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田学人]时槻风乃与暗黑童话之夜2[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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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槻風乃與暗黑童話之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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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甲田學人
插畫:三日月かける
翻譯:古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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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華麗哥德式服裝的美少女──時槻風乃,
  總是在深夜聆聽著少女們的煩惱,
  每當她說起童話故事時……
  ……必然有人死去。
  「奈緒,我長得可愛嗎?」美少女紅美子總是如此詢問唯一的摯友。奈緒厭惡謊言,當她稱讚自己時就一定是實話……某天紅美子遭受意外,全身嚴重燒燙傷,繃帶內不斷滲出血與組織液,見到摯友慘不忍睹的奈緒倉皇逃跑……焦急的紅美子,在鏡中看見自己──沒有臉……〈白雪公主〉
  晶因為父親外遇,覺得男生是汙穢的生物;晶的好友二子,因自幼就被過度保護,不曾接觸過男生。晶喜歡為二子梳著宛如日本人偶般又黑又亮的長髮,希望她永遠保持純潔……然而某天晶見到二子和一個青年說話,深覺被背叛的晶,憤而拿起剪刀向前衝去,抓住二子的頭髮……〈長髮姑娘〉

  作者:甲田學人
  1977年生於岡山縣,並是發生了「津山三十人屠殺事件」的津山市人。二松學舍大學畢業後,因具備豐富的民俗學與魔術相關知識,以《Missing 神隱物語》(暫譯,Missing 神隠しの物語)於電擊文庫出道。著有描寫童話惡夢的《斷章格林童話》(暫譯,断章のグリム)系列和《夜魔》(暫譯,夜魔)、《詛咒》(暫譯,ノロワレ)等書。
  譯者:古曉雯
東吳大學日文系畢。專職翻譯,在咖啡海中浮沉筆耕。譯有《我成了校園怪談的原因》、《時槻風乃與暗黑童話之夜》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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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羈絆而黏合的玻璃少女們,一旦拆散,便將毀壞、粉碎。


  第一章 白雪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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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來說《白雪公主》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國家的皇后,坐在窗邊做針線活。
  做到一半時,針頭不慎刺到手指,血滴落在白雪上。皇后看到後說:
  「我好想要一個像雪一樣潔白、像血一樣鮮紅、像窗戶的黑檀木一樣漆黑的孩子。」
  後來,皇后生下一名女兒。那女孩正符合皇后的祈願,漆黑的秀髮、鮮紅的唇瓣、潔白的肌膚,因此取名為「白雪公主」。
  然而沒多久,皇后便去世了。過了一年,國王迎娶了新的皇后。新皇后對自己的美貌很有自信,她擁有一面不可思議的魔鏡,照鏡子時總是會說:
  「魔鏡啊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此時,魔鏡便會回答:

  「皇后陛下,
  您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皇后聽完就放心了,因為魔鏡只會說實話。
  後來,白雪公主逐漸長大成人,變得越來越漂亮。當她七歲時,已經比皇后還要美麗了。某天,當皇后又問道:

  「魔鏡啊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皇后說完後,鏡子便回答:

  「皇后陛下很美麗,
  但是白雪公主比您更美麗。」

  魔鏡這麼回答。
  「給我把白雪公主帶到森林裡殺了!」
  皇后大發雷霆,把家臣喚來後這麼說道。家臣雖然聽從命令帶白雪公主出門,卻對美麗的白雪公主心生憐憫,偷偷讓她逃到森林裡去了。
  白雪公主一邊哭,一造在森林裡奔跑。跑著跑著來到了一棟小屋子前,屋子裡設有一張小小的桌子,和七個小小的盤子。餓著肚子的白雪公主一點點地吃起盤子裡的食物,然後,疲倦不已的她便躺在七張小小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天色漸黑,住在這棟屋子裡的七個小矮人回來了。
  「咦?好像有人吃光我們的食物喔。」
  小矮人搜索了自己的家,最後在屋内深處的床上,發現一名正在睡覺的女子。
  「真是驚人呀!她真是一名美麗的女性啊!」
  小矮人們決定讓白雪公主繼續安穩地睡覺。到了清晨,當白雪公主醒來後,看見七個小矮人,嚇了一大跳。
  「妳叫什麼名字?」
  「我是白雪公主。」
  「為什麼妳會來到我們家呢?」
  白雪公主說明來龍去脈後,小矮人便說:
  「既然如此,如果我們在外頭工作時,妳願意為我們做飯、洗衣服、打掃這個家的話,隨時都可以待在這裡。」
  他們這麼說。
  於是,白雪公主開始和小矮人們一起生活了。皇后也以為白雪公主已經死了而覺得放心,但是某天,皇后站在魔鏡前──

  「魔鏡啊魔鏡,誰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

  皇后這麼說道。

  「皇后陛下很美麗,
  但是在森林深處和七矮人住在一起的白雪公主,比您更美麗。」

  魔鏡回答。
  皇后大吃一驚,隨即察覺自己被欺騙,憤怒得不得了。她決定這次一定要確實奪走白雪公主的性命,於是她把自己打扮成賣東西的老婆婆,往七矮人的家走去。
  「這位小姐,要不要吃一顆美味的蘋果?」
  皇后敲一敲屋子的大門後,這麼說。
  「哇,這顆蘋果看起來真美味。」
  沒想到,當白雪公主吃下蘋果後,突然倒地死亡。原來蘋果上早已塗滿了毒藥。
  七個小矮人回家後發現死去的白雪公主,悲傷地無法言語。然後,他們打造了一個透明的玻璃棺木,讓白雪公主長眠。
  後來,過了好長一段歲月,白雪公主像是沉睡似地躺在棺材當中。某天,某個國家的王子經過森林深處的七矮人家附近,當王子看見玻璃棺木中的白雪公主後便對她一見鍾情,拜託七矮人把白雪公主交給他。
  王子讓家臣們搬運棺木,準備回到域堡裡。在路上,家臣不小心絆倒,晃動了棺木,一瞬間,白雪公主吐出了哽在喉嚨裡的毒蘋果。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白雪公主睜開雙眼,復活了。王子立刻向白雪公主求婚,她雖然嚇了一跳,但由於戀慕著風度翩翩的王子,因而答應了王子的求婚。
  從此以後,兩個人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1

  說謊是當小偷的第一步。奶奶是這樣告誡她的。
  她認為這是事實。國小時,因為偷了朋友的東西而被大家討厭的同班女生,不只是小偷,還非常愛說謊。

  許多大人說,說謊是權宜之計。
  她認為這句話也是謊言。疼愛她的舅舅得了末期癌症,他的家人絕口不向舅舅說出實話,而當舅舅偶然在死前兩週得知自己的病情,便因為家人對他隱瞞重大消息,覺得被疏遠而絕望,此後再也不讓家人進病房探訪,也不再開口說話,最後在孤獨中死去。

  蒙蔽。
  狡詐。
  背叛。

  在京本奈緒的理解中,說謊就是這麼一回事。
  奈緒討厭說謊,不論是多麼小的謊言都一樣。她看不起說謊的人,也因此,她絕對不會說謊。
  所以她說不出口。
  她無法說出溫柔的話語。
  無論如何、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因為那是謊言。奈緒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說謊。
  所以──

  「…………!」

  所以那一天,奈緒在街上徘徊。
  從她面前逃跑的奈緒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只是無法整理混亂的心情,沒有目的地,拖著徬徨的步伐,不停地在街上行走。
  到了深夜時分也不回家。
  她不想見任何人。胸口還承受著彷彿被攪拌器來回翻攪的心情,她不想和任何人說話,更不用說和那種家人說話了,她一句話都不想談。
  她希望能一個人獨處,除此之外毫無想法。
  內心疼痛著,被逼迫到走投無路,只是一個勁兒地在空無一人的深夜道路中,像是逃跑似地不停走著。

  ……哈啊、哈啊。

  沉重的呼吸,以及因為疲累而僵硬的雙腳。
  她的內心發出陣陣哀號,毫無頭緒的心情強迫著疲憊不堪的肉體,一味地在黑暗的夜裡往杳無人煙之處默默走去。
  默默地徘徊。
  永無止境地。然後,就在此時──

  「……妳最好照一下鏡子。」
  「!」

  突然。
  黑夜中,奈緒被一道異常冰冷的聲音搭話,令她震驚地抬起頭來。
  她應該是朝向人煙更稀少、更黑暗的目的地前行,徘徊在路上。最後她抵達一條行經荒涼住宅區的道路,道路銜接著某座神社的森林,在那漆黑的道路前方有一位穿著彷彿融入暗夜的黑衣少女,像是沒有生命的亡靈站在那裡。
  「…………!」
  奈緒不禁全身僵硬。
  身穿融入暗夜的黑色哥德蘿莉塔服裝、留著一頭鴉羽般漆黑的美麗長髮,以及從中烘托出的白皙面貌。那是一位令人不由得感到一陣寒慄的美少女。
  忽然──
  詭異──
  奈緒撞見一位缺乏真實感的少女,讓她在瞬間跳脫了憂慮的情緒。而她現在才發現自己站在多麼黑暗的空間,以及早就該看見的少女。
  她被拉回了現實。
  詭異不已的現實。
  奈緒看到少女後,彷彿停止呼吸似地呆立不動。站在眼前的詭異少女用宛如止水的沉靜眼神盯著她,然後靜靜地開口說:
  「有發現嗎?妳的臉像死人一樣。」
  「咦……?」
  聽著這句話,奈緒倒吸了一口涼氣。
  「若非如此,也是一張準備赴死的神情。」
  宛如從亡靈口中聽見死亡宣告的無禮發言。
  但是,奈緒被那股氛圍、美貌,以及語言所製造的世界一瞬間吞噬殆盡。她已經再也無法從中逃離了。

  2

  京本奈緒討厭說謊。
  她看不起說謊的人。
  甚至可以說,她看不起活在世界上的大半人類。其中最令她打從心底看不起的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的父親。

  「奈緒,來吃早餐……」
  「我不要。」

  奈緒雖然聽見母親從廚房出聲喊她,但她把雙眼隱藏在眼鏡後方,看也不看就回答。在早晨,她不與父母碰面,總是一個人默默地準備去高中上課,也不好好和父母對話。
  因為如果往廚房的方向看,就會看見父親的身影;如果吃早餐,就得和父親打照面。奈緒盡可能不讓那個邊看電視邊吃早餐、在瓦斯公司上班的寒酸父親映入自己的眼簾,她穿著打扮整齊的制服,直接越過廚房。
  「喂,奈緒,至少要打聲招呼。」
  「……」
  背後雖傳出父親的聲音,但她決定不予理會。
  然後,為了稍微縮短路徑,她不走玄關,改從後門離開這棟租借的房子。
  在早晨的街道朝著車站前行,並在車站買寶特瓶裝的奶茶當作早餐。這就是奈緒一天的開始。她盡可能對父親視而不見,然後開始她的一天,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
  「…………」
  奈緒如同往常在車站的月台等待電車,踏入車廂後,她會隔著眼鏡,盯著一成不變的城鎮景色一路流逝。
  她隨著電車搖晃,電車駛過陸橋下方時,照在車窗上的身影映出戴著眼鏡的自己,怎麼看都是個正經八百的高中女生。就連掛著百般無趣神情的臉,也如同往常般毫無變化。此時,那個寒酸的父親還是什麼的,早已拋諸腦後。
  她甚至已經習慣把父親當作空氣般視而不見。奈緒討厭自己的父親好幾年了,那股厭惡感就像慢性病一樣。
  奈緒的父親可說是讓她開始「討厭說謊」的關鍵人物。
  當奈緒年幼時,父親耍嘴皮子做出讓女兒開心的約定,不過隨後便忘得一乾二淨而毀約。女兒因此又哭又鬧,惱羞成怒的父親大發雷霆,要求女兒閉嘴,這樣的事情總是不停上演。
  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為高中生的奈緒,對父親的信賴早已蕩然無存。
  不對,打從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她就認定父親是「騙子」。每每如此指責父親時,看著他寒酸的臉漲得通紅,不分青紅皂白怒罵的模樣,更無法打從心底產生一絲敬意。
  奈緒看不起自己的父親。
  而她也看不起謊言和騙子。
  究竟是因為父親是騙子而討厭父親?還是因為父親常說謊而討厭謊言呢?
  無論如何,奈緒討厭謊言。她不說謊,因為她認為自己一旦說謊,恐怕就會變成像父親那樣的人。

  「老師早。」
  「喔,京本早。妳來得正好,有份東西早上就得發,妳可以在導師時間開始前去教職員室拿來給我嗎?」
  「啊,好。我明白了。」
  抵達學校的奈緒向恰巧路過鞋櫃附近的級任導師打招呼。導師雖然即將步入老年,但依然爽朗又受學生歡迎。奈緒爽快地答應這項打完招呼後收到的請求,隨後直接前往教室,開門走了進去。
  然後──接下來,奈緒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只是默默地把書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將上課需要的用具放進書桌抽屜。已經有好幾位同學坐在教室裡,女學生們分成好幾個小團體,聚在一起興高采烈地閒聊。雖然她們一瞬間視線皆望向剛進入教室的奈緒,但沒人對此抱持關心,隨即又看回原來的地方。
  然後,門又打了開來,當一個女生走了進來,一群友好的女生小團體隨即發出歡聲,迎接她進來。
  奈緒只將歡聲當作耳邊風,因為她沒什麼可稱得上朋友的人。
  她並非不擅長與人交談,也不是內向或怕生的人,和第一次見面的人對話也不覺得棘手。但如果被問道是否擅長與人來往,她也只能無可奈何地打上一個問號。交情淺的時候倒還好,但如果像同班同學等需要長期來往時,馬上就變得無法得心應手。
  奈緒幾乎是被同學疏離。
  雖然她從以前就很受到老師或大人們喜歡,卻無法和班上同學融洽相處。
  她知道原因,因為她「討厭謊言」。
  和女生結伴時,為了維持彼此間的和諧,偶爾必須說些善意的謊言。最後就連毫無必要的謊言也會此起彼落地響起,奈緒對此完全無法忍耐。
  她會不知不覺開始說些逆耳的話,有時也會演變成爭論。
  她也曾經讓事態演變成霸凌行為,而後和解、自然地中斷來往。有時候因為其他小團體的同情而讓她加入,最後,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得到了「班長」這個綽號。
  當然,這和她在班上的職位毫無關係,單純只因為她是個有潔癖、囉嗦、毫不吝於告密的麻煩人物。事實上,她只有在國小四年級當過一次班長。總之,奈緒在求學路上順利地度過毫無親密友人的少女時代。即使上了高中,也還是會和不少國小同學碰面,雖然現在頻率不像從前,但她依然被喊為「班長」。
  討厭謊言和狡詐的眼鏡女。
  「班長」這個稱號,貼切得令她啞然失笑。
  若是從那些把謊言當作潤滑劑、隨便就維持要好關係的同學們來看,奈緒想必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吧。她有這點自覺,但即使有自覺,她也不會反省或自嘲。因為討厭的事情就是討厭,她不曾打算壓抑這股厭惡感,強迫自己和周遭的人相處。
  真要說的話,奈緒才覺得不可思議,明明大家不管在家裡或學校,從小都被告誡過「不可以說謊」,為什麼大家還能輕易地撒謊呢?同時,大人們明明撒了那麼多謊,卻依然用那張說謊的嘴坦然教育孩子們「說謊是壞事」。她徹底無法理解這樣的思考模式。
  不過,奈緒並不是刻意想伸張正義,或是藉由告密得到老師的褒獎,她從來沒有這種想法。當然她也沒打算責難、找出騙子,或到處視察定罪他人。
  她只是本能地無法接受謊言而已。
  因為這種個性,她總是認為自己一整年可能都會陷入被霸凌的狀態,幸好目前為止從未發生這種事,只不過是朋友很少而已。
  身為一個有潔癖的人,通常也會得到某種程度的信任。
  所以,奈緒認為維持現狀就夠了。
  她不覺得寂寞。如果勉強自己增加往來的朋友,只是徒增身邊的謊言數量罷了。雖然她確實沒有像在教室各處炒熱氣氛、空閒時便聚集在一起愉快閒聊的朋友,但還是有位稍微意氣相投的朋友──奈緒只要這樣就滿足了。
  沒錯。
  咚咚。
  「!」

  就像是那位從眼前路過的同學,用指尖輕敲桌邊想讓奈緒抬起頭來望去。只要有那位站在教室入口掛著一臉抱歉的苦笑神情,對自己招手的美少女朋友,奈緒就已經滿足了。
  「紅美子。」
  奈緒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走向對方,這樣喊她。
  天城紅美子。是一名和奈緒從國中開始便互相來往的朋友。一頭染成淺茶色的微捲蓬鬆髮型,略顯淘氣的眼神,讓她看來就像是電視明星般極富魅力的美少女。
  「妳的停學處分結束了嗎?」
  「哇……好久不見的朋友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啊──」
  她誇張地垂下肩膀回答,這個問題學生前陣子才剛接受停學處分。處分的理由是不正當的異性交往。奈緒就讀的高中並未禁止男女交往,但畢竟被人目擊在不正經的賓館街和男人走在一塊,校方不可能不下達處分。
  況且她不是初犯,沒有酌情的餘地,當然也不是誤會。
  紅美子是與其容貌相符,男友源源不絕的類型,她因為過度害怕寂寞,無法忍受沒有男友在身邊。
  「妳希望我別說這個話題嗎?」
  「應該說,除了奈緒以外我沒有對象可聊天嘛──」
  「妳果然有點在意啊。」
  「在意呀~果然停學之後,大家都會稍微跟我保持距離。」
  「那妳下次小心點不就好了。」
  「可是如果男友都要求了,我也不好拒絕……」
  「妳啊……稍微自己用點心思考再行動啦。我不是常說嗎?要不是妳長得可愛,別人可不會原諒妳喔!」
  奈緒一邊說,一邊離開教室入口,領著紅美子走到更容易交談的場所。她想找個寬廣的地方,最後決定停在走廊途中裝有水龍頭和鏡子的混凝土製洗手台前,她的腳步停在當中一面空的牆邊,重新轉身面對紅美子。
  「所以,找我有什麼事嗎?我等一下得去教職員室才行。」
  「真的嗎?那剛好!其實啊,我因為復學的關係,接下來得去向教務主任打招呼,一個人過去實在有點恐怖,妳可以陪我嗎?」
  「什麼?」
  「在外頭等我就好了,好嗎?拜託!」
  奈緒呆呆地看著合掌拜託的紅美子,偶然斜眼望向洗手台的鏡子,鏡子映照出一位既漂亮又不正經的女學生,正合掌哈腰地懇求一位既普通又正經的優等生。
  正常來說,從外表看來,不會有人認為她們感情融洽。但紅美子是貨真價實、為數極少,甚至可以說是同年級學生中唯一一位,奈緒的摯友。
  「只待在外面倒是沒關係。不過,這沒意義吧?」
  「太好了!才不會沒意義,感覺不一樣嘛。」
  「……那個實在沒什麼道理的理由,可別在向教務主任解釋時說出口喔。雖然別人會看妳可愛而原諒妳,但也有無法原諒的時候。」
  「人家聽不懂。」
  紅美子一臉無辜地說道。
  「說得也是。我知道妳本來就不聰明。」
  奈緒毫不客氣地說道。
  「沒辦法。妳就是又笨又可愛,而且還很不檢點嘛。就算我說如果不隱藏這點,又會惹老師生氣,妳也……算了,我們去教職員室吧。」
  「嗯。」
  聽到奈緒混著嘆氣聲說道,紅美子則是開心地回應。雖然她總被認為是素行不良的少女,但就奈緒來看,紅美子只不過是個精神年齡低且欠缺深思熟慮的女孩子罷了。當然,這種個性讓她大多數的問題行為都是出於任性妄舉,但反過來說,正因為她個性直率、不會說謊,奈緒認為從這點來看,她比騙子還要討喜多了。
  況且──
  「……況且,被目前所知最漂亮的美少女撒嬌,感覺也不壞。」
  「呵呵,就是說呀~」
  「少得意忘形了。」奈緒原本想這樣回話,事實也正是如此,不過最後還是放棄說出口。奈緒非常能理解男人被紅美子撒嬌而感到開心的心情。她不是同性戀,也沒有更進一步的非分之想。
  事實上,在奈緒的認知當中,紅美子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除了電視上的明星以外,不對,即使把電視明星算進去,紅美子也絲毫不遜色。在她親眼見過的人當中,紅美子的外表毫無疑問是最出眾的。奈緒認為那股美麗值得誇獎,實際上她也開口誇獎了,而被誇獎的紅美子則是單純地感到開心。
  不過,在女同學之中,幾乎沒有人誇獎過紅美子的外型。紅美子很容易被同性排擠。她擁有出眾的容貌以及和謙虛相去甚遠的個性,再加上和多個男人交往,毫不理踩女生之間的小團體,因此可以說是毫無同性朋友。
  要是討厭的人擁有美麗的臉蛋,只會淪為大家嫉妒的對象,私底下也會掀起一陣謾罵風暴。不過那些謾罵碰巧成了契機,搭起了奈緒和紅美子之間的友誼。
  那是剛就讀國中時的事。
  當時,奈緒很難得打進了由不同國小的溫和同學們組成的大型團體中。
  而那個團體的中心人物,正好和紅美子畢業於同個國小。從國小開始就知道如何和男生眉目傳情的紅美子,已經是糾紛與嫉妒的對象,同一間國小畢業的女同學們都視她如蟑螂般厭惡不已。
  話說回來,當時的奈緒和紅美子還沒有交集,連彼此是誰都不知道。
  某次,同學們在校內的體育活動中擦槍走火,宛如水庫洩洪似的,在紅美子本人面前辦起了謾罵大會,她們竊竊私語地說起當時已經在班上被孤立的紅美子的壞話。同一間國小畢業的同學們異口同聲地將她們所知的紅美子種種不正經行為,逐一細數給奈緒等人知道,她們一邊斜眼瞪視著紅美子,一邊述說紅美子的品性如何惹人厭,討論熱烈。
  她們從口中吐出的謾罵,即使是從奈緒現在的角度來看,也是非常誇張。當時的奈緒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地聽著。她對那些對話中隱含的責難沒有異議,但是當提及紅美子的外貌時,奈緒開始覺得氣氛變得有點詭異。
  「那張臉根本不值得讓人百般奉承。」
  不知道是誰說出了這句話。突如其來的火種似乎助燃了整個場面的氣氛,熊熊冒出火花,所有人開始異口同聲地用「那種醜女」來眨低紅美子。
  奈緒不禁開口說:
  「她的確是很誇張的人,但怎麼看都不是『醜女』吧?明明長得那麼可愛……」
  現場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奈緒以為指正這點問題應該沒什麼關係,卻並非如此。好不容易加入小團體的奈緒因此又成了以前那個落單者,好久沒加入朋友圈的她,還不習慣現在這樣的孤獨,不禁令她覺得有些難受。沒想到過了幾天,紅美子竟跑來向落單的奈緒搭話:
  「喂喂,可以說句話嗎?」
  「妳是……」
  失去成群結隊小團體的奈緒,一個人在教室外度過漫長的午休時間。從走廊眺望校園,無所事事的奈緒一回頭,便看見紅美子掛著一臉無憂無慮的笑容站在那裡。
  「妳一個人嗎?太好了。那個啊,我一直想跟妳道謝。」
  「咦?道謝?」
  這一切都太突然了,腦子完全轉不過來。奈緒雖然不小心護庇了她的外表,但畢竟也只聽過她的惡評,當下不禁畏縮了起來,毫不察言觀色的紅美子探出身子繼續說:
  「我被說是『醜女』的時候,妳袒護了我吧!」
  「啊……嗯。」
  「我覺得好開心,想著有一天要來跟妳道謝呢。」
  「這沒什麼……我只是認為,就算說人壞話也不可以明著撒謊……」
  「嗯,所以我很開心。」
  「不,我只是討厭謊言罷了。如果大家針對妳說的其他壞話都是真的,那我也跟大家一樣覺得妳很差勁。」
  「嗯,沒關係。因為我真的只是個除了外表以外毫無優點的笨蛋。」
  「……呃。」
  「其實,我除了外表以外,沒有任何可以自豪的事。所以妳替我平反,我真的很高興。謝謝妳。」
  「…………咦──?」
  那語氣怎麼聽都不像是他人常說的自嘲話語。
  她是打從心底這樣評論自己。之後,奈緒開始對這位前所未聞又無法理解的人類產生些許興趣。她與紅美子之間的往來,就是從此時開始。
  交談幾次後,奈緒才知道,大家口中關於紅美子素行的謠言,大多包含了誇飾和胡謅,幾乎都不是事實。紅美子也會談論關於自己的話題,但她的言行露骨到令人覺得她的字典裡沒有「羞恥心」和「自我辯護」這兩個詞。不如說她是個非常天真單純的人,不懂得說謊和隱瞞。
  紅美子從未因為奈緒時而說出具攻擊性的誠實話語而感到生氣,不如說,她喜歡肯直話直說的人,早已厭煩他人在背地裡的謾罵。
  她們聊了幾次天,對彼此有了不少認識後,一下子就變得很要好。
  老實說,奈緒對他人的交友關係毫無興趣。不如說,戀愛附屬的名為戰略的「謊言」令她感到厭煩,她也沒有喜歡的男生。紅美子對哪個男生送秋波、在學校男生之間有多受歡迎、正在和誰交往,這些對她來說都無所謂。
  因此,她完全不嫉妒紅美子,和嫉妒的情緒相比,紅美子不會開口說出其他女生在對話時常見的「才沒那回事」這類讓對方否定自己的自嘲話語,這點遠比什麼都重要多了。每次一聽到對話中混著令人生厭的自嘲,奈緒會突然洩了氣,一句話也不想說了。對奈緒這種人來說,在同年齡的女孩子當中,能夠不必顧及旁人且愉快又輕鬆地對話,就只有紅美子一個人而已。雖然紅美子有個容易愛上他人又怕寂寞的典型戀愛頭腦,而且腦袋空空,但至少是個和騙子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人。奈緒從沒想過與真正的美女來往是如此輕鬆的事,根本就不需要費心思考社交辭令。
  從此以後,奈緒就和紅美子成了好朋友。
  奈緒帶著這樣的好友前往教職員室。
  當紅美子抵達教職員室的門前,她用雙手輕輕拍打臉頰,似乎試圖讓自己拿出幹勁,然後,她為了鼓舞自己,轉向奈緒問道:
  「……問妳喔,我可愛嗎?」
  慣例的問題。雖然紅美子的確常開口詢問,但為什麼這樣的台詞能夠激勵她呢?奈緒在內心苦笑著想道。
  「妳是裂嘴女嗎(註1)?好啦好啦……妳最可愛了,要有自信。快去快回吧。」(註1:日本妖怪,相傅會用口罩遮住嘴巴,在路上詢問小孩:「我漂亮嗎?」若回答「不漂亮」就會被剪刀刺死;若回答「漂亮」,裂嘴女就會露出裂到耳朵的大嘴巴追問對方自己漂不漂亮。若仍回答「漂亮」,嘴巴就會被剪成像裂嘴女一樣。)
  「好。」
  奈緒回答後,這個令人無法憎恨的問題學生擺出了可愛的打氣姿勢,隨後一邊走進教職員室中,一邊轉頭向奈緒確認道:

