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ざの耕平]东京暗鸦10BEGINS/TEMPLE[台/简]


本帖最后由 洁白 于 2015-6-21 19:56 编辑


东京暗鸦10 BEGINS/TEM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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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あざの耕平
插画:す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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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对不起,夏目,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为了让夏目复活,春虎举行了「泰山府君祭」,当夏目醒来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经历无数夜晚——舞台移往寒冬气息渐深的山中寺院,自小在寺院成长,在底层负责处理杂物的少女接到了照顾新人的命令,见到身为蛟龙生灵的新人时,秋乃内心有种不祥的预感,在此同时,三位「十二神将」来访,顿时在寺里引起了一阵骚乱……!
  超人气阴×阳奇幻小说,各自的想法与星宿的宿命交错,众所期待的第二部——正式开幕!

  一章 ☆ 暗寺之兔
  二章 ☆ 访客
  三章 ☆ 阴谋净土
  四章 ☆ 阴阳师来访
  五章 ☆ 咒刹大火
  后记







  「『谎言』是咒术的精髓,这个论点我大致认同。」

  「然而,『真实』有时却比谎言更像谎言。」

  ——土御门春虎


本帖最后由 洁白 于 2015-6-21 19:45 编辑


  一章 ☆ 暗寺之兔

  1

  无数个夜晚之前——

  位于大楼屋顶的祭坛。
  祭坛上有座石台,四座鸟居环绕在石台四周,分别为北方的黑色鸟居,东方的蓝色鸟居,南方的红色鸟居,以及西方的白色鸟居。
  石台上安置有多个拜台,祭祀诸多供品。银钱、白绢、鞍马、勇奴、甲胄、弓箭、太刀、七宝、砂金、古琴以及琵琶。这些大多是由纸制成的形代,但确实注入了咒力。此外,一旁摆设有祭祀用的器具,太鼓、法螺、铃、币、香、铎、抚物、咒符等。
  祭祀仪式已准备就绪。
  强风吹过大楼屋顶,天色逐渐泛白,无边的黑暗遭太阳驱逐,再过不久黎明便将到来,迎来阴阳交替转变的时刻。
  石台上有五道人影。
  一名少年站在石台中央,他身穿黑衣,左眼绑了一条布,黑衣下摆让风吹得啪啪作响,在风中翻飞。
  少年面前有个平台,一位少女躺在上面,看上去像在熟睡,身上的衣服却是鲜血淋漓。风轻柔抚过少女的身体,乌黑长发与扎着长发的粉红缎带随风轻盈摆晃。
  在少年与少女背后,有两道人影守望着他们。
  一个是长出兽耳和尾巴的女性,一个是独臂的男人。两人默默无语,静待时候的到来。
  最后一位是为祭祀进行准备,在这里等待他们的娇小少女。她的神情冷漠,双眼始终紧盯着少年。
  少年睁着残存的右眼环顾祭坛,像在进行最后的确认。
  等他确认完后,少女往他走去,将层层折叠的和纸递到他手中,那是一份上面载有祭文的都状。
  少年接过都状,将都状抵在胸口,闭上了眼睛。
  接着,他朝少女点了下头。
  少女随即拿起鼓棒,敲响太鼓,咚咚咚地接连敲响六下鼓声。然后,她将法螺抵在唇边吹响了声音,蕴藏咒力的乐声直接渗入拂晓的空气,响彻四周。
  在背后守望的两道人影微微颤动。
  少年身上的黑衣鼓胀,犹如呼吸一般。
  他拿起都状——
  高声吟诵出咒文。
  「阴阳道宗家土御门,在此谨向泰山府君及冥界诸神禀告——」

  ——这已经是无数个夜晚前发生的事情。
  超越时空的命运之环,如今正在加速转动。

  2

  寒风在山间呼啸,更加深了凛冬的气息。
  少女娇小的身体发着抖,于是她改把竹扫帚揣在怀里,摩擦着双手。比起山脚下,深山里总是更早感觉到寒冬的来临,呼出的气息也隐约化成了一阵白烟。
  往头上望去,到处有树枝遮掩阴郁的天空,原本鲜艳的枫红在最近几天变得枯黄,如熟透的果实掉落,纷纷从枝枒间飘落到地面,害得她不管怎么扫也扫不完。「唉。」她叹了口气,怒瞪向散落的枫叶。
  这时,「秋乃,你还没扫完吗?」远处传来怒吼声。少女——秋乃「呀」地发出一声怪叫。那一瞬间,她的头发轮廓看上去似乎有些杂乱。
  她连忙用双手按住头顶,结果让扫帚掉到地上。「啊、啊。」她慌慌张张地低头看向扫帚,这下又让脸上那副尺寸不大合的眼镜滑落下来。最后她只得「唔唔唔」地低声哀号,维持用双手按住头顶的姿势,也没办法调整眼镜的位置,就这么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去。
  附近除了艳丽的枫红,还有几株巨大的古杉。杉树的树干有如圆柱,后方可以看见一座古老的讲堂。从那里,一位熟悉的僧侣板着一张臭脸走了过来。他身穿黑色法衣搭配五条衣的袈裟,体型福态,是这所寺院的师父。
  「忠、忠范法师……」
  「其他人的工作都做完了,你要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
  「是、是,对不起……」
  让人这么一骂,秋乃心生畏惧,嚅嚅嗫嗫地道了声歉。虽然道了歉,声音却很微弱,必须竖起耳朵才听得清楚。
  

  僧侣长了一张和土佐犬有些神似的脸,他板着脸孔,凶狠地瞪着少女。他像是还想继续痛骂一顿,但是让秋乃战战兢兢地往上瞧,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硬生生把怒吼全咽了下去。
  「……快点把工作做完,接下来还要帮忙准备午膳。」
  「是、是。」
  秋乃回应,蹲下来捡起扫帚,把歪斜的眼镜推冋正确位置。忠范叮嘱似地又瞪了少女一眼,才朝讲堂的方向走了回去。
  忠范在寺院里负责管理「云水僧」,原本就爱发脾气,近来更是情绪紧绷。其实不只是他,寺里所有大人都一样。这一次没有招来一顿怒骂,实在是秋乃走运。
  话说回来,现在也不是可以松懈下来的时候。秋乃赶忙把枯叶扫进竹笼里,再丢到寺务所后面的焚烧处,接着前往寮房帮忙准备午膳。
  寮房为寺里的厨房,也兼作住宿的地方,这间寺院则是在木造寮房旁设有厨房。
  一进入厨房,马上有怒吼声传了过来。
  「太慢了,小鬼!你鬼混到哪里去了!」
  「对、对不起。」
  「秋乃,柴不够了!」
  「知、知道了,我马上拿来。」
  秋乃应道,赶紧转身冲出去,把堆积在屋檐下的柴薪抱进厨房。这地方也有液态瓦斯,只是因为非常贵重,不能随意使用,所以基本上每天都是用炉灶烧柴煮饭。
  只是,点火的方式很特别——正确来说是奇异。
  「云水僧」前辈站在炉灶前,朝炉灶结成手印,半眯着眼吟诵咒文。数秒过后,柴薪起火燃烧。
  咒术。
  而且依据现今阴阳法的分类,这属于「真正」的咒术,也就是甲级咒术。
  「小鬼,快拿盘子出来!」
  「是。」
  「别打破了!」
  「是、是……呀啊!」
  「不会吧!你怎么又打破盘子了!」
  「对对、对不起~!」
  没用的家伙、笨手笨脚的家伙,气愤和暴躁的怒骂声四起,秋乃泪眼汪汪地收拾破碎的盘子。之后,她同样遭到前辈们的怒骂与贬损,手忙脚乱地完成他们交代的工作。寺里的伙食主要是一菜一汤,不过这里并未严格遵守这项规定。尽管清贫,却能不以为意地大口吃肉。现在放在火上烤的,正是前几天打猎猎来的鹿肉。
  秋乃的肚子饿得咕噜大叫,锅炉的盖子宛如回应她的叫声,微微摇晃了起来。

  ☆

  午膳用完后是收拾,结束后到称为「药食」的晚餐前,有一点空间的时间。秋乃避开前辈们的注意,从厨房偷偷拿走炉里的柴火和一小颗番薯,往境内后方已半倾颓的佛堂旁走去。
  她先是在地上挖出一个低浅的小洞,把番薯放进去,接着把收集来的落叶堆在上面,再连同灰烬将柴火放在落叶上,等确认落叶开始燃烧后,便到一旁耸立的杉树底下坐了下来。
  最近没有下雨,落叶很快烧成了灰烬。她尽量注意不让灰烬被风吹得到处都是,耐心地等待番薯烤熟。她会跑到这么隐密的地方偷烤番薯,是怕万一让忠范发现,会骂她偷吃东西,而且要是让其他前辈发现,也逃不过被没收的命运。
  秋乃居住的这座寺院名为星宿寺,是一座位于山顶附近,深山中一座远离人烟的寺院,而且交通极为不便,是个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封闭场所。
  不对,不只是「几乎」而已。这地方遭到刻意地分隔与隔离,寺院方面也积极地向世间隐匿自身的存在。遭时代潮流放逐的场所,和山下有如两个不同的世界,所谓的山中异界正是如此。
  在这个异世界里,秋乃是最年少,也是最弱的一个。
  换句话说,她位于阶级制度的最底层,姑且不论表面上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背地里确实是位于受尽各种压榨的立场。刚才用午膳时,她没分到加菜的鹿肉。原本她心里有点期待,最后只是空欢喜一场。所以今天她也像这样忙里偷闲,想办法满足成长期的食欲。
  火焰带来的温暖消失,秋乃直接坐在地上时,寒意彷佛一点一点渗入体内。幸好这时候风停了,秋乃抱着双膝,把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灰烬。
  想到番薯在这段时间变得愈来愈热,愈来愈香甜,即使要她在寒冬中等待也不以为苦。偷吃的刺激感让她心里有些兴奋,其实这几天以来,烤番薯俨然成了她唯一的乐趣。
  「……烤番薯,烤番薯,烤好了没啊。香香甜甜,热呼呼的烤番薯……」
  番薯有没有烤熟全仰赖秋乃的直觉判断,因为她并不晓得时间到底经过多久。差不多烤好了吧,不对,我看还是再等一下,正当她悠哉咕哝着的时候,「欸,秋乃!」背后忽然传来喝斥声,她甚至吓得要惨叫也叫不出声音来。
  秋乃抱着膝盖,全身僵硬,头上——头顶上面空无一物的空间同时变得「紊乱」,出现所谓的裂核现象,原本解除实体、藏了起来的东西随之显露在外。
  一对长耳朵往上弹了起来,那是对兔子耳朵,上面覆盖着银白色毛皮。而且不只耳朵,坐在地上的臀部也露出一团圆圆短短的尾巴,和耳朵一样是兔子尾巴。
  秋乃吓得睁大了眼,不敢动弹,只有长长的耳朵惊慌失措地往左右摆动。也许是看见她不知所措的模样,耳边传来了干瘪的笑声。秋乃听见后紧张感顿时消失,浑身松懈,头顶的耳朵也疲软地往前倒了下去。
  「千爷爷。」
  她带着不满的表情转过头,看见杉林间有个老人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老人将白发挽起梳成发髻,下颚垂着一把白须,年纪看来相当老迈。他身穿极为老旧的白衣与工作裤,身上的粗麻衣补丁相当明显。那一身打扮很简陋,却奇妙地不会让人觉得寒酸。他脸上挂着恶作剧的笑容,满脸皱纹,看上去甚至有几分顽童般的促狭。
  「吓成这个样子,秋乃,可见你的修行还不够啊。」
  「还不是因为千爷爷故意吓我,还特地改变声音……」
  「这么轻易就让我吓倒,那对长耳朵是拿来做什么用的?」
  「我、我又不是自愿要长这对耳朵的。」
  「呵呵,我看你是满脑子只想着烤番薯,迟早会让忠范法师抓到。最近他的脾气很不好,要是让他发现,肯定少不了一顿臭骂。」
  千爷咯咯笑着,秋乃则是拉下脸,耳朵往前垂成了「く」字形。既然让千爷发现了,难保有一天不会被忠范逮个正着。
  「难得长出那一对耳朵,我看你也别老是藏起来,该有效利用才是。」
  「别、别管我的耳朵了,这和千爷爷没有关系吧。」
  秋乃鼓起脸颊,紧紧抱住膝盖,把身体缩成一团,不过事到如今,她没有再把耳朵藏起来的意思。
  秋乃正是所谓的「附身者」。
  最近似乎把这种人称为「生灵」。原本生灵是指差一点就要变成「鬼」的人,但现代认为「鬼同样属于灵性存在的一种」,因此遭鬼以外的灵性存在「附身」的人也一概统称为生灵。从这层意义看来,姑且不论社会上存在多少生灵,但生灵在这座星宿寺里并不罕见。虽然数量不多,不过常可见到狐狸附身、犬神附身或是管狐附身的人进出此地。
  遗憾的是,秋乃不是普通的生灵。
  她是世上罕有的「白兔」生灵。
  「不管你再怎么藏,反正只要稍微受到一点惊吓就会冒出来,简直像只笨拙的狸猫拼命地想藏起尾巴。」
  「别管我,我现在的技巧是不好,不过只要勤加练习,相信有一天一定可以藏得很完美。」
  「就算技巧变得再高明,你那双耳朵的事情早就众所皆知啰。」
  「没关系,我就是想藏起来。」
  秋乃生着闷气,噘起了唇瓣。
  这对长耳朵是造成秋乃自卑的根源,她不知道别人怎么想,也不想知道,不过在她看来,她只觉得「这种东西」在头上又蹦又跳的实在很难看又很愚蠢,甚至有人开玩笑叫她兔女郎,让她遭受到不少欺负。
  尤其秋乃也不是多么精明干练的人——实际上正因为她愣头愣脑的,兔子这种罕见的生灵也成了扣分的要素,让大家更是瞧不起她,纷纷欺负她,而且也有人把她当成了珍禽异兽。秋乃认为,这对蠢耳朵正是自己无能的象征。
  「我倒觉得那对耳朵很可爱。」
  「才没有……这回事。」
  秋乃缩着身体,回应中表现出抗拒的态度。只是她稍微迟疑地回应到一半,耳尖就像是有些欣喜地往上弹了起来。秋乃不想露出耳朵,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对耳朵容易不受控制,表现出原本试图隐瞒的心情。
  话虽然这么说,她在千爷面前没有藏起耳朵,这正证明了她与千爷的关系相当亲昵。
  千爷调侃起那对耳朵一点也不客气,不过语气里不像其他人那样充满了轻蔑与恶意。不仅如此,他对窝囊的秋乃就像对待自己的孙女一样。这座寺里,秋乃唯一能够放心相处的对象,就是这位千爷。
  秋乃那对长长的耳朵跳动,「千爷爷,你又来浇水了吗?」她问道。「是啊。」千爷回答,把头转向后面的佛堂。
  那是座几近枯朽的木造佛堂,墙上和屋顶随处可见破洞,后头的野草甚至长得和地板一样高。这里其实有个名字叫做橘堂,如今则是破破烂烂的一间废墟。因为没有其他人使用此地,于是千爷把种下树苗的盆栽带来这个地方,独自细心照料。
  秋乃常在这附近打发时间,也是因为千爷常来的这个地方最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你工作做完了吗?」
  「早就做完啰。」
  「这么快……为什么千爷爷总是能轻松完成工作呢?」
  「这不是当然的吗,我活在这世上的时间比你长上好几倍,工作起来自然也比你快多了。」
  千爷是这座星宿寺的仆役,和秋乃这些「云水僧」一样,负责分担寺里的杂务。对年老的人来说,这些工作绝不轻松,但是这位慈祥的老爷爷总是一副从容自在的模样。真希望自己也可以像他一样,秋乃不由得心想,但她实在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
  「要是我再长大一点,也可以变得很能干吗……」
  她嘀咕着,完全感受不到一点真实感。
  秋乃的年纪看起来约十二、三岁,但真实年龄不明,本人也不知道。
  自从懂事以来,她就住在这座星宿寺,除了到山下跑腿办事以外,她没有离开过寺院。随着春去冬来,日复一日,渐渐地她也搞不清楚自己的年纪增长了多少,实在难以想像「再长大一点」之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改变。
  然而,「不过……这座寺院能不能撑那么久……」千爷笑说,嗓音莫名嘹亮。秋乃的耳朵抖了一下,坐在地上,讶异地仰望着千爷。
  「千爷爷?你说什——」
  「我说啊,秋乃。」
  「嗯?」
  「番薯不要紧吗?」
  「番薯?——啊!」
  她完全忘记烤番薯这回事,连忙用扫帚把烤番薯从灰烬里捞出来。不出所料,番薯外皮烤得和煤炭一样焦黑。秋乃忍不住伤心哀嚎,千爷快活地笑了出来。
  「我要走啦,克制一下食欲啊。」
  千爷说完,为了替树苗洒水,走进了橘堂。
  之后,秋乃剥掉了半个烤番薯,好不容易还有中间的部分可以让她大快朵颐。幸亏剩下的部分烤得非常香甜,总算可以慰藉秋乃的食欲。
  把偷吃的证据全部埋起来销毁后,她在附近闲晃了一下——仔细把耳朵藏好——回到寮房。
  过没多久,日落前进行起了晚膳的准备。
  寺里把晚膳称为「药食」,是因为寺里基本上只有早午两餐,晚餐不算一顿正餐,而是为了治病疗饥的药。当然,在境内不戒荤食的这座星宿寺,药食名存实亡,形同虚设。秋乃再次受到前辈们的怒骂,哭丧着脸为了准备晚膳忙碌奔走。
  煮到一半柴薪又不够了,她只好跑到外面取柴。
  正当她一鼓作气抱起堆积在屋檐底下的柴薪时,「……又这么急。是什么样的人……啊啊,那一种啊……」耳边传来忠范的声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瞧,忠范正一手拿着手机,脸色凝重地从寺务所走了过来。
  「……已经到了吧?我知道了,总之我先派人过去,明天到这里就行了吧……啊啊……嗯。」
  回应了几次之后,对话结束,他挂断了电话。他在讲电话的时候,秋乃一直眼巴巴地盯着他。最让她在意的不是对话的内容,而是忠范的手机。
  因为寺里「工作」的关系,深山里也能接收到手机讯号,不过秋乃当然没有手机,而且连摸也摸不到。在秋乃渴望得到的众多物品当中,手机可以说是名列前茅。
  也许是注意到无声紧盯着自己的视线,忠范往这里转了过来。为了不让他以为自己偷懒,秋乃急忙别开脸,抱着柴薪离开。
  然而,「秋乃。」忠范朝着她的背影唤了一声。
  「是、是?啊,我没有偷懒哦?我正在帮忙准备药食……」
  「嗯,不用帮忙了。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你跑一趟。」
  「跑腿吗?」
  「没错,你马上过去门前堂。」
  听见这句话,秋乃藏起的耳朵差点又跳了出来。她一方面惊讶,一方面乐不可支。
  门前堂正如同名称所示,是位于境外——星宿寺在山下的佛堂。在秋乃出生的很久以前,佛堂经过改建,现在成了从镇里购买物资时用来储藏的仓库。秋乃不常有到城镇的机会,那地方对她来说如同与外界接触的场所。
  「依你的脚程,天黑前就能抵达山脚下了吧。你可以明天回来,现在马上过去。」
  听到可以外宿,秋乃的内心更加雀跃。今天晚上可以大玩特玩了。门前堂有杂志也有电视可以看,寺里其实也有杂志、电视和可以连接网路的电脑,但是没有一样轮得到让秋乃使用。尽管只是短暂的自由,但偶尔可以到外面喘口气还是让她欣喜若狂。
  「现、现在过去的话,晚餐……?」
  「在山下随便解决,那里有速食食品吧。」
  太好了,秋乃高举双手欢呼,把柴薪掉在地上。这下可以吃泡面吃个过瘾啦。对秋乃来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幸运机会。也许是脑中的想法全写在脸上,忠范沉下了脸,秋乃急忙收起满面的憨笑。
  接着,她发现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还没问。
  她重新抱好手上的柴薪。
  「那个……忠范法师?请问我这一趟到山下要做什么事情?」
  「你不是听到了吗?贤行法师打电话来,说是要带收留的人来寺里,他们已经在山下了。」
  这时候头上真的出现裂核,秋乃连忙按住头顶,眼镜底下的瞳孔睁得浑圆。
  「他立刻要离开,所以让你过去替代他,明天把那个人带到寺里来。知道了吗?」
  忠范一如往常板着脸,陪秋乃走回寺务所,把门前堂的钥匙交给她之后,又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另一方面,秋乃收下钥匙,有好一会儿只是愣在原地。
  忠范要她帮忙把收留的人带来寺里。
  换句话说,有新人要到寺里来。
  期待与不安的心情在胸口翻腾,离上一次新人进入寺里不晓得隔了几年的时间。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年纪大概多大?那是个温柔的人吗?还是坏心肠的人?看见自己的兔子耳朵,那个人会开口嘲笑吗?
  「……咦、咦?慢着,人已经在山下,也就是说……」
  在门前堂住一个晚上,明天再把人带上山,这也就是说,今天晚上秋乃必须和那个新人一起过夜。
  不安迅速膨胀,远超过期待的心情。如果是个容易相处的对象也就罢了,如果不是的话,那可真的会让人紧张到睡不着。这下该怎么办?秋乃担心地蹙起眉间,接着乌鸦的叫声让她猛然回过神。夕阳余晖染红了天际,太阳逐渐西落。秋乃对自己的脚程有自信,但是在晚上沿着山路下山实在太过危险。在太阳完全落下前,必须赶紧下山。
  她连忙回到厨房,向前辈们解释状况。因为正是众人最忙的时间,这件事遭到不少责怪与抱怨,不过因为是上面交代的事情,也没人可以硬逼她留下来。秋乃一再道歉,急忙离开厨房。
  渲染艳红色彩的枫叶随风摇晃,轻盈飘落了下来。

  ☆

  秋乃久违地卯足全力狂奔,在日已西下,夜幕笼罩大地的时候,她终于抵达山下。
  穿过森林后,前方是沿着山坡种植的梯田与田地。在宽广的峡谷深处,可以望见农家稀疏错落的灯火。
  头顶上是笼罩远方高山、刚降临不久的广阔夜空。
  空中可见朵朵白云,但气息并不沉重。在月光的照耀下,浮云透出淡淡光芒,为靛蓝色天空增添了几许色彩。云朵一边细微地变换形状,一边由天空的一端冉冉地往另一端飘去。
  秋乃平时生活在高耸杉木环绕的环境里,因此偶尔来到视野辽阔的场所,抬头看见广大的天空总让她备感震撼。她就像只从地底钻出的穴兔,觉得原本已经相当渺小的自己又变得更加卑微,犹如路边的小石子或是杂草。
  只是另一方面,她又有种奇妙的冲动,想在这片天空下尽情奔跑。
  没有目的地——尽管认为自己会在途中受阻,无法抵达任何一个地方,但她就是想尽情地奔跑。寺里的其他人也有相同的心情吗?
  秋乃其实也不是想离开山里,她对外面的世界并非一无所知,她从寺里的大人们那里接受过最基础的教育,也透过杂志、电视和网路——当然没有非常充分——获得关于山外「一般」社会的知识。
  只是她得到的终究只有知识,而且是「其他世界」的知识。虽然想过去看看,那里终归是「异世界」。
  秋乃非常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是个异样的存在,生灵已经够稀奇了,偏偏她还是兔子的生灵。尤其自懂事以来就生活在封闭的环境里,现在的日本大概找不到多这种人了。外面的世界或许把星宿寺视为异端,但星宿寺却是秋乃全部的世界。
  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想往这个景色的另一头飞奔?
  当然,驽钝的自己不管再怎么思考这个问题,也不可能想出个所以然。
  「……啊,肚子好饿。」
  如果在寺里,这时间已经用完晚餐。秋乃握紧手中的钥匙,往门前堂跑去。
  门前堂建在通往星宿寺的山路与县道交接处的一小块平地中央,虽然名为佛堂,但外观看来就是一座老旧的仓库。平常因为里面空无一人,只有设下防盗用的结界,今天电灯照亮了搬运货物的门口,流泻出橘红光芒。
  灯光下,站着两道人影。
  一个是熟悉的脸孔,另一个则是陌生脸孔。秋乃的心脏剧烈跳动。
  「啊?怎么,是兔女郎啊,原来派来的人是你。」
  「贤、贤行法师!拜托别那么叫我,我不是要求过很多次了吗!」
  「你的腰和胸部确实还称不上兔女郎的程度,不过和之前比起来成长不少了吧?嗯?」
  「什什什……!」
  在新人面前突如其来地胡说什么?秋乃面红耳赤,瞪向穿着西装的男子——贤行。
  贤行是星宿寺的师父,但他没穿上法衣,也没剃发。他的工作范围主要在寺外,这样的打扮似乎比较方便活动。
  他是个好女色的破戒僧,「云水僧」之间对他的评价也不好。秋乃疑似在他的目标范围外,像这样让他闹着玩是常有的事。
  「总之事情你听说了吧?这家伙就是久违的新人。」
  贤行的口气傲慢,努了努下颚。在秋乃端正好姿势前,原本站在后方的人影往前跨出脚步,从贤行身旁站了出来。
  那是位少女。
  年纪很轻,不过比秋乃年长,大概是高中生吧。长发乌黑、肌肤白皙,身材修长而且苗条,是位让同性的秋乃也不禁怦然心动、容貌娇好的美少女。
  然而,她给人的印象十分冰冷。
  也许是因为头上那道光芒的关系,她望着秋乃的瞳孔没有喜恶,甚至看不出任何情绪。她的神情平静,如静谧的湖面,给人不只是漠不关心,更接近冷酷的印象。她的态度比起沉稳,更有种牢牢关上自己内心的感觉。
  她身穿一件短夹克,搭配短裤和裤袜。手上戴着露指手套,脚下踏着短靴,肩膀上背着一个看似相当坚固的迷彩包,整体的打扮可以说很男孩子气——但更像是以实用为主的朴素装扮。装扮与本人之间的反差,反倒更突显出她的少女气息。
  只是,这朴素的装扮也有例外。
  少女那一头乌黑的长发上,系了一条粉红色的缎带。
  「……呃……」
  秋乃想打招呼,但一时说不出话来。
  少女看起来不是容易相处的对象,而且还有点可怕。
  此外,虽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她给人「不太对劲」的感觉。从其他人身上感受不到的一种阴暗、扭曲——不详的感觉。
  然而,秋乃始终无法移开视线。
  「…………」
  秋乃说不出话,双眼紧盯着少女,少女也无言回望着她。忽然间,混在山中泥土和草木的气味间,轻柔地飘来一股淡淡的薰香。
  那是秋乃从没闻过的香味。
  「——您好,我是北斗。」
  少女开了口。
  她的语气平静,嗓音清澈。
  「啊、啊,是!我、我是,唔,我、我是秋乃。那个……!」
  秋乃因为紧张,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不禁暗骂自己怎么表现得这么笨头笨脑,再加上贤行刚才那番调侃,给对方的第一印象肯定差到了极点。少女没有做出明显的反应,不过想必她心里已经瞧不起自己了。
  贤行没理会面红耳赤的秋乃,胡乱哼了一声。
  「听好了,秋乃。我要走了,剩下就交给你啦。」
  「咦,您、您已经要离开了吗?」
  「什么已经不已经,你太晚来了,我还得在今天赶回去。」
  贤行确认手表上的时间,冷冷地说。秋乃一时之间惊慌失措。
  「可是,您还没介绍……!」
  「你们可以花一整个晚上好好认识对方,再说事发突然,详情如何我也不清楚。」
  贤行说着,用冰冷的视线斜眼瞥向少女,少女照样是毫无反应,秋乃则是觉得胃已经开始抽痛。
  「别惹出什么麻烦来哦,再见。」
  抛下这句话后,贤行没有再多做解释,离开了灯光底下,直接往停在县道上的车子走去。秋乃一副走投无路的模样,轮流看向贤行离去的背影和眼前的少女。
  「啊啊,对了。」
  贤行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
  「秋乃,北斗,你们在寺里要好好相处哦,因为你们两个很像。」
  「很像?什、什么意思?」
  听见秋乃这么回问,贤行咧嘴笑了出来。寺里的前辈和师父经常露出这样的笑容,那是轻蔑弱者和窝囊废的笑。
  「因为你们都是很『稀奇』的生灵。认真修行吧,要为了寺里努力工作啊。」

  3

  今晚或许会是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不同于这悲惨的预感,秋乃在晚餐时大嗑三碗泡面,就这么腆着肚子一路熟睡到天亮。早上九点时,新来的少女——北斗把她叫醒,她才终于醒了过来。原本寺里的一天开始得极早,「云水僧」通常要在凌晨四点起床。这下可真的是严重睡过头。
  忠范没说清楚要在什么时候带新人回去,不过要是没有在午膳前赶回去,肯定会挨一顿骂。于是秋乃和北斗急忙用完早餐,离开了门前堂。
  通往星宿寺的山路铺上石头,形成阶梯。四周是苍郁的杉林,巨大的杉木树干长满青苔,从底下茂密的草丛间伸向天际,犹如神殿的圆柱撑起苍穹,无尽往上空延伸。杉木夹道,山路一路向上蜿蜒。
  山中悄然无声,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不时传来鸟儿鸣叫的声音,反而更添寂寥的气息。
  「…………」
  秋乃走在前面,在沿着山路往上走的时候,频频注意背后。
  她从小在山里长大,走起山路并不吃力,但是不习惯山路的人——尤其是痩弱的女性,走来势必特别费力。然而,北斗只是背着沉重的包包,始终保持一定的步伐,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背后。她没有气喘吁吁,看来比外表给人的印象更为健壮。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沉默。
  北斗是个相当沉默寡言的少女。
  昨晚她们一起看电视,一起吃饭,但是她几乎没有主动开口过。和她聊天虽然不至于得不到回应,但回答的内容也只有只字片语。结果两人共度了一整个晚上,也没仔细介绍过自己,秋乃不禁自觉丢脸。
  但至少她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北斗并不如第一印象那么冷漠。
  北斗会立刻回应她说的话,听见琐碎的指示也不会露出厌恶的表情,而是尽力配合。昨晚在选择电视频道和泡面种类时,她也是让秋乃先按自己的喜好来选。秋乃把屋里唯一一张沙发床让给她,但是她坚持拒绝,把床让给了秋乃。今天早上秋乃睡过头的时候,她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烦躁,而是温柔地把秋乃唤醒。美丽又温柔——在秋乃眼中,她简直与天使无异。
  可是,因为北斗不把情感显露在外,秋乃搞不懂她脑中的想法也是事实,而且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
  「…………」
  抵达寺内后,北斗也会成为「云水僧」中的一员。见到这样的美女,男性前辈们肯定会大献殷勤,并且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坏话。因为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她的态度还算谦恭,一旦得知自己在寺里的地位,她肯定会摆起架子,和其他人一样欺负自己……秋乃这么猜想。
  ——奇怪?
  想到一半,她忽然觉得不对。
  虽然没有什么明确的理由,她总觉得很难想像北斗出现在这种一定会发生的情形里,恐怕这是因为北斗和寺里的其他人大相径庭吧。围绕在她身上的气氛和其他人截然不同,实在很难想像她与其他前辈相处融洽的身影,不过说不定这只是秋乃缺乏想像力罢了。
  「…………」
  秋乃瞥向一旁默默爬上楼梯的北斗。
  这时,「——昨天我们没讲到什么话呢。」北斗忽然开口攀谈。秋乃吓得停下脚步,接着反射性地用双手按住头顶。
  ——糟糟、糟糕!
  出现裂核了吗?秋乃戒慎恐惧地往后面转过头。
  不过,北斗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一听见别人开口说话就抱住头,这样的情形好像让北斗吓了一跳。看来她没有发现异状,倒是秋乃又露出愚蠢的一面。
  「怎么了?您没事吧?」
  「没没、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秋乃回应时涨红了脸,北斗听了虽然困惑,但也轻轻笑了出来。
  她露出了苦笑,不过和寺里那些人挖苦的笑容不同。这是北斗第一次在她面前表现出最真诚的表情。
  现在一定没问题。
  秋乃为了替自己打气,轻咳了两声。
  「那、那个,北、北斗小姐……?」
  「直接叫我北斗就行了,昨天我也说过,我只是个新人。」
  「不过您比我年长,我也不习惯……」
  秋乃不曾有过可以直接称呼对方名字的人际关系,见她这么困扰,北斗也没有继续强迫,又露出了微笑。
  「没想到这里有像您这么年轻的人。」她平静地说。「不过想想也是,毕竟大家也不是自愿进入暗寺。」
  北斗说着,视线没有看向秋乃,而是望向往她背后延伸的山路前方。
  这是那种情形吧,鲜少来访的「成熟大人」,面对秋乃这种「小孩子」展现出的态度。身为寺里的前辈有这种想法实在很丢脸,实际上北斗确实相当成熟,而且比起被当成小孩子这种事,她更高兴两人可以若无其事地闲聊。
  只是——
  「暗寺?」
  「咦?啊啊,抱歉,这在这里是失礼的称呼吗?」
  「也、也不是什么失不失礼……您是指星宿寺吗?」
  「您不知道吗?」
  北斗回问,像是觉得很意外。「对不起。」秋乃反射性地道了声歉。
  「我没离开过寺里。」
  「咦?秋乃小姐您是在寺里出生的吗?」
  「我不是在寺里出生,只是一生出来就被父母寄养在这里……再、再说,不要叫我什么『小姐』,真、真不好意思。」
  「暗寺」似乎是外面的世界对星宿寺的称呼,秋乃这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名字听起来像是会有孤魂野鬼出没,不过仔细一想,寺里确实有很多像鬼一样的人。
  「所以小秋你从小就住在星宿寺啊……」
  「也、也不要叫我什么小秋,叫我秋乃就好。」
  「是吗?不然你也叫我北斗吧。」
  「咦咦?唔、唔唔……好吧……」
  秋乃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她,北斗嫣然一笑。
  和昨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北斗的态度显得随和许多。这么看来,她原本也有些戒心,冰冷的气氛大概就是提高警觉的表现吧。至于她会对秋乃放下一点戒心,早上的严重赖床或许是最主要的原因。
  某处传来山中鸟儿的鸣叫声。
  微风轻抚——昨天闻到的薰香味又从北斗身上飘了过来。
  因为昨晚住在同一间屋内,秋乃发现北斗会在衣服上薰香。她不讨厌那个香味,因为住在寺里,她早就习惯线香或香粉这些香的气味,只是比起她过去知道的任何一种香,北斗身上的香味有种幽微的香甜气息。
  两人再次跨步走了起来。
  「秋乃你知道——不对,是你『了解』寺里的工作吗?」
  「我了解,那个……我们那里的人都是为了修行咒术而进入寺内。」
  既然决定入寺,相信北斗对这方面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不过秋乃还是周到地为她进行解释。
  距今约半个世纪以前,政府开始运用咒术,时间疑似是太平洋战争开战前夜。自那之后,由古连绵传承至今的各种咒术便受到筛选、统整,达成更进一步的发展。
  如今,咒术由官方的政府机构阴阳厅负责管理,阴阳厅承认其效果的咒术称为「甲级咒术」,行使时需要取得依阴阳法规定的资格。
  「现在主流的咒术叫做什么阴阳术来着,呃……是『凡式阴阳术』吗?」
  「是『泛式』。」
  「对、对,就是泛式。虽然说是阴阳术,实际上也加入了很多其他的咒术体系,像是密教、神道或是修验道……奇怪?有这么多体系在里面,为什么统称是『泛式阴阳术』?」
  「那是因为吸收这些咒术体系,确立现代咒术基础的人物不是僧侣或神主,而是一位阴阳师。」
  「啊,我知道!那是在战争的时候为军方效力的咒术者吧?」
  「……对……」
  「他叫什么名字呢,我记得是……」
  有点奇怪、像萤火虫一样的名字。秋乃望向远方思考,翻找起自己的记忆。
  「……夜光。」
  「咦?」
  「……他叫土御门夜光。」
  「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
  北斗似乎比秋乃更清楚这一方面的知识,秋乃每说一句话就丧失一点寺里前辈的威严,实在让她觉得丢脸极了。
  ——啊,这么说来……
  「我想到了,最近有个恐怖分子就自称是土御门夜光……」
  秋乃正嘀咕着,发现北斗的身体好像颤抖了一下,她于是把脸转向北斗。
  「咦?北斗小姐——不对,北斗你不知道吗?去年这个时候……不对,大概是夏天吧?那个号称是土御门夜光的人到处犯案。」
  这可是自己也知道的大新闻,秋乃觉得意外,向北斗确认。
  北斗的回应有些迟疑。
  「……我知道。」
  「什么嘛,你果然知道。这件事在咒术界很有名呢,听说政府也发布了通缉令。」
  「…………」
  北斗没有回应秋乃的话,神情有些僵硬。然而秋乃没有注意到北斗的反应,只是因为找到共同的话题而喜不自胜。
  「我们寺里也常聊到那个转世的人,尤其因为寺里……不是很正当的咒术修行场所,这一类的流言也很容易传进来……」
  秋乃确认似地往北斗瞥去。其实根本用不着担心,从北斗的脸上可以看出她对「星宿寺的内情」有相当程度的理解。
  「因为这里是地下咒术者,更正确来说是非法咒术者聚集的地方——是吗?」
  北斗确认的语气相当平静,秋乃听了只是「哈哈……」敷衍似地干笑了两声。
  「好像是这样,不过什么地下还是非法,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如今,咒术受到阴阳法的规范,咒术者大多需要接受阴阳厅的管理。
  只是,并非「所有情形」皆是如此。
  由于咒术和咒术者的历史远比阴阳法和阴阳厅的设立来得久远,要利用战后数十年这短暂的时间完全掌控,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咒术背后存在「黑暗」的一面,公家机关的管理没有那么轻易能够全面渗透。
  在阴阳厅鞭长莫及的「非法」咒术界里,独自形成了不同于「合法世界」的网络,外界称为暗寺的星宿寺便是具代表性的其中一个中枢,「合法世界」里不会出现的情报、技术与人才都在这里活动。
  比方说,现在正要入寺的北斗也是其中一人——其中一个人才。
  「北斗小姐也是经过其他分寺介绍来的吧?」
  「……算是吧。」
  「最近很少见到这样的人,以前可是很多的哦。据说星宿寺的分寺遍布全国各地,所以像是想要锻炼自己能力的修行者……或是其他有各种隐情的人,都会来到寺里……」
  秋乃一边解释,讲到最后却愈讲愈含糊。
  目标成为咒术者的人有很多种,但是这些人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拥有「见鬼的才能」,就现代咒术的说法来说,也就是可以「视」得灵气的才能与资质。
  每个人身上都带有灵气、拥有灵力,可是能察觉的人非常稀少。咒术既然是操纵灵力的技巧,因此没有这样的能力无法成为咒术者——至少不可能行使甲级咒术。
  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因为人数稀少而受到尊重,另一方面遭到避讳、厌恶的情形也绝不在少数。
  警戒、排斥「异于」自己的人,是人类的本性,如今关于咒术的情报散布各地,对一般人的启蒙也正在进行。只是,面对拥有特殊才能——「异能」的人,社会上仍是投以相当严厉的目光。尤其在对咒术缺乏理解的环境里,拥有见鬼才能的人连安安静静地过活都非常困难。除了常发生灵灾的东京,或是自古便与咒术有高度接触的部分地区以外,其他地方对咒术的理解绝不算高。要是勉强强迫两者共存,不管对周围的人们还是当事人,都只会招来不幸的下场。
  最后用来解决这种事态的,就是星宿寺和各地的分寺。
  遭社会排挤的异端由寺里收留,将他们栽培成独当一面的咒术者。寺里收留的这些人,正是刚要冒出新芽的咒术者。
  「……幸好有这里收容我们,不然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寺里的「云水僧」里面有很多恶劣的家伙,也有个性顽固、脾气大,或是瞧不起别人的人。然而他们同样也是在备受排挤的环境中长大、除了寺院无处可去的人。
  秋乃的情形也不例外。她一出生就受寺里照顾,简单来说就是被「丢弃」在寺院。见到刚生下来的婴儿长出一对兔子耳朵,父母想必难掩失望。她不怪父母把她托付给清楚「这种情形」该怎么处理的寺院,倒是暗自庆幸因为出生没多久就进入寺里——因而不知道亲生父母是谁,对他们的怨恨与愤怒也不怎么深。
  「啊,不过其实我有亲戚在东京,只是我们没见过面。听说那是代代与咒术相关的传统世家……如果我努力修行,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和东京的亲戚一起生活。」
  当然,秋乃是最清楚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的人。关于东京亲戚的事情,她是从长久以来待在寺里的千爷那里听来的。小时候她毫不怀疑地相信这番话,如今——虽然不会告诉本人——她心中只有感谢。
  她相信北斗肯定也有类似的遭遇。
  ——啊。
  想到这里,秋乃停下脚步,想起昨天贤行临走前说的话。
  「那个,北斗小——不对,北斗?」
  「什么事?」
  「这件事可以问吗?昨天贤行法师说……」
  秋乃问得委婉,不过北斗马上听出她的意思。
  「你是指我是很稀奇的生灵这件事情吗?」
  北斗的语气随和,神色却很复杂。这么问果然太冒失了吧,「呃,那个!」秋乃不好意思地缩起了身子。
  不过,北斗并不在意。
  「这么说来,你也是生灵吧。我是——蛟的生灵。」
  「蛟?」
  「对。」
  这确实是很稀奇,至少秋乃从来没有听说过。
  蛟属于水灵的一种,为龙的亚种,也是龙的眷族。外型与蛇相近,据说头上长角,身上也有四肢,曾亲眼目睹蛟的人极为罕见。
  ——啊,原来是这样啊……
  秋乃觉得北斗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也许和她是蛟的生灵有关。因为秋乃不知道蛟是什么东西,北斗散发出的独特气息,很有可能正是受到蛟的影响。
  ——不过既然是蛟的生灵,难不成……
  就像秋乃长出兔子耳朵,北斗也会长出像蛇一样的尾巴吗?还是她会生出尖牙,或是舌尖往左右裂开?虽然在意,但总是不好意思追问这一方面的问题。
  「秋乃呢?你是什么的生灵?如果不介意的话,告诉我好吗?」
  听见北斗这个问题,秋乃反射性地露出僵硬神情。不过只有自己提出问题未免太狡猾,秋乃欲言又止,稍微移开了视线。
  「我是……兔、兔子……的生灵。」
  说完后,她还是忍不住想知道对方的反应,又把移开的视线转回北斗身上。
  北斗惊讶地睁圆了双眼。
  「兔子吗?那真的是……很奇特呢。我不知道原来这世上存在兔子的生灵。」
  「……比蛟还稀奇吗?」
  「其实蛟也很稀奇,不过在过去有让蛟附身——或是接近的蛇灵,比方说让夜刀神附身的记录。尤其让蛇附身的情形并不是那么罕见,只是兔子……」
  北斗凝视着秋乃,露出了与先前不同的眼神。秋乃觉得尴尬,不动声色地把脸转开。
  ——我果然很「奇怪」……
  要是早知道会得到这种答案就不问了,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是,北斗没有嘲笑她或是愣在原地。要是有一天北斗反过来揶揄这件事情,秋乃说不定再也不会相信其他人。
  「总、总之,寺里也接受生灵,毕竟那里面什么人都有,不只有像我这种『云水僧』,还有很多厉害的法师,而且虽然是地下还是什么非法阴阳师,但大家在寺里都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
  为了转移话题,秋乃又继续解释。
  实际上,寺里的人在没有取得合法资格的情形下使用甲级咒术,可是大家对这是种「犯罪」行为的自觉非常薄弱。其实秋乃自己也知道身边人们的行为等同犯罪,但也不怎么在意。
  当然,她可以把事情看得这么轻松,也许是因为她不知道寺里的人在外面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不过就算知道了,她也无可奈何,因为寺里的人从事那些「工作」大多是为了生活,为了能够生存下去。
  「比起外面的社会,这里的生活是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不过正所谓习惯成自然,我想你很快就会习惯了……啊,不过现在气氛可能有点紧张……」
  「寺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唔……其实……今年法师们常吵架……正确来说不是吵架,应该说是双方的意见对立……」
  因为只是一座小寺院,不会发生正面冲突这种事情。只是星宿寺里的法师们分成两派相互对立确实是事实,忠范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原因正出在这里。
  「啊,不过用不着担心。那是法师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没有关系……再说,那好像是和叫做阴阳厅的政府机关有关的事情,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我想……事情恐怕和阴阳法的修正有关。」
  「什么?」
  「这么说来不太好听,不过看在阴阳厅的眼里,暗寺属于咒术界的阴暗面。一旦阴阳厅的权限扩大,这里势必会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他们大概打算趁现在想办法解决这里的事情吧。由于外界有这样的动向,寺里针对今后的方针可能出现了不同的意见。」
  「…………」
  秋乃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北斗还没正式入寺,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法师们也许清楚,他们这些「云水僧」可能连前辈也不知道这么仔细的事。
  ——这个人……
  到底是何方神圣?这疑问掠过胸口时,「——啊。」北斗的脚步停了下来。
  秋乃循着她的视线,反射性地往楼梯上面望去,喃喃说了声:「啊啊。」
  「那就是寺院的山门。」
  杉树在通往山顶的石阶两侧耸立,前方矗立着一座乍看之下接近枯朽、古意盎然的大门。那是座木造的双层建筑物,屋顶上铺着褪色砖瓦的歇山式楼门。楼门忽现在山中,规模算不上壮观,但有种饱经风霜的庄严,让观者震撼,另一方面也完全融入周围的景色之中。
  楼门犹如山林的守护者,在无声中清楚告知前方是「圣域」一事。
  「…………」
  北斗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
  「……那道门后面设有结界。」
  「啊,你看得出来吗?不过放心吧,穿过那个门就能进入里面了。」
  「……没见过的术式……难不成这个结界笼罩了整个山头吗?」
  「没错,因此只有从这道门才可以进入寺里。」
  星宿寺建于山顶附近,山顶一带全部都在结界的范围内。由于规模十分庞大,外人——当然这里指的是咒术者——第一次见了多会大吃一惊。不过这道结界早在秋乃出生的很久以前就已经设下,她并不觉得有多么厉害。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一道结界」。
  「我们快走吧,时间很晚了……」
  说完,秋乃先向山门走去,北斗也随后跟上她的脚步。
  穿过山门后,接着进入的是星宿寺境内。周围的风景没有因为穿过一道门出现多大改变,眼前照样是一大片杉林,用石头铺成的阶梯在林间蜿蜒。星宿寺属于深山里的寺院,寺里建筑物沿着地形建立,山门不过只是一个入口。
  从山门再往里面走没多久,除了杉树外也可以见到山毛榉、紫藤,或是变得艳红的枫叶。
  在树林后面,几栋木造建筑物——佛堂接着映入眼帘。
  阶梯犹如没入一道规模小于山门的四脚门,阻断了道路。秋乃带着北斗登上阶梯,穿过了那道门。
  两人抵达山里一个开阔的场所,四周有山林和佛堂围绕,是个像中庭一样的地方。地形起伏平缓,随处可见老旧的灯笼。「好,我们到了。」秋乃转头看向北斗,北斗也随即止步,往周围投去锐利的视线。
  「正面是本堂,本堂的后面是讲堂。那里是寺务所,从这里看不见,那后面有个厨房。另外是寮房还有……那座森林后面可以看见屋顶,那是多宝塔。境内还有其他像是钟楼或僧房,几个小佛堂……」
  秋乃一边指一边说明,只是不知道北斗听进去多少。身为蛟生灵的少女默不吭声,眯细了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寺里的景象——大概正在「视」吧。
  发现北斗身上再度缠绕冰冷的气氛后,秋乃嚅嗫着结束了解释。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搭话,只能愣愣地杵在原地。
  「……秋乃,那边好像在吵什么。」
  「咦?奇怪?真的欸,会是什么事情呢?」
  北斗指的那里是讲堂所在的方向,吵闹的声音甚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我们过去看看吧。」北斗说,不等秋乃回答就跨出脚步,秋乃只好急忙跟上。
  讲堂里面好像发生了争执,北斗她们接近时,正好有一名僧侣走出讲堂,打算直接往寺务所走去。发现两人后,那名僧侣随即停步。
  那个人是忠范。
  「原来是秋乃啊,居然拖到这个时间,你在搞什么鬼?」
  「对、对不起,我来晚了!这位就是贤行法师带来的新人……」
  因为劈头就挨了一顿骂,吓得秋乃魂飞魄散。忠范把凶狠的视线从秋乃移到北斗身上,北斗照样露出一张冰冷的脸孔,静静承受僧侣的视线。
  「……哼,就是你啊。可惜你来的时机不好,我们现在没有闲工夫照顾新人。」
  「什么?那个……法师?」
  「秋乃,我——还有其他人这一阵子会很忙,这个女孩子暂时先交给你照顾,听到了吗?」
  交代完后,忠范马上往寺务所走了过去。
  被抛在一旁的北斗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紧盯着忠范的背影,秋乃则是不由得惊慌失措。
  不消说,她没有负责照顾过新人。把新人交给自己照顾这样的决定未免过于仓促,秋乃自己也如此认为。
  ——咦?咦咦?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秋乃正纳闷的时候,一旁的北斗忽然敏锐地转过头。
  秋乃也跟着她回头。
  「噢噢,秋乃,你回来啦。」
  「啊,千爷爷。」
  千爷不晓得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向站在讲堂前的两人开口搭话。
  寺里闹哄哄的,不过他照样展现出从容不迫的态度。看见千爷一如往常的模样,秋乃稍微冷静了下来。
  「听说你到山下接新人来了,就是这一位吗?」
  「是啊,她叫北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讲堂那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秋乃蹙起眉头一问,千爷只是若无其事地说:
  「其实是贤行法师刚才来了电话。」
  「什么,又来了?这次是什么事情?」
  「嗯,听说是东京的阴阳厅今天会派使者过来,所以大家慌成了一团,乱得简直像把蜂窝打了下来。」
  意料之外的回应让秋乃不禁惊呼,她和北斗才刚聊到阴阳厅的话题。她急忙看向北斗,发现少女正听着千爷讲话,神情异常严肃。
  千爷没对两人的反应多说什么,只是咯咯笑着,接着说出更详细的情报。
  「而且啊,听说对方派来的是赫赫有名的『十二神将』。不晓得会是多么厉害的人物,真是让人期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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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章 ☆ 访客

