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岡葉月]帕納帝雅異譚1 英雄的潘朵拉[台/繁]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9-29 09:03 编辑


帕納帝雅異譚1 英雄的潘朵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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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岡葉月
插畫:屡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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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五年級的暑假,相川理人拯救了世界。
借助聖劍的力量封印了魔神,被世人歌頌為英雄。
回到原本的世界之後,時間飛快過了六年,過著平凡高中生活的理人,卻再次被強行召喚至異世界。
為了防止魔神重返人世,理人憑著最強大的防具與力量,展開第二輪的冒險,
然而經過六年後,原本的世界與夥伴遠遠超出理人的想像──
「伊休安,妳也一樣,妳是什麼時候變成女人了?」
異世界英雄奇幻輪迴故事堂堂登場!

小學五年級的暑假,相川理人拯救了世界。


因此付出了龐大的代價。

相川理人 Rihito Aikawa
在十一歲的暑假被召喚到異世界帕納肯亞,並拯救了該世界。之後回到現實世界,過著平凡的高中生活。
路葉響子 Kyoko Michiba
高中二年級。個性開朗單純的圖書股長,熱愛書籍、遊戲以及動畫。
「……相川同學,你其實是一位很神秘的出木杉同學。」

海達爾·瓦畝 Highdaru Wamu
擁有睿智者「魔法師」封號的五英雄之一。封印魔神後,一躍成為王國首屈一指的魔法師。
伊休安·特洛魯 Isyuann Troll
擁有靈敏者「盜賊」封號的五英雄之一。性格喜怒無常的天才,經常捉弄理人。
迪達·艾魯恩 Teda Elun
口才伶俐,個性高傲的頑皮少年。居住在原野上的小型開拓村古萊利雅的孤兒院。
愛妮 Aine
王都出身的穩重女性。與女兒妮娜一同前往瓦特寺院附近的卡烏萊吉鎮。
詞庫諾 Tsuguno
服侍五英雄之一的守護者「僧侶」刃霧大師的修行僧。現為瓦特寺院的掌門人。

好勝的眼眸一如往昔,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吶,理人,來找點樂子吧。

「……可以拜託你嗎?」
「什麽?我聽不見。」
「拜託你陪我一起去!」
原本一臉傲慢的伊休安倏然一變,綻放出溢滿喜悅的笑容。

只要有夥伴相伴,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沒有什麼事做不到。
只要憑著這份心情,便能夠持續闊步向前。
(沒錯,我一直想要這麼做。)
從那時就一直懷抱著這個想法。

好,新遊戲即將展開,「這次」一定要拯救世界。
開始冒險吧。


contents
【0】LAST BATTLE
【1】NEW GAME
【2】NEW ROAD
【3】HOLY SWORD
【4】ISHUAN TROLL
【5】LOOP&FAILURE
【0】NEW LIFE
後記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7-4 19:24 编辑


  已 接 近 冒 險 的 尾 聲

  【0】LAST BATTLE

                               【寶王曆二七六年 於阿邁特山脈頂峰·夢幻城】
  魔神阿耳戈斯釋放出的凍結吐息,不但抵擋了「女劍士」萊娜·艾魯恩的攻擊,還將她整個人震飛了出去。
  「萊娜!」
  萊娜在地上滾了好幾圈,理人立刻追上前去。
  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布滿皸裂,延伸至某處便陡然中斷,舉目望去,不見半寸土地。
  ——這裡是魔神所棲息的浮游要塞「夢幻城」。
  飄浮在俗稱「蟲洞」的巨大火山口上方的一座堡壘。
  在遙遠的古代,無數的島嶼互相擠壓,形成現今的廣大土地時,沒有聚合在一起的缺口,變成全世界第一大的洞穴,也就是阿邁特山脈的「蟲洞」。據說凡掉進洞穴裡的人,無一生還。
  幸好萊娜似乎在滾了兩三圈之後,漸漸恢復了意識,憑著己力重新站穩腳步。
  「萊娜,不要緊吧?」
  「……嗯,我還活著。真是渾帳。」
  萊娜半跪在地上,用拳頭擦拭裂傷的嘴角。
  從實力強焊的傭兵晉升成一流女劍士的萊娜,身形宛如野生的豹般優雅而俐落。
  從容不迫的細長眼阵蘊含著鬥志,然而她慣用的左手卻始終低垂著,一動也不動。
  「妳的手臂莫非——」
  「理人,抱歉,我在這種節骨眼竟然大意了。」
  「不好了,大……大師!刃霧大師!萊娜她——」
  聽到理人的呼喚聲,其餘夥伴立刻衝上前來。
  「天哪!啊啊,已經不行了,已經結束了,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
  立刻說出喪氣話的是夥伴之一的「魔法師」海達爾·瓦畝。
  理人還來不及覺得海達爾說得太過火,「盜賊」伊休安·特洛魯便用一記下踢,狠狠踹向海達爾的膝蓋內側。
  「海達爾,你少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可是……」
  「我管你什麼可是還是但是,不准再給我說那種話!懂了嗎!」
  伊休安散發出一股懾人的氣勢。與理人同樣都是十一歲,膽量與毒舌功夫卻是理人的數倍以上。證據就是他頭上那頂無論身在何處都格外顯眼的紅色兜帽。
  「沒錯。海達爾閣下,正如伊休安閣下所言,這點小傷對貧道來說不算什麼——」
  「老爺子,住手。」
  「僧侶」刃霧大師正要朝萊娜的手臂施放治癒祈禱,身為當事人的萊娜卻開口阻止。
  大師濃長的眉毛挑了一下。
  「為什麼?」
  「照這個感覺,應該在短時間內無法痊癒。可能是中了麻痺或是毒——」
  理人倒抽了一口氣。
  「老爺子,就算是你,應該也沒有體力去做無謂的消耗。」
  「可是,萊娜閣下,要封印魔神,必須借助破魔聖劍的一擊。」
  「其他稼伙也會用劍。」
  萊娜像在忍著手臂的痛楚,視線朝眾人繞了一圈。
  最後——與理人四目相交。理人內心頓時一驚。
  「理人,就交給你了。」
  「咦咦!」
  理人不禁驚呼出聲。
  「我……我嗎?交給我嗎?」
  「沒錯。因為只剩你辦得到。」
  「我沒辦法!」
  理人感到想哭。
  「因為我只是個平凡的小學生,體育只拿『3』級分耶。不但被六年級的欺負,還不敢吃青椒。完全沒有機會當上棒球的正式選手,還有還有還有還有……」
  「即使如此,你仍是勇者。」
  萊娜用右手將「破魔聖劍」塞進理人的手中。儘管理人抗拒,但劍柄就像是緊緊吸附在他手心般。
  「就算你還是小學生,體育只拿『3』,被六年級的欺負,不敢吃青椒,這些都不重要。我已經聽腻棒球的事情,我只曉得你是個有能力的傢伙。」
  理人還是忍不住眼眶泛起淚水,但這不是出自於難過。
  而是回想起抵達這裡之前的旅程,經歷了一段漫長又險峻的旅程。
  即使是這樣的我,能否成為獲得萊娜認可的人,勇氣之心是否也能有所增長——
  「好!」
  伊休安拍了拍雙掌,彷彿想要扭轉現場的情勢。
  「無論是哭是笑,這都是我們最後的戰鬥吧?既然如此,大家把任何派得上用場的道具交給這傢伙,上吧!」
  「我懂了。」
  「遵旨。」
  「我明白了!」
  夥伴們的聲音響徹四方。
  在場的所有人將破破爛爛的裝備拆下後,紛紛塞到理人手上。
  「理人,聽好了,給你使用這個。」
  劍士萊娜拿出了鸚鵡形狀的「模仿耳環」,只要戴在身上即能夠模擬出曾經看過的招式。
  「你只要模仿我的劍技去攻擊就行了。」
  「我……我知道了啦。」
  「理人閣下,請你喝下這個。這是貧道的王牌,也是瓦特寺院的祕寶。」
  「唔。」
  「只要喝了就會獲得龍的庇護,擁有不畏懼受傷的身體。」
  刃霧大師拿出了「星龍之肝」,直接飲用的話,其滋味比青椒還要苦上數倍。
  「……理人,拜託你了。因為不容許失敗,真的要拜託你了。」
  海達爾臉色蒼白地施放相當管用的輔助咒語「昇華」。
  「海達爾,抱歉,我會努力的……」
  「請加油。嗚嗚嗚。」
  「吶,理人,你也要使用這個嗎?」
  看見伊休安正準備將戴著的手環拆下,理人連忙搖了搖頭。
  「不行啦!那是『回憶庇護』吧!」
  「咦?為什麼?」
  「因為那是很重要的東西吧?」
  那個手環不只是魔法道具,還是伊休安去世雙親所遺留下來的寶貴遺物。名為「回憶庇護」,能夠以高機率躲過致命傷帶來的危機。
  雖然是便利又高等級的防具,但理人實在無法貿然借用。
  「那個沒關係,伊休安自己戴在身上就好了。」
  「真的嗎?搭配上老爺子的靈藥,你就能樂得輕鬆耶。」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只有伊休安戴在身上才會有效果。」
  「是這樣嗎?」
  「沒關係,已經足夠了,放心吧。」
  理人沒有說謊。眾人捨己為人的心意讓理人產生一股什麼事都難不倒自己的想法。
  從夢幻城的邊緣仰望正中央,可以看見巨大的魔神仍擋在理人等人的面前。
  ——魔神阿耳戈斯。
  壓制住其本尊的大聖堂崩塌,暴露而出的邪惡凝聚體既像是漆黑的霧靄,又像是冰冷的火焰。
  魔神是第二次降臨在帕納肯亞,第一次是在六十六年前,然後是現在。
  為世界帶來扭曲與混亂,怪物之中的怪物。魔獸發生的根源,混沌的魔王。那就是魔神阿耳戈斯。
  若不再次以聖劍將其封印,這個世界將沒有未來——
  所以理人等人才會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為了創造帕納肯亞的明天,為了創造未來。
  「走吧——」
  理人緊握著萊娜託付給自己的聖劍,集中精神。
  「理人,等一下。那傢伙的核心又移動了。」
  站在旁邊的伊休安發動「盜賊」技能的「分析」後說道。
  「要猫準右下方。」
  「我懂了。」
  「矮冬瓜,拜託你了。」
  不要喊我矮冬瓜。
  理人頓時有些放鬆下來。
  ——不要緊,一點都不可怕,一點都不可怕,一點都不可怕。
  有大家在,至今都是大家一路走來的。
  「哇啊啊啊啊————!」
  開始!
  理人衝了出去。手握著與矮小身材極為不相稱的大劍,衝向最後的敵人。
  魔神的輪廓大大扭曲,包覆身體的黑色霧靄膨脹起來,化為無數蝙蝠襲向理人。
  那是魔神所產生出的邪氣凝聚體,也就是被稱為魔獸的凶惡怪物。對於這個世界的人,一旦觸及便會造成致命傷,受到劇毒侵害。
  然而,唯有理人不受邪氣的影響。因為理人不是異世界帕納肯亞土生土長的居民,而是來自地球的國小五年級學生。
  「不要過來!」
  理人毫不畏懼地揮舞著聖劍,將大群蝙蝠驅離。魔神見狀立刻使出另外一招。
  魔神周圍的空間開始陸續出現扭曲,巨大的冰矛從內側湧出,一同射向理人。
  (可惡。)
  理人運用球棒揮擊的原理,將射向自己的冰矛擊碎。


  『箭矢啊,化為灼熱的化身!』


  後方的海達爾接著詠唱援護咒語,變化出的火焰箭矢射向剩餘的冰矛。
  「海達爾,謝謝你!」
  「後方就交給我吧!」
  有了援護,理人繼續往前衝。
  彷彿為了逮到加快速度的理人,空間的扭曲持續增加,並從中伸出巨大的觸手。為了抓住理人的腳,觸手無止盡地蔓延伸長。
  「煩死了!」
  理人做出籃球的軸轉步(註:Pivot Turn),模仿萊娜的劍技,用聖劍接二連三斬斷觸手。
  然而,當觸手遭到斬斷,切口立刻會出現變化,變化成上下顎,長出利牙,噴出火焰。
  「——唔!」
  火焰從頭頂降下,理人連忙抵擋,傷害卻已經造成——但不至於無法動彈。不要緊,還可以奔跑。
  (刃霧大師的靈藥奏效了。)
  目標只有一個,也就是藏身在巨大霧靄之中的魔神核心。
  可能是受到理人猛烈的攻勢,魔神彷彿要將堡壘連根拔起,開始緩慢移動。石板路因為地震變得四分五裂,並捲起漫天的碎片,持續上升。
  「我不會讓你逃的!」
  理人有著強烈的意志。鑲在聖劍握柄的寶珠發出亮光,四周颳起一陣風,接著理人
  整個人飄浮在空中,開始追向正欲飛翔的魔神。
  正如伊休安所言,核心從魔神主體中央移動到右下方。
  巧妙鑽過無數的觸手魔獸,理人揮起聖劍。
  「擊中吧!」
  在衝擊之下,本尊的霧靄一瞬間被吹散,如同心臟的紅色臟器裸露而出,隨著脈動發出一陣陣強烈的光芒。
  (找到了,魔神的核心!)
  只需要破壞這個東西。


  ——嘰嘰嘰嘰嘰嘰!


  這個瞬間,從背後傳來高亢的鳴叫聲。理人回頭一看,只見魔神創造出的巨大魔獸正露出銳利的凶牙。
  是長有翅膀的——龍。
  破壞核心與自身的安全,應該以哪一個為優先。理人頓時感到猶豫。大笨蛋,明明曉得這份猶豫會造成致命傷。
  然而龍龐大的身軀卻在理人眼前被一把匕首劈開。
  「你真是個愛給人添麻煩的傢伙耶!」
  是伊休安·特洛魯。
  他靠著將鋼絲纏繞在飄浮堡壘的碎片上,一路攀爬碎片登上此處。要是沒有施展最高等級的技能,便無法展現這個絕活。
  理人看見戴著紅兜帽的伊休安單眼輕眨,然後沿著碎片逐漸遠離。
  (伊休安真厲害啊。)
  千萬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理人朝著露出的紅色核心,使出渾身的力量揮下聖劍。
  「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
  走開。
  走開。
  快離開這裡。


  ——不要,我不想要死。
  彷彿從某處傳來一個孩童天真無邪的哭聲。


  「混沌的魔神啊,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吧——!」


  彷彿要連同哭聲一同摧毀,理人硬是將聖劍往下劈。
  咚!體內竄起一陣衝擊,強烈到會麻木。遭到「破魔聖劍」一刀劈開的核心,開始急速縮小。宛如失去艙壁的噴射機,用驚人的速度吸收四周的黑暗與汙穢。
  (不妙,我會被吸進去……!)
  在狂風呼嘯之下,理人也差點被吸收進核心之中,所幸他緊緊抓住飄浮在空中的聖劍。
  失去主人的夢幻城,開始從邊緣瓦解崩塌。可以看見大量的瓦礫與植物掉進下方的「蟲洞」。



  於是——
  回過神後,理人已經躺在地面上。
  四周圍繞著單調的火山岩,多虧聖劍插在傾斜的陡坡上,才沒有讓理人掉落至「蟲洞」的深淵。
  這裡應該是阿邁特山脈的頂峰,也就是名為「蟲洞」的火山口附近。
  天空十分晴朗,不見決一死戰的「夢幻城」的蹤影,萬里無雲的碧空在眼前蔓延開來,已經好幾年不曾見過這樣的天空。
  (換句話說……)
  理人成功達成了任務。
  「真的嗎……?」
  理人喃喃自語地爬了起來,原本散落在身上的小碎石嘩啦嘩啦滾落而下。
  「好危險……」
  「——哎呀,理人!你在這裡啊!」
  海達爾單手握著魔法師的魔杖,從斜坡走了下來。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沒……沒有……我不要緊。」
  「這真是太好了。你真是做得太好了!」
  他紅著一雙眼,然後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理人已經對這副表情習以為常)伸出手,用力抱住理人的身體。
  「……那麼,海達爾,所以魔神真的……」
  「是的,已經被封印起來了。理人,都是你的功勞!」
  只憑幾句話,讓理人仍然產生不了真實感。然而當看見刃霧大師與萊娜等人從斜坡走下來時,理人內心深處湧上一股暖流。
  「我……我獲勝了……」
  「沒錯。」
  「我成功了……」
  「嗯,你成功了。」
  啊啊。理人閉上雙眼,用盡丹田的力量嚎啕大哭。
  無論經過多久,理人的淚水始終流不乾。


  * * *


  ——於是,成功封印黑暗魔神阿耳戈斯的團隊,受到威爾塔米亞王國市民的歡呼迎接,並獲得國王頒授「五英雄」的封號。
  在此記錄下偉大的英雄名諱。


  無名者,「勇者」理人·相川。
  敏捷者,「盜賊」伊休安·特洛魯。
  開拓者,「女劍士」萊娜·艾魯恩。
  睿智者,「魔法師」海達爾·瓦畝。
  守護者,「僧侶」刃霧大師。


  缺少其中一人,這場冒險便不會成功,異世界帕納肯亞無疑仍會籠罩在絕望的黑暗之中。唯有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小學五年級的暑假。
  相川理人拯救了世界。

  因此付出了龐大的代價。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6-27 20:00 编辑


  【1】NEW GAME

  「相川同——學。」
  放學後——傳來路葉響子柔媚的聲音,讓理人有些不祥的預感。
  「今天你有什麼預定嗎?」
  「……沒什麼特別的事。」
  「太好了,好高興喔!得救了!相川同學,謝謝你!」
  我只是回答自己有沒有空而已耶。
  不顧理人的疑惑,響子整個人欣喜若狂到要跳了起來(應該說實際上她真的跳了起來,高度大約是五公分)。
  深受市內男孩子喜愛的格紋迷你裙隨之搖曳。
  理人現在是高中二年級的學生,在高中一年級時與響子擔任同個職務。順道一提,是圖書股長。
  剛開學時,理人因為猜拳猜輸,被迫接下為期一年的股長職務,升上二年級後,當然不再參與股長職務。然而,這位路葉響子升上二年級後竟然主動參選圖書股長,甚至接下副班長的職務,與理人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
  「……有什麼事嗎?」
  響子臉上倏地散發出光彩。
  「那個啊,那個啊,圖書月報的列印、影印與摺紙,人手根本不夠。相川同學,拜託你了!」
  她充滿清潔感的短髮,豐富萬變的表情,並不會讓理人討厭。
  所以才會演變成這樣。
  到頭來還是會答應她的「拜託」。


  理人就讀的是東京地區的都立高中。
  規模中等的圖書室是由即將退休的圖書管理員老師,與有些缺乏幹勁的股長們所共同經營的。不但缺乏資金,人手也不足,因此累積了不少待處理的雜務。
  理人在職員室旁邊的印刷室列印著《西高圖書月報》。
  (不過每個月都會如期完成,這一點很叫人敬佩。)
  圖書月報的內容是新進圖書的介紹,以及自由發揮的圖書讀後心得。內容幾乎是由響子一手包辦。說來失禮,因為會看的人本來就不多,只能說她真的很熱愛這份職務。
  將剛印好還暖烘烘的紙張整理成一疊後,理人回到位在別棟的圖書室。
  「路葉,印好了喔——」
  響子在後方的整理室。
  理人忍不住想責罵剛剛泛起敬佩之意的自己。
  只見響子屈膝坐在摺疊椅上,手握著掌上遊戲機練功中。
  「路葉響子?」
  「哇啊。」
  響子頓時大驚失色,險些讓遊戲機摔在地上。她像是在抛沙包般交互拋接著白色霧面的遊戲機,這才總算沒讓遊戲機摔下去。
  「……妳不是說人手不足嗎?」
  「那……那是真的啊,因為我熬夜寫完文章,想要休息一下,戰場在呼喚著我。呃……」
  要是她頭上長有兔耳朵,現在大概會垂下來。
  「對不起。」
  理人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算了,只剩下摺紙而已,我一個人就能夠做完。路葉妳就繼續玩遊戲吧。」
  「可以嗎?」
  「沒關係。」
  「嗚嗚,謝主隆恩……」
  鄉音子用奇妙的台詞道謝。
  理人坐在工作桌的椅上,開始摺紙。
  響子似乎繼續玩起了遊戲。
  寂靜籠罩著這個狹窄的房間,連時鐘的秒針都顯得格外響亮。
  「那是動作遊戲嗎?」
  「不是,我不擅長需要考驗反射神經的遊戲。」
  「哦。」
  「我大多是玩RPG遊戲,像是『類龍』跟『最幻』。」
  「類星體之龍」跟「最終幻想曲」(註:Quasar Dragon影射Dragon Quest,Last Fantasia影射Final Fantasy)的簡稱分別是「類龍」跟「最幻」,是相當受歡迎的RPG遊戲,甚至被封為國名遊戲,用不同形式出了不少系列作品。
  「不過,我覺得還是傳統的冒險遊戲比較好玩。可以組團隊,大家合力解任務。」
  「哦……」
  響子讓我看了一下她現在正在玩的遊戲畫面。
  藍色的遊戲場地上有疑似船隻的身影。可能是有名的遊戲,但理人對這方面一無所知。
  「相川同學,說到類星體之龍啊——」
  響子一邊在遊戲中與敵人戰鬥,一邊說道:
  「這類型的遊戲世界一旦立體化,會變得很奇妙。」
  「咦?什麼意思?」
  「嗯,例如說,畫面上有船隻朝西邊前進吧?然後一直持續前進,最後又從東邊回到原來的位置。」
  「……這不是很正常嗎?因為是球形。」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想。」
  應該說地球也是同樣的原理。東邊與西邊相連,北邊與南邊相連。
  「到此為止還很容易理解吧,因為地球是圓的。例如說這張圖書月報是地圖畫面,左右要是相連的話就會變成這樣。」
  響子說完,從工作桌上拿起一張《西高圖書月報》。
  她將月報的左右兩側相貼在一起,並用釘書機釘起來。
  搖身變成筒狀的《西高圖書月報》。
  「所以,在地球上往北方走,無論是從哪裡開始出發,一定都會通過北極點。南方則是南極點。瞧,就是這個樣子。」
  響子邊說邊將圓筒的上端擰起來,下端也如法炮製。
  雖然模樣很難看,膨脹的地球——勉強算是球形的《西高圖書月報》便完成了。
  擰起來的最上方與最下方,似乎分別是地球上的北極點與南極點。
  「可是呢,在類龍的世界,沒有被稱為北極點跟南極點的地方。雖然南北相連,但地點卻不固定,而是到處分散——」
  「等……等一下,路葉,我聽不懂妳的話,整個混亂了。是怎麼回事?」
  「所以立體化後就是這種感覺。」
  響子接下來拿起來的是放在工作桌角落的甜甜圈紙盒。打開紙箱的蓋子,裡面裝著金黃色的歐菲香。
  歐菲香中間有一個洞,看起來相當好吃。
  ……甜甜圈?
  「沒錯!東西相連,而南北則迚接著無數的叫界——如同中間有一個洞的甜甜圈的形狀,最能夠貼切形容類龍世界的形狀。與其說這個設定太亂來,不如說很奇幻吧。」
  響子毫不猶豫啃起甜甜圈,理人忍不住直盯著她看。只見響子頓時羞紅了臉頰。
  「哇,抱歉,我又擅自向門外漢做無謂的解釋!對不起,我這個人很煩。」
  「沒……沒有這回事。」
  「不,我心知肚明。」
  響子擦拭掉嘴角的甜甜圈屑。
  「……相川同學,你其實是一位很神祕的出木杉同學(註:《哆啦八夢》中登場的角色之一,全名「出木杉英才」,是一位品學兼優的高材生)。」
  理人差點要噴笑出來。
  「什麼意思,妳是說哆啦A夢裡面的?」
  「呃,我從去年就這麼覺得。儘管外表文靜,容易被誤解,但你幾乎不帶宅要素,感覺上圖書股長也是抽籤抽輸,不得已才當的。因為個性認真所以不會打混,現在也像這樣陪著我。」
  理人不曉得應該如何回答才好。
  「你對書籍、遊戲或是動畫完全沒有興趣吧——」
  明明同處一室,響子卻彷彿像是對著遠方的人述說,聲音中透著一絲寂寞。
  ——理人心想早知道應該多跟她聊聊。
  響子的那番話聽起來似乎有弦外之音。
  理人打算說些什麼,卻因為喉嚨乾澀而說不出話來。
  每次都是這樣,一聊到這類話題,理人總是感到很難啟齒。
  「……也不是那樣,我以前也曾經沉迷過遊戲。」
  「是這樣嗎?」
  「類龍跟最幻我都曾經玩過,還有迷宮類跟模擬類。」
  理人回到家一放下書包,立刻就會開啟遊戲主機的電源,全神貫注在打敵與解謎上面。
  「所以,我覺得路葉妳說的事情很有趣——」
  只是理人永遠不會再碰遊戲了。
  因為會回想起刀劍相交的重量,砍人時的手感,石造堡壘的冰冷,馬匹的嘶叫聲,掉落至深淵的瓦礫。
  理人無法輕易向人傾吐心聲,即使如此,眼前的響子仍露出開心的表情。
  「謝謝你。」
  理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小學五年級的暑假,對於相川理人這名平凡少年來說,那個夏天發生了有生以來唯一的奇妙經歷。
  他被突然召喚到名為帕納肯亞的異世界,是個與地球所在次元不同的奇幻世界。
  隨著長久以來被封印住的黑暗魔神阿耳戈斯的復活,帕納肯亞大陸陷入混沌之中,飽受名為魔獸的怪物肆虐之苦。
  召喚理人的是服侍於威爾塔米亞王國的見習魔法師,他的名字叫作海達爾·瓦畝。
  海達爾懇求理人拯救這個陷入危機的王國,與還是小學生的理人立場幾乎對調了過來。
  對於還只是小孩的理人來說,這趟冒險絕不算輕鬆。即使如此,在旅途中得到了以海達爾為首的夥伴協助,一同越過無數的難關,才終於成功封印住魔神阿耳戈斯。
  任命討伐魔神的威爾塔米亞王國取回了和平,理人並被封為其中一位英雄。理人現在回想起來仍像是在作夢一般。
  勇者理人的冒險在六年前就結束了,這是不爭的事實。
  為了魔神所展開長達三個月的旅途,之後的一禮拜則是忙著舉行典禮與慶功宴。再次回到現實世界的理人,時間仍停留在被召喚前,沒有增加一分一秒,儘管如此,依然無法抹滅這百日來的記憶與經驗,導致理人一直無法適應回到現實後的龐大落差。
  畢竟少了總是揹在身後的劍,沒有魔法,沒有龍,讓理人陷入極大的恐慌。
  沒有國王,也就沒有英雄的稱號,比起那些,必須努力考到好分數,更別說不會跳跳箱,還得煩惱星期天的棒球比賽該怎麼辦?
  理人不能哭著說想要回去帕納肯亞。
  因為這麼做會被一起奮戰過的夥伴嘲笑。道別時,理人發誓要在這個世界好好努力。不希望讓自己唯一建立起來的功績毀於一旦。
  於是理人變得凡事小心翼翼。
  配合他人的話,用察言觀色來避免讓自己格外突出,並維持住成績。
  經過重重努力,塑造出人稱「神祕的出木杉同學」的人格——理人自認應該算是很成功吧。
  等到完成圖書月報時,已經是閉館時間。
  「相川同學,我要負責關門,你可以先去鞋櫃那等我嗎?」
  「我知道了。」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與響子暫時道別後,理人拿起來單肩包,暫離了圖書館。
  今天的工作酬勞是一個甜甜圈與放學後的罐裝飲料一瓶。應該接下來會一起走到車站後就各自回家。
  路葉響子話很多,而理人應該只會當聽眾。會聊到書籍、遊戲、喜歡的樂團與歌手。
  要是被問兩人是否在交往,答案肯定為否。但三個月之後呢?未來的事情沒人曉得。
  理人走在主校舍的走廊上,傳來足球隊隊員的吆喝聲。
  尚未結束練習的隊員在操場上來回奔跑,顯得場地過於狹小。頭頂上的天空紅得令人畏懼。
  (明天也會放晴吧。)
  理人心想這樣就足夠了。偶爾像這樣停下腳步,百無聊賴地猜測明天的天氣或是晚餐的菜色。讓自己不至於從眼前看不見的繩索上掉下來。
  這應該就是日本高中生相川理人所追求的感覺。
  因為一直抬著頭,脖子感到痠痛,理人打算再次邁出步伐——就在這個時候。


  ——沙沙……


  彷彿聽見了海浪聲。
  理人起初認為是自己聽錯了。
  隨後環視四周,沒有任何人,什麼都沒有。正準備踏出腳步時——


  ——沙沙……


  又來了。
  理人這次看見了驚人的景象。
  操場上熱絡地進行著社團活動,另一側——校舍後方游池裡的水如瀑布般噴湧而出。
  「這……這是什麼……」
  理人驚訝地走向游泳池的柵欄。
  時值十月,早已過了游泳的季節。地面與泳池的高低差大約是一公尺半,從無人泳池湧出的水躍過泳池邊,朝理人的方向流去。
  (是有人對閥門惡作劇嗎?)
  話雖回來,水勢未免太過猛烈,這段期間水面上激起洶湧的波濤,大量的水被推至柵欄外。一眨眼的功夫,連理人的制服都被浸濕了。
  「——哇,相川同學,那是怎麼回事!」
  是路葉響子。
  她站在走廊的角落,嚇得臉色大變。
  「故障?惡作劇?」
  「路葉,不要過來!」
  理人大喊。
  「妳快去職員室!找人來!」
  「好……好的!」
  傳來陣陣詭異的水聲,接著洪亮的鐘聲響徹兩人的耳畔。


  ——叮·咚·叮·咚·叮·咚——


  彷彿是大聖堂的鐘聲。
  加上理人察覺到了一件事。明明湧出這麼大量的水,最重要的出水口卻沒有流出半滴水。
  「我……我知道了!你等一下喔!」
  響子沒有走上前,而是轉身奔跑離去。理人頓時鬆了一口氣。
  然而不祥的預感依然沒有消失。理人對這股感覺再清楚也不過。這是預兆。是通往「那個國家」的門扉在現實世界即將開啟的信號。
  灑落在泳池邊的水宛如生物般蠕動。


  ——理人。


  啊啊,美麗無比的水之少女(UNDINE)水沫在火紅的天空上閃閃發亮。
  下一秒,理人被吞噬進水中,深深沉了下去——

  * * *


  六年前是在從市民泳池回家的路上。
  理人悠哉地騎著腳踏車過橋時,河川突然暴漲,將他整個人吞噬,因此失去了意識。
  (要掉下去了——)
  與那時一樣,持續往水底下沉的身體,恢復了一些浮力。理人沒有放過這一點,立刻開始游向水面。
  從陣陣搖曳的水面另一端,隱約可以看見一絲亮光。只要游到那個地方就好,但卻始終無法拉近距離。
  突然有個龐大的影子閃過眼前。
  似乎是看起來滑溜溜的黑色生物。從水面透射而下的光線,讓疑似是巨大鱗片的東西發出紅銅色的光芒。是魚。
  約有理人三倍大的巨魚出現在眼前。
  「——唔!」
  理人不小心從嘴巴吐出大量泡泡,魚察覺到理人的存在,張開大口一吸。
  理人拚命划水逃離。
  (只差一點了……)
  所幸巨魚在中途便對理人失去興趣,逕自潛入水底。然而狀況不妙,肺部的氧氣即將用盡。
  (保護我……!)
  拜託。
  離水面只差三公尺,兩公尺,五十公分,划一次手。
  「噗哈!」
  理人的頭總算離開水面。
  天空。天空出現在眼前。
  不是在學校看見的黃昏天空,而是清澈的藍天。然後,像雙胞胎彼此伴隨,有兩個太陽。
  理人試著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色依舊不變。
  (啊——)
  理人只覺得像是在作惡夢,浮出水面後,他依然抬著頭。
  (這裡不是地球。)
  賓果。
  這裡顯然是異世界帕納肯亞的天空,也就是「那個世界」,因為在那裡有兩個太陽是很正常的事。
  理人浮出水面的地方是巨大的石造人工池。
  以前原本應該有屋頂,水面上立著數根毀壞的石柱,漂浮著顏色淡薄的睡蓮。陌生的鳥叫聲響亮地迴盪著。
  池子四周被蒼鬱的樹木所圍繞,瀰漫著一股幾乎讓人窒息的水與植物的氣味。
  理人朝岸邊游去。
  斷頭的女神雕像擺設在石柱之間,理人對那座雕像有印象。那是這個世界的創造之神帕納帝雅。雕像身上布滿了苔蘚。
  如果理人的記憶正確,這裡應該是威爾塔米亞王國的領地。位在王都郊外的古老遺跡,應該是被稱為「水之神殿」。理人以前也是從這裡來到帕納肯亞。
  理人使出僅存的力氣,總算游到岸邊,但身體疲倦到無法站起來。
  「……啊,呼。」
  首先是水溫過於冰冷,加上身穿長袖制服、揹著裝滿課本的單肩包,身上的負重超出極限。
  理人因為過於驚訝,反而露出促狹的笑容。
  全身上下滴著水,因為寒冷與這不合理的一切而顫抖著。
  搞什麼鬼,這到底是在胡鬧什麼。六年前拚了命達成任務,好不容易才適應原來的世界,為何到了現在又被召喚到這裡來?
  理人將濕透的帆布鞋脫下,並將尼龍製的書包放在地上。合不攏的牙根不斷打顫,英這時頭頂上傳來人聲:
  「——瓦畝大人,有了。成功了。似乎是『無名』的勇者!」
  看似士兵的男人撥開草叢走了出來。
  那名男人有著一頭明顯不是日本人的紅髮,無禮地用劍指著理人。
  語言在理解上面沒有問題,據說召喚時會自動進行調整。
  然後,雖然對方的口吻像在叢林發現新品種猴子,但提到「無名」、「勇者」這幾個字眼,肯定是威爾塔米亞王國的人。除此之外的事情——理人則是毫無頭緒。
  看見那把沒有收進刀鞘裡的劍,就算理人不願意,還是會感到在意。畢竟自己身上沒有任何武器。對方究竟是敵是友——
  「瓦畝大人!動作快!他在動了,會逃走的!」
  「你說得太過火了,他好歹也是救國英雄。」
  接著傳來一個溫和卻又顯得軟弱的聲音。
  一名身材修長的長髮男人從士兵身後出現。
  「你要是太過無禮,可是會被他解決掉喔。」
  「唔。」
  「以後可要多加注意。」
  年紀——約莫三十上下,是有著高聳顴骨的削瘦男人。
  帶著色澤的黑色長袍,氣派十足地綴著用金線、銀線繡上去的刺繡。
  男人看見渾身濕透,呆站在原地的理人,將原本細長的眼阵瞇得更細。
  「……喔,果然是我看錯了。理人,好久不見了。」
  「…………你是誰?」
  「我是海達爾啦。海達爾·瓦畝。」
  理人睜大了雙眼。
  「海達爾?等……等一下,現在是幾年?從那之後經過了幾年?」
  「寶王曆二八二年。從那之後經過了六年。」
  「六年……」
  這代表時間上似乎沒有落差。這個世界也經過了同樣的時間。
  海達爾·瓦畝。
  六年前將理人召喚至這個世界的人正是他本人。之後成為理人旅途上的夥伴,一同組隊,也是挺身對抗魔神阿耳戈斯的五英雄之一。
  理人重新觀察海達爾,說得直接一點,他的外表老了六歲——不,還要更為蒼老。
  明明身上穿的長袍也或多或少隨之變得金碧輝煌。
  「很高興看見你過得很好。大家都很擔心當初那樣讓你離開。」
  事到如今就別舊事重提了。
  取而代之的,理人別開了視線。
  「沒差,我已經沒事了。」
  「太好了。那是一場不幸的意外。」
  「我都說沒事了。」
  要是一直緊咬著這件事,理人不知道接下來會變成什麼情形。
  「如果是你擅自召喚我的,就不要只顧躲在一旁,立刻現身不就好了。」
  「這真是抱歉。按照以前的經驗,『渡界』時的衝擊應該會更加劇烈,所以我在觀察整個過程。」
  「代表你的技術進步了,不是很好嗎?」
  「這種情形,有可能會在其他地方造成災害,還得仔細調查——」
  海達爾無視於理人的嘲諷,只在意自己在意的事情。這一點很有凡事愛操煩的海達爾的作風。
  「其他災害?」
  「有各種情況,像是自然災害、或是出現預期外的東西……無論如何,我很歡迎你的到來,理人——理人?」
  「——哈啾!」
  渾身濕透的理人打了一個大噴嚏。
  「…………有什麼可以擦拭的東西嗎?我很冷……」