  「妳一定要待在這喔!」
  「好啦好啦。」
  「說好了喔!」

  3

  「……話說回來,紅美子。之前那個被人發現你們走在賓館街上的上班族男友,後來怎麼樣了?」
  「啊~分手了,大概。」

  放學後。
  紅美子停學反省的期間兩人一直沒見面,隔了一週後才一起並肩走在夕陽灑下的街上聊天,紅美子還是老樣子。
  「分手了?大概?」
  「我告訴他自己被停學後,他說:『我覺得雙方稍微冷靜一下比較好,我們暫時都不要聯絡了……』」
  「啊……」
  聽著紅美子說的話,奈緒只能混著嘆息聲點頭。即使是從沒和男人交往過的奈緒也知道對方覺得事情鬧大,逃之夭夭了。
  「這已經沒救了吧。」
  「好像沒救了耶~」
  就算男方沒有分手的打算,像這種只想明哲保身的態度,更是徹底無可救藥。
  「他說:『等冷靜之後再聯絡我……』」
  「那八成只是為了矇騙妳而胡謅的謊話。我最討厭那種人了。」
  「我雖然跟他說不想要那樣,可是他說這是為了我好……」
  「……真令人不爽。」
  又是個騙子,總是這種貨色。
  根據紅美子所述,會和她交往的男人中,有不小的機率是像這樣只會隨口敷衍的騙子。剛認識紅美子的時候,她會把男人說的理由全部當真,不過隨著奈緒每次指出問題點後,到了現在紅美子也稍微學到了教訓,多少能夠察覺到男方的問題所在。
  紅美子馬上就和男人分手。
  捨棄、被捨棄。紅美子令人覺得「沉重」。
  她是個過度害怕寂寞的人,如果無法隨時膩在一起就會很不安。被她的外表釣上鉤的男人馬上就無法招架,而她也無法對男人失去熱情後的態度感到滿意,隨即把注意力轉移到其他追求她的男人身上。
  能夠以甜言蜜語滿足她的男人,多半都是騙子。
  人類層層堆疊的花言巧語,其累積出的分量容易誆騙害怕寂寞者的心。
  就奈緒來看,紅美子是個會因為拿到許多包裝華麗的巨大空箱子而感到開心的人。她會因為拿到箱子而開心,不打開箱子的她,直到發現箱子內是空無一物之前,會不停地被欺騙下去。
  即使告誡好幾次也改不了,奈緒認為紅美子就是這樣的人,所以她也就放棄了。而且目前也未曾對奈緒造成困擾,困擾的只有紅美子會害她自己被寂寞掩埋,而毫無辦法。
  只能祈禱騙子可以盡快從世界上消失,或是紅美子可以盡快與誠實且能填補她心靈的男人邂逅。
  但那種男人真的存在嗎?奈緒抱持著疑問。不論如何,就連只是朋友的奈緒都能夠感受到她的「沉重」。
  紅美子被自己心底的寂寞折騰,不停地更換男人。
  真是麻煩的個性。不過,根據目前為止紅美子所說的話,迫使她出現這些行為的原因,出自於她的家庭環境。
  雖然奈緒的家人也是問題重重,但紅美子家更誇張,她徹底缺乏雙親應給予的愛。紅美子家是由不顧家人的父親、只把孩子當作麻煩的母親所組成的三人家庭。在她懂事時,親子關係就已降到冰點,家裡除了無言冷漠以外,就只剩下怒吼聲而已。這就是紅美子的家庭環境。
  她的雙親也不曾出席過家長參觀日或面談等學校活動。
  不同於討厭、痛恨雙親的奈緒,紅美子能以若無其事的模樣道出她的家庭狀況。她說自己以前也會為此哭泣、吵架,但現在早就放棄了。紅美子打算讓雙親和自己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不過她似乎沒有察覺,從奈緒的角度看來,紅美子總是試圖利用男友來填補自己缺乏的愛。
  「妳還好嗎?」
  「嗯,以前會覺得應該要更難受,但我現在很好。」
  看著男友開溜、還遭受停學處分的紅美子,奈緒擔心她的精神狀態而問道。
  「因為妳肯聽我抱怨,所以我現在輕鬆了一點。」
  不過,紅美子很意外地看起來一派悠閒地回話。奈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刻意冷淡地回覆紅美子。
  「是喔。」
  「啊,還有啊,我在停學的期間,遇到了好帥的人!」
  什麼嘛。原本以為自己能扶持受傷的她,結果只是因為邂逅了新的戀情才會一臉輕鬆啊,真是白害羞了一場。奈緒這麼想著。但她只覺得無奈,倒不覺得沮喪。
  「妳在停學期間做了什麼事……」
  奈緒的詢問混著嘆氣聲。
  「啊,我沒有跑去玩喔!被男友說要保持距離之後,我大受打擊,半夜跑去外面哭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
  紅美子拚了命地開始解釋,但也只是多了其他的疑問。
  「在半夜散步的男人?又是那種不正經的男人嗎?」
  「不、不是啦。」
  「是這樣嗎?」
  「他只是邊打工和準備檢定考,邊在晚上做一些類似巡邏的行為罷了。因為我在哭,所以他才跟我搭話,還一直聽我說話喔。他是個看起來很正經又溫柔的人。」
  「嗯……」
  即使如此,奈緒依然只覺得詭異。
  不過,雖然奈緒心存懷疑,並不打算阻止紅美子,也沒有理由阻止。
  「算了,妳覺得好就好。」
  「啊~妳一定完全不懂!」
  「還好啦,已經交往了嗎?」
  「還沒有喔。因為我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和前男友分手了。不過,我已經跟他見過好幾次面了。」
  「是喔。」
  因為對於之後的發展毫無興趣,奈緒這次是真的很冷淡地回話。
  到目前為止,紅美子早已重複了好幾次和男人分手、又展開新戀情這些過程。但紅美子這次是拚命想讓奈緒了解這位新男人,完全不打算退縮。
  紅美子費心用話語表達她新看上的男人,然而在她低落的語彙能力,以及不感興趣的奈緒面前完全起不了作用。然後,發現奈緒毫無反應的紅美子,隨即放棄用言語說明,並提出了這樣的建議。
  「對了!之後我約好要跟那個人見面,奈緒也一起來吧!」
  「啊?」
  「我這次真的覺得他是個好人,如果妳那麼擔心,不如一起去見他,再跟我說妳的意見吧?反正到目前為止妳判斷不行的人,就真的如妳所說的一樣糟。」
  奈緒雖然想脫口說出「為什麼我要去」,但紅美子在她開口前又接著說道:
  「奈緒,反正妳等一下會直接回家吧?」
  「嗯。」
  沒有其他事情要辦的話,就打算回家。
  回到有著無聊家人的家。一想到沒什麼有趣的事可做、接下來也只是陰沉下去的自己,其他的事不管怎麼看,都要有趣太多了。
  紅美子非常明白奈緒這樣的想法。
  「…………也是。我知道了,陪妳去吧。」
  「太好了!走吧走吧。」
  才一回答,手就被牽著走,奈緒差點絆倒,一邊抱怨一邊跟著紅美子邁步前行。
  站前商店街的玻璃展示櫥窗中,映照出奈緒被拉著走的身影。
  映照著懷抱著鬱悶與各種問題的奈緒和紅美子。照不出心靈的鏡像,讓她們怎麼看都只是要好的高中女生雙人組。

  †

  她們提早進入約好碰面的連鎖咖啡店,正打算閒聊殺時間時,「他」比預定時間還早了五分鐘到來。

  「啊,森野先生──」

  眼尖的紅美子一發現進入店面的人後便揮起手來。注意到兩人而朝座位而來的「他」,的確與奈緒依照紅美子目前的形容而想像的男人,是迥然不同的類型。
  聽說他自發性地在街上巡邏,奈緒便擅自想像對方有著與行為相符的年齡和結實的體型。然而現身的男人完全不符合猜測,是個年紀看起來和奈緒她們相去不遠,充其量也不過是大學生左右的年輕人。看起來不至於不擅長運動,但也沒有運動員般的體格。
  還有那算不上美男子、但還滿討人喜歡的臉蛋,以及一身並未花上大錢、樸實耐穿的服裝。硬要說的話,看起來是個認真──但不只是單純的認真──又帶有貧窮學生感的男人。明明約好要和像紅美子這般可愛的女生約會,卻完全沒有顯露輕浮的模樣或笑臉。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準備要約會的男人,反而比較接近來與學生討論未來出路的老師。
  「嗨,天城……這邊這位是妳的朋友嗎?」
  「對!是我的超級好友,叫做奈緒。」
  經過介紹後,奈緒輕輕地點頭。
  「這樣啊,請多指教。我叫森野,森野洸平。」
  「我是京本奈緒。」
  「然後……妳只是陪她過來而已嗎?」
  男人這麼詢問。
  「還是說,妳也是來討論煩惱?或是聽天城說了我的事情後,擔心而過來作陪?」
  他用非常認真的神情確認。真敏銳。奈緒這麼想。不僅如此,奈緒也正想著,他看起來真的是如紅美子所說的樣子。這男人──森野洸平,確實毫無企圖、親切、為了與紅美子討論煩惱而來到這裡。
  「我是來觀察的,因為覺得你很詭異。」
  奈緒直盯著他的雙眼後斷言。如果對方不詢問,或許可以默默坐在一旁就好,但既然對方清楚問到這個地步,奈緒也沒有理由矇騙。
  「喂……奈緒……」
  「這樣啊。不,這很理所當然,我也覺得自己的行為詭異。」
  紅美子稍微擺出了一點慌張的模樣,不過森野卻理所當然似地接受了奈緒的疑惑,並點頭說道:
  「我會一個人在晚上巡邏,關切神情怪異的人,所以才會在晚上和哭泣的天城說話。我不會做出會讓天城的朋友擔心的事。」
  森野這麼說道。奈緒深知在這種狀況下追問很失禮,但還是繼續說:
  「為什麼要一個人做出那種行動?光是這點就很詭異了。」
  「……妳還真是一針見血。」
  森野擺出些許困惑的表情,仍回答道:
  「因為這不是值得宣揚的事,有點難以啟齒,但這是有原因的。我的妹妹曾在晚上出門時,發生了悲慘的事情。」
  「咦?」
  「詳細情形實在難以說明,不過,呃、總之我不希望有人再和妹妹一樣遭遇這樣的事情,才一個人擅自做出這種行動。」
  「原來是這樣……」
  即使是奈緒也沒辦法再多說些什麼了。森野這般算不上巧妙的說明,既沒有想取信於人的氣勢,也沒有顯露出激烈的感情,只是充滿躊躇與結巴的話語,反而令人感受到鮮明的真實感。
  「我明白了。」
  奈緒姑且信服了。
  「謝謝。」
  「不會。」
  他與奈緒之間的對話就這樣結束了。然後,一臉愉快的紅美子在奈緒的面前開始和森野討論著許多事情,奈緒只是靜靜聽著。紅美子商談的是和之前那個男友分手的事情,還有再之前分手的男友有點跟蹤狂傾向等等,聽起來像是煩惱,卻都沒什麼重點可言。紅美子的話題不管怎麼講,聽起來都像是在抱怨,還混雜著與煩惱毫無關係的閒聊,不過森野始終認真地傾聽、附和。
  由於大部分都是奈緒早就聽過的話題,她率先感到厭煩了。
  雙方維持這樣的交談許久,終於因為紅美子想去一趟洗手間而暫時中斷,座位上只留下森野和奈緒兩個人。
  兩個人第一次見面,也沒什麼話題可聊,現場陷入了帶點尷尬的沉默。
  奈緒在這瞬間煩惱該怎麼辦,這時她想起來自己是來監督的,因此馬上開口詢問:
  「……我以為男人聽了那些話題會覺得厭煩。」
  「咦?啊,嗯。或許吧。」
  奈緒想藉此評估他而開口說出的話,似乎讓森野有點驚訝,他委婉地承認。
  「不過,如果和我聊天能讓她放輕鬆,也算是達到我的目的。如果做這點小事能讓她變得積極正面,不管是什麼話題我都願意聽。」
  「這樣啊。呃……如果你覺得好就好。」
  聽著他的回答,奈緒有一點罪惡感。紅美子已經夠積極正面了。
  「況且,我的妹妹之所以會開始在夜裡外出,遇到殘酷的事,可能都是我沒有好好傾聽妹妹說話的緣故,這讓我很後悔。」
  「……」
  「所以,前來找我諮詢煩惱的人,她們所說的話我都會認真傾聽。即使是沒有重點的話題,對方也是認真地煩惱著,我或是對方也許會發現什麼也說不定。再加上,我不想背叛他人願意找我諮商的信賴。」
  沒想到對話變得比想像中還要真摯又沉重,這讓奈緒感到坐立不安。他確實是發自善意想幫助別人,但正因為如此,也和紅美子歡樂開心的模樣形成了強烈的對比,令奈緒有點同情他。
  「呃……」
  但是,當奈緒想開口說些什麼的當下──

  「……啊,對了。我順便事先提醒妳吧。」

  在那瞬間。
  嚴肅地。
  無聲無息地,周遭的氣氛改變了。
  「咦?」
  「妳曾經因為極度痛苦,而於半夜在外頭徘徊嗎?」
  到剛剛為止回答奈緒的問題時,總帶點害臊模樣的森野,突然神色嚴肅地詢問。奈緒原先想說出口的問題在瞬間因困惑而消失。不只搞不懂對方詢問的意義、用意何在,開口說話的森野甚至整個人的氛圍都變了,實在是太過詭異。
  「沒有的話就好,請別在意。」
  一直保持謹慎態度的森野,稍微從自己的座位往前探出一點身子。
  「不過,如果之後妳因為痛苦而打算這麼做,或是已經這麼做的話,我希望妳記住這句話。」
  「…………!」
  然後,他看著啞口無言、全身僵硬,只能與他面面相覷的奈緒如此說道。
  森野認真到幾乎毫無表情地盯著她。不知道是不是想太多,在喧囂的咖啡店中,似乎只有這個座位,籠罩在幾乎令人聽不到周圍聲響的恐怖緊張感中。
  「妳聽好。」
  森野直盯著奈緒,用看似抹滅了情感的神色,不,他強迫自己抑制內心高漲的情感,用詭異且毫無表情的模樣說道:

  「如果妳半夜懷抱煩惱在路上行走時──即使遇到一名穿著黑色衣服,叫做時槻風乃的女孩子,也絕對不要和她扯上關係。」
  「!」

  從森野口中道出的忠告既低沉又強烈,還帶著陰暗且令人發寒的毛骨悚然聲調。
  「咦……什麼意思……?」
  「雖然妳看起來不像是那種人……」
  看著不禁追問的奈緒,森野好像在盤算什麼似地緊皺雙眉,神情嚴厲。他似乎在思索該回應的語句,奈緒正等著他回答。但是,在他回答以前,紅美子已經先回到座位上了。
  「抱歉~放你們在座位上不管……你們在聊什麼?」
  「沒有,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紅美子開朗地詢問。森野裝作什麼事也沒有地回應。
  「只是給點忠告而已。」
  「這樣啊。」
  紅美子若無其事地回應後,又繼續開始談話。
  到剛剛為止還纏繞在森野身邊的詭異氛圍早已雲消霧散,現場的氣氛已經無法讓奈緒重提方才的疑問。
  ……剛剛那是怎麼一回事?
  奈緒失去追問的機會,坐在一旁傾聽紅美子重新開始說起的沒重點話題,同時一個人心不在焉地想著。剛才似乎窺視到森野這個男人心中的陰影,還聽見令人毛骨悚然的忠告。她認為這與自己毫無關聯,卻不知為何,這件事深植於她的心底,充斥在腦海中。
  森野再度真摯地附和著紅美子談論的內容,變回一名有點奇怪的普通青年,彷彿剛剛的事從未發生過一般。結果,奈緒無法進一步了解森野所說的事,也無法繼續追問,時間就這麼流逝,最後三個人在距黃昏已有一段時間的夜色中道別。
  奈緒在歸途中不停地思考,總之她得出的結論是,那只是到處巡邏的義工提出了要小心可疑人物的忠告罷了。
  定下結論後,奈緒便對此事不再感到興趣。
  事實上她也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因為等奈緒回到家,還有必須敷衍討厭的父親與無聊的母親這項令人沉重又疲累的工作等著她。

  4

  「我覺得他雖然不是壞人,但是個怪人。然後,我認為你們之間沒什麼希望。」「好!」

  奈緒毫不顧忌地說出心裡的感想,而紅美子聽完後依然積極正面。
  那是她對自己的外表極富自信的從容,也是即便現在沒有希望,總有一天也會對她抱持好感的自信、決心,以及實績。
  到目前為止就奈緒所知,當紅美子想讓對方落入情網而採取行動時,沒有哪個男人不會上鉤。雖然這麼說,不過這還是奈緒第一次見到雙方從剛開始來往就毫無希望的狀態,從這點來看,實在很難百分之百斷言。但考量到紅美子至今為止的實績,奈緒深信她最終會拿到勝利。
  相較於此,值得思考的問題是,無法忍受沒有愛情的紅美子,是否能夠忍耐到讓森野墜入情網為止。不過,令人意外的是,這似乎不成問題,畢竟森野總用那奇妙的義工精神溫柔地對待任性的紅美子。
  紅美子似乎沉迷於至今從未自男人身上體會過的毫無企圖的溫柔。這部分確實可以理解。紅美子用男人給予的愛情來替代缺乏的親情,而比起那些充斥著企圖的愛,帶著義工性質的愛應該比較接近她追求的愛情吧。
  總之──雖然不是沒有上當的可能性,但比談一場被人渣男詐欺的戀愛要好太多了,因此這次連奈緒都難得抱著支持的心情。
  就連紅美子以前遇到喜歡的對象時,都會當機立斷直截了當地告白,只有這次她想慎重地傳達自己真正的想法。或者說,她變膽小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遇到森野這種親切的男人,或許也因為奈緒乾脆地說出「兩人沒有希望」的關係。
  和數不清的男人交往過的紅美子,這次的表現簡直就像初戀。她因為和至今的戀愛經歷完全不同而困擾,卻又為這煩惱而感到幸福。看著那副模樣讓奈緒有一個預感:以前總被不正經的男人逮住的紅美子,現在正走向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光明大道。所以,連奈緒都開始帶著微笑守護著她。
  「奈緒,說那句常說的話吧,拜託。」
  「好啦好啦。紅美子是最可愛的人。」
  「好!」
  進行一段慣例的對話後,紅美子拿出幹勁,前去見森野一面。
  然後因為毫無進展而垂頭喪氣;因為對方說了溫柔的話,或是了解森野全新的一面而感到開心。
  這不僅對於總是被自己的慾望和男人的任性耍得團團轉的紅美子,也對於看著她的奈緒來說都是好現象。好久沒聽見紅美子說自己被男友打,或是被腳踏兩條船之類的抱怨了。對奈緒來說,這簡直像是天降紅雨般稀奇的穩定日子。
  ────但是。
  那是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兩個月後的事。
  某天,奈緒突然被陌生的年輕男子搭話。

  「……紅美子在裡面嗎?」
  「咦?對……」

  她不由得在紅美子的家門前反射性地回答。聽說星期六紅美子的家人不在,因此奈緒來紅美子家玩,正走出玄關準備回家時,被這男人出聲詢問──男人聽到奈緒的回答後,接著剛離開的奈緒走進了玄關,隨即聽到紅美子淒厲的慘叫聲響徹在黃昏時期寂靜的住宅區內。
  那男人是紅美子的跟蹤狂。
  他是從以前就被紅美子評為「像跟蹤狂一樣的人」,並在半年前左右分手的前前男友。分手後他似乎頻繁地傳來還想挽回的信件,這件事奈緒也有聽說過。但奈緒不知道的是,這一個月左右,那男人真的成了跟蹤狂。這天,男人和準備回家的奈緒擦身而過,順利侵入紅美子家中,朝她潑灑汽油並點了火。
  奈緒陷入恐慌,之後的記憶都是斷續的碎片。
  不時在玄關閃爍、帶著火焰色彩的光線;從玄關飛奔而出,跑著逃離現場的男人黑色的背影;在玄關中被火纏身的紅美子,極其痛苦掙扎的模樣;以及紅美子發出猛力揪著心臟似的淒厲慘叫聲。
  瀰漫著汽油的臭味,還有吹散到空中的燃燒頭髮的臭味。
  令人畏懼的警報聲;陸續聚集在狹窄巷弄中的消防車、救護車和警車;發出閃爍的鮮紅光線,不吉利地照射著住宅區的大量警示燈。奈緒雖然記得自己拚命跑去洗手間,從洗手台中舀水,但其他時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卻幾乎不記得了。等她回神過來後,警察已經在身邊,正向她問話。
  男人在五個小時後被警察逮捕,上了新聞。
  男人的名字、二十六歲、目前為自由業等資訊都是她在家裡看新聞才得知的消息。
  回到家後,奈緒嚴重地陷入無法冷靜、無法入睡的情況。她向學校請了一天假,隔天雖然有去上學,但因為沒有其他要好的朋友,所以沒人逼問她事情的經過,被同學疏遠在一旁。老實說,她覺得很感激。
  真要說起來,其實她除了親眼所見的以外,其他一無所知。
  新聞播報的內容還比較詳細。而這個事實,正是讓奈緒無法冷靜下來的原因。
  她不停地詢問自己。紅美子究竟怎麼了?現在怎麼了?她不知道,她的認知只有到紅美子用燒傷而一片赤紅的手腕抱著頭,發出慘叫般的哭泣聲坐上救護車為止。究竟狀況如何?有生命危險嗎?沒有大礙嗎?她完全不知情。
  她很不安、很擔心。
  她焦慮著紅美子搞不好可能會死。
  在突如其來的空閒期間,或閉上眼睛時,紅美子當時的淒厲慘叫又會自腦內復甦。深深刻在眼底的火焰顔色、在玄關閃爍的炙熱、刺入鼻孔深處的燃燒頭髮的煙臭味,以及燒到赤紅潰爛、皮膚幾乎要剝落的紅美子的手腕。那些景象又清晰地浮現在腦裡。
  奈緒想試圖取得聯絡,但紅美子的手機卻不通。
  不得已打電話到她家時,紅美子的母親接聽了電話。雖然女兒發生那樣的慘事,但她那副態度仍令奈緒覺得痛苦。
  「……妳當時人在現場吧?要是有阻止犯人就好了。」
  「!」
  年輕母親的一句話,深深刺傷了奈緒的內心。當時那個跟蹤狂向奈緒確認紅美子是否在家,聽到回答後才進入家門。如果當時奈緒不要回答,不要和他擦身而過的話,或許對方就無法輕易地入侵他人的住宅,而得到不同於現在的結果了吧。這樣的想法確實存在於奈緒心中的某處。
  無話可說。紅美子的母親說的那番話,更擴大了奈緒心中不安的傷口。她被內心逐漸擴大而加深的不安不斷苛責,但仍得不到任何她希冀的消息。什麼都毫無進展,只能強迫自己回復往常勉強度日。
  不安就像是一塊巨大而發硬的物體,壓迫著心臟與其周遭。她過著毫無食慾的每一天,僅僅幾天體重就直直掉落。度過憂鬱的每一天,扼殺靈魂的每一天。
  然後,經過一個多星期。
  終於有了她希冀的進展。
  紅美子的母親冷淡地打電話到她的手機說:「紅美子想見妳。」她母親連幫女兒傳話的語氣都聽起來很厭煩,但至少讓奈緒知道了紅美子沒有生命危險,也得知了紅美子住的醫院。她也就不再期待更多。
  縱使已接近黃昏時刻,她仍飛奔前往方才得知的醫院。
  出門後的她焦躁不已,自然地加大步伐,越走越快。
  搭上公車後也無法冷靜,焦慮得不得了。好想盡早知道紅美子的狀況,好想看見有精神的她,好想看到她的臉而感到安心。
  沒想到──

  紅美子的臉,不見了

  奈緒敲敲門,聽到確實的聲音回答「請進──」後,飛奔似地跑進病房。進入病房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躺臥在病床上的人,沒有臉。
  那個躺在病床上,穿著可愛的淺粉色睡衣的少女,脖子上方竟然架著一顆「白色球體」。那是帶有布面質感,既白又圓的無生命物體,怎麼看都不像是該放在人類身體上的東西,那個東西躺在純白又毫無生氣的病房中,這幅景象除了令人覺得過分詭異、毛骨悚然之外,怎麼看都只像是性質惡劣的詭譎頭部藝術品。
  全身僵硬。
  呆立不前。
  她沒有察覺到,不對,是她的大腦拒絕理解。
  那是,
  那顆「球體」是,
  那架在人類身體上的「白色球體」是……

  沒了鼻子、耳朵、頭髮的,
  用繃帶纏繞的,人類頭部。

  數秒之間。
  然後──
  「……………………!」
  察覺到一切的瞬間,奈緒嚇得面如土色,雙腳好像失去立足之地,身體也開始傾斜。「喀噠!」一聲,她緊抓著敞開的門,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什麼?
  這是什麼?
  即使理解了也不可置信。她的心激烈地慘叫著。
  她不想相信眼前的東西竟然是人類、竟然是紅美子。這實在是太殘酷了。
  那張與電視明星不分軒輊的可愛臉孔。
  那雙圓亮的雙眼、形狀姣好的鼻子、蓬鬆的頭髮,全都消失無蹤,突變成小小的白色球體。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五官加上被繃帶纏繞的頭原本就比較小,那球體和身體對照之後,看起來簡直小到不自然。嚴重失衡的身體比例給人詭異的印象,根本就不像是人類的身體部位。那不是活人的身體部位,反而像是勉強安裝的人工物品。
  不過,那確實是活人的頭。
  從纏繞的繃帶中些許縫隙內,還能看到活人的肉。
  但是,她窺探到的皮膚帶著像是用詭異的濃紅色和濃茶色調和成的顔色,還加入了少量青色與黑色點綴。滲出的組織液凝結成黃色塊狀物,黏在色塊斑駁的肉上。
  「…………………………!」
  她無話可說,全身打顫。
  這股衝擊實在太強烈了,要是一個不留神,她說不定就會癱軟在地上。
  全身流出冷汗。完全不想承認眼前的光景。
  在出事現場,被火紋身的紅美子一直用雙手蒙著臉。當下沒親眼看見決定性的真相,以及自己拚了命地忘記,再加上紅美子除了外貌以外毫無長處的這種種現實,讓奈緒壓根沒有想過,紅美子恐怕會失去容貌的事實。
  「……奈緒?哇!妳來看我了!」
  「!」
  竟然說話了。一瞬間,奈緒嚇得全身僵硬。
  白色球體中的細微空隙稍微面向奈緒所在的方向後,突然張開其他縫隙,用紅美子的聲調說話了。身體上的手腳像是打上石膏般,被厚厚的紗布和繃帶固定,看起來就像棒子一樣。病房內充斥著奈緒以前從未聞過,像軟膏的強烈藥味。
  發不出聲音。明明應該得回個話。
  她的雙唇顫抖,要是勉強出聲,究竟會發出什麼樣的聲調,光是想像就覺得恐怖。
  「抱歉~我現在因為這副模樣,沒辦法坐起身來。」
  那個物體面對奈緒,用有點含糊不清,卻與紅美子平常相似的聲音說話。
  「他們說隨便亂動會比較慢康復,而且動一下就好痛,手和腳也都被這樣固定,我沒辦法自己起來,只能整天看電視,閒到發慌呢。身邊也沒有手機,沒辦法聯絡妳,所以妳來看我,我真的好開心喔。」
  紅美子真的非常開心時,總會一個人喋喋不休。可是,如今發出聲音的卻是一具不堪入目的物體。
  「那個時候給妳添麻煩,真不好意思。話說回來,媽媽真的有傳話給妳耶,這點我反而比較驚訝!」
  紅美子這麼說道。
  「…………」
  奈緒答不出話來。一如往常用漫不經心的口氣說話的紅美子,看起來實在是太慘不忍睹,令奈緒啞口無言。
  要是她不小心開口,可能會在途中噴出因緊張於胸口結塊的東西,而發出慘叫。她什麼也不能說,只屏息盯著紅美子,聽著那些話題。
  「我也沒辦法聯絡森野先生,不可能拜託媽媽傳話給他對吧?」
  只能沉默聆聽。
  「啊,對了。森野先生現在不知道在做什麼呢……」
  即使感覺到紅美子的話題走向變得越來越奇怪,她也只能靜靜地聽著。
  「我好想見到他喔。出院之後,我第一個就想見他。啊,比起出院,手機先解禁比較重要吧?」
  「……」
  別說了。
  「然後我會傳簡訊給他吧。啊,說不定他看了新聞,會打電話到我的手機呢。話說回來,我上新聞了耶。實在是太丟臉了!森野先生說不定會生氣。可是,如果他擔心我,我也會很開心。」
  「…………」
  別再說了。奈緒在心中這麼想著。她快聽不下去了,紅美子說著與發生意外前完全不變的話題,聽起來實在太煎熬了。
  紅美子談論著戀愛的話題、單相思對象的話題,想像自己所說的話後興奮嬉鬧,這些聲音聽來太煎熬了。
  「可是啊──」
  然後,紅美子終於對一味傾聽的奈緒說道:
  「要是臉上留下燒傷痕跡就不好了……」
  「…………!」
  她說出了那個絕對不能提起的話題。
  「其實,因為我動不了,所以自從住院後就沒看過鏡子耶。」
  別說了。奈緒再度在心中強烈地想著。
  「我曾拜託過一次護士小姐,但她說『等治療結束再說吧』,都不拿給我看。」
  別說了。
  拜託別再說了。拜託!
  「雖然他們曾說,姑且沒有大礙……」
  沒有大礙?那副樣子嗎?
  騙人,這明顯是謊言。奈緒起了雞皮疙瘩。這麼明顯的謊言,一眼就能判別是在欺騙她,全身的皮膚都起了雞皮疙瘩。
  「要跟好久不見的森野先生見面的話,還是希望能維持我完美的模樣吧?」
  別說了。
  夠了。
  「喂,奈緒,我可以問妳嗎?」
  「………………!」
  來了。
  心底開始驚叫。
  住口!不要說!別再說下去了!
  「喂,奈緒。」
  紅美子沒有停止開口。
  她說:

  「奈緒,告訴我,
  我可愛嗎?,」

  被問了。某個東西從喉嚨深處往上湧,像是要撐大喉頭。
  「…………………………!」
  隨後,潰堤。奈緒帶著幾乎要哭泣的痙攣表情,激烈地左右搖頭拒絕,在病房內往後退了幾步。
  「奈緒?」
  「………………!」
  她緊繃的心、忍耐到現在的心,潰堤了。她的心無法忍受充斥在這間病房的悲劇和欺瞞。她否定一切,拚命搖頭,只能一語不發地往後退。
  奈緒沒辦法說謊。
  必須要說謊,跟她說沒事,讓紅美子感到安心。奈緒想著要這麼做,她打算這麼做,她試圖「逃避」。
  但她理解這種一時矇騙的行為只是在「逃避」,差一點也打算這麼做了。紅美子整張臉覆蓋著一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治好的嚴重燒傷,還天真浪漫地說著出院後的戀愛話題。把冷酷無情的現實擺在奈緒眼前的行為,除了恐怖以外什麼也不是。
  要騙她。
  或許只有現在可以被允許這麼做。
  但她做不到。奈緒討厭謊言。
  她原本以為自己只不過是討厭,如果有其必要,她還是能這麼做。
  但是她就是辦不到,因為奈緒不說謊。當她打算說謊時,心底深處便會產生讓她一臉慘白的恐怖和不快。病房這種地點也讓她的狀況很糟。當奈緒感受到從自己的腹部深處湧現恐怖和不快的瞬間,同時也理解到原因究竟為何。
  原因並不是父親說謊。
  是舅舅。是以前非常疼愛她的舅舅。
  舅舅是母親的哥哥,和母親的年齡差距很大。舅舅有三個已經長大成人的孩子,全都是兒子。舅舅非常想生個女兒,因此他十分疼愛奈緒。
  比起那個騙子父親,奈緒和舅舅比較親近。
  當奈緒就讀國小高年級時,舅舅卻住院了。
  是癌症末期。除了病患本人以外,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奈緒也從母親那邊聽說消息,同時也被警告不准告訴舅舅。
  只有舅舅本人被蒙在鼓裡,在醫院中日漸衰弱。奈緒只記得去探病時,每次見面舅舅都變得更瘦了。他本人也覺得奇怪了吧,某一天,碰巧只剩奈緒和舅舅兩人獨處時,舅舅突然一本正經地詢問奈緒。
  「……奈緒,妳知道說謊是不好的,對吧?」
  奈緒「嗯」了一聲。
  「妳知不知道舅舅得了什麼病?總覺得大家都在騙舅舅。」
  因為被吩咐過絕對要保密,這個問題令奈緒不知所措。雖然大人耳提面命過,但並沒有跟她訂下約定。
  「我不會告訴別人是妳說的。」
  沒有訂下約定的吩咐,以及她最喜歡的舅舅正為謊言所苦。將兩者放在天秤上抉擇後,最後往理所當然的結果傾斜。奈緒老實地告訴了舅舅。舅舅說著「謝謝」,撫摸奈緒的頭,之後未見舅舅有什麼奇怪的樣子。
  然而不久,舅舅便與家人斷絕了關係。
  舅舅對於家人竟然不告知自己的性命已所剩無幾,而用謊言來隱瞞一事感到絕望,從此不再讓任何家人進入病房。
  舅舅是個比奈緒更加痛恨祕密或謊言的人,而家人自以為是的關懷,希望他有尊嚴並安穩地度過餘生,這對他來說毫無疑問是背叛。
  在舅舅去世之前,所有親屬都不曾再見到他的面。
  自此之後,奈緒也無法與舅舅見面。但過了大約兩週左右,舅舅曾經有一次只呼喚奈緒進入病房。
  在短短的兩週內,舅舅瘦到令人大吃一驚,他瘦削、老化,又虛弱。舅舅看起來像是乾枯的活木乃伊,他再度對著因為驚嚇而半愣半懼怕的奈緒道謝,隨即用虛弱卻陰氣逼人的聲音說道:
  「舅舅被信任的家人背叛了,謊言會背叛人。」
  他的言語、呼吸,籠罩著行將就木之人帶有的絕望。
  「奈緒,妳不可以成為背叛別人的孩子。」
  「……!」
  奈緒在絕望的面前受到驚嚇。
  舅舅不久後就這樣衰弱死去。舅舅的事情,在奈緒的心底只留下了打擊般的回憶。當她打算在病房向紅美子說謊的瞬間,那段恐怖的回憶又鮮明地閃過腦海。
  奈緒沒辦法說謊。
  謊言不僅是令人厭惡的對象,同時更是造成恐懼的事物。
  所以,奈緒無法對紅美子說謊。她現在只能一語不發,一個勁兒地左右搖頭,不停地在病房中後退。
  「奈緒……妳怎麼了?」
  「………………!」
  紅美子出聲。奈緒搖頭。
  「喂,像平常一樣說給我聽嘛。」
  「…………………………!」
  奈緒搖頭,無言以對。
  「喂。」
  「……………………………………!」
  奈緒搖頭,不停搖著頭。
  然後──

  「喂!」
  「………………………………………………!」

  聽到紅美子近似於哀號的聲音,奈緒全身瞬間縮成一團,她已經承受不住了,再次激烈地搖頭後,她猛地轉身逃離紅美子所在的病房。
  逃跑了。她從紅美子的面前逃跑了。
  她在醫院的走廊、樓梯奔跑。她覺得自己被紅美子的聲音驅趕,拚命地逃離醫院。她被恐懼與罪惡感交織的情感追逐,嚇得逃離了。為了要甩開那些逼迫自己的東西,她衝向大街,像是要藏匿似的,跑到雙腳失去跑步的力氣,之後,她毫無目的地到處徘徊。

  為什麼?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在無盡的徘徊中,她腦內亂七八糟的思緒形成混亂的漩渦。

  從今以後該怎麼辦才好?
  從今以後紅美子會怎麼樣?

