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仓冻砂]梦沉抹大拉 4[台/简]一张彩图待补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24 编辑


梦沉抹大拉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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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仓冻砂
插图:锅岛テツヒ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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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追求新天地的库斯勒一行人跟随克劳修斯骑士团,进入宣称改信正教的异教徒城市卡山。为了获得异教徒的技术,他们决定先赶在骑士团插手干涉前,大量网罗翻阅留存在城市里的文献。也因此,库斯勒等人发觉卡山流传着关于龙的传说。
  这段期间,库斯勒他们成功获得新的工坊。他们都以为同伴四人将开始在卡山城过着平稳的生活。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残酷的命运降临到他们身上——?
  在还流传着龙的传说的城市中,库斯勒他们被迫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系列作第四弹登场!





CONTENTS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终章


  WORLD
  续了二十年以上的正教徒及异教徒之战,战争的开端源自于教会之首——教皇欲将圣典中记载的应许之地「库鲁达洛斯」从异教徒手中夺回的这个目的。然而,只要打着从异教徒手中夺回神之大地的正当旗号,不论进攻哪个地方都会被正当化,因此战火持续蔓延。其中,骑士团这种称不上是国家的不可思议集团不断扩张势力。原本该在教会之下的骑士团如今获得了强大的权利,让世界的权利架构呈现出复杂的样貌。


  正教

  教会
  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权威。原本是处于骑士团之上的组织,现在则随着骑士团的成长,两者处于互相对立的关系。

  ↑利益权位下的
  ↓对立

  骑士团
  打着神的名号,以从异教徒手中夺回土地为托辞,让圣战的烽火不止并借此壮大,是金钱与军事力量的化身。目前拥有凌驾教皇的权利。


  ↑持续二十年
  ↓的战争


  异教
  与正教徒之间为了应许之地而战事不断。莱特里亚王国是最后的「异教徒治理国家」,前不久却也宣布改信正教。骑士团也因此失去了垦植异教徒最大矿山卡山的正当名义。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16 编辑



序幕

  「诸位,你们已经无处可归。」
  篝火燃烧的广场上,响起了低沉凝重的声音。
  广场上聚集了许多人,拥挤到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人群中除了骑士、文官和佣兵之外,还有想趁战乱之便海捞一票的商人、以新天地为目标而离开故乡的工匠。
  每个人的脸上同样都是一副非常激动的神情,却谁也没有张口出声。众人处在几乎快被呛到的热气和紧绷的氛围中,如饥似渴地等待下文。
  「诸位已经无处可归。因此,除了前进之外别无选择。但是,不需要感到惊慌!我克劳修斯骑士团前往的地方,总是充满光明。因为吾辈正是神在地表上的代理人!诸位并不是只会尸位素餐,无能没用的臣民。而是凭着神的力量以及自身的信仰,斩破这世间黑暗一路走来的人。诸位啊,往前进,伸出你们的手!这么一来,抵达的地方才会是诸位的安息之地!」
  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讲完这席话,听众发出的并非欢呼,而是重重吞下一口唾沫的咕噜声。绝大多数在现场的人都背弃了故乡,将一切赌在看不见未来的旅程上。
  只能往前进。想要安身立命之所,唯有这个做法可行。既然如此,也就不会觉得眼前遇到的障碍能算得上什么了不起的问题——人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被称为「最后的异教徒」的女王所治理的异教国家——莱特里亚。那位女王终于在前些日子宣布改成信奉正教。这下子莱特里亚在名义上便不再是异教徒的国家。对于利用与异教徒的战争扩张势力的骑士团而言,就表示世上已经没有敌人;对接下来即将前往莱特里亚的城市寻找居住地的人们而言,便意味着可以侵略的新天地不再存在。因为唯有该地是异教徒的城市,正教徒们才有正当理由去夺取,去定居。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停滞不前。河川里的水奔流不息,永不复返。
  因此,众人都如此说服自己:
  只能往前进。
  然后,在前往之处,必定看得见光芒。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17 编辑



第一幕

  如果把表面四处都浮现出牛肩肉的汤倒进平底锅里,大概就会变成眼前这幅风景吧。
  连绵无垠没有起伏的冬季草原,除了有零星几块岩石露脸之外,再无任何变化。
  在这样乏味无趣的景色里,一间简朴的小屋孤零零地伫立着。
  炼金术师库斯勒对于在小屋子里进行的对谈不感兴趣,心不在焉地透过破败不堪的木窗缝隙眺望外面的景致。
  「能够有幸得到亲爱的骑士团接见,我的喜悦实在是难以形容。」
  在这个仿佛被强风一吹就会飞走的破烂小屋中,有人以夸张的说话风格如此陈述。单脚跪在地板上,身上披着彰显其高贵的毛皮外套,这个人是附近的贵族。
  虽然如此,还是一眼就让人看穿这是他费尽心血所做的最佳打扮,因为衣服的做工跟南方诸国比起来逊色不少。简而言之,他是名乡下贵族,随侍在侧的两名侍从穿的也是粗糙的皮革甲胄,局促地缩着身子,低垂着头。
  「嗯。久闻你在治理领地上很有本事,在此转达我的主人库拉托鲁大公的话,他衷心希望能和你长久往来。」
  「感激不尽,这是我的荣幸。」
  当权者之间千篇一律的谈话,让库斯勒稍微打了个呵欠。
  自部队离开库拉托鲁大公鼓舞众人的那座城镇,也已经大概过了快五天,其间他们经过了好几个设在道路旁的关税处,这里便是其中之一。曾听闻远古时代的帝王会动员整个宫廷的人出巡各地,去征收税务或是进行审判,当时的古老习俗似乎还保留在这片地区,部队每经过一个关税处,治理当地的领主就会前来献上贡品。
  这个风俗虽然非常繁琐,但每到一处就确认谁的地位在谁之上,对他们这群人来说相当重要。再加上,现在库斯勒他们的所在地,原本可是敌人的阵营,由异教徒治理的国家。正确的称呼或许应该说原异教徒,在他们的身分上面隐含了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坐在椅子上的人刻意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式,说不定也是为了尽全力压制住这个微妙的问题。
  「接下来,是慰劳旅途艰辛的一点心意。」
  单膝跪地的贵族命侍从献出一个模样牢固的箱子。
  虽然体积并不大,碰触时却发出清脆的声音。
  「喂!」
  虽然是这个小屋中原就备有的破烂椅子上,但唯一坐在上头的男人轻轻招了招手。他的身分可说是库斯勒的雇主,名叫艾鲁森。
  在小屋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库斯勒不情不愿地离开窗边。
  「……失礼了。」
  他毫不迟疑地朝箱子伸出手,打开盖子。里面的东西并没有让小屋里的士兵的喉咙发出吞咽声,因为对他们而言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景象。
  里面塞满了一颗又一颗的金子。
  「哼。」
  库斯勒发出一声冷哼,然后从系在腰间的工具袋拿出干活的工具。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他的生计就是钻研矿石和金属。他取出来的是一块表面粗糙的扁平黑色石头,另一手拿起金子,毫不矫揉造作地往黑色石头刮下去。
  「……大概是中上程度。」
  他看着残留在黑色石头表面上的金色条痕做出判断,艾鲁森便在椅子上点了点头。
  「愿侯爵的领地能愈加繁荣。」
  「不胜惶恐。」
  之后,艾鲁森活像一位国王般,命当地贵族退下。


  和异教徒之间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大战。
  遥想当初确实是因为对宗教的热忱而引发这场战争,如今宗教却沦落成为了攻城掠地而挂在嘴上的藉口。而且,在这场战争中发展得最为突出的,即为人称克劳修斯骑士团的组织。
  骑士团动武的正当性虽然透过他们自诩为神的代理人,以歼灭异教徒为己任的名义得到了保障,然而,他们与奉教皇为顶点而组织成的教会不同,对于布道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不过他们的分部却如同教会一样,遍布在世界的各个城市之中,彼此之间有着紧密的联系。他们利用这份联系在物资和人才方面互通有无,做法就跟拥有庞大分店的大商会没有两样。
  说穿了,克劳修斯骑士团就好比是个教会与大商会联手后,再混入强大军事力量的集团。而骑士团经济圈中也包含了矿山及炼制所,有数量无比庞大的金属在流通。他们会聘雇像库斯勒这样的炼金术师,原因就在于冶金技术的进步与钜额利益的提升息息相关。
  「哼。他没有重蹈覆辙,犯下跟之前那个笨蛋贵族一样的错啊。」
  命乡下贵族离开之后,艾鲁森抓起金色的颗粒,无趣地说道。
  「把混了铜而分量大增的金谎称为色泽珍贵罕见的黄金,这招的确很了不起啊。」
  这已经是第四次库斯勒被唤来协助艾鲁森了。因为毕恭毕敬地呈上贡品的家伙其实是在阳奉阴违的例子并不稀奇,所以能当场鉴定进贡上来的宝石或贵金属之真伪、品质的本事,才会被如此看重。
  「这里是只有野蛮文明的家伙所居住的国家。必须掌握跟训练狗时一样的要领来对付他们。」
  「而且,这些狗都还坚称自己是猫呢。」
  艾鲁森把金子放回去,令部下收好箱子。
  「愚蠢的行为。」
  他简短扼要地说道。
  这块土地属于莱特里亚王国。莱特里亚这个国家则由当今世上可说是最后一位异教徒女王在统治。因此,以克劳修斯骑士团为首的正教军队派兵攻打莱特里亚,骑士团更是占领了不少城市。其中最大的收获就是前不久刚攻陷的卡山,莱特里亚最大的矿山都市。
  可以说,这座城一被占领,莱特里亚就只能步上亡国一途。
  就在这时候,莱特里亚女王却突然发布改信正教的宣言。
  克劳修斯骑士团就好比是以宗教为名的狩猎野狗组织,然而猎物却突然变成猫,他们伸出的矛头就此失去了瞄准的目标。尤其对于现在正要挥下斧头的人而言,这更加是个大问题。
  「然而,看来他们也懂得自己表现顺从啊。光是那个箱子,我想金额就已经相当可观。」
  库斯勒承顺逢迎的说词,其实也隐含了试探。他想知道艾鲁森对于现在的状况抱持何种想法。
  艾鲁森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之中,一动也不动,突然,他的视线移往那块黑色石头。
  「只是刮一下就能知道其中的纯度,还真是个方便的工具啊。可信度有几分呢?」
  「拥有好眼力的金饰工艺品师傅的话,测量出的纯度可以精准到重量百分比的一或二左右。」
  「『试金石』虽然在打比方的时候常挂在嘴上,不过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实物。」
  「您有兴趣吗?」
  艾鲁森听到库斯勒那略带嘲讽的问法并没有动怒,而是将视线转向他。
  「如果凡事也只要刮一下就可以探究出是好是坏,绝对是再好不过了;如果只要在路口处的界碑上刮一下就可以决定出该往哪里走,那将会有多么轻松。」
  统领众多部下,并且每到一处就要负责与当地权贵斡旋折冲的艾鲁森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
  克劳修斯骑士团内部有一支以阿萨美徽章为旗号的部队。
  艾鲁森则在这支部队中担任名为传令官的职务,为了排除部队在行军时会遇到的任何障碍,他必须先行发出公告。也就是说他的职责是要打理好国王通行时的沿途相关事宜,算是这方面的掌权者。
  而行军实务都由这位艾鲁森分配发落的阿萨美徽章部队,其职责则是复兴被克劳修斯骑士团以武力攻陷的城市,也就是专门负责移民垦植。
  卡山则是被骑士团攻陷的莱特里亚最大的矿山城市。如今,这支部队正好为了移民到此处,率领着群众走在前往的路上。
  然而,正因为是异教徒的土地才得以无所顾忌夺取到手的卡山城,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为宣布改信正教的女王所治理的城市。如此一来,情势就会变成正教徒侵略了正教徒的城市,部队再继续往前进的话,很有可能会遭遇到棘手的后果。
  要是被视为对正教徒露出獠牙的异端,说不定还会从狩猎野狗的一方沦为被猎的一方。然而,即使如此,部队也不能就这样停止行军,这一点尤其让问题难上加难。
  其中一个理由是为了骑士团的面子。另一个则是因为参与移民而舍弃故乡跟随至此的大多数人都已经无处可归。各个都是相信骑士团、相信自己的运气才追随部队离开。他们的人数超过千人,若是被告知新天地已经不存在,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身经百战而日益壮大的骑士团必然非常清楚,当人再也没有东西可以失去时,就跟野兽没有两样。
  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艾鲁森对于试金石在使用上的便利程度表现出兴趣。
  无论是历练多么丰富的人,也会对未来的不确定因素感到无法拂拭的不安吗?若非如此,难道这只是一个单纯出自于好奇心的疑问?
  「小的处于仰赖阁下慧眼的立场,还真不想听到您说出这种话呢。」
  示弱——虽然库斯勒没有用这个字眼,但艾鲁森当然已经察觉到他话中隐含了这个意思。
  不会为这种小事就随意动怒的部分,自然也很像精明干练的交涉人员该有的作风。
  「只要是能用的东西就都拿出来用,仅此而已。来人!」
  艾鲁森把话说完,朝着在房间一角待命的年轻文官唤了一声,文官便迅速地呈上一张羊皮纸。
  「这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可别在进入城市之前弄丢了。」
  库斯勒有点吃惊地收下那张羊皮纸,同时眼珠朝上,故作卑躬屈膝之态望着艾鲁森。
  「不过,这绝不是免费赠送的吧?」
  库斯勒拿到的是位居阿萨美徽章部队顶点的库拉托鲁大公所签署的特权状,可以藉使保障自己在新城市的行动自由。有了这张纸,就算在教会里面生火也可以被原谅。
  因为倘若违抗这张特权状,就等同于和骑士团作对。
  而且,拥有这张纸与否,今后的处境将截然不同。
  因为卡山城里想必还有异教徒留下的堆积如山的知识和技术,其中应该也有正教徒难以接受的内容。不论这方面的知识有多么贵重,注重体面的家伙还有对信仰墨守成规的异端审问官必会彻底查阅,这些知识就有可能会被封存在石制仓库中或是被丢进火堆里焚烧掉。
  但是,对库斯勒这样的炼金术师而言,异教或是正教都无所谓。重点取决于对自己的研究是否有益,除此以外一切都不要紧。可能的话,他希望赶在这些内容被封印之前先亲眼看过,然后暗记起来或动手抄写一份。率先进入卡山城的话,就能够趁这些危险的知识被封印之前,先把它们弄到手。为此,他就必须无视那些慢条斯理的手续,任意进出各种场所。
  库斯勒之所以会乖乖听从艾鲁森的吩咐,帮他做这种家仆役在做的杂事,为的也是这个目的。
  「这是当然。我保证你在卡山城里的行动自由,相对地,你要把到手的知识一字不漏地让我知道。」
  「……大人身边不是还有位更适合这项工作的大炼金术师在吗?」
  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之中,原本就有位被赐予博士称号的正规炼金术师随行。
  库斯勒原本并没有资格前往卡山,是他设法强行将自己安插进队伍中。
  「说什么傻话!宝剑有宝剑的爱惜法;杀人剑自然也有杀人剑的用途。」
  当初库斯勒他们接到前去鉴定贡品的命令时,他原本也以为铁定会受到与杂役相同的待遇,但实情却不然。无论处于何种组织之中,都存在着凭藉政治手腕而往上攀升的家伙,这点就连炼金术师也不例外。
  虽说如此,光靠攀附权贵,奉承巴结就能深入骑士团上层的话,这种做法倒也称得上是一种炼金术。
  「不过,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个令人在意的地方啊。」
  库斯勒一面将羊皮纸卷入怀中,一面这么说。目前的状况让库斯勒不得不深谋远虑一番。
  「这是否就表示,卡山城也许不是个久留之地?」
  二话不说地给予库斯勒这种人行动上的自由,这个做法让人嗅出艾鲁森等上位者的焦虑。
  毕竟,若是全世界都承认莱特里亚女王改变信仰,部队却强行进入垦植女王的辖区,说不定会被视为在挑战教会权威。这么一来,刚进入卡山城就立刻被驱赶出来的可能性也相当大,到那时候如果空手而归可就成了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不过,就算带不走宝石或贵重金属,如果是隐藏了更高价值的知识,可就另当别论。
  隐约看得出来这个布局正是职掌部队行军所有筹画的艾鲁森本人,在考虑过最坏的可能性之后所设下。
  库斯勒直盯着艾鲁森。
  目前,这个行军队伍也始终在谈论与「最坏的可能性」相关的谣言。
  「我必须随时在手头上做好最佳准备。仅仅如此而已。」
  艾鲁森闪烁其词地回答。
  但库斯勒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原来如此。」
  库斯勒毕恭毕敬地低头行礼,然后离开了关税处。


  走出关税处之后,库斯勒很是无奈地走回他们自己的马车。
  关于目的地卡山以及现在环绕在他们身边的状况,他只能隐隐约约地从艾鲁森的态度去推敲。当然他从来就不期望能够从艾鲁森口中听到事情明确的发展,目前得到的蛛丝马迹就已经足够了。而且,无论艾鲁森的想法为何,总之现在光是取得保障他们在卡山城中可以自由行动的特权状,就已经是大丰收了。距离进城也只剩下几天的时间,接下来的日子他可以喝酒睡大头觉地混过去。
  正当他心里这么想时,突然注意到有一团白色物体在火堆附近动来动去。
  原先还以为是在准备中餐,但与此处稍有距离的地方已经有一群趁机想捞一笔的商人,架起大锅煮起食物了。不管味道或价格都是吃商人煮的比较划算,所以行军以来他们都一直光顾商人的生意。库斯勒他们的马车里固然也载了食材,但这些就算下起长时间的雨也能熬得过去,以耐久性见长的东西,却是牺牲味道换来上述的优点。
  因此,没道理自己做料理吧。
  库斯勒蹑手蹑脚地接近,站在那娇小毫无防备的身躯正后方。
  「喂!你在做什么?」
  「呀!」
  一道小小的悲鸣之后,紧接着似乎是锅子之类的东西被打翻。随着火堆被水浇熄时的独特声音,浓烟往天空高高窜起。
  「……啊?」
  库斯勒一脸愕然地仰望漫天飞舞的灰烟,然后快速地将视线往下移,蹲在火堆前面,原本正在做着某件事的家伙惊恐万分地回头看他。
  纯白的衣裳是件修女服,肤色雪白,再加上就连头发都是白色,更使得那对碧绿大眼特别醒目。对方是个很年轻,或许仍用年幼来形容会更为贴切的少女,她的名字是翡涅希丝。
  「随便玩火的话,会尿床喔。」
  「我……我才没有呢!」
  「没有是指随便玩火,还是指尿床啊?」
  库斯勒并没有认真理会翡涅希丝,视线往她的手边移去,顿时感到狐疑。
  「铅?」
  这短暂的空白停顿,让翡涅希丝总算稍微恢复她平时的模样。
  「唔……我……我听说你们……在做奇怪的事。」
  「……」
  库斯勒沉默地回瞪翡涅希丝,她就像只被骂的小狗一样表现得畏畏缩缩。
  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问她:
  「是伊莉涅这么说的吗?」
  伊莉涅是这趟旅程的同行者,一个比翡涅希丝还要大上两三岁的铁匠女孩。
  面对库斯勒的询问,翡涅希丝有口难言似的移开视线。大概觉得回答「是」的话,自己说不定会陷伊莉涅于不义,但是说谎的话又会违背神的教诲。
  观察外貌不俗的小女孩在内心天人交战的模样,自然也有一番乐趣,然而翡涅希丝却出乎意料地很快就下了定论。
  她看着库斯勒说:
  「因……因为有涉及异端的嫌疑,所以我必须调查一下。」
  「哈!」
  翡涅希丝实在太过使劲投入地说出这句话,让库斯勒不自禁地笑出声来。
  此时,就连翡涅希丝自己大概也意识到这样的藉口太强词夺理,她随即变得面红耳赤。
  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深信库斯勒他们真的是邪魔外道之辈,气势汹汹地扬言要找出他们是异端的证据,然而一认清炼金术师的真实样貌之后应该就没有这么认为才对。不仅如此,翡涅希丝还希望自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炼金术师,达到足以胜任库斯勒搭档的程度。
  既然如此,翡涅希丝那急不择言的藉口是想要隐藏什么呢?
  库斯勒无可奈何地看着翡涅希丝。
  「说到这里,伊莉涅人呢?」
  突然被问到与原本的话题无关的事,翡涅希丝露出她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却扑了个空的表情望向库斯勒。
  不过,当库斯勒的眼睛一和她对上,她就立刻游移视线,缩起脖子。
  「……她,她去帮忙料理大家的中餐……」
  库斯勒把视线移往炊事区,但索取中餐的家伙太多,他一时看不见伊莉涅那独特的红发。如果有空,到那边帮忙赚点小钱确实是件好事,然而与强盗无异的佣兵们也在那群人之中鬼混,一个小女孩大剌剌地穿梭在众人身边,实在让他不能苟同。
  「我想……她差不多就快回来了……」
  「工匠就是怎样都没办法静下来啊!」
  在日出之前就起身工作,过了半夜还待在炉前是铁匠的一般作息。个性上,伊莉涅也总是闲不下来,这一点库斯勒很清楚。
  不过看到她这几天的模样,也让人心知肚明原因不仅如此。虽然一样是闲不下来,但还多了一种她是想要忘却某件事的感觉。
  「这是一种占卜的事,伊莉涅有告诉你吧?」
  「!」
  翡涅希丝吓得身子颤抖了一下。身体的反应虽然并不明显,但无可奈何地,另一个部位却很引人注目。
  翡涅希丝穿着修女服并且戴着头纱,但绝不只是为了象征她的贞洁才做这种打扮。
  像翡涅希丝这样的小女孩之所以会和库斯勒这些炼金术师在一起,有其个中原由。
  那是因为她并非普通的小女孩,从距离此地有千里之遥的地方被带过来的她,拥有一种不可能出现在人类身上的特征,人们将她的存在称为被诅咒的血脉,原因就在那层头纱底下的尖尖兽耳。
  而这对兽耳总是轻易泄漏糊涂程度不比常人的翡涅希丝的真实想法。
  「……我……我听说你和威蓝多先生在占卜。占……占卜是件违反神之教诲的事。」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
  「不要说这种让人听了会反胃的话。我怎么可能和那家伙在进行占卜。」
  威蓝多是和他相识已久的炼金术师。在港都戈尔贝蒂,他们两人曾短暂地在同一间工坊共事过,接下来前往的卡山城中也会是共有一间工坊吧。
  「但……但是……」
  翡涅希丝才刚要开口,库斯勒便耸耸肩解释道:
  「我们看起来像是会相信占卜的人吗?我们是在打赌啦!」
  「……打……赌?」
  「把熔化的铅注入水中,然后用它写出文字而已。写得好的人可以从麻烦事中被赦免。没想到威蓝多那家伙竟然写出一手好字,好到令人难以置信。谁知道他在其中使了什么样的诈……所以,结果就是我连续四次接下那桩麻烦事,直到刚刚才终于从那麻烦中解脱了。」
  这麻烦事就是去当艾鲁森的杂役,打听卡山城的情况,还有拿到行动自由的保障。就算威蓝多真的使诈,但赌输毕竟是事实,库斯勒便老老实实把事情都给办妥了。
  「顺道一问,威蓝多那家伙又是跑去哪儿啦?」
  「……威蓝多先生的话……他说要去队伍的……很……很后面的地方……」
  「啊?」
  库斯勒一反问,翡涅希丝就宛如自己被骂似的缩起脖子。
  「他说……有专卖书籍的商人……要去看看有什么书。」
  「我在这里卖命,他却给我逍遥自在!」
  库斯勒认定威蓝多是靠耍诡计方赌赢他,因此更觉得不痛快。
  他抱怨了一句后,目光落到在火堆上咕噜咕噜煮着的铅。
  看来翡涅希丝刚才打翻的是装水的锅子。
  「对了,你是想要占卜什么?说要调查异端什么的都是浑话吧。」
  库斯勒一针见血地直指要害,翡涅希丝闻言后那大为动摇的模样让人几乎心生怜悯。
  看来她还真以为那么笨拙的谎言能骗倒库斯勒。
  「反正你是想占卜未来的事吧?」
  「唔……」
  翡涅希丝呻吟了一声,俯下头。
  是身上穿着修女服,却出手去碰触占卜的自责念头让她有这种反应;或者,是因为她十分清楚企图藉由占卜去得知未来的这种行为,绝对会让库斯勒感到不快。
  不过,看到这样的翡涅希丝,库斯勒既不嘲笑也不生气。
  因为库斯勒的心中对于翡涅希丝的观感已经有些改变。因为在几天前,正是「这样一个小女孩」成功地耍了他。
  那时候的翡涅希丝,不再是被库斯勒居高临下地压榨欺负、嘲笑捉弄的玩具,她自己动脑思考,筹谋划策,并且完美扮演好她的角色只为了引导出自身期望的结果,那时的她是一名小小炼金术师。
  所以,当库斯勒发现自己完全中了翡涅希丝所设下的圈套时,向他袭来的感觉不光是简直要让脑袋瓜裂成两半的悔不当初,还有一种类似恶作剧的同伴增加时所感到的喜悦。
  翡涅希丝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炼金术师,当库斯勒的搭档。
  那或许是因为她身为受诅咒的血脉,性命总是处于危险之中,还得仰人鼻息才能活到今日,从这种人的角度来看,或许不免会对炼金术师那旁若无人、不顾自己性命的莽撞产生一些憧憬。
  然而,动机为何并不重要。
  问题在于,她是否能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然后,他就在翡涅希丝的身上看到前进的胆量以及才能。即使是这么娇小的身体,也能够做到。
  因此,他已经决定对她那有点糊涂的特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想起她在紧要关头就会拿出连自己都啧啧称奇的行动力这一点,那份糊涂也就变得有些可爱了。
  「去把水倒进锅子里。」
  「……咦?」
  「反正不过是小孩子的游戏。」
  库斯勒说完,就在翡涅希丝的身旁蹲了下来。
  翡涅希丝开始有些手足无措,但他不予理会地继续说:
  「光用暖炉的火也足以把铅熔解。将熔解的铅倒入水中,就会出现形形色色的变化,不过仅此而已。快去,把水加进去!」
  库斯勒硬把翡涅希丝刚刚打翻的锅子推给她。
  而翡涅希丝又恰好是个听到他人交代,身体就会擅自遵从的乖巧女孩。总而言之,就在翡涅希丝重新把水倒入锅子里时,被水泼到而减弱的火势也恢复了。库斯勒稍微摇晃一下手提锅,确认铅的熔解情形。
  接着他拉高手提锅,让铅一点一滴地流淌到水中。
  直到方才都还缩起身子的翡涅希丝,一见到熔解的铅开始有所变化,就立刻入迷地探头凝视水面。专心到就连库斯勒一直盯着她的侧脸也不自知。
  单纯的家伙,库斯勒心想,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她对凡事都感兴趣的模样并不惹人厌。
  有本事却没有好奇心的家伙,当不成一名好炼金术师。
  「请问……」
  翡涅希丝一边注视着水里的铅,一边发出疑问,然后缓缓把视线转向库斯勒。
  「这……这是要凝结成怎样的形状……才会,才会代表什么意思呢?」
  库斯勒微微地耸了耸肩。
  「谁知道啊!占卜是城里的女人才会做的事。」
  「……」
  翡涅希丝的表情有些失望。
  看样子她真的很想知道未来的事。
  这下子连库斯勒都忍不住开口训诫她一番:
  「我不会嘲笑你对未来感到不安的这份心情,虽然如此,倚赖像占卜这种东西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听到库斯勒说的话,翡涅希丝的脖子瑟缩了一下。
  不过,翡涅希丝心中怀抱的那份不安当然不是难以理解的东西。
  与伊莉涅之所以静不下来,跑去帮忙准备料理的原因相同;艾鲁森之所以比往常更加趾高气昂地接待当地贵族,追根究柢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这次的移民能够顺利成功吗?答案就是这股不安。
  因为部队里几乎都是如果移民不成,就再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人。
  「感到不安绝对不是一件可笑的事。但是,当你设下圈套要让我掉进去时,也只是天真地相信会有好结果吗?」
  翡涅希丝有些困惑地回答:
  「……不是。」
  「我想也是。」
  库斯勒不甚痛快地说。
  翡涅希丝对库斯勒设下的陷阱,简明扼要地来说,就是去赌「库斯勒一定是个好人」的这份期待。她希望库斯勒去拯救对贵族女性出手,就要因此被束缚在戈尔贝蒂城,愚蠢又自作自受的威蓝多;也设法让库斯勒放过在暗地里进行淘金的流浪之民。然后,不管哪件事,都得到不可能在以往的库斯勒身上看到的结果。
  全部都是因为翡涅希丝对库斯勒怀抱着期待,相信他是个好人,肯定他会为了她那样做。而库斯勒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他心里有数,翡涅希丝的这份期待确实是部分原因。
  于是,在其他事情上明明就很笨拙,却在一些奇怪的地方观察入微的翡涅希丝,便从自己观察到的事实立定假说,再顺利地证实了它。
  「既然如此,现在面临的状况也一样。观察事实,沉吟思索!然后立定假说,最重要的就是进行验证。之后才会初次了解到应该怎么开口。不过,就算如此,预测毕竟永远伴随着不确定的因素。深信不疑是非常可怕的,而真正可怕的是,它连把结果看错都称不上。」
  库斯勒在说话时,翡涅希丝张着碧绿色的清澈眼眸望着他。
  她是个会认真听旁人说话的家伙。
  「像占卜这种毫无根据的预测,最可怕的是你深信就这么一次,但占卜出来的结果却深植脑海挥之不去。这么一来就害得你忽视重要的地方,凡事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去解释。在结果或原因包含不确定要素之际,随时都会有诱骗人掉进迷宫的陷阱在等着。更何况,道路前方偶尔会有他人窝藏恶意在等候也说不一定。」
  库斯勒并没有把翡涅希丝当成笨蛋进而嘲笑她的意思,也没有打算利用说教让自己占上风。
  难得她正要以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库斯勒只是想告诉她别犯下愚蠢的失败。
  「因此,别轻易地用占卜去预测未来。更何况,你只是在期待会有好结果吧?在这个混帐世道中,那可不是一个会让人觉得正常的想法。」
  「不过,至少可以——」
  翡涅希丝不自觉地脱口反驳,可是库斯勒侧目一睨,就马上又闭起嘴巴。
  然而,虽然一度噤口不语,移开视线,翡涅希丝却像在闹别扭般罕见地又开了口:
  「……我觉得……你总是……很悲观。」
  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将目光移向库斯勒。
  如果他是个过着安定生活的城市工匠,天天合掌祈祷明天也是个好日子,这样的生活或许也不错,然而,很不巧地,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在他的工坊里随时都可能有恶意悄悄入侵。没有任何情况可以允许他轻忽大意。
  但是,这个道理他也已经向翡涅希丝说明过好几次。
  而且,库斯勒想表达的意思有些许不同。
  「我并不是悲观。实际上,我对将来的事并不太担心。」
  「……」
  翡涅希丝闻言,显得有些困惑。
  接着,就看到她那对形状漂亮的眉毛蹙起,原因大概是她以为库斯勒又在故弄玄虚。
  「不过,我自有其根据。和倚赖占卜的你完全不同。」
  「……」
  库斯勒一边侧目斜视闻言显得无精打采的翡涅希丝,一边把木炭加进用来熔化铅的火堆里。
  远方飘来美味餐点的香气。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乖乖听从艾鲁森的使唤?」
  「咦?」
  翡涅希丝不明所以,库斯勒刻意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
  「您可知道小的都被吩咐做些什么事吗?」
  刻意用惹人讨厌的语气这么说之后,孩子气的翡涅希丝马上噘嘴回话:
  「在……在关税处做查验。」
  「正是如此。在那里我的鉴定对象全都是当地领主奉上的贡品。那地方原本明明是当地领主征收税金的场所。」
  「……咦?」
  「毕恭毕敬屈膝行礼的人是那些领主,可不是骑士团的人。懂吗?各片领土的支配者全都在自己的土地上向骑士团表达敬意。明明这里已经是莱特里亚王国了。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涵义吗?」
  「……咦……嗯……」
  翡涅希丝大惑不解地视线来回逡巡。库斯勒没有放过此破绽,恶作剧地朝她的脸上吹了一口气。
  翡涅希丝一惊之下闭上双眼,在脸上抹了抹,然后嗔怒地瞪着库斯勒。
  对付小孩子就要用小孩子之间的恶作剧。
  「那些甘愿向传令官低头的家伙,一定早已听说关于莱特里亚女王的传闻。尽管如此,那些人还是认为屈膝跪拜才是明智的选择。他们考虑到骑士团的权势依然具备绝对的压倒性,向骑士团低头才是上策。因此,按常理推断,骑士团不可能会承认莱特里亚女王改变宗教信仰的举动。想必会动用一切政治力量,全力阻止这件事。」
  「……」
  「然后,得到这样的根据之后,我才可以开始认为将来并不需要太过担心。像你这种毫无根据、随随便便、轻举妄动、简简单单就想以占卜得知未来的做法,根本就是个错。」
  他每说一句,翡涅希丝的脖子就一缩,最后整个人委屈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是悲观。只是慎重。而出手接触占卜的你,也不是所谓的乐观,只不过是糊涂罢了。在戈尔贝蒂和黄金之羊的时候……算了,虽然没有严重到那种地步,但总之是个天大的错误举动。懂了吗?」
  被人条理井然地训了一顿,翡涅希丝不禁变得垂头丧气。
  不过,被正确的道理训斥而感到心情低落,就表示她能理解其正确性。
  这颗好脑袋以及老实的个性都并非坏事。
  库斯勒正如此思索时,翡涅希丝却看也不看他就突然开口:
  「你……你说的话,我觉得……很正确。」
  「不是你觉不觉得,那明明就是对的。」
  库斯勒一开口更正,翡涅希丝便有些不服气地闭上嘴巴。
  不过,她并没有因此一直沉默下去。
  「但……但是,我还是认为有些事无法……验证……」
  库斯勒注视翡涅希丝。翡涅希丝没有把目光移向库斯勒,而是朝下看着炭火。
  库斯勒思考了几秒后问她:
  「你是想占卜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翡涅希丝就用有些闹脾气的眼神望向库斯勒。
  一如往常被捉弄时所露出的微怒神态。
  「我不想说。」
  然后,「哼」地别过脸去。
  库斯勒依旧面无表情,直接隔着头纱抓任翡涅希丝的耳朵。
  「快说!」
  「!」
  翡涅希丝发出无声的悲鸣,扭动身子。
  库斯勒虽然没有打算使出多大力气,但耳朵似乎是她的敏感部位。
  他一放开手后,翡涅希丝便泪眼盈眶地瞪视他,伸手按住脑袋。
  「快说。你是想占卜什么?」
  锅内还留着一些铅,被火煮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翡涅希丝的视线游移不定,时而望望那些铅,时而看看自己的手边。
  可是,库斯勒还是不为所动,最后她终究放弃并投降。
  不将视线对到库斯勒身上,或许是她想藉这样至少表达一下抗议。
  「今……今后……」
  她不服气地嘟着嘴说道:
  「各位是否还能够一直在一起……我想占卜的是这个。」
  最后她抬起头,正眼瞧着库斯勒。
  库斯勒愣了半晌,一时之间恢复不了往常的表情。之所以哑口无言,是因为这种答案他自己压根儿就不可能推想得出来。
  但是,这种想法确实很有翡涅希丝的风格。天真、心中没有一丝恶念,只是静静地冀望着小小的幸福。何况,她的说法甚至不是「和各位」。她认为自己是被诅咒的存在,总有一天必然会与大伙儿离散分开,便无意识地以此为前提,说出「各位是否」这样的遣词。
  面对这样的翡涅希丝,自己却只是单方面地论述那些冷冰冰的道理,库斯勒不知为何感觉到一股类似难堪的情绪。
  「而且……」
  冷不防地翡涅希丝再度开口,库斯勒下意识往后一退。
  不过,库斯勒比翡涅希丝还要擅长的显然就是不将情绪表露在外。