  1

  星宿寺的讲堂是间相当宽敞的佛堂。
  木造的平房,后方墙面以不动明王为中心,沿着墙壁以等距离供奉佛像。午后的阳光斜射进室内,照在地板上,供奉的佛像在幽暗的后方静静地关注堂内。
  讲堂内有可容纳近百人的空间,此时在里面的只有八个人,而且八人分坐在三个方位,彼此对峙。
  其中三人是身穿袈裟的剃发僧侣。
  另外是身穿衬衫与长裤、散发出学者气质的男性,以及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
  稍远处,有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性和青年,与一位二十来岁的女性。
  最后这三人是寺里的访客,也就是阴阳厅派来的使者。其他五人是寺里的干部,却当着客人面前分成两派,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此事早有定论。」
  其中一名僧侣说道。三名僧侣之中,他散发出的压迫感最为强烈。他年近半百,但目光锐利,傲然睥睨在场众人。
  「你也差不多该看清楚现实了。」
  学者风范的男子说,毫不畏惧地正面接下僧侣们威吓的视线。一旁戴着眼镜的女子默默点头,赞成他的意见。
  「再这么下去,寺里迟早会陷入困境,这事实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要让被时代潮流淘汰的寺院改变型态,继续存活下去,现在正是大好机会。」
  「荒谬,本寺的历史悠久,岂是阴阳厅可以相提并论,更不用说让他们颐指气使。」
  「就是这样我才说你们的想法落伍!这和历史有多悠久没有关系,重要的是现在还有未来!」
  「不管过去还是未来都是一样,无论外面尘世如何变化,本寺始终一本初衷,不曾改变。」
  「不对,寺里过去也经历过不少变化!这次是前所未有的改变,我们不能因此裹足不前!」
  「多说无益,你会出现这样的动摇正证明你修行不足,和你再谈下去也只是白费唇舌。」
  双方的论点完全没有交集,面对严峻而且冷酷的僧侣,学者风范的男子拼了命地强忍住自己的怒气。
  「…………」
  阴阳厅的使者一个是面无表情,一个暗自冷笑,另一个则是困扰地蹙起柳眉,望向眼前的寺院干部。
  年长的僧侣露出严厉的目光,往他们看了过去。
  「各位阴阳师,抱歉让你们见笑了。敝寺教导无方,还请见谅。」
  「请别这么说。」
  静观事态发展,始终面无表情,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应道。
  「我们没有要求各位立刻回覆的意思,这次最主要的目的只是前来提出建议。」
  「只怕各位不管来访几次,都无法得到满意的答覆。」
  「常玄法师!」
  学者风范的男子咬牙切齿地大喊,但是年长的僧侣瞧也不瞧他一眼。
  「时候不早了,敝寺会为各位安排今晚的住宿,只是请勿做出妨碍其他僧侣修行的举动。」
  常玄说完,随即法衣一翻,在其他两位僧侣的陪伴下离去。
  他的动作俐落,感觉不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学者风范的男人和站在他身旁的女性只是憎恨地瞪着僧侣们远离的背影。
  蹙起柳眉的年轻女子——偷偷地叹了口气。
  过没多久,便有知客僧前来为他们领路。

  ☆

  「虽然之前就有耳闻……但没想到这地方果真是陆上孤岛。」
  一行人被带到寮房,在谈话室里,弓削麻里直接道出内心的感想。谈话室里只有同僚在场,因此她说起话来也毫不掩饰错愕的情绪。
  弓削为隶属于阴阳厅祓魔局的独立祓魔官。
  她是拥有『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也就是人称『十二神将』的其中一人。结界技巧高明,为她臝得了『结姬』的称号。这次她接到特别仟务,进入这座深山。原先穿来的大衣放在房间里,现在的她和平常一样身上套着一件夹克。
  寮房和寺务所及厨房增设的空间一样,在寺内属于较新的建筑物,外观犹如一间乡下的旅舍。屋内接上了电,但是没有空调,山里的寒气同样渗进室内。其实只要说一声,寺里就会帮他们准备火盆,但是弓削没有使用的自信,因此礼貌地婉拒了对方的好意。
  一般提到「寮房」,想到的是住在禅寺,借由抄经和坐禅的体验净化心灵,到了晚上则享用美味的精进料理,是一种很受女性欢迎的休闲活动,这是弓削原本的印象。但是这一次——虽然她早有预感——和这样的印象有极大的差距。弓削因为工作的关系,鲜少离开东京都内。她暗自期待可以借出差的名义,稍微享受一下旅行的气氛,遗憾的是这样的期待——虽然她早有预感——毫不留情地落空了。
  「这里有电真是很神奇的一件事,在来这里的路上,我记得根本没看到电线。」
  「……旁边那座山上有一座高压电塔,应该是从那里传输电力过来的吧。」
  一个跷着二郎腿,坐在谈话室里的藤椅上读着书的男人回答了弓削的疑问。
  他年约四十,头发梳理整齐,侧边可以看见几丝白发。长身痩躯,穿着一套时髦的双排扣西装,胸前口袋放了一条手帕。他脸上的表情冷漠,脸色莫名地差,说起话来流利而且语气平淡,听来不像是刻意压抑自己的情绪,单纯只是公事化的说话方式。
  他和弓削分属不同部门,为同样身处在祓魔局的前辈。他是情报课的特别灵视官,三善十悟,也是国家一级阴阳师。
  「三善特视官,您到过这里吗?」
  「我是第一次来,和你一样听说过这里的事情。」
  三善的双眼追逐着书里的文字,头也不抬地做出回应。「您也是一样啊。」弓削说。
  「这里是个奇怪的地方,虽然是间规模庞大壮观的寺院……没想到这种落后的生活方式还能维持到今天。」
  「可是这里有水有电,也接收得到讯号,没有什么需要大惊小怪的吧。何况能够亲近壮阔的大自然,不是挺好的吗?」
  「是、是这样吗?」
  「这里的空气也很清新,远离都市的喧嚣和繁杂的文明,让人的心情格外平静。」
  「……噢。」
  听见这难以立即表示赞同的感想,弓削尴尬地随口应了一声。再说,三善露出阴郁的脸色娓娓说着这种事情,一时也很难判断他这话有几分认真。
  三善翻动书页,「不过在灵的方面,似乎就不是那么平静了。」又接着补充这么一句。
  这次弓削也点头认同他的观点。星宿寺境内设下了笼罩整个山顶的巨大结界,这已经是相当大规模的咒术,但在其他地方同样也设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结界。比方说刚才的讲堂就设有坚固的常设结界,平常大概是用来作为「咒练场」使用的地方。
  此外,不只是结界,境内的人大多是懂得使用甲级咒术的咒术者。
  「这座寺院属于哪个宗派?密教吗?还是修验道?」
  「是新兴宗教。」
  「什么?」
  「正确来说是真言宗星宿寺派,从名称也看得出来,原本这里属于真言宗,在战后独立出来自成一派,也就是真言宗体系的新宗教,这里是他们的总寺。」
  弓削惊讶地睁圆了双眼,不过三善完全没放在心上,继续读他的书。
  「乍看之下,寺里的气氛接近真言宗,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一套教义和其他琐碎的规范。例如刚才那些师父——也就是僧侣,他们彼此互称『法师』对吧?如果是真言宗的僧侣,应该要称呼『和尚』,而且他们的穿着打扮也不一致。」
  先前在讲堂引见给他们认识的寺里干部,确实不只有穿着袈裟的三名僧侣,其他两人也是这座寺里的师父,而且同样以法师称呼。
  「大概只要获得认同,有一定的实力——虽然不晓得是不是会经过传法灌顶,都能成为师父。他们学习『咒术』代替『佛法』,经过修行成为星宿寺派这个新宗教的师父,就是这样的结构。」
  「可是……如果这座寺院是战后兴起的新宗教,暗寺的历史是从战后才开始的吗?从刚才那位常玄法师的话里听来,这地方似乎有相当悠久的历史……」
  「这座寺院本身年代久远,说不定已经存在几百年的时间。而且就像他们自己说的,这里表面上属于真言宗的宗派,实际上恐怕一直是拿来做为『暗寺』使用。超越教义和宗派,成为『咒术』的殿堂,想必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有这样的需求。」
  「……原来是这么回事……」
  暗寺与非法咒术界勾结一事,弓削也知道。另外,暗寺收容因为种种原因无法继续公开活动的咒术者,这件事她也很清楚。星宿寺和其分寺无疑是咒术界的黑暗面,但同时也是「必须存在的罪恶」。
  弓削和三善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这时,「——三善特视官,您知道对方的『战力』到什么程度吗?」提出问题的是先前始终沉默不语的青年,弓削瞥了他一眼。
  青年站在离两人稍远处,背倚着墙柱。
  那是个看起来精明干练,让人立刻联想到锋利这个字眼的青年。体格匀称、五官端正,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对冷冽的眼眸。他看起来才能出众,但是自命不凡的态度让他浑身散发出目中无人的气息。
  他的年纪很轻,弓削记得只有十九岁。他和三善一样穿着西装,只是把单排扣西装穿得有些随兴,领带也拉松了一些。
 

  山城隼人,在今年春天取得『阴阳一级』资格,为年轻的国家一级阴阳师。
  「在了解的范围内就行了,我想知道您的意见,毕竟之后可能需要用到这些情报。」
  山城的用字遣词彬彬有礼,弓削听了却微微板起脸孔,因为青年的声音表情无不流露出血气方刚而傲慢无礼的一面。
  听见山城的提问,三善的目光始终没离开手边的书本。
  目光追逐着文字,「弓削,麻烦一下。」他这么交代弓削。
  「咦?……啊、是。」
  三善用食指指了下耳朵,弓削见状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在周围设下结界。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防止外界以咒术监视或窃听。不晓得是没有设想这么周到,还是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提问的山城脸上瞬间闪过不快的神情。
  另一方面,三善依然没有从书里抬起头,泰然自若地说:
  「境内除了我们共有四十二人,其中有三十九人是咒术者,另外还有不少式神在这里,不过可能还有一些隐形的高阶式神,无法掌握正确的数量。」
  听见特别灵视官的报告,弓削不禁暗自惊叹。在到处是结界的环境里,而且对方态度很难称得上友善的咒术者巢穴中,三善早已掌握星宿寺内的灵力状态。
  三善所属的情报课内有个名为灵视系的部门,为防备灵性灾害——灵灾发生,需要随时监控都内整体的灵气。部门内的阴阳师称为灵视官,三善则是掌管这部门的长官。
  受任命为灵视官的人,通常是见鬼才能格外优异的阴阳师。弓削这类的祓魔官是现代阴阳师中最出风头的人物,但是更注重才能——正确来说是天生资质的,其实是灵视官这种职务。尤其是拥有『阴阳一级』资格的特别灵视官,在祓魔局里可说是无可取代的人才。
  如今,在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十二神将』中,有三名特别灵视官。其中不论资历或实力都是高人一等,拥有『天眼』这个称号的人,便是眼前的三善。尽管外界的知名度不高,但他确实是在祓魔局幕后有极大贡献的人物。
  「接近四十名咒术者……虽然有些人还在修行,万一他们团结起来,事情可就麻烦了。」
  「……反正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吧?没有接受过正式训练,这种山野间的咒术者不管来多少人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山城一句话驳回了弓削的担忧,语气里透露出的不只是单纯的傲慢,甚至能感觉到基于冷静判断而得到的坚决自信。
  山城在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时,阴阳厅将他分配到咒术犯罪搜查部,担任咒搜官。他没有三善那样的特殊技能,也缺乏和弓削一样强大的灵力或特殊技能,但是在应付咒术者的对人咒术方面,他的技巧可谓一流。事实上,阴阳厅高层相当看好他的实力,有意将他栽培为未来的干部。
  可是,「我要提醒你们一点——」三善一板一眼地说。
  「阴阳厅里面也有不少星宿寺和分寺出身的人,尤其以祓魔局最多。宫地独立官是这里出身,最近的话还有镜独立官,不过我记得镜好像是从分寺出来的。」
  「咦?室长是这里的人吗?」
  「噢,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弓削这次的任务是由她的上司宫地本人亲口下达指令,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提及这件事情。
  照样又是保密主义。脑中浮现那张胡子脸,让弓削火冒三丈。
  「既、既然这样,这次为什么是派我,不是派宫地室长来当使者?这里算是室长的老家吧?」
  「你想想,我们这次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提议,要是派出可能烧毁一整座山的人来交涉,相信寺院这边也不会愿意平心静气地坐下来谈。」
  三善答得平静,但他肯定不知道真正的原因——也没有兴趣知道。这里是室长出身的地方,大概其中也有很多隐情。心里虽然这么想,弓削还是气愤难平。这个死胡子,弓削没有骂出口,只是竖起了柳眉。
  至于知道人数后也不见动摇的山城,在讨论到出身者的话题时,脸上顿时勃然变色。
  「『食鬼』是这座暗寺的……」
  他不由自主嘀咕出声,接着察觉自己说了什么话出来后,用力咂了下舌。他立刻敛去脸上表情,神情看来却比先前更加严肃。
  三善淡然地继续说了下去。
  「对咒术者来说,暗寺是个特殊而且严酷的环境,因此不时会出现不受『外界』的框架束缚,怪物般的旷世奇才。每个人让自身才能获得发展的环境,实在是各有不同。」
  「……也许真是这样吧,不过这里如果有像室长那种程度的咒术者在,我们不可能没有听说。现在的星宿寺里有这样的高手吗?」
  「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实力有多坚强,但至少先前我们见到的那几位师父都有过人的灵力,每一个都有派出多位一般祓魔官也敌不过的强大灵力。尤其是那位叫做常玄的男性,他的灵力比不上宫地,但绝对远远胜过我们,不过这也只是从灵力判断的情形就是了。」
  「居然这么厉害。」
  三善的见解让弓削一时哑口无言。
  她确实认为聚集在讲堂内的寺院干部都是非常高强的咒术者,不过祓魔官可说是专业阴阳师中的精英,让人断言派出多位祓魔官也敌不过对方,她实在难以置信。虽然说咒术者优秀与否和灵力的强弱没有绝对关系,但是灵力在咒术战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事实。
  「如果要正确评估对方的『战力』,只在意咒术者也没有意义。这地方是他们的地盘,他们可以趁我们睡着的时候发动偷袭或是放火,做法有很多种。啊啊,还有毒杀这种手段,另外像是……」
  「特、特视官,拜托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听三善说得平心静气,弓削露出了苦涩的表情。
  忽然间,三善从书里抬起头,望向站在墙边的山城。
  「无论如何,我们这次的任务是前来『劝告』星宿寺,没有说服或是强迫的目的,所以没有动用武力的必要。」
  他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板,姑且警告了一下山城别逞匹夫之勇。
  山城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是回了个和三善一样公事化的微笑,接着离开了背后倚着的柱子。
  「我到这附近绕一绕。」
  「山城。」
  「我知道。」
  山城回应忍不住出声叮嘱的弓削,离开了谈话室。
  弓削无奈地叹了口气,最近的年轻人真是——想到这里,她赫然惊觉自己这想法跟个老人家一样,连忙摇了摇头。生活让工作占据之后,连脑子也跟着老化,真是很伤脑筋。
  「……山城好像是仓桥家的门生。」
  三善嘟囔着,视线仍望着山城离去的方向。
  「他自幼进入仓桥家门下,有一段时间直接受过仓桥局长的指导。」
  「这件事我也听说过,不过上层对他也有期待吧。他的举动看来好像急着立功,说不定本人也感受到很大的压力。」
  这么一想,他平时隐隐约约表现出的那种骄纵态度,倒也不是不能原谅。虽然是个自大的后辈,但他还没有同僚镜伶路那么讨人厌。
  「他有一定的实力,我们应该不需要太担心吧。」
  弓削笑着朝三善转过头,但是三善已经低着头,又读起了书。弓削反射性地觉得烦躁,说起来宫地也是一样,这个年纪的男人——尤其是单身的男人——都是这样我行我素,惹人生气。
  「……三善特视官您认为呢?星宿寺会答应本厅——阴阳厅的提议吗?」
  「我也不知道。」
  「只要说说您的感想就可以了。刚才在讲堂那里反对常玄的——那是理晏法师吗?我觉得他讲得很对。过去暗寺确实是有存在的『必要性』,不过在阴阳法修正后,情况也会跟着改变。阴阳厅不可能继续放任暗寺,寺里要是坚持采取反抗的态度,阴阳厅想必也会正式研拟对策,展开行动。一旦发生这种情形,寺院这边肯定没有胜算。」
  这次弓削等人带来的提议,是让星宿寺与阴阳厅签约,成为阴阳厅正式的「修行场」。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要一步步地让星宿寺成为阴阳厅底下的其中一个部门。坦白来说就是,阴阳厅对星宿寺那些与咒术有关的罪行,以及为犯罪提供的帮助既往不咎,但是星宿寺今后必须接受阴阳厅的管理。
  由寺院的立场来看,这等于是「招降」,但是寺里人们的身分地位可以因此获得保障,那些实力坚强的人也能借此机会取得阴阳师的资格。不论有什么样的隐情,如今的星宿寺在法律上确实属于「犯罪组织」。在弓削看来,阴阳厅的提议已经是出于酌情考量,给予了破格的优厚待遇。
  然而,三善的意见有些不同。
  「人类即使在面对性命攸关的危机时,也未必能够做出客观而且公正的判断。不如说,在这样的状况下,反而更难做出适当判断。」
  是这样的吗?弓削没有马上表示同意,暂持保留意见。
  无论如何,弓削等人接到的任务只有前来劝告,不管寺里的选择带来什么样的结果,都不是弓削他们的责任。
  这么一来,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然后呢?接着您有什么打算?」
  「接着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另一个案子,关于土御门的,您打算什么时候行动?」
  「…………」
  三善停止读书,把头抬了起来。
  他的脸上表情没有变化,目光有些游移不定——看起来是如此。弓削起先不明白他这反应的意思,想通了之后忍不住目瞪口呆。
  「……咦?咦?三善特视官?您该不会忘记了吧……」
  「怎么可能,我记得很清楚。」
  三善把眼神转了开来,语气十分肯定。弓削忍不住头痛。
  「既然没有忘记,那刚才在会谈的时候,您为什么没有提到这件事情?」
  「那是因为……这不是废话吗?当时的状况实在不适合提这件事,因为对方自己起了内哄啊。」
  这解释听来言之有理,但是弓削露骨地朝他投去怀疑的视线。三善没有看向同僚的意思,作势干咳了两声。
  弓削等人这次的任务除了向星宿寺转告阴阳厅的提议外,另外还有一项任务,那就是收集有关土御门春虎的情报。
  土御门春虎,出生自阴阳道名门·土御门分家的少年。原本他只是个就读阴阳塾,也就是在阴阳师养成机构接受教育的准阴阳师,换句话说不过是一介普通的塾生。
  但在去年夏天,因为发生某起事件,他忽然向阴阳厅举起了反旗。
  他在遭到拘留的厅舍引起骚动,后来下落不明,在都内各地犯下多起案件,与阴阳厅爆发冲突。此外,他遭怀疑在失踪后不久行使禁咒,甚至有部分声音将他当成了恐怖份子。
  如果只有这些罪状,土御门春虎的问题充其量只是属于咒搜部的管辖范围,实际上追捕他的人也确实是咒搜部的咒搜官。不过土御门春虎因为某个原因,不只受到咒搜部,也受到阴阳厅高层——甚至是整体咒术界的关注。
  土御门春虎是「土御门夜光转世」,这个谣言传得煞有其事,甚嚣尘上。
  最麻烦的是,这个谣言的可信度非常高。
  比方说,让土御门春虎下落不明的契机,也就是去年夏天的那起案件,这起事件正是由阴阳厅指定为禁咒咒具的『鸦羽』这个人造式式神所引起。一派说法认为,一介塾生会产生如此巨大的转变,是因为被『鸦羽』附身,而『鸦羽』正是夜光打造的咒具。土御门春虎因为受到『鸦羽』影响,进而「觉醒」成为土御门夜光,也不算是什么突发奇想的想法。
  更严重的问题是,去年行踪不明后,土御门春虎再次出现在阴阳厅面前时,身边经常有两位式神随行一事,已经获得证实。
  他们是夜光使役的传说中的式神,飞车丸与角行鬼。
  当然,这件事情还无法确定,只是那两位式神的实力确实极为坚强。他们曾接获报告,得知其中一位如同传说是个「独臂鬼」。土御门春虎带着两位强大的使役式——护法这个事实,成了推动他是夜光转世这个谣言的一个相当主要的动力。
  土御门夜光将转生至自己的后代,这个谣言流传了十年以上的时间。由狂热的夜光信徒组成的秘密组织?双角会,为了促使夜光觉醒,甚至试图与土御门家的人接触。后来双角会遭到咒搜部扫荡,但是有关夜光转世的谣言并未就此消失。
  如今,土御门春虎仍为了逃避咒搜部的追捕,持续在地下潜伏。
  这座星宿寺正是咒术界的阴暗面——「地下」情报集中的场所之一,从这里打听与逃亡中的土御门春虎相关的线索,同样也是这次交代给弓削等人的任务。
  「虽然不是主要的任务,但总是上级交代下来的事情,身为代表的三善特视官如果不确实下达指令,我们也没办法行动。」
  「我真的没有忘记,只是这是个敏感话题,不是能够直接开口询问对方的事情。必须小心翼翼地观察状况,不着痕迹地探听消息。」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暗寺和夜光有很深的渊源。」
  弓削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回事,但是因为先前对话的缘故,她很难马上相信三善说的话。见弓削盯着自己没有出声,三善终于无可奈何地合上书本。
  「你知道星宿寺供奉的主神是哪一位吗?」
  「不知道……应该不是夜光吧?」
  「虽不中亦不远矣。」
  「别开玩笑了。」
  「这不是在开玩笑。刚才我过去看了一下,这里的本堂上面挂着的匾额写的是『灵符堂』,主神是镇宅灵符神——也就是妙见菩萨。这尊妙见菩萨名为菩萨,其实是天部诸神之一,也被称为尊星王。」
  「这么点知识我还有,妙见菩萨就是北极星神格化——」
  说到这里,弓削停了下来。
  崇拜土御门夜光的信徒尊称他为「北辰王」,北辰也就是北极星,以阴阳道中相当重视的北极星比喻夜光——亦即「夜之光」,因此有这样的尊称。
  「……这只是碰巧而已吧。暗寺的历史长达数百年,比夜光更古老。难道在夜光叱吒风云的时代,他们换过主神吗?」
  「没有,原本星宿山的山号就是『北辰山』,从古到今供奉的主神都是妙见普萨,这一点不会有错。」
  「既然这样……」
  「反了。」
  「什么?」
  「据说以主神比喻夜光,尊称他为『北辰王』的,正是这座星宿寺。」
  「——」
  弓削目不转睛地凝视三善,三善的态度一如往常,但看起来实在不像随口胡诌。
  「我说过吧?这座寺院和夜光有很深的渊源。不过在称号方面,其实和他的护法也有关系。虽然纪录很嗳昧,但在接到军方要求,建立『帝国式阴阳术』的时候,一般认为星宿寺确实提供了相当大的帮助。」
  「您是指夜光吗?」
  「没错。刚才也提到过,这个地方超越教义和宗派,自古以来就是『咒术』的殿堂。」
  三善的解释听得弓削忍不住沉吟。
  如今阴阳厅采行的『泛式阴阳术』虽然名为阴阳术,其实也广泛网罗了其他宗教行使的咒术。这是因为泛式的基础,也就是『帝国式阴阳术』统整当时日本各种咒术与超自然力量,所建立而成的庞大咒术体系。这么说来,建立起这种咒术体系的夜光,很难说和各种宗派的咒术者聚集的暗寺毫无关系。
  「在古代的巴比伦、印度或是中国,都可以见到崇拜北极星这种独特的宗教信仰,作为象征的妙见菩萨在日本也不只是星宿信仰,和阴阳道、宿曜道、密教、道教,比较近代的还有日莲宗都有密切关系。暗寺供奉妙见菩萨作为主神的经过虽然只能靠猜想,不过作为一座有各种不同立场的咒术者造访的寺院,这样的主神确实非常适合。在夜光建立『帝式』的时代,寺里的师父接触到他的才能,赞扬他是主神的化身……不过,这些都是古老的传闻了。」
  「…………」
  「先不管北辰王这称号的由来,夜光和星宿寺有过合作关系这一点无庸置疑。在这种地方,通缉他的阴阳厅派人来打听谣传是夜光转世的土御门春虎的情报,我实在不认为他们会老实回答。所以必须小心翼翼地观察状况,不着痕迹地探听消息。」
  三善再次重覆相同的结论,接着又再打开书本,目光追逐起文字。
  弓削不自觉陷入沉思。
  如果三善所言不假,星宿寺很有可能属于「夜光派」,而外界视为夜光转世的土御门春虎,如今正在与阴阳厅作对。
  这件事情要是不好好处理,搞不好星宿寺会与土御门春虎联手——这种情形也有可能发生。
  「……说实话。」
  三善喃喃说着,让新出现的可能性夺去注意力的弓削「咦?」地随口回问。
  「抵达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居然一下就中了,可是……『这个』好像是不同的情形。真要说起来,『这个』不是转生,比较像是还魂那一类……」
  这话是什么意思?弓削不发一语,凝视着三善。
  特别灵视官始终紧盯着手中的书本,但是弓削发现他的视线有些对不上焦点。
  「……而且有东西被封印了起来……不对,是联结……这样才有办法维持吗?如果这是寺里的人做出来的事情,未免太不自然……可是有这种禁咒存在,那些实力高强的法师不可能没有发现。这到底是……」
  三善说到后来,一个人自言自语了起来,弓削烦恼着是不是该开口搭话,但要是置之不理,话里内容又让人耿耿于怀。
  「三善特视官?您在说什么?」
  弓削提了这个问题之后,三善一度合上双眼。「没什么……」他摇摇头,又若无其事读起了书。
  「我只是在意有死人在这个地方,真不愧是寺院啊。」