  ——於是,理人頭上披著借來的毛毯,顫抖著身體坐在搖搖晃晃的箱型馬車上,展開久違六年的異世界帕納肯亞之旅。
  「對不起,沒有事先幫你準備更換的衣服。這是我的疏忽。」
  「……沒關係。」
  「只要到我家就沒問題了,馬上就要到了。」
  海達爾不做作的糊塗作風讓理人感到有些無趣。
  顧慮到悶著臉不發一語的理人,海達爾在車廂裡找了許多話題,但理人大多沒有聽進去。
  馬車行駛在樹林中的筆直道路上。
  面對面式的座位靠墊十分舒適,幾乎感受不到車輪的震動。光是從鋪著天鵝絨這點來看,就能夠知道這是一輛相當高級的馬車。
  「話說回來……」
  理人說了一句話。
  「海達爾,你出人頭地了呢。」
  海達爾頓時臉色大變,陷入了沉默。
  「——哎,王宮的確有幫我準備研究用的房間。」
  「你不是說過要成為首席魔法師?」
  「是的,我也有出席圓桌會議。」
  看來海達爾在典禮過後又晉升官職了。
  六年前還只是見習魔法師,如今恍如隔世。
  當初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舉行的召喚儀式,大大改變了他的命運。現在是受到國王器重的五英雄之一,爬到了這個國家的魔法師頂點。這對於一介平民來說,無疑是破例的擢升。
  望著散發著暴發戶氣息的馬車裝潢,以及奢華到無以復加的長袍,理人無法阻止自己的心情降到冰點。
  當時連繳住宿費跟魔法書的錢都很吃力,還因為擔憂而經常胃痛。
  「但相對的責任變大,限制也變多了。出人頭地也是各有利弊的,要是官階可以再輕鬆一點就好了——」
  「官途一帆風順的海達爾卻再次召喚我,真不知道是有什麼目的。」
  海達爾?瓦畝話說到一半露出苦笑,透出一絲陰霾。
  「我很清楚你找我不是想開同學會。你的目的是什麼?」
  理人的視線固定在海達爾身上,目不轉睛注視著他。
  片刻過後,海達爾嘆了一口氣,露出「真是贏不了你」的模樣。
  「我本來想再跟你多敘敘舊,我真的很高興能夠再次見到你。」
  「你意指我不懂得察言觀色囉?這裡又不是教室,我才不管咧。」
  「召喚你到我們的世界,目的只有一個——」
  他緩緩開口說道:
  「封印已經開始減弱。」


  理人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忍不住在狹窄的車廂裡站了起來。
  「……怎麼會……」
  「偵查隊發現了數個『扭曲』,也獲報在北部國境邊緣出現家禽遭到疑似怪物集團的侵害。」
  「是野狗或是野狼一類吧。」
  「兩百頭牛一夜之間內臟遭到掏空,聽完你還能這麼說嗎?反方向的村莊水井也遭到邪氣污染。」
  「————」
  「派出去的神官無法順利淨化邪氣,我認為這次恐怕是真的——是阿耳戈斯的魔獸幹的好事。」
  理人的眼前逐漸黯淡了下來。
  海達爾同樣沒有將視線從理人身上移開。
  海達爾不是會說謊的人,唯獨這點理人再清楚不過。何況是與魔神阿耳戈斯有關的謊話。
  魔神阿耳戈斯的可怕之處是會讓世界失去均衡,產生扭曲,然後派出名為「魔獸」的怪物大舉入侵。
  魔獸生性凶暴嗜血,而且身上充滿著常人無法碰觸的邪氣。遭到長期入侵的土地會被污染,也有因為被牠們的邪氣直接灌入體內而魔獸化的案例。
  可以說每當魔神從封印中復活過來時,帕納肯亞便會因為世界的扭曲與魔獸肆虐而陷入痛苦之中。
  理人錯愕地坐回座位上。
  海達爾的眉頭深鎖,緊握著放在膝蓋上的拳頭。
  「……有必要前去『蟲洞』一趟。」
  沒錯,只能先這麼做。
  「先確認夢幻城是否出現在蟲洞的上空,若是確定封印已經減弱,用聖劍再次將其封印。這次一定要趕在災害擴大前處理才行。」
  「這是當然的。海達爾你是在拖拖拉拉什麼,現在不趕快出發的話——」
  「可是,我無法離開這裡。」
  理人睜大的雙眼,海達爾則是虛弱地笑了出來。
  「這是高層—圓桌的意見。五英雄之一的睿智者海達爾·瓦畝的名聲過於響亮,要是我離開王宮,貿然前往『蟲洞』,會造成社會動盪、民心不安。高層認為應該避免發生這種狀況。」
  「貿然是……我不懂你的意思。不就只是魔神有沒有甦醒的問題嗎?」
  「不是真假的問題,我想這應該是宮廷間的明爭暗鬥。他們認為『政治』那一套可以通用。」
  海達爾的聲音透出一股冰冷。
  「理人,我不是說過,出人頭地是各有利弊的。有一派人馬認為既不是騎士也不是貴族的平民不應該繼續增加功績。他們現在正在編列預算,處理派遣騎士團的手續。要是能夠在春天前通過裁決就好了。」
  理人怎麼想都覺得來不及。
  海達爾露出疲憊的神情,就連那一身奢華的高級魔法師的裝束也難以掩蓋。不,正因為如此,精神才會格外疲憊。
  「當然,這是某個超級笨蛋的意見。」
  「原來還有普通等級的笨蛋。」
  「是啊。這可以叫作充實吧,種類還很豐富呢。等我老了以後想要編寫圖鑑。」
  理人開始同情海達爾的處境。
  「理人,只是在普通笨蛋之中也有我無法一律反駁的意見。」
  「咦?」
  「無關人民,而是不應該讓其他國家有機可乘。因為依耶馬路特與盧卡利亞正在鞏固自己的勢力。」
  海達爾提到與威爾塔米亞鄰國的名字。北方的盧卡利亞獨立國、南方的依耶馬路特酋長國。這兩個國家在六年前是勢力遠遠不及威爾塔米亞的弱小國家。
  「魔獸減少後,這塊大陸的物流也改變了不少。要是現在被發現魔神有可能復活,或許會以緊急事態的名義,將原本簽署的關稅條約、騎士團的派駐一律作廢。」
  「我雖然明白,可是!」
  曾經參與過旅程的海達爾,應該曉得要是繼續袖手旁觀,事態會有多麼危急。
  如果魔神真的復活,造成的犧牲完全無法拿海達爾提到的那些狀況與之比較。
  「是的。理人,我懂你的意思。我是個愚蠢又恬不知恥的人。六年前,明明知道自己沒有能力,仍強行將你召喚到這個世界來。現在又將再次犯下同樣的過錯。在沒有我的陪伴下,請你前去再次封印魔神。為了避免讓其他王侯貴族發現,請在暗地裡進行。拜託你了。」


  海達爾穿著比六年前布料還要厚實的長袍,如同過去那般低頭懇求理人。
  「我沒有其他人可以拜託,只有——」
  眼前的狀況理人只能用狡猾來形容。
  理人一時語塞,接著有股溫熱的觸感從心底湧了上來,既不是懊悔也不是憤怒。
  海達爾就是海達爾,僅止如此。
  明明可以不顧理人的意願,威脅理人想要回去原來的世界就乖乖聽話,甚至可以動用暴力。當時,要是海達爾有那個意思,明明也可以這麼做。
  然而他就算年齡增加,地位變高,仍是那樣一板一眼又笨拙。為了完成目的,即使對象是小孩,仍只懂得用現出底牌來表達誠意。這就是海達爾·瓦畝的為人。
  會輕易向他人低頭的海達爾,在那個可以編寫出一本笨蛋圖鑑的王宮裡,肯定感到相當苦悶。海達爾真是傻。
  真是個笨蛋——
  「……海達爾,夠了,抬起頭吧。我會去解決魔神的。」
  理人說道。
  海達爾驚訝地抬起頭。
  「理人……」
  「原本就是由我封印的,既然只過了六年就解除,這可以算是售後服務吧。」
  「售後……服務?」
  「就是本公司會負起責任處理到好的意思。」
  理人表情促狹地露出笑容。
  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自己現在是服務中心的勇者,只要一聲召喚,隨傳隨到。聖劍則放在工具箱裡。
  「謝謝……謝謝你!」
  海達爾在馬車上無論向理人道謝,理人則回想起六年前的心情。


  箱型馬車進入了王都的市中心。
  以中央的王宮為起點,道路呈放射狀延伸開來,林立著厚重的石造建築物,大量的人潮來來往往。隨著馬車行進,理人感到一股既視感。
  「海達爾……這條路好像是……」
  「你還記得嗎?是凱旋遊行會經過的路,雖然是反方向。」
  沒錯。封印完阿耳戈斯,獲得國王陛下頒贈獎章與獎金,然後在王宮坐上馬車遊行。
  宛如大聯盟的優勝遊行。不,理人心想應該更為盛大。沿路擠滿了人群;高局唱三次萬歲的喝采聲;從建築物的窗戸熱情揮舞的手;漫天飛舞的彩紙。
  「當時萊娜硬是說要下車,花了好大一番功夫阻止她。」
  「是啊……」
  「幸虧有大師幫忙說服了她。」
  輕鬆談論著往事的海達爾,想必沒有任何感覺,理人卻緊張得連掌心都滲出了汗水。
  既然如此,理人認為要去適應的人是自己才對。
  理人至今也是這樣走來的,無論是何種痛苦或是不適應,全靠「調整」撐過來的。配合周圍,讓自己適應一切。
  「理人,你在笑什麼?」
  「——不,沒什麼。」
  瞧,只要露出笑容就沒事了。
  最後抵達的地方不是遊行路線終點的王宮,而是海達爾的家。
  刻意不選在林立著貴族別墅的高級住宅區,而是選在有許多見習魔法師與學生居住的庶民區,念及自己的出生地這一點很有海達爾的作風。然而,廣大的庭院設有池塘與噴水池,仍然是一棟氣派十足的宅邸。
  「哇,好壯觀……」
  「有這麼壯觀嗎?我還刻意選了比較簡單的住家。」
  「呃,抱歉,我是用日本的觀感去說的……」
  「因為五英雄兼首席魔法師的頭銜,所以周遭的意見很多。」
  理人對莫名露出難為情表情的海達爾感到抱歉。
  「……對了,海達爾你結婚了嗎?」
  「我沒有那種時間。」
  「啊,這樣啊。」
  正如他所說的。
  然而,一個人居住在這樣的宅邸,一定會有許多負責照料生活起居的管家與侍女。
  看見渾身濕透的理人與主子一同現身,上上下下無一不騷動。
  「哎呀啊啊啊啊啊,老爺!您怎麼讓客人這副模樣!」
  「立刻準備熱水,還有更換衣物。」
  「老爺就是這樣,老是少根筋——」
  傭人們感到不悅,仍動作敏捷來回穿梭著,在這些人的圍繞下,主子、-海達爾·瓦畝頓時看起來渺小了不少。
  「……很囉嗦吧。」
  理人不曉得是否應該笑。應該可以吧,哈哈哈。
  即使如此,他在這個家似乎過著溫暖的生活,讓理人感到安心。
  理人立刻被帶到浴室,泡在滿滿的熱水中,理人總算鬆了一口氣,還可以用乾爽的布料擦拭身體。
  (活過來了……)
  理人發自內心這麼心想。
  穿上準備好的更換衣物,扣著鈕釦時,門突然開啟,讓理人嚇了一跳。
  是剛才的年輕侍女。
  慌張失措的理人說不出話來,只見她默默走進來,將理人的濕制服跟書包放進籃子後,準備轉身離去。
  「請問!」
  「——什麼事?」
  侍女眨了眨眼睛。
  「妳打算拿那些做什麽?」
  「……我想拿去清洗。」
  侍女說得理所當然。
  理人心想這個世界是否有乾洗用的洗衣精與洗衣機,每次母親洗制服時,總是嘮叨大堆——
  然而眼前的侍女身上穿的工作服看起來勉強算是類似的布料。
  算了,麻煩死了。於是理人決定索性交給對方處理。
  「麻煩妳了。」
  「老爺在樓下等您。已為您準備好簡單的餐點。」
  「謝 謝謝妳。」
  侍女像是聽見預料之外的回答,只見長滿雀斑的臉頰綻放出笑容。
  「勇者,不客氣。」
  ——可惡的海達爾,有侍女服侍真叫人羨慕。
  理人走下樓梯,不曉得如何面對突然湧上心頭的負面情緒。
  海達爾已經在餐廳裡面。
  「你看起來好像舒爽多了。感覺如何?」
  「……這就類似後宮吧。」
  「什麼?」
  不,這種感覺海達爾是不會明白的。若是在現今的日本,單身男人身旁有年輕女孩的陪伴與照顧,根本稱得上是天方夜譚了。
  餐桌上熱騰騰的餐點散發著熱氣。真是的,用「簡單的餐點」來形容未免太謙虛了。菜色有燉奶油排骨、新鮮沙拉與水果以及籃子裡堆積如山的剛出爐麵包。
  現實世界的時間也是晚餐前夕,想到肚子應該餓了,愈是感到飢餓難耐。咕嚕嚕。
  「——首先要取回破魔聖劍吧。」
  正當理人專注地將肉往胃裡塞時,坐在對面的海達爾這麼說道。
  「聖劍?」
  「是的。要封印魔神需要聖劍吧。」
  魔神與聖劍。
  這兩者的確是息息相關的東西。
  「聖劍……咦?現在沒有在這裡嗎?我離開時是怎麼安置聖劍的?」
  「理人,你回到自己的世界時,你身上的裝備全部都留給了我。」
  「嗯,印象中好像是這樣。」
  雖然記憶相當模糊了。
  「因為聖劍作為道具也是非常特別的,所以破魔聖劍的本體是由刃霧大師掌管的瓦特寺院保管,握柄上的寶珠則由萊娜另外保管。」
  「哦,原來是這樣啊……」
  「現在將事情告訴那兩個人,他們一定會願意助你一臂之力。他們與我不同,是脫離王宮管轄的人。」
  海達爾的自嘲透出一抹苦悶。
  五英雄之一的「女劍士」萊娜·艾魯恩自夢幻城凯旋歸國後,曾經受到騎士團的挖角,甚至也有貴族向她求婚,但到最後她全數回絕,又回去當傭兵。
  然後數年前曾經捎來消息,告知目前她在位於邊境的開拓村安頓下來。
  「哦,感覺很有萊娜的作風……所以,應該是先去大師所待的寺院吧。」
  「我想應該是這樣。可否麻煩你替我問候那兩個人?因為我自己也很難跟他們取得聯繫。」
  「我明白了。我會代替你問候他們。」
  理人一想到能夠見到久違多年的朋友,便感到有些期待。
  先到瓦特寺院借用聖劍本體,然後前往萊娜居住的開拓地村落。向萊娜取回寶珠後,讓聖劍恢復原狀,接著三個人前往阿邁特山脈頂峰的「蟲洞」——這或許是最便捷的路線。
  當天理人被安排睡在宅邸的客房,隔天早上立刻出發。
  於是——異世界的夜幕也逐漸低垂。
  理人因為吹拂不止的風聲,久久無法入睡。
  (……葉子的沙沙聲好吵啊,這裡明明是市中心。)
  或許是想到明天的事情,讓頭腦變得格外清醒。
  理人索性從床上爬了起來。
  穿上鞋子走到走廊,發現斜對面的房間透出亮光。
  「——海達爾?」
  朝裡面一看,似乎是海達爾的書房。
  從菜鳥時代收集至今的大量古書淹沒了牆壁,中央的大桌子上密密麻麻擺滿物品,宛如警察的扣押品。
  海達爾站在桌子前回過頭來,手裡握著魔法師的魔杖。
  「吵醒你了嗎?」
  「不,是我自己醒來的。你在做什麼?」
  「我想要用魔法將你的東西恢復原狀。希望不會出什麼問題。」
  海達爾說完,桌上的確都是理人的筆記用具與課本。驚人的是,每樣東西都已經變乾,找不到泡過水的痕跡,宛如全新。
  理人最擔心的智慧型手機與音樂播放器也能夠正常啟動。連已經吃過的CalorieMate也變回原本的分量,理人只能佩服不已。
  「海達爾,謝謝你。應該沒有問題。」
  「太好了。因為我不清楚你那邊的世界文明……」
  海達爾邊說邊拿起放在最旁邊的課本《世界史B》,並翻了開來。
  「你看得懂嗎?」
  「不。」
  「我想也是。」
  目前只有口語才能夠與異世界的人互相溝通。
  「不過——這跟你以前讓我看過的課本比較起來,不但字體變小,頁數也大幅增加了。換句話說,理人·相川在這裡以外的世界也在成長著,學習到許多事物。」
  海達爾瞇起雙阵,徵求理人的認同,卻讓理人當場感到想哭。
  不要這樣。為了彌補無法填補的落差,這六年來理人費盡苦心學會察言觀色。
  扮演「神祕的出木杉同學」的這些歲月,從來沒有人這麼對理人說過。


  * * *


  「——不,不,等一下,等一下。這是不可能的啦……」
  天亮後,理人站在床邊哀號。
  為了做出發的準備,海達爾將六年前理人所使用的裝備拿了出來。
  每樣物品穿戴在身上都顯得過小,已經不是勉不勉強的問題。
  前往夢幻城一路上所使用的武器「紅甦之劍」短到不行,防具「風神長袍」緊到快要裂開,彷彿來到玩具與童裝的世界。
  (……雖然我當時真的還只是小孩……)
  就算在當時是最強的裝備,現在要穿戴上這些在外面走動,也會在精神上造成極大負荷。
  「我當初真的都穿著這些走動嗎……原來是這樣啊……」
  「成長期真是可怕啊。」
  海達爾打開房門走了進來。
  「海達爾,你饒了我吧。這樣根本像是在演鬧劇或是玩處罰遊戲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所以準備了這些。」
  他的手上拿著一把劍與防具。
  理人收下劍,是一把沒有彎度的筆直長劍。
  黑色的劍鞘觸感冰涼,鑲綴著如同點點星光般的螺鈿花紋。劍身緩緩出鞘,呈現半透明,散發著沉穩的光輝。
  「劍名是『月滴』。」
  握在右手時的重量適宜,劍身長度也恰當好處。
  「這把劍……揮動時或許幾乎看不見劍身吧。」
  「是的。雖然遜於聖劍的神力,但很適合現在的你吧?」
  「——嗯。我感覺很棒。你幫了大忙,謝謝。」
  防具不是鎧甲,而是泛著藍色光澤的黑色大衣。理人試穿在身上,相較於布料的厚度,重量卻輕盈得驚人,活動相當自如。
  「這是施了什麼魔法嗎?」
  「稍微。」
  海達爾說道?臉上露出自信滿滿的神情。似乎是相當高等級的魔法道具。
  將劍掛在劍帶上,旅程的準備大致完成。
  理人思考片刻後,再次翻找以前的裝備品。
  「理人?」
  「這個現在應該還能夠用吧。」
  是萊娜送給理人的「模仿耳環」。
  與當年旅途的共通點只剩下這個東西,但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
  海達爾露出笑容。
  「很不錯呢。」
  「決定了。」
  理人將耳環戴在兩耳上。
  接著準備出發,由於出發時必須儘可能不要讓周圍察覺,趁著晨靄蒼茫的早晨,理人從宅邸的蔚房出入口離開。
  最年長的侍女長對這件事最為感到忿忿不平。
  「我們家的老爺真是的!竟然對這麼年輕的客人如此失禮。」
  「不,我不在意的,別放在心上……」
  「這樣簡直像是乘夜逃亡……嗚嗚嗚……」
  比起理人是五英雄之一這件事,她看起來更像是不滿與兒子年紀相仿的少年受到這般惡劣的對待,但有可能只是理人多心了。
  之前那位侍女也跟在侍女長身後。
  「勇者大人,這個給您在路上吃的。」
  「謝 ……謝謝妳。」
  「請您務必要保護威爾塔米亞,祝您武運昌隆。」
  甚至精心替理人準備了便當,理人為了掩飾靦腆,只有簡短地應了一聲。侍女長則仍還在碎碎唸生悶氣。
  走出廚房出入口後,理人走向後門。
  理人突然回過頭去,看見宅邸主人海達爾?瓦畝站在二樓的窗戶邊。
  他單薄的嘴唇微微翕動著,舉起的指尖發出魔法的亮光。


  ——願你一路上有光明的引領。
  是這個世界的魔法師經常用來餞別的方式。
  理人不再回頭,因為海達爾與其他傭人想必會一直目送著自己離去。正因為明白,所以更想早一步離開宅邸。
  總之,當前的目的地是——
  「瓦特寺廟啊……」
  見到刃霧大師,取得聖劍本體。
  理人從大衣的內袋取出地圖手冊。
  雖然紙質單薄,但一打開地圖,上頭冒出好幾個紅點。理人所在的威爾塔米亞王都位在地圖中央的偏西方位。這個地形起伏不大的原野地區都市,閃爍著白光。
  這是在六年前的冒險中所得到的魔法道具「旅行指南」。
  過去自己曾經去過的城鎮與迷宮基本上都會記錄在這個地圖上。過去曾經到訪過瓦特寺院,所以有記載在地圖上。
  理人至今記憶猶新,瓦特門派的總部瓦特寺院,在這個世界是相當有名的高山寺院之丁
  座落在威爾塔米亞南部的山中,是棟有如城寨般的建築物,大批修行僧在那裡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寺院前的卡烏萊吉鎮也因為作為信徒的朝窄地而頗為繁榮。
  不同於奴屬於威爾塔米亞王國教會,派遣至全國的公家神官,瓦特門派的僧侶以自主自立為宗旨。同樣崇拜創造只神造帕納帝雅,但沒有依附在任何權利人士的羽翼下,保持著獨立地位。僧侶們信奉女神,致力於嚴苛的修行,因此被世人視為瓦特的修行僧,並備受敬重。)
  刃霧大師是瓦特門派的宗主,即使在當年也深受愛戴,擁有極高地位。因為早在七十二年前魔神首次降臨在帕納肯亞時,他便已經參與討伐隊。是一位傳說中的僧侶。
  (要說服他成為夥伴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
  理人頓時感到懷念了起來。
  從王都筆直朝南方前進,大約是半個月的路程。
  記得途中必須越過好幾座山崖,勢必要靠體力決勝負。
  「…………」
  理人仔細一想,自己似乎不曾單獨旅行這麼長的時間,無論是在地球也好,帕納肯亞也罷。
  旅途一開始就有海達爾的陪伴,之後加上伊休安一同前往瓦特寺院。再來是刃霧與萊娜加入陣容,在旅途上總是熱鬧喧騰。
  理人心想,喂,你這樣隨口答應就算了,但真的有辦法一個人抵達嗎?
  「……不,沒問題。嗯。沒事。應該。一定沒問題。」
  理人將隱隱約約湧上的不安硬是壓抑下來。
  自己好歹也是五英雄之一,儘管不完美,但自己可是完成了世界上最艱難的任務,事到如今豈能抱怨不想一個人上路。
  「喂,你這個呆瓜,停一下。」
  理人驚訝地抬起頭。
  「一大清早鬼鬼祟祟的,你是乘夜逃亡還是夜盜啊?這棟宅邸的主子可是那個吝嗇的魔法笨蛋,沒有什麼好東西可偷的。」
  門柱前佇立著一個嬌小的人影。
  附兜帽的紅色斗篷蓋至眼部,那副模樣乍看之下像是乞討的小孩。然而對方將兜帽摘下的瞬間,理人因為過度驚訝,讓手上的地圖手冊掉落在地。
  明亮的金髮與看似好勝的藍色眼阵,在幽暗中顯露而出。
  那張端正的五官讓人聯想到喜怒無常的貓,一瞬間會讓人誤判性別。
  這張臉。雖然經過了六年,但怎麼看都像是——
  「……伊休安·特洛魯……」
  理人驚愕地喃道。
  沒有錯,他就是六年前一同旅行的五英雄之一。
  也就是身為敏銳者「盜賊」的伊休安·特洛魯。
  「哈哈,好久不見。你的個子還是這麼矮小……看來是我說錯了。可惡。」
  走近後才發現,兩人的身高差了將近一個頭,變成是理人比較高。伊休安發現這件事後嘖了一聲。
  「這是怎麼回事,你這是詐騙吧?是吃了什麼才能變得這麼高啊。巨人的豌豆?變化魔杖?還是在鞋底偷裝了軟木塞?我奉勸你千萬不要以身試法。」
  「呃,我想這很正常吧……」
  「少騙人了。」
  重點是為什麼伊休安會在這裡。
  因為伊休安……伊休安·特洛魯——
  「啊,幹嘛,難道海達爾什麼都沒有告訴你?我可是在召喚你之前就知道了。」
  理人忍受著輕微的頭痛,只見伊休安錯愕地說道。
  理人搖了搖頭,自己完全一無所知。零知識,零概念。
  「唉,那傢伙真是的。本大爺……不對,因為我忙著做生意,所以顧慮到我吧。真是多管閒事。」
  「做生意?」
  「就是賺錢啊,錢啊。」
  伊休安那張宛如少女的秀麗五官,配上極為不相稱的動作——彎起大拇指與食指,擺出了「錢」的符號。
  「賺錢……?」
  「沒錯。封印完回到這裡時,不是從國王跟市長那邊獲頒一大筆的獎金嗎?雖然我沒有興趣變成貴族,但運用那筆錢開始做各種生意。」
  伊休安似乎利用討伐獎金買下故鄉村落,整頓農園,以農場經營者的身分賺了不少錢。
  「……你真是厲害耶。」
  「對吧?理人,你聽我說,現在特洛魯商會的鍊金術可說是無人不曉。村落酒廠釀造的葡萄酒大受鎮民的好評,沒日沒夜趕工也趕不完。後來我搭配乳酪、火腿成套販售,結果又創下佳績。靠著風評,白花花的銀子滾滾而來,讓我們經營團隊笑得合不攏嘴。」
  伊休安實際上也笑了出來。
  話說回來,六年前大家曾經討論過冒險結束後要做些什麽。

  海達爾正經地表示要從事研究,萊娜冷漠不答,刃霧大師立刻回答修行,伊休安則說賺了錢打算做生意。
  看樣子他真的實現了夢想。
  「……所以你過得一帆風順吧,應該沒有煩惱吧。」
  「當然!理人,我的生意目前非常穩定,所以有充足的時間幫忙你。」
  伊休安拍了一下理人的手臂,好勝的眼眸一往如昔,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吶,理人,來找點樂子吧。
  「你一個人感到不安的話,我這個伊休安·閃亮亮·特洛魯大人可以考慮陪你喔,現在還附有豪華馬車。」
  不知什麼時候又增加了姓氏。
  停放在後方的附篷馬車想必是來自於伊休安經營的「特洛魯商會」,側面畫有葡萄的圖案。
  理人心想真是贏不了他。
  為什麼他總是會在自己祈求有人伸出援手時出現。
  這樣根本無法拒絕他。
  「……可以拜託你嗎?」
  「什麽?我聽不見。」
  「拜託你陪我一起去!」
  原本一臉傲慢的伊休安倏然一變,綻放出溢滿喜悅的笑容。
  他身輕如燕地跳上馬車的貨斗。
  「全速前進!」
  「什麼?我是車夫嗎?」
  「當然囉!本大爺,不對,這可是我的馬車耶!」
  喲嘿。
  在伊休安的催促下,理人駕駛著馬車駛向布滿晨靄的市街。昨天在路上所感到的鬱悶已經不復存在。
  只要有夥伴相伴,哪怕走遍天涯海角,沒有什麼事做不到。只要憑著這份心情,便能夠持續闊步向前。
  (沒錯,我一直想要這麼做。)
  從那時就一直懷抱著這個想法。
  好,新遊戲即將展開,「這次」一定要拯救世界。
  開始冒險吧。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6-27 20:02 编辑


  【2】NEW ROAD

  當時,光是要離開村落,前去鄰鎮都需要勇氣。
  人煙稀少的山林裡魔獸橫行,攜帶著貨物移動的商人所雇用的傭兵數量比貨物還多,只為了保護自己與貨物免於魔獸的威脅。
  貴族們與為數眾多的衛兵一同躲在城牆內,將一切交給官職代理人處理,在市中心過著多采多姿的社交生活。掌握全權的官職代理人也開始實行苛政。
  居住在城鎮的人民只能活在狹隘的世界裡,光是能夠收到來自遠方的信件便足以稱作奇蹟。
  寶王曆二七六年。
  魔神阿耳戈斯遭到封印後,世人從魔獸的恐懼中解放出來,同時也得到任意移動的自由。
  ——比照理人以前聽到的描述,現在道路確實變得暢通無阻。
  若是在魔神降臨時代,人煙稀少的平原上的單行道上甚至會出現放牧吃草的牛羊,用來當成魔獸的餌食。一路上與不少往返於村落之間的定期班車、郵政馬車擦身而過。
  更重要的是,威爾塔米亞國內的構造大幅改變了不少。
  「——哦,傳送門?」
  「什麼?理人不曉得嗎?」
  馬車行駛在街道上,經過了一段時間。
  理人按照「旅行指南」,正準備彎進中途的岔路。一條是通往威爾塔米亞西部,另一條是通往南部的路。瓦特寺院位於南部,理所當然是選後者,伊休安卻質疑理人為何要繞遠路,於是話題轉到傳送門上面。
  「不,我不曉得。那是什麼?」
  「所謂的傳送門啊——」
  伊休安愜意地躺在馬車的車篷下,宛如優雅的貓或是王侯貴族。
  翹起的二郎腿,不斷搖搖晃晃。
  「簡單來說,會有魔法師常駐,讓人與貨物飛移到據點。威爾塔米亞目前有四個傳送門,雖然很花錢,但能夠大幅縮短時間。」
  「等一下,那是什麼意思?我毫無概念。」
  「這是當然的,因為這是在你離開後才成立的。」
  「咦……」
  坐在馭座上的理人詫異地重新查看「旅行指南」。
  (……沒有標示……)
  本來以為大部分的地標在地圖上都會標示,但似乎沒有對應之後出現的地標。
  「是將放在某個國家寶物庫裡的傳送用寶珠,開放給一般大眾使用。畢竟魔獸消失後,大眾運輸也變得活躍起來。要去瓦特寺院的話,朝西邊直走,使用途中的傳送門飛到多姆卡姆,我想這個路線會比較快。」
  理人頓時沮喪了起來。太過分了,真是太過分了,怎麼可以這樣。原本要花上預計一半以上的日程才能夠抵達多姆卡姆。
  以前那麼辛苦地長途跋涉,翻山越嶺、淌水過河,锻鍊出不屈服於魔獸的威脅、不屈服於狂風暴雪、不屈服於酷暑的強健身體,收起欲望,絕不動怒,總是靜靜地保持笑容,一天吃四碗糙米飯搭配味噌與少許蔬菜——不不,不是這個。
  「……抱歉,可以給我一些獨自思考的時間嗎?」
  「啊?理人!你突然是在說什麼啊?」
  不但魔獸消失了,還可以瞬間移動!瞬間移勋!
  爲了撫平宛如浦島太郎的這股心情,理人整整半日都沒有開口說話。
  除了浦島太郎的心情以外還有一件事。
  「——吶,別再鬧彆扭了,總該恢復情緒了啦。」
  「我又沒有在鬧彆扭。」
  「你露出像是活死人的表情耶。」
  「我單純只是因為傳送時頭暈。」
  「真麻煩的傢伙……」
  街道上新成立的傳送門,外觀彷彿城鎮的車站。
  想要寄送「物品」的人,以及想要領取物品人在櫃檯前分成兩排,想要傳送「人」時,則要另外買票排隊。現場人潮十分眾多。
  排隊等了一會兒過後,理人等人先讓馬車傳送。
  石造建築物內設置的魔法陣,發出不同於燈光的光芒。按照工作人員的指示,從馬的鼻尖到貨運馬車的後輪,完整地容納進魔法陣之中。
  穿著制服的魔法師詠唱著傳送咒語。
  嗡!頓時發出空氣震動的聲音,馬車一瞬間在眼前消失,於是完成了馬車的傳送。
  接著輪到理人等人,兩人按照同樣的步驟並排站在魔法陣內。
  接著平安傳送到多姆卡姆的魔法陣,但傳送時的感覺讓理人不舒服到不想再體驗第二次。
  「我覺得那不應該運用在人的身上……」
  「大概是所謂的個人差異吧?本大爺……不對,我沒有任何感覺喔。」
  哦,真是恭喜你。看見伊休安異常舒暢的側臉,理人忍不住感到憤恨不平。
  也有不少人只會用來搬運貨物,不會傳送自己。開門見山地說,關鍵在於高昂的運費,除了不是庶民能夠負擔的費用,傳送時的感受也占了絕大因素。當個跟不上時代的人也好,理人心想。
  由於可以稍晚後再領馬車,於是理人等人決定到外頭看看。
  一走出建築物,與至今的景象迥然不同。
  「哇 ……這是……」
  從王都周遭遼闊平坦的田園景色,搖身一變為巍峨起伏的山間城鎮。
  連綿的群山突然印入眼簾,理人不禁嚇了一跳。
  (真的來到多姆卡姆了……)
  多姆卡姆是位於威爾塔米亞西南部一座被森林與群山所圍繞的城鎮。理人動動鼻子嗅了一下,光是氣味就令人感到截然不同。
  已經越過最險峻的山崖,接下來一直朝東邊前進的話,應該不久就能夠抵達目的地瓦特寺院。
  人們身上穿著都市風格的衣服,或是高山地區的民族服裝。看似傭兵的武裝分子也比以前大幅減少了許多。
  過去這裡大多是前去寺院的朝聖者或是旅客補充物資的中繼地點,現在卻連土產品店都有了,變成提供休閒娛樂的地方。
  「要不要吃飯了?你肚子應該餓了吧?」
  「咦……」
  「不要這麼消沉啦。本大爺……不對,是讓我這個伊休安大人請你一頓。我用閃電般的直覺決定去那間店。」
  「咦——」
  理人步履蹣跚走在提供用餐與休息的大街上。老實說,完全沒有食慾。
  「——呃,抱歉。」
  「啊啊?」
  與一個男人擦身而過時,碰撞到對方肩膀,只見那個男人猛然回過頭來。理人本能地感到不妙。
  「你搞什麼,發什麼呆啊!」
  「對……對不起。」
  「道歉就能夠解決事情嗎?你想找我麻煩是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對不起。」
  「給我小心一點!眼睛長到哪去了啊!」
  「以後我會小心的。」
  「這個渾帳!」
  理人用低姿勢面對發怒的男人。似乎因為理人的氣色原本就不太好,男人罵一罵就腻了。
  「真是個軟腳蝦。」
  男人嘖了一聲,回到同伴身旁去。
  對方看起來也沒有多正派,理人認為沒有回嘴是正確的。
  伊休安朝理人回過頭。
  「沒事吧?」
  「……希望沒事……」
  「你真是和平主義者耶。」
  「因為……」
  理人偷偷瞄了剛剛那群人一眼。
  他們聚集在餐廳附近的模樣,活像是吃不飽的野狗。
  然後是伊休安選的餐廳「銀狼亭」,相較之下是較為整潔的餐館,店內洋溢著午餐時段的熱鬧氣氛。接下來準備前往王都的人,或是從王都過來這裡的人,各式各樣的人們聚集在一起享受餐點,客層相當廣泛。
  等到有空位,看似看板娘的侍女走到理人等人的面前。
  「歡迎光臨!歡迎來到銀狼亭!」
  她留著鮑勃頭,金黃色的頭髮泛著粉紅色。體型用「豐滿」來形容相當貼切,但由於打扮樸素加上沒有化妝,不會惹人討厭。
  伊休安在翻開菜單前說道:
  「推薦的菜色是什麼?」
  「全部!雖然很想這麼說,但我推薦碳烤羊肉,小可愛。」
  「那就那道再加上碎蛋沙拉跟漿果布丁。最近這一帶的景氣如何?」
  「我想想……」
  侍女邊寫著點菜單邊思考。
  「正如你所見,由於旅客眾多,可說是生意興隆,忙碌到不行。古董級的老人則埋怨比較喜歡以前安靜的景象,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在說笑。」
  理人頓時有種被視為老人的感覺,內心感到刺痛。
  伊休安說了一句「原來如此」。
  「的確不全然都是好事。」
  「即使如此,三餐能夠溫飽才是最重要的,真是多虧了五英雄。你們是從傳送門來的嗎?」
  「妳竟然看得出來。」
  「我當然看得出來,因為衣服的磨損程度完全不一樣。靠自己翻山越嶺的人,全身上下會蒙上一層黃沙。」
  「喔,這樣啊。我們打算前往瓦特寺院。」
  「朝聖嗎?真不錯,那裡也是必去地點。你看,那位太太好像也要去那裡喔。」
  侍女看向理人等人旁邊的桌子。
  那張桌子坐著兩個人,氣質高雅的年輕婦女,帶著年約五六歲的小女孩。
  若是六年前,在多姆卡姆不可能看得到這種組合的旅客。理人深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一與理人等人視線相交,婦女輕輕點頭致意。小女孩則是羞怯地握住叉子。
  「初次見面,幸會。」
  「……次……見面……」
  小女孩的臉頰變得更為通紅。個性似乎很害羞。
  「對不起,她很怕生。」
  婦女開口道歉。
  「她從以前身體就很虛弱,所以我想帶她去參拜看看。有親戚在寺院前的卡烏萊吉鎮,就算無法登上位於高山的本殿,但能夠在山下看上一眼就足夠了。」
  「真不錯呢。」
  理人等人泛起了笑容。
  「對了對了,我·說·啊!剛剛也有提到這件事,你們若是要從這裡前往瓦特寺院的話,千萬不可以走沿著河川的那條路。」
  「咦?」
  理人也感到意外。
  那條路起伏不多,道路也經過修整,應該是最安全的路線。
  (——啊……)
  難道是「旅行指南」又有遺漏之處嗎?
  「那是因為前陣子的大雨把橋沖垮了。不知情之下跑過去恐怕要繞遠路,就算麻煩,但還是建議你們走森林這條路。」
  「原來如此,感謝妳的消息。」
  「小可愛,不用客氣。」
  伊休安負責應答,坐在一旁的理人默默感到一陣放心。
  「……那麼,另一位小弟弟呢?你要點什麼?」
  「啊,我也要點一樣的。」
  「我明白了。那麼就先這樣。」
  侍女扭腰轉過身,離開了桌子。
  她穿著極短的裙子,露出一半的大腿。
  「……嗯。哎,真是挺翹的臀部啊。」
  「我……我又沒說什麼。」
  伊休安一臉無趣地半瞇著冷眸。
  「好,理人,你覺得如何?這就是所謂當地才能得知的貴重情報,我們來這一趟有收穫吧?」
  「我曉得啦——」
  伊休安應該也察覺到了同樣的事,「不全然是好事」是真的。
  然而,就算想要向伊休安確認,但在這裡開口顯得過於危險。
  片刻過後,烤得恰到好處的羊肉與沙拉送上了桌。理人等人重整心情,拿起放在籃子裡的刀叉。
  (哦。)
  這種時候令理人感到意外的是,伊休安·特洛魯的刀叉用法十分優雅。
  以前他用餐的動作極為粗野,宛如來自深山,被熊帶大的孩子。現在讓人刮目相看,不看頭部以上的話,餐桌禮儀完美無缺。
  理人目不轉睛地盯著伊休安,伊休安似乎也發現到理人的視線。
  「幹嘛?我可不會分你吃,你先解決自己的份吧。」
  「……不。我是在想,伊休安的動作變優雅了呢。」
  「好燙!」
  伊休安不小心將滾燙的肉整塊放進口中,連忙喝著杯中的水。
  「突……突然說這個幹嘛!」
  「也不再用本大爺,而是用改用『我』。」
  仔細一想,可以說他是在這六年中銳變了。
  從野生兒進化到稱職的人類。感覺有在刻意不使用粗魯的字眼。
  理人老實說出感想,伊休安則是坐立不安地別開視線。
  「……這又不算什麼。為了做生意,必須努力獲取別人的信用。我們的經營團隊可是很囉嗦的。」
  「哦。但還是很厲害。」
  伊休安低下頭,臉頰泛起一抹紅暈。
  「我還是老是出差錯。」
  「嗯,只差一步就變得像是女孩子了。」
  理人笑著開玩笑。
  本來以為伊休安也會跟著笑,卻不見他露出笑容。
  而是突然反握住自己的叉子,叉起理人盤子裡的肉,送進自己的嘴裡。
  「哇——!」
  「真好吃。」
  「你不是說要吃自己的份嗎?」
  「你也快吃不就好了。唔呼……」
  「竟然用吞的,被你全吞下肚子了。」
  「來,別客氣。」
  「已經沒有了,只剩下陪襯用的胡蘿蔔。啊啊啊。」
  「是你的錯。」
  伊休安突然變了一個樣,理人則是無助地注視著空盤子。真是的——早知道不要講那些奇怪的話。