  「什么?」
  他简短地反问后,翡涅希丝便缓缓移开视线,继续说:
  「而且,我觉得你的方法论很正确,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认为那就代表一切。」
  「什么意思?」
  「因为你把这世间的事物……想得……有些太坏了。」
  翡涅希丝的眼神中充满了异样的自信,就在库斯勒对此感到讶异的下一秒,她开口道:
  「对于事实的观察,以及之后的假说……是吗?」
  库斯勒无法将自己的视线从那对绿色眼眸移开。
  「关于那个占卜……不对,应该说那个打赌。」
  库斯勒瞬间表情严肃地凝视翡涅希丝,下一秒便眯起一只眼睛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
  或许是从库斯勒的反应得到自信,翡涅希丝挺直总是蜷缩的背脊。
  「虽然你疑心威蓝多先生动了手脚,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啊?」
  「打赌的方式如果只是要让铅变出文字的形状,我想理由很简单。要是城市的女人都很常占卜的话,威蓝多先生会不会是因为时常和城里的女子一起占卜,所以熟能生巧呢?」
  「啊!」
  丢掷货币猜正反面的赌法,如果遇到对方是个老手,就可以百发百中地操作正反面。原以为利用这种铅的赌法,就不能随意操控,没料到这想法竟是个盲点。
  库斯勒低声叹道,不经意地察觉翡涅希丝的视线。
  「……怎样啦?」
  翡涅希丝不苟言笑地说:
  「这是对事实的观察和假说的验证。不过,我想即使是同样一件事实,每个人关注的部分也会不同。因为你怀疑威蓝多先生使出诡计,我却觉得威蓝多先生不是那种人。」
  「唔!」
  库斯勒被自己的理论反将了一军。
  再怎么糊涂也该适可而止。
  「既然如此,想从铅的形状观察出未来的美好愿景……我希望……你能稍微宽容地看待这件事。」
  翡涅希丝的微弱抗议。
  她并不是深深沉迷于占卜,只是想得到一些慰藉而已。
  库斯勒明白自己为何觉得难堪了。不能把游戏理解成游戏的人,正是立刻对占卜表现出抗拒反应的自己。
  翡涅希丝确实只是纯真地期望她和库斯勒他们现在的关系能够持续下去。
  但是这份纯真绝非建筑在无视现实之上。
  「只不过,倘若真的是使诈……毫无相关知识的我大概不会发觉。因此,从这方面去想的话,我认为你的知识和经验,还有善于观察的眼睛是必须的。然而……」
  翡涅希丝有些顾虑地说道:
  「你要不要……再多放松一下肩膀的力道呢?当然,我也知道这是你为了顺利活下去而奉行的处世方法。但……你果然还是……一直都很痛苦的样子。」
  她自己相当痛苦地说出这番话。
  而库斯勒则感到非常为难。炼金术师总是遭人疏离、被投以猜疑眼神,对雇主而言不过是一个工具。为了能在这样的世间存活下去,他变得对人的情感毫不关心,一心只考量自己的利益,在权谋术数中钻营研究。这当中,库斯勒未曾像这样感受到如此直接传递过来的情感。
  想到这儿,库斯勒在心中低语:不。
  曾经有过。
  那是库斯勒的心第一次向翡涅希丝敞开的时候。行为举止只能像「利息(库斯勒)」一样的他,被告知自己其实也能够真心喜欢某个人的时候。
  不过,库斯勒又想到,要是遵照翡涅希丝的话,不免有一种输得一场糊涂的感觉。好比狼降级变成狗一样。
  库斯勒苦涩地回望翡涅希丝,然而她却用一种打从心底想要安慰对方的眼神凝视着库斯勒。眼神中只有纯真反映出来的澄净色彩。
  饶了我吧。库斯勒变得理屈词穷,最后只伸手去捏翡涅希丝那小巧的鼻子。
  「!」
  接着粗声粗气地对吓了一跳的翡涅希丝说:
  「多管闲事!」
  然后捏住翡涅希丝的鼻子左右来回扯了几次,把她激怒之后才放手。
  哪里有什么占上风。
  库斯勒感受到自己的惨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红发女孩伊莉涅回来了。她的手上还提着热气腾腾的锅子,想来是顺便帮忙把午餐带过来了。
  她出声询问独自一人待在火堆旁的翡涅希丝,接着,视线突然射向待在马车载货台上喝酒的库斯勒。从她那充满责难的眼神中,大概是多少察觉到惹翡涅希丝气恼的原因是什么了吧。
  伊莉涅把锅子里的麦粥分装成四碗,捧了其中两碗走到马车这头来。
  「你这家伙,又怎么欺负她了?」
  伊莉涅特地将斥责连同装了麦粥的碗,一起端到马车的载货台上来。
  但是,库斯勒自然拒绝对此做说明。翡涅希丝直接从正面表现出来的体贴让他穷于应付,所以只好欺负她。这种原因到底要他怎么说出口呢?
  「……是那家伙自己在乱发脾气。」
  「真是!你是改不掉爱捉弄人的坏习惯的小学徒吗?」
  曾在铁匠工坊工作的伊莉涅,天生就爱管他人闲事。
  听说主要也是因为有这个伊莉涅在背后帮忙敲边鼓,翡涅希丝才能成功设下先前的陷阱。
  如此说来,翡涅希丝之所以逐渐一步两步地踏入库斯勒的私人禁地,原因必定也出在这女孩身上。铁块数量就算加倍,炼制的程序也不会有所改变;但女人的人数一多,个性似乎就会不同。
  真是可怕。库斯勒思忖。
  但是,他一闻到表面覆盖了一层融化起司的麦粥所传来的香味,肚子便叫了起来,因此他没有理会伊莉涅,唯独接受了她端来的午餐。
  伊莉涅大概认为库斯勒惹翡涅希丝不开心已经算是家常便饭,所以她就此罢手没有再深究下去。
  「嗯?威蓝多呢?」
  「那家伙说是去队伍的最尾端玩了。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啊。」
  「喔……那午餐不就会剩下来?」
  伊莉涅说完,视线落在手中的另一只碗上。
  伊莉涅在与翡涅希丝不同的方面上也是破绽百出。
  「语气不用表现得这么开心吧?」
  「什……什么意思啊?」
  一敲就会响,既单纯又浅显易懂的伊莉涅若是在酒馆工作,铁定立刻变成店里的活招牌。
  和纯洁无瑕的翡涅希丝对比鲜明,或许也因此两人的感情才更加融洽。
  「你一个人吃不完的话,就分我一点。毕竟丢掉也可惜啊。」
  「……」
  伊莉涅不悦地瞧着库斯勒,接着开口:
  「一人一半喔。」
  遇到食物就变得贪得无厌的个性,大概是因为经历过多人共同生活的工坊的关系吧。
  库斯勒没有刻意再挖苦她,无言地点了点头,接着从伊莉涅手上接过另一只碗,然后把威蓝多的份分了一半倒进自己的碗里。
  「啊,对了,还有一件事。」
  伊莉涅这时用了像是顺道提起似的语气对库斯勒说:
  「在炊事场的时候,大家也在谣传。」
  「啊?」
  见到库斯勒投递过来的狐疑眼神,伊莉涅尽管有些心虚,但还是接着说:
  「卡山城的情况没问题吗?你不是有在艾鲁森身边办事?」
  伊莉涅曾是工匠头目的未亡人,也因此任职过港都城市戈尔贝蒂的铁匠工会首领。虽然当时的她根本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尊敬,也饱受许多冷言冷语,伊莉涅却丝毫没有示弱。因为她深信担起那个位置,好好统领工会才是守住她和尊敬的工匠,也就是她前任丈夫所做的约定。
  看来似乎就连心底如此坚强的伊莉涅都对未来感到不安。而且还推托是同在炊事场帮忙的人刚好谈到,那生疏笨拙的装腔作势正好可以清楚看出她的个性其实撒不了太复杂的谎。
  库斯勒一边在心里加此分析伊莉涅,另一方面,又为了这个伊莉涅和翡涅希丝对他干的好事感到咬牙切齿。他赶紧把木汤匙塞进快要歪斜一边的嘴角好掩饰过去,接着故意耸了耸肩说道:
  「完了,没救了!如果我这么说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伊莉涅闻言,起初吓得心跳似乎停了几秒,随后马上怒瞪库斯勒。
  「你可不可以不要开这种玩笑!」
  「你在工坊遇到不清楚的事时,也会立刻询问头目吗?」
  「唔!」
  「一定常教你要用眼睛去看去偷吧?别想依赖别人。」
  「……」
  关于阐述道理的能力,说不定翡涅希丝还在伊莉涅之上。
  伊莉涅虽然也是伶牙俐齿,但马上就会被情绪打扰。情感直接,符合她那简单易懂的个性。
  「所以,就好好观察我再去想想吧。」
  接着,库斯勒故意露出爽朗的笑容,伊莉涅一看到便摆出倒尽胃口的脸色,龇牙咧嘴地回他一笑。愚弄伊莉涅可以得到与捉弄翡涅希丝不同的乐趣。
  「目前,倒像是还有办法啊。」
  「……」
  伊莉涅看着库斯勒,露出一副对他恨得牙痒痒的表情。
  正当库斯勒笑得浑身乱颤时,身边多出了几道人影。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们用餐啊。」
  库斯勒将视线移过去,发现是三个打扮像佣兵的男人。
  「如果要找吃的,得去别的地方问喔。」
  「不是,不是。听说你们这里有木油,想问问看能不能分给我们一点?」
  如此回答的佣兵手上拿着一件穿到相当破旧,已经看不出原本是用什么动物的皮做成的外套。
  「木油?啊,是指焦油吧。有啊。喂!」
  库斯勒转向伊莉涅喊道,相当气恼的伊莉涅嘟哝着说些「自以为了不起」之类的话,伸手接过佣兵的兽皮外套。
  「小姐,不好意思啊。听说下午又可能会下雨或下雪啊。」
  「没关系。惹我生气的原因是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佣兵们愣了一下,视线转移到库斯勒身上。库斯勒倒是不予理会,自顾自地喝着他的麦粥。
  伊莉涅尽管满嘴抱怨,但拿到佣兵们的外套之后就飞快地跳上载货台,在行李中东翻西找。佣兵们所说的木油,或称焦油,另外也被称为煤油的东西,是烘烤特定木材所得到的一种油,能够用于保存肉类或治疗皮肤病,有着各式各样的用途,因为本身是油类所以还能防水。是伊莉涅和威蓝多在戈尔贝蒂工坊的时候一起制作出来的东西。旅程刚开始不久就下起雨,他们把焦油涂在车篷表面藉以抵挡雨水浸透,这个做法似乎在队伍中传开来。
  要提炼出焦油其实并不难,只是它费工又费燃料,相对上价格不菲,因此这些人才会抱着不拿白不拿的心态吧。库斯勒他们也因为那是用骑士团的钱做出来的东西,所以没有去斤斤计较。
  库斯勒不再去理会伊莉涅,突然,注意到原属于威蓝多,如今由他和伊莉涅各分一半的麦粥被放置在一旁。就这么任它冷掉有些于心不忍,遑论这原本就是伊莉涅付出劳动而等价换来的食物。
  库斯勒两手一摊,无奈地站起身,端着剩下的麦粥往火堆的方向走去。
  然后,他把麦粥倒进伊莉涅的碗里,再放到火堆附近以免冷掉。
  这段期间,翡涅希丝慢条斯理地用木汤匙喝着她的麦粥,刻意对库斯勒视而不见。
  「喂!」
  库斯勒向翡涅希丝一喊,她的反应便宛如受到惊吓的小猫一样。
  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回过头来,这反倒让库斯勒为之失笑。
  他的笑容里包含了对于翡涅希丝这单纯孩子气的反应感到有趣之外,还混杂了这样的翡涅希丝竟然曾经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的难以置信。
  「你之前没听说过焦油对吧?那之前流浪遇到下雨的时候,都怎么办呢?」
  库斯勒一副理所当然地发问之后,可以明显看到翡涅希丝藏在头纱之下的双耳卷起。大概是想表示两人还在争执之中,要库斯勒别轻易向她开口搭话,不过,她也很不愿意无视别人的话。
  当然,库斯勒就是为了从翡涅希丝的这种反应中取乐,才故意问她问题。
  结果,翡涅希丝的心中,似乎是一本正经的个性取胜了。
  她怏怏不乐地回过头答道:
  「……就用一般的油……另外,还有一种效果相同的东西。」
  「喔……嗯?效果相同?」
  一被库斯勒反诘,翡涅希丝似乎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犯的错:误用了会让对话继续下去的说法。
  她的眉心紧皱,像是要藉此忍住头疼一样,听到库斯勒再问一次「那是什么」时,她才放弃逞强。
  「……我想那应该是种和焦油不同的东西。」
  如此开口后,她就把木汤匙放回碗内。
  「真的有那种油,但不是从木头里面提炼出来,而是从短浅的河川……或是水池等等地方可以采集到。在漂浮着那种油的水面,利用大量麻布去搅动收集,然后再把水分去掉就可以取得。那是种更为黑亮,带着奇怪味道,而且燃烧效率很好的油。」
  从这片土地往下移动到遥远的南方,再由那里改向东行,走了几乎会让人昏死过去的距离之后,就会到达翡涅希丝的家乡。听说垄罩当地的是灼热的太阳以及无垠无边的砂岩旷野。
  库斯勒微微地抬起下颚。
  「我有听说过这个。世上有种从岩石采集来的油,和焦油几乎有同等的效果。」
  「是。人们也称它为石头油。不过……最常听到的名称确实是……沥青!」
  「啊!沥青啊,我想起来了。我曾经见过一两次,不过都只有装在小瓶子里的分量啊……在这里可是根本无法到手的东西。」
  「……」
  库斯勒在说话时,翡涅希丝的眼神突然变得十分遥远。
  视线的焦点不在这里而是某个地方,库斯勒窥探了她的眼神后问道:
  「怎么了?」
  「咦?啊,没什么……」
  翡涅希丝回神后,有些赧然地说:
  「稍微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
  「是的。以前我曾经看过沥青的湖泊。」
  怎么可能!库斯勒在心里暗道,然而,翡涅希丝已开始回想起她从相当遥远的彼端长途跋涉而来的过往。那是一个距离相当遥远的地方,几乎就只会出现在童话故事里。
  「日照强烈的时候会发出令人简直无法呼吸的恶臭,湖水表面总有几处在燃烧的光景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早晨、中午、夜晚都一直在燃烧……那画面简直就像是这世间的尽头,又像是起源……」
  翡涅希丝那一边回忆过去,一边侃侃而谈的侧脸,是库斯勒曾经见过的神情。那是一张见识过这世界上不可思议之处的人才会露出的面孔,仿佛诉说着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其他各种绖历,与那不可思议相比之后根本就微不足道。
  但是,翡涅希丝陡然自我解嘲地微微一笑,小声说道: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这些话。」
  燃烧的湖泊,按常理来推想,八成会被取笑成没有见识的女孩子编织出来的幻想。
  然而,偏偏库斯勒正是一名为了追逐常人只会当作幻想的目标,而赌上人生所有一切的炼金术师。
  「不。」
  「咦?」
  「关于这件事,我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
  翡涅希丝惊讶不已地凝神回视库斯勒。
  「你说是沥青的湖泊?它的大小呢?你知道详细位置吗?湖里面栖息着鱼吗?那些沥青是从什么地方流进湖泊?或者,是从地面涌现出来的吗?你提到只有一部分在燃烧,为什么不会整体一起燃烧呢?」
  库斯勒像连珠炮似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翡涅希丝只能拚命眨巴眼睛代替回答。
  不过,这个话题恰巧点燃了库斯勒的好奇心。既然这世上存在着会燃烧的湖泊,其他东西自然也有存在的可能。这个世间不是无趣乏味的地方,而是值得人们咬紧牙关苟活下去、充满不可思议的地方,这种发现正好就是最佳证据。
  「但……但是……」
  面对声势逼人不断发问的库斯勒,翡涅希丝一边后退,一边开口。她将目光往上移,用一种有些为难又有些责难的眼神看向库斯勒。
  接着,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你不是不会认真听我的话吗?我……我才不想和这样的你说话呢!」
  就在不久之前,库斯勒才刚为了逃避翡涅希丝真挚的体贴,捏住她的鼻子玩弄了一番。
  现在可称得上是翡涅希丝的正当复仇。
  但是,提到任性,炼金术师可是足以与一国之君匹敌。
  「我对你没有兴趣,我有兴趣的是你所见过的景象。」
  「什么!」
  翡涅希丝瞠目结舌到连腰杆都挺直了,库斯勒却飞快地把自己装了麦粥的碗推到翡涅希丝的眼前。
  「怎样?我把起司给你,你说给我听!」
  他不由分说地迳自把起司舀给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大口大口地吸气,似乎就快忍不住破口大骂,最后,她放松僵直的身体,同时吐出气来。
  「你真的……最差劲了……」
  「至今为止你都看到我怎样的一面呢?」
  翡涅希丝半眯着眼睛,恼恨地直盯住库斯勒。
  「……坏心眼。」
  半带娇嗔,女孩味十足的一句话。
  翡涅希丝似乎是鼓起非常大的勇气才说出这句话,接着虽然把目光移向别处,却又不安地重新再看库斯勒一眼。
  库斯勒一脸认真地说:
  「不是坏心眼,是炼金术师。」
  翡涅希丝露出打从心底感到讨厌的表情,不过,她没有移开落在库斯勒身上的视线。
  「……充其量,那只是我所看到的景象。」
  坦率的女孩。
  「当然。」
  库斯勒就像用了点铅成金的炼金术一般,在自己的脸上堆出笑颜。
  翡涅希丝见状果然满心不痛快,但结果还是吐出一口包含了满满的心灰意冷的叹息,然后又表现出几分喜悦,语带惊叹地开始描述过去见到的光景。


  伊莉涅帮佣兵们在外套上涂好焦油的同时,库斯勒也刚从翡涅希丝的口中听完关于会燃烧湖泊的不可思议回忆。
  光是帮忙料理食物似乎还无法让伊莉涅彻底发泄精力,直到做完劳力工作之后,她才真正显得淋漓畅快,不过,当她往火堆方向走回来时,脸上表情顿时写满讶异。
  翡涅希丝因为库斯勒认真听完她的故事而恢复好心情,这时正手脚勤快地泡了一杯茶给库斯勒,那还是她最近刚学会怎么泡的茶。
  「真担心她会不会掉入坏男人的陷阱啊。」
  伊莉涅趁着翡涅希丝为了把茶叶重新收拾好而走向马车载货台的空挡,语带讥讽地对库斯勒如此说道。
  「像威蓝多那样的男人吗?」
  「威蓝多还算好呢!」
  库斯勒轻轻地耸了耸肩。结果这位还算好的威蓝多回来时,已经夜幕低垂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哄骗书商,竟然带回了堆得像一座小山的书籍。听说他声称会在抵达卡山后返还给对方,结果究竟会如何呢?
  威蓝多的厚颜无耻就连库斯勒都感到有些吃惊,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对书籍的兴趣。库斯勒也兴致勃勃地东看西翻,冷不防地,威蓝多抽出其中一本书,递到同样看得津津有味的翡涅希丝的跟前。
  「来!这是给小乌鲁的!」
  「咦?要给我的吗?」
  威蓝多嘻嘻笑着,把书递给吃了一惊的翡涅希丝。一时不知所措的翡涅希丝有些忐忑地把书打开来,那是一张很精美的插画,库斯勒从他站的角度也能看得到。
  「这是……」
  「这本书上收集了关于卡山还有这附近所流传下来的民间故事和传说。因为小乌鲁你看起来并不讨厌这类型的内容啊。」
  「……」
  翡涅希丝依旧神情茫然地看着威蓝多,然后将目光移到手上的书。
  接着,再看一眼威蓝多后,就柔和地笑了。
  「谢谢!」
  「没什么,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威蓝多真的很爱取悦女人。
  「小伊莉涅的是这个!」
  「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叫我?」
  虽然伊莉涅也清楚自己很年轻,不过她确实拥有比独当一面的工匠还来得高超的本领,如今被人加个「小」来称呼,令她有些不乐意,但还是老老实实把书收下。
  翻开书之后,她露出很是意外的神色。
  「咦!这是?」
  「料理食谱喔。」
  「料理?」
  如此反问的人是库斯勒。他心想怎么会拿这种书给伊莉涅呢?威蓝多便笑着开口解释:
  「小伊莉涅不是常常在那些商人做料理时插上一脚吗?我想你可能对料理有点兴趣吧。」
  「啊!不,那是……」
  伊莉涅有些为难。库斯勒也因为目睹威蓝多的推测竟然出错,而感到有些稀罕。伊莉涅是为了赚点小钱也好,打发时间也好,甚或是因为对今后的事感到不安,企图让自己分心才会去帮忙,这些理由明显与威蓝多的推论大有出入。
  库斯勒正这么思付时,伊莉涅竟然把书本抱在胸前,腼腆地说:
  「……谢,谢谢。」
  而且,她就像个初次收到礼物的少女一样,又羞涩又欢喜地道谢。库斯勒对伊莉涅如此出乎意料的反应感到无比吃惊,威蓝多却一副理所当然点了点头。
  「不客气!」
  喜形于色的两个女孩,得意洋洋的威蓝多。
  半点都猜不透女人心的库斯勒只觉得有些没意思。
  「那你有什么要给我?」
  「啊?书之后还要还给人啊,你别弄脏了。」
  威蓝多嫌弃地说道。明知道他肯定是刻意如此回答,但旁边的两个女孩见状又窃笑了起来,库斯勒更加自讨没趣。
  「你忘了我在戈尔贝蒂救了你的大恩吗?」
  库斯勒语毕,威蓝多便耸了耸肩,不着痕迹伸手将翡涅希丝娇小的肩膀揽在怀里。
  「我倒听说是小乌鲁救了我啊?」
  翡涅希丝虽然略微吃惊,但如今她已经不像初次相遇时那般害怕威蓝多。任由威蓝多搂住她的肩,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喔。」
  就连伊莉涅也跟着落井下石,看着库斯勒的眼神像在诉说着:真是大快人心!
  「……」
  库斯勒自忖再继续开口的话只是自找麻烦,便沉默地从书堆中抽出一本书来,硬是一股脑儿栽进论述硫磺的书中世界去了。


  不管眼前的路再怎么看不清,只要继续往前,就一定能得出某种结论。仿佛在见证这个道理一般,库斯勒他们如今就站在往下俯瞰就能见到卡山城的山丘上。
  一路上左看右看都只是绵延不绝的平原,现在的景象宛如是神在两天前才刚打造出来。
  而且,从山丘上眺望到的卡山城,以及后方广袤横亘的矿山山脉,这景致即使称其为古代神祇的劳作也绝对无人有异议。
  虽然一路上,已偶尔会听到「差不多该到达卡山近郊了吧」的臆测,但他们一行人是在昨晚才获知自己已经临近卡山城的消息。
  艾鲁森那丝高官恐怕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商讨到底要不要走进卡山城吧。倘若让大伙儿认为卡山城还远在千里,部队要折返也容易许多;如果觉得近在咫尺,他就算厉声喝止,可能也无法阻止部队的行军脚步加快。
  「简直就是座堡垒啊。」
  冰冷干燥的风吹过,伊莉涅边按住头发边叹道。
  「说『遗迹』不是比较贴切吗?」
  威蓝多如此回了一句,但库斯勒却认为不管哪一方的形容都很适合。
  卡山城位于大矿山地带的入口处,是座被建设成门户的城市。
  高耸的城墙环抱住这巨大城市的模样,就如同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另外,城市的颜色近似于周遭的岩石山脉,因此看起来也像是被风吹日晒了几百年的遗迹。
  如今,那里面据说还有攻占此城的上千名骑士团兵力在驻守。
  而且,虽然城市已经沦陷,但也只不过是解散了代替莱特里亚女王统治此处的议会组织,流放参战的人员而已,城市中尚有人数超过两千的居民。
  不过,攻陷卡山城之后,根据骑士团人员针对城里的炉灶个数、空屋数量所调查出来的报告,能够提供给移民团的新住处以及职业缺额都相当充足。
  部队众人听闻这项报告时,人人都举手高声欢呼。
  那是知道他们赌赢的瞬间。
  再者,卡山以及莱特里亚的政治情势都没有因为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的公告而有所动摇,只要他们先让垦植变成既成事实,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想必艾鲁森那些人八成早已接连不断派出快马,为了探知各地的情形而频繁与骑士团驻留在各处的势力鱼雁往返。
  另外,也从沿路呈献贡品的贵族身上厘清他们的态度,才判断没问题的吧。
  幸运比想像的还要多。
  相信这点的翡涅希丝自然热切地望着卡山城。
  甚至连伊莉涅也无法耐住性子安分不动,迳自下了马车。
  「全员!前进!」
  一名骑兵挥舞着悬挂了大旗的长枪,如此喊道。
  没有人发出欢呼,众人静悄悄地移动起来,大概是因为太过期待和欢喜让他们喊不出声音来。
  库斯勒他们也融入队伍之中往前进。
  此时库斯勒的脑海中自然也已经被越过那座域市的城墙后,立即该做些什么的打算给盘据了。
  「你进城之后要做什么呢?」
  冷不防地听到有人对他这么一问,库斯勒猛盯着对方的脸数秒,频繁地眨起眼来。
  「……啊?」
  「咦……嗯。」
  翡涅希丝见到库斯勒的反应似乎有点意外,一时踌躇不前。
  不过,这点库斯勒也是相同。
  「我昨天晚上不是已经说明过了?和威蓝多那家伙一起冲到贵族或商会的书库。你也有事要做喔。谁也料不到何时会发生什么事。」
  听完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眨巴着双眼,难为情地缩起下颚。
  「啊,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话,大概是去寻找因战争而心灵受创并为此所苦的可爱女孩吧。」
  威蓝多不经意插入两人的对话。
  「而且,还会送她花之类的喔。」
  「哎唷,威蓝多先生你又……这种玩笑话一点都不有趣。」
  翡涅希丝惊愕地瞧着威蓝多,即使感受到这样的视线,威蓝多依然发自内心觉得愉悦。
  库斯勒则用冰冷的眼神和冰冷的语气对他说:
  「什么都不做。只会顾着把该看的东西全都看过。」
  这句话并不是刻意说来挖苦得意忘形的威蓝多、伊莉涅或翡涅希丝。他自己本来就是为了这目的来到此地,为了这目的活到现在。
  绝不浪费片刻时间。
  只要一蹉跎光阴,就会让抹大拉离得更远。
  「库斯勒好认真哟。」
  威蓝多愣了一下,然后将视线转向翡涅希丝。
  「小乌鲁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翡涅希丝正带点哀怨地瞧着顽固的库斯勒,听到威蓝多的问题时,有些羞涩地忸怩了起来。
  看来应该是她有想做的事,才会向库斯勒搭话好引出这个话题。
  库斯勒在心中喃喃自语:说话的技巧这么拙劣,谁会注意到啊!
  「嗯,我想看一样东西。」
  「喔!是什么呀?」
  和在工坊中工作时大为不同,在外面的威蓝多只是个喜好女色的轻浮男。现在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与翡涅希丝之间的交谈令他快乐得不得了,在旁边看得甚为无言的库斯勒,听到翡涅希丝说有想看的东西时,也稍微被勾起兴趣,斜眼偷偷窥探究竟。
  「那本借来的书里面有这样的记载,据说卡山城里面有许多古老的传说。」
  「啊,对啊。早在莱特里亚王国成立之前,这座矿山就已经存在了呢。据说可以回溯到五百多年前,大批移民从东方过来的时候喔。」
  「是这样吗?」
  「嗯,我也只是零零星星听到一些传闻而已。所以呢?小乌鲁想看的东西是什么?」
  「啊,是……就是这个。」
  翡涅希丝挺直身子伸长手臂去拿放在马车载货台上的东西。她拚命举起好大一本书的模样,让人看着看着就心生对她恶作剧的念头啊,库斯勒沉默地暗想。
  不过,威蓝多就在一旁,伊莉涅也回到马车这边来了,他只好暂且安分一下。当然翡涅希丝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库斯勒的想法,她翻开书让威蓝多看其中一页。库斯勒也对其投以视线,可以看到几幅插画,不过与其说是插画,倒不如说更像是在模仿其他画作。上头画了一堆群众以及模样像龙的怪物。那头龙大概是在喷火吧,有个看似英雄的男人举起一块大盾牌抵挡着龙的攻击。
  「咦咦咦?小乌鲁,你对这种有兴趣喔?真意外啊。」
  确实如此,这内容感觉像是小男生会喜欢的冒险故事类型。
  不过,龙及勇者的周遭全都是围观的群众,不免也流露出一种闲散的氛围,大伙儿简直就像在看热闹。说不定,翡涅希丝或许就是被这个温吞的感觉给吸引住。
  她羞答答地说:
  「嗯……不过,我就是想看这个。这上面提到画中的场景就在城市里原本还是矿山的地方。」
  「嗯!」
  威蓝多点了点头,把脸从书本中抬了起来,笑容可掬地对翡涅希丝说:
  「那我就带你去吧。」
  「咦?真的吗?」
  「翻阅技术性的书籍是很重要,不过参观矿山遗址也可以学到很多事呢!顺便,顺便!」
  「谢谢!」
  翡涅希丝满面笑容地答谢,威蓝多也心满意足点头。不过,他随后却向库斯勒瞥了一眼,那绝对是刻意在找碴。
  威蓝多的烦人以及翡涅希丝的天真无邪都让库斯勒心里逐渐涌出某种苦闷的感觉,但伊莉涅也在一旁看着,绝对不能让情绪表露在脸上,于是他决定彻底无视。
  恰巧就在这时候,部队开始掀起一阵骚动。
  阿萨美的徽章部队中,得率先进入城市的是先遣队,而站在这批队伍最前端的艾鲁森已下令要求打开卡山的城门。
  人人这时候见到的应该就是自己的新世界呈现在眼前的瞬间吧。
  库斯勒当然也不例外。
  异教徒遗留在卡山的知识和技术。这当中,有个未知的新世界在等待着自己。
  别心急。库斯勒对自己说道。
  但是,就和其他人一样,库斯勒也无法抑制住内心不断膨胀的期待。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19 编辑



第二幕

  卡山城就像是座为了承接从山里流出的东西而建造出来的城市,这样的说明方式或许最为贴切。其他的矿山城市都正好与矿山毗邻而接,这是最常见的建造模式,但因为卡山已被采掘了数百年,如今仍在挖凿的山脉本身已经退到离城市尚有一段距离的北侧。
  长年累月的挖掘,让矿山随之移动,独留城市仍在原地。
  因此,在山与城市之间存在着一座尚可窥探出曾是山峦的小丘陵,那模样让人联想到简直就像河川奔流至海之前,于河口处冲积出来的三角洲。
  大概是因为此处的矿脉丰饶到这种程度吧,卡山的城墙是花费重金打造出来的坚固石壁。这样一个地方真亏骑士团的人能将其攻陷啊,库斯勒心生佩服。城墙上还鲜明地保留着攻城战时的痕迹。穿过满是伤痕的厚重城墙进到城内,映入眼帘的是座前所未见的石城。简直会让人怀疑这该不会是用一整块大岩石切凿出来的城市。
  然而,很快地他们就发现城市整体之所以给人一种虚假不真实的印象,并非因为所有道路都以石板铺成的缘故,而是因为这里毫无生气。
  虽然可以感觉到有居民在。
  不过,他们全都害怕这群来自敌国的新移民,紧闭门扉屏息静观。
  「看来我们并不受欢迎啊。」
  「那还用说吗?我们可是侵略者。」
  库斯勒和威蓝多一面走下马车,一面进行了这样的对话。
  两个女孩子则藏身于挂了车篷的载货台上。直到不久之前这里都还是个战场。虽说骑士团的兵力还驻留在此,但也防不了战败的余党自暴自弃向他们突袭。就连佣兵们也不约而同地噤声,没有像往常一样恣意谈笑,丝毫不敢大意地观察四周。
  各个街头巷尾都有攻占这座城市的骑士团骑士以及佣兵在站岗,表明了此地的战后处理工作尚未完成。
  库斯勒看着这副景象,小声喃喃道:
  「不过,我倒有点意外。」
  「嗯?怎么了?」
  「那些家伙。那些站岗的家伙。」
  库斯勒将视线移到脸上包裹着绷带,还清楚留下受伤痕迹的骑士团骑士及佣兵们。在这些人的眼底,一定都把战争结束之后才到来的阿萨美徽章部队看成一群安逸捡便宜的家伙。所以,他原本以为会见到更深怀敌意的眼神,没想到这些人却都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因为这里是遥远的异国之地啊。」
  威蓝多这么解释。
  「成功攻占虽然是件好事,心里可能不安得很吧。」
  「是这种原因吗?他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喔。」
  「勇猛是勇猛啦,但南方地区可不会有这种冷冰冰的石造城市,这里的天空也一直都是铅灰色的啊。就连吃的食物和喝的酒也都不一样不是吗?虽然库斯勒你是不会去在意这种地方啦。」
  「哼,原来如此。」
  即使库斯勒能理解人的思考,却无法深入了解到这么细微的程度。
  不过,这些话让他联想到,这么说来翡涅希丝在拚命逃亡的时候,大概也一直都笼罩在不安之中吧。
  「所以就可以知道小乌鲁是个多么坚强的孩子了吧。」
  正好想着翡涅希丝的库斯勒闻言,微微愣了一下。
  「有个听来的消息,等主力部队一到达这座城市,就会举办宴会。将会大手笔地准备吃惯的南方地区菜色,让我们养精蓄锐唷。」
  「你要参加?」
  库斯勒半眯着眼探询,威蓝多便会心一笑。
  「怎么可能。这座城市的正式调查八成就在宴会之后进行啊。怎么能够错失这种良机。」
  「难得我在戈尔贝蒂救了你一次啊。给我好好帮上忙喔。」
  库斯勒挖苦地说道,威蓝多一副理所当然似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说:
  「你明明就藉由那件事和小乌鲁两人感情变好了,居然还说出这种话啊。」
  「你!」
  库斯勒本想说「你说什么傻话」,但舌头却不听使唤。
  若非威蓝多惹出的问题,他和翡涅希丝的确不会起那么多冲突,也就看不到翡涅希丝表现出精明强悍的一面了。
  只不过,威蓝多大言不惭地把整件事说得好像是自己的功劳,他的厚脸皮每每都让库斯勒深感吃惊。库斯勒露出仿佛食物被人夺走的流浪狗般的眼神,瞪着威蓝多。
  「你给我记住了!」
  威蓝多用一个爽朗的笑容,对他回答称是。
  就在这样的对话之中,一行人抵达了卡山城的中心区域。
  此处拥有水池及喷泉,与这座资金流通热络的都市十分相称。隐约暗示着当地高超的技术还有被战火波及之前的荣华富丽。制作喷泉必须要有能让高压水流滴水不漏地通过的管线,这是种既费工又伤财的造物。
  但是,不管喷泉是多么所费不赀的设施,库斯勒他们也早就看惯了。然而这时却比旁人还更加哑口无言,其原因就在于喷泉的形状。
  「竟然会把喷泉做成龙的形状啊。」
  威蓝多边摩挲下巴的胡子边说道。
  在水池的正中央有一尊比人还要高大的龙型铜像,正张口朝向天空。
  其设计似乎是从张开的龙嘴喷出泉水,因此从嘴边一路延展下来的肌肉线条上还看得到水痕。
  这铜像分明就是异教的象征,其他人也不禁瞪大了眼睛。应该没有其他东西能比这尊铜像还更强烈地带给众人身处异国的感受。
  就在这座龙型喷泉坐镇的广场上所搭建的临时指挥处中,库斯勒他们询问了分配到的住宿地点以及今后的工作详情。
  但是,当库斯勒两人表明自己是炼金术师时,书记官露出讶异的脸色。
  「曾耳闻马卡斯·洛伊德博士已经年届高龄才是?」
  「那老人家是宝剑,我们是能砍人的剑。」
  「……」
  联系上有疏漏已是家常便饭。对方没有再起更多疑心,也没有进行确认的打算。
  「那么就请前往这家旅馆。」
  「另外,我们被派来先行查阅留在城里的书籍。当然不包括英雄传说那种内容。这里应该有地方收集了与矿山和冶金相关的书籍或羊皮纸吧。告诉我们地点位于何处。」
  书记官来回打量了库斯勒和威蓝多,然后小声叹了一口气。
  「那里有这座城市的地图,请你们去问负责人吧。」
  「你在攻陷后就一直待在这儿吗?你知道数量有多少吗?」
  听到库斯勒迫不及待地发问,书记官只是耸了耸肩。
  「贵族宅院的地板都还没掀开过,我也说不准。」
  书记官如此回答。他看起来虽然很年轻,但或许是因为他随着攻城部队进到这座城里,所以即使对方是炼金术师,他也丝毫不畏怯。
  「我想您们也很清楚,那些书籍只要有任何一点可疑,就会送交到异端审问官的手中。私藏东西绝不会有好处喔。」
  「这些话你向神说去吧。那些家伙才真的把许多可敬可佩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库斯勒轻佻的口吻让书记官不悦地哼了一声,然后又说:「啊,还有一件事。」
  「在此城只是一时停留吗?或者是?」
  「我们可以在这里得到一间工坊。」
  库斯勒自然毫无犹豫地如此回答。
  「是这样啊。那么,就请在这里写上名字。」
  书记官抽出厚重的管理清册,翻了几页后,就指着一处空白的地方对他们说。看样子是要让即将成为这座城市市民的人按照顺序写上姓名。清册用的是全新的纸张,让人意识到卡山城今后将焕然新生。
  另外,如此重要的事情竟然用这么草率的流程马虎了事,这点也让人实际体验到此处与墨守成规、拘泥旧习的老城市在本质上天差地远。在一般的城市里,想将自己的名字填进市民清册,必定得先通过一道又一道的资格限制。
  更别提若是想在其中出人头地,还得含辛茹苦许多年,努力修行不懈怠,只顾着一直顺从在上位者,等到走进人生最后阶段时,才终于能够熬出头。如今,这里的做法大概是有实力的家伙、做事甚得要领的家伙、以及单纯只是运气好的人都能够占得一席好位置。
  库斯勒接过羽毛笔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威蓝多,威蓝多也写上名字。接着,在书记官就要点头受理的那一刻,库斯勒再次向他借了笔。
  「我忘了还有她们。」
  他补上两名助手的名字。将来万一发生什么的时候,各字是否登录在这本清册之中必定会造成截然不同的情况。
  书记官摆出一副无所谓随你写的模样,威蓝多倒是「嘿」地轻轻笑了一声。
  「库斯勒以下共四名是吧……反正,为了复兴城市,人再多都不够用,请各位要勤奋努力地做事。」
  「包在我们身上吧。」
  威蓝多半开玩笑似的回了一句。


