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录入]尸鬼vol.4 第三部 幽鬼之宫(承前) [小野不由美][填坑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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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入:夏亚夜(1-4)、雪名残(5-8)、Guts(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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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幽鬼之宫(承前)


上主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
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
上主责问他“你做了甚么事?你弟弟的血从地下出声,向我哭诉。
你杀他的时候,大地张开了口吞了他的血。
现在你受诅咒,再也不能耕犁田地;
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
现在你必从这地受诅咒。
即使你耕种,土地也不生产。
你要成为流浪者,在地上到处流荡。”

——创世纪第四章




主要人物介绍

室井静信——于父亲中风后接任菩提寺副主持的工作,是名以写小说为副业的僧侣。
室井美和子——室井静信之母,与其一同于寺内帮忙。
广泽——在中学任教的老师,与结城一同住在中外场。
结城——经营木质家具或是手染布的工坊,带着妻子小孩搬到外场,对外场村的居民来说是外来者。
小出梓——结城之妻,与其夫共同经营工坊,因为没有冠夫姓被村民视为异端。
结城夏野——结城与小出的儿子,从大都市半岛封闭的乡村,很不习惯。
尾崎敏夫——尾崎医院的院长,也是外场村唯一的一名医生。
尾崎恭子——敏夫的妻子,受不了婆婆而搬到沟边町开古董店,偶尔才会回家。
尾崎孝江——敏夫的母亲,是个很以自身地位为傲的老太太。
国广律子——尾崎医院的护士。
大川富雄——大川酒馆的老板。
大川笃志——大川富雄的长子,大川酒馆的小开,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素行不良。
前田元子——外场村的居民,有点神经质,一直认为外来的人会带来不详。
武藤——尾崎医院的医疗事务主任,和结城一样,是村里难得一见的外来居民。
武藤彻——武藤的儿子,和结城夏野交情不错。
清水武雄——任职于航空公司。
清水宽子——清水武雄的妻子。
清水惠——清水家的独生女,向往离开村子的生活。
矢野加奈美——前田元子的儿时密友,离婚后回村子里经营休息站。
矢野妙——矢野加奈美的母亲。
田中佐知子——主妇。
田中熏——国中三年级,佐知子的女儿,与清水惠是好朋友。
田中昭——国中一年级,佐知子的儿子。
大川义五郎——大川富雄的伯伯,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村迫秀正——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村迫三重子——秀正之妻,居住于北方山区的小部落山入。
后藤田吹——村迫秀正的妹妹。
后藤田秀司——阿吹最小的儿子,快四十了还独身住在家里。
长谷川——crecle咖啡店老板。
长谷川千代美——咖啡店老板的妻子。
桐敷正志郎——后来搬进外场村,住进兼正之家的主人。
桐敷千鹤——后来搬进兼正之家的女主人,患有不能晒太阳的奇怪疾病。
桐敷沙子——正志郎与千鹤之女,和母亲一样患有不能晒太阳的疾病。
辰巳——桐敷家的仆役,温文有礼的年轻人。

[ 本帖最后由 corgen 于 2008-10-5 00:50 编辑 ]


第八章


1
“——恭子?”
接到敏夫的电话之后,静信不由得提高音量。
“情况还好吧?”
“不怎么好。”敏夫的回答低沉无力,一听就知道内心十分自责。
“这就证明了我们无法幸免于难。”敏夫的语气带着意思自嘲。“你自己小心。”
“嗯,我明白。”
“真的明白吗?今天早上的时候,我拨了通电话给下山。”
“那个放射线技师?”
“没错。阿彻的葬礼结束之后第二天,他就没来上班了。今天我突然想起这件事,于是就试着打电话过去,想问问看他的近况。”
静信心头一震。
“想不到他居然死了。死因是急行心脏衰竭,这个月九号的事情。”
“嗯……”
“那些家伙不会对我们另眼相看,无论是你自己或是周围的人,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猎物,所以一定要提高警觉才行。”
“我知道。”说完之后,静信挂上电话。
恭子发病了,而且已经进入了末期症状。敏夫在电话中表示要让恭子住院观察,可是就算不眠不休守在她的身边,恐怕也很难掌握病情的发展。
(下山也死了。)
惆怅不已的静信突然想起另一个人。
“……阿角!”
阿角的辞职也十分突然,看来有必要打听一下他的近况。
这是办公室的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静信回头一看,发现有个陌生的老妇人正站在门口。静信稍微点头示意,努力的搜寻脑海中的记忆,试图辨识访客的身份;老妇人却不等静信开口,径自走了进来。这个不速之客以嫌恶的表情瞪着静信,瘦小的身躯大剌剌的挡在面前。
“我已经无法忍受了。”
“请问您是……?”
“你还在等什么?所以我就说既有宗教不可信任,你这样子算什么和尚?”
静信顿时哑口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是光男刚好走进办公室。
“伊藤?”
光男的惊呼唤醒了静信的记忆,原来她就是住在水口的伊藤郁美。
郁美急得用力跺脚。
“别说你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我才不相信这种鬼话。”
“伊藤女士,恕我冒昧……”
“这根本就是死而复生嘛,再明显也不过了。”
静信只感到眼前一阵晕眩。
“村子里的死人不都是你们埋葬的吗?难怪那些死人会从土里面爬出来。你们这些无能的僧侣什么都不会,满脑子就只想要赚钱,所以村子里的死人根本无法往生成佛。说来说去都是你们不好!”
“伊藤,不要胡说八道。”
光男上前挡在郁美和静信之间,却反而被郁美一把推开。紧接着郁美往前逼近一步,前额几乎要顶住静信的下巴。
“罪魁祸首就是兼正,一切都是他们搞的鬼。那些人把诅咒带进村子里,让无法往生的死人重新复苏,使得整个村子陷入一连串的不幸。拜托你赶快清醒过来,替村子做点什么好吗?”
“伊藤女士,请先听我解释。”
继续举起右手打算安抚郁美的情绪,却被郁美一巴掌打了下来。
“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情况了,你还想坐视不管?也对啦,村子里面死的人愈多,你们就愈是赚钱。光是举行一场丧礼所赚的银两,想必就让你们笑得合不拢嘴了吧?没见过这么没良心的出家人。”
光男打断郁美的话头。
“伊藤,你说这种话不怕遭天谴吗?说话要凭良心,不可以……”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伊藤!”
郁美也不甘示弱,指着光男的鼻子开骂。
“想揍我吗?还是把我轰出去?哼,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伎俩了。你们就只会想办法骗取村民的钱财,表面上装出道貌岸然的模样,背地里却喜孜孜的数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好一个清高廉洁的出家人!副住持了不起啊?像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一点都不关心村民的死活,这种胆小鬼也配当副住持吗?”
静信只感到一股凉意直上心头,下意识的握住左脸的手表。
原来村子里的人早就知道了,只是闷在心里没说出来而已。
“就只会写那些三流小说,其他什么都不会。如果你还自认是个称职的出家人,就应该把兼正一家人揪出来,替全体村民除害才对。”
“伊藤,你说够了没有!”
“……光男先生,算了。”
静信制止住怒气冲冲的光男,同时也发现池边以及美和子面色铁青的站在办公室的入口。
将视线带回郁美身上之后,静信低头表示歉意。
“……您教训的是。”
接着示意郁美坐下。
“站着不好说话,请先坐下来吧。恕我冒昧,请问您为什么一口咬定兼正就是罪魁祸首?为什么认定村子里有死者复活?”
郁美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种事情连三岁小孩都看得出来。自从那栋豪宅完工之后,村子里就出现一连串的怪事,若不是他们搞出来的,你说还会有谁?”
“这只是您的推测吧?光凭推测是不能将兼正定罪的。”
“推测?笑话,明明就是事实。我懂了,你根本不想管这件事,打算袖手旁观对不对?”
“我没这个意思,不过……”
“用不着解释了。”郁美冷冷地说道。“你到底想不想替村子尽一份心力?”
“当然。”
“那就跟我一起去把兼正的人揪出来吧,我来叫你应该怎么做。”
“伊藤女士,那可不成。”
郁美闻言,立刻就要当场发作。静信在心里面拼命寻找安抚郁美的字句。
绝对不能让郁美冲动行事。光凭先入为主的推测不足以将兼正定罪,这么做只会遭到村民的反感以及不信任罢了。郁美愈是高声疾呼,村民于是打从心底否定这种说法,即使郁美的直觉早已切中事情的真想,也一样是于事无补。
“请您先冷静一点。村子里发生许多不幸固然是事实,可是这跟桐敷家之间有何关联?您真的认为只要谴责桐敷家,就可以消弭一切的灾厄吗?”
“我懂了。”郁美毫不掩饰内心的轻蔑之意。“你已经彻底的腐化了。”
“您刚刚说村子里的不幸跟死而复生有关,可是您能够举出实证,证明真的有人死而复生吗?或者是您看过复生的死者吗?”
“算了。”
郁美转身走出办公室,丝毫不理会静信的叫唤。静信跟着就要追出去,却被光男和池边拉住。
“副主持,千万别跟那种人扯上关系。”
“可是……”
“就让她去吧,否则大家一定会以为副主持跟她是一伙的,到时恐怕有损佛寺在村民心中目的威望。”
“光男先生,这种说法似乎不太妥当吧?”
静信对光男的说法有些不以为然,光男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行就是不行。副主持,还请替其他人着想。如果大家以为副主持同意伊藤的做法,信众一定会起而效尤。即使副主持没有那种意思,也不该轻忽佛寺在村子里的影响力。”
“可是……”
静信看看光男,又看看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
“伊藤打算将兼正的人赶出村子,如果大家以为佛寺也跟伊藤站在同一阵线,一定会将兼正视为仇敌。兹事体大,还请副主持三四。”
静信无言以对。佛寺的敌人就是全体村民的敌人,静信的脑海突然浮现出大冢隆之以及浩子的身影。
“……嗯。”

光男松了口气。
郁美朝着山门瞪了一眼,恨恨的吐了口痰。村子里的人全都被蒙蔽了,自己好心揭发事情的真相,却没有半个人肯相信,真是好心没好报。想到这里,郁美不禁抚摸伤痕累累的身体。那些愚夫愚妇不肯相信也就罢了,甚至还对自己动手动脚,从来没见过那么不讲理的人。
郁美恶狠狠的看着西山的方向。墨绿色的半山腰包围着黑色的屋顶,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看来格外清晰。俗话说恶从胆边生,现在的她只想大肆破坏一番,以宣泄心头的怒火。既然佛寺不愿意出面,看来只好独自一人想兼正宣战了。没错,一定要好好的表现一番,让村子里的人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郁美冲下石阶,拼命敲打门前町众多商家的店门。
“罪魁祸首就是兼正!你们赶快醒醒吧!”

从安森工业准备返回家中的安森厚子,在半路上发现御旅所的前面聚集了好几个人。好强的她踮起脚尖抬头张望,只看到伊藤郁美正站在六个男女面前大放厥词。
“一定是死而复生,你们也很清楚才对!”
厚子感到心头一震。“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就像是一把利刃,直接刺入厚子的心坎。
“她在说什么?”
厚子试着询问身旁的一名老者,内心却十分清楚郁美口中的“死而复生”代表了正在村子里蔓延的“那个”,更代表了打算将安森工业的人赶尽杀绝的某种东西。这种情况就好像是来自地狱的恶鬼正在村子里徘徊似的,厚子心想。
身旁的老者就是竹村吾平。只见吾平耸耸肩膀,似乎对郁美的言行感到不以为然。
“她说兼正的人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不会吧?”厚子大笑不已,空洞的笑声听起来十分虚假。正说得声嘶力竭的郁美似乎听见了厚子的笑声,只见她瞪着兀自讪笑的厚子,排开人墙走了过来。
“你是丸安家的厚子吧?”
“是的,你好。”厚子刻意挤出谄媚的微笑。“找我有事吗?”
“安森家被死而复生的恶鬼缠上了,你应该知道吧?”
“真的吗?好可怕喔。”
“我是说真的。不信你自己可以算一算,看看安森工业还有几个人活着。”
“这……”厚子脸上的笑容变得十分僵硬。
“安森工业的人全部难逃一死,丸安家的义一也是。等到安森家的人死光之后,就轮到你们丸安家了,到时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不要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
“胡说八道?对不起,我说的都是实话,丸安家即将步上安森家的后尘。德次郎活不了多久了,接下来就轮到丸安家的媳妇、然后是儿子,就跟安森家的顺序一样。”
“鬼才相信你的话。”
厚子啐了一口,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不死心的郁美继续放话。
“除非将兼正的恶鬼逼出来,否则所有人都难逃一死。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有人曾经在大白天的时候遇见兼正的人吗?”
厚子停下脚步,试着挥去心头的阴影,迈开大步飞也似的逃离现场。
(1)御旅所:神明出巡时暂时奉安临幸的地方。