  不管她如何逃離,腦裡也只浮現出那無法逃避的絕望未來,同時混著她的心靈創傷,一而再、再而三地剁著她的胸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束手無策。
  紅美子明明好不容易可以得到幸福。
  然而奈緒現在卻看不見任何未來,被逼到痛苦絕境,不斷地、不斷地,彷彿沉溺在不曾踏入的街道中,到處徘徊。
  她避開人煙,待在從沒走過的場所,漫無目的。
  她的心如同行為一樣徬徨。
  周遭開始變暗。即使四周一片漆黑,她也還是不停地、不停地徘徊。
  直到夜深人靜,她在一片黑暗的陌生住宅區,像是被懲罰必須永遠徘徊於人世的亡靈般,獨自走著時──她遇見了。

  「……妳最好照一下鏡子。」
  「!」

  有人突然搭話。
  「有發現嗎?妳的臉像死人一樣。」
  「咦……?」
  奈緒抬起頭。她看見站在夜路中的人類,不禁懷疑自己的眼晴。
  「若非如此,也是一張準備赴死的神情。」
  說著這些話語站在她眼前的,是有著詭異的漆黑打扮,看一眼就足以起雞皮疙瘩的驚人美少女。白瓷般的白淨美貌、混入黑夜中卻光澤亮麗的漆黑長髮。秀髮上的奢華黑色蕾絲緞帶靜靜地飄動,並用與之相襯的哥德蘿莉塔洋裝包覆那纖細的身軀。還有一雙凝視著奈緒、睫毛纖長,既飄渺又厭世,有著無盡虛無的眼眸。
  虛無般的面無表情。
  擁有人偶般美貌的詭異少女走過神社森林的側邊,站在住宅區中格外黑暗的路上。
  「我是時槻風乃。」
  少女報上姓名。
  「是什麼令妳絕望?」
  這就是她們之間的邂逅。奈緒似乎從哪裡聽過這位看起來像幽靈的人類所報上的姓名──但最後她沒有回想起來,精疲力盡的身體和心靈令她呆立不動,像是迷戀到發愣似的,雙眼盯著這位向她搭話的少女不放。

  5

  脆弱到毫不猶豫抓住亡靈伸出的手。
  身心疲弊、徘徊在半夢半現實的奈緒被人搭話,自稱時槻風乃的奇妙少女催促她進入一片漆黑的神社境內,她半夢半醒地告訴對方,自己為什麼會像活死人一樣徬徨不已。
  『是什麼令妳絕望?』
  對方選擇了準確的問句。對當時的奈緒來說,這句話具有令人難以抗拒的魅力。那超脫現實的美貌說不定是她至今從未見過的,令她不得不承認,就連紅美子的容貌也只不過屬於一般人的範疇,因此這讓奈緒平常所持的自制力都發狂般地失控也說不定。
  總之,奈緒在殘留於住宅區內神社森林的黑暗中,靜坐在石燈籠的台座上,吐露出懺悔似的自白。
  對方只是沉默不語,在黑夜中傾聽正拚命整理混亂的內心,費盡辛勞化為言語的奈緒所說的話。
  她說著好友遭遇的悲劇,以及她受到的打擊。
  然後是對連安慰好友都做不到的絕望。
  最後是她在病房中察覺到的,心中的恐懼。
  以話語逐一條列之後,她感受到許多瑣碎的事件。但對奈緒來說,那些毫無疑問是令她不知道該如何繼續活下去、對她窮追不捨的絕望與苦惱。
  不過,說著說著,她在思緒的角落中察覺,自己吐露的這些不連貫話語,聽起來就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能會被取笑。她說不定只會得到早就聽過的偽善建議。她無法停下自白的嘴,內心恐懼著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因為她有預感,要是得到那種建議,自己的心一定會受到十分嚴重的傷害。

  但是──

  「……《白雪公主》中的魔鏡如果有心,或許也會感受到與妳相同的絕望吧?」

  全部聽完後,暫時沉默一陣子的風乃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讓奈緒出乎意料之外。
  「咦?」
  「看出真相的眼與無法說謊的嘴,兩者皆備就是個詛咒。」
  風乃這麼說道。說著話的風乃瞇起懶洋洋的雙眼,與奈緒抬起了說話途中就垂下的雙眼,兩者在黑暗中對視了。
  「魔鏡必須向皇后道出真相,但它應該也知道,如果說出口將會發生什麼事。即使明白如果說出真相,會令它的主人痛苦,最後邁向毀滅。然而非得道出真相,究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我曾經這樣想過。妳又是怎麼想的?」
  「……」
  風乃詢問。奈緒雖然思考著,卻無法回答。
  「妳已經告訴朋友真相了。或許不是透過言詞表達,但毫無疑問地告訴她了。」
  「我……」
  她原本想開口為自己辯護,原本想說出不切實際的想法,但最後還是辦不到。紅美子懇求她說自己依然可愛,奈緒卻在當時確實地對紅美子的請求搖頭。她否定了一切。
  她必須傳達真相,無法欺騙自己。
  無法向他人說謊的奈緒,也無法對自己說謊。
  她一直都知道。
  她也明白。
  所以,此時的奈緒能開口說的,只有在即將放聲大哭之前,自壓抑在黑暗中的內心發出的吼叫而已。
  「根本不能……根本不能說謊不是嗎……!」
  她垂著頭,抱著膝蓋,身體縮成一團,擠出這句話。
  她吶喊。那是她從心底喊出的真心話,同時也是懷疑、責難著自己心靈的言語。
  「說謊不是壞事嗎?」
  奈緒終於說出口的自我辯護,只有這句話而已。
  奈緒唯一能原諒自己的藉口,只有這句話而已。
  「……不。」
  但是,風乃卻靜靜地否定了她。
  「謊言非善非惡,只是溫柔的語句罷了。是既溫柔,也能平等地讓聽者和說話者同時腐敗的話語。」
  奈緒一瞬間無法理解,只是看著風乃。
  「對他人溫柔的謊言能夠讓他人腐敗,對自己溫柔的謊言能夠讓自己腐敗。僅只如此而已。」
  「所以……」
  果然還是壞事。奈緒差點說出口,但是,風乃卻緩緩地搖頭。光是這舉動,就讓奈緒原本想說的話像是枯萎似地灰飛煙滅。
  「的確,謊言是能腐蝕人類靈魂的麻藥。」
  風乃說道。
  「但是,那也是能消除生存痛楚的麻藥。人生就是痛楚。然而只要腐敗就能安穩,不再感受到痛楚。人生必須不停選擇要痛楚還是腐敗,當下願意選擇痛楚的人並不多,願意給予他人痛楚的人也不多。那並不是壞事,而是懦弱。
  謊言是懦弱,懦弱同時也是溫柔。不論是誰都有脆弱的時候,謊言一定是為了那個時候而必須存在的麻藥。即使在那個時候也不會讓人腐敗,那種消除痛楚的生存方式是值得尊敬的。但妳卻被下了詛咒,只能道出真相。妳是魔鏡,即使知道世界上唯一的好友皇后將會毀滅,卻依然只能用真相刺傷她,是只能看著唯一的好友迎向死亡的魔鏡。」
  說到這,風乃移開自己的視線。
  「製造魔鏡的人,應該打從心底希望了解真相吧。」
  然後──
  「但是,我很同情魔鏡。」
  「!」
  奈緒呆呆地看著一邊凝視黑暗,一邊補充說明的風乃白淨的側臉。
  風乃的話與黑夜銘刻在奈緒的身心。不只是來自於風乃的同情,她舉例說明的《白雪公主》的故事,給予被赤裸裸的現實打擊的奈緒能夠稍微冷靜思考的契機。
  藉由想像風乃舉出的魔鏡的心情,讓奈緒有了一點頭緒,去整理並思考自己與紅美子之間的關係。
  沉默了片刻。
  「……稍微冷靜點了嗎?」
  「嗯……」
  風乃終於開口,而奈緒也回答。
  「謝謝……」
  「這樣啊。不過,這不代表妳的煩惱已經消失了。」
  冷靜一點後,奈緒毫不躊躇地向這位和她的歲數差不多的奇妙少女道謝。風乃也冷淡地回話,彷彿結束對話似地乾脆轉身。
  「啊……」
  黑髮與黑色衣裳,以及黑色蕾絲緞帶在黑暗中飄揚。
  奈緒看著風乃,慌張地叫住她。
  「那個,不過,真的很謝謝妳。」
  「……不用謝。這只是我擅自的行為罷了。」
  風乃重新說完後,停下腳步,稍稍轉頭面向奈緒。
  「對我來說,在夜裡徘徊、抱著煩惱的女孩子,都不是陌生人。就是這樣。」
  「……」
  說完後,風乃便朝著夜色中離去,消失。目送著她背影的奈緒,直到最後依然沒有想起,當時森野說出的詭異忠告中出現的名字,就是風乃。

  ………………

  6

  隔天深夜。
  紅美子的母親打電話到奈緒的手機。

  『紅美子不在醫院裡,有沒有去妳那?』
  「咦?」

  聽到急躁口氣的瞬間,奈緒維持著把手機放在耳旁的動作,僵直不動。她不敢置信,腦中浮現出躺臥在床上,變成像是被布纏捲的人體展示模型的紅美子。
  她根本無法想像那個東西移動的畫面。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滿腦子疑問的奈緒透過機器,親耳聽見紅美子的母親明顯地用懷疑的口氣出聲刺探說:
  『妳有沒有什麼線索?』
  不知道。怎麼可能知道。
  腦內鮮明回憶起自己在醫院中殘酷地離開紅美子的影像。不可置信的想法混雜著罪惡感與恐懼,緊揪著她的心臟。
  「不……我不知道……」
  勉強吐出的話語僅只如此。
  『……唉。這樣啊,如果找到她就告訴我,一定要說。』
  「好、好的……」
  電話掛斷了。通完話後的寂靜湧上她的全身,侵入她的內心。
  怎麼會?怎麼會有這種事?紅美子不見了?為什麼?她在哪?
  在那種狀態下?為了什麼?最壞的情況閃過她的腦海。是我的錯嗎?因為我做出那種反應,才發生這種事嗎?

  「………………」

  在被寂靜籠罩的房間內,奈緒一語不發地盯著手機畫面。
  她還無法釐清自己的思緒,暗黑的想像與暗黑的思考不停地在大腦與胸口旋繞。充斥在房內的沉重寂靜,緊逼侵蝕她的身體。
  奈緒緩緩巡視周遭,看著拉上窗簾的房間窗戶。
  片刻後,她凝視著在窗戶另一端綿延的寬廣黑夜,不久便立刻彈起身子,一把抓住掛在牆上衣架的上衣,飛奔離開自己的房間。聽著背後傳來的雙親怒吼,她衝出家門,往夜晚的街道跑去。

  †

  對天城紅美子來說,京本奈緒是她唯一的好友。
  而對紅美子來說,這位好友是她利用自己的容貌得到的,最珍貴的寶物。
  紅美子一直都是如此認為。她不知道除了利用自己的臉以外,還有什麼方法可以得到東西。她也只能靠臉來交朋友。不過,即使做了朋友,最後也會因為她的行為而被朋友疏離。果然不靠臉的話,連朋友都做不成,交男朋友也是一樣的道理。這是紅美子對於人際關係的認知。
  紅美子認為,自己除了臉以外一無是處。
  大部分的人對紅美子的評價都是「只有臉好看而已」。
  她也深知這點。甚至於連紅美子的成績單內容都不知道、不表關心的雙親,唯一會誇獎她的,也就只有她的臉而已。即使是從不真心對話、互相不了解的家人,僅有臉是唯一了解的。對於會被雙親誇獎臉蛋的紅美子來說,只有自己的臉是與家人之間唯一的羈絆。
  紅美子的雙親毫無疑問是對俊男美女。
  紅美子的美麗容貌很明顯是傳承自雙親。
  真要紅美子說的話,她的雙親也只有外表稱得上是優點。父親是國中畢業的低階土木作業員,母親是高中輟學的酒店小姐。他們的邂逅是從酒店小姐和客人之間的關係開始。毫無教養且粗野的父親,原本俊美的面貌隨著逐年刻劃增長的年歲不斷流逝。至於十幾歲就生下紅美子的母親雖然現在還年輕,但是紅美子確信,母親總有一天也會和父親有一樣的下場。
  父親利用雙親的遺產蓋了一棟華麗的獨棟住宅,但為了在各工地奔波,只好過著租便宜公寓不停移居的生活。母親一邊做酒店小姐的工作,一邊頻繁往返父親租的公寓,照顧他的日常起居,結果好好的一棟住宅總是只有紅美子一個人看家。
  不論是女兒還是家都被棄置不顧。母親根本沒有時間回家,也絲毫不關心自己的女兒。母親深深迷戀著父親,即使女兒還只是個嬰兒時,她也用只要別死就好的養育方法養大,女兒怎麼樣都無所謂。當發現小孩無法吸引丈夫的注意後,更加速了她對自己女兒不感興趣的態度。
  然而,打從一開始就對女兒沒興趣的父親,儘管是個沒有母親照料就無法生活的廢人,依然經常毆打母親。
  紅美子心想,這是什麼生活?當時幼小的她認為,自己的父母都是笨蛋。
  正因為是那兩個人生下的女兒,紅美子也理所當然地認定自己的優點就只有臉。話雖如此,她也是最近才開始能如此具體地思考這些事。以前的她,心底只充斥著無法理解的不安與不滿,之所以能夠讓她勉強以客觀的視角看待事物,還能用言語具體表達,都是多虧了和奈緒成為朋友,兩人聊了許多,並接受奈緒指正的關係。
  總之,如此分析下來,可以說紅美子除了容貌以外,欠缺其他所有的東西。
  她特別欠缺愛情。當紅美子懂事時,胸口就已經宛如飢餓般充斥著劇烈的寂寞與不安,是個如果不跟誰膩在一起,就會被胸口的那些東西襲擊而想尋死的不穩定孩子。
  不過,如同天使般可愛的紅美子,從幼稚園時期就大受歡迎,她完全不缺依靠的對象。但是她從沒注意過這些事,也不曾為此感到困擾,倒是馬上就學會了如何利用自己唯一的武器──容貌。真不知道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所以,因此與紅美子要好的孩子們,彼此間也會因為紅美子為了滿足自己名為寂寞的飢渴,產生強烈地執著與依賴行為,友誼馬上就破裂告終。隨著紅美子的成長,她逐漸招致同性的反感,最後以結果來說,她的依賴對象只限異性而已。當自己與依賴對象的年紀增長,雙方的來往也逐漸伴隨著肉體關係──後來,大家熟知的那個如同傳聞所說的天城紅美子就此誕生了。
  被自己胸口的寂寞逼迫後,最後總會邁向極端之路,她甚至毫無這類自覺地生活至今。如果沒有遇見奈緒,紅美子不知道現在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模樣。
  多虧了奈緒,紅美子只在現今這種程度踏步而已。
  同性友人中,更不用說是能對紅美子說實話的人中,除了奈緒以外,她沒有一個朋友。她雖然有許多男性友人,但是他們也只會對身為追求目標的她說些悅耳動聽的話。說到底,紅美子自己也想從依賴對象尋求那些悅耳的話,因此她與男性之間的關係,徹頭徹尾包含了謊言。
  但是,就只有奈緒不一樣。
  奈緒不會說謊,而且還崇拜著紅美子的外貌。
  在遇見奈緒以前,紅美子不曾正眼看自己。她就像是不曾看過鏡子似的,不知道自己究竟看起來怎麼樣?是什麼樣子的人?光是逃離心底的飢渴就耗盡她的全力,也不曾有人告訴過她答案。
  紅美子在遇見奈緒之後,才第一次了解到自己究竟是什麼人。
  她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鏡子。
  奈緒是第一個映照出紅美子的鏡子。
  那是她珍貴的寶物。所以──

  紅美子領悟了。
  領悟到她即將失去一切。

  她在奈緒逃離的白色病房中的病床上,躺著發愣。
  紅美子的雙眼看向敞開的房門,身軀無法動彈,凝視著逐漸消失的好友的背影殘像,她領悟了。
  她明白了。透過奈緒的反應。
  藉由奈緒的表情。母親、醫生和護士都一味地重複說「還在治療當中」,但自己的臉究竟變成了什麼樣子?
  現在紅美子明白了。
  宛如外殼般密集纏著臉、手臂,以及全身皮膚的繃帶像是把她關在牢獄裡拘束著,她在裡面發愣了好一段時間。在片刻空白後,她的眼和嘴大大地張開到幾乎要綻裂,從燒灼的喉嚨、胸口、心底,費力地擠出無聲又激烈的尖叫。

  「──────────────!」

  這是事實,她無聲地尖叫。
  在激動的情緒之下,她全身顫抖,肺部痙攣,根本無法從那停止呼吸的喉矓中發出任何一點聲音,連空氣都無法吐出。眼前一片空白,只在大腦內不停地尖叫。大大張開的眼睛和嘴巴的周圍,開始結痂凝固並與紗布黏貼的皮膚在繃帶底下抽搐破裂,嘴裡擴散著血的味道。
  即使如此,她依然絕望地尖叫。
  她因為彷彿掉到黑暗洞穴般的絕望而在心中尖叫。
  她的臉不見了。這對紅美子來說,等同於她不再能得到任何東西。她早就察覺到了,只是裝作不知情罷了。因為她不想相信事實,也無法接受事實。對紅美子來說,臉無庸置疑是她的一切,而如今已經消失。這是她既不能接受,也無法忍受的現實。
  但是,如果,如果真是如此。
  當她表達希望能見到奈緒時,就有一件她想要相信的事。
  那就是──不論紅美子處於什麼狀態,就只有奈緒不會有所變化。
  那是她唯一的朋友。不管哪個男友都無法與之相比的多年好友,是她的摯友、恩人、支柱、珍貴的寶物。
  或許雙方最初認識的開端是因為紅美子的容貌。當時,不,即使是現在,紅美子也認為自己除了容貌,根本沒有其他能維繫他人感情的手段。但是奈緒──只有奈緒不一樣。不論紅美子的臉怎樣改變,奈緒都不會變,奈緒是她真正的朋友。紅美子一直如此深信,也想要這麼相信。
  只靠臉的人際關係全都毀滅了。
  就連家人,打從一開始就毀滅了。
  只有與奈緒的關係仍持續到現在。
  這麼說來,如果與奈緒之間的關係只是虛情假意而已,那麼紅美子真的會成為一無所有的人。
  所以──
  所以,紅美子尖叫了。
  用動彈不得的身體、用無法出聲的聲音尖叫著。
  雖然護士察覺她的異常而慌張地來到病房,但她粗暴地甩開一切,不停地尖叫。她打算用尖叫聲遮蔽一切,張開幾乎要裂成碎片的嘴,試圖擠出所有東西似地不停尖叫。
  她的尖叫足以毀滅自己腦中的東西。
  足以毀滅意識、足以毀滅世界。
  肺裡的東西一滴不剩地被擠出,即使缺氧讓眼前一片空白,她依然不停尖叫。
  尖叫、尖叫──最後,好幾位護士前來壓制她,對她做出某種處置後,意識隨即中斷止歇。

  †

  …………

  睜開眼。
  黑暗的房間、灰色的無生命天花板。
  那是早已看膩的關燈後的病房天花板,現在紅美子正從床上往上盯著看。往上看的病房靜到彷彿時間暫停。
  「……」
  發狂凶暴的心也變得寂靜。
  像破壞殆盡的廢墟一般寂靜。
  紅美子帶著荒涼的心清醒,宛如一具失神的空殼。紗布和繃帶像是黏著肌膚的外殼,那觸感包覆著全身,使得紅美子更確定自己是個空殼。
  「……」
  她的心已死。
  爆發性的狂亂絕望燃起的陣陣大火被強制鎮靜後,殘留一塊裂開的空洞。
  灼燒焦爛的身心。她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自己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外表?有著什麼樣的內心?失去一切的紅美子已經什麼都搞不清楚了。
  「……」
  她什麼也不是。
  突然,紅美子已死的心隱約湧現了不安。
  現在的紅美子終於發現,她完全不懂自己。自從發生意外後,她不曾照過鏡子,現在的紅美子對自己的印象一片空白。
  只有紗布黏出輪廓的感覺,那是感受自己形狀的唯一方法。
  對於沒有夢想與希望、心靈空洞的紅美子來說,幾乎沒有東西能夠拿來當作理解自己的材料了。這與完全忘了自己的失憶只有一步之遙的恐懼。她察覺到這點,察覺的同時,光是躺臥床上的狀態便令她突然湧現強烈的不安。
  她在搞不清楚一切的狀態下,什麼也沒做就躺在這裡。
  這和屍體有什麼不一樣?心底浮現出懷疑自己是否成了屍體的不安。
  繼續待在這裡,感覺好像真的會成了屍體,自己好像會消失在世上,那是一種令人狂亂的恐懼。
  恐懼。
  焦慮。
  若再不得到一點關於自己的資訊,她會發瘋。被焦躁追趕的紅美子開始激動地四處張望,她在黑暗中的病房尋找著。
  「……!」
  找過了,卻什麼也沒發現。
  焦躁感在暗處加速,讓她的呼吸越來越紊亂。
  她最先想到的,是要尋找鏡子。她想要照鏡子。可是,視線所及之處卻什麼也沒有,能夠確認自我的物品,早就被人從病床的周圍撤離了。
  這裡真的什麼也沒有。
  既然如此,被焦躁驅使的紅美子只剩下一個方法。
  周圍什麼也沒有的話,也只能站起來找了。雖然醫生說移動身子會好得比較慢,她到目前為止也都很老實聽話,可是都這種時候了,已經沒空管那些了。
  躺在床上的紅美子。
  用盡全身力氣,坐起身來。
  突然。

  啪嘰啪嘰啪嘰。

  發出這道聲音後,全身與布牢牢地黏在一起固定的皮膚,裂開了。
  她全身的殼都裂了。手指、手肘、脖子周圍、背部、腹部,都裂開了。
  燒灼潰爛的肉赤裸裸地露出來,僵硬的全身皮膚一塊塊碎裂,滲出血和組織液。從痙攣或鬆弛的部分一口氣裂開的皮膚像是龜裂般地綻開,全身上下無一倖免,暴露在空氣中的肉感受到的寒氣伴隨著令人作噁的疼痛,席捲全身。
  「噫……!」
  劇痛的瞬間,她縮起身子。
  因為劇痛而縮著身體,讓緊縮的皮膚又更加疼痛。她差點要從口中吐出壓抑的哀號,全身幾乎要流出黏汗。但燒傷的皮膚流不出汗,取而代之的是皮膚又像是被燒灼,產生類似發癢的疼痛,肉隱隱發出的灼熱感開始激烈地從後背和脖子往臉上來回亂竄。即使如此,紅美子依然睜大雙眼,緊咬牙根,慢慢坐起身子。
  「………………!」
  皮膚的裂縫隨著每一個動作而擴大,黏在身上的紗布和繃帶撕裂著她的肉,伴隨著幾乎要剝下神經般的疼痛讓傷口滲出血來。
  全身籠罩在刺痛當中,她邊顫抖邊站在病房的地板上。她喘著氣忍耐疼痛,吐著短促的呼吸環視黑暗的病房。
  來回張望的眼睛立刻發現安裝在病房角落的小洗手台,洗手台上有面鏡子。紅美子看見後,便面向洗手台,像老人一般緩慢笨重地靠近。當她終於能勉強靠在洗手台上後,就像是探出身子似地窺視鏡子映照出的畫面。
  瞬間。

  慘叫──她幾乎要慘叫出聲,又拚了命地壓抑下來。

  她緊咬牙根到簡直要出血。胸口好難受,她上下抖動肩膀喘著氣。
  鏡子昏暗的表面映照出的,是怎麼看都只是一具仿造人類外型的人工物品,看起來實在毛骨悚然。一顆被紗布和繃帶緊緊包覆的純白球狀的頭。球狀的頭在眼睛和嘴巴的部位開了洞,帶著噁心顏色的畸形肉塊正從血和體液弄髒的縫隙中緊緊窺視著前方。
  自己的臉。
  那是她自己的臉。
  臼齒喀嘰作響。她因絕望而顫抖。
  她無法閉上睜大的雙眼,想要現在立刻從心底尖叫出聲,用指甲撕碎這張臉,並從窗戶一躍而下。
  不如死了算了。這張臉讓她毫無活下去的希望。
  到目前為止培養的價值觀讓她在腦內做出這樣的結論。
  變成這樣,難怪會被抛棄。因為奈緒不想要有長著這張臉的朋友,才會逃出病房。
  長成這副德性,難怪會嚇跑人。
  了解了,已經明白了。看到了,就在剛剛,已經親眼目睹了。
  可是──

  討厭。
  我不要。

  她無法接受。
  唯有奈緒是她的依靠,唯有奈緒是她的支柱。
  那是至今一直支持她的好友,那是支持著無可救藥的她唯一的好友。那樣的奈緒,竟然因為她變成這副德性後,嚇得逃跑了。她怎麼可能接受,怎麼可能相信。
  她以為她們倆早已成為真正的朋友,和外表什麼的毫無關係了。
  不管紅美子發生什麼事,奈緒都會支持她,她從來不曾懷疑過。
  所以當她開口說想見奈緒一面,奈緒就真的來了。因為她們是真正的朋友,真正的超級好朋友。
  所以──

  「啊……」

  正當紅美子這麼想的時候,她彷彿是好不容易把臉探出水面的溺水者,一道希望之光閃過腦海。
  沒錯。奈緒──不是那種人。
  紅美子一直如此相信著。而紅美子也明白,以兩人的交情來說,不可能因為她不再是美女,奈緒從此就會毅然決然地捨棄這段友情。奈緒也不是會對遭遇不幸的紅美子見死不救的薄情人。
  紅美子比誰都清楚這點。
  沒錯。奈緒一定只是因為嚇一跳,才會逃跑。
  照了鏡子看到這張臉就會明白,就算嚇一跳也不足為奇。就連她自己突然看到,不也嚇了一跳嗎?奈緒一定受到了打擊吧。不小心對她做出失禮的事呢。
  沒錯。所以──