  他们先去了趟旅店,把马车安放在马厩之后,才掀开车篷。两位少女不知是否因为一直见不到城市的风貌而心生不满,一走出马车外,就装模作样大口深呼吸。
  当然,她们的脸上也洋溢着与不满程度相等的好奇心和兴奋之情。
  「那么,接下来就要马上开始工作了,对吧?」
  「你要是打瞌睡的话,我可会把手指伸进你的耳朵里喔!」
  以前翡涅希丝若听到他这么说,总是会脸色发青,现在却只是缩起脖子一笑。
  库斯勒虽然考虑要真的伸进去,但实质行动还是应该要保留在紧要关头时执行。
  「所以呢?如果要在城里走动,是不是我们还得换上男装比较方便呢?」
  考虑到万一的情况,他们事前就将男装备好放在马车的载货台里,但性格好强的伊莉涅表现得满腹牢骚,于是库斯勒便故意找碴:
  「反正这副模样也让人分不出差异,应该没差吧。」
  「什么!」
  伊莉涅因为库斯勒的这句话,把眼珠往上吊对他翻了个白眼,被威蓝多一笑就更是满脸懊恼地咬牙切齿。
  「反正只要不去杳无人烟的地方或是在夜间走动的话,应该也没有那么危险。」
  「哼。所以呢?我们应该要往哪里去啊?」
  伊莉涅双手横抱在胸前,板着脸问道。
  「首先前往这城里的铁匠工会。听说最重要的书籍都在那里。」
  「博士那群人听说会在三四天后前来进行调查唷,所以我们得赶在之前看完才行。」
  「没错。」
  库斯勒点了点头,接口说道:
  「有多少纸张和墨水就全都带上。」
  「我觉得简直就像在当助手啊。」
  「你很清楚嘛。」
  听到库斯勒的回答,伊莉涅大大叹了一口气。
  之后一行人走进石造城市,翡涅希丝和伊莉涅两人都双眼圆瞪。对于看习惯踏实稳固的泥土地,以及用涂了漆的墙壁再加土木头屋顶所搭建出的房舍的人而言,这座城市看起来真的就如字面上的意思,活像个模型建筑。
  「这里……该不会全是用凿子和雕刻刀做出来的吧……」
  「搞不好喔。」
  阶梯的扶手和一般人家的梁柱上都雕琢了装饰花样,看起来都是工匠的手艺。
  不过,因为稀罕而感到兴奋也只在一开始的时候。
  战争的痕迹依然鲜明地留在城里。特别是见到模样状似家里被烧毁而无路可去,蹲在街角一隅的人时,就算不是翡涅希丝也会感到心头一沉。
  沉重地意识到他们本身是侵略者。
  卡山的铁匠工会按照与其他国家的城市相同的区域规划,设置在城里的中心处。也就是城里最赚钱的龙头能占据最佳地理位置的法则,铁匠工会就位于让库斯勒等人瞠目结舌的喷泉广场附近的大道上。
  当然,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见到龙型铜像时,对它投注的好奇视线也非同小可。
  「这种龙真的曾经存在过吗?」
  虽然翡涅希丝称不上能与龙相提并论,但她本身的存在也已经相当稀奇,这样的她一脸正经地询问着,她身旁的伊莉涅则是面有难色地喃喃道:
  「真是高超的技巧啊……不过,让水通过后,从它有没有漏水的情况来判断,说不定我们也……」
  就算眼里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会产生不同的看法。这虽然很理所当然,但是如此大不同的见解,让旁观者瞧着也甚觉有趣。
  「但是它的模样好像有点奇怪喔。」
  伊莉涅指出的疑点,库斯勒他们也隐约有些同感。龙仰着头朝向正上方,看起来总觉得有些痛苦。或许是为了让水尽可能朝正上方喷出才会做成这种形状吧。
  「到铁匠工会去,说不定在那里会看到与这东西的制作由来相关的记载。」
  听到库斯勒这句话,不仅伊莉涅,就连翡涅希丝也双眼闪闪发亮了起来。



  铁匠工会的门前有骑士团的人在看守。毕竟里面放置了能够转卖获取金钱的书籍还有尚未加工过的金属,这么做是为了防止盗贼前来抢夺吧。库斯勒等人自然也被怀疑,但当他展示手上的特权状后就没有受到阻拦。或者,看守的人可能只是单纯认为库斯勒和威蓝多带着女孩子,没理由进行抢夺。
  接着,就在他们一一通过入口之后。
  每个人的反应虽然形形色色,但开口第一句话却几乎一模一样。
  「好厉害。」
  穿过入口,兼作用餐场所的大厅立刻映入眼帘,这点即使是异教徒的城市也与戈尔贝蒂并无不同。差异之处,首先在于宽敞度。这里是大规模的矿山城,光是单纯从建筑物的宽敞度就可以充分看出这工会肯定独占了当地的利益。
  「好厉害……」
  伊莉涅赞叹不已似的说出这句话,同时语气另有弦外之音,听来仿佛心有不甘到就快哭出来一样。
  她抬头仰望天花板,表情简直就像在探问神是否存在的殉教者。
  从天花板的粗壮横梁上垂挂下来的是一头铁制的龙型雕像。
  精雕细琢到令人战栗,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绝非铸造而成。龙的脸部神情及手足的复杂程度自是不用多说,那脖颈的微妙曲线,身体的圆润,以及鳞甲的尖锐感,绝对只有用手工锻造才能够表现出来。这头龙以倨傲的姿态俯视来访者。
  无论哪个地方的城市,光是城里存在着能够打造出如此精美工艺品的工匠,就足以大肆宣传,引以为傲了。
  「这里也好厉害啊……」
  这么说的威蓝多,眼睛正盯着墙壁。
  墙壁上装饰了大概都是从这附近的矿山挖凿出来的矿石标本。甚至可以看到不需要以水银或灰吹法处理也无妨,称得上完美无缺的黄金结晶或银的结晶。都是些足以让前人深信金属是「植物」的美丽结晶。
  这些标本没有被强行夺走而是完好地留在这里,骑士团的人竟然拥有这等自制力,稍微令人有点吃惊。
  或者,说不定是因为他们认为这里的一切已经全都属于「骑士团的东西」,基于这个道理才刻意不伸手夺取。
  「好厉害……啊!」
  接着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翡涅希丝,她注视着装饰了矿石相对的另一面墙。
  这片墙上琳琅满目地挂着写上人名的木牌,以及几幅肖像画。
  木牌上八成是隶属于此工会的头目名字,从肖像画的人物装扮来看,应该是出身于这间工会并且参与了城市营运的富裕工头。
  近乎傲慢的自信不约而同地满溢在他们脸上,增添了历史的重量。从他们的模样来看,任谁都丝毫不会疑惑支配这座城市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最后,库斯勒说了一句话:
  「好厉害!」
  听到这句话,威蓝多、伊莉涅,和翡涅希丝都回头看他。
  这里确实厉害。
  然而,库斯勒只是站在入口不动,观察另外三个人的模样。
  库斯勒究竟为何产生这个想法?三人各自对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库斯勒耸了耸肩说明:
  「从今天起我们就能随意使用这个地方。这不是很厉害吗?」
  在城里跋扈行使特权的炼金术师。
  若是往常,听到如此露骨不要脸的说话方式,伊莉涅总会蹙眉,如今她看起来却是在极力忍耐但也制止不住嘴角扬起。
  「那么,我们就彻彻底底享用留在这里的所有一切吧。」
  这里的矿山能够产出质感良好、种类丰富到惊人的矿石,还有本领高超得可怕的工匠,而且这样的工匠人数何其多,这些人随着厚重的历史扉页共同积累出许多事物。
  当这一切都被贪婪吞没的瞬间,会感受到不同于肉欲的一种无法眼喻的快乐。
  揭发所有一切,使其成为自己的食粮。
  库斯勒的嘴角高高扬起,犬齿隐约可见,然后推开门迈入知识与历史的宝库。


  这片土地所能开采到的矿石的最佳炼制法,其蕴藏的价值就如字面上所看到的价值千金。
  尝试、改良过无数次,并且累积从不间断的努力之后才总算得出的知识,这之中不只包含了人们所下的工夫,还有燃料及矿石本身的庞大投资,然后,更必须要有最为贵重的运气。
  当然,某间工坊的头目独自开发出来的技术也是贵重的东西。正因为有那样的技术,才能在使用了相同矿石的情况下,比其他工坊得出质感更胜一筹的金属,若非为了什么重大理由,这些技术是绝对不会外泄。
  像这样想在技术上留一手的人,多半是医生或建筑师。
  揭穿隐藏的事物时,有很大的快感,说不定还有些类似于将羞答答的少女脱得一丝不挂时的感觉。
  而且对方的抵抗若能带来愉悦的话,愈是抵抗,快感就愈强烈。
  「好简陋的暗号啊。只不过是把高阶文字……和占星术调换而已。你那边情形如何?」
  「只是模仿古代神话所做的暗号啊。大概是因为南边的书籍文物未曾流传到这里来,所以只要做到这点程度就足够的关系吧。就连拼法都有几处弄错咧。」
  基本上,最先让头目们想把技术的关键部分隐藏起来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徒弟。
  至于为何如此,则是在于正因为他们不轻易把关键示人,自己才能保持住头目的地位。
  这么一来,这点技巧自然就成了能够在卡山城内部充分发挥效用的暗号。「说不定会有外敌攻入,把所有财产都夺走」,像这样的想法早在那般坚固的城墙建造完毕时,就已经抛诸脑后了吧。对于来自南方的侵略者而眼,这点防护根本一点都不管用。
  「把这本书的这里抄一抄。还有这里……啊!还有这里喔。」
  库斯勒飞快地翻动书页,在引起他注意的地方夹上纸条。那上面记载的内容本身并非牵涉到异端,只是符码和暗号的记载方式偏向奇特,有些地方又清楚地写到冒渎的内容,搞不好会在异端审问宫的审视下就此尘封。
  负责抄写的翡涅希丝看着逐渐往上堆叠的书本及羊皮纸,脸上表情不禁僵硬了起来。
  不过,就在他们有如怒涛排壑地展开工作当中,库斯勒猛然注意到一个人。
  待在书库一角,翻动书页的伊莉涅,动作硬梆梆到不行。
  「怎么了?」
  「嗯?咦?」
  伊莉涅惊吓地转过脸来。
  「想要小便的话,就到外面去。」
  「才……才不是咧,笨蛋!」
  伊莉涅面红耳赤地叫道。之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叫声也把威蓝多和翡涅希丝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不然是怎样?不要在那里磨磨蹭蹭。」
  「唔……」
  伊莉涅苦着脸,嗫嚅不语。
  是怎样?库斯勒正感到诧异时,威蓝多问道:
  「啊!该不会是小伊莉涅,你看不懂字吗?」
  「啊?」
  不管再怎样她可是曾经担任过代理首领的人喔。库斯勒看向威蓝多的视线陈述着这件事实,然后他把视线移回伊莉涅身上时,才吓了一跳。
  伊莉涅满脸通红地垂首默认。
  「完全看不懂吗?」
  即使库斯勒发问,伊莉涅也没有抬起脸蛋。只是眼珠朝上地瞬间瞄了库斯勒一眼,就小声地回答说:
  「一般文字……的话……看得懂……一点点……」
  这副模样简直就不像伊莉涅,库斯勒差点要为之失笑。
  但是,他没有笑出来,自然有他的理由。
  「既然如此,就早点说啊。」
  库斯勒夹杂叹息地如此抱怨,伊莉涅闻眼便吓得瑟缩了一下。
  不过,他并非因为伊莉涅看不懂文字而出声抱怨。伊莉涅是名工匠,只要本领高超便万事足矣,能不能看得懂文字都在其次。
  而且,这里的书籍几乎全都是用高阶文字撰写。原本这就是正教徒的圣职者或修士们为了要和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同伴交流联系有关学问或信仰的事情,才开始使用的特别语言。一般市井小民如果能看得懂,想必应该是个相当爱好学问的人。
  只是,库斯勒和威蓝多自然能读能写。翡涅希丝大概是待在修道院时学会的吧,她在读写上也没有问题。
  虽说如此,看伊莉涅这副模样,让人疑心起她或许也看不懂一般城市居民所使用的低位文字。
  脸蛋变得如此羞红,怕是因为对这件事相当在意吧。如此想来,伊莉涅在戈尔贝蒂时,会那么勤快地把工会会馆洗刷得光亮无比,也就带有另一种涵义。亦即说不定她是为了自己不擅于阅读书写文字,无法好好处理工会首领必须做到的一些事务性工作,才用这方式去补偿。
  而且,伊莉涅之所以会受到工会会员那么严重的轻视,这部分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旁边的书库里不是有很多画卷吗?你去调查那些。」
  这里不愧是独占了这座富饶城市所有利益的工会会馆,拥有好几间书库。库斯勒他们目前的所在位置是收藏了当中最贵重文物的上锁书库。另外还有未上锁的书库,里面大概是富贵有余的头目为了自己的兴趣,再不然就是为了摆架子而收藏来的书籍玩物。
  「……」
  但是,伊莉涅似乎认为这道指示简直是在侮辱她。
  仿佛与翡涅希丝更换立场一样,心有不甘地垂下头。
  库斯勒再次叹了一口气。
  「别因为是画卷就轻忽大意喔。」
  「……咦?」
  「像一些不适合用文字清楚记录的内容,大多会间接藉由图画留存下来。而且,身为工匠的你若是遇到奇怪的工具,应该能够一目了然吧。如果看到你不知道的内容、不懂的内容、或是看起来有问题的内容,就把它们挑选出来。毕竟谁都不知道究竟里面会隐藏些什么啊。」
  库斯勒毫不停顿地说完这些话,最后再加了一句:「你有听懂吗?」
  因为伊莉涅在他动口的期间,一直茫然地张着嘴。
  「我……知道……了。」
  伊莉涅的模样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傻笨,她如此回答后,简直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又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走向隔壁的书库。
  库斯勒哼了一声,才回头欲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
  不过,感觉到旁人视线的他又猛然抬起头。
  「怎样啦?」
  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互看对方一眼。
  「不……只是没想到库斯勒会说出那么积极鼓励他人的话啊。还以为你铁定会奚落她一番,惹她生气咧,对不对?」
  「……」
  被威蓝多拖下水的翡涅希丝有些为难地接下这话题,战战兢兢点了点头。
  「本来就应该有效利用放在身边的工具。我们可不是来这里玩。」
  听完库斯勒的解释,威蓝多只是耸了耸肩望着翡涅希丝。
  一心想占卜未来他们四个人能否永远在一起的翡涅希丝,对上威蓝多的视线后再朝着库斯勒看过去,神色欣喜地笑着。
  「你说的话不值得相信。」
  「啊?」
  随你们怎么想。库斯勒哼了一声,这次就真的重新埋头于自己的工作。
  库斯勒的目的是从这里的书库偷出所有的技术和知识,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不择手段。既然已经为此来到这里了,好好安抚伊莉涅的情绪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能做到的事就会尽最大限度去做。
  即使所作所为根本就不符合自己的个性,根本就不是遵照自己的本意。
  「是为了要前往抹大拉。」
  库斯勒小声嘟哝,然后伸手拿了一本新的书。


  以单手就能拿的食物填饱肚子。休息方式则是拿着书或羊皮纸到一旁绕圈子,等到腰痛和双脚的僵直程度得到舒缓,就再次坐回椅子上,一头栽进工作中。
  太阳西沉,黑夜的影子愈来愈浓,刺骨的寒冷已然悄悄袭近,他们却都不为所动。每个人各自裹了毛毯因应寒气,不过在更换蜡烛时,翡涅希丝便不时地将手贴近那小小的火苗,好暖暖手指头。
  因为她只是一个劲儿地不断书写着。在修道院之中,也少有比写字还更辛苦的修行方式。花上超过一整年的时间写出来的誊本,光看文字的模样,就隐隐约约能瞧出抄写员是在哪个季节抄写那一页。酷暑当头时,墨水容易糊掉;隆冬来临时,指尖的冻伤裂痕所渗出来的血会晕上纸面,文字也呈现颤抖模样。
  而翡涅希丝的顽固和一本正经的个性,与殉教者不相上下。
  她一直努力到时辰过了半夜,手指终于再也无法听从意志力的吩咐,握不住笔端。
  「可以休息啊。」
  库斯勒对她说。翡涅希丝正尝试着重新握住笔,与已经僵直的手陷入苦战。
  「不……我还不困。」
  「去休息!」
  库斯勒一用命令的语气对她说,翡涅希丝便吓得身子颤抖。
  说不困也明摆着是个谎言。长途旅行所累积的疲累不容易消退,何况他们没怎么歇息就紧接着开始这项工作。
  「……我知道了。」
  尽管如此,翡涅希丝还是几经踌躇之后才屈服。
  极力勉强身体的关系,她疲累到一时之间无法顺利从椅子上站立起来,她还真能逞强。如果还是在戈尔贝蒂工坊的那时候,库斯勒应该又会极尽挖苦之能事地对她说一句忠告,但如今她的表现,却有种特别的可靠。
  然而,如果可以,库斯勒倒希望她能凡事用不着人逐一提醒,比如像威蓝多一样,要是判断自己的办事效率开始变差的话,就立刻打个瞌睡,但是这样的程度或许有点期望过高了。
  而且,见到翡涅希丝像个木头组成的精致洋娃娃,东倒西歪地坐倒在椅子上,库斯勒不禁轻声失笑。
  「你先不要动。」
  把毛毯铺在墙角,坐在上面的库斯勒放下书本,站了起来,绕到翡涅希丝的椅背后面,帮她拉开椅子。
  翡涅希丝终于藉此站起身子,不过她的膝盖似乎过于僵硬,无法顺利伸直。
  就在她快要身子一歪倒地时,库斯勒抓住她的后颈。
  「你简直就像只流浪猫。」
  库斯勒笑着打趣翡涅希丝,她却好像因为肩膀也变得硬梆梆的缘故,没能回头怒瞪库斯勒。于是翡涅希丝就用另一个方式代替,她从喉咙深处发出像在微微呻吟般,并且混杂揉和了屈辱与愤怒还有羞耻等情绪的声音。
  「真是服了你……喂,快点躺下!」
  库斯勒攫住翡涅希丝的后颈,又拖又拉地把她领到先前自己还坐在上头的毛毯被卧处,松手让她滑落下去。
  下头传来小声的悲鸣,更是扎呀戳地刺激了库斯勒想欺负她的欲望。
  「暖一暖身子就会变柔软了。安分地给我睡觉喔。」
  翡涅希丝才刚躺下沾到毛毯,一直克制住的睡意似乎便突然爆发出来,她就这么一动也不动了。连库斯勒的叮咛,也只是动了动头纱下的耳朵,充当回答。
  库斯勒帮她盖上毛毯后,边说声「接下来」边站起身子。
  他举步朝着旁边的书库走去。正如他所料,伊莉涅也类似翡涅希丝,模样蜷缩成像一只快被寒冷及睡意逼上绝路的昆虫,窝在成堆的画卷中。
  甚至当库斯勒走近时,她都还在藉着蜡烛的火光,尽可能地把脸凑近画卷,让人感受到她连蝇头细言都不愿放过的执着。
  只有自己看不懂文字这件事可能相当伤了她的自尊心。尽管如此,伊莉涅这份不轻易退缩反而赌上一口气的心志,让人理解到这就是年纪尚轻的她之所以能习得一身冶铁好本领的原因,也免不了对她心生佩服。
  但是,库斯勒不由分说地没收她手上的画卷,像对翡涅希丝那样,抓住她的后颈,拖着她离开。伊莉涅也几乎毫不抵抗,让她躺在翡涅希丝的身旁后就立刻睡熟了。
  于是,库斯勒心中的罣碍就此消除,他再度回到工作上。
  在宁静的夜幕包覆下,室内只听到两道小小的鼾声。威蓝多再过不久应该就会从瞌睡中醒来吧。
  库斯勒一边靠呵气温热翻着书页的手指,一边在心里揣想。
  翡涅希丝所渴望的或许就是这样的情景吧。
  「啧!」
  库斯勒不自主地咂舌,因为他竟然不合乎身分地认为:这感觉似乎也不坏。


  结果,库斯勒一直工作到天色整个大亮,旁边的威蓝多正诡异地笑看着翡涅希丝和伊莉涅像姊妹一样互相依偎,沉沉睡着。库斯勒在威蓝多的背后踹了一脚,也顺便将两名助手踢醒。
  像是和醒来的两人交棒似的,库斯勒钻进被两人的体温充分暖和过的毛毯,稍微打个盹。威蓝多虽然在一旁抱怨接着盖那条毛毯的他太过狡猾,但库斯勒自然无视这番抗议。他本来就没有打算特地去另拿一件没人盖过,冷得要死的毛毯来补眠。
  过没多久库斯勒便把眼睛睁开,因为他听见城里正人声鼎沸。喧闹声从会馆入口处传来,想必广场上正一团热闹吧。说不定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主力已经进到这座城市。
  从铁板组成的铁窗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光线角度,可以知道日头已然高挂。
  库斯勒站起身子,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就看到工作台上只剩翡涅希丝一个人默默继续持笔抄写。
  「早安。」
  从她的声音状态听起来,身体似乎并没有染上风寒。
  「手还好吗?」
  库斯勒的询问中也隐含了像在问工作伙伴「铁锤还顺手吗」一样的涵义,翡涅希丝的目先移向库斯勒,微微抬起右手让他看。
  「嗯?那是怎么了?」
  「威蓝多先生帮我绑的。他说这样会比较舒服。」
  翡涅希丝的手腕到手指都缠上绷带。
  仔细一看,笔也和手指绑在一块儿。
  「……累了的话就自己随意休息一下。」
  见到威蓝多表现出自己连想都没想过的细心顾虑,库斯勒半感头皮发麻地以最大的努力说出这句话。
  翡涅希丝瞧了瞧自己的手,然后连同深呼吸一起伸展背部,便很有自信地说:「我没问题。」
  「不过……外面这么热闹,里面倒是很安静啊。威蓝多那家伙去哪儿了?」
  「和伊莉涅到外面去了。」
  翡涅希丝边重操手上的工作,边回答库斯勒。
  库斯勒背对着翡涅希丝,正想伸手去取接下来要查阅的书籍,听到这样的回答时,手就突然停在半空中。
  「什么?」
  「他们到外面去了。骑士团派人来要我们去挑能够作为工坊的建筑物。」
  「什么!」
  库斯勒回身喊道。翡涅希丝也从他的言行中感到异样,转过头看他。
  「什么时候的事?」
  感受到库斯勒逼人的怒气,翡涅希丝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回答他:
  「大概……一刻钟前……的事……」
  「……可恶!」
  库斯勒狠狠骂了一句,仰头看向天花板。
  「请……问?」
  「你说去寻访适合当工坊的建筑物?这下子那家伙今后不就可以根据这点,摆出工坊代表人的架子吗!那混蛋,竟然趁机夺取主导权……」
  原料进货、研究计画、大案子的调整等等,这些内容如何进行都是由相当于工坊代表的头目担任窗口去洽谈。要在这座城市的哪个地方成立工坊等等,解决这类问题的权限,正是握在头目手上。
  库斯勒咬牙切齿地咒骂方才还裹着毛毯悠然酣睡的愚蠢自己。
  就算现在追上去,也不过只是成为当他们与骑士团的人交涉时,悠哉悠哉地前来露个脸的傻瓜丑角。
  「但是……」
  翡涅希丝志忑不安地开口。库斯勒歪斜着身子难看地仰躺在椅背上,闻言,他像个被诅咒的尸体一样,只把视线转向翡涅希丝,身体依旧保持面朝天花板的姿势。
  「但是,既然是威蓝多先生和伊莉涅去挑选,应该会挑到不错的工坊才对啊。」
  「……」
  库斯勒听到这句无忧无虑的评语,闭上双眼,再度叹了一口气。
  带着伊莉涅一同前往,这也的确符合威蓝多的作风。这么一来,他就可以主张他们是这群人中最喜欢炼制的两个人,当然就由他们来选择。
  翡涅希丝大概也是被这个说法哄骗了。
  「我虽然不懂……什么是工坊的主导权,但我觉得只要公平使用就好了啊。」
  对神的忠实仆人、温顺的羔羊而言,或许转念这样一想就无所谓,不巧的是,库斯勒他是个只会考虑自身利益的炼金术师。特别是在和骑士团的交涉上,与骑士团的人愈有来往,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会愈紧密。这一点绝对会在将来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道理明明就在这里,翡涅希丝却又补充道:
  「而且,我认为每个人都有拿手与不拿手的项目,也都各有其职掌。像我虽然不懂熔炉的形式,但是看得懂文字。我觉得两者择其一之中,你是也属于比较喜欢接触知识的这一方。」
  所以又怎样?这句话几乎就要从库斯勒的嘴里脱口而出,不过这么一来就变成在迁怒于她。
  库斯勒把话吞了回去,站起身,大口吐气。
  「我们得找出厉害的猎物喔!」
  想要和已经先声夺人的威蓝多并驾齐驱的话,就只剩下这个方法。库斯勒如此盘算后说出这句话,但翡涅希丝却异常开心,十分有精神地回覆:「好!」


  即使过了中午,威蓝多他们也尚未回来。这里是大规模的矿山城市,工匠街里想必也净是一些厉害的建筑物吧。他们大概看得眼花撩乱,搞不清究竟哪个工坊好。事到如今,库斯勒再怎么焦躁不安也无济于事,他只是默默继续工作。
  虽说如此,吃过午餐后,呵欠便频繁地从嘴里溜出来。一方面是因为疲劳已经开始出现,主要原因还是在于眼前所及的书物都没能看出什么端倪。
  收藏在这里的内容包含了从特定矿脉开采出来的矿石如何分析、最佳的炼制方法、熔炉的形状、燃料的筛选,还有想让金属熔铸出期望的特性,需要用到何种添加物的一览表等等,光是这些知识当然就已经是一大笔财富。
  其他还有像矿山矿脉的所有权、特权状,以及规划矿区时发生的相关纠纷的裁定记录等等一应俱全,这些都是端看个人的运用方式,想要多少财富就能聚敛多少财富的文件。
  但是,库斯勒期待的并不是这种中规中矩的文件。
  他要的是某种更能从根本颠覆他的认知,货真价实理当被封印的技术或知识。
  然而,目前为止他看不到这样的内容。全都是一些从南边传过来,经由这片土地的人长年累月不断努力加以改良的技术或知识。
  库斯勒再次打了一个呵欠,坐在对面的翡涅希丝也被传染,跟着张嘴。库斯勒半眯着眼看见她这副模样,就提醒道:
  「别睡着喔。」
  「呼啊……我……我是被你传染。」
  对于翡涅希丝的抗议,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这和你有关系吗?」
  库斯勒冷淡地回了一句,翡涅希丝却未见落寞反而鼓起脸颊生闷气。
  发怒的人必须要能站得住脚。这表示翡涅希丝已经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处了。
  「老是看相同的内容都看腻了。用伊莉涅原本在查阅的东西换换口味。」
  库斯勒丢下这句话,就迳自往隔壁的书库走去。
  这里的格局与先前待的书库如出一辙,但缺少人的气息就明显感到一股冷清。
  被书柜包围的房间正中央有张作业台,还有用来裁切羊皮纸的小刀、可以稳固作业台的铁钉和秤陀,以及笔及尺规等文具,这些东西都保留在原地。看来这一间和上锁的书库不同,平常有人在使用。
  此处原本的使用者们如今不是身陷囹圄,就是逃离这座城市,再不然就是已经一命呜呼。不管是何种下场,无论他们夸耀过多少荣华富贵,已经都有如点金成铅一般化为乌有。
  库斯勒用指腹轻轻抚过羽毛笔,然后注视起被搁在桌面的羊皮画卷。地板上排列了大量的画卷,只有几幅放置在作业台上,这些应该都是伊莉涅觉得有问题的东西。
  展开一看,都是用数张上了颜色的羊皮纸所衔接起的画卷。
  「嗯……这上面也画了龙啊……」
  看样子这是一幅描绘了城市居民与龙的战斗场面的画卷,上头有头喷火的龙以及四处逃窜的人们。画上还有一篇用此地的文字写成的简短文章,内容并不难,连库斯勒都看得懂。
  「灾难……世界的尽头……」
  库斯勒展开画卷一路读下去,中途稍稍感到吃惊。
  龙的数量增加,龙的对手也不再是胡乱逃窜的民众,换成军队。
  「不会熄灭的火……地狱之火……」
  画上的人物没有表情,因此他们身上着火仰望天际的模样,十分毛骨悚然。
  而且,每一只龙的身影不管是体型或大小都一模一样,掌握着主控权。
  简直就像是龙的军队在和人类军队战斗。
  难不成,这个地方真的曾经存在着龙。
  库斯勒思索着这件事,然后嘴角上扬轻斥自己:这想法太蠢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背后突然有声音响起,他立刻将手贴上腰间的短剑,转过身去。
  「啊!」
  对方发出小小的悲鸣,仔细一看,原来是翡涅希丝。
  「……什么啊,原来是你呀。」
  抽出一半的短剑转而回鞘。翡涅希丝依然一脸惊魂未定,库斯勒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她,随口问道:
  「你的工作做完了?」
  「还……还没……」
  她畏畏缩缩地回答,视线则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向库斯勒身后的羊皮纸。
  这时库斯勒想起翡涅希丝似乎很喜欢神话或传说之类的东西。威蓝多送给她记载了当地传说的书时,她兴高采烈地收下。
  不过,翡涅希丝这副因为画卷在眼前而表现得心痒难耐的模样,让库斯勒很想捉弄她,于是他便开口:
  「没有空让你打混摸鱼喔。」
  这句话让翡涅希丝原本因好奇心而闪动光芒的碧绿眼睛顿时蒙尘。
  然后,变得垂头丧气。
  「快点回去工——」
  「你不是说我可以休……休息吗?」
  「啊?」
  翡涅希丝的眼珠往上窥探。
  「因为你说『累了的话就自己随意休息一下』。」
  「……」
  库斯勒的确说过。拿别人的话为自己发声,这份气魄并非坏事。
  不过,库斯勒一不动声色地回看翡涅希丝,她就又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
  库斯勒用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说:
  「真的累了吗?」
  翡涅希丝很老实。她头纱下的耳朵为难地缩了起来。
  结果,看来她还是做出不可以说谎的决定,打算张口坦承。这时,库斯勒先说道:
  「跟你开玩笑。」
  「咦?哎?」
  「要是你沉不住气,在抄写时出了纰漏,我可就头大了。」
  「嗯……意思是?」
  「看够了的话,就回去工作喔!」
  「是!」
  听到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绽开笑容回应。
  随后,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便并肩站在一起观看这幅画卷。这么做并非代表他们两人的感情很好,单纯是因为阅读画卷必须一边展开才能顺利看下去而已。
  只不过,当库斯勒这么做时,就发现自己只顾着注意翡涅希丝凝视画卷一脸沉迷的纯真模样。
  看她专注的样子,若是库斯勒在这时从背后摸她屁股一把,或是透过头纱冷不防地抓紧她的耳朵,肯定会表现出相当有趣的反应。库斯勒对于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一阵讶异。突然,他注意到翡涅希丝的侧脸露出吃惊的模样,才把视线移回画卷上。
  一张接着一张的羊皮纸整体构成了一则故事。正确说来,这是个横幅相当长的系列画作,如果不是在相当宽敞的房间内,绝对无法一次展开。
  翡涅希丝急切地卷动着画卷一路看下去,但是没有预料到最后出现的画会是这样的情景。
  「……龙从池子里?」
  嘴里喷火的龙陆续地从乌漆墨黑的池子里飞跃出来。被烧得焦黑的人类死尸则凄惨地在其周遭散落一地。
  上面写着「与地底相连的灾厄之池」。
  「这是在隐喻什么?」
  大部分的故事多半是将现实中的某件事物当作背景材料,隐射某种意义。就像黄金之羊的传说,也是衍生自使用羊皮淘金的方法。
  而且,库斯勒对于这幅画卷异样的结尾产生一种突兀的感觉。
  似乎只画到一半就停笔了。
  明明就还有下一张图,却故意不再画下去,徒留一种空虚感。
  「是我想太多吗?」
  正当库斯勒如此喃喃自语的同时,他听到建筑物入口处的大门敞开所发出的巨大声响。
  「别离开我身边。」
  库斯勒立刻抓住翡涅希丝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的后方。
  接着抽出短剑,反手握住,视线紧盯入口处。战事结束后,就算有誓言复仇的一方潜藏于城里也并不奇怪。这些家伙说不定会被巡逻中的骑士团士兵发现,进而逃到这栋建筑物里躲藏。
  但是,门口站岗的士兵在做什么?
  啪跶啪跶啪跶的脚步声笔直朝着书库接近。
  然后。
  「啊?」
  跑过库斯勒他们所在的书库前面的人是伊莉涅。
  「搞什么啊?」
  这时库斯勒之所以还未将短剑收回,是因为不能排除伊莉涅被暴徒追赶而逃进这里的可能。
  但是,这层担忧也立即云消雾散。旁边的书库传来沙沙作响的声音。
  库斯勒探头一看,就见到伊莉涅披头散发地一面确认像是涂了蜡的板子上所做的笔记,一面把书一本又一本地堆到作业台上。
  接着,她「嘿」地一声,就将书一口气抱在怀里。
  「喂!小偷。这手法还真是大胆啊!」
  「咦?啊,你……你很烦呐。让开,让开。不然威蓝多要发脾气了。」
  「威蓝多?」
  库斯勒反问时才注意到伊莉涅的脸颊上沾了煤灰。
  这两人去寻找工坊,看中后就直接生火打算做点什么了。这样看来,伊莉涅是受到威蓝多的吩咐,回来拿取记载了他想尝试的技术的书籍。
  伊莉涅虽然对库斯勒的态度相当草率,不过当她对上翡涅希丝的眼睛时,也不免停下步伐。
  「那个……其……其实,我真的也想帮这边的忙,但是,那个人只要一生气就会拿耙子揍人对吧?呃……所以……抱歉了!」
  伊莉涅连珠炮似的说完这些话,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大概是对翡涅希丝感到过意不去吧。
  伊莉涅奉身对炼制的狂热与威蓝多相比之下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东翻西找地检阅画卷,肯定不如亲自动手来得有趣。说不定威蓝多之所以带着伊莉涅去寻找工坊,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掌握工坊的主导权,单纯只是因为比起看书,他更想进行炼制的实验罢了。
  「……」
  不管怎样,这厢的翡涅希丝眼睁睁看着伊莉涅离去,一脸茫然。
  可以随心所欲地行动。就这个层面而眼,比起一名工匠,伊莉涅确实较适合炼金术师的工坊。
  库斯勒在顿时安静下来的书库中,叹了一口气。
  「我们也休息一下吧。」
  翡涅希丝回头看着库斯勒,转动她天真无邪的眼珠子,侧首表示疑问。
  「我对龙的传说也有兴趣。就到矿山的遗址去看看吧。」
  「!」
  翡涅希丝的耳朵在头纱下「咻」地竖直。
  「可……可以吗?」
  看来她明明本身就老爱说未来充满希望之类的话,等到幸运真的来访时,却也不禁感到怀疑。
  「不想去的话,就接着工作吧?」
  库斯勒故意冷着脸这么说,就见到翡涅希丝垂着头,闭起嘴巴。
  然后半吞半吐地说:
  「请……请不要……使坏心眼。」
  就因为她总露出这种表情,才让库斯勒无法罢手。
  当然,库斯勒不会告诉她实情,只交代了句:「去拿你的外套吧!」