  * * *


  在銀狼亭用完餐後,理人等人去領回馬車,接著離開多姆卡姆。
  街道緊貼著綠色山巒,如同其他道路一樣,比以前更加寬敞並經過修整。小型的運貨馬車行駛在路上幾乎沒有任何不便。
  伊休安表示要「保留體力」,便躺在貨斗上睡起午覺。
  理人坐在馭座上握著韁繩,當然無法躺下來睡。
  天空上飄著密密麻麻的高積雲。
  按照慣例,雲縫間可以看見兩顆太陽高掛,但卻沒有帶來地球的兩倍熱。
  這個世界的人可以透過兩顆太陽的距離感與角度,準確地判斷出正確的日期與時間。連在巷弄玩耍的小孩都會理所當然地討論著「太陽位在西邊筆直並排時」「在遠距離呈縱向並排時」一類的話題,令理人驚訝不已。
  理人當然沒有專精到那種境界,但能夠想像出這種感覺就類似頭頂上長年掛著附月曆的鬧鐘。
  這個世界究竟是基於何種原理而形成的,理人從六年前就感到一知半解。
  理人曾經想要測試在學校學到的物理知識,在這個世界是否通用,卻沒有帶課本。原本至少可以打發一下時間,真遺憾。
  行駛到半途時,道路分成了兩條。
  「伊休安、伊休安,怎麼辦?分成兩條路。」
  「……地圖上面怎麼標示的?」
  「右邊。」
  「侍女建議走哪條?」
  「左邊吧。」
  「那就走左邊。」
  「知道了,走左邊。」
  銀狐亭的侍女建議走的路線不是比鄰河川的遼闊道路,而是穿越森林的狹小道路。
  這條路愈往裡面走,愈是蜿蜒曲折,顯得視線不佳。從車輪傳遞而來的衝擊也隨之變大。
  最後,兩顆太陽接連沉入山下。
  理人將馬車停在道路正中央。
  「……理人。」
  「……嗯,伊休安,我懂你的意思。」
  理人等人發現自己被一群人包圍住。
  一群男人手持武器從草叢中現身。
  是簡陋的劍與斧頭,不是高級的裝備。
  恐怕是失業的傭兵為了謀生而淪為野盜。理人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見到魔神封印後的影響。
  (不全然是好事吧。)
  野盜與盜賊的差異在於,會因為有無隸屬盜賊組織而大有不同。
  包含伊休安·特洛魯在內,自稱以盜賊為職業的人,將這種掠奪行為視為「到店裡買魚的漁夫」而不齒,戒律中也嚴加禁止此類行為。
  他們盜賊的本分是探索未知的迷宮、發現稀有的財寶。為此不惜冒險殲滅在原野上橫行的魔獸,留下這麼一段歷史。
  理人對帶頭的男人有印象。
  「嗨,軟腳蝦又見面啦。」
  是白天不小心撞到對方,因此結下樑子的小混混。
  「你是……」
  「真高興能夠見到你啊。」
  男人狡詐地勾起有道刀疤的嘴角。
  「……你一路尾隨我們到這裡吧。」
  「哈,猜得沒錯。你們可是上等的鴨子,從傳送門牽出整輛馬車,想必是油水滿滿的搖錢樹。」
  「你跟銀狼亭的店員也是一夥的吧。」
  「回答得漂亮!好,如果不想下場淒慘,給我把所有的財物放在地上!」
  理人嘆了一口氣。
  想必是一看出「大客戶」,便會提供對方不實的情報,將對方引誘到杳無人煙的襲擊地點。真是間不像樣的餐館。
  別說是捷徑了,根本是飢餓狼群飽餐一頓的地方。
  「……那名侍女大腿上的刺青跟你是同樣的圖案,所以我就猜想會不會是這樣。」
  「哇哈哈哈哈!結果你還悠悠哉哉地送上門來?你是白痴嗎?」
  那群男人放聲大笑。
  「好吧,腦袋不靈光的可愛小弟弟,害怕的話,就乖乖地不要動。我們會仔細把你們身材的財物搜刮一空。」
  刀疤男亮出大刀,奸笑著爬上馬車。
  他一踏進車篷中,有人回答了他的話。
  「唔啊!」
  男人發出哀號,同時從車篷中飛了出去。呈現一道大大的抛物線,最後摔落地面。
  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少用你骯髒的腳踏入我伊休安·特洛魯大人的馬車,你這個下三爛。」
  伊休安從貨斗走了出來。
  右手戴著的手環如同警告般發出紅色的光輝。
  是已經滅絕的特洛魯家留給伊休安的遺物「回憶庇護」。
  是一種魔法道具,能夠以高機率讓持有者躲過致命危機。對方之所以會彈飛出去,似乎是手環判斷出對方打算做出不利於主人的行為。
  彈飛出去的人或許只會感到一頭霧水。
  「馬車的清潔費與消毒費是兩百加爾、賠償精神損失的撫慰金是五百加爾,你總共要付給我七百二十加爾。」
  「開……開什麼玩笑!你突然搞什麼啊!這個渾帳小鬼!」
  「哦,小鬼加上渾帳嗎?索賠金又要增加了。」
  伊休安舉起左手,這次從袖子連續快速射出連著鋼絲的錨,將正要衝上前的男人整個人彈飛了出去。
  「唔啊啊!」
  男人被彈飛到更遠的地方。
  伊休安捲起施放出去的鋼絲,跳下了地面。
  他拉下註冊商標的紅色兜帽,從纖細的腰際拔出短劍,然後用劍尖對準男人。
  「可……可惡……」
  伊休安繼續說道:
  「我們老早就看穿你們幹的勾當,至於說我們為何還刻意跑這一趟——」
  「在我們之前,有對母女也是走這條路,她們現在怎麼?」
  「喂,理人!你不要打斷我的話!」
  理人接受伊休安的抗議,但實在不想繼續消耗時間。
  「她們怎麼樣了?」
  「哈——哪有怎麼樣。為什麼你要在意這種事?」
  「我不能在意嗎?」
  「你是頭腦有問題嗎?真是個大笨蛋。」
  看來野盜們是真的無法理解。
  「不用你擔心,她們正在前面被我的同夥洗劫中。她們身上的財物全部交出來後,乞求我們饒命,只能用淒慘來形容!」
  男人張大嘴笑著。
  放聲大笑的男人在下一秒發出哀號後倒了下來。
  附近的同夥手上的贓物也接二連三地掉落在地上,發出呻吟聲。
  理人降落至他們後方,沒有收起腰際的劍。原本放在黑色劍鞘的半透明劍身,在砍殺所有人後卻沒有留下一絲污跡,仍保持著光輝。
  「……你……你是劍士嗎……?」
  「或許看不出來,但算得上是。」
  雖然理人一直佩戴著劍,但在他們眼中看起來像是玩具或是保平安用的。
  「怎麼可能……速……速度太快了吧。」
  「那身本領、黑髮劍士、理人——莫……莫非你是……」
  理人第二次揮劍瞄準男人的脖子。銳利的劍鋒貼著脖子的皮膚,男人用沙啞的聲音喃道:
  「……『無名』的勇者——」
  「理人!這些傢伙交給我解決!你先去吧!」
  「知道了。」
  理人揮著劍奔跑。正如伊休安的宣言,剩下的野盜發出哀號。
  在夜幕遲遲未降下的昏暗天色之中,理人奔跑在蜿蜒又視線不佳的山路上。
  理人內心祈禱著千萬要趕上,然後爬上平緩的坡道——就在這時。
  「不要啊啊啊啊!」
  理人前進的方向傳來悽厲的尖叫聲。
  這絕對不是聽錯,還是沒有趕上嗎?理人不禁想要嘖舌。
  理人繼續加快腳步,看見有人倒在地上。雖然抱著最壞的心理準備,但躺在深紅色血泊中的不是那對母女。
  怎麼回事……?
  倒地的是全副武裝的男人,似乎是野盜的一分子。
  他的身體連同裝備一同被剜開,疑似遭到銳爪或是利牙的攻擊。
  理人將視線從男人身上移開,頓時倒抽了一口氣。
  僅離二十公尺處的地方,正在上演著理人難以想像的慘劇。
  是怪物。野盜斷成兩截的上半身與下半身,正被巨大的雙頭狼分別啃食著。
  狼的輪廓宛如蒸騰的熱氣般扭曲,踩在腳下的地面則化為了灰燼。
  不遠處的樹下,衣服凌亂的母親拚命遮住孩子的眼睛,不讓她目睹眼前的這一幕。
  ——沒錯,這是從魔神的扭曲產生出的眷族,也就是阿耳戈斯的魔獸。
  (為什麼?)
  目前為止旅途一切平安,人們也正常地往來,為什麼到了這裡,卻又出現魔獸。
  「救……救救我……」
  受傷的野盜渾身是血地爬著,比起身體上的傷勢,他已受到魔獸的邪氣污染,可以說只剩下一口氣,數分鐘過後就會死亡。
  母親大喊著:
  「你快逃!這裡很危險!快點!」
  理人不可能這麼做。
  理人拔出了「月滴」。
  魔獸發現到理人的存在,抛下吃到一半的屍體,面向理人。淌著唾液的嘴中飄出黑色的邪氣。
  「……我將成為戰士,在剷除敵人之前,誓死不放棄。前進衝刺,殺開血路。」
  這是開戰前所詠唱的甚句(註:一種以「七、七、七、五」音節為格式的日本歌謠),是過去某位朋友教理人唱的。
  可以鼓勵弱小的自己,促進全身血液循環的咒語。理人已經許久沒有唱過,試著唱了一下,發現身體仍記得。
  感覺到脈搏加快,同時,意識也變得清晰了起來。
  理人朝著魔獸的方向奔馳。
  從正面撲向那個巨大身體,理人一刀擊向兩個頭的中間部位。
  伴隨著沉重的衝擊,雙頭狼的身體突然停了下來,隨後噴出含有劇毒的體液,噴濺到理人的頭部。
  「不要!」
  母親發出尖叫聲。
  這也是理所但讓的,因為魔獸的體液是邪氣的凝聚體。然而,理人不會因此到下。
  即使全身上下縈繞著毒素,仍支撐著刺進魔獣體內的劍。魔獸不斷痛苦地掙扎著。
  「——邪氣對我不管用。」
  接下來單純只是技術與力量的較量。理人耳朵上的耳環發出亮光。
  「剛·壓·熱·破——粉碎吧!」
  這個瞬間,遭到劍刺穿的魔獸身體變成了朱紅色,從內側膨脹起來,最後碎裂四散。
  這原本是女劍士萊娜擅長的招式。利用模仿耳環來模擬並學會。
  被炸得四分五裂的魔獸在草地上留下一顆小巧的寶玉。
  這是至今遭到魔獸吞食的人類所持有的物品。骨頭與皮膚會被消化掉,黃金與寶石則是留在體內,不會被消化,遭到消滅時偶爾會像這樣在地上留下物品。
  (要感謝海達爾才行……這把劍很好用。)
  與其纖細的外表不同,具有強大的威力,也可以用來對付魔獸。
  理人收起劍,撿起寶玉。這次是相當上等的祖母綠。
  「理人!不要緊吧!」
  伊休安衝向理人。
  「我沒事。我這邊……」
  理人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有掛心的人。
  理人回過頭去,不見野盜的身影,而那對母女愣怔地坐在在不遠處的樹下。


  母親名叫愛妮,女兒則叫作妮娜。
  理人等人在森林中升起火堆,並將放在運貨馬車上的毛毯遞給母女倆。
  「我在周圍設了驅離怪物的陷阱,在這裡絕對是安全的。」
  伊休安說道,費盡心思地想讓母女倆的情緒緩和下來。
  妮娜披著暖和的毛毯,似乎稍微感到安心,最後躺在愛妮的膝蓋上睡著了。她的臉頰上仍殘留著令人心痛的淚痕。
  「……非常感謝你的救命之恩。」
  愛妮說道。
  雖然音量很小,但她總算開口說話,令理人感到欣慰。
  在火光照耀下的臉龐,顯得蒼白而憔悴。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經歷了如此可怕的遭遇。
  「我才要說抱歉,那麼晚才趕過去。」
  「怎麼會,這孩子能夠得救真的是謝天謝地,我很感謝你……」
  愛妮不斷撫摸著女兒的頭髮。
  她現在想必無法思考太多事情。
  兩人都是在王都出生,愛妮母親的老家則是在寺院前的卡烏萊吉鎮。
  愛妮瞇起雙眸注視著妮娜。
  「……這孩子……一直不曉得父親的長相。因為在這孩子出生前,她的父親便已經過世。由於她是在戰亂結束後出生的孩子,所以對魔獸的可怕、無法外出的不自由一概毫無所知。我母親嫁人後,就再也無法回娘家,相較之下,我認為這孩子過得很幸福。可以的話,我希望她活在世上不會遭遇到恐懼與痛苦的事情。我一直是這樣祈求的。」
  在中央燃燒的火堆,仍繼續劈啪作響著。
  「是我太天真了。」
  理人很想反駁她的話。
  天底下有哪個母親不會祈求孩子的幸福。作為人類,她的心願是相當稀鬆平常的。沒有人會願意受傷害。
  「我不明白,這個世界是又變回了原狀嗎?我聽說魔神已經被偉大的五英雄收服,其實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吧?」
  理人默默握緊拳頭。
  理人的確打倒了魔神,並將之封印。然而,無法將這件事說出口,因為現在魔獸再度現身,威脅到她們的性命。
  所以愛妮近乎是自言自語的疑問,最後在沒有人回答下結束。
  「……妳要不要去睡一下?有我們兩人就夠了。」
  理人努力擠出話來,這天讓母女倆睡在運貨馬車上,理人他們則是在外面休息。
  「——理人。」
  於是——到了深夜。
  理人的耳邊傳來一聲低語。
  「你還醒著吧?」
  開口的人是躺在身旁的伊休安。
  兩人並排著一起假寐片刻,但理人不可能睡得著。
  魔獸復活了,就在離城鎮如此近的森林之中。
  炭火的火勢轉弱,讓森林中的樹木形成錯綜複雜的影子。
  「……我醒著。」
  理人不情不願地承認。
  「我就說啊,因為你是這種人。思考時肚子裡轉啊轉個不停,最後變成鵝的胃袋。」
  伊休安的口氣冷淡,理人忍不住奮而起身。
  理人俯瞰著伊休安,他的臉上的表情沒有責備的意思,只透出一股淡然。
  「這不是你造成的,你不應該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扛。」
  「可是,如果我當初有把事情處理妥當呢?照這個樣子看來,封印已經完全解開了。前一次的阿耳戈斯之戰可是封印了長達數十年之久。如果我有將魔神完全封印起來的話,愛妮她們就——」
  「既然如此,你應該說是我們吧,你這個大笨蛋。」
  理人一時語塞。
  「理人,聽好,本大爺……不對,我們是團隊,包括海達爾、刃霧老爺子、萊娜,是大家同心協力將阿耳戈斯封印起來的。執行封印的人的確是你,可是,是大家拜託你這麼做的。我伊休安·特洛魯的招式、雙眼、匕首,全都是用來幫助你,所以我認為我也有責任,其他的傢伙也是一樣。你不要忘了我們為什麼不是『一』英雄,而是『五』英雄。」
  伊休安的口氣明明相當傲慢,理人卻沒有想要反駁的意思。
  沒錯——大家同心協力。
  「既然事情都已經發生了,現在當務之急是取得封印用的聖劍。不對嗎?」
  「……嗯,對不起……」
  「海達爾也不是個笨蛋,他肯定有想好什麼對策。」
  「嗯,說得也是……」
  「你趕快睡吧,睡一下也好。」
  「我知道了。」
  「喂,你打算睡在哪裡啊!」
  理人如同十一歲時的那樣,開玩笑地躺在伊休安的腹部上。
  「很舒服。」
  「你這個大色狼,饒了我吧。很癀耶……啊啊啊,真是的!」
  雖然伊休安想要掙脫,但可能是顧慮到睡在馬車上的母女,最後放棄了抵抗。於是乖乖讓理人躺著。真的好懷念。
  「我們以前經常像這樣一起睡吧?無論是在森林、山上或是迷宮中。」
  「是啊,你老是哭哭啼啼的。」
  「喂,那只有一開始的時候。」
  「是這樣嗎?」
  伊休安促狹地笑了。
  「吶,理人。」
  「嗯?」
  「你其實……」
  理人等待著伊休安說下去,但卻沒有聽見之後的話。
  不知是夢境還是幻覺,在睡意的侵襲下,一切都變得朦朧了起來。
  「……你真的是個笨蛋耶。」
  理人彷彿聽到了這句低語,久違地陷入熟睡之中。


  這趟取得聖劍的旅程,從與伊休安的兩人之旅,加上那對母女,變成四人之旅。
  事件過後的隔天早上,理人一行人啟程前往瓦特寺院。也曾經考慮折返多姆卡姆,但基於母女的希望,決定繼續前進。
  也考慮到與其回去會勾起駭人記憶的銀狼亭,不如直接前往寺院,送她們到寺院前的卡烏萊吉鎮的親戚家會比較安全。
  因為直接告訴對方本名恐怕不太好,於是稍微改了一下名字,變成「理特」與「伊休亞」。這樣就算互相喊出本名,也可以當成是綽號。
  開始正式一起行動後,生性害羞的妮娜也漸漸敞開了心防。
  「理特,快看這些花、這些花。」
  妮娜從馬車的車篷探出頭去,露出了笑容。
  「嗯,妮娜,很漂亮耶。」
  「呵呵呵,給你。」
  妮娜說完,頭縮了回去。
  理人坐在馭座上仔細地看著那朵花。
  「……伊休安,我收到花了。」
  理人的頭頂上——伊休安躺在馬車的車篷上。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做?」
  「你想怎樣就怎樣?」
  「就算說喜歡我啊……」
  「看你要吃掉還是插在鼻孔裡。」
  這朵話只是朵小小的野花,怎麼看都不像能夠拿來煮成是烤來吃,更不用說插在鼻孔裡。因為摘下後已過一段時間,想必不久就會枯萎。
  (女孩子真的很喜歡花朵、玩偶等遊戲耶,真是奇妙。)
  妮娜與愛妮在貨斗中用摘來的花朵在玩辦家家酒。
  理人再次仰望天空,天氣還算是穩定,左右兩旁的樹木盛開著滿滿的花朵。感覺跟八重櫻十分相似。
  理人突然想到一件事,趁著接下來的路都是呈一直線,放下韁繩站了起來。
  「嘿。」
  理人看準目標跳了起來,用劍將樹枝砍斷。
  握住掉落的樹枝,比想像中還要巨大,超過一公尺以上。
  「請問——」
  理人朝車篷中問道。
  「這個可以用嗎?」
  理人將部分樹枝拿給她們看。
  「哎呀。」
  「哇!」
  母女發出歡呼聲。放進車蓬中後,樹枝更顯龐大,陰暗的附篷馬車內頓時像是綻放著滿山滿谷的花朵。
  「好漂亮。」
  「謝謝理特!」
  「哈哈。」
  毫不掩飾地表現出喜悅之情,反而讓理人感到靦腆。
  「媽媽?這是女神的花朵。因為最漂亮了。」
  「這樣啊,很棒喔。」
  「女神,來,請收下花朵!哇,好漂亮。」
  妮娜摘下成串的花朵,沉迷在遊戲當中。
  愛妮說道。
  「理特先生,你也送給伊休亞吧?」
  「咦?伊休安?不會吧。」
  「我認為沒有人收到花不會高興喔。」
  伊休安不是那種人吧,那個勢利眼的傢伙。
  理人感到猶豫,但愛妮臉上露出篤信的微笑。
  「……可是……」
  他可是叫我把花朵插在鼻孔裡。
  「你就當作是上一次當。來。」
  愛妮強而有力地說完後,將一朵連葉的花朵遞給了理人。愛妮意外是個強硬的人。
  理人最後敵不過愛妮的要求,慢吞吞地回過身,將頭伸到車篷上。
  「吶,伊休安,你會喜歡這種東西——」
  然而最重要的伊休安·特洛魯卻在車篷上呼呼大睡。
  從樹上飄下的花瓣掉落在伊休安的頭髮與形狀優美的鼻梁上,伊休安邊睡邊用手揮開花瓣。
  理人輕聲笑了出來。
  果然是這樣,這是當然的啊,他又不是女孩子。理人改變念頭,坐回馭座上。
  從背後傳來母女唱著兒歌。


  圓圓的洞穴,圓圓的洞穴,要丟什麽東西?
  丟掉了,丢掉了,丟了一雙破鞋子。
  丢了一雙破洞的襪子。
  也丟了囉哩囉嗦的爸爸。也丢了歇斯底里的媽媽。
  爽快痛快。
  但是隔天,破鞋子從天而降。
  天代表地,地代表天。
  開始與结束。
  结束與開始。
  全部恢復原狀!

  理人心想真是一首古怪的兒歌,但那不可思議的旋律卻不知為何一直在腦海中縈繞不去。
  理人一行人沿著山腳下的平野行駛在路上。超出預期的是,這幾天氣溫上升,接著隔天早晨發生了一件事。
  前一晚理人等人在路邊的草地紮營,還記得吃過飯後有將火熄滅。
  理人因為鳥叫聲而清醒。
  微微睜開眼睛,早已過了兩顆太陽升起的時間,森林中的動物也開始活则。停放在路邊的馬車貨斗寂靜無聲,愛妮與妮娜似乎還在休息。
  理人邊打呵欠邊爬了起來。
  身體已經開始適應露營的生活,也不再有起床後感到骨頭痠痛的情況。雖然有時會詛咒下雨的日子,也對地面的硬度與冰冷感到厭煩,但多虧有海達爾的裝備。拜此之賜,這場久違六年的冒險,唯有生活方面沒有讓理人出聲抱怨。
  (……現代人真的不能小看這些啊,都是因為我疏於鍛鍊……)
  從那次過後,尚未遭遇到魔獸。
  理人環顧四周,發現應該在附近的伊休安不見了人影。
  (廁所嗎……?)
  理人沒有特別放在心上,因為自己也是也會這麼做,於是掀開毛毯,走出營地,接著走進森林中。
  剛睡醒的身體還處在恍惚狀態,雙腳有一半沒有踏在地上。


  ——嘩嘩……


  夾雜著鳥叫聲,從某處傳來水聲。


  ——嘩嘩……


  理人接著環視著四周。
  在蒼鬱草叢另一端,理人看見了令心臟差點停止的景象
  「————」
  那是——理人第二次看見水之少女。
  是泉水。
  小鳥與鹿聚集在森林的泉水邊,還有一位金髮少女一絲不掛地正在洗澡。
  一絲不掛的裸體沒有多餘的脂肪,顯得十分彈嫩緊實。此外,身形纖細的腰際與前胸勾勒出少女般的婀娜曲線。
  在清晨的陽光下,肩膀與背部的水滴反射著光線,雪白的肌膚如同秀髮那般閃爍耀眼。
  理人忍不住呆站在原地,除了深深著迷,同時也感到混亂。
  慌忙後退一步,不慎踩到樹枝發出巨大的聲響。
  「——是誰!」
  理人不曉得應該如如何是好,「給我出來!」面對第二次的警告,理人只好走到少女面前。
  少女半身浸在水中,驚訝地杏眼圓睜。
  近距離看著對方,那張臉依然沒有改變。乍看之下會誤認成少女的美麗容貌。
  (這是怎麼回事?)
  有誰可以告訴我。
  少女長得跟伊休安·特洛魯一模一樣。
  「…………」
  「…………」
  「…………」
  「…………」
  「…………」
  「…………」
  雙方說不出話的這段期間,只有鳥叫聲依然響徹林間。
  「——你……你突然在搞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伊休安躲進水中,只露出脖子以上的部位。理人感到腦門充血,立刻轉過身去。
  「沒辦法啊,我平常總是在馬車上擦拭身體,但最近沒辦法光靠這樣解決,昨天又熱得要命。」
  「我沒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雙方只能一股腦地說出目前想說的話。
  那個伊休安居然是女孩子,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不,不可能中途改變吧,所以從以前就是女孩子了?
  何止是誤認成美少女,而是貨真價實的美少女——
  「……你快讓開。你一直站在那裡,我不就無法離開水中。」
  「抱……抱歉。」
  理人動作僵硬地背對著伊休安往前走了五步,然後停了下來。
  片刻過後,傳來伊休安離開水中的聲音。
  耀眼動人的裸體如同光暈般烙印在腦海當中。明明背對著對方,卻可以清楚地描繪出她的動作。
  「我真的嚇了一跳……」
  理人發出沙啞的聲音。

  「……你……難不成真的以為我是男人?」
  伊休安平靜地詢問,理人只能支吾其詞。
  提到是男是女的這個問題。
  「……我是曾經懷疑過妳的性別,但或許我只是不去思考這個問題。畢竟沒有時間去在意這個,妳感覺也不喜歡被人問。」
  「我嗎?」
  「嗯。妳不是總是說:我就是我啊。」
  「我有說過這種話嗎……」
  沒錯。收起思考,只專注在克服眼前的難題,這就是理人與伊休安的相處模式。伊休安就是伊休安。
  與那些問題無關,伊休安身懷絕技,總是領先於理人,不知不覺間,不去觸及這件事變成一種不成文的潛規則。
  一直沒有觸及的性別問題,因為反作用力而一口氣衝上水面,直接攤在理人的面前。就像現在這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蹦出答案。
  「……我的確覺得那樣會比較方便。當時覺得不能暴露出任何弱點……所以……唉,說得也是。事到如今讓你看到這麼難看的東西,真是抱歉啊——」
  「才沒有這回事。」
  「喂,不准回頭!」
  這個瞬間,從遠處傳來幼童的尖叫聲。
  大量鳥群從頭頂上飛過。
  「——剛剛是……」
  「是妮娜!」
  理人拔腿狂奔,像是整個人被彈飛出去。
  (發生什麼事了?)
  理人用最快速度抵達營地的馬車前,握住放在馭座上的劍。
  「妮娜!」
  「理特先生!」
  愛妮臉色蒼白地指著道路的另一端。
  獨自走在路上的妮娜,手握著野花杵在原地。有三隻鳥形態的魔獸在妮娜的頭頂上盤旋,發出震耳欲聾的叫聲。
  這次的魔獸比之前的野狼還要小,但只要碰觸到其掉落的羽毛,可就不得了。魔獸的邪氣對這個世界的人來說形同劇毒。
  「妮娜!」
  「那……那個,妮娜……妮娜……想要摘花送給大家……」
  「不要緊,妳待在那裡!」
  理人立刻從劍鞘拔出「月滴」,衝向妮娜的身旁。
  鳥型態的魔獸瞄準妮娜俯衝而下。透明劍身的一記橫砍,朝魔獸的脖子砍飛出去。
  理人迅速抓住妮娜的衣領衝刺。魔獸的體液在理人身後四處濺散,最後魔獸的頭與身體掉落至地面。
  (安全了!)
  理人立刻擺好架式,瞄準第二隻。
  結果魔獸在理人的眼前,被連著鋼絲的錨所貫穿。
  伊休安在不遠處抱著錨槍。被特殊材質的錨擊中要害的魔獸,重重地摔落地面。
  最後的第三隻降落在地面,理人正面迎戰,揮劍砍中魔獸。從內側釋放出強大的壓力,最後如同野狼那樣爆碎開來。
  街道上散落著大量的寶石。
  「媽媽!」
  「妮娜!」
  理人身後的妮娜,泫然欲泣地跑向愛妮。
  被母親抱在懷中後,妮娜才終於放聲大哭。
  理人鬆了一口氣,並轉過身去。
  「伊休安,多虧有妳幫忙。」
  「照這個樣子看來,你應該沒有受傷吧。」
  伊休安也像是鬆了一口氣,放下槍身,並將鋼絲捲起來。
  提起伊休安,趕過來的時候似乎完全以速度為優先,只穿著最低限度的衣物。即使不願意,仍可以清楚看出身體的曲線,令理人不知道眼睛該往哪擺。
  「話說回來,真是數量驚人的寶石耶。是因為烏鴉喜歡會發光的東西嗎?」
  「伊休安,我說啊……」
  伊休安開心地撿著寶石,理人朝著她說道。
  「……怎麼了?露出奇怪的表情。」
  「呃……妳先穿上衣服如何?」
  經理人一提醒,伊休安似乎才察覺到自己的模樣。
  「~~~~唔!」
  她發出不成聲的哀號,連耳朵都紅透了,立刻轉身衝回森林。
  這是什麼反應。理人心想饒了我吧,頓時感到一陣暈眩,甚至一瞬間忘記魔獸的事情。
  路上散落著閃閃發亮的寶石,以及伊休安滑嫩細緻的四肢餘影。
  (……不知道今後會變得如何。)
  連自己都無法想像。