2
敏夫直盯着手中的话筒,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慢着慢着。静信,你再说一次好吗?”
电话另一头的静信语调十分急促,而且还可以压低音量,似乎不想让其他人听见。
“郁美跑来我这里,宣称兼正是罪魁祸首,还说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她有什么证据?”
“没有,纯粹是她个人的直觉。我看她气势汹汹的模样,说不定真的会跑去向桐敷家兴师问罪。”
“开玩笑,绝对不可以!”
敏夫的担忧不是没有到来。任凭郁美这种人带着村民向兼正发难,反而会降低整件事情的真实性。等到大家都知道郁美的说法之后,敏夫和静信就算是说破了嘴皮,也只会换来村民的讪笑和怜悯罢了。
就在敏夫打算说话的时候,候诊室传来高亢的说话声,就连身在准备室的敏夫都能感觉到患者之间的骚动。
“那个老太婆好像跑到我这来了,看来她似乎打算宣扬她的恶鬼说。”
敏夫听不清楚郁美的说话内容,只能模模糊糊的辨识出“恶鬼”、“死而复生”这些只字片语。挂上电话之后,敏夫走出准备室,刚好遇见铁青着一张脸快步走来的武藤。
“院长。”
“我知道。她的嗓门那么大,想要不听见也难。”
敏夫快步走向候诊室。郁美正在候诊室里面说得慷慨激昂,坐在椅子上等候看诊的患者无不长大嘴巴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发现郁美身后跟着三个看热闹的村民之后,敏夫不由得心中一紧。那三个人未必相信郁美的说法,然而不可否认的,村子里的确有这种等着看好戏的好事之徒。
“别以为你们得的只是普通的小感冒而已,更别奢望医院可以治好你们的疾病。不要再欺骗自己了!你们自己相信,到医院来看病的亲朋好友有多少人最后被送进山里?”
敏夫心头一震。郁美说的固然是实话,却也十分伤人。
“郁美,医院可不是让你发表演说的地方。”
郁美闻言,立刻回过头来。
“你这个蒙古大夫终于出现了!”
“爱怎么批评我是你的自由,不过这里是医院,还请你保持安静。难道你练这点常识也没有?”
“明明就治不好病患,却还要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看你比我还更没常识。不服气的话,就当着大家的面把患者治好啊。”
“好吧,我承认我也有治不好的患者。不过你有曾经治愈过谁了?”
“哼!治不治得好,到时候就知道了。只要大家知道兼正是罪魁祸首,还怕治不好这种怪病吗?你等着瞧吧,我绝对不让他们继续危害村民。”
敏夫打量着义愤填膺的郁美。她虽然不怎么聪明,却十分了解事情的真相,说不定放任她去搅和一番,也是个不错的办法。
“所以呢?你打算怎么对付兼正的人?别告诉我只要念个咒语,兼正就会连人带屋消失不见,我可没那么好骗。”
好几名患者被敏夫的玩笑话逗得忍俊不禁。看到郁美杀气腾腾的瞪着自己,敏夫故意发出夸张的笑声。刺激郁美的确是个办法,只要让这个狂徒站在兼正之家的门口,她一定会将桐敷家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就是郁美没那个胆子,敏夫也有把握诱导她走上自己布下的圈套。然而兼正的人不可能在大白天的时候出门,顶多派辰巳出来虚应故事,这是郁美只要念起咒文,相信一定会让辰巳狼狈不已。没错,郁美抓到问题的重点了。顺利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当着全体村民的面揭发事情的真相。
“恕我冒昧,我想你的咒文大概只会吓到蟑螂和老鼠而已。”
“不懂的人就不要装懂!”
“对不起,我无意干涉你的信仰自由。不过死而复生的恶鬼是迷信的产物,绝对不是村民生病的原因。而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指控兼正是罪魁祸首,难道你觉得他们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不成?”
“没错,所有的恶鬼都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真是不敢相信。我见过兼正家的年轻人,他看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比你更像个活人呢。”
“那只是外表看起来如此,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恶鬼。他们全部都是重新复苏的活死人!”
“死人会在大白天的时候出来活动吗?我可是在白天的时候遇见辰巳的。”
“或许只有那个年轻人才能在白天的时候出来,其他人就不行了,因为他们都是死人。”
正确答案,敏夫在内心赞叹不已。
“辰巳可以在白天的时候出门,身上也有影子,你打算怎么证明他是个死人?难不成只要神符一挥,就会逼他现出原形?”
“没错!”郁美的回答十分有自信。
敏夫笑了笑。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不便阻止。只怕桐敷先生没时间招呼你就是了。”
“管他有没有时间,拖出来就好了!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知道村子里的人没有那么好骗!”
“也就是说你打算杀到桐敷家的门口,把里面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桐敷先生也真可怜,好端端的招惹到你。”
敏夫的话陷入说道了郁美的心坎里,只见她得意地露出微笑。
“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村民着想。等着瞧吧,我要把他们拖出来,让大家见识那些人的真面目!”
“那就不要在这边大声嚷嚷,有胆子就赶快去啊。这么多患者还等着我来看病呢。如果桐敷先生肯陪你表演这场闹剧,别忘了通知我一声。我的医术虽然不精,却还可以替他把把脉,看看他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
郁美瞪了敏夫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候诊室。站在门口的两个村民见状,立刻跟上去看好戏,只留下其他患者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留下来,还是跟上去凑热闹才好。察觉到候诊室里的气氛,敏夫刻意露出微笑。
“想去就去吧,我不会阻止的。多几个人在场也好,免得郁美一时糊涂,做出了什么傻事。”
三名患者立刻站起身来,消失在候诊室的门外。
敏夫露出暧昧的微笑,目送三人的离去。

3
待在工坊里面的结城听见外头的骚动,于是便走了出来瞧个究竟,发现通往山区的道路另一头挤满了人。
“怎么回事?”
小梓擦拭着沾满染料的双手,从工坊里面走了出来。结城摇摇头,决定走到前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走了两百公尺之后,结城来到通往兼正之家的丁字路口,人群就是聚集在这里。众人的前方站着一个年约六十出头的老妇人,只见她不停地高声叫骂,还搭配着丰富的肢体语言。聚集在路口的村民都以一副凑热闹的表情看着老妇人的表演,结城在人群中发现田代的身影,立刻趋前跟他打招呼。
“田代兄,发生了什么事啊?”
“原来是结城兄啊。”田代看着人群前方的老妇人,不由得摇头苦笑。“那位是伊藤家的郁美,想来喜欢谈论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大家都怀疑她有点神经病。”
结城打量着郁美。经田代这么一说,结城才注意到郁美的神情的确不太像正常人。
“她说村子里一连串的不幸,都是桐敷家一手造成的。”
结城顿时心中一痛,想起病倒在家中的宝贝儿子。
“她还说桐敷家的人都是死而复生的恶鬼。”
“不会吧?”
“就是说啊,想不到还有人相信这种传说。”
田代放声大笑,笑得格外的嘹亮,格外的做作。结城和小梓也跟着陪笑。听起来也是同样的虚假。
郁美不停地叫骂。她说兼正是恶鬼的巢穴,桐敷家的人将诅咒带进村子里。他们看起来虽然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死人,等一下自己会向大家证明这点,到时还请全体村民一起将他们赶出去。只要他们离开村子,一连串的不幸就会停止,病人也会不药而愈。不要指望佛寺和医院,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去了解情况,只会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一个接一个的死去。相较于四周的寂静,郁美歇斯底里的叫喊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郁美才需要去看医生,听说她一路从商店街喊到这里呢。”
结城露出苦笑。
“郁美身后怎么会跟着那么多人?难道他们都相信郁美的说法?”
“别闹了,怎么可能?”田代摇摇头。“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的而已,就跟我们一样。”
“看热闹……”
结城觉得看这种热闹似乎有些不太厚道。综合郁美的说法,她的诉求就是把桐敷家的人拖出来兴师问罪,就像中古世纪的欧洲对付女巫的方法。
田代似乎察觉结城心中的不妥,小声地补上一句。
“跟过来还是比较保险,免得那个老家伙一时冲动,干出什么傻事。她的精神状态不太正常,天晓得会捅出什么纰漏。”
“原来如此。”结城小声回答。
“要过去看看吗?”
听到小梓的询问,结城点点头。
“还是过去看看好了,免得到时真的出了什么乱子。”
世界上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破魔矢……),那只是迷信罢了。正如广泽所言,恶鬼是疾病(十字架……)的一种暗喻。
结城的面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别再放话啦,有种就冲进去抓人啊!”
身后的人群开始鼓噪了起来。
“不要逼她啦,总得替这个老太婆留点颜面嘛。”
“快点找尾崎院长过来,我看她需要看医生了。”
这句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一样的夸张、一样的做作。
村民的讪笑一发不可收拾,人群之中却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结城觉得自己心跳加速,掌心不断冒汗。
郁美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众人一眼。
“我马上就证明给你们看!”
说完之后,颜面朝着半山腰上的豪宅看了两眼,气势汹汹的爬上山坡。围在身后的人墙开始变形,一半的人留在原地,另一半的村民跟在郁美身后。不知道是谁大声嚷嚷,说要去找三头目过来。结城和田代互望一眼,跟在众人的身后爬上山坡。