  城里相当热闹。
  一方面是因为阿萨美徽章的部队主力进到这座城市,城里的人数也单纯增加的关系,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广场上的众人正使出浑身解数进行宴会的准备。看到他们备好堆得像山的食材和美酒,不禁让库斯勒有些佩服他们竟然真的要办。
  「看来夜晚将会相当热闹啊。」
  「这样一来就不会想睡觉,不失为一件好事啊。」
  听到翡涅希丝一本正经的评语,库斯勒耸了耸肩代替回答,然后朝着城市北面迈开步伐。他们向早已在这座城市展开过一次地毯式调查的骑士团的人询问剩下的画位于何处,直刻就得到了答案。地点就位于让这座堡垒变成矿山城市的当时所挖凿的矿山遗址。
  过去的山峦已经成为如今的丘陵,被纳入城墙的内侧。
  坐落在城市最北端的丘陵上,据说有间神圣的小神殿。
  「如果龙跑出来,该怎么办呢?」
  「……」
  就算只是个玩笑话,翡涅希丝的表情还是稍微僵了一下。暂且不论她有多容易对凡事深信不疑,多容易被拐骗,她似乎是真心相信龙确实存在。
  库斯勒对她这份天真感到有些无言,但另一方面,在心底的某个角落,也多少抱着「如果龙真的存在就好了」的想法。他希望这世间不只是乏味的日常生活的延伸,在人们未曾翻越的山头对面,有一片没有看过的广阔世界。
  会这么想都是为了一个充满孩子气的推论:燃烧的湖泊确实存在,传说中的龙亦现身,自然也会有奥里哈鲁根。
  之后,两人并没有特别交谈些什么像样的对话,沉默地前往北方丘陵。
  尽管这座丘陵曾是高山,已经因为开采而被铲平许多,但还是具有相当的高度以及坡度。
  延伸通往小神殿的石头阶梯爬起来很是累人,爬完最后一道阶梯时,已经额头冒汗,气喘吁吁。
  「紧接在旅途之后的睡眠不足还真折磨人啊。」
  库斯勒小声地发了个牢骚,回头确认晚他一步的翡涅希丝的状况,但就在这瞬间,库斯勒的视线被别的东西给吸引了。总算紧跟在库斯勒之后爬完石阶,正把手撑在膝盖上的翡涅希丝查觉到他的异样,愣了一下,便也朝着身后望去。
  温柔的风吹拂着。
  「这景色还不赖啊。」
  喃喃自语也在瞬息之间烟消雾散于壮阔的天空。
  眼前的视野就是如此开阔。
  「戈尔贝蒂的景色已经算相当不错了啊……」
  唯独能够站在尖塔或城堡上的国王或当权者,才拥有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俯瞰的特权。为何神祇们都身处于天上,这问题无须搬出那些艰涩的神学理论,只要站在这里就能够理解。
  「喂!你们在做什么?」
  不去思考任何事情,只是眺望这幅景色时,有人出声质问他们。
  一看,是名神情透露着讶异的士兵。
  「嗯……你们是炼金术师和……修女吗?」
  「我是库拉托鲁大公的手下。」
  「啊啊,是城里新来的家伙啊。」
  库斯勒点了点头,翡涅希丝略感不安地走到库斯勒的身旁。
  「是来眺望美丽风景,顺便忏悔的吗?」
  「我听说神殿里有异教徒描绘的画,就过来确认一些事。而她则是我的助手。」
  「喔?」
  士兵毫不客气地把目光移到翡涅希丝身上,她就逞强回瞪了对方一眼。
  「我手上也握有特权状。如果有什么怨言,就跟库拉托鲁大公说去吧。」
  「嗯?啊,无所谓啦。里面也没有财宝之类的东西。」
  「是吗?亏我还特地背了头陀袋过来呀。」
  库斯勒晃了晃挂在肩头的袋子,士兵毫无疑虑地笑了。
  「我只是在监视有没有可疑人物潜逃到这里面来而已。」
  「或者,从里面跑出来?」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说,翡涅希丝倒有些吓一跳。
  「哈哈哈,也是有这层担忧啊,不过里面只有一条路,其他错综复杂的岔路都已经谨慎地被封住了。毕竟能够通往城墙外面的通道就像双面刃啊。城里的家伙大概比较重视被攻进来的风险,就把通道都掩埋了吧。」
  城中建有用来与外面世界暗地里互通有无的坑道,这是常听到的做法。既然是过去的矿山遗址,想必密布在里面的坑道一定远比蚂蚁窝还来得错综复杂。光是想像为了掩埋这些而必须耗去的工夫,就让人不寒而栗。
  「反正,你们至少就小心别被异教给影响啦。」
  士兵一说完,就走回待在神殿侧面打盹的伙伴身边。
  战争之后的和平时刻。
  库斯勒没什么特别用意地挑了单边眉毛,对翡涅希丝说:
  「走吧?」
  翡涅希丝用力地点了点头。


  原以为里面会像一般认知的坑道一样,事实却不然。脚底踩的路、墙壁、还有天花板全都由石板拼贴而成。应该用大都市的地下水道来比喻才合适。
  脚步声响起奇特的回音,翡涅希丝显得有些兴奋。
  另一方面,当他们走下几道阶梯,两侧出现了地下水排水沟时,看到这精巧设计的库斯勒也不禁佩服了起来。矿山的采掘等同于和水在作战,光是从这项设计就可以一窥这座城市的技术有多高明。
  更往里头走去,途中也经过了几个明显较为低洼的凹坑,在过去,那些应该都是别条坑道。有块低洼处上面设有简陋的小祭坛,摆着的供品都成了枯萎的花朵和干裂的食物。或许在战事期间,人们曾来这里祈祷战争的胜利。
  库斯勒一边思索这些一边往前走,突然,视野前方的景象吸引了他的目光。
  「有亮光?」
  而且还不是来自于灯火。竟是阳光。
  亮光从通道前方的转弯处透了出来。
  「磷光?不对啊,这是阳光……但是……」
  这里可是在地底呀!库斯勒的话哽在喉咙。
  这里是异教之地。隐藏着未知的奇迹。
  库斯勒心头一热,加快脚步前进。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炼金术师原本就是一群爱作梦的家伙。尽管他们总是讲求合理性,认为与其向神明祈求实验成功,有那段空闲的时间倒不如重复进行更多次实验,然而这绝对不代表他们就不会被神圣崇高的事物吸引。相反地,正因为醉心于这世界的秘密,才促使他们成为炼金术师。
  因此,见到眼前景物的这瞬间,库斯勒再也无法拿稳手中的烛台,任它滑落在地。
  那是如此具有压倒性的一幕。
  「位于地下的……圣堂……」
  一绕过通道前方的转弯处,顿时出现一个宽敞的空间。天花板的位置呈现半球体,顶端部分开了一个大洞。洞口与天空相连,光线便从该处流泻进来。

  但是,厉害之处在于这幅「光景」。
  在通道上直直望过去,就会看到一个巨大的祭坛,后面的墙壁上施以龙型雕刻。整幅壁雕十分巨大,因为实在过于巨大,龙的头部伸展到天花板位置的正中央。
  也就是说,龙的头脸抵触到阳光流泻进来的洞口,呈现张嘴的模样。
  库斯勒曾经听说过,矿山内部即使失去了身为矿山的价值,也还能够再利用。
  此处在成为圣堂之前,曾经被另作他用。
  「原本是个巨大炼制炉啊!」
  炉的形状愈是笔直深长,火势就愈能增强。
  因此,在进行大规模炼制时,会往小山丘的内部挖出一道直立的洞穴,再打通横向洞穴与其相连,就能当成一座熔炉来使用。只是在兼顾费用的考量下,一般而言,也无法挖掘出相当具有规模的洞穴。
  然而,这里曾经正是靠着挖掘才会有利可图的矿山,因此并没有那样的限制。
  库斯勒茫然仰望天花板,摇摇晃晃往前走,走到洞口的正下方,眯起双眼观察它。这洞穴一直向上延伸到相当高的地方,内侧整片乌漆抹黑。应该是被烟熏成这样的吧。
  「简直就像是龙吐出火焰一般……」
  最初只是座听凭挖掘的一般矿山,这项任务结束后,就从别处相邻的矿山运来矿石在此炼制,终有一天,这份任务也画下句号,此处便化身为圣堂。而且肯定是为了对过去在炼制之际产生的强大火焰表示畏惧之心,才使用龙当作象征。
  光是想像当时的情景,背上就因为兴奋而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抽动。
  「壁画也都是龙吗?」
  库斯勒的视线往下移,凝目细看。
  「喂!你一直想看的画也——」
  库斯勒想呼唤翡涅希丝来看,但他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翡涅希丝连她背后塞了书本的沉重包袱都没有放下,就一动也不动地呆站在原地。
  她的视线前方是一幅壁画。酷似那本书上描绘的画。
  但是,这幅画为何会如此吸引翡涅希丝的注意呢?
  库斯勒讶异地走近,终于有所发现。
  「喷火的龙,以及拿着盾牌抵挡的勇者……」
  一般而眼,这样的场景应该是冒险故事中最高潮的地方,然而这幅壁画果然异样地欠缺紧张感。龙的身后也有人站立着,怎么看都不像是士兵。简直就像是把龙与勇者的战斗场景当作轻松有看头的丑戏,一点都不像是在抵御龙单方面进行的袭击。
  不过,当库斯勒再三查看画里的样子后,他终于明了为何翡涅希丝会被这幅画吸引。原本龙的故事应该是爱作梦的少年才会喜爱。
  翡涅希丝看到的是龙以外的东西。
  「这家伙……」
  库斯勒越过翡涅希丝的身边,靠近壁画,凝目细瞧。
  岁月的变化虽然让它变得相当斑驳,但这样大片的壁画足以让人一目了然。
  在一旁观看龙与勇者战斗的人群中,有些人显得特别。
  「是你的同伴吗?」
  库斯勒转过头向翡涅希丝问道。
  翡涅希丝似乎是听到这句话后,才终于想起库斯勒也身在此处。
  然后,双眼眨动之下,眼泪晶莹滚落,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我不知道。」
  翡涅希丝虚弱地回答。
  但是,有这样大的一幅画在眼前,就连库斯勒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而翡涅希丝八成是看到书上的插画时,心里就产生怀疑了吧。画上有些人物具备了人的身上不会有的特征。
  也就是,画里的人物拥有非人的耳朵,穿着让人联想到沙漠地区的独特服装。
  「确实听到不少由流浪之民传来远方的文化或技术等等的传闻。五百年前来到此地传授炼制技术的……是这群人啊……」
  库斯勒喃喃说道,一边遥想过去当地的情景。
  文化与蒲公英的棉絮种子不同,并不会乘着风广布到各处,一定必须先塞进某个人的脑袋,或者被人背在背后搬运,才能够推广出去。
  「原来如此啊……」
  库斯勒认真专注地边观察画边做此想。
  「更里面还有其他的画,要不要去看看?」
  库斯勒在询问翡涅希丝意愿的同时,走回去捡起掉落的烛台。
  正当他想起自己没带火种时,翡涅希丝朝他走近,轻巧地蹲了下来。
  「需要火的话,我有。」
  语毕,就从头陀袋里取出打火石及干草。
  「你都随时带在身边啊?」
  库斯勒感到欣慰地随口一问,翡涅希丝便难为情地看着他回答:
  「我只是忘了把它收起来。」
  她明明老爱装模作样,但一受到称赞时却又表现得谦逊。
  随着打火石的敲击声,火光迸溅,以干草生起火后,两人就把蜡烛点燃了。
  「那么,我们来寻宝吧!」
  库斯勒半开玩笑地这么一说,翡涅希丝就露出了哭累后的疲惫笑容,不过其中还带有一丝觉得有趣的笑意。


  圣堂中的通道以看起来像是巨大炼制炉遗址的宽广空间为中心,呈放射状延伸到各方位。
  通道的长度虽然不长,但每条路的墙壁上都绘有图像,也有地方放置了龙的石像。翡涅希丝果然不是在看龙,而是为了填满自己心中的某个地方,一心一意地凝视画中人物。库斯勒也没有打算干涉她,如果要能帮上什么忙,就只有找出与那些人相关的记录。
  在圣堂里面或许还留有一些记录了城市起源的轶闻之类的文物。又或者,城市的历史往往会被改以信仰的形式留存下来,于是库斯勒便找起收藏祭器的房间,然后在一条通路的深处发现了它。从士兵们那样闲散的模样大抵可以想像到里面的状态,房间里被彻底翻箱倒柜过,一片凌乱不堪。
  「下手真够狠。」
  看到这样的景象,就会让人明白当情况危急时,信仰或权威都派不上用场。
  这座城市的人民一定都很敬畏此地,奉其为重要场所,这里的祭器也都被视为神圣之物,小心翼翼地保管吧,另外用便宜的锡做出来的仪式用杯盘则受到了比照原物料价格的对待。而站在外面看守的土兵们可都丝毫看不出有遭到天谴的模样。
  「哼!」
  库斯勒的鼻间哼了一声,从散落在地板上,被人踩得破破烂烂的物品之中一一捡起值得注意的东西。这些人恐怕只对有价值的东西感兴趣。一束老旧的羊皮纸卷遗留了下来,真是万幸。里面的内容似乎是这块土地的圣职者拿来传道用的备忘录,记载了正教徒所谓的礼拜程序,并适时穿插了祈祷文的记录。仔细一看,内容就像在绕远路歌咏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对库斯勒而言,这种东西才真的贵重。
  「万物初始之时,龙自死寂之池觉醒,口吐烈焰,将一切烧毁,这块土地仅留下静谧……」
  这宗教还真是与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被铅色云层垄罩,又阴郁又寒冷的国家相符啊!库斯勒心想。
  倘若每次一做礼拜,就得聆听这世界荒芜时的模样,还真令人提不起劲啊。
  「对神的崇敬有如微风吹拂一般。若是迷失了风向,不灭之火想必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内容似乎比正教徒所受的教诲还要严格。
  他啪拉啪拉地快速翻动羊皮纸的页面,发现一张墨水相对而言较新的插叙。
  「人们因岁月的变迁而变得懦弱。来自异国的智慧会令人堕落。对龙神的崇敬切勿懈怠!否则,永恒之火将夺走我们的一切……」
  对神心怀敬畏算是最为常见,不过从这内容看来,倒比较接近恐惧。
  回想起在工会的书库见到的画卷后,库斯勒心里感到恍然大悟。
  「没有其他内容了吗?」
  可能的话,他想要找出与这座城市的起源相关的描述,特别是如果有关于那些流浪之民的轶闻会更好。他们的服装那样醒目,甚至还被描绘到壁画里面,多少有些相关记违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
  还是说,像那样的存在在过去并不罕见?
  「……嗯?」
  然后,库斯勒注意到有个横倒在地的柜子,里头的简陋烛台、瓶瓶罐罐都被乱翻过,有本黑色的书籍掉落在它旁边。他弯下腰打算把书捡起时,发现与他的视线差不多高的墙壁上开了一个洞。
  倾倒的柜子原本应该就被安置在这道墙壁前面。大概是扇隐密之门。墙上的洞穴则是剥开拼贴在石壁上的其中一片石板所造成,因此大概是某个很执着的人,用短剑的剑柄之类的工具一片一片敲响石板,用这种方式调查墙壁上的空洞。
  原本里面究竟放了什么呢?库斯勒蹲得更低,接着从约莫膝盖高度的洞口望了进去,不过,里面当然空无一物。
  「……不对,这里面好像写了些什么……会是什么呢?」
  库斯勒拂去洞穴入口处的尘埃,藉着蜡烛的火光,贴近仔细端详。
  「地狱之火的灾难将造访挖掘出此物的人……」
  被隐藏在此处的东西大概是龙的黄金雕刻品之类吧。
  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捡起黑色书本,重新站直。
  靠知识维生的库斯勒,一见到书籍被人随意对待,就会感到不快。
  连这本页数不多并且以染成黑色的外皮装订成的书也是,虽然模样令人发毛,但它的封面被不知名的人毫不客气地踩出一个明显的脚印,便让库斯勒产生莫名的同情。
  另一个原因,是刻在封面上的书名。
  《龙血之书》
  就是该这样啊!库斯勒贼贼一笑。
  书上说,龙血可以给予人永恒的生命,失足掉进龙血之池的人,在三十年后的某种机缘之下被打捞上岸,他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外貌。书上说,在龙血上点火之后就会永远燃烧,即使用水也无法浇熄。如果龙受了伤,燃烧的血会散落各地为世界带来灾难等等。
  书里写的正巧就像蒙昧无知的乡巴佬才会听从的内容。
  「『然而,这块土地富含的矿物全都来自龙身上破碎的鳞片』……原来如此。」
  原来是因为这点,这些人才会对龙又惧怕又崇敬啊。库斯勒对此略显赞叹。人只要开始进行种种思考,就会稍微雀跃起来。
  「龙血的利用方式……稀释得很淡之后再使用,即成万灵药;以高浓度使用,即成维持青春不老的秘方妙药。龙之血虽然能燃烧出水浇不熄的永恒之火,但只要别忘记心存敬畏,即能为吾辈带来许多利便之处……」
  接下来都是一些常见的描述,于是库斯勒又快速地翻阅书页,一句令人在意的话出现在他眼前。
  「不可尝试让龙……复活?」
  让龙复活?
  库斯勒看到此文,不禁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圣堂的所在位置。
  当然,碍于角度,从这个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得见。
  但是,那个位置确实有个将炼制炉比拟成龙的巨大雕刻。
  那雕刻简直过于信心满满,让人觉得它仿佛在宣言这里过去确实曾曾经存在着龙,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差点将这段文字信以为真。
  「……真是蠢话。」
  再怎么说,龙之类的不可能存在于世间。
  龙和翡涅希丝这种异类不同,根本就是故事中虚拟的生物。
  不过,库斯勒还是姑且把这本书放进自己的头陀袋里。在空闲的时候阅读剩下那几页,应该也不失为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然后,他就走出收藏祭器的房间。沿着通道走到圣堂,就发现从空中倾泻到地下的光线量少了许多。想必是日头西斜,阳光已经无法完整抵达洞穴之下。看来他们耗去了不少时间。
  在这样略显幽暗的圣堂中,翡涅希丝抬头仰望巨大的龙型雕刻。
  「看够了吗?」
  翡涅希丝当然察觉到库斯勒已经走回来,所以她并没有因此受到惊吓,缓缓移回视线。
  「看你的表情,似乎很满足啊。」
  满足到让库斯勒不假思索地想露出苦笑。
  翡涅希丝仿佛刚洗完澡一样,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
  「以前的人似乎心胸很开阔啊。」
  其他的画上大概也有描绘到模样是异类的人吧。这对长久以来被迫害、同血缘的人惨遭杀害的翡涅希丝而言,或许就有如奇迹一般。
  「你说……以前的人?」
  只是,把翡涅希丝收留在工坊里的库斯勒一反问,她就乐得笑了起来。看来她是刻意说出刚才那样的话。
  「因为你很坏心眼。」
  她笑着如此解释。
  库斯勒竭力保持面无表情的模样,对她说:
  「回去啰!」
  只库斯勒的手上才持有烛台,所以翡涅希丝连忙慌张地跟了上去。
  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得比往常都还要近啊!库斯勒正这么自忖时,翡涅希丝小声地开口:
  「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库斯勒用耸肩代替话语来回答她。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就这样从坑道中走了出来。夕阳在北方大地似乎日落得很快,当他们走到外面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可是,却没见到负责看守的士兵。「夜晚不需要派人看守」之类的理由当然不可能成立,过没多久两人便立刻发现另有原因。
  当库斯勒走到能够俯瞰整座城市的阶梯口附近时,他停下脚步。
  「喔。」
  「哇啊……」
  库斯勒发出的细微惊讶声和翡涅希丝的赞叹声。
  「就像你喜欢说的话啊。」
  「咦?」
  「幸运比想家中来得多。」
  篝火在四处燃起,宛如祭典般热闹的城市风景一览无遗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底。
  从位于城市中心的广场一直到往四面八方蜿蜒的羊肠小径,各个角落都明亮到几乎可以看得见人的容貌。这幅画面简直就像是眼前有座如此形状的炼制熔炉,而铁则在广场中被熔化,沿着道路流至各处。
  「我们就要在这座城市拥有一间工坊。应该会有漫山遍野的发现吧。」
  「……」
  翡涅希丝缓缓抬头仰看库斯勒,然后又将视线移回城市街景。
  「真难理解你究竟是悲观消极,还是积极进取。」
  「我不是说过我只是慎重了点吗?」
  听到库斯勒的回应,翡涅希丝又乐得笑了一下。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听听慎重的你有什么看法。」
  「啊?」
  库斯勒低头一看,陡然觉得翡涅希丝的侧脸看起来相当成熟。
  「我觉得在这座城市里,我可以适应得很好……这个想法会不会太天真?」
  库斯勒根本不需要去反问她这个问题有何意味。
  自翡涅希丝一出生,她就饱受唾弃,不断遭到迫害。即使在这当中,她好不容易在库斯勒他们的工坊里找到容身之处,那也不过是个等同于鸟笼般的暂时避难之所。不过,如果从这座城市的历史来看,此处确实曾经在过去接纳了和自己相同的人们……
  翡涅希丝凝视脚底下的城市模样,不知不觉之间她又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对于库斯勒而言,在与大马士革钢相比之下,说不定这张表情才真的是他从未见过,十分贵重的东西。
  原来哭泣的原因也有可能是喜悦与期待。
  库斯勒挠了挠头。
  因为这类纤细的玻璃工艺品,他可从来没有接触过。
  「别动不动就哭啦。」
  结果张口说出的竟然是这么粗声粗气的一句话。
  翡涅希丝只转动眼珠子看他。原本含在眼眶的泪水也就随着这动作滴落下来。
  濡湿的绿色眼眸中映照了街上的灯火,就像一件祖母绿镶金的工艺品。
  「我没有……哭。」
  接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库斯勒叹了一口气,在翡涅希丝的头顶揉啊揉地安抚她。翡涅希丝任由他摆弄,身体也就顺势靠在库斯勒身上。又或者,是库斯勒自己将她拉过来抱住。不管怎样,翡涅希丝既没有抵抗,库斯勒也没有推开。
  稍微在翡涅希丝的背上用力一抱,就听到含糊不清,类似猫在喉咙间发出的咕噜声。
  真实的时间大概只有经过数秒,但库斯勒却觉得这个拥抱维持了相当久,他在开口说话之前,还得先清清嗓子。
  「总之,去确认看看幸运是什么味道吧!」
  「咦?」
  「晚餐啦。既然举办了宴会,应该会有好吃的东西吧。」
  「啊……」
  翡涅希丝回应了一声,就在那瞬间她的肚子叫了起来。其实也算是情有可原,毕竟他们中午并没有好好用餐,一直都在工作,但是,翡涅希丝身子缩了一下,脸颊通红,就连在这片黑暗中也清晰可见。
  「要走啰。」
  库斯勒一迈开步伐,翡涅希丝就跟了上去。
  走下石板阶梯时,大概因为没把握翡涅希丝是否能踩稳每一步的关系吧,当库斯勒回过神时,他已经握住翡涅希丝的手。
  这副德性哪里像是个会让哭闹的小孩闭嘴的炼金术师呢?库斯勒虽然如此自嘲地想着,却也没打算放开对方的手,可能是由于翡涅希丝也正死命地猛瞧着自己的脚下,颤颤巍巍地步下阶梯。另一方面,或许是由于她的手握起来的感觉比想像中还要坚定,还要温暖。
  库斯勒的视线望向城墙彼端,那条融入夜空的地平线。
  幸运远比想像中要来得多。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啊。
  库斯勒面向暗夜,嘴角要笑不笑地勾起如同新月般的角度。
  「那个……」
  「啊?」
  库斯勒将目光往下移,就见到翡涅希丝气恼的模样。
  「请……请不要笑。」
  「……」
  有那么一瞬间,库斯勒无法理解翡涅希丝所指何事,接着他才终于明白过来。翡涅希丝似乎以为自己在黑暗中战战兢兢走下石阶的模样被他取笑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
  「嗯?」
  「我对你没那么有兴趣。」
  翡涅希丝气呼呼地鼓起脸颊,头转向别处。不过,却没有放开手。
  库斯勒哑然失笑。因为他刚刚在嘲笑的人是自己,远比翡涅希丝表现出来的害怕还更加恐惧那道幸运阶梯的自己。
  他该双手奉还「利息(库斯勒)」这个名号了。
  库斯勒半是好玩地如此想着,就在这时传来一道声音:
  「啊!在这,在这!」
  听着耳熟的声音,探头一看,下方的石阶站着伊莉涅和威蓝多。
  两人手上都拿着酒,伊莉涅甚至还握着肉串。
  「你看!就跟我说的一样吧?」
  「你又没有提到他们会手牵着手。我也有猜中,所以算平分秋色啦!」
  两人之间你一言我一句地说道。
  而翡涅希丝也在听到伊莉涅的话后,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伊莉涅和威蓝多的面前,和睦融洽地与库斯勒手牵手。于是她慌慌张张想把手抽离,坏心眼的库斯勒自然不让她得逞,反而把手握得更紧。
  「有找到好工坊吗?」
  「算还可以吧。」
  威蓝多一面回答,一面看着翡涅希丝拚命想把手抽开的奋战模样,发出了抑止不住的笑声。伊莉涅毕竟是伊莉涅,虽然拍打着威蓝多的手臂要他收敛,但脸上已是笑容满溢。
  库斯勒低头瞧着翡涅希丝,耸了耸两边的肩膀。
  「我们是搭档对吧?」
  「~~……」
  翡涅希丝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仰望库斯勒,大吼说:
  「才不是!」
  库斯勒一副奸计得逞般地笑了笑,看着威蓝多说:
  「既然这样,不如就去新工坊喝吧?」
  「喔?这真不像库斯勒会说出口的话啊!」
  「难不成你打算在那阵骚动中喝吗?」
  库斯勒用下巴指了指,那个角度的前方是围成一圈的佣兵们正大肆饮酒作乐,他们应该是在天色还亮着时就已经开始狂欢了。照现在这个情形看来,怕是随着夜色深沉,可能就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说得也是……不过,我在那里喝也无所谓啦。」
  威蓝多说着,目光却移向伊莉涅。
  「咦?可是人家想在广场上跳舞啊……」
  「你就在熔炉前跳吧。我会看你跳的啦。」
  「我·才·不·要!」
  伊莉涅拒绝后,视线冷不防地射向翡涅希丝。
  「小乌鲁,你觉得呢?」
  被问到的翡涅希丝压根儿没想到会有人询问自己的意见,不断眨眼。
  佣兵、商人、经历了长途跋涉的工匠们,大伙儿或许都迷失在沿途日益剧增的骚动混乱。
  库斯勒不着痕迹地将手放开,似乎因此而突然回神的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
  「你觉得要怎么办?」
  翡涅希丝方才明明还那么认真奋斗,想从库斯勒的掌中将手抽回,对方真正放手时,她却又露出非常不安的神情。
  大概是因为翡涅希丝经历过的旅程中,一路上有好几次放开了某个人的手,和对方也就这样不复相见。
  因此,为了填补这分落寞,她才会不断徘徊,盲目地想要握住他人的手。
  顺应情势发展之后,她抓住的是库斯勒的手。
  欢迎进入炼金术师的世界。
  翡涅希丝缓缓抬起头。
  「在工坊里喝……就行了。」
  因为那里将是自己的新落脚处。
  「答案揭晓啰!」
  「既然公主如此期望,那就没办法啰。」
  「慢着!意思是我就不是公主吗?」
  善于反驳的伊莉涅咬住威蓝多话中的语病,并且以肉串前端恫吓他。
  另一方面,翡涅希丝没想到自己的意见竟然让大家开始有所行动,显得有些困惑。
  正欲跟着威蓝多和伊莉涅的后头走下去的库斯勒,回头对迟疑的翡涅希丝说:
  「不牵手就不会走路了吗?」
  咻!头纱下的耳朵竖了起来。
  「我……我自己会走啦!」
  翡涅希丝说完,便追赶着跟上库斯勒他们。
  沿途,他们筹备了菜肴美酒,在伊莉涅和威蓝多的带领下,前往工匠街。当他们抵达目的地时,坐落在前方的是一栋连厚颜无耻的炼金术师都感到畏缩的华丽石造工坊。
  「欢迎来到新天地!」
  库斯勒一说完,便将新工坊的大门推开。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20 编辑



第三幕

  这场盛大的宴会似乎也包含了怀柔原本城市居民的用意,通宵达旦的狂欢,甚是热闹。
  杯觥交错声,喧哗笑语声,引吭高歌声,这些声音在筵席间从未中断过。
  虽然如此,库斯勒等人早早便上床就寝。一方面单纯因为身体已经疲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隔天也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他们。
  所以他们相当节制地吃喝,隔天一早就前往工会会馆,又将书库大肆搜索一番。顺带一提,会馆正面的广场恰如他们预料一般,简直就像遍地尸体横陈,就连该站岗的卫兵都不见人影。如果让伊莉涅也去跳舞,这里想必就会多一具尸体吧。
  前往工会会馆的只有库斯勒和翡涅希丝两人,威蓝多和伊莉涅嚷嚷着当工坊的熔炉就在眼前时,谁还能装出乖乖看书的样子呢!他们就以此为由留在工坊。而且看不懂字的伊莉涅几乎已经将书库里的画卷全都看过一遍,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因此,就成了由库斯勒将书库的宝贵知识一本又一本地翻开来看,而翡涅希丝只顾着拿笔抄写下去。
  翡涅希丝昨晚相当罕见地吃了少许的肉,然后在舔了几口葡萄酒之后便快速地瘫软倒下,因此似乎睡得很饱,这天的工作表现确实相当可靠。
  然后,时间倏忽就来到正午,当库斯勒问要不要就到广场上摆出来的摊位随便买点东西果腹时,得到的回应却是被反问:为何不在工坊里吃?
  或许是因为翡涅希丝想在自己的新住处多待一刻。库斯勒也想再多观察一下工坊的熔炉情况,所以并没有特别反对,就抱了几本书离开书库。
  然而,仅只如此还无妨,但库斯勒忽略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买了中餐的话,就必须负责将它们带回去。刚出炉的面包和起司,甚至还买了一个小汤锅,里头的汤底已充分用为了昨晚的宴会宰杀但没有用完的鸡肉调味过。买完这一锅后,库斯勒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策。
  「太不像话了……」
  「咦?」
  翡涅希丝为了能在工坊里继续工作,已经双手拿满笔记工具。
  肩头挂着装满书本的头陀袋,两手捧着食物的库斯勒消沉地说:
  「我可是炼金术师唷。为了午餐走回工坊,两手还任由食物占据,这太像一家之主才会做的事,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翡涅希丝愣了数秒,然后才咯咯地笑出声来。
  「工坊里也有炉灶,所以要尽快准备个锅子才好啊。」
  「……傻子的想法。」
  「是吗?啊!不过在此之前还得先打扫。因为看起来似乎久未使用了。」
  昨晚也因为虽然有床铺底座,却没有毛毯被褥,结果库斯勒他们就在旅店歇了一晚。伊莉涅虽然勉勉强强能独力走到旅店,但翡涅希丝就只得由库斯勒背着她走。
  库斯勒心想当时的情景看在别人眼里,大概也会被认为很窝囊吧。
  「随便你。毕竟你正值喜欢扮家家酒的年纪嘛。」
  「哼……」
  翡涅希丝虽然噘起嘴巴,但谁都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真的生气。
  而且库斯勒虽然嘴上说不像话,但心里其实认为这种有点窝囊的感觉倒也不坏,才会造成这样不堪的后果。
  放松一下肩膀的力道……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库斯勒的心中突然响起翡涅希丝对他说的话。
  「我们买了午餐回——」
  翡涅希丝打开工坊大门,朝里头喊了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
  怎么了?晚了一步的库斯勒感到一头雾水,踏进门后才恍然大悟。

  「真了不起!」
  工坊被洗刷得光鲜亮丽。
  「咦?炉里怎么没有火?」
  如同还在戈尔贝蒂铁匠工会时所做的一样,伊莉涅把这里打扫得闪闪发亮,这样自然不打紧,但库斯勒原以为伊莉涅铁定会和威蓝多一起进行炼制,所以感到意外。
  「啊……那是因为你们出门之后,骑士团马上就派了人来。」
  「骑士团?」
  「嗯。说什么物资的通路尚未确立出来,因此要我们别浪费燃料。」
  「是吗……」
  骑士团编织了仿佛蜘蛛网般的情报网,掌握消息和物资的流通,然而此处正巧是与该情报网疏离的异教徒之地。即使已经攻陷最大的城市,想将这里纳入与南方联结的网络中应该还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威蓝多就赌气跑去睡了?」
  库斯勒的视线落在工坊的一个角落,原本应该是用来堆放木炭的粗草席,如今却包裹在威蓝多的身上,威蓝多就像个乞丐似的睡在那里。
  别人在打扫的同时,竟然还能在旁边睡起大头觉啊!库斯勒感到有些佩服。
  「吵死人了啦!」
  「来用餐了!」
  「呼啊……」
  除了在熔炉前面进行炼制的时间之外,威蓝多总显得无精打采。
  在伊莉涅收拾干净的作业台上摆上菜肴后,四人便一一就座。
  冷不防笑出声来的是伊莉涅。
  「哈哈,就像真的工坊一样。」
  「本来就是真的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库斯勒隐约可以明白伊莉涅想表达的意思。
  也正因为他懂,所以才刻意不看翡涅希丝。
  「那么,感谢神,大家开动吧!」
  真是一顿不像话的午餐。


  中午用完餐后,库斯勒便稍微集中精神,翻开应该看的书,翡涅希丝也继续抄写工作。
  用过餐的伊莉涅似乎还有地方没打扫完,一手拿着抹布和水桶在工坊中转来转去,最后总算把一切整理妥当,回到作业区来。库斯勒诚心地认为真是辛苦她了,但伊莉涅却依然有几分坐立不安的样子。她在作业区里来回走动,静不下来,一下摸了摸书柜,一下把附属于这间工坊的工具之类弄得匡啷作响。
  但她似乎立刻就腻了,站立在没有火苗的熔炉前面,双手扠腰,沉吟了老半天。
  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转过身来。
  「喂!」
  原本虽然想装作没听见,但库斯勒早已注意到伊莉涅闲得发慌的模样,所以还是挑起单边眉毛,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
  「怎样啦?」
  面对明知故问的库斯勒,伊莉涅微微缩起下颚的同时开口问道:
  「有没有什么事要做呢?」
  库斯勒左右移动视线,很佩服她把作业区整理得如此整洁。
  「不然就去缝补一下衣物啊,比如说这家伙的作业服。」
  库斯勒用手指了指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则转动着绿色的眼珠子,偏头表示疑问。
  「那也在旅程途中就补完了。」
  「那真可惜啊。不能使用燃料的情况下,铁匠也就一无是处了。」
  「唔……」
  伊莉涅很苦恼地呻吟着。看来她十分不能忍受无所事事。
  库斯勒唤了一声横躺在房间角落的威蓝多。
  「喂,威蓝多!」
  「……」
  虽然没有回应,但他很清楚威蓝多只是躺着没有唾着。
  「威蓝多!」
  「……怎样啦?」
  「伊莉涅小姐闲到快死的样子。你何不当一下她的良伴?」
  「喔喔?」
  威蓝多慢条斯理地起身,露出脸来。
  「不如用你最擅长的技巧让小姐开心一下?」
  「……叫我不要出手,免得多生事端的人,不就是库斯勒你吗?」
  「也是要看时机和场合啊。」
  「嗯……我比较喜欢年纪再稍微大一点的啊。」
  「等……等等!你们在商量什么啊!」
  当然,这只是一个玩笑。
  库斯勒耸了耸肩,威蓝多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站起身来。
  「啊!啊!不用这么麻烦啦。」
  伊莉涅慌张地说道,但被婉拒的威蓝多却显得更为开心。
  「那么,我们要去哪里玩才好呢?」
  威蓝多如此自言自语时,伊莉涅却出乎意料地开口说:
  「那……那个……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要拜托。」
  「啊?」
  伊莉涅在陆续看了库斯勒、威蓝多和翡涅希丝一眼后,以少有的怯懦这么说道。
  「你要拜托什么啊?难不成,对象是我的话会比较好吗?」
  「咦?那怎么可能啊!」
  「才不是!」
  伊莉涅激烈地狂吼否认之后,才说:
  「我想请你们教我认字……」
  可以吗?
  像这样眼珠朝上一脸哀求的伊莉涅,或许有些难得一见。
  库斯勒望向威蓝多,威蓝多露出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的表情,没多久就突然打了一个大呵欠。
  「呜哈……没有睡饱啊,我还是再去睡一下喔。」
  「啊,喂!」
  「晚安!」
  语毕,威蓝多就卷起粗草席走去内侧的房间。导览这座城市和教人认字明明花上的工夫不会差到哪里去,威蓝多这个人也太反覆无常。
  库斯勒叹了气,然后往伊莉涅一瞧。伊莉涅似乎是下定决心才说出口,但这抛出去的请求却悬在半空中,让她露出非常无地自容的样子。就跟当初翡涅希丝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的冶金能力差人一大截,而严重受创时相同。
  库斯勒再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对伊莉涅吩咐:
  「去找出蜡烛和木头板子过来。」
  将蜡涂在木板上,然后在上面写下文字,这是最基本的练习方式。
  伊莉涅仰起脸来,以认真的神情点了点头,就迅速地开始着手准备。