  * * *


  「伊休安大人的分析時間。」
  這趟旅程必須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
  理人打算儘可能挑選安全的路線,但愈接近瓦特寺院,遭遇魔獸的機率似乎也跟著提高。以數量來說,幾乎已經跟與六年前的冒險沒有什麼差異。
  在理人等人眼前的是架設在山中峽谷的唯一一座吊橋。
  載著妮娜與愛妮的馬車停在吊橋旁邊,無法繼續前進。
  而另一頭,則有塊巨大的岩石擋住前方的道路。
  「感覺像是落石掉落——?」
  「不,不對,是那些傢伙的擬態。」
  「盜賊」伊休安發動了「索敵」之眼,她的碧藍眼眸注視著對岸的石頭。
  理人回過頭看向馬車上的母女。
  「不好意思,可以請妳們再稍等一下嗎?」
  「果然是魔獸嗎?」
  「抱歉。」
  愛妮的臉上蒙上陰影,理人也抱著同樣的心情。五英雄在搞什麼,不是說已經打倒魔神了嗎?先將自己的事情擺一邊,理人忍不住想要這麼吐槽。
  然而,現在沒有空閒去思考那些事情。當務之急是前往寺院,但通往寺院的道路只有一條,若要尋找其他迂迴的路線,肯定會浪費兩天以上的時間。
  伊休安所指出的魔獸,平常總是躲在巢穴中等待著食物上門,等到有東西接近時,才會飛出來進行獵捕。遠眺之下,看起來只像是無機質的岩石,但那似乎就是魔獸的巢穴。
  「只要我們一開始率先採取攻勢,情勢就會對我們有利。雖然不至於會難倒你,但千萬不要去追魔獸。飛到這裡來的魔獸,我會自己解決。」
  在炎炎烈日的照射下,伊休安的金色瀏海白得近乎透明,擦拭著額頭汗水的細瘦右手腕格外引人注目。
  「理人?」
  「——唔……嗯,知道了。」
  「真的嗎?要小心喔。」
  理人將手放在劍柄上,獨自過吊橋。
  吊橋似乎十分穩固,但可以看見遠處下方渺小清溪在腳下潺潺流動著,頓時背脊竄起一股涼意。
  平安到達對岸後,眼前就是魔獸的巢穴。
  (……像這樣子近距離觀察,看起來還是像是塊岩石啊。)
  然而,伊休安認定那是就是魔獸,而理人負責擊倒魔獸。
  理人回想著她的聲音,微微放低重心,握住劍的握柄。
  耳環發出亮光。
  理人將劍一口氣刺了進去。
  「——破!」
  從手感來看,並不像是岩石,反而像是砍斷生肉時的微弱衝擊。仔細一看,「月滴」的劍尖刺中狀似蜜蜂的生物。理人不禁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其餘魔獸蠕動著身體飛了起來,數量有……四隻!
  理人將目標轉移到剩餘的魔獸,立刻繼續揮劍砍向魔獸。
  (果然伊休安說得沒錯,魔獸的動作還很遲鈍。)
  陸續打倒兩隻後,理人準備攻擊第三隻。
  最後一隻魔獸卻從理人的手掌心溜走,飛向峽谷的反方向。
  理人心想豈能讓牠逃走,愛妮跟伊休安她們都在那個方向。
  於是立刻轉過身,追著魔獸跑回吊橋。理人眼中只有看得見頭頂上的魔獸,目光追著魔獸,接著一躍而起,從後方將魔獸砍成兩半。
  然而,理人放心不了多久,雙腳準備著地時,底下卻沒有地面。
  「咦?」
  腳趾勉強勾到吊橋的繩索,但因為重心不穩——摔了下去。
  「笨蛋理人————!」
  「糟了糟了這下真的糟了!」
  所幸理人的左手剛好被吊橋的踏板夾住,驚慌失措的伊休安等人立刻衝上前營救。
  總之——
  「……累死了。」
  一言以蔽之。
  紮營後吃了簡單的食物,正當睡意正濃之時。坐在微弱的火堆前,理人不經意地說出這句話。
  「你很累嗎?」
  伊休安在理人的對面坐了下來。
  「……嗯,喔,抱歉。我沒事,妳別放在心上。」
  理人用笑容來掩飾失言
  況且,現在不是只有跟伊休安兩個人的旅行。愛妮為了哄妮娜入睡,已經先到馬車上。不能讓身為同行者的她們聽到自己說拽氣話。
  「要怎麼說啊,明明是曾經走過的路。」
  理人一想到這件事,就感到顏面無光。即使是跟六年前同樣的行程,卻因為要保護的人變多而大大改變了狀況。
  「有什麼不對勁嗎?」
  「要說不對勁嘛……很沉重吧。」
  揮劍時會感到微妙地吃力。
  每結束一場戰鬥,疲憊也會累積下來,無法歸零。
  「果然是因為以前太過依賴海達爾吧……」
  「畢竟戰力減少了,情況當然也會有所不同。」
  「但我覺得實力應該也跟相對提升了。」
  「只是啊……應該不全然只是人數的問題。」
  「什麼意思?」
  「吶,理人,你真的認為這次出現的魔獸跟以前一樣嗎?」
  理人不禁睜大了雙眼。
  伊休安靜靜地看著我,彷彿在試探我。
  「像你這樣的傢伙都會喊累的話,或許有可能出在適應與錯覺的問題。抱著以前的心態去戰鬥,發見抓不穩時機。微妙偏離原來的軌道,於是用蠻力去彌補中間的落差,自然會感到疲憊。有可能是因為這樣。」
  「等一下……這是有可能的嗎?簡直像在形容敵人……」
  簡直像在形容敵人進化了。
  「不曉得。不過認定敵人與以前沒變,只是我們希望得到的結果吧?條件是一樣的。沒有人去證明這件事。」
  伊休安輕鬆地說出這個可怕的可能性,令理人啞口無言。
  沒有標示在「旅行指南」的傳送門——比起那個還要更棘手。
  一股不安感油然而生,彷彿這個世界、與理人等人對立的敵人,正不斷進化成不同的生物。
  「理人,不要露出那種表情啦。我想直接到瓦特寺院問刃霧大師是最快的方式,可以問他前前個魔神是怎麼樣的情況。」
  「沒錯,這是最快的方式。」
  「他可不是白活那麼到那麼多歲。」
  刃霧大師是世界上唯一經歷過「兩次魔神封印戰」的人,或許可以得出理人等人無法做出的結論。
  「好,既然決定了,趕快睡覺吧,明天也要早起。」
  伊休安說完,立刻準備當場躺下。
  「——啊,伊休安,等一下,妳可以用這個。」
  「什麼?這不是你的毛毯嗎?」
  「我有海達爾給我的裝備,比較感覺不到氣溫變化。」
  「哦……」
  「不然妳跟愛妮她們一起在馬車上休息吧,只要有一個人看守就夠了。」
  伊休安倏地瞇起雙眼,理人沒有察覺,正準備起身調整火堆的火勢——
  「!」
  這個瞬間,伊休安拿出匕首從旁攻擊理人。
  理人摔到地上,無法擋下伊休安的飛快攻擊。
  「伊……」
  在理人起身前,伊休安立刻騎在理人身上,啟動放在左袖的錨槍,對準著理人的眉心。是絕對不會失誤的零距離射擊。
  在月光下,她的輪廓逐漸清晰了起來。
  美麗的碧藍眼眸,滿是憤怒之色。
  「……理人·相川,少給我耍什麼紳士風度。你這種噁心的面面倶到男送去餵狗吃好了。我氣到都想吐了。」
  理人沒有回答。
  「一曉得我不是男人,就用這種方式對待我?明明感到吃力,卻把我從團隊的戰力降級成運貨馬車的道具箱嗎?」
  「不是!」
  「少小看我!白天的時候也是,我分析出那個魔獸的情報,將變化的可能性也放進安全考量,告訴你『不要去追敵人』,結果你卻逞強差點出了意外。這都是因為你不信任身為後衛的我。」
  不是。理人很想這麼回答,卻不知為何無法立刻開口。
  當時自己在想什麼?只顧著打倒敵人,什麼都沒有想?她的指責完全沒有說中?
  即使真的是沒有自覺,但心情上沒有變化嗎?
  如同對愛妮與妮娜那樣,也對她產生了一股「必須去保護」的念頭——
  終於察覺到自己的內心感情,理人臉上的血色驟然全消。
  「吶,拜託你告訴我……就算你察覺了這件事,但既然我會變成負擔,一起旅行不就沒有意義了……」
  宛如吐息般的呢喃聲,蘊含著伊休安所有的悲愁。
  她緩緩放下錨槍,從騎在理人身上的姿勢站了起來。
  一重獲自由,理人如彈簧般地跳了起來。
  「呃,伊休安,對不起!」
  理人一鼓作氣地道歉,伊休安則是瞇起雙眼笑了出來。
  「我也有錯。我去讓頭腦冷靜一下。」
  伊休安說完,隻身走進火光範圍外的漆黑之中。
  理人無法追上前去,只能呆坐在原地。
  「……唔!」
  理人用拳頭毆打地面。
  自己太差勁,太糟糕了。
  片刻過後,一股無以名狀的情緒從心底深處湧了上來。怒氣、後悔、憤慨與自我厭惡。每一種都符合,卻又不是任何一種。
  為什麼自己——
  「理特先生。」
  這時,從馬車中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
  「對不起,我不小心偷聽到你們的談話。」
  「愛妮小姐……」
  愛妮掀開車篷的布簾,獨自從貨斗上走了下來。
  「雖然假裝沒有聽到是一種禮貌,但請原諒我。」
  她披著披肩,走到理人旁邊坐下。
  愛妮的眼神彷彿溫柔地包容著自己,但現在的理人無法承受,所以低下了頭。
  「你們感情很要好呢,偶爾也會吵架吧。」
  「偶爾嗎……」
  理人不曉得是否可以形容得這麼輕鬆。
  「嗯。你們是默契十足的搭檔。冒險者把這個稱為團隊吧?」
  愛妮面對著抬起頭的理人,溫柔地露出微笑。
  「吶,理特先生。你願意聽我說嗎?我們母女俩可以一路平安無事,都是歸功於你們兩個人。這是無庸置疑的,請你千萬不要失去信心。你手握守護眾人的劍,而伊休亞則守護著你的背後。讓我感到十分安心,我跟妮娜總是一起感謝著你們。」
  她的溫柔話語與關心,讓理人的內心——充滿了感激。
  「對不起。謝謝妳,讓妳擔心了……」
  「你為什麼突然用對待公主的方式對待伊休安?」
  「與其說是公主……那是……呃……畢竟曉得她不是男人……我想說按照以往的方式恐怕不太好……莫名有這種想法……」
  「喔,果然是這樣。不過,我想問你,伊休安從以前到現在,是那種需要用對待公主的方式對待她的人嗎?」
  「不,完全不是。應該說我總是受到她的幫助——啊……」
  「對吧。既然如此,在這種狀況下,維持原狀也是不要緊的。」
  「妳說得——也是。」
  理人深深地反省。
  「你不需要著急,不要緊。她沒有任何改變。然後,今後你只需要慢慢去了解不是身為旅行夥伴、而是伊休亞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不可能一次就能夠全盤了解對方。」
  不要著急,而是慢慢地去了解。理人感覺自己似乎聽懂了愛妮的話。
  到頭來或許只能這麼做。
  自己絕對不算是精明,也不勇敢,卻硬要在其中找出平衡點,假裝出稀鬆平常的模樣。臉上的表情乍看之下很冷靜,腦海中卻混亂到無法做出正常的判斷。
  總是掩飾起自己的驚訝與打擊,事後再做彌補,回到地球後,理人的這個惡習更是變本加厲。
  「我是……笨蛋。只要一發見跟至今的認知不同,好像就會陷入混亂。」
  「這真是辛苦耶。對我來說,伊休亞無論怎麼看都是位可愛的姑娘。」
  對,所以才會感到困擾。
  一旦得知真相後,不會選擇逃避,也不會表現得反應過度。如果自己也能做到這一點該有多好。
  話說回來——
  (路葉,有人說我是噁心的面面倶到男。)(註:「出来すき」音同出木杉)
  理人默默感到沮喪,為什麼偏偏是用這個詞。
  這個世界應該沒有哆啦A夢跟出木杉同學,結果卻被人用同樣的方式形容。


  理人沒有入睡,而是等待著伊休安·特洛魯。
  到了深夜,她才回到營地。
  理人本來打算立刻道歉,伊休安卻莫名快步走到理人面前。
  「你看看這個。」
  伊休安突然將皮袋拿到理人面前,讓理人嚇了一跳。
  「是魔獸化的野生老鼠。」
  「老鼠?」
  「沒錯。」
  伊休安點頭附和,她兩手戴著手套,可以看出有小型生物在厚實的皮袋中掙扎。
  魔獸的且其對帕納肯亞的人來說形同劇毒,無法徒手碰觸,只有從其他世界來的理人是例外。
  「理人想必也知道,魔獸分成兩種,一種是從扭曲中產生的原始魔獸,另一種是吸收了原始魔獸的邪氣,同化成眷屬的魔獸。如果我的記憶正確,只有生物可以變成魔獸的眷屬。大多是大型生物,或是擁有高智商。但是我剛剛發見了這傢伙,希望不會繼續增加。」
  伊休安打開皮袋,小型野獸從袋中跳了出來。
  以老鼠來說,眼睛顯得過大,毛皮散發出光澤,彷彿塗了一層螢光顔料。
  魔獸打算逃進火光範圍外的草叢中,被伊休安用錨槍精準地射中。
  伊休安動手將鋼絲捲回去。
  理人與伊休安互相望著彼此。
  六年後的魔獸的確與以前不同了。
  「趕緊前去寺院吧,沒時間閒耗了。」
  「我懂了。」


  * * *


  理人駕著馬車行駛在山路上,偶爾與敵人作戰,與母女一起前往目的地。
  眾人決定好的口號是「儘可能快馬加鞭」。
  理人等人的速度也確實加快了。
  「理特、伊休亞,加油!」
  妮娜用可愛的聲音聲援著,理人等人則是握起劍。
  有三隻魔獸阻擋在理人面前,是獨角獸,身上的鬃毛宛如燃燒中的火焰。長長的角閃燦著七彩光輝,空氣中不時迸散著火花。
  「首先注意角的前端,變成紅色時是火焰,白色時是閃電。效果只有三秒,所以先忍住再直搗黃龍吧。」
  「我明白了。」
  理人將伊休安的話記在腦中,接著衝向敵陣。
  魔獸的角變成紅色。如同伊休安的忠告,鬃毛上的火焰圍繞著全身熊熊燃燒著。事先預知狀況的理人,緊急踩煞車,等待著時機。
  當火焰熄滅的瞬間,也就是敵人的防禦歸零時,理人立刻揮劍攻擊。
  砍斷第二隻魔獸的頭,另一隻的魔法恢復了。角變成了白色。
  (閃電,遠距離攻擊。)
  直接撲向敵人就不會被擊中。理人毫無猶豫地向前衝。
  然而魔獸施放的魔法不是閃電而是火焰。
  (——出現變化了!)
  在碰到魔獸之前,理人停下了腳步。然而,卻整個重心不穩,將握著劍的手撐在地上。魔獸高高地躍起。
  來不及反應,正當理人這麼心想的瞬間,伊休安·特洛魯衝到理人的前鋒位置,用匕首迅速砍向魔獸的脖子。
  「趁現在!」
  我曉得!
  理人不可能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立刻揮起「月滴」,一刀從最後一隻魔獸的肩膀斜著砍下去。
  解決全部魔獸後,理人將劍收進劍鞘,但加快的心跳仍然沒有平緩下來。
  「不要緊吧?」
  回頭一看,只見伊休安喘著大氣,擔心著理人的狀況。
  理人擦拭著額頭的汗水。
  「……多虧妳剛剛及時趕上。」
  「因為這是我的職責啊。」
  伊休安理所當然地回答,讓理人不禁想要直接向她道謝。
  伊休安在後方支援理人時,的確有將敵人的變化放進考量中,運用自身豐富的知識與技術。
  「妳救了我一命。」
  而伊休安卻沒有擺架子,回答:「這是當然的,你以為我是誰。」
  「嘿嘿。」
  伊休安綻開笑容,宛如堅韌的花蕾朝向太陽恣意綻放著。
  她像是在跳步,回到馬車上的妮娜身旁。妮娜舉起小手,要求擊掌。
  她是理人的搭檔,是可靠的「盜賊」伊休安·特洛魯。
  然而,理人的確被剛剛的笑容所吸引。
  (這樣好嗎?她可是伊休安耶。)
  無法忽視正在劇烈跳動的心臟。
  這就是愛妮所說的「伊休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不知道瞭解伊休安後,之後會變得怎麼樣。
  總之,未來的事情慢慢去思考就夠了。現在這樣就足夠了——
  隔天,理人一行人終於抵達目的地。
  兩旁圍繞著懸崖絕壁,穿越挖通的狹窄山路,視線突然寬敞了開來。坐在車篷上的伊休安率先發聲。
  「是城鎮。」
  接著是理人等人。
  「是城鎮。」
  是寺院!
  飄揚著五色旗的瓦特門派村落,位在瓦特寺院前,也就是洋溢著宗教色彩的卡烏萊吉鎮。
  山坡挖鑿成階梯般,白牆紅瓦的住宅櫛比鱗次。可能因為正值午餐時段,各處從煙囪冒出裊裊炊煙。
  爬上眼前最後方的石階,就是瓦特寺院的禮拜堂,繼續往前走,則會抵達刃霧大師為首的修行僧所居住的寺院。
  「媽媽,抵達了嗎?抵達了嗎?」
  「對啊,妮娜,我們抵達了喔。」
  「太好了!」
  穿越通往城鎮的大門,理人壓抑不住高昂的情緒。終於抵達第一個目的地,一心只想早一刻前去見大師。
  「愛妮小姐,妳的親戚家是在——?」
  「是的,是位於市中心的雜貨店。我想馬上就能看到。」
  「那麼我們送妳們過去。」
  理人說完,突然驚覺一件事。
  雖然一起度過了漫長的旅程,但與這對母女將在這裡分道揚鑣。
  愛妮深深地低下頭。
  「……至今真的承蒙你們的照顧了。」
  「不不,不用客氣。感覺總是找妳商量事情。」
  「你們要在哪裡投宿?我舅舅應該也會想問候你們。」
  「呃……我們應該是會去山上的寺院……」
  「山上的寺院……是刃霧大師所在的……」
  好像有點說太多了。
  「…………莫非理特先生是……」
  「唔。」
  「因為你很年輕,我本來還以為自己猜錯……你是勇者理……」
  噓。
  理人表情嚴肅地用食指抵著嘴巴。
  「……可否請妳保密?有很多因素。」
  「我果然沒猜錯。」
  「媽媽、理特,怎麼了?」
  突然停下話語,彼此互相對看,妮娜則在兩人之間探頭探腦。
  「妮娜,我們要在這裡道別了。我們不得不去一個地方。」
  「不得不去的地方?」
  「唔……是妮娜還不能進去的地方,要等到妮娜長得更大才行。」
  「咦?」
  「至今很感謝妳,我很開心喔。」
  妮娜的表情倏地沉了下來。
  「討……討厭,我不要,絕對不要!」
  「不可以,妮娜不可以任性。對他們很沒禮貌喔。」
  「不要!理特不可以離開妮娜!」
  「妮娜!」
  妮娜表現出十足小孩子的哭鬧方式,讓愛妮與理人等人傷透了腦筋。
  「不要不要不要,我說不要就是不要!」
  「好,妮娜,我懂了。我之後會再過來看妳的。」
  「……真的嗎?」
  「真的,我們約定好了。」
  最後馬車寄放在愛妮親戚開的店,跟妮娜約好會再過來一趟,才終於讓妮娜接受。
  理人站在那間之後還要過來一趟的店前,不斷地跟妮娜做約定。
  這個世界似乎沒有打勾勾的習俗,理人只能對天發誓。
  「要是我說謊的話,就要吞下千根針。」
  「咦?」
  「那麼,妮娜,現在應該道別囉。」
  妮娜總算願意放開理人的衣襬。
  愛妮感到十分過意不去,但真正的勇者要與小孩取得共識也是要花上一番功夫。
  在背後目睹全程的伊休安,露出極為錯愕的表情。
  「為什麼要吞針?」
  「……那是我住的世界的一種習俗。」
  「你對小妹妹真親切。」
  「……不……不要說這種引人誤解的話啦……」
  總之團隊恢復成兩人,理人與伊休安在市中心走著。
  卡烏萊吉鎮是帕納帝雅教瓦特門派的信徒合力為了寺院所建立的城鎮。自古以來便是用來迎接受到修行僧的教誨、同樣是瓦特門派的朝聖者。
  大街上的屋簷邊掛著代表瓦特門派的五色旗,一路延續至禮拜堂的大門。不時可以看見正在祈禱的居民、前來朝聖的旅客。
  不愧是相當苛刻的旅程,路上的人們都看似身經百戰的戰士。
  「話說回來……」
  伊休安將雙手交握在腦後。
  「要不要打賭?妳猜刃霧老爺子待在深山上做什麼?」
  「當然……是在修行吧。
  「只有這件事嗎?」
  「不然妳說還有什麼?」
  「只有修行吧。」
  「嗯。」
  於是這場賭注不成立。因為沒有其他舉例得出的理由。
  「總覺得那個老爺子只要一有空就是修行修行修行,那樣人生會過得快樂嗎?」
  「應該活著的樂趣就是修行吧……」
  理人回想起大師在旅程中開始祈禱或是冥想的模樣,以及為了執行斷食儀式而拒絕吃東西。
  那個枯瘦如柴的老人不是工作狂而是修行狂。
  世人祈求上蒼時的熱情,有時表現得很變態——這是理人透過他學到的一件事。
  理人等人爬上石階,穿越禮拜堂的大門。
  這裡是用來接待一般信徒、外面的朝聖者的設施。據說地位等同於威爾塔米亞王國的教會。
  然而,理人等人要去的地方是山上的本殿。恐怕大門深鎖著,必須請人代為通知。
  「……理人,本大爺……不對,是我好想肚子痛了起來。」
  「啊?」
  「我可以回去休息嗎?我想妮娜也會很高興。」
  「等一下,妳說要回去是?」
  「聖劍跟魔獸的事情就交給你了。先走啦!」
  「伊休安!」
  理人立刻從後方抓住伊休安的斗篷。為什麼事情總是接二連三。
  「理……理人,放開我!」
  「伊休安,妳啊……」
  「理人!算我拜託你!」
  「妳只是單純嫌麻煩吧。」
  理人確信自己沒說錯,加重了手指的力道。
  證據就是,伊休安的身體陡然一震。
  「…………因……因為啊,你也記得吧?通往本殿的階梯長得像是變態的進貢隊伍。」
  「妳六年前不是爬過了。」
  「我已經忘了過去的事,我活未來。提供明日幸福的三餐與生活的未來型態農園——特洛魯商會。」
  「妳幹嘛突然一副宣傳部長的模樣。」
  「老實說我不喜歡這種地方,像是寺院、教會、公所、稅務所一類的地方。」
  「刃霧大師會難過喔。不能只有我一個人去見他啦。」
  「可是啊……」
  「只有打聲招呼也好,妳必須去露面。」
  理人強硬地說完,伊休安不情不願地回過頭去。
  「只需要露臉?」
  「嗯,只要露臉。」
  「…………我知道了。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伊休安,這樣就對了。理人鬆開斗篷,跟她一起邁開步伐。
  看見正在清掃庭院的年輕僧侶,於是理人上前搭話。
  「不好意思,我們想見刃霧大師。」
  僧侶聽到這句話後,習以為常似地露出苦笑。
  「抱歉,大師為了修練,正在齋戒閉關。不會接見任何人。」
  「可以請你代為傳達就好嗎?只要告訴他理人,相信跟伊休安·特洛魯來見他,我想他應該就會懂了。」
  「理人……?」
  僧侶嘴巴喃喃唸著名字,驟然臉色丕變。
  「請……請稍等!」
  他立刻拋下掃帚,衝向裡面。
  伊休安在一旁吹了一聲口哨。
  「哦,真有你的。我還以為一個不小心會被當成惡作劇。」
  的確有這個可能性,只憑名字就闖關成功,應該是破例。
  等了一會兒後,約有五名年長的僧侶,代替那位年輕僧侶走了出來。
  「——竟然是理人閣下與伊休安閣下,好久不見了!」
  理人感到不妙,本來以為至少會認得一個人,但六年前的記憶已經模糊。完全沒有印象。
  但對方似乎還記得理人,讓理人更感覺尷尬。
  面對笑容滿面地伸出手,示意要握手的僧侶,理人只能跟著露出笑容回應。
  「你……你好,我又過來了。」
  「你長大了呢。」
  「大師別來無恙?」
  「這是當然,你要見他嗎?」
  「麻煩了。」
  僧侶笑眯眯地點頭說「請往這裡走」,引領著理人等人走進一般人禁止進入的區域。
  穿越禮拜堂的側邊,前往山上的道路被長長的圍牆與巨大的大門隔了起來。看似戒備森嚴的大門,兩旁站著武裝的僧侶,僧侶們一個示意,便輕易地敞開。
  「開門——」
  發出嘎吱聲響,木製的門逐漸開啟。
  眼前等待著理人等人的是,伊休安口中的漫長石階,左右兩旁淨是茂盛的樹林。
  「來,兩位請進。」
  這段路長得讓人光是想到要爬完便感到煩躁,走完後便能見到刃霧大師。的確可以用變態的進貢隊伍來形容。
  伊休安像是看穿了理人的想法,拍了拍理人的背部。
  「——理人,走吧。」
  「不要緊嗎?」
  「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我要比以前還要早抵達。」
  這股好勝心正是伊休安·特洛魯的強朝之處。理人露出苦笑,跟在她的身後。
  僧侶們走在前頭,理人等人開始爬著這段漫長的階梯。接著從身後傳來門扉關閉的聲音。
  經過一陣子過後,理人才發現異狀。
  「——你們是要做什麼?」
  理人低聲問道。
  瓦特的僧侶們露出幸福的笑容注視著理人。然而,金屬製的鄉頭從僧侶寬鬆的僧服袖子滑至右手。
  他們手中握著鄉頭與棍棒,從四面八方團團包圍,封住了理人等人的退路。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6-27 20:11 编辑


  【3】HOLY SWORD

  瓦特的修行僧們單手握著武器,逐漸縮短距離。
  他們臉上的表情幾乎沒有變化,宛如戴著面具般,無法判斷出真正的想法。
  理人頓時意識到伊休安在自己的身後。
  「……伊休安,該怎麼辦?」
  「不能怎樣,出家人的殺氣很難判斷,所以別白費心思了。」
  原來如此。換句話說,不去試試看,什麼都不曉得。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理人吞了吞口水,握住「月滴」的握柄。
  「哇喔喔喔喔喔喔喔!」
  僧侶發出奇怪的叫聲,同時展開了攻幣。作為武器的鎯頭迴旋著,如同龍捲風般襲向理人等人。
  理人立刻往後一跳,躲過了攻擊。然而,石階讓理人感到舉步維艱。靴子的鞋後跟沒有踩在石階上。
  (可惡!)
  相較之下,對居住在高山上的僧侶們似乎沒有造成負擔,他們毫無顧忌地揮舞著沉重的鄉頭。
  「這一擊是神的旨意。神的旨意。」
  橫擊而來的鈍器掠過理人的鼻尖。
  「神的旨意!」
  迴轉的速度變得更快,連理人的劍都無法完全擋下。左前臂傳來一股衝擊。
  (好痛 )
  理人紮紮實實地挨了一記攻擊,在階梯上感到一陣頭暈。理人拚了老命才讓劍沒有掉在地上。這是——
  「理人!」
  即使聽見伊休安的聲音,理人也沒有餘裕回過頭。連大衣的防禦力都無法完全擋下,或許骨頭已經出現裂縫。
  僧侶臉上好戰的笑容令人感到毛骨悚然。透過信仰神的祈禱,提升攻擊的速度與威力。
  (這就是瓦特的修行僧!)
  理人只能繼續奮戰,單手握著「月滴」,保護著左手躲開鄉頭的攻擊。
  整個身體的左側彷彿發熱了起來,傳來陣陣鈍痛。
  「哇喔!」
  僧侶將螂頭當成長矛般施展刺擊。理人在千鈞一髮之際躲過了攻擊。
  雖然只顧著逃,分不出勝負,但找不到化解窘境的辦法。
  只能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一直逃下去。
  之後理人感到一股不自然的感覺。
  (——咦?)
  這才發現左半身的熱度與疼痛——好像已經消失。
  (難不成——)
  躲過兩三次僧侶的攻擊後,理人發現這股不自然的原因。
  「帕納帝雅啊,請祝福這一戰!」
  「滅·恐·豪·腕。」
  现人決定放手一試。要打破這個僵局,只能賭一把了。
  因為祈禱與離心力威力而大增的鄉頭襲向理人。理人面對那飛快的一擊——
  「來吧!」
  只用劍身與手臂擋了下來。
  「什麼!」
  「……好痛!」
  光是這一道衝擊便感覺一部分的骨頭產生了裂縫。然而,充其量只是裂縫而已。不久會經由其他管道,讓身體迅速地修復骨頭的損傷。
  沒錯——沒問題,我辦得到。
  理人硬是推開鄉頭,握著「月滴」一同撲向對方毫無防備的前胸。
  「為……為什麼你可以動……?」
  「是多虧了以前這裡的大師送給我的靈藥。」
  第二次受到同樣的攻擊,幾乎感覺不到疼痛。
  在魔神討伐的最終局面,眾人聚集在理人身旁,用各種方式「增強」理人的能力。
  刃霧大師送給理人的「星龍之肝」正是其中之一。只要是不會構成致命傷的小損傷,在戰鬥期間會自動痊癒。
  回到現實世界後,理人的身體變成一般人。不但失去了過人的回復能力,也無法用劍施展必殺技。曾經體驗過超乎常人的身體運作,反而讓理人比以前更感到無所適從,甚至無法好好控制身體。
  變回普通人吧,快忘了那一切。這六年來,理人總是抱著這個想法。
  然而,現在不一樣,這裡是帕納肯亞。
  隨著旅程再次展開,魔神之戰所得到的輔助能力仍完好地保留下來。理人的目標只有對方的心臟,絕對不能失手。
  「剛·壓·熱·破。」
  「認輸了,認輸了!」


  「——很好,停止!」


  僧侶的哀號聲與簡短的制止聲重疊在一起。
  理人停下劍的動作。伊休安原本也正藉著「回憶庇護」與錨槍,拚命躲開敵人的棍棒攻擊,只見她一臉錯愕地尋找聲音的主人。
  有一位僧侶站在上方的石階。
  理人記得那張臉。印象中是六年前刃霧大師身旁隨侍的修行僧。因為戴眼鏡的僧侶相當少見,讓理人留下了印象。
  與當時比起來,那名僧侶的配色從一般的黑色,變成高階的白色。想必是熬出頭了。
  有著知性的外表,身體卻锻鍊到堅如鋼鐵,這是瓦特門派僧侶特有的作風。
  印象中他的名字是——
  「詞庫諾先生……?」
  「這般劍技,這分膽量,你的確是理人?相川閣下沒有錯。真是精采。」
  「啊啊?」
  發出抗議聲的是伊休安。
  她擦拭著布滿汗水的額頭,瞪著詞庫諾。
  「你啊,擅自襲擊我們,還說什麼精不精采。既然你當成表演,就給我付錢。給·我·付·錢!」
  「我明白是我無禮在先。但無論如何都必須先確定你們是不是本人。這是大師的指示。」
  大師的指示?
  詞庫諾重重地點了點頭。
  「詳細的事情等到了本殿再說吧。請讓我從頭開始向你們解釋。」
  響亮的鐘聲響徹山間。
  所謂的瓦特修行僧,聽說要配合著鐘聲,每天進行六次的禮拜。其他像是繁雜的儀式、瑣事與锻鍊武藝等等,有堆積如山的工作要做,從清晨到深夜幾乎不能好好休息。
  當初告訴理人這些的人正是刃霧大師。
  理人重新回想起這些事情。
  因為實在閒到不行,閒到沒有其他事情好做。
  「……真叫人不爽。」
  「伊休安。」
  「這簡直像是反省室。」
  「伊休安,我聽得到喔。」
  「我是故意講給你聽的。所以我才討厭出家人。我看他們一定聚集在隔壁房間,觀察我們忍無可忍時,會不會跳起奇怪的舞蹈吧?像是在那面鏡子的另一邊。」
  ——拜託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即使如此,理人還是忍不住想要掀開那面鏡子看看。
  費盡千辛萬苦爬完石階,理人等人被帶到本殿的一間房間。
  這個房間的牆壁直接裸露出石材,可能因為窗戶的方位不對,採光也不太好。室內只有桌子、椅子,以及與古老牆壁相連的祭壇。即使理人不是信徒,也產生了一股必須懺悔的念頭。
  然而,雖然飽受磨損,但腳下鋪著毛織地毯,桌上也擺著首次奉上的熱茶,理人想要相信對方是歡迎己方的來到。
  只是——已經在這個房間等了將近一小時——
  「哇啊!」
  伊休安趴在桌上。
  「……理人,我決定了,如果再等一分鐘還是沒人來,我就要逃出這個名為反省的牢獄,回到馬車上。」
  「呃,這樣不太好吧。」
  「你不是說過只需要打聲招呼!」
  「又還沒有打到招呼。」
  「我沒辦法!快要精神崩潰了!」
  「加油啦,我的茶也給妳喝。」
  「憑什麼只有你擁有無敵之身。」
  「妳到現在還說那種話!」
  「那尊女神雕像欺負我!」
  「這不是妳的作風吧。應該說是妳是在模仿誰?」
  「空氣!外頭的空氣!」
  理人想要安撫伊休安的情緒,但伊休安似乎是認真的。
  「你可以盡情地跳舞。」
  「啊——啊——啊——」
  伊休安開始用哀愁的聲音唱起歌來。
  原本緊閉的門扉,突然打開。
  「久等了。」
  詞庫諾走進了房間。
  理人等人驚慌失措地回到原來的位置。
  「因為已經排好要在山下的禮拜堂為信徒答疑解惑。」
  「既然如此,幹嘛不早說啊,真是沒禮貌的傢伙。」
  「是的,很抱歉。」
  詞庫諾平淡地答道。
  完全不在乎理人等人已經等到發慌——不,或許只是沒有發現而已。
  (可能是時間觀念不一樣吧。)
  以及這個房間所帶來的壓迫感,他可能也毫無察覺。
  「我們必須在這片土地維護信仰永傳不朽,維護遵循天道規律的信徒生活,尊敬精益求精的修行者抱負。擁有足以達成這些事的力量,脫離萬物,自立自強。這是刃霧大師的教誨。」
  「我知道這些。你應該是要向我們解釋為什麼要襲擊我們吧?」
  「是的。所以,請你們先看看這個。」
  詞庫諾將帶來的東西放在桌上。
  那是一個白色的瓷壺。
  大小約是兩個手掌再大一點,附有同樣是瓷製的壺蓋。沒有任何圖案,是一個相當簡樸的瓷壺。「盜賊」的伊休安詫異地瞇起雙眼。
  「這是什麼……不是什麼魔法道具吧?」
  「是大師。」
  理人正打算打開壺蓋,頓時停下動作。
  理人感到震驚,彷彿被人打了一拳。
  「什……麼……?老爺子?」
  「享年九十二歲。他已經在前年逝世。」
  死亡。
  超乎預期的死訊讓理人大受打擊。
  「這個壺中放著將遺體火化過的骨灰,這只是一部分,其他已經埋葬在後院內。」
  「遺體……火化過……」
  伊休安越過桌子,打算毆打詞庫諾,理人則是拚命按著她的肩膀。
  「這傢伙!」
  「伊休安住手!」
  「真不敢置信,為什麼你敢撒這種過分的謊!你這樣也算是神職人員嗎?良心是上哪去了!」
  「住手!」
  「可是!」
  伊休安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摸樣。
  「詞庫諾先生,我比她懂什麼是火葬,因為我出生的世界也有這種習俗。可是,她不是生在那種環境,按照這裡的常理來看,火葬應該不是一般習俗吧?請問是發生了什麼?」
  理人詢問表情莊嚴的詞庫諾——詞庫諾臉上總是保持著這種表情。
  「詞庫諾先生!」
  「……之所以一定要用火化……是大師的遺言。雖然他臨終時沒有痛苦,但表示因為長期與魔神、魔獸對抗,自己的肉體恐怕無法正常地歸於塵土。」
  不得動彈的伊休安從右眼流下了一滴清淚。
  「大師還有其他遺言。為了避免自己的死造成世上的混亂,三年過後再公諸於世。趁這段期間,重整寺院的體制。只是,當聖劍的持有者親自來拜訪時,則必須解除保密禁令——」
  於是一無所知的理人一行人出現在詞庫諾他們的面前。
  詞庫諾他們需要經過慎重的鑑定,因為必須說出攸關寺院存亡的機密。
  祈禱的鐘聲在山中迴盪著。
  名為刃霧的英雄之火已經熄滅,只有這是不爭的事實。
  忘了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情。記得是在魔神討伐的旅程途中。
  當時年僅十一歲的理人,朝著岩石上方吶喊:
  『大師——』
  在高處祈禱的僧侶遲遲沒有發現理人的呼喚。
  『吶,刃霧大師,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飯?』
  『……貧道現在想要祈禱。』
  『為什麼你要一直祈禱?』
  『因為祈禱沒有界限,女神的掌心有限。』
  理人完全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這位老爺爺每次說的話總是過於艱深複雜。
  面對不知所措的理人,大師睜開雙眼說道:
  『女神帕納帝雅是創造之神,同時也被稱為輪迴之神。』
  『輪迴?』
  『是擅長節省的專家。利用有限的材料,創造出廣大的世界。』
  『呃,很厲害耶。我媽媽也會吧炸豬排的肉敲打成原來的兩倍打,再拿去炸。』
  『喔喔,應該可以當成同樣的意思。』
  『可是泡澡用的巴斯克林放得很少。』
  『拜此之賜,我等才得以擁有廣大的世界。然而,世界變得廣大,也帶來許多破綻。』
  『破綻?』
  『沒錯。沒有獲得恩惠的不幸人民成千上萬,地表上沒能填補起來的空洞,稱之為蟲洞。魔神阿耳戈斯或許可以說是在女神的輪迴創造下,產生的一個破綻。』
  ……這是好事嗎?不幸的人民加上無法填補的空洞,簡直是充滿缺陷的世界。
  『這個世界自誕生的那一刻,便存在著界限。無論是好是壞,這就是它的宿命。正因為單薄脆弱,所以不存在著永恆無限,肯定會在某處產生破綻或是迴歸效應。貧道稱這個現象叫作「女神的舊帳」。』
  大師說道。
  『刃霧大師,你曾經見過阿耳戈斯吧?』
  『沒錯。』
  『你不會害怕嗎?』
  『貧道當時可是害怕到都發抖了。可是萬萬沒想到居然會被招集第二次。』
  理人沒辦法像老人那樣輕鬆一笑,畢竟活得不夠久,接下來才正要去見阿耳戈斯。
  刃霧似乎是看穿了理人的內心,於是降落至地面。
  『……理人閣下,別以為能夠只靠祈禱去跨過難關。若今天是好曰子,便祈禱明天能夠平安;若不是,則祈禱能夠獲得恩惠。這樣便能做好準備迎接大限,在這片土地上撐到最後一刻。』
  『 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
  理人莫名有股奇妙的心情,雖然不知道正確的做法,仍試著合掌。
  希望這趟旅行能順利。然後,我可不希望因為女神一句話,明天就突然降下隕石。
  『南無妙法蓮華經。』
  『那是什麼意思?』
  『是祈禱文。』
  『真讓人感興趣耶。』
  『要一起祈禱嗎?』
  『好啊。』
  『南無妙法蓮華經。』
  『帕納肯亞的創造主啊,願祢成為帶來平靜的光明。』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大概也只有自己曾經在瓦特門派的宗主旁邊誦過經(而且還念錯了)。
  他是個提倡看不見、碰觸不到的事物更加擁有價值的人。
  或許他看得見理人所看不見的事物。
  理人感覺他知曉自己所感受不到的光輝事物,甚至為此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這讓理人感到有些羨慕。