  2

  用完药食后,寺里的气氛依然十分紧绷。过去累积的烦躁和紧张情绪倾泄而出——但是没有爆发,只是勉强维持在爆发前的状态。
  负责照顾北斗的秋乃后来也一直陪在她身旁。两人一起用午膳,之后秋乃麻烦她帮忙寺务。用完药食后,又开始忙着寺务。阴阳厅派来的使者抵达之时,寺里的紧张气氛达到了最高点,不过秋乃一点也不在乎这种事情,只是一心忙着自己的工作,直到黑夜来临。
  平常秋乃睡在厨房旁的寮房,那是寺里女众居住的地方。寺里也有其他女众的寮房,秋乃和两位年轻的前辈一同生活在这三坪大的房间里。
  当秋乃带着北斗回来时,同室的两位前辈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这里哪睡得下四个人,太挤了吧。」
  「忠范那个大叔在搞什么鬼。」
  如果是上面吩咐下来的指示,那就另当别论,可是后辈突然带了一个新人过来,挤压她们的生活空间,自然引发了她们的不满。秋乃表示这是忠范交代的事情,但是她们坚决认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到头来,这天晚上北斗只好睡在堆放棉被的置物室。
  「其实秋乃你用不着在这里陪我。」
  「可、可是,是我没有成功说服前辈,何况法师交代要我负责照顾你。」
  秋乃连忙向苦笑的北斗解释。
  堆放棉被的置物室比刚才的寮房还要大上一倍,但是褪色的榻榻米上面几乎占满了层层叠起的棉被。房间因为坐南朝北,阳光照不进来,室内积满了灰尘,隐隐约约飘着一股霉臭味。最不方便的是,这个地方没有灯光,秋乃只好从橱柜里——偷偷——拿来法事用的蜡烛,用火柴点火,再把点燃的蜡烛竖在小小的烛台上。
  幽暗的烛火摇晃,照出置物室和两名少女的身影。烛光比不上寮房里的灯光明亮,但是昏暗的光线正好能藏起其他多余的事物,待起来反而觉得自在许多。
  因为待在让棉被占据的狭窄空间里,秋乃贴近地感觉到北斗身上的香气,彷佛感受着她的体温,不禁心跳加速。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咦咦?千万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用不着放在心上。何况我本来就不讨厌这个房间,以前我也常一个人跑来这里睡。」
  「一个人?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会发生一些比较复杂的情形……」
  所谓复杂的情形,指的也就是遭前辈欺负的时候,要向北斗这个新人解释这种事情,她觉得实在太丢脸了。眼镜的镜片反射着烛火,「反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硬是中止了这个话题。
  「该道歉的人是我,入寺第一天就让你睡在这种地方……」
  「这说起来也不是你的错,可以趁乱混进寺内,我觉得很幸运。」
  「幸运?为什么?」
  「啊,呃……我不想受到太多关注。」
  北斗说,她尴尬地笑了一下。
  这么说来,北斗第一次和秋乃见面的时候,态度也很生硬。说不定她意外是个怕生的人,秋乃莫名涌起了亲近的感觉。
  「……咦?可是你在工作的时候,很积极找其他人说话呢。」
  准备药食的时候,因为寺里的气氛浮躁,秋乃找不到什么机会和其他人介绍北斗。然而北斗向厨房的人追根究底提了很多问题,结果遭到怒斥,被赶到一边。
  北斗喋喋不休地问的是关于阴阳厅派来的使者——『十二神将』的事情。
  「对不起,那个……来的人是谁,这一点我一定要确认清楚。」
  「啊,用不着向我道歉啦……」
  说到阴阳厅的『十二神将』,那可是咒术界的超级巨星,尽管了解为什么在意,但一定要「确认」这点就让人摸不着头绪了。
  「你打听到是谁来了吗?」
  「打听到了。从听来的话里可以判断出,其中一位是特别灵视官,另一位是叫做弓削的女性独立祓魔官,另外还有一位好像是最近成为国家一级阴阳师的人……总之知道是这些人,我终于放心了。」
  「放心?」
  「啊,不是,那个……应该说好险不是认识的人……」
  话一说出口,北斗脸上随即露出说错话的表情,低下了头。秋乃吓了一跳,因为难得有『十二神将』来寺里,她原本以为,一般人都会很高兴能见到认识的人,但是北斗的情形好像正好相反。
  「不、不过,虽然今天没能好好照顾你,但我想那些人马上就会回去了。等他们回去之后,忠范法师应该会重新向你解释寺里的事情,还有交代工作给你,当然也少不了修行。」
  「……说得也是。」
  北斗听着秋乃的话点头,在昏暗的环境里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不过这样也好,如果所有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反而不一定是好事。
  之后,两人从堆积如山的棉被里面挑出比较好的棉被,在狭窄的空间里并排铺在地上。
  平常秋乃不习惯和人距离这么接近,不过她昨天在门前堂也与北斗共处一室,和当时相比,两人之间的隔阂消除不少,像这样枕头并着枕头睡在旁边,也让她觉得很开心。虽然被人赶出房间,但今晚她心中忍不住暗自感谢那两位前辈。
  「啊,对了。明天的起床时间是凌晨四点,那么早你起得来吗?」
  「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睡过头的人不是你吗?」
  「那,那是因为,一个不小心就……因、因为我不熟那个环境嘛!」
  「一般来说,在陌生环境更睡不着吧?」
  「不、不对!今天早上只是碰巧……倒霉了一点?」
  秋乃面红耳赤,回应北斗的挖苦。虽然被人嘲弄,奇妙的是秋乃并不觉得讨厌。尽管害臊又难为情,但没有讨厌的感觉。
  「你、你还不是一样。一来就板着一张臭脸,完全不说话。」
  「有这种事情吗?」
  「啊,好奸诈,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就忘光光。」
  「还不是因为你一口气吃掉四碗泡面,让我吓得不敢跟你说话。」
  「我、我才没有吃掉四碗泡面,是三碗!」
  「看不出来原来你这么会吃。」
  「我、我只是肚子饿了。你不知道,这里可不是随时都能吃到泡面的哦。」
  秋乃拼了命反驳,然而在反驳的同时,她也注意到自己的嘴角露出了笑容。北斗也是一样。幽暗的光线中,北斗恶意调侃,不怀好意地微笑着,她的眼神亲昵又温柔,让秋乃更是害臊与难为情,但也更快乐,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经验。
  两人换上睡衣,坐在铺好的棉被上头,不知不觉压低了嗓音,嗤嗤笑了起来。
  愉快且开心,所有讨厌和辛苦的事情瞬间被抛到脑后。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奇怪——但是极为美妙。
  「真是的,明天还要早起,都是北斗你害我睡不着了啦。」
  「是我的错吗?」
  「谁叫你讲那些奇怪的话,昨天见到你的时候,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呢。」
  「呵呵,我也是一样。」
  「什么一样?」
  「没想到来这座暗寺,我会笑得这么开心。我好久没笑得这么开心,真的很久了。」
  「…………」
  听见这自言自语般的一番话,秋乃没有开口,只是蜷缩起身体,抱住膝盖,双眼直盯着北斗。
  忽然间,北斗敛去脸上的笑容,平静地看着秋乃。
  「我很庆幸在这里第一个遇见的人是你,谢谢你,秋乃。」
  她毫不掩饰,坦白道出自己的心声。
  秋乃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是脸颊愈来愈烫,想要开口说些什么话回应,也只说得出「呀啊」或是「呜哇」这类奇怪的辞汇,于是她又连忙闭上嘴。然后,她垂下了头。
  有一件事可以确定的是,她也是同样的心情。
  幸好来到寺里的新人是北斗,她内心真的很庆幸。为了传达这一点,秋乃满脸通红地抬起头,透过因为低下头而滑落的眼镜看向北斗。
  北斗愣住了。
  秋乃不解地看着北斗,北斗也看向秋乃,但是……两人的视线没有交会。北斗一脸呆愣,盯着秋乃的头顶。
  惨叫声顿时响起。
  「啊!呀啊!不、不要看!」
  秋乃急忙举起双手,可惜为时已晚,指尖碰触到了耳朵的触感。那是对轻盈往上弹起、傻气的兔子耳朵。看来是情绪太过激动,一不小心让兔子耳朵冒了出来。其实她也可以马上解除实体,但是她太过慌张,反应不过来。
  她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高举着双手,心想这样多少能挡住耳朵。
  另一方面,北斗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秋乃和她的耳朵。
  耳朵轻轻跳了一下,秋乃没有让耳朵跳动的意思,可是这么让人盯着瞧,她实在无法控制住自己。耳朵擅自跳动,像是表现出秋乃的心情。那对耳朵一抖一抖地跳着,微微改变方向。这时,北斗睁大了双眼。
  「……好。」
  「……?」
  「好可爱……」
  「什么?」
  秋乃的双耳用力往上跳了一下,北斗始终认真地盯着秋乃的耳朵,接着眨了眨眼睛。
  「那是什么东西?兔子的生灵会长出这么可爱的耳朵吗?」
  「这、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空的耳朵也很可爱,不过……原来兔子耳朵这么可爱啊,感情的表现也很丰富……啊,又动了。」
  「……空?」
  一边耳朵惊讶地跳了起来,秋乃悄声回问。北斗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问题,反而是一副惊叹的样子,情不自禁地往前探出身子。
  「这个耳朵也可以听到声音吗?」
  「咦?听、听是听不太到……真要说起来,对气息的感觉比较敏锐。」
  「原来如此,因为是灵性的东西,和『视』比较接近吧。那么,可以自由控制吗?」
  「唔,某、某种程度上是没有问题……」
  见到充满期待的眼神,秋乃无可奈何地把手放了下来。
  她再次抱住膝盖,让身体缩成一团,接着她重新戴好滑落的眼镜,让目光向上,像是瞧着自己的额头。
  原本垂下的耳朵跳了一下,弯向右边,接着又跳了一下,移动到相反方向。
  「哇啊。」北斗惊呼,兴奋地红了眼眶。
  「这个……好可爱。」
  「…………」
  「可以摸吗?」
  「咦?」
  「啊,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
  「也、也不是不愿意……你、你要摸的话……唔、唔唔……只、只能摸一下下哦……」
  秋乃面红耳赤,显得相当犹豫,最后她还是歪斜着头,让耳朵倒向前方。
  北斗轻轻把手伸了出来。
  指尖碰到耳朵,「嗯。」秋乃不由自主闭上了眼睛,感觉比原本想像的还要痒。耳尖忍不住扭动,但是北斗仍持续不断地轻柔抚摸着兔子耳朵,似乎沉醉在毛皮松软的触感里。
  「好可爱……该怎么说呢,这和你的个性很配呢。」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有些很像兔子的地方吧?」
  「咦咦?」
  「内向又贪吃,看起来慌慌张张的,其实意外地是个悠哉的人。」
  「什、什么嘛。」
  才没有这么一回事——秋乃说不出口。耳朵瘫软无力地垂了下来,也许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伤了对方的心,「啊,对不起。」北斗连忙放开手。
  「我不应该说这种没礼貌的话,不过——那对耳朵真的很可爱,很适合你哦。而且从旁边仔细一瞧,真的是对很漂亮的耳朵,毛色没那么白,是偏白的银色呢。」
  北斗这话并非客套话,秋乃很明白这一点,只是心情还是一样复杂,毕竟那正是她自卑的根源。
  「为什么你平常要把耳朵藏起来呢?」
  「因为……头、头上有这种东西很丢脸嘛,而且大家都会嘲笑我……」
  「很丢脸吗?」
  北斗的反应像是觉得很意外,不过看见秋乃顽固的表情,也就没有特地提出反对或是赞成的意见。
  只是……
  「我很喜欢你的那对耳朵哦。」
  「…………」
  秋乃紧抿着唇,半张脸埋进了膝盖里,拼命藏起脸上的表情。然而,她头上的那对兔子耳朵先是一时间没有反应,接着兴高采烈地跳了起来。她心里觉得难为情,更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了。
  不过,秋乃的耳朵跳着跳着,忽然停了下来。
  双耳同时动作俐落地改变方向,转向分隔房间与走廊的那扇拉门。接着,北斗像是也察觉到异状,全身顿时紧绷。
  「是谁——」
  「啊,不、不用紧张,我想应该是天狗先生。」
  「天狗?」北斗惊讶回问,紧接着,喀啦喀啦的声音响起,房门应声拉开。
  走廊上的电灯已经关了,从烛火照不到的漆黑之中,悄然滑进一道巨大人影。
  那是个体格健壮的巨汉。
  胸膛厚实,手臂宛如木桩又粗又长,身高也相当惊人,但他像是弯下腰,驼背弓起身子,使他的身影看起来不怎么像人,倒像是头猩猩。
  体格虽然奇特,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装扮。男人穿着类似直缀样式的法衣,头上绑着一条头巾,顶着一张威严的天狗面具。
  这么一个彪形大汉却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
  「——式神?」
  「对。」
  秋乃回答了北斗的疑问。
  仔细观察可以发现,戴着天狗面具的式神肩上扛着折叠整齐的棉被。他看也不看准备在这种地方就寝的秋乃她们,径自往房间深处走去。接着,他把扛在肩上的棉被往房里的棉被上头堆了上去。
  「……高等人造式?这是谁的式神?是寺里僧侣的吗?」
  「啊,不是,这是野生的式神。」
  听见秋乃的回答,「什么?」北斗愣愣地应了一声。
  「野生?这、这意思是……」
  「这个式神一直住在寺里,没有特定的主人。」
  「啊啊,也就是说他是侍奉星宿寺的……可是,这样也会有主人吧。」
  「就算你这么说……嗯,硬要说的话,『大家都是他的主人』吧?只要在他的能力所及范围内,不管是谁的请求他都会帮忙完成,而且他的力气又大,可以帮上很多忙哦。」
  「…………」
  北斗板着脸,像是没办法接受这个解释。另一方面,天狗面具的式神把扛来的棉被全部堆完后,慢条斯理地转过身,往拉门走了回去。
  寺里的人就寝后,他同样一个人忙着寺务。秋乃朝宽厚的背影说了声:「辛苦了。」
  忽然间,式神停下脚步,转过了头。天狗的面具朝向秋乃她们的方向,「奇怪?」秋乃不禁吃惊。
  接着……
  「这里,有死人。」

  面具底下传来低沉的嗓音。
  秋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会动的死人,有意思。」
  秋乃吓了一跳,兔子耳朵顿时僵硬。
  接着,式神又转向前方,脚步缓慢地从房间回到走廊上。拉门响起声响,关了起来,秋乃的耳朵依然僵直。
  「……啊啊,吓到我了。」
  过没多久,她终于吁了口气。
  「我第一次听见天狗先生开口说话……原来他会讲话啊。」
  前辈们肯定也不知道天狗式神会说话,下次遇到千爷的时候再告诉他吧,不过说不定千爷早就知道了。惊讶过后,秋乃觉得有些兴奋,毕竟这是千载难逢的场面。
  「真厉害。欸欸,北斗,天狗先生平常可是一句话也不会说的哦,今天他是怎么了呢?北斗你也听到了吧?对吧?」
  秋乃兴奋地喘着气,把头转向北斗,只见北斗的脸色异常惨白。
  「咦?啊,北斗你也吓到了吗?用不着担心,他的外表看起来恐怖,可是不会随便动粗。」
  为了让北斗放心,秋乃急忙解释起式神的事情。然而,她心里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式神进入房间时,北斗虽然紧张,但是一点也不害怕,再说她也不可能被式神开口这件事情吓到,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狗式神。这么说来,为什么北斗会吓得花容失色?
  对了,秋乃终于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理由。
  式神是朝着秋乃她们——他看向秋乃和北斗的方向,说出了那一句话。
  这里有死人。
  「咦?」
  死人?
  北斗浑身僵硬,不发一语,咬紧了嘴唇,脸上的表情比起第一次见到她时更为严峻而且冰冷。
  秋乃的背上忽而窜过一阵不明的寒颤。
  此时,北斗身上的薰香仍在房里幽幽飘散。

  ☆

  夜晚的寺院让人产生万籁倶寂的联想,星宿寺内却不是如此。
  虫鸣声四起,黑暗的深山里传来野兽的吼叫声。人类的活动停止之后,大自然奏起的乐声更清楚地传进耳中。此外,原先以为四周会是一片漆黑,实际上随处有石灯笼点起火光,在境内移动不是什么大问题。而且这地方不愧是暗寺,点燃的灯火的是咒术的火焰。
  山城从自己的房间溜了出来,离开厨房,走向寺内深处。不消说,他在移动时始终维持隐形的状态。他小心翼翼地注意周围情形,一边快步走进杉林。
  星宿寺内,那些所谓的「云水僧」,也就是寄宿在这里修行的咒术者,他们的生活起居一律在寮房,如果成为师父,则会给予堂或庵,也就是一般称呼的僧房。不过,并不是每位师父都可以分到一栋独立的建筑物,他们都是数人使用一间僧房,将里面个别的房间作为私人使用。
  寺里的生活非常简陋,只要是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自信的人,想必都会对这样的待遇心生不满。接下来他要前去会面的这位人物,正是对目前处境不满的人。
  树林深处看见了由目的地传来的光芒,山城停下脚步。
  光芒从建在山林里的僧房透了出来,山城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
  「……我该在这里表明身分吗?还是就这么闯进去?」
  他随口说着。话一说完,不远的前方出现轻微晃动,看来是急忙解除了结界。
  对方该不会是想确认自己的实力吧,山城虽然觉得不耐烦,但一一推敲对方的用意也没有意义——正确来说,根本没有那么做的价值。山城带着冰冷的态度,快步走向前去。
  僧房的外观宛如山中小屋,他一站到门口,门随即开启,像在等候他大驾光临。门后面探出一张女人的脸,那是白天在讲堂见到的那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性。
  「刚才真是多谢了。」
  「…………」
  从灵气可以察觉,先前正是这名女性设下的结界。女性的表情有些尴尬,把山城领进屋内,接着立刻关上僧房大门。
  老旧的建筑物一如原先想像,不过还是有电可以使用。他脱下鞋子,走进房间,随着女性的带领穿过走廊。
  女性把他带到一间最里面的房间。
  「让你久等了,理晏法师。」
  「啊啊,确实是等很久了,山城先生。」
  房里的人是之前在讲堂和常玄对立,拥有学者风范的男子·理晏。
  那是一间和室,约有四坪大,房内有书桌也有普通的桌子,书柜置放在墙边,看来应该是作为书房使用。理晏从椅子上起身,向带路的女性使了个眼色。女性见状马上退出房内,关上拉门。
  这间房疑似是理晏个人的房间。师父请山城坐下,但是他没有回应,而是直接把手放进西装内层口袋,掏出一封信来。理晏一见到那封信,脸上神情顿时亮了起来。
  「那是仓桥厅长的……?」
  「对,厅长直接将这封信给我,要我私下转交给你。」
  理晏飞扑似地接下山城递出的信,接着拆开信封,全神贯注地读起信里的文字。山城往他瞥去,确认他的模样,接着脸上浮现浅笑,观察起房内的模样。
  面对窗户的桌上摆着一台打开的笔记型电脑,其他还有智慧型手机和平板电脑,一旁还有一台小型液晶电视。在落伍的山中异界当中,从这张桌上可以看出对外界的可悲憧憬。
  视线转向书柜,可以看见佛经和咒术书籍之间夹杂着新推出的商业书籍。玻璃柜里摆着一排排的洋酒,种类繁多,价格都很昂贵。实在是个容易看穿的男人,不知不觉中,山城挂在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冷笑。
  「……真是惊人的收藏啊。」
  「咦?……啊,这个啊,要喝吗?」
  理晏的脸上浮现有些谄媚的微笑,从玻璃柜中拿出一瓶白兰地。
  「在你们这里叫做般若汤是吧。」
  「哼,这里的戒律有和没有一样,何况这也不是多么严重的东西。」
  「确实如此。恕我失礼,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里的生活居然原始到这种地步。」
  「我们也不是自愿过这种生活。你可能不了解,旧习本身就是一种强力的『咒』,即使有咒术方面的抵抗力也没用,照样能束缚人心。」
  「……要破除需要相当程度的『术式』,是吗?」
  「呵,就是这么回事,比方说像是这种东西。」
  理晏说,挥了挥手上的信。
  接着他取出酒杯,打开白兰地的酒瓶。悦耳的倒洒声响起,房里随之飘散白兰地的香气。
  「话说回来,在这件事情里面,我做的不过是启动『术式』罢了。实际上打破星宿寺的封印——名为旧习这个咒的是阴阳厅,更准确来说,是位居阴阳厅之首的仓桥源司厅长。」
  「……这意思是,我是厅长击出的式对吧?」
  「正是如此。」
  理晏笑着递出斟满白兰地的酒杯,山城——表面上——恭敬地接了下来。
  「祝星宿寺的未来和阴阳厅的繁荣。」
  理晏说着,高举起酒杯。他是祝贺自己的未来与繁荣吧,山城暗自奚落着他,同样默默举起了酒杯。
  刚才在讲堂里,山城第一次见到这个名叫理晏的男人,不过两人先前已经透过电子邮件有过几次联络。
  在阴阳厅派出山城等人作为使者之前,星宿寺原本分为保守派和改革派两大派系,尤其在去年年底阴阳法修正之后,派系之间的对立疑似变得更加激烈。
  过去的阴阳法严格规定阴阳师——也就是咒术者的权限和职业领域。说得极端一点,职务仅限于东京都内频传的灵灾修祓,以及咒术者利用咒术犯罪的检举告发,只有在进行这些相关职务时,可以获得许可使用咒术。例外的情形有灵性方面的治疗,不过追根究柢也是为了治疗灵灾导致的灵障。
  如今,阴阳法大幅修正,相当程度放宽了对于阴阳师与咒术的限制。虽然目前还看不出实际效果,但今后阴阳师活跃的范围势必能扩大至各式各样的领域。
  得知阴阳法修正案通过后,星宿寺内的改革派显然受到了鼓舞,开始高声主张该趁阴阳法修正的这个大好机会金盆洗手,到外面的世界发挥所长。这些改革派的成员主要是对寺里生活不满的年轻咒术者,中心人物的便是眼前的理晏。
  理晏暗中与阴阳厅接触,要求阴阳厅支持星宿寺的改革。就以非法活动维生的「暗寺」而言,这样的行为几乎等同于背叛,但是这样的背叛确实值得。理晏因此成功与阴阳厅高层签订秘密协定,这件事情连同样派来作为使者的三善和弓削也不知情,是只有咒搜部的山城知道的事实。
  理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把信重读了一遍。
  「……感谢你帮忙送信,这下肯定能提升大家的士气。」
  「…………」
  山城依然站着,把酒杯轻轻送到嘴边。
  理晏等人憧憬外面的世界,但是从没想过主动离开寺院这种事。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如何在寺外生存,再说他们也没有舍弃寺里师父的地位,以一介咒术者——而且是以非法咒术者的身分在外面生存的觉悟。事实上,这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寺里栽培出来的人很难在寺外生存,所以才会处心积虑地试图开放寺院。
  在山城递交的信里,以阴阳厅厅长之名保证以理晏为首的改革派,在待遇方面能获得保障,这是理晏与仓桥之间签订的密约内容,尤其关于理晏个人的待遇,信里暗示会帮他安排一个特别的位子。
  这封密信可说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信件。
  「辛苦你了,山城先生。回去后麻烦帮我向厅长问好,寺院开放想必已经是指日可待。」
  见理晏脸上那副自信十足的微笑,山城差点没啐出声音。
  「指日可待?这话未免太乐观了吧,法师?」
  他稍微改变口吻,尖锐地质疑了起来。「什、什么意思?」理晏目瞪口呆,像是大吃一惊。
  「你和阴阳厅接触已经有半年的时间,这次我们会到星宿寺来,是因为事情迟迟没有进展。你之前说过,只要有阴阳厅作为后盾,寺内的整合会更容易,改革派一定能取得主导权。」
  「那、那是……我们这里的情形很复杂,不过私下的准备还是有在进行。」
  「结果就是白天那场争辩吗?不,那个样子连争辩都不算,在我看来,常玄法师那一派根本没把你们放在眼里。而且事实上,你们『准备』的结果根本没有改变任何状况。」
  「不、不能只看白天会面的情形就擅自判断,寺里有很多只有寺里的人知道的问题,处理上本来就会多花一点时间。」
  面对年轻使者失礼的指责,理晏板起了脸驳斥。虽说是反驳,但其实只是没有内容的空泛借口。真亏这种人也能率领改革派,或许是他在内部的评价很高吧,还是改革派的成员差不多都是这种程度?山城暗自希望至少是前者。
  「无论如何,我会向厅长报告白天会面的情形,视情况,说不定今后接触的对象会由你改成常玄法师。」
  「什么?胡说八道,你也看到了吧?那个家伙绝对不可能答应让寺院开放!」
  「……就算他不答应,只要实质掌控这座寺院的人是他,我们也别无选择。我不知道星宿寺里的各位时间观念如何,但是阴阳厅可没有闲工夫配合各位的步调。」
  山城这番毒辣的说辞让理晏咬牙切齿,憎恨地瞪着咒搜官,不过他似乎也了解对方的用意不在威胁。
  「可是……不然你要我们怎么做?」
  「很简单,在我们下山前拿出『成果』来,阴阳厅想必也希望和可以沟通的对象交涉,只要理晏法师能拿出『成果』,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
  理晏低着头,陷入沉思。
  真是个让人烦躁的男人。山城没有进一步催促,只是好整以暇地等待他做出决定,一边啜饮着白兰地。
  实际上阴阳厅真的考虑过切割理晏,改与常玄接触,只是就现状来看,届时交涉势必会更加困难,尤其是更为棘手。最好是能够透过理晏掌握星宿寺的实权,如果做不到,只要扩大星宿寺内部的混乱,阴阳厅也能更轻易地找到机会趁虚而入。这一类暗中进行的行动,也是属于咒搜部工作的一环。
  经过长时间的沉思之后,理晏说:
  「……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们的同伴……几乎都是年轻的咒术者。虽然也有几位师父,很遗憾的是就目前的战力看来……」
  「……敌不过常玄法师他们吗?」
  山城随口问了一声,理晏不甘不愿地点了个头。看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难不成以为我方没有掌握到这种程度的情报吗?
  星宿寺里有许多实力高强的咒术者,其中大多是从事非法工作的咒术犯罪者,因此对阴阳厅的戒心格外强烈,几乎是一面倒支持保守派的常玄法师。阴阳厅不选择常玄,而是选择由理晏居中协调——实际上是逼不得已的选择,这可以说是最主要的原因。
  「万一双方发生正面冲突,我们的胜算不高……不对,这也要看我们采取什么样的做法,不过必定会是危险的赌注……」
  真天真啊,山城嗤笑。什么叫做胜算不高,要是两派发生咒术战,理晏等人根本毫无胜算。
  不过,「……法师,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啊。」听见山城温柔说出这句话,理晏吃惊地抬头看向年轻的咒搜官。
  「别看我们这个样子,国家一级阴阳师可是忙得不可开交,你以为阴阳厅为什么特地让我们抛下平常的工作,挑选我们作为使者派来这座星宿寺?」
  「可、可是……!其他两个人也是吗?」
  「啊啊,抱歉,他们两个人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万一有事发生,他们也没有选择。再说——这么说虽然不太好听,这里算是咒术犯罪者的巢穴,只要有意,不愁找不到名目。」
  山城悠然微笑,看得理晏睁大眼,倒抽了口气。他一时间没有出声,最后发出颤抖的嗓音,摇了摇头。
  「你、你们不知道常玄有多可怕,我没有贬低『十二神将』的意思,不过那家伙简直是怪物。因为同样是寺里的师父,我很清楚他的实力。」
  理晏这番不祥的话语只引来山城的嗤之以鼻。
  不过,恐怕他这话也有道理。用不着记起三善之前的战力分析,眼前的理晏虽然不知道实战经验有多丰富,但也可以「视」出他拥有一流咒术师的资质。
  居然能让有如此实力的理晏这么恐惧,可见常玄的实力确实非同小可。
  不过再怎么厉害,顶多也只是个人的力量。
  「不然我们这么说吧,理晏法师。常玄法师他们,也就是保守派的势力,他们『当真』有和阴阳厅作对的觉悟吗?」
  理晏像是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
  「这、这个……」
  「没有对吧?没错,我想他们应该没有这么坚定的觉悟,至少大多数人应该都还拿不定主意。在非法的世界混得愈熟,理应愈能实际体会到阴阳厅的强大。那些知道阴阳厅有多强大的人,真的有办法拿起武器对付代表阴阳厅的『十二神将』吗?只要放弃抵抗,过去的罪行既往不咎,要是听到这样的条件,他们还能继续坚持下去吗?」
  「…………」
  「当然,其中势必也会有些坚持自己的主张、顽固的愚昧家伙,比方说像是常玄法师。不过保守派的各位想必也有判断能力,万一星宿寺内部的情势出现激烈变动,你认为他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
  山城这番花言巧语听得理晏再一次陷入沉默,不过,这次的沉默和之前散发出不同的气息。他的眼里出现疯狂的异样光芒,严肃地抿紧了嘴角。
  山城满足地露出微笑,轻轻点头。
  「法师,虽然是非正式的,但仓桥厅长交给我相当程度的决定权。如果遇上麻烦,可以尽管找我帮忙。」

  3

  凌晨四点。四周一片漆黑,仍是夜阑人静的景象。「云水僧」们动作轻巧地起了床,彼此没有多加交谈,在石灯笼的火光中往境内四处散去。有人前往准备早膳,有人在为师父们的修行进行准备,此外还有各种其他寺务,每个人各自有自己的工作。
  当然,还没分配到北斗的工作,因此她今天也帮忙秋乃的工作。两人拿着竹扫帚,打扫境内每个角落。如果用上式神,便能轻松完成这份工作,不过「寺务」也算是修行的一环,师父指示众人必须亲自动手完成工作。
  寒冬将至,深山里的早晨酷寒难耐。两人穿上厚重的衣服,来到工作的地点,不发一语扫起了枯叶。
  虽然没有规定,但早上所有人都是沉默寡言,还没完全清醒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清晨深山里的气息,让人不敢发出多余的声音。也许是察觉人类的动静,虫声从稍远处传了过来,剩下的就只有两人挥着竹扫帚发出「沙、沙」的规律声响。一会儿过后,朦胧晨光与朝霭融为一体,逐渐覆盖境内。石灯笼散布在境内的火光诡异地晃动,光芒渐渐微弱。
  鸟叫声在山中回响,再过不久旭日便将升起。
  忽然间,其中一把竹扫帚的声音停了下来,过没多久,另一边的扫地声也停了。
  秋乃拿着扫帚,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北斗察觉之后,同样停下手边的动作,把头转了过去。
  「……秋乃?」
  北斗唤了她一声,秋乃没有回应,依然杵在原地。
  昨天夜里,天狗式神留下那句不祥的话后,两人之间就鲜少交谈。北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秋乃,我过去那边扫地。」
  听见这郁闷的口气,秋乃反射性地把视线转往她的方向。北斗的侧脸映入眼帘,看上去很落寞——秋乃终于鼓起勇气。她握紧扫帚,往因为顾虑自己而打算离开的北斗笔直走了过去。北斗注意到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说了声「秋乃?」。
  一走近,便能闻到北斗身上那股甜香,不过秋乃没有把香味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那个,北、北斗。」
  「是。」
  「昨、昨天那个、那个天狗先生说的话,你、你用不着太在意……」
  「什么?」
  秋乃严肃的眼神让北斗难掩困惑,不过秋乃没多理会,像是说服自己似地说声「嗯」,重重点了下头。
  「我、我也是昨天第一次听到天狗先生开口说话,一点也不懂他为什么要说出那种话,所以你用不着在意,我、我也没放在心上。」
  最后那一句话明显是说谎。
  不过,那也不完全是谎言。
  秋乃从眼镜后方露出瞪视般的眼神,凝视着北斗,两人这么站在一起,可以发现北斗比秋乃还要高出半个头。北斗有些动摇,看向娇小的秋乃……
  神情忽然放松了下来。
  她的神情不怀好意,眼角却带着笑意。
  「可是……如果我真的是死人呢?你还能不在意吗?」
  「当——当然不在意!这里奇怪的人又不少你一个,何、何况我自己也是兔子的生灵,当然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秋乃非常严肃而且认真,斩钉截铁地说。
  同时,少女头上出现裂核,长长的兔子耳朵冒了出来。不过,秋乃没有藏起耳朵的意思,凝视着北斗的瞳孔湿润,彷佛随时可能流下眼泪。
  北斗静静合上双眼,「……谢谢你,秋乃……你真是个温柔的人。」语气平静地说。接着,她像是难以启齿似地说了声:「对不起。」接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真的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要是我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肯定会害你惹上麻烦。不过……和你比起来,我确是个大骗子。」
  「北斗。」
  秋乃一脸惊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北斗。
  「不、不要紧的,这里每个人都一样。」
  大家因为各自的原因来到寺里,只知道寺里生活的秋乃很难想像他们遇上的状况,寺内也禁止追问他人过去的遭遇。由于境内脱离尘世,使这里成为无处可去的人们最后的安身之处。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这地方确实发挥了「寺院」的功能。
  要说不想知道是骗人的,不过总有些事情会让人不惜说谎,也要保护直相。
  然而,北斗选择坦白的事情不只如此。
  「秋乃,有一点我必须让你知道,我是为了某个目的来到这个地方。」
  「目、目的吗?」
  「对,而且……事情结束之后,我又会离开这里。」
  「……什么?」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假使北斗真的是幽灵,带给秋乃的冲击肯定也远远不及这一句话。
  「可可、可是要离开寺里,没那么简单……基、基本上,只有成为师父的法师可以离开这里,要成为师父必须经过好几年的修行,还有其他师父的认可……」
  秋乃急忙解释了起来,但她自己也知道,这并非正确的事实。
  入寺的人大多是在外面的世界无法继续生存,才会进入寺里,因此很少有人会选择主动离开寺院。过去也有人因为不满寺里的生活,偷偷溜了出去,这种人最后还是会回来寺院,在接受惩罚后,再度回到以前的生活。
  假使有人从这座山溜出去之后就此逃亡,寺里也不会特地前去追赶。如果逃走的人不是寺里师父,只是个「云水僧」,更不会有人在意。对无处可去的咒术者而言,寺院是他们最后的依靠,不是牢狱。虽然有除师父以外禁止外出的规定,但说穿了也只是为了维持纪律,如果那些人有办法在外面生存,寺里也不会硬逼他们回来。
  因此北斗要是想溜出寺里,成功的机会很高,除非这件事情提前曝光。
  北斗表示自己是个骗子,她特地告诉秋乃自己要「离开这里」这件事,说不定是多少想要做点补偿。
  「老在做这么任性的事情,真的很抱歉。」
  北斗再度道歉,这次秋乃已经无言以对。
  兔子耳朵哀伤地垂了下来,北斗在一旁看着难过,说不出话。
  「你……你会在这里待多久?」
  「……不知道。不过养父读星是一个星期以前的事情,恐怕很快……大概就在这几天。」
  「这么快。」
  秋乃不知道读星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到她这几天就会离开,读星是什么意思也不重要了。
  好寂寞。好失望。
  不过,另一方面……
  ——说得也是。
  她心里也有这样的感觉。
  自己不是一直认为她是寺里罕见、没有在寺里出现过的类型吗?早就应该明白她不可能融入寺里的生活。再说她漂亮又温柔,和这个偏僻的异界格格不入,更不可能和自己这种人待在一起。
  北斗为了她的目的,来到这座与她极不搭调的星宿寺,而自己碰巧是那个为她带路的人,只是这样而已。既然只是这样,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落?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
  不能再这么消沉,因为北斗的个性温柔,如果自己的态度这么消沉,北斗或许会认为自己需要负起责任。难得她相信自己,还稍微透露了一点秘密,自己绝对不能再继续丧气下去。
  「有什么……」
  「咦?」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北斗睁大了双眼。
  接着她微微露出苦笑,摇了摇头。
  「真敌不过你。」
  北斗嘀咕着,嗓音中流露出藏也藏不住的感谢之意。「咦?咦?」秋乃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显得困惑不已。
  北斗把扫帚抱在胸前,重新拿好扫帚,轻细的嗓音难掩兴奋地说:
  「不然这样吧,秋乃,可以拜托你一件有点厚脸皮的事情吗?」
  「什、什么事情?」
  「请当我的朋友。」
  兔子的双耳顿时竖了起来。
  秋乃面红耳赤,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要怎么回答,嘴里已经擅自发出「哎呀」、「呜哇」这些奇怪的声音。
  这么说没有自夸的意思,不过秋乃自出生后还没交过「朋友」。硬要说的话,或许勉强可以把千爷算进去,不过这还是她第一次交到同龄的朋友。对于在寺里成长,只知道寺里的世界,一文不值的自己来说,最无缘的事物之一就是「朋友」。
  可是……
  「你不愿意吗?」
  「不不不、不愿意——怎么可能——不愿意——」
  紧张与兴奋让秋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好不容易做出回应。头上的耳朵兴高采烈,忽左忽右地跳来跳去。北斗笑着,「谢谢。」开心地说。
  ——怎么办。
  自己交到朋友了,自己有朋友啦,不过话说回来,交到朋友之后要做什么呢?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已经是又混乱又焦急。她拼了命地唤起自己贫乏的知识,总之先从面包开始吧,应该要买炒面面包过来,可是自己没有钱,再说也不知道哪里有卖炒面面包。
  北斗看着秋乃惊慌失措的模样,像是觉得很有趣。
  「对了,为了感谢你愿意当我的朋友,我让你瞧一个有趣的东西。」
  「什么?」
  北斗嫣然一笑,把右手伸向一旁。「不能告诉别人哦。」她交代,接着往朝上的掌心说:
  「……不要紧,出来吧。」
  这不是在和自己说话——秋乃正这么想的时候,北斗的掌心上方闪耀起淡淡的光芒,那是一道和小球一样大的金黄光芒,接着光芒逐渐伸长成长条形。秋乃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道光芒。
  金黄光芒中——正确来说是光带集结,出现了一条体长约一公尺的「龙」。
  其实秋乃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龙,因为要说那是一条龙,体型实在太小。不过就和秋乃知道的一样,那东西头上长了两只角,也有鬃毛,短短的四肢长了爪子。辉煌的金黄鳞片覆盖全身,每次只要优雅地扭动身体,就在朝霭中散发宝石般的璀璨光芒。
  「…………」
  秋乃哑口无言,受到眼前飘浮在半空中的龙深深吸引。另一方面,龙也朝盯着自己的兔耳少女露出「这是什么怪家伙」的眼神,优游自在地在空中遨游。
  ——好厉害。
  多么美丽的生物啊,简直像个拥有生命的艺术品。这是式神吗?不过看起来不像一般的人造式,散发出的灵气不强,但感觉得出相当高贵。
  接着,秋乃像是惊觉到什么事情,转头看向北斗。
  「北斗,难不成这是你的吗?」
  北斗说过自己是蛟的生灵,蛟又是龙的一种,照理来说外观也会和龙类似。
  「没错吧?因为体型很小啊,这就是『蛟』吧?」
  「——呃,这个……」
  北斗一时语塞,不过就在秋乃满怀自信,天真地说着这种话的时候,龙忽然出现与先前不同的行动。
  龙在空中遨游到秋乃面前,秋乃反射性地吓了一跳,同时像个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龙。像是为了表现出秋乃内心的兴奋,两只耳朵不停跳动。
  龙凝视着那对耳朵——
  接着一口咬了上去。
  秋乃和北斗瞬间冻结,兔子耳朵出现裂核反应。「呀啊。」一秒半过后,秋乃终于惨叫了出来。
  「真、真是的,北斗,不许乱来!」
  「耳、耳耳、耳朵,我的耳朵……!」
  「快放开,马上放开!」
  秋乃像个火烧屁股的小鸡到处乱跑,咬住她耳朵的龙则是像条头巾在空中飘扬。
  最让人吃惊的是秋乃的速度。
  好快。
  虽然因为失控,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手忙脚乱,但展现出的速度却惊人地快,简直像是能看见残影。北斗拼命想追上去,结果马上放弃。真要说起来,其实连要用肉眼跟上她的速度也很勉强,果真是迅如脱兔。
  「北斗!」
  北斗嘶哑着嗓音怒吼,龙这才终于松开下颚。同时秋乃脚下一个踉跄,脸朝下摔到了地上。北斗连忙赶到秋乃身旁。
  「秋乃!你没事吧?」
  「呜呜……我的耳朵……」
  「这个——笨蛋北斗!实在太幼稚了!」
  北斗吊起柳眉,往龙瞪了过去,但是龙丝毫不以为意。龙的体型娇小,态度却很高傲,甩着尾巴像在说:「她活该。」
 

  「对不起,那个笨蛋老是这么放肆……它认为自己是一条龙,一旦被人当成蛟就会发脾气。」
  北斗扶起秋乃,照顾着她。龙则是再次呲牙裂嘴,露出一副凶猛的模样,像是对关于自己的解释很不满意。北斗气愤地眯起眼,瞪了回去。
  「吵死了,北斗你现在确实和蛟差不多啊,再说咬一个什么事情也没做的小孩子,根本不配当一条龙。别说是蛟了,我看你只配当个『四脚蛇』。」
  龙看似不服气地扭动修长的身躯,但也没有继续表现出反抗的态度,看来更不想让人叫成「四脚蛇」吧。
  「……『北斗』?」
  「啊,秋乃,你还好吗?真的很对——」
  「你刚才叫它『北斗』?」
  秋乃瘫坐在地上,先是看了下龙,接着抬头看向北斗。因为跑来跑去又摔倒在地,眼镜险些掉落,不过头上的耳朵已经停止裂核,恢复平常的模样。
  北斗总算松了口气。
  「对,它的名字正是北斗。」
  「你们的名字一样吗?」
  「……正确说来是『一体』,现在的我有一半来自北斗。」
  「什、什么意思?……啊,对不起,我对咒术不是很清楚,不太懂这句话是……」
  秋乃的脸上明显可以看出困惑,「不要紧。」北斗笑说。
  「就像你刚才说的,它附身在我身上……不对,其实是让他附身在我身上,所以我现在确实是个生灵。」
  「站得起来吗?」北斗的口气温柔,接着她拉住秋乃的手,一起站了起来。秋乃调整了下滑落的眼镜,一再轮流看向眼前的人和龙。
  少女北斗和名叫北斗的龙。
  「我真是吓到了。」
  「唔,真、真的很对不起。」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北、北斗你可以自由唤出附身在自己身上的蛟——龙吗?」
  蛟这个字说到一半,秋乃连忙换了个说法。「可以。」北斗点头。
  「我的情形很特殊,不过我可以唤出来的也不是全部。那个飘在半空中的不是本体,只是它的一小部分。」
  话虽如此,还是很让人惊讶,秋乃从不知道原来还可以做出这种事情。
  秋乃的视线再次受到龙的吸引,不过遭到啃咬的阴影并未马上消失。她的眼神一碰上龙锐利的目光,头上的耳朵马上往反方向转了过去。实在是条神气的小龙。
  「不过,刚才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秋乃你跑得那么快,那可不是运用咒术使出的步行法,难不成是因为你是兔子生灵吗?」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忠范法师和千爷爷说应该是这个原因。」
  奔跑速度,尤其是逃跑时的脚程可以说是秋乃唯一的长处,只是通常只有在像刚才那样惊慌失措的时候,她才会发挥出最快的速度。为了避免冲进树林或是从悬崖上摔下去,平常在跑的时候她会克制自己的速度。
  比起这件事,更重要的是……
  「啊啊,惨了……」
  往地面一瞧,因为秋乃到处乱跑,好不容易清扫干净的落叶又散落得满地都是。这下得重扫了,北斗从秋乃的视线与神情察觉她的心情,苦笑着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动作快点应该还来得及,我也会叫北斗帮忙。」
  「咦?怎么帮?」
  「我想想,总之先让它把枯叶一片一片叼过来吧。」
  龙大表抗议,像是在说「开什么玩笑」,不过北斗假装没看见,只说:「这是惩罚。」从他们相处的情形看来,虽然说是「一体」,但北斗似乎比龙的立场更高。秋乃噗嗤笑了出来,被龙一瞪又急忙把头转往别的方向。
  这个时候——
  秋乃的双耳敏锐做出反应,龙也提高警觉。

  「……昨天开始出现在境内的阴气,原来是你。」

  说话声绝非宏亮,却在四周回响,如撼动地面一般传来。
  北斗和秋乃像是吓了一跳,迅速把身体转了过去。
  朝霭中,一位僧人站在那里。
  僧人在黑色的法衣外披着袈裟,是位上了年纪的师父。虽然上了年纪,但从他身上完全感觉不出衰老的气息。他的体型不怎么高大,却散发出让人难以承受的压力,眯细的眼眸深处蕴藏着火焰般的目光。
  「常、常玄法师!」
  秋乃顾不得藏起头上那对耳朵,慌慌张张地深深鞠躬致意。
  北斗在一旁看着她的反应,一脸紧张地学着她的样子弯腰鞠躬。遨游在空中的龙悠悠回到北斗身旁,视线始终紧盯着常玄。
  相对之下,常玄睥睨着他们,悠然走上前去。
  他的动作俐落,听不见一点脚步声。法衣的衣摆窸窣作响,彷佛受到师父的威严震慑,周围朝霭纷纷散去。
  接着,常玄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
  因为太过紧张,秋乃的双膝发颤。北斗则是低垂着头,以丝毫不敢大意的眼神注视着常玄。兔子的双耳不住颤抖,秋乃咽了下口水。此时的北斗犹如修行前的师父——而且还是面临实战修行的咒术者。
  常玄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从忠范那里听说了,你就是贤行带来的新人吧。」
  「——是。」
  「名字呢?」
  「北斗。」
  「姓氏?」
  「听说人寺的人不需要姓氏。」
  「正是,这里不会过问过去的事情,不过——」
  常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低着头的秋乃虽然可以「视」得北斗的灵气,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只知道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跳动。
  「抬起头来。」
  秋乃像是让人用线拉了起来,北斗则是动作沉稳,不见一点破绽,各自抬起了头。
  常玄眯细眼,望着北斗,火焰般强烈的目光在收敛后更显得威力十足。面对忠范时,北斗完全不见动摇,但是此时在常玄面前,她的神情异常僵硬。不过,她并不畏惧。面对常玄身上那股磁场般的压迫感,感觉得出她正紧咬着唇奋力抵抗。
  常玄是寺里最有地位也最可怕的师父,秋乃只是像这样站在他面前就忍不住发抖,北斗那样的态度,她一辈子也学不来。
  就算是这样……
  ——为、为什么北斗会表现出这种反叛的态度……?
  北斗迎面看向常玄,简直像要和常玄大吵一架。难不成是因为龙让人看见了吗?这么说来,北斗说过这件事情不可以告诉别人,说不定她是因为了常玄看见了龙而生气。
  不论是什么情形,都不能放任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秋乃感觉事态不妙,带着必死的决心闭上眼睛,挺直了背脊。
  「常、常常常、常玄法师!」
  她尽可能拉大嗓门。
  「忠忠、忠范法师交代我照顾北斗,在、在在那里的是蛟……北斗是蛟的生灵。呃,如、如果她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之后我会严厉地训斥她!北、北斗,这一位是常玄法师,是星宿寺内『地位最高』的法师!所、所以别摆出那种态度……礼、礼仪要端正,那个……」
  秋乃一心只想着缓和现场气氛,结果只有气势还过得去,最后甚至说得语无伦次。她的心情就像特地提着一桶油,匆匆忙忙冲向起火冒烟的小屋,结果在火场狠狠摔了一跤。她不只觉得脸上冒出火来,全身的感觉简直是不寒而栗。
  北斗这时也没有余力为秋乃解围,她没有回应秋乃的话,只是一动也不动。
  「……贫僧并非本寺的宗长。」做出回应的人反而是常玄。「咦?」秋乃不小心露出本性,惊呼了一声,接着又连忙闭上嘴,低下了头。
  常玄往体型娇小的龙瞥去。
  「……蛟?生灵是吗?」
  「…………」
  「如果是这样,那股返魂香又是怎么一回事?」
  「……」
  北斗没有回答,只是在听见最后那一句话的瞬间,全身明显变得更加僵硬。
  秋乃没有再开口缓颊,她听不懂「返魂香」是什么意思,是指北斗身上的香气吗?那个香气有什么问题吗?秋乃战战兢兢地往上瞧,窥探常玄的模样。
  这一瞧……
  ——奇怪?
  她看见常玄唇边掠过一抹浅笑,先前感觉到的压力——虽然没有消失——却消退了不少。
  「……也罢,不论是什么人,现在这个时期能有实力者入寺是好事一件,记得日益精进。」
  常玄用低沉而且嘹亮的嗓音说,接着转头离去。
  他将两人留在仍未完全散去的朝霭中,秋乃全身顿失力气,差点瘫坐在地上。
  忽然间,「常玄法师!不、不好了!」喊叫声响起,数名僧侣从寺里中庭的方向跑了过来,忠范也在里面。「——北斗。」北斗迅速下令,龙的身影随即消失。秋乃头上的耳朵抖了一下,接着也连忙解除实体,以免让人看见。
  原本打算离去的常玄停下脚步,脸上恢复平时的严肃神情,看向众僧侣。
  「……有什么事?」
  「这、这个!」
  「刚才有式神在山门——」
  「拿、拿来这封信——」
  僧侣们个个惊慌失措,忠范上前递出折叠整齐的书信。常玄接过信,手一挥将信展开,接着读起了信。
  读完信,薄薄的唇边浮现出比刚才更强势的笑容。
  不过,笑容只出现短暂的一瞬间。注意到常玄脸上笑意的只有摸不着头绪、在远处观望事态的秋乃和北斗两人。
  「……我明白了,各自回去自己的岗位吧。」
  「常玄法师!」
  「这、这可是大事一件啊。」
  「继昨天来了『十二神将』……」
  包括忠范在内,其他僧侣议论纷纷——又像是害怕隔墙有耳——试图说服常玄。
  然而,常玄不为所动,「愚蠢。」瞪向其他僧侣。
  「你们这样有什么资格嘲笑理晏,真是难看,还不冷静下来。」
  「可是,法师!再这样下去——」
  「如果来寺里的是本人——」