  库斯勒稍微想了一下该教伊莉涅哪一类文字,伊莉涅本身则表示想要能够立刻帮上忙,因此便决定教她周遭最常使用的内容。
  文字中包含字形与字音,再根据各种排列组合显现其含意,若是从头开始教起,必定得格外花上一番工夫,不过伊莉涅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工匠,想法非常实际。
  她提出的是自己能看懂并且最有效率的学习方式。换句话说,就是希望库斯勒能教会她画卷中偶尔穿插的那些单字所代表的意义,比如像收藏在那工会里的画卷。
  的确,如果是这一类,必须记得的单字数量并不会太多。伊莉涅可是个初次接触到以水车为动力的风箱,就能在片刻之间把握住构造,三两下将它组装好的人。再来就是记述在上面的矿石种类、火力强弱等等,只要学会阅读理解这些直接相关的单字,就绰绰有余了。
  原本工匠就不是靠语言在教人技术。
  「基本的矿石名称就是这些。正确的发音,我可能也发不准确。」
  「这和我知道的字,样子有点类似,算是……有点帮助吧。」
  伊莉涅闭着眼睛只用手触摸也能区别出哪个是金哪个是银,或着是其他种类的矿石,如今面对这些矿石的名称,她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很刚强地如此表示。
  如果是在南方常用的词语,这部分的单字她似乎都记得。
  虽然这里是北方的异教徒之地,但毕竟是块相连的大地,文字的形状还不至于在根本处就有所改变。
  只要努力的话,立刻就能记住。
  「这里的单字呢?」
  「这些也几乎常出现在一些惯用句子里。比如像『忏悔吧!否则大门将不会为你开启。』这句话有听过吧?只要一记住就会发现它们出没在各个地方。」
  「原来如此……」
  画卷里虽然也记载了工匠们的工坊模样,但看起来几乎都夹杂了一些说教的成分。比方说怠惰的工匠、将徒弟当作仆役使唤的傲慢师傅等等,做出违反当地风俗习惯的行为而遭到报应的人,还有实际演练从南方传来的奇形怪状的风箱。
  在这类情景下穿插的简短文章,几乎都是一些常见的例句。
  当人完全看不懂文字时,会以为上头记载了某些高尚的讯息,等到谜底揭晓后,就知道其实内容陈腐,不知所云。现实往往都是这么一回事,并不局限在文字这方面。
  「嗯,大概就记下一百到两百个左右的单字吧。只要一口气记下这些,应该就能把握住画卷里大部分的含意了。再来就是遇到不懂的地方时,可以问我或是问问威蓝多。偶尔一次发问的话,我会好心回答你啦。」
  伊莉涅看着库斯勒,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表示清楚了。不过,库斯勒也没有讥讽伊莉涅说明明就是她先开口请求人教她。因为,伊莉涅的那副表情应该其实是在责备自己太不中用。
  「顺便问一下……」
  「啊?」
  「现在可以问问题吗?」
  她的学习热忱不输翡涅希丝。
  为了教伊莉涅认字,库斯勒和她并肩坐在同一边。翡涅希丝则坐在作业台另一端,默默抄写着,如果要问伊莉涅有哪一点胜过翡涅希丝,答案应该是她能确实奉行「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个道理吧。
  「无妨。我算是还满爱教人的喔。」
  「……满嘴胡说八道。」
  伊莉涅虽然嘴上抱怨,但神情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想请你教我认这个。」
  她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一张字迹潦草难看的备忘笔记。
  简直就像五岁小孩第一次拿着木棒在地面上画出来的涂鸦。
  「你也稍微练一下字吧!这根本就不是女孩子的字啊。」
  「那……那有什么关系啦!我可是个工匠!」
  「你前夫的字可是相当凛然有力喔!」
  「唔……」
  让伊莉涅闭嘴后,库斯勒认真读起伊莉涅取出来的纸片。
  方才的话并非揶揄,而是上面的字迹真的太过丑陋,很难看懂,不过总算还能辨识出在写些什么。
  看起来像是从画卷节录下来的短文。
  只不过,库斯勒读着这段文字时,嘴角稍微上扬。
  「你也对奇怪的东西有兴趣啊!」
  「……果然是那种内容吗?」
  「永远的……初始……地狱,火?这应该是灭世之火吧。另外还有……创造……古代……」
  库斯勒不加掩饰地笑了出来。
  「大魔导师。」
  伊莉涅双眼眨也不眨地瞧着库斯勒朗声诵读的笔记。
  「你打算要成为炼金术师吗?」
  库斯勒一开口讥讽,伊莉涅便抬头以「啊?」地一声反驳他。
  然后,视线接着游移不定。
  库斯勒可以想像得到是什么样的画卷吸引了伊莉涅。她肯定是被「严禁追求奇特手法的人碰触」、「隐含恶魔性质」的那种内容给夺去目光了。
  但是,库斯勒并没有取笑心中明显出现动摇的伊莉涅。
  「嗯,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啦。」
  「唔……咦?」
  「这里并不是铁匠的工坊,把你束缚住的那些常识也不适用于此。」
  「……」
  「你可以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重要的是……」
  库斯勒神情一变,正色道:
  「不要迷失了自己的目的,也不要被禁锢在近乎迷信的执迷不悟中。把圣人的遗骨丢进炼制炉里,算是勉强还在可容许范围内,但一天到晚只会观察群星的运行,或是吟唱咒文的话,可就得留心了。两者的差异,你能明白吗?」
  伊莉涅仰着头,笔直地凝视库斯勒,然后缓缓点了头。
  伊莉涅再怎么说都是名优秀的工匠。从小受到的训练便是只能相信眼前所见以及可以重现的事物。
  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吧。库斯勒自忖道。但伊莉涅不期然地开口说:
  「你这个人……」
  「嗯?」
  「啊……没有,没什么。」
  伊莉涅改口,然后把那张笔记抢了过去,让它重回自己手中。
  不过,这么做之后的她又突然弓起背脊。
  这是怎么了?库斯勒正狐疑时,红发女孩已瞧也不瞧库斯勒一眼,只再度把笔记递过去给他。
  「写一下哪个字是哪个意思。」
  虽然她的发色和翡涅希丝不同,但也不失为一名有趣的助手。
  不过,库斯勒也开始在意起引发伊莉涅兴趣的画卷。「大魔导师」这一个单字并没有出现在其他的画卷里。
  库斯勒一边思索这件事,一边以伊莉涅认识的语言将字词意思写在笔记上,交给她。伊莉涅非常热切地注视上头的文字,这时,库斯勒突然察觉到对面的翡涅希丝投射过来的视线。
  「怎么了?」
  「!」
  翡涅希丝一被询问,便惊吓得缩了缩身子。
  「你也有不懂的事吗?」
  「不……不是……」
  翡涅希丝吞吞吐吐地否认后,再度提笔重新开始进行抄写。
  库斯勒看到翡涅希丝这副模样,就把头歪向一边,猜想是怎么一回事,然后才揣测到该不会翡涅希丝正想着明明自己也能帮得上忙。
  关于这点,库斯勒也很认同。
  「对了,你就让翡涅希丝教你吧!」
  「咦?」
  伊莉涅从笔记中把头拾了起来,发出相当意外的惊讶声。
  「她在语言上,有些地方可比我还优秀喔。」
  库斯勒不过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但伊莉涅或许相当感到意外。
  她很直接表达出困惑。
  「啊……咦……这……」
  伊莉涅来回看着翡涅希丝和库斯勒。
  有什么原因让她必须那么犹豫不决呢?库斯勒感到讶异的同时,天生的恶作剧心理不禁开始作祟。
  「还是说,你希望我教你呢?」
  库斯勒贼贼一笑地说,伊莉涅很是讶异地望向库斯勒。
  接着,在这样的反应之后,伊莉涅随即清楚地露出「糟了」的神情。
  库斯勒的笑容也不自觉地稍微僵掉。
  「喂!我是在开玩笑才这么说……」
  「才……才,才不是啦!笨蛋!才不是那样……」
  伊莉涅顾虑到翡涅希丝的感受,拚命想辩解,但愈是这么做反而愈可疑。
  况且翡涅希丝正一脸茫然地瞧着伊莉涅,终于伊莉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笨蛋!」
  她留下这句话后,就一把抓起笔记等东西,躲到里面的房间去。
  现场只留下库斯勒、翡涅希丝,以及异样的沉默。
  库斯勒将视线移向翡涅希丝。
  「你的手停下来啰。」
  「咦?啊,是,是。」
  呆若木鸡的翡涅希丝因此慌慌张张地重新展开工作。
  她漫不经心的模样根本就昭然若揭,但库斯勒反倒特意不去纠正。
  在这之前,虽然为时已晚,但库斯勒终究明白了为何喜好女色的威蓝多会选择不教伊莉涅认字。翡涅希丝该不会一边在心里想着明明自己也能帮得上伊莉涅的忙,一边看着库斯勒和伊莉涅之间的对谈。那对她而言,肯定感到很不是滋味,简单来说,或许还产生了嫉妒心态。
  浮躁波动的少女气息让库斯勒小声地啧了一下。
  脑袋深处有一小区块感觉麻麻的,就类似身上出现了伸手构不到的痒处。
  有这两个小女孩在,空气也就真的变得很弛缓。
  问题在于,如果是其他因素让库斯勒心绪变得不稳,他绝对会用尽各种手段将那个原因排除掉,但关于这件事,他却不这么想。
  伊莉涅对库斯勒似乎有好感的想法不小心露了馅,因为这样而明显内心产生动摇的翡涅希丝所表现出的窝囊样,老实说很是可爱。库斯勒感觉到她为了自己而流露出来的稚嫩独占欲,原来是这么引逗人心的东西。还想到被她喜欢,也绝不是一件坏事。
  将会过着恬静安稳,脑袋某处总感到麻麻的每一天。
  库斯勒连苦笑都笑不出来,当场呆住。因为他感觉那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有可能疗愈自己这颗如此渴望抹大拉的心。或者这是在表示,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其实只是这点程度而已?明明自己卯足了连神的衣服都敢扒开的干劲,拚命地伸长手想接触到世间真理,没想到一旦得到更容易掌握的东西,就简简单单感到满足,只是这点程度而已吗?
  事实并非如此!库斯勒虽然这么想,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证明。
  如同当初威蓝多被人要求证明自己是个炼金术师时一样,感到束手无策。
  万一真的遇上那样的机会,库斯勒当然相信自己能够展现自己身为炼金术师的特质。
  也拥有一直以来始终如此的自负。他认为这绝不会受到翡涅希丝和伊莉涅带进来的浮躁氛围影响,而变成没用的东西。
  不过,骑士团的人八成会照这样下去,把在此地的统治权变得坚如磐石,自己就能够在他们这顶保护伞下过日子。也可以进行各种研究吧。
  没有任何不顺遂,也没有不满。
  但是,一想到往后就只有这样,内心突然一阵寂寥。
  因为,就连在这个卡山城里,库斯勒也没有找到如他所期望,能够让天地颠倒的技术。
  这样简直就像在晓谕他,被翡涅希丝亲近,光是守护她或许就可以满足自己的内心,这样的平凡才正是世间的真理。
  过着只是日复一日相同的日常生活,然后被偶尔发生的不讲理之事愚弄的人生。
  结果会是这样吗?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相对而坐,机械式地翻开那些曾经在别处见过的「宝贵知识」,脑子里一边想着这些事。
  明明没有任何需要觉得不安的要素,这种感觉却反而让人不安。
  因此,就在中餐也差不多消化完毕的过午,工坊的大门被敲响时,在某种层面上确实让库斯勒受到惊吓。
  有事前来这间工坊的人,毫无疑问一定是来自骑士团。
  而这道敲门声,说不定就是未来将持续多年的日常生活的开始。
  库斯勒打开被敲响的门,有一名士兵站在门边。
  不过,他的眼神闪动着奇特的光芒。
  「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唤。」
  「什么?」
  「想借用您的知识。」
  知识?难道是找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库斯勒在脑海中进行各种推测,士兵则压低音量说:
  「请您立刻前往。」
  发生了什么事呢?
  库斯勒感觉到有人狠狠地在他背后敲了一记。
  当他醒悟到是自已心跳加快时,脸上肌肉已经擅自扭曲,回了一个符合「利息(库斯勒)」的微笑。


  镶着阿萨美徽章的垦植部队。其中居于最高位者,是个热爱余兴表演,会吩咐炼金术师表演喷火杂技的红胡子大个头男人,大贵族库拉托鲁大公,然而实质上负责统筹部队的人是传令官艾鲁森。
  站在部队行军的最前哨,负责调停一切事务的身分,在即使已经进到城里来也没有改变。
  前进的路途中如果发生问题,就一定会将其摘除。
  这样的艾鲁森如今却露出在戈尔贝蒂时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僵硬神色。
  「来了吗?」
  库斯勒、威蓝多以及伊莉涅都在传唤名单里,因此最后就连翡涅希丝也带过来了。不过,艾鲁森似乎仅知道伊莉涅的头衔,当他看到本人是个年轻女孩时,稍微震惊了一下。
  「有真本事的话就无妨。」
  他这么说之后,便领着库斯勒等人来到办公室隔壁的房间。
  房间里摆着巨剑、盾牌、铠甲,以及箭镞和马镫。
  「……这些是?」
  「前天往西行的士兵带回来的东西。」
  艾鲁森言简意赅地说道。
  往西行的士兵大概指的是先前驻守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战争一结束,以战斗为工作的士兵们也该步上回家的路。虽然也有往南走陆路这个选项,但带着巨剑和铠甲这类大件行李的话,先朝西行到岸边再利用海路会比较快。
  只不过,「士兵带回来」这个说法令人在意。
  因为那应该不是走个一两天就能够往返的距离。
  而且,看到眼前摆放成排的这些东西时,翡涅希丝,甚至连伊莉涅,都吓得双腿发软。
  那些东西上面被饰以鲜明的血痕及烂泥。
  「看得出来这是哪里的东西吗?」
  然而,艾鲁森并没有对此多加解释,仅仅问了问题。
  「您是指产地吗?」
  「没错。你们的话应该看得出来吧。」
  别把炼金术师当成万能好吗?库斯勒虽在心里如此嘟哝,但既然被问到就只得回答。库斯勒伸手拿起剑;威蓝多仿佛要闻铠甲上的鲜血味道似的把脸凑近,专注地凝视着。起初看到这副景象而犹豫不前的伊莉涅也战战兢兢地拿起箭镞,开始调查。
  库斯勒手上的剑有些缺口。
  这一点虽然也会出现在用久了的刀刃上,但那缺口处还包含了因为沾到脂肪而生成的雾气。尽管上面的血迹已经被擦拭掉,但这把剑明显才刚砍过人。
  「比起坚实的硬度,还更讲求高等韧度的感觉。」
  「另外,这些产自大工坊喔。品质都很整齐。」
  观察比对了排列在眼前的这几副铠甲后,威蓝多说道。
  「箭镞的形状和……铁的品质也都很均匀。我猜应该是来自工会组织相当健全的城市吧。」
  伊莉涅在有些胆怯的情况下,也提出看法。
  能够以相同品质做出多件而且质感上等的成品,这就表示当地拥有好几座大规模工坊,并且是在工会的严格品质管理之下营运。
  这么一来,结论就变得相当局限。
  「详细的答案只能等将它熔毁,调查成分后才可以得知,不过,无庸置疑这应该是来自相当南方的成品。无论哪一样都能让人嗅出当地的自鸣得意。可能是南边海运帝国的督拉巴鲁第、或路翠亚诺大皇国,这类大都市中的庞大工会……」
  无论哪一块地方都是距离这里非常遥远的南境,是教会总部教皇厅或者掌握钜额财富的豪商在当地设有主要据点的国家。经历相当漫长的旅途跋涉才抵达此地的吧!库斯勒边想边再多望了这些东西两眼。
  「所以,这些是?」
  库斯勒单刀直入地开口询问,艾鲁森便怏怏不乐地蹙起眉头回答:
  「那和你们没有关系。比起这个,我还想知道这些装备的流通状况,它们都是容易弄到手的东西吗?」
  「……这部分的详情,我想那些商人应该会比较清楚吧?」
  库斯勒避重就轻地回答这个问题,艾鲁森一时之间因愤怒而气结。
  他的反应丝毫没有逃过库斯勒的眼睛。
  身为传令官的艾鲁森照理说当然知道询问那群商人就可以得到答案。
  但是他之所以不那么做,自有其理由。
  「你们只要把你们知道的事说出来!」
  艾鲁森的语气里充满焦躁和不耐。完全感受不到他在戈尔贝蒂时表现出来的从容。
  「难不成是被配戴了如此装备的盗贼给袭击了吗?」
  艾鲁森当然没有离谱到脱口自露马脚让他们看笑话,不过似乎也无法表演出轻描淡写的回避身法。尴尬的沉默恰好示意了艾鲁森的回答。
  库斯勒微微地笑了。
  「辛苦你们了。」
  艾鲁森留下这句话后就走出房间。随侍的人也跟着走了出去,被留在房间里的库斯勒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威蓝多也满脸疲惫地抓了抓头发。
  「喂,喂!」
  「啊?」
  仿佛再也忍不住而出声询问的人是伊莉涅。
  「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张脸上流露出其实已然理解到答案的感觉。
  「很简单啊!」
  库斯勒再次握住那把剑的剑柄,刀身发出「锵」的一声。
  「看来,战争似乎尚未结束。」
  「咦?」
  「这把剑才刚砍过人。」
  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便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开。翡涅希丝也吓得呆立不动。
  「如果只是被一些残余乱党攻击,事情还好办啊。」
  威蓝多也终于从锁甲中抬起头说道。
  「对啊。那样的话,只需艾鲁森阁下的锡杖一挥,敌人就会如晨雾般消散。」
  「……」
  伊莉涅变得哑口无言,令人意外地,竟然是翡涅希丝执起她的手。
  「有危险吗?」
  听到翡涅希丝的问题,库斯勒撇了撇嘴角。
  「危险随时相伴左右啊。」
  「我不是指那个意思。」
  翡涅希丝的语气太过明确。
  不久前还想用滴落水中的铅形状,来占卜大家是否能在一起的小女孩。
  但是,这名少女毫无疑问地曾溺水于跟库斯勒相同,甚至更深的地方。
  「……抱歉了,搭档。」
  库斯勒说完便把剑放回剑鞘里。翡涅希丝听到自己被唤作「搭档」,有些动摇的样子,但拚命地压抑住脸上的神情。
  「该注目的首先是艾鲁森那慌张的模样。再来,则是这些武器配佣的做工精巧。」
  「小伊莉涅的话,应该估得出来这些东西直到完工需要花上多少费用吧?」
  听见威蓝多的问题,伊莉涅像是被盘问一样,先吞了一口水。
  「……在村子里的话,可以轻松盖起一栋房子。」
  「在城市里也能买间房了。贼盗与骑士之间的身分有着天壤之别,但是能够分出差异的特征就只有他们穿戴在身上的武器。工匠与炼金术师的差异只在好奇心,那么,说说看谁的好奇心比较大?」
  「所以又怎样?」
  伊莉涅有些愠怒地反问。
  库斯勒耸了耸肩。
  「卡山城有可能并未被攻陷。」
  「啊?可是……」
  这里就是卡山。
  但是正如同点铅成金一般,金也能够变成铅。
  「说不定这只是个陷阱。」
  假使这并非陷落而是请君入瓮呢?
  假使这不是攻进,而是被吞没呢?
  「就像你们两个对我做的事啊。」
  库斯勒看了看翡涅希丝和伊莉涅。
  「只不过是知道或不知道一件事,情况就会像天地颠倒般改变。」
  「也……也就是说?」
  伊莉涅又问。
  就在那之后,房门被打开。
  「你们先回工坊去!」
  库斯勒看着这名随伺在艾鲁森身边的人。
  「在这里发生的事不可以告诉他人。」
  在他们发问之前,就已经先被吩咐。
  库斯勒望向伊莉涅的视线,诉说着「就是这么一回事」。
  艾鲁森和库拉托鲁大公的歇脚处安排在原议会会馆,就位于拥有龙型喷泉的广场的正对面。当他们离开该栋建筑之后,刚好听见威猛的号角声。
  那是在通知士兵前来集合吧。
  人们也察觉到号角的用意,一时之间都显得不安,但不安之中并没有害怕。
  「怎么啦?我们的骑士团大人唷!」
  他们路过一家摊贩,负责经营的夫妇两人一派轻松地说。他们应该是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新移民者吧,一般想来应当是如此。
  敌人是为了求得有名誉的战死而回到此地的败兵残将。是在酒馆中常从那些行旅商人或旅行乐师们口中听到,悲伤又疯狂、带着名声及战争悲剧性的家伙。
  还有人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谈论这些内容。
  人们听着号角声,往广场方向聚集过去。
  但是,库斯勒他们反而就照吩咐,走回工坊。
  简直就像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骑士团曾经打赢过,所以还能够战胜吧?」
  伊莉涅问道。
  「如果内容一样的话。」
  库斯勒回答。
  然后,就在那天的夜幕垂下之前,卡山城已经被敌军的阵仗团团包围。


  这天晚上,库斯勒他们都没有阖眼。
  不过,绝不是因为城池被包围,对敌人感到害怕而睡不着觉。
  「这是……最……后……」
  铛!敲下铁锤的伊莉涅就这样倒向后方,在千钧一发之际,库斯勒接住了她。作业告一段落的时候,天空也正开始透出薄薄一层光亮。
  附近的工坊里,有些地方还在持续进行作业。从南方前来的移民工匠们都在无人使用的工坊中作业。库斯勒暂且先让伊莉涅横躺下来,然后才注意到,伊莉涅两手上形成的茧都已经绽开流血,不堪入目。
  「喂!你去拿绷带和软膏过来。」
  库斯勒一吩咐,这厢也已经疲惫不堪,毫无生气,浅浅地稍坐在椅子上的翡涅希丝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消失在深处的房间。
  短短几分钟,她就取来库斯勒交代的东西,然后瘫软在地。
  「……你也可以去睡了。做得很好。」
  翡涅希丝的身上没有具备像样的本事,只能一点一点地做好库斯勒、威蓝多还有伊莉涅交代下来的杂事。
  而且在这节骨眼上她也没有闲情逸致去长吁短叹自己没有本事。
  翡涅希丝听到库斯勒的话,点了点头,不过既没有闭上眼睛,也没有打算躺倒的迹象。
  是过度的疲累让她连睡觉都有困难。
  工坊中就如字面上所指,每个人都忙到晕头转向。库斯勒他们被传唤去检视那些沾了血的武器,并且一边听着召集用的号角声一边走回工坊之后,紧接着佣兵及骑士等人便大举蜂拥而至。
  无论是这个人或是那家伙全都是为了修理最近怠于保养的武器。
  骑士团已经好几年来都势如破竹地攻陷各地的城镇,扩张势力。由于那气势实在过于惊人,只要一攻占,残余的敌军也都畏惧尚有后患而不敢靠近,攻陷后的再度迎战几乎不可能发生。因此大多数的家伙都心生傲慢,装备上只图外观像样就前来从军。特别是那些无论自己的装备优劣与否,酬劳都不会改变的佣兵们。
  艾鲁森立刻就注意到这一点,在他的一声令下,燃料被配给到工坊中、工匠们被硬塞进工坊中,总之就要加紧脚步修好武器。研磨剑身,重新系紧扣环,铠甲、头盔、长枪、斧头,在所有使用到金属的东西上全都施加了应急措施。工匠街的其他地方,一定也有别的工匠们在做相同的事。
  当然,在库斯勒他们的工坊中最为活跃的人是伊莉涅。
  另一方面,库斯勒和威蓝多则埋首于完全不同的作业中。他们使用被遗留在工坊中的铸模,镕铸出铁块以供应投石器丢掷,或者制作材料好拿来修理在攻进卡山时被骑士团自身击毁的城墙。不在乎纯度或品质,总之讲求的是速度,与炼金术师平时的工作方式根本就是两极。刚烧成的铁板没有充分冷却就被堆上马车送了出去。即使戴着鹿皮做的厚实手套,还是添了几处烫伤。
  库斯勒在伊莉涅的手上涂了软膏,包裹上绷带,就将她移动到靠近熔炉的墙壁角落,让她横躺下来。炉里面一整晚都有火在燃烧,建筑物整体变得温暖,因此这样睡着也没问题才对。像威蓝多那家伙可是光裸着上半身,就这样睡在地板上。虽然与其说他在睡觉,或许倒不如说他是因为疲惫而昏厥过去。
  接着,库斯勒伸手去探放在左近的水壶,并且为了里面还有水的侥幸,谢了一声,然后在翡涅希丝的身边蹲了下来。
  距离上次累成这样恐怕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反倒感觉神清气爽。
  「喝。」
  库斯勒边说边将水壶递给翡涅希丝。但是翡涅希丝似乎就连接过水壶的力气都不剩,直到库斯勒将水壶送到她的嘴边,她才终于笨拙地喝了起来。
  嘴角处溢出了一些水来,不过翡涅希丝和库斯勒都没有闲情逸致去在乎这点。
  过了一会儿后,翡涅希丝轻轻地摇了摇头,库斯勒便毫不客气地喝起剩下的水。
  熔炉里面过于炽热,几乎都成了热水。
  「……噗哈……呼……」
  半呈热水状态的水喝起来倒也让人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而且倾耳静听之下,只会稍微听到其他工坊中的作业声。
  「结果并没有开战啊。」
  「……后……呢……?」
  耳边传来嘶哑的声音,接着翡涅希丝便咳了起来。
  库斯勒帮忙拍了拍她的背,这张背却娇小到令拍的人反而会感到不安。
  「要喝吗?」
  他这么一问,翡涅希丝就左右摇了摇头,做了一次深呼吸之后,才总算镇定下来。
  不过,因为镇定下来的缘故,似乎反倒让她原本开口说出的话又缩回喉咙深处了。
  库斯勒看着她的侧脸,过了几秒后问道:
  「所以呢?」
  可能早就料到他会提问,所以翡涅希丝并没有特别感到惊讶,只是把眼睛闭上了一会儿。
  「之后打算怎么做呢?」
  她问的并不是「会变得如何?」
  受到不安煎熬的懦弱少女才不会问「打算怎么做」这类问题。
  库斯勒轻声一笑。
  「端看对方怎么出手啰。」
  艾鲁森为了修复城墙的防御力下达指示,这就表示他判断敌人并非能够立即击溃的少数人。
  如果敌人是被赶出这座城镇的都市贵族的族人及家臣,只不过是抱着「与其以战败者的身分惨死在其他城市的街头,反倒宁可回到出生之地慷慨赴义博得名声」的想法的话,他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其事地应战。
  敌人至少是个颇有组织的对手。
  还有库斯勒他们见到的那满是血痕的武器。
  「我有点……」
  「嗯?」
  「不喜欢坚壁固守。」
  翡涅希丝如此说道。如果她以同样的语气表示自己不喜欢汤里面加入洋葱,肯定会相当令人怜爱。
  「因为感觉就好像被人掐紧脖子之后,时间就这样停止住。」
  她来自应许之地,那里是和异教徒之间的圣战的中心地。因战争而尝到的悲惨经历,应该不是库斯勒能相提并论。
  「是否有采取坚壁固守的可能呢……」
  不过,库斯勒只简短回应这么一句。
  「……听佣兵们的说法……」
  「是啊。敌军将这座城重重包围了呢。就算这种说法太过浮夸,目前情况也还是已紧急到不惜动用城里剩余的燃料,就为了实行防御用的炼制啊。」
  翡涅希丝仰头看着库斯勒。
  「……即使如此,你还是觉得不会采取坚壁固守吗?」
  「我是这么认为。」
  为什么?绿色的眼眸如此询问。
  库斯勒神情冷漠地说:
  「因为并没有做好万全准备。」
  「准……备……?」
  「没错。」
  库斯勒喝完剩下的水。
  「别说是佣兵了,就连那群骑士们也没有多费心思保养武器,在这种状态下还被允许随队前往,真的是打太多胜仗了。如此一想,在其他方面应该也都是拖泥带水。」
  昨天这间工坊并没有生火。
  那究竟是为什么?
  「这座城市距离南方非常地遥远。与海也有一段距离。补给通路并没有确立。在这种情况下坚壁固守,是能怎样呢?」
  「啊……」
  「他们可是特地派人来到工坊,吩咐我们别浪费燃料喔。可见根本就没多少储备量。」
  并不知道究竟可以撑个几天。
  但是,一旦发生不好的情况,库斯勒就会把自己眼前所见的一切归纳出最坏的结果。
  「敌人既然是要以权倾天下的骑士团为对手,自然也谋划了各种对策吧。应该也做过事前调查,然后才发动了这次的攻击。而且,从对方围攻得这么迅速看来,敌军肯定是潜伏在这附近。也就是说,附近的领主串通一气与骑士团为敌。不管我们走哪一条路突围,必定都会遭到敌人埋伏。」
  「……但……但是,他们不是……」
  「没错。他们在关税处时一个一个都俯首称臣。艾鲁森也因此被骗了吧。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就能看穿他们的机关。那些人是伙同前来进贡金银财宝,嘴上说是来慰劳旅程上的辛劳,偏偏献上的都是咬不动,徒增重量的金子啊。」
  呈上食物的话,吃完喝干就没了,不过如果他们早已做好重新夺回卡山的打算,即使先前进贡金银财宝,也只要事后拿回来就行了。
  「昨天又恰巧是豪华盛宴,应该消耗掉相当分量的食物和酒吧。一切都是预想今后也会很顺遂之下做出的行动。」
  翡涅希丝闻言,身体变得有些僵直,或许是以为库斯勒在嘲讽她。
  对相信幸运比想像中来得多,总是表现乐观的翡涅希丝的嘲讽。
  「因此,就算要坚壁固守,也只能做到静待骑士团的同伴前来救援的程度……虽然我很想这么说啊……」
  「咦?」
  「援军究竟会不会来呢……」
  翡涅希丝的脸上出现欲言又止的神色,另一方面,库斯勒也多少有点自觉。
  「你想说又是往常的悲观论调吗?」
  「唔……」
  「不管怎样,疲累的时候进行思考,也不会想出什么好对策。更何况……」
  库斯勒的话在中途停下。
  「?」翡涅希丝摆出疑问的模样,库斯勒只是把头往左右摇了摇。
  更何况,他们自己再怎么想,到头来也是徒劳。
  库斯勒能在城里逞尽威风,说穿了不过是受聘于骑士团,他的身分获得保障而已。接下来情况会变成怎样,将会被艾鲁森或位居其上的库拉托鲁大公,更甚者,是距离此地迢迢千里,安排一切的某个上位者的判断所左右。
  他们自己只能随波逐流。能做到的仅有如何在潮流之中顺利泅水前进,他们并没有拥有足以改变河川流向的身分。
  「去睡一下比较好。没人知道何时又有工作涌入。」
  库斯勒说完便闭上眼睛,打横躺下。
  翡涅希丝虽然一时有些迟疑,终究还是跟着横卧。
  她之所以紧挨在自己的背后,应该是由于有点冷的关系吧。库斯勒在心里迳自如此认为。


  有别于库斯勒的担忧,骑士团众人的士气很高昂。
  以城墙为界的相互对峙依然持续着,但从广场通往城墙正门的道路被士兵们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仿佛是只等待炼条被松开的猎犬。除此之外的工匠和商人们也对士兵投注超乎寻常的期待,人人都心想:好不容易抵达新天地,怎么可以就这样失去呢!
  另一方面,还有些人挂着一副阴郁的脸色,走在外面时就像心存胆怯的狗;也有很多人成天关在家里,闭门不出。他们都是原本就这在这里的居民,在数星期之前还与城墙外面的家伙们一起过日子。突然要求他们将城墙外面的人视为敌人,也只不过是无理的要求,尽管如此,也不能毫无条件就接受他们站在骑士团这一边。
  库斯勒对这些人才更是加以留意,说不定他们正在窥探可以从城墙内部出其不意地攻击骑士团的时机。
  无论如何,情况尚不稳定。
  一直以来都每战必胜,既然如此这次也能获得胜利。抱着这种希望其实并非坏事。因为在士气高昂的这层意义上,士兵们的呐喊声听起来仿佛在开始战争之前,就已经确定我方必然得胜一般。
  但是,偏不凑巧,库斯勒是名炼金术师,他的工作就是为了不让各种迷信和自以为是蒙蔽双眼,而总在眉间挤出皱纹。
  「就算如此,看到你老是摆着一怅忧心忡忡的脸,连我都觉得憋闷了。」
  库斯勒一边观察城市的情况,一边从安插他们的旅店中取了些毛毯之类的东西回到工坊,正好遇到刚淋浴过的伊莉涅从炉灶齐备的厨房走了回来。
  小睡之后醒过来的伊莉涅,像野兽般将饭菜一扫而空,然后就立即打扫起堆满灰烬的熔炉。看来她已经打扫完毕,并且还淋浴过,好将身上的灰尘都冲掉吧。
  「戈尔贝蒂也曾经发生过一次战事。不过,骑士团的所有人都跟熊一样厉害啊。」
  她拧了拧头发,擦拭了一下,就在根本没多干的状态下绑了起来,十足就是性急的铁匠女孩作风。
  「这次也会赢啦。不是曾经将他们打垮吗?」
  伊莉涅说的话代表了绝大多数新移民的心声吧。
  「如果能这样当然就不要紧。问题在于心理上的准备。」
  库斯勒说完,便把成捆毛毯搁下,转身欲离开。
  「你又要去哪里啊?」
  「工会的书库。」
  「……真认真。」
  伊莉涅半是愕然地说道。
  「把毛毯盖在那家伙的身上。就算她醒过来,也别让她到我这边来。女人不要单独走在城里。」
  「是,是。」
  伊莉涅很是无趣地回应,摆了摆手做出赶走库斯勒的举动。
  而库斯勒在走出工坊后,却突然朝着与工会所在的广场相反方向移动脚步。
  然后来到离出入大门稍微有些距离的寝室木窗前,敲了敲窗子。
  「喂!」
  在这个呼唤之后露脸的人是还睡眼惺忪的威蓝多。
  「怎样啦?」
  「你跟我来一下。」
  虽然脸上显然写着不情愿,但他并没有反驳。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就「哟」地一声,从窗口直接钻到外面来。
  「感觉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啊。」
  并肩而行的威蓝多边踢着小石头边说。
  「你也想着一样的事吧?」
  「嗯?」
  「这场战争会输掉。」
  不同于他和伊莉涅或翡涅希丝说话时的语气,库斯勒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口吻。
  「嗯……呵呵。」
  威蓝多笑了笑,搔了搔鼻头。
  但是,库斯勒并没有为他的举止动怒。
  「所以呢?就算是这样,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啊?」
  因为他早就知道威蓝多会这么说。
  「你也心知肚明吧?就是那两个小女孩啊。」
  威蓝多仿佛表示真拿你没办法般地将两手枕在后脑勺。
  「是啊。这场战争大概会输。莱特里亚女王改信正教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掉进陷阱里啦。那些武器是南边的东西。虽说如此,要是没有得到这附近的领主协助,根本就没有办法部署兵力。我们还真是完完整整地被引诱进由南北双方联手出击的地区啊。」
  「既然必须打倒的异教徒已经不存在,就该换下一个猎物的意思啰。」
  「呵呵。骑士团吸了太多异教徒的血。正因如此,才会遭受到犹如堂堂异教徒的对待啊。」
  骑士团经历了与既有的当权者截然不同的过程,过于急速伸展势力的情况下,当然也树敌甚多。这是退一步俯瞰之下,任谁都能懂的道理。尽管如此,在认清之际,又会让人觉得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
  莱特里亚可说毁灭在即。南方诸国透过与异教徒的战争,将能获得的利益都占尽了。如此一来,幸存的最后一个异教国家,以及总是对从异教徒之间的战役中尝到甜头的骑士团感到望尘莫及的诸国又会做何考量呢?
  为了彼此的利益,难道他们就不会想到改去狩猎那只喂肥的猪吗?
  莱特里亚女王改变信仰成为正教徒。从那一刻起,攻进该领地的人就是神的敌人。
  而且,同样都是正教徒的话,联手结成同盟,也不会遭到任何人非议。
  愚蠢的是被至今为止的节节胜利冲昏了头,被好比金山的卡山城诱骗上钩的骑士团。
  「不过,这些全部都是推测啊。」
  威蓝多一脸悠哉地说。
  库斯勒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威蓝多。
  「这什么东西啊?」
  「这是越过城墙,由敌军丢过来的扰乱信件喔。」
  「……哼嗯。」
  威蓝多稍作回应后便摊开这张被揉烂的纸。