  刃霧大師的墳墓比想像中還要簡樸。
  經過磨平的墓碑立在日照良好的山坡上,這個地點可以看見他生前居住的起居室。
  四周生長著白色野花,用大自然來餞別。
  墓碑上沒有記載名字,也沒有生卒年。或許正式發布訃文後,會再刻上去。只要沒有人說出去,沒有人會曉得是誰長眠於此,更別說是五英雄之一的墳墓。
  「……真是寒酸的墳墓。」
  「伊休安。」
  「幹嘛啦。連死後都還要修行嗎?是笨蛋嗎?是白痴嗎?」
  伊休安止不住怒罵。
  「我絕對不會蓋這種窮酸的墳墓。等到我死時,我要把手邊的錢全部花光,用黃金或是鑽石蓋一座墳墓。伊休安·閃亮亮·特洛魯在此長眠。我要我的葡萄酒分給附近的村子,讓眾人痛哭流涕,淚水與葡萄酒造成河川氾濫,為我深深感到惋惜——」
  理人將手放在伊休安顫抖的肩膀上。
  「這個笨蛋老爺子……」
  理人站在淚水潰堤的伊休安身旁,為大師祈福。
  他到底是撐到什麼地步。
  兩次挺身面對世界的破綻,拯救了許多的人。
  替女神清還舊帳,讓一切歸零,他肯定是滿懷幸福地辭世。
  希望只是這樣就好了,理人深深祈求著。
  「伊休安,不要緊的。他一定在天國守護著我們。」
  「太過分了吧,竟然擅自就這樣走了……」
  「——兩位,原來你們在這裡啊。」
  理人回過頭去。
  只見詞庫諾捧著用布包著的細長之物,從山坡下走了上來。
  他看見站在墓前的理人等人,臉上的表情透出一絲和緩。
  「大師肯定很高興你們來見他。因為被受封為五英雄的兩個人,像這樣為他悼念。」
  「說……說什麼蠢話?我才沒有在悼念。」
  伊休安說道,一邊揉著紅腫的雙眼,吸著鼻子。
  「理人閣下,這是代為保管的東西。」
  「謝謝你。真是抱歉。」
  「什麼?」
  「是我們要找的東西。」
  理人從詞庫諾手中收下東西。
  當場拆開繩子,熟悉的花紋印入眼簾。


  —破魔聖劍。


  是封印魔神阿耳戈斯時不可或缺的聖劍。
  「……真漂亮啊……」
  「刃霧大師每晚都會將聖劍拿出來擦拭。」
  「是這樣啊……」
  正如詞庫諾所言,雖然失去了握柄底部的寶珠,但劍身沒有一絲髒污,因為一直有在細心保養。
  「喂,理人,好像還夾著什麼東西。」
  「咦?」
  伊休安在一旁將包裹著聖劍的布整個翻面。
  「好像是信。」
  「怎麼可能。」
  詞庫諾立刻反駁,然而理人已經從伊休安手中接過了紙張。詞庫諾從後方湊過來一看,當下倒抽了一口氣。
  「是……是大師的筆跡……!」
  刃霧用略顯顫抖的秀麗筆跡,在紙上寫下了這麼一段內容。
  理人·桐川,無名的勇者。
  或是另一位新的聖劍繼承者。


  當你阅讀这封信時,想必代表我已經無法面對與你談話。實則遺憾,但這也是無可奈何。女神帕納帝雅所創造出的世界是有限的,這只是是代表貧道的大限已到。
  我自認自己這輩子活的了無遺憾。
  然而,現在需要憂心的是這個再次需要破魔聖劍的世界。
  年輕人,抱著懊悔與迷茫前進吧。
  征服自己內心的人,將會走向光明大道。
  在有限之中,用自己的雙手掌握住確切的幸福吧。
  我由衷地——
  祝你一帆風順。


  「……由衷地祝福……你一帆風順……」
  伊休安站在旁邊,代替無法閱讀文字的理人朗讀內容。途中哽咽好幾次,仍努力地一字一句唸完。
  理人的視線也跟著模糊了起來,心想一定要忍住。
  (……刃霧大師,我明白了……我會努力的……)
  理人等人壓抑情緒,傾耳聆聽過去的夥伴用聽不見的聲音為自己聲援。


  * * *


  「……古萊利雅嗎?」
  「是的。應該是在這間寺院的管轄內。你曉得路嗎?」
  「請等一下。」
  聽到理人的要求,詞庫諾從勤務室後方的架上拿出看似捲軸的大型地圖。
  理人想要確認下一個目的地要如何前往。
  地圖攤開在桌子上。
  「好像是新成立的村子,沒有標示在我的地圖上。」
  「我看看……要去古萊利雅村的話,直接朝東邊下山,然後前往北東——依耶馬路特的國境。下山後,只要再走個幾天就會抵達,因為那一帶的地形平坦。」
  「謝謝你,幫了我一個大忙。」
  「聖劍的寶珠是放在那裡嗎?」
  「是的,我想去找她。」
  理人將目的地的行進路線牢牢記在腦中。
  接下來要去拜訪的人叫作開拓者「女劍士」萊娜·艾魯恩。是一位實力高超、無人能敵的女性傭兵,現在定居在名為古萊利雅的開拓村。
  海達爾表示從聖劍拆下來的寶珠,正由她代為保管。
  話說回來——詞庫諾喃道。
  「……魔神即將甦醒了啊。」
  他注視著地圖喃喃著,這句話聽在耳裡比想像中還要沉重。
  理人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想封印應該完全失效了,因為山上與森林出現了大量魔獸。」
  「竟然到了這種地步嗎?我們當然不會袖手旁觀,繼承刃霧大師遺志的瓦特僧侶,隨時都做好出征的準備。」
  「是指——那個裝置嗎?」
  理人提到現在出現在窗外的景象。
  巨大的鐵塊一字排開,顯的與寺院格格不入。現在似乎正在裝備中,僧侶們在周圍忙碌地來回穿梭。
  瓦特僧侶的教義是在作戰時只倚靠自己的肉身與信仰心,不以具有利刃的東西為武器。那是在以前的旅行中不曾見過的東西。
  詞庫諾沒有答腔,只有眼神帶著笑意。理人感覺這是他們做好覺悟的證明。
  這是失去大師後,寺院的存在方式,以及保護世界的方式。
  理人接著跟詞庫諾握手,正準備要道別。
  「——抱歉,還有一件事。」
  詞庫諾突然叫住了理人。
  「什麼事?」
  「我……在王宮的人脈不廣,但你的同伴好像是——」
  理人不讓詞庫諾說下去。
  宛如詞庫諾之前那樣,用眼神制止。
  「請你現在什麼都不要說。」
  沒錯,拜託現在什麼都不要說。
  伊休安·特洛魯站在本殿的出口等待理人。
  她像是等到發慌似地扠著腰,噘起嘴唇。
  「很慢喔。」
  「抱歉。」
  伊休安玩閙似地賞了理人一記下踢。
  「跟出家人有什麼事情要說得那麼久。」
  「有點事啦。像是確認地圖路線、打招呼等等。」
  「你真的很面面俱到耶。」
  理人反而感到有點擔心,於是反問回去:
  「伊休安,冒昧請問妳一下,妳曉得藤子不二雄嗎?」
  「啊?那是什麼?」
  「不曉得吧?說得也是。」
  哆啦A夢果然不可能也被沖到這個世界。伊休安用不解的表情抬頭看著理人。
  「什麼都無所謂啦,再不動作快一點的話,太陽就要下山了。我們還得去愛妮那邊趟,妮娜可是會鬧彆扭的。」
  「遵命。我曉得啦。」
  我可不想吞針啊。
  埋人重新架好扛在肩上的包袱。
  加上腰際的「月滴」,现在還有這把「破魔聖劍」。
  刃霧大師說無論是否感到迷惘,仍要前進。即使感到想哭,仍要前進。
  那麼眼前通往山下的石階,就會是前往下一個目的地的第一步。
  「走吧,前往古萊利雅。」
  「嗯,去見萊娜吧。」
  兩人一同並肩邁開步伐。


  * * *


  下了寺院那座山,接著朝北東前進。
  這一帶是六年前不曾走過的荒野,但現在似乎有在一點一滴地開墾。夾雜著細沙的荒蕪原野上,路面乾燥無比,唯一的一條路筆直延伸著,景色蔚為壯觀。
  最重要的是,越過山脈後,氣候似乎也大大地改變了,陡然照射而下的陽光,受到空無一物的地面反射,甚至會刺痛皮膚。
  地表冒出的騰騰熱氣,讓天空與地平線之間變得朦朧不清。
  「……哎呀,真的是什麼也沒有耶,又好熱。」
  「與其去其他城鎮,直接去依耶馬路特會比較近嘛!」
  伊休安在陰暗的車篷下說道。那裡看起來倒是很涼快。
  「國境……代表著外國啊。」
  「是沙漠民族的國家。」
  老實說,理人感到一頭霧水。國境,國家的分界線。土地上相連著其他國家,到底是何種感覺。
  「國境」是會如同運動會那樣劃線區分,再立起像是兒童餐上的國旗嗎?
  「那些傢伙最近很得意忘形,希望不會遇到他們。」
  「果然是這樣啊。」
  「因為跟盧卡利亞一樣長期受到威爾塔米亞的統治,現在只是國勢稍微壯大,就變得愛纏著人喋喋不休。」
  「哦……從上到下都要煩,海達爾真是辛苦啊。」
  「不過我遲早會把特洛魯商會的商品輸入到那邊去,所以對我沒影響。」
  「會掀起經濟戰爭吧。」
  「正合我意,向我下跪吧。」
  理人背對著她露出笑容。
  「這是伊休安的夢想吧。」
  「那你的夢想是什麼?」
  伊休安隨口問道。
  理人,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
  我只是……我只是——想將妳——
  「——理人,現在不是聊這些的時候。」
  理人老實說感到鬆了一口氣。因為可以不用正面回答。
  伊休安從貨斗上站了起來。
  在理人等人前進方向的地平線上,掀起一陣夾帶熱氣的沙塵。一瞬間還以為是龍捲風,但後來發現並不是。游渦中央有個異常龐大的影子蠕動著。理人也不禁瞇起了雙眼。
  「魔獸?」
  「只有這個可能吧。」
  伊休安將體重放在坐在馭座上的理人肩上。
  離開瓦特寺院後,仍會定期遭遇阿耳戈斯的魔獸。
  最擔心的是魔獸的「進化」,但恢復沒有負擔的兩人之旅後,兩人培養了默契,已經慢慢能夠配合彼此的行動。
  理人他們握著武器,說完「上吧」,便同時衝上前去。
  「最後!」
  伊休安·特洛魯施放的鋼絲纏繞住螞蟻型態的巨大魔獸的腳。理人接著衝過去,將半透明的「月滴」用力一揮,砍進敵人的脖子。
  「——粉碎吧!」
  因為加壓而爆碎的魔獸,與沙塵化為一體,最後煙消霧散。沒有掉落任何顯眼的寶石。
  「伊休安,結束了!」
  「好,好,辛苦了,辛苦了。」
  伊休安將臉上防風沙的護目鏡拉至脖子下。
  「時間變得比以前還快耶。」
  「可是敵人的動作感覺有微妙的變化。還有,是不會襲擊人類的魔獸。」
  「這倒是無所謂……嗚哇,連嘴中都進沙了。」
  伊休安狼狽地大喊說道,那頭美麗的金髮蒙上一層白沙。
  難怿來到荒野後,她幾乎都躲在馬忠的貨斗。他的臉上缺乏血色,看來毒辣的太陽與乾燥的氣候造成的負擔比想像中還要大。
  「哎,這也是沒辦法的。希望可以下點雨就好了。」
  「好熱……好想把衣服……全部脫掉泡進冷水裡……可惡。」
  理人儘可能假裝沒聽見。
  「——喂,你剛剛是不是有想歪?」
  「啊?妳……妳突然胡說什麼。」
  「少開玩笑了,我已經不會在你在的地方隨便脫衣服了!剛剛只是說錯話!說錯話!」
  「我才不管妳。妳想泡冷水的話,就去自己喜歡的地方泡不就好了。」
  「啊——討厭,討厭,用不在乎的口氣假裝自己認同,這就是所謂的偽善。我可是一直在忍耐耶,乾乾又濕濕又滑滑又黏黏,但我還是忍了下來。」
  「我又沒有逼妳。」
  「那你敢脫衣服嗎?」
  「唔。」
  「你敢在這裡脫衣服嗎?」
  「不太好吧。」
  「你看!」
  「妳突然這樣太狡猾了!」
  由於伊休安氣憤不已,於是理人只好回到馬車。
  完全一頭霧水,為什麼會變成這種話題。
  理人想讓戰鬥完乾渴的喉嚨補充水分,於是打算拿出從放在馭座上的水壺。然而——
  「咦?水壺呢——?」
  理人查看馭座,沒有發現想找的水壺。
  最後發現到還有一件更不自然的事。
  「伊休安。」
  「幹嘛啦!」
  理人朝著還在生悶氣的伊休安大喊。
  「聖劍不見了!」
  可以清楚看出血色唰地從伊休安的臉上褪去,仿佛被吸乾一般。理人猜想自己的臉色應該也好不到哪去。
  伊休安火速衝回馬車,用理人遠遠不及的速度爬上馭座,用彷彿會將一切燃燒殆盡的眼神凝視著裡頭。同時迅速檢查馭座底下,甚至是車篷上。
  接著朝地面一躍而下。
  「不久前明明在啊,這是為什麼?」
  「不要說話——」
  伊休安的雙手仍放在地上,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四周是夾雜著細沙的原野,僅生長著少數高度超過人類身高的樹木,是類似橄欖樹或是月桂樹一類能夠忍受乾旱的種類。附近也沒有可以藏匿的岩石。
  要是有野盜接近這裡,理人認為一定會察覺——
  「看見了。」
  伊休安喃道。
  趕在理人反問前,伊休安已經朝原野狂奔而去。
  「伊休安!」
  「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發出原始的吼叫聲,向前衝刺。用宛如跳遠般的步伐,朝地面猛力一踩,足足躍進了數公尺。
  「哇啊!」
  這時從伊休安著地的地方傳來一個哀號聲。
  理人感到一頭霧水。等到漫天飛滾的沙塵消失後,只見伊休安正揪著一名孩童的脖子。
  (咦?小孩子?)
  感覺是憑空出現在那個地方。
  那個小孩子兩手抱著包著聖劍的包袱跟水壺,不斷地死命掙扎。
  「好痛,很痛啦!給我放開,這個笨蛋!」
  「你才是笨蛋。最後還是給我逮到了,這個呆頭鵝!」
  「少囉嗦!」
  是年約十歲的少年。戴著駝色的帽子、防風沙的護目鏡,身披寬鬆的同色披風。
  不只衣服,連臉上都沾滿沙塵,身形也顯得十分削瘦,但唯有氣勢不輸人。
  「喂,理人!如你所見,總之東西沒事!」
  「……不要緊吧?」
  理人奔跑到兩人身旁。這種情況下,那句不要緊指的是聖劍跟少年。
  「理人,你瞧瞧。這傢伙啊,像這樣披著披風,趴在地面上等待我們離開。竟然做這種狡猾的事情。」
  「哦,真厲害啊。」
  理人坦率地感到佩服。
  儼然是具有保護色的變色龍少年。若用日本的形容方式,理人想頒個忍者大師的封號給他。發現少年的伊休安眼力也相當驚人。
  「嘿,這對我來說只是彫蟲小技。」
  「少得意。」
  「很痛耶!笨蛋!」
  被伊休安拍了一下後腦勺,少年立刻怒吼。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必要告訴你。」
  「你·叫·什·麼·名·字?」
  「…………這位閣下,敝人名叫迪達·艾魯恩。」
  「很好。」
  「如果您可以移開您的玉腿,敝人會深感欣慰。」
  少年被伊休安的靴子踩在腳下回答,與其說令人同情,感覺更像是在觀看野生猴子接受調教的場景。
  理人之所以有股懷念的感覺,或許是因為這名少年神似以前的伊修安。不是長相而是氣質,但這位應該是貨真價實的少年。
  然而——
  「迪達·艾魯恩?」
  即使只是巧合,但他的姓氏勾起理人的注意。
  「莫非……你跟萊娜·艾魯恩有什麼關係嗎?」
  「……大哥哥,原來你認識我媽媽?」
  劈啪!
  理人等人背後彷彿有一道閃電劈下,兩人忍不住想要放聲尖叫。
  「理人,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我怎麼沒聽說,她竟然有這麼大的兒子!」
  「我也不知道啊!」
  「應該說原來她結婚了?」
  「怎麼可能。」
  那個萊娜。那個萊娜。萊娜萊娜萊娜萊娜萊娜——
  理人等人因為「萊娜」陷入混亂,停止了思考,迪達詫異地看著兩人的模樣。
  「……雖然搞不清處狀況,但我跟萊娜沒有血緣關係。」
  嗅?
  「村子裡孤兒院的每個人都喊萊娜媽媽,她說沒有姓氏的人可以冠她的姓氏。」
  所以自己才會叫作迪達·艾魯恩,少年解釋道。
  這名少年失去雙親,似乎受到萊娜的照顧。理人向少年詢問,少年點了點頭。
  「沒錯。我好像是最年長的,最小的還有嬰兒。待最久則是另外一個傢伙。」
  「迪達,我們啊,為了見你的……媽……媽媽,正要前往古萊利雅村。我們在她當傭兵的時候受到不少照顧。」
  「呃。什麼啦,我慘了。」
  迪達皺起眉頭。
  「……嗚哇,我真的失策了。明明知道這些人很古怪,卻還是出手了……」
  「你一個人在這裡很危險,可以的話跟著我們一起去村子會比較安全。如果你能帶路,會幫我們很大的忙。」
  「是無所謂啦……」
  迪達窺伺著伊休安的臉色,答應理人的要求。他似乎是認為自己沒有選擇餘地。
  「……大哥哥,我說啊。」
  「嗯?」
  「見到我媽媽……見到萊娜後,今天的事情可以拜託你保密嗎?應該說,能不能簡短帶過就好?因為她一生氣就很可怕。或許你會感到很意外。」
  「哦,真的很意外。」
  理人對這件事比較意外。
  身為開拓者的「女劍士」萊娜·艾魯恩,用一句話形容,是名嚴苛的戰士。
  動作宛如野豹般沒有破綻,個性也有如銳刃般鋒利。讓人深深體會到以一把劍立足於世,必須經歷過多少嚴峻的考驗。除此之外,這名女性對其他事物一概不信任。
  到了旅行尾聲,萊娜已經多少對眾人敞開了心防,但理人記憶中的她,總是與眾人隔著一步的距離,夜晚則是倚靠著劍入睡,或是指導劍技時毫不留情的魔鬼教官姿態。
  理人感到害怕。雖然她是個美女又是好人,但魄力實在大到令人畏懼。
  「嗯,因為她平常總是面帶微笑又個性穩重。」
  「面帶微笑!」
  「穩重!」
  又聽到了令人震驚的形料。
  「而且興趣是下廚跟刺繡……」
  理人跟伊休安面面相覷
  「喂,理人,果然不對勁喔。難道是被瘋牛踢到腦袋後性格大變了?那個撕裂妖怪劊子手。」
  「不,人到了該改變時自然會改變……應該吧……」
  「但她怎麼可能喜歡刺繡又個性穩重。」
  「不過,當我們偷東西或是做壞事時,會突然把我們倒吊在樹枝上,開始磨菜刀。」
  理人等人頓時莫名感到安心。
  「「太好了,真的是萊娜。」」
  「很好嗎?哪裡好了!我被倒吊起來也算好事嗎?」
  「萊娜果然要這樣才行。」
  「這才像她。」
  迪達大聲抗議聽不懂兩人的對話。
  「好,既然解開疑惑了,迪達,走吧。」
  「你就放心地被倒吊起來吧,個子會長高喔。」
  「我——不——要——!」
  少年發出淒慘的叫聲,理人等人帶著他回到了馬車上。
  少年帶理人等人來到的古萊利雅村,真的是個小型開拓村。
  在荒蕪至極的大地上,種植防風沙的樹木、栽培柑橘類的果樹、耕種農田,這些都是村民們的辛苦結晶。與中部的平原比起來,收穫的速度顯得慢了許多,但農田裡長出了類似番茄的小顆紅色果實。
  「……到了。」
  迪達結結巴巴地說道,他跟理人一起坐在馭座上。
  「哦。迪達你們家在哪裡?」
  「最裡面。外觀像是教會。很破舊。」
  「…………」
  「超級破舊。」
  恐懼也會讓口才伶俐的迪達變得沉默寡言。迪達的身體緊繃,臉上血色盡失。
  理人只能露出苦笑。
  「吶,迪達,放心啦。你只要好好道歉,萊娜也不會那麼不講理——」
  「我!要去上廁所!立刻!」
  「等一下……」
  少年立刻起身,離開了馬車。
  「我會動作迅速的——!」
  他邊喊邊朝著村外方向跑去。
  「喂,你不准逃啊啊!」
  伊休安朝少年的背影追了上去。
  只有理人動作晚了一步。
  是叫我怎麼辦才好。回過神後,只能自己一個人坐在馭座上擺出「等待」的姿勢。
  經過了十分鐘,經過了二十分鐘。
  「……唉。」
  理人嘆著氣重新思考。伊休安為什麼會變成那樣,遇到魔獸時明明表現得很冷靜。
  既然不回來的話,只能自己先過去了,也沒有時間可以慢慢耗。
  所幸有事先問過孤兒院在哪裡。理人駕駛著馬車行駛在不甚寬廣的主街道上。
  路上行人稀稀疏疏,但每個人訝異地看著理人。從服裝來看,過著寬裕生活的人似乎不多。
  (不知道萊娜過得如何?)
  快到目的地的建築物時,有孩童在道路中央專心地捏泥巴團。
  「啊,是陌生人!」
  「有陌生人來了!有陌生人來了!」
  圍裙上沾滿泥巴的孩童同時站了起來。
  個個聚集在馬車周圍,像是在看熱閙。
  「陌生人,陌生人。」
  「是從哪裡來的人。」
  「送信的人?」
  「不對,是葡萄商人,有葡萄的圖案。」
  「葡萄商人?是葡萄人嗎?」
  理人停下馬車,避免傷害到他們。
  「你們好。」
  「「「你好!」」」
  孩子們坦率地回答。
  「我叫作理人。」
  「理人?」
  「理人是葡萄商人嗎?」
  「我問你們,這裡有沒有叫作萊娜·艾魯恩的人?」
  「是指媽媽嗎?」
  「嗯,我想應該是。」
  比妮娜稍小的女孩子,開心地拍了一下沾著泥巴的手。
  「她在喔,現在正在煮飯。」
  「這樣啊,抱歉在這麼忙碌的時間打擾。」
  「沒關係。快來,快來,這裡。」
  女孩子跟著感情要好的同伴興奮地朝裡面走去。
  理人走下馬車,跟在她們身後走去。
  其他的孩子則是一臉稀奇地目送理人。
  「葡萄。」
  理人喃喃唸著,雙手空空讓理人感到有些難為情。對不起,我不是菜販,不是賣食物的。
  為了以防萬一,決定也帶著包了聖劍的包袱。只不過這也不是葡萄。
  門柱上掛著「古萊利雅希望之家」的牌子。
  「理人,這裡,這裡!」
  「抱歉。」
  理人急忙加快腳步。
  從外觀來看,孤兒院是將沒有神官派駐的教會加以改裝而成。聖堂變成是供所有人用餐的餐廳,身官的住所變成孩童們的住處,還在庭院飼養著雞與山羊。
  與建築物的大小相較之下,孩童的數量似乎過多。
  她們打開主屋旁看似廚房出入口的門扉走了進去。
  「萊娜!」
  「妳們怎麼了啊?」
  這個聲音是——
  「飯還沒煮好喔。進來這裡面時,要記得洗手喔。」
  「不是這件事。呃,有客人來找媽媽。」
  「客人?」
  從屋內打開了門扉。
  裏面飄散出番茄與蒜頭風味的湯頭香氣。
  然後有個穿著長裙、圍著白色圍裙的人,站在經過長年使用的爐灶前,二就是握著湯杓的五英雄萊娜·艾魯恩。
  「哎!你是理人!是理人沒錯吧?」
  她睜大雙眼,喊出理人的名字。
  「是怎麼了?來,進來,進來。不要站在那種地方,讓我更近一點看看你的臉。你真的長大了呢。」
  「……妳……妳好。」
  「吶,萊娜,我可以吃這個嗎?可以試吃嗎?」
  「不行,瑪麗跟麗瑪。取而代之,這個給妳們,妳們兩個要偷偷吃喔。」
  「太好了——」
  萊娜從擺在鍋子旁邊的平底鍋中拿出兩塊烤番薯,然後拿給了少女們。那兩個人十分開心地衝出了蔚房。
  「吶,你瞧瞧,竟然學會試吃這個用語,她們單純只是想要有個可以偷吃的理由。」
  看見萊娜露出苦笑的模樣,理人一時語塞,忍不住懷疑起眼前的景象。
  「糟了。理人,你可以幫我看一下那邊的窯爐嗎?有沒有烤焦?」
  「咦?這個嗎?哇,好燙!」
  「小心不要燙傷了!」
  「我……我知道了。」
  理人小心翼翼地打開窯爐的鐵蓋。裡面放著一大盆煽烤奶油白菜。
  「如何?」
  「……還要再烤一下的樣子。」
  「這樣剛好,謝謝你。可以順便幫我從那邊的架上拿出麵粉嗎?」
  「喔……」
  「謝謝你幫忙。」
  萊娜露出微笑。
  理人將麵粉的袋子放在桌上,接著整理架上的東西,擦窗戶,擦拭燈罩,萊娜接二連三地指派工作下來。
  「……結……結束了。」
  「好,那你坐下來吧。雖然裡面很髒。」
  「……嗯,我知道了。」
  萊娜總算示意理人可以坐在料理台的椅子上。