  ────我得再見她一面。

  紅美子這麼想。
  得見個面,向她道歉,也得和她談談。
  談談今後的事、談談紅美子現在正處於什麼樣的狀態、談談今後她究竟該怎麼做才好。她是這麼想的。
  畢竟紅美子很笨,什麼都不懂。
  如果是奈緒的話、如果是冷靜的奈緒的話,一定會教她。
  就像以前那樣教導她。
  奈緒不會因為紅美子的臉變醜而嫌棄她。這和紅美子至今為了填補寂寞而依賴的男性不一樣。她們倆的友情與臉無關,她們才不是那麼膚淺的關係。
  對了。說不定森野先生也是如此。
  如果是不被她的外貌迷惑、只把她當作一名不幸少女親切對待的森野先生,一定也不會對可憐的紅美子改變態度,不,說不定還會更溫柔地對待她。
  還沒結束,一切都還沒結束。
  所以,得見面才行、得追上才行。

  ────得追上才行,追上奈緒。

  紅美子這麼想。像是烙印在心底似地想著。
  然後,紅美子────
  啪。
  手心貼向眼前的鏡子。把龜裂滲血的手抵在鏡子上當作支撐,皮膚因施力又再次逐一裂開,她一邊感受著全身噁心的觸感,一邊慢慢地站起來,轉身。
  像是從鏡子上剝下手心後離開。
  鏡子表面薄薄地殘留被皮脂弄髒的血跡。
  然後,紅美子──在病房內的鏡子上留下了一個血手印。
  全身滿是皮膚使勁綻裂的感覺,以及像是高燒的劇烈疼痛,她縮著身子承受一身痛楚,踏著不穩的步伐,為了離開病房而往前邁進。

  7

  「………………!」

  奈緒踩著嘎吱作響的踏板,騎著腳踏車。
  在即將夜入三更的夜空下。奈緒從家門飛奔而出後,便喘著氣騎在夜路上。
  由於這種時間已不可能會有任何運輸工具行駛,她只好把國中時期使用過、已經好久沒騎的腳踏車牽出來。空氣中帶點涼意,她隨便套上的上衣被騎自行車時迎來的風吹飛,早已成了一塊毫無意義的布。
  為了尋找紅美子,奈緒在夜裡奔馳。
  總之,她先往紅美子住家的方向前進。
  她沒有線索,也沒有頭緒。但是,她確定紅美子就在這片夜色中。奈緒正竭盡全力尋找。紅美子從醫院消失,令她有不祥的預感而坐立難安,拚命在布滿黑夜的周圍探查,一個勁兒地騎著腳踏車。
  自殺。
  奈緒的腦中浮現出最糟糕的兩個字。
  會那樣做也不足為奇,而推紅美子一把的,八成是自己。
  當時究竟該怎麼辦才好?要對紅美子說什麼才好?她那因為謊言而受傷的心靈又該怎麼處理?這些她都還沒有結論。總之不管怎樣都好,她只希望紅美子能夠平安。
  因為,紅美子是她的好友。
  不該丟下紅美子不管。
  得找到她才行,得見到她才行,見了面之後得道歉才行。雖然她無法說謊,但如果不道歉,她也沒辦法心安。
  「……」
  所以,奈緒緊咬牙根,不停地踩著腳踏車。
  從醫院到紅美子家的沿途、紅美子可能會逗留的地點、據說紅美子喜歡的地點,以及紅美子傷心時用來平復心情的地點,她一個不漏地逐一尋找紅美子的身影。
  即使明白在不知對方蹤影的狀態下胡亂尋找,找到的機率微乎其微,但她沒辦法呆呆等待,只能繼續來回探尋。騎著、騎著……就算過了好些時間,奈緒依然毫不放棄地踩著踏板,此時,她偶然察覺自己騎到了似曾相識的道路。
  「!」
  那是行經住宅區,有一側被劃為神社森林的黑暗狹窄道路。
  是她昨晚迷路而走進來的地方,後來也直接從那裡回家,但為了橫越住宅區,她當時勉強走到大馬路後才回到家,因此她不是很確定那條路的位置。
  她以為自己就算想找也沒辦法再找到這條路,沒想到竟然在這種地方。她吃驚地邊側眼看著遍布青苔的低矮石圍牆旁叢生的枯朽雜木林,邊騎在這條路上,不久便發現了入口的鳥居。
  然後──有個人影。
  四目相交了。在那瞬間,奈緒壓下剎車,生鏽的腳踏車彷彿發出慘叫,停了下來。
  有著令人驚愕美貌的哥德蘿莉塔少女就像昨天撞見的一樣,還站在那裡,整個人宛如融入神社的黑暗中。然而,眼前不只一個人影,神社前還停著一輛閃著電池式照明燈的男用腳踏車。那位只在咖啡店見過的森野洸平,正用訝異的表情看向奈緒。
  「……是妳。」
  風乃稍微歪了頭,看著奈緒開口說道。
  但在那之前,森野卻大步靠近奈緒,浮現出有點嚴厲的表情開口說:
  「呃,妳是……我記得叫做京本對吧?天城的朋友。妳在這裡做什麼?」
  「咦……?」
  在這裡做什麼?奈緒才想問他這句話。
  奈緒不明白對方在這裡做什麼,因為雙方在這裡巧遇而感到驚訝。還有,風乃和森野認識嗎?她在心中打個問號,一邊思考一邊調整紊亂的呼吸。從腳踏車下來的瞬間,奈緒突然察覺,現在不正是大好良機嗎?
  奈緒抬起頭,呼吸急促地說:
  「那、那個……拜託,請陪我一起找紅美子!」
  「咦?」
  森野的表情由嚴肅轉成困惑。
  雖然不知道他們待在這裡做什麼,不過,這兩個人都知道紅美子,也都碰巧出現在這裡。多了兩個人能在深夜中行動,這不是上天的旨意又是什麼?奈緒這麼想著。
  「怎麼一回事?天城發生了什麼事?」
  森野詢問。
  風乃開口說:
  「……妳是說那位臉燒傷的女生?」
  「對……」
  「什麼?」
  奈緒迅速地回答風乃沉靜的提問。一旁的森野聽著她們的對話大吃一驚,交互看向兩人後說道:
  「臉?怎麼一回事?不對,比起這個,妳們……?」
  「我們認識。從昨天開始。」
  「昨天?」
  風乃以冷淡的語氣回答後,從神社的黑暗中走了出來。她面無表情地帶著近乎恐怖又端正的容貌,簡單地向驚訝的森野說明昨天與奈緒相遇的經過,以及紅美子目前被迫面對的狀況。
  聽完說明後,森野呻吟似地說:
  「……怎麼會這樣。她確實突然沒了聯絡,我也正覺得很奇怪,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種事情。」
  「拜託你……!」
  「嗯,我明白了。總之,我們先去找天城吧。」
  面帶悔恨、垂著雙眼的森野聽完奈緒的懇求後,抬起頭來說道。奈緒也以認真的表情點頭回應,視線偶然投向從剛剛開始就安靜不語的風乃,這才發現風乃並沒有看向奈緒或是森野,而是把頭轉到其他方向,盯著某樣東西不放。
  「……」
  「咦?」
  「啊。」
  然後,奈緒和森野──
  像是被風乃的視線吸引似地看了過去。
  黑夜綿延的道路前方,就連腳踏車的照明燈也無法穿透的濃烈黑暗充斥在前方。當奈緒什麼也看不到,而森野也還緊鎖眉頭時,不知道是不是只有風乃的夜間視力特別好,她嚴肅地瞇起眼睛,無言地緊盯著光線未及的黑暗前端。

  靜默。

  靜默的空氣瞬間遍布緊張感。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突然降臨的沉默和眼前注視的黑暗令胸口滿溢不安,緊張到內心似乎有個沉重的塊狀物壓著。
  他們待在被黑暗籠罩、安靜到連對方身體稍動的聲音都能聽到的寂靜中。
  他們聽著自己的呼吸,直直盯著布滿在道路前方的黑夜。
  道路彷彿融入黑暗中而中斷。像倒下墨汁般的夜,黑得幾乎擊潰視線。
  就在他們正看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時──

  「────」

  突然在黑暗中發現了某種氣息。
  在被抹成一片漆黑的視野前方,有某種東西。
  「咦……?」
  察覺的瞬間,奈緒毛骨悚然地更專注盯著黑暗。
  心臟像是被人揪住似的,從未感受過的強烈緊張感布滿全身,她甚至忘了呼吸,僅睜大雙眼凝視。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什麼也沒有的黑暗前方,注視著。

  瞬間,黑暗中發出一道慘叫聲。

  全身畏縮。幾乎讓血液凍結的慘叫聲震耳欲聾,同時,自黑暗中出現某個有著人類形體卻看起來不像人類、一身純白彷彿惡夢般的人影。詭異的動作七零八落,宛如在瘋狂之下孕育出的物體般,伴隨著慘叫聲飛奔而出。
  「────────!」
  全身寒毛直豎,恐懼在那瞬間吞噬了心靈。那東西像是從黑暗中現身的怪物,以驚人的氣勢朝著奈緒等人的方向邊慘叫邊飛奔而來,手上還揮舞著某種物體。
  恐慌遍布全身。
  在恐慌中,森野為了保護風乃而挺身擋在面前。
  沒有人保護奈緒。奈緒因恐懼而畏縮,她閉著眼尖叫著。因為害怕即將靠近她的東西,為了保護自己,她反射性地用力推撞。

  咚。

  她感受到沉重的手感,比想像中還要輕盈的那東西,被她推落了。
  「咦……?」
  她聽見細微的聲音、有人倒在路上的聲音,同時還有一聲她從沒聽過的沉重鈍音。
  那細微的聲音,是女生的聲音。
  而沉重的鈍音則是類似撞到某種硬塊的聲音。

  「……」

  陷入沉默。
  奈緒縮著身子,緊閉雙眼。不久便因為四周的寂靜而恐懼地緩緩睜開。
  森野和風乃一語不發,看向奈緒。
  奈緒附近的地面上,躺著一名穿著淺粉色睡衣、全身包著白色繃帶的人類。頭部撞到神社森林的石圍牆,染上一片血紅,看起來活像是一具壞掉的人偶,四肢胡亂散開,癱倒在地上。

  「……紅美子?」

  †

  …………

  月黑夜空下,錯綜複雜又寂靜的雜亂住宅區。
  通過中央的狹窄道路是一條好像小時候看過的繪本中,沒有光線的森林裡延伸而出的灰暗道路。
  並列的住家一片黑暗,像是埋著密林的巨木樹幹,遮蔽了視線。
  頭上的灰色厚雲,則像茂密的枝葉低垂密布,隱藏了天空。
  擴散著讓人想睡的寂靜,以及用黑色顏料塗抹的黑夜。
  這條帶著詭異彎路的小徑綿延到深處。
  一個細白的人影正走在這條路上。
  孤單走在遍布黑喑的細小路徑,手上拿著看起來像不知道從哪撿來的骯髒塑膠袋,人影駝著背,拖著老人般的窄小步伐,行徑可疑。

  「…………呼……呼──」

  聽著自己含糊不清的呼吸聲,紅美子像個老婆婆一樣走著。
  她穿著淺粉色的睡衣,從衣服中露出來的小頭和細瘦四肢全纏著白色繃帶,以彷彿惡夢裡的生物姿態,走在惡夢森林般的黑暗住宅區的小路上。她用包覆繃帶的滲血赤腳,腳步不穩地搖晃著身體行走。
  全身皮膚綻開一道道傷口的激烈疼痛,以及為了減輕全身疼痛及痙攣而行走的模樣,令她的步伐怎麼看都像個老太婆,沒有人會相信她原來是個少女。紅美子正在行走的道路附近的居民,全都清楚她的美貌與平素行為,但那些人如果見到現在的她,一定沒有人能夠聯想出是同一個人。
  不過,現在別說是有人看得到她,在這條深夜的小路上,其實一個人也沒有。
  紅美子選擇這樣寂靜的道路,是為了不被人發現、不被人帶回。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一步、一步地慢慢前進。
  她在痛苦之中不停地走著,意識早已朦朧不清。只要前進一步,全身皮膚便會裂開、擦傷,緊緊沾黏著血與組織液的繃帶也從皮膚上剝落,那感覺就像剝下外皮一樣,被劇痛燒灼的肉暴露在空氣中,又再度滲出新的血和組織液,潰爛的皮膚更加潮濕痛癢。
  光是走路就痛得讓她全身出汗,燒灼剝離的皮膚擴散著惡寒加上發燒般的感受。從身體內部感受寒氣的同時,累積在體內的卻是與寒冷相反的灼熱,正滾滾煮沸自己的內臟與大腦,意識就像熱氣般往外擴散。
  像被煮滾般的熱,又似惡寒般的冷。紅美子的全身圍繞著因為高燒而在夢裡徘徊的感覺,她走在黑暗的惡夢森林小徑,聽著從纏繞繃帶的嘴裡發出的含糊呼吸聲,像個老婆婆一樣拖著步伐前進。
  「……呼……呼──」
  蒙上一層雲靄的心滿是對奈緒的思念。
  她在痛楚與炙熱中神智不清地想著。
  好想見奈緒。
  好想看到奈緒的臉。
  好想和奈緒說話。
  好想聽奈緒說話。
  如此一來,胸口那股凶暴又激烈的焦慮與不安,也會即刻消失無蹤。奈緒不論何時,都會直率地說出正確的事。紅美子總是因為奈緒說的話而得救。
  如果是奈緒,一定能拯救她那什麼也看不清的不安。
  這次奈緒也一定會拯救她。
  奈緒絕對不可能拋棄她。
  她非得見奈緒不可。為了面對面傾聽真相,紅美子非得見奈緒不可。
  好想見面。
  非見面不可。
  「呼……呼……」
  紅美子帶著拚命的神情,拖著步伐走向灰暗的道路。
  逃出來了。從離紅美子家最近又最大的醫院逃出,經過自己的家,拿了行李。
  奈緒。
  奈緒。
  我唯一的夥伴、朋友。
  她發熱的腦裡只有這個想法。紅美子一心一意地拖著身軀,不停地行走在夜色中。

  所以──那一定是命運。

  紅美子專心地、一心一意地走著路,那雙只面向正前方的眼,竟然映照出她朝思暮想的少女身影。
  她停止呼吸。痙攣的眼皮大大地、大大地撐開。
  為了避開他人而不停行走,最後她來到了銜接神社森林的黑暗道路,停在路旁的腳踏車旁站立著一個人影,腳踏車燈光照出奈緒的身影。紅美子不禁想著,這一切簡直只能說是命運的安排。
  而且……在那邊的人不只奈緒一個。
  還有森野。到現在為止都還沒見到面,而且也無法聯絡上的那個紅美子單相思的對象,也在那邊。
  「……!」
  她滿心歡喜。心跳激烈高揚到幾乎要停止。
  她被繃帶纏繞、被灼熱煮燒的腦袋,只浮現一個想法:他們來迎接我了。
  但是──就在此時。

  「!」

  在兩人的身旁,在燈光中,還有另一個人影自黑暗現身。正打算發出聲音跑向前的紅美子,像雕像般全身僵直。
  不認識的人。那是沒見過的人。
  一看到那個人外表的瞬間,紅美子知道,她被火灼燒而痙攣的臉部皮膚正急遽發硬。

  那是一名美到幾乎令人發寒的少女。

  她穿著如果不是在深夜這種並非日常的時刻,或者說,即使日常遇見,也恐怕只會感受到不協調感的黑色華麗且厚重的哥德羅莉塔服飾。這使她看起來就像是適合放入玻璃盒子中的絕世美少女。
  幾乎要折斷的纖瘦身型、宛如人偶般端正且近乎透明的白淨面貌,以及像黑色絲絹般豔麗的及腰長髮,還有裝飾著黑髮的黑色蕾絲緞帶。孕育出虛幻又像是足以侵触人心的頹廢少女。
  紅美子的視線被她深深吸引。
  那不是應存在於人間的美貌。
  那是在一般喜怒哀樂的生活當中絕對無法觸及到的美,像是戲劇、繪畫、藝術品一類的美。紅美子原本也曾是超脫於人群的美女,所以她知道,那是她這種程度的人類明顯無法觸及的,不同層次的美。
  「…………!」
  那樣的美少女自黑暗中出現,站在奈緒他們所在的位置附近。
  看著眼前的景象,紅美子不禁發愣──數秒後,她開始不停地顫抖。
  她看著那個少女所站的位置想著:「那是我的位置。站在奈緒和森野旁邊的人,應該是我。」
  她不禁這樣想著。
  自己的棲身之處,被奪走了。
  原本應該是自己待的位置,竟然站著另一位美少女。
  自己的棲身之處已經消失了。不論是奈緒還是森野,他們找了一位比她更加美麗的人,取代早已毀容的她。紅美子比誰都喜愛那兩個人,他們卻早已捨棄了醜陋的她。
  對了。原來是這樣。
  無懼招致周遭反感來誇獎紅美子的奈緒,怎麼可能不會再去誇獎更美麗的女生呢?紅美子徹底明白了,奈緒之所以和被大家厭惡的自己來往,是因為比起醜陋的人,她更喜歡美麗的人。而如果森野一開始就認識那麼美麗的少女,紅美子這種程度的長相又怎麼可能打動他呢?難怪與他來往時,他完全不因自己的美貌而上鉤。
  果然如果不夠美麗,就沒有任何棲身之處。
  也不會有任何人願意接受自己。
  除了臉以外毫無價值的自己。沒了那張臉,還希冀他人接受,簡直是天方夜譚。
  「啊……」
  面容失色、血液凍結。
  紅美子被自己的想法和眼前的現實擊垮,僵立不動。
  此時,站在奈緒他們旁邊的那個美少女突然轉移視線,朝著紅美子的方向看來。
  眼神對上了。那雙眼睛就像是濕潤的黑色寶石,就連互相遙望凝視時,也難逃那要被吸入瞳孔中的美。今後自己的棲身之處將要被她奪去,這項無可推翻的事實在紅美子的胸口化為急遽的恐懼感,爆發而出。
  轉瞬間。
  然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宛如被恐懼逼到絕境的紅美子從口中吐露慘叫聲,與奈緒和森野兩人順著黑衣少女的視線往紅美子方向看去的動作,幾乎同時發生。
  「咦?」
  「啊。」
  她飛奔向前,奈緒和森野全嚇得神情扭曲。原先提在手上的皺巴巴塑膠袋掉到地上,放在袋子裡的東西被她包著繃帶的手用力緊握。
  那是一把生鏽的鋸子。她從自家倉庫中,連同其他裝在塑膠袋裡的不值錢物品一起帶了出來。那是父親的舊工具,倉庫裡面放了非常多像這種懶得丟掉,才放在倉庫不管的損壞工具。鋸子被棄置而生鏽,鋸齒像破爛的梳子有許多缺角,看起來又大又不吉利。
  其實,這原本是她打算拿來對付自己的工具。
  如果被奈緒拒絕,到時候她打算當場了結自己毫無意義的生命。她是為此才把這項工具帶了出來。
  紅美子緊握那把鋸子,從肺的底部大叫出聲。她狠瞪著黑衣少女,被憎惡、嫉妒,以及足以擊潰一切的巨大恐懼感逼到絕境,竭盡全力地嘶吼,使出渾身力氣緊抓著原本要對付自己的鋸子,往少女的方向跑去。
  ────唯獨那個少女的存在,她無法容忍。
  她無法容忍奪走自己渴求的容身之處的人。
  自己的外貌完全比不上對方。每當思考這件事,她就更無法容忍。如果對這件事視而不見,將足以威脅紅美子的存在本身。

  「────────!」

  所以她才猛然撲去。
  她高聲吼叫,到剛剛為止還保護著全身的皮膚逐一碎裂,彷彿要讓自己的人類形體也破碎似的,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撲向那個美少女。她使盡全力衝向三人站著不動的位置,揮舞著手上的鋸子。身體撕裂了風,推開了空氣與黑暗。她強制折騰那具炙熱劇痛的身軀,在自己響徹四方的慘叫聲與奈緒的尖叫聲中,使出渾身力氣朝著黑衣少女高舉起鋸子。
  「!」
  一瞬間,森野飛奔而出,擋在紅美子與少女之間。
  她躊躇了。當下躊躇的瞬間,她被因害怕而閉眼尖叫的奈緒用力從旁推開。

  咚。

  側面受到衝擊後,紅美子專心朝著黑衣少女奔去的身體因驚嚇而失去平衡。
  「咦……?」
  只發出了這個聲音。後來,紅美子的視野上下翻轉,幾乎失去平衡,翻了個筋斗往地上倒的同時,她的頭用力撞上了石圍牆,產生一道與頭蓋骨擋住劇烈撞擊時明顯不同的可怕鈍音,衝擊與劇痛貫穿了大腦。
  眼前就像將下了鐵門般,一片漆黑。
  她瞬間失去意識,但又馬上清醒,此時別說是活動,就連身體都毫無知覺了。她只感覺大腦好像被釘錘不停痛毆般,並隨著隆隆作響的心跳聲頭痛欲裂,而剩下的只有感覺自己正躺臥在地板上而已。
  「……紅美子?」
  「咦?那是天城嗎?」
  聽見奈緒近乎慘叫的聲音與森野訝異的聲音。
  啊,連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了。當她認為自己正勉強用宛如暴風雨般疼痛的大腦思考時,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黑暗,彷彿變成已大幅劣化的陳舊黑白底片。而如同剪影圖出現在視線一角的,那看似奈緒的影子正往她的方向探頭窺視。
  「紅美子……紅美子!」
  「……」
  啊,奈緒在叫我。她這麼想。她試圓開口回答點什麼,但雙唇只能小小地開闔,連個像樣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全身毫無知覺,肺部有沒有運作都不知道,就算她想開口說話,無法運轉的腦袋也令她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她在只剩痛覺的大腦中朦朧地思考該說點什麼。
  邊回想邊努力動著自己的喉嚨,好不容易決定好要開口說的話了。當然是那句慣例的話,那句總是詢問奈緒的話。

  「…………我……可……愛……嗎?」
  「!」

  聽到吞口水的聲音。
  她不知道為什麼。紅美子已經無法理解任何事了。
  紅美子只是用混濁的雙眼仰望著奈緒,等待答案。等待那句只要她一問,奈緒就會回答,令她聽了就有精神的答案。
  然而,奈緒沒有馬上回答。
  紅美子就像是等待父母說話的小孩,乖乖地等著奈緒開口。
  在等待的期間,她的意識突然宛如想打瞌睡一般,沉落在一無所知的地點。
  啊,等一下。
  再撐一下。
  我得再努力醒著一下下……

  紅美子彷彿是忍著睡意的幼兒,一邊想著那些事,一邊努力等待奈緒回答,但是她的意識馬上變得朦朧恍惚,沉入充斥在腦內的疼痛與濃霧之中,逐漸消失。

  …………
  …………………………

  8

  ……說不出口。
  奈緒在夜裡哭泣,她跪在橫臥於黑暗道路上、方才斷了氣的好友身體前,對一句話也說不出口的自己感到絕望,淚水潰堤。

  ────我可愛嗎?

  聽到這句問題,奈緒完全無法回答。
  她無法以謊言回答紅美子在臨終前問的那句象徵雙方友情的問題。直到最後一刻,奈緒依然無法親口說出讓紅美子安心的溫柔謊言。
  她無法對自己用力推撞,親手殺害的好友訴說。
  為什麼?為什麼說不出口?這是妳對待好友的態度嗎?她的心甚至對自己這麼喊道,不斷責怪自己剛剛的做法。
  但是她怎樣都做不到。她無法說謊。
  她嘗試想說出口好幾次了,說紅美子最可愛,比誰都還要可愛。但每當她試著說出口時,卻從喉嚨湧出強烈的作嘔感,她流著淚,不停地做著這份絕望的嘗試。
  一直到紅美子斷氣以前。
  紅美子筋疲力盡、滿身是血地躺臥在地,等待著奈緒的回答,呼吸慢慢地、慢慢地衰竭,然後中斷,停止。
  直到最後,她都無法脫口說出溫柔的答案。
  無法脫口說出,謊言。
  「對不起……對不起……」
  奈緒掉著淚,看著紅美子已面目全非的屍體說道。
  只能道出真相的嘴最後說出口的只有這句話,為遭逢悲劇的好友獻上餞別的真相,也就只有這樣。
  森野和風乃看著啜泣的奈緒。
  呼叫了救護車的森野用沉痛心酸的表情拿著手機,悔恨似地低著頭。風乃只是俯視著奈緒的背影,雙眼微微下垂,靜靜地站立。
  「或許是我被拯救了吧,就在我的視線所及之處。」
  「……可能吧。」
  懊悔的森野自言自語,風乃沒有看向他,直接附和。
  好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
  只有奈緒的哭泣聲在黑夜中擴散。片刻之後,夜風吹拂,遠方響起救護車的警笛音時,風乃突然靜靜地開口說:
  「……《白雪公主》在原作的結局中是『讓皇后穿上燒灼的鐵鞋至死』,但為了修改成適合小孩子閱讀的內容,我曾經看過將結局更改為『皇后在盛怒之下打破魔鏡,魔鏡的碎片刺死了皇后』的繪本。」
  風乃這麼說道。
  「只能訴說真相的魔鏡被唯一的朋友殺害,又成了殺害唯一朋友的殺人犯。大人們為了教導小孩子要誠實而描繪這篇故事,我一直認為這是否對正直的人太矯枉過正了。現在也如此認為。」
  這是風乃對奈緒說的話。那聲調像夜色一樣安靜又淡漠,同時,也蘊含著像夜晚一樣寂靜的悲戚。
  「不過,修改後的結局卻是無止盡的事實。無法說謊的魔鏡終有一天會被人打碎,刺傷眼前的人,傷害足以映照出身影、近在身旁的人。不過……既然妳沒有遭受破碎的命運,代表這個故事中的皇后,真的非常重視魔鏡。」
  「…………!」
  「……她當時一直看著我,或許我成了白雪公主吧。」
  風乃現在才看著染血的紅美子。
  看著從中溢流而出的血滲透出繃帶,那顆頭現在看起來就像是蘋果一般紅,還有雙腳像是穿了燒灼的鐵鞋般染紅。
  「皇后死後,鏡子會不會怨恨白雪公主呢?」
  風乃這麼問道。問完後,她稍微沉默。
  短暫沉默後,風乃輕輕地搖了搖頭。她別開在奈緒等人身上的視線,同時吐了一口小小的嘆息。
  「……不對。要是能容許自己說出那種謊話,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有『魔鏡的絕望』存在了。」
  風乃轉身,帶著某種空虛感。
  「抱歉。我甚至沒有足以讓妳怨恨的能力,我打從心底期望,妳的絕望終有一天能夠得到救贖。」
  她這麼說完便消失在夜色中。
  黑色的背影立刻融化消失在夜裡,只剩下奈緒、森野,以及紅美子的屍體。抵達的救護車閃爍著警示燈,把神社前一片黑暗的景色,染成如同火刑場般一樣火紅。

  …………

  †

  因跟蹤狂而身受重傷的被害少女,死於與燒傷毫無相關的事故當中,因而產生諸多臆測般的報導。
  這個時間點只能產生臆測了。
  知道一切真相的,唯有一名少女。

  魔鏡啊魔鏡。
  殺害皇后的人是誰?
  為何殺害皇后?
  在什麼狀況下殺害皇后?