  「汝所率之骑士团,乃加害正教同伴的异端者。望汝即刻弃械投降。援军……」
  不会来。
  「假使我没见过那些武器,或许还能气定神闲地无视这东西啊。那肯定是南方的家伙也混入敌军之中的铁证。艾鲁森当然也察觉到,他已经一屁股跌进一个大陷阱里了。」
  恐怕在同样的时间点上,莱特里亚各地也出现了类似的变故。
  骑士团已经太过习惯胜利,甚至在尚未好好构筑城市的补给网络之际,就直接把移民团带了进来。
  被莱特里亚狠狠摆了一道。
  就连这是猎人设下的陷阱都不自知。
  「要投降吗?」
  威蓝多一派轻松的询问语气,让库斯勒也不禁失笑。
  「你在开玩笑啊?骑士团这个名字从明天起一定就会成为异教徒的代名词喔。」
  骑士团之所以会茁壮得如此巨大,就是因为不管他们如何掠夺那些被贴上异教徒标签的人,都能够得到神的宽恕。
  那么,想要横刀夺取这个骑士团所建构的一切的那些家伙,会怎么做呢?
  这种事连想都不用想。
  只要把身处于骑士团中的人都视为异教徒就行了。情况就会变成愈是彻底压制他们愈好,最好是抢尽所有人的财产。
  也就是说,只要一发现骑士团的人,立刻就地斩首。甚至还会说,饶他们一命的人就是骑士团的同伙。
  「那些人应该不会手下留情吧。全体都会连成一气证明骑士团是恶人。有谁敢手软的话,马上就会被敌视。不是已经在猎杀异教徒上面看过一堆类似的例子了吗?」
  「这么说的话……」
  威蓝多把敌人送来的信纸揉成一团随意往路旁一丢。反正总有一天城里的所有人都会看到这个内容。
  「艾鲁森大概会估量时机潜逃出去吧。储备量应该不够拿来坚壁固守,看情形也不能期待援军的到来啦。而且,偏偏这里又是敌人的城市啊。」
  威蓝多虽然用从容不迫的语调叙述着,但实情正如他所说。
  这里原本是个怎样的城市呢?是被骑士团攻占并且陷落的城市,其中遗留下不少原先就住在这里的居民。
  倘若他们和城墙外面的敌人互相呼应,也跟着拿起武器,情况会怎样呢?
  骑士团众人将会受到内外夹击。
  不管怎么想,都是输。
  「现在立刻逃出去是绝对办不到了。广场上那些声势震天的家伙都深信自己能把敌人打得溃不成军。要是此时宣布舍弃卡山城而逃命,说不定会引发暴动。八成得等这些人到城墙外面,打上一场后才能让他们理解。敌人并非乡下贵族的残兵败将。」
  「嗯。」
  威蓝多摸了摸下巴杂乱的胡须。
  「当然,我们也只能趁着这个时机逃出去……啊啊,这就是库斯勒你把我叫出来的原因啊?」
  威蓝多有些像在嘲讽似的歪了歪脑袋。
  库斯勒之所以没有生气,是因为他自己也很惊讶。
  「把那两个人留在这座城里。」
  即使逃出城,无疑一定会被追击。逃亡途中也一定会听到骑士团处于劣势的风声吧。
  这时如果像翡涅希丝和伊莉涅这样的女孩处于一群落荒而逃,举止胡来的人当中,会发生什么事呢?可以想见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这样的话,倒不如留在这座城里,她们的存活率还会比较高。
  彻底歼灭骑士团的人,以及将移民前来的工匠和商人全都赶尽杀绝,这两者可不能相提并论。
  无论是怎样的战争,都必须要有堂而皇之的理由。
  「所以咧?」
  威蓝多挑衅般地说。库斯勒深呼吸后说道:
  「我要你帮忙说服她们。」
  库斯勒朝威蓝多望去,就见到威蓝多贼贼笑着。
  不过,他并没有将视线从库斯勒身上移开。
  「什么都不说就走人不就行了。我还以为拥有『利息(库斯勒)』这么冷血名字的库斯勒铁定会那么做。」
  「但搞不好你会想带走她们。」
  「哈哈。」
  威蓝多笑出声,然后说:
  「我并没有迷失到看不出来什么才是最合理的决定啦。」
  他的眼里似乎很是哀戚,不过也因此带有几分如蛇一般的冷酷。
  「那两个人要存活下来,最好的办法或许是留在这座城市啊。关于小乌鲁,我就听任你的打算啦。」
  「说不定会因为这件事而欠你一个人情啊。」
  「咦?」
  威蓝多扬起半边眉毛表示疑问,但库斯勒并没有回答。
  「算了,怎样都好啦。比起这个,你打算什么时候摊开这个决定呢?」
  「当然是愈快愈好。」
  库斯勒并没有再多加思考,就应声回答,威蓝多闻言却立即眼神闪动光辉。
  「因为距离离别所剩的时间愈长,能做的事就愈多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别装傻啦。」
  「……」
  库斯勒发出啧的一声,心想跟威蓝多认真起来只会白费工夫。
  但是,正当他要和威蓝多一起回到工坊的那一刻。
  排山倒海的人群喧闹声传了过来。
  库斯勒他们从站的位置虽然看不见,但能够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
  战争开打了。
  人们应该都以为这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城市」而发动的第一波攻击。
  不过,恐怕这瞬间将会是为了延命而踏上的漫长旅程的开端。


  回到工坊时,翡涅希丝已经起身,继续进行抄写作业。伊莉涅看见库斯勒的身边多了一个威蓝多,似乎感到有些混乱,翡涅希丝瞧见库斯勒时,脸色变突然有所转变。就像已经本能感觉到了什么。
  因此,当他们说明接下来的打算时,隐藏不住内心动摇的人就只有伊莉涅。
  「但……但是,那样——」
  「我也觉得很可惜呀。」
  库斯勒故意用这句话堵住伊莉涅,她便边往后退边说:
  「我……我乐于和你撇清关系!」
  伊莉涅虽然意气用事地回话,但当她发现威蓝多脸上挂着嘲笑时,便赌气看向他处,一副随便你们的样子。
  「总之战争开始了。这场仗打完,局势大概就会底定。等待情况发展成那样才行动就太迟了。趁现在把能做的准备都弄一弄。」
  「说得也是啊……事先多备点有金钱价值的东西,还能当成赎金呢!」
  库斯勒和威蓝多都转头看向伊莉涅,让她畏缩了一下。在这当中只有翡涅希丝面无表情地噤口不语,仿佛无条件地接受眼前发生的事。
  「不过,要怎么做呢?」
  「随便你。」
  「咦?这么相信我啊。还真令人开心啊。」
  威蓝多笑脸说完这句话后,耸了耸肩。
  「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独自铤而走险喔?」
  「我还要先处理好这家伙的安排。」
  让翡涅希丝留在这个城市里,也还不确定她是否就能正常过日子。
  威蓝多就这样露出莫可奈何的笑容,嘿嘿两声,抓了抓脑袋。
  「但是……对啊。小乌鲁要怎么办?」
  这么询问的人是伊莉涅。
  翡涅希丝是令人唾弃,受到诅咒的血脉,光是她的存在就足以成为异端的证据。
  就算在这座城里留下来,这样显眼的女孩绝不能够掩人耳目。
  「我……」
  这时,翡涅希丝用了像是以前刚遇见库斯勒他们时的冷淡语气开口。
  「对这家伙而言,这座城市才正是她的安乐之所啊。」
  「咦?」
  伊莉涅反问。威蓝多也露出颇感意外的神情。
  「你自己很明白吧?」
  库斯勒的目光朝向翡涅希丝,翡涅希丝在短暂几秒的沉默之后,微微地点了头。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了看画,去了一趟以矿山遗址建造出的圣堂。」
  伊莉涅疑惑地望着庳斯勒。
  库斯勒耸了耸肩。
  「那里面有着描绘出和这家伙很类似的一些人。八成在很久以前刚建立这座城市的时候,是他们带来成为发展基础的技术。而这些形态特殊的人一副理所当然地和城市居民被画进同一幅画中。也就是说,说不定这家伙在这个城市中,才能获得平静安稳。」
  「但……但是——」
  「伊莉涅!」
  语调愈来愈激昂的伊莉涅,被翡涅希丝打断了话。
  「没关系的。如果待不下去……大不了只是又和以前一样四处流浪而已。」
  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可以平心静气微笑以对的人能有几个?
  伊莉涅露出非常不忍的表情,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
  但是从她的嘴里又岂能说出可以解决一切的魔法咒语。
  「而且……我也明白就算我跟着离开,也只会变成扯后腿的麻烦。如果真的如你们所说,这是个设法让骑士团被视为异端的陷阱,那么就更不应该把我带着一起行动。」
  翡涅希丝很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
  接着,翡涅希丝朝着库斯勒说:
  「谢谢你把我带到这里来。」
  温柔可人的笑容。
  库斯勒没有点头,当然更不可能回以笑容。
  当他像只情绪不稳的猫撇开视线时,翡涅希丝便遮住嘴巴失声窃笑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么,我来帮忙进行旅行的准备吧。因为你……你很不擅长整理行李。」
  她飞快地说出最后几个字,就走到后面的房间去。
  被留在原地的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威蓝多不会表露出内心的想法,伊莉涅则是无能为力,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自己身为一名工匠,在这四人当中可说是最有办法活下去的这一点感到愤慨,她紧闭住双眼,搔起头来。
  库斯勒迈步走人。
  「真是!」
  伊莉涅睁开眼睛似乎想与库斯勒说些什么,但是被他忽略。
  库斯勒走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往寝室的方向走去。
  在仓库中啜泣的小女孩,他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出现这幅画面。
  他心想翡涅希丝这个人一定会真的动手准备行囊。
  「喂!」
  果不其然,翡涅希丝掀开库斯勒的头陀袋,坐倒在地板上。
  她并没有回头看库斯勒,只是不停地让手上忙着。
  但是,她一只手试图抓住某个东西却没抓稳,另一只手则急急忙忙地擦拭脸庞。
  翡涅希丝哭到无法掩饰脸上的泪水。
  「哭也不会改变任何事喔。」
  库斯勒俯视这副模样的翡涅希丝,简短地说:
  「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最好的选项。」
  与在戈尔贝蒂时,威蓝多或许无法前往卡山的那场骚动明显不同,对全部的人而言,不可能有比这么做还要更好的选择。
  库斯勒和威蓝多留在这座城里的话,肯定会是连坐处分,被吊起脖子示众。伊莉涅和翡涅希丝若是加入骑士团的逃亡,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那么为何不试着不仰赖骑士团,自行逃出城?
  一群离开城墙就不知道怎么生存的人徘徊在这个漫无目标的北方国度,应该只会深深体会到神的残忍吧。
  库斯勒站到翡涅希丝的身旁。
  不停打着嗝的翡涅希丝正因为理解到没有其他路可走,才不把脸抬起来吧。
  库斯勒蹲了下来,手掌抚在翡涅希丝的头顶上。
  「刚认识的时候,我也这样安慰过你啊。」
  库斯勒不对称地勾起嘴角,深觉讽刺地笑了笑。
  翡涅希丝一边抬起视线,一边哭得让人担心她的脸蛋会不会就这么融化。
  「在这座城里也会有你所说的幸运啊。」
  然后,他轻轻地用双掌包覆住翡涅希丝的脸庞,让翡涅希丝闭上眼睛哭得更是厉害。
  不过,接着便缓缓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重叠在库斯勒的手掌上。


  库斯勒回到作业区时,威蓝多和伊莉涅都一齐将视线朝向他。
  「怎样?我是坏蛋吗?」
  「不……不是啦……但是——」
  伊莉涅的话只说了一半就闭口不语。库斯勒也稍微吃了一惊,还抽着鼻子的翡涅希丝就站在他身后。
  「我……没事。」
  翡涅希丝抽了抽鼻子再次说道:
  「我没事。」
  伊莉涅的神情很是沉痛并紧咬着牙。
  「那么,总而言之要怎么办呢?」
  「准备好值钱的东西,以及我去做最后的确认。」
  「确认?」
  「骑士团的人最后攻陷这里时,如果没剩多少声势,那这座城的异教圣职者应该还被囚禁着。毕竟只要利用那些人,想让城里居民改变信仰也就简单多了。」
  关于改变信仰这一点,没有任何方法比深得人们崇敬的人率先改变还来得有效率。
  既然是能用的东西都会拿来用的骑士团,想必不会杀掉他们。
  「这么说,库斯勒要去骑士团……」
  威蓝多的话刚说一半,视线就往门口望去。
  库斯勒耸了耸肩。
  「让我省了不少麻烦啊。」
  仿佛听见这句话一般,门板被人敲响。
  「我是骑士团派来的人,来自艾鲁森大人的传唤。」
  预先料想到事情发展的人并不是只有库斯勒他们。
  将门打开后,站着那里的是随侍在艾鲁森身旁的一名青年。
  库斯勒笑歪了,并不是因为这样身分的人特地前来传唤的关系,而是他的表情僵直到简直会让人以为他是来拘捕企图脱逃的库斯勒等人。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骚动来自城墙的另一端。
  不过等到他们接近广场时,才发现原来传进耳朵里的嘈杂并不全然来自城墙外面。
  「……这不就是所谓的……」
  伊莉涅不自觉地喃喃道。艾鲁森的随从走在前头,从他的态度感觉不出对周遭有半点留心,但从堆积在四处的物资,以及建筑物大门敞开的模样,这地方正在进行什么动作根本就是一目了然。除了物资从建筑物被搬出来之外,还有模样像是商人以及打扮不俗的家伙被人用绳索套住,牵到外头。
  整体的气氛也明显为之一变。
  人人都发现城墙外面的军队并不只是残兵败将而已。
  而艾鲁森也谨慎地走了下一步棋。
  「掠——」
  库斯勒伸手制止迷糊的小女孩说溜嘴。虽然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在掠夺,但只要全员异口同声表示这是黄金,铅块也就能够变成黄金。
  「这是对于把情报泄漏到城墙外面的家伙所做的惩罚。」
  领路的青年依然背对着他们,嘴上如此解释。语气像在说这不过是战争中的一环。伊莉涅的视线移向别处,不敢再看变成这样的广场,另一名少女大概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了,或者是因为她刚痛快哭过一场的缘故,脸上表情相当镇定。
  库斯勒这伙人再次被带领到前议事会馆。建筑物中就连走廊都高高堆起掠夺来的物品,来往两侧的人们踩着急促的脚步,在物品的缝隙之间尽可能灵敏地错身而过,往更深处前进。
  「在此稍候。」
  他们一行人被带往一个略显幽暗的小房间,房门应声关上。外头传来喀啦喀啦的锁门声,是为了防止库斯勒他们逃走才这么做,或者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外人侵扰?
  无论如何,幸好这里关上了木窗,如此一来他们就能稍微逃离外头的喧闹。
  四个人一开始还百无聊赖地杵着,没多久威蓝多就横躺在长形箱子上,伊莉涅把木箱当作座位,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则弯身蹲坐在墙角。
  「喂!」
  这时候开口出声的人是伊莉涅。
  「你们真的打算把我们留在这座城市里吗?」
  库斯勒身旁的翡涅希丝身子颤动了一下。
  威蓝多依然横躺在长箱子上,双眼也不睁开。
  库斯勒便回答:
  「我认为与其混在那群不知道是否能活到明天,逃过一日是一日的野蛮家伙里,倒不如站在那些从艰苦的战争中获得胜利,然后回到自己家乡的人群面前来的安全啊。」
  当众人正处于性命岌岌可危的逃亡之时,艾鲁森这些上位者还会去要求士兵遵守军规吗?
  说不定反倒会为了提振士气,而命令他们把伊莉涅或翡涅希丝献出来。而且最后一旦认为她们碍手碍脚,一定会无视库斯勒两人的想法,毫不留情地丢弃她们。若是这样,还不如留在城里来得好。至少那些人是战胜者,心胸会宽广一些。
  然后,只要还活着,总有一天能在某处相见吧。
  「我了解你的不安,但你要明理一点。我们应该要做出最佳选择。」
  库斯勒这么一说,伊莉涅虽然还张口有话想说,结果却还是闭起了嘴。
  「要不然你就充当这家伙的侍女,这样说不定就会被安排在一起。」
  「……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个意思……」
  伊莉涅烦躁地表示,之后就听到门上的锁被解开的声音。
  当门开启后,先前的青年露面说道:
  「艾鲁森大人要接见你们。跟我走。」
  库斯勒等人发出了无声的叹息之后,就照着青年的话行动。


  库斯勒他们进到艾鲁森的房间后,发现只有该处异样地阴暗、静谧。
  木窗紧闭不留一丝缝隙,阻止所有的光线照明进入。
  艾鲁森就坐在这房间的单人椅上。
  不过只是隔了一晚,他的模样看起来就清减许多。
  「……你们来啦?」
  是由于下了太多的指令,或者是心理上的疲惫,他的声音很嘶哑。说不定这是艾鲁森第一次尝到败北的滋味。
  「因为我们接到传唤。」
  即使库斯勒桀傲不驯地回答他,艾鲁森的表情也没有改变。
  看来事态相当严重。
  「把你们叫过来并不为别的。」
  「要我们点铅成金吗?」
  动怒吧。这么一来,此处的沉郁空气就会改变。
  但是艾鲁森并没有让库斯勒的挑衅得逞,不仅如此,他还点头称是。
  「没错。能够靠你们的知识,想出辨法来吗?」
  「……」
  库斯勒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把话接上的人是威蓝多。
  「知识……是指哪方面的内容啊?」
  「像毒药,或一些有的没的,应该有吧……」
  听到艾鲁森疲累不堪的声音,库斯勒和威蓝多互相交换了眼神。
  「我们使用的毒药,与猎人在使用的毒并不一样喔。」
  「不然,随便什么都行。」
  艾鲁森说完,就用双手覆盖住脸孔。
  「什么都行啊。有什么……有什么方法……照这样下去就连冲到城墙外面都办不到。要是逃不出去,我们就完蛋了!」
  阿萨美徽章部队的实质统帅艾鲁森说出的泄气话,本身就直接预告了库斯勒等人的未来。
  「你们不是让鸡死而复生吗?就用那伎俩……」
  话说到这地步,艾鲁森毕竟还是闭上嘴巴。
  他那未完成的下文,库斯勒倒也轻易地推测得出来。
  就用那伎俩让垂死的我们逃出生天。
  「炼金术师并非魔法师。」
  对于库斯勒的这句话,艾鲁森并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反应。
  令人讨厌的沉默持续着。
  库斯勒开口:
  「骑士团的援军不会来吗?」
  艾鲁森的回答只是轻轻的一声「呵」。
  「相反地,我倒是收到坐镇于莱特里亚腹地更深处的同袍,寄来请求支援的书信呢。送信过来的应该是敌军的人。」
  他们伸手求援的地方也被敌军包围。
  运气不好的信差如今应该已把任务完成,安息了吧。
  「……虽然只是猜测……但从此地徒步向西走个四天四夜所抵达的港口,有我们的船队。攻打莱特里亚各地的盟军所需要的补给,应该就是从那里发放出去。当地的守备也很严谨。照这样来看,分散逃亡的同伴们应该会往那里集合。不过……」
  他们却可能连逃离这座城市都实现不了。在这种状况下还想一边承受敌人的追击,一边逃向西方,作白日梦也得挑对时候。而且一旦出了城墙,就不可能回头。
  受过骑士团凌虐的人们绝对会蜂拥而上关起城门,不然就是招呼外面的军队进入城内。
  既然这样,不如赌一赌万分之一的可能,在城墙里面当缩头乌龟看看?只要从少数模样可疑的城市居民开始,把他们抓出来一一处刑,人数一减,坚壁固守就能多撑一些时候。但是显露这项计画的那瞬间,城里的人只要一想到横竖都是死,应该就会把武器拿在手上。
  艾鲁森应该整晚都在思考这些事吧。
  「既不能逃出去,也无法待在原地。进退两难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因此,他才会传唤库斯勒等人。应该比谁都还要实际的骑士团当权者,抛下自己的颜面想问问有没有类似把鸡的魂魄召回一般,引发奇迹的方法。
  不过相隔几天,就从天堂坠落到地狱。
  但是炼金术并不是魔法。
  而且炼金术师是为自己的目标而生存的人。
  库斯勒趁机开口:
  「我们虽然没办法在战场上立功,但还是能帮忙出主意。」
  「……你有什么想法吗?」
  「还不清楚,但如果去调查……」
  「……是什么?」
  「想请您让我和某些人见上一面。」
  「谁?」
  「职司这座城市信仰的司祭们还活着吗?我想问他们一些问题。」
  艾鲁森茫然地看着库斯勒,然后脸上浮现充满疲惫的笑容。
  「你该不会是想让龙复活吧?」
  「还满接近的。」
  艾鲁森瞬间变得面无表情,令人看着觉得毛骨悚然。然后他像在驱赶苍蝇一样挥了挥手。
  「随便你。他们在地牢里。」
  他的神态仿佛在说妄想倚靠怪力乱神的自己是个傻瓜,不过库斯勒还是恭敬地行了礼。事情大致上都如同他们的预料,就这层面而言算是很顺利。
  四个人告辞后离开房间,来到走廊上时,库斯勒说:
  「情况就是这样。那么我去问问那些司祭。」
  「嗯……那我就用我的方式去耍点恶作剧啦。。」
  威蓝多说完就迈步走开,库斯勒也带着翡涅希丝朝地牢方向前进。
  就在这时。
  「我代替她去。」
  「啊?」
  回头一看,伊莉涅正抓着翡涅希丝的手。
  「你把小乌鲁带去,如果对方失去理智该怎么办?一开始只是试探而已吧?」
  的确有些道理。
  「虽说如此,也不能就全交给你一个人。」
  这个理由听起来实在难以接受,不过库斯勒明白伊莉涅也是用她的方式在担心翡涅希丝。而她自己也想尽可能帮上忙吧。库斯勒没有理由与她争辩,接受了伊莉涅的提议。
  「威蓝多,拜托了。」
  库斯勒说完,就在翡涅希丝背后推了一把。
  翡涅希丝看着库斯勒,露出的神情仿佛被丢弃的小狗一般,不过那也只是一闪即逝。
  「那么,我们走吧。」
  威蓝多带着翡涅希丝一起离去。翡涅希丝只有再看库斯勒一眼,便跟着威蓝多走了。
  「嗯……」
  库斯勒在鼻间叹了一声,然后就前往向艾鲁森的随从问到的地牢。在途中,他心想姑且还是交代一下伊莉涅不要多管闲事,先给她一个下马威,估量着人烟变得稀少,他正要开口。
  就在那一瞬间。
  「嗯?喂!」
  在完全出其不意之下,库斯勒被拉进一个小房间。
  伊莉涅立刻关上门,窥探外面是否有人。
  然后,确认到门外没有脚步声后,才注视库斯勒。
  「……你想要做什么?」
  库斯勒压低声音询问。
  「我有话要先跟你说清楚。」
  「……若是爱的告白,的确还来得及啊。」
  「……」
  伊莉涅半眯着眼抬头看着库斯勒。
  「你这家伙好烦。该不会真的那么认真吧?」
  「有人说炼金术师很悲观。」
  「这话倒不假。」
  库斯勒不再开玩笑,询问伊莉涅:「所以呢?」
  「既然不是对我想入非非,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伊莉涅并没有立刻回答库斯勒的问题。她转移视线,往门的方向看去。
  但那或许只是让她下定决心而需要的一点时间。
  伊莉涅把头转回来,脸上的迷惘已然消失。
  「会那么问,就表示你果然还没有注意到。」
  「注意到什么?」
  听到库斯勒的问题,伊莉涅收回目光,深呼吸之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关于小乌鲁留在这座城市的可能性……」
  「喂,这件事不管再重提多少——」
  「很遗憾,我觉得是零。」
  趁着库斯勒还没接口继续说之前,伊莉涅从怀里拿出一张羊皮纸。
  「你看看这个。」
  伊莉涅的红色眼睛注视着库斯勒。那是一对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对自己能够靠一手好功夫活下去感到骄傲的工匠的眼睛。
  「这是?」
  「我也知道这样很是孩子气,也曾想过如果凡事能够顺利发展,这种事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因为要是没有这东西,就会如你所说,『这座城市正是小乌鲁适合生活的地方』。」
  伊莉涅说完,便将羊皮纸塞给库斯勒,然后沉痛地将视线移开。
  硬塞到库斯勒手上的一张羊皮纸。
  是在那间铁匠工会中看到的画卷的后续。
  「你们这些炼金术师据说都信奉某个渺小的要素,可以让一切彻底改变的道理?既然如此,这也是其中之一吧。」
  「……你想知道意思的单字也是来自这里?」
  「对。『创造』出『灭世之火』的『古代』『大魔导师』。从连结到地狱的池水中,会喷火焰的龙陆陆续续窜了出来,眼前则是焦黑的死尸横躺遍野。不过,看到在那后头站着的人,不知为何,我便理解了。」
  那副画卷的最后一幕描绘了拥有那项特征的人们。他们的身上穿戴着来自彼端遥远沙漠地带的服饰,头上是对兽耳,绝非人类的异性者姿态。
  「五百年前,或许真的是由他们将开凿矿山的技术带到这个地方来吧。不过,我们可不清楚『那是否出自于友好关系』。」
  「……你是指他们用压倒性的技术能力,不然就是会让人联想到魔法的能力,将这块土地烧成燎原,进而占领吗?」
  「嗯。『就像现在的我们』。」
  伊莉涅简短地这么解释。
  接着脸上表情转为厌恶,是因为她这句话说得太过切中实际。
  「画卷中有好几个地方都画了类似小乌鲁这样的人,所以我马上就察觉到龙的画为何会那么吸引小乌鲁。不过当我看完这幅画卷时,就猜想会不会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并不是这座城里的人特别心胸开阔。只不过单纯因为像小乌鲁那样的人们在当时并非受到迫害的人,而是侵略者。若是这样,他们当然会一副理所当然地混在城市居民之中啊。这一点不正好也像是昨天之前的我们吗?」
  最后一句话可以听出伊莉涅的自嘲。
  那些异形者与残留在这座城市的龙之传说的起源有关。
  《龙血之书》上头写着禁止尝试使龙复活。
  这其中隐含的涵义已经是不言而喻。
  结局是这些侵略者们未能在这片土地落地生根,在某个时间点下,他们遭到流放,又或者葬身此地。
  这么一想,一切就都变得很合理。
  翡涅希丝的头上的确有对兽耳。但是,至少只要是像库斯勒、伊莉涅等这样心胸宽广的人也会愿意接纳她。再说,库斯勒虽然不太想轻易承认,但那耳朵也不能说称不上可爱。
  至于为何她会被视作「被诅咒的人」,而在各地持续受到迫害。
  流浪之民绝大多数都是将来自远方的技术和文化推广出去的主要推手。
  但是,正如伊莉涅所言,很难相信那一直都是出自友好的目的。更别提既然在技术上拥有压倒性差异,就算采取强势的举动,换句话说就是进行与侵略无异的行为,听起来也丝毫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一来,他们这些人就成了以压倒性的技术能力为武器,行经各地展开侵略的一族。
  从受到侵略的人的立场来想,他们确实怀有将这些人永久记录于历史之中的动机。
  也就是让这些人以受到诅咒而且会招致灾难的民居的身分。
  「你想找这城市的圣职者?我想要是那些人一见到小乌鲁,势必会招来不得了的事态。诅咒,就如它字面上的意思,将会开始生效吧。」
  接着,她抬眼瞪着库斯勒。
  「这样你还打算抛下小乌鲁自行离去吗?」
  所有一切都尽归灰烬再次重生,这座城市的历史如此记述。
  既是创造之主的破坏神。
  伊莉涅在工坊中欲言又止的内容就是这件事。
  但是,库斯勒还是不得不说。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认为跟着我们离开,她就能平安无事。」
  「就算待在这里不也一样无法保证吗?」
  「不然,就干脆……」
  把耳朵割了。
  仿佛为了将库斯勒那冷酷的合理思考封印住似的,伊莉涅伸出食指往库斯勒的胸口一戳。
  「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样倒不如留在你身边来得好一些!」
  库斯勒冷不防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时说不出话来。
  伊莉涅猛搔了搔头。
  「那孩子想和你在一起啦。难道你就不是吗?」
  库斯勒无言以对。
  他的脑袋之所以无法运转,是因为他未曾思考过这种事再采取行动。
  「我也知道她会是个包袱……那孩子一点体力也没有啊。我以前在旅途中也曾经混进商队的行李里面,很清楚在旅途中体能几乎到达极限时会让周遭的人造成多少困扰。再加上,这次的旅程……不是可以悠哉前进的那种啊。我也知道你担忧的点在哪里。」
  人身安全指的并不仅仅攸关性命。
  库斯勒抬出自己熟悉亲近的逻辑论理陈述道:
  「我不会去赌明明知道自己办不到的事。我的确能一整天都盯着那家伙。但是面对那些习惯动手动脚的人,你要我一个人怎么去保护呢?或者要我用尽力气后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众人的玩物?就算这样你还是要我带她一起离开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伊莉涅摇了摇头,解释说:
  「不是那样,是你的态度有问题!」
  「……态度?」
  「没错。在戈尔贝蒂的时候也是。你老是想着我们一个个该怎么活命。我不以为那有什么不对。特别像这次,你也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为小乌鲁着想对吧?而且尽管不想承认,但我很清楚虽然你总有一堆理由,不过却是很认真在看待小乌鲁。我们还曾经利用过这一点呢。可是,我要说的并非你的想法是不是为了小乌鲁和你『各自』着想,而考虑出来的最佳方法。」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啊?」
  这个问题让伊莉涅双目圆瞪,直直盯着库斯勒。
  接着做了一个简直会让头发都竖起的深呼吸后叫道:
  「你是白痴吗!」
  这剑拔弩张的气势让库斯勒倒退一步,伊莉涅却上前贴近几乎就要撞到他的胸口,然后仿佛要咬住他咽喉似的说道:
  「我是要你想想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两个人一起存活下去!的确,比起两个人,分开各自苟活的成功机率相对会来得高,不过就算是这样,也不要把这种事描述得跟『水车一转动,风箱就会收缩』一样轻松啦!」
  伊莉涅大口喘气,瞪着库斯勒。
  然后,以像在低吟的声音继续说道:
  「你真的好狡猾。」
  「……」
  「假如你真的是冷酷无情的人,我才不会说出这些话咧。」
  伊莉涅的身体稍微退回,握紧拳头往库斯勒的胸口捶下去。
  「可是,你只不过是伪装成冷酷无情的人。深信只有这个方法,老做些等同于伤害自己的事……当然,如果你只是个用这一套在博取同情的混帐家伙,那还无所谓。但偏偏我也知道你只是为了无论何时都能够约束好自己,才这么做而已。真正无情的人,是不会用绷带帮人裹伤,也不会去拿毛毯帮人盖上吧。更别说……促使我做出离开那座城市的决定……」
  伊莉涅那只包着绷带的拳头依然停留在库斯勒胸口上,时而张开时而握紧,并且用非常不悦的表情倾诉着。
  不过,这样的脸色或许应该形容为感到不吐不快时的脸色才对。
  「而且……你并不像自己所想得那么面无表情喔。」
  「什么?」
  库斯勒倒抽了一口气。
  伊莉涅露出一张哀伤的脸蛋,拙劣地笑了。
  「你知道我和小乌鲁因为你而笑了多少次吗?」
  库斯勒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脸颊。
  自己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么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他从未产生怀疑。
  因为库斯勒是「利息(库斯勒)」,他至今为止的人生都只是为了前往抹大拉这个目标。所以,就算身边有个好比恋人的存在,也不过是因为凑巧刚好在一起而已,他的人生目标绝不会是和那个人一起白头到老。
  正因为如此,即使算得上是恋人的女孩被杀,他还是连眉头也没有皱……
  谎言。
  库斯勒意识到这一点。那是用来欺骗自己的谎言。
  当骑士团派来的人暗杀了他的恋人,他表现出来的平静只是一时。他之所以会去思考该怎么把这个死亡利用到冶金上,绝不是因为他毫无人性。库斯勒对冶金的期望就是要达成能够制作出奥里哈鲁根之剑的境地,其目的则是为了得到力量,足以彻底守护住自己认为重要的事物。所以,亲眼见到恋人被杀死,却只会思考冶金相关事情的疯狂炼金术师之类的,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那里站着的是一个期望「不要再度发生这种事」,想要快点抵达自己的抹大拉的男人。
  而让他察觉这一点的,不是别人正是翡涅希丝。
  「……我也没有聪明到可以说些大话。但是,我曾有个会给予我忠告的厉害师傅。让我来告诉你吧。」
  伊莉涅的红色眼眸直率地捕捉住库斯勒。
  「马虎做出对的决定远远胜过正确地犯错。他说在总是不确定结果会如何的冶金作业中,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你这个人,性格就是会正确地犯错啊。属于会为自己的信条殉教那一类。」
  因为那是前往抹大拉的唯一方法。
  库斯勒一直如此认为。
  不过,其中有个大前提。
  那大前提就是,他要靠自己前往自己独有的抹大拉。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总会对你感到烦躁。因为你和我都是同样类型的蠢蛋,可是你又比我优秀。」
  伊莉涅说完,微微低着头且勉强地笑了。
  「我到现在也还在后悔。我一直认为在师徒之间如果参杂了多余的情感,就会让功夫变差。所以表现得很顽固。他明明就是那么温柔又厉害的人。」
  伊莉涅说话时维持着那副表情,眼泪也扑簌簌地滴落。
  「我很正确地犯了错。所以当我被你踹过后,便决定追求马虎的正解。虽然结果竟然变成这个样子……不过我并不后悔。因为留在那座城里一定会更加痛苦啊。」
  然后,她举起手用袖子胡乱地抹去泪水。
  这动作就像在表示学徒时期不管遇到怎样的辛苦,她都是这样熬过来,须臾她的眼神便重新拾回坚毅的光芒。
  「想想办法嘛!」
  不可思议的说话方式。
  「你不是能够点铅成金的炼金术师大人吗?偶尔展现出像梦境般的奇迹给我们看嘛!」
  这句话一倾注下来,就化成一地沉默。
  不知为何,库斯勒因此回想起那个将熔化的铅注入水中的占卜。
  伊莉涅这番热切的言语,在这片沉默中将会凝结成何种形状呢?
  不过,库斯勒之后就立刻意识到不是那样。他的耳膜深处,响起翡涅希丝天真无邪的发问:
  『这是要凝结成怎样的形状,才会代表什么意思呢?』
  女人家玩的占卜,库斯勒才没兴趣知道。
  但是,倘若关系到自己本身的事,情况就不一样。
  凝结成怎样的形状,代表什么意思?
  自己到底期望着什么?
  「你认为我办得到吗?」
  伊莉涅露齿笑说:
  「如果说出『怎么可能办得到』这一类的话,在铁匠的工坊里可是会被揍的。而且……」
  她在这里顿了一下,仰头往上看。
  「要是办不到,很多人就会因此感到困扰。他说这就是所谓的工坊。」
  伊莉涅的前夫是名足以统领像戈尔贝蒂那种大城市的铁匠工会的优秀人才。库斯勒有些遗憾自己为何没有可以让死者复生的能力。
  但是,至少目前自己还活着,想守护的人也还在世上。
  单纯只是陷入在绝望的情况而已。
  库斯勒转念一想:不过如此嘛。
  话说回来,前往抹大拉的梦想,不也总被使人嘲笑为无望。

  炼金术师本来就是指将违反世间道理的事当作生计的一群人。
  「喂!」
  库斯勒喊了伊莉涅一声。
  「怎样?」
  面对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年龄也比他小的工匠女孩,库斯勒正经八百地询问:
  「这场对话,你也会跟那家伙说吗?」
  伊莉涅重新张大双眼,然后露出拚命让笑容消褪,但终究失败的表情回答他:
  「如果你对小乌鲁做出过分的事,我说不定会告诉她。」
  库斯勒这个蠢到不行的问题,是为了对伊莉涅表达谢意。
  库斯勒的目的变得清晰可见。还感觉到某种类似「不借他人之口,自己就察觉不出吗」的讶异。
  除此之外,甚至感到一股醍醐灌顶的清爽,那是因为对他说这番话的人是像伊莉涅这样直率的女孩吧。
  伊莉涅简直就像刚铸造出来的铁,坚硬,赤红,笔直。
  炼金术师赢不过刚炼制出来的金属。
  不过,即使如此,现实状况也不会好转。只靠期望,搬不动挡路的山。这座城市接纳翡涅希丝的可能性消失,骑士团的援军也不见到来,与骑士团相关的人不管是谁八成全会被敌人从这世上歼灭吧。
  带着翡涅希丝与骑士团那伙人逃出去,也不过就像是妄想在负伤的兽群中,得到一夜的温暖。他可以预见那些野兽会毫无慈悲、绝不留情地凭蛮力将翡涅希丝蹂躏得体无完肤。
  或者,两人一起逃往森林里去?还是寻求威蓝多的帮助?
  无论那一种都不切合实际。
  不过,如果只因为不切合实际就受挫,库斯勒老早就该成为工匠,去敲铁匠工会的门了。
  只能绞尽脑汁了。
  如同他一直以来所做的事。
  「我踹了你。」
  「嗯?」
  库斯勒勉为其难地笑着说:
  「你也在我胸口揍了好几下啊。」
  那又怎样?
  伊莉涅的眼神默默地如此发问。
  「谢谢你啦。」
  坦率的女孩伊莉涅表现得像个比库斯勒年长的姊姊,无奈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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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幕