  理人乖乖地坐下後,萊娜也將附近的椅子拉到理人旁邊坐下。
  她原本用兩手玩弄著湯杓,眼神倏地變得銳利起來。
  「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
  一個低沉冷靜的聲音。是理人過去熟悉不已,那位武藝高超的女劍士所發出的聲音。
  理人在開口說話前,安心地吐了一口氣。
  「…………太好了,真的是萊娜。」
  「你在胡扯什麼,當然是我本人。」
  理人很想反駁:落差未免太大。不,溫柔的萊娜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好。
  「……應該要怎麼形容,因為劍士的形象太強烈,有種落差感。」
  「如果小鬼也吃那一套,我就不會這麼辛苦了。」
  「看起來很辛苦呢。」
  「老實說,對付魔獸反而還比較容易簡單。」
  「竟然說成那樣。」
  「我偏要說。擺出笑臉可是比一百把劍還要便利的技能。從小嬰兒到難搞的老爸,皆可以治得服服貼貼,相當萬用。」
  原來連笑都是一种技術。
  理人能夠認同萊娜的話,但想到這些話是出自萊娜口中,不禁感慨起來。
  理人重新注視著她的眼眸,沒有一絲鬱悶。
  過著現在的這種生活肯定是出自於她自己的意願。
  「萊娜,妳從什麼時候開始待在這裡?」
  「……好像是在三年前吧。」
  「這樣啊。」
  封印完魔神後,她在威爾塔米亞國內外流浪,討伐魔神的獎金幾乎投注在這間孤兒院的經營上。
  甚至開始扶養這些孩童,讓理人只能深深感到佩服。
  「我是最近才回來這裡。受到海達爾的召喚,他說魔神的封印開始減弱了。」
  「喔,我就猜是這麼一回事。」
  萊娜說道,宛如是對著遠方拋下這句話。
  不知為何,萊娜這句話讓理人感到隱約帶著刺。理人心想是自己多心了吧。
  「呃,然後,我來這個村子的途中,遇見了一個名叫迪達的孩子。」
  「迪達?」
  「嗯,是這裡的孩子吧?他帶我到村子來。他現在剛好不在。」
  「迪達……他沒有給你添麻煩吧?」
  理人頓時一驚。
  想要立刻用笑容來掩飾,但逃不過萊娜的法眼。
  「——我懂了,我要把他倒吊起來。」
  「萊娜,等等,等等!原諒他吧,他拜託我的。」
  「不,太寵他,對他不是好事。我明明百般叮嚀他,是他自己不聽話。我要把他倒吊起來。」
  啊啊,迪達,對不起。
  理人在內心向少年道歉。我已經束手無策。萊娜的表情有如冷酷的處刑人,恐怕已經無法改變她的決定。
  理人心想,話說回來——
  歷經長年使用的廚房瀰漫著一股菜餚香氣,下蔚用的湯杓加上圍裙。
  無論看多少遍,理人內心仍是同個感想。
  「萊娜果然很厲害啊。」
  「……你想說什麽?」
  「你就坦率接受我的讚揚啦。雖然不覺得你會加入王宮騎士團,但回絕所有邀請,跑來經營孤兒院,正常人是做不到的。我覺得萊娜很帥氣。」
  出乎預料的是,萊娜皺起了眉頭。
  「少來了。哪裡帥氣了,我只是來報恩的。」
  「報恩?」
  「我一無所有,只有劍是我的一切。砍殺了人、砍殺了魔獸,最後甚至對抗魔神。然而,也僅只如此而已。魔神對我造成的傷勢,讓我無法像以前那樣揮劍。」
  令人震驚的一句話。
  「——我不知道這件事……」
  「因為真的只有微妙的差異。不過,為了不被人發現我的煩惱,於是我遠離了你們。我很害怕,逃到沒有魔獸的和平世界,獨自流浪著。」
  「萊娜……」
  「一直逃,一直逃,逃到最後,我終於領悟到一件事,就是這個原本以為已經被我們拯救的世界全貌。和平根本沒有降臨在這個世上。理人,我說的是真的。」
  兩人陷入沉默,這段期間只聽得見燉煮蔬菜湯的聲音。
  理人無法完全理解萊娜的話。
  怎麼可能有這種事,理人內心無法抑止地想要反駁。
  「即使封印了阿耳戈斯,魔獸消失後,痕跡仍會長久遺留下來。若是沒有完全淨化邪氣,便無法住人。野生動物被牠們咬過後,會成為牠們的眷屬,受害範圍也會變得更大。深山的水源一旦遭到污染,要是沒有發現污染,喝了水井裡的水,你認為那個村子會變成怎麼樣?也有村子一直找不出村民頻頻倒下的原因。甚至也有村子只剩下年幼的孩子。」
  外頭傳來孩子們的歡呼聲。
  「還有父母被魔獸吃掉,只能露宿街頭的孩子,或是整座村子化為難民營。我整個人感到束手無策。心想不如建立一個可以收容所有人的地方。等到我回過神後,自己已經在這裡跟大家一起努力建立村子……」
  「我……」
  這段期間,理人居住在和平的日本,每天往返於住家與學校之間。
  「老實說,無論是海達爾還是刃霧,我現在對他們只感到絕望。無論我怎麼寄陳情書到王宮,只會用千篇一律來回答我。或許在那傢伙本人看到前,就被屬下處理掉了。結果現在魔神復活就有求於我?魔獸消失後,就立刻停止派遣神官,做出這種蠢事的是誰?難道不知道還有多少土地沒有獲得淨化嗎!」
  萊娜之所以氣愤,或許是因為無法原諒發生在眼前的種種不公。
  因為她經歷了許許多多事情。
  「刃霧也是,只顧著躲在那個巨大寺院裡,不再出來露面……無論我寄了多少信,都沒有等到回音……」
  只有這件事理人可以解釋,就是刃霧大師已經去世的真相。
  然而這也是瓦特寺院最重大的機密事項。
  理人感到左右為難,只見萊娜的表情出現一絲和緩。
  「抱歉,對你抱怨也沒有意義。抱歉遷怒在你身上。」
  「不,沒有這回事。那些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也是,從來不知道要在一個地方生存下去,竟然會演變成如此困難的事情。」
  兩人互相對看,理人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
  「萊娜,我——」
  噹噹噹噹!響亮的鐘聲響徹四周。
  「什麼?」
  「是警報,代表遭到外敵襲擊——」
  理人沒有等到警報響完,立刻衝出廚房。
  孤兒院的庭院聚集著許多小孩,有的是原本就待在這裡嬉戲,有的是聽到警報後跑來。
  「各位,外頭很危險,快進到屋內!」
  萊娜在蔚房中大喊著。
  理人則是衝出了孤兒院。
  一大群男性村民坐在運貨馬車上移動,於是理人跑到馬車旁。
  「發生什麼事了?」
  「好像出現了魔獸。」
  「————!」
  曬得黝黑的農夫沒有手握锄頭,而是拿著大型機械弓。同樣武裝起來的村民一臉嚴肅地緊握著武器。
  「好久沒有碰到這麼棘手的敵人。可惡,到底是怎麼搞的。聽說已經到了朵拉的農田。」
  「我可以一起過去嗎?」
  「你是誰啊?」
  理人上氣不接下氣,大聲回答:
  「我是萊娜·艾科恩的夥伴!」
  男人忍不住睜大了雙眼。
  「上車吧。」
  只有簡短的一句話。於是理人跳上了行駛中的馬車。
  「——聽好,在場的人各就各位!拿起箭矢儘量射擊!」
  在負責指揮的男人號令下,村子邊緣已經展開了迎擊。
  農民利用農田剩餘的泥土設置壕溝,朝著掃平防風沙的樹木、一路直闖的魔獸施放箭矢。
  理人從馬車上一躍而下,但因為現場人數眾多,無法清楚看見魔獸。理人放棄繼續前進,改而攀爬上角落的倉庫。
  (——有了,看到了。)
  魔獸是以前對付過的螞蟻型態魔獸,總共有三隻,身體插滿箭矢,也有失去一隻眼睛的魔獸。
  「發射!」
  農民們射出的箭矢刺穿魔獸的厚實甲殼。
  看樣子他們所使用的箭矢類似伊休安的錨槍,也有使用特殊材質。明明是小型開拓村,卻擁有媲美騎士團的熟練度與裝備,讓理人感到刮目相看。
  然而,這不代表戰況樂觀。雖然魔獸確實受到損傷,被人數與威力壓制住,但要殺死魔獸,必須徹底破壞要害。
  「可惡,這樣下去,魔獸會入侵到這裡來。」
  「不要勉強!捨棄這裡,移動到後一個據點!只要魔獸在進入市街前,殺死牠們,我們就贏了!」
  「「明白了!」」
  男人們氣勢十足地喊道,除了在前線作戰的一部分人,其他人一齊撤退至後方農田。
  屋頂上的理人沒有跟著戰線一起移動。
  (這樣會節節退敗。)
  最前線射出最後的箭矢,農民們抱著必死的決心朝後方壕溝奔去。
  魔獸發出咆哮,從外殼的細縫冒出漆黑的邪氣,地面上的農作物一瞬間蒸發。理人從倉庫的屋頂跳了下来。
  「——喂,你!」
  「笨蛋,很危險!」
  「快逃啊!」
  理人擋在村民與魔獸之間。
  在身後響起的尖叫聲與警告聲之中,理人拔出了「月滴」。
  眼睛因為憤怒而充血的魔獸,前進時掀起陣陣塵土。
  或許會感到害怕,或許會有危險。所以理人決定舉起劍,與魔獸正面交鋒。
  「斬·波·殲·滅。」
  詠唱的同時,耳環發出刺眼的光芒。
  「——一刀斬飛吧!」
  理人揮劍的動作與過去曾經目睹的劍技軌跡完全一致。因為是透光性的材質,彷彿沒有在移動。
  魔獸的身體從理人左右兩側一飛而過,繼續跨出三步後,只見同時遭到斬斷的身體倒在農田上。
  (——成功了。)
  理人收起劍,吐了一口氣。
  回過頭一看,躲在壕溝內的村民們一臉錯愕地看著理人。
  「呃……呃,已經結束了!沒事了!」
  理人這麼說完,眾人停頓了一下,接著響起如雷的歡呼聲。
  「萬歲啊啊啊啊!」
  「你幹得太好了!」
  「做得好!」
  眾人欣喜若狂,歡呼連連,甚至有人跳了起來。
  理人邁開步伐,不斷被人粗魯地摸頭,被眾人起鬨。理人拜託大家放過他,旦沒有人聽進耳裡。
  「你真厲害啊,這麼年輕卻武藝驚人。」
  「是啊,感覺是過去的萊娜重現江湖——」
  這個瞬間,周圍突然陷入一片寂靜。
  (——咦?)
  只有理人跟不上周圍的變化。
  只見說出那句話的人頓時僵在原地,彷彿做一件無法挽救的事,而其餘男人則是一齊注注視著他。
  怎麼辦?應該怎麼做才好,理人看向四周,尋求幫助,這時看見了救星。有一位認識的人。
  「萊娜!」
  她站在路旁的樹蔭下,招著手示意理人「過來」。
  理人立刻跑上前去。
  「——太好了。我有點搞不清楚狀況。」
  「這裡的人有很多苦衷,別太放在心上。」
  萊娜露出笑容,用親切的聲音說道。
  「……如果讓他們高興的話就好了,感覺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
  「不,沒這回事。因為你及早打倒敵人的關係,受害程度僅僅賠上農田的收成。」
  「什麼——這不是很嚴重嗎?」
  「是很嚴重,但這也沒辦法。因為在這裡定居的人一直對抗著魔獸。」
  聽完萊娜的話,理人重新觀察四周。
  魔獸從外頭侵入時行經的地方,表面化為灰炭,彷彿是蛇行後的痕跡。防風林遭到掃平,其餘受害的皆是農田與田間小路。遭到邪氣散布的一帶,更是染成烏黑一片。
  這叫作——沒辦法?
  理人的確趕在侵入村子中心前,阻止了魔獸的進攻。
  「理人,我是說真的。」
  萊娜十分篤定地說道:
  「我從以前就認識這裡的人。沒有什麼是比住家被奪走,家人遭到殺害還要可怕的。所以大家鬆了一口氣,保住了性命,沒有讓任何人犧牲,打從心底慶幸能夠獲救。理人,他們的感激之情是發自內心的。」
  「……萊娜……」
  「我能做的只有將至今的經驗告訴那些人,教導他們自衛的方法。我真的只做了這些而已。」
  「只有教導?可是萊娜明明很厲害。」
  「你看看這個。」
  萊娜說完後,掀起長裙的裙襬。
  理人睁大了雙眼。
  「咦……」
  「我只是個迷糊鬼。在大雨滂沱的某一天,我想要把車輪卡在懸崖邊的運貨馬車推回地上,裡頭載著喝下受污染的水的孩子。在趕去見到教會的神官錢,我沒有多餘的時間。結果,只有我不小心從懸崖摔了下去,所以我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揮劍。現在的萊娜·艾魯恩是個迷糊又愚蠢又溫柔,孩子們口中的『媽媽』。」
  她的右腳被其他材質所取代。
  為什麼自己會沒有發現。她在蔚房的時候,也是讓理人拚命做事,自己卻一步都沒有移動。叫理人查看沉重的窯爐、從高高的架上拿取麵粉,現在也是叫理人走到身旁,儘可能避免移動——
  「——我看到你剛剛的招式了,那是我的劍技吧。」
  那是劍士的聲音,是傳授理人劍技的人所說的話。
  「……嗯,沒錯。是萊娜的劍技。」
  「既然還存活在你的體內,我已經滿足了……」
  萊娜將自己的手放在理人的掌心上,閉上了雙眼。理人只能看著淚水靜靜地從她的雙眼淌下。


  身為開拓者的「女劍士」萊娜·艾魯恩,用一句話形容的話,是一名嚴苛的戰士。
  只信任劍,為劍而生。理人一行人的旅程,可以說因為她的加入而大幅增加了戰力。儼然是一名只為完成目的的傭兵。
  『……萊娜。』
  忘了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情。身為菜鳥勇者的理人,經常接受萊娜的劍技訓練。因為還是菜鳥,不但動作生澀,還是個沒毅力的任性孩子。
  『真是的,還要繼續嗎?我的手已經動不了了。』
  『給我繼續。還有兩百下。』
  『魔鬼!惡魔!』
  『我不曉得有叫作魔鬼跟惡魔的魔獸。』
  『笨蛋!』
  『少囉嗦。』
  無論理人怎麼哭閙跟發牢騒,萊娜絕對不會放水,也不會放棄理人。
  『不想死的話,就趕快變強吧。』
  萊娜教導給理人的是求生方法,她將自己的一切教導給理人。
  在一個野獸叫聲四起的夜晚,因為旅途過於遙遠而感到沮喪時,理人夢見家人與學校的種種。以及接下來討伐魔神的不安。種種情緒交織之下,讓理人快要被壓垮,但仍能夠入睡,都是歸功於萊娜。
  『……萊娜。』
  理人裹在毛毯中,看著萊娜一個人坐在火堆前的身影。
  絕不輕易放開劍的側臉。
  『妳不睡嗎?』
  『還不要。』
  『呃……』
  理人吞吞吐吐地繼續說道:
  『對不起,白天的訓練我一直無法順利上手。』
  萊娜沒有笑。然而,細長的眼眸似乎透出一抹溫柔。
  『明天還要早起。』
  『 嗯,晚安。』
  她手中抱著的劍,總是會以壓倒性的威力斬斷敵人,保護著還是菜鳥的理人等人。
  強大而美麗,同時溫柔不已。
  最後卻將劍從她的手中奪走,女神的慈悲根本是漏洞百出。
  「……這是交給我保管的寶珠。然後,雖然很少,但這是藥品跟食糧,希望可以對你有幫助。」
  「謝謝妳。」
  「要小心。」
  理人在孤兒院的廚房從萊娜手上收下提籃。
  提籃中放著用布包著的肉乾與乳酪,以及一個束口袋。
  聖劍的寶珠就放在束口袋裡頭。理人拿起束口袋倒出I個有如桌球大小的圓形寶石,以及古老的銀幣。
  「銀幣?」
  「是自古流傳的護身符。黃金司掌右邊,銀司掌左邊,所以可以守護左邊的心臟。」
  「哦……」
  「我活躍於前線時,可是隨身攜帶在身上。」
  這是理人頭一次耳聞。原來萊娜是個會相信祈福習俗的人。
  而寶珠則是呈現複雜多變的顏色,彷彿火焰被封進了裡頭。或許接近以前在岡片上看過的火蛋白石。隨著角度的不同,其濃淡也會有微妙的變化。
  理人帶來的聖劍掘柄上有一個洞,是用來鑲住珠寶。於是理人試著將珠寶放進洞裡。
  發出喀鏘一聲,接著理人的慣用手感覺到一股輕微的震動。
  「……好像沒問題。」
  「好像已經認定你是使用者。」
  即使萊娜這麼說,理人仍感受不太到真實感。
  對理人來說,聖劍固然是強大的武器,但更是一把需要小心翼翼使用的棘手之劍。
  絕對不是一把凡人可以駕馭的劍。
  「聖劍有自己的意識嗎?」
  「哎呀,理人你覺得沒有嗎?」
  「我不曉得。因為是在毫無準備下握著聖劍上場。」
  理人全副心思都放在打倒魔神上。
  理人至今仍深深認為,如果負責封印的人是聖劍一開始的使用者萊娜,應該會進行得更順利。
  這麼一來,也就不會導致那場「意外」。
  「這樣啊……如果是第一次使用,或許會這麼覺得。但我想你今後一定會聽見聖劍的聲音。」
  「今後?」
  「嗯,像是聖劍的意識、想法一類的。然後,我們的想法也可以傳達給聖劍。聖劍會用最妥善的方式回應你的想法。」
  萊娜露出笑容。
  理人感到半信半疑,只能注視著手上的聖劍。與其說像是在形容一把劍,更像是在解釋陌生生物的生態。
  「理人,那麼就再見了——」
  「嗯,我走了。萊娜也要保重。」
  「要保重喔。」
  她輕輕抱著理人的背部,然後拍了一下。
  理人重新拿起提籃,走出孤兒院的廚房。
  之前的那群的孩童沒有出現在庭院,只有一名少年獨自在餵雞,一與理人對上視線,便鞠了個躬。
  理人跳上停放在路上的馬車,準備出發時——
  「——喂。」
  是伊休安·特洛魯的聲音。
  她等待著行駛中的馬車,途中並排跑在馬車旁,然後直接跳上了馭座上。
  「——哎呀,真是服了他,那個小鬼害我跑得要死。」
  「伊休安。」
  「哎呀,不過最後我有好好教訓他,所以就算了。呵呵呵,以為逃跑的速度贏得了我這個伊休安·閃亮亮·特洛魯還早個一百年。對了,你接下來要去哪裡?不是要去拿回寶珠嗎?」
  「那件事已經解決了。」
  「咦?」
  理人對一臉驚訝的伊休安微微一笑。
  「有魔獸闖進村子裡,大家又好像都很忙,所以我打算提早離開。」
  「啊……啊——」
  「還幫我準備了便當,等會兒再吃吧。」
  伊休安似乎現在才發現,自己只顧著追迪達而沒有注意到其他事。只見她尷尬地游移著視線。
  「……啊,呃,要說什麼才好……萊娜無法一起來嗎?」
  「雖然很遺憾,但好像沒辦法,而且有孩子們要照顧,她有向我道歉。」
  馬車朝著村子出口行駛著。
  眾多村民聚集在成為戰場的農田裡。
  好不容易開始長出果實的農作物支離破碎地伏倒在地,村民們仔細地清除農作物,並用貨車運送。連年幼的孩童也跟著上上下下地幫忙,孤兒院的麗瑪與瑪麗也在其中,額頭上的汗水閃閃發亮。
  「不要直接碰觸魔獸的遺骸!」
  「不要忘了戴手套!」
  每個人默默一點一滴重建著家園。
  接下來還必須淨化受到邪氣污染的土壤。要是淨化失敗的話,或許必須挖空整片土地,填補上新的土壤。
  要讓同樣的農作物再次長出果實,想必會花上漫長無比的時間。
  至今是否曾經見過這幅景象。一直駐守在原處的村民,與離開的自己。理人一行人總是宛如一陣風,一拂而過。
  「什麼叫作沒辦法,這樣不是有點無情?這可是世界的危機耶——」
  「吶,伊休安。」
  ——和平根本沒有降臨在這個世上。理人,我說的是真的。
  萊娜的這句話,一直縈繞於耳。宛如在嘲笑原本想要反駁的理人,顯得格外清晰。
  「……我啊,六年前……為了打倒阿耳戈斯,感覺自己付出了龐大的代價。像是要努力適應原來的世界,雖然這件事也包括在內,但不光只是這樣。感覺還有更多更重要,再也無法挽回的事情——」
  但是為什麼現在在這裡的村民還得遭到原本應該消失的魔獸迫害。
  「即使如此,只要能夠換取和平,我便覺得這樣就夠了,並告訴自己要去接受自己付出的龐大代價。可是,卻演變成這樣。」
  理人用單手掩住臉龐,用只有身旁的伊休安聽得見的音量說道:
  「我拯救世界到底有什麼意思……?」
  荒蕪的大地上,馬車前進著。彷彿從村人工作的聲音中暫時逃開,彷彿能夠逃到遙遠的地方。
  帕納肯亞的兩顆太陽高掛天際,彷彿隱約可以看見位在遠方的阿邁特山脈的險峻陵線。
  「蟲洞」就位在阿邁特山脈的中央。
  是個與自己有著極深淵源的地方。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6-27 20:12 编辑


  【4】ISHUAN TROLL

  鏘——!
  用金屬球棒擊出去的硬球,劃出一道高高的拋物線。
  「擊中了!」
  「理人,球飛出去了!」
  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七號左外野手的理人拚命奔跑。
  地點位在西東京的多摩川球場。調布海盜VS泊江勇士。各自陣營的隊員雙親皆前來觀戰。
  比賽進行到第八回合後半場,領先一分。是理人難得被派出場的練習賽。
  理人流著汗不斷奔跑,卻依然追不上球,於是往旁邊縱身一跳。
  理人拚命伸長左手想要接住球,球卻無情地掉落在距離理人的釘鞋後方三公分的地方。
  「啊————」
  傳來掃興的聲音。球朝河川一路滾了過去。
  隊友立刻跑位,死命地追趕著球,理人卻不知為何用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眺望著這番景象。
  最後比賽輸了。
  因為理人的漏接,導致隊友們開始頻頻出錯。
  回程一路上都在譴責著「千古罪人·相川理人」。
  隊友各自牽著載著用具的腳踏車,走在夕陽映紅的河堤上。每個人拖著緩慢的腳步,肩膀略微地垂下。
  「唉,我還以為絕對會贏。」
  「教練大發雷霆,說我們團隊合作默契太差。」
  「怎麼想都是理人害的吧。」
  「沒錯,就是理人。」
  「是理人,是理人。」
  話題一直在這件事上面打轉,最後理人受到大家的譴責。
  理人走在一群人的最後面,稍微落後一步,同樣也牽著腳踏車。
  理人願意承擔逆轉輸球的責任,也願意讓他們將氣出在自己身上。然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樣的話,使得他不小心說出了內心話。
  「……比賽根本一點都不重要……」


  「「啊啊!」」


  ——理人臉上立刻掛上笑容。
  隊友們一臉無趣地繼續向前走。
  「乾脆去超商買冰吃好了。」
  「可以嗎?不會被罵?」
  「我要吃肉包。」
  「那我要棒棒冰。」
  「唉,我還以為絕對會贏。」
  「教練 大發雷霆,說我們團隊合作默契太差。」
  「怎麼想都是理人害的吧。」
  「沒錯,就是理人。」
  「是理人,是理人。」
  為什麼大家要看得這麼認真,理人發自內心感到不解。
  之後,理人也真的退出了少棒隊。
  原本就不是有前途的選手,對理人功課退步感到擔心的雙親,對理人的這個決定感到高興,但理人無法將真正原因告訴任何人。
  當時理人的心思全被其他事物所占據。
  為什麼太陽不是兩顆,而是只有一顆。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有什麼是比打倒魔神還要重要的嗎?
  (為什麼我那時……)
  (要是那時  的話……)
  (我就……)
  日漸膨脹的疑問占據了理人小小的身體。
  仿佛在飼育著不知名的怪物。

  * * *


  理人忍受著胃彷彿遭到扭斷般的不快感,頓時發現建築物的內部已經改變。
  與稍早前長相不同的魔法師站在理人等人的面前。
  「歡迎來到北方的巴爾姆!傳送完畢。」
  是一位親切的年輕魔法師。然而,感到暈眩的理人沒有餘裕回以微笑。打算默默地繼續前進,對方卻擔心地詢問:
  「不要緊吧?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
  「……不要緊。不用在意,他只是不習慣傳送。」
  伊休安代為回答。
  讓理人得以不用開口,繼續往前走。
  離開設有傳送門的建築物後,理人對伊休安輕聲說道:
  「……得救了。」
  「不要太勉強了。」
  「嗯。不過,伊休安,我們出發吧,就快到了。」
  與剛開始展開旅行時比較起來,身上的裝備應該已經有些髒污,不用擔心遭到野盜襲擊。
  實際上,在古萊利雅村讓聖劍恢復原貌後,理人等人便直直朝「蟲洞」所在的阿邁特山脈前進,一路上快馬加鞭。
  越過原野,來到設有傳送門的城鎮,接著瞬間移動到威爾塔米亞北部的都市巴爾姆。理人加速趕路,連在山腳下的城鎮都沒有停下來休息,而是留下馬車,加強最後的裝備,一鼓作氣登上阿邁特山脈。


  「——魔獸出現了!」


  位在呼出的氣會變白霧的阿邁特山脈山腰。
  白皚皚的殘雪四處覆蓋在樹上與腳邊。
  在伊休安喊出號令前,理人已經率先衝出去。雖然地勢不佳,理人仍朝著目標衝上斜坡。
  魔獸身上覆蓋著灰色的毛皮,外型狀似熊。魔獸周遭的空間扭曲,朝著理人施放碎冰石。理人沒有停下腳步,用身體承受著碎冰石的攻擊,然後拔出劍向前一揮。
  唰!響起灼熱的鐵塊碰到水的聲音,所有的魔獸在眼前同時消滅,沒有留下一絲邪氣。
  ——結束了。
  「好。理人,幹得好。」
  伊休安在身後慰勞理人。
  理人將劍收進了劍鞘。
  「看來已經沒有我插手的餘地——哇!」
  「?」
  「你……你的臉上都是傷,你沒有發現嗎?」
  「……喔。」
  理人茫然地用拳頭擦拭臉頰。的確有遭到碎冰的攻擊,也相當疼痛,或許留下了傷口。
  「哎,過陣子自然會痊癒……加上我的體質不受邪氣影響……」
  「你的痛覺是上哪去了!」
  「不,痛的時候還是會痛。」
  「那至少要努力避開啊。」
  「因為覺得麻煩……」
  實際上痛楚早已褪去。
  大師加持在理人身上的快速痊癒輔助能力仍維持著。與其只顧著躲開攻擊,讓戰鬥延長,不如用可以給予莫大傷害的聖劍立刻解決敵人。這樣簡單又有效率。
  「這把劍很厲害,威力與過去的武器截然不同。」
  伊休安嘆了一口氣。
  「……感覺你拿到聖劍後,戰鬥時變得自暴自棄?」
  「是這樣嗎?沒有這回事啦。」
  「少騙人了,你那副德性可無法用沒興致來帶過。」
  理人曖昧地笑了笑,接著朝眼前的山路走去。
  理人確實受到了聖劍的恩惠,目前尚未聽見萊娜所說的「聲音」。但聖劍像這樣默默順從著理人的想法,一路協助,反而更合理人的意思。
  「我不主動說話,你就變得不發一語,也無視我跟你的步伐差異,只顧自己往前走,一直悶著頭在想事情。」
  理人繼續向前走,伊休安的聲音變得愈來愈遙遠。
  躂躂躂躂,接著傳來衝上前的腳步聲,伊休安的聲音也跟著隨之變大。
  「就算要趕路……速度也有點過快了,稍微恢復原來的步調吧……!」
  「我沒有放慢速度的理由。」
  理人對身後的伊休安說道:
  「大家都在等待著。」
  沒錯,非得前進不可。封印住魔神阿耳戈斯,儘可能地讓這個世界獲得安寧。理人為此才千里迢迢來到這裡。
  「……真是的,我知道了啦。」
  伊休安噘起嘴唇不再說話。
  兩人沉默不語地走在過去曾經走過的山路上,偶爾出現魔獸時,理人則以最快速度打倒。在檢查哨停下腳步,用「旅行指南」確認登山路線,完全沒有浪費半點路程。
  「喔。吶,理人,你看那個。」
  伊休安再次拉了拉理人的袖子。
  「好可愛喔,是白狐狸親子!」
  伊休安發出相當興奮的聲音。
  在理人等人行走的山路旁的斜坡上,出現披著白色毛皮、看似銀狐的動物。那對親子隔著岩石細縫注視著理人等人。這就是白狐狸啊。
  有著散發著野生動物氣息的澄澈雙眼。
  「很可愛耶。」
  「好,我決定了,在這裡停下休息,然後觀察牠們,有機會就餵牠們吃東西,然後盡情撫摸牠們毛茸茸的身體——」
  「伊休安·特洛魯。」
  理人簡短說道:
  「要玩等到之後再說。」
  正準備在斜坡上坐下的伊休安,頓時停下動作。
  「可……可是……」
  「不能浪費乾糧,而且我認為不應該亂餵食野生動物。」
  理人的這番話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只見伊休安滿臉不願地起身繼續往前走。
  這樣就夠了。伊休安是個喜怒無常的天才,碰到有興趣的事物馬上會陷入一頭熱,這是伊休安的壞習慣。理人自己也必須小心不要被牽著鼻子走。
  「……但總該稍微休息一下吧,你這個石頭腦袋。」
  「再努力一下,就停下來休息。」
  「努力一下是指多久啊。」
  「一個小時左右。」
  「不可能……繼續走……那麼久啦——」
  「————!」
  理人回過頭一看,只見伊休安慢慢往地上倒去。
  「伊休安!」
  理人連忙抱住伊休安的身體,用雙臂承受她的全身體重。
  「伊休安,不要緊吧!」
  「…………不要吵。我的頭好痛……」
  伊休安用無力的聲音喃道。
  理人想要撥開蓋住伊休安臉上的頭髮,不經意碰觸到她的手,光是這樣就發現到她的體溫相當高。
  「妳是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我想是從今天早上慢慢開始……可是,沒想到會變得這麼嚴重。」
  「為什麼妳不早一點說?」
  「是你根本不聽我說話,一直急著向前走……」
  頓時有種被反揍一拳的感覺,理人用力地咬著嘴唇。
  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蒼白得有如白紙,身體卻燙到不行。
  她想必一路上都是拖著疲累的身體,是理人讓她勉強到這種地步。
  用言行舉止引起理人注意,或是裝出興奮雀躍的模樣,全部都是想要讓理人發現——
  「伊休安,抱歉。今天就到此為止,先回去吧。」
  伊休安輕輕抬起下巴,或許她連點頭的力氣都沒有了。
  「妳爬得上我的背嗎?我揹妳。」
  「……稍微休息一下就沒事的……」
  「我想妳一定很難受,但現在先忍耐一下。真的很抱歉。」
  理人扶著伊休安,並讓她的手臂放在自己的肩膀上,接著揹起那個嬌小的身體。
  雖然必須揹著一個人下山,但最好儘快回到村落。
  理人這樣告訴自己後,沿著原來的山路折返下山。
  這時理人尚未發現,這將會是自己犯下的最大錯誤——
  快點,快點,提早一分鐘也好。
  理人的目標是讓原本已經精簡的路程,縮得更短。
  四處布滿著雪,讓雙腳難以踩穩,但理人仍加快腳步往下走。要是魔獸出現,只能放下伊休安,用聖劍迎擊。注意著戰鬥所花費的時間,繼續走下山路。
  (要再加快速度才行。)
  第一顆太陽沉入山峰,慢慢消失身影。比理人預想中的還要快天黑。
  動作快,動作快,總之動作要快。
  常聽說下山比登山還要來得危險。腳尖承受著所有體重,用比原本還快的速度移動著雙腳。之所以呼吸變得急促,是因為疲勞而導致喘不過氣,還是出自於內心的焦急。不經意停下腳步,雙膝便會癱軟下來。
  快給我走,沒時間停下來了。
  「哇啊。」
  腳邊的路面突然崩垮,讓理人險些滑跤。
  碎石從山的斜切面滾落而下。
  「……不要緊吧?」
  「——不……不要緊。沒事。抱歉,吵醒妳了。」
  「不要太勉強了……」
  耳邊響起伊休安的低語,是因為發燒而恍惚的微弱聲音。
  ——我沒有在勉強自己。現在只想要讓她能夠躺下來好好休息,僅只如此而已。
  然而,現實卻讓理人感到痛苦。愈往山下走,山路愈是狹小險峻,視線也變得昏暗不清。
  爬上來的時候,明明感覺地勢沒有這麼險峻——
  (——難不成……)
  腦海中閃過一絲念頭,是最糟糕的答案。
  (走……錯路了。)
  心跳頻率一瞬間往上飆升。
  滿腦子只想著要趕快下山,呈一直線地往下走,但有可能不小心走進岔路。是什麼時候走錯的?要怎麼回到原路?今天真的下得了山嗎?
  理人意識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聲。
  (……不要緊,冷靜下來。)
  理人拚命告訴自己,這不是無法挽救的失誤。
  總之先讓背後的伊休安坐在地上,從行囊中拿出「旅行指南」,確認現在的位置。
  只要再過數十分鐘,這座山將會完全籠罩在黑暗之中。即使如此——
  理人努力想壓抑住身體的顫抖,這時,感覺看見幽暗的前方有東西在發亮。
  (螢火蟲?)
  在這種地方,這種時間?
  從原本三四個亮光,逐漸擴散到理人的周圍。
  宛如是螢火蟲一般,卻又發出強烈的光芒。
  (村子……?)
  理人在亮光的引領下,邁出步伐。
  難以置信的是,住家真的出現在眼前。
  在山坡開闢出一小片土地,以及占地狹小的平地上,蓋著好幾戶用圓木、灰泥與茅草屋頂組合而成的住家。
  理人不斷懷疑是否看到幻影,但眼前的景象始終不變。理人所看見的亮光似乎是隨著太陽下山,居民陸續點燃的燈光。
  理人慢慢地走下坡道——走在明顯經過人為修整的小路上。
  (這種地方居然有村子……)
  從煙囪冒出縷縷清煙,砍好的木柴堆放在屋後的牆旁,明顯流露出一股有人居住的氛圍。
  「嗯……」
  背後的伊休安挪動了一下身體,讓理人頓時回過神來,立刻衝向眼前的住家。
  理人走到距離最近的住家,由於門口沒有門鈴,於是理人用單手朝大門敲了三下。
  這段期間,理人幾乎都在祈禱。至少要讓伊休安在有屋頂的地方休息——
  「來了,請問是哪位——」
  從門後傳來年邁女性的聲音。
  「——呃,不好意思,在這種時間打擾您。其實我迷路了。」
  「哎呀,真是不得了。」
  「我的同伴也好像病倒了,如果您不介意讓她躺下來休息的話——」
  在理人講完話前,大門便打開了。
  眼前是一位皮膚曬得黝黑,有著豐腴圓臉的老婦人。
  「她是怎麼了——哎呀,臉色可真差啊。有發燒嗎?有吧?總之趕快進來吧。老公!不得了了,你趕快過來!」
  「……是怎麼了?大呼小叫的。」
  「不得了了!你快來看看!」
  從後方的房間走出一位叼著菸斗,頭髮稀疏的老人。似乎是她的丈夫。
  「是客人啊,好像在發高燒。」
  「這可糟了啊。總之不要站在外面,讓他們進來吧。」
  「啊啊,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替換衣服跟熱水——我去準備床,稍微等一下——啊啊,真是的真是的。」
  老婦人手忙腳亂地來回穿梭,「真是的真是的」似乎是她的口頭禪。
  老人則負責招呼理人等人在沙發上坐下。
  理人讓伊休安坐在沙發上,但她沒能好好靠在背墊上,整個人倒了下去。
  「這可不妙啊。」
  理人接著環顧屋內,雖然樸素但相當整潔。壁爐中燃燒著柴火。
  ——總之得救了。
  理人打從心底鬆了一口氣。回過神後,膝蓋整個癱軟了下來。
  「喂!老媽子!另一個也不行了!」
  從遠處傳來老婦人的尖叫聲。
  伊休安·特洛魯之後整整睡了三天。
  伊休安因為發高燒而汗如雨下,徘徊在夢境與現實之間的痛苦模樣,讓理人看了於心不忍。然而,老婦人表示更換衣服與擦汗的照顧工作,無法讓男性來做,於是理人被趕了出去,只能在外面枯等。
  「哎呀,總之先暫時忍耐吧。真是的真是的。」
  名為葛琳達的老婦人反覆說道。
  這段日子理人幾乎每天都在祈禱。
  所以在伊休安病倒後的第四天早上,聽到她終於退燒的消息時,理人真的高興到無以復加。
  理人放下至今陪伴自己吃早餐的湯匙,不顧有失禮節,立刻朝二樓衝了上去。
  「你別這麼急啊。」
  「伊休安!」
  理人一步跨兩級台階地衝上樓,打開二樓客房的門扉——一直不被允許進入的房間。
  「伊休安……」
  她已經在床上起身。
  身穿白色的睡衣,感覺整個人瘦了一圈,但臉頰已經恢復了紅潤。
  「……嗨,早安。」
  理人感動萬分地抱住露出靦腆笑容的伊休安。
  「呃……喂!你突然做什麼!」
  「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還有,真是太好了……」
  被理人抱住的伊休安,一臉不自在地乖乖不動,在理人耳邊說:「……會臭我也不管喔。」
  「我不在乎。」
  「不要承認啦,真的很臭嗎?」
  理人真的完全不在乎。
  ——理人心想或許自己一開始就不應該用那種態度對待伊休安。
  理人抵達的村子名叫希爾德村,據說是在阿邁特山脈上最接近「蟲洞」的村子。等待伊休安復原的這段期間,理人自然沒有事情好做,於是到處與村民聊天。
  交談機會最多的莫過於是葛琳達的丈夫考辛斯。
  他是這個村落唯一的皮革師傅,即使早已年過六十,仍在自宅旁的工作室修理鞋子或是馬具。理人坐在工作室的椅子上,觀摩他工作時的模樣。
  「——我完全不交的這個地方居然有村子。」
  「哎,因為沒有特別對外宣傳,而且要是被外界知道,也會招致麻煩。」
  「說得也是。魔獸不會闖進來嗎?」
  「只有這個村子安全。我也不清楚是什麼原因,好像是地脈的因素。」
  「地脈?」
  喀喀喀,考辛斯的老舊鐵鎚敲打皮革的聲音響徹工作室。
  基本上他的個性木訥寡言,喜歡喝酒。以前因為喝酒搞壞肝臟,從此被葛琳達禁止喝烈酒,只有這件事是他唯一的不滿。
  他的工作講求工藝等級的精細,但幾乎都發揮在村中用品上,只能用才華被埋沒來形容。
  「是啊,就是地脈。據說只有這一帶難以產生扭曲,行商或是打獵的人,外出時只會沿著地脈而行。」
  「感覺只有熟悉地形的人才辦得到……」
  「在十年前左右,魔獸的數量多到已經做好抛棄故鄉的準備,但就算想要逃,也無法離開這個村子半步,有種被敵人施展了斷糧戰術的感覺。」
  是魔神阿耳戈斯在山頂上坐擁夢幻城的時代。現在即使拿來開玩笑,仍可以想見當時的狀況之慘烈。
  「……我想一定很辛苦……」
  「不過我們也是明知這一點,仍繼續住在這裡。我們的兒子跟女兒,因為討厭這種生活,於是離開了這裡,到現在從來沒有回來過,真是個不孝子啊。」
  考辛斯看著自己的手,補上了一句話:
  「……那麼,理特,差不多該走了。」
  「啊,是的。」
  考辛斯喊出自己的假名,理人立刻做出反應。
  他們當工作告一段落後,大多會聚集到村內唯一的一間小酒館。
  雖說是店家,但幾乎沒有什麼大筆的金錢往來。上門的客人幾乎都是賒帳,大多是點店裡特製的麥酒或是蜂蜜酒。
  這次理人也受邀參與。
  最讓人開心的是,今天要慶祝伊休安康復。
  「——好,祝福這個可喜可賀的一天,乾杯!」
  乾杯!天花板低矮的店內人聲鼎沸,顯的鬧哄哄一片。
  熱鬧到連旁人的聲音都難以聽見。狹小的店面也幾乎塞滿了客人。
  因為是慶祝喜事,男性客人的太太也大多都到場。
  店內的桌子不夠用,最後連酒桶都用來當置物平台擺放酒杯。理人被這股氣氛所嚇得不知所措,呆站在店內角落。
  「喂。理特啊,你是怎麼了?你有在喝嗎?」
  有人從旁邊拍了一下理人的肩膀。
  「對……對不起。」
  「不行不行不行啊,你不能這個德性,是男人就要大口暢飲!」
  「呃……」
  開口搭話的男人——理人記得似乎是獵人艾賓——不知道響起多少次乾杯聲,他已經醉到眼神迷茫,口齒不清。
  理人明顯露出拒絕的態度,他卻沒有察覺,無疑是喝酒喝得相當痛快。
  (就算你這麼說……)
  理人年僅十七歲,仍然無法擺脫未成年飲酒的罪惡感,連第一杯麥酒都喝不完,儼然是只能用笑容來敷衍的出木杉同學。
  「總之盡量喝吧。難得有喜事值得慶祝。來。」
  「啊。」
  理人的杯子被倒滿了酒。
  「對吧?」
  「哈哈哈哈……」
  連握著杯子的手也被酒浸濕,理人只能露出僵硬的笑容。
  店內擠滿了興高采烈的人們。
  「謝謝……」
  「喔,就是那股氣勢,那股氣勢。還是你是在擔心心愛的伊休亞妹妹,整個人靜不下來嗎?嗯?」
  就在這個時候,入口的門扉伴隨響亮的鈴聲大大敞開。
  理人回頭一看,因為過於驚訝,忍不住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來,各位,快看,快看!主角登場囉!」
  「……那……那個,拜託不要一直推我……」
  「哎呀,真是的真是的,都這個節骨眼了,妳還說這什麼話啊!要抬頭挺胸,抬頭挺胸!」
  ——一名年輕的你孩子走進了店內。
  名字應該是叫作伊休安·特洛魯,葛琳達與其他女性推了排她的背要她走進店内。
  她之所以顯得沒自信,不是因為外表,而是她身上穿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服裝。
  她穿著有著蓬鬆袖子的上衣,綴有雪白的刺繡,胸部以下則是一襲紅白配色的圍裙連身洋裝。
  艾賓朝氣蓬勃地揮了揮手。
  「嗨,伊休亞妹妹,恭喜妳痊癒了。瞧妳躺了那麼多天。」
  「……呃,這段期間很感謝你們……」
  「慶祝主角大駕光臨,乾杯!」
  再次響起乾杯的號令。
  伊休亞妹妹——應該是伊休安本人沒錯吧——她身穿著有著紅色裙子的圍裙洋裝,閒得發慌地環顧四周,總算發現站在角落的理人。
  「……理人……」
  「伊休安……」
  她走向理人,臉上的狼狽表情彷彿在忍受著恥辱。
  近距離一看,理人可以確定眼前的人就是伊休安,然後怎麼看都像是女孩。
  「…………我應該要說什麼才好,呃……」
  「我可不需要被謊話安慰。是因為葛琳達只有這套衣服借我……」
  伊休安重重地垂下肩膀,顯得相當沮喪。
  然而,理人覺得這套衣服沒有伊休安形容得那麼差,不如說看起來很可愛。嬌小的身材十分適合這種簡樸又可愛的服裝。但理人隨即對伊休安感到抱歉,立刻將這個想法藏進內心深處。
  理人明明連一杯酒都沒有喝完,臉頰卻感到一陣燥熱,只能努力尋找其他話題。
  決定先將杯子放在桌上,將手擦乾。
  「……真慶幸這個村子的人都是好人,我們可以說是託他們的福才得救的。」
  「好到讓我懷疑他們是不是笨蛋。」
  「喂,人家好心幫助我們,妳還說那種話——」
  「這些只算是親切嗎?你是認真的嗎?」
  伊休安憤恨地抬頭看著理人,視線向上看的模樣顯得格外惹人憐愛。
  「有這麼奇怪嗎……」
  「因為那些傢伙啊……啊啊,算了。總之喝吧,不趕快喝點酒,我會無法忍受這套衣服。」
  伊休安突然拿起理人放在桌子上的杯子。
  不愧是帕納肯亞人,這裡似乎沒有禁止抽菸喝酒的法律。
  「妳最好適可而止,畢竟妳才剛大病初癒。」
  「你是愛嘮叨的婆婆嗎?」
  「伊休亞!」
  傳來一個開朗的聲音。伊休安接著將嘴唇上的麥酒泡沫拭去。
  是村子的太太們,她們笑容滿面地走了過來。
  「好,今天妳一定向我們從實招來喔。」
  「是……是指什麼事情啊?」
  「妳又來了。只要妳願意說出真心話,我們的心態也是會改變的。偶爾也會有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誤闖進這個村子。不要緊,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聲援你們兩人的心意絕對不會改變。這點希望妳不要誤會。」
  「聲援?」
  理人喃道,閱歷豐富的太太們則一齊看向理人。理人頓時說不出話來。
  「當然,理特,由你來說也可以喔。」
  「咦?咦?」
  「應該要表現出紳士風範吧。沒錯,只讓女孩子開口太可憐了。」
  眾人七嘴八舌地發出贊同聲。
  理人感到一頭霧水。只見她們繼續擺出嚴肅的表情。
  「其實你跟伊休亞是遭到家人反對吧。是哪一方反對結婚?還是雙方?因為有一方是外國人,談起婚事很困難吧。」
  ——理人感到一股腦門遭到巨人的棒棍毆打的衝擊。
  「結——」
  結婚。
  私奔。
  年輕男女為了不被允許的愛,牽手私奔。
  (跟我……)
  一起旅行至今的夥伴。
  (伊休安。)
  理人默默看向旁邊。
  伊休安一臉尷尬,整張臉紅到不行。
  理人接著也臉頰發燙了起來。
  (…………哇,糟糕。)
  理人無法阻止自己臉紅。
  理人終於了解伊休安那些話的意思。希爾德村之所以會表現得格外親切,不是因為理人等人是旅客,而是以為他們是遭到雙親反對,私奔逃到深山中的情侶。
  理人卻沒有發現這些事,還傻呼呼地笑著,理人深深覺得自己是個笨蛋——
  「哈哈哈,瞧他害羞起來了!不需要感到難為情啦,你們很登對喔。」
  「沒錯,沒錯,就算女神反對,我們也會聲援你們的。」
  「不,抱歉,我們真的不是這種關係!」
  理人驚慌失措地解釋。
  「又來了。」
  「這是誤會,真的不是這樣!」
  「可是……」
  「我們真的不是那種關係。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回過神後——
  理人用手掌重重拍了桌子,近乎在怒吼。
  店內頓時籠罩在寂靜之中。
  太太們跟其他村民驚訝到半張著嘴。
  「……咦,那麼……」
  「你們為什麼要跑到這種深山裡頭來……?」
  理人感到不妙。
  「這座山上只有『蟲洞』……」
  明顯感覺得出氣氛中開始夾雜著懷疑與不解。這樣下去會讓眾人的不信感繼續擴大,演變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不,呃,我……」
  面對著眾人充滿疑惑的眼神,理人猶豫著是否可以直接坦承自己其實是五英雄之一的「勇者」理人,是前來再次封印山頂上的魔神。
  「小理真是的,大家都被你嚇到了!」
  伊休安突然從旁邊抱住理人的手臂。
  「因為他的個性老實,所以很死板。可是,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會變得很溫柔喔!」
  「哎呀,是這樣啊。真是讓人看了羨慕啊。」
  「呵呵呵,他真的是很棒的人。結果我爸爸卻說了很過分的話……嗚!」
  「啊啊,伊休亞妹妹別哭。」
  前一秒笑容滿面地裝出可愛的模樣,下一秒立刻沉下臉,眼眠含著淚水。
  「小理。」
  「是……是的。」
  「我好像感到累了……」
  村民們嚷嚷著「這可糟糕了」,開始紛紛安慰伊休安。
  「理特,來,不要只顧著發愣,快送她回去。」
  「我……我嗎?」
  「還有其他人嗎?你要振作一點啊,你可是她未來的丈夫啊。」
  伊休安緊緊抱著理人不放。
  「伊休亞妹妹,妳要堅強喔,他會保護妳的。」
  「也有我們在喔。」
  「伯母們,謝謝妳們……我好高興……」
  理人就這樣跟伊休安挽著手走出了店外。
  動作僵硬地保持同樣的姿勢走了十幾步後,兩人同時跪坐在地上。
  「…………………………………………哇啊。」
  「……………………累死人了。」
  「…………你是在胡鬧什麼啊。」
  「那是我的台詞吧……妳才是突然做出這種事。」
  「不然你覺得應該怎麼辦?」
  被伊休安近距離下逼問,理人一時語塞。
  理人感覺自己頓時冒出一身冷汗。
  「……她們一直是那樣嗎?呃……」
  「一直都那樣啊,從我清醒過來後,她們總是嚷嚷著同樣的事情。從來沒改變,一直深信我們是婚事遭到雙親反對,打算殉情的私奔情侶。」
  「……我完全不曉得這些事……」
  理人感到一陣暈眩。
  「怎麼辦,早點離開會比較好吧?」
  「雖然我也這樣覺得……」
  伊休安罕見地語氣含糊。
  「妳有什麼困難嗎?」
  「是卡在體力。雖然很懊悔,但以我現在的體力,就算抵達阿耳戈斯那邊,老實說我也無法保證會不會連累到你。雖然知道會浪費時間,但我需要恢復體力的時間,只要再等一下子就夠了。」
  「這樣啊……」
  「抱歉給你添了麻煩。」
  畢竟才剛大病初癒,暫時待在這個村子或許才是明智之舉。
  但這段期間兩人必須假裝成情侶。
  「……哎,前提是要有你的同意,但我覺得一定會讓你感到不愉快……」
  「沒有這回事!」
  理人反射性地回答,伊休安則驚訝地抬起頭。理人自己也嚇了一跳。
  站在這裡的,是並未持有劍或者武器的少年與少女。沒有任何隔閡,也沒有任何藉口。
  理人意識到伊休安·特洛魯是異性,同樣的,伊休安也意識到相川理人是異性。兩人明白到這件事。
  在月光的映照下,伊休安不發一語,仍憑臉頰泛起一抹紅暈。
  「我並不會感到不愉快,應該說對我不會造成困擾,呃……」
  啊啊,不對,不對,不對,我不是想說這些。
  要是說錯話,會惹對方討厭,正因為抱著這個想法,所以理人一直避免直接說出口。然而,理人想說的不是這些。
  我真正想說的是——
  「 我覺得妳的這身打扮非常可愛。」
  看到妳出現的那一刻,我真的發自內心感到高興。
  一想到會失去妳,心臟彷彿要停止。
  「真的嗎?」
  「要是我說謊的話,就要吞下千根針。」
  「……我對這個打扮真的很沒有概念。」
  伊休安彷彿吐息般地喃道。這樣也無所謂,因為我喜歡那樣的妳。
  不擅表達的這兩人蹲在地上,雙手交握。這段時間,只是一逕注視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但閉上雙眼後,兩人便互相貼上彼此的雙唇。
  (愛妮小姐曾經說過,只需要慢慢地去了解伊休安就夠了。)
  不是身為夥伴時的伊休安,而是身為異性時的伊休安。
  一開始是夥伴、冒險的前輩,是繼海達爾之後的第二位團隊成員。
  『真笨啊,這個矮冬瓜。』
  這是她的口頭禪。因為年紀相仿,加上十公分又五公釐的身高差距,理人經常被她瞧不起。
  然而,知道她是女孩子後,便無法不去意識到這一點。
  如果要去形容現在的這份心情,想必是對她感到一種近似愛戀或是憐愛吧。