  喝——常玄怒喝一声。

  僧侣们说不出话,像是全身麻痹,僵硬地站在原地,秋乃等站在稍远处的人也差点昏厥。
  「……回去修行。」
  常玄朝杵在原地的僧侣傲然说道,接着转身离开现场。留在原地的僧侣有好一会儿只是愣愣站着,后来像是终于回过神,压低嗓音,交头接耳了起来。
  ——这、这次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秋乃不曾见过僧侣们如此惊慌,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才是寺里原有的样貌。
  第一次目睹的「变化」,以及即将出事的「预兆」,让秋乃不知该如何是好。
  「……难不成……」
  北斗嘀咕。
  她拼命地竖起耳朵,想听清楚僧侣间的对话,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讨论的模样。
  这时候的北斗看起来像是早知道接下来会有事情发生,秋乃内心悸动不安,凝视着北斗的侧脸。
  过没多久,这位访客的名字便成了寺里人们争相讨论的话题。


  三章 ☆ 阴谋净土

  1

  基于阴阳法规定,阴阳厅负责监督全国阴阳师,可以说是实际上统领咒术界的政府机关。厅舍设置在东京的秋叶原,附近的神田则是设有指挥灵灾修祓的祓魔局本部。
  厅舍在一年前遭到某位阴阳师的袭击,如今已经修复,甚至见不到破坏的痕迹。如今正发挥咒术界中心的机能,今天也同样迎来了地位和心脏一样重要的男人。
  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
  时间已经过了早上十点,仓桥在抵达厅舍时,连日来的忙碌工作并未让他的脚步或是表情显得疲惫。他带着一如以往钢铁般的印象,踏着坚定的脚步走向厅长室,有如回到自己居城的王者。
  不过,仓桥的态度能保有铜墙铁壁般的威严,也只有在他进入厅长室之前。
  「喲,早啊。」
  有个人慵懒地躺在待客用的沙发上,懒洋洋地打了声招呼。仓桥稍微扬起剑眉,朝沙发上的人射出锐利的视线。
  「别随便闯进来,要我说几次你才听得进去。」
  「别那么死脑筋嘛,我也说过很多次吧。」
  「你要是没事,就回去工作。」
  「我这么久没来,说这种话也太见外了吧。」
  「有什么事?」
  「来休息一下啰。」
  「式神不需要休息吧。」
  「这话太过分了,式神也有人权……啊,没有啊。」
  尽管承认自己说错话,那个人也没有从沙发上起身的意思。仓桥轻轻哼了一声,像是为了结束这场无聊的口舌之争,往自己在后面的办公桌走了过去。
  简直是有着强烈对比的两个人。
  仓桥是五十来岁的男性,体格健壮,即使不发一语也散发出严峻的气息。他拥有刚强的霸气与敏锐的才智,让人感觉到不容撼动的压倒性威严。
  这样的威严不只出于资质,更因为仓桥身为阴阳道名门仓桥家的当家,也是『十二神将』之首,是代表当代的大阴阳师。他身兼阴阳厅厅长与祓魔局局长,现在也同时兼任咒术犯罪搜查部的部长,不论实力还是功绩,都是位居咒术界——也就是所有阴阳师顶点的重要人物。
  另一方面,躺在沙发上的是个从外表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的青年。
  青年身穿衬衫搭配背心,下半身着长裤,手上戴着白色手套,脖颈处系了条领巾,看起来知性而洗练。全身打扮当中最怪异的当属右眼戴上的圆形镜片——单片眼镜。也许是因为独具一格的穿戴风格,让他身上散发出贵族气质,飘散着怠惰而且颓废的放荡贵族气氛。
  他的名字是夜叉丸,是位式神,生前的名字叫做大连寺至道,是人称『导师』的国家一级阴阳师,过去在宫内厅负责掌管御灵部,同时也是三年前发生的灵灾恐怖攻击『上已大祓』的主谋,以及如今遭到举发并且扫荡,由夜光信徒组成的地下组织双角会的首领。
  完全不同——不只不同,他们本来应该是处于敌对立场的两个人。
  然而,两个人其实是「战友」。在大连寺至道以夜叉丸之姿复活的很久以前,两人便私下结成了「合作」关系。
  不对,不只是「他们两个人」。他们侍奉的『仓桥』与『相马』两家,自久远以前的战时就是盟友,也是双翼。
  夜叉丸躺在沙发上,在头上翻开报纸。
  「你还是那么忙啊。」
  「你看起来倒是很闲。」
  「我说过自己是来休息了吧,别在那里唠唠叨叨的了。」
  「不巧的是我现在人手不足,因为同时有三名国家一级阴阳师离开东京,平时的工作调度还算顺利,不过总是需要应付不时之需,没时间和你闲聊。」
  仓桥边说,边把手上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夜叉丸照样躺在沙发上,「这件事啊。」他把视线从报纸上移开。
  「三善他们是昨天离开东京的吧,我记得弓削也一起出发,另外还有谁?」
  「山城。」
  「那个人啊,我记得他负责处理暗寺的事情。」
  夜叉丸总算坐了起来,把报纸叠好丢到桌上。
  单片眼镜后方瞳孔闪烁起诡异的光芒。
  「如何?你的直属弟子派得上用场吗?」
  「这要看使用的人怎么让他发挥用途。」
  「呵,也就是说看你怎么运用吧。对了,他怎么没有像『黑子』那样对外隐瞒自己的名字?」
  「不是所有咒搜官都会隐姓埋名。」
  「这也是所谓使用方式的不同吗?」
  「正是。」
  如今指挥咒搜部的人正是仓桥,或者可以说是他的方针。「噢。」夜叉丸满不在乎,随口应了一声。
  「反正是个可以用的人就好了吧,他的实力不错,咒搜部现在又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
  「不只是咒搜部,阴阳厅内部人才短缺的问题很严重。」
  「不是『人员』,是『人才』不足,真让人头痛啊。」
  夜叉丸笑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历经重重障碍后,阴阳法终于在去年冬天通过修正案。之后,不论在官方还是非官方层面,阴阳厅的权限可说是日渐扩大。
  真要说起来,阴阳法当初制定时,世人对「阴阳师」的印象绝不算正面。看在与咒术的世界无缘的人眼里,咒术是一种不为人知的技术,尤其当时率领阴阳师的组织,也就是阴阳厅前身的阴阳寮,是由旧日本军重建的军方组织。虽然为了应付频传的灵灾,有其存在的必要,但同时也受到一般世人的惧怕及忌讳。
  阴阳法制定的背景确实存在以法律规范阴阳师,在社会上获得「许可」的一面。极端来说,阴阳法可以说是用来「修祓」与战争相关的咒术和阴阳师。
  如今,经历半个世纪的「修祓」仪式结束,咒术和阴阳师准备再次走入社会。当然,为了不带给社会——正确说来是其他政府机关和部分媒体不必要的刺激,并未做出大张旗鼓的表现。不过,在阴阳法修订的核心,对于咒术和阴阳师放宽限制这点,可说是有长足的进展。
  阴阳厅的权限虽然急速扩张,但组织的规模并未随之扩大。
  阴阳厅里有许多一般职员,其中大部分负责事务工作,处理「现场」状况的是专业阴阳师。提到专业阴阳师,这种人力资源虽然必要,但却没办法随时补充。
  拥有咒术者资质的人才有限,取得专业资格的阴阳师更是稀少。而且在可以独当一面之前,必须累积足够的现场经验,要扩大「咒术者的组织」,投入漫长的时间与劳力绝对不可或缺。
  「可是……」夜叉丸看向坐在办公桌前的仓桥。「从人手不足的现场调走三个『十二神将』,真亏你敢下这个决定。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山城另当别论,弓削在祓魔官愈来愈不够的祓魔局里是举足轻重的独立祓魔官,三善更是人称休假比中彩券还要困难的特别灵视官。别说让他们离开都内了,照理来说他们根本没有余力处理其他工作。」
  夜叉丸指出的情形一点也不夸张,『十二神将』——也就是那些国家一级阴阳师,只要单独一人就能补足阴阳厅短缺的人力,是相当贵重的战力。反过来说,只要在调度上稍微出一点差错,阴阳厅的工作就有可能马上出现障碍。
  其中,现在仅有三名特别灵视官,就技术的特殊性、修祓灵灾的重要性和无人可以取代这三点来看,他们在国家一级阴阳师中算是极为重要的人才,指派其他工作——原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善很快会调到咒搜部,这次的任务是预做准备。」
  祓魔局的人要是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怀疑自己的耳朵,仓桥却说得平心静气。
  夜叉丸露出异常严肃的表情,「难不成和之前提到的『感应网』有关吗?」他口气冰冷地问道。
  夜叉丸口中的感应网,是指现在阴阳厅设置在东京都内各地的「早期灵灾感应网」的简称。
  祓魔局实际上是以人力进行灵灾探测,由配置在都内各地的灵视官二十四小时监控灵气的混乱程度。如果发现异常状况,再依情报派出负责人员,到当地确认状况之后通报祓魔局情报课。由于只能靠见鬼「视」的能力掌握灵灾,采行这种人海战术是唯一的做法。
  不过,现在正在推动的「早期灵灾感应网」计划打算不只由灵视官,「式神」也可以用来代替侦测灵灾。
  决定采用的人造式是以形代作为身体、实体化时安定性相对较高的机甲式式神。机甲式内设有感应灵力流动的术式,设置在都内各灵脉要处,并且要求式神定时回报关于灵气的情报。
  当然,式神行动需要有咒力的供给,必须定期补充咒力。此外,灵灾发生的形式有很多种,如果只采用依事先设定的术式行动的机甲式进行探测,确实有一定的极限。
  尽管如此,感应网的实施势必能大幅减轻灵视官的负担,尤其在感应网正式启动之后,便能趁早察觉灵灾的发生,并且及时掌握情报,达到灵灾修祓的反应速度提升的效果。
  「……现在设置的机甲式还在实验阶段吧?再说数量也不够。」
  「不过已经有一部分进入测试阶段,如果可以正常运作,都内的灵灾探测交由那对双胞胎负责就行了。」
  「那两个人的经验还不够吧。」
  「经验靠的是累积,贵重的才能更需要磨练。」
  三位特别灵视官当中,除了三善以外的另外两人是一对双胞胎阴阳师。他们个人的能力不及三善,但是两人共同执行任务时,可以发挥高于三善两倍以上的能力,因此在感应网完成后,便能将三善调离目前岗位——仓桥如此盘算。
  夜叉丸板起了脸。
  「……我们认为『那件事情』应该要秘密进行。」
  「只要换个角度想,正所谓目不见睫。」
  「灯台不自照是吗?也可以说秘而不宣,对吧?」
  夜叉丸歪斜着嘴角,讽刺地说,但也没有继续劝旧友改变主意的意思。他从以前就是个言出必行的男人,式神也不想白费唇舌。
  夜叉丸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再次慵懒地躺回沙发。
  「我明白当务之急是强化咒搜部,毕竟眼前最让人担心的不是灵灾,是『人』。」
  「『灵灾』也是其中一部分。」
  「哎呀,这么说也是。」
  夜叉丸半是胡闹地说,耸了耸肩。
  相较之下,仓桥的态度始终平静,继续说了下去。
  「三善的能力本来就适合应用在咒搜部,尤其在『现在』这个关头,他的见鬼才能更应该用在咒搜部,而不是祓魔局。」
  「视」得灵气的能力是咒术者能力的基础,灵视官拥有优秀的见鬼才能,不论是遇上何种与咒力相关的状况,都会是一大助力。
  而且,灵视官尤其擅长灵灾的探测。
  灵灾——尤其是称为动态灵灾的灵性存在,真要说起来并不单纯只是灾害,高强的阴阳师把这当成「式神」使役的情形也不在少数。
  「咒搜部现在追捕的目标不会太多了点吗?土御门春虎、泰纯那三个人、『黑子』和道摩法师,再加上天海。目前每一个都消声匿迹,而且万一真的发现他们,一般咒搜官也没有能力对付。唯一庆幸的是,这几个人没有合作的意思,不过这最后还是得取决于土御门春虎的动向……」
  阴阳法修正以及伴随而来的阴阳厅权限扩大,使咒术界整体产生了巨大变化。
  在此同时,有多个反抗阴阳厅权势的势力浮现在台面上,比方说此时三名『十二神将』前往交涉的星宿寺。在目前这个时间点,寺院方面还没有明显动静,但是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其中一股反抗势力。
  在众多危险份子之中,阴阳厅发布通缉、竭力追捕的是土御门春虎。
  如今,世人几乎把他当成了恐怖份子,其中一个原因是阴阳厅的刻意操作。阴阳厅认定他是重整咒术界最大的威胁,视他为危险人物。
  然而,这样的判断并非源自土御门春虎的「行为」。
  去年夏天,阴阳厅认为他有行使禁咒的嫌疑,后来他又数次做出妨碍阴阳厅执行公务的行动。不过,这样的事实并不构成阴阳厅在多位咒术犯罪者当中,特别重视他的理由。即使具有潜在的威胁,「他个人」的重要性顶多类似过去的『D』案件。
  尽管如此,阴阳厅仍视他为危险人物,最重要的原因在于谣传他是现代咒术的始祖·土御门夜光转世,而且有愈来愈多人相信这个谣言的真实性。
  因为这个原因,他相当有可能成为反阴阳厅势力的领袖。
  只要利用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名号」,便能将分散的各派阴阳厅反对势力整合起来——至少阴阳厅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性。
  「不管是泰纯他们,还是『黑子』,他们的目标不是阴阳厅,其实是土御门春虎。天海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他不可能不在意转世的土御门夜光……」
  不论是哪一方的势力,阴阳厅留意的危险份子大多对土御门春虎抱持有极大的关心,一旦他展开行动,不知道会引起其他人什么样的反应。
  正因为如此,土御门春虎可说是最危险的存在。
  「如果能稍微了解一点他现在的想法……」
  「……你也没办法想像吗?」
  「当然没办法,最重要的是,连他现在是『春虎』还是『夜光』——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我也不知道。掌握不到他的人格,怎么预测他的行动?」
  「……你在和相马家的公主最后见到他的时候,报告过他给人的印象是夜光。」
  「不过我见到他的时间只有两、三分钟,实在没办法确定。」
  夜叉丸耸耸肩。
  「——何况,假使他真的觉醒成为夜光,觉醒后的夜光打算对现在的咒术界做出什么事,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吧?再说,你仔细想想,我们打算做的事,追根究柢正是继承夜光的遗志,可是为什么他现在会和我们作对?因为发生在去年夏天的那件事情,让他对我们留下不好的印象吗?嗯,他对我们的印象确实不好,可是觉醒后的夜光会让个人的喜恶左右吗?至少我方在去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过歉啰?」
  去年夏天之后,土御门春虎采取的行动有何意图,至今仍不明朗,这也是阴阳厅面对这件事情格外谨慎的其中一个原因。
  目的不明的恐怖份子最难应付,尤其他的意图势必会使得周围势力的动向产生变化,整体事态果然还是以土御门春虎为中心。
  「再一次……」
  「嗯?」
  「有必要再和他进行一次沟通。」
  仓桥平静而且语气坚决地说,夜叉丸没有反驳,因为他也认为有这么做的必要。
  『仓桥』和『相马』是自古以来的盟友与双翼,至于说到他们是「谁」的双翼,那正是过去的夜光——『土御门』家的双翼。咒术界的王者并非『仓桥』,也不是『相马』,自中世纪起便是——始于安倍晴明的王者血脉,亦即『土御门』家。
  「……问题在要如何与他取得联络,目前唯一的办法是派咒搜部把他找出来……」
  夜叉丸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意有所指地看向仓桥。
  「没办法请你的母亲大人协助吗?现在这种时候正是『占星术士』发挥的机会,反正她已经从阴阳塾退休,这时候闲得很吧?」
  「没办法。」
  「不然对方有没有什么和你女儿接触的迹象……」
  「没有。」
  仓桥回答得极快,看也没看式神一眼。他取过桌上的文件,动作熟练地开始进行确认。「噢,这样啊。」夜叉丸吐了吐舌头。
  「不过对方也很难对仓桥家出手吧,泰纯他们照样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动静,真伤脑筋……啊,这么说来那个生灵少年也一样下落不明吧?」
  「照目前状况看来,他和『黑子』或是天海共同行动的可能性很高,最有可能的恐怕是天海。」
  「这么一来,只有『黑子』的动作最大……那家伙差不多也到了不能置之不理的地步了。」
  单片眼镜后方的瞳孔里,瞬间浮现冷酷的光芒。
  「那件事情目前一样是由木暮负责。」仓桥平静地说。
  「这我知道……他也习惯了吧?关于咒搜部的工作。」
  「我想是吧……不过原本我就没有寄予多大期待。木暮是优秀的斗犬,不是猎犬,何况对方是老奸巨猾的狐狸。」
  「欸欸?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要把重要的独立祓魔官——」
  「所以我才要调派三善。」
  「啊啊……」
  原来是这个目的啊,夜叉丸佩服地点点头。仓桥照常以长远的目光做出决定,采取行动。
  夜叉丸把双手反扣着放到沙发后面,晃动着跷起二郎腿的脚尖。
  「不单是业界,阴阳厅内部好像也会有相当大的变动。」
  「当然,组织需要有变化才会成长。」
  仓桥接连确认文件内容,平静地说,散发出不只是一位咒术者,还有组织首长的威严。
  「你那边如何?相马公主还顺利吗?」
  「目前是没有问题,修行也进行得很顺利。」
  「再怎么顺利,你也不能老是到厅长室打发时间,那可是个会到处惹事的公主。」
  「别说这么触人霉头的话,我偷懒——休息的时候,有蜘蛛丸在一旁看守,不会出问题的,何况……」
  「怎样?」
  「最近我让女儿陪她排解烦闷,她的心情应该也放松多了吧?」
  夜叉丸说着,微微笑了一下。
  无邪的笑容——要是了解内情的人,看见这样的笑容肯定会不寒而栗。
  仓桥默默无语,凝视着自己的旧友。
  接着,他的视线再度回到手边的文件。
  「……土御门春虎也没有和『那边』接触吗?」
  「没有,从『土御门春虎』的个性来看,实在很难想像他会有一年以上没有和朋友联络……那人果然是『夜光』吗?」
  「嗯。」夜叉丸仰望着天花板沉吟,仓桥不发一语,继续确认眼前的文件。
  这个时候,微弱的震动声响起,仓桥停下手边的丁作,取出手机,似乎是有人打来电话。
  「是谁?」
  「山城。」
  仓桥先是确认时间,然后接起电话。这通电话大概是例行报告吧。夜叉丸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又懒洋洋地把手伸向放在桌上的报纸。
  「你说什么?」
  仓桥应道,嗓音传出不同于平时的「惊慌」,夜叉丸伸向报纸的手和伸出时一样懒洋洋地收了回来,照样是一点紧张感也没有。然而,他的眼里出现与之前不同的强硬光芒。
  仓桥还在继续讲电话,夜叉丸坐回沙发上,探出身子,把两肘抵在双膝,套上白色手套的双手在脸的前方牢牢交握。
  他维持着这样的动作,静心等待。
  「知道了,我马上派人过去,不过最快也要晚上才会赶到。在那之前——对,拜托你了。」
  仓桥挂断电话,夜叉丸的语气从容,「是谁?」极为严谨地问出和先前同样的问题。
  仓桥凝重地说:
  「……土御门春虎。他预告自己会造访星宿寺,看来……实在是不好的倾向。」

  2

  清晨时万里无云,但在中午过后,乌云逐渐笼罩在头顶上空。
  然而,乌云底下的星宿寺根本没人有闲工夫在乎天气变化,因为较上空更阴郁的乌云已然在境内卷起漩涡。
  土御门春虎将造访星宿寺。
  起先,常玄等部分师父绝口不提这件事情,不过用完早膳后,「云水僧」之间也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这个话题,之后便如同积木倒塌,消息传遍境内每个角落。
  少年是土御门夜光转世这个谣言,同样也传到了与世隔绝的星宿寺。那是自去年起在咒术界引起轩然大波的人物,寺里的人不难想像,这样的人物出现必定会演变成重大「事件」。到了正午时分,寺里终于爆发第一次冲突。
  场所在本堂前的中庭,在寺里众人面前,理晏当面对上常玄,质问事情的真伪。
  土御门春虎是否真的会来到星宿寺?
  常玄还是保持一贯的态度,「确实是接到了他会造访此地的通知。」这么答道。境内顿时议论纷纷。
  「他可是阴阳厅通缉的要犯!」
  听见常玄的回答,理晏马上逮到机会叫嚣。
  「幸好寺里现在有『十二神将』在场,这就叫做天助我也,我们应该要倾全寺之力活捉他,把他交给阴阳厅!」
  听见这提议,「——贻笑大方。」常玄的语气始终冰冷。「不论对方是谁,本寺一概来者不拒,此外就算是『十二神将』,在境内也要遵守本寺的规矩。」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这种死规矩行得通吗?」
  「这不叫死规矩,事实上『这个地方』确实和外界不同。再说如果外面的法规适用,用不着等对方来到这间寺里,这里就有不少罪犯。要把罪犯交给阴阳厅的话,首当其冲的该是寺里这些人。」
  「强词夺理!阴阳厅表示会对寺里采取既往不咎的态度,不过土御门春虎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是阴阳厅的同伴,但他是敌人!为了回应阴阳厅的礼遇,我们更应该协助把他逮捕归案!」
  「什么同伴敌人的,真不像个师父说的话。我再强调一次,本寺来者不拒,阴阳厅也好,土御门春虎也罢,不论双方存在什么样的争执,在本寺境内一律平等。」
  「简直是无理取闹!你听好,这可是个大好机会,如果我们能在这里逮捕他,阴阳厅会『亏欠』我们很大的人情,想必能为我们的将来带来极大的利益!」
  「身为师父的你开口闭口都是这些不该有的烦恼,理晏,你实在让我失望透顶。」
  「常玄法师!」
  「啰嗦。」
  理晏极力规劝,却遭到常玄喝止。半眯的双眸如烈焰望向对方,袈裟底下的老迈身躯迸散出用来压倒年轻理晏绰绰有余的强大威严。
  理晏愤恨不平,用恨不得咒杀对方的目光瞪着常玄。旁观的僧侣和「云水僧」无不是屏气凝神,关注着两人的争辩。
  这时,「……打扰一下。」现场气氛瞬间出现变化。
  三位『十二神将』出现,似乎是得知有事情发生,赶了过来。
  站在最前面的是三善,他照样板着一张看不出内心想法的扑克脸,把双手盘在背后,一旁的弓削和山城都是一副凝重而且严肃的表情。
  随着『十二神将』登场,寺里的人更是惊慌失措。
  不过,部分师父的神情虽然僵硬,仍不忘提升全身咒力,摆出警戒的架势。
  他们脸上带有一旦发生事情,不惜发动咒术战的觉悟。这样的觉悟同样也清楚传达到『十二神将』——以及其他与他们意见相反的师父身上。
  情势可说是一触即发。
  在急速紧绷的气氛中,常玄望向三善,态度更是泰然自若。
  「……寺内这么不平静,真是万分抱歉。」
  常玄说,接着法衣一挥,低下了头。
  虽然低头道歉,但完全看不出来他有讨好对方的意思,因为他整个人毫无破绽。他展现出来的是以实力作为基础的「礼」,和把自己放在比对方低下的地位有决定性的不同。
  「千万别这么说。」接受道歉的三善也礼数周到地做出答覆。「听说会这么吵闹,是因为土御门春虎预告自己即将来访?」
  「正是。」
  「本人真的会到这里来吗?」
  「这一点贫僧无法断定。」
  「法师您似乎很确定会是本人。」
  「噢,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如此认为……贫僧不过是接受眼前的事实罢了。」
  「您知道对方的目的吗?」
  「信上没有明说。」
  「对方什么时候会来到这里?」
  「信上表示是『今天』。」
  「真是急促啊。」
  「正是。」
  三善和常玄简洁而且直率地相互应答,双方都没有表现出内心真正的想法。简短的对话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含意,旁人推敲不出来,只是现场的气氛并未因此松懈,紧张感反而逐渐升高。
  「……啧!三善先生!您也来劝他两句吧,这件事情可是关系到阴阳厅和星宿寺双方的将来!」
  心急如焚的理晏像是再也按捺不住,向三善求援。
  三善的神情没有改变,只有视线转向理晏。
  接着,先开口的人反而是常玄。
  「各位阴阳师,本寺了解各位有自己的立场,不过各位此时身为来客,烦请勿插手本寺事务。」
  常玄的口气不显得激动,只是相当坚决。
  「…………」
  弓削维持垂下双臂的姿势,单手暗自结成手印。山城的视线迅速往周围扫视,他的身体微微移动,为了随时可以展开行动而准备。祓魔官和咒搜官一同进入备战状态。
  「我们三个人,」三善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作为使者被派来这里,不过实际上是属于『密使』。虽然是阴阳厅所属的公务员,现在的情形有点不太一样,我们也只好暂时入乡随俗。」
  「什么?」理晏发出了哀嚎声。
  常玄微微一笑,「感谢体谅。」然后严肃地说。
  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终于稍微缓和了一点,弓削——尽管紧张感还没完全平息——解开手印,吁了口气。
  另一方面,当然也有人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发展。与常玄对峙的理晏咬牙切齿,简直能听见激烈的磨牙声,恨不得咬上去的视线也从三善转到常玄身上,接着又回到三善,最后望向山城。
  在这样的情况下,山城当然不可能对理晏的行动做出反应,而且年轻的『十二神将』也没有幼稚到展现出这样的行为。
  山城的态度始终冷静,神情毫无变化,只是在听见三善那句话的瞬间,「——啧。」轻轻啐了一声。
  在场全员都知道,事情并非就此结束。毕竟土御门春虎尚未现身。
  覆盖境内的乌云没有因为最初的冲突散去,仍兀自激烈蠢动,逐渐增加密度。

  ☆

  这一天,没人有心进行日常的寺务。
  常玄派——也就是保守派的师父们尽力维持日常事务,但即使站在鞭笞众人的立场,他们也一样藏不住动摇。午膳能顺利准备完成已经是奇迹,后来大部分的「云水僧」对于工作和修行都同样提不起心力。
  当然,秋乃对这件事情也是耿耿于怀。
  ——没想到,那个恐怖份子居然会到我们寺里来……
  老实说,她觉得很害怕。寺里有许多实力高强的咒术者,即使如此还是不能放心。如果境内发生咒术战,不晓得会造成多大的损害,害得多少人受伤——搞不好还会有人因此丧失性命,光想像就叫她胆战心惊。
  而且,她也担心北斗。
  得知土御门春虎要造访星宿寺后,北斗的样子明显很不寻常。表面上,她的行为举止没有异状,但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正午过后,地位最低的秋乃和新人北斗在前辈们心浮气躁时,忙着收拾午膳,因此常玄和理晏在中庭起争执一事,她们是之后才听说有这么一回事。
  北斗听说这件事情后,整个人完全无法平静。她又恢复先前的沉默寡言,甚至不时露出让秋乃也不寒而栗的冷酷视线。和早上与常玄对峙时一样,她再次摆出备战状态的严肃态度。
  到了最后,「对不起,秋乃,我过去看一下情形。」她这么说,不好意思地把寺务交给秋乃,自己跑去观察境内的情形。秋乃也想陪她一起过去,但是她露出困扰的模样,委婉拒绝了秋乃。
  ——『我是为了某个目的来到这个地方。』
  北斗在早上这么说过。该不会她的目的和土御门春虎有关系吧?如果是的话,土御门春虎在寺里现身之后,她就会离开了吗?
  北斗走后,秋乃一个人慢吞吞地结束收拾,之后为了逃离寺里局促不安的气氛,她往境内后方走了过去。
  脚下走向熟悉的场所,几近枯朽的橘堂。
  一走去,千爷正抽着烟斗,坐在佛堂前第三阶左右的楼梯上。
  他一发现秋乃步履蹒跚地靠近后,「哎呀,秋乃,寺务结束了吗?」向她搭话。
  千爷遇上这种时候还是老样子,让秋乃顿时放下心来,「嗯。」回应的嗓音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千爷爷你是来浇水的吗?」
  「水早就浇完了。」
  「难得看见你抽烟斗呢,之前都没看到你抽。」
  「嗯,偶尔也会想抽一下啰。」
  千爷回答得有些难为情,动了动白髯底下的嘴角。
  他拿开叼在嘴里的烟斗,吐出一阵轻飘飘的紫色烟雾。寺里乱成一团,他看起来反倒是异常悠闲。
  秋乃一走过来,千爷便挪了挪身体,腾出一个位置,于是秋乃缩着身体,在老人坐的楼梯上坐了下来。
  附近虽是境内,但其实和深山中没有两样。古老的杉树耸立,树根沿着地面旁若无人地向外生长。即使在白天,这地方有时也照不到阳光,今天因为是阴天,四周看起来更是阴暗。山中鸟儿的鸣叫声从某处传来,在山中回响,接着没入山林之间。
  秋乃呼地叹了口气。
  「……千爷爷你听说了吧?有个叫土御门春虎的人今天会来寺里。」
  「噢噢,大家好像很混乱,从昨天起就是贵客如云啊。」
  「会不会有事啊?」
  「什么意思?」
  「那个人是坏人对吧?那种人来的话该怎么办……」
  秋乃说得惶恐,千爷的反应却大相径庭,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他悠然自得地抽着烟。
  「秋乃啊,你也明白吧,照你对『好坏』的定义,在这座寺里的或多或少都是『坏人』。」
  「……我和千爷爷也是吗?」
  「当然,多亏了寺里那些『坏人』,我们每天才能温饱,说来大家都是同类。」
  千爷不以为意地说,「只是啊。」又接着说了下去。
  「是『好』是『坏』,依时间、地点和立场都有不同。比方说,秋乃,你认为杀生是『坏事』吗?」
  「唔,那当然是……」
  「如果那个生物是毒蛇呢?要说是攻击人的蜜蜂,或是破坏农田的野兽也行。我们寺里因为不守清规,也会外出打猎,但是杀生原本不是一件『坏事』吗?可是,杀死对人类有害的东西,没有人会因此谴责那是『坏事』。」
  「那是因为对人类有害吧?本来就是对方『不好』。」
  「是这样的吗?这样的想法说穿了,是出自人类的立场,要是站在生物的立场,单方面杀死它们的人才是『坏人』吧?」
  「话虽然这么说……要是放着不管,它们会造成损害吧?打猎也是一样,人类要是不吃东西会死,既然双方各自有不同的想法和理由,这也是无可奈何啊。」
  「正是如此。」
  千爷朝困惑的秋乃笑了笑。
  「所谓『好坏』的判断,不过是受到各种不同的想法和理由影响,至少你口中的『善恶』是这个样子。人类相互残杀这种事,在战争的时候可是被当成『好事』。同样的,外面和寺里对『坏事』的定义也不一样,不能用同样的标准讨论。」
  千爷的解释听得秋乃紧蹙起眉间,她不是想问这种事情,总有种让人转移话题的感觉。
  「……也就是说,千爷爷你认为土御门春虎不是坏人吗?」
  「这要视你用什么样的标准判断。」
  「……听不懂。」
  「呵呵。」
  千爷叼着烟斗,又笑了出来。
  这是在耍着我玩吗?秋乃瞪着千爷,鼓起了脸颊。不过听着老人家的解释和笑声,她发现自己内心的不安也渐渐消失,心情轻松不少。
  这原本就是秋乃搞不懂的问题,不对,不只是秋乃,寺里的人也因为不了解,所以忐忑不安、无法镇定。既然搞不懂,想破头也没用,反正自己也无能为力。
  秋乃原本已经恢复开朗的神情,听见千爷接下来的话之后,她的脸色又马上变得阴郁。
  「对了,昨天那个新人怎么啦?你们没有在一起吗?」
  秋乃一听,肩膀立刻垮了下来。如果耳朵露出来的话,想必已经垂到地面了吧。千爷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怎么,你们吵架了吗?」
  「……不是那样的。」
  北斗为了某个「目的」来到这里,这件事情是两个人的秘密,就算是对千爷也不能说。她是蛟的生灵——就算本人不在意——秋乃对说出这件事情也有抵抗。
  「……总觉得北斗很在意土御门春虎这个人要来的事情,她现在也一个人在到处观察周围的动静……」
  「我懂了,你是为了自己一个人被抛下来,在闹别扭吧。」
  「我、我没有!」
  秋乃立即否认,但是说不定也有这样的一面。不过,这样的结论和北斗、土御门春虎以及寺里的未来这些严重事态一比,好像变成卑微到了极点的烦恼,害得她忍不住面红耳赤。
  看见秋乃满脸通红的反应,「太好了。」千爷说。
  「咦?什、什么太好了?」
  「你们前天才认识,你不是就和她成了会因为对方有秘密瞒着自己,或是抛下自己而闹起别扭的朋友了吗?」
  经他这么一说,秋乃的神情恢复认真,眨了眨眼睛。
  ——真的欸。
  秋乃此时心中的不安,确实是以前没有过的感觉,这就是朋友会带来的不安吗?
  北斗即将离开让她觉得难过,难得两人建立起这么好的交情,追根究柢,土御门春虎来寺里会让秋乃这么不安,或许这是最重要的原因。
  北斗离开会让秋乃难过,那是因为她是秋乃的朋友,因为她愿意和秋乃当朋友,秋乃身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存在。
  「好啦好啦,为了缺乏经验的秋乃,我来教你和朋友相处的方式吧。」
  「什么,这种事……!」
  「别担心,这一点也不难。听好啰,要是遇上讨厌的事情、难过的事情或是悲伤的事情,别忍在心里,最好是清楚明白地告诉对方,让对方了解自己的心情。」
  「……自己的心情……?」
  「对,反过来说,遇到快乐或是开心的事情同样要和对方分享,重视对方的心情也是一样,千万不能怕羞或是怕麻烦。」
  「…………」
  这话说起来,不过是老生常谈的普通建议,没有什么特别。然而如果没有让人清楚指出这一点,恐怕她也不会注意到这些事情。
  在秋乃问起自己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时,北斗要求她成为自己的朋友。北斗很快会离开这里,为什么特地拜托这种事情?秋乃不懂北斗的想法,这件事让她更是痛苦。
  既然痛苦,不如传达自己的心情,听北斗如何回答。或许北斗也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不过自己还是想知道她——知道朋友的想法。
  唔,秋乃抿紧唇。
  消沉的身体恢复活力,双眼散发出坚定的光芒。
  「千爷爷,谢谢你,我这就去找北斗。」
  说完,秋乃等不及回应便站起身,冲了出去。
  哒,鞋底往地面一踹,接着一口气加速,跳跃似地飞奔过地面,身影瞬间消失在树林里。千爷咯咯笑着,用快意的眼神目送秋乃的背影离开。
  他悠悠抽着烟,「……北斗啊……」感慨万千地嘀咕着,「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

  三善真正的意图还是必须问清楚。
  山城是咒搜官,星宿寺的咒术者虽然是特例,但土御门春虎来访这件事情可不能置之不理。真要说起来,这次山城等人受指派到暗寺来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收集有关他的情报。
  「……没错,我们是来『收集情报』,不是『捕缚』。」
  一回到寮房,山城劈头就抛出这个问题,三善给了个搞不清楚到底有多认真的回覆。
  不只是山城,弓削也是目瞪口呆,无奈地摇了摇头。
  「请等一下,三善特视官,话不能这么说吧?土御门春虎是咒搜部通缉的罪犯,既然他出现在这里,我们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不然你打算怎么做?你觉得自己有办法做到捕缚他这种事吗?」
  让人这么一反问,弓削似乎大为光火。
  阴阳厅将土御门春虎视为危险人物,是因为他有极高的可能性是夜光转世。这使得他不单只是一介咒术犯罪者,也牵扯到政治上的因素。
  从这一年来发生的几起事件当中,可以发现土御门春虎本身的实力相当高强。随侍在他身旁的两位护法仍无法断定是不是真正的飞车丸与角行鬼,但的确是强大的式神这一点无庸置疑。由此推论,他绝不是可以轻易捕缚的对象。
  「……我不认为自己会输。我没有夸耀自己本事的意思,不过也没有贬低自己实力的打算。」
  弓削的实力优秀,为『十二神将』之一,是专门应付灵灾的独立祓魔官,更是人称『结姬』的一流结界高手。要「捕缚」对手,她可说是最适合的人选。
  只是,三善提出这个问题的重点不在弓削的能力。
  「弓削,这里可是星宿寺哦?」
  星宿寺的住持常玄公然表示欢迎土御门春虎到来的意思,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三善等阴阳厅的人马打算捕缚土御门春虎,星宿寺很有可能群起阻止他们的行动。如此一来寡不敌众,弓削即使是实力再高强的阴阳师,与星宿寺的众高手为敌也不可能战胜,尤其常玄更是三善评为「实力远比三人高强」的人物。
  「既然这样,」山城迅速插进话题,「我们可以想办法孤立常玄,拉拢刚才和他争执的理晏法师,只要让他登高一呼,促使寺里的派系分裂,想必能阻止对方擅自出手。」
  「理晏法师吗?我怀疑他有没有这样的人望。」
  三善说得冷漠。原本以为他没有兴趣,原来观察得十分仔细。还是说理晏就是这么肤浅的男人吗?山城在内心暗自讥笑。
  「我会想办法帮忙,有阴阳厅当后盾,应该会有不少人放弃常玄,改选择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不过,现在时间不够,原本这一类的工作该由咒搜部进行,这一次必须请三善特视官和弓削独立官一同提供协助。」
  土御门春虎疑似在信上表示今天会来到星宿寺,是真是假——在书信本身也无法确认真伪的状况下,就算土御门春虎那一头扑空,也可以成为一口气推动星宿寺内部工作的大好机会。
  然而,三善没有同意。
  「山城,年轻人有上进心是好事,不过要是有勇无谋,小心惹仓桥厅长生气。」
  山城脸上的表情瞬间消失,判断不出三善这句话是「何种程度」的暗示。
  另一方面,三善没有理会年轻咒搜官的反应。
  「刚才我也说过吧?『我们三个人』担任密使,自当入境随俗——反正阴阳厅现在大概也派出『捕缚人员』前往这里了,我们没有必要采取预定之外的行动。」
  「……您早就知道了吗?」
  「不,我不知道,不过是猜想罢了,因为厅长从以前就是个果断的人。」
  山城朝坦然说着这些话的三善回了个礼貌性的微笑,弓削听不懂两人的对话,「怎么回事?」她质问山城。
  「……土御门春虎来访这件事情,我已经向部长——仓桥厅长报告。事情正如特视官所说,支援的人力目前正在赶来这里。」
  「什么?」弓削大感惊讶,瞪着山城。「这种事情你为什么瞒着我们?」
  「……抱歉,独立官,这是属于咒搜部的工作。只是支援最快也要晚上才会抵达,没办法保证能赶上最关键的时刻,所以我认为有必要主动采取行动,并提出这个建议。如果说我是有勇无谋,我也无话可说。」
  山城坦白说出了整件事情,没有隐瞒的意思。弓削的神情虽然不满,但对方这么低下头来,她也不好再发火。当然,这也在山城的算计之内。
  「既然有人会来支援,我们也没办法先自行下山,暂时还是静观其变吧。」
  「三善特视官,暗中行动或许确实是有勇无谋,不过在这里等待支援,把事情全部交给支援的人员处理,未免太过危险。我们三人有人已经在现场的优势,该采取的行动还是——」
  「驳回。」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太危险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两个人也就算了,要是我出了什么事情该怎么办?」
  虽然三善表示是字面上的意思,山城一时间脑筋还是转不过来。
  山城愣了一下,弓削也蹙起眉间,三善则是一如往常,显得从容自在。他的口气像是觉得很伤脑筋,悠哉地说了起来。
  「真拿你们没办法,你们两个听好,尤其是你,弓削,你最好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上参与这次任务的理由。」
  「什……什么?」
  「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理解了吧,那就是为了『保护我』。我是特别灵视官,对咒术战完全没辙,不过也不是个不小心失去就算了的人才。厅里选择我担任使者,又同时选派擅长操作结界的你,意思就是要你『誓死保护我』,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
  「呃,这个……」
  「为了确保我的人身安全,所以把你派来这个地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怎么可能叫平常就忙得要死的独立官到这种深山里来。」
  「…………」
  最后那一句话,「平常就忙得要死的独立官」确实说得没错。而且——虽然不想承认——但事情大概就如同三善的解释。
  特别灵视官三善十悟的才能是阴阳厅的「至宝」,而这个至宝不只不擅长作战,也缺乏保护自己的能力,是个很脆弱的宝物。把一面坚固的「盾脾」摆在他旁边,可说是合情合理——是理所当然的安排。
  不过,当事人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反倒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我的地位比你们更伟大,更有价值,你们必须挺身保护我。」山城和弓削一脸像是让主公当面这么命令的家臣。
  「真不可靠啊,弓削,拜托你啰。」
  「……是……」
  「——事情就是这样,山城,我和弓削必须谨言慎行,避免带给周围不必要的刺激。你如果怎样都想采取行动,我不会勉强阻止,不过你自己也说过吧,从现在开始支持理晏法师,说服其他僧众也来不及了,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三善规劝着山城,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难为情或是害臊的样子,不过也听不出妄自尊大的口气。山城怀疑对方该不会是用委婉的方式表达出轻视的意思,因此用上了不算短的时间,认真思考起这件事情。
  寮房的谈话室里,弥漫着一股让人坐立不安的沉默。
  不过真要说起来,坐立不安的似乎也只有三人中的其中两人。
  剩下的另一人忽然说「对了。」,像是想起什么事情,击了下掌心。他慢条斯理地把脸转向山城。
  「昨天一不小心忘记了,我想确认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土御门春虎有行使禁咒的嫌疑,我记得他行使的禁咒是『泰山府君祭』对吧?」
  「……是又如何?」
  山城完全摸不清三善的意思,但又不能完全无视,于是给了一个慎重的回应。
  听见山城的回答,三善忽然陷入沉思。
  「原来如此,说不定那个虽然不算中了,也不算没中,实在很难判断……」
  「……三善特视官?很抱歉……您的意思是……」
  山城有些疲于应付,问话的嗓音流露出烦躁。由于拥有国家一级阴阳师的实力,他不曾有过在令人头痛的上司底下做事的经验,对这一类的压力没有什么耐性。
  三善一时之间犹豫不决,最后郑重地说:
  「听好了,山城,刚才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不过你如果真的想采取行动,我有个建议可以给你。」