  结果他们决定不去见当地的圣职者,库斯勒转而送伊莉涅回工坊。
  库斯勒在途中要伊莉涅去转告翡涅希丝,当时她表现出一副非常难以形容的模样。
  「你为什么只在这种地方完全不坦率呢?」
  「你想怎么评价我这个人都无所谓,只是一旦由我向那家伙开口,就势必得提到那画卷的最后一张画唷。」
  「……」
  伊莉涅紧瞪着库斯勒,像在斟酌他所说的话,最后叹了一口气,对他投降。
  「别让小乌鲁知道画卷内容的这一点,唉,我也赞同。也是啦,我知道了。就跟她说你是听我说教后感到该反省吧。」
  自己竟然沦落到去扮演那样愚蠢的角色,不过就算为了守住自己的面子而斤斤计较,也不会得到什么好处。
  「无所谓。拜托了。」
  库斯勒欣然接受后,走在旁边的伊莉涅不知为何表现出一脸不甘愿的样子。
  「怎么样?」
  库斯勒向她发难,伊莉涅便赌气似的说:
  「比起自己的面子,你还是会优先考虑小乌鲁的事啊?」
  库斯勒微微耸了耸肩。
  「如果是正确的,我就会那么做。」
  「……」
  伊莉涅悻悻地紧蹙眉头,叹气说声:「真是的!」
  「只有这时候俐落干脆,所以才说你狡猾啊!」
  「啊?」
  尽管库斯勒反问,伊莉涅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然后,当库斯勒将伊莉涅送回工坊,他就直接再度转往广场走去。
  无论伊莉涅用何种方法转达,大致上可以预想到翡涅希丝的反应。
  虽然并非完全办不到,但库斯勒就是不想同时也待在那里。
  而且,最重要的便是「那该怎么做」?目前库斯勒脑海里完全没有任何方案。
  在伊莉涅的当头棒喝之下,库斯勒重头思考起该怎么做才能和翡涅希丝共同行动,但是当然不可能立刻就浮现什么好主意。有点令人难以启齿的是,他甚至闪过早知如此,留在戈尔贝蒂或许还好一点的念头。
  丰富的资金。在城里横行的特权。身家安全。
  既然南方国家群起反抗骑士团,戈尔贝蒂应当也处于这场动乱中,不过至少并不像这个被孤立的最前线。总会有好几条活路才是。
  如今库斯勒能够思索的就只有跟随艾鲁森强行突破,之后再乘机逃离。艾鲁森等人也是拚死潜逃,应该不至于去追赶一个又一个逃脱者。问题是,像库斯勒和翡涅希丝这么显眼的存在,能够在这块北方大地上流浪并且活下去吗?
  无法逃进任何一处乡镇或村庄,话说回来,库斯勒也不懂狩猎的技巧,更别提旅途中的知识。
  他眼前似乎已经看见,当两人逃走后,马上就迷失方向冻死在森林之中。
  「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库斯勒喃喃自语,脑海中出现另一个库斯勒装模作样地答腔:
  怎么可能会有办法呢?
  唯一可以当作办法的就只有放弃翡涅希丝,这个选项。
  或者,是把翡涅希丝或伊莉涅当成礼物献上去,在逃亡的骑士团中巩固自己的位置。这是冷酷且合乎现实的上上之选。
  但是,听见这个「利息(库斯勒)」的声音,库斯勒只觉得满腹怒气。
  库斯勒在广场上沉吟时,经过的人潮出现了变化。
  他立即察觉是在城墙外作战的士兵撤退回来了。
  恐怕是想赶在部队过度耗损之前将众人撤回,再转而进行退兵的准备。
  艾鲁森走了下一步,打算保住强行突破的中枢。虽说这一步胜过坐以待毙,但是究竟可不可以期待它会比踏上死亡的旅程来得强呢?
  到底该如何是好?现实的抉择多处于不能做实验的情况。也没有不断尝试直到顺利成功的选项供人选择。正因如此,库斯勒才会至今为止都过着束缚自己的生活方式。翡涅希丝只有一个;人生不能重来;性命唯独一条;良机是千载难逢。库斯勒在广场的喷水池边,拚命动脑思索。
  到底该怎么办?
  他仿佛在混沌未明的黑暗中往下坠一般,陷入沉思之中。
  就在那时候,离他极近的地方响起脚步声,有人弯腰坐到他的旁边。
  「……怎样啦?」
  库斯勒简短地问道。身边的人是威蓝多。
  「那是我的台词吧!」
  「啊?」
  「工坊的气氛根本就不是给人待的地方,所以我才逃出来啊。」
  伊莉涅已经告诉翡涅希丝了吧。那个全身雪白的小女孩表现出什么反应,库斯勒光靠想像,鼻腔深处就闻到一股甜腻的乳香。
  「虽然很可爱,但是太过可爱也是很恼人啊!」
  威蓝多说完,就轻轻踢了一下库斯勒的鞋子。
  「你回工坊陪她啦!」
  「我有其他要做的事。」
  如果只要抱住翡涅希丝就能想出方法,库斯勒甚至会当成亲鸟在孵蛋一样照做不误。
  但是,很不巧地,他若是和翡涅希丝或伊莉涅待在一起,就会觉得浑身不对劲。「利息(库斯勒)」这个名字似乎就会连同库斯勒的脑袋一起像蜂蜜一样融化。
  「库斯勒无论何时都很现实啊。」
  「因为现实太有魅力,让我无法移开目光啊。」
  威蓝多一副莫可奈何地仰望天空。
  「你就没什么好方法吗?」
  「应该跟库斯勒你是半斤八两吧。」
  威蓝多绝非无能,也不是不会临机应变的人。
  就因为库斯勒很清楚这一点,他不禁将这话脱口而出:
  「来到这里是个错误吗?」
  语毕,他就发现这太像丧气话。从身旁的威蓝多稍微感到惊讶的样子也能够察觉这一点。
  不过,威蓝多并没有立刻答腔,更没有取笑他。
  「要照这样论究起来,出生到这世上本身更是个天大的错误啊。」
  「……」
  库斯勒的视线朝向威蓝多,这个喜好女色与他有着孽缘的炼金术师,露出令人觉得刻意的爽朗笑脸。
  「你想说那句台词,可以等到被吊在处刑台上再说也不迟啊。我们四个人不是都还平安无事吗?熔炉里的火也尚未完全熄灭。」
  「……真没想到会被你鼓励。」
  「我才是。在戈尔贝蒂时,没想到你会出手救我啊。」
  这个回答,只让库斯勒应了一声:「是啊。」
  威蓝多对当时的事似乎自有其方式来感谢库斯勒的恩情。
  「不过啊……」
  「啊?」
  「没想到库斯勒也有屈服的一天。小伊莉涅虽然声称是她说服了你啦。」
  威蓝多看着库斯勒,脸上的笑容消失。
  看来威蓝多已经事先听伊莉涅解释过了。
  「事实就是那样啊。」
  库斯勒很干脆地认输。
  威蓝多看似真的被吓着了,但库斯勒反倒觉得痛快。
  「她拐弯抹角地说,既然都会死,就两个人一起死啊?那家伙的脑子里也相当像个公主啊。不过,如果说这就是那家伙的抹大拉,说服力也就提升不少。」
  威蓝多「啊」地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有点意外,不管是哪一个,心中的抹大拉都是那样啊。」
  「嗯?那女孩本来就给人这种感觉啊。乍看之下好像很强势,其实算是端庄娴淑那一类喔。」
  「……真的假的?」
  库斯勒狐疑地反问,但威蓝多知识耸了耸肩。
  矿石或冶金的挑选,库斯勒自认不输给威蓝多,但是关于女人的事,威蓝多就位居上风了。
  就算如此,伊莉涅很端庄娴淑?
  不过,要他认可她是个好人也无妨。
  「话说回来……」
  「啊?」
  「进展并不顺利啊。」
  威蓝多缓慢地说。
  「现在的情况如此,小乌鲁的事也如此。」
  「……这不就是所谓的现实?」
  「现实啊。既然这样……」
  威蓝多朝后一仰,并且抬头望向更高处。
  「如果这也是现实,总觉得事情就有望啦。」
  他的眼前是被当成喷水装置,坐镇在此的龙。如同艾鲁森试图倚赖的东西。如果龙能喷出火焰,确实能把目前这个混帐情况吹得烟消云散吧。
  「要不要去找找让龙重新苏醒的奇迹啊?就像把水银灌进死鸡的嘴巴里一样。」
  库斯勒要笑不笑地说出这句话后,威蓝多依然后仰朝天,瞻仰这头姿态奇怪的龙,动也不动。
  「喂?」
  「……说不定就是啊。」
  「啊?」
  库斯勒扬起半边眉毛反问他,威蓝多便嘟哝地说出一句话:
  「只有这部分不是现实,不觉得有些可疑吗?」
  「这是什么意思……」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认同他的看法。正教徒的人一看到记载了这座城市由来的那幅画卷,多半都会认为真是荒唐无稽,不愧是蒙昧无知的异教徒吧。
  但是,库斯勒他们至少知道翡涅希丝这样的人真的存在。
  这么一来,确实就如威蓝多所说,认为「只有龙的存在是非现实」的想法,感觉不太合理。
  「嗯,不过……再怎么说……」
  「再怎么说,绝对没有奥里哈鲁根的剑。」
  威蓝多重新站好,注视着库斯勒。
  「如果有人对你这么说呢?」
  库斯勒一时语塞。
  不过,他并没有动怒,因为威蓝多的神情相当认真。
  「你脑子还正常吗?」
  「我很正常啦。不过,真要说的话,或许真正的原因是已经别无他法了。」
  语气虽然稍嫌轻浮,但威蓝多的眼神中并没有含笑。
  库斯勒心想,开玩笑的吧。
  龙只是传说中的生物,这世上谁也没看过。
  不过,库斯勒也注意到了疑点。
  谁也没有见过?
  理应如此,但为什么龙这个生物在古今中外的记录中,不管哪一头都会喷火呢?
  「总觉得有些奇怪的地方啊……我也看了小伊莉涅发现的画卷啰……嗯,虽然是被割下之后的图。不过,你没发现和那个相同吗?」
  「相同?」
  威蓝多紧盯着库斯勒。
  「和传令官大人要我们看的铠甲之类的武器相同啊。也就是说——」
  「啊!」
  库斯勒顿悟到两者之间的共同点。
  也就是「形状和大小都完美地全部一致」。
  「既然他们是将冶金或采掘等等技术传到这座城市的一族,应该还身负其他更多本事才对啊。如果是这样,搞不好那个龙也……」
  「但是……就连炼金术师也不能算是魔法师。从与地狱相通的水池中呼唤出龙更是幻想。龙的血会永远持续燃烧,浇了水也不熄,而且还能够停止时间,医治百病等等,称颂这些内容更本就极为无知愚昧。这种事——」
  库斯勒的话说到这边,突然没了声音。
  威蓝多带着疑问的眼神端详库斯勒。
  龙的血具易燃性,碰到水也不会灭。物体浸泡在里面就像是停止了时间的推移,对百病都具疗效?
  他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些效果。
  而且,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龙血之书》中的一句话。
  「龙一受伤,流出来的血燃烧着火……这里的矿山能开采到的矿物,是龙身上破碎的鳞片……」
  库斯勒仰望龙的铜像。
  他感觉到可疑的地方。这句话,有些不对劲。
  错了,是这座龙的雕像原本就透着诡异。
  为什么这个昂首仰天的姿态会看起来这么痛苦呢?
  另外,龙嘴中吐出的不是水——
  「喷的是火吗!」
  库斯勒不假思索地叫出声。威蓝多睁大眼睛,慌慌张张来往于广场的人潮中也有几个人吓得停下脚步。但库斯勒对这种事丝毫不在意。当自已的脑中灵光一闪,就要将整件事串连在一起之前,他紧张得忘了呼吸。
  龙血的功用。书上的那句话。以及,「描绘在画卷上,外观与翡涅希丝雷同的人们」。
  「库斯勒?」
  威蓝多呼唤了库斯勒,但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威蓝多。
  脸上表情迳自转变成微笑。
  「不可尝试让龙复活。」
  之所以露出笑脸,是因为他就只能笑而已。
  「但是,如果真的让它复活……」
  库斯勒像在吞咽一样重新开始呼吸。
  「不觉得会发生奇迹吗?」
  《龙血之书》以及刻在那个隐藏洞穴中的话。
  地狱之火的灾难将造访挖掘出此物的人——
  库斯勒不自觉地奔跑了起来。威蓝多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前往的目的地是工坊,一抵达便打开大门冲了进去。
  伊莉涅坐在作业区的长桌旁,她像是为了排解过多的不安而改从文字的练习上寻找慰藉。这时的她吓得跳了起来。
  「什……什,什么事?」
  伊莉涅不断地眨巴着眼睛,但库斯勒无视于她,急急冲向里面的房间。
  「啊!等等——」
  然后,当他把寝室的门打开时,就看见翡涅希丝在床上蜷缩成一小团。
  她看向来人的表情维持了几秒钟的惊讶。
  不过,当她辨认出眼前的人是库斯勒时,就转为有些害怕、有些痛苦、有些不悦,一整个让人无法直视的表情。库斯勒从那样的翡涅希丝身上移开视线,在心中自付,如果要用自己贫乏的词汇来描述……
  让人揪心的表情。
  这就是威蓝多逃走的理由啊!
  可是,现在库斯勒要找的是他的头陀袋,放在那里面的一本书。用全黑书皮装订的《龙血之书》。
  「那……那个……」
  翡涅希丝像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但是库斯勒无视她的行动,翻开黑色的书,用飞快的速度翻阅书页。书中铺陈了一堆以平常的认知来看的话,只会让他叹气的冗长又荒诞无稽的内容。龙降落在那座山上,喷出从百里之外也可以看得见的火焰,再重新回到地狱之潭等等的描述,如果是正常的大人绝不会对此加以理会。
  不过,炼金术师所留下的技术书籍也常以占星术或神话来伪装,以比喻的方式记述。
  他把这本书也当成那一类而试着阅读。
  「……」
  库斯勒很快地就把书阖起来。一旦知道玄虚,里头的暗语就没什么大不了。
  「那个……」
  就在这时,翡涅希丝像是下定决心般,开了口。
  当库斯勒的视线朝着她,她就在床上露出泫然欲泣的脸。
  明明必须开口讲些话,但偏偏只有情绪先往脑袋一冲,让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面对这副神情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冷冷地说:
  「站起来。」
  「那……那个……咦?」
  「站起来,去做准备。」
  「……」
  库斯勒怒瞪翡涅希丝。
  「我需要你的帮助啦!快点收拾一下去做准备!」
  他之所以提高音量说话,比起说是因为翡涅希丝的发愣所招致,倒不如说是由于他真的发了火。
  但是那怒意是针对翡涅希丝或是自己,他也不清楚。因为他正疑惑翡涅希丝在床上做什么时,并没有料想到会看见他送给她的圣母像及祖母绿的项链,她刚刚就在擦拭这些东西。被冠上「利息」之名的炼金术师在面对这样的小女孩时,究竟该露出何种表情?一个不痛快之下,他也只能选择怒吼了,不是吗?
  库斯勒「啧」了一声,留下尽管惊慌得手足无措也还是动起身来的翡涅希丝在寝室,回到作业区。威蓝多也回来了,他嘴里叫了声「库斯勒啊」,就被库斯勒丢来的《龙血之书》堵住下文。
  「嗯。这个是?」
  「我在矿山遗址找到的书。大概是被封存在隐形之门里面的东西,搜刮那地方的家伙们不懂它的价值,随意丢在地上。」
  威蓝多反覆着了封面封底两眼,缓慢地翻开书页。
  「可是,这东西八成才正是这座城里最该被封印起来的书籍。」
  库斯勒说完,就听到寝室方向传来啪答啪答的脚步声,翡涅希丝跟上来了。
  「不……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可能是过于着急的关系,那条祖母绿的项链在她的胸前东摇西晃。
  「你让这种东西显露在外,简直就像是叫人来袭击你嘛!」
  受到库斯勒冰冷的视线及言语的指责,翡涅希丝慌慌张地想将项链收回衣服内侧,却因为身上衣物穿得相当厚实的关系,她的动作不太顺利。库斯勒叹了一口气,伸出手自然地从翡涅希丝的手上夺下祖母绿,再拉开衣领将它塞了进去。
  一时之间,翡涅希丝呈现一种反应不过来自己受到何种对待的状态,当她回过神就赶紧压住胸口,满脸通红地往后退。
  「你藏起那么平的胸,是能怎样啊?」
  从头纱外面部可以看得出翡涅希丝的耳朵弹了起来。
  她缩起下颚,嘟起嘴,露出快要哭的表情瞪了库斯勒一眼,然后「哼」地将脸蛋转往他处。
  对库斯勒来说,比起被令人揪心的眼神望着,倒不如用气恼的态度对他,他还比较自在。
  然后,他的目光看向对状况完全一头雾水的伊莉涅。
  「你也一起来!」
  「咦?我?」
  「还有,威蓝多也是。带着尽可能大一点的铁锤以及凿子之类的工具过来。我想大概需要做一些体力活。」
  「哼?好吧,就遵照你的吩咐啦。」
  威蓝多回话后,就慢吞吞地走到在作业区角落的放置地点,物色工具。
  伊莉涅还在椅子上稍微怔怔出神,突然开口道:
  「想到什么方法了吗?」
  库斯勒简短地回答:
  「我们就是要去确认这一点啊。」
  前往的地点是矿山遗址中的圣堂。


  爬上矿山遗址的圣堂入口处前,那里已经站了数名监视敌军阵营的士兵。
  当他们发觉库斯勒等人时,都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但是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恐怕是因为不能理解库斯勒他们这样的组合是什么,以及从那个地方看到的现实已经残酷到让人不去在意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从他们的立足之处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卡山城受到怎样的包围。
  那是一幕让人觉得艾鲁森会变成那副德性也无可厚非的光景。
  「走啰。」
  但是,如果库斯勒猜测得正确,就连那等军容也能轻易打退。
  他们从旧坑道朝下走,再次来到摆放了龙的雕像的圣堂。
  「……好厉……害呀!」
  伊莉涅发出佩服的赞叹,但库斯勒已经立刻发出指示。
  「喂!你站在那里把风,看有没有人从上面下来。」
  伊莉涅用手指比了比自己,不发一语地回应。
  「等轮到你的时候就会叫你啦。然后,你则是主角!」
  库斯勒边说边伸手把翡涅希丝的头纱揭开。
  「呀啊!」
  在从头顶上倾泻而来的光线照射下,雪白的兽耳无所遁形。
  「然后,身体俯低!」
  「……咦?」
  翡涅希丝以为自己听错而杵在原地,库斯勒又再说了一次。
  「我说,俯低!」
  「……」
  「膝盖着地,身子俯低啦。」
  翡涅希丝的表情看起来就像觉得对方在开玩笑,但是库斯勒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她似乎也终于理解到他是认真的。

  翡涅希丝害怕得垂下耳朵,战战兢兢地让膝盖着地,整个人缩在库斯勒面前。呈现一幅让人想用手指戳她、欺负她的构图。
  正要走去把风的伊莉涅注意到两人的情形,不禁提高声量说:
  「等……等等,你在做什么啊!」
  「闭嘴。」
  库斯勒没有看伊莉涅就回答。
  「不保持安静就听不见了。」
  「啊?」
  库斯勒贼贼一笑,不加以理会伊莉涅。
  「要乖乖地竖起耳朵仔细听喔!」
  库斯勒这么说之后,查觉到其意图的威蓝多也小声地笑了笑。
  「那么……」
  库斯勒轻轻地抬起右脚。
  「如果发出奇怪的回音,那里便是通往地狱的入口!」
  然后,「咚」的一声,用脚跟敲响石板地面。


  就算有人习于盗采,那家伙也不过是人类。耳力再怎么好一定也有限。
  但如果是拥有非人类耳朵的翡涅希丝。
  库斯勒从《龙血之书》上记载的陈腐传说中,推测到圣堂里肯定还有个隐藏的房间。因此他才会和威蓝多一起滴水不漏地敲遍圣堂里的石板。翡涅希丝也立刻理解到自己的任务,一副「看我的」,就紧贴地面把耳朵直接凑上去。
  过不了多久,她便「啪」地弹起身子。
  「在那里。」
  翡涅希丝毫不迟疑地伸手指向一个果不其然的地点,在某种层面上一点都不让人惊喜。
  是那座巨大的龙的雕像。
  「既然这样,威蓝多,换你出场了!」
  「咦——?为什么是我?」
  「你在那个像铅的占卜的打赌上算计了我吧。装得一副好像初次尝试一样。」
  「……」
  威蓝多露出「干嘛现在提这档事呢」的表情,但是他好像也有自觉,不情不愿地扛起一把握柄长度直逼他身高的大铁锤。
  「不过啊,难道不会觉得有点罪恶感吗?」
  「那是炼金术师不需要的感觉。」
  「真是服了库斯勒你啊!嘿!」
  威蓝多举起铁锤,敲向龙的雕像。
  虽然响起了巨大声响,碎片也四处飞散,但雕像只不过多了几道轻微的裂痕。
  「这还真是超乎预料的辛苦呢……」
  威蓝多一边这么说,一次又一次地挥动铁锤。
  龙的雕像随着产生了裂痕,碎片剥落,似乎就要碎裂。
  翡涅希丝大概是对于破坏雄伟的雕像这回事感到惊恐吧,她一边拍着衣服上的灰尘,一边以僵硬的脸色凝望着。伊莉涅也走近圣堂的入口处,神情复杂地看着这项作业,却冷不防地发出一声轻微的悲鸣,摔倒在地。
  「你们在做什么!」
  原来是闻声慌张赶来的士兵推倒了她。
  然而,威蓝多只是稍微往那边瞥了一眼,就无视众人再度挥下一记。结果伴随着与刚才不同的沉闷声响,铁锤被吞进龙的肚子里。以此为契机,出现裂痕的地方也如排山倒海般地崩解,扬起厚厚的一片碎石尘埃。
  然后,当场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被牢牢锁住。
  朝向崩坏的雕像后方。
  有某种「生物」在那里。
  「唔,哇!哇啊!」
  发出悲鸣,瘫坐在地上的人是士兵们。
  库斯勒看见伊莉涅完全被那气势给震慑住,所以连悲鸣都发不出来。
  身旁的翡涅希丝近乎无意识地紧紧孤住库斯勒的袖子。
  那东西从雕像后方狠狠瞪着无礼的擅闯者。
  而且,侵袭库斯勒等人的不只是令人畏惧的目光。
  「嗯!」
  第一个往后仰的人是威蓝多,稍迟一些,异状也传到库斯勒他们站的地方。
  最先感到恐慌的是腿软的士兵们。
  「是……是瘴气!矿山的毒气!」
  人一旦有些半吊子的知识就更会平添恐惧。
  虽然如此,确实有臭味传出。是一种独特的,像是削切石头的味道。
  掩鼻感到不知如何是好的只有伊莉涅。
  库斯勒和威蓝多知道那是什么,而翡涅希丝似乎也马上就回想起来。
  「这个味道……难不成……」
  翡涅希丝抬头看着库斯勒,如此喃喃自语。
  威蓝多再度挥舞铁槌,将破洞敲大,然后搬开瓦砾。
  传出刺鼻味道的洞穴中,好比巨大棕熊的那东西就四肢匍匐在地。
  「还真壮观啊!」
  有好几头龙潜伏在那里。
  错了,应该说外型肖龙,在广场上见过的那座金属制品。
  「伊莉涅,换你了!」
  库斯勒向吓得跌倒在地的伊莉涅发出指示。
  「你负责调查龙的尸体。而我们……」
  因为他露出奸笑的缘故,话语在中途停顿了一下。
  「要去调查龙的血。」
  库斯勒说完就要举步往前,却被翡涅希丝捉住衣袖,制止了脚步。
  翡涅希丝虽然一脸不安地仰望库斯勒,不过当两人目光一对上,她又慌慌张张地松开袖子。
  「我不会去别的地方。」
  库斯勒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稍微在这里等一下。」
  当头顶被轻拍几下时,翡涅希丝就缩起了脖子,口中像是有话要说,但结果还是沉默不语。
  库斯勒和耸了耸肩的威蓝多会合,一起进到隐藏在雕像后方的房间。
  那是一间库斯勒两人即使高举两手也无法碰到天花板的挑高房间,金属制的龙总共有六头坐镇在此。
  尽管如此,其中有几头缺了身体的一部分,不然就是扭曲凹陷。
  「这是战争后的伤痕吧。」
  威蓝多喃喃道,然后视线对上某块地方后就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
  库斯勒一站到威蓝多的身边,也在瞬间停止了呼吸。
  那里的墙壁靠着两具死去已久的白骨。
  「……什么都别说喔。」
  库斯勒只轻声地留下这句话,就前往房间深处去找寻他的目标物。
  威蓝多凝视了两具白骨片刻后,也跟在库斯勒后头追上去。
  那两具白骨似乎互相依偎。
  身上的衣物虽然已经完全风化了,但那独特的样子还是可见一斑。而脚上则被拷了枷锁和铁球。他们恐怕是到最后与龙一同被封印的异形者。
  「威蓝多!」
  库斯勒已经从房间深处通往地底的阶梯走下去,在抵达处呼唤同伴的名字。
  很快地,威蓝多也来到库斯勒的身边,轻声吹了个口哨。
  「特别在这种时候,你不会想试着一个不小心让蜡烛掉落吗?」
  「才不会。」
  库斯勒简短地回答。
  他们的眼前是一潭比黑暗还要昏沉的池子。
  光是稍微用脚尖碰触试探,就可以明白那不是普通的水。那是比起液体还要更具黏性,浓稠度堪与人类的恨意和憎恶比拟。
  「这就是龙血的真面目啊?」
  威蓝多愣愣地说道。
  龙的血会带来地狱之火,另一方面它对百病都有效,物体沉浸在其中将会躲过时间的推移。
  多么像乡下异教徒想出来,无所不能的存在。
  然而,如果那只是把它描写得有如神话,刻意夸大其辞而已呢?
  这么一想,库斯勒会对这番话似曾相识也是理所当然。
  会引发地狱之火这个说法只是单纯指出它的可燃性,能够医治百病也仅仅表示它能用在某些疾病的治疗上,沉到里面的物体不受时间影响,换句话说,可以把它想成「肉的保存」。
  库斯勒心底有了谱,龙血就在具备上述特性的那一类物质中。
  而且,从最重要的地狱之火这部分的描述,就几乎能够锁定确切的答案。
  龙血指的就是沥青,也就是石头的油。
  这种油类在此地极为罕见,几乎只能在翡涅希丝出生之地,那遥远彼端的沙漠地区才能够开采得到。
  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的人,绝对会吓得魂飞魄散。
  因为它非常容易着火。
  再加上会产生黑漆漆的烟幕,看起来就像这世界快要结束。
  如果从嘴巴喷射出这东西,肯定会见到一幅惊心动魄的光景。
  龙的传说指的其实就是这个机关。
  「那么,我们就来唤醒沉睡的龙吧。」
  库斯勒说完便转身离开。


  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伊莉涅从损坏的部分到里面的构造,彻底确认了金属制的龙。
  就在这时候,大概是获得那吓得腿软的士兵们的通报,骑士团的人也来到。
  让库斯勒感到惊讶的是,艾鲁森本人也在其中。
  或许是因为什么都好,他只想有所凭藉吧。
  「这是怎么回事?」
  「诚如您所见。」
  「什么!」
  被垫伏在崩坏雕像后方的龙一瞪,艾鲁森停下了脚步。
  不过,他或许是记起不能在属下面前闹笑话,于是就清咳了一声,挺直腰杆。
  「龙的传说是真有其事。」
  「……」
  「目前正在进行调查,十有八九……龙会喷火指的是一种兵器。」
  「兵器……」
  「广场上有座喷水池吧?和那座铜像一样啊。」
  就像伊莉涅说过的,在广场的那一尊,怎么看都觉得它摆出了很痛苦的姿势。其实也怪不得,因为龙的雕像原本呈现的是四肢甸甸在地,张开嘴巴的模样。
  「但……是,那又怎样?喷泉当作兵器实在是……」
  「当然,喷泉吐出来的是水,但如果那水会燃烧呢?」
  库斯勒贼贼一笑。
  「库拉托鲁大公过去曾经要求炼金术师表演喷火的杂耍吧。」
  这也和那个一样喔。
  听完库斯勒的话,艾鲁森沉默不语。
  然后,伊莉涅从洞穴中走了出来,看来她早在一旁静待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
  「我稍微查看了一下,果然是那样。里面呈现出类似精密风箱的构造。我想其基本使用原理大概就跟运用在喷泉上的道理是一样的技术。」
  「有能够拿来用的吗?」
  「看起来毫无损伤的姑且有两座。是用非常高纯度的铜制成的喔,简直就像上周刚做好一样美丽。另外,或许从别座上面拿零件来修的话,可以修好一两座,但是在这里,我不知道能不能修啊。而且只有我一个人的话,人手根本不够用。更何况,这里又臭得要命……」
  还能出口抱怨就表示她已经大致镇定下来了。
  库斯勒点了点头,看向艾鲁森。
  「情形就是这样。您怎么打算呢?我想这比把水银灌进死鸡体内,还更能让异教徒们吓破胆喔。而且,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到深处的池子里汲取沥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洒向敌军,再把火点燃就行了。我们就不用杀出一条血路,而是靠火路冲破突围。」
  艾鲁森对于眼前发生的事似乎还半信半疑,甚至眼睛也不眨地注视着「龙的尸体」。
  但是,他不愧是担任骑士团部队传令官的男人。
  他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眼神便重新散发光彩。
  「我去和大公商量。」
  「意思是?」
  「赌一赌这个奇迹。炼金术师们,让我见识一下你们的本事,去证明自己不是只会烧钱的虫子吧!」
  库斯勒缓慢地点头回答:
  「这是当然,不过我们的协助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路上的安全。还有事情安顿之后的晋升,以及分配合乎身分的工坊给我们。」
  「……」
  艾鲁森睨视库斯勒,他的脑袋里势必正在做各种衡量。即使「龙的尸体」和沥青突然摆在眼前,没有库斯勒他们的协助,一般人顶多也只会做出类似点起火炬去驱赶狼的使用方式吧。
  艾鲁森点了点头说:「可以。」
  「我以艾鲁森之名起誓,保障你们在路途中的安全以及往后的事。不过……」
  「不过……」
  「前提是要能够顺利逃脱。」
  库斯勒恭敬地垂头行礼,回答:
  「谨遵吩咐!」
  然后,转身对其他人说:
  「都听到了吧。」
  威蓝多摸着下巴,露出冷笑;伊莉涅则双手扠腰,嘟哝着:「自以为了不起」之类的话。
  最后的翡涅希丝则不知为何,用一种哀感的眼神看着库斯勒,但库斯勒忽视她的视线,再次望向艾鲁森。
  「那么,我想此事应该是分秒必争?」
  「自然如此。」
  就这样,库斯勒等人开始着手让古代技术复苏,为了在绝境唤起奇迹。


  逃离卡山与从城市出入口进行突击的消耗战在根本上便不相同。
  再者,敌人果然有和城墙内部的居民互通往来,似乎已经察觉到阿萨美徽章部队试图逃脱一事,对城墙进行攻击的同时,也开始发动捣乱内部的箭书攻击。
  特别是那些跟着阿萨美徽章部队前来此处无妨,但就算离开这座城再逃往别处,未来也看不到展望的工匠或商人,就成了敌军拢络的目标。他们之所以会来到卡山,是因为抱着此处能获得工作的期望,如今就算转往既得权益已经牢实巩固的新城市,可以想见的是他们也只会倍尝辛苦而已。
  因此,城墙外面的敌军便射来箭书,上面写道:无论事情的真伪,绝不危害没有从事战斗的人,另外,等到城市复兴之际,将会接纳这些人为新市民。而且,其条件则是与骑士团为敌。
  城墙内部存在着与外敌秘密互通的间谍。如果在城墙里面的人去谄媚讨好骑士团,一旦骑士团的人整批离开卡山城的话,他就会无从辩驳。
  但是骑士团的人尽管无能也还是名骑士,并不是轻易就会被剑抵住的对手。
  整个城市就好像被性格恶劣的圣职者为了宣扬教义而捏造出的神所抛弃,弥漫着不安定的氛围。
  没有人也没有任何事物值得相信,互相试探,只为了自己的利益行动。
  要让这样的情况崩坏,只需一些微不足道的契机吧。
  假使一直身处于这样的紧张气氛中,脑袋或许会被逼疯。
  眼下能有必须埋头进行的工作,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称幸。
  「这个单字是指松脂啊?那么这个让水燃烧的魔法粉末,是生石灰啊……再来是硫磺、磷,还有水银是吗……」
  「还真危险。各自的分量要多少?」
  「上面没写。只能挑几种出来试试。喂!那边的!不要拿火去接近沥青啊!」
  以城墙为阻隔的防卫战再三进行,为了防止城里的暴动,佣兵们结党成群巡视。工匠们也大多担心会有后患,因而不肯伸手相助,龙的复活工作便几乎全落在库斯勒等人身上。
  现有的火炬都尽可能拿来当圣堂的照明,决定于骑士团共生死的工匠们也聚集在此,与伊莉涅一同分解受过损伤的龙的尸体,调查其内部构造。
  另一方面,为了让从地底的池子里汲取到的沥青发挥最佳燃烧效率,库斯勒继续解读《龙血之书》,再由威蓝多实地进行测试。
  威蓝多只要一得知方法,接下来就凭自己的直觉,卯起劲反覆实验。当他知道从库斯勒身上再也挖不出新情报,就臭着脸一副要库斯勒别来打扰的模样。
  再看看伊莉涅这边,她拥有足以在片刻间就组装好与水车连动的风箱的高超本领,而且爱探究、爱尝试的个性不亚于威蓝多,甚至高过他。更何况,好歹她曾经坐过铁匠工会首领的位子,因此尽管混在身高及年龄都比自己多出一倍的工匠之间,她的举止也依然像个干练的工头一样。
  猛然发现,矿山遗址的圣堂已经变得像座大工坊了。
  人们依照自己的专业,从事自己的工作。虽然做的事七零八散,但最终目的就只有一个。
  当然,分工合作并不稀奇,工匠的工坊正是这种做法。像衣服这种做工繁杂的商品,有时还得踏上几年的旅程,历经多个国家的工坊,才能做出最终制品。
  但是,这对一直以来总是自己独自作业的库斯勒而言,是件新鲜且不可思议的体验。
  第一次体会到的这种感觉,八成就是所谓的团结一致吧。
  库斯勒产生了明明异常疲惫却又神清气爽的感觉,他不禁在鼻间冷笑。
  没资格再嘲笑为了找到容身之所而变得盲目的翡涅希丝。
  炼金术师虽然都同样拥有前往抹大拉之地的目标,但每个人也都是靠自己,各自为政。
  而且,也因为不知道可以信任谁,所以光是想到与其他人共同作业就会嗤之以鼻。因此,库斯勒也一直深信独自作业才适合自己,那才是这世上最洗练的做法。
  但是,现实似乎稍微复杂,有些事看来未曾经历过就的确不会知道。
  现在这样也不坏。
  库斯勒觉得略为倦怠,就往墙上一靠,自觉此时的姿势仿佛在向某人投降一样。
  「……怎样啦!」
  当他在心中暗暗嘲笑自己时,一名修女站到库斯勒跟前。
  她已经学会自己找工作做,东一处西一处地帮忙打杂,搞得自己全身煤灰,遍体尘埃,满头大汗,翡涅希丝就这样从纯白的修女变成鼠灰色的修女。
  鼠灰色的翡涅希丝开口:
  「没问题吗?」
  库斯勒以为她问的是作业上的进度。
  「没问题吧。威蓝多是实验狂,看伊莉涅的样子也像是很惯于使唤人啊。要不然,也可以动手改造风箱,代替空气喷出沥青,这个构想并不差,那种东西也应该很快就做得出来。」
  库斯勒望着像蚂蚁又像蜜蜂般忙碌奔走的工匠们如此回答后,等待他的却是美丽的绿色眼眸所投射过来,有些愠怒的视线。
  「请你去休息。」
  「啊?」
  不给库斯勒反问的机会,翡涅希丝已经走进库斯勒,钻到他的腹侧。
  「你的脸色很难看。」
  「……」
  看来她似乎打算要借出自己的肩膀,将库斯勒带往某个地方。
  「你说错了吧,是很难看的奸诈脸孔才对吧。」
  库斯勒一边说,一边想将翡涅希丝推开,但娇小的鼠灰色修女却很顽固。
  「你老是跟我说,要我别勉强。」
  确实如此,库斯勒心想。
  事实上,自从戈尔贝蒂开始的长途跋涉以来,他就没怎么睡,一直在工作。
  差不多到极限了吧。他脑海中的某个角落早已清楚。
  「……但是我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去睡吧。」
  库斯勒未曾多想就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心头一惊。
  他在留意其他人的感受。
  这座巨大工坊表现出来的团结一致,也清楚地投射在他自己身上。
  「顺便告诉你。」
  翡涅希丝一开口就让库斯勒回过神来。
  「我也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不过还是接受你的忠告去休息。」
  小女孩的话完全正确。
  但库斯勒还是接着反驳。
  「我可是不眠的炼金术师。」
  「我听说那只不过是种比喻!」
  翡涅希丝的还击让库斯勒稍微乐得笑了出来。
  「知道了,知道了!但是走回工坊也很麻烦啊……」
  「外头有生火。你能走到那里吗?」
  「别把我看成跟你一样!」
  库斯勒虽然明明就如此表示了,结果翡涅希丝还是靠向他的腹侧帮忙支撑他的身体,两个人一同走在坑道中。大概是因为人们会在坑道中往返的关系吧,这里也处处点着火炬,不必担心照明不足。
  但是,才稍微离圣堂有一段距离而已,方才的喧嚣便恍若梦境般遥远。
  「……突然变安静了呢。」
  库斯勒不加思索地低语。
  「不可以回头。请稍微休息一下。」
  翡涅希丝一本正经地说道。完全就成了个爱管闲事的顽固修女。
  库斯勒虽然并非对这项作业已无罣碍,但炼金术师讲求的是看清现实,掌握事实。那个地方现在需不需要他在场,他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会再回去。因为现在就算放着不管,八成也能顺利得到结果了。」
  翡涅希丝惊讶地抬头看向库斯勒,可能是对他突然表现得这么开通而心中起疑吧。
  「原以为分工合作是只会做些无趣工作的那群工匠才会使用的方法……现在却实践在制作龙型火焰喷射器上。真是杰作啊。」
  从坑道来到洞外时,就受到一股仿佛要将身体撕裂的寒意侵袭。相对地,夜空中未见一片云朵,满天星星好比撒落的银粉。
  库斯勒被翡涅希丝催促,坐在火堆的旁边。翡涅希丝并没有立刻坐下,就这样转身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就抱了一大叠毛毯。大概是在这里监视的士兵所准备的吧。如今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不知道是待在圣堂中,或者去城里巡逻,也说不定是越过城墙和敌人作战了。现在是生是死,谁也说不准。
  「辛苦你了,可以回去工作啰。」
  在火堆旁用毛毯裹住身体,疲累就像融化的冰块一样渗了出来。
  这里当然是最差的睡眠环境,不过睡意让他毫不在乎这点小事。
  「不,我要待在旁边。」
  库斯勒正想赶紧闭上眼睑,翡涅希丝却如此表示并且坐到他旁边,于是他以嫌麻烦的眼神注视她。
  翡涅希丝没有正眼看向库斯勒,而是有些像在闹别扭般固执地凝视火推。
  「在旅途中,同行的旅伴会贴近彼此的身体来取暖。」
  这么说的翡涅希丝正坐在包裹住库斯勒的毛毯之外。她留下应该另有目的吧。
  不过,库斯勒的脑袋因为睡意而几乎无法正常运转,他似乎知道却又不懂翡涅希丝究竟想做什么。
  总而言之,因为太麻烦所以把她娇小的身体也一同裹进毛毯里。
  「那点常识我知道啦……正确来说,应该要彼此裸着身体吧?」
  比起穿着衣服裹着毛毯,两人赤身裸体地相拥还比较温暖,这并非向教会解释的托辞,虽然不可思议但却是事实。
  然而,库斯勒隔着头纱在翡涅希丝的耳边这么说时,明明往常都会闻到乳香,现在却成了灰尘与沥青的味道。
  是因为这个缘故吗?翡涅希丝使出反击。
  「……虽然确实是如此,但从你的口中说出,听起来就很不雅。」
  「我想睡觉啦。」
  在对话之间,也差点就要陷入沉睡。
  「有话要说的话,可不可以快一点啊?」
  翡涅希丝之所以隐藏不住心事,况不定就是因为这个性格。身为被她盘算的角色自然很不乐意,但她本人却还吞吞吐吐不干脆。
  不过,从她身体的动作可以察觉到她总算下了决心。
  看来彼此的身体有所接触,就能知道许多事。
  「关于我从伊莉涅那里……听来的事。」
  「哼。」
  我想也是啊。库斯勒在鼻间哼了一声。
  「说……你……会……会带我一起走。」
  不知道伊莉涅到底是怎么转告她。
  但是,她表现出来的是足以让威蓝多从工坊逃出来的反应。
  其实在心里有所期待,但是说不出口。所以非常开心。可是自己显然就只会成为绊脚石,因此感到困惑。不过很开心。
  大概就是这样吧。
  或许这的确是怪不得威蓝多选择落荒而逃的反应。
  所以库斯勒才觉得如果自己也在场,一定会表现得更厌烦,甚至说不定还会起疹子。
  然而,听到翡涅希丝鼓起勇气这么说,他心中产生的并不是想把她推开的厌恶情绪。
  「因为我意外地觉得在工坊分工合作也不错啊。」
  而且,比起独自一人确实地活下去,倒不如赌一赌两人说不定会死的做法——他被人点醒还有这个可能。就如伊莉涅所说。马虎做出对的决定远远胜过正确地犯错。
  听见库斯勒的话,翡涅希丝的身子缩了起来。她的动作简直就像胸口被箭射到一样。
  库斯勒伸手环抱住翡涅希丝的肩膀。或许是感觉敏感吧,翡涅希丝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炼金术最大的乐趣就是得出各种物质的反应,而且还是反应愈大愈好。
  翡涅希丝低垂着头,库斯勒用剩下的另一只手略微强行地将她的下颚抬高。
  「……」
  因为情况突然的演变而僵直的翡涅希丝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一看到库斯勒刻意的笑容,便马上沉默了。
  她明明就很害怕,却不反抗。
  自己该不会变成一只吸血鬼了吧,这个联想让库斯勒再度微笑,接着凑近柔软的翡涅希丝,打算将自己的印记烙印上去。
  就在这瞬间!
  「这种事可不可以之后再做咧?」
  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差一张羊皮纸而已。
  从中阻扰的是威蓝多的声音。
  甚至,还见到伊莉涅的身影。
  「嗯?咦!啊,讨厌,威蓝多你干嘛打扰他们啊!」
  「小伊莉涅如果愿意当我的对象,我就不会扰乱他们啦。」
  「啊?才不要。再说了,你刚刚才舔了沥青对吧?你要用那张嘴做什么啊?」
  「说不定会造就干柴烈火般的恋情喔!」
  「也可以说是熊熊怒火吧。」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往来简直就像是长年合作的搭档,另外还有几名工匠自他们身后走到外头来。
  每个人都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威蓝多手上抱着的那几瓶酒瓮,里面装的看来也不是酒,而是沥青。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来做实验了,库斯勒也来帮忙啦。」
  库斯勒半眯着眼注视他,然后轻声发出叹息。
  「幸运就不能持久一点吗?」
  他对眼前的翡涅希丝这么说,翡涅希丝则双目紧闭,露出就要哭出来的表情说:
  「……请……放开我……」
  她满面红霞。库斯勒一放开她的下颚,被人看到自己难堪模样的她就抱着头蹲伏下去。
  库斯勒耸了耸肩,用最后的力气抑制睡魔,然后站起身来。
  「那么,要做实验啰。后续再等下次喔。」
  库斯勒戏谵地说,被那么直截了当的说法吓到,茫然失神的翡涅希丝仰头怒瞪库斯勒。
  「你,真的很……」
  「嗯?」
  「没事!」
  翡涅希丝动怒,拨开毛毯后站了起来。
  但是,她并没有离开库斯勒的身旁。
  仿佛在宣称这是属于她的位置。


