就算不回头也知道是谁到来。
  说是搭档吗?
  库斯勒看见朝他一笑的翡涅希丝,便在鼻间哼了一声,往大酒杯里倒起酒来。
  假使将来会让她担心挂念,那就表示自己是个笨蛋。
  翡涅希丝厚脸皮地坐到库斯勒的身旁,脖子上挂着那条祖母绿项链。
  「你觉得……适合我吗?」
  库斯勒没有回答。怎么可能回答。
  如果是在不久之前,库斯勒这样无视于她的话,翡涅希丝肯定会觉得受伤,肯定会噘起嘴。
  然而,她现在看起来却非常开心。
  库斯勒虽然明知这么做很小孩子气,却还是逃也似的起身离开。
  接着,翡涅希丝居然追了过来。
  「你在生气吗?」
  最终还加上这么一句疑问,库斯勒顿时感到异常头疼。
  库斯勒在酒馆门口转过身来。
  伊莉涅和威蓝多正坐在桌边朝他笑着。
  库斯勒只觉苦不堪言地对翡涅希丝说:
  「……我应该说过不要表现出真实的想法。」
  翡涅希丝开心地笑了。
  「说得也是。」
  然后,翡涅希丝不知是已经心满意足又或是提防着「继续再深究下去的话,可能会立即遭到报复」,她转身欲回到桌子那边去。
  库斯勒也意识到再这么出丑下去,连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这次表现得不错!」
  翡涅希丝吓了一跳,回头望了库斯勒一眼。
  她露出仿佛就要哭出来的神情笑了笑,就逃也似的走回桌边。
  库斯勒对她的反应叹了口气,也朝着桌子走回去。库斯勒心中感到不痛快的原因是自己明明被陷害,却不知为何压根儿不觉得不痛快。
  甚至对于翡涅希丝在成长一事,感到有点欣慰。
  今后在前往卡山的路上说不定还会出现某些问题,不过应该也能像这样顺其自然地开心走下去吧。库斯勒竟然产生这种完全不像他的想法。
  库斯勒注视着翡涅希丝的同时,还产生了一个想法。
  虽然自己不是伊莉涅,但或许稍微试着相信幸运的存在也还不错吧。
  或许在这个混帐世道之中,试着希冀一点能让人联想到春日阳光的微甜日常,也不

碍事吧。
  但是,出奇不意传入耳中的一阵马蹄声使库斯勒停下脚步。
  然后,是一道扯开嗓子吼出的声音:
  「传令!传令!」
  一匹马陡然停在酒馆前面,仰起前蹄,长声嘶鸣。
  骑在马背上一身佣兵打扮的男人毫不介意地跳下马,飞奔进酒馆宣布道:
  「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了!」
  库斯勒睁大眼睛看着那男人。
  「我们要前往的目的地今后就是正教国家。所以,所以——」
  酒馆中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喘不过气却又拚命想说出话的男人身上。
  「我们失去了占领卡山的正当理由。」
  酒馆内鸦雀无声。
  有个人说:
  「那……我们要往哪里去?」
  正因为卡山是异教徒的城市,库斯勒他们才能前往攻占。
  但是,如果他们不再是异教徒呢?
  「……有件事可以确定。」
  另一个人说道:
  「我们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世事难料。
  库斯勒坐回桌子旁,心情异常平静地如此想道。
  然后,他握住翡涅希丝颤抖的手,确认她就在自己身边。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这本是时隔半年的新作品。
  总觉得不久前才刚架构好新系列的大纲,怎么转眼间就已经到第三集了呢?时间的流逝还真是快。
  我希望下一集还能更早交到各位读者手中,所以在下次的后记里,我一定也会惊讶地说:「已经第四集了!」
  试着重读过这次的第三集后,感觉是威蓝多的一集。他的出场次数虽然不多,可是该如何说呢?他刚好占到绝佳位置吧。不过,翡涅希丝和库斯勒的关系也终于开始有进展了,站在作者的角度,我现在就很期待下一集之后的发展。要是在这里写得太多,就会透露出故事情节,所以就此打住吧。

  在私生活的部分,我取得狩猎许可证了。就是猎人的那种。因为某部漫画的影响。
  只不过,因为申请持枪许可麻烦得要命,就先把它搁在一旁了。总觉得这样下去会不了了之。不然就来搞个陷阱狩猎吧……
  另外,今年夏天我想去挑战一下海上泛舟。这个不需要证照,应该马上就能学会!虽说如此,唉,只要一想到可能需要汽车驾照,就觉得这件事前途堪虑。
  还有,我二月去了台湾,然后想学外语的毛病又犯了。这种病会定期发作,谁教去台湾比去冲绳还便宜,而且飞行时间也差不多呢。食物也很好吃,网路环境也很完备,如果可以一边留学学外语一边工作就太完美了……那里是个会让人如此萌发妄想的绝佳环境啊!(注:文中所指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
  顺带一提,我早有过使用skype谈工作的经验。这样就随时都能飞出日本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地想一堆,度过一天又一天。

  拉拉杂杂地写下这些事之后,页面终于让我填满了。
  那么,我们就在下集再会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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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

10000
agreatman 王爵
依然是沙發,話說這本有這麼冷嗎....
還是現在不流行這種鋪陳思考式的作品...

8 年前 0 回復

任雷劈 王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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