  ☆

  「这是怎么一回事,理晏,阴阳厅不是支持我们的吗?」
  「不只是这样,因为刚才的争执,迎接土御门春虎几乎成了寺里的决定事项!」
  「中立派的师父也倾向支持常玄他们……万一真的把转世的夜光迎进寺里,我们恐怕会永远不见天日啊。」
  改革派的师父聚集在理晏的僧房里,每一个都脸色铁青,异口同声地谴责他们的首领。实际上,刚才在中庭的争辩是理晏单方面败下阵来,这件事同样害得他方寸大乱。
  「这也不能怪我吧,土御门春虎来本寺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我们没办法无视,也不应该无视!」
  「话虽然这么说,要是让常玄继续为所欲为下去,我们的努力将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再加上甚至连『十二神将』也决定配合他们的建议。」
  「那是因为山城咒搜官临阵脱逃!那个小伙子要是有点胆量,现在就会是完全不同的局面!可恶,我以为他是个派得上一点用场的家伙……说穿了不过只是个跑腿的,我真蠢,居然期待他的表现。」
  理晏咒骂,语气听来十分苦闷。
  土御门春虎造访一事,以及因此在中庭爆发的那场纠纷,确实使理晏等改革派陷入孤立的窘境。虽然不甘心,但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事情还没结束,我们这里有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的信,在现在——以及未来的咒术界,君临的将会是他和他率领的阴阳厅。常玄也好,转世的夜光也罢,都不是他的对手。」
  理晏环视众同伴的脸孔,满腔热血地说。
  当然,理晏有野心也有欲望,也在乎如何明哲保身。
  除此之外,他相信星宿寺该采取的正确选择是与阴阳厅联手,开放寺院。只有执行这个做法,其他师父才能继续生存下去。阴阳法修正后,阴阳厅正积极扩大势力,他认为就现状看来,这是最正确的判断。
  真要说起来,星宿寺里的人们不算是过着让人满意的「生活」。和外界相比,为什么只因为自己是咒术者,就必须甘于这种不自由的「生活」?咒术的修行也是一样,与其固执于古老的方法,如果能从阴阳厅学习最新的理论,实力想必能有更显着的成长。
  常玄等保守派的主张完全没有可取之处,他们不过是害怕面对变化罢了。
  「刚才那些『十二神将』决定配合常玄的做法,不过那绝对不是他们真正的意思,这一点相信山城也是一样。他们没办法做出太大的动作,看起来虽然软弱,也是可以理解。为了让他们能不受拘束地活动,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理晏向同伴——同时也是向自己,说出了这一番话。
  「事情进展顺利的话,还能让阴阳厅『欠』我们一次人情……没错,这是个大好机会。现在正是我们鼓起勇气行动的时候,在星宿寺漫长的历史当中,将会留下我们这些改革者的名号。各位,下定决心吧……!」

  3

  秋乃如一阵疾风,横扫整个境内。
  哒,她的脚底每踏过一次地面,娇小的身体就如同箭矢奔驰,卷起狂风,使落叶向上飞舞。她完全不觉得害怕,一头往流逝的景色前方冲去。
  不知不觉间,她头上的兔子耳朵冒了出来,臀部也冒出小小圆圆的尾巴。不过,她完全没注意到——很有可能是根本不在意——只是一股脑儿地向前狂奔。她冲过境内每一个佛堂,找寻北斗的身影。头上的耳朵频频激动地变换方向,下意识找起北斗的气息。
  她逐渐加速。
  平时她尽量不在境内奔跑,以免因为危险而挨骂。此时的她却是把这件事情甩在脑后,也不在乎路上的障碍物。她咚地踹过石灯笼的顶部,啉地跃过横倒在地上的树干,视线在四面八方穿梭,找寻北斗的身影。哒哒哒,在规律的脚步声踏过地面落叶后,她的身体向下一沉,弯下腰,跳过一个老旧的小池塘。
  因为只是从远处眺望,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秋乃。就算有人察觉灵气,转头一瞧,那时候秋乃也早就跑远了。一路上没有遭到任何人的责备,少女在境内狂奔。
  这么在寺内奔走时,秋乃再次深刻感受到,寺里弥漫着沉重的气氛。
  唯一可以理解的是,所有人脸上都充满了不安与迷惘。
  平时盛气凌人的师父和前辈们也因为变化逼近的气息,感到恐惧、焦急以及烦恼,可见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有多么重大。不论是秋乃这种最底层的小喽啰,还是地位崇高又实力坚强的师父和前辈,都免不了遭受波及。
  不过,秋乃不再烦恼这件事情,她只是动作轻盈,如疾风般自由奔驰。
  她跑遍所有佛堂,始终没找到北斗。该不会北斗已经离开寺里了吧?不安忽而掠过脑海,让她心中一紧。不过,她马上摇摇头,挥开这个疑虑。
  北斗不是个会不告诉朋友一声便擅自离去的人。虽然只有短暂的相处时间,但这种事情秋乃很清楚。既然不在佛堂,也只能继续找遍境内每一个角落。秋乃再度加快速度,在境内东奔西走。
  在她跑遍许多地方,又回到先前来过的橘堂后方时,终于发现北斗的踪影。发现之后,她吓了一跳,没想到北斗居然和寺里的式神——天狗在一起。
  两人在境内的外缘再外缘,杉林忽然消失的一片开阔场所。前年的一场大雨使得地面坍塌,只有那里空荡荡的,见不到森林。倾斜的角度不大,只是地表全裸露在外。
  前方有蕨叶丛生,秋乃卯足全力冲刺,跳了起来。
  哒,她踹过杉木树干,接着她又发出「哒、哒」的脚步声,如特技表演,轻巧地从一根树干飞奔至另一根树干,从上方越过丛生的蕨叶。
  她像炮弹一样,冲向北斗与天狗所在的地方。
  看见忽然从树林里冲出来的秋乃,「呀啊!」北斗尖叫着回过了头。秋乃维持狂奔的速度着地,沙沙沙沙——在地面滑行,为了避免摔倒,试图维持平衡——
  「——啊,不!」
  结果失败,往前方翻滚了一圈半,让她痛得要死。
  「……好痛……」
  「秋、秋乃!怎么了?你、你没事吧?」
  北斗大吃一惊,赶紧往摔倒的秋乃跑去,熟悉的甜香也随之温柔地扑向秋乃。秋乃揉着后脑勺,「北斗……」耳朵跳了跳,她也站了起来。幸好眼镜没有摔破。
  「对不起,为了找你,我跑得太投入了。」
  「找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不是发牛事情……啊,不过北斗你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而且——」
  秋乃话说到一半,原本仰望北斗的视线往天狗转了过去。
  「为什么你会和天狗先生在一起?天狗先生又说什么话了吗?」
  天狗式神一如往常,戴着天狗面具、绑着头巾、穿着直缀式的僧服,站在离两人稍远的位置。他不只是个体格庞大的巨汉,天狗的面具也让人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阴郁的天色加上树林深处,使他的身影看来简直和山怪无异。
  由于是秋乃自小熟悉而且亲近的式神,她其实没有提高警觉的意思……只是昨天晚上那件事情仍让她心神不宁。
  北斗似乎也很伤脑筋。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在寺里到处观察情形的时候,这个式神忽然出现……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用动作示意要我跟他走,结果走到了这里。」
  北斗看着天狗的表情甚至比秋乃更困惑,而且把人叫到这里的天狗只是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秋乃板起了脸。
  没有接到其他人指示的时候,天狗确实常像这样杵着不动,或是在境内闲晃。他不时也会爬上杉树,动也不动地待在树上。
  不过,从没听说过他把人叫到什么地方这种事情。话说回来,秋乃也是在昨天晚上第一次听见天狗说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秋乃瞪向天狗,蹙起眉头,竖起了耳朵。
  「所以呢?秋乃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说是来找我的吧。」
  「咦?呃,这个嘛……」
  让北斗这么一确认,秋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冲向这里的气势消失,她只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不能再这样下去,要是不在这里把事情讲清楚,就前功尽弃了。
  「我、我很在意你的事情。」
  「咦?为、为什么?」
  「在知道土御门春虎那个人要来之后,你的样子就变得很奇怪。他和你说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吧?」
  秋乃当面向北斗确认,北斗说不出话,难掩动摇。果然是这样没错,秋乃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现在的你给人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不只是没有余力,更像是被逼到了绝路。」
  「我……我给人那样的感觉吗?」
  北斗问,秋乃老实地点了下头。
  「所以我很担心,才跑来找你,因为——」秋乃支支吾吾地说,「因为我们是朋友……」
  脸上发烫,肯定是面红耳赤了吧。心脏发出剧烈声响,耳朵也在微微颤抖。
  「秋乃……」北斗显得很惊讶,她紧抿着唇,别开了脸。她的脸上看得出犹豫,虽然没有说话,但内心的纠结连秋乃也看得出来。
  秋乃默默等待北斗的回应,在秋乃的注视下,北斗脸上的犹豫逐渐转换成坚定的决心。
  「……你说得没错。」
  北斗承认,点了下头。
  「我会来暗寺,是因为从养父的占卜中知道他会来这个地方。我是为了见他而到这里来的。」
  「……你认识那个叫做土御门春虎的人吗?」
  「嗯,我是……」

  「土御门。」

  天狗毫无预警地开口,两人吓了一跳,转头看向式神。
  戴着天狗面具的式神不只看不见表情,也很难判断视线位置。但是在这个时候,可以很清楚感觉到式神正看着两人。
  天狗缓慢伸出粗壮的长手臂。
  「早上,看见了。」
  他指向北斗。
  「死人,豢养,北斗。」
  「…………」
  北斗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天狗。秋乃混乱不已,听着北斗与天狗的对话。
  「北斗,土御门家的龙。」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情?你到底是……」
  「死人,土御门家,什么关系?」
  天狗询问,秋乃立刻抬头仰望北斗。
  北斗察觉秋乃的视线,把脸从天狗转向她,朝她露出平静的微笑。接着,她又转回天狗的方向,抬头挺胸,整个人站得笔挺。
  她的神情凛然,乌黑的长发和扎着发丝的缎带摇曳,以坦荡的态度回答式神的问题。
  「没错,这件事也用不着再隐瞒了。我的名字是土御门夏目,出生后由土御门本家抚养,栽培成为下任当家。土御门春虎是我的青梅竹马。」
  「——!」
  「而且……说我是死人也没错。我在去年夏天死过一次,之后复活……不对,正确来说是被唤回现世,现在则是与现世相连,停留在这里。」
  这话有一半是为了继续向秋乃坦白。
  如果说秋乃没有吓到,那是骗人的,无可否认的是,她确实受到很大的冲击。
  可是,「原来是这样啊。」她叹息似地说,北斗顿时浑身一僵。
  「什么嘛」
  「……咦?」
  「因为你神秘兮兮的,我还以为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秋、秋乃?」
  秋乃笑得轻松,这样的反应让北斗惊慌失措,以为对方没有听懂自己坦承的事情。
  「你有听懂我说的话吗,秋乃?我可是死而复生,没有比这更禁忌的事情,这可是最让人忌惮的禁咒之一——不受到允许的邪魔歪道。秋乃你应该也——」
  「我说啊,北斗。」
  「——什么?」
  「所谓的善恶,随时间、场所和立场都有不同。或许你是因为禁咒复活,但在这里没有人会在意这种事情。不对,可能还是会有人在意,可是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也不会有人出面干涉,当然我也是一样。」
  这句话千真万确。
  寺里每个人的情形天差地远,没有人会在乎其他人有过什么样的过往,就算死过一次也不例外,虽然多少会觉得恐怖,但也不会改变应对态度。这一点也许和「外面的世界」不同,不过「星宿寺」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无处可去的人们最后的依靠,那就是星宿寺。寺里实际上有各种不同的际遇、过去、罪恶和命运相依为命,北斗的「罪业」不过是其中之一。
  最重要的是,从刚才的话里听来,北斗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成长环境不是本人可以选择,死而复活听起来也不是出自本人的期望。
  也就是说,秋乃所认识的北斗并不是个骗子或是虚伪的人,还是原本的那个北斗,这一点最让她觉得高兴。
  「所以说,你没有必要像这样责备自己,或是觉得过意不去。」
  「可、可是。」
  「不要紧的,你是个长得这么漂亮又温柔的好人,不管是生灵还是死人,北斗就是北斗,这个事实不会改变。」
  秋乃说得理所当然,北斗像是大受感动,停下了动作。
  美丽的双眸圆睁,秋乃的话语触动了她的心弦。
  我的心意确实传达给她了。秋乃腼腆地微微一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忽然间,说话声传来。那不是来自天狗,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秋乃和北斗急忙转过头,刚才秋乃冲出的杉林里,在树干底下丛生的蕨叶后方,有个身穿西装的青年正站在那里。
  「这下我不得不承认,三善十悟确实有那个价值。」
  青年说着,掏出一张咒符。
  「——急急如律令。」
  手腕一翻,抛出的咒符随即起火燃烧,瞬间烧尽丛生的蕨叶。
  秋乃吓得缩紧身子,青年悠然从开启的道路走上前来。
  男子使出的是甲级咒术。如果是火的咒术,前辈们在烧柴时也会用,只是青年的做法——冷酷又残暴,但效果绝佳的做法,看在秋乃眼里只觉得极为不祥。
  为了保护秋乃,北斗迅速往前踏出一步。接着,天狗式神同样慢吞吞地转过头,然而青年的视线始终紧盯着北斗。北斗的神情僵硬,摆出架势,青年只是冷眼观察着她。
  「土御门夏目。」青年说。「这实在不是个能假装没听见的尤其是在土御门春虎即将出现的这个时候。」
  秋乃疑惑这个人是谁,不过她马上有了头绪。说到她不知道的人,现在的星宿寺内只有三个,那就是阴阳厅派来的『十二神将』。其中一位是女性,另一个则是更年长。
  这么一来,剩下的只有一个人。
  「我叫山城,是一名咒搜官。」
  青年自己报上了姓名。
  「虽然不知道你的存在对土御门春虎有多大的『效果』……但至少是他不惜使用禁咒也要把命救回来的人,应该足以用来当成交涉的筹码。总之,我还是先把你抓住吧。」
  北斗的双眸顿时变得锐利,青年见状则是扬起嘴角,露出嘲笑之意,貌似愉悦地往前跨出一步。

  ☆

  前往星宿寺需要爬上一段阶梯山路,一位阴阳师站在山路前方,仰望着山顶。
  山中尽是高耸的古老杉林,山顶笼罩着灰暗的乌云。静谧又雄伟矗立在眼前的景象,让人感受到历史的悠久,以及深山的庄严。
  阴阳师「嗯」地点了个头,「真怀念啊。」嘀咕说,接着转头往背后看去。
  那里有一栋宛如老旧仓库般的建筑物,和他过去印象中的门前堂完全迥异,似乎只有名字流传了下来。
  此时,门前堂的旁边停了一辆卡车。阴阳师把视线转回眼前的北辰山,然后取出手机。
  「——前辈,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
  『已经准备就绪。』
  「明白,我们这就过去。」
  结束对话后,他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
  「你们两个准备好了吗?」
  「当然。」
  「嗯。」
  阴阳师朝无形的声音点头,接着跨出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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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章 ☆ 阴阳师来访

  1

  实在是最恶劣的疏失。
  夏目瞪着穿着西装的青年——山城,忍不住咬牙切齿。她隐瞒自己的身分潜入这个地方,偏偏让身为国家一级阴阳师的咒搜官识破真正的身分。
  会出这样的状况得怪自己疏忽大意,正确来说是时机不好。山城先前一直维持隐形,一路接近夏目,换句话说,她早就被人锁定目标。她尽量避免与『十二神将』接触,灵气也隐藏得天衣无缝,但还是不够谨慎。
  夏目对自己的做法不够周全感到愤怒,不过她马上转换心情,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状况。
  幸好春虎今天就会在暗寺现身,因此只需要想办法拖过他出现之前的这段时间,必要的咒具她也片刻不离地携带在身上。
  ——没错。
  只能硬着头皮上,即使对方是『十二神将』也一样。
  夏目一口气将精神调整到对战状态,让全身的咒力高涨。「……哼。」「视」得夏目的变化后,山城用鼻子哼了一声。
  另一方面,夏目也没忘记自己身后保护的秋乃。
  秋乃似乎因为紧张,浑身僵硬,不过这也怪不得她。星宿寺内的「云水僧」也有进行咒术方面的修行,但昨天一整天待在一起,夏目很清楚秋乃没有接受过成为咒术者的训练。不能把她卷进这件事情,此外也应该考虑到对方捉住她,把她当成人质的可能性。北斗希望可以换一个地点,可惜她没有这个余力。
  另外还有一件让她担心的事情——
  「……那个天狗面具,看起来不像是你的式神。」
  山城终于把视线转向天狗式神,当然在这之前,他就已经察觉对方的存在,最后得出那不是夏目的式神这个结论。
  「该不会是那个小孩子的式神吧?那家伙看来也是个很『奇怪』的小鬼。」
  这么说来,秋乃的耳朵还露在外面。听见山城这句话,可以感觉到秋乃颤抖了一下,浑身僵硬。
  夏目立即开口。
  「——天狗先生?秋乃可以交给你保护吗?」
  「北、北斗?」
  秋乃说过,天狗式神会答应寺里人的要求。夏目刚入寺没多久,不过秋乃从小在寺内长大,和这个式神也很亲近。
  天狗慢条斯理地点了下头,答应夏目的要求。夏目内心感谢,但也不能就此放心。天狗式神的实力不明,不晓得能发挥多大的力量。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土御门夏目。」
  山城向拼命动着脑筋的夏目说,他的口气像在闲聊,夏目的眼神却更是锐利。
  「直到去年为止,你都在阴阳塾就读对吧?而且还是和土御门春虎一起,我记得你们是第四十七期生?也就是我的后辈,其实我是阴阳塾第四十五期生。」
  夏目的眼角轻颤了一下。
  比自己前面两届,也就是说夏目入塾的时候,眼前的青年是三年级的学长。一年级的塾生和高年级的塾生鲜少有接触,不过如果是实力足以取得『阴阳一级』的塾生,势必会有耳闻。接着,山城彷佛猜到夏目内心的疑问。
  「不过我在塾里只待了两年,因为已经没有东西可以让我学习了。当初要是知道土御门家的人——而且还是转世后的夜光会入塾,多留个一年也无所谓,实在太可惜了。」
  「…………」
  换句话说,他和夏目等人入塾的时间错开了。
  阴阳塾的毕业生大部分都会进入阴阳厅任职,有毕业生担任咒搜官也不稀奇,可是……
  「没想到同校的塾生会在这种非法工作者巢穴的深山寺院里相见,真是讽刺啊。」
  山城说这话时,脸上的神情似乎正享受着这种「讽刺」。这事说来确实讽刺,不过夏目没有心力乐在其中。
  对手是擅长对人行使咒术的咒搜官,年纪虽轻,但毕竟是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一般人称的『十二神将』实力有多坚强,夏目可说是再清楚不过。
  「不过,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我以为你和土御门春虎一起行动,难不成是先来这里侦查吗?」
  「…………」
  「哼,不说就算了,我也没有什么时间跟你慢慢耗。」
  夏目始终不发一语,山城似乎也对她失去兴趣。
  从刚才开始,山城的心情全表现在脸上。他不是「刻意」这么做,夏目判断。这是个好徵兆。敌人如今正掉以轻心,提到塾里的话题,简单来说是对夏目个人——除去和春虎有关的因素之外——对塾里的「后辈」有兴趣而已。
  这时候让人看扁,夏目只觉得走运。
  「……北、北斗……」
  背后传来秋乃微弱的呼唤声。
  她在发抖。夏目内心再次对她充满歉意。因为放任自己安于她的天真,结果让她卷进了这种危险的局面。不过,到此为止了,自己有责任把她平安送回去。
  「秋乃,快离我远一点,跟那个天狗式神一起回到寺里。用不着担心,依你刚才的脚程。一下子就到了。」
  「不行!我、我怎么能抛下你一个人……!」
  秋乃哀号似地说,就在这一瞬间——
  「——急急如律令!」
  夏目立即抛出护符,展开咒力防壁。紧接着,山城使出的不动金缚术袭来,咒壁遭到激烈撞击,不住晃动。
  ——好快!
  咒文自不必说,也没有结成手印。不只如此,发动攻击前甚至感觉不到提升咒力的气息。术式因此完成度低,不过要是正面遭到这一击,胜负恐怕已经分晓。
  「欸,别白费我的力气。」
  山城说得从容,若无其事地拉近双方距离。接近时,他依然接连发动不动金缚。「唔!」夏目让咒力注入咒壁,接着更进一步提升咒力。
  「北北、北斗!」
  背后传来秋乃的惨叫声,夏目一边维持咒壁,同时手腕一翻,抛出第二张护符。不过,这次的目的是干涉术式,并且加以改变。护符连接先前展开的咒壁和术式,刻意「扰乱」术式。
  「迸裂!急急如律令!」
  在先前的咒壁吸收第二张护符的瞬间,咒壁膨胀,往外侧迸裂。她故意让咒壁失去控制,使咒壁在防御连续袭来的不动金缚的同时转为攻击。
  「……啧。」
  山城啐了一声,翻身避开咒壁。
  这样的攻击方式目的在于勉强破坏并且轰飞咒壁,也许是认为不需要一一使出咒术应付,山城始终以冷静的目光,「视」着夏目的举动。
  不动金缚一停止攻击,夏目一鼓作气往右手边冲了出去。这么做是为了拉开和秋乃之间的距离,因为眼前对上的对手无法让她一边保护身后的人,一边作战。像是为了替代她的位置,天狗式神开始接近秋乃,遵守他答应过的承诺。恐惧与紧张让秋乃动弹不得,如果式神能将她带往安全的场所,说不定会是更妥善的做法。
  山城似乎觉得厌烦,「我说过了,别让学长白费力气啊,学妹。」他的姿势稍微前倾,踏出矫捷的脚步追向夏目。
  接着,他从西装胸前的口袋掏出两张咒符,随意抛了出去。那是式符。眼前出现两只体型庞大,全身青蓝的猫型式神。那是由威契夫公司制造、咒搜官常用的捕缚式式神,『WA2·猫索』。
  两具『猫索』一成形,立刻动作灵活地在地面奔驰。虽然是市售的人造式式神,但经由『十二神将』的操纵,不论灵气还是动作都与一般式神有天壤之别。蓝猫如狩猎中的猛狮,兵分二路往夏目逼近。
  夏目一边奔跑,一边结成手印。
  「朱雀、玄武、白虎、勾阵、南斗、北斗、三台、玉女、青龙!」
  接着,她唰的一声停下脚步,转过身,将手印对准两具式神。同时,充满咒力的格状咒纹在夏目面前闪耀亮白光芒。九字咒法。黑发如受到狂风吹袭,在背后翻飞。原本打算冲上前去的两具式神踏了个空,停止动作。
  「激流成枷,予以缚束,急急如律令。」
  在两具式神绊住夏目后,山城接着间不容发地展开攻击。两根手指夹住咒符,随同咒文俐落地抛了出去。他抛出的是水行符,符术化为水流奔过大地,逼近夏目。
  夏目反射性地把手伸向土行符,但她立刻从敌人的目的和术式预料到整体的招式。她取出金行符,像是为了赶退逼近的符术,往眼前的攻击掷出符箓。
  「金克木!急急如律令!」
  接着,山城释放出的咒术奔流在夏目面前往上一跃,形成网状的藤蔓。带有水气的青翠藤蔓网,是依从五行相生的水生木原理使出的术式。夏目掷出的金行符化成锐利的金属片,斩断了网子。
  五行相克,金克木。然而,木气和水气相生,导致威力倍增,夏目的金气无法完全抵消。藤蔓被斩断后又重新生长,朝她逼近,伸展的动作犹如在空中奔腾的激流。
  ——既然如此!
  「哞、毘悉毘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
  指尖跃动,行云流水般地由转法轮印结成咒缚印,使出不动金缚术。她用这术式攻击敌人的符术,这一次藤蔓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此时,两具『猫索』复活,山城又接着释放出符术。
  「凝结沉没,予以柑制,急急如律令。」
  山城蹲下身体,让咒符紧贴地面。这次使出的是土行符,符式与先前相同,同是五行相生,也就是土生金。
  「——!」
  夏目往旁边一跃,脚下立刻冒出尖锐的金属片。夏目在地上翻滚,躲避攻击,大地也往她接连露出锐利獠牙。
  让符术唤起的土气潜入地底,转换为金气,术式和刚才一样同属五行相生。对方会重复使出同样的术式,想必是认为让人看出这一点也不成问题。夏目一边闪躲脚下的攻击,两只蓝猫也同时从左右逼近。即使用上同一招防御,挡得住符术也来不及阻挡式神,而且山城已经从容地取出下一张咒符。
  随意而且接连袭来的一波波攻势,单纯只是为了阻止夏目出手,让她来不及应对。山城不一口气收拾掉对方,而是选择逐步进逼的战斗方式,这么做是为了把她活捉回去。
  ——既然对方是这个打算。
  自己只能一击打倒对方。夏目拿定主意,停下避开攻击的脚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咒术上。她提升咒力,结成根本印。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吒、赞拏——!」
  不动明王火界咒。
  夏目的全身迸出咒术火焰,火焰以她为中心卷起漩涡,乌黑长发受热浪袭卷,违反重力,往空中飞扬。
  贯穿大地的金气咒力被夏目的火焰融化,五行相克的火克金。两具逼近的『猫索』同样起火燃烧,引起激烈的裂核反应,往后方退去。
  火柱冲上天际,驱散了阴郁的乌云。
  山城停下脚步,「——哦。」他眯细双眼,嘲讽的冷笑终于从脸上消失。
  「——摩诃路洒拏、欠、怯哂法哂、萨缚、尾觐南、眸怛罗吒、憾漠!」
  夏目朝山城释放出猛烈的火界咒,并且在同一时间启动隐形术。原本她就没有必要打倒对方,只打算撑到春虎抵达。如果可以用火界咒当作障眼法,再趁这个时候逃进树林——
  「你以为这么点雕虫小技逃得了吗?」
  火界咒的另一头传来山城的声音,已经迈步跑了出去的夏目没有停步,转头越过肩膀「视」认山城。
  山城张起结界,防御火界咒。脱离控制的火界咒无法破坏那道结界,不过注入全力使出的火界咒还是足以维持威力。只要火界咒没有消失,山城理应无法解开结界,发动攻击。
  逃得掉,就在夏目这么判断之后——
  上空像是有箭矢射来,她惊讶地把视线转回前方,看见了青蓝色的鸟类身影划破阴郁的天空。
  「『燕鞭』?」
  她急忙闪躲,可惜根本来不及。蓝色燕子冲向夏目的胸口,就要撞上的时候,飞羽如鞭子般伸长,缠住她的身体。
  「呃!」
  双脚离开地面,接着倒地的冲击袭向全身。
  『燕鞭』和『猫索』一样,都是由咒搜官使役的代表性捕缚式。羽翼如同其名,化成数条长鞭,缠绕住夏目的身体,连同双臂紧紧束缚。穿着丝袜的脚在地面又踢又踹,奋力挣扎。她费劲地想站起来,但『燕鞭』感应到捕缚对象试图抵抗,马上将鞭子伸长至双膝,紧缠住她的双脚。
  真要说起来,『燕鞭』的羽翼设有微弱的不动金缚术。威力虽弱,但由于是紧贴着对象发动,一旦遭到束缚就很难逃脱。
  ——怎么会这样?这是什么时候设下的圈套?
  照理来说,夏目并未有疏忽大意的地方。如果山城召唤出『燕鞭』,她不可能没有察觉。
  「……在和你接触之前,我已经让『燕鞭』在上空待命,这就叫做先发制人。」
  这时候,夏目释放的火界咒威力减弱,山城最后使出夏目先前那一招,让结界向外迸裂,借着破坏力消灭火界咒。
  山城微微一笑。
  「就一个二年级没读完就退塾的塾生来说,你的表现算是不错。依你的实力,要取得专业资格应该不成问题……不过让人施行禁咒的对象能不能进入阴阳厅就职,可就是未知数了。」
  他说着,神色从容地耸耸肩。
  「……」
  夏目倒在地上,忍不住咬牙切齿,散乱的黑发贴着脸颊。刚才使出的火界咒已经尽了夏目的全力,但是山城挡住这一记攻击,而且丝毫视不见灵气出现混乱,可见他还没拿出真本事。虽然年轻,但『十二神将』的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再怎么说你都是后辈。我不会动粗,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山城把双手插进西装口袋,不可一世地说,眼神里散发出专业咒搜官独有的冷酷光芒。
  然而,山城正要走向夏目的时候,忽然一脸诧异,停住了脚步。
  「北斗!」
  在动弹不得的夏目面前,秋乃冲了出来,天狗式神也和她一起。「什么!」夏目哑然失声。咒术战开始后,她全部的心力都集中在山城身上,但在天狗式神展开行动的时候,她原以为式神会直接把秋乃带回寺里。
 

  秋乃没有藏起兔子耳朵,她敞开双臂与山城对峙,试图保护夏目。
  「秋乃,不行!」
  「天、天狗先生,麻烦帮北斗解开绑在她身上的东西。」
  「你为什么跑回来?」
  「这还用说吗?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秋乃这话让夏目咬紧了牙,恨恨地瞪向天狗。式神会听从寺里的人的要求,恐怕他之前一度打算把秋乃带走,又因为秋乃的命令回到这个地方。夏目认为他有自己的意识,只是他似乎没有足以判读状况的智慧。
  另一方面,山城面无表情,注视着闯进战场的小女孩和式神。
  「…………」
  他的双手仍插在口袋里,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接着,受到火界咒焚烧而产生裂核的两具『猫索』重整架势,从左右往夏目等人逼近,打算连同秋乃他们一网打尽。
  没有退路了。夏目板起严肃的神情。
  「……秋乃,快离开我身边。」
  「不要!」
  「不然躲到天狗后面,然后趴在地上。」
  「什么?」
  「快一点!」
  夏目的喝斥声让秋乃的耳朵往上一弹——瞬间移动位置,速度快到简直看得见残影,让下达指示的夏目也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原本面无表情的山城好像也吃了一惊。
  秋乃绕到天狗式神背后,依从夏目的指示趴在地上。在确认她趴好之后,夏目倒卧在地上抬起头,望向左右的『猫索』。
  「霹雳,麻烦了!」
  紧接着——
  砰!
  爆炸声响起,夏目全身覆盖眩目光芒。
  绑缚身体的『燕鞭』瞬间烧得焦黑,变成灰烬。一旁的天狗式神全身出现激烈裂核,趴在地上的秋乃「咿!」地惨叫出声,忍不住发抖。
  「什么!」
  山城反射性地摆出防御架势,解开束缚的夏目一口气跳了起来。
  夏目起身后,全身缠绕放电时的火花,白色光芒在她身上的夹克表面乱窜。
  雷电。
  「怎么可能!居然能使出雷法!」
  山城的双手迅速移动,立即结成手印,结界一展开——
  「喝!」
  夏目伸出戴着手套的右手。
  闪光。
  夏目的右臂迸出金黄闪电,在她与山城之间绘出一道白光的轨迹。接着,轰隆作响的雷鸣响起,带来一阵剧烈的冲击。
  结界承受雷击的威力,整个往后挪移,山城的脚底也往后方滑动。夏目趁这个机会朝左右伸出双臂,立刻有数道闪电撕裂空间,在前方的『猫索』头顶落下。和先前的『燕鞭』一样,『猫索』连同式符灰飞烟灭。
  「没有见到咒符——不对式神!那是是护法吧?」
  山城大喊,喊出了正确答案。那是原创的高等人造护法式·霹雳。特地不让式神现出实体,只是听从主人的指示使出预先设定的咒术,属于特殊类型的式神。那原本不是夏目的式神,是某位本事高强的前祓魔官——现在夏目师事的人特别让给她的护法式。
  那可以说是夏目的绝招「之一」。
  「天狗先生!马上带秋乃离开这里!」
  四周弥漫着空气烧焦的气味。
  霹雳虽然是强大的式神,但由于能力受到高度专门化,局限了应用范围。一般公认,雷的咒术极难驾驭,霹雳的操纵方式更是独特,要学会操控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尤其雷的咒术和其他大多数的咒术不同,使用后马上会展现出成果,无法重来也无法调整,属于瞬间决定胜负的攻击方式。如果没有相当的觉悟,不能轻易使用这个咒术。
  不过,现在不是犹豫不决的时候。
  「曩莫、萨漫跢、勃驮南、因捺罗也、婆娑诃!」
  她结成主掌雷霆的帝释天手印,吟诵真言,强化自己与霹雳之间的灵力联系。她往霹雳注入自己的咒力,以式神作为媒介,展开术式。
  怒涛般的雷击袭向山城。
  「啧!」
  山城持续维持结界,在山中奔跑。不过说到雷电攻击,在发动攻击的瞬间就会命中目标,要「闪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山城吊起双眸。
  「我记得『帝式』里面——对了!东方阿迦陀!西方须多光!南方刹帝鲁!北方苏陀摩扼!」
  他吟诵出『帝国式阴阳术』里的「避雷」咒,尽管冷门,却是用来对付雷法的基本招式。不过,这不是用来「封住」雷,只是用来「避」开雷的咒术。夏目则是不在乎有没有命中目标,全力释放出雷击。
  激烈的雷鸣震撼鼓膜、颤动肌肤、摧毁听觉。闪光烧灼视网膜,眼前一片空白。不需要击中对,最重要的是达到妨碍对方行动的目的。
  夏目确认起秋乃的状态,天狗式神也许是判断待在夏目身边太过危险,抱着秋乃退到后方。只要继续使出全力攻击,应该可以甩开山城的追击,和秋乃一起冲进树林。
  「我太小看你了,学妹!这下我可对你改观了,别以为我会再手下留情!」
  雷击「避」开山城,不过胡乱打在四周的雷击理应会传去激烈的冲击。
  然而,咒搜官解开了结界。
  他的手上出现多张咒符,是式符。式符事先注入咒力——夏目感觉到一股可怕的气息,全身不寒而栗。
  「邪灵现身!急急如律令!」
  山城没有掷出式符,而是一把捏烂手中式符。紧接着,从他的手指隙缝间猛烈喷发出浓雾般的乌黑瘴气。
  漆黑烟雾有如生物,出现一阵阵骇人的脉动,形成与式符相同数量、没有固定形状的块状物。虽然是气体,却拥有金属熔解般的质量,而且夏目对这种瘴气有很深刻的印象。
  诅咒式。
  「蛊毒?居然使出禁咒!」
  夏目亲眼目睹过一位是夜光信徒的咒搜官操纵蛊毒,不过那根本无法与山城施放的蛊毒相提并论,不只数量天差地远,每一个散发出的瘴气也有悬殊的差距。
  蛊毒蠢动,接着表面划出一道开口,黑雾破裂,从里面出现巨大的眼珠。多颗眼珠敏锐地转动,不约而同地把焦点对准夏目。
  「上。」
  蛊毒发出无声的嘶吼,纷纷往夏目冲了过去。
  夏目全身寒毛直竖,不过她并不胆怯,用雷迎击蛊毒。
  爆炸声响起,雷电建成围栏,试图在阻止蛊毒接近的同时,将所有蛊毒燃烧殆尽。
  ——再这样下去不行……!
  雷的咒术原本就是相当「费力」的咒术,如果没有强大的灵力,无法连续释放。虽然可以利用霹雳多少弥补一点,但消耗还是一样剧烈。如果不尽快解决,夏目的灵力很快就会枯竭。
  「——哼,果然还太嫩了。」
  山城咧嘴笑说,夏目这才赫然惊觉。
  其中一只蛊毒绕道从夏目的右手边逼近。他在蛊毒上施了隐形。夏目反射性地挥出右臂,雷电缠绕在袖子外侧,从手套的指尖施放出雷击,击中蛊毒。
  然而,这一击的力量过于薄弱。蠢动的黑雾有一半被雷击散,但仍黏答答地在空中滑行,逼近夏目。
  输了。
  夏目正这么想的时候,身体忽然从脖子被吊了起来。
  ——咦?
  强大的力道将她往上拉起,身体顺势飘浮在半空中,宛如乘着微风轻盈移动。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大幅跳向后方。她拼了命转头,从后面抓住自己衣领的,原来是一手抱住秋乃的天狗式神。
  「是你?」
  天狗式神抱住秋乃和夏目,悄无声息地轻轻落在后方地面。
  「北斗!没没、没事吧?」
  「秋乃……」
  另一头,山城「啧!」地用力咂舌。夏目在千钧一发之际捡回一条命,「谢谢。」她向天狗式神道谢。
  「北、北斗你真厉害!太、太厉害了!原来你这么强啊,吓了我一跳!真的很厉害,我是说真的!」
  秋乃兴奋极了,连话都讲不好。因为刚从惊险的场面中得救,让人这么夸奖,她只觉得过意不去。不过,夏目脸上还是忍不住浮现苦笑,因为秋乃的兔子耳朵一副情绪激动的模样,正雀跃地弹跳着。
  「……夏目。」
  「什么?」
  「我自称北斗也不是说谎,可是……大家都叫我那个名字。」
  秋乃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微笑点了下头。
  「夏目,你真厉害!」
  「不,事情还没有结束……接下来才是关键。」
  夏目再次把视线转向山城。
  山城似乎正在评估新的战力——天狗式神。蛊毒群再度受到控制,随时可以展开突袭。第二回合开始。夏目深呼吸,重新扬起斗志,让意识回到霹雳身上。
  就在这个时候——