  * * *


  「——嗨,小老弟,你好嗎?」
  理人走在村中時,與獵人艾賓擦身而過。
  「你好!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沒關係,沒關係,你現在就好好待在小姑娘身旁吧。」
  「她現在去找伯母她們,所以我無法接近。」
  「這真是難為你啊,是很可怕的結界吧。不然你就來幫忙我好了。」
  「麻煩你了。」
  因為這個機緣,理人跟艾賓閒聊著,走到艾賓家幫忙砍柴,或是戰戰兢兢地爬上其他戶人家的屋頂,修補漏水的地方。
  忙完這一連串工作後,理人收下作為謝禮的煙燻肉,走回住處。
  等待伊休安?特洛魯恢復的這段期間,理人沒有事情好做,所以開始到各戶人家幫忙處理雜務。
  而伊休安今天則是跟著一群女人在水井旁幫忙。
  她今天穿著上次那件紅色裙子,繫著圍裙,坐在地上削著堆滿盆子的番薯。
  理人走上前,對上她的視線,只見她高興地露出微笑。
  「嗨,理人。」
  「——妳不需要休息嗎?」
  「不做點事,反而會讓身體變得懶散。」
  「那是今天的晚餐嗎?」
  「應該吧。聽說是葛琳達的拿手料理。我也不是很瞭解。」
  「真叫人期待。」
  「只要我沒有出錯的話。」
  伊休安再次露出笑容。
  「太好了,按照這個樣子,妳感覺很快就能夠恢復了。」
  「——不行啊啊啊啊!不行不行不行!還不行!」
  周圍的女人們發出尖銳的叫聲。
  「不可以勉強女孩子,千萬不可以小看大病初癒,懂嗎?」
  「是……是嗎……」
  女人們聒噪不休地喊著不行,不行,甚至將伊休安正打算削的番薯與刀子搶走,並抬起盆子。
  「總之要好好休息。」
  「不然一輩子住在這裡好了。」
  「你們好好談談吧,只要活著就一定會有辦法。」
  女人們邊說邊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最後只剩下工作被搶走的伊休安與理人被留在原地。
  「……總覺得啊……」
  「看來她們真的很擔心……」
  只能這麼形容。要是真的離開村子,理人等人會一路朝「蟲洞」筆直而去。或許會被誤以為是去殉情。
  想到這件事,理人不敢去想像真的離開村子時的狀況,感覺會讓全村上上下騷動起來。
  「……葛琳達她們會那麼操心,是因為自己是過來人。」
  「咦?」
  伊休安說出了這麼一段話。
  「葛琳達曾經說過,這個村子有一半人是抱著尋死的念頭闖進阿邁特山脈的。像是無法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人、無法養育小孩的人、背棄國王命令,逃避魔神討伐任務的逃亡士兵,另一半人則是那些人的子孫。」
  理人頭一次聽到這件事。
  「那是真的嗎?」
  「嗯,所以這裡今後都一直必須是沒有標示在地圖上、隱沒於深山之中的村子。為了無條件地收容無意間闖入的人。」
  「是這樣啊……我不曉得這件事。」
  「我也不想知道這件事。感覺只要一離開這裡,就會引起大騷動……」
  啊啊,伊休安,我十分能夠體會妳的擔憂。
  理人嘆著氣坐在她的旁邊。
  「這個是剛剛艾賓先生給我的。」
  「竟然是肉……」
  「抱歉,我無法回絕。」
  「你這個笨蛋,為什麼要跟這裡的人培養感情。」
  「真的很抱歉。」
  「這樣不是會更難離開嗎?」
  雖然伊休安這麼說,但理人偷聽到伊休安與女人們在理人背後的談話。
  「……乾脆住下來?」
  「理人!」
  「開玩笑的。」
  現在還能夠用玩笑帶過。只有現在還能夠這樣。
  現在兩人之間比以前縮短了一個拳頭的距離,是了解彼此內心後的距離。雖然不會直接互相碰觸,但是伊休安的身旁讓理人感到十分安心。
  雖然會讓自己忘記一切,一心只想要守住這個地方。
  「……我們現在只是在儲備體力,並沒有忘記目的。」
  理人反覆說道,彷彿是在替自己找藉口。或許是因為感受到一股罪惡感。
  「對了,伊休安,妳有聽說下次這裡會舉辦祭典嗎?」
  「喔,我聽說了,我聽說了。大家堅持要連同我的衣服也一起準備。」
  「哦,真不錯,我好想看看喔。」
  「真的嗎?」
  伊休安的反應出乎理人的預料。只見她死命盯著理人,臉頰倏地緋紅起來。
  「什麼意思啊?」
  「…………不,因為真的沒有什麼好期待的,要是你擅自抱著期待,肯定會失望的。嗯。」
  看見伊休安緊張得汗水直流,死命解釋的模樣,讓理人內心充滿了憐愛。
  「喂,不要笑啦!」
  「……我沒有笑。」
  因為低著頭,顫抖著肩膀,看起來只像是在笑。
  「可惡,笨蛋理人。」
  「對不起。」
  「你吃肉乾窒息算了。」
  理人就這樣坐在惹人憐愛的伊休安身旁好一陣子。自然而然地碰觸到伊休安的右手,於是理人回握住她的手。
  在這個隱沒於深山之中的村?所看見的天空,顯得十分清澈美麗。
  「……呐,理人。」
  「嗯?」
  伊休安說道。
  「如果我一開始就是女孩子,不知道會變得怎樣?」
  「什麼意思?」
  「比如說,世界上沒有危機降臨,我的雙親健在,我可能是農園的女兒,沒有跑去當盜賊,會像女孩子那樣穿裙子,在正常情況下見到你。」
  「沒有危機降臨……是指魔神不存在?」
  「對。」
  「抱歉……這麼一來,我應該不會被召喚到這裡來……」
  「啊。」
  伊休安頓時發現到這件事,接著喃道。
  「喔,這樣啊……說得也是……」
  「但我也會感到好奇……在正常情況下的話……」
  理人沒有被召喚到異世界帕納肯亞,而是正常當個小學生,暑假時在市民游泳池的回家路上遇到她。
  ——但是要怎麼做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理人完全沒有頭緒。
  「不可能吧……」
  「嗯。」
  或許是因為現在的狀況與至今相差太大,讓兩人產生了這種幻想。彷彿是神一時的心血來潮,特別賜給理人他們這段空白時間。
  明明必須趕快讓這段時間結束,但內心卻又由衷感到惋惜。
  「你之前曾經對我說過,自己拯救世界後到底有什麼意義。」
  「咦?」
  理人嚇了一跳。還以為伊休安早就忘了這些喪氣話。
  「那……那是——」
  「從那次之後,我一直在思考,一直思考著,思考著……真的拚了命在思考……抱歉。我想由我口中說出來,你應該也不會明白,所以我用其他方式解釋好了。聽好,魔神阿耳戈斯出現,讓世界大亂。聖劍救世主打倒魔神,拯救世界。可是魔神再度出現,於是再次前去打倒魔神,一直重複著。然而,世界大亂也是具有意義的,因為要是魔神阿耳戈斯不存在,你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我也就不會與你相遇。」
  理人回望著伊休安。
  只見她露出一絲泫然欲泣的表情,但仍堅強地回望著理人。
  「我好過分,真是自私的理由,只對我有好處。」
  理人搖了搖頭,用沙啞的聲音輕聲說:沒有這回事。
  理人對她的體貼感到高興,對有人為自己著想這件事感到開心。
  連自己都快要哭了出來,所以希望能將內心滿滿的想法,透過互相交握的手傳遞給對方。
  理人灌注所有的思念,一心祈禱著。
  即使無法將自己當下的心情原原本本地傳達給對方也無妨。


  * * *


  「……好痛苦。」
  「要忍耐。」
  「我要死了。」
  「不要說這種難聽的字眼,好不容易打扮得這麼漂亮。」
  「不,這真的很難受——唔啊啊啊。」
  理人心想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祭典當天,理人在考辛斯家的二樓,從緊閉的客房門扉傳來伊休安的哀號,彷彿正在接受拷問。
  「好,吸氣。」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的不要緊嗎?
  因為擔心大病初癒的伊休安,理人打算偷偷打開門。
  喀喀喀喀喀!
  這個瞬間,從門內陸續飛出金屬製的髮簪跟梳子,射斷了理人的數根頭髮,一同插在走廊的柱子上。
  「——不准偷看。」
  從門縫傳來好幾個低沉的女性聲音。理人只能僵在原地。害怕地點了點頭。
  轉向右邊,遠離那個房間。
  「好,再來一次。」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理人不曉得祭典居然這麼可怕。
  希爾德村出動全村的人開始準備祭典。身為男丁的理人,自然被帶去幫忙設置會場。
  為了將數根柱子立在中央廣場上,必須先用繩子綑綁柱子,然後從地上拉起,最後固定住。實際參與後,發現是頗為辛苦的差事。
  「——哎,這都是為了忙完,可以痛快喝酒。」
  「是啊。」
  「是這樣嗎?」
  「就是這樣。好,走吧。」
  等到號令一下,理人跟著考辛斯與艾賓一同用力拉繩子,只見第三根柱子從地面上垂直地抬了起來。
  「呃——考辛斯先生,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理人問道。
  立在地上的柱子是一整根的白木圓柱,表面布滿雕刻,看起來相當貴重。話雖如此,似乎又不是用作建材。
  考辛斯用木槌將繩子固定起來,看了理人一眼後說道:
  「還剩下兩根,你應該看得懂吧。」
  不,完全不懂。
  然而,考辛斯再次專注在自己的工作上。理人心想:從事工匠的男人都是這種個性吧。就算繼續追問,看起來也不會把話聽進去。
  將神祕的柱子全部固定完,輪到女性上場,她們開始進行精緻的裝飾。接下來的工作是去將小酒館的桌椅全部搬到廣場。
  理人捲起袖子奔跑。
  在東西兩頭來回忙著布置,回過神後,已經接近傍晚。於是理人被命令先回家一趟。
  「——咦?可以嗎?」
  「你那副模樣參加祭典也不好吧。」
  「喔。」
  理人感到認同,自己身上滿是汗水跟灰塵,要是接近其他人,感覺對方會皺起眉頭。
  「我去洗把臉。」
  「記得也要換衣服,我太太有幫你準備好。」
  「我明白了!」
  理人聽見考辛斯的提醒,急急忙忙地邁步奔跑。
  村民似乎已經開始聚集在會場。
  理人回到考辛斯夫妻家,在洗手臺洗臉與洗手。回想起考辛斯的話,走去供自己使用,位在二樓的客房。
  「伊休安?妳在嗎?」
  沒有回答。好像已經離開房間了,於是理人直接走向隔壁的自己房間。
  正如考辛斯所言,掛著一套新衣服。似乎是祭典穿的服裝。
  雖然猶豫將總是穿在身上的大衣留在這裡,但想說機會難得,決定接受他們的好意。
  走出家門時,看見許多與理人打扮相似的村民正在前往廣場。女性比往常更仔細打扮,在廣場烹煮著菜餚,中央則是開始升起營火、響起樂音。
  今宵逢人皆美麗,不知道是誰曾經用這句話形容祭典的夜晚,好像是在國語課本上讀到的。
  在火光的映照下,浮現出白木圓柱的輪廓,盛裝打扮的村民們則是在周圍跳著舞。
  那句話肯定也可以用來形容這幅景象。
  「好壯觀……」
  與日本的盂蘭盆舞有著不同的魄力,讓理人不禁喃喃自語。
  理人當成是在欣賞天然的舞台,但驚人的還在後頭。
  圍繞著五根柱子跳舞的村民們,不約而同退到左右兩旁,接著從柱子後方有一位披著長長頭紗的少女,邊灑著花邊走出來。
  (啊——是伊休安。)
  從頭紗、禮服到鞋子,一律皆為白色。乍看之下,沒有任何裝飾的布料,隨著火光照射角度的不同,整面布料浮現出使用同樣雪白的絲線所繡上的刺繡。做工精緻到讓人感到量眩。
  伊休安可能是感到緊張,她表情緊繃,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著。按照順序,將提籃裡的花朝左右揮灑,沿著五根柱子繞了一圈。
  「讚揚這美好的一天,為擁有勇氣的人獻上祝福之舞。願所有人幸福。」
  伊休安用僵硬的聲音說完,原本寂靜的會場再次人聲鼎沸了起來。
  「好,已得到女神的祝福。」
  「讚揚吧!歌唱吧!」
  在場的人此起彼落地吶喊著。人們加入跳舞的圈子,場面相當浩大壯觀,樂器的旋律高昂地響起。

  理人想找伊休安交談,為了避免撞上跳舞的村民,理人繞了一大圈。
  「理人!」
  從身後傳來伊休安的聲音,她似乎也在尋找理人。
  「伊休安!」
  理人連忙轉過身去,因為動作太大險些摔跤,但仍飛快地朝披著白紗的少女奔去。
  「不要緊吧?」
  「沒事。應該說嚇了我一跳——」
  理人重新面向伊休安。
  因為跑過來尋找理人的關係,伊休安的頭紗顯得凌亂不堪。但理人毫不在乎,眼中只看得見一身純白的她。
  「……不要一直盯著看。」
  「因為很難得嘛。」
  「抱歉讓你見怪了啊。」
  雖然理人並不是這個意思。
  「既然妳會登台,事先告訴我不就好了。」
  「我就是不想被你取笑,是葛琳達強迫我——」
  「妳很漂亮。」
  伊休安宛如受驚嚇的貓般睜大了雙眼。
  「你……你說什麼?」
  「妳很漂亮,我是說真的。」
  伊休安大叫出聲,環抱住裸露的肩膀與手臂,紅著臉退後半步。
  「不要說這種下流的話!」
  「稱讚別人漂亮是什麼時候變成下流的話啊……」
  「我叫你別說了!這個面面俱到男!」
  受到伊休安激烈的抗議,讓理人反而更想捉弄她,但又覺得這形同在欺負她。
  理人決定試試看另一種方式。
  「伊休安。」
  「幹嘛?」
  「我最喜歡妳了。」
  「!」
  伊休安頓時整張臉漲紅,說不出話來。原來如此,會有這種反應啊。
  伊休安的呼吸紊亂,幾乎像是缺乏氧氣,她用泛著水氣的雙眼瞪著理人。
  「……算了,我才不要告訴你這種壞蛋。」
  「咦?什麼?」
  「這場祭典的意義。我想你一定沒聽說,本來打算好心告訴你的。」
  「什麼?我不知道,快告訴我。」
  「誰理你,你去問附近的大叔吧。」
  伊休安指著坐在桌前拼命大吃大喝的那群人。
  「……伊休安,我向妳道歉啦。」
  「快去!」
  理人嘆了一口氣。
  理人不得已之下,只好離開正在發脾氣的伊休安,走向眼前帶著醉意的大叔——艾賓。
  「……你好。」
  「喔喔,這不是理特嗎!你有乖乖吃東西嗎?」
  興高采烈的艾賓叔叔拿給理人一塊帶骨的肉,表現出友好的舉動。理人只好默默啃著肉。
  「好,合格。你的吃相很豪邁。」
  「……謝謝。對了,有件事……」
  「話說回來,你有看到嗎?伊休亞真的很漂亮啊。儼然就是女神降臨,你有個好老婆真是幸福啊!提起我家那個啊,不但蠻橫不講理,又胖得像酒桶……」
  理人只能暫時乖乖聽著艾賓抱怨大叔才有的煩惱。
  最後理人趁著艾賓停頓下來時,硬是插進話題,宛如是強行推銷的業務員。
  「對了,艾賓先生,我有件事想要請教你。」
  「嗯?」
  「這場祭典到底是為了什麼舉辦的?」
  艾賓似乎是聽到出乎意料之外的問題,只見他睜了睜因為酒精而充血的眼睛。
  「為了什麼……你看看那個,只要看看眼前的那五根柱子就曉得了吧。」
  「……對不起,我的知識貧乏,看不懂是什麼意思。」
  「看不懂啊?說起來你好像是外國出生的嘛,那也就沒辦法了。那些傢伙真是壞心啊。」
  理人雖然聽不太懂,但知道這在威爾塔米亞似乎是相當有名的祭典。在其他國家,可能就沒有這麼廣為人知。
  「理特,豎起耳朵仔細聽好,在這個國家存在著絕對不能忘記的偉大人物,沒有他們,也就沒有現在的我們。他們就是這麼偉大的人物。其名為海達爾·瓦畝」
  伊休安·特洛魯。
  萊娜·艾魯恩。
  理人·相川。
  以及刃霧。
  艾賓用嘹亮的聲音說道,宛如在歌頌一般。
  「五位英雄,五個功績,這裡的五根柱子是用來感謝五英雄。」
  人們在柱子前跳舞,顯得開心又快樂。
  理人感覺四周的嘈雜聲倏地消失了。
  「在這個世界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時,他們英勇地現身,將魔神阿耳戈斯封印了起來。再怎麼感謝都不為過,所以我們威爾塔米亞人讓那些柱子看見我們還活在人世,因為五英雄是很難見得到面的。五英雄啊,被你們所拯救的生命現在仍平安無事喔,還在這裡努力活著喔。」
  停止,停止,停止,停止。怎麼能夠在這個喝酒醉的大叔前落淚。
  丟人現眼也要有個界線。
  「…………魔獸。」
  「什麼?」
  「魔獸或許還會出現,也必須一直擔憂邪氣汙染。這個世界真的受到了拯救嗎?」
  「你啊!」
  理人努力虛張聲勢,艾賓則是語氣粗魯了起來。
  「自己明明什麼事都沒有做,不要說這種自以為是的話!這種話只有真的曾經賭上性命奮戰的傢伙才可以說,只有沒有逃走的人才可以說。不對嗎!」
  「我……」
  「那些英雄沒有逃走。無論多麼可怕,無論多麼痛苦,他們奮戰到最後一刻。為了我們賭上性命。無論暴風雨或是饑荒,都不可能輕易就結束吧,但我們不是那種會忘記那些傢伙的恩情。少瞧不起人了!」
  艾賓的語氣像是真的動怒了,讓理人有了低下頭的理由,低聲向艾賓道歉。
  「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
  「真的很對不起……」
  「我自己也沒資格講得這麼好聽,因為自己前去討伐魔神時,整個腿軟,最後落荒而逃。」
  ——理人聽到了意外的話。
  伊休安曾經說過,這個村子收容了背棄王命的逃亡士兵——
  「所以我更是愧對那些做了我們做不到的事情的人。五英雄真是了不起啊。」
  「……謝謝你。」
  「啊?」
  理人深深低頭鞠躬,接著離開現場。要是不這麼做,理人真的會當場情緒潰堤。
  在鬧哄哄的祭典聲之中,理人再次尋找伊休安的身影。
  她坐在遠離祭典的熱鬧氣氛、廣場角落的樹墩上。
  她身穿著女神帕納帝雅的服裝,發現理人時,只用眼神透出淡淡笑意。
  「……你問到原因了嗎?」
  理人輕輕點頭。
  這就是她所說的「無法由自己口中說出的理由」——
  「實際看見後,又是截然不同的感覺。特地為我們做這種事,比起感到難為情,反而深深敬佩起大家。」
  沒錯,很厲害,他們真的很厲害。
  祭典期間,五根柱户被火光映照片。人們許許多多的心意灌注在柱子上。
  就算理人去解釋自己並非是這麼偉大的人物,也沒有意義。對他們而言,世界沒有毀滅,能夠繼續維持下去本身就是一種奇蹟。
  理人認為自己一定不會忘記這一刻。拚命壓抑著眼淚的自己,以及待在自己身旁的伊休安。祭典聲、心跳聲,甚至是艾賓的怒罵聲。
  伊休安起身伸出雙手,將理人的頭擁入懷中。於是,理人終於在內心深處淌下了淚水。
  這個世界無論是在六年前或是現在,皆沒有間斷地存在著。無論是好是壞,仍一直存續下去。是理人等人讓世界得以維持,所以才能在這裡眺望著祭典的營火。
  自己的戰鬥肯定存在著意義,如同伊休安·特洛魯的那句話,沒有魔神,就無法與理人相遇——
  「伊休安。」
  「嗯?」
  「我要打倒魔神。」


  沒錯,這是誓言。用我的意志與雙手,絕對不會讓這個世界滅絕,這世界今後也將會存續下去。
  下定決心後,趁著人們還在熟睡之際,在清晨動身。
  「準備好了嗎?」
  「不要緊。」
  「身體狀況呢?」
  「現在沒問題。」
  「太好了。」
  兩人穿回原來的裝備,走出考辛斯家的玄關。
  沉浸在祭典的餘韻之中,理人等人在那對夫妻的客廳留下一封信與錢——對於自己的無禮與無情,想必怎麼道歉也不足以彌補。
  「那麼做就夠了吧。還是應該多放一點錢?」
  「要是放得太多,可是會被懷疑的。像是我們是偷了錢在逃亡。」
  「話是這麼說沒錯……」
  理人心想難道沒有其他可以讓他們不會擔心的方式。會有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在這裡受到了太多照顧。
  這數日來彷彿像在作夢一般,但這絕對不是場夢,理人得到莫大的收貨,讓自己發現了深藏在內心的真心話。
  正因如此,理人必須去結束這場夢,賭上遺留在廣場上、冠著五英雄之名的柱子。
  「理人。」
  「嗯,伊休安,走吧。」
  理人說完,回過了頭,臉上已經不是沉浸在戀愛中的表情,而是恢復到少年與少女在過去為了完成目的的冒險者表情。
  兩人再次朝山頂邁出步伐。
  兩人默默前進,魔獸出現時,合力打倒對方,確認路線時格外謹慎。
  「那邊路很不平,小心一點。」
  「我明白了。」
  在山上小睡片刻後,隔天中午來到了六年前的決戰之地——阿邁特山的山頂附近。
  眼前被火山岩與冰雪所覆蓋,是一片灰與白的世界。
  不見任何草木,只要爬上宛如高牆聳立在視線最後方的陡峭斜坡,底下便是萬物不復存在的深淵,也就是世界第一大洞穴「蟲洞」。
  貼伏著地面吹襲而來的寒風,冰冷到會讓人感到刺痛。
  抵達這裡的同時,理人發現了異狀。
  不,相反才對。而是發現出現變化的地方。
  「你看到那個……」
  「嗯……沒有夢幻城……」
  以前來到這裡時,飄浮在空中,占據整個視線的魔神堡壘並不存在。
  理人以為封印已經完全解除。
  伊休安仰望著空無一物的上空,邁開步伐。
  「這是怎麼回事……是封印的效力還存在著嗎……?」
  理人跟隨在她身後。
  愈看愈覺得是一個美麗的背影。直挺挺的背脊、隨風飄舞的金色髮絲,理人深深希望眼前的這一刻能夠一直持續下去,哪怕是一分一秒也好。同時,卻也希望這一切能夠儘早結束。
  走到某個地方時,理人緊貼在她的身後,距離近到兩人的影子交疊在一起。
  「咦……」
  耳邊響起伊休安的驚呼聲,同時也是自己心愛的人的聲音。
  「為……什麼……」
  身後的理人儘可能地用冷靜的聲音低聲說道:
  「……我想這應該是最正確的。」
  聖劍貫穿了伊休安的心臟,理人將聖劍一拔而出。
  鮮血染紅了地面。


  * * *


  身為睿智者的「魔法師」海達爾?瓦畝正待在王宮的勤務室閱讀屬下的報告。
  ——渡界調查報告。
  ——依耶馬路特國境附近出了大規模的龍捲風。
  ——同時發現威爾塔米亞國籍與依耶馬路特國籍的商隊。沒有人員傷亡。
  ——散落在災害現場的一部分物品,由依耶馬路特國籍的商隊帶回。
  ——由於無法解讀物品上的文字,可能是遺跡的盜掘品。亦無視於我方的抗議。
  (……以交涉決裂收場。)
  海達爾閱讀著細小的文字,途中感到疲倦,暫時閉上雙眼。
  閉上雙眼後,眼睛深處仍閃爍著剛看完的那串文字。
  海達爾將頭靠在椅背上。
  好歹身為一名魔法師,整天從事文書工作,難免會感到肩膀痠痛,但一想到現在有人正為了追逐魔神在賣命,自己也不能輕易喊累。若要說海達爾在忙些什麼,這些是海達爾私底下收集而來的情報。
  「理人,我說得沒有錯吧……」
  召喚出異世界的居民相川理人時,實際造成的災害比原本預估的要來得小。海達爾持續追蹤後續效應,目前似乎沒有傳出重大災情。只造成商人之間的爭執,可以說仍維持著和平。
  (——不過調查範圍也僅限於國內。)
  海達爾忍不住自嘲起來。
  一旦跨出國門,只憑海達爾的權限,也是有限度的。
  自己終究還是受限於國王與圓桌。海達爾曉得要劃分界限,實際劃分起來卻很困難。
  仔細一想,海達爾認為自己是相當不擅長「劃清界限」的人。
  海達爾放下資料,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身為威爾塔米亞最頂尖的魔法師,勤務室顯得十分氣派。豪華的椅子、窗外可以看見王宮的庭院,一切顯得完美無瑕,卻反而有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感覺。
  書櫃宛如製造出孤獨的機器,海達爾站在書櫃一隅,抽出了一本書。
  那本書記載著威爾塔米亞如何對抗魔神阿耳戈斯。
  消失的城鎮與村子的名字、戰死的貴族、貴族與魔法師的名字,記載著擁有某一程度身分地位的人名。
  無論怎麼翻,上頭都是一大串的地名或是人名。但一翻開書本總是會翻到某一頁,因為這一頁海達爾不知道翻開了多少次,已經留下了痕跡。
  無論閱讀多少遍,每次閱讀到這一段,總是會讓海達爾感到心痛。
  「……已經過了六年了啊……」
  他用手指輕輕撫摸著書頁上的印刷字。
  彷彿在悼念著回憶。