4
郁美一口气爬上坡顶,她要证明自己是外场的救世主,同时也要让村民再也不敢瞧不起自己。
兼正的大门关得紧紧的,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让郁美更加确信桐敷家的人绝对在背地里从事见不得人的勾当。白色的高墙耸立两侧,上面还架设了尖锐的铁丝网,郁美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住在里面的人绝对大有问题。
举起拿着杨桐枝的右手,郁美开始敲门,敲了好几次之后,才发现设在门柱旁边的对讲机。过了没多久,对讲机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
“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真面目了,立刻滚出这个村子!”
年轻男子惊咦一声。郁美抬头挺胸瞪着眼前的大门,提高音量继续叫骂。
“别以为躲在里面就没事了,更别以为村子里的人都是看不清楚事实的愚夫愚妇。所有的不幸都是你们造成的,不服气的话,就出来跟我当面对质!”
自从这栋豪宅出现之后,村子里就接二连三发生不幸。因此郁美才会将矛头指向桐敷家。就连多户人家突然搬迁的现象,郁美也认为是桐敷家把他们拐走的,即使其他村民都被蒙在鼓里,她也能够洞悉事情的真相,因为这是神赐予郁美的特殊能力。只要有了这种特殊能力,不但可以将豪宅中的恶鬼逼出来,甚至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让桐敷家的人知难而退。
(他们现在一定很慌张。)
郁美露出得意的微笑。在她的想象中,桐敷家的人看到她率领那么多村民前来兴师问罪,一定会吓得落荒而逃。只要那些恶鬼离开村子,村民一定会将自己视为救命恩人,佛寺和尾崎医院更是威名扫地,从此屈服在她的面前。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郁美了。
想到得意处,郁美不禁使出浑身解数大声咒骂豪宅里面的人。或许在她心中,这只是吓退恶鬼的一种方法而已,算不上是真正的咒骂。
过了一阵子之后,旁边的小门终于开启,辰巳怯生生的出现在门后。郁美觉得他的眼神透露着几分畏惧,村民却认为辰巳的表情十分为难,颇有秀才遇到兵的味道。
“恕我冒昧,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不必多说!”
郁美挥动手中的神符,辰巳连忙低头躲闪。郁美将辰巳的反应解读成畏惧神符的威力,村民却觉得辰巳只是不想被神符打个正着罢了。闪过神符之后,辰巳看着郁美的眼神透露着几分惊疑,郁美觉得这就是自己的特殊能力对他产生威胁的证据;然而在村民的眼中,辰巳的惊疑纯粹只是来自面对疯婆子的不知所措。
“这是做什么?可以请你们解释一下吗?”
辰巳环视看热闹的人群。村民还来不及回答,郁美就率先发难。她直嚷着“恶鬼出现了”,还不断挥舞手中的神符,逼得辰巳连忙躲进小门。郁美想跟着追上去,却被辰巳反手一甩挡在门外。
“哼!知道厉害了吧!”
郁美转过身去看着众多村民,同时指着身后的小门。
“大家都看到了吧?若不是心中有愧,又何必畏罪潜逃?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人群之中的结城一脸不可置信的眼神,半疯狂状态的郁美让他感到十分厌恶。不能让这个疯女人继续胡闹下去了,然而环视四周,结城却不见任何人打算出面制止。这时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出现在村民之后,看来真的有人跑去通知三巨头了。
走在最前面的敏夫正打算排开人群的时候,前方突然传出沉重的开门声,结城连忙转过头去。白色的大门朝左右两边开启,出现在大家面前的人正是桐敷正志郎。
正志郎的突然出现让郁美心中一凛,往后退了几步。围绕在身后的村民也跟着退后,让出了一大片空地。顶着秋阳的正志郎直挺挺的站在众人面前,脚边拉出一条长长的黑影,只见他以冷静沉着的神情来回打量着聚集在大门口的人群。
“这么多人聚集于此,到底有何贵干?”
正志郎的声音低沉浑厚,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既没有特别无力,更遑论问心有愧,完全是中气十足的语气。
“一大群人跑到别人家门口叫嚣示威,这就是本村的睦邻之道吗?”
“叫嚣?”
郁美高喊一声,冲着正志郎往前踏出一步,然后挥动手中的神符,嘴里还念念有词的低声吟唱,听起来好像是某种咒文。然而正志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皱皱眉头表现出厌恶的神情。
“恶灵退散,怨灵退散,善恶——”
郁美还没有说完,就被正志郎一把抓住手腕,连神符都被抢了过去。
“请你放尊重一点,不要在我面前胡闹。”
“大胆恶鬼,居然敢反抗!”
正志郎不再理会郁美,眼光扫向郁美身后的人群。
“各位都是明辨是非的人,今天造访敝宅是为了声援这位女士,抑或只是来看热闹而已?”说到这里,正志郎锐利的眼神停留在人群之中的一点。“原来尾崎院长也在这里,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敏夫正面接下正志郎的视线,感到一股寒意直上心头。现在是中午时分,太阳高挂天际,蓝澄澄的天空连一片白云也看不到。刺眼的阳光直接洒在正志郎的身上。一丝不苟的发型、魁梧的身躯,阳光之下的他看来格外威严。
(这怎么可能?)
无视于敏夫内心的狼狈,郁美继续发出无意义的叫喊,紧接着从怀里抓出一把东西撒向正志郎。四周的空气顿时弥漫着一股特有的芳香,看来应该是檀香磨成的灰。正志郎慢慢拍去身上的香灰,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恼怒,却未见惊疑畏惧的神色,即使面对郁美旋即掏出的佛经,也只是冷冷的哼了一声而已。
“听说村子里接二连三发生不幸,我不明白的是这跟我们有何关联?站在医学的角度来看,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应该是传染病或是集体中毒才是。怎么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敏夫点点头,排开人群挤到最里面。
“没错,正是如此。说来真是不好意思,请桐敷先生千万别以为我们是专程来看热闹的,其实我们也是接到通知之后,才连忙赶来安抚村民的情绪。”
“不要被他骗了!”
郁美从旁插口。
“那个年轻人也常常在白天的时候晃来晃去,不是所有的恶鬼都不能晒到太阳。”说到这里,郁美重新打量着正志郎。“要不然叫你老婆和女儿出来啊。”
“恕难从命。”
正志郎的回答十分坚决。
“内人和小女体质虚弱,而且又罹患了罕见的疾病,因此我们才会举家搬迁于此。恕我得罪,我认为村子里爆发了某种传染病,因此更不能让内人和小女与各位接触。我这么说并不是嫌弃各位,实在是内人和小女的免疫机能不比常人,即使是一点小感冒,也有可能危及她们的生命,这点还请大家海涵。”
说到这里,正志郎扫视众人。
“这也就是内人和小女总是足不出户的原因,可惜的是大家似乎对我们有所误解,总是将我们视为妖魔蛇蝎。难道这就是村民对待有病在身之人、对待外地人的方法吗?”
人群之中出现一阵骚动,好几个村民七嘴八舌的替自己辩解。正志郎大义凛然的说辞让大家感到羞愧难当,人墙开始往后散去。不死心的郁美仍想继续叫嚣,结果被好几个村民七手八脚的架了下来。
“也难怪桐敷先生动怒。”敏夫极力掩饰内心的狼狈。“村子里自古流传了许多故事,虽然迷信的成分居多,还是有少部分村民对此深信不疑。外场是个历史悠久的小山村,难免会对外来的移民不太友善,这点还请桐敷先生多多见谅。”
正志郎点点头,不发一语。
“外场向来流传着死而复生的故事,我们的祖先就认为死人会从坟墓里面爬出来危害村民。这位郁美女士显然将你当成死而复生的恶鬼了。”
“我看起来像死人吗?”
“的确不像。”敏夫轻咬下唇。“可以让我确定一下,以化解郁美女士以及其他村民的疑虑吗?”
正志郎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变化。
“请便。”
敏夫点点头,搭上正志郎的手腕,很快的就感觉到规律性的脉动。伸手触摸颈部,同样呈现正常的反应。紧接着敏夫端详正志郎的脸孔,伸出右手遮住对方的眼角,瞳孔也呈现正常的扩大反应。放下右手之后,瞳孔略微收缩,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一切正常。”敏夫的语气有些不大自然。“无论是脉搏、呼吸以及体温都没有异状,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也很正常。我想不会有任何医师胆敢题桐敷先生开立死亡证明书。”
“见笑了。”正志郎露出微笑。敏夫回头看着郁美,嘴角略微颤抖。
“桐敷先生不是死人,他跟你一样活得好好的,这样子你总该相信了吧?”
被好几个村民架起来的郁美恶狠狠的瞪着敏夫。她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敏夫不再理会郁美,回头看着正志郎。
“我想她应该已经相信了,真是不好意思。”
“哪里。”正志郎再度扫视聚集在门前不知所措的人群,然后转身关上大门。即使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行为充满了敌意,在场的村民却再也没有加以谴责的勇气。
“结城兄,我们走吧。”
田代的声音将结城拉回现实世界。郁美不断对身旁的村民叫骂,却也知趣的走下山坡。大门前的人墙逐渐瓦解,朝着山坡下方一哄而散。
我是来监视郁美,避免她做出傻事的。我才不相信那种无稽之谈。
结城不断的催眠自己,却难掩内心的罪恶感。他已经成为郁美的帮凶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助长了郁美的气焰,无论再怎么安慰自己,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也难怪正志郎会那么生气,他一点认为聚集在家门口的村民或多或少都相信郁美的谬论。就连结城也不敢肯定自己一点都不相信郁美。更何况是其他村民?其实仔细想想,郁美只是一个疯子而已,桐敷家大可不必理会那个疯子的疯言疯语,顶多是报警处理就好了,如此一来势必会让郁美成为全村的笑话。总而言之,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然而结城却不这么认为,他总觉得这件事会闹得很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太荒谬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照理说郁美的行为根本就是笑话中的笑话。可是结城却无法一笑置之,难道是因为在内心深处,他觉得郁美的说法有几分可信,所以才会将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当成不可轻忽的大事?
“……或许吧。”
卧病在床的儿子、枕边的破魔矢,难道这也跟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关?即使明白那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夏野的病情还是让结城的思绪往那个方向飘去。
(太荒谬了。)
结城伸手跟田代打个招呼,朝着自家的方向走去,脸上还挂着自嘲的苦笑。真的是太荒谬了,荒谬到令人只能苦笑以对。
随着人潮走下山坡的敏夫感觉自己被将了一军。周围的村民无不挂着笑容,一半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狼狈,一半是藉以自我解嘲。或许敏夫心想——也是在想郁美示威吧?世界上果然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差点相信郁美的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或许就是这种解放感惹得村民开怀大笑。
(郁美并没有说错。)
真是一大失策,敏夫心想。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即使敏夫向村民公布事情的真相,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更糟糕的是,郁美的行动已经破坏了村民自己察觉真相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怀疑这一连串的不幸是不是吸血鬼造成的。
(为什么……)
为什么正志郎不怕阳光?为什么他跟活人没什么两样?难道这就是尸鬼的特性吗?既然如此,之前为什么从不在白天的时候出现?为什么牺牲者总是集中在黎明时分断气?
敏夫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回到医院,静信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你来啦?”
“郁美呢?”
“不知道,大概被人揪回去了吧?”
“情况如何?”静信刻意压低音量,却只见敏夫摇摇头。
“桐敷出来跟大家见面,就是这样。”
静信大感讶异。
“什么?”
“没错,他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而且一点也不畏惧阳光,连香灰和经文都对他无效。我逮住机会替他把脉,结果发现他一切正常,还被他狠狠损了几句,说这就是村民的睦邻之道什么的。”
“难道我们误会他了?”
“不可能。”敏夫恨恨地吐出一句。“传说的内容有误罢了,辰巳就是最好的例子。或许尸鬼之间存在着个体差异也说不定。我敢肯定桐敷家就是幕后黑手,这点绝对错不了。”
静信低垂双眼。
“只希望我们不要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就好。”
“没那回事。无论是之前发现的事实、或者说之后推断的依据,都没有出错的可能性。”
“可是我们又没有确实的证据。”
敏夫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原本以为郁美会替我们找出证据,想不到——”
想不到他居然可以出现在阳光之下。既然如此,为什么之前都不曾在白天的时候出现?这两句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敏夫就发现自己失言了。猛然抬头一看,静信果然已经变了脸色。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糟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郁美替我们找出证据?你居然利用她!”
“静信,你先听我解释。”
“律子说郁美跑到医院骚扰病患,结果被你请了出去,想不到你居然——”
敏夫坐正身子叹了口气,准备招认一切。
“没错,我承认的确煽动过郁美。因为我以为她可以揭发桐敷家的真面目。”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你觉得我有本事说服郁美,要她别去闹事吗?她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即使没有我在一旁煽动,迟早也会跑到桐敷家兴师问罪。既然阻止不了她,当然就只能利用她。”
“这种事情你居然做得出来。”
敏夫瞪了静信一眼。
“很抱歉,我已经别无选择了。你这个人有道德上的洁癖,这点我很清楚,也明白你十分不齿我的行为。可是现在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那些家伙所使用的手打可不比我光明到哪里去。”
“敏夫,这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
“桐敷家的男主人不怕阳光,之前却没有人在白天的时候遇见他,你觉得这代表了什么?我们全都被他摆了一道,他之所以不在白天的时候活动,就是为了这一天。那些家伙的计划非常周详,简直就是无懈可击。”
静信沉默不语,却不代表他接受敏夫的辩驳。这点从他脸上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村子里的人原本对桐敷家抱持着一份怀疑,这份怀疑却被对方直接否决,他们一定会对自己的疑心感到可笑不已,从此不再相信尸鬼的存在,继续维持土葬的习俗。你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吗?”
“这是你造成的结果。”
静信的语气十分冷漠。
“若不是你未及细想就煽动郁美,又怎么会造成这种结果?”
“好吧,我承认我太过自信,兼正的人的确比我高明。他们比想象中的更有计划,白天的时候照样具有行动力,而且又不怕咒术,浑身上下简直找不到任何弱点。如今这么可怕的敌人正在迅速的增加当中,希望你在责备我之前,能够先想想往后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对策。”
静信不发一语。神情阴郁的他低垂着双眼转过身去。当准备实的木门被带上的时候,门外传来一声长叹。敏夫看着静信的离去,神情落寞的看着地板的一角。
“……随你去吧。”

5
正志郎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频频打量家门口的斜坡。人群散去之后,还是有不少村民留在原地,如今那些好事之徒早已三三两两的走下山坡,徒留夕阳余晖之下空无一人的小径。正志郎嘴角涌现出一抹微笑,转身离开窗边,沿着回廊走到豪宅深处面向内侧的房间。
打开橡木制成的房门,里面还有另一扇往内开启的木门,两扇门之间只有一公尺左右的距离。正志郎带上第一扇门,随手打开里面的那扇木门。
木门之后的空间笼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带上木门的正志郎在墙上摸索了一会,点亮了电灯。里面是两间主卧室,、无论是面向北边的一排窗户,或是通往卧室的门板全部都是双层的设计,完全阻隔外来的光线。正志郎坐在暖炉前的摇椅上,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再过不久就是日落的时间了。
日落之后,寝室的们打开了。正志郎露出微笑。
“早。”
进入起居室的沙子显得有些讶异。
“真稀奇,居然会坐在这里等我起来。”
“白天的时候,有个老妇人前来造访。”
沙子挑了另一张摇椅坐下,开始整理头发。
“怎样的人?”
“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是个很奇特的妇人吧?她宣称我们是死而复生的恶鬼,还煽动许多村民前来兴师问罪。”
“的确十分奇特。”
正志郎低声浅笑。
“她还说我们只在夜里活动,就是最好的证据。”
“结果呢?”
神情愉悦的正志郎看着俏皮的少女。
“当然得把他们请回去才行。我出去见他们的时候,那个老妇人竟然拿着神符在我身边挥来挥去,后来发现神符对我没用,立刻脸色大变说不出话来。然后尾崎医院的院长出面缓颊,还当着大家的面替我把脉。”
沙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尾崎院长想必大吃一惊吧?”
“看来似乎如此,只可惜你没见到他当时的笑容。”
“该怎么处理?”
“那个勇气十足的老妇人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做伊藤郁美,似乎住在水口。没记错的话她跟年约四十的女儿相依为命,跟其他的村民处得不太好。”
沙子点点头。
“——杀了她?”
“这不是聪明的做法。带头兴师问罪的人突然死了,一定会引起村民的怀疑。”
“说的也是。”
沙子看着墙上的时钟,从摇椅上站了起来,然后走向身后的一排窗户,拉开厚重的橡木门扉。推开细长形的两扇木板之后,里面是一间半圆形的房间,墙上有一扇挂着两层布帘的窗户。沙子拉开布帘、打开窗户,然后再推开最外面的挡雨板,繁星点点的夜空顿时映入眼帘。天边一隅依然染着夕阳的余晖,外面的世界已经成为黑夜所支配的领域,冷冷的山风无情的从窗户吹进屋内。
“……请她出去旅行好了。”
正志郎点点头。
“一去不回的旅行。”
“没错。”转过身的沙子嫣然一笑。“她害怕遭受我们的报复,所以忙不迭的离开村子。即使尾崎院长拍胸脯保证,她也不认为待在村子里很安全,于是为了活命,不得不远走他乡。”
“女儿呢?”
“没有其他家人吗?”
“似乎如此。”
“等待安顿下来之后,应该会把女儿接过去吧?毕竟是唯一的亲人嘛。”
正志郎点点头站了起来。
“就这么安排。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沙子摇摇头。
“谢谢你,正志郎。你总是设身处地的为我着想,我真的很庆幸有你这个朋友。”
转过身的正志郎同样报以微笑。
“为你服务是我的荣幸,今天总算不枉我故意不在白天出门的苦心。”
“你的思虑向来无懈可击。”
“希望如此。”准备走出房间的正志郎突然停下了脚步。
“诊所的内部装潢好像已经完成了,今天晚上就可以开始看诊。”
“动作挺快的嘛。葬仪社呢?”
“随时都可以营业,速见表示今晚就会搬过来。”
“嗯。”沙子犹豫了片刻,叫住正打算走出房间的正志郎。“今天那个老妇人出现的时候,尾崎院长也在场吧?”
“是的,好像是有人找他过来的样子。有什么不对吗?”
“只有尾崎院长而已?”
正志郎立刻领悟到沙子想问什么。
“看热闹的村民不少,倒是没见到室井的身影。”
沙子点点头,不再说话。目送正志郎离开之后,沙子再度来到窗边,看着夜色之下的群山。
北山的半山腰上看得到零星的灯光。沙子将视线往西移动,停留在北山与西山的交汇处,却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没有半点亮光。当然,这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沙子跪在地板上,手肘撑着窗台,将脸颊贴在手臂上面遥望不远处的北山。
“……应该已经有所耳闻了吧?”
可能是从敏夫那里听来的,也有可能是信众。几天之后,伊藤郁美突然失踪的消息也会传进耳中,到时他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没有人能改变这个村子的命运……”