  伊莉涅和其他工匠们进行组装的是龙的心脏部位。由筒状金属连接上几道控制阀和驱动装置便组合完成。
  「基本构造并不难。只是将沥青放在高处,而喷孔则比其略低。光靠这样,就能利用液体本身重量所产生的力道产生喷射。喷泉也是一样的道理啊。只是想伸长喷射距离的话,就得加上类似风箱的构造来施加压力,再打开控制阀。那个龙的形状也很合理。采取那种姿势,用来储备沥青的屁股部分就刚好在高处,翅膀这个设计也刚好可以发挥风箱把手的效果。之所以选择翅膀的形状,也是因为翅膀具备长度,能够运用到杠杆原理。看来制作出这东西的人们,不仅有合理的思考,也充满童心啊。」
  伊莉涅俐落地解释,不愧是厉害能干的工匠。
  待在戈尔贝蒂时的憋闷虽然有许多原因,但最大的理由果然还是因为她的杰出能力无法在规矩一堆的城市工坊中得到满足的关系。
  「沥青的部分,按照《龙血之书》的原料配置,易燃性就产生相当大的改变。而且黏性是最难的问题呀。」
  「黏性?感觉像水一样稀薄才能飞得更远啊?」
  库斯勒提出疑问,威蓝多便耸了耸肩。
  「黏稠如烂泥的话,才更能沾黏上敌人,酿出悲惨的情况吧?」
  「……原来如此。」
  这是用来杀人的兵器。
  「要让它飞得远也要有一定程度的黏性,效果才会比较高,但是这么一来机具的部分就会容易堵住,松脂和硫磺的成分过多,可燃性就会变差。最佳的比例分量没有清楚写在那本书中,大概一直都是靠口传吧。」
  而知道比例的人恐怕就在那雕像后方的阴暗处,默默地相偎静坐,迎接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
  「情况就是这样,姑且算是已经做好准备啰。」
  威蓝多把酒瓮里的最后一滴液体倒完。另一方面,伊莉涅则接过库斯勒递来的火捻,点燃堆在完成组装的机身下的柴薪。
  「虽然这动作会让人心惊胆跳,但一定要加热让它变软才行。」
  威蓝多兴致勃勃地解释。伊莉涅则以专注的神情,一直凝视着逐渐变热的心脏部位。
  「听到里面发出类似轻微敲击的声音时,就表示恰到好处。再加热下去,我想里面就会爆炸了。」
  听完威蓝多的描述,伊莉涅像在凝神倾听般,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心脏部位。
  然后,在没有人开口的情况下,缓缓点了头。
  「我觉得可以了。」
  语毕,她便一手搭在能对内容物施加压力的风箱部位。
  「那么,谁要当唤醒龙的人呢?」
  所有视线都自然地集中到库斯勒身上。
  「我?」
  「嗯,毕竟发现的人是你。」
  「……怎么觉得好像被设计去当坏人的角色啊。」
  「的确,大概这辈子都不能再踏上这块土地了吧。」
  库斯勒看了威蓝多一眼,轻微地在鼻间哼了一声。
  然后,把手放在风箱的位置。
  「不要加太多压力喔,要是破裂,这里就成了一片火海。」
  描写龙受伤的那段文字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而且,这块土地富含的矿物是龙身上破碎的鳞片这句话,也因为龙的身体确实都是由矿脉中挖掘出来的物质所制作,并不算有错。
  「死在实验中总比死在处刑台上来得好。」
  伊莉涅耸了耸肩,拿着一根点火的木棒摆在金属管子前方。这是要用来点燃喷射出的沥青。
  「感觉与其木头直接碰上去,倒不如瞄准喷流的上方比较好啊。」
  「那么,地狱之火啊。如果在死前见过这一幕,恶魔的威胁就会变得不管用了吧?」
  「令人讨厌的玩笑。」
  伊莉涅说完,便退了开。
  在场所有人的注视之中,库斯勒压了几下风箱,感觉得到期望的手感后,便拉下打开控制阀的把手。
  「——!」
  这一瞬间,空间膨胀起来。众人眼前出现了太阳,并且划出一道火焰的虹。所有一切都只在一瞬间,无暇去产生害怕、赞叹等等称得上感情的情感。
  几秒后留下的是怀疑脸上的皮肤该不会都被烧光的余热感,还有仿佛炎之魔神在方才直线冲过去的火之轨迹。而且还是相当长远的射击距离,沥青在远处的地面熊熊燃烧,冒出即使在黑暗中也清晰可见的黑烟。
  逐渐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态后,在场的人总算涌现于心中的情绪大概不是惊讶吧。
  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到的肯定是让这凶猛的技术再度重现的罪恶感。
  不过,除此之外,还另有一种类似兴奋的感觉。
  有了这项武器,一定能将敌军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就能突破重围。
  这项武器就是所谓的恶魔的技俩。
  「教会的人一看到,大概会昏倒吧。」
  传说中的龙在此重新获得生命了。


  再来就只要把龙组装好,调整沥青的比例,重整军备,看准时机破城而出。
  从外头来的攻击不断持续,城墙内部的动荡也即将到达临界点。
  就连随着阿萨美徽章部队来到此地的人们,也区分成认为骑士团已经落败的一派;以及尚对骑士团有所期待,打算支持他们的一派,周遭弥漫着出现内乱也不奇怪的气氛。
  其中,还混杂了希望城市恢复原状的原居民,因此情况可说一触即发,刻不容缓。
  威蓝多及伊莉涅,还有库斯勒和翡涅希丝在体力上也早已超越极限,还是彻夜着手进行作业。
  不过,总比死来得好。总比放弃梦想来得好。
  他们以此为燃料,不停地动作。
  然而。
  那也仅持续到他们修复完第二头损伤较少,仍留存在世上的龙为止。
  不清楚是已经超过极限的睡意导致,或是沥青的味道使然,库斯勒因为剧烈的头疼而紧皱眉头,此时一名士兵上前唤住他。
  「我奉艾鲁森大人之命前来。」
  「……如果是要问作业进度,就像我事前传达过的,一定会赶上。」
  库斯勒控制不住焦躁,语气问明显透露着反感。
  「不是。」
  但士兵小声地否认:
  「是有点问题。」
  库斯勒反过来端详这名士兵。这么一瞧,就发现他身上的气质与粗野沾不上边。
  他有张细长的脸蛋,真要形容起来,这士兵比较近似于艾鲁森等人,站在使唤他人的地位。
  「请把另一位炼金术师也叫过来。」
  「……似乎被人瞧见会挺不妙的啊。你到里面等我们。」
  库斯勒指了指一条通道,这通道可以前往收纳祭器等物品,以及他发现《龙血之书》的房间。士兵看着他所指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就装成一副是来拿点东西的模样,穿梭在工匠之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那一头。
  库斯勒注视着他的背影,一个人喃喃自语说:「究竟为了什么而来呢?」
  不过,可以推知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他先做好这份觉悟。
  然后,悄声告诉威蓝多,两人各自分头前往里面的房间。
  威蓝多首先前往,库斯勒稍迟一些才进入厉间。
  当场的气氛让他不自觉地嘴角展开微笑。
  「我就从结论说起吧。」
  士兵开口:
  「沥青根本就不够用。」
  库斯勒的视线往威蓝多身上移去,威蓝多便不悦地皱起脸。
  「我可没有浪费喔!」
  「如果能够再多一点时间,或许会好一些……」
  「可是,你的不够用是什么意思?那池子的确并不如外观所见那么大,但也汲取到相当多的量啊。」
  「我从实验用到的沥青容量,以及其燃烧的范围试着做了计算。」
  士兵说完,就从皮革甲胄内侧取出一张羊皮纸。
  上头画了龙的图案、从龙的位置延伸出来的线,以及人的图样,旁边标上了数字。
  库斯勒此刻终于理解。
  龙这件事,绝对不是让魔法复活。
  彻头彻尾都关乎现实,光靠一两滴沥青不可能将眼前见到的所有景物都焚烧殆尽。
  「考虑到敌军阵营的大小和人数,想完全阻止那些家伙前进,需要现存量的三倍。当然,如果要让他们全员都烧成焦尸,应该就需要多到不像样的量。」
  倘若是像狭窄的谷地那样,进攻方向受到局限的场所,或许还算好。
  但是,卡山城外别说是小河或森林了,地势相当开阔。
  就算已经组装好三头的龙,一头能够应付的范围毕竟有限,而且沥青的喷射并非整面而是直线。
  「当然,这只是单纯的计算结果,过程中将对手想像成完全不会感到恐惧的木偶。事实上,人并非木偶,所以应该会怕火……」
  「同样的道理:既然他们不是木偶,就会发现只要不站住龙的正面,火就没有那么可怕啊。」
  「正是如此。」
  敌人会有什么反应,无法预测。
  而艾鲁森并没有被龙的威力蛊惑,在将它想成一项兵器的前提,并进行检讨后的结果,就是沥青不足的判断。
  「撤退中重要的是并非歼灭对手。如果能够歼灭敌方,就没有撤退的必要了。重要的是得让他们产生穷追不舍也无益的先入之见。让他们知道就算追到了,也会造成很大的损伤。」
  「因此?」
  开口发问的人是库斯勒。
  艾鲁森他们站在比炼金术师更直接面对危机的地方。
  试着计算后的结果是如此。沥青不足。还有其他方案吗?
  他们绝不是就这样了结一件问题的人。
  手上能用的工具全部都拿来用,能办到的事也都去做。
  库斯勒思考着如果自己是艾鲁森,将会怎么做。
  撤退战的一般打法,是威吓敌人别追过来。或者,就算内部空虚,也要如点铅成金一般混淆视听。
  「我曾见过你们在戈尔贝蒂弄虚作假的那场骚动。」
  他用了「弄虚作假」这个字眼。
  不过,那确实是内容空虚的幻术。
  「如果想要让那些深被迷信所惑的异教徒有所畏惧和冲击,沥青不足的部分或许可以用恐惧之火来孺补。」
  「一开头就狠狠地给予一记重击吗?」
  「这也是其中一个方案。」
  但答案并非这个。士兵想说的是舞台演出效果。
  「不过,两位还有一项可以利用的道具。」
  最适合让异教徒全身战栗的道具。意外地,此时神情一僵的人是威蓝多。库斯勒因为率先预测到的关系,不动声色地反过来观察士兵。
  「我们有拒绝的权利吗?」
  库斯勒如此反问时,士兵稍稍垂下视线。
  「艾鲁森大人绝对不会低头求人。」
  「……所以,你才会代替他来,不是吗?」
  库斯勒这么一说完,威蓝多就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气质不错的士兵微微地点头。
  「艾鲁森大人很清楚这是谁的功劳。但是大人也有必须下的决断。」
  「就算我们现在企图潜逃,也没机会了吧。」
  士兵以沉默回应库斯勒的这句话。
  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吧。
  情况刻不容缓,而最重要的关键——龙型火焰喷射器却燃料不足。
  这么一来,就还要再一样武器。需要能够弥补沥青不足的恐怖火焰。
  他们当然会想到这个方法。原本骑士团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将「翡涅希丝」从遥远的彼方带过来。
  「请把我来到这里的事,理解成是艾鲁森大人出自于不想强行下达命令的善意。」
  「但是,结果并没有不同啊。」
  库斯勒抱怨似的吐出这句话。
  库斯勒很清楚他们想要的是什么,除此之外他自己也想不出别的方法。
  那个龙型兵器不能单纯被当成兵器,一定得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从地狱中召唤出来的生物。
  而且,这并不是没有方法。
  要领就在伊莉涅所找到的那幅画卷中。
  「操纵被诅咒的古代兵器的大魔导师,是这样吗?」
  库斯勒以怀疑的眼神注视士兵。
  「但那个小女孩不会太可爱了一点吗?」
  这是他聊胜于无的反抗。
  「我们不是邪恶的一方,也没有多高贵。既然如此,就想到『圣魔女』这个称呼或许合适?」
  圣魔女。
  或许是个合乎翡涅希丝身分的别名。
  「明天一早上阵。要让她骑在龙的身上,或是在马车上组装可动式的高台,就听凭两位处理。总之,拜托你们展现一个像在戈尔贝蒂时进行的华丽表演。我们能不能逃得了,恐怕全维系在这一点。」
  士兵行了一个礼,就转身离去。
  库斯勒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墙壁,一动也不动。
  「库斯勒!」
  威蓝多唤了他一声。
  「如果你说什么都要我帮忙,我会协助你们逃走喔。」
  库斯勒惊讶地看向威蓝多。
  不过,威蓝多邪邪地笑说:
  「当然,不是为了你啊。是为了小乌鲁。」
  他分不清威蓝多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实,不过,应该是真的吧。
  但是,库斯勒摇摇头。那太不实际。他们想要活下去,就只有死命紧咬着骑士团,别无他法。
  况且,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为了达成目的,能够用的东西就都拿来用。这才是炼金术师。」
  库斯勒如是说。
  将少女当作诅咒的道具这点小事,自然应当去做。


  翡涅希丝和伊莉涅早先已经一起回到工坊,所以库斯勒也步下丘陵,往工坊走去。
  城墙的另一端处处升起火堆,敌人的身影清晰可见,但目前战况稍微趋缓。骑士团这一方无力进攻,敌方也正严阵以待,就等天明时分骑士团冲到城墙外面。
  大概是因为在黑暗中见到敌人昂然挺立的身影吧,库斯勒也感觉到想要躲过潜伏在这片黑暗中的敌军的追杀,只有三头龙实在太不可靠。
  而且,要让万人以上的军队吓得双腿发抖,靠的并不是粗壮的胳臂或巨大的棍棒。
  军队恐惧的其实还是看起来在战场上毫无作用的国王的纤细手臂,以及那只手挥舞的锡杖。
  翡涅希丝的存在肯定会派上用场。
  在敌方部队中有不少这个城市的人,他们绝对会立即理解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自己本身所信仰的传说真的存在。然后,就会领略到这传说正在张牙舞爪。
  目标清楚,结果可期。不仅如此,在敌方没有对策的情况下,结果无须就着火光也清晰可见。
  既然如此,就没有不使出这一招的理由。
  然而,他心中的踌躇为的是什么?
  库斯勒的脚步停在工坊门口。火光微微从关上的木窗缝隙泄漏了出来。周边的工坊也有几间立下决心帮助骑士团,正在制作让龙复活的材料。身处其中的库斯勒看起来简直就像正在烦恼工坊钥匙弄丢一样。
  「太蠢了!」
  自己不是为了前往抹大拉,决心打开隐藏世界真理的大门吗?
  为了这个目的,什么事都愿意做。不是曾经这样发过誓吗?
  库斯勒说服了自己,将门推开。
  如同世上许多事,当你决定开启它时,它就会轻易地敞开。而且,已经开放的这项事实便难以当成从未发生过。
  工坊里面与外头不同,热气蒸腾。熔炉里面传来低沉轰轰的烧炭声。
  伊莉涅抱着火耙子待在炉子前面频频点头,另外还有两名看样子是来协助伊莉涅的工匠也已陷入沉睡。
  他才在心中暗想怎会这么不谨慎,就发现作业台上有块东西,状似揉过的生面团,另外还有一个铁脸盆。那是库斯勒曾经告诉过翡涅希丝的闹钟。只要揉过的生面团一膨胀,脸盆就会倾倒掉到地板上。这一定是翡涅希丝运用了当时听到的内容。
  她在他身边的话,就会像这样,彼此共享一项又一项的知识。
  库斯勒走向里面的寝室。
  他缓慢地将房门打开,月光从缺了一角的木窗缝隙照射进来,睡着的翡涅希丝就沐浴在月光下。
  毫无防备的睡脸。
  这是一张世间没有任何悲惨的事情,只有采花逗鸟,安稳的每一天在等待她的脸。
  然而,这张脸的背后究竟经历过怎样悲惨的现实和辛苦,库斯勒只能全凭想像去猜测。翡涅希丝能够平安熬过那地狱可以称得上是奇迹。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即使经历过那种遭遇,她还是能够表现出如此毫无防备的睡相。
  库斯勒走到床边,坐在角落。当初收留翡涅希丝时,她还是个相当不知世事,装模作样,明明很懦弱却爱逞强,无可救药的蠢蛋。
  但是如今她懂得如何用自己的步伐前进,有时甚至还胜过库斯勒。
  这座城市的人曾经接纳了像自己这样的异形者,这段历史对翡涅希丝而言,应该比用一般的眼光去看待还来得更重要。「我们这一族是不是被世界厌恶疏离的存在?」因为对这个充满绝望的疑问而言,它肯定是能够给予希望的答案。
  库斯勒接下来要对翡涅希丝说的事情,将会把这道希望完全粉碎。而且还不是胡乱瞎猜。而是观察事实,分析状况,实情都指向这个推测出来的结论。像你们这种异形者为何会被世界厌恶疏离,库斯勒将告知她决定性的原因。
  然后,还要拜托她表现得像个被厌恶疏离的人,去向他人施加恐惧。
  在库斯勒发现龙之传说的秘密之前,他曾考虑过为了活命,其中一个可能的选项就是把翡涅希丝的身体献出去。他现在要做的事和当时的想法究竟又有什么不同?都是为了活下去,而选择伤害某个人。当然,至今为止他也做过类似的决定。重新回想自己的生存方式后,他也知道自己死后铁定会下地狱。然而,此时此刻,就只有犹豫不决。很明显地,自己心里的一贯原则已经崩溃。「利息(库斯勒)」这名字到哪里去了?库斯勒自问。
  大概是在和翡涅希丝与伊莉涅相处时,就宛如砂糖做的糖果一样融化不见踪影了吧。
  你要不要放松一下?翡涅希丝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结果就演变成这样。
  库斯勒心想,果然原本的自己才正确。
  对任何人都不应该敞开心胸,只顾着将身体伏低,疑神疑鬼,咬紧牙根过日子才对。不该去知晓这世上还有未曾想过的快乐。
  「唔!」
  突然,他感觉到有东西碰触他的身体,库斯勒倒抽一口气,挺起腰杆。
  转头一看,翡涅希丝正睁开眼睛瞧着他。
  「……你醒了啊?」
  「我总不能只顾自己去睡吧。」
  她轻轻地笑了笑,这句话是有些故意说给库斯勒听的吧。
  「伊莉涅要我去睡……」
  她叹了一口气,眼皮轻轻地阖上。
  「但是,人一旦太过疲累……就反而睡不着呢。」
  又或者是……库斯勒在心里猜测。
  经历过许许多多残酷遭遇的翡涅希丝。那些经验或许让她产生了不祥的预感。
  若非如此,不能解释现在的状况。
  翡涅希丝的表情异常地温柔。
  「伊莉涅跟我说了喔。」
  「什么?」
  库斯勒不禁反问。
  但是,翡涅希丝却发出窃笑回答道:
  「她说你深信自己把表情隐藏得很好。」
  这张脸是女人的脸。这个语气是女人的语气。
  「当然,你偶尔才会不小心流露出来……」
  翡涅希丝向库斯勒伸出手。
  「流露出来的时候,总是非常清晰易懂。」
  「……」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聪明的女孩。
  不对,或许只是取决于她擅不擅长。
  擅不擅长其实与才能无关。
  追根究柢是经验的问题,翡涅希丝曾经度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呢?
  「你……」
  库斯勒开口,停顿。皱起脸。
  他感觉到相当荒谬。
  他竟然没有察觉到真正的自己。
  一定是因为这样,库斯勒才会接受「利息(库斯勒)」这个别名。
  为了建立出「表象」,说明自己不会去顾虑他人感受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你……」
  然后,翡涅希丝开口了:
  「果然是个温柔的人。」
  她轻声笑了笑后,微微叹了一口气。脸上表情就跟她让库斯勒明白自己也能够好好去爱别人的那时候,如出一辙。
  「要我成为把龙创造出来的大魔导师,是吗?」
  「你……怎么……」
  「呵呵。你以为我没有发觉吗?」
  她有些为难的笑脸是多么与接纳了世间所有悲伤后,更加热心讲述神之教诲的修女相符啊。
  「因为那幅画卷中有几处让人觉得不自然。」
  「……」
  「而且,伊莉涅也有些大意。我为了活下去,随时都以清楚认知自己是个被诅咒的存在为前提,去过日子。一旦耳边听到不安定之类的字句,我就会率先想到与自己有关。不这么做的话……日子就会像你说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翡涅希丝边把玩着库斯勒衣服的一小角,边娓娓道来。
  「而且,你的心意也转变得太突如其来了。」
  威蓝多听到库斯勒被伊莉涅说服的说法,当然不会相信。
  既然如此,为何他就认定翡涅希丝会被骗呢?库斯勒曾经板着一张脸教训说:自以为是会让人忽略许多事情,然后引导出错误的结论。
  翡涅希丝不是个简单的女孩。这一点,他明明早就知道。
  「所以我就想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啰。之后的推测就很简单。是找到了我不能待在这座城市的某种原因吧。若是如此,那些画的意义,还有伊莉涅说的话也……就证明了。然后,我便想到,这么一来说不定会为了这场战争而把我端到台面上。毕竟……我可是诅咒的道具啊。」
  她稍稍喘了口气。
  「但是……」
  翡涅希丝用力抓紧库斯勒的衣服。
  「你看起来很难过,让我非常开心。明明就有把我当成单纯的道具,用完即丢的选项。而且,实际上对我伸出援手的骑士团也已经这么做了。」
  库斯勒不知道该针对什么做出反应。就如同初次见到一种从没听说过的矿石。观察,他只能观察。而且如果又是独一无二的珍贵矿石,就更是只能如此。
  「你说过,要清楚设定好自己的目标,并且为了达成而变得精明强悍,对吧?」
  翡涅希丝已经不是刚相遇时的她。
  她懂得将库斯勒说过的话当成材料,用一种令人生气的语调说话。
  「如果是你,就算要把我当成诅咒的道具来利用,我也无所谓。」
  这样的翡涅希丝半眯着眼睛,似乎在表示月光也很刺眼,她继续说:
  「因为我正依附着你啊。」
  盲目找寻自己的容身之处的少女。
  然而,现在却看不到那份不安定感。
  「……但是,要你做的事情远超过你的想像。」
  库斯勒对于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感到难以置信。明明他前来的目的是要把翡涅希丝当作诅咒的道具来使用,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制止她。
  而且他明明很清楚这份矛盾,嘴巴却停不下来。
  「将会有一堆人死在你的面前喔。那便是这种武器。」
  就算不是靠翡涅希丝一个人去发动它,就算这么做是为了让他们可以活下去,一堆人在眼前接连死去。而她将被拥戴成这种行为的代表人物。
  这种事,翡涅希丝允许它发生吗?
  错了,应该是另一个问题,让她做这种事,可以吗?库斯勒下不了决心。
  「至今为止也死了很多人。」
  这就是翡涅希丝的回答。
  「我活下来的同时,有很多人失去了性命。『至少你要好好活下去』,有许多人对我说过这句话。事实上,我也对他们见死不救,一路逃到现在。原因就在于我自己并不想死。就算得眼睁睁看着对方被杀。」
  能够用带有说不出的平静沉稳的表情倾诉这段话的人,这世间能有几个?
  「我被你指正过好几次。不要流于盲目。我之所以会变得盲目,说不定就是因为想从这些事实上把双眼移开吧。」
  翡涅希丝缓缓吐气。
  「但是当戈尔贝蒂的工坊遇到暴徒来袭时,我第一次希望自己以外的他人逃离。当时让我感受到原来那些要我逃走的人,大家都是这种心情啊。」
  炼金术师汤玛斯炼制出难以置信的高纯度的铁,他的本领惹来当权者的疑惧,也因此差点让库斯勒等人被灭口。
  那时候,翡涅希丝的确曾说过别管她,快点自行逃走的话。
  「然而,你却叫我别吵,让我住嘴呢。我这个人,当别人要我快逃时,从来就没有拒绝过。」
  那张笑脸说明了她觉得很是有趣。
  翡涅希丝在过去总是满脸悔恨地笑。
  「而且还带着我一起逃走。那时我就想到。这就是所谓的开创命运啊。」
  她细小的手抓住库斯勒的衣服。
  比起任何滔滔雄辩,都还更能说明一件事:不要抛下我。
  「因此……」
  库斯勒和翡涅希丝的目光静静地相叠在一起。
  「我可以。」
  这短短一句话,显得相当有力。
  「我才不想要只有自己是包袱。如果说我受到诅咒,成为包袱才正是对我的诅咒。」
  一开始伸出手的人是库斯勒。虽然当初完全没有把她当一回事,但愈了解翡涅希丝之后,他也开始期待她会反握住自己的手。
  然后,如今是翡涅希丝先伸出手来。
  库斯勒握住那只手,小声地说:
  「你表现得就像工坊中的一员。」
  这世上绝对不是只有美好的事物。
  所以,这时翡涅希丝的笑脸看起来也像躺在病床上的女孩会露出的笑容。
  不过,他们还能够继续走下去。

  库斯勒没有放开翡涅希丝的手,缓缓弯下身子,中途停顿了一下,注视翡涅希丝。
  翡涅希丝不知为何露出有些气馁的表情望着库斯勒,然后好像感到害怕似的闭起眼睛。
  库斯勒轻声笑了,接着在翡涅希丝光洁的额头上烙下一吻。
  「毕竟我才刚说过后续再等下次啊。」
  翡涅希丝似乎早已有些预测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张开的眼睛底下蕴含着怒意:
  「……你很坏心眼!」
  面对这样的翡涅希丝,库斯勒只是耸了耸肩,站起身。
  「睡吧。明天八成不好过。」
  「……你也是。」
  库斯勒回头答覆翡涅希丝的话:
  「我可是不眠的炼金术师啊。」
  翡涅希丝无奈地发出窃笑,缓缓闭上眼。
  库斯勒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走出寝室。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23 编辑



终幕

  接近黎明时,所有的准备都已经就绪。
  有人要跟随骑士团离开,有人则舍弃他们选择留在城里。
  将要跟着离开的人大多是骑士或佣兵,工匠及商人了了无几。
  正因为过去的骑士团百战百胜地往前迈进,胆小的他们才会赌上自己的人生。
  不过,没有人会怪罪他们。要过怎样的人生是个人的自由,更重要的是,谁也不知道选择留在这座城里,事情会如何演变。说不定,会落得一个令人同情的结局。
  「……你们要是丢下我走人,我就用火耙子敲破你们的脑袋。」
  直到最后一刻都还在挥动铁锤的伊莉涅,在说完这句话后就失去意识了。
  她拥有那么高超的工匠本领,在这座城里想必也能活下去,不过看她那么兴高采烈地修好龙的身体,应该也很难留在这里了。或者,伊莉涅本身从一开始就压根儿没打算乖乖按照库斯勒的吩咐。
  她知道城墙内的世界无法满足她的好奇心。
  「真是!一刻都不得闲啊!」
  威蓝多把精疲力竭的伊莉涅搬进载货马车后,小声说道。
  「这就是所谓充满刺激的人生啊!」
  「这的确很刺激呀!」
  在如此答覆的威蓝多身旁,可以看到三架形状肖龙的火焰喷射器。它们全被搬到改造过的马车载货台上,马车则是每辆藉由四头马匹来搬动的特别样式。修复完成而且被擦拭地光亮无比的高纯度铜制龙像,正望眼欲穿地等待上战场的时刻。
  库斯勒坐在其中一辆龙所乘坐的马车载货台上,上头还架起了一张像宝座的位子。
  他将视线投注到端坐在宝座上的家伙。
  「你不怕高的地方吗?」
  库斯勒故意逗弄对方,为了防止被弓箭射伤而穿戴了头盔铠甲,宛如战争女神般的翡涅希丝,一脸不快。可能是因为她身边另有护卫她的士兵在,所以想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一番吧。
  其中,还可以看到她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背诵之后的开场白吧。紧张的模样根本就是一目了然,不过这点库斯勒也不例外。
  毕竟,城门的另一边是知道骑士团要逃出城外的敌人,他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这肯定会是一场激战。再怎样也不可能神经大条到能够淡然面对接下来的事,如果真有那么毫无危机意识的人,一定会枉死在某个地方。
  他的视线往周遭扫过去,瞧见传令官艾鲁森及总司令库拉托鲁大公的身影。他们也为了关键一刻而板着脸沉默不语。
  库斯勒的脸就在这时擅自露出微笑。倘若有如点铅成金一般,追寻着无法预期的发展就是炼金术的话,应该没有任何情况能比现在更与其相符了吧。
  一打开这扇城门,等待众人的是生死未卜的状况。安稳,这单字将留在这个位于世界尽头的异国。而且,冲出重围后的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他们,谁都无法预料。
  但是,库斯勒很乐观。
  「全员!预备!」
  艾鲁森的声音响起。铿!士兵们以握好铁制武器时的声音回应。
  龙的身体下方以及嘴边,工匠们燃起了火。事前预热的沥青发出宛如来自地狱的低吟,轰轰作响。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既然如此,在冲出去的前方等待着的就不可能是空无一物。
  而且。
  「喂!」
  库斯勒出声向紧张到全身咯咯作响的翡涅希丝说:
  「礼物就是后续啊。好好地干喔!」
  后头跨坐在龙上的威蓝多和伊莉涅一起歪头表示不解,翡涅希丝却只是不悦地笑着。
  不过,明明就不悦,样子却很开心。
  「我才不相信你说的话!」
  「也是啊。」
  「所以,我要靠我自己的力量去得到它。」
  库斯勒在没有防备下被将了一军,翡涅希丝则模仿伊莉涅的神情,龇牙咧嘴对他笑。
  「开门!」
  城门开了。
  库斯勃突然回神,手搭在龙的翅膀上。
  啊啊,这才是炼金术。铅也可以变成金,他如是想。
  可以听到翡涅希丝大口吸气的声音。
  然后,库斯勒便加重手上的力道。
  这一瞬间,前往抹大拉的道路上,划过一道火焰的虹。


本帖最后由 任雷劈 于 2015-6-3 18:24 编辑


后记

  好久不见,我是支仓冻砂,感觉一转眼就来到第四集了。尽管如此,这集跟上一集隔了有五个月之久(注:文中所提及的皆为日文版的情形)。让大家久候真是抱歉。我原本在心里也想得很美,盘算着四个月左右就能发刊,但事与愿违……虽然如此,这次也写得非常尽兴,希望我的这份快乐能如实地传达给各位。

  话说,这一集的最主要内容所参考的原型,也算是真有其物。但是,正确的特定原料和配方据说并没有流传下来,所以如果要问是否能够实际重现当时的物体,答案是否定,不过,我想大致上认为它真实存在的说法应该无妨。关于装置,听说当时的设计更为精巧,而且还有画像保留下来,模样看起来有如可携式吹风机。毕竟,以现在的生活来看觉得理所当然的东西,当时的人第一次看到时一定相当震惊吧!我就从这个想法,写出这一集的故事。
  不过,作品中的季节设定在北方的严寒时期,非常寒冷,但我现在写这篇后记的时间却是夏天刚揭幕,对一般人而言是暑假的第一天,偶尔还可以看到结业式这个字眼。在大热天写寒冬的故事依旧会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而且也没有感觉变凉爽之类的优点。话说回来,以前觉得三十天以上的休假简直就是漫长得永无止境,令人无法想像,现在却只是稍微打个滚,睡一下,时间就飞快地过去了。偏偏唯独被作业追着跑的感觉如今依然健在……不!工作只要卖力去做,把它完成就行了!
  不过,果然还是夏天好啊。让人有种能够明快俐落地展开新事物的预感。因此外语教科书和程式设计的教学书才会逐渐堆满书架啊,可……可是只要其中一种能学而有成就行了吧!我想奉行这种精神。

  写下这些事情之后,篇幅就成功填满了。那么,在锅岛テツヒロ老师的精美插图配合中,也敬请期待下一集喔!
  下一集还是寒冷的季节吧……我边吹电风扇边想着。

  支仓冻砂


漫画作者后记

  梦沉抹大拉
  恭喜第4集出版!

  身为书迷之一的我,一直都很开心地拜读。
  今后的发展叫人无法移开视线!
  想拍拍翡涅希丝的头……
  支仓老师、锅岛老师,接下来也会继续支持你们!

  《梦沉抹大拉》漫画版也敬请多多的指教!
  第一集正发售中。
  (2013年9月的此刻)
  ※此为日文版的情形。

  有坂あ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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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

10000
C3H5O9N3 王爵
还在想为什么没有234,这回有了多谢楼主。

9 年前 0 回復

g1214 伯爵
漫画就在这里完结了,小说还有后续吧

9 年前 0 回復

rbszxd 伯爵
一上来就是4连更啊,感谢录入君的辛勤劳动啊

9 年前 0 回復

任雷劈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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