  魔鏡被問了許多問題。魔鏡只會回答真相。
  誰是最美麗的人?不再會有人詢問如此無聊的問題。那曾是多麼可愛的問題,如今回想起來也是如此。
  魔鏡重新在心底回思著,留下一道清淚。
  那是平凡的幸福。已經不會再有人天真地詢問魔鏡這個問題了。
  魔鏡知道,有了皇后,魔鏡才得以存在。然而現在──魔鏡知道,那個皇后,已經消失無蹤。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6-10 23:50 编辑


  第二章 長髮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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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來說《長髮姑娘》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住著一對夫妻。從夫妻家的窗戶看去,就會看見隔壁田裡種了許多漂亮的蔬菜。
  某天,妻子從窗戶看向隔壁的田,看見許多可口的萵苣。因為看起來實在太美味了,妻子想吃得不得了。
  丈夫看見自己的妻子消瘦的模樣,嚇了一大跳。
  「妳究竟是怎麼了?」
  「如果我吃不到那顆萵苣,就會死掉。」
  「妳說什麼!那座田不是屬於可怕的巫婆嗎?」
  丈夫為了不讓妻子死去,便等到黃昏時,擅自跑到田裡,偷了一顆萵苣回家。妻子把萵苣做成沙拉吃,由於實在是太美味,隔天,妻子又更想吃了。
  丈夫為了妻子,不得已再去偷一次。到了黃昏時刻,丈夫一跑進田裡就嚇了一大跳,因為那個可怕的巫婆正站在眼前,狠狠地瞪著他。
  「可惡的小偷!我要讓你嘗嘗苦頭!」
  「饒了我吧!拜託請原諒我,因為我的妻子說,如果不吃這些萵苣,她就會死。」
  丈夫求情後,巫婆突然冷笑說道:
  「這樣啊,既然如此,你愛拿多少萵苣就拿吧。不過,如果你的妻子生了孩子,就得交給我。放心,我不會虧待那孩子的。」
  因為巫婆實在是太可怕,丈夫只好答應她所有的要求。不久,妻子生下一名女嬰,巫婆也按照約定前來,將女嬰取名為「長髮姑娘」,隨後便帶走了女嬰。
  長髮姑娘被養育得非常美麗,當她十二歲時,巫婆便把長髮姑娘關在森林裡的高塔中。這座塔並沒有任何入口,只在塔頂開了一扇窗戶。巫婆若想要進入塔裡的話,就會站在塔的下方喊道:

  「長髮姑娘、長髮姑娘,
  快垂下妳的頭髮。」

  然後,長髮姑娘就會把又長又美的金髮纏繞在窗鉤上,慢慢垂下頭髮,巫婆會抓著她的頭髮攀爬進入塔中。
  過了好幾年,有一位王子來到這座森林,經過高塔時,聽見了令人神魂顛倒的美麗歌聲,那是孤單的長髮姑娘正在寂寞地唱歌。王子想見一見這位唱歌的女子,試圖尋找高塔的入口,卻始终無法找到。他原本打算死心地回去,卻怎麼樣都忘不了那歌聲,因此,他每次都會來到森林裡,聽長髮姑娘唱歌。
  某天,王子在高塔的附近聽歌時,發現了來到此處的巫婆。巫婆站在高塔的下方,仰頭說道:

  「長髮姑娘、長髮姑娘,
  快垂下妳的頭髮。」

  此時,長髮姑娘的頭髮從塔頂慢慢垂落,巫婆便抓著頭髮攀爬進入塔中。
  「原來如此,只要那樣做就好了嗎?」
  隔天,王子在日落時站在高塔的下方說:

  「長髮姑娘、長髮姑娘,
  快垂下妳的頭髮。」

  說完後,一束頭髮慢慢地從塔頂垂落,讓王子攀著頭髮往上爬。從未見過教母婆婆以外的人的長髮姑娘大吃一驚。但是,王子溫柔地告訴長髮姑娘,他是因為聽見那美麗的歌聲,才迫切地想要見上她一面。之後長髮姑娘不再感到害怕,當王子求婚時,她也說了聲「好」,並緊握住王子的手。
  「可是,王子,我沒辦法離開這裡。所以,請你每次到這裡來時,帶一捲絲線,這麼一來,我就能利用絲線編製梯子,離開這裡,和你一起生活。」
  長髮姑娘如此說道。此後,每到入夜時分,王子都會來到長髮姑娘的高塔中。
  這陣子,巫婆什麼也沒有發現。
  然而有一次,長髮姑娘不小心脫口說出:
  「教母婆婆,真是不可思議,每次拉您起來的時候,都覺得您比王子還要重呢。」「妳說什麼?」
  巫婆聽見後,大吃一驚。
  「我好不容易讓妳遠離俗世,而妳竟然騙我!」
  巫婆勃然大怒,一把抓住長髮姑娘的頭髮,拿起利刃剪下後,就把長髮姑娘趕到不知名的荒野去了。可憐的長髮姑娘無人可依靠,只能過著悽慘的生活。
  然後,趕走長髮姑娘的巫婆在天色變暗後,將從長髮姑娘頭上剪下的頭髮綁在窗鉤。不知情的王子來到高塔的下方後說:

  「長髮姑娘、長髮姑娘,
  快垂下妳的頭髮。」

  說完後,他看見垂下的頭髮,便攀爬而上。
  沒想到,等待王子的並不是長髮姑娘,而是可怕的巫婆。
  「哎呀!你是來迎接長髮姑娘的吧?可惜她已經不在這,你也休想再見到她!」
  王子過於哀傷,便從高塔上一躍而下。雖然保住了性命,卻因為不慎掉到荊棘叢之中,雙眼被荊棘刺傷,再也看不見了。失明的王子在森林裡徘徊,只能靠著果實果腹。他失去了長髮姑娘,整天以淚洗面。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當王子到處徘徊時,似乎聽到了熟悉的歌聲。歌聲的來源是一處荒野,那裡住著長髮姑娘,以及她和王子在一起時生下的一對雙胞胎兒女。王子一走近,長髮姑娘立刻發現了他,兩人不禁相擁而泣。神奇的事發生了,當長髮姑娘的淚水浸潤了王子的雙眼時,王子竟再度重見光明。
  王子把長髮姑娘帶回自己的國家。
  全國人民歡欣至極,從此以後,兩個人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1

  「二子,我可以幫妳梳頭髮嗎?」
  「嗯,好。」
  「太好了,謝謝。」
  「小晶……妳真的很喜歡梳頭髮耶。」
  「嗯,很喜歡。因為二子的頭髮梳起來很舒服嘛,我的頭髮就沒辦法了。要是能擁有像妳一樣又直又美的頭髮就好了。」
  「謝謝。其實,我好憧憬像妳一樣的短髮。可是,爸爸和媽媽都不准我剪短……」
  「咦?妳一定要留長髮啦,長髮很適合妳。」
  「是這樣嗎……?」
  「絕、絕對是這樣。我的頭髮毛躁,留長的話會亂成一團,好羨慕妳可以留長,我真的很喜歡妳的長髮。」
  「嗯~這樣啊……」

  高中二年級的草場二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目前還在工作的爺爺,費其一生經營了這地區無人不曉的大事業,簡直就像勵志傳記中的主角,而他的孫女二子得到爺爺和父母的溺愛,一直被過度保護著。
  二子還有一個姊姊。姊姊看起來端莊文雅,個性卻鮮明而帶有強烈自我意識。
  而嬌小的二子,遺傳了奶奶一頭美麗的黑髮,總被說像是日本人偶,受到大人們的過度寵愛。
  從小時候開始,二子便學習了花道、茶道、鋼琴等技藝。
  她雖然在家人溺愛的環境下長大,但該嚴格的部分依然被嚴格管教,每天忙著學習才藝,沒有時間和學校的朋友玩樂。
  在此狀況下,二子漸漸被周遭朋友疏離,不只杜絕了壞朋友,同時也阻擋了壞消息。如此一來,她過著在家飽受疼愛,在外跟著姊姊的年幼生活,沒有所謂的自我主張,被養育成內向的孩子。
  她不擅長反抗,也不擅長自己決定事情。
  以及──不擅長面對「男性」。小時候,她鮮少有機會接觸爺爺和爸爸以外的男人,上幼稚園後,由於個性內向,也不曾和男生說過話,再加上曾遇過男生對她惡作劇,因此被女生們保護的她,變得很不擅長面對男性。
  優柔寡斷、內向、不擅長應付男性的掌上明珠。
  二子就這樣子長大了。但自從成了國中生之後,她開始認為「不能再這樣下去」。雖然父母希望她能夠和姊姊一樣,就讀被稱為「大小姐學校」的女校,但她反而自己提出請求,希望能就讀男女合校的高中。二子下定決心要改變自己,因而首次忤逆父母的想法,這是她一生難得引發的大事件。
  ……沒想到,父母不僅沒有反對,還很乾脆地同意了。
  如此一來,二子如願就讀了男女合校的升學學校,但是她的個性無法輕易地改變,直到現在仍是如此。
  她依然不擅長面對男性,也仍待在女生們的小團體中,並以內向又懦弱的個性度過了一年多。沒和男生說過話,即使被女生們當作貓咪一樣疼愛,卻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這基本上就是二子在學校的人際關係。
  結果,就算念了高中,什麼也沒有改變。
  一如既往到幾乎令人灰心。不過,只有一點不一樣。
  那就是──和五島晶相遇。
  小晶的名字雖然有點像男生,卻是貨真價實的女生。她留著一頭亂糟糟的短髮,雖說像個男生,但其實和二子一樣是個身材矮小又穩重內向的人。
  兩個人的共通點很多,都是內向型的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也很類似。
  兩個人的興趣都是室內活動,也都是在稍微富裕的家庭中長大。最重要的是,小晶也和二子一樣,不擅長面對男性。
  她們不僅個性相似,在這一點有共通的想法時,也令雙方產生非常強烈的共鳴。周圍的女生逐漸對實際談場戀愛抱持興趣,對之前還待在小團體的二子來說,只要一談到這種話題,就會令她覺得很不舒服。
  無法加入談話。
  她也曾被當作小孩子看待、被嘲笑。
  不過,如果在那種狀況下知道自己不是孤單一人,多少會覺得比較心安,不舒服和羞恥的感覺也會隨之減半。只要兩個人可以互相偷偷使眼色,互相露出靦腆的神情,就會覺得輕鬆些。
  況且,二子總是不敢出言制止大家的捉弄,而小晶明明也是個內向的人,卻願意鼓起勇氣站出來為她說話、保護她。這個舉動讓二子非常感動與感謝。對至今只和同學維持粗淺團體關係的二子來說,小晶是她第一位特別要好的朋友。
  二子很喜歡小晶。
  只不過小晶非常喜愛她的長髮,還頻繁地想要幫她梳頭髮,這點會令她覺得有點困擾就是了。
  二子總被說和溫柔的奶奶年輕時很像,這讓她認為這頭秀髮是與奶奶之間的羈絆,因此自己的頭髮被他人誇獎固然很開心,但是二子對自己這頭美麗的黑髮抱持著稍微複雜的想法。
  這頭秀髮無疑是她與心愛的溫柔奶奶之間的羈絆,是她自豪的長髮。但同時,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別人重視這頭秀髮更勝於重視她本人,反而令她感覺有負擔。
  首先是從父母和爺爺開始。二子從小時候就只被允許留這頭像是日本人偶般的長髮,理由是「這最適合妳」、「因為這是最符合這個家的女兒應有的髮型」、「看起來就和奶奶小時候一模一樣」。放在相簿裡照片中的二子,除了頭髮還不夠長的幼年時期以外,全都是留著看起來像是日本人偶的長髮,充分地表現出在二子懂事以前,父母等人便堅持這樣的原則。
  朋友也是一樣。要好到某種程度的朋友,都會誇獎她的頭髮。
  但同時,這個髮型就會被當作是二子的象徵,令她感到很困擾。如果她用輕鬆的語氣隨口說想剪短時,其他人都會異口同聲地說「浪費一頭漂亮的長髮」、「妳適合長髮」等等支持長髮的言論。二子雖然喜歡自己的頭髮,但也只是像普通事物般喜歡,並不認為有大家說得那麼重要,因此她很困擾。
  大家總會說「很羨慕」,可是她因為不想讓人以為她是有一頭長髮才這麼傲慢,所以不曾公開表達過反對意見。況且,她也不想為了區區的頭髮和家人起爭執,也從不曾反抗過家人的意見。
  沒錯,這「只不過是頭髮」罷了。
  雖然大家說頭髮是女人的生命或靈魂之類的,但這只不過是頭髮,又不是剪短後再也無法留長。實際上,她也不會放任頭髮一直留長,會定期把過長的部分修齊。
  大家都想得太嚴重了。
  大家誇張的口氣講得好像剪短之後,就會永遠失去頭髮似的,甚至好像二子本人就會消失似的。
  二子覺得簡直就像是被她自己的頭髮纏住不放。頭髮、頭髮、頭髮。二子總覺得,不論是誰,都會依據這頭長髮的印象緊緊束縛著她,但是,二子的意志沒有強烈到足以頂撞周遭的想法,周圍這些說詞對她來說,多少是個負擔。
  留著一頭又長又美,宛如人偶般秀髮的女生。
  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大家對二子抱持著這般既定的印象,確實間接把二子培育成內向的女孩子。
  二子便是一直在這樣的印象中被保護長大。不論是家人、朋友,大家都是用「賢淑又弱小的女孩子」的想法,把她關在高牆內保護著她,要她維持原本的模樣。
  這是過度保護。
  二子雖然很感謝大家願意保護她,但果然還是認為「這樣下去不行」。她察覺其中部分的原因在於自己不擅長應付男性這點。雖然二子的確早早就不習慣面對男性,但讓事情惡化的原因,多少也是總是持續被人層層保護的關係。
  回想起來,到目前為止,她曾收過幾封男生給的告白信。
  當時因為二子對那些信件感到困惑和恐懼,周遭的女生便立刻保護二子,甚至引起了一點小騷動。她覺得自己對當時那些男生做了失禮的事,但是,就算現在被別人告白,自己一定又會覺得「恐懼」吧。
  ……不改變不行。
  二子在心裡這麼想著。
  然而現實是,她一如往常地被大家保護著,後來和同樣不擅長面對男性的小晶變得要好,又再度安於現狀,甚至變本加厲。
  不改變不行。
  維持自己弱小的個性一點也不好。她相信同樣不擅長面對男性的小晶,心底一定也和她一樣認為應該要做點改變才行。
  總之──

  「現在……可以說一點男生的話題嗎?」

  說完後相視而笑的朋友。
  對二子來說,小晶就是這種關係的朋友。平淡的關係,雖然平淡,但靠著重要的聯繫,偷偷地、穩固地牽繫在一起的重要好友。

  †

  草場二子是個小公主。
  帶著清秀氣質的可愛女孩子。生於富裕家庭中,是兩姊妹當中的妹妹。
  名字是帶有復古感的簡單文字,雖然有點怪,但念起來既可愛又適合她。姊妹倆分別叫做一子和二子,聽起來覺得命名隨便,但只要一想到這一對姊妹住在設有大型日式庭園的大房子中,反而覺得她們的名字充滿日式風味,真是不可思議。
  二子的個子矮小,給人嬌小的印象,再加上纖細的身材,看起來就像是製作精美的日本人偶。
  她一定非常適合穿和服吧。
  還有一頭令人懷疑是不是訂製的美麗黑髮。留到背部的頭髮和其他日本人相比,看起來更加亮黑豔麗,色澤美豔到讓人理解什麼叫做鴉羽般的水亮烏黑色。髮質強韌又筆直,觸感就像集結成束的高級布料般綿延滑順,用梳子一梳,就會像用織布機拉開的線一樣直順,黑髮整面的光澤如同清水般流瀉而去。

  ……女僕梳著公主頭髮的心情,一定就是這樣吧。

  五島晶每次梳著二子的頭髮時,心裡都這樣想。
  和自己頭上長出蓬亂又無聊的東西明顯不同,甚至不同到無法嫉妒的程度。而且比起嫉妒,小晶的胸口充滿著能夠摸到這麼棒的東西,因而產生的特權與榮譽感,促使她認為這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
  女僕一定也是這樣認為吧。
  認為絕對不能把這項特權讓給任何人──
  至少住在小晶心中的女僕,總是這樣偷偷想著。能隨心所欲幫忙梳整這頭不管是誰看了都想一摸的魅惑秀髮,這樣的特權她不會交給任何人。
  二子和小晶是就讀這所高中後相識的朋友。
  她們高一時就編在同一班,都被納入班上最大的女生團體中,同時在團體中都是謹慎內向、個子小又乖巧的人,兩個人非常相像。
  話雖如此,大家對待小公主二子的態度,和明顯略差一籌、看起來只不過是普通嬌小同學的小晶完全不同。二子那與外貌和教養相符的穩重個性深受大家的喜愛,相較之下,既瘦小又一頭亂髮、一說話就露出激烈的感情起伏、像是不溫馴動物般的小晶,在團體中只能敬陪末座。
  不過,這樣的小晶和二子互為團體中的邊緣人物,兩個人其實非常合得來。
  雙方都不積極的個性令彼此都覺得與人的距離感相似,比和其他人聊天時還要感到舒適。兩個人的興趣都是室內活動,喜歡讀書,不常看電視。最重要的是,相較於其他的共通點,她們最合得來的就是──兩個人都不喜歡談論戀愛話題。
  並不是不關心,而是兩個人都不擅長面對男性。
  同年齡的女生喜歡誰、正在和誰交往、喜歡哪個藝人等話題,她們完全無法加入。甚至只覺得有疙瘩,感到厭惡而已。
  其實,小晶一直都有自卑感。剛念國中時,班上至少還有認同她感受的女生,但到了高中,周圍的話題清一色都和男生相關,她也沒有拒絕這類話題的勇氣,只能拚命隱藏自己根本不受男生歡迎的外表,隱瞞自己無法加入話題這件事。
  所以,真的很久沒遇見了。
  遇見和她一樣,不擅長男生相關話題的女生。
  不久後,兩人便因為個性安靜與話題不合的關係,自然地疏遠小團體,也稍微勾勒出只有兩人要好的畫面直到現在。由於升學學校不會重新編排班級,班上也就維持了原有的樣子升上二年級。二子依然受歡迎,而小晶依然只是個沒有價值的學生。不過兩個人卻在私下偷偷培育著友情。
  舉例來說──
  「二子有沒有喜歡的男生?」
  像這樣,其他女生會硬把二子拉進戀愛話題當中。
  這時二子會不知如何是好,或是滿臉羞紅,逃離位置。
  那副模樣實在是既可愛又有趣,不知不覺間,大家都開始這樣捉弄她。
  隨後悄悄拯救被捉弄的二子,正是小晶的任務。只有小晶理解二子的心情,只有二子能和小晶有共鳴,所以,也只有小晶能夠拯救二子。
  還有就像是容易胡鬧過了頭的同學,若是捉弄得太過火時,小晶會說「二子也太可憐了吧」來保護二子。小晶並不是擅長多管閒事的人,但只要為了二子,這些都不算什麼。在那種會接納像小晶這種位於末端地位的人的團體,基本上都是些親切且具寬容性的同學,看到小晶出面袒護時,也會察覺自己玩得太過火,然後向二子道歉,圓滑收場。小晶和二子雙方就是像這樣得來不易的關係。
  掌上明珠的大小姐或是小孩子。
  因為這種印象,兩人時常被大家捉弄,大家也承認她們在同儕之間的特殊地位,那就是距離戀愛還很遙遠的某種「人物」。若是從被父母嚴格地過度保護、家中隔絕了所有壞消息的二子的角度來看,這幾乎可說是事實。
  她還不夠成熟,不懂戀愛。
  幾乎不曾單獨和男人說話。因為不懂,所以害怕。
  小晶總是和二子膩在一起,所以她也幾乎是被這樣看待。但是,真要小晶說的話,大家對待她的方式和理解,其實完全錯誤。

  事實上,小晶──非常痛恨男人。

  2

  「喂──!你帶什麼東西來呀──!」

  突然,男同學們在教室內嚷嚷。
  一位男同學邊笑邊揮著一本猥褻雜誌的內頁,看似雜誌持有者的男生好像打算阻止對方,臉上卻一直掛著笑容,圍在一旁的男生們也發出了大笑喝采的聲音,好像有什麼好笑的事情。
  部分女同學皺著眉頭竊竊私語,也有女生站在一旁邊側眼觀看,一臉有趣似地笑成一團。小晶不禁因為那愚蠢的騷動而雙眉緊皺,內心發出陣陣寒意,幾乎要起雞皮疙瘩。
  小晶討厭男人。
  她只把校園裡的男生當作猴子看,不管是周圍女生喜歡的男生,還是大家迷戀的男性偶像,從小晶的眼裡看來,都是猴子。
  怎麼看都只是胡鬧、可怕、幼稚、腦袋差、令人作噁的生物。雖然沒和偶像明星待在同一個空間過,但他們也只比那些男生好一點而已。不過推測了一下偶像明星的實際狀態,畢竟他們是一群被溺愛奉承而得意忘形的成功男性,光是想像他們的內心和生態,小晶根本不會想與他們待在一起。
  小晶無法理解,熱絡地想和那種生物深交,還為此一喜一憂的大家,腦袋究竟是出了什麼問題?
  不僅如此,她認真地懷疑那些女生的精神狀態。
  現在教室內因為全世界都覺得愚蠢至極的事情而騷動的男生之中,也包含了外型帥氣而大受女生歡迎的運動型男生。小晶實在很想問問各位女同學,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感想?雖然她並沒有那種勇氣詢問就是了。
  「……男生好討厭喔。」
  小晶停下正梳著二子頭髮的手,輕聲地說道。
  「嗯……」
  二子有點畏縮地同意。在午休的喧囂教室中,小晶製造出只有自己和二子兩個人的世界,並從那猥瑣雜亂之中保護著二子,她又重新在腦裡思考,那些喜歡男生的女同學們究竟哪裡有問題?
  女生只要跟女生一起生活就夠了。小晶在心裡這麼想著。
  至少她個人不會想跟那些男生來往,也不想讓無知的少女去碰觸眼前骯髒的事物,更別說是讓她和那群男生來往。
  絕對不能任憑二子遭受汙染。
  純潔的她不該接觸那些猥瑣的男生,更不用說是那些和性有關的事物,甚至連傳都不該傳入她的耳裡。要是被那些噁心的東西碰觸,二子這樣的女生一定會死去。小晶光想像就全身起雞皮疙瘩。她的想像雖然不是真實的,只是一些朦朧的畫面而已,即使如此,也讓她恐懼到無法承受了。
  自從第一次在學校學習到性教育課程時,小晶就噁心到嘔吐。
  那並不是因為她是個相信小孩是送子鳥叼來,或在包心菜中長出來的純情少女,而是因為她把性和自己的父親重疊在一起了。
  就是她的父親和媽媽,以及和其他女性進行的那種行為。然後媽媽幾乎每天都會不愉快地抱怨、小晶也經常感覺不舒服。後來小晶終於知道,她對父親抱持的那股含糊不清的厭惡感究竟是什麼了。

  那就是──她對於「性」的厭惡。

  小晶討厭自己的父親。
  父親會回來的家、有父親味道的家,她厭惡到幾乎不想回去。她也同樣厭惡和父親一樣的「男性」。
  當然,學校裡有許多男性教師和男同學,她不可能會感到愉快。不過至少那些人幾乎不會和自己有所關聯,校內也有女生團體組成的小型社會,只要生活在其中,就不會出現太多令她不快的事物。
  所以小晶這樣想著。
  可以的話,希望能永遠待在學校。
  一直待在女生中間,一直與二子在一起。
  小晶每天就像逃離家裡似地去上學,隨著放學時間接近,她總是會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如此過活。
  回家令她憂鬱。
  如果能像偶爾耳聞的不良少女那樣離家出走,在朋友家來回奔走的話,會是多麼開心的事呢?
  不管她怎麼想,今天也平淡地度過了在學校的日子。她懷抱著像被「回家」這個詛咒束縛般憂鬱的心情,無力地迎接放學時刻。

  †

  「…………媽媽,我回來了。」

  明明沒有其他要事,小晶依然故意在學校待到最後一刻才走,不過畢竟不能總是賴在校內不走,最後她還是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家。按照慣例,在說出「我回來了」以前,她先確認玄關有沒有擺放父親的鞋子。
  如果父親已經回家,她必須做好該有的覺悟。不只是必須忍受討厭的父親而已,現在父母親之間的關係,也已經完全處於敵對狀態,不論是他們互相叫罵,還是冷戰,只要開始吵架,她就必須要跟著支援或是避難,做出相應的處理。
  獨自經營著離家不遠的某間公司的父親,完全沒有區隔自家與公司。家裡的東西放在公司,公司的東西放在家裡,不論是用餐、休息,還是工作,父親總是隨心所欲地在他喜歡的地方進行。他什麼時候回來?會不會回來?除了本人以外,無人知曉。就算小晶放學回家時,夫妻正吵得如火如荼也不稀奇。
  慶幸的是,今天沒有出現那個又大又有壓迫感的皮鞋。
  看來他還沒回家。小晶一邊在玄關脫鞋,一邊出聲招呼,走進既大且豪華,卻總有些死氣沉沉的家,她看見媽媽正在準備晚餐。
  「啊,妳回來啦,小晶。」
  媽媽穿著烹飪用的圍裙,在日光燈昏暗的廚房當中,回頭對著小晶如此說道。
  媽媽從外表看來並不是美女,但是名個子嬌小又居家的女性。在十幾歲正年輕時和大她十歲以上的父親結婚後,馬上就生下了小晶,所以就年齡而言,是個年輕的媽媽。不過她散發的氛圍絕不會被人稱讚年輕貌美。
  因為和父親長年不合的關係磨損了她年輕的內心。
  「妳在做什麼料理?我也來幫忙。」
  小晶把書包放在餐廳地上,自己也圍上了淺格子花紋的圍裙。
  媽媽每天為了小晶清洗圍裙,整齊地熨平,掛在餐桌的椅背上。小晶一邊捲起襯衫袖子,一邊確認目前料理的狀況,並進入廚房對媽媽說:
  「嗯~那我來顧著湯吧。」
  「謝謝,麻煩妳了。」
  媽媽笑著回答。
  其實,媽媽做的家事完美到不需要小晶幫忙。不管是做菜、洗衣,全都既仔細又完美,寬敞的家也打掃得一塵不染。但是,即使如此完美,卻總覺得家中仍抹上一層昏暗,這果然是因為居住者的心境問題吧。
  這個家是猛獸的籠子。就算有多整齊乾淨,也只不過是會有猛獸回來的籠子。
  這種地方怎麼可能讓精神安寧。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早就離家出走了。小晶總是在心底這麼想著。可是,家裡還有和她境遇相同的受害者媽媽,兩人又關係融洽,小晶不可能一個人逃跑,不可能丟下自己的媽媽不管。
  小晶的家庭因名為父親的猛獸而毀壞。
  母女兩人被監禁在家庭已毀壞的籠子中,肩並肩地做著晚餐。
  做到一半時,因為小晶的幫忙而稍微輕鬆點的媽媽停下手邊的工作,她看著小晶說:
  「……我覺得還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那是既感慨又令人放心的話語,是媽媽近似於口頭禪的話,那句台詞小晶從小就聽過好幾次了。
  「女生就能像這樣幫忙做料理,也不會像男生那樣胡鬧。如果妳是男生,我一定養不來。媽媽真的這樣想喔!」
  雖然細節會略有不同,但這些早就聽過好幾次的話,小晶是聽也聽不膩。
  無論如何,不會有人討厭被父母誇獎。
  而小晶也打從心底認為,還好自己不是男生。
  沒錯。
  還好不是那種生物。

  「喂!我把斜肩包放在這了吧,去給我拿來!」

  突然,從玄關毫無預警地冒出了粗暴的開門聲,連廚房都聽得見的怒吼聲冷不防地甩進家中。
  一瞬間,兩人的表情變得陰鬱,當嘆著氣的媽媽準備去房間拿包包時,父親正好踩著腳步聲進入家門,媽媽和父親在廚房門邊碰頭。
  「……喂,我今天不吃晚餐,要住里繪那。」
  父親看著媽媽的臉說道。
  他一身厚重的西裝,雖然上了年紀,卻看起來年輕又有精力。粗壯的體格乍看之下不胖,卻總覺得帶有強烈的油膩感,散發出一股頑強的成功人士氣味。
  媽媽瞬間沉默不語。里繪是情婦的名字。
  父親從不隱瞞這些事,不管是公然與情婦交往,或是去風化場所遊蕩,簡直就像打算賣弄給小晶母女俩看。不對,事實上,他就是在誇示賣弄。
  「……別在我和小晶的面前這樣。」
  「哼,反正妳本來就不讓我對妳做任何事。」
  媽媽一臉不愉快地警告父親,正打算離開廚房,父親卻擺出不痛快的臉孔,擋在門前不讓媽媽離開,甚至一改原先的態度,用露骨又諷刺的語氣說:
  「還不是妳不讓我隨心所欲,所以我去別人家做,哪裡不對?」
  「給我適可而止!」
  囉嗦的父親讓媽媽也開始粗暴地大吼。在妻子和女兒面前不知廉恥地開口談論性事話題,與其說是神經粗,不如說根本是懷抱著惡意。媽媽也因為憤怒而開始吵架,這都是家常便飯了。
  「你不覺得丟臉嗎?你就只愛說那種事!」
  「夫妻就是該做那檔事!」
  「砰!」的一聲,父親用拳頭用力捶門。
  「那為什麼要結婚?夫妻不就要做那檔事嗎!」
  父親邊說不堪入耳的話邊發怒。就連小晶都認為,這個父親已經因為汙穢的性慾而腦袋出問題了。
  「那種不潔之事!你真不知羞恥!」
  「什麼不潔?什麼羞恥?,」
  父親聽完媽媽的斥責後更加激動。
  激動到痛罵媽媽。那副模樣令人懷疑人類的雙眼是不是能夠見到暴露於外的汙穢內心,令人感到不潔、醜陋、噁心與恐怖。
  男人這種生物,真是太恐怖了。
  別說是看到父親或聽到父親的聲音了,小晶甚至連跟父親待在同一間房內呼吸相同的空氣,都覺得噁心。她皺著眉頭打算離開廚房,打開父母目前所在的廚房門邊以外的另一扇後門出去,繞到外頭,逃回自己的房間。
  「…………!」
  逃離。閉門不出。
  等了一段時間。從父母吵架告一段落到父親離開家為止,經過了好幾個小時。
  已經到了深夜時分,小晶估計吵架的聲音完全消失後,回到了廚房餐廳,看到媽媽帶著嚴肅的表情,默默地用抹布擦拭廚房門和其四周。吵架後,媽媽總是會像這樣打掃,彷彿在消除父親留下的痕跡。雖然是一塵不染的家,但這個家唯一一個不會有人打掃的地方,就是位在家中深處的父親寢室。媽媽不想碰觸父親留下的汙穢最為濃烈的地方,所以從不打掃那裡。
  小晶也深有同感。
  「媽媽……」
  小晶對默默打掃的媽媽出聲喊道。
  「……咦?啊,抱歉,小晶。」
  媽媽好像回神似地轉頭,僵硬地笑著說:
  「得吃飯才行,都已經這麼晚了……」
  「媽媽……為什麼還要跟那種人一起生活?」
  看著像是要補償什麼似地說話的媽媽,小晶再也受不了,便如此詢問。她至今為止,已經跟媽媽說過好幾次了。「沒必要再和那種父親住在一起」、「我們母女兩人一起離開吧」。她說過好幾次了。
  「離婚吧,我會跟著媽媽。」
  但是,媽媽總是搖搖頭,回答著一樣的話:
  「等妳長大可以獨立的時候,我再考慮。」
  「我不要妳為了我忍耐……」
  「不。在妳可以順利地從高中畢業、念大學、就業、結婚以前,都會需要有一對完整的父母親。」
  「……我不會結婚的。」
  小晶擦身經過媽媽的身旁,走進廚房裡。
  結婚的話,就非得和像父親那樣的生物一起生活,她可敬謝不敏,更不可能要她做性教育課程教導的那種事。光是想像自己是那樣子出生,她就一陣作噁。
  小晶知道媽媽之所以會結婚,幾乎是被強迫的。
  媽媽的娘家是從古傳承至今的名門世家,代代都信奉基督教。媽媽完全不懂任何汙穢的事,如掌上明珠般被養育成人。從女子高中畢業的同時,也被自己那暴發戶的父親要求,為了挽救當時中落的家境而去相親結婚。
  媽媽本來就有點恐懼男性,但也不敢違抗家人的意願,好幾次都向小晶訴苦她有多後悔。不知道原來結婚就是這麼一回事,但為了小晶,也不打算離婚。
  小晶不想要那種婚姻。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可以不和男人扯上關係。
  真要說她的願望,她很希望可以不知道男人的存在,也不讓男人進入她的視線,更不意識著男人而生活著。
  「小晶……」
  「……」
  小晶感受到媽媽在背後用困擾的視線看著自己,但她也不願再多說些什麼,走進廚房,從櫃子中拿出餐具,開始準備延遲許久的晚餐。