  伊休安·特洛魯。猝於寶王暦二七六年。享年十一歲。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6-27 20:13 编辑


  【5】LOOP&FAILURE

  「……我想這應該是最正確的。」
  伊休安的身體在眼前倒下。
  理人注視著聖劍的劍鋒,回想六年前的往事。


                               【寶王曆二七六年於阿邁特山脈頂峰·夢幻城】


  已接近冒險尾聲。
  「混沌的魔神啊,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吧——!」
  咚!體內竄起一陣衝擊,強烈到會麻木。遭到「破魔聖劍」一刀劈開的核心,開始急速縮小。宛如像是失去艙壁的噴射機,用驚人的速度吸收四周的黑暗與汙穢。
  (不妙,我會被吸進去……!)
  在狂風呼嘯之下,理人也差點被吸收進核心之中,所幸他緊緊抓住飄浮在空中的聖劍。
  失去主人的夢幻城,開始從邊緣瓦解崩塌。可以看見大量的瓦礫與植物掉進下方的「蟲洞」。
  身處其中的理人則——
  「————」
  理人發現到熟悉不已的顯眼紅衣也出現在其中。
  理人發現到的當下,感覺全身的汗毛豎立了起來。那件衣服難不成……穿著那件衣服的人是……
  「盜賊」伊休安·特洛魯掉進了「蟲洞」之中。她在半空中揮舞著手腳,試圖射出鋼絲勾住周遭的物體,但仍無法減緩往下墜落的速度。
  理人想衝去救她,但身體卻被核心掀起的逆風團團圍住,無法任意移動。
  聖劍快動啊,拜託你快動啊。
  「伊休安!伊休安!伊休安!」
  連理人吶喊的聲音都被風壓給蓋過。
  在蟲洞底部,伊休安轉過身,正面朝上。
  理人清楚地對上她的視線,絕對不是會錯意。


  ——救救我。


  理人清楚地看出伊休安在向自己求救。
  「伊休安————————————————————!」
  理人永遠不會忘記,夥伴墜入萬丈深淵時的模樣。那雙蔚藍的眼眸充滿著絕望。


  所謂的「蟲洞」——
  是指在遙遠的古代,遙遠的古代,無數的島嶼互相擠壓,形成現今的廣大土地時,沒有聚合在一起的缺口,變成全世界第一大的地洞。也被形容成是身為創造之神與輪迴之神的女神帕納帝雅所遺漏的一個破綻。
  重點是,凡掉進去這個深邃無底洞,從來沒有人生還過。
  於是——
  回過神後,理人已經躺在地面上。
  四周圍繞著殺風景的火山岩,多虧聖劍插在傾斜的陡坡上,才讓理人沒有掉落至「蟲洞」的深淵。
  這裡應該是阿邁特山脈的頂峰,也就是「蟲洞」的火山口附近。
  天空十分晴朗,不見決一死戰的「夢幻城」,睽違多年,萬里無雲的碧空在眼前蔓延開來。
  (換句話說……)
  理人成功達成了任務。
  「真的嗎……?」
  理人喃喃自語地爬了起來,原本散落在身上的小碎石嘩啦嘩啦地滾落而下。
  「好危險……」
  「——哎呀,理人!你在這裡啊!」
  海達爾單手握著魔法師的魔杖,從斜坡走了下來。
  「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沒……沒有……我不要緊。」
  「這真是太好了。你真是做得太好了!」
  他紅著一雙眼,然後用泫然欲泣的表情(理人已經對這張表情習以為常)伸出手,用力抱住理人的身體。
  「……那麼,海達爾,所以魔神真的……」
  「是的,已經被封印起來了。理人,都是你的功勞!」
  只憑幾句話,理人仍然產生不了真實感。然而當看見刃霧大師與萊娜等人從斜坡走下來時,讓理人內心深處湧上一股暖流。
  「我獲勝了……」
  「沒錯。」
  「我成功了……」
  「嗯,你成功了。」
  但卻犧牲了伊休安·特洛魯。
  啊啊。理人閉上雙眼,用盡丹田的力量嚎啕大哭。
  思念著消失的夥伴,譴責自己的罪過,無論經過多久,理人的淚水始終流不乾。


  * * *


  海達爾·瓦畝至今仍對於失去一名夥伴這件事感到懊悔。
  眾人之中劍技最為精湛的萊娜·艾魯恩受傷,於是改由排名第二的相川理人負責用聖劍給予魔神最後一擊。
  當時的理人年僅十一歲。為了年紀尚輕,經驗也不足的理人,眾人盡全力給予協助,但還是無法彌補不足。
  『那樣下去是不行的,得去救他才行!』
  『伊休安!不行!』
  『不要阻止我!我要去!』
  海達爾沒能阻止與理人同年的伊休安·特洛魯衝出去幫助理人。最後伊休安失去了行蹤,隨著魔神遭到封印,夢幻城開始崩塌。
  海達爾立刻帶著萊娜與刃霧,想盡辦法逃離夢幻城。
  (是的,在對面的火山口發現理人時,還以為兩人都得救了……)
  然而卻從理人口中得知,伊休安墜入了「蟲洞」。
  他似乎目睹了伊休安墜入「蟲洞」的經過,只能緊緊抓著聖劍,無法移動半步。
  魔神被封印後,回到王都的海達爾等人受到了熱情款待,當時國王頒授的「五英雄」封號,也包含了死去的伊休安,民眾至今仍將包含她在內的五人視為英雄般尊敬。
  海達爾仍記得王都的主街道被不計其數的民眾與漫天飛舞的彩紙淹沒,另一方面,從威爾塔米亞國王收下勳章與獎金後,理人仍顯得失神落魄,彷彿聽不見任何人的話。隨著時間的過去,他終於恢復笑容,最後在海達爾的安排下,回到了原本的世界,但海達爾不禁懷疑,這麼做是否正確。
  相川理人雖然懦弱,但是個內心善良的孩子。
  艱辛的旅途讓他成長為一名勇者,但當時在內心留下的創傷或許尚未癒合。
  『……海達爾,夠了,抬起頭吧。我會去解決魔神的。』
  變得擅長裝出笑容的少年,或許內心仍是殘破不堪——海達爾不得不去擔心這件事。
  「理人……」
  海達爾不禁想問理人。
  你的旅行順利嗎?
  你現在有什麼期望?
  你的心遺留在何處?


  * * *


  汩汩流出的血慢慢減少,最後被地面所吸收。
  理人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些變化。
  伊休安·特洛魯——與她十分相似的「某個東西」逐漸停止掙扎的過程。
  「……看見妳出現在海達爾家前時,我感覺呼吸都要停止了。因為妳明明在當時就已經死了。」
  沒錯,被吸入洞穴後,將永遠無法回來。理人用這雙眼睛清楚地目睹一切。
  這個瞬間,「那個東西」的腳尖抽動了一下。
  原本趴在地上的身體,緩緩翻過身來。全身被鮮血浸染,「那個東西」露出一抹笑意。
  「哦……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讓這齣鬧劇繼續演下去?」
  「為了監視妳……這個理由應該騙不過妳吧。我單純只是希望妳可以活著,不需要解釋吧。」
  「不像是身為英雄會說的話。」
  「或許吧。妳真失禮,我從以前就是這樣。」
  理人沒有反駁。
  自己既軟弱又膽小,甚至無法接受再簡單不過的現實。
  伊休安其實在掉進「蟲洞」前,剛好勾到其他東西,所以平安無事。或者是理人一開始就看錯了。當時不知道夢見過多少遍,其實伊休安沒死。
  從睡夢中驚醒,面對依舊不變的現實放聲大哭。
  懊悔總是灼燒著理人,回憶總是譴責著理人。理人感到疲累,這六年來總是活在煎熬之中。
  既然出現了能夠讓理人從懊悔之中獲得解放的「現實」,自然會想試著去相信。
  「……就算這是一場自我滿足的美夢,但跟伊休安在一起真的很快樂……」
  「這樣我反而更不懂了,既然如此,為何不乾脆永遠沉浸在美夢中。不然我讓你重新考慮好了。這個身體與思考模式,無庸置疑是名為伊休安·特洛魯的少女長大成人後的模樣,是她真實性極高的未來模樣。因為我可以辦得到這一點。你所愛的十七歲的伊休安·特洛魯,她對你說的話、露出的笑容,這一切毫無虛假,是她自己所做的選擇。她是用自己的意識去愛上你的。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就是她告訴我的,為了美夢,不能讓世界遭到破壞。」
  她瞇起了雙眼。
  「扭曲——終究還是扭曲。」
  沒錯,理人察覺到事有蹊蹺。
  海達爾的調查隊明明指出魔神才剛復活,但為什麼理人每個前去的地方都會遭遇到大量的魔獸。
  如果一切正常,世界應該會變得更加混亂才對。
  換句話說,這一切並非偶然。恐怕眼前的這名少女才是產生出魔獸的「扭曲」之物。或許可以說是從魔神封印的破綻逃出來的魔神一部分。
  得知理人準備再次前去封印魔神,看準了理人內心的愧咎與懊悔,於是主動出面阻礙理人完成目的——
  聽著理人的回答,少女臉上扭曲的笑容,扭曲得更加古怪。
  「哈哈,這樣啊。」
  話音落下的瞬間,隨著一個震耳欲聾的聲響,冒出驚人的大量邪氣。
  「哇哈哈哈哈哈!真奇怪,實在太奇怪了!」
  理人甩一甩頭,抬起頭一看,化身為少女的魔神高高地躍起。
  被聖劍貫穿的傷口仍在,只見她用超乎常人的跳躍力降落在後方。
  「擅自沉淪,擅自脫離,這就是人類的行為。這是多麼地不講理、多麼地不合邏輯。你讓我又上了一課,無名者啊!」
  理人直視著魔神,舉起「破魔聖劍」。
  「還有其他理由讓我感到迷惘。妳才是為什麼要配合我到這種地步?要殺我明明有的是機會。」
  「想知道的話,就放馬過來吧。」
  「我懂了,我要將妳封印起來。魔神阿耳戈斯——讓妳永遠不會再甦醒。」
  「有意思!」
  聖劍的寶珠發出光芒,理人發出吼叫,一直線往前衝去。
  朝著化身成伊休安的魔神,將破魔之劍奮力一揮——
  「!」
  一瞬間,劍身劈進了對方的雙手,下一秒遭到反彈了出去。
  (遭到反彈!)
  魔神開始移動,沒有施加力道,宛如跳舞般的自然動作。魔神的拳頭擊中了理人毫無防備的身體。
  理人因為這股衝擊而屏住了呼吸。整個人彈飛出去,重重撞上後方的岩石。
  理人單膝跪地,試著穩住身體,從嘴角流出血來。
  魔神泰然自若地俯視著理人。
  (怎麼回事?聖劍……沒有奏效?)
  理人感到一頭霧水。魔神注視著理人,勾起了嘴角。魔神明顯地看著理人露出嘲笑。
  「我還是回答你剛剛的疑問好了。吶,理人,我啊,其實感到很懊悔。我好不容易在這片土地上復活,大家卻又將我封印起來。我到底是做錯了什麼?我有什麼不足的地方嗎?於是我決定開始學習,也開始觀察你。六年前手握聖劍將我封印住的勇者理人·相川。我決定不殺你,仔細觀察你的一舉一動。」
  有著伊休安長相的臉,開始逐漸變形。
  背部隆起,足足膨脹了一倍,接著是右手,左手,右腳,左腳。然後是身體,最後是頭。
  身上所有的部分變得巨大起來,看似長相畸形的幼童形態。
  「你的思考,你的劍法,我一直在旁邊觀察著。真的非常有趣,也讓我已經不會害怕了。真遺憾啊,哇哈哈哈哈。」
  宛如學會說話的嬰兒,一面成長一面貪婪地吸收眼前的知識。
  「我們已經進化了。」
  魔神重複著伊休安那時說過的話。
  理人緊緊咬著牙根。
  魔神張開肥大的雙手,指尖的空間出現扭曲,從中竄出大量的魔獸。
  魔獸發出扭曲的咆哮,同時襲向理人。
  (體力已經恢復了——沒問題。)
  理人立刻揮劍迎擊,一個接著一個,將魔獸一一斬斷。
  「我學習到事物,進化得比以前還要強大,然而還是很奇怪。」
  理人朝魔獸一個接著一個砍去。
  即使魔獸源源不絕地湧出,仍持續前行。
  「你變弱小了,從原本五個人,變成獨自孤軍奮戰。」
  「唔喔喔喔喔喔喔!」
  理人一劍平掃,將魔獸同時斬成兩半。
  全身暴露在帶有劇毒的邪氣之中,即使視線被魔獸淹沒,理人仍持續揮劍。光是這樣,就幾乎變成激勵理人存在的理由。
  (即使身體再也無法動彈也好。)
  (我要掙扎到最後一刻。)
  (直到最後的一分一秒。)
  (妳有在看著我嗎?)
  (伊休安——)
  對不起。
  魔獸淹沒了阿邁特山脈頂峰的地面,朝理人一擁而上,導致更加拉開了與魔神之間的距離。動作要快,不趕快揮劍的話,就無法打倒魔獸。
  鏘!

  發出清脆的聲響,劍尖斷裂並飛了出去。
  (劍……)
  理人當時正與長著銳利犄角的魔獸交鋒。
  (……聖劍……斷掉了……)
  恐怕是理人疲累到連全身顏色都分辨不出時發生的。
  失去了二十公分長的劍尖部位,然而理人只剩下這把武器可以仰賴。理人內心再明白也不過。理人只有稍微動搖,懷著傷痕累累的心,移動疲憊不堪的身體,繼續屠殺眼前的魔獸。
  戰鬥,戰鬥,繼續繼續繼續繼續——
  這個瞬間,散發著帶有劇毒的邪氣的大群魔獸,遭到純白的光線射穿。
  「什麼?」
  魔神發出驚愕的聲音。
  理人喘著氣,抬起了頭。
  「「「這個聲音將化為神的旨意。」」」
  「「「這股意志將化為神的聲音。」」」
  「「「毀滅吧,毀滅吧,毀滅吧。」」」
  貼伏著地面傳來的聲音,乘著山頂的清風而來。
  那是眾多人所詠唱、獻給女神帕納帝雅的祈禱樂曲。
  從右邊、左邊、後方。
  出現一群身穿僧服的男人,讓人聯想到過去的刃霧大師。
  (那是……)
  沒錯——是瓦特寺院的修行僧。
  「「「這個聲音將化為神的旨意,這個聲音將化為神的旨意。」」」
  「「「將寄託合而為一。」」」
  「「「毀滅吧,毀滅吧,毀滅吧。」」」
  在他們的前方架著巨大的鐵製砲台。配合著僧侶們的祈禱,大砲發出光芒,發射出帶電的銀球,炸裂了魔獸的密集地帶。
  「什麼?吶,理人,那是什麼!快告訴我!」
  魔神因為從未見過的裝置而感到混亂。
  理人當然不打算解釋。想必在化身成「伊休安」的期間也沒有看見。那是詞庫諾為首的修行僧在瓦特寺院祕密研發的對抗魔獸用兵器。
  刃霧死後,詞庫諾曾經說過不打算袖手旁觀。兵器的威力超乎理人的想像。
  「喂,和尚大人!請看看那邊!理特在那邊!絕對沒有錯!」
  而且在砲台底下的男人不是僧侶,而是希爾德村的酒鬼獵人艾賓,過去是威爾塔米亞的逃兵。
  一與站在魔獸之間的理人對上視線,艾賓用力地揮著手。
  「等一下喔,我馬上就去救你!不,不是我去救你,而是這些和尚大人才對。」
  詞庫諾聽著艾賓的報告,臉上沒有泛起笑意。
  她再次看向理人,點了點頭。
  「報告完畢。理人閣下!我們瓦特僧兵雖然力量薄弱,仍繼承大師的遺志,前來全力協助您!請盡情地發揮實力吧!」
  是!所有修行僧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音量大到響徹整個山頂。
  「上吧!」
  修行僧朝著集結在一起的魔獸軍團展開進攻。
  「理人!回答我!」
  在展開攻防戰的這段期間,只有魔神仍像孩童似地大發脾氣。
  她實際上的確還是孩童。年紀尚輕,不會去區分事物,擁有的知識也相當貧乏。是剛出生沒多久的年幼靈魂。理人等人則比她稍微年長。
  ——從六年前到今天這一天,無論是好是壞,世界仍維持著。隨著時間流逝,當年的五位英雄或許已經不存在,或許理人真的是隻身前來這裡。
  但過去的那股精神仍會像這樣被繼承下來,流傳下來。
  無論是以何種形式,那股精神仍將會存活西去。
  「……阿貳戈斯,如同你們會進化,我們也會改變。無論怎麼改變,我們都絕對會重新爬起,我可以向你保證。」
  聖劍的寶珠在這段期間仍持續發亮,那道光芒透過握柄,注入劍身,陣陣搖曳的光芒彷彿修補了欠缺的劍刃。
  那道光芒透出柔和的色澤。
  (萊娜。)
  這就是萊娜所說的聖劍的「聲音」?
  四周的魔獸受到僧侶們的壓制,理人再次面向魔神,高舉起斷掉的聖劍。
  「聖劍對我沒有用……!」
  「——擊中吧!」
  理人手中的劍發出震動,宛如呼應著理人的聲音。握柄的寶珠亮得發烫,修補斷刃部位的光芒化為貨真價實的劍刃,搖身一變為七色長劍——聖劍的完全型態。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啊啊啊!」
  魔神發出慘叫聲。
  理人的劍將魔神肥大的身體斬成了兩半。同時破壞了位於身體中央的核心。
  「各位,快趴下!」
  傳來一陣衝擊。
  隨著魔神核心的消失,肉身開始急速縮小,從扭曲湧出的魔獸也被吸進其中。以僧侶為首的理人等人,趴在地上努力不被捲入。
  視線逐漸染成一片雪白——
  於是——
  回過神後,只剩下人類留在現場。
  魔神阿耳戈斯與聽其差遣的魔獸,徹底從阿邁特的山頂消影無蹤。
  不曉得第一個發出聲音的人是誰。
  「……消失了。」
  有人小聲地說道。
  片刻過後,身旁的人高舉起拳頭,其他人也跟著擺出同樣的姿勢,接著發出如雷的歡呼聲,手握著手沉浸在喜悅之中。
  「萬歲!赢了!」
  人們高喊著萬歲,萬歲,這股喜悅產生連鎖效應,飛快地傳遞給其他人。
  「是我方的勝利!」
  「贏了!」

  「——理人閣下!」
  在響遍四方的歡呼聲中,身為僧侶的詞庫諾朝這裡跑了過來,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於是理人輕輕舉起手,轉身背著他們。
  理人獨自走在沒有人看得見的斜坡上。
  一步一步地走著。
  只有現在可以被允許,只有跨出這幾步的期間可以被允許。
  無論是哀嘆或是怨恨。
  一定只有現在可以被允許。
  (可惡。)
  魔神阿耳戈斯再次被打倒,人類獲得勝利,世界受到拯救。可是,伊休安·特洛魯已經不存在。
  無論理人如何祈求,仍失去了她——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
  腦海中浮現她的笑容,要去認清連記憶中的那張笑臉都是虛假的,讓理人威到痛不欲生。
  理人不希望伊休安死去,希望她能夠活在世上歡笑與哭泣。
  即使是放著不管,遲早會讓世界毀滅的幻影,但理人是發自內心地愛上了她。
  不能讓詞庫諾等人知道這股心情。所以理人必須趁現在收起這股心情。不能流露出來,必須扼殺這股心情。
  (好痛苦。)
  (可是……)
  必須將這股心情收起來。
  (好痛苦。)
  必須藏在內心最深處。
  理人頓時回想起自己親手結束她的性命時的感覺,即使回憶會讓內心承受煎熬、發出哀號,理人仍無法不去回想。
  強忍住眼眶泛出的淚水,抬頭看向天空——這時理人看見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景象。
  「啊————」
  從山頂的遠處高空上,有個黑色的東西掉落了下來。
  理人連忙搓揉雙眼,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那是——
  (人類!)
  理人倏地清醒了過來。
  然而墜落地點是在「蟲洞」當中,置之不管的話,恐怕會壤成悲劇。
  理人重新握住聖劍,衝向火山口的斜面。握柄的寶珠宛如呼應般地發出光芒。理人的身體圍繞著飛翔之風,趁著重力減半時,朝斜面奮力一踩,接著一口氣飛上了天空。
  (果然是人類。)
  從空中墜落下來的那個人全身散發著朦朧的白光,彷彿被光繭所包覆著。
  身穿著像是冒險者的裝備,全身顯得骯髒破爛。理人幾乎像是撞過去,抱住對方的身體後,朝火山口的另一側飛去,並降落在地面上。
  將對方放在布滿砂石的地面上後,理人不禁懷疑起自己的雙眼。
  「……這是……」
  是伊休安。
  是伊休安·特洛魯。
  然而,跟這段期間一起旅行時所身穿的裝備不一樣。是更之前的裝備。理人確定是她「六年前在最終決戰」時所穿的裝備。是理人當年無論如何伸出手,始終救不回的她。
  她的外貌與身體看起來經過了六年的成長,接近現在的伊休安。
  (怎麼回事……?)
  理人感到一頭霧水,在她面前陷入思考時——
  「……嗯……」
  伊休安在理人面前開始挪動身體,理人嚇得僵在原地。
  「……你是誰……?」
  她微微睜開雙眼問道。
  理人戰戰兢兢地答道。
  「我是……理人……」
  「理人……咦?騙人!」
  伊休安立刻跳了起來。
  「我沒有騙人。自從妳掉進洞穴後,應該已經過了六年。」
  「六年……咦咦咦?」
  「我想妳可能真的會很驚訝。」
  伊休安驚慌失措地開始查看自己的身體,穿在身上變得緊繃不已的衣服、一如少女般在衣服內側微微隆起的胸部,經過一連串的檢查後,她錯愕地驚呼出聲。
  最後遮住自己的前胸,眉毛垂成了八字型,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怎麼回事……?我是怎麼了?」
  理人才想這麼問,真的很想問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原本應該掉墜入無底深淵之中的夥伴,經過六年後從天而降。天底下怎麼可能有這麼巧的事情——
  (不。)
  等一下。


  ——女神帕納帝雅是創造之神,同時也被稱為輪迴之神。
  ——是擅長節省的專家。利用有限的材料,創造出廣大的世界。


  這個瞬間,刃霧的聲音在腦海中清晰地響起,是他坐在岩石上,向理人解釋這個世界的構造時所說過的話。
  理人心想,難不成——
  刃霧曾經說過,這個世界從一開始便存在著容量不足的問題,因為帕納帝雅創造出超出容量界限的龐大世界。因此這個世界裡不存在著永恆無限的事物,肯定會在某處產生破綻或是迴歸效應。
  也就是這麼一回事。
  或許「蟲洞」並非是「永遠掉不到洞底的洞穴」。
  如同類龍的地圖,存在著盡頭與無限,但東西南北是呈甜甜圈的形狀相連在一起。
  所以這次的事情用「天與地呈迴圈狀相連在一起」來解釋也會不奇怪。
  即使是長達六年之久的巨大迴圈。
  「……哈哈……」
  理人發出彷彿吐息般的笑聲。
  「奇幻萬歲……太驚人了……」
  「你幹嘛啊,曉得原因的話,就向我說明啊!」
  問題是,如果構造真要是那麼簡單,應該會有人發現或是得救吧。
  理人思考出的答案只有一個。
  理人蹲在伊休安的面前。
  「伊休安。」
  「嗯?」
  「一定是伊休安的爸爸跟媽媽保佑了妳。」
  「……爸爸他們嗎?」
  「對,都是託他們的福。」
  她戴在右手上的手環現在沒有發出任何光芒,但剛剛在空中時一直閃爍著。
  那個手環名叫「回憶庇護」,是她死去的雙親遺留下來的魔法道具。戴著手環的人遭遇性命危險時,能夠以高機率躲過危機。
  以道具來說,是能夠在魔神之戰發揮威力的最強防具。伊休安曾經表示要暫時借給理人,但受到理人的婉拒。想必是這個舉動決定了伊休安的生死。
  正常來說,一般人與生物無法墜落這麼長的時間,在此之前便會消滅或是喪命。然而,伊休安卻沒有,這是歸功於她戴在身上的強力防具,所以才能夠撐過如此長時間的迴圈。是手環一直讓她躲過失去性命的危機。
  「是爸爸他們啊……」
  「嗯,一定是這樣。」
  伊休安一臉不可思議地注視著失去光芒的手環。但似乎是發現理人近距離的視線,只見她難為情地臉紅起來。
  「……伊休安,怎麼了?」
  「沒……沒事。」
  她將臉別到一邊。
  「因為你長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所以我感到不習慣。」
  「這樣啊,說得也是,對不起。」
  理人心想這可以稱得上是詐欺了。
  「啊——真的讓人搞不懂耶!」
  連伊休安亂發脾氣的模樣,理人都覺得既欣慰又惹人憐愛,甚至感到了愧歉。
  「伊休安,我說啊……」
  「幹嘛啦?」
  理人緊緊抱著回過頭的伊休安。
  「唔~!唔~!」
  「伊休安·特洛魯,歡迎回來!我一直在等妳喔!」


  長久以來,理人一直想對伊休安說這句話。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6-27 20:14 编辑


  【0】NEW LIFE

  威爾塔米亞的首席魔法師海達爾·瓦畝的宅邸坐落在王都的庶民區附近。
  侍女與管家們目前正在宅邸中忙碌地左右穿梭。
  「——找到了嗎?」
  「不,沒看到。」
  「怎麼會這樣——」
  「啊啊,理人大人,不好意思,您來得正好,您有看見伊休安大人嗎?」
  「什麼?她不見了嗎?」
  「是的。真叫人困擾,大師馬上就要到了。」
  「她沒有在這附近嗎?」
  「要是在就好了——」
  「我去找找看。」
  ——理人輕易答應幫忙,開始在宅邸中尋找伊休安的身影。
  再次封印住魔神阿耳戈斯後,理人與伊休安回到了威爾塔米亞,兩人被安排住在海達爾的宅邸。
  理人隨口呼喊著伊休安的名字,宛如在尋找著幼貓,四處查看伊休安有可能出現的房間與庭院。打開門,打開窗戶,然後再次回到走廊,依然找不到伊休安。
  「伊休安!妳不在嗎?」
  沒有人回答。
  感到困擾的理人從口袋中拿出家傳寶刀蟹肉棒——不,是一枚金幣,試著拋向空無一人的走廊中央。
  一秒,兩秒,三秒。總之沒有反應。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太愚蠢了,應該考慮一下等級吧——)
  即使在當時,伊休安也已經是相當高等級的盜賊。理人為自己的膚淺嘆了一口氣,走去撿起拋出去的金幣。
  理人感覺到身後有人墊起腳尖走動。
  理人回過頭用眼睛確認,同時朝前方拋出了另一枚金幣。
  「好痛。」
  因為看不見對方,所以理人隨手一丟,結果有了反應。
  同時,理人的視線中有隻貓正橫越走廊,朝窗戶走去。
  貓發出喵的一聲,開始吃著放在窗沿上的誘餌。換句話說,這是陷阱。
  「好痛喔。理人,你在幹什麼啦。」
  「……伊休安。」
  理人再次往前一看,只見伊休安·特洛魯按著額頭,撿起掉落在走廊上的金幣。
  「妳不覺得難為情嗎?竟然因為幾枚錢幣就現身。」
  「雖然你覺得我應該不會出來撿,但又覺得我可能會一反常態地出現,但最後還是覺得不會現身,於是我就將計就計。」
  「這可以用上鉤來形容吧……」
  「什麼?」
  只要沒有牽扯到錢,伊休安的外表儼然是一位氣勢凜然的千金。
  發現她時的凌亂金髮經過梳理,繫上深藍色的鍛帶,穿上昂貴的女性騎馬裝。只要穿上禮服便堪稱完美,連禮儀老師都會掛保證叫好。
  但由於本人的強烈反彈,理人的這個企圖永遠不會有實現的一天。
  「大家都在找妳,老師好像要來了。」

  「那傢伙很囉嗦,我不喜歡他。」
  「他是在為伊休安擔心。」
  「我知道。」
  伊休安·特洛魯現在正為了彌補這六年的時差進行特訓中。
  海達爾安排了大量的家庭教師教導伊休安,從知識、說話遣詞甚至到行為舉止,所以伊休安有時會整個人爆發。具體來說,就是會試圖逃避上課。
  按照替伊休安診斷的醫師說法,她現在的精神步調不是十七歲而是只有十一歲。但是,她同時兼具了超乎十一歲的洞察力與理解力,可以說是相當的「多變」。
  為什麼墜入洞中的時間是以六年為循環,以及伊休安那次的出現是否真的是第一趟輪迴,世人對這件事看法兩極。
  無論如何,沒有人知道在高等魔法道具的六年保護下,是否會對身心發育造成影響,只能慢慢去摸索。
  「……很痛苦吧,對不起。」
  理人配合著她的視線高度,向她道歉,伊休安只有別過臉說「我沒事」。
  「我更討厭你向我道歉。」
  那股剛強與好勝,讓理人回想起年幼的伊休安,與不久前跟自己在一起旅行的她沒有半點不同。理人懷抱著又開心又想哭的心情,感激著這份可貴。
  「本大爺……不對,我是基於自願才會出面救你的。這次也是聽到你哭哭啼啼的聲音,我才會出現。只有這點沒有任何改變。」
  「嗯,嗯……妳要憑著這股氣勢趕快長大喔……」
  理人悄悄地喃道。
  伊休安一臉不可思議歪著頭,理人見狀笑了出來。
  可是啊,伊休安·特洛魯,或許妳可能不知道。
  妳所拯救的世界有妳的存在。
  而我所拯救的世界有妳在歡笑。
  我曉得,這就是無可替代的奇蹟——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6-27 20:14 编辑


  後記

  在撰寫這篇故事前,我一直以為哆啦A夢裡的出木杉同學是叫作出來杉,難怪無法順利轉換成漢字……
  總之,您好,我是竹岡葉月。雖然這是篇奇幻故事,但與出木杉同學有著很深的淵源。
  小學男生在異世界冒險並拯救世界!這或許是童書或是兒童向動畫常見的正統設定,但《帕納帝雅異譚》的創作重心是擺在「冒險結束後」。
  冒險的舞台是在旅程結束的六年後,原本穿著短褲的小學生,變成身穿制服的高中生,不但個子長高,也經歷過變聲期。再次前去異世界時,或許已經與記憶中有著很大的變化。新的敵人加上新的任務,曾經一同作戰的夥伴搖身一變成超級美少女,或許也發生了這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展開……呵呵呵。
  這次從角色到故事結尾,一口氣先擬好了,事到如今沒有想讓角色改變的念
  頭,但有點想看看不是出木杉個性,而是小夫或是胖虎個性的理人。我想魔神也會困擾到不行吧……


  最後容我發表謝辭。
  首先是繪製插圖的屡那大人!真的非常感謝您接下霧工作。您繪製插圖時連細微的地方都有留意到,讓身為作者的我感到相當幸福。接著是新上任的責任編輯S大人,很抱歉在討論其他工作時,突然提出了新構思。今後也請多多指教。以及協助這本書順利問世的所有人,本人獻上由衷的感謝。
  第二集預計上市的時間,相信不會讓各位讀者等太久,敬請期待出木杉勇者理人的第二趟旅程。
  那麼就先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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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3

10000
我只是路人唄 子爵
不錯看!
作者以埋伏筆的描寫手法較少看到
讓人稍微意外
期待後續...

9 年前 0 回復

45460703 伯爵
额,11岁拯救世界这个设定这么说也有点太233了吧。虽然说这是基础设定,11岁应该还算孩子吧?能被11岁少年干掉的魔神要有多叒啊~

9 年前 0 回復

ieee87 騎士
这部好像很有意思。

9 年前 0 回復

墨默鱼 伯爵
只想弱弱的求一发下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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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默鱼 伯爵
竹岡葉月也开始涉猎这种题材了啊··剧情有保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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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onggq 侯爵
真是不错的短篇小说啊,最后结局能够喜剧收场真意外,还以为是勇者壮烈牺牲封印,结果来个峰回路转。一路跟随的结果是魔神而不是女主真意外,最后女主回来了。男主赶紧扑倒她吧。。。
估计男主最后也是和女主留下来创造未来了吧,不过小学生就去当勇者真是苛刻啊。。。
真亏他忍受下来了,女主在上次的结局失去对心灵造成很大的影响啊,不过女主和男主上次去PK魔王的时候都是小学生年龄,这也太奇葩了吧。真心的认为这是一篇不错的小说,结局也很美满。楼主辛苦了,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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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njia 騎士
超乎想像的好看,希望在下一作看到一开始出场的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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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547420 王爵
看到结尾还以为是一卷完呢
话说作者完全做好了铺垫呢
前面还觉得为什么杀了女主,后来说她已经死了,然后再回想勇者去见旧同伴时基本都想以借口来拒绝直接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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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02781326 勳爵
結局的韻味很美.勇者終於填補心中的大洞,劇情短而有力阿,題外話,作者太匆忙在劇情,如果多多描寫腳色,塑造一些感情,大概就是今年我看的最棒穿越文了..希望續集能帶我同樣的感動而不是畫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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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39123 伯爵
我还以为一卷完了。看了后记原来还会继续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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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武 騎士
看完後的韻味不錯
歷經苦戰的主角得到好結局
然而在人物跟氛圍的塑造上不太成功
最鮮明的角色反而是從未登場的刃霧大師
總體而言是在及格線上,免強說是好看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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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1214 伯爵
看完之后在回味会发现中途已经买了不少伏笔了,挺有意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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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H5O9N3 王爵
话说这作者是叫竹冈叶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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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色青青 王爵
哦,居然还挺有意思的,就是不死人的话,很难成为RPG经典哦,一定要发便当才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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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lsxf 王爵
只能说,看这个作者就是不想有悲剧。。。女主一登场就预感不妙毕竟都没提过他,没想到。。。还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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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nselang 伯爵
感谢分享,还真是没想到啊,第一卷的女主是魔神,这是每一卷的女主都是魔神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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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冽 子爵
恩,确实有些地方写的很生硬,比如男主拿到圣剑之后的急躁...之前的伏笔也埋得不是很好,但还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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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9868454 公爵
作者名字有点眼熟,是那个竹冈美穗的妹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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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uxuwuheng 王爵
一口气读完,真是本不错的小说……
但是总觉得这女主其实已经挂了的转折来得太过突然,伏笔太少
再就是觉得魔王还是会再现,毕竟扭曲只会暂时的消灭。
目测下次魔王会以幼女形态出现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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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bzxx 伯爵
在贴吧看到简介,来看看竟已经录入完成
录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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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orz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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