6
随着下山的人潮走回家中,结城陷入忧郁的深渊。
太愚蠢了,实在是太愚蠢了,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一想到自己差点相信这种谬论,结城顿时感到脸上无光。
结城就这样呆坐客厅,直到电铃想起,才猛然察觉外面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来了。”
走到玄关的结城发现来访的人是田中姐弟,眉头不禁一皱,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两个人正是村子里无稽迷信的代表。
“呃……我们想探望结城。”
“对不起,他正在休息。”
结城的语气十分冷淡。不知所措的小薰看着身旁的弟弟,小昭似乎没察觉到结城话中的冷漠,大剌剌的再度表明来意。
“我们是来探病的,请让我们见老大一面。”
结城犹豫了片刻,不情愿地点点头。这对姐弟关心夏野的好意不假,令结城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好跟在他们的身后走下夏野的房间。进入房间之后,夏野正在睡觉,不过呼吸显得急促许多,而且还发着高烧,一看就知道病情又恶化了不少。
姐弟两人面带忧色坐在床边,抬头看着结城。结城并不打算回避,他一直盯着两姐弟,然后缓缓的开口。
“夏野的情况不太好,恐怕没办法招呼你们了。”
小薰紧咬下唇,小昭不解的看看夏野、又看看结城。
“夏野需要看医生,我打算让他住院。你们明天过来的时候,大概就见不到他了。”
小薰猛然抬头,看着结城的眼神充满了责备的意味。
“两位请回吧。”
“我、我们有话想告诉给结城……不,夏野。”
“夏野现在不方便跟你们说话。”
“可是……”
“回去吧,别再把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带进来了。”
小昭差点没当场发作,却被小薰拉了下来。进入房间的时候,他们就发现到昨天布置的东西全部被丢进垃圾桶,夏野的情况也明显的比昨天糟糕。小薰和小昭心知肚明,他们没办法拯救夏野,只因为结城从中作梗。
“我、我们……”
小薰欲言又止,老实说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是费尽唇舌说明那些布置的必要性,也未必真的能说服结城,垃圾桶里的东西就是最好的证明。
小薰深吸了一口气,在内心告诉自己一定要勇敢。结城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知道真相的人只有自己而已。
“我们想照顾夏野,至少今天晚上让我们留下来好吗?”
“没这个必要。”
结城的回答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
“夏野不需要非专业医护人员的照顾,请你们回去吧。”
结城的拒绝十分伤人,同时也带着一丝敌意,让鼓起勇气提出这项要求的小薰大为受伤,低着头不发一语。最后在结城不断的催促之下,小薰无奈的牵起小昭的手,打算起身告辞;小昭却身子一扭,将小薰的手甩掉。
“我不回去。”
“小昭……”
“老大的病情那么严重,我要陪在他的身边。”
“没这个必要。”
结城加重语气再度重复一次,小昭顿时全身颤抖了起来。即使是面对心生惧意的小学生,结城也丝毫不留情面。
“我再说一次。请你们立刻回去,夏野不需要你们的照顾。”
小昭低着头站了起来。小薰牵着小昭的手,快步走出夏野的房间,穿过走廊飞也似的跑出玄关。
“真是莫名其妙。”
小昭回头看着身后的物资。
“老大的病情那么严重,他却什么都不知道!”
“小昭……”
“如果老大死了,他就是凶手!老大是被他害死的!”
眼见小昭愈走愈快,小薰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
“小昭,你等一下。”
“放开,我不想管了!”
“小昭,你是说真的吗?你真的不想管结城的死活?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小昭紧咬着下唇。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破魔矢和佛珠都被那个家伙丢掉了,所以老大的病情才会愈来愈糟。昨天晚上他们一定来过,老大迟早会死在他们的手上。”
“没错,所以才要另外想办法。”
“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那个家伙都把我们轰出来了,我们还能怎么办?”
小薰低头不语,神情十分黯然。
“你说要留下来照顾老大,他还不是一口回绝?既不能放置护身符,又不能陪在老大身边,我们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哭丧着脸的小昭睁大了眼睛看着小薰。
“既然不能在屋子里,我们守在外面就好了。以前小惠常常偷窥结城的房间,她说从屋后的那片树林可以看见房间的窗户。”
“小薰……”
“那里就是最好的监视地点,而且又不用担心护身符会被发现。”
“你要我们晚上的时候守在外面?”
小昭有些不太自在。
“没错。怎么,你怕啦?”
小昭闻言,嘴角立刻一抿。
“我才不怕。”
小薰点点头表示赞许。结城的冥顽不灵让小昭愤怒无比,小薰也一样心中有气,所以才能将恐惧感暂时抛到脑后。他们并不是不会害怕,只是结城的态度实在气人,所以姐弟俩决定靠自己的力量保护夏野,让结城明白自己的无知。
“走吧,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送走两人之后,结城在电话前面来回踱步。
他想打电话请敏夫过来出诊,也想将儿子的症状让敏夫知道,顺便问问看儿子得的是不是“那个”。可是,结城心想。夏野的初期症状跟敏夫当时所描述的截然不同。
应该不太可能才对,结城心想。所以夏野刚发病的时候,他才没有联络敏夫。结城接受夏野的说辞,认为只是单纯的睡眠不足所引起的身体不适,直到昨天才发现不太对劲。
其实只要请敏夫诊断一下,就可以马上知道夏野得的到底是不是“那个”,结城却十分犹豫该不该这么做。如果真是“那个”的话,结城等于是浪费了这三天的宝贵时间,他还记得敏夫说过“那个”在几天之内就会夺走患者的生命,除非在出现初期症状的时候立刻送医,否则治愈的几率几乎是零。
不,应该说一旦发病,就没得救了。敏夫虽然没有明说,结城去能体会其中的弦外之音。村子里目前还没有治愈的病例,如果真是“那个”,夏野就只有等死的份,连敏夫也救不了他。
结城很想打电话给敏夫,却又觉得打了也无济于事;一方面希望知道答案,另一方面却又觉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反正不管结果是好是坏,两天之后自然分晓。
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结城觉得再去探望儿子的情况,希望儿子的病容可以协助自己下定决心。于是他朝着夏野的房间走去,踏进只点了一盏台灯的昏暗空间。
急促的呼吸声传入耳中,还不时听到后头发出的喘息声。夏野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持续不退的高烧让他的嘴唇发红龟裂。
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结城再度陷入犹豫,这时他听到窗外传来些微的声响。夏野的房间面向后院,仅容一人通过的狭长庭院之后,就是长满草木的后山。平时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更不应该发出声响,可是现在却清楚的听见有人踩在草地上面的声音。
结城屏气凝神,仔细聆听窗外的动静。太阳已经下山了,屋内一片漆黑,窗户旁边的湖南台灯是唯一的光源。结城听到分开草丛的窸窣,以及低声交谈的声音,还听到有人制止另一个人说话的嘘声。看来窗外真的有人,而且还不止一个。
结城蹑手蹑脚的走近窗边,毫无预警的拉开窗帘。
一名少年弓着身子站在草丛后面,脸上净是惊惧之色。发现结城正在看着自己之后,少年赶忙蹲了下去,旁边依稀可见少女露出半个脑袋的身影。
结城打开窗户。
“你们在干什么?”结城的语调格外尖锐,显示出他心中的不悦。“通通给我出来。”
少女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后面跟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弟弟。
“躲在这里做什么?请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人低着头不发一语。
“我不是请你们别再找夏野了吗?是不是要我通知你们的父母,两位才肯乖乖听话?”
结城的语气格外的严峻,姐弟两人却不知道那只是反映出结城内心的不安。小昭恨恨的看看窗子,又看看当着窗前的结城。夏野明明就在窗户后面,小昭和小薰却不得其门而入,好像他们两个才是吸血鬼似的。
“回去,别再来了。”
结城毫不留情的下达逐客令。小昭闻言,立刻冲到窗户前面。
“我们不能回去,否则事情就糟了!”
突如其来的反应让结城吃了一惊。
“老大快死了,只有我们知道救他的办法!”
结城内心一紧。
“小孩子不要胡说八道!”
“是真的!为什么总是不给我们机会!”
小昭悲愤莫名,悲愤于自己的无力,悲愤于自己为什么不是大人,悲愤于为什么大人总是不相信自己的话。大人们总是将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却不知道他们眼中所谓“不懂事的小孩子”才是知道真相的人。
“这是死而复生的恶鬼干的好事!老大就快被恶鬼害死了!”
结城感到讶异无比,紧接着开怀大笑。虽然敌意缓和了许多,表情也不再严峻,却不代表结城接受他们的说法。小昭对那种表情很熟悉,通常村子里的大人把小昭当成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或是把小昭的话当成毫无根据的童言童语时,都会露出那种表情。现在的结城不也是眯起双眼,端详着眼前这个可爱的孩子吗?
“我懂了。”结城露出微笑。“我很感激你们对夏野的关心,不过你的关心显然是多余的。时候不早了,还是赶快回家吧。”
“不!我说道都是真的!”
“看来你们不知道那件事情的后续发展。”
小昭愣住了,他不明白结城口中的“那件事”是指什么。
“……那件事?”
结城笑着点点头,他终于搞懂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这两个孩子一定是听了郁美的谬论,无法辨别是非的他们对那种谬论深信不疑,所以才会跑来找夏野。说不定他们好几天前就听说了,结城相信郁美早在前往兼正闹事之前,就已经在街头巷尾宣扬她的恶鬼学说。
“小昭,伊藤女士误会了。桐敷家的人既不是死人,也不是什么吸血鬼。尾崎院长当着大家的面证明了这一点。”
小昭张大了嘴巴,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世界上没有死而复生的恶鬼。你们从小听着这个故事张大,也难怪会对故事的内容信以为真,不过这毕竟是虚构的故事,并不是真的。”
“可是——”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结城打断了。
“桐敷先生顶着大太阳出来跟大家见面,地上也看得到他的影子。郁美女士对着他挥动神符,也不见他露出痛苦的表情,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已。”说到这里,结城露出会心的微笑。“之后尾崎院长帮桐敷先生把脉,证明他是个货真价实的活人。伊藤女士还真的闹了个大笑话出来。”
结城为之失笑不已,却不忘催促两人回去。
“我很感激你们关心夏野,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这绝对跟什么恶鬼无关。等到夏野身体好起来之后,我一定会请他跟你们联系;如果夏野的状况有什么变化,我也会主动通知你们。请你们回去吧,别待在这里。”
说完之后,结城便关上了窗户。小昭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微笑的结城拉上窗帘,内心充满了绝望的感觉。
“小昭……”
小薰拍拍弟弟的肩膀,小昭哭丧着脸抬头看着姐姐。
“……他根本不让我说话。”喉头颤抖不已。“他根本不知道小惠和康幸大哥的事情。”
“嗯。”
“他根本不想听我说话,还摆出一副好像早就知道我要说什么的表情。那个家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莫名的愤慨以及莫名的悲伤占据小昭的内心,他诅咒身为孩子的自己。
“嗯。”小薰哭了。小昭牵着小薰的手回到山坡,眼泪跟着掉了下来。想到连见夏野最后一面都不行,小昭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结城一直看着窗外。躺在床上的夏野微睁双眼看着父亲的背影,心中浮现出一丝怜悯。这份怜悯是准对小昭而来、抑或是悲叹于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就连夏野自己也不知道。
怜悯划过思绪的表面,就像找不到着力点的弹珠,永远无法与思绪结合。

7
“有人在吗?”
男子的声音从玄关外面响起,伊藤玉惠急忙出来应门。打开门一看,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就站在门外。
“请问郁美女士在不在?”
玉惠顿时感到头皮发麻。左邻右舍早就将母亲今天的丰功伟绩告诉她了,这个人八成也是来数落母亲的不是。
不要在村子里面胡言乱语、你母亲到底有没有问题、这个村子不欢迎你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玉惠就觉得迟早有人会对她们说出这些话。
“我母亲出去了,有什么要是吗?”
“出去了?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玉惠没见过这个中年人。他看起来像是外场的村民,不过应该不住在这一带。
“不太清楚。”玉惠怯生生的打量眼前的男子。“那件事不是我做的,要怪就怪我母亲,不要把气出在我身上。”
男子一脸讶异。
“你误会了,我不是来骂人的,我只是有些事情想找郁美女士帮忙而已。”
男子说完之后,两眼直盯着玉惠。
“……让我进去等她回来好吗?”
“不行,请你回去。”
玉惠紧握颤抖不已的双手。男子的脸色有些不悦,玉惠却管不了那么多。
“我母亲精神有问题,她生病了,请不要理会她。”
“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说母亲是神经病呢?这样子太不厚道了吧?”
“不干你的事!”
玉惠呯的一声将门关上,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母亲”向来是玉惠心中的痛,郁美的特立独行总是让玉惠受尽众人的嘲笑、疏远、甚至是孤立。左邻右舍的批评、旁人的数落以及有色的眼光,即使错不在玉惠身上,她也必须承担这一切。郁美是自己的母亲,又是唯一相依为命的亲人,玉惠当然没有抛弃郁美的意思;可是她已经受够了,现在的她只想过着平静的生活。周围的人于是揶揄讪笑,郁美的行径就愈发脱离常规,若不是村民总是将郁美当成笑柄,又怎么会把母亲逼到这步田地?
“伊藤小姐!”
男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回去!”以后大声尖叫。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人责备母亲的不是,更不希望任何人再来煽动母亲。
(求求你们忘了我们母女俩吧。)
“伊藤小姐,你误会了,我并不是来责怪你母亲的。”
“请你回去!”
“我来找你母亲谈事情,怎么你反而教我回去?站在外面不好说话,又怕引起邻居的闲言闲语,请你快点开门让我进去吧。”
忍无可忍的玉惠打开大门,用力推了正打算敲门的男子一把。
“我叫你回去!”
“有话好说嘛,何必动手动脚的?”
“不要来找我们!”
玉惠想将男子推出去,中年男子却想留在原地,两人顿时扭成一团。就在这一阵混乱之中,郁美回来了。
提着袋子的郁美还没走近屋子,就听到玉惠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这才发现一个中年男子跟玉惠在门口拉拉扯扯。玉惠一直叫那个男子回去,男子不断的安抚玉惠的情绪。
郁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玉惠想赶走男子,男子却不愿意离开,于是她从袋子里抓了一包香灰出来。
“你是谁?竟敢骚扰我的女儿!”
两人还没会意过来,就被香灰撒得满头满脸。玉惠连忙转头拍掉身上的香灰,男子却大叫一声跳到旁边,狼狈的在地上滚来滚去,好像衣服着了火似的。看到男子的异常反应,郁美顿时恍然大悟。
“你……”
郁美将剩下的香灰一股脑往男子身上撒去。男子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拼命的扭动身子,双手还不时在空中挥来挥去。
“你来做什么?立刻给我离开!我们不欢迎你这种不净之物!”
郁美从袋子里逃出佛珠,男子立刻转身就跑,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夜色之中。看到男子落荒而逃的模样,郁美了然于胸。
——报复。
看来郁美果然抓住了他们的小辫子,所以他们才会派人前来报复。
郁美看着愣在原地的女儿。
“来找我的吧?”
“嗯。”
“我就知道。”郁美喃喃自语。
“你听好了,绝对不能让任何人进到家里,就算是找我的人也一样。尤其是晚上的时候,更要特别小心。”说到这里,郁美突然想起辰巳和正志郎,那两个不畏惧阳光的恶鬼。
“不,白天的时候也一样。我不在家的时候,千万别让任何人进来。你也不必去理会他们,假装不在家就好了,知不知道?”
玉惠点点头,脸上难掩困惑之色。