  †

  ……帶著不愉快的心情結束了一天,以大受影響的情緒迎接了隔日的清晨。
  正如父親所宣言,他沒有回家。不管是否在家都令人不愉快的父親,讓母女倆一邊嘆息,一邊在餐桌吃著媽媽做的早餐,並帶著便當出門。
  來到有許多女生在的學校,令小晶的心情稍微好了些。不同於與媽媽兩人獨處的情形,充滿女生的學校,會讓她覺得父親的臭味稀薄了許多。小晶原本是真心想念女校,但父親聽見她的請求後勃然大怒,說是如果要去念女校,就不幫忙出學費,她只好哭哭啼啼地放棄,就讀現在念的高中。
  「……啊。」
  走在校園的走廊時,小晶在走廊前端發現一名她絕對不會看錯的背影。
  正確來說,與其說是發現背影,不如說是發現了頭髮。看見那豔麗又筆直,看一眼就不禁想觸摸的魅惑黑髮的瞬間,小晶像是心靈被淨化般變得開朗起來。
  隨後,她像是被吸引似地自然而然小跑步,追上對方,並出聲說:
  「早安,二子。」
  「啊,早安,小晶。」
  二子搖曳著秀髮回頭,露出惹人憐愛的微笑。
  「嗯、嗯……」
  「怎麼了嗎?」
  小晶看著對方,不禁低下頭來,二子則覺得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那是多麼耀眼的公主露出的微笑。她看見的瞬間這樣想著:「要是哪裡有只有女生的世界就好了。」
  如果真的有那種世界,就可以把二子藏在可以不必看見男生,也不必被男生看見的世界中,兩個人在裡頭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真的,要是有那種世界存在就好了。
  小晶持續過著鬱悶的每一天。

  …………

  3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那天,媽媽也以慣例的台詞開場。

  「還好小晶是女生,真是太好了……」

  已經夜半三更了。晚上參加地區婦女會後回家的媽媽,邊脫下披在身上的外出上衣邊這麼說道。第一句就是這句話。待在客廳的小晶聽著那句話,也直率地附和。
  「有好幾位媽媽帶小朋友到婦女會來。」
  「這樣啊。」
  「男孩子們在裡面起了大騷動呢,真是辛苦,不管他們的媽媽說什麼都不聽……那種小孩真讓人受不了。」
  媽媽似乎一邊說一邊回想,一臉厭惡地皺著眉頭。
  「真討厭……」
  「嗯,沒錯。男生真的很討厭。」
  吐露真話。
  媽媽誇獎「還好小晶是女生」的次數,和嫌棄男生的次數幾乎一樣多。
  「真的很討厭。既吵、胡鬧,又骯髒……」
  每當媽媽在某處看見造成周遭困擾的男生,就會逐一舉例並抱怨男生是多麼令人不愉快的生物。最後,媽媽會像慣例一樣,誇獎說「還好小晶是女生」。
  如果對話流程不是這樣,那就是小晶同意媽媽說的話之後,分享自己在學校看見男同學做出什麼令人不愉快的事件,兩個人互表同感。
  但是,今天特別的是,話題出現了分歧。
  「還有啊,今天那些男孩子們開始惡作劇,全都脫下褲子和內褲,下半身光溜溜地到處亂跑。」
  媽媽擺出痛恨到幾乎頭痛的表情說道。
  「又是胡鬧又是哭喊,已經不能用『過分』二字來形容了。媽媽一直在祈禱聚會能夠早點結束。」
  「欸……」
  小晶不禁發出了難以形容的聲音。看來這次的婦女會進展成誇張的地獄畫面,讓母女倆的對話流程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慣例。
  無法以常識想像的地獄畫面。
  大多數的母親似乎都無視於那副景象,還當作是個令人欣慰的畫面眺望。而從另一層面來說,那也像是一幅地獄畫。
  「媽媽覺得──」
  然後,媽媽說:
  「下面長了那種東西的小孩,我根本不敢養。真是的,髒死了髒死了。就算是嬰兒也看起來討厭,媽媽根本受不了。」
  說完後,媽媽真的討厭到全身打顫。
  雖然換了個代名詞講,但媽媽指的就是──性器官。
  小晶從沒看過性器官。當然,她沒看過別人的性器官,也沒有如同小團體中的女生所說,曾有和父親一起洗澡的經驗。
  她充其量也只見過性教育課本上的圖解而已,但小晶在此時就已經覺得十分噁心。如果一併思考怎麼看都只像是野獸的父親、學校的男生,以及在外頭看見的所有男性,他們下面都長了那個東西,那麼他們便全都是超越厭惡的恐怖對象。
  媽媽也是這麼說的。
  偶爾,僅僅是偶爾,媽媽會像這樣露骨地吐露出她有多厭惡性器官。
  媽媽平常都會避開不談,絕口不提性方面的事。那似乎是讓媽媽覺得男人令人不悅與恐懼的根源,所以當媽媽遇見害她再也無法忍受男人的狀況時,就會像是從口中溢出似地提及「那個東西」。
  「……為什麼大家不用剪刀剪掉呢?」
  媽媽小聲地喃喃說著:
  「那種骯髒的東西,剪掉就好了。」
  「唉~」媽媽深深地、深深地嘆息說道。
  小晶覺得,平常溫柔的媽媽,只有在此時會變得有點可怕。但也不是無法理解,畢竟讓溫柔的媽媽說出這種話的男人,本身就噁心到無可救藥。
  甚至可說,讓媽媽大聲叫罵的那個父親也一樣噁心。
  媽媽坐在沙發上,用手指按壓太陽穴,像在忍著頭痛。突然,她的視線停在某處。
  小晶也隨著視線看去。
  沙發桌的一角,放著做到一半的縫紉作品,在貼著羊毛布料的裁縫箱上,裁縫剪刀隱隱發著光。

  †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學校中午前的課程結束後,小晶正打算回到自己的教室午休。她像平常一樣稍微站在二子的後方,一邊走在走廊上,一邊盯著二子的頭髮,她故意找出頭髮顯得有點凌亂的地方後,開口說道:

  「二子,讓我幫妳把頭髮梳整齊吧?」
  「咦?啊、嗯,好啊。」

  小晶以正常來說沒人會察覺到的些許凌亂當作藉口,替二子梳頭。
  一開始,她會說「我替妳梳」之類的話,但是她改變主意認為,不能用那種假裝親切的說詞說話,之後她便一直是以請求似的方式說出「讓我幫妳梳」。
  明明是她自己想要摸二子的頭髮。
  卻用「我替妳梳」這種說法,實在很失禮。
  一開始,小晶的確有必要欺瞞二子。原本就內向的小晶覺得將自己的意念強壓於他人的行為令人害臊,她必須要披上「親切」的外皮,讓二子接受自己。
  溫柔的二子當然會回應她的要求,但那種行為本身也夠卑鄙了。
  小晶察覺了。察覺自己個性當中卑鄙的部分,也察覺二子的頭髮美到足以超越她內心的糾葛。
  小晶是二子頭髮的信徒。她有這個自覺。
  她從以前開始就憧憬女生那一頭漂亮的秀髮。國小低年級左右,她曾因為亂糟糟的頭髮而被嚴重霸凌,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近乎嫉妒地憧憬那些出現在洗髮精廣告中的美麗秀髮。
  當她有自覺討厭男生後,也認為頭髮正是女孩子的象徵。
  二子是她的理想化身。
  所以她要替二子梳那頭秀髮。回到教室,讓二子坐在椅子上後,她從後方用梳子開始梳起只有一點凌亂的頭髮。
  「真好。」
  「是、是嗎……?」
  即使每天凝視、即使碰觸過好幾次,頭髮依然美麗,觸感又舒服。梳子毫無阻礙地往下梳,頭髮像吸附在手上般順暢地流動,也可說是能挑逗性慾的頭髮。
  這就是女生的頭髮,屬於女生的東西。
  絕對不能交給男生,絕對不能被那種骯髒生物碰觸到的纖細寶物。
  「果然還是很棒。」
  小晶說:
  「二子,妳不可以讓男人碰喔。一想到這頭秀髮被男人撫摸,我就毛骨悚然。」
  「咦?嗯……」
  小晶打從心底吐露真心話後,二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帶著每次被開玩笑時總會浮現的困擾神情笑著說:
  「這個約定好像有點難以達成……?」
  「咦?怎麼會?」
  「雖然我還沒見過……不過還是有男性美髮師之類的吧?」
  「不可以!」
  小晶不禁大聲回答。
  「咦?」
  「啊……」
  二子嚇了一跳,小晶也在一瞬間尷尬地發現自己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後,趕緊閉口。
  「那、那種男生……看起來很輕浮……我覺得很恐怖。」
  「啊……嗯……可能吧。」
  然後,小晶勉強找理由粉飾,二子也裝作勉強接受的模樣,出聲表示同意。但也無法挽救早已形成的尷尬氣氛。她們沉默了一陣子。
  「……」
  小晶一邊安靜地梳著二子的頭髮,一邊想著。
  自己果然還是沒辦法忍受。要是讓男人的手碰觸二子這麼美麗的頭髮,光是想像就全身起雞皮疙瘩。
  光是想像被那種覆蓋一層濕黏又骯髒皮脂的肌膚碰觸,讓漂亮的頭髮沾上油脂,她就湧起一股殺意。更不能忍受的是,寄宿在試圖碰觸二子頭髮的男人手中,那充斥著肉慾的不良企圖。
  汙穢。只能用這個單字來形容。
  二子絕對不能被男人弄髒。
  她希望只有二子一輩子都可以不被那種東西觸摸。在理所當然會與男生扯上關係的少女世界中,創造出只屬於兩人的聖域。即使在聖域中,二子也和擁有那種父親的小晶不一樣,因為只有二子,才是真正有資格稱為清高的女孩子。
  唯有二子是獨一無二的理想少女。
  毫無汙穢的少女。小晶希望二子能成為這樣的女性,希望二子永遠都是如此。
  因此,二子毫無防備的言行總讓她擔心得不得了。擔心未來某個時候二子會不小心讓男人接近。她很想把自己心中對男人的厭惡感全都傳達並警告二子,這股衝動驅使她好幾次,但她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當然會擔心是否因此讓二子退縮害怕。
  但有比這件事還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絕對不能讓二子變成和小晶一樣的人。
  小晶因為有那種父親,害她了解到男人有多汙穢,甚至到了厭惡且必須警戒的地步。不過,這些知識對小晶來說,除了「穢物」以外什麼也不是。光是知道這些事,就令她感覺自己的靈魂遭到汙染,可以的話,她甚至想從腦髓中取出被弄髒的部分。
  知道骯髒的事,就是一種汙穢。
  二子絕對不能沾染上汙穢之事。
  小晶陷入了因為不安而想警告二子,又希望她保持純潔之心的困境。那股焦躁日益增強,她無法傳達那些事情給二子,過著毫無作為的每一天。
  她希望二子能與她共享危機感,但又不想讓她知道那些事。
  為什麼二子要說出那些毫無防備的話,攪亂她的心呢?
  小晶一味隱藏這份思緒,默默梳著二子的頭髮,梳子往下梳的時候,突然,一根長長的頭髮滑落下來,那就像是利用魔法從黑色寶石中取出的絲線。當小晶察覺時,僅僅一瞬之間,她不禁用認真的表情凝視那根頭髮。
  「……」
  然後,小晶開始猶豫,吞了吞口水。
  輕輕地從梳子上取出掉落的頭髮。
  她緊握在手中,小心避開二子的視線,藏起那根頭髮。然後,她不經意地把手滑進制服口袋,不讓任何人發現,將二子的頭髮收在口袋深處。

  †

  某天,發生了這樣的事。
  媽媽出門,父親卻在只有小晶一個人看家的夜裡回來。
  光是聽到進入家門的粗暴聲音,就能分辨是誰。聽見那道聲音後的小晶一臉難受地闔上正在閱讀的書,撐起原本橫躺在客廳沙發中的身子,打算逃到自己的房內時,父親卻比她的動作還要早一步進入客廳。
  「……喂,妳媽去哪了?」
  「…………」
  逃跑失敗的小晶把書放在膝蓋上,滿臉失望地坐在沙發上,被在客廳正中央環視屋內的父親用強硬斥責般的口氣威嚇質問。媽媽去參加同學會,不在家。小晶雖然知道答案,卻沒有任何理由要特地回答父親。
  小晶無視於父親,一語不發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此時,父親好像被那態度給壞了心情,又用「喂」一聲搭話,讓她變本加厲地不予理會,並打算離開客廳,隨後父親又發出更吵雜的聲量,並粗暴地抓住她的手腕。
  「喂!」
  「住手!髒死了!」
  被抓住的瞬間,小晶反射性地回答,她扭動身體,試圖甩開父親。
  比起被抓住的疼痛感,父親用手掌碰觸她的觸感,以及高到詭異的體溫,讓她覺得自己的觸覺被侵犯般不愉快。
  而且,從這個距離還能聞到父親的體臭。聞到那好似混著皮脂和菸味,讓人感覺一陣火大的臭味,讓她更因為發出臭味的源頭正觸碰自己這件事實而全身起雞皮疙瘩。
  「放開我!好臭!髒死了!」
  「妳給我收斂點!妳徹底被妳媽影響……!」
  父親勃然大怒,抓著她的手說:
  「給我修正妳那用傲慢語氣說話的嘴!再這樣下去,妳會變成無可救藥的笨蛋,就像妳媽一樣!」
  「!」
  小晶一直試圖迴避像這樣和父親久違地一對一談話,然而一聽到對方所說的話後,轉瞬間,她大發脾氣。
  那個萬惡的根源竟敢說媽媽的壞話。
  那張嘴、那張散發惡臭的嘴竟敢把媽媽說成笨蛋?媽媽不該被瞧不起,更不是像你這種男人有資格瞧不起的人。她的憤怒與憎恨像火花般閃爍。
  「笨蛋?誰是笨蛋呀!」
  小晶用內向的她也不可置信的凶狠氣勢大叫:
  「你才是笨蛋吧?既笨又低級!粗暴!沒資格說媽媽是笨蛋!」
  她一邊尖叫般地嘶吼,一邊憑著怒氣試圖掙脫緊抓著她的手。但是,父親的腕力有如猛獸,讓她無法如願甩開。
  父親聽了小晶說的話後,轉眼間因為激烈的憤怒而滿臉漲紅。但這次,父親並沒有藉著膨脹的怒氣而胡亂叫罵,他用呼吸傳達了溢滿全身的猛烈怒氣,盯著小晶的眼睛,用壓抑後的聲調靜靜地說:
  「……喂,我話說在前頭。」
  聲調中充斥著憤怒與焦躁。
  「別再聽妳媽說的話了。懂嗎?我可是為了妳好才這樣告訴妳。」
  「!」
  小晶不禁對父親壓抑的怒氣感到怯懦,但是,聽見父親說出口的話依然是指責媽媽的話語時,她的恐懼感馬上又被憤怒取代,猛然激烈地謾罵父親說:
  「你根本不曾為了我做任何事!」
  還說什麼「為了妳好」。
  那句話促使小晶更加輕視父親。她對父親的印象只有強迫自己接受討厭的事而已。
  父親從未做出任何為了她好的事,甚至還擊潰小晶所有的願望。對小晶來說,她沒有理由聽對方說像是在施恩般的話,更沒理由聽對方說什麼「為了妳好」,當然也沒有必要接受對方的忠告。
  「嘖,妳是笨蛋嗎?」
  但是,面對小晶的憤怒,父親的回應就只是咋舌而已。
  「竟然徹底被洗腦了。妳聽好,那傢伙都一把年紀了,還妄想活在美麗的花田中,根本是個白痴。」
  然後,父親開始用比以前更惡毒的話痛斥媽媽:
  「妳既然都已經是高中生了,應該懂得做愛這種事吧?那傢伙竟然覺得這種事很骯髒。妳也被她亂教一通對吧?管他是骯髒還是不潔,妳給我記好,光靠那傢伙說的漂亮話,根本無法組成一對夫妻!妳也是靠著我們做這種事生下來的,這世上的人類,就只有男人跟女人兩種而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父親靠近她,口沫橫飛地大聲胡亂怒罵。小晶噙著眼淚蜷縮身子,被迫暴露在其中。不管是巨大的聲量、恐怖的怒氣、令她手腕疼痛的力氣、飛散的唾液、腥臭的口臭,還是父親嘴裡吐出的內容,全都令她感到恐懼。
  然後──
  小晶慘叫似地大吼:

  「住嘴!」

  她用盡全力衝撞父親的身體。
  「唔!」
  突如其來撞過去的手直接往心窩上打,讓父親蜷起身子。小晶遠離這樣的父親並丟下斥責的言語:
  「差勁!不要碰我!」
  憤怒與厭惡感讓她眼眶泛淚,全身汗毛倒豎。
  眼前的男人怎麼看都只是一塊穢物。
  父親馬上就抬起頭,那張臉憤怒到了極點。小晶往後退,試圖與父親拉開距離,而父親則按著心窩,調整呼吸,並瞪著她,激動地用手指指向玄關說:
  「滾出去!」
  他大吼。聲音大到整棟房子似乎都在震動。
  「既然看我那麼不順眼,妳就滾出去!這裡是我的家!」
  「……!」
  父親這次真的憑著怒氣吼叫,小晶別無選擇,整個人用背部擦著牆壁,逐步往玄關的方向移動。
  外頭已是深夜,但是父親似乎覺得無所謂。
  小晶也覺得無所謂。待在這男人所在的空間,她連一秒都無法強迫自己冷靜。
  「惡劣……!」
  小晶的雙眼緊盯著父親,像是對抗猛獸般拉開距離,靠著背部摸索抵達玄關。她因為怒氣沖沖而使肩膀隨著呼吸上下震動,和同她一樣肩膀上下震動的父親怒目相視,並走下玄關口的踏階。
  「…………!」
  「…………!」
  然後,雙方互相以可怕的神情無言互瞪片刻後──
  小晶快速穿上自己放在玄關的鞋子,反手打開大門,一口氣轉身逃出玄關外,從這個差勁的家中往夜色逃去。

  4

  惡劣!
  惡劣……!

  小晶一邊在腦中痛罵自己的父親,一邊孤身在夜裡奔跑。
  她被趕出家門──不對,她自己飛奔離開了家,腦中充斥著對父親的憤怒,在夜裡奔跑著。
  她沒有規劃自己該往哪裡跑,只任憑盛怒驅使。一點也好、一步也好,甚至是一公釐也好,為了遠離憤怒與不快的根源,她衝入黑夜中,像是要甩開一切般地奔跑。

  噁心。
  噁心!

  感覺父親的呼氣黏在自己的臉上。
  感覺父親的體臭黏在自己的肺裡。
  她奔跑。奔跑的話,打在臉上的風似乎就能吹散那男人的呼氣。
  她奔跑。奔跑的話,就能像風箱一樣更換肺裡的空氣,而且似乎也能把那男人的體臭趕出體內。
  小晶便這樣憑著衝動奔跑。
  不擅長運動的小晶幾乎是第一次被想奔跑的衝動驅使。
  任憑衝動奔跑時,她感覺就像在進行淨化自己的苦行,痛苦以及解放支配了全身,只要能跑到天荒地老就沒事了。但是,小晶不擅長運動的身體立刻就上氣不接下氣,跑步漸漸變成走路,然後停了下來。
  「哈啊……哈啊……!」
  原本奔馳的小晶馬上氣喘吁吁,佇立在黑暗的路邊。
  心臟、肺,以及苦悶的胸口激烈地跳動,喉嚨深處的支氣管也不停發出黏膜沾黏的不悅聲響。
  雙腳只剩疼痛,胸口只剩苦悶。
  虛弱的心肺不曾停止在胸腔中暴動,小晶也跟著不停地在夜裡喘氣。
  「…………」
  直到調整好呼吸之前,花費了不少時間。
  好不容易讓呼吸與心跳穩定,她開始環視自己呆站的周遭──唐突地察覺她正孤身處在冷冽的黑暗中。
  她站在從沒來過的住宅區巷弄中,前後左右都擴散著黑夜與寂靜。她孤單地佇立在其中,冷冽的空氣無聲地吹拂發熱冒汗的身體和心靈。
  「………………」
  毫無聲響。
  以及,黑暗。
  內心一瞬間冷卻下來。
  方才的她在激動之下,完全沒確認周遭環境,現在已經是夜半三更了。小晶可說是從沒在這種時間出過門,待激動的情緒退卻後,取而代之是突然襲來的不安。
  「啊……」
  畢竟對討厭男性的小晶來說,一個人在夜裡行走,根本等同於走在野獸徘徊的森林中。在小晶的理解當中,本來就已經很恐怖的男性,其中最極端危險的種類,會在夜晚的街道上徘徊。
  實際上,到了晚上,這附近確實很難說是安全地帶。就算這裡算是高級住宅區,但只要關上高聳的圍欄和大門,隔絕戶外,若沒有格外大聲的聲響或慘叫聲,是絕對傳不進住戶的耳裡。再加上這個地區的居民不會徒步出門,因此這裡是個即使夜間發生事件也無人會知曉,幾乎要到白天才會被人發現的地區。
  也有很多可疑人物出沒的消息。
  不久前,這附近才發生了連續殺害野貓的事件。
  這裡是由名為圍欄、大門,以及冷漠居民的樹所封閉而成的森林深處。一般來說,就連小晶也曾是這座森林中的其中一棵樹,因此,她能切身體會到這座森林有多危險。
  「…………回……」
  她回頭。可是自己才剛剛被趕出家門。
  家裡有那個父親在,而媽媽也應該還沒到家。
  她回頭的方向前面是看似無生氣的寂靜巷子,黑暗的世界不停地筆直往前延伸。她目前所在的地點是路面寬廣、兩側並列著豪華住宅的圍牆和門扉的小巷裡,被一盞盞玄關燈照耀的杳無人煙道路,一直綿延至遠方。
  這是一條異常陌生的道路。
  只有自己孤零零一個人的道路。
  還不能回家,也不能待在這裡。總之,小晶考慮先回到自家附近,於是她打算回頭走剛剛跑來的路,因疲勞而沉重的雙腳為了前進而踏出一步。

  啪。

  但是,此時她聽見的,並不是自己的腳步聲。
  她嚇了一大跳。一瞬間,她以為自己的心臟就要跳出來,同時整個人往後轉。
  轉頭看見的道路前方,不知何時多出一道正往這裡走來的人影。那是從頭穿著又薄又舊的連帽外套,雙手插在口袋裡行走的高大男人影子。

  「……」

  啪、啪。發出了大尺寸的鞋子邁步走路的腳步聲。
  對方壓低連帽外套的帽子,看不見臉型。
  髒兮兮的大皮鞋。邋遢的連帽外套。
  男人一語不發地走了過來。一般人會自然而然地認為是往相同方向行走的路人,但是那人影散發出的氛圍實在太過野蠻,她也在一瞬間感受到從帽子深處投射在她身上的強烈視線。
  或許只是想太多,但也足以讓小晶十分害怕。
  一瞬間,膽怯爬上了小晶的背,恐懼壓碎了她的心。
  對小晶來說,這已經和對方究竟是不是普通的路人毫無關係。她根本沒有多餘的心力忍受自己在這種空間,和詭異的男人單獨相處。

  「……!」

  小晶慌張地踏出步伐。
  像是要逃離男人般,她鞭策那雙只剩下痛覺的雙腳,拚了命地快步走。
  她感受到背後的視線,或許只是想太多,但依然聽得到男人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兩個人並沒有拉開距離,反而覺得男人的腳步聲變快了。
  她覺得對方明顯追了上來。

  啪、啪、啪、啪。

  皮鞋的腳步聲彷彿試圖要驅逐她,正從背後逼近。
  她打算快步拉開距離,但即刻上氣不接下氣。雙腳不停延續步伐快走,心臟因為緊張而被用力揪著,她一邊吐著難受的氣息,一邊拚命移動自己的雙腳,卻完全無法拉開與背後腳步聲的距離。
  同時,她也一直感覺到投射到她背上的視線。
  如果筆直前進的話,總會回到自己的家,但她沒有自信能夠堅持到那個時候。
  在走到家以前,她就會走不動。
  要被追上了。不對,要是後面的男人突然衝過來怎麼辦?
  「………………!」
  即將耗盡的體力、對方可能快要逼近的想像,正絕望地把她的精神逼到絕境。
  如果一直維持這絕望般的現狀,她也無法再保持自己的體力和精神。
  「……!」
  於是,身心到達極限的小晶,從原本的大路轉彎走進較小的巷弄中,她無法不停地在同樣的路上行走。對方應該不可能跟她走同樣的路吧?她往又小又沒有照明的巷弄走去,如果那個男人只是路人的話,應該會繼續走在原本的大路上。她這樣思考,所以才轉彎。不得不轉彎。
  沒想到──

  啪、啪、啪。

  腳步聲跟過來了。
  沒錯。男人毫不躊躇地跟在小晶的後頭轉入巷弄,對方在一片黑暗的狹窄巷弄中,甚至加快了腳步,緊跟著她。
  「……!」
  她停止呼吸,睜大雙眼。
  到了這種地步,小晶才察覺到自己選了最糟糕的選項。
  那個男人果然正追著她。對方一直凝視自己的背影,追著她的腳步而來。不要!等到察覺的瞬間,恐怖與絕望在她的心中爆發開來,她勉強保持的平衡也終於崩潰,整個人像是被彈開似的,雙腳不靈活到幾乎要打結,一口氣飛奔疾馳。

  「……………………………………………………!」

  她拔腿狂奔。在沒有玄關燈、沒有自天空照射下來的光線而一片漆黑的巷弄中狂奔。她喘著氣,迫使已經到達極限的雙腳行動,同時被從背後追趕而來的男子巨大腳步聲緊追不放。
  因為,當小晶拔腿奔跑的瞬間,男子的腳步聲也開始跑了起來。
  她確定了。自己正被緊追不放。不要、不要!她在心底慘叫,雙眼泛淚,拚命奔跑。當她進入從沒來過的巷弄中,每當出現岔路時,她就胡亂轉彎,為了要甩開追在後頭的男人,她毫無目的、雜亂無章地到處奔跑。
  肺部發出哀鳴,幾乎不能呼吸,意識逐漸飄遠。
  可是,她根本無法遠離男人追來的腳步聲,只能勉強維持幾乎要中斷的意識,不停地跑。要是停下腳步,不知道會遭到什麼樣的待遇。她拚命地跑啊、跑啊、跑啊──就在不知道已經轉彎了幾次的巷弄中又轉彎後,小晶隨即無計可施地呆站在黑暗的巷弄中。

  這裡是死巷。

  巷尾已經被圍牆封住,中斷了。
  「啊……啊……」
  她從口中溢出絕望的聲音。

  啪!啪!啪!啪!