  晻、萨缚、怛他蘖多、播那满那、曩、迦噜弭
  「归依供养诸如来!」

  一个妖媚——但是凛然的女性嗓音,嘹亮地响遍境内所有人的脑中。

  2

  「哎呀……」
  寮房的谈话室里,坐在藤椅上读书的三善忽然抬起头,喃喃说着。
  「……看来最后还是演变成咒术战了。」
  风雨欲来啊,三善嘀咕着。「什么?」在一旁冥想——必须随时在身边保护他——的弓削说着睁开眼睛,接着把脸转向三善。
  「您是指山城吗?」
  「对,看来用和平的手段请求对方协助这个方式行不通,不过也不意外就是了。」
  三善的目光宛如望向遥远的远方,弓削一脸正经地问。
  「对方果然是土御门夏目吗?」
  「我无法断定,只能说恐怕是她。」
  土御门春虎行使的禁咒,是所有禁咒之中最为禁忌的「灵魂」咒术『泰山府君祭』。而他不惜用上『泰山府君祭』复活的人,正是与他同样出身自土御门家,一位名叫土御门夏目的少女。
  关于这一方面的详细情形,即使事情经过了一年以上,相关情报仍受到阴阳厅高层——正确说来是仓桥厅长的严密控制。虽然如今立场逆转,但仓桥家原本是土御门家的分家,或许他认为有不该让本家内幕曝光的隐情。
  不管怎么说,土御门夏目是和土御门春虎相关的重要人物,这一点无庸置疑。
  「我们也过去吧?」
  「交给山城就可以了。」
  「可是——」
  「再说,我过去只会碍事。」
  「这样的话。」
  「要是你走了,谁来保护我?」
  「……噢。」
  三善还是一样说得泰然自若,弓削也愈来愈习惯他这样的说话方式。山城是国家一级阴阳师,也是擅长对人使用咒术的咒搜官。不用说身为灵视官的三善,就是和弓削这位专门处理灵灾的祓魔官比起来,他也是更适合进行咒术战的人选。要是对上带着两位强大护法的土御门春虎另当别论,对上土御门夏目没有道理会败下阵来。
  「况且我们这边好像有客人来了。」
  「什么?」
  弓削这么回答的时候,也察觉到了那股气息,接着她立刻在室内设下结界。
  「弓削,结界只要设在我们两个人身边就够了,你这样把整个房间封住,他们要怎么进来?」
  「……没关系吗?」
  「那些人不会找阴阳厅麻烦。」
  这么说来,那些是改革派的人吗?弓削撤下谈话室的结界,改将范围限制在自己与三善四周,重新设下结界。紧接着,寺里的人踏响了脚步声,闯入寮房,冲进谈话室。弓削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上起身。
  对方总共有八个人,身上服装各不相同,每一个都带有强大灵气,应该是寺里的师父。一马当先冲进室内的是理晏,他的脸色惨白,眼里却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由他率领众人前来,可见他的确是星宿寺改革派的领袖。
  理晏朝仍坐在椅子上的三善说:
  「……打扰了,三善先生。请问山城咒搜官在吗?」
  「他刚好有事离席。」
  「他去哪里了?」
  「他现在在境内的外缘,去处理一点杂事。」
  「可恶,这么不巧……」
  理晏愤恨唾骂,原本保持沉默的弓削迅速往前踏出一步,只是这么一个小动作,就足以让众师父紧张不已。
  「各位有什么事情吗?在现在这种状况下,这么一大群人闯进来,未免太没常识了吧?」
  「真要说的话,没常识的是各位刚才的发言。土御门春虎是受到阴阳厅通缉,咒术界的叛徒,各位居然容许他进入寺内,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
  「我们从没说过容许,只是这次有监于贵寺的情形,我们选择予以默认。如果今后贵寺真的有与他携手合作的意思,阴阳厅必定不会无视星宿寺这样的判断,将视情形采取因应对策。」
  「……弓削,别把个人臆测随便说出口。」
  「是,非常抱歉。」
  弓削立刻为自己的失言道歉,不过也只是出于形式。后半的发言既是警告,也是暗中谴责,最重要的是她不吐不快。针对星宿寺这次的对应,弓削自己也有很多不满的地方。
  然而,听见弓削这番话后,「你们听到了吗?」理晏像是没把三善的忠告听进耳里,转头看向背后的同伴。
  「阴阳厅果然不可能放过土御门春虎。今天的选择关乎本寺的命运,为了本寺的将来着想,绝对不能放任常玄为所欲为!」
  像是为了回应理晏的煽动,其他师父纷纷高声应和。弓削板起脸,搞不懂他们的反应,三善依然坐在椅子上,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理晏。
  「……理晏法师,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善先生——不,『天眼』三善十悟,以及『结姬』弓削麻里,恳请二位帮忙,我们将挺身对抗常玄的蛮横,协助捕缚土御门春虎。」
  「这……伤脑筋啊。」
  三善看上去一点也没有伤脑筋的样子,坦白地做出回应。
  「我之前在中庭已经清楚表示过,我们会入境随俗。」
  「从弓削小姐刚才的声明也听得出来,那不是你们的真心话!再说如果要遵从寺里的方针,也应该听听我们的意见吧?本寺不是只有常玄那种顽固的师父,在这里的人也全部都是寺里的师父!」
  「……非常抱歉,我们认为贵寺的代表是常玄法师,虽然目前看来,他答应我们要求的可能性很低,但我们仍把他视为唯一的交涉对象。」
  三善的语气相当冷漠,可是他对常玄也是一样的口气,没有瞧不起理晏的意思。不过理晏似乎不这么认为,只见他因为愤怒与屈辱,盯着三善的表情变得铁青。
  不过,理晏咽下这股怒气,咧嘴露出可怕的笑容,脸上依然是一样的神情。
  「……我知道,现在的情形确实是这样没错,实际上掌控星宿寺的人是常玄。不过,以后就不是这样了。」
  理晏说,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
  弓削反射性地注入咒力,强化结界。理晏完全没理会弓削的反应,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疑似是一封信。接着,他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把信递给三善。
  「你们瞧,我已经和阴阳厅的仓桥源司厅长取得共识,他答应只要星宿寺一开放,就会让我成为这里的掌权者!」
  理晏说得盛气凌人,像是相信这一封信绝对能逆转情势。
  弓削不由自主确认起三善脸上的表情,三善用鼻子吁了口气,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一声不吭地接下信,打开后——他挑起了单边眉毛。弓削也稍微瞥了下信上的内容,起先她一脸诧异,在注意到之后,神情顿时变得险峻。
  「……特视官,这是……」
  「……单独的话不会发动,这算是一种触媒吧。」
  三善回应弓削的疑问,「什么?」这下换理晏板起了脸孔。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是怀疑这封信的可信度吧?」
  「是,你说得没错,『怀疑这封信的可信度』确实是很贴切的说法。」
  「开什么玩笑!你看清楚那封信的最后,那里还有厅长的亲笔签名!」
  「这——我看就请你背后的那些同伴确认吧。」
  三善说着,把接下的信在众人面前展开。
  理晏稍微瞥了下信,扬起嘴角,像在嘲笑这是无谓的争辩。然而在他背后,其他师父的反应和他大相径庭。
  「什么!欸,理晏,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玩什么把戏,别开玩笑了,真的信在哪里?」
  「什、什么意思?」
  面对脸色惨白、焦急逼问的师父们,理晏难以理解地露出诧异的神色,蹙起了眉头。他再一次把视线转向信上内容。
  「……这封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这是阴阳厅长官亲笔……」
  「……理晏,你视不见吗?」看见他认真地再次重申,其中一位同伴——昨天待在理晏身旁,戴着眼镜的女性发出颤抖的嗓音,喘不过气似地说。
  「——好像是这样。这么看来,这封信本身果然只是单纯的触媒,是只有施加在理晏法师本人身上的幻术。」
  三善如此断定,接着把信——用淡淡的墨水绘上数个咒纹的纸张折回原状。
  他把信交给戴着眼镜的女性,女性上前取过信,马上回到同伴身边,再一次确认信上内容。师父们看着这封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或是凶狠的怒骂声。看见同伴这样的反应,理晏终于慢慢了解发生什么事情。
  「……幻术?怎么会……那、那封信确实是从仓桥厅长那里……山、山城咒搜官昨天也这么说……」
  「啊啊,所以这果然是山城的恶作剧,原来二位在私下进行过接触。」
  三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管他恐怕早就察觉到一些问题。弓削强压下内心的不满,虽然这也是任务的一部分,但她实在很厌恶这一类的「政治手段」。
  另一方面,理晏失魂落魄,「恶作剧?」喃喃说着。
  「……我们在事前……进行了好几次交涉……」
  「你是说在我们三个人来这里之前吗?山城是咒搜部底下的人,现在指挥咒搜部的又是仓桥厅长,相信和各位接触这件事情不是造假,只是请各位明白,那些只能算是『非正式』的接触。」
  「那、那么,我们这些人的待遇保障……?」
  「昨天阴阳厅方面提出的条件——在目前这个时间点确实是真实可靠,至于各位的个人待遇,我这边没有得到相关的消息。」
  三善的语气不带个人感情,只是事务性地告知这项事实。理晏茫然若失,全身瘫软无力。师父们的反应各有不同,有人气得发抖,有人哀叹,也有人因为事发突然,无计可施而愣在原地。
  在场的每一位师父都是本事高强的咒术者,弓削提高警觉,但是他们完全没有大闹的意思。她一方面庆幸可以避免争执,另外也有种摸清对方底细的感觉。这种程度的师父不管聚集再多人,也不可能是常玄的对手。山城不晓得在打什么主意,想必是过度沉迷于阴谋算计了吧。
  正在她思考这些事情的瞬间——
  「——弓削。」
  听见三善的提醒,弓削还没回应,手上已经结成乌枢沙摩明王印。
  「晻、苏哩摩哩、摩摩哩摩哩、苏苏哩、娑婆诃!」
  她无视纷纷摆起架势防御的师父们,吟诵真言,一口气强化结界。
  接着,宛如等待这一刻的到来——

  「这下你甘心了吗?理晏。」

  撼动地面的嗓音响起。
  师父们回头望去。察房的谈话室与大门口的玄关相通,中间隔着一扇纸门。如今,纸门和大门开启,寮房外站着一位身穿袈裟的僧侣。
  常玄。
  师父们立刻燃起腾腾杀气,不过那并非理晏所说的「挺身对抗」,而是走投无路的人豁出去之后展现出的杀气。面对年轻师父们的斗志,常玄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常玄……」
  理晏扭曲着脸庞,沉声叫着。
  常玄的态度始终从容不迫。
  「这下你清醒一点了吗?阴阳厅是老练的咒术者聚集的伏魔殿,不是你这种不成气候的小喽啰可以同桌谈判的对手。」
  「那、那又怎么样!至少比敌对来的好吧!难道依你的做法,有办法让本寺继续生存下去吗!」
  「说的有理,因此需要迎来土御门春虎。」
  「什……」
  什么?不只理晏说不出话,其他师父们也是目瞪口呆。设下结界的弓削一时间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受结界保护的三善露出了惊讶的眼神。
  不过,常玄没有继续解释,而是缓缓摆动法衣的宽袖,慢条斯理地举起双臂做为回应。
  「曩莫、萨漫跢、博萨罗怛、赞拏摩诃路洒拏耶、索贺怛也、哞怛罗吒、憾漠——」
  他结起内缚印,吟诵出不动明王中咒——慈救咒。刹那间,年迈的身体涌起无比强大的灵力,咒力一口气提升并且高涨。热浪袭卷室内,然而师父的咒法并未完成。
  「啧!这个家伙!」
  「急急如律令!」
  吟诵真言的常玄没有发动突击的意思,甚至一点也不显得急促。门口附近的师父像是咽不下这口气,纷纷掷出符术。
  不过,符术没有奏效。在行使出咒术的常玄周围,散发出的咒力形成坚固的结界,挡下迎面袭来的攻势。
  常玄半眯着眼,盯着眼前众多师父,同时泰然自若地变换手印。从剑印转成刀印、转法轮印、外五钴印、诸天救敕印,每结成一个手印就随之吟诵出不同的真言。
  「——晻、仡哩哞、孽倶哞——」
  灵缚法。
  也就是所谓的不动金缚术。在现在广泛使用的『泛式』中,此术式吸收修验道系的咒法,即效性高,但常玄使出的是密教系的修法。
  理晏等人明白攻击发挥不了效果,个个脸色惨白,连忙结成手印,为了对抗术式设下结界。接着,常玄的不动金缚将结界连同理晏等人一同束缚、捆绑。
  「……呃!」
  他们各自维持结印的姿势,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宛如空气化成了一把钳子。不只是手脚,肌肤表面、内脏甚至是骨头,都毫不留情地遭到绑缚。唯一能承受常玄法力的,只有弓削张起的乌枢沙摩明王结界。
  「混帐……常玄……!」
  理晏咬牙切齿地咒骂。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常玄的神情始终没有改变。他像是单纯把这当成了修行的一环,俐落地将手印转结成外缚印,再一次吟诵出不动明王中咒。
  「——曩莫、萨漫眵、博萨罗怛、赞拏摩诃路洒拏耶、索贺怛也、哞怛罗吒、憾漠。」
  修法完成。年轻的师父们最后连意识也遭受束缚,接连倒地。理晏直到最后的最后仍在拼了死命抵抗,但其实在动作被对方封住的时候,胜负就已经揭晓。一声悔恨的哀号之后,他和其他同伴一样倒在地上。
  简直是一网打尽。
  师父们的实力与专业阴阳师相比毫不逊色,常玄却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打倒了他们,而且是从正面使出压倒性的力量。三善判断常玄的实力坚强,看来非常正确。
  「……」
  弓削的神情紧张,但是让师父们全部昏倒后,常玄随即解开手印,放下手臂,以若无其事的沉稳口气说:
  「……本寺出此等丑事,实在汗颜至极。全怪贫僧教诲无方,抱歉造成各位困扰。」
  「您、您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他们必须重新锻炼,正所谓修行无涯。而且不管再怎么不成材,他们仍是本寺的『力量』。」
  常玄半眯着眼,睥睨倒地的师父们。他的目光不只严厉,更给人一种非人的感觉,弓削忍不住毛骨悚然。
  「……这一招相当精彩。」三善坦率地说。
  「不足挂齿的伎俩罢了。」
  「您太谦虚了。能当上师父,想必他们都有一定的实力——尤其是理晏法师,在我看来,他的实力非常坚强,但是在常玄法师面前完全没有抵抗的余地,实在厉害。」
  「您过奖了。」
  「千万别——」
  「贫僧才疏学浅,各位理应知道,本寺出过一位真正的怪物。」
  弓削听见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很清楚常玄口中的怪物指的是谁。
  「趁这个时候,贫僧有个问题想要请教。」
  「请问是什么问题?」
  「这一次为什么没有派出『炎魔』宫地担任使者?」
  「这……」三善的脸上始终面无表情——但是大胆地继续说了下去。「说不定他是怕自己产生『思乡之情』吧……」
  「特、特视官!」
  弓削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提醒三善,不过三善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常玄,等待他的回应。
  常玄不禁苦笑。
  「如果是这样可轻松多了。」
  这是常玄顺势说了出口——特地对三善的挑衅做出的答覆。三善立刻唤了声:「法师。」用不像他会发出的尖锐语气继续说道。
  「我想确认一点,请问您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您是指什么事?」
  「用不着装傻了,您说:『因此需要迎来土御门春虎』这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他突然通知要来这里是……」
  「……好,那就坦白告诉二位吧。没错,正是贫僧邀他过来本寺,只是没想到会和各位撞个正着。」
  常玄坦然说出真相,弓削听见惊讶地睁大了眼。这可不是能够置若罔闻的一句话。
  「星、星宿寺打算和土御门春虎联手吗?」
  「…………」
  常玄没有回应弓削的疑问。三善与常玄,两道排除情感的冷硬视线在无声中交会,凝目注视着对方。
  就在这个时候。
  远方雷声大作。
  三善与常玄不约而同移开视线,转向雷声响起的方向。
  「远雷?……不对。」
  常玄嘀咕,看上去像是竖起了耳朵要听个清楚。另一方面,三善的目光严谨,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虚空。
  弓削不懂两人这种反应是什么意思,显得相当困惑。不过她马上明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雷声没有停止。远雷断断续续,雷声不曾中断。空中确实是乌云密布,但是没有见到雷云,突然这么不停打雷,确实有蹊跷。
  不过,弓削经历过和这「类似」的状况。
  该不会是……
  「……咒术?」
  话一说出口,弓削立即联想到目前正在进行的那场咒术战,也就是山城对上土御门夏目的咒术战。弓削想到过去在经历「类似」状况时,对手同样也是「土御门」家的人。
  「特、特视官,这难不成是土御门夏目——!」
  「…………」
  三善没有回应,注意力集中在远处的落雷——以及伫立在寮房门口的常玄。常玄也是样。他的态度泰然,却丝毫不敢大意地关注着局势变化。
  然后——

  砂那个嗓音同样响遍了现场三人的脑中。

  3

  忠范注意到远雷,是他正好从寺务所走出来的时候。
  他反射性地仰望天空。上空覆盖着灰暗的乌云,但是看起来实在不像会打雷的天气。难道有雷云正在接近这里吗?真不吉利……不过或许这样的天气很适合现在的星宿寺。
  忠范现在是名僧人,但他以前其实是位祓魔官。年轻时,他因为意见不合,和上司爆发冲突,最后决定引退辞掉阴阳厅的工作。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不过咒术者在这社会上很难找到生存的空间。他每天过着勉强糊口、颠沛流离的生活,等注意到的时候,人已经投身在这座星宿寺。之后岁月如梭,算算已经过了十来个年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蓦然回首,才惊觉时光飞逝得多么快速。
  过去几次做出的选择,他不是完全没有后悔,不过他很满意自己目前的状况,大概是在应该落脚的地方生根了吧。忠范由衷地如此认为。
  现在的他已经习惯寺里的生活,事到如今也没有再追求变化的意思,如果可以回到阴阳厅则另当别论,所以他基本上采取中立的立场。这一次他赞同常玄的想法,只是另一方面,他对常玄那种强硬的做法也抱持怀疑。然而身为一介咒术者,他其实对常玄那种求道者般孤傲的人生态度同样怀有敬意。
  另一方面,他隐隐约约感觉到,面对阴阳法的修正以及随之而来的阴阳厅权限扩大这样庞大的「时代洪流」,常玄那种生存方式与寺里的方针根本无从对抗。
  昨天,来自过去职场的『十二神将』到访,今天则是传闻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阴阳师要造访寺内。忠范感觉到宿命般的启示,也许是因为即使只是出于形式,也算是皈依佛法了吧。
  让自己随时光流转,平淡度日。
  不过,也许今后无法再维持这样的生活了。
  忠范漠然仰望天空,接着视线落到脚下,叹了口气。
  然后——「变化」也正在这个时候发生。

  晻、萨缚、怛他蘖多、播那满那、曩、迦噜弭
  「归依供养诸如来!」

  嗓音直接在脑中回响。
  那是个女性的声音,嗓音妖媚而且魅惑,语气却是凛然清亮,有如一泓冰凉的清泉流过听者的内心。
  嗓音吟诵出普礼真言,属于在礼佛或修行时吟诵的东密真言。换句话说,是相当适合在来到真言宗星宿寺派总寺,也就是这座北辰山时吟诵的真言……
  忠范不自觉地把头转向中庭一角——以阶梯与山门相连的四脚门。
  杉树拔地参天,一直蔓延到山脚下,悬山式屋顶的古老四脚门便以此为背景,昂然矗立。
  这时——
  幽暗的森林另一头,一小道黑影宛如划破空间,浮在半空中。
  那道黑影在杉林间穿梭,飞过四脚门的屋顶,悄然无声地飞抵中庭。
  一小道黑影。
  那是只黑鸦。
  不过,那不是一般的乌鸦。忠范不知不觉地用眼神追逐起黑鸦,发现这只乌鸦有三只脚。思考还没追上现状,本能已经理解眼前的状况,不禁全身战栗。三脚黑鸦无声翱翔过忠范的头顶,飞向后方面向中庭的本堂。接着忽然啪沙一声,黑鸦大动作地翻动羽翼,洒落光粒与漆黑羽毛,在本堂前着地。
  忠范忍不住眨眼,揉了揉眼睛。黑鸦挥翅落地——可是着地的乌鸦变成了一个黑衣人。
 

  由乌鸦变幻成的人物没有理会大惊失色的忠范,踏上了前往本堂的阶梯。
  他没有进入本堂,而是在本堂前朝堂内合掌,深深一鞠躬。
  「——晻、索芰礼修他、娑婆诃。」
  他吟诵出供奉在本堂的主神·妙见菩萨的真言,口气不仅随和,甚至散发出奇妙的亲近感,诚恳的态度总算让像是遭到狐迷的忠范稍微回过神来。
  黑衣人吟诵完真言,接着又行了次礼。
  然后,他背对本堂转过了身。
  那是个少年。
  从他身上可以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气势——不对,是相当恢弘的气度。落落大方的自然态度,让他流露出超越年龄的大器。
  少年身穿的黑色外衣有如以乌鸦羽翼制成,呈现艳丽的漆黑色彩。忠范知道这件外衣,那是『鸦羽织』,他也知道穿着这件外衣的少年是什么人物。
  土御门春虎。
  不对——忠范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不是因为对方的灵气有多么强大,或是身上散发出的威严,和什么伟人的风范或是咒术者的才能也没有关系,而是有更贴近、更能感同身受的某种无可言喻的说服力,直接触动内心。
  那就是——那个人正是土御门夜光。
  少年察觉注视自己的视线,把眼神转向忠范。
  不过,他看过来的只有右眼。少年的左眼戴着眼罩,那是条鲜艳的锦缎,由左眼上方斜斜地往下包覆住整个左眼。
  「法师!」少年唤道。
  忠范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后,终于把手指向自己。
  「没错!」少年点头。「这里有位叫做常玄的法师吧?麻烦你帮忙转告土御门到了。」
  少年说起话来十分坦率。啊啊,原来夜光是这样的人啊,忠范心想。
  忽然间,他没来由地联想起十多年前待在阴阳厅时的事情。那个时候,有些后辈狂热地仰慕夜光,牧原和六人部,还有另外一个疑似是叫做江藤的人也和他们一样。他想起他们热烈谈论的土御门夜光是什么样的形象。
  现代阴阳术的创始者,促使日本咒术走向中兴的年轻伟大阴阳师。他是安倍晴明的后裔,人称晴明再世的天才。他有什么样的丰功伟业,他们甚至也向身为前辈的忠范热心解释,说得神采飞扬。
  那样的人物正唤着自己,忠范有如做着白日梦,茫然地杵在原地。
  「……咦?请问……你是这里的师父吧?我之前有送信过来,难道还没送到吗?」
  看见忠范不发一语,站在眼前动也不动的模样,少年搔了搔头,像是觉得困扰。但在忠范心中,各种激动的情绪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
  眼前是自己恐惧、忌讳的变化象征,也是为自己一直以来生存的世界建立「基础」的人物。
  自己是在外面的社会失去生存空间,颠沛流离,最后流落到这座暗寺的一位穷途潦倒的咒术者。此时,那位出身自古与咒术共存的血脉,历史上的伟人正爽朗地与自己搭话。
  这世上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
  在这段期间,不断有寺里的人从他背后的寺务所和本堂后方的讲堂走出来,在中庭聚集。众人发现站在本堂前的少年无不哑然失声,愣在原地。看见人潮逐渐聚集,少年像是大伤脑筋——但是一点也不显得惊恐——脸上浮现「这下该如何是好」的苦笑。
  这时,「恭候大驾。」一个低沉嘹亮的嗓音响起。
  嗓音中听得出难掩兴奋的情绪,忠范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说出这话的人正是常玄。他人疑似在寮房,罕见地弄乱了僧衣,快步赶到中庭。
  见到少年出现,常玄脸上笑逐颜开。
  「贫僧即是常玄,欢迎土御门施主光临本地。」
  常玄寒暄时,姿势十分端正。「感谢您的邀请。」少年应道。
  和与忠范对话时相比,少年的神情有些微的变化。气氛虽然还是一样坦率而且和善,脸上却多了一抹说是狂妄自大也不为过的微笑,宛如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棋逢敌手,流露出带有稚气的无畏之心。
  「常玄法师,这次可以视为是您发出的『邀请』吧?」少年问道。
  「正是。感谢您愿意履行古老的盟约,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实在感激不尽……不对,说来该是『欢迎回来』才对。」
  常玄说着挺直了背脊,法衣优雅摆晃,他垂下了头。
  「北辰山宗长,土御门夜光殿下。」
  常玄这句话让聚集在中庭的众人受到不小的震撼,「什么?」忠范也忍不住惊呼出声。
  少年一脸像是遇上难缠的对手,吁了口气。
  「法师,我现在的名字是『土御门春虎』。」
  常玄咧嘴一笑,抬起了头。
  「那么——春虎殿下,身为留守此地的师父,贫僧衷心欢迎您的归来。」

  ☆

  弓削的行动会晚常玄一步,不消说,当然是受到三善的牵累。
  「弓削!刚才的声音显然是通知土御门春虎来了,要是随便跑出去,结果卷入咒术战该怎么办?我的意思不是说我们不过去,可是绝对要慎重再慎重,行动千万谨慎小心。」
  因此弓削只好不去理会急忙赶向中庭的常玄,先是用严密的结界保护自己与三善,接着再施加隐形,最后终于追逐师父的脚步赶向中庭。他们没有直接前往中庭,而是绕过本堂后方的讲堂,从反方向赶往中庭。
  两人抵达中庭时,正好是常玄低头行礼的时候。弓削藏身在杉树后面,听见师父说出「北辰山宗长土御门夜光」这句话时,她随即将视线转向本堂——灵符堂。
  佛堂前,站着一位黑衣青年。
  那是在咒搜部的通缉照片上见过的脸孔,独眼的少年,本人堂堂正正地报上了通缉名单上的名字。
  「法师,我现在的名字是『土御门春虎』。」
  「那么——春虎殿下,身为留守此地的师父,贫僧衷心欢迎您的归来。」
  那个人就是土御门春虎。
  紧张感窜过弓削全身。这么看来,他身上那件黑衣就是去年造成阴阳厅遇袭的起因,夜光的咒具『鸦羽』。不对,这时候更重要的是护法在那里?服侍夜光的飞车丸和角行鬼到哪里去了?想必是没有现出实体,他不可能没有带他们过来。虽然因为紧迫的情势而焦躁,弓削仍努力动着脑筋。
  ——归来?
  起先弓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她发现惊讶的人不只自己,寺里那些聚集在中庭的人也一样为了常玄的话哑然失声。
  所谓的「宗长」,也就是管理宗派的负责人。换句话说,常玄口中的宗长,指的即是真言宗星宿寺派的总长。
  「夜光是暗寺的首长?」
  「……这件事我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真奇怪啊……」
  三善同样觉得纳闷,不过他的语气和弓削不同,听得出单纯的好奇心。
  尽管吵着没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不过一旦遇上事情,他又显得从容不迫,这样的表现也许可以看成是对弓削极为信任吧。
  被人称呼为宗长,当事人似乎也是一样困惑。
  「常玄法师,感谢您欢迎我来到这里,可是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当上宗长了。过去我确实受过星宿寺的照料,也有人开玩笑要我来当宗长——」
  「已逝的真罗法师表示,您答应过要成为本寺宗长。」
  「那个人啊……又这么擅自主张。」
  「而且您回应了贫僧此次的修法。贫僧在灵符堂焚烧护摩,是在七天前的深夜,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您果真如真罗法师所说,依约来到本寺,这可以视为您愿意遵守过去盟约,成为本寺宗长。」
  「那是因为约定就是约定,而且实际上我也受过不少照顾。」
  少年——春虎板起了脸。
  如果冷静下来观察,可以发现眼前的光景非常奇妙。年纪尚轻,甚至有点散漫的少年,与一看就很严厉的年老僧侣交谈,表现谦恭的反倒是后者,前者的言行不至于失礼,只是非常自然地摆出了对等的态度。这样的两人确实「灵犀相通」,大概是基于只有他们才知道的共同理解。
  土御门春虎。
  他是由分家抚养长大,过去在阴阳塾就读的塾生土御门春虎,同时也是曾在战争中复兴咒术的大阴阳师土御门夜光。透过两人的对话,第三者的弓削也逐渐体会这样的「现实」。
  「春虎殿下。」常玄唤着春虎——以及夜光。「贫僧邀您来到这个地方,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得知您活跃的消息后,贫僧判断您毫无疑问正是土御门夜光转世——也就是本寺宗长。此外,有鉴于咒术界的现状,贫僧认为现在正是迎来本寺宗长的适当时机。」
  「……这话言过其实了吧,适当的时机又是什么意思?」
  「关于阴阳厅的作为,相信不需要贫僧再多作解释。贫僧就坦白说了吧,本寺如今正面临存亡危机,万一这样的情形持续下去,星宿寺长达数百年的历史恐怕延续不了几年的时间。」
  「…………」
  常玄面不改色地做出这番断言,春虎没有出声,但是寺里在一旁旁观的人们纷纷鼓噪了起来。听见常玄这直言不讳的发言,他们显然惊慌失措。
  接着,常玄没有理会周围的反应。
  「阴阳厅想必也有自己的想法,至于他们之后有什么打算,实在不是贫僧所能够预料。本寺与尘世隔绝,虽然偶尔会接受『工作』的委托,但也只是当成用来磨练实力的一种修行。如果因此遭到阴阳厅捕缚,或是丧失性命,这些都是发生在『外界』的琐碎俗事,本寺不会因此心生怨恨,更遑论与阴阳厅为敌。」
  「可是……」常玄又继续说。他说得淡然,但是口气愈来愈激动。
  「阴阳厅如果企图干涉本寺内务,本寺绝不允许也不会容忍这种事情发生。或许本寺真是咒术界的毒瘤,然而毒有时也是一种药。再说,咒原本就有阳有阴,无法切割任何一方,如果阴阳厅打算招降,岂非自乱阴阳之理。」
  常玄说得强硬,言语间展现出傲然自信,有如一位阐述世间常理的高僧。
  弓削露出要说严肃又过于凝重的神情,「我们真惹人厌啊。」背后的三善嘀咕着说。
  「遗憾的是,阴阳厅的力量确实十分强大,非本寺可以抗衡。如果有方法……如果有可以让本寺延续下去的方法,那只有春虎殿下,由您出任宗长,率领本寺与阴阳厅对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
  「这么做不只是为本寺的利益,您现在孤身与阴阳厅为敌,理由贫僧无从得知,但是如果要对抗阴阳厅,相信本寺可以成为不小的助力。请与我等联手,成为咒术界之毒与阴暗面,这样的毒与阴,必定可以矫正阴阳厅的阳,进一步促进整体咒术界的繁盛。春虎殿下,请务必接下本寺宗长一职。」
  常玄老迈的身体涌出力量,铿锵有力地提出请求。这番话说完之后,嗓音彷佛仍隆隆回响在深山之中。
  ——真是乱来……
  从先前与理晏的对话也料想得到,常玄果真有与阴阳厅作对的打算。既然星宿寺实际的负责人是他,这个决定想必不会轻易收回。弓削立刻思考了起来,万一土御门春虎与星宿寺联手,将会对阴阳厅造成多大的威胁。不过,她还没得出结论,「抱歉,恕我无法答应。」春虎直截了当回绝了对方的请求。
  常玄不愧是见多识广,神情完全不为所动,然而他全身高涨的力量呈现出浮动不稳的状态。
  「……请问可否告知贫僧原因?」
  「本来我就没有那个意思,而且很抱歉,如果要对抗阴阳厅,星宿寺的战力帮不上什么忙。我现在可是费尽了心机潜伏,要是藏身地点曝光,我也就完了。虽然不知道您对我有什么期待……但我可没有您想像的那样无所不能。」
  春虎说着,耸了耸肩。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言行举止极其自然。看在处于敌对立场的弓削眼里只觉得不寒而栗。
  春虎接着又客气地说。
  「这次我会依约前来,其实是有点事情要办。只要事情处理完,我就会尽快离开,只是抱歉打扰到各位。」
  「……您到这里有何贵干?」
  「嗯……这个嘛,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称呼,这里有一位千先生吗?」
  听见春虎抛出的问题,常玄第一次面露不快。
  「……如果您指的是千翁,他现在依然健在。不过他只是寺里一位普通的仆役,不是您需要在意的对象。」
  回应的语气听得出恼怒,春虎有些讶异,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微笑。
  「原来如此,虽然您应该是真罗大师的弟子……『不能无视千先生的教诲,要认真倾听』,真罗大师没这么告诫过您吗?他和您不一样,对千先生有很高的评价。」
  「……您应该也很清楚,真罗法师虽然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但也有不少缺点。」
  「哈哈,说得是。让您这么一说,我实在没办法反驳。」
  春虎愉快大笑,从容的态度让人不敢相信,他正在与那个威严十足的常玄对峙。
  「不过千先生还活着就好,我会在这里到处找找,星宿寺境内也很让人怀念。」
  春虎说着,把双手叉在腰上,往中庭环视了一圈。
  「……真亏这里能留存下来。」
  少年喃喃说着,脸上明显流露出超龄的深刻感慨。这一刻,弓削清楚感觉到少年体内存在着过去的灵魂。
  他是土御门春虎,同时也是土御门夜光。
  听见春虎的回应,常玄怫然作色,有那么一瞬间,他用力握紧了拳头。
  「……看来谈判破裂了。全怪贫僧无德,实在惭愧。」
  「用不着那么在意……其实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也没有特地出手相助的道义。」
  春虎笑说,但是和之前的笑容不同,笑中增添了一份高傲。
  另一方面,常玄同样露出无所畏惧的微笑。两者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绷,众人全屏息着观看事态发展。
  「春虎殿下。」
  「什么事?」
  「虽然不想这么做,但贫僧必须把您留在这里。」
  「我说过了吧,我没有答应的意思。」
  「只有留下您,本寺才有办法继续生存。」
  常玄斩钉截铁地说,春虎搔了搔头,像是很伤脑筋。
  这时——

  「——到此为止,常玄这厮还不退下!」

  突如其来地,在春虎面前,灵符堂的阶梯上,一位式神现出实体。弓削——以及寺里其他人全吃了一惊。
  那是位女性,而且是位美丽的女性。
  她浑身散发出高贵又威严的气质,宛如一位年轻的女武者,同时她身上带有魅惑人心的妖艳,两者调节得恰如其分。锐利而且灵活的眼眸有着一对湛蓝色的瞳孔,是位身穿军服,因此更显出禁忌魅力的绝世美女。
  不过,她的模样和人类不同。她的头顶长出一对兽耳,一条树叶形状的柔软尾巴在背后摆动。
  生灵,而且是「狐狸附身」的状态。
  「归根究柢,主人原本就没有义务答应你们的请求,况且答应这件事情也没有益处。如果您执迷不悟,坚持要危害主人,就算是渊源再深的寺院,也休怪我手下无情。」
  女性口气凛然,冰冷地发出警告。
  接着——

  「……我也差不多腻了。春虎,可以了吧。」

  在春虎的斜后方,又接着出现另一位式神。
  这次出现的是男性。
  那是个彪形大汉,身高几乎有本堂的屋檐那么高。他的体格健壮,筋肉隆起,与魁梧的身材相得益彰,身穿西装的外表带给人干练的印象。一头金黄短发令人联想到皇冠,五官深邃的脸上浮现桀骜不逊的笑容,愉悦地眺望着常玄。
  在男性的西装左袖,袖子里隆起的地方从中间消失,随风飘扬。不仅如此,他全身散发出阴性的瘴气——鬼气。他是鬼,而且是自古便存在人世之间,于尘世漂泊,名声响亮的「独臂鬼」。
  「反正早就料到会是这种情形,不过比原本以为的还快得到结论就是了。」
  男性的嗓音粗哑,但很有磁性。
  弓削屏气凝神,凝视着两位式神。
  美艳的狐妖与独臂鬼,他们正是扶持夜光的双翼·飞车丸与角行鬼。他们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和春虎宛如融入现场的气氛完全不同。两位式神一出现,彷佛甚至连春虎这位主人的「身分地位」也忽然跟着提升。而且错不了,有这两位式神作为护法,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不是一般的咒术者。
  「弓削。」三善忽然厉声一喝,弓削正摸不着头绪的时候——
  目光和角行鬼撞个正着。
  「然后呢?你们这些阴阳厅的打算怎么办?现在这个当下,我们都是敌人的敌人……不如大家一起并肩作战吧?」
  ——糟!
  糟糕。弓削正这么想的时候,隐形术早已经让人看破。
  由于太集中精神「视」两位式神,导致隐形一时松动。没想到自己竟会犯下这种基本的错误,不对,说不定对方早已看穿我方的隐形。总之,隐形失效,但是结界没有受到影响。弓削因为难为情涨红了脸,从躲藏的那棵大树后面站了出来。
  也许是料想到他们会潜藏在某个角落,常玄不为所动,其他寺里的人和春虎却不约而同注视着弓削。
  接着,三善立刻随着弓削跳了出来。
  「我们和这件事情完全无关,请各位见谅。」
  他单刀直入,高声宣言。不过他是躲在弓削背后,缩着身子说出这番话来。弓削已经习惯同僚这副德性,但同样身为『十二神将』,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春虎像是不在意两位『十二神将』的丑态。
  「感谢两位——这种感觉真奇怪,毕竟我现在是个通缉犯……不过事情我明白了,那就请你们暂时在一旁待着,大家不相妨碍。」
  他朝弓削和三善这么说着,豪放不羁地咧嘴笑了起来。
  快活的笑容。眼前的状况让他乐在其中。
  「遗憾之至。」常玄说。「事已至此,贫僧别无选择。而且——您未免太小看本寺了,春虎殿下。」
  话声一落,弓削设下的结界毫无预警消失。
  「——怎么回事?」
  弓削惊呼,三善哑然失声,飞车丸和角行鬼也瞠目结舌,全身出现裂核。
  如果常玄吟诵出一句咒文,或是作势结成手印,不管他试图使出什么样的咒术,飞车丸想必都会不由分说早一步阻止他的行动。
  然而,常玄根本做出没有任何动作。
  启动术式的是那些支持常玄的师父们,他们在远处观察事情发展,以常玄那句「遗憾之至」作为暗号,展开行动。
  术式以本堂为中心,爆发性地向外扩展。
  结界。不过,那不是普通的结界,而是属于阻断内部咒力的结界。不动明王的不动法里面有结界护身法这种咒术,此时发动的是与那类似的结界——更正确来说是称为「法阵」的术式。
  术式虽然类似,但两者的规模有天壤之别。一般来说,结界护身法的对象只有术者。让行使术式之人能断绝各种咒力或是灵力的影响力,这正是结界护身法的作用。然而,眼前的法阵结界属于铺设式,规模扩及封印整座山的程度。
  由本堂展开的结界与从山脚延伸上来的结界合流,两者结合形成巨大的法阵。弓削想起在前来星宿寺的途中,路上经过的那一道山门。
  以那道山门为起点一直到前面的山顶,原本就设有结界,因此这个咒术是强化原本的结界——更准确来说,其实是瞬间替换成其他术式。换句话说,这个法阵的效果范围为星宿寺全境内,让这广大的范围内无法行使咒术。
  弓削擅于结界,正因为如此,她相当清楚利用原本结界设下的这个法阵,规模有多么庞大以及复杂。
  这个法阵最强大的地方,在于能夺去所有咒术者的力量,想必是在各种条件——土地的灵性、长年培养的咒力环境、储积的灵脉力量、发动时的灵层状况等皆配合得天衣无缝,才有办法完成这样的法阵。而且在这无数的条件之外,还必须准备合适的术式,光想像就叫弓削头昏眼花。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绝对是天才才有办法设下的结界。
  飞车丸举头仰望,恶狠狠地啐了一声,头上的耳朵摆动,显得相当烦躁。角行鬼轻轻「噢」了一声,似乎深感佩服。两位式神的身上出现裂核,虽然还能保持实体这点令人惊异,不过就连实力如此强大的式神也免不了受到影响。
  「——如何?」常玄露出高傲的微笑,「春虎殿下,不对,夜光殿下,这是您以前在本寺设下的结界,不过稍微经过一点更动,想必就算是您也无法解咒。」
  听见常玄的话,「……嗯。」春虎苦笑着应了声。
  「要立刻解咒是没办法,不过您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没办法使用咒术,您也会很伤脑筋吧?」
  「……您是位伟大的咒术者,然而要成为本寺——『暗寺』的宗长,还必须具备以更开阔的视野行使咒术的经验。」
  常玄忽而右臂一挥,以这为暗号,身穿法衣的师父们纷纷冲进中庭。
  那是一群武装僧侣,手上全部握有枪枝,其中甚至有人拿着自动步枪,看上去简直像是现代的僧兵。
  「本寺的『工作』种类繁多,为达成目的不执着于使用『甲级』,这一类的手段就广义来说也算是咒法的一种。然而,贫僧也不愿在境内动用枪械,还请勿妄加抵抗。」
  师父的人数约有十四、五人,其他也有疑似是「云水僧」的人。就眼前状况看来,寺里约有半数以上的人选择支持常玄,而他们手上的枪口全部对准了春虎。
  「这些……无礼的家伙!」
  飞车丸不顾身上的裂核,柳眉倒竖,勃然怒斥。但是在咒术遭到封锁的状况下,被这么多支枪指着,即使她再厉害也无法完全防御,而后方的角行鬼当然也不可能做到。他们自己无所谓,重点是保护不了主人春虎。
  星宿寺用来对抗夜光转世的春虎,以及协助他的两位护法,使出的绝招正是这个法阵结界。
  「春虎殿下,请您放弃无谓的抵抗,投降吧。」
  灵符堂前遭到僧兵团团包围,弓削杵在原地,不祥的预感让她背上冷汗直流。
  ——这……情形不妙。
  常玄非常清楚地宣告要与阴阳厅为敌,万一春虎真的被寺里的人擒住,他不可能轻易放过弓削等人,恐怕一样会将他们关在这座寺里。
  弓削瞥向一旁的三善,此时的他也同样不满地蹙起眉头,不过也许是想不到什么对策,他始终不发一语。
  在枪口的包围下,「……真是的。」春虎悄声唾骂。「刚才还搬出一堆大道理来,现在这种做法不是和黑道没有两样吗?」
  「……贫僧之后自当接受斥责。」
  「别误会了,我没有责备您的意思,况且您说必须以更开阔的视野行使咒术,这个意见我也赞成。为了回敬,接着就让您见识一下『我的做法』吧。」
  说完,春虎随即拿起某个东西,因为他的动作极其自然,甚至连那些提高警觉、手中紧握枪枝的师父也没来得及反应。现场反应过来的人只有常玄,他射出锐利的目光,但是春虎手上的东西既非咒符,也不是咒具。
  那是一支手机。
  「……简单来说,就是军队的做法。」
  一抹冷笑掠过春虎唇边,忽然间,一道巨大的黑影横跨乌云笼罩的中庭。
  弓削立刻仰头望向天空,接着睁大了眼。一大群鸟飞过中庭上空,数量相当惊人,大约有好几十只鸟密集地往这里飞来。
  那些飞来的鸟是海鸥,而且是青蓝色的海鸥。那是式神,是威契夫公司制的运输式式神,『T2·飞鸥』。
  不过,真正吸引弓削目光的不是成群的『飞鸥』。数十只海鸥各拉着一条钢索,合力吊起一个巨大的铁块。
  「什——」
  聚集在中庭里的人纷纷抬头仰望,哑然张大了嘴,黑影正下方的人更是急忙逃到一旁。
  接着,海鸥抵达中庭的正中央,同时放开钢索。
  铁块落下。
  常玄等人设下的法阵结界完全覆盖星宿寺广大的境内,当然上空也在结界的范围之内。铁块从呈半圆形展开的结界上方落下,撞上结界,结界表面因而出现波浪般的裂核——接着铁块穿过结界,重重地摔在地面。
  霎时间天摇地动,巨大的撞击声与冲击传遍整个境内。包括常玄、弓削与三善在内,所有人都惊愕不已,凝视着从空中坠落的铁块。
  在众人尚且惊魂未定时,春虎泰然自若地下达指令。
  「术式开放,土蜘蛛启动。」
  这指令不是真言也不是祝词,甚至不是带有咒力的「咒文」。
  但这句话一说出口的瞬间,在战后超越半个世纪以上的漫长时间后,铁块里的术式再次觉醒。
  在阻断咒力的法阵内,要行使咒术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铁块内部以物理性的方式刻上咒纹,就是常玄设下的巨大法阵也无法阻止咒纹发挥作用。而且,刻在铁块上的咒纹使钢铁的装甲形成一道新的对咒结界,以由内部产生的结界阻挡设在境内的法阵影响,确保装甲内部咒力循环的环境可以照常运作。
  铁块——有如颤抖一般——动了起来。
  原本向内弯曲的八只脚发出锐利的金属声响,呈放射状伸了开来。八只脚在地上踏稳脚步,支撑起胴体的部分。
  那东西呈现出异形的形状。
  蜘蛛。
  用钢铁打造的巨型蜘蛛,胸部以上长出如穿戴铠甲的武士上半身。武士头顶有圆锥状的头盔,头盔前装饰着一个五芒星的象征物,散发出朦胧的金黄光芒。
  「……装、『装甲鬼兵』……!」弓削喘不过气似地说。
  过去接受旧日本陆军的要求,阴阳将校土御门夜光达成了咒术的复兴与整合。
  大战时,由他开发的代表性军用式神,正是眼前的『装甲鬼兵』。
  而且——
  「……不只一台。」
  三善喃喃说着,朝惊呼了声「咦?」转过头来的弓削点了下头。
  「虽然咒力遭到阻断,但还是可以『视』得灵气。目前在北边山脚,还有南边——山路方向的山脚,各启动了一台『装甲鬼兵』,为了破坏境内的结界已经展开行动。」
  常玄准备的法阵结界不只从本堂蔓延出去,也从山脚下延伸上来,换句话说,那里同样设置有结界基点。此时此刻,『装甲鬼兵』正打算前往破坏这些基点。
  「——居然有这种事情。」
  常玄的嗓音掩不住颤抖。
  「好。」
  春虎则是笑着将『鸦羽』一掀,朝等待指示的两位护法说:
  「这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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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章 ☆ 咒刹大火