8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是山丘上的异端。神的恩宠降临弟弟身上,他从未沐浴在光辉之中,甚至连智者以及邻人都离他远去。山丘上的一起并未排斥他,只是他无法如同弟弟一般与光辉彻底融合,分毫不差。
他试着学习弟弟的行为,对神的虔敬更是不比他人逊色;然而他与这个世界之间,却依然存在着一道无法消弭的鸿沟。
鸿沟从何时开始存在,他并不知道。这道鸿沟就像与生俱来的个性,打从有记忆的那一刻开始,就决定了他与世界的关系。
一旦对不幸的邻人伸出援手,就会让邻人陷入更悲伤的不幸。斥责邻人的自怨自艾,只会让对方钻牛角尖;试着鼓励邻人,反而让邻人更加孤独。他知道自己出了问题,却又说不出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他试着思考问题的所在,同时又努力的想要填平地与世界之间的鸿沟。事实证明他的努力徒劳无功,只会让鸿沟愈来愈深。
神的秩序让世界变得美丽。他期盼着神的秩序,然而只要一踏进美丽的世界,就会让秩序变得杂乱无章。所以,他不得不过着孤独的生活。他孤立于原野的一阵。邻人怜悯他的处境,伸出双手试图将他带进秩序之中,可是只要他顺从邻人的好意,就会陷邻人于不义,因此他学会了拒绝。可是即使是拒绝任何救济、甘于孤立生活的他,却也害得邻人的良心受到谴责。
乐于接受他的存在、并且愿意与他接触的人,就只有他的弟弟。无论是对这个世界、或被视为异端的他,弟弟的慈爱总是正面的。每个人都景仰弟弟的慈悲心怀,弟弟的存在是大家的福音,当然也包括他在内。
是的,他是幸福的。他的生活不虞匮乏,每当弟弟在他身边、或是回应他的呼唤,都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满足。
除了那个时候之外。
弟弟的身影有时会让他感到焦躁,然而这种情绪并不是针对弟弟本身。欣赏弟弟站在原野牧羊的身影,无疑是最大的视觉享受。弟弟的身影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温润他的内心。然而不可否认的,有时他的确会想到躲在暗处欣赏这幅画的自己。
站在原野上的弟弟固然带给他内心的安详,然而一想到躲在暗处凝视着弟弟的自己,就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悲哀。住在画中的弟弟,以及永远走不进画作的自己,其中的差异就像一把尖锐的匕首,直刺他的内心深处。
弟弟的身影愈是美丽,他所受到的伤害就愈是残酷。他意识到眼前的美景不属于自己,没有自己的画中世界才会如此的完美、如此的无暇。然而最残酷的还在后面。他愈是打从心底欣赏这幅美景,就愈是意识到绝对不可以涉入的自己。
静信放下手中的笔。他觉得自己不该责怪敏夫。就算再怎么不是,敏夫这么做也是为了村民着想,明知应该怎么做,却迟迟不敢下定决心的自己实在没有责备敏夫的资格。
然而静信却无法认同敏夫的做法。一想到这里,静信顿时觉得自己就是山丘上的异端者。
(我知道……)
静信凝视着桌上的稿纸。
(敏夫并没有错,错的人是我。)
敏夫独自躲在准备室,回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很明白静信的脾气,对自己的失言深感悔意,同时也对不得不出此下策的自己感到十分厌恶。那些家伙显然技高一筹,被将一军的敏夫已经感到悔不当初了,想不到静信竟然在这个时候毫不留情的谴责他的失败,这反而让他更加恼羞成怒。
“人不能靠理想来吃饭。”
静信从小就是这样。狠狠地吐出一句之后,敏夫离开准备室,沿着接替走进护士站,粗暴的将房门带上。前阵子节子才住过的房间,如今变成恭子的病房。节子的死、恭子的发病,这两件事证明了自己的无能,令敏夫感到心痛不已。
顺手收拾了一些东西,敏夫走进恢复室。荧幕的指数显示脉象不稳,恭子的情况不太乐观。
她也会死吗,敏夫心想。要不是自己的疏忽,恭子的病情也不会拖到现在才被发现,敏夫的内心充满了身为医生的自责,却丝毫没有半点丧妻之痛。
(恭子即将离我而去,我却一点也不难过。)
没错,我就是这种冷血动物。事实上敏夫还真的想不出来当初为何会选恭子为妻。虽然他还记得从相识到结婚的过程,却欠缺真实的感情,只记得自己只是不愿意跟父母挑选的对象结婚罢了。敏夫很明白自己的处境,他必须回到村子继承父亲的医院,延续尾崎家的血脉。所以在父母亲逼迫自己成婚之前,敏夫就随便找了个对象充数。没错,动机就是这么单纯。
“我们两个是彼此彼此。”
敏夫坐在恭子的床边,频频摇头苦笑。当年的恭子一心一意想嫁给医生。跟敏夫回到村子之后,却又厌倦于一成不变的生活,结果自己跑到沟边町租了个店面,当起老板娘来了。
这时心电图开始出现变化,仿佛在责怪敏夫的疏忽。敏夫连忙进行紧急处置,却不知道恭子的生命还能维持多久,看来是时候联络恭子的娘家了。
敏夫叹了口气,随手将小桌子上面的物品整理一下,凝视着虚空出神。
恭子大概撑不过去吧?敏夫只能暂时维持她的生命,却无法治愈她的病情。死去的恭子会复活吗?
敏夫看着妻子紧闭的双眼,在内心不断的思考各种可能性。
(我还真是个冷血动物。)
永远无法成为第二个静信。
犹豫片刻之后,敏夫将床边的佛具收拾干净,然后取下挂在妻子手腕的佛珠。
“恭子,拜托你了。”
结婚至今,敏夫从未对恭子做出什么要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请托。
“……请你复活吧。”

9
躺在床上的夏野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清醒之后,就发现意识比之前清晰许多。如寒冰一般光滑的思绪逐渐溶解,高低起伏显现表面,开始捕捉过往即逝的感情。
真可怜,夏野心想。这份怜悯虽然是针对小昭而来,另一方面却也代表了象征小昭某部分的自己。他很想站在国道前面,看看那条让自己逃离封闭村落的唯一出路。如果身体可以动弹的话,夏野现在一定毫不犹豫的沿着国道一路南下,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希望。可惜的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结城又进入房间了。夏野勉强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看这个最亲近的陌生人,可是结城却未察觉夏野的视线。
“……爸爸。”当结城再度走进房间的时候,夏野闭着眼睛呼唤父亲。“帮我把窗户打开。”
“可是……”父亲有些迟疑。
“我好闷,开一条缝透透气就好。”
夏野感到父亲点点头,紧接着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外头的冷风缓缓的吹了进来。
“感觉怎样?”
“嗯……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过感觉好多了。我想到了明天,应该就会比较舒服了才对。”
“那就好。”父亲的回答传入耳中。
夏野再度沉沉睡去。每次经过短暂的睡眠之后,意识就愈发清楚,夏野知道现在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了。意识的麻痹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散,还来不及完全清醒的时候,下一波袭击就会随之而来,这是夏野在这几天所得到的经验。
因此当阿彻出现的时候,夏野根本不用睁开眼睛,就知道他来了。四周一片寂静,任何细微的声响都逃不过夏野的耳朵,只要在脑海中分辨声音的来源,很容易就能捕捉到阿彻前来的讯息。
阿彻站在窗户外面,打量着房间里面。犹豫了片刻,他将窗户的缝隙拉大了些,凉飕飕的夜风立刻吹了进来。
“……动作快点。”夏野低声说道。“我父亲随时会进来。”
窗外的人影楞了一下。
“我很想走到窗户边,无奈身体不听使唤。”
夏野的手脚就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不已,根本无从使力,就好像失去了四肢似的。虽然隐约感觉到手脚的存在,手脚却好像萎缩了一般,瘫在床上动也不动。
寂静了片刻之后,夏野感觉到窗外的人影爬了进来。阿彻站在房间里面竖耳倾听,屋子里面虽然没有半点声响,大大方方的爬进来还是需要相当的勇气。
“抱歉。”阿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关系……反正……我这辈子注定逃不出这个鬼地方……”
“嗯。”
阿彻蹲了下来。水珠滴在夏野的脸上,冷冰冰的甚是难受。大概是眼泪吧,夏野心想。原来,吸血鬼也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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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1
结城站在房门口。刚开始他以为儿子仍在熟睡,于是蹑手蹑脚的走进房间关掉桌上的台灯,却猛然发现儿子没有呼吸。呆了好一阵子之后,结城才惊觉夏野已经死了。
第一个闪过脑海的念头就是“那个”,敏夫所描述的疾病。除了“那个”之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
结城就这样呆坐在儿子的床边,之后才缓缓起身呼唤妻子过来,同时指示面无表情的妻子拨通电话到尾崎医院。接获通知之后,敏夫立刻在第一时间内赶到,然后铁青着一张脸,在死亡证明书写下“急行肾衰竭引发败血症”的字样。结城觉得敏夫的眼神充满了责备之意,仿佛在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带夏野来看医生。
“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精神还算不错,经常跟我有说有笑的,一点都不像是个病人。所以——”
“原来如此。”敏夫冷冷的回答。“……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结城不明白敏夫指的是什么。
“村子里有人过世的时候,多半会立刻联系佛寺以及互助会的主委,或者是直接委托葬仪社。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结城低头不语。他可以遵照一般人的习惯请葬仪社处理后事,也可以比照其他村民的做法,由佛寺和互助会全权负责。
“……院长有什么建议?”
“就医生的立场而言,当然是希望予以火葬。我想结城兄应该也比较能接受这种做法才对。”
结城伸直了背脊,莫名的危机意识涌上心头。将儿子的遗体火化,这似乎代表了某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令结城感到十分不安。然而事情已成定数,没有人可以改变夏野的命运。结城的理智虽然告诉自己要接受儿子已经死了的事实,感情上却认为一旦采取火葬,就等于是承认儿子与自己从此天人两隔永远不再相见。
“我想请互助会帮忙。”
“可是……”
“我希望儿子成为这个村子的一份子。他已经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归属,现在既然死了,当然要回归这片土地。如果夏野还活着的话,一定也希望我这么做。”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勉强。”敏夫叹了口气。“治丧主委由我负责联系,佛寺那边呢?”
结城陷入沉思,敏夫连忙补充说明。
“结城兄,我并不是在踢佛寺说话,不过若想令郎葬在村子里,就必须向佛寺租借墓地才行。结城兄在村子里没有墓地,虽然可以立刻向乡公所提出申请,不过申请手续十分繁杂,恐怕有缓急不济之虞。而且沟边町那边已经有好几十年没有颁发墓地申请的许可了。”
“一定要取得许可吗?”
“是的,需要县长的许可。与其现在才开始办理手续,还不如请佛寺帮忙来的实际。”
“那就麻烦院长帮忙了。”
敏夫点点头。
“没问题,我会跟佛寺那边联络一声。接下来的事情治丧主委会负责处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小池先生请教。”
“谢谢。”结城点点头,颓然坐在儿子的床边。除了呆呆的看着儿子的遗容之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敏夫告辞之后不久,玄关传来有人叫门的声音。结城没有心情,也不想去迎接访客,对方却径自走进屋里,开始寻找结城的身影。
“结城兄——啊……”
房门被打开了。结城回头一看,广泽和武藤就站在门口。
“我一接到武藤兄的电话,就跟他一起赶了过来。”
一旁的武藤点点头。敏夫离开之后不久,就打了通电话请武藤过来帮忙,于是武藤便与隶属于同一个治丧互助会的广泽联袂赶到结城家。
神情黯然的结城,他的儿子就一动也不动的躺在旁边的床上。同样身为同时爱儿的父亲,眼前的景况让武藤感到格外的凄凉。
“结城兄,我——”
武藤本想说“我明白你心里面的痛苦”,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他伸出双手握住结城的肩头,结城的身子俯的更低了,微弱的呜咽从喉头传出。
广泽站了起来,他认为可以将结城放心交给武藤。同样是痛失爱子的父亲,武藤一定可以体会结城的心痛与难过,即使自己说了再多安慰的话语,也比不上武藤的轻拍肩头。还有其他事情要帮忙呢,广泽心想。于是他走出房间,开始准备丧礼的事宜。治丧主委等一下就会赶到,不过还是有几件事情必须先行准备。
广泽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最后在起居室发现了小梓的身影。小梓面无表情的呆坐在地上,仿佛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大嫂,还请节哀顺变。”
小梓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来看着广泽,缓缓地点头。
“对不起,请问家里有神坛吗?如果有的话,必须先以白纸覆盖才行。”
“没有。”小梓的回答十分虚弱。
“有没有夏野穿的睡衣或是夏季和服?”
得到的回答一样是心不在焉的“没有”。广泽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小梓,打了通电话回家,要妻子准备一些东西带过来之后,走到洗手间准备盛水替夏野净身。
广泽离开之后,起居室只剩下小梓一个人。她一直呆坐在地板上,试图理解家里面为什么会多出一个陌生人。
好一阵子之后,小梓才想起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死亡”这个字眼浮现在小梓的脑海,就像无根的浮萍飘浮在虚无的空间之中。
“……我要打电话。”
这个念头跟“死亡”毫无关联,就这样在小梓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小梓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拿起话筒拨了通电话到夏野就读的学校。
电话响了十几声之后,才传来学校职员毫无情感的应答声。
“我是一年级的小出——不,结城的母亲。”
“是,你好。”夏野的父母未正式登记,负责处理学籍资料的职员印象十分深刻。
小梓开口说话,词句如连珠炮一般脱口而出,完全不经思考,连她自己都觉得说话的语调出奇的尖锐。
“犬子临时决定转学,现在已经在另一所学校就读了。过几天我会到贵校补办转学手续,还请多多见谅。”
职员似乎说了些什么,小梓却丝毫不予理会。将讯息带到之后,小梓毫不犹豫的挂上电话,凝视着虚空发呆。
好累,身边的一切都离自己好远。
这时小梓下意识的将右手伸进衬衫的袖子里面,抓抓手臂的内侧。那里有两个小小的疤痕,让小梓痒得不得了。