  在她背後追趕的男人腳步聲,已經來到離她不遠的位置了──不對,對方已經凶暴地急追直上了。
  就在此時──

  「往這裡。」

  突然,位於巷弄側邊的柵門隨著一名女性的聲音而開啟,從中伸出的手抓住小晶的手腕,等不及她的同意便把她扯入柵門內。
  「噫……!」
  恐懼到極點的小晶從喉頭中爆發一聲慘叫,心臟和肺簡直要跳出來了。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驚嚇地被拉扯倒在地上,無計可施地因恐懼而縮著身體。當她終於畏縮地往上看時,眼前出現一位剛鎖好栅門、轉頭俯視著小晶的人影。
  「咦……?」
  「妳沒事吧?」
  小晶呆呆地仰望著對她說話的人。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年紀可能和小晶差不多大的少女。
  不過,她暫時只能無言地仰望著這位少女。那並不是因為過於恐懼而顫抖,也不是因為疲勞過度。瞬間,那些恐懼與疲勞全都一飛而散。站在柵門前的少女,已經無法用「尋常」二字來形容了。

  眼前站著一名絕世美麗的哥德蘿莉塔少女。

  小晶被硬拉進某間宅邸後門的柵門中。一名留著一頭長長的漆黑頭髮、穿著黑色哥德蘿莉塔服飾的少女以此為背景,任憑黑色蕾絲緞帶飄逸,站在前方俯視著小晶。
  小晶看著那張既像是浮出黑暗、又像自黑暗中脫落的白淨臉蛋,面無表情地掛著如人偶般的端正五官。那是她打從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的美少女,在那不該存於世上的美貌面前,小晶只能目瞪口呆,凝視著不放。
  「妳的運氣真好。」
  「!」
  然後,一語不發俯視著小晶的少女再度開口時,她才嚇得回神。
  「因為妳跑到這來,才會輕易地被我救了。那是最近開始在附近徘徊的可疑人物,專門跟在少女的後頭,要是被抓住的話,不知道妳會遭遇到什麼事情。」
  「……啊!……」
  小晶吞了吞口水,她第一次真實地發現自己差點面臨多麼危險的情況。
  「我、我……」
  「為什麼這麼晚出現在這個地方?」
  小晶正打算回答問題時,她的肺卻一陣痙攣,一句話也吐露不出來。少女則稍微歪著頭詢問道:
  「我是時槻風乃,妳呢?」
  「我……」
  少女報上自己的名字。小晶像是雙腳癱軟般,坐在原本應該美觀豪華、現在卻放任其荒廢的不知名宅邸庭院中。她在少女的凝視下,好一陣子無法出聲回話。

  …………

  †

  這裡是空蕩蕩的住宅後院。
  即使以前看起來多麼豪華,現在也只是間空屋。這是間日式建築的大宅邸,和風的庭院配置著庭院石和庭院樹。裡頭似乎曾養過鳥或其他動物,可從庭院樹之間窺視到架設了金屬網的圍籠。白色牆壁的住宅覆上一層灰塵,看起來髒兮兮的,庭院中的踏腳石則被長長的雜草掩埋,而隨意生長的庭院樹也纏繞著藤蔓植物,從外觀看來,就算說這裡像是巫婆的庭院也不為過。
  這裡是死去爺爺的家。少女這麼說。
  名為時槻風乃的哥德蘿莉塔少女。小晶雖然明白這位少女從追著她不放的可疑人物手中救了她,但她因恐懼、混亂,以致於還需要一點時間消化。
  而要恢復到能夠回答少女的問題,更得花費不少時間。
  不過風乃只淺坐在其中一顆庭院石上,靜靜地等待。
  就像人偶一樣,不管要等待到何時始終靜靜地沉默著。面對那份沉默,小晶整個人因恐懼而僵硬,不過當沉默延續時,她不禁認為,這份沉默是不是那人偶給予的溫柔呢?
  片刻。
  躊躇片刻後,小晶終於開始一點一滴地說明起來龍去脈。
  她原本只想說自己被趕出家門的事。
  但是,當她稍微吐露出關於父親的事,感受到少女並未否定自己時,不禁開始慢慢地、慢慢地,彷彿在試探般,說出關於父親的話題。說到一半時,她的心底似乎有什麼東西潰堤了,最後她向眼前這位第一次見面的少女,毫不隱瞞地吐露出對父親的不滿。
  只能說是少女超脫現實般的美麗與溫柔,引導了她這麼做。
  對父親的不滿,不對,是對父親的厭惡。最後,她也開始陸續道出自己對男人的厭惡和憎恨。她像是被某道洪流吞噬般,不知不覺道出了一切。彷彿藉由眼前這位沉默佇立的黑衣少女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拉扯出她心中的黑暗。

  「我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當她注意到時,那些憎恨、恐懼,全都化為一陣陣的號泣,從口中流瀉而出。
  小晶正在哭泣。受不了了、好恐怖、好噁心。
  為什麼世界上要有男人存在?
  為什麼自己和媽媽非得有這種想法不可?
  女人隨時都會因為男人的存在而受到威脅。有男人存在的世界實在是太可怕、太令人畏懼了。
  吐露一切的小晶坐在草木叢生的地面,不停地流淚啜泣。如同死一般寂靜、形同死亡的庭院中,不斷持續著小晶的哭泣聲。
  「…………」
  然後,過了許久之後。
  風乃全部聽完後,冷靜地看著啜泣的小晶,等到哭泣聲開始止歇,她靜靜閉上睫毛纖長的雙眼,短暫思考後張開眼,對著小晶這麼說道:

  「……妳有讀過《長髮姑娘》嗎?」

  小晶聽見這個問題,呆呆地抬起頭。
  「咦?啊……嗯……」
  「妳就是那個人物呢。」
  風乃對著搞不清楚意思就回話的小晶如此宣告。那語氣平坦,聽來冷淡的斷言,除了冷漠以外,感覺似乎還包含了奇妙的溫柔,像是在同情並憐憫無法得到救贖的人。
  「咦……?」
  「以現代風格來解釋《長髮姑娘》的話,那就是一篇不讓女兒接觸異性相關消息的嚴格母親,和因為接觸不到消息而毫無防備地長大的女兒的故事。母親試圖維護女兒的純潔模樣將她養育成人,女兒卻因為完全不了解異性,無法自我防衛,最後懷孕,於是母親因為憤怒而將女兒趕出家門。大人為了保護小孩,而武斷地隔絕消息,因而養育出無知的小孩,造成危險,雖然是大人親自導致這樣的結果,卻是懲罰掉落陷阱的小孩。這則故事盡是充斥著大人的愚蠢與不講理。《長髮姑娘》是警鐘,警告社會正走向這種道路,至少從現代的價值觀來看,這個故事只能如此解釋了。」
  「────!」
  小晶低下頭,緊咬雙唇。這個故事她已經聽了多到令人厭惡。
  小晶也充分明白,從社會上的角度來看,自己的母親就算會被那樣認定也不奇怪,她清楚得不得了。但是,只要一看到自己的父親,想到像父親那樣的男人確實充斥在世上時,然後也想到像自己和母親一樣有潔癖的女性確實存在時,小晶怎麼樣都不認為母親全然錯誤。
  「……」
  再繼續說下去的話,就會變成針對小晶和媽媽厭惡男性這種個性而說教。
  小晶預測到那份屈辱感,她低著頭,做出蜷縮著身體的動作。風乃繼續說道:
  「而且,巫婆還是搶奪他人嬰孩的養母,大家一定都會責怪巫婆吧。」
  「……!」
  「搶走嬰孩,不教導任何常識便將小孩關在塔頂的邪惡巫婆。不過──我一直這麼想著:任何人應該都有權利逃離真正痛恨的事物。到處都有懷抱著一、兩種扭曲心態的家庭,巫婆和長髮姑娘也只是隱居起來生活,並抱有些許內情的母女罷了。但是卻有人粗暴地探詢並擅自踏入她們隱密與寂靜的生活,還唆使無知的女兒。王子那種可說是暴力般的任性妄為和自以為是,至少我沒辦法喜歡。」
  「……」
  呈現防衛意識的小晶花了不少時間消化那些話語。
  但是小晶立刻就理解了,她抬起頭看著風乃的臉。不禁從口中洩漏出感到不可思議般的聲音。
  「…………咦?」
  「討厭男性,所以想逃離。這有什麼不對?如願逃離不就好了。」
  風乃直直盯著小晶說道。
  「正如妳所說,我認為要逃離父親,只要搬到感覺稍微好一點的地方生活,就會相當接近理想了。聽了妳的煩惱,妳的不幸是因為名為父親這種沒規矩的王子比任何人都還要靠近妳,只要能逃離父親的身邊,就能抵達無垠的終點。當然,這麼做多少會讓妳的生活感到不便,但是如果能逃離痛恨的事物,換來安穩的心與靈魂,那點程度的不便根本就不算什麼吧?」
  「嗯……嗯!」
  小晶點頭。
  「關在塔裡也沒什麼不好,但這次一定要住在更高、更高的塔中,住在王子絕對無法到達的高塔。」
  風乃抬頭看著天空,好像那邊有座高塔似的。
  「如果巫婆和長髮姑娘都討厭王子,就算王子想盡辦法抵達了塔頂,也沒有他出場的份。不是嗎?」
  「……!」
  嗯!嗯!小晶在心中用力點頭好幾次。
  沒錯,就是這樣。小晶早就如此向媽媽閫述了好幾次,但是,她不確定這麼做是不是真的沒問題,直到最後一刻都無法說服媽媽。
  即使逃離父親,但也正如父親所說,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她懷疑就算只逃離了父親,還是什麼也無法解決。
  在不知不覺當中,自己已經被父親洗腦,還深深烙印在腦海裡了。但是現在她察覺了,她認為媽媽應該也跟她一樣,都被父親的言行,以及父親經常用充滿壓迫感的態度說那自以為是的「世間的理所當然」給緊緊束縛住,令她們無法確信逃跑是正確的選擇。
  無力感、罪惡感烙印在她們的腦中。
  但是,這位名為風乃、初次見面的少女,卻道破了一切。
  可以的。逃離父親也沒問題,逃離男性也沒關係。小晶感覺有人從外頭用力撐開她的雙眼,她因為看見了希望而幾乎喜極而泣。隨後,風乃像是補充般開口說道:
  「……要是真能如此的話。」
  這句喃喃細語,小晶並沒有聽見。
  這次一定要說服媽媽。小晶心意已決。
  小晶不喜歡有王子出現的童話故事,其中《長髮姑娘》也是她討厭的故事。王子令人作噁,長髮姑娘是背叛者。初版的童話故事露骨地表達出王子讓長髮姑娘懷孕,被發現後隨即被趕出高塔外,這更令她感到厭惡。
  她徹底明白了。只要沒有王子,那個故事就能安穩作結。
  只要王子沒有來就好了,或是只要趕走王子就好了。的確會因此有些不便而感到難過也說不定,但是對於巫婆和長髮姑娘這一對不是因為吵架而分離,而是有著特殊原因的母女來說,一定能夠安穩地生活下去。
  那樣就夠了。只要有那樣的幸福就夠了。
  能夠那麼做就好了,我想要成為那樣的長髮姑娘。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那個,謝謝妳。」
  小晶起身後說道。
  風乃看著小晶說:
  「這樣啊。」
  她像人偶般冷淡地回應。似乎不用詢問就知道小晶已經沒事了。
  「那個,妳也……討厭男人嗎?」
  小晶詢問。在她的周圍,幾乎沒人同情她討厭男性。
  所以才做出這樣的假設。眼前的少女孕育出的靜謐感與幾乎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少女性質、令人無法相信她與男性是生存在相同的世界。她怎麼看都只像個陰暗的妖精。
  「不喜歡也不討厭。」
  風乃回答。
  「不過,面對本來就存在且無法推翻的事物,隨心所欲地過活會令人輕鬆些吧。」
  風乃淡淡地說道。
  周遭陷入片刻沉默。
  小晶站在風乃面前,沉思著風乃所說的話,隨後抬起頭說:
  「……我差不多該走了。」
  「嗯。」
  風乃點頭。
  「我不會詢問妳做出了什麼決定,或打算做什麼。」
  她這樣說道,又閉上雙眼,稍微思索了一下後,才睁開眼直盯著小晶看,最後留下了這句忠告:
  「不過──如果妳真的是《長髮姑娘》中的人物,最好要留意背叛與執著。」
  「背叛……與執著?」
  小晶發著愣,歪了歪頭。
  「沒錯,這兩點是我從《長髮姑娘》中看到的本質。《長髮姑娘》的故事中,經常是那兩點束縛了登場人物,破壞安穩的生活。」
  「嗯……」
  「即使是現實,也是一樣的道理。」
  風乃下了結論。
  「只要留意的話,一定能保護妳。」
  「……」
  小晶無法理解那語意不明的話所代表的意義,為了要向促使她行動的對象表達自己的決心,她認為在此提出疑問並不恰當。
  所以,小晶只說:

  「好。」

  她只這樣回答,並用力地點頭。

  5

  ……重新回想起來,那簡直像是夢境般的巧遇。
  小晶被彷彿超脫現實般的美少女拯救,得到與人生相關的建言,仔細想想,她甚至忘了詢問對方是什麼人,便直接當場道別。當她仍舊感到毫無真實,並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場夢時,她憑著對方告知的路線踏上歸途。
  小晶帶著魔法已解除般的心情走著。
  像這樣一個人在昏暗又寂靜的夜路行走,讓她無法認為剛剛的巧遇實際發生過。是不是被施了魔法?是不是被奇怪的東西迷惑了?她帶著如此的心境走著。
  不過,那建言已確實地銘刻在記憶與心中。
  即使那真的是夢,她也從夢中帶了東西回來。這點是貨真價實的。
  對小晶來說,這世上最重要的人只有兩個人。
  媽媽和二子。她從夢裡帶回了不可思議的少女給的建言,以及從少女身上得到覺悟般的思緒,這些一定能用在保護那兩個人身上,並對未來幸福的生活有所幫助。
  小晶就這樣踏上了歸途。
  在心靈某處帶著些許做夢般的心情。
  當抵達家門口時──
  她察覺家中似乎充斥著吵鬧的氣氛。小晶悄悄打開沒上鎖的玄關門,聽到裡面傳來一陣爭執時,她才終於回到了現實。已經回到家的媽媽似乎正在和父親爭吵,聲音大到站在玄關都聽得見。
  爭論聲。小晶馬上就發現,媽媽正因為深夜把女兒趕出家門這件事,不停地責罵父親。她立刻以抛下一切的氣勢脫下鞋子,直直衝入家中,打開客廳大門。
  「媽媽!」
  「……小晶!太好了!」
  看見小晶的臉後,媽媽立刻跑過去,緊緊地擁抱她。看見那幅景象,父親不愉快似地哼了一聲,厭惡地說:
  「看吧,根本什麼事也沒發生。妳竟然還到處打電話,引起騷動!」
  「要是發生事情看你要怎麼辦!」
  媽媽憤怒地回嘴。正是如此。事實上,小晶被詭異的男人跟蹤了。要是沒有得救,真不知道現在會怎麼樣。
  但是,小晶現在並不打算對父親說這些。
  真要說起來,她沒有任何事想對父親說。

  「……媽媽。跟這個男人離婚好嗎?」

  小晶靜靜地面對媽媽說道。
  一旁的父親聽到後瞪大雙眼,當小晶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原本騷動不已的客廳氣氛也隨之凍結。
  「小……晶?」
  「妳不必再忍耐了,離婚吧?這麼一來妳也明白了吧?我們不需要這個人。」
  雙手放在小晶雙肩上的媽媽一臉困惑地凝視著她,小晶則是直直盯著媽媽的雙眼如此說道。
  「啊,小晶……可是啊──」
  媽媽打算像平常一樣說出不能離婚的理由。但是小晶這次不讓她說出口,立刻搶先接著插話道:
  「妳是為了我才不離婚,對吧?既然是為了我的話,拜託妳,為了我離婚吧。」
  「咦……?」
  「不管是升學還是生活,我都會忍耐。離婚之後,或許真的如媽媽所說,生活會有諸多不便,但是跟這個男人生活,只會不幸而已。比起不幸,還不如不方便要好得多!」
  小晶一直、一直無法說到這種程度。小晶並不是個就算說錯也善於言詞的人,但此時她就像是被施展了魔法似的,說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話。
  「學歷也好,生活也好,或許真的都非常重要,但如果為此抹殺自己的心靈,又有什麼意義!」
  這是小晶一生難得的演說。
  「這個人以『男人』的身分壓迫著我和媽媽,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吧?我和媽媽討厭這一切,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吧!既然厭惡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只要那個人消失的話,不就好了嗎!接下來輪到我們去壓迫他,哪裡不對了?」
  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媽媽,為了保護自己。
  她一心一意地想著。就連朗讀作文內容都講不好的小晶,第一次帶著想說服媽媽的決心,滔滔不絕地向人心高唱出奇蹟般的台詞。
  逃跑吧。
  為了得到幸福,捨棄一切逃跑吧。
  一切都只為了讓媽媽領悟到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為了讓媽媽脫離父親的詛咒,為了讓媽媽清醒,小晶用盡一切的心力,扔出了史無前例的訴求。
  「妳…………」
  父親用看著不可置信的東西的眼神盯著小晶,臉因憤怒而失去血色,一片慘白。
  「妳竟然……對女兒做到這種地步……!」
  衝擊與憤怒。父親過度激昂的感情導致聲音顫抖,話語也斷斷續續。憤怒的聲調直直對準了媽媽。
  為什麼要針對媽媽!父親那憤怒的矛頭,只讓小晶覺得卑劣。
  最重要的是,父親竟然要求媽媽為小晶的發言負責,等同於他不認同小晶的發言有其價值。小晶幾乎是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因為父親的態度而湧現如此劇烈的憤怒。
  「……!」
  但是,她強忍著怒氣,看著媽媽。
  即使小晶在這裡和父親爭執,也不具任何意義。
  此時只要媽媽下定決定就好了。只要媽媽清醒後決定離婚,不管父親打算說什麼、擺出什麼態度、正在想什麼,都跟她們沒有關係。
  沒想到卻──
  這時候,小晶看見了她無法置信的畫面。

  「不……不是的。」

  媽媽開始對父親解釋。
  臉色蒼白的媽媽就在小晶的眼前,向怒目瞪視她的父親解釋。目睹這幅畫面的小晶原先滿腹的情感和心中的勇氣一下子全都洩氣了,半張著嘴洩漏出驚訝的聲音。
  「…………咦?」
  「不是的……我、我沒有想到那種地步。」
  媽媽的手離開小晶身上,拚命解釋:
  「怎麼可能離婚嘛,對吧?都是這孩子隨便亂講話,一定是搞錯了什麼。」
  「媽媽……?」
  小晶發愣,看著眼前的景象,她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冷靜下來吧!要是離婚,你也會很困擾吧?」
  「那當然!不管是我還是妳,或是妳娘家那邊,都各有立場。」
  父親聽著媽媽的解釋,依然無法平復怒氣,又說道:
  「雖然我很不爽妳討厭男人的樣子,但這不是離婚的理由,也不能離婚。妳也這麼想吧?這種事妳應該很明白才對。
  但是,喂,妳怎麼會把小晶養成這個樣子?這都是妳的錯吧?因為她是女的,所以我全權交給妳照顧,就算她討厭我,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也要有個限度吧!妳為了舒緩自己的壓力,把我塑造成壞人,把小孩當作是自己訴苦的垃圾桶,最後結果就是這樣。妳自己看,她徹底接收了妳愛做夢的任性,結果還說出這種話來!就是因為妳把小孩當作自己的人偶來操控,最後造成這種結果!我可不管這件事,妳自己去說服她,說明我們不可能離婚!」
  父親不斷地交互用食指指著媽媽和小晶破口大罵,最後怒瞪了低頭沉默不語的媽媽一眼後,便踩著粗魯的腳步聲離開客廳,粗暴地甩上走廊的所有房門,走出家中。

  「………………」

  剩下寂靜的沉默。
  令人心寒的沉默。小晶和媽媽之間降下了冷冽的沉默,客廳擴散著令人不悅的寂靜。
  ────怎麼一回事?
  小晶無法理解狀況,呆呆地看著媽媽。
  媽媽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不對,其實小晶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她的內心不願意承認,就只是盯著媽媽看。
  經過了漫長的沉默。
  沉默的最後,小晶嘟噥地喊道:
  「……媽媽。」
  雖然喊了,但媽媽依然低著頭。而媽媽完全不抬頭看向小晶,視線朝下,只用小小的聲音說出一句話:
  「…………都是妳亂說話。」
  小小聲地。
  媽媽只說完這句話,絲毫不與小晶四目相交,便開了門走出客廳,留下小晶一個人。不久之前,當小晶踏入客廳時,原本那股意氣風發、希望、義憤填膺,以及覺悟,就好像一場玩笑似的,孤單的空間和她的心靈成了一個空虛的空洞,徹底冷卻靜默了一段時間。
  然後──

  「──────開什麼玩笑……!」

  後來,小晶在空蕩蕩的客廳正中央全身顫抖,對著已經不在客廳內的母親發出刺耳的尖叫聲。
  那是到目前為止,她不曾對人、不曾對父親,甚至不曾對母親脫口而出的暴力言語。凌厲且激烈的憤怒吞噬了她的大腦和心靈,這是她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產生的激動與暴怒。她的心就像熔岩般沸騰,因為發熱而使腦內一片空白,幾乎要撕碎大腦和心臟血管的憤怒充斥在體內,全化為尖叫聲噴發而出。
  開什麼玩笑。
  開什麼玩笑……!
  也就是說,母親明明沒有離婚的打算,卻不停地、不停地向女兒訴說對父親的不滿。打從懂事開始,父親宛如成了一切罪惡的根源,最後連女兒都打從心底憎恨父親,這全都是因為母親不負責任地把自己的牢騷灌入她的心中。
  始作俑者把其實不怎麼強烈的恨意,毫無意義地持續灌輸給女兒,讓女兒打從心底希望父親消失,相信只要兩人離婚,她們就能幸福地生活。
  明明完全沒有離婚的打算。
  當和父親離婚一事明確擺在眼前的瞬間,母親就會背叛女兒,即使丟下女兒也絲毫不介意。
  明明一點離婚的意思也沒有,卻不停地辯解自己是為了女兒才無法離婚。扮演著忍耐一切的偉大母親,藉此得到了女兒的尊敬、同情與罪惡感,沉浸在假裝自己是悲劇女主角的日子。
  雖然討厭卻無法離開,即使不滿對方也無法離開,更沒有離開的打算。
  真要說的話,母親只不過是在抱怨罷了。持續對毫不知情但願意無條件地產生共鳴、贊同、讚美的女兒吐露出誇張的抱怨,這想必是令人心情愉快的舒壓活動吧。
  小晶發現了。自己的確是長髮姑娘。
  那個母親暗中把小孩當作盾牌,不停地要求丈夫。那個母親即使達成了要求也不滿足,又進一步地索求更多,卻依然不停抱怨。小晶彷彿毫不知情地被那個母親帶到巫婆的住處,就像是等同於被生母丟棄的嬰孩長髮姑娘。
  「什麼嘛……!」
  她任憑憤怒擺布,徒手掃下放在沙發桌上的裁縫用具和做到一半的材料。
  東西全都散落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一道道激烈的物品掉落聲響。然而即使如此也無法平復她的心情,她一把抓住母親愛用的裁縫剪刀,把母親因為興趣而做來自用的髮圈一個個剪碎。
  母親的頭髮雖然和小晶一樣毛躁,但因為髮質柔軟的關係,留著一頭漂亮的捲髮,小晶曾經希望自己能留出那頭秀髮。然而現在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綁束並裝飾那頭秀髮、用美麗的碎布縫製的髮圈。
  「什麼嘛什麼嘛什麼嘛……!」
  約有三個做到一半的髮圈一瞬間被剪成碎片,卻只徒增小晶的憤怒。她打從心底喜愛、同情的母親,卻背叛了她,令她的憤怒隨著時間經過而逐漸湧上心頭,這點程度的發洩根本不足以平復心情。
  足以讓呼吸困難的憤怒,幾乎讓她想衝進母親應該正閉門不出的寢室中,動手把母親給殺了。不過,比起殺害,不想看到母親的臉的念頭還要更強烈。
  「………………!」
  她任憑衝動驅使,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只能緊握裁縫剪刀,站在地板上。然後,幾乎用快要踏穿地板的腳步聲,用力甩上大門,離開客廳。
  諷刺的是,那聲響就跟父親剛剛的作為沒有兩樣。
  小晶粗暴的行為產生的聲音傳遍整個家,她順著憤怒所向,這次真的按照自己的意志飛奔離開家中。

  6

  二子家確實是地方上的有錢人家,住在庭園裡有一個飼養錦鯉的池塘的宅邸中,不過她的實際生活並不似外表般富裕。
  建造這座宅邸的爺爺據說當時的社會地位崇高,但因為現今景氣不佳,事業也隨之衰微,因此二子並沒有過著被僕人團團圍繞的生活。
  年紀還小的時候,她在過度保護的環境下成長,以結果來說,她確實被養育成千金小姐。不過成為高中生之後,她倒沒有如同周圍所想像在過度保護的環境下生活。她不否定自己生長在富裕的家庭,但至少她的生活並不如大家所想的拘謹。雖然學習的才藝的確比別人多樣且不同,但從一般人的角度來看,只是過著自由且平凡的生活。
  所以──

  「咦?小晶嗎?」

  半夜接到小晶的媽媽打來的電話,得知小晶和父親吵架後被趕出家門,還沒有回家,二子驚訝地說出自己也要一起尋找。二子的父母並沒有阻止說出這句話的二子,甚至是採取信任她的態度。
  「我去開車吧,開車找應該比較快。」
  姊姊說完後便拿了汽車鑰匙過來。父母也說「那樣比較好」表達贊同,一邊說「小心點」一邊送姊妹倆出門。
  「嗯、嗯。姊姊,謝謝妳。」
  「她是和妳感情最好的朋友吧?真令人擔心。」
  二子坐上可靠的大學生姊姊所開的車,離開了家。一開始先開往小晶家,她也很擔心小晶媽媽焦急慌張的狀態。
  先去小晶家打招呼,詢問狀況之後,再去附近尋找會比較好吧。
  二子在車上和姊姊說明目前的打算,在盯著車燈照射夜路的途中,抵達了小晶家。
  停下車,車內響起拉起手煞車的聲音。
  這裡是集合了多數大型宅邸的高級住宅區一角。仿造煤油提燈的玄關燈照射著西式建築的小晶家,她們將車子停在大門前,二子像等待多時似地打開車門,走出車外,按下對講機的按鈕。
  「……」
  揚聲器發出了呼叫的鈴聲,聽見這聲音之後,二子便開始等待。
  等待。
  等待。
  但是不管等了多久,對講機都毫無反應,二子焦急地頻頻確認小晶家的模樣,最後她拿出手機,打電話到小晶家,電話另一端也只響著嘟聲,沒有人回應。
  「怎麼了?」
  「嗯……」
  走下車的姊姊詢問二子。
  「不管是在玄關按對講機還是打電話,都沒有人回應……」
  「嗯~從窗戶看得到裡面的燈是亮著呢。」
  二子說明狀況後,姊姊疑惑地從小晶家門口窺探,確認內部之後,回話說:
  「說不定都出門找人了,沒人在家。」
  「是這樣嗎……或許吧。」
  「嗯~不知道目前的狀況跟對方的情形,實在有點困擾,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我們也開車在附近看看吧。」
  「嗯……」
  明明屋內亮著燈,小晶家卻像死去一般寂靜無聲。
  不知道該怎麼辦的二子擔心到無法下定決心離開。但就如姊姊所說,待在這裡也不是辦法。她只能回頭邊看著小晶家,邊走回姊姊的車上。
  當兩個人回到車上,準備要出發離開的時候──
  前方出現一台腳踏車的燈光,有人正要經過這條路。
  同時看見腳踏車的姊姊和二子,與對方四目相交。
  「時機正好,雖然可能沒有用,但要不要問問看對方?」
  「嗯。」
  她們正想著一樣的事。姊姊操縱手邊的按鈕,搖下二子所在的副駕駛座車窗,二子雖然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但她努力讓自己冷靜,現在也不是說擅不擅長的時候了。
  「那個,不好意思……」
  二子做了一個粗淺的深呼吸後,對著即將靠近的腳踏車,向對方搭話。
  她發出的聲音並不是很大,但對方似乎勉強聽見了,並停下腳踏車。
  腳踏車上的是一位年輕男人。二子有些退縮,不禁神色僵硬。但她在心裡想著這是為了小晶,冷靜下來之後,鼓起僅有的勇氣把話語全擠向第一次見面的男性。
  「什麼事?」
  「那、那個……我的朋友沒有回家,我正在找她。」
  對方是約大學生年紀左右的男性。這位年輕人不管是外表還是舉止,都沒有因為初次見面而有可疑等令人不愉快的印象,不過倒也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印象。面對這樣的男性,二子拚了命地在腦中編排說明的劇本並開口說話。毫無整合性的思考來來去去,最後只脫口說出結結巴巴的句子。但對方完全沒有露出焦躁的神情,耐著性子聆聽。
  「高中生……身高不高、短頭髮……」
  「嗯。」
  「啊……她是女生,那個,請問你有看見嗎?」
  「嗯~我想應該沒看過……她沒有回家嗎?的確很令人擔心。」
  聽完二子的說明後,他把手放在嘴邊思索後說道。
  他沒有什麼對二子來說很棘手的特徵,是名態度溫和的男子,二子在內心暗自覺得慶幸。二子對他擔心的話語表示認同並回答「是的……」之後,男子思考了一下,便做出了某種決定似的,點點頭說:
  「……好,我也來幫忙找吧。」
  「咦?謝謝你。咦……咦!可是……」
  「啊,我正在自告奮勇地做著深夜巡邏的工作,這正合我意,沒問題的。」
  二子不禁看向姊姊,像是跟姊姊確認這麼做是否妥當似的,不過卻得到了「就照妳的想法去做吧」的放任眼神,不得已又把視線放回男子的臉上。
  「對了,如果妳願意的話,要不要互相交換聯絡方式?如果妳不願意把號碼給我,也沒關係。」
  「咦,嗯……」
  「不然的話,如果可以至少告訴我妳和那個女生的名字就好了。再來,請簡單告訴我要找的人的外貌……」
  面對對方想逐一確認的問題,二子很煩惱該怎麼回答才好,一時之間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
  就在此時──
  煩惱的她忽然察覺,有個東西在眼前的視線內移動。
  二子從開啟的車窗看向這位路人,而在這位男性的背後,是仿造煤油提燈的玄關燈照射的小晶家的西式正門。

  正門開了一道細細的門縫。

  二子的身體突然一陣僵硬,剛剛自己明明才和姊姊一起下車,確認過那道門根本就沒有開啟的跡象。
  咦?什麼時候?
  從正門開啟的縫隙中,可以窺見充斥著無生命燈泡顏色的玄關入口。
  靜靜停止的門,毫無任何動靜,甚至看不到有人打開門的身影,眼前只有玄關前的踏腳石和植物盆栽。
  「……」
  男人也察覺到二子全身僵直、神色緊張的變化。
  然後,當男人「咦?」了一聲,正要順著二子的視線回頭看的瞬間,

  嘎鏘!