  1

  那是个严厉而且抚媚的成熟女性声音,真言在脑中回响时,秋乃屏住气息,竖起了头上的耳朵。
  声音忽然传来,不只是秋乃,夏目和那个叫做山城的咒搜官脸上也同样浮现惊愕的表情。不过,和仅是惊讶的秋乃不同,两人似乎已经料想到那个声音代表什么意义。
  「这是——!」
  「可恶,来了吗?」
  他们各自叫喊,把视线转向山顶。看见两人这样的反应,秋乃终于察觉这声音的意义。
  ——土御门春虎来了!夏目的青梅竹马来了!
  可是刚才那是女人的声音,难不成土御门春虎是个女人吗?也说不定他是和女人一起上山,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土御门春虎已经抵达星宿寺这点绝对不会有错。
  ——夏目……!
  夏目的脸上流露出和先前截然不同的焦躁,焦躁——再加上不安、期待,以及有些胆怯的复杂神情。
  「情形开始混乱起来了。既然真正的目标出现,也没时间继续在这里拖延,我看还是赶紧收拾掉你吧。」
  山城发出凶恶的宣言,操纵长出眼珠的黑霭——蛊毒群。
  夏目闻言,「……那是我要说的话。」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没有时间再跟你耗下去了。」
  劈啪作响的微弱电流窜过夏目全身,山城嗤之以鼻,再度释放出蛊毒群。
  面对迎面而来的大群蛊毒,夏目毫不畏惧,站到了秋乃前面。电光一闪,视野完全被埋没,秋乃拼了命地强忍,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如此强烈的震动与轰隆声,秋乃只觉得生不如死。雷电接连打在身旁,她缩紧了头上的耳朵,脚抖得没办法走路,就连要确认周围的状况都很困难。
  激烈的咒术战根本没有自己介入的余地,只能躲在一旁,尽量避免拖累夏目。至少——
  「天、天狗先生!快帮忙夏目!」
  明知道这是无理的要求,秋乃依然大喊。她一边喊叫,一边为了尽量远离夏目他们,背对疯狂肆虐的雷鸣声跑了起来。
  然后,她摔倒了。
  ——啊啊,真是的!
  自己怎么会这么笨拙,不过现在没有时间可以让她哀叹。她急忙扶好滑落的眼镜,起身后又重新跑了起来。
  但就在下一秒,一股莫名的无力感往秋乃袭来。她脚步踉跄,差点又要摔倒在地上,于是她连忙停止奔跑。
  ——咦?怎么一回事?
  秋乃正为了自己突如其来的不适惊讶时,发现原本轰隆作响的雷声停了下来。
  「夏目!」
  她急忙回头,看见夏目正单膝跪倒在地上。恐惧瞬间让她全身冻结,但是消失的不只是雷,还有山城操纵的蛊毒群也是一样。山城仰望头顶,「可恶!」愤恨怒骂。
  「这个结界是怎么一回事?法阵?是常玄搞的鬼吗?」
  山城勃然大怒,接着秋乃发现自己的兔子耳朵也不见了。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似乎是和咒术相关的事物忽然全部失效。这情形和土御门春虎的来访有关吗?至于夏目会蹲在地上,肯定是受到咒术失效的影响,因为她和秋乃同样属于生灵。
  不过,比起秋乃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夏目的状况似乎更严重。她脸色苍白,身体无法动弹,甚至像是随时可能趴倒在地上。
  ——难道说!
  会出现这样的情形不只因为她是生灵,也和她曾经死而复活有关吗?如果真是如此,咒术一旦遭到封印,对夏目来说不等于是攸关性命的危机吗?
  「啧!没办法了。」
  失去蛊毒,咒术遭到封印的山城露出可怕表情,从西装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
  那是一把手枪。秋乃大惊失色。
  「我不会杀你,不过要是你继续抵抗,别怪我开枪射穿你的脚。反正咒术遭到封印,你也没有胜算,死心吧。」
  山城说完立刻往夏目走了过去,夏目依然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从凌乱的黑发底下瞪向山城。她的眼神里看得出无尽的战意,脸上却是血气尽失,额头上大汗淋漓。咒搜官持枪接近,但她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夏目有危险了。秋乃反射性地冲向夏目,可是有个人抢先她一步,挡在夏目与山城之间。
  天狗式神。
  山城的脚步停了下来。
  天狗式神也无可避免地受到结界影响,全身出现裂核,身影像是随时可能消失,不过他还是慢吞吞地站到两人之间,为了阻止山城挺身而出。
  「啧,碍事的家伙。」
  山城随手开了一枪,枪声在山中回响,式神的裂核变得更加激烈。
  秋乃脸色铁青,大喊:「住手!」当然山城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他断断续续开了两枪,枪击引发裂核反应,阻止式神的动作,他便趁这时候绕路往夏目逼近。
  这个时候,情况再次出现急遽变化。
  突如其来地,秋乃体内那种虚脱的无力感消失了。
  让咒术失效的结界解除了。夏目露出炯炯有神的双眸,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山城连忙举起手枪,然而一只如木桩粗壮的长手臂从旁边伸出来,紧握住手枪以及咒搜官的右手。
  山城顿时双目圆睁,立即用左手结成刀印,斩向式神手臂。裂核一出现,他随即抽回右手,往后方跳开,手上的枪也在这时掉在地上。
  天狗式神一脚往山城掉在地上的手枪踩了上去,接着随着沉重的震动,把手枪踩得粉碎。
  「混帐家伙!」
  山城拉开距离后,如魔术般取出咒符,摆起架势。不过,这时夏目也已经做好应战准备。她的全身缠绕雷光,双手握有多张咒符,与山城对峙。秋乃再一次停下脚步,屏住气息,因为她认为两人必定会隔着天狗式神,再度展开咒术战。
  但是——

  「蜘蛛。」

  杵在两人中间的天狗式神隔着面具,含糊不清地小声说道。
  夏目与山城赫然惊觉,同时停止动作。式神将向前弯曲的背脊挺直,把脸转向山脚——北辰山的北侧。秋乃循着他的视线望去,听见在苍郁的杉林深处,传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动的声音。
  那是庞然大物移动的声音,秋乃再次让因为结界而消失的兔子耳朵实体化,鲜明地捕捉到那道气息。她听见树皮撕裂、树干断裂,还有金属摩擦般的机械声响。
  接着,她正觉得好像看见森林深处出现了什么东西,一个巨型铁块便猛然冲出战场,踹倒了巨大的杉树。
  巨型铁块呈现蜘蛛的外形,那是只异形蜘蛛——土蜘蛛。
  「装——!」
  「『装甲鬼兵』!怎么可能!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出现在这里?」
  夏目与山城愕然惊呼,原本目标前往山顶的土蜘蛛忽然停止前进。
  土蜘蛛的身体长出一个穿戴老旧铠甲的武士上半身,覆盖住整张脸的铁面具转过头,望向夏目等人。
  在铁面具空洞的眼窝底下,冒出朦胧的火光。空洞的双眼一捕捉到夏目等人的身影,似乎顿时闪耀起锐利光芒,支撑胴体的八只钢铁长脚宛如发现敌人踪影,喜不自胜地上下激烈摆动,改变前进方向。
  接着,土蜘蛛笔直地往夏目等人冲去。
  「呃!」
  山城连忙后退,夏目和天狗式神也急忙逃离直往自己冲来的土蜘蛛。
  土蜘蛛的外形看起来笨重,动作却很迅速。众人躲过突击后,土蜘蛛立刻转换方向,再度笔直冲刺,展现出彷佛能听见大喊「冲啊」的气势。对方明明是个异形的铁块,不知道为什么却能感觉到强烈的冲劲。
  「这该不会是……土御门春虎带来的吧?」
  山城使出全力闪躲第二次突击,忍不住怒吼。尽管已经可以使用咒术,对上土蜘蛛的『十二神将』依旧陷入了苦战,毕竟对方可是等同于战车的蜘蛛。秋乃不是很了解『装甲鬼兵』,但也不认为人类有办法正面迎战,并且战胜这个东西。
  土蜘蛛在冲向山城的同时,身上的武士从铁面具的口中吐出了丝线。
  它的目标是夏目。夏目放出雷击烧毁丝线,但在同一时间攻向土蜘蛛身体的雷击,并未造成损害。土蜘蛛的动作虽然出现瞬间迟疑,不过即使遭受雷电直击也毫发无伤。
  土蜘蛛自在地摆动八只脚,往周围吐出蜘蛛丝,袭击夏目与山城。因为土蜘蛛同时以两人为目标,让两人得以勉强避开攻击,然而土蜘蛛的攻势完全没有减缓的迹象。不知不觉中,天狗式神已经离开两人身边,在一旁关注肆虐的土蜘蛛。
  土蜘蛛一再展开纷乱无序的高速攻击,充满跃动感的动作实在不像机械所为。只是,土蜘蛛果然有相当的重量,四周有如地震摇晃个不停,秋乃连要站稳脚步都很费力。
  这时,「咿!」四处冲撞的土蜘蛛忽然往茫然杵在原地的秋乃冲了过去。正确来说,土蜘蛛改变行进方向时,秋乃碰巧就在它的前进方向上。秋乃猛然竖起两只耳朵,惊慌失措地赶紧逃离现场。
  然后,她摔倒了。
  「秋乃!」
  夏目大吃一惊,立即释放雷击,打算牵制土蜘蛛的行动。雷击直接击中土蜘蛛,可是土蜘蛛不只没受到伤害,速度甚至完全没有放慢。八只脚踹踏大地,袭向倒地的秋乃。
  这下死定了,秋乃心想。
  然而,就在要踩上秋乃身体的时候,土蜘蛛突然自行停止动作。
  庞大的身躯依循惯性定律,在地面一路向前滑去,它动作俐落地让身体往上一跃,特地抬高有可能击中秋乃的一只脚,从倒在地上抱着头的秋乃头顶跳了过去。在完全避开秋乃后,土蜘蛛的动作总算停了下来。
  秋乃垂下的耳朵弹了起来,往左右张望,接着她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发现跃过头顶的土蜘蛛再次改变行进方向,盯着秋乃。她与武士四目相交,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在愤怒神情的铁面底下,朦胧光芒微微摇曳,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啧,居然是普通人。」似乎能听见它发出这样的抱怨。土蜘蛛立刻对秋乃失去兴趣,接着往难以置信地瞪向这里的山城展开突袭。
  秋乃纳闷地眨了下眼睛。
  ——它、它放过我了?
  她倒在地上,愣愣地想。
  「秋乃!你没受伤吧?」
  夏目冲了过来,扶起秋乃。
  「夏、夏目?那个是什么东西?」
  「『装甲鬼兵』——那是夜光制造的军用式神。」
  「军、军队的式神吗?」
  「对,过去我也对战过一次……不对……原来是这样啊,刚才的情形一定是因为主人不同……」
  刚才的情形指的大概是土蜘蛛放过秋乃那件事,虽然是蜘蛛外形的铁块,但感觉上却特别像人类,说不定就是因为主人的缘故。
  夏目扶住秋乃的肩膀,露出犀利的目光仰望山顶,望向寺院的方向。见到她那坚定又单纯的眼神,秋乃确定了一件事。那个人果然就在寺里,那个让夏目来到这里,希望能见上一面的青梅竹马。
  接着,就在这个时候,两人仰望的山顶升起火红烈焰,以及卷起漩涡的咒力,和甚至连山下也能感觉到的激战气息。
  上面发生咒术战了。
  「……秋乃,对不起,我……」
  「你要过去吗?」
  「对。」
  夏目转头,看着秋乃的眼睛点了下头。也许是因为态度真挚而且纯真,秋乃觉得这时候的夏目看起来甚至比自己还要年幼。
  「我知道了,我、我也会跑过去,要是我能抱着你过去就更省事了——」
  「不要紧,我还有个『绝招』可以使用。」
  「绝招?」
  「对,所以你用不着人勉强自己。」
  两人交谈时,山城正单独应付土蜘蛛的猛烈攻势。任凭山城再厉害,面对土蜘蛛也是穷于应付。土蜘蛛发现忽然出现的敌人实力超出原本预期,似乎也动了怒气。
  夏目一离开秋乃,往前跨出一步,土蜘蛛马上重新把她列入攻击对象。它先是往山城吐出丝线,再趁他应付那些蜘蛛丝的同时,往夏目展开突袭。
  这一次,夏目没有逃走的意思。
  天摇地动,土蜘蛛逼近。秋乃的双耳不住发抖,山城不禁咂舌,心想要是夏目一死,事情就麻烦了,于是从后方取出咒符,摆出攻击架势。在一旁观望的天狗式神摇晃着身体,似乎随时准备行动。
  少女与土蜘蛛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
  即使如此,夏目也没有逃避。
  她摇曳着黑发,凛然喊道:
  「走吧,北斗——第一封咒解除!」
  紧接着,夏目全身溢出强烈的「阴气」。
  没有一点杂质,高贵而且上乘的阴性水气,古时候有部分咒术者如此称呼这样的灵气——「龙气」。
  接着,夏目的灵力呈现爆炸性成长,从她身上感觉到的不再是属于「人类」的灵力,比较类似动态灵灾。秋乃马上察觉,那是早上夏目给自己看的那只体型娇小、体色金黄的蛟。那是来自依附在夏目身上——她说是构成自己一半身体的美丽生物的灵力。
  那其实不是蛟。
  那是只真正的龙。
  在后方牵制的山城见到夏目解除封印后的样子,不由得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以猛烈的气势向前冲去的土蜘蛛也像是吓了一跳,打乱了前进的脚步。
  夏目伸出右臂,把手高举过头,像是要一把抓住天空。随着她的动作,龙气也跟着往上空攀升。
  依据阴阳术的基本观念『阴阳五行说』,「雷」的雷气属于木火土金水中的木气,而与木气相生的正是水气。
  五行相生,水生木。
  而且,夏目释放出的不是一般水气,是真正的龙释出的高纯度阴性水气——龙气。龙气生出雷气,犹如掌控天候的龙神为证明自己的愤怒,往地面挥下「神鸣」。
  神圣的灵力涌现,逐渐提升为咒力。
  夏目高声吟诵出咒文。

  「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在道教里面,所有雷神当中位阶最高的是雷帝,这便是以雷帝之名使出的十字经雷法。
  夏目在念出咒文的同时,将高举起的右臂往土蜘蛛挥了下去。
  雷鸣声顿时吞没整个世界。
  炽热的亮白光芒将战场劈成两半,金黄闪电贯穿土蜘蛛,伴随高温、电光和巨响的猛烈冲击以土蜘蛛为中心,呈放射状向外迸散。
  秋乃实在睁不开眼睛,她用双手撝捂住脸,兔子耳朵激烈摇晃,产生裂核。感官知觉麻痹,甚至连平衡感也无法维持。
  后来不晓得经过多久时间,在秋乃觉得对时间的感觉似乎也被轰散的时候,她提心吊胆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土蜘蛛倒下了。
  八只脚支撑的胴体部分冒出阵阵黑烟,摔落在地上。周围地面也遭到轰飞,像是被剐去一大块地表。
  在土蜘蛛的前方,维持挥下手臂姿势的夏目就站在那里。
  残留的微弱闪电在全身迸裂,龙气仍在持续溢出,在主人周围优雅地卷起漩涡,使她的身影宛如雷神降临己身的战巫女。
  秋乃哑口无言。
  不过,「……小心点,『装甲鬼兵』还可以行动。」夏目头也不回地向秋乃提出警告。不可能吧?秋乃正这么怀疑的时候,土蜘蛛忽然动了一下。
  仔细一「视」可以发现,武士的铁面底下——虽然微弱——但还残留有些许光芒。光芒中带着永不屈服的斗志以及使命感,熊熊燃烧。
  土蜘蛛的脚慢慢地重新展开行动。
  「秋乃——我走了。」
  夏目说着,脚一踢,往土蜘蛛冲了过去。秋乃瞠目结舌,夏目的动作比先前更迅速、强劲,而且轻盈。
  夏目健步如飞,土蜘蛛全身铿锵作响,再次站了起来。
  夏目用雷烧毁武士吐出的蜘蛛丝,接着往上一跃,跳向高空——接着土蜘蛛的脚往上空挥去,瞄准人在空中的夏目。锋利的脚尖犹如一把长枪,刺向高空。
  ——夏目!
  从发动攻击的时机看来,夏目绝对避不开这一击。
  不过夏目在空中一踹,轻盈地避开了土蜘蛛伸长的脚。
  接着,她踹踏空气,在空中奔驰。她每次迈开脚步,都有金黄色的龙气在她脚下弹了开来。
  龙气在空中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夏目越过茂密的杉林上方,笔直冲向山顶。
  秋乃睁大双眼,出神地凝视着在空中奔驰的夏目。
  抬头仰望的土蜘蛛震动着八只脚,像在为敌人的表现喝采。接着,它动作笨拙地展开了追击。
  秋乃回过神来。
  这么说来,山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恐怕他也回寺里了吧。天狗又到哪里去了?秋乃转头一瞧,发现天狗式神依然待在和刚才相同的场所,和刚才一样站着观望秋乃等人的战况。
  天狗式神像是注意到秋乃的视线,他慢条斯理地点了个头,指向夏目和土蜘蛛离开的方向。
  这动作的意思是「你也一起过去」。
  「……嗯。」
  秋乃大大地点下了头,从兔子耳朵到脚尖,让全身抖动,接着卯足全力冲了出去。

  2

  『装甲鬼兵』在中庭落地后,马上展开镇压行动。
  八只脚活动自如,追赶周围人群。武士吐出蜘蛛丝,接连缠上武僧们。
  被土蜘蛛的丝线缠住的师父在顺势被击飞后,随即失去意识。他们不单纯只是昏倒,蜘蛛丝也吸取了他们的灵力。当然,武僧们立刻加以反击,其中也有人用自动步枪开枪射击,但子弹全部被『装甲鬼兵』身上的装甲轻易弹了回去。
  『装甲鬼兵』是以钢铁制的身体为形代的机甲式,不过是自动步枪发射出几发子弹,根本没办法引起裂核反应,反而是土蜘蛛像在说:「接着轮到我了。」展示出安装在身体两侧的机关炮炮口。
  太平洋战争时期的炮声发出现代枪声完全无法比拟的轰隆巨响,在山中回荡。因炮击而扬起的尘沙在地面蜿蜒蛇行。炮弹的大斧展现出豪迈的斩击,粉碎石灯笼、挥断巨树、在寺务所开了一个大洞、轰飞四脚门。它依从主人命令,没有特地瞄准目标,威吓的效果却是极佳。包围春虎的武僧们东奔西逃,如鸟兽散。
  「……老实说,使出战车根本是犯规的举动吧。」春虎苦笑着说。
  面对约莫二十人的僧兵,只是派出一台『装甲鬼兵』就足以镇压现场。话说回来,武装的僧兵虽然持有枪械,但毕竟不擅长团体战,负责率领他们的常玄更是没有指挥武装部队的经验,何况用步兵对上战车,原本就不可能有战胜的机会。
  两位表示绝不介入的『十二神将』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踪影,大概是害怕无端卷入这场混战吧。看来他们是趁着『装甲鬼兵』闯入战场时,躲到了别的地方。
  「别、别乱了阵脚!先拉开距离……!」
  「不对,是主人!攻击式神的主人!」
  几位疑似位高权重的师父声嘶力竭地发出怒吼。
  面对强大的式神时,将攻击对象由式神改为主人可以说是咒术战的基本战术,遗憾的是『土蜘蛛』的长处不只是攻击。『土蜘蛛』巧妙地用脚和胴体挡住子弹的射击方向,将射向春虎的子弹悉数弹了回去。
  接着,那些指示或是接受指示攻击春虎的人,因为忠诚的护法边怒斥:「无礼的家伙!」边发动激烈反击,武僧们的攻势也跟着沉寂下来。
  以山门为基点的结界遭到破坏,覆盖境内的法阵也出现破绽。一旁的本堂虽然仍有结界残留,但因为是以精巧的构造组成的术式,只要有一点瑕疵就会对整体产生巨大影响。如今,飞车丸与角行鬼身上的裂核早已平息。
  飞车丸在战场上华丽穿梭的同时,角行鬼进到本堂里面,破坏最后一道结界。他再回到外面的时候,法阵已经完全消失。
  武僧们仍在继续抵抗,过没多久,另一台『装甲鬼兵』从正面的山路压倒左右杉树,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是在南侧山脚启动、先前破坏山门结界的『装甲鬼兵』。看见又一个威风凛凛的式神出现,武僧们纷纷发出绝望的惨叫声。第二台『装甲鬼兵』没有理会那些人的反应,忙碌地移动八只脚,爬上山路,轻松跨过成了大炮攻击对象的四脚门。
  它行进到第一台『装甲鬼兵』面前,像是在说:「请求归队。」敬礼般地并拢了八只脚。第一台『装甲鬼兵』也表现出像是在说:「辛苦了。」的态度,踏响了脚步回礼。
  聚集在中庭的两台加上由北方攻来的那一台,共计三台『装甲鬼兵』,全是由阴阳厅的仓库偷出来的东西。原本『装甲鬼兵』这种级别的形代应该要封印在阴阳厅厅舍的封印保管室,然而因为『装甲鬼兵』的形代过于庞大,要放在厅舍保管相当困难,因此特地以研究用资料的名义,保管在阴阳厅位于八王子市的仓库。
  不消说,仓库设有咒术保全系统,尤其自『神童』大连寺铃鹿那起事件爆发后,戒备更是森严——不过比起厅舍里的封印保管室,要闯入八王子仓库相对容易许多。春虎等人在重重隐形的保护下,潜入仓库,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装甲鬼兵』窃取到手。
  「那本来就是我制造的东西,说是『归还』比较正确。」春虎好整以暇地说。
  「它们想必也很高兴吧。」飞车丸听了之后做出这样的回应。
  「说起来那算是军事武器,不是属于你的东西。」角行鬼如此评论。
  为了不让『装甲鬼兵』失窃这件事情太早曝光,春虎甚至用简易式代替,或是对里面的职员施加暗示,使出各种伪装的手段。事实上,在常玄进行修法『邀请』后,春虎花了整整七天才来到星宿寺,就是为了利用这段时间盗取、搬运并且为『装甲鬼兵』进行维修。
  春虎特地搬出『装甲鬼兵』,不是因为他事先料想到常玄会使出什么杀手锏。他单纯只是预防星宿寺这次的邀约其实是陷阱,为了应付发生在山间的攻防战准备最有效的手段。虽然最后成了对抗封住咒力的法阵极有效的对策,但追根究柢不过是碰巧罢了。但是就算没有准备『装甲鬼兵』,春虎也有不只一个用来破坏法阵的手段。
  飞车丸将镇压中庭的工作交由两台『装甲鬼兵』,接着回到春虎身边。
  春虎瞥向护法,确认她的模样。
  「不要紧吧?」
  「当然,春虎大人。」
  飞车丸摇了下尾巴,意气风发地立刻做出回应。角行鬼耸了耸肩,像是觉得很受不了。
  「春虎想知道是你的状况是不是『稳定』。你的状态本来就不好,刚才的法阵又造成很不好的影响吧,其实你大可以安分地等我们回去。」
  「这是什么蠢话,护法需要随侍在主人身旁,怎么可以独自在原地留守?」
  狐妖一脸正经,反驳了独臂鬼的说词。
  然而,春虎似乎也难掩困扰。
  「可是角行鬼说得没错,飞车丸你其实用不着勉强自己跟来。」
  「什么!居、居然连春虎大人也说这种话!春虎大人您的意思是不不、不需要在下吗?」
  「我没有那么意思。」
  「既、既然如此,请您不要再说这种冷漠无情的话!在下随侍在主人身旁,绝不是角行鬼所说的那么严重的事情,身为护法,这是应尽的职责!」
  飞车丸露出一副像是世界末日来临的表情,拼命说服春虎。清澈的湛蓝色眼瞳让泪水濡湿,头上的耳朵和优雅的尾巴也楚楚可怜地颤动着。老实说,如果是以前那副孩童的样貌还不打紧,如今她成了妙龄美女——而且用那种每次瞧了都让人不禁屏息的美貌做出同样的举动,春虎其实也有点伤脑筋。他藏住脸上的苦笑,「好吧。」只能这样回应飞车丸。反正与其把她抛下,结果她偷偷跟过来这里,还不如把她留在自己身旁,春虎也比较放心。
 

  接着,春虎再次把视线转回眼前的战场。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其实不想让『装甲鬼兵』在此地肆虐。
  然而结果变成了这个样子,时光的流逝实在极为残酷。春虎的眼神复杂,眼里映照出和现在相同的场所,但是和现在截然不同的往日光景,以及出现在景色里的那些让人怀念的人们。
  「……抱歉啊,真罗大师。」他寂寥地喃喃说着。
  不过,这样的呢喃或许言之过早。法阵消失导致的战况变化,不是只对春虎和他的护法有利。星宿寺不会如此轻易屈服。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目契毗药、萨缚佗、怛罗吒、赞拏、摩诃路洒拏、欠、怯哂法哂、萨缚、尾觐南、畔怛罗吒、憾漠!」
  不动明王火界咒在中庭肆虐,强大的咒力让春虎和飞车丸摆起架势防御,「噢。」角行鬼也咧开了嘴。
  火界咒在中庭引发大火,喷出火花,袭卷中庭,强悍的威力更甚于让机关枪无用武之地的『装甲鬼兵』。高涨的火舌卷起巨大漩涡,两台机甲式好不容易踏稳脚步。由于有咒术装甲的保护,它们就算遭到火界咒吞噬,也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损害。但是不同于子弹,它们无法阻止这一波攻势。
  接着,吞没『装甲鬼兵』的火界咒直接袭向本堂。
  春虎身穿的『鸦羽』大幅翻动衣摆,让主人飞向上空,两位护法也跟上他的脚步,一行人就这么避开热浪,往本堂的屋顶飞去。然而疯狂肆虐的火界咒直往上空延伸,一路追击黑衣的阴阳师。
  「嚣张的家伙!」
  飞车丸让全身迸散咒力,生出青蓝色的火焰——狐火。狐火正面迎向逼近的火界咒,双方势力相杀,艳红与青蓝的火焰交缠,绚烂色彩的火花随风乱舞。
  「——春虎、飞车丸,小心下面。」
  角行鬼「视」着脚下,同时跳了出去。春虎和飞车丸也同样立即转身回避,黑衣与尾巴在空中翻飞。
  紧接着,本堂屋顶由下方遭到贯穿,汹涌的灵气喷涌而出。
  灵气有如火山爆发,喷发时直接转换为咒力,向春虎等人发动攻势。由于威力过于强劲,没有余力组成术式使出咒术,但是万一让这股土石流般的咒力奔流淹没,势必无法全身而退。
  这股猛烈喷发的灵力不是单纯借由咒术引起,「……灵脉的控制解除了吗?」春虎凝重地说。
  三人好不容易跳上空中,避开攻势,然而火界咒与咒力奔流从下方逼近,使他们有如随风翻飞的树叶。风声呼啸,春虎的头发和『鸦羽』也发出激烈声响,被扑面而来的强风吹得在空中翻腾。
  春虎让全身受狂风吹袭,眯细右眼瞪向下方,冷静地下达指令。
  「——飞车丸处理火界咒,角行鬼负责灵脉。」
  「遵命。」
  「我可不保证能全部压制下来。」
  两位护法各自答应,接着如流星飞驰,再度冲向地面。
  首先出手的是飞车丸。
  「眵侄他、乌驮迦提婆那、堙醯堙醯、娑婆诃!」
  她结成龙索印,吟诵出十二天之一的水天真言。护法的咒力立刻幻化成水滴,落下雨水,形成水流,如瀑布攻击火界咒。
  水蒸气顿时如火山气体喷发,飞车丸张起结界,毫不畏惧地在灼热的水蒸气中降落。
  「曩莫、萨漫眵、勃驮南、伐楼拿也、婆娑诃!」
  接着她又吟诵出十二天真言,让倾泻而下的瀑布变成水流漩涡。水流卷起漩涡,由内侧击散火焰,激流接着向外涌出,甚至连留在火界咒里的两台『装甲鬼兵』也不敌水流威力。
  另一方面,角行鬼的做法非常单纯。
  「……好吧,看来可以大显身手了。」
  他挂起狂妄的笑容,往喷涌而上的灵脉冲了进去。在猛烈攻击全身的咒力中,角行鬼露出了獠牙。
  平时眯成一条线的双眸睁得浑圆,散发出狰狞的目光。金色短发顿时变长成了婆娑罗发。高浓度的鬼气充塞体内,将近两公尺的巨躯宛如由内部膨胀,又更大上了一、两倍。
  接着在他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对骇人的尖角。
  咒力一碰触到缠绕在他身上的鬼气,便化成瘴气往后方的上空飞散。角行鬼冲进喷发的咒力中,撕裂咒力奔流,往地面疾冲,闯入屋顶有个大洞的本堂。
  他脸上浮现野兽猎捕猎物般的笑容,露出獠牙,放声咆哮,他使尽全力握紧右手——
  一拳打向大地的泉源。
  咚的一声,震动传向灵脉,周围地面随之隆起,在此同时,位于中心的本堂像是由内侧发生爆炸,往外轰飞。冲击的威力波及中庭,撞上飞车丸使出的水流,溅起激烈水花。
  火界咒与灵脉,在让两大咒术相杀结束后,飞车丸站在中庭的正中央,角行鬼在遭到轰飞的本堂根基上悠然伸展身体。
  「——高天原尔宣天之祝词太祝词吞没世上罪衍祓净身心——」
  接着,春虎展开羽翼般的『鸦羽』翩然落下。他口诵最上祓的祝词,在着地的同时「啪」地击掌。击掌声乘着咒力,净化附近一带的灵力。
  飞车丸立刻回到春虎身旁。
  「春虎大人。」
  「……嗯。总之灵脉稳定下来了——角行鬼,辛苦了。」
  「要道谢还太早。」
  角行鬼恢复原本的模样,稍微努了努下颚,指向只残存部分根基的本堂后方。
  本堂后方的地势沿着山顶上升,在上方将地面整平,建了一座讲堂。在讲堂前面,星宿寺的师父们群聚。以常玄为中心,一度撤退的武僧们也再度集结。
  常玄瞪着春虎,面露凶相,目露凶光,眼神像是恨不得焚毁对方,紧咬双唇。
  飞车丸的目光冷酷,正要上前驱敌时,遭到春虎的制止。
  「……常玄法师。」春虎唤道,「您还打算继续下去吗?」
  「当然,本寺绝不屈服于外力。」
  「我没有要各位屈服的意思。」
  「要是您放任阴阳厅,下场也是一样。」
  「我也没有放任他们的打算。」
  「……既然这样……」
  常玄咬牙切齿,愤恨的语气像是忍无可忍。
  「为什么……您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为什么对本寺见死不救!本寺的历史远比阴阳厅之流还要久远,为什么您宁愿弃之不顾?舍弃本寺,说不定会毁了前人的功绩伟业——自古连绵流传至今的伟大咒术技法!您让咒术在现代存续,并且开花结果,为什么舍弃这个地方!这里也有许多您该守护的东西吧!」
  这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也是充满执念的质问。
  面对这个问题,春虎的态度始终平静,「很遗憾听见您这么说,不过现在这么指责我未兔太迟。」回应的嗓音异常冰冷。
  「法师,过去以为国家贡献这个理由,您知道我摧毁了多少『前人的伟业』,根绝了多少所谓『自古连绵流传至今的技法』?您拘泥的那些东西曾经被我完全熔掉,重铸成军刀。我该守护的东西您真的明白吗?我可是把这个国家的咒法全部搅乱,混杂在一起,在强行整合的狂人啊。」
  春虎的口气既不火爆,也没有特别激动,不仅如此,听来甚至有些许的哀愁。
  然而,这时候的春虎散发出异样的魄力,带有和咒力与灵气不同,更深沉的「黑暗」。一转眼,常玄已是脸色苍白。
  「法师,为了让这座寺院存续,您打算交由我来率领的这个做法,根本是大错特错。」
  听见春虎这番劝告,常玄狠狠地咬紧了唇。接着,他浑身颤抖,法衣衣袖翻动作响。
  「上!」
  僧兵们闻言随即四散,齐声吟诵起咒文。有火界咒、小咒、不动金缚,其中也有人掷出咒符。
  「真是的。」
  角行鬼微微一笑,用鬼气将逼近的咒术一扫而空。飞车丸冲到春虎面前,接连抛出青蓝狐火。
  咒术战再度爆发。
  面对隔空交火的咒术,春虎没有试图避难,『鸦羽』把所有接近主人的咒术攻击全挡了下来。春虎泰然自若地向前走去,转头朝向被水流冲到中庭角落的『装甲鬼兵』。
  「既然他们自行破坏本堂,我也用不着再客气——歼灭这个地方。」
  被水流冲走的『装甲鬼兵』像是撞上巨大杉树,有些头晕目眩。不过一接到主人的指令,它们立刻让关节铿锵作响,重新展开行动。八只脚踏响大地,闯进武僧群中。
  就在这个时候。
  原本神情严肃而且哀伤的春虎,忽然眉开眼笑,他没理会式神们与僧兵交锋展开混战,兀自背对战场,一路走向寺务所。
  寺务所与本堂同样面向中庭,因为遭受咒术战和炮火的攻击,整体呈现半毁状态。然而春虎此时不是往门口走去,而是走到建筑物的旁边。那里有个人避开成为战场的中庭,从后面绕了过来。
  「千先生!」
  「呵呵,好久不见了,夜光大人。不对,现在该称呼您春虎大人。」
  一旁的中庭传来轰声、怒吼声和咒文的吟诵声,老人却像在散步,态度显得从容自在。
  但是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意如今变得更深,那双饱经岁月风霜而更显得澄澈的双眼,浮现出难以言喻的感慨。
  「你老了,不『视』我还真认不出来。不过这也是当然的吧,你现在年纪多大了?」
  「老头子我也搞不清楚了,九十来岁后就没再清楚算过啰。」
  「『老头子』是吗?哈哈哈,你的说话方式完全是个老人家了。」
  「是啊,现在甚至还有人叫我『千爷爷』。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真的是过了很长——非常漫长的时间啊。」
  千爷放声大笑。近似乡愁的情怀在胸中盘旋,春虎剩下的那只右眼微微泛起泪光。
  「春虎大人您已经是别人的模样,但还是看得见夜光大人的影子。」
  「我们继承相同的血缘,会相像也是当然的吧。」
  「真让人怀念……而且这种乱来的个性就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改变。」
  千爷边说着边往中庭瞥去,那里现在正有火焰乱舞、水流奔湍、风声呼啸、天摇地动,激烈的战况如今正在摧毁两人共同的回忆。「不好意思。」春虎神色凝重地道着歉,「别这么说。」千爷笑道。
  「春虎大人,您专程跑来这里,该不会是为了这个东西吧?」
  千爷说完,把春虎带往寺务所后方。见到随意摆放在地面的那个东西,春虎顿时神情一振。
  「非时!果然结出果实了……!」
  春虎发现的是一盆种在盆栽里的树苗。包括盆栽在内,整体高度不到一公尺高,在寒冬将近的这个季节,细枝上茂密地长着娇小而且椭圆的青翠绿叶,另外还零星地长出两颗婴孩拳头大小的橙色果实。
  「是你帮忙照顾的吗?」
  「是啊,反正我也闲着没事。」
  「能让这东西结果的修行者,全天下可找不到几个。」
  「您过奖了,不管是人还是什么,培育确实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千爷面露微笑,弯下腰把盆栽拿了起来,「本来我放在橘堂照顾,看来先拿过来这里果真是正确的选择。」接着他把盆栽递给春虎。
  「……可以吗?」
  「事到如今还跟我客气什么,不过您拿这东西要做什么用?」
  「……不知道。」
  「噢,不知道啊?」
  千爷像是难掩讶异,春虎接过盆栽,露出了凝重神情。
  「……我现在在调查一件事情……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这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只是我想尽可能把所有方法都试过一次……」
  春虎垂下双肩,宛如祈祷般凝视着在手上的果实。这时候的春虎正像个与外表年龄相符的青涩少年。
  千爷静静望旧友这副模样,然后,他缓缓开了口。
  「……春虎大人,难不成是『泰山府君祭』失败了吗?」
  春虎似乎大吃一惊,愕然抬起了头。「……为什么这么问?」他神情严肃地问了回去。千爷哈哈大笑,不怀好意地压低嗓音。
  「那人现在就在这里。」
  春虎哑然失声,紧接着,从深山中——北侧的方向传来落雷的轰隆巨响。春虎察觉那道「气息」,睁大右眼,喘不过气似地开了口。
  「什么!那、那是雷法?而且——那不是龙气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啊,难不成是泰纯先生?他读星发现——!」
  春虎惊慌失措,完全没有隐藏脸上焦虑的意思。他反射性转往中庭的方向,咬紧了牙。
  千爷仔细观察春虎的模样,用排除多余顾虑的口吻说:
  「百郎坊也在那里——那家伙现在不受任何人的控制,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
  「……!」
  春虎把盆栽抱在怀里,随即转身离去。
  「您不去见她吗?」
  「我有自己的理由!」
  「这样啊……那么……没有其他事情了吗?」
  「什么?」
  春虎停下脚步,转过头。千爷面带微笑看着春虎,犹如一尊读不出表情的佛像。
  两人一时间陷入沉默,接着春虎摇摇头。
  「抱歉,千先生,我现在没有时间陪你进行禅问。」
  「好吧,那就算了,您请便。」
  短暂的僵局瞬间解除,千爷又恢复平常的口吻,沉稳的态度再次让春虎百感交集。
  不晓得今后能不能再见上一面——不对,这一别恐怕就是永别。春虎咬紧唇,硬是用意志力挤出爽朗的笑容。
  「千先生,谢谢,改天再来下一盘吧。」
  「真不死心啊,千万保重,春虎大人。」
  春虎掀起『鸦羽』,抱着盆栽赶回中庭。
  他冲进咒术交锋的战场,扬声下令:
  「飞车丸!角行鬼!我们撤退!」