2
早课还没开始,静信就接获结城夏野的讣闻。小池老人表示家属希望让死者葬在村子里,所以想跟佛寺租借墓地,顺便藉这个机会成为信众。
“结城家也跟武藤家一样希望采取土葬,还请副主持多多帮忙。”
“这点小事当然没问题,不过……”握着话筒的静信抬头看着墙上的行事历。“不瞒您说,后天的时间都已经排满了。”
“后天……?啊,明天不宜祭葬。”
“可能得请结城先生移驾其他佛寺了。如果一定要在本寺办法事,大概只剩下明天的时间,要不就是等到十八日。”
“十八日不行,拖太久了。”小池老人陷入沉思。“而且十八日那天说不定另有要事,我看就明天吧。事出突然,我想结城先生应该能够体谅才是。”
“好,我明白了。”静信点点头,在黑板上写下行程,接着交代光男整理墓地,然后就直接前往大殿。早课结束之后,静信径自走回办公室,却在半路上被人叫住。
“副主持,请您留步。”
回头一看,原来是开杂货店的千代。千代是个虔诚的信徒,每天早上都会前来打扫佛寺,然后参加早课。
“副主持最近好像很忙。”
“还好。”静信含混以对,千代却以锐利的眼神直盯静信的双眼。
“……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短短的这句话让静信心头一震,千代的不安与期待溢于言表。说完之后,千代就一直看着静信,等着静信给她一个答案。
“……没事,您太多虑了。”
静信勉强挤出这个回答。得到答案的老妇人再度向静信深深一鞠躬,踏着缓慢的步伐离开大殿,只留下静信独自承受良心的苛责。
情况已经恶化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接二连三的死者压得佛寺喘不过气来。或许敏夫说的没错,现在不是唱高调的时候,一定要有人站出来举止惨祸的蔓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煽动郁美的行为的确欠缺思虑,然而没有人能责怪敏夫。静信并不是气愤敏夫不经思考的举动让情况变得更糟,而是不能容许煽动郁美这种行为。
静信不是不明白敏夫内心的焦虑,他也很清楚敏夫的脾气。煽动郁美的确是敏夫的一贯作风,而且就敏夫的立场而言,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妥。没有人能预知行为的结果,所以没有人可以责怪敏夫的不是。
(可是……)
静信不知道敏夫的出发点为何。他知道敏夫打算拯救全村,然而促使他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说得明白一点,静信不明白为什么“主持正义、拯救村民”就可以“利用郁美”。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敏夫的行为透露出他的利己思想。既然如此,何不自私得彻底一点?如果打从一开始,敏夫就表面不一样蹚浑水的立场,或许静信还比较能够接受。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若真要拯救全村,就不应该顾虑那么多,因为村子里的情况已经快要失控了。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拯救全村就必须消灭尸鬼,否则无法阻止惨祸的蔓延;然而自己却还在拘泥手段的正当性,这让静信觉得自己都无法理解自己了。
任何事情只要经他之手,就不再正常了。他转动辘轳打算汲水,辘轳却不听使唤,打上来一桶又一桶的泥巴。这时弟弟发现他的窘状,面露微笑碰触辘轳,打上来的就变成了清水。事情总是这样。
要是没有弟弟的帮助,他就无法与这个世界展开接触。透过弟弟的媒介,他得以间接的接触美丽的秩序,同时也为了与世界产生交集而感到心安。
即使他无法踏进美丽的世界,却可以透过弟弟的存在,鉴赏那幅美丽的图画。一旦失去了弟弟,他就等于失去了全世界。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盼望弟弟的死亡?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恶灵的质问令他无言以对。
不知道。
弟弟的死让邻人悲叹。他们从草堆中抬出弟弟的尸骸,经过城镇搬入神殿。沿路所有人无不齐声哀悼,然而最难过的人却是他。他抱着弟弟的遗体,呼唤着弟弟的名字,直到发现弟弟再也无法醒转之后,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难忍的痛苦,无涯的绝望。然而从他身边夺走弟弟的人,正是他自己。
为什么犯下这种罪孽?
骄傲的恶灵大声咆哮。
因为你忌妒弟弟的一切。
弟弟拥有你所没有的一切,成就你所无法成就的伟业,所以你妄想取而代之。当愿望无法实现时,却又愤而杀之。你的自卑将弟弟的慈善视为炫耀、视为胜利者的傲慢,即使犯下弑弟之罪,你仍以被害者自居。
不是这样的,他厉声否定。
没错,他的确很羡慕得以融入世界、成为画中住人的弟弟;然而他同时认清了自己的本分,从未奢望自己得以被神之秩序接受。得不到神的宠爱肇因于自己,与弟弟毫无关系,这点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
就算弟弟死了,也无法使他被秩序所接受。没有弟弟的协助,他将无以所恃。
那就是复仇了。
杀害人人爱之的宠儿,向拒绝自己的世界复仇。
也不是这样,他再度否定。
没错,无法见容于世界的确是他最大的苦恼,事实上他也曾经试图利用弟弟展开复仇。如果能够利用弟弟的慈悲,让弟弟拒绝不接受兄长的世界,甚至憎恨神的秩序,不知道会是多么愉快的事情。
重要的是弟弟肯定他的存在,同时拒绝这个美丽的世界,如此一来他就不会失去弟弟了。——他是如此的依赖弟弟。
然而他却同时对怀抱着这种梦乡的自己感到羞耻。他不应该这么做,无意义的复仇也改变不了什么。他的愿景是得到神的宠爱,并不是被隔绝于秩序之外。
唯有透过身处秩序之中的弟弟,他才能化身为秩序的一部分,才能接触这个美丽的世界。万一身为媒介的弟弟拒绝神的宠爱,他与弟弟将同时被隔绝于秩序之外,即使他得到了弟弟,也将同时失去世界。
——那么又为什么要伤害他?
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3
律子才刚走进休息室,就听到了噩耗。
“结城?工坊家的儿子吗?”
清美点点头。
“听说他死了,急性肾衰竭。”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律子想了很久,眼前浮现出站在国道上面遥望远方的夏野。
记得最后一次跟他聊天,是在盛夏时分。那天律子做了一个决定。她知道自己离不开这个村子,可是有不愿意跟夏野一样望着黎明前的国道自怨自艾,于是她打了两通电话,一通是给男朋友,一通是安森工业。男朋友表示要找个时间当面详谈,之后医院的工作忙了起来,这件事就一直悬在那里没有解决。或许对方也死心了吧,否则不可能过了那么久还没答复。至于安森工业那边,经过几次洽谈之后,敲定在入冬之前完成改建的日程;可是经历设计师突然辞职、律子忙于工作,以及安森工业接连发生不幸的意外之后,改建的案子也被束之高阁。
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律子不由得心想。遇见夏野的那一天,自己压根也想不到之后会发生那么多事情。律子总以为夏野迟早会沿着国道前往南方的城市,自己大概注定老死在这个偏僻的山村,两人的未来将会沿着不同的方向各自发展。然而事与愿违,彼此的命运却与当初想象的出入甚大,屈指算来不过才两个月的时间,律子却有恍如隔世的感慨。
(他还是没能实现心愿。)
一思及此,律子顿时感伤了起来。夏野对南方的天地非常向往,如今心愿未了就溘然长逝,叫人怎么不为之唏嘘?
“院长呢?还没回来吗?”
清美忍不住出声询问。
“在二楼。”一旁的安代回答。说完之后,她抬头看看天花板。“在恢复室里面陪着少夫人。”
“少夫人的情况怎么样?”
清美虽然知道恭子病倒了,但是却没见到本人。自从恭子被送进恢复室之后,敏夫就坚持独自照顾她,不过当初她病倒的时候,安代倒是趁着到场协助之便,跟她打过照面。
安代摇摇头。
“已经进入末期了。除了呼吸困难之外,还有肺部出血、黄疸和弥漫性血管内凝血病变,我看是没救了。”
“嗯……”
“如果是其他病患,院长早就转到沟边町的医院了。我才院长大概想靠自己的力量延长少夫人的生命吧。”
“毕竟是自己的妻子嘛。别看院长平常嘻皮笑脸的,其实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昨天看诊的时候,好几次抽空上去探望少夫人呢。我猜院长一点很想陪在少夫人身边,不想下来看诊。”
“进入末期了才被发现,院长一定很自责。”
律子在一旁聆听两人的对话,低着头不发一语。敏夫和恭子看起来并不像感情甚笃的夫妻,然而两人的感情到底如何,就不是外人所能得知的了。不过安代说的很有道理,敏夫一定很自责。他总是责怪村民为什么不早点带家人来看病,如今自己却也没发现妻子的异状,因此他内心的自责是可想而知的。
上午的挂号时间已经过了一大半,敏夫才从楼上慢吞吞的走了下来。即使在替病人看诊的时候,敏夫也会抽空往楼上跑,因此清美建议敏夫不如请护士上去照顾恭子算了。今天的患者人数并不多,人力方面不成问题,不过这个提案却被敏夫否决了。
接近中午的时候,患者人数还是没有增加。听说水口的伊藤郁美昨天杀到兼正家兴师问罪,或许这场闹剧消弭了村民内心的冷漠以及不安,所以患者人数才会显著的减少吧。清美的判断立刻获得全体护士的赞同。非但患者人数减少许多,今天甚至连疑似的病例都没出现,前来求诊的村民没有一个呈现贫血的症状。
“这就叫做暴风雨前的宁静吧?上一高峰期已经过了,下一个高峰期还没来临,现在正处于两个高峰之间的低潮。”
清美乐观的想法马上就被推翻了。下午时分,江渊诊所正式开业的消息传来,听说昨天就开始接受看诊了。
“那里好像只有夜间门诊。”带来第一手消息的小雪说的口沫横飞。“晚上六点到十点。”
“该不会是所谓的夜间诊所吧?可是夜间诊所多半开在大都市里面,怎么会选在这种乡下地方?”
“就是说啊。我想大概只有到都市通勤的上班族,才会去那里求诊吧。”
护士们频频摇头。
然而直到下午的看诊时间结束,打工的关口美树都没来,而且连一通请假的电话也没有。
美和子忘不了郁美的说辞。村子里弥漫着异样的气氛,真的是传染病吗?美和子总觉得某种不可知的异样正在迅速蔓延,眼看着就要失控了。
“克江……”
美和子忍不住出声询问正在厨房刷锅子的田所克江。
“希望你不要把我当成怪人,也不要以为我疯了。”
事先声明之后,美和子缓缓开口。
“之前你说你知道村子里出了什么事情,可以请教你到底是什么吗?”
克江朝着美和子瞥了一眼。
“这种事情不能随便乱讲。”
“昨天有个住在水口的人跑来……”
“伊藤郁美。”
“对对对,就是她。她说村子里有死而复生的恶鬼,你觉得呢?”
克江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打量着美和子,不一会就低着头继续刷洗锅子。
“……她说的没错对不对?”
“不可能”和“果然没错”的念头同时浮现心头,美和子直盯着沾满泡沫的双手。
“光男觉得是传染病,我才不这么认为。所有人都是在黎明前死亡,这就是最好的证据。没错,是死而复生的恶鬼干的好事。”
“可是……”
“我知道老夫人想说什么,一点觉得这只是迷信的说法对吧?可是除了恶鬼之外,又该怎么解释这一连串的怪事?再说若世界上真的没有恶鬼,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传说流传下来?”
“是没错啦,可是……”
“老夫人请尽管放心。”
美和子不明白这句话的含意,转头看着克江。
“佛寺安全得很,恶鬼不敢乱来的。只要平常诚心向佛,就不会遭到恶鬼的迫害。我们这里的师父哥哥都是笃信我佛的出家人,老夫人大可不必担心。”
“嗯,希望如此。”
美和子笑得十分勉强。恶鬼的存在的确十分荒谬,不过克江说的也没错,既然有那么多恶鬼传说,搞不好世界上真的有恶鬼也说不定。若真的恶鬼肆虐,佛寺一定可以幸免于难,丈夫和儿子也得以安然度过这次的危机。传染病没长眼睛,恶鬼可是对佛寺避之唯恐不及。
(没错,一定是恶鬼。)
美和子一边洗这碗盘,一边在心里面说服自己。
池边站在厨房的入口,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他看不到美和子以及克江的身影,两人的对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
(太荒谬了。)
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的恶鬼。
(可是……村子里死了那么多人……)
今年的死人特别多,的确不太寻常。若真是传染病惹的祸,新闻媒体早就大书特书,政府机构也会立刻介入,这是池边却从未听说过类似的行动。更何况没有证据显示真的是传染病作祟,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不负责任的耳语以及真假难辨的流言。
(就这样认定是恶鬼作祟,似乎也太武断了点。)
不可能是恶鬼,那种怪物早就被关在玩具箱里面了。小时候的自己对民间传说深信不疑,甚至还将天花板上的水渍当成索命幽灵,现在自己已经长大了,早就挥别了那段青涩的岁月。
(不可能。)
池边静静地转身离开,沿着回廊走向办公室。寺院建筑的回廊又暗又长,地板早已年久失修,踩在上面总会产生身后另有他人的错觉。池边不想回头看看身后到底有没有人,只有稚嫩青涩的小孩子才会这么做。
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注意身后动静的池边才刚踏进办公室,就看到光男正在端详着鹤见的脸孔。
“真的不要紧吗?脸色不太好呢。”
瘫坐在椅子上的鹤见显得没什么精神,大概是最近太累了吧?也有可能是感冒了。他从今天一早就是这副倦容。
池边看着鹤见昏昏沉沉的双眼,顿时感到一股凉意直上脑门。
——这不是传染病,也绝对不是恶鬼作祟。太荒谬了。
“还是先回家休息吧。”
“就是说啊。”一旁的池边插口。“反正今天的法事都结束了,赶快回家休息吧。”
“可是……”鹤见的回答缺少往常的霸气。
“别可是了。”池边不由得加重了语气。“一定是感冒了,我一看就知道。回家吃点热的,然后睡个觉就好了。”
“喂,你们听说了没有?”
大冢弥荣子人还没走进竹村文具店的门口,就忙不迭的拉开嗓门。店门口的长椅上面坐着笈太郎、武子以及大川浪江,三个老人家正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
“早就知道啦,郁美那件事对不对?”
率先得到情报的浪江开口回答。
“不会吧?听谁说的?”
“郁美就站在我家店门口的转角大声嚷嚷,不知道也不行。”
“天啊,太扯了。”
“我一直怀疑郁美的精神状况有问题,最近好像愈来愈严重了。”
“就是说啊。”弥荣子点点头。“说什么村子里有恶鬼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到兼正的家门口兴师问罪。”
武子笑笑。
“少类,你一起不是把她当成救命菩萨吗?别以为没人知道你跑去跟郁美要护身符。”
“没有啦。”弥荣子顿时脸上挂不住。“大家毕竟都是邻居,总得交关一下嘛,可不代表我真的相信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谁会相信恶鬼啊?”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郁美曾经说过今年没什么好事,之后村子里还真的死了一大堆人,想想的确是有点毛毛的啦;可是就这样断定是恶鬼作祟,似乎也有点说不过去。”
武子用力点头。
“就是说啊,类似的事情又不是没发生过,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今年夏天的气温特别高,村子里的人口又以老年人居多,难免会这样嘛。”
“有道理。”
笈太郎笑着附和。
“郁美气冲冲的跑去找兼正理论,想不到却被桐敷家的男主人奚落了一番轰了回来,这个脸可真是丢大了。”
几个老人闻言,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坐在柜台后面的多津却皱起了眉头。
——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胡说八道。
村子里处处透露着不对劲,一连串的死亡绝对意味着惨祸的蔓延。即使死亡真的有连续性,目前的情况也早已超出了合理的范围,那几个老人家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情况不妙。)
多津在内心喃喃自语。之前来到店门口的老人家无不对村子里的怪事心怀忐忑,如今他们的观念已经从“世界上没有恶鬼”变成“一连串的死亡是很正常的现象”,仿佛是为了否定隐藏在异常状况之下的真正答案,刻意忽视内心的不安。
然而这个村子真的出事了。不管是不是恶鬼作祟,村子里的确发生了异常的现象,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村子里的人都只想粉饰太平……)
多津缩起肩膀,仿佛看到了这个村子走向毁灭的未来。
楼上楼下两头跑的敏夫好不容易结束了今天的看诊。下午六点,律子正在善后的时候,关口美树打了通电话过来。不出大家所料,电话中的美树果然表明了辞职的意愿。挂上电话的律子感到一阵寒意,心神不宁的换下制服。
“……永田小姐?”
律子走出医院之后,发现永田朝着跟平时不同的方向走去。听到律子的声音,清美回过头来露出微笑。
“我想去看看美树。”
“可是……”
“要不要辞职是她的自由,我也不好说什么;可是她年纪一大把了,辞职之后要靠什么生活?大家毕竟同事一场,去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说的也是。”律子挥挥手,跟清美道别。清美也朝着律子挥挥手,快步走在夕阳西下的小径。
秋天的脚步近了。这阵子只要太阳一下山,四周的空气就充满了浓浓的秋意,清美不由得感叹时间过得真快。略带凉意的夜风吹来,清美下意识的拉紧衣领,心想该找个时间把柜子里的冬衣翻出来了。
竖起衣领的清美一路朝着中外场的方向走去,经过通往兼正的山坡时,不经意的往上看了两眼。
(死后复活的恶鬼……)
清美摇头苦笑,继续往中外场前进,仗着模糊的记忆寻找关口美树的家。美树是典型的独居老人。酷爱杯中物的丈夫十年前搞坏了肝脏,从此就窝在家里吃软饭,只靠美树一个人在外打工维持家计。两年前丈夫死于肝硬化,当时还是靠着医院里的护士帮忙,才得以顺利的办理后事。两人生了几名子女,长大之后全都搬离了村子到外地发展,没有人愿意跟不事生产的酒鬼老爸住在一起。出席葬礼的子女虽然对母亲的遭遇表示同情,却也对总是对父亲逆来顺受的美树十分不谅解,没有人愿意照顾孤苦无依的老母亲。
清美不是不能体会美树畏惧医院的感受,问题是往后她将如何生活下去?美树的家境并不宽裕,屋子里面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所有存款都被死去的丈夫喝个精光。丈夫生前换了不少工作,病逝之后甚至连退职金也没有留下。
依循着脑海中的记忆,清美找到了位于小巷子底的一户人家。推推玄关的玻璃门,发现大门从里面上锁了,于是清美敲了敲门。
“美树,我是永田。”
玻璃门的后面出现模糊不清的人影,一名陌生的中年妇女打开了大门。
“请问你是哪位?”
“呃……这里是关口美树的家吧?”
“是的,请问你是……?”
“敝姓永田,在尾崎医院工作。美树她——”
“她正在洗澡。”
“恕我冒昧,你是……?”
“我是她的外甥女。”
清美打量着眼前的妇女。既然是美树的外甥女,照理说应该在葬礼上面见过才对,可是清美却对她完全没有印象。今天玄关之后,清美注意到客厅里面传来电视的声音,还可以隐约地看到中年男子的背影。
“有什么事吗?”
妇女的口吻冷冰冰的,似乎不太欢迎清美的来访。
“我听说美树打算辞职,所以特地来看看她。”
妇女的语气还是不带一丝情感。
“是我要她辞职的。阿姨的年纪一大把了,早就该留在家里享清福,再说以后有我们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更是用不着出去工作。”
“原来如此。”
既然跟美树的感情那么好,为什么没来参加姨丈的葬礼?清美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却又不方便说出口,只能趁着空挡四处打量,看看能不能见到美树。然而妇女的一句“还有其他事吗”却粉碎了清美的期盼。
“对不起,打扰了。请替我向美树问候一声。”
妇女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旋即关上大门,还不忘从里面上锁。
清美站在原地,迟迟不愿离去。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纳闷,或许是因为那个妇女看起来不像是跟美树感情深厚的亲人吧。除此之外,没有参加丧礼这点十分说不过去,而且清美好歹也是美树的同事,她对待清美的态度却欠缺了一份亲近感,客厅里面的中年男子自始至终都看着电视,照理说家里有客人来访,身为男主人的他总该回过头来打个招呼才对。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清美的纳闷来自其他更重要、更具决定性的因素,可是她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沿着巷子走回大马路,来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口,清美终于发现是什么让她感到如此纳闷了。眼前的人家飘散去酱油和煎鱼的香气。现在正是晚饭时间,美树的家里却没有烹煮食物的味道。
清美转身凝视美树的家,摇摇头叹了口气,走上回家的道路。自己只是个外人,没资格、也没必要插手人家的家务事。
中年妇女一直躲在窗子的后面,注视着清美的一举一动,直到清美转身离去为止。她走进客厅,中年男子依旧默默的看着电视。客厅一旁的佛室铺着一床棉被,上面躺着一个不断喘气的老妇人。棉被旁边的佛桌空荡荡的,没有佛具,也看不到佛像,只剩下虚无的空洞俯视着美树。