  一道聲響讓跨坐在腳踏車上、隔著窗戶說話的男人突然被某種東西用力撞擊,腳踏車因為劇烈的衝撞而倒下。
  「哇啊!」
  隨著一聲尖叫,男人便消失在窗前。二子驚訝地把身子探出車窗追尋男人的身影,正準備往下看的瞬間,他的手像是求救似地伸出來,發出「啪!」的一聲抓住窗戶的邊框。滿手是血。
  「噫!」
  二子倒抽一口涼氣,發出一聲慘叫,她睜大雙眼,僵直不動。
  恐懼感不禁讓她反射性地想從車窗縮回身子。
  但她做不到。當她想縮回身子時,露在窗外的頭髮被人用力拉扯,她就像是個掛在斷頭台上的女人,整顆頭被硬拽到車窗外。

  對上眼了。

  那個像是攀附在車窗下方,正抓著二子的頭髮用力拉扯的東西,與二子在一瞬之間對上眼了。
  一雙充血的眼睛用力睜到又圓又大,血紅分岔的微血管縱橫分布在眼白四周。那很明顯是一雙寄宿著壓縮了危險情感、令人戰慄的眼睛。因此,二子沒有發現,她一開始完全沒有發現。
  那是小晶。
  那個怪物,是小晶。
  小晶幾乎要扯下二子的頭髮,甚至幾乎是為了要朝著車窗往上爬而拉扯頭髮,並且用恐怖的眼神仰望著二子。而她的腳邊有一名褲子的腿部被血染紅,拖著身體,血跡沾到車門後倒下的男性。她的手上緊握著沾黏著血液的裁縫剪刀,雙眼留著淚,用像老婆婆一樣嘶啞的聲音,對著二子大叫:

  「連妳也寧願選擇男人而拋棄我嗎?」

  那是用指甲使勁刮著靈魂,既扭曲又令世人不寒而慄的尖叫聲。
  恐懼幾乎令二子的靈魂結凍,胸口、心臟、肺部都像是崩坍似地停止呼吸,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背叛者!」
  小晶大吼,高舉著裁縫剪刀朝向全身僵硬的二子刺去。
  「噫!」
  全身癱軟,頭髮被驚人的力道抓住的二子只能用圓睜著且不敢閉上的雙眼,盯著那把即將逼近自己的可怕裁縫剪刀刀尖。

  啪擦!

  發出了一道聲音。
  眼前散落了黑色的物體。
  心臟幾乎要停止了。疼痛、恐懼和恐慌令她搞不清楚狀況。只是,原本固定住宛如待宰家畜般二子的頭髮,頓失一股力氣,二子就像是斷線似地倒入車內。
  「什、什麼?怎麼一回事?」
  她撞向陷入混亂的姊姊,背部被姊姊支撐著。
  心臟發狂似地鳴叫。二子因為從束縛中解放,雙眼開始泛淚。
  映在還圓睜著的雙眼中的,是除了住家的門扉以外就什麼也看不見的敞開車窗。二子就像是待在裂開了一個大洞的窗戶前,因為害怕不知道剛剛那個恐怖的東西會不會衝入車窗內,全身始終僵硬不動。
  「咦,二子……妳的頭髮呢?」
  此時,姊姊察覺到後大叫。
  「咦?」
  被這樣問了之後,二子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明顯感覺到和自己原本熟悉的觸感不同,因為她摸到了落在肩頭上的頭髮切口。

  二子的長髮被剪掉了。

  她終於理解了,那把裁縫剪刀剪短了自己的頭髮。
  命還在。但是她不知道現在該想什麼才好,只是讓姊姊抱著,全身顫抖。
  二子緊盯著車窗。
  由於實在太過安靜,她嚥了嚥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潛藏凶器與瘋狂的車窗外。
  突然──

  磅!

  一隻手掛在車窗上。
  「噫!」
  心臟幾乎要跳出體外,她壓抑著像是要擠破肺部的慘叫聲。
  那隻手把車窗當作支撐點,撐起身子,出現的是那位還不知道姓名的男人。他緊咬牙根,滿臉蒼白地看向車內,發現緊抱在一起的二子和姊姊後,看似奄奄一息地說:
  「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
  他的手沾滿血液,反而怎麼看都不能說是沒事。
  「那、那個……血……」
  「啊、嗯。我的腳被那個東西用剪刀刺中了。那是什麼?」
  男人的臉因疼痛而皺起。
  二子詢問:
  「她、她人呢……?」
  「逃走了。」
  「咦……?」
  「拿著剪下來的頭髮就逃走了。這裡是羅生門嗎(註2)?那到底是誰?是妳認識的人嗎?」(註2:此指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羅生門》中的故事,有一家僕在「羅生門」城樓内,看見一名老太婆正在拔取屍體的頭髮,便指貴她褻瀆屍體。老太婆辯稱自己是為了換錢而變賣頭髮,才拔了死人的頭髮。於是家僕轉念一想,只要是為了生存什麼都可以做,便打昏老太婆,剝去她身上所有可變賣的衣物後,趁黑逃走。)
  因為混亂而畏縮的姊姊看見額頭流出黏汗、像是為了轉移痛覺而越說越激昂的男人後,馬上慌張地打開駕駛座的門走到外頭,將他拉離開車門邊並讓他坐到地上。
  二子也慌張地仿效姊姊,走到車外。幫助男人用他自行準備的繃帶,緊緊包紮右腳的大腿至大腿根部,血液已將褲子下方的腿染成一片濕黏的紅黑色。
  「她是……我的朋友。」
  二子包紮到一半喃喃地說道。
  「……什麼?」
  「她就是我正在找的朋友。」
  這句說出口的話,宛如在坦白自己的罪行。
  「對不起……為什麼會對你做這種……」
  「不,沒關係,妳沒有必要道歉。」
  雖然這樣說,但他在話語之間吐著難受的氣息。他似乎想擺出笑臉給二子看,但只擺出歪斜的表情,無法成功微笑。
  「妳……有沒有什麼線索,知道朋友為什麼會做那種事嗎?」
  他即使陷入這種狀態,似乎仍打算遵守剛剛說好要幫忙二子的諾言。
  「不找到她不行對吧?她可能會去哪,妳有沒有頭緒?」
  「……」
  他問道。面對受傷的他,不對,即使他沒有受傷,二子也想要回答很多幫得上忙的話,不過她卻只能臉朝下,左右搖頭。
  男人看著二子說:
  「這樣啊……雖然不太確定,但我有一個線索。」
  「……咦?」
  二子抬起頭看著他。
  二子心想:「這個人在說什麼啊?」就連和小晶來往許久的自己都毫無頭緒,這個男人明明就不認識小晶啊。
  「我知道心靈上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女孩子,最後都會抵達至那個捕蚊燈。」
  男人直直盯著二子望向他的雙眼,說道:
  「若是在這附近,說不定會在『她』那邊。」
  「咦……?」
  二子完全聽不懂男人所說的話,只是呆呆地回望他。

  「妳打算怎麼做?」

  7

  背叛者!
  背叛者……!

  小晶待在黑暗裡,在心中傾瀉憤怒與憎恨。
  每個人、每個人,全都是背叛者。在她的周圍,沒有一個人類清高又純潔。
  母親對小晶諄諄教誨,男人是多麼可怕的生物,卻一把甩開了想一起過著幸福快樂日子的女兒的手,而選擇了父親。最不能原諒的是,母親打從一開始就這麼打算了。她對女兒說的話,全都只是嘴上說說罷了。
  小晶以為只有二子是純潔的女性,結果她也選擇和男人說話。
  明明以為她純潔無瑕,明明希望她能保持無瑕之心,但小晶錯了。二子竟然在自己的眼前和男人說話,在撞見的瞬間,她勃然大怒。遭到母親背叛,蹲在玄關的小晶感覺似乎聽到了二子的聲音,原本打算走出來看,沒想到卻撞見那幅景象。
  背叛者。大家都是,每個人都是一樣。
  所有人都要丟下我不管,所有人都踐踏我的心。
  她在黑暗中這麼想著。我是個被人丟棄的女兒,我是個被拿去換成無聊的東西、被父母捨棄的悲哀女兒。
  我是──

  「長髮……姑娘?」

  她在黑暗中嘟噥,突然察覺了。
  長髮姑娘?我嗎?是嗎?
  她低頭看向自己。沾滿血的裁縫剪刀、被她剪掉的長髮,現在都緊握在她的手中,兩隻手垂了下來。
  她開始回想。回想自己被原本深信是純潔無瑕的人背叛,因此剪掉對方的長髮。以及在那之前,她在盛怒之下剪碎了背叛自己的母親拿來裝飾頭髮的、可說是其象徵的髮圈。
  不對。
  這簡直。
  這簡直像是──

  「簡直像是巫婆。」
  「!」

  聽見突然冒出的少女聲音,小晶驚訝地抬起頭。
  小晶站在一片漆黑的巷弄中。那個黑衣哥德蘿莉塔少女,從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巷弄角落中現身,也像是突然從黑暗中浮現。然後,少女稍微垂下雙眼,那像是超脫於黑暗的白淨側臉正對著她,只有視線朝向她。少女用平坦、透明,而且好像還混雜了點憐惜般的聲調說道:
  「妳果然遭到背叛了。」
  「我、我……!」
  「妳是《長髮姑娘》中的人物,這點千真萬確,真令人遺憾。」
  我並不是長髮姑娘。小晶原本打算這樣告訴對方,沒想到風乃竟先靜靜地斷定了。
  「痛恨性,以及訴說背叛與執著的故事。妳確實具體呈現了《長髮姑娘》的故事。」
  「咦……?」
  「我說過了,『妳最好要留意背叛與執著』。妳是巫婆,遭受背叛的巫婆。那個執著於女兒卻慘遭背叛、高塔上的巫婆,正是《長髮姑娘》中真正的主角,她才是背負故事的悲劇於一身的角色。只有她遭受偷竊、奪取,以及背叛的待遇,即便如此卻連一丁點的幸福都得不到。可悲的巫婆。」
  「……!」
  一陣愕然。裁縫剪刀從手中滑落,掉到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激盪在心中的憤怒全轉換成悲傷。
  「妳是個可悲的巫婆。可以的話,我也希望妳能成為幸福的長髮姑娘。」
  「…………」
  「不過,我同時也發現妳終究會這麼做。妳會摘下萵苣的葉子,會剪下長髮姑娘的頭髮。我想那或許就是剪斷羈絆吧。當妳這麼做的同時,便會失去和生養妳的父母或女兒一起生活的資格。」
  風乃說道。
  「然後,妳果真這麼做了。」
  風乃說完後,背對著小晶。
  「最後──巫婆僅剩的,就只有被她剪掉的那撮美麗的頭髮。」
  風乃踏出步伐。她慢慢地走,發出用堅硬靴子走路的聲音。
  小晶看見了風乃彷彿拋棄無法得到幸福的落後者般的冷漠態度。
  但是,與心靈破滅的小晶相遇並交談的風乃,那股冷淡的溫柔隱約能從黑色蕾絲緞帶搖曳的淡漠背影當中感受出來。
  過來吧。
  她感覺到風乃的背影正如此對自己說道。
  「…………」
  小晶偶然看向垂落在她其中一隻手上的一束毛髮。
  她低頭看著那束二子美麗的長髮,只要看一眼,身心就會被迷惑;只要碰一下,靈魂就會被奪走。
  她用這雙手剪下的黑色長髮。小晶像是第一次察覺頭髮還有這種用途般,用雙手捧起毛髮──她沒有跟在風乃的後頭,而是用臉頰輕輕碰觸那束滑順的毛髮。

  †

  「……就是這裡。」

  這裡是毫無照明,非常錯縱複雜的古老住宅區的巷弄深處。
  男人仰賴從自己的腳踏車上取下的電池式手電筒,帶著二子等人來到的地點,是白色圍牆圈起的一間宅邸後方,並停在去除了一塊圍牆而搭建的柵門前方。
  他說自己大略知道小晶所在的位置後,就帶著二子等人來到了這裡。當他說明不保證小晶一定在這,詢問著二子她們打算怎麼辦時,二子認為既然有一點可能性,不如就姑且跟著他走。
  「這裡……?」
  二子往上看著雖然高聳氣派,卻因為塵埃而骯髒不已的白色圍牆,喃喃說道。
  姊姊也訝異地詢問:
  「……這裡?是空屋吧?」
  「是空屋沒錯。不過,有位女孩子在庭院中。」
  他用毫無血色的神情回答:
  「我所謂的頭緒,指的就是『她』。在這座城鎮中,內心懷抱苦惱而在夜裡徘徊的少女們,有很高的機率會遇見『她』,然後毀滅。」
  「毀滅?」
  姊姊帶著懷疑的表情,二子則帶著擔憂的神情。兩個人都憂慮不已。
  「……聽起來像是什麼恐怖傳說故事。」
  「我的妹妹也遇上了。」
  面對帶著疑問的姊姊,他乾脆清楚地回答。
  就算是可靠的大學生姊姊,針對此事也只能語塞,閉口沉默不語。
  「我希望能盡量減少那樣的受害者,才會做像是夜間巡邏的工作。妳不相信也無所謂,因為我知道自己說的話很詭異……總之,若是位於這附近的線索,只有可能是這裡。如果是白跑一趟的話,我道歉。」
  他這麼說道。隨後像是停止說明般,視線離開了二子和姊姊。他用從剛剛到現在都護著、滿是鮮血的腳邁開步伐,往眼前的柵門靠近。

  ……嘰。

  就在此時,柵門從內側開啟。
  然後,看見從柵門內現身的「她」時,他們全起了雞皮疙瘩。
  「!」
  似乎有股錯覺,感覺周圍的溫度一口氣下降了許多。當男人靠近柵門時,彷彿在等待著他們般突然開啟的柵門上,擺著一隻纖細的手。一名少女毫無跡象地現身,就像亡靈一般站在那。
  那是名奇異的少女。
  一名詭異的美少女。
  少女穿著過分灰暗、過分偏離世俗,令人毛骨悚然的哥德蘿莉塔洋裝。留著一頭幽靈般的長髮,以及宛若死人般褪色的白淨面貌。
  就連那像人偶似的端正美貌,都削弱了她的生氣。
  怎麼看都只會認為,那是個異常美麗的亡靈。
  「………………!」
  二子和姊姊僵硬不動。
  少女就站在那,用感情逝去般的眼神眺望著三名客人片刻,隨即輕輕地垂下眼簾,以寂靜的聲音說:
  「……原來如此。她所刺殺的王子,就是你呀。真是諷刺。」
  「!」
  他們立刻理解了。
  這位少女的確知道小晶。在理解的瞬間,二子從僵直的身體中回過神來,往前踏出一步,詢問少女:
  「小、小晶在這裡嗎?」
  她拚命問道。
  「在的話,請讓我見她!讓我和她說話……」
  她詢問後說道。並探出身子,試圖要窺探少女所站的柵門縫隙中黑暗的另一端。
  「讓我進去……!」
  「冷靜點。她不在這,現在不在了。」
  少女面對打算往柵門內窺視、試圖進去的二子說道:
  「她的確來過這裡,不過,現在不在了。」
  聽著彷彿站在冥界大門口,形同引路人的女幽靈般的少女所說的話後,二子的視線從柵門轉移到少女身上,焦急地說:
  「她在哪……?」
  「從那邊左轉後的前方,有一條銜接著一座古老倉庫、沒有路燈的狹窄小巷。」
  少女回答。
  「我剛才在那見過她。如果她沒有動,應該就還在那吧。」
  「!」
  聽到的瞬間,二子便轉身,往少女指引的地點奔跑而去。

  「……不過,我建議妳別去見她比較好。頭髮被剪掉的長髮姑娘。」

  少女在二子的背後補充這句話,雖然話語傳到了耳邊,卻沒有聽進去。她沒有資格挑選那種選項,腦海中也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小晶刺傷了只不過是和二子說話的男人,並剪掉了二子的頭髮。
  太恐怖了。雖然恐懼,但不能放著小晶不管。很明顯地,小晶一定誤解了什麼,而且模樣也很詭異。
  就連用「詭異」二字也不足以說明小晶已經明顯錯亂的行為了。
  雖然曾聽說過她的家庭環境很複雜,但真的會複雜到讓她變成這副模樣嗎?
  總之,二子無法丟下她不管,得幫助她才行。二子無法容許自己在小晶痛苦的時候,坐視不管那位總是幫助她的朋友。
  所以二子奔跑著。
  為了幫助重要的朋友而奔跑。
  雖然頭髮被剪掉令她害怕,但她並不恨小晶。雖然這不是小事,也不是能用來和小晶交換的籌碼,但如果想要頭髮的話就拿去吧。如果小晶能就此滿足、如果能因此拯救小晶,想要多少頭髮她新願意給,毫不足惜。
  二子滿心只有這些想法。
  二子滿心想要拯救小晶。
  她奔跑,來到了目的地的小巷,在黑暗的小巷中奔馳。當視線被暗夜籠罩不久後,姊姊和那名男性也追了過來,並用帶來的手電筒照亮巷子裡的黑暗。

  卻照射出小晶的屍體。

  「…………………………!」
  二子嚥下口水,抬頭往上看,理解了那幅畫面的瞬間,雙腳癱軟無力,咚的一聲,跌坐在地上。
  嘎嘰……嘎嘰……
  發出細微嘎吱作響的聲音。小晶就在泥灰牆建造的倉庫、那面腐朽的白牆前,雙腳稍微離地,輕輕地搖晃著。從脖子延伸而上的繩子,綁在裝設於倉庫牆壁、用途不明的黑色金屬零件上,懸吊她的身體。
  她上吊了。
  她在形同迷宮森林般錯綜複雜的黑暗巷弄深處,上吊自殺。
  她在腳底離地面僅些許高度的位置上吊,俯視著跌坐在地面的生者。能往下看的角度不高,但小晶現在正以生人無法抵達的遙遠高度,以瘀血轉黑的臉和再也不會睜開的眼睛,睥睨著二子等活人。
  「………………!」
  二子仰望著。用停止呼吸的肺、用大大圓睜的雙眼仰望著。
  但是,尚未眨眼的二子注視著的,並不是好友死去的臉。
  忘了呼吸的二子正盯著屍體的「脖子」。她的臼齒發出碰撞顫抖的聲響,雙眼看見的,是陷入脖子肉裡的那條上吊用的繩子。

  擰扭纏結的黑髮,奪走了小晶的性命。

  那是二子的頭髮。小晶使用那時剪下的二子的長髮,上吊自殺了。
  一束粗暴纏繞的毛髮,卻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還要堅固、比世上任何東西都還要更深地陷入細瘦的脖子中。只是二子那束恣意纏繞的毛髮,依舊毫無道理地閃耀著美豔的光澤。儘管如此,那束毛髮像是強韌到令人驚恐的絲絹製成的繩索,並以可怕的力量殘酷地絞殺少女的脖子。
  脖子被絞殺、變形,頭髮深陷進肉裡。
  即使承受全身的體重,凌亂纏繞的毛髮卻一根都沒斷裂,那些毛髮切開了脖子的皮膚,潛入肉裡。
  從脖子、從嘴邊流著血,悽慘上吊的屍體。
  屍體藉由二子那頭不管留多長都不夠長到當作上吊用繩索的頭髮,就像是用吊飾綁著吉祥物人偶般,幅度狹窄地左右搖晃。
  「啊……」
  無法言語。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面對這幅景象,二子就像搔刮自己的心,從胸口深處擠出了恐怖與絕望的哭聲。那實在是太悲傷、太殘忍、太冒瀆了。面對這幅畫面,所有人都悲慟、無語、僵直不動。
  只有──
  「……啊,這的確合乎情理。」
  只有那個少女的聲音,在大家的背後響起。
  「巫婆被寵愛的女兒背叛,只好親自切除與女兒之間的羈絆。巫婆失去了一切。」
  少女的聲音靜靜地、淡漠地,卻像是哀悼般響起。
  「如果一無所有的巫婆手中,只剩下一條用她心愛女兒的頭髮做成的繩索──」
  幾秒的沉默後,少女像是誦讀悼詞般說道:

  「這樣的結局──很合乎情理。如果是我,也會做出一樣的行為。」

  少女對著懸吊在空中的女孩子說出充斥靜謐共鳴的悼詞,並做出如此的結論,悼詞最後消逝在滿是哭聲的黑暗中。
  寂靜。
  慟哭。
  執著到最後以死作結的少女,以佯裝不知的神情在哀戚中搖晃著。
  嘎嘰、嘎嘰,就像剛敲打完的吊鐘般,緩慢搖晃。
  被執著囚禁的巫婆,在悲嘆哀傷的人們與亡靈少女的守護下,像塔上的吊鐘般無止盡地搖晃著。
  嘎嘰……嘎嘰……

  嘎嘰…………嘎嘰…………

  …………

  ……嘎嘰……

  巷弄的一側是古老的灰泥牆倉庫的牆壁。
  另一側則是高聳的土牆。
  不管是哪一側,全都既老舊且呈現灰褐色。如果將從古至今不停成長與代謝的住宅區比喩為一棵樹幹,這裡便是靠近樹幹的中心、在層層堆疊的年輪最深處沉眠的老舊組織──可說是和死去的細胞壁極其類似的地區。
  那過於複雜的住宅區深處一角,便是這裡。
  在錯綜複雜且不便的巷弄深處,有間與時代一同掩埋於此的無人老舊住宅。
  土牆冒出裂痕,並在表面各處剝落的古老住宅之間,敞開了一條又細又黑的巷弄。狹窄又寂寞,像是灌注了黑暗般的昏暗巷弄。這樣的巷弄入口,已被禁止進入的黃色封條封住。凝視著那看起來像是注連繩(註3)的封條──時槻風乃佇立在夜色當中。(註3:以稻草編製的辟邪用繩子,多張設於神社中,做為區隔神域與現世的結界。)
  「…………」
  這個許久沒有幾個路人會經過的巷弄,在不久前,才剛迎來了不被歡迎的吵鬧人聲。
  禁止進入的黃色封條、畫在牆壁和地上的痕跡。原本就脆弱不堪、剝落到一半的白漆土牆無法承受大量入侵的人類,好幾處都多出了剛掉漆的褐色內裡。
  大舉入內的警察從這裡搬出了一名上吊自殺的少女屍體,也留下了徹底調查過的痕跡。這裡成了案發現場,雖然無法一眼望盡這充斥著黑夜的巷弄,但只要一回憶,那個把好友的頭髮綁在倉庫的金屬零件上、上吊自殺的少女,依然能清晰浮現在眼前。
  ……風乃這麼想:「那個少女是不是稍微得到救贖了呢?」
  少女追求並渴望獨占那份羈絆的願望無法實現,最後利用手上剩餘的羈絆殘渣,終結自己的性命。
  風乃並不認為生比死更加珍貴。地獄是地獄,苦海是苦海。如果認為活著痛苦,當然會希望求死。只能殺害身心尋求救贖的人類,依然存在於世上。
  但如果能藉此掌握到一點救贖的話,就會選擇死亡。
  風乃並不否定選擇死亡,選擇終結一切。
  就像風乃扼殺了自己的心與自己的存在本身,盡可能地將自己定位成死人一樣。風乃在手腕和手臂上劃下無數道割腕的傷痕,那些傷痕與她殺害並壓抑內心的次數相同,正因為她殺害並壓抑因生存的苦痛而混亂的內心,才得以存在於此。

  「……」
  「妳果然在這。」

  當風乃下意識地握住纏著繃帶的手腕時,一名年輕男子的聲音連同走到附近的腳步聲一同響起。
  在這夜半三更,會來到這種無人出沒的地點的人,可說是某種程度的好事之徒。察覺到似乎會與這名好事之徒見面的風乃,視線並沒有朝向對方,只是盯著巷弄中的黑暗,回話說道:
  「……你是來緬懷她的嗎?」
  「不,遺憾的是,我不曾和死去的她說過話。」
  被詢問的洸平如此回答。
  他一邊回答,一邊走到風乃的身旁。洸平和風乃看著相同巷弄中的黑暗,同時,一道光線照亮了巷弄間。那個夜晚,洸平也是拿著和照亮這裡的光線相同的手電筒,從手中延伸燈光,射向黑暗。
  「我和她之間的關係並沒有到能緬懷的地步。真是可惜,如果我能和對方有這層關係,或許就能夠幫上什麼忙吧。」
  洸平用手裡的手電筒將粗魯的光線射向巷弄深處,並如此說道。
  他的行為粗魯,言語卻真摯一心。他一邊打從心底弔唁著在生前未曾熟識的少女,邊真摯地把光線投入黑暗中。那副模樣從風乃看來,具備某種象徵的意義。洸平因為真摯與善意,以及一心想救人的心意,而將光線投射至黑喑中,那樣行為和風乃徹底相反。風乃正因為看透了一切而不信任真摯與善意,卻依然為了探尋救贖之道,而不停地從黑暗中盯著一團黑暗,這兩個人完全相反。
  但是風乃一句話也沒說。這是不容多說,說了也無可奈何的事。
  在少女生前曾和她說過話的風乃也知道,方才洸平的假設非常難以實現,不過她依然選擇沉默。
  「……」
  「我可以問一件事嗎?」
  洸平突然對保持沉默的風乃說道。
  「……什麼事?」
  「這個女生,以及之前的女生,為什麼都會發狂?是什麼令她們發狂、殺了她們?」
  洸平對簡短應答的風乃問道:
  「可以告訴我嗎?我就連這點也不懂。」
  他一邊看著少女死去的黑暗,一邊說道:
  「因為不懂就無法阻止那些女生,這是理所當然的結果。所以我想知道答案,想知道讓她們發狂的原因是什麼。」
  洸平帶著悔恨說道。明明毫無瘋狂的底子,卻因為和親妹妹流有同樣名為瘋狂的血液,而被囚禁在毀滅當中的洸平,或許無法理解因為朋友關係而發狂並毀滅的人吧。風乃的腦中一角稍微這樣想著。
  「……因為『羈姅』。」
  「羈絆……?」
  聽著風乃的斷言,洸平從嘴邊洩漏出了困惑的呢喃。
  「每個人的情形不同。不過,只要探究下去,羈絆便會令她們發狂,殺害她們。」
  「羈絆?一般來說,羈絆不是幫助人的東西嗎?我──」
  洸平正打算說點什麼時,見到風乃靜靜地左右搖頭,聲音便立刻縮小消失。風乃用問題覆蓋了那短暫的沉默:
  「你知道『羈絆』這個字是什麼意思嗎?」
  「咦……不,我就是打算要了解這點,妳卻反問我……」
  「這算是常識,你最好記住。羈絆的『絆』這個字,一開始指的是把家畜綁在樹上的繩子,原本的意思是束縛或障礙。等到被拿來當作人與人之間互助般的聯繫之意,已經是之後的事了。」
  「……真的嗎?…………這樣啊,原來是這樣,我完全不知道……」
  「我不會說你錯了。不管是哪一種解釋,就我看來都是一樣的意思。無法獨自生存的人類就算帶著絕佳美妙的神情,也會試圖用繩索纏繞他人的脖子。不然就是把纏在自己脖子上的繩索一端,強壓在他人身上,那就是『羈絆』的真面目。一直到脖子真的被勒緊之前,都不會察覺到自己一直以來的行為代表什麼意義。有些人甚至一輩子都不會察覺。不過,對雙方來說,別發現或許比較幸福吧。」
  「……」
  「然後,當自己遇見了發自內心想拿繩索纏繞的對象──當這個對象讓自己發狂般想這麼做的話,假設這個人握著的繩子不是什麼正常的東西,你覺得會怎樣?」
  風乃說道。她依然凝視著黑暗。
  「這個……」
  「或是說,假設在不知不覺間,發現纏繞在脖子上的繩子,其實是個令人無法忍受的恐怖物體的話呢?如果察覺到相互信任為聯繫的堅固繩索,其實都是謊言的話呢?」
  「…………!」
  「沒錯,屆時便會產生悲劇。越是純粹地相信羈絆,那股執著就會越強韌。最後只會演變成不是拿繩索勒死對方,就是吊死自己的後果。沒錯,就像她一樣。」
  風乃這麼說,並指向黑暗。她指向那位少女上吊自殺的巷弄黑暗處,眼前產生了高塔上的巫婆最後身影的幻覺。就像文字所述,她似乎在那裡看見了那位只能利用自己的羈絆殘渣上吊自殺的少女。
  「……就只是這樣而已。大家都是這樣,不管是我,還是你。」
  此時風乃終於看向洸平。
  洸平的神情扭曲,緊咬下唇,俯視地面。風乃十分清楚他現在正在思考的事。
  完全相符,與他自己的遭遇完全相符。
  風乃說的那些話,與過去發生在自己、家人,以及妹妹身上的毀滅全部相符。
  「所以……你也差不多別再和我扯上關係了。」
  眺望洸平片刻後,風乃站在拉起封條的巷弄前好一段時間後轉身。
  她轉身,就此離去,最後又回頭望向洸平。
  「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
  然後,風乃說道。
  「我──為了要讓人一眼能辨別自己的繩子究竟是什麼東西,才會裝扮成這樣。沒有人會自願把一看就明瞭的絞刑繩索纏在自己的脖子上。不是嗎?」

  「…………」
  華麗的黑髮與洋裝融入暗夜之中。
  被留下的洸平下意識地緊握照射著地面的手電筒,帶著幾乎要咬破嘴唇的神情,始終佇立在還殘留著空洞死亡跡象的巷弄前,如同方才的風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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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井葉心 王爵
' 永生阳神 发表于 2015-6-15 04:11 看了第一话。。感觉会被这种暗黑童话吸引下去啊怎么破,果然是轻小说后宫系列太多了,就应该来点负能量。。 ... '


断章格林童话 你值得拥有

9 年前 0 回復

永生阳神 伯爵
看了第一话。。感觉会被这种暗黑童话吸引下去啊怎么破,果然是轻小说后宫系列太多了,就应该来点负能量。。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风乃这边好多百合故事,吸引百合体质么(那是啥
仔细一想似乎没有见过(非BL)男生之间的友情黑化BE故事,不过一般那个可能就偏向BL而非友情去了。

9 年前 0 回復

在月井之中叹息 勳爵
' wdr550 发表于 2015-6-10 23:54 唉,終於錄完了,好累。。。 '


辛苦了,这本书看的好爽,感觉风乃是从弹丸论破中存活下来的233333用言语诱导彷徨的人类走向堕落什么的,感谢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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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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