  3

  夏目冲过高耸的杉树树梢上方,卯足全力奔驰。黑发在背后飘扬,粉红缎带激烈飞舞。她急促地喘着气,片刻不停地赶路。
  此时的夏目有土御门家的守护兽,亦即灵兽北斗的保护,这种模拟飞行的能力也是北斗身为龙的力量显现。从身体迸散出的龙气遵从夏目的意志,将夏目的身体一路往前推进。
  不过,这样的状态没有办法维持太久。
  即使施加直接与封印连结的咒术处置,生灵利用附身在自己身上的灵体力量原本就是风险极高的一件事情。愈是使用灵体的力量,遭到附身的人类就愈是危险。
  尤其夏目的情形更是危急。北斗附身在她身上的力量几乎都用在「维持夏目的存在」,一旦为了使用而解除第一封咒,等于是挪用了原本用来「维持夏目存在」的灵力。换句话说,夏目如今正冒着生命危险,操纵北斗的灵力。
  ——没关系,不要紧,我可以撑到山顶!
  夏目踹过空气,卷起狂风,全神贯注地往山顶冲去。
  奔向青梅竹马所在的地方。
  ——春虎……!
  心中的问题堆积如山,想要说的话数也数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特地把我唤回现世,又抛下我一个人?为什么把我交给泰纯,自己却消失无踪?为什么一次也不来找我——为什么完全不和我联络?
  如今的春虎在做什么,又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与阴阳厅为敌?春虎究竟有什么打算,甚至不惜远离过去的生活,对友人不理不睬,抛弃夏目?
  难道说——
  难道春虎真的变成了夜光吗?
  土御门春虎已经不存在这世上了吗?
  想要问的问题、想要说的话恐怕花一个晚上也问不完、说不完。怀疑与愤怒、哀伤与恐惧从内心深处源源不绝地涌出。
  不过最重要的是——
  想见到他。
  想看看他的人。
  想听听他的声音。
  想感觉他的存在。
  夏目奋不顾身地在空中狂奔,奔上山顶。
  接着,就在她终于望见讲堂屋顶出现在山林对面时,「哞、毘悉毘悉、伽罗伽罗、悉摩利、婆娑诃!」从正下方山林里使出的不动金缚术,捕缚了完全放松戒备的夏目。
  「啊!」
  她失去平衡,往地面坠落。龙气高涨,她强行扯断金缚,接着落地。
  她露出烈焰般的眼神,狠狠瞪着阻挡自己前进的术者。
  「——哼。」山城愤恨地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关……看样子你是让土御门家的龙附在自己身上吧?了不起,没想到你居然是『龙的生灵』。」
  「……滚开。」
  「要是我拒绝呢?」
  夏目的右臂一挥,随即窜出一道闪光,生成雷电劈向山城。可惜的是,山城使出的「避雷」术如今仍能发挥效用。闪电避开山城,劈向一旁的杉树。然而,夏目的雷击只是让树干稍微烧焦,她觉得很不甘心,攻击威力明显减弱不少。
  「怎么,我特地追来这里,结果你的灵力耗尽了吗?」
  山城没有吟诵咒文或是结成手印,而是再次使出不动金缚。夏目用雷击击退咒术,但一使出雷击,眼前立刻变得漆黑。
  恶寒袭来,冰冷的「死亡」气息抚过肌肤内侧。
  体内的北斗正激动地敲响警钟,警告她大限将至。再这么下去,……春虎施下的咒术将会毁于一旦。夏目透过北斗与现世连结的魂魄这下真的会离开身体,灰飞烟灭。
  尽管如此,夏目并未再次启动封印。
  「滚开!」
  夏目沉痛地大喊,使出雷击往四周扫射。电光交错,热气迸出火光,接连烧灼附近一带的杉树。
  在此同时,夏目试图往前冲,绕过山城,动作中充满与性命等值的龙气,展现出只有生灵能使出的飞快速度。但——
  「急急如律令。」
  山城掷出极为普通的木行符,咒符形成的藤蔓躲过雷击,捉住夏目,接着直接束缚她的手脚。
  夏目摔倒在地上,沿着山坡滑了下去。她立刻释放雷击,烧毁藤蔓。
  然而,此时另一张木行符已经出现在山城的指间,他又打算采取慢慢折磨的战术。
  接着终于——
  ——啊。
  意识昏沉,不省人事。刚才那道雷击超越了能力极限。北斗内心的着急传来——又逐渐远离——

  「再封印!」

  这时,树林深处传来强劲的嗓音,勉强保住夏目的性命。夏目身上的封印重新把龙气封在体内,全力维持她的生命,险些消失的意识再度恢复清醒。
  那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过相隔几天的时间,这熟悉的嗓音听来格外令人怀念。
  「是谁——」山城正想问清楚来者何人的时候,「这个死小鬼!」激烈的雷击伴随女人的怒吼声袭来。尽管有「避雷」术的保护,但雷雨如注,简直要攻破防守的极限。虽然避免了直接遭受攻击,山城仍因为冲击余波被轰飞了出去。
  「呃!」
  山城连忙张起结界,夏目也转头凝视声音传来的方向。
  幽暗的树林里,出现一位身穿防瘴戎衣、体型娇小的女性。她的额头上缠着一条头巾,底下的双眼冒出熊熊怒火,狂奔着冲了过来。
  「看你对夏目做了什么好事!我要杀了你!」
  直截了当地宣战之后,像是为了证明她言出必行,雷击如惊涛骇浪袭来。山城反射性地强化结界,并且全力奔走回避。雷击固执地追逐着到处窜逃的山城,白光将四周照亮,爆炸声轰隆作响。
  忽然有人闯入战场,让山城的脸色十分僵硬。也难怪他会有这样的反应,毕竟那位女性是前祓魔官,而且是灵灾修祓部队的队长,本领非常高强。至于另一个启动夏目封印的声音主人尽管喊出了声音,隐形却是天衣无缝,至今——恐怕连山城也——无法视得他的气息。比起眼前的「雷使」,山城对消除气息的另一位咒术者更是提高警觉。
  夏目的心中又是感谢,又是歉疚。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
  「……唔。」
  夏目咬紧牙,再次冲上山坡。「夏目!」女性不禁惊愕,可是看见山城作势追上夏目,她又立即使出全力妨碍。「对不起。」夏目暗自道歉,独自往山顶冲去。
  她一路跑上山,有好几次差点摔倒在路上。不只灵力,她的体力也早就到达极限。但是她依然不时手脚并用地爬上山,在拨开杂草时弄得双手满是擦伤,马不停蹄地往前跑。她跑向从上空看见的讲堂,气喘吁吁地向前飞奔。
  接着,她再次望见树林另一头的讲堂时,咒术战残留的痕迹让她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微弱的咒力和残余的灵气在空气中飘散,大树起火燃烧,到处充斥着烟味。
  讲堂因为大火肆虐而摇摇欲坠。
  原本位于讲堂对面的本堂,如今只剩下残余的根基,其他部分全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处可见师父倒在地上,他们有些人脚步踉跄,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也有一些流血蹲在地上。地面凹陷,碎片散落各地。战场的痕迹——这个词掠过脑海,夏目的脸庞扭曲,为了加快脚步而踹了下地面。
  接着她冲到中庭,四周景象一览无遗。
  遭到破坏的本堂只剩下根基,后方是火势猛烈的讲堂。到处有寺里的人倒在地上,哀号声不绝于耳。寺务所半毁,四脚门消失无踪,围绕中庭的巨大杉树拦腰断裂,燃起大火。
  眼前,两台『装甲鬼兵』正一路撞倒路旁大树,沿着通往山脚下门前堂的山路下山。它们为什么撤退?不消说,当然是因为战斗结束了。
  夏目让一头黑发在空中翻飞,往四周左右张望。
  接着她忽然抬头望去,仰望东方的天空。
  找到了。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晚。乌云依然笼罩天际,大自然的苍穹如波浪起伏,绵延至远方山棱。红褐色的斜阳穿过云层间的些许缝隙,透射光芒。
  夕阳余晖中——
  在遥远的东方,有只巨大的暗鸦飞翔在空中。
  黑衣阴阳师正朝着东方的天空飞去。
  他又抛下我了。
  夏目的双眼流下两行泪水,滚烫的泪珠沿着被泥土弄脏的脸颊滑落。
  她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身体抽搐,忽然一阵哽咽,泪如雨下。
  她一边发抖,一边深呼吸,朝青梅竹马逐渐远去的背影放声怒吼:

  「蠢虎!」

  然后,她嚎啕大哭了起来。
 

  4

  说不定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全力奔跑过,秋乃全力使出兔子生灵的脚力,一口气冲上山。不过,愈是接近寺院中央,她的脚步愈是沉重。尽管相隔一段距离,使出咒术时的咒力照样传了过来。此外还有混乱的叫喊声、破坏声,以及因为让树木遮住而看不清楚的本堂。本堂附近一带的天空极为明亮,有地方正燃起了大火。
  「……」
  虽然害怕,但事到如今也无路可退。秋乃放慢速度,藏起自己的身影,小心谨慎地爬上山。
  战场的中心似乎是中庭,秋乃缓步靠近,在近到不能再近之后,她躲进草丛后面,窥视眼前的战况。
  她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讲堂燃起熊熊大火,本堂甚至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不行,没办法再接近了。秋乃没有直接前往中庭,而是偷偷摸摸又小心翼翼地绕到寺务所后方。
  寺务所这时也已经半毁。面对从小成长的熟悉环境变成这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秋乃感到麻痹,甚至超过了恐惧的心情。
  不过,从结果来看,幸好她选择绕到寺务所后方。多亏如此,她才得以遇上意想不到的人物。
  「千爷爷!」
  「噢噢,秋乃,你没事啊。」
  一看见千爷,秋乃的忍耐到达极限。她冲上去一把抱住千爷,声泪倶下,把脸埋在千爷的胸膛。她心里既害怕又难过,因为卷入战火,她失去自己唯一知道的世界。千爷轻柔抚摸,安慰着啼哭的秋乃。一直等到秋乃停止哭泣,千爷才带着她走向中庭。
  那时候,咒术战早已结束。眼前惨绝人寰的光景让秋乃哑然,说不出话,但是她的视线没有注视寺院里凄惨的景象太久,便望向杵在中庭正中央的少女。
  「夏目!」她急忙冲向夏目。双眼红肿、仍在抽泣的夏目看见秋乃,轻轻唤了声:「……秋乃。」
  「怎么了?你还好吧?」
  「秋乃,我、我……」
  「你、你没见到那个叫春虎的人吗?」
  「……嗯。」
  哭肿的脸上脏兮兮的,夏目无力地点了下头。
  秋乃头上的双耳不知所措地摆动着,像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平时总是神态凛然的夏目,居然会不顾外界目光哭成这副模样,让秋乃感觉到不小的冲击。另一方面,她脑中也浮现了一个良心会因为不妥而谴责她,但又是她内心最真诚的感想。
  美女即使哭得再惨,还是很美丽。
  「夏目。」
  「夏目!」
  突如其来的呼唤声让秋乃吓了一跳,赶紧转头。一对男女跑向秋乃等人身边,男人头上绑着一条布巾,下颚蓄着短须,是个像摔角选手一样体格健壮的巨汉。不过,他身上没有散发出压迫感,反倒给人温柔的印象。另一位是个身材娇小的女性,身穿黑色外套,用头巾扎起头发,额头全露了出来。
  陌生人出现让秋乃反射性紧张了起来,不过两人都神情严肃地望向这边——关心夏目的状况,秋乃也就放松了戒心。
  「叔叔、婶婶……」
  夏目悄声唤着,看来是她认识的人。
  男性走向夏目,朝秋乃与千爷瞬间投去锐利的目光,接着他稍微行礼致意,把视线转回夏目身上,口气严厉地斥责着她。
  「这么做实在太乱来,你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对不起。」
  「居然一个人潜入这种地方!你知道你不见之后,我们有多担心吗?」
  面对女性的斥责,「对不起。」夏目再次道歉。不过,女性马上气消,又露出担心夏目的眼神。
  「……你见到春虎了吗?」
  听见这个问题,夏目咬紧了唇,轻轻摇头。「那个笨蛋。」女性低声怒骂,接着轻柔地搂住夏目的肩膀。用不着解释,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可见他们的关系相当亲昵。
  「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这里还有三个『十二神将』在。刚才的咒搜官自行撤退,可是他不一定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们。」
  男性说,神情严厉地观察四周状况。听见他这句话,秋乃的心跳忽然变得剧烈。
  「……夏目,你要走了吗?」
  「秋乃……」
  夏目似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秋乃脱口提出的这个问题,不过秋乃从她的反应找到了答案。夏目之前说过,目的达成之后就会离开这个地方。
  搂住夏目肩膀的女性一脸困惑,来回打量两位少女。她瞥向一旁的男人,两人的脸色都是一样复杂。
  「打扰一下。」
  这时,在四人身旁的千爷开口说道。相对于不知所措的秋乃等人,千爷的态度还是和平时一样从容。
  「二位似乎已经计划好下山的路线,不过我知道一条最近的路,虽然有点危险,但保证不会让人发现。如何?各位如果要离开,不如由老头子我帮忙带路吧。」

  ☆

  茂密苍郁的树林中,三善坐在倒地的树干上,睁开了原本合上的双眼。
  「……跟丢了。从飞行的方向上来看,应该是飞往东京,但是没办法非常确定。」
  「『装甲鬼兵』呢?那些东西到那里去了?」
  「咒力在途中就没有继续供应,大概是停止活动了吧。那东西没了咒力,就只是单纯的铁块,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三善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弓削见状叹了口气。不过就目前情形看来,他确实是无计可施。见鬼的才能准根究底只是用来「视」得灵气的能力,并非能眺望远方的千里眼。说起来,在土御门春虎飞上天空,远离战场后还能追踪他的灵气,已经足以证明『天眼』的能力有多高强。
  「……寺里的情形如何?」
  「几乎全毁,只是没有人丧命,实在厉害。」
  弓削等人如同三善当初的宣言,自始至终没有和星宿寺的骚动扯上关系。今后寺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在这个时候弓削等人什么事情也没办法做,顶多只能回到阴阳厅,向上层报告事情经过。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次是属于非正式的任务,用不着依规定缴交——恐怕份量会很惊人的报告。
  任务以意外的形式结束,弓削暗自警惕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放松了心情。
  「啊,对了,土御门夏目呢?山城逮住她了吗?」
  「弓削,我『视』到的对象不一定是土御门夏目。」
  「不过,可能性很高吧?而且对方还会使雷的咒术。现在没有再听见雷击的声音,可见战斗结束了,我想山城应该不会失手……」
  「那可不一定。」
  三善干脆地否定这样的说法,「什么意思?」弓削焦急回问。
  「难道山城输了吗?」
  「啊啊,抱歉。我的意思不是山城输了,只是好像有其他人介入。老实说,我一直把精神集中在土御门春虎,那边没有『视』得很仔细。现在我正在境内找,可是在灵气这么混乱的状态下,对方要是隐形就更难找到了。」
  三善说得悠哉,让人忍不住想叫他认真一点,不过至少三善不断在针对现状采取最适当的手段,没有派上用场的反倒是在旁干着急,只能一再催促三善的弓削。
  「总之找到山城了,我们先去和他会合,问清楚事情始末。阴阳厅的支援最后还是没赶上,反正都这个时间了,最快也要明天才有办法回到东京,我看我们还是赶紧下山找到住的地方吧。」
  「不,特视官,当务之急是和本厅联络——」
  「这种事情山城会做吧,反而是这种乡下地方很难找到住宿,就算用手机找,网路上也不会有这种乡下的旅馆资料……啊,对了,弓削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特产吗?昨天寺里提供的膳食实在不好吃。」
  三善懒洋洋地站了起来,自顾自地从西装里面掏出手机,接着打开浏览器找起旅馆资料。
  弓削忍不住觉得头痛,不过三善这个时候想必仍在持续找寻土御门夏目的灵气——尽工作职责,不像自己只能不中用地站在一边。
  这样的表现展现出的同样是专业的工作态度。弓削叹息——然后不禁苦笑。
  「……我在来之前调查过了,邻镇有间养生猪肉锅很受好评的温泉旅馆。」

  ☆

  「……是……是……结果是……是。很抱歉。之后我会与三善特视官以及弓削独立官会合,返回东京。详细的报告等到回东京后……」
  抱歉打扰了,山城说着挂断电话。他硬逼自己按捺住情绪,最后还是忍不住唾骂,往地上猛踹。
  「……可恶!我居然会犯下这种错……」
  中途闯入的那两个人恐怕是土御门分家的人,说起来土御门夏目单独行动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可疑,但是如果他们暗中帮忙,出手的时机又太迟。难不成他们之间有什么意见不合的地方吗?反过来说,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是集体行动,也不至于让自己措手不及。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我应该用强硬的手段先抓住土御门夏目……」
  一心只想着捕缚时尽可能毫发无伤、避免多余消耗的自己实在过于天真,而这种天真的想法正证明了自己还太过年轻,缺乏足够经验。由于拥有杰出的能力,山城很少碰上「能力无法应付的局面」。这并非自大,单纯只是描述事实。实际上,「摆脱困境的经验」太少,可以说是山城无法忽视的严重问题。
  不甘心,但是这种不甘心和屈辱的心情将会化为力量,使自己更加成长茁壮。至于成长的效率是快是慢,身为新人的自己为了今后能与其他『十二神将』并驾齐驱,这势必会是一个重要关键。
  「……等着瞧,我马上就会……」
  山城握紧手机,在心中怀抱着决心与觉悟,接着他鞭策疲惫不堪的身体,再度展开行动。

  ☆

  「……停车。」
  听见这句话,一辆开在国道上的厢型车在路肩停了下来。
  后座车门打开,一个男人下车踏上柏油路面。马路沿着山坡蜿蜒向上,四周是茂密的山林,除了停下来的厢型车,没有其他车辆往来。
  日渐西沉,为天空染上橘红色彩。然而,男人前往的方向乌云密布,他露出锐利的目光,平静地瞪视远方山棱。
  司机打开车窗。
  「怎么了?」
  「……没事。」
  男子没多说什么,视线始终没有改变方向。
  这时,手机在车里响了起来,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连忙接起电话。他连声说是,之后他没有挂断电话,而是让身体越过驾驶座探了出来。
  「厅舍传来的通知!土御门春虎已经离开星宿寺,寺里现在几近全毁。」
  接到报告后,男子重重点了个头。
  「黑龙,你先过去确认状况。獭祭、醴泉,你们负责在这附近调查,看看能不能找到『鸦羽』的灵气。凤凰美田在这里待命。」
  命令一下,三只乌天狗立刻现出实体,振翅飞往暮色天空。「嘎。」它们发出宏亮的叫声,散落着漆黑羽毛在天际翱翔。
  男子再度回到车子后座,用力关上车门。
  「开车。」
  简短下令后,男子让身体埋进座位,盘起胳膊,如冥想般合上了双眼。
  车子再度前进。
  在抵达星宿寺前,木暮禅次朗始终不发一语。

  ☆

  「嗯,没错,刚才结束了。」
  少年把手机抵在耳边,愉快地向对方报告。
  「土御门春虎最后还是逃了,结果事情又回到原点。不过没想到那家伙会搬出『装甲鬼兵』,而且还是一次三台,真是气派极了……什么?这我也没辙,我抵达的时候已经……不不,这未免太强人所难,我们这边可是在中午过后才掌握到阴阳厅的行动,能够在最后关头赶上该说是我的能力……或许确实不算是真的赶上,不过那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
  少年对着手机滔滔不绝地说,说到一半已经像在为自己找起开脱的借口。
  那是个年幼的少年,看起来顶多只有小学生的程度。然而,少年现在坐着的地方绝非寻常场所。
  他坐在位于北辰山西北方的高压电塔上,距离地表将近一百公尺的高处。虽然距离遥远,但从这个位置可以俯瞰整座星宿寺的境内。在这种年纪的小孩子绝对爬不上去的场所,少年摆晃着双脚,戴着红色墨镜的脸上露出了凝重的神情。
  「总之事情基本上已经结束,我也要回去了,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说。」
  少年说完,挂断了电话。他无奈地摇摇头,从铁架站了起来。
  「没想到那家伙这么啰嗦,真是跟了个麻烦的主人。」
  他不耐烦地抱怨着,板起了脸。
  「不过算了,也算让我观赏到精彩的一战。」
  说完,他从容不迫地从铁架上跳了下去。

  ☆

  「……一切都完了吗?」
  受到敌人的式神压制,一路退到境内后方的常玄独自合上眼,垂下了头。
  土御门春虎的灵气在不久前离开境内,二位护法和『装甲鬼兵』也随他离去。敌人撤退了,但是宣称寺方获胜这种事情,就算撕破嘴他也说不出□。混战中,在身旁奋战的诸位师父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人影,虽然不认为有生命危险,但也不可能平安无事。
  「惨败啊。」
  他不得不承认,事实清楚摆在眼前。
  不惜自行破坏本堂,试图抵抗的结果是一无所获,只剩下残破的境内。事到如今不管找什么借口也没用。
  星宿寺灭绝了。尽管总是会迎来这一天,自己的失策却是最致命的一击。
  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活到今天,为了什么日夜钻研,埋头进行严格的修行?今后再也不可能找到答案,这全是因为自己才疏德薄所致,只能甘心接受。
  常玄微微一笑,把手探进怀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这把短刀并非咒具,而是一把随处可见的寻常短刀。
  刀鞘卸下,露出里面的刀刃。常玄用双手握住短刀刀柄,姿势犹如结成手印。他让刀锋指向自己,闭上双眼,抬起下颚,让咽喉曝露在刀前。
  「——南无。」
  简短的吟诵过后,他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向自己。
  然而,「——!」下一瞬间,常玄睁大眼、满脸惊愕、双手无法动弹。不动金缚。紧接着,斜后方传来沙沙声响,常玄全身僵硬,只能转动眼珠,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然后,他不由得瞠目结舌。
  「……理晏。」
  「让大家陪着你做这些事情,最后打算自行了断生命?开什么玩笑,你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吗?」
  理晏出现在常玄面前,头发凌乱、呼吸急促,体能消耗到了极限,只有瞪着常玄的目光仍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星宿寺就算倒了,不表示寺里的人也跟着消失。如果你打算抛下大家自我了断,我绝不允许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常玄,现在还不是你可以死的时候。」
  理晏因为愤怒——以及某种情感而全身发抖,斩钉截铁地断言。
  这一瞬间,理晏第一次震慑住常玄。常玄维持握住短刀的姿势,咬紧了唇。滴答,在上了年纪的僧侣眼角,一滴眼泪缓缓落了下来。

  5

  千带领众人走在一条最近刚形成的兽径,除了他以外,就连寺里的人也不知道这条路。在千的后方,跟随着又把耳朵藏了起来的秋乃;接着是夏目,以及一位名叫千鹤的女性,殿后的则是千鹤的丈夫鹰宽。
  鹰宽与千鹤这对夫妻似乎出自土御门家的分家,即使时代改变,他们依然担任本家的「护卫」。不愧是正统名门,千忆起往日旧友,内心不禁笑逐颜开。
  此外,两人在立场上疑似是夏目的保护者。听着三人的对话,千总算搞清楚来龙去脉。土御门本家的当家在读星后,预料春虎将会来到这座星宿寺。夏目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偷偷瞒着鹰宽等人,单独跑到星宿寺来。这么听来,她确实是个行动力非常高的少女,无怪乎春虎会如此警戒。
  一行人抵达山脚时,夜幕已经完全低垂。
  笼罩天空的乌云消失,明月高挂,皎洁的月光照耀大地。鹰宽与千鹤再次向千道谢,千爽朗笑着,接受了他们的谢意。两位少女都是一副神情凝重的模样,下山时一路沉默寡言,这时候也尽量不看向对方。
  青涩的友情让千暗自露出微笑,接着,他忽然开口提出这件事情。
  「鹰宽先生与千鹤夫人,我有一个请求。方便的话,是不是可以请你们顺便把秋乃带走?」
  「——千爷爷!」
  秋乃哑然失声,转头往千看了过去。夏目也睁大了眼,凝视着同样的方向。
  鹰宽与千鹤因为事发突然,难掩困惑,不过还不至于和孩子们一样惊慌失措。
  「……非常抱歉,这位老先生。」鹰宽恭敬地低头鞠躬,「我们现在过着逃避阴阳厅耳目的逃亡生活,又是罪犯,夏目因为是亲人所以无可奈何,可是实在不是能够收容未成年人的立场……」
  「鹰宽先生你应该也明白暗寺的情形吧?说到违法收容未成年者的环境,这座寺院是五十步笑百步,何况如今寺院等于是毁了,连百步也称不上,简直是大大退步。如果说待在什么地方对秋乃『最好』,我想寄身在土御门家会是更好的选择。」
  「这、这个,可是……」
  鹰宽的神情苦恼,一时语塞。千鹤也是迷惘着拿不定主意,先是看了看夏目,又看了看秋乃。两位少女像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示意见,静静关注着事情发展。
  千咧嘴一笑,「没办法了——欸,百郎坊。」他朝树林出声呼唤,戴着天狗面具的百郎坊随即应声出现。鹰宽在事前似乎已经发现,千鹤与夏目则是大吃一惊,只有秋乃开心地叫了声:「天狗先生!」
  百郎坊遵照主人的指示,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一张字据,千接过字据,得意洋洋地笑着,把字据递给鹰宽。
  「这是以前我在将棋上赢了一百盘时,由他写下的字据。抱歉在本人不在的时候要求你们遵守,不过我怕自己来日不多,这时候再不拿出来,以后就没有机会用上啰。」
  接过字据后,鹰宽脸色僵硬地回望向老人家,在一旁窥探的千鹤也忍不住露出尴尬的苦笑。
  字据上写着这么一句话:
  『土御门家必会答应星宿寺千行者提出的一个要求。土御门夜光。』
  「这、这个是,不过……」
  「怎么啦?」
  「这、这该怎么说……」
  「虽然土御门家现在换了个当家,但这确实是土御门当家留下的字据。难不成堂堂土御门家打算毁约吗?」
  听见千脸上然挂着笑容坦然说道,鹰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千爷爷。」
  大概是总算了解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情,秋乃微微发抖,从旁出声唤道。在她的脸上,不安与期待交错,表现出「准备离巢」的复杂神情。千很中意她这样的表情。
  「秋乃,离开的时候到了……说实话,我还想悠哉地和你再多度过几年的时间,可惜……该来的总是会来。」
  「为什么这么说!我……离开寺院这种事——」
  「不行。」
  千始终笑脸盈盈,口气却非常坚定。秋乃有些吃惊,「千爷爷。」她睁大了眼睛。
  「不行,秋乃。巢已经烧毁,回不去了。你必须和他们走,所谓『该来的那个时候』是不会等人的。」
  「可、可是……」
  「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快倒。你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以后再回来说给我听吧。」
  「千爷爷……」
  秋乃像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依她的个性,恐怕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这时候的她只是为了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混乱罢了。
  不过,在秋乃身旁,有个让懦弱的她愿意鼓起勇气的「朋友」,而且两人之间存在极深的渊源。千很确定,现在正是秋乃必须出发的时候。上天刻意安排的命运呈现什么样貌,只有千看得一清二楚。
  到头来,现场最先做出决定的是千鹤。
  一直沉默不语的千鹤深深蹙起眉头。
  「——秋乃?你想跟我们走吗?」
  「欸、欸,千鹤?」
  「你别说话——怎么样,秋乃?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我、我……」
  遭到千鹤逼问的秋乃朝千露出求助的眼神,接着又看向夏目。夏目在经过瞬间的挣扎后,轻轻点了下头。千暗自佩服,认为她果真有胆识,也很聪颖。在掌握命运时,她的内心没有一点犹豫。
  见到夏目朝自己点头,秋乃发着抖,也点头做出回应。「我要跟你们走。」她告诉千鹤。
  千鹤露出赞赏的笑容,但鹰宽似乎还是不愿意屈从。这表现出他正视现实层面的问题,不过事到如今,这样的表现反而显得小家子气。土御门家自古至今,看来都是女人比男人还要有器量。
  

  千接着解开最后的咒。
  「鹰宽先生,秋乃有远房亲戚在东京,对方是代代与咒术相关的世家。如果各位方便的话,也可以请他们帮忙照顾秋乃。」
  「咦?千、千爷爷,那件事情是真的吗?」
  秋乃大吃一惊,凝视着千。鹰宽则是似乎稍微松了口气,把秋乃这样的小孩子卷入逃亡生活使他良心备受谴责,而且星宿寺变成那种样子,把秋乃留在这里他也不放心,可是如果要他把家属找出来,说服他们教养秋乃,他反而是求之不得。
  「秋乃,你以为亲戚的事情是骗你的吗?」
  「因为……」
  「之前我告诉过你的姓氏,再向鹰宽先生说一次吧。」
  「啊,唔……」
  在千的催促下,秋乃回答得支支吾吾。在寺里,用到的只有名字,没有机会报上姓氏,所以她一时之间也记不起来。
  秋乃皱着额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后,「啊,是『阿马』。」
  千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是『阿』,是『相』。」
  「……咦,是这样吗?对不起,因为很久没人问我了。」
  秋乃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解。鹰宽原本松懈下来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再次板起脸孔。发现丈夫顿时变了脸色后,千鹤讶异地望了过去,而夏目尚未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秋乃,正式向对方打个招呼吧。」
  千——有如一个顽皮的小孩——面露微笑,若无其事地催促秋乃。秋乃的神色紧张,她端正姿势,向鹰宽和千鹤深深一鞠躬。
  「我、我的名字是相马秋乃。那个、这个,请、请多多、多多指教……!」
  千释放出的咒,霎时间束缚住三位土御门家的人。
  他眺望着三位土御门家的人,在心中思索。
  夜光大人——春虎大人不知道何时会注意到今天的失策。没想到除了将棋,自己还有赢过那个天才的时候,看来活久了也是会有好事发生。
  千心旷神怡,仰望夜空。
  皎洁明月高挂夜空,月光静静洒落在千一行人身上。


  后记

  本集为『东京暗鸦10 BEGINS/TEMPLE』,故事从这一集开始,正式进入本篇第二部。
  随着故事进入后半部,首先来的是一记变化球,各位还满意本集的内容吗?
  因为这一集是第二部的开始,笔者特地采用与第一部第一集相似的结构,因此选择了远离东京,一个乡下地方的山中寺院作为这一集的主要舞台。难得有这个机会执笔以咒术为主题的作品,笔者一直想写写在寺院发生的故事,只是实际执笔之后,才发现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费了很大一番工夫找资料。下次有机会的话,希望能再创作有关寺院的故事。
  此外,这一集不只是故事发生的舞台,故事的主要视点也从新登场的角色开始。关于这位新角色,正是众所期待的「秋」登场!
  和夏目第一次登场的时候一样,这同样是个充满特色的角色,兽耳搭配上眼镜,懦弱又冒冒失失的年轻女孩——这么一写出来感觉好像乱七八糟,不过还算是个很容易理解的角色吧?她接下来还会有活跃的表现,不晓得各位读者读了本集后,对她留下了什么样的第一印象呢?在本集当中,新登场的角色不只有她,还有今后也会持续登场的一个年轻人和一位中年大叔,两位『十二神将』(其中一位之前提过名字)在这一集也是第一次与各位读者见面。
  和往常一样,在创作有关大叔的内容时,笔者下笔如行云流水,甚至擅自增添特色。反正没人会在意这些大叔嘛,我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笔者带着这样的念头执笔,写起来真的是乐在其中……
  啊,当然笔者在描写年轻的那一位时也很投入!他和第一集时的春虎还有冬儿一样,今后会继续成长。难得出现一个帅气的角色,希望各位读者能多多支持。另外,从第一部后半开始存在感逐渐变强的弓削,在这一集里面有更深入的描写。她的定位非常吃香——说起来是笔者喜欢的角色类型,今后应该也会陆续有登场的机会。
  第二部随着许多新角色的登场揭开序幕,不过最重要的角色还是夏目和春虎。两人以全新的样貌登场,重新出发,散发出的气氛也与以往有些不同。
  第一部以春虎为故事的中心。
  第二部改以夏目为中心,带动故事情节发展。
  「主角轮替」是在本系列开始时就有的构想,因此在第一部时,笔者尽量缩减由夏目的观点出发、关于她心理层面的描写,控制在最低限度的范围内。大概是在第八集左右吧,夏目的心情才赤裸裸地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
  在第二部,这样的关系出现逆转。
  如今对夏目来说,春虎的存在成谜,但同时也是她无可取代的青梅竹马。今后夏目在追逐春虎时,会看见他哪一面?还请各位读者与笔者一同守望两人的将来。
  接着要转变一下话题,聊一聊现在放映中的动画,另外还有几项通知。(编注:以下均指日方出版情形。)
  首先是动画,在本集发行的时候,比较早开始播放的区域已经播出第二集了吧。各位读者观赏过动画了吗?看完应该觉得品质超乎想像地棒吧?影像优质、音乐优美、配音员的演技精彩,只有动画能够呈现出的效果也很出色,身为原作者,只有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能形容笔者的心清!
  老实说,我有很多心情想抒发(笑),可是碍于页数的关系,只能点到为止。不过接下来有很多精采之处,请各位务必观赏到最后!
  动画的DVD和BD预定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发行(正好是耶诞节!),第一集将附赠由笔者亲自执笔的特典小说。
  另外,由黑崎真音小姐演唱的片头曲『X-encounter』,和南条爱乃小姐演唱的片尾曲『君が笑む夕暮れ』,分别预定在十一月六日以及十一月二十七日发行。与本书相关的商品接连开卖,实在是非常让人开心的一件事。
  关于动画的播放频道、播放时间,DVD和其他相关商品的详细情报,官方网站上都有非常清楚的说明,有兴趣的读者欢迎上网确认。
  ·『东京暗鸦』动画官方网站:tokyo-ravens.com
  接下来是有关漫画的通知。
  由铃见敦老师执笔的漫画版『东京暗鸦』在九月推出了第七集!而且预定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发行第八集!故事内容将收录本篇当中关于合宿的段落,夏目和铃鹿都超级可爱!
  由望月あづみ老师执笔,描写阴阳塾内巫女班大为活跃的『东京暗鸦RED&WHITE』漫画第一集已于十月六日发行,喜欢巫女故事的各位读者千万不能错过!
  在十月发行的『月刊少年Rival』十一月号当中,由笔者负责脚本创作的『东京暗鸦sword of song』正式开始连载!漫画作者是久世兰老师,故事以春虎等人的学弟·八云晓兔为主角,剧情主要围绕在某一把剑。连载刚开始起步,请各位读者多多支持!
  另外由月ケ濑ゆり老师执笔的漫画外传『东京暗鸦ANOTHER×holiday』,将在富士见书房创刊的电子漫画杂志『ミルフイ』连载!内容预定是春虎与冬儿之间发生的各种蠢事,第一期将在十月二十五日推出,敬请期待!
  接着,关于『东京暗鸦』,还有另一个消息要通知各位读者。
  终于可以告知读者这项消息,笔者感到万分欣慰,也终于放下心中一颗大石……那就是,『东京暗鸦』即将发行广播剧CD!
  真是……让各位久等了!毕竟「广播剧CD化决定!」是在第二集书腰上发表的消息,从那之后,「还没推出吗?」、「什么时候会推出?」笔者接到不少这样的问题,「之后会推出……」、「企、企划没有取消……」每一次都只能像这样找借口,回答得含糊其辞……历经整整三年的时间,终于能够实现当初的约定。
  广播剧CD采预约限定,有意购买的读者千万别忘记预约。本书内附有预约单,另外『ドラゴソマガヅン』上也有公布预约方法。目前已经开始接受预约,预约截止日期为今年十二月二十日。请勿错过这个阅——不对,是听书的好机会!
  笔者第一次有企划经过三年后终于得以实现的经验,真的是让各位读者等待了非常漫长的一段时间。
  最后是『东京暗鸦』之外的消息通知。
  今年十一月,笔者的出道作品『ブートレガーズ 神仙酒コンチェルト』将推出复刻版!
  故事以实施禁酒令时期的芝加哥为舞台,各有隐情的三个人携手合作,酿造某种私酒。这部作品发表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过了十四年!黑手党胡作非为,杀手在暗中活跃,另外还有神秘的美女登场。喜欢力『Dクラツカーズ』和『BBB』的读者或许可以从里面发现一些「根源」。
  再版推出的是四六版,不是当初的文库规格,书名也改成较为简洁的『ブートレガーズ BOOTLEGGERS』,此外当初是以笔名「字野(あざの)耕平」发表作品,复刻版预定将和现在一样采用「あざの耕平」的名义推出。老实说,让各位读者重新读到这部作品,笔者觉得很不好意思(笑),不过能够重新推出市面上很难买到的出道作品,笔者心里也很高兴。发行的数量有限,想要购买的读者务必尽快行动。(编注:成书尺寸约与32开书相近。)
  以上是各种消息通知,关于漫画、广播剧CD和复刻版作品,都可以在富士见书房的网站上面确认详细情报。
  ·『东京暗鸦』原着特设网站:tokyo-ravens.jp/
  最后的最后,一如往常要向以下各位致上谢意。
  负责插画的すみ兵老师,本集当中有多位新角色登场,感谢您提供精彩的设计!接下来的第二部也要请您多多关照。
  由本集开始,本书换了一位新的责任编辑,在凯娣之后就任的是蔻蒂!(本名蔻蒂妮)(注:骗人的。)
  这是笔者与富士见书房合作的第四位责任编辑,很巧的是从第一位责编开始,每一位都是「K」氏,笔者取绰号的点子也差不多快用完了。新的责任编辑接下这份工作时,正值动画开始播放,是最繁忙的时期,今后也请多多指教!有劳您了!
  最后是各位读者,各位还喜欢第二部的开幕篇吗?说不定有读者不只想看见春虎和夏目,也想知道其他成员后来的变化。笔者没有故意吊各位胃口的意思(啊,其实有一点,笑。)本集当中没有登场的其他角色,之后会陆续出场,请耐心期待。
  接下来的舞台将回到东京,阴阳塾后来出现什么变化?过去的伙伴如今身在何方?等待夏目与秋乃的是什么样的未来?敬请期待!
  各位读者,我们下一集再会。

  二〇一三年 九月 あざの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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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9

10000
伊卡洛斯的小智 平民
先看动漫再看小说的,感觉春虎的割裂感好强啊,是因为夜光人格的觉醒嘛,仿佛春虎人格都消失了一样,而且对于我来说只看小说落差感有些大,希望有生之年能把高质量的第二季做出来吧

2 年前 0 回復

jisccsbb 平民
『谎言』是咒术的精髓,这个论点我大致认同。」    「然而,『真实』有时却比谎言更像谎言。」    ——土御门春虎

5 年前 0 回復

tsukasaten 子爵
然而动漫貌似被禁了
理由是什么呢

9 年前 0 回復

一2Ⅲ肆 勳爵
说实话从第6卷开始就不太喜欢了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神隐了这么久的台版突然复归了,吓了一跳。总之有好过没有⋯⋯
还是希望EX1能有录入啊⋯⋯

9 年前 0 回復

水王大绅士 騎士
' edison0354 发表于 2015-6-12 22:26 前一段广电和谐列表里有这个,其实我一直想不通这个究竟怎么了?宣扬迷信么? ... '


看淡了,和谐的莫名其妙

9 年前 0 回復

edison0354 平民
前一段广电和谐列表里有这个,其实我一直想不通这个究竟怎么了?宣扬迷信么?

9 年前 0 回復

ajaj1234 王爵
' londonstar 发表于 2015-6-12 19:39 台版终于更新了,俺还以为台版又坑掉了呢,总之支持一下 '


.....其實已經坑掉了,6、7、8、9、EX1都沒有錄入,現在錄個第10卷,中間斷太多劇情根本接不上,而且也斷了2年的空白,劇情早忘光了。

9 年前 0 回復

londonstar 公爵
台版终于更新了,俺还以为台版又坑掉了呢,总之支持一下

9 年前 0 回復

洁白 公爵
喜欢书的精神病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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