4
“小昭,工坊家的儿子是不是打过电话给你?”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佐知子突然丢出这个问题。
“嗯,有啊。”
“我就知道。”佐知子将汤碗排好,解开腰间的围裙。“听说工坊家的儿子死了。”
小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看着母亲。
“……死了?”
“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好像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印象中你跟他的感情好像不错,所以才特别问了你一句。”
小昭惊讶得说不出话,小薰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不是说随时会通知我们吗?”
“大概是忘了吧?真可怜,只是个高中生而已。”
小昭将筷子往桌上一摔,猛然起身。
“太过分了!”
“小昭,你这是做什么?”
“老大的爸爸明明说会通知我们……大人都一样,根本没把做过的承诺放在心上!”
说完之后,小昭立刻冲出餐厅。小薰怯生生的看着弟弟的背影,父亲和母亲也当场愣住。
“发什么神经啊?”
母亲喃喃自语,不一会立刻变了脸色。
“他到底想干什么!”
小薰无言以对,只能静静的听着小昭的脚步声穿过走廊、穿过玄关,然后冲出屋外。他大概想冲到夏野的家吧?要不就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就算立刻追上去,也很难安慰小昭激动的情绪,不过现在已经这么晚了,总不能放他一个小孩子在外面乱跑。于是小薰放下筷子,准备从餐桌上起身,这个动作却惹来佐知子的大声喝斥。
“坐下,不要理他!”
“可是……”
“随他去!好端端的丢筷子骂人,真是莫名其妙!不想吃饭就不要吃,也不想想看做这顿晚饭的我有多辛苦。”
小薰很想替弟弟辩解。小昭的愤怒并不是针对佐知子而来的,然而佐知子却不让小薰继续说下去。
“给我吃你的饭,别管那个神经病。”之后转头看着停筷不动的父亲。“你也一样。今天难得盼到你在家里吃饭,我可是特地准备了一桌好菜,别告诉我你也不想吃。”
父亲随口答应一声,却只是低头看着盘中的菜肴,丝毫没有动筷的意思。担心小昭——同时也心系夏野的小薰一样没什么食欲。
“算了,随你们的便。”佐知子恨恨地吐出一句。“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人啦?我每天忙着替你们准备三餐,你们不懂得感激也就算了,竟然还将我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不想吃的时候就丢在一边,完全没想到我的辛苦。”
小薰低头不语。
“你也一样,每天都说要加班,不到三更半夜绝对不会回家。拜托,公家机关加什么班啊?我看八成是跟你那些好同事们一起出去喝花酒吧?这下可好了,两个孩子全都跟你有样学样,要他们看家就给我出去玩,直到玩够了才肯回家,然后一回来就喊着要吃饭,好像我天生就是你们的煮饭婆似的!”
“……对不起。”
“用不着跟我道歉,反正以后我不会管你们的死活了。”
说完之后,佐知子径自吃者盘中的菜肴,小薰也连忙拿起筷子拼命扒饭。吃完之后,佐知子将自己的餐具收拾干净,紧接着厨房传来盘碗互相碰撞的声音。
“爸爸,对不起。”小薰低声道歉。“都怪我不会,我不该惹妈妈生气。”
“……没事。”
父亲小声回答。小薰觉得父亲的声音没什么元气,好像生病了一样。父亲勉强拿起筷子,却迟迟没有下筷,好像真的没什么食欲。
“多少吃点吧,否则妈妈又要生气了。”
“嗯,说的也是。”可是父亲依然没有动筷的意思。
“身体不舒服吗?是不是没有食欲?”
“……嗯。”
田中放下筷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
“……爸?”
“我去看医生。”
“不要紧吧?”
“嗯。”田中点点头。随手从门后拿了一件外套,然后从电视旁边的公事包里面抽出一张小卡片。看起来好像是挂号证,上面写着“江渊诊所”的字样。
“爸,你生病了吗?持续多久了?”
父亲一直瞒着大家去看医生。一想到这里,小薰不由得担心的看着父亲,却只见父亲露出微笑。
“我没事,只是去做个检查而已。”
小薰点点头。父亲出门之后,餐厅只剩下小薰而已。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厨房不是传来佐知子摔东西的声响。通常在这种时候,小薰就会开始讨父母亲的欢心,试图化解两人之间的险恶气氛。她会称赞母亲的手艺,一口气将晚餐吃个精光,还会帮忙母亲善后,扮演一个乖女儿的角色。可是小薰现在和父亲一样,真的没有食欲,即使原因不是出在母亲的身上,她也没办法像往常一样昧着良心做戏。或许这反而让母亲感到更加的不悦吧,小薰心想。
父亲离开了,小薰也很想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她又觉得自己有责任将晚餐全部吃光。于是她拼命扒着食不知味的晚餐,内心记挂着先行离开的父亲已经小昭。

5
深夜时分,缩在护士站一角小睡片刻的敏夫突然转醒。
敏夫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声响。佛像和香炉还好端端的放在床头,敏夫感到宽心不少。从桐敷正志郎的反应看来,佛珠和香灰所能发挥的功效十分有限,不过要敏夫不做任何准备就沉沉睡去,似乎又过于托大。
躺在床上的敏夫屏气凝神,注意四周的动静。床铺的周围拉上了布帘,只能靠听觉来察觉外面的情况。
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脚步声,却又不敢确定。如果真有人在护士站里面走动,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病入膏肓的恭子,一定是从后门溜进来的不速之客。敏夫故意卸下后门的门锁,恢复室的房门也没有上锁。
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断断续续的传入耳中。偌大的护士站只剩下一盏台灯,床铺四周的布帘无不呈现暗黄色起伏的阴影。布帘上面没有人影,敏夫拼命压抑着打开布帘看个究竟的冲动。
仔细倾听之后,声音听得更清楚了。有人正在关门,空气的流动让布帘前后晃动。除此之外,敏夫还听到一楼的后门被人打开,然后轻轻关上的声音。
敏夫吐了口气,他很确定有人走了进来,然后又从后门离开。慢慢地拉开布帘,灯光之下的护士站一片寂静。敏夫缓缓的下床,朝着恢复室走去。恭子躺在床上的身影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映入眼帘,就跟敏夫小睡片刻之前看到的一样。
轻轻地打开房门,敏夫马上注意到荧幕的变化。脉搏十分微弱,每一次跳动的间隔拉得很开。过了几秒钟之后,荧幕的指数渐趋直线,紧接着画出最后一次的波状,就这样失去了反应。
面无表情的敏夫看着荧幕上的指数。心跳停止,凌晨两点十二分。他犹豫了片刻,决定放弃急救。
——接下来才是关键。
恭子有可能死后复生,也有可能不会。开立死亡证书的敏夫大可随自己的意思填写死亡时间,不过必须设法延缓尸体的生物分解,否则到时候就得忍着尸臭替恭子举行葬礼了。
敏夫走向护士站的制冰器,将所有的冰块倒了出来,分装在几个密封的小袋子之后,包在毛巾里面堆在恭子的身上。他试着用冰块填满每一个空隙,重新盖上棉被,同时不忘调整荧幕的角度,让门外的人看不见生命监视仪上面的指数。
请你复活吧,敏夫看着妻子的尸体。
“消灭那些家伙的关键,就掌握在你的手上。”

6
玉惠比母亲先一步听到了门外的声响,有人正在厨房外面不断的敲着后门。玉惠从床上坐了起来,窝在棉被里面倾听屋外的敲门声。墙上的时钟指着半夜两点半,正常人不会在这种时间来访,玉惠也不认为村子里还会有谁愿意跟她们打交道。
犹豫片刻之后,玉惠走到隔壁房间唤醒郁美。
“妈……”
“嗯。”郁美早就醒来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凝视着厨房的方向。“八成是来找我复仇的恶鬼,别理他。”
玉惠虽然不同意母亲的说法,却也认为外面的访客不是寻常人物,一旦开门让对方进来,势必会酿成大祸。
母女两人屏息倾听,屋外的敲门声却没有停止的迹象。郁美考虑了一会,突然站了起来。
“……妈?”
郁美摸黑走向厨房。后门是旧式的对开设计,没有门锁。门板的蝴蝶片已经不堪使用,即使将门关上,两片门板也会自己滑开,因此郁美特别在门把拉了绳子钉在墙壁上面。如今门板被外面的不速之客拍得连连晃动,郁美看了玉惠一眼,压低嗓音开口说话。
“是谁在外面?”
拍打门板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管你是谁,请你明天再来吧。也不想想现在都已经几点了,我们不欢迎夜晚的访客。”
门外的访客再度敲门,而且比先前更加急促。
“到底是谁在外面?先报上名来再说!”
“……敝姓山崎。”女人的声音。“我是住在下外场的山崎和歌,求求你让我进去。”
“不行,请你白天的时候再来。”
“求求你,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玉惠看着母亲,郁美眉头紧皱,似乎正在思考什么。
“……下外场的山崎?你们不是前阵子才搬走的吗?”
“不!”和歌拉高了音量。“我们是被带走的。我先生和孩子都在他们手上,只要我一个人逃了出来,求求你一定要救我。”
郁美转头看着玉惠。
“把香灰拿来。”
“可是……”
“快去。”郁美说完之后,从流理台拿起一把生锈的菜刀,同时将盐罐踹在怀里。玉惠回答母亲的房间,从佛桌下面拉出装满香灰的箱子。
“把门打开,开的时候小心一点。”
玉惠点点头,小心翼翼的解开套在门把上的绳结,两扇玻璃门立刻往外滑开。身形瘦小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外,头发十分凌乱,身上的衣物发出阵阵酸臭。郁美不由分说的抄起一把香灰洒了过去,女子似乎吃了一惊,却不像昨天傍晚那名男子吓得又跳又叫。郁美跟着念起佛经,女装也只是在一旁安静的聆听。
“看来你不是恶鬼。”
郁美喃喃自语,和歌点点头。
“进来吧。”
听到这句话,和歌立刻溜进门内,然后蹲在地上不断喘气。郁美示意玉惠开灯,灯光之下的和歌显得更加狼狈,用不着仔细询问,就看得出来她真的是被人强行带走之后又逃了出来。
“说吧,出了什么事?”
跌坐在地上的和歌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十分苍白,说话的声音也没什么活力。
“请你救救我的丈夫和孩子。他们被抓起来了,就快没命了。”
“别急,你先解释清楚。”
和歌点点头。
“大概是几天前吧……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
“十五日,严格说来应该是十六日。”
“那就是五天前的事情了。十日那天晚上,女儿带着兼正的女主人回来。”
“兼正的女主人?”
和歌有气无力的点点头,看起来十分疲倦。玉惠觉得应该先让她休息,郁美却丝毫没有那个意思。
“结果从第二天开始,我先生就变得不太对劲,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第三天的情况也一样,本想找个时间带他去看医生,想不到那天晚上……”
和歌全身发抖。
“……那天晚上有好几个不认识的男人跑进家里,把我们绑了起来,还把家里的东西都搬了出去。我先生就站在一旁观看,一点反应也没有……”
“搬家公司的人吗?”
“嗯。”和歌点点头。“我在屋子里面听到先生跟邻居聊天,说我们要搬走了。那些人把我跟孩子的嘴巴塞住,我们连想呼救都不行,就这样被他们跟行李一起搬上车。”
玉惠咽了口气。照这样听来,和歌他们真的被绑架了。
“那些人把我们关进一间破屋,每天只给我们一点点食物……”
“你先生呢?”
郁美蹲在和歌的面前。
“跟我们在一起。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而且身体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一直发着高烧……”
说到这里,和歌顿时泣不成声。
“过了没多久,我先生就被带走了,又过了好一阵子,他们带走了我的儿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大概是第二天吧?那里真的好暗……”
“之后就没见过他们了?”
和歌点点头,掩面而泣。
“然后呢?”
“……我跟女儿就这样被关在里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最后终于有人来了,那个人应该就是兼正的年轻人才对。他带着我走过幽暗的长廊,进入另一家累死监狱的房间,然后把我绑在柱子上。那间房间什么都没有,比之前的地方还要简陋。”
“那里只有你一个人?”
“是的。我被绑在里面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有人走了进来。可是那个人……他……”
和歌以手掩面频频摇头。
“进来的人是谁?”
“说来一定没人相信,可是真的是他没错。他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我不会认错的。”
“到底是谁?”
“住在外场的小佑,清水园艺的儿子。是真的,我绝对没看错。”
玉惠咽了口气,同时打量着母亲以及和歌。玉惠跟清水园艺没什么交情,不过清水家办丧事的时候,母亲曾经在丧礼上面胡闹,这件事情左邻右舍都知道。
(难道是真的?)
玉惠一脸惊讶,郁美却显得十分得意。
“雅司的孙子对不对?他早就死了。”
和歌点点头。
“那个人真的是小佑没错。看到他进来,我不禁吓了一大跳,没想到他居然——”
“居然怎样?”
和歌抬起满脸泪痕的脸庞,拉开皱成一团的衣领。两个小小的疤痕就留在和歌满是污垢的颈部,灯光之下看的一清二楚。
“这是……”
“他咬的伤口。是真的,小佑真的咬我这里。”
玉惠轻噫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难道是……”
脑海中浮现出某个荒谬的字眼。虽然荒谬,却是唯一的解释。
“我懂了。”郁美的嗓音十分低沉。“一定是恶鬼没错。”
“小佑咬了我一口之后,我就变得昏昏沉沉的,什么事都不想做。直到意识比较清醒之后,我想起还在他们手中的儿子和女儿,这才拼了命逃了出来。继续待在那里的话,我一定会被他们杀了。”
“嗯,亏你逃得出来。”
和歌点点头。
“我觉得是我运气好的关系。当时有人来看我,可是我实在太疲倦了,所以就故意装睡。结果他们大概以为我死了吧,没将房门上锁就离开了。”
郁美拍拍和歌的手臂。
“你的运气还真不错。”
“我先生和孩子孩子他们手上,可是就算找人帮忙,也不会有人相信……”
“说的也是。”
“所以我只好来拜托你了。你不是在小佑的葬礼上面,说他是恶鬼吗?我一想到这里,内心顿时燃起一丝希望……”
郁美点点头。
“你很聪明,懂得来找我。”
“请你救救我的家人!”
和歌抓着郁美的手臂,郁美却显得面有难色。
“不是我不帮你,问题是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不知道。”和歌摇摇头,神情十分黯然。
“不知道就没办法了。”郁美叹了口气。“再说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村子里的人又把我当成神经病……”
“我身上有证据。”
“证据?”
郁美探出身子,和歌缓缓地点点头。
“我逃出来的时候,带了一下棺书出来,就是写着死者法名的书简。”
玉惠瞪大了双眼。村子里的人习惯将棺书放在棺材里一起埋葬,一般人是绝对不可能拿到埋入土中的棺书。只要出示这些棺书,就可以证明死者的坟墓遭到破坏。
“那里有好多封棺书,我只是随后拿了些出来。那些棺书我全部藏在神社里面。”
“你做得很好,谅那些家伙也不敢在神社乱来。”
“只要有了那些棺书,应该就可以说服大家了吧?郁美女士,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郁美点点头。
“没问题,等到天亮之后——”
和歌闻言,立刻摇摇头。
“我的家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所以我才会在这种时间贸然造访。求求你,现在就出发吧。”
“可是……”郁美十分犹豫。
“那些人看到你逃都来不及了,怎敢对你怎么样呢?再说我们是去神社拿棺书,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玉惠看看母亲,又看看和歌,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她很同情和歌的遭遇,却又觉得和歌的说辞前后矛盾。不过郁美显然没想那么多,她思索片刻之后,就点头答应了。
“好吧,你来带路。”
“妈!”
玉惠想阻止母亲,却换来郁美的白眼。
“闭嘴,不要说话。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我不是这个意思……”
玉惠话还没说完,郁美就径自回到房间拿了一件披肩批在身上,准备跟和歌一起出门。
“我们走吧。有我在身边,没什么好怕的。”
“谢谢你,真是感激不尽。”
和歌频频向郁美致谢,转身走出后门。郁美也跟在和歌的身后走了出去。
“妈,等一下。”
“你给我老实的待在家里,不要跟来碍手碍脚的。”
“可是……”
“千万别让陌生人进门,听到了没有?”
说完之后,郁美将后门关上。独自一人站在厨房的玉惠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觉得和歌的说辞有不合理的地方,更认为跟着和歌出门的郁美犯下了一个严重的错误。
(应该不会吧?)
母亲比自己精明多了。玉惠既欠缺母亲的能干,头脑也没有母亲的灵光。不但周围的人如此认为,就连她自己也承认这点。照理说母亲应该不会作出错误的判断才对,可是——
和歌说她不知道被那些人带到哪里,这点玉惠可以理解。可是如果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怎么从一个陌生的地方逃回村子?还有,她说只有郁美肯相信她的话,却又表示身上握有证据,拜托郁美向村民证明自己并没有说谎。没错,棺书的确能证明一切,既如此次,和歌为什么不带着棺书向自己的亲人求救,而要大老远的跑来找郁美帮忙?
“妈……”
忧心忡忡的玉惠打开后门打算追上去,却又被外头的夜色吓得缩回了脚。最近的夜晚格外恐怖,村子里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坐立难安的玉惠一直在家里兜圈子,她频频打量着窗外,不时还到佛桌前面合掌膜拜。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知道天色微明的时刻,母亲才姗姗回来。
“妈!”
玉惠连忙开门迎接,却发现母亲的脸色一片惨白,模样十分狼狈。一起出去的和歌却不见踪影。
“妈,和歌呢?!”
郁美没有回答玉惠的问题,她不发一语的回到房间,开始东翻西找。
“妈,你在做什么?”
沉默不语的郁美拉开抽屉,将换洗的衣服塞进纸袋。
“妈?”
郁美回头看着玉惠,脸色白得吓人。
“今晚的事情不可以说出去。”
玉惠点点头。
“好,我不说。可是……”
“我要找个地方避避风头。”
无视于女儿的讶异,郁美开始打包行李。
“我掌握到一个惊人的事实,万一被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也不要道出乱讲,否则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可是……”
“我会暂时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之后再说。用不着替我担心,等到我安顿下来之后,就会主动跟你联络。”
“妈。”
郁美提着纸袋走出玄关。
“我再说一次,今晚的事情一定要保密。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到亲戚家住个几天,千万不要多话,否则你就没命了。”
玉惠怯生生的点点头,看着母亲打开大门。黎明时分的晨风格外寒冷,金黄色的曙光正从天边探了出来。
郁美再度用近乎威胁的口吻对玉惠耳提面命一番,才匆匆忙忙的离家,脚步看来格外的虚浮。站在屋子里的玉惠呆呆的看着母亲弯过一个转角,车门关闭的声音传来,然后是汽车驶离的引擎声。
玉惠压着自己的胸口,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车声消失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声的寂静。玉惠突然有种预感,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亲了。

[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8-9-28 21:14 编辑 ]


第十章


1
武藤保看着冷冰冰的棺木,怎样也放不下手中的花束。
棺木安置在略显狭窄的起居室,躺在里面的人表情十分安详,却有欠缺了某种生气。
他一起常常到家里来玩,这阵子却很少见到他的身影。大哥的骤逝让小保陷入极度的悲伤,完全不知道许久不见的夏野竟然生了重病。
(早知道打通电话给他就好了。)
为什么不打电话问候一声?当初若想到打电话,至少还可以来探望他,见他最后一面。
自从昨晚前来参加守灵之后,小保不断的在内心自责不已。大哥走了,正雄也走了,他应该早就领悟到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身边的人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今天跟朋友说“再见”,并不保证明天一点会再见到那个朋友,每一次的道别都有可能是今生今世最后一次的见面。虽然残酷了点,却是不争的事实,小保十分后悔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领悟这个真理。
这是最后的道别。从今以后,结城夏野就好永远走出小保的人生,就像大哥和正雄一样。
“……小保。”
听到姊姊小葵语带呜咽的催促,小保这才放下手中的白菊花,然后强忍内心的悲痛往后退了两、三步,头也不回的逃回自己的座位。前来致意的人并不多,大概是因为结城家才搬来不久吧。令人讶异的是现场看不到半个夏野的同学,空荡荡的席次显得格外突兀。这时小葵从后面走了过来,拍拍小保的肩膀。
“夏野要葬在村子里,以后到佛寺就见得到他了。”
小保抬起头来看着小葵,然后又看看坐在旁边的父亲以及广泽。
“他真的要葬在村子里?”
“是的。”广泽的语气格外柔和。“结城兄希望夏野成为村子里的一份子,所以觉得将爱子葬在佛寺。”
“原来如此。”小保只觉得心中一痛。“……到头来,他还是离不开这里。”
“小保?”小葵讶异的看着弟弟,她觉得小保的语气充满了对结城的批判。
“如果是火葬的话,只是他还能化作一阵轻烟离开这个村子。夏野最大的心愿就是沿着国道前往南方的城市,姊姊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为了达成心愿,夏野无时无刻都在做准备,想不到却落得抱憾而逝的下场。
广泽和其他人互望了一眼。坐在家属席的小梓眼神呆滞,仿佛没听到小保的话;旁边的结城却一脸讶异的抬起头来。发现结城正在看着自己,小保连忙起身离席。继续待在那里的话,他一定会忍不住哀求结城不要把夏野埋在村子里。
“小保……”
小保一口气跑到庭院,小葵连忙从后面追上来。
“你的感受我能了解,可是这是夏野的父亲决定的,我们也不好表示什么。”
“我明白。”
“如果夏野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说随他们去,我才懒得管那么多。”
小保被姊姊逗得破涕为笑,不一会又面露哀戚。
“……嗯。”
强忍泪水的小保抬起头来,发现小葵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我真的受够了……这种事情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小保不语。没错,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大哥死了,正雄死了,夏野死了,接下来又会轮到谁?小保不认为夏野是最后的句点,他相信身边的亲朋好友还会有人离开,可能是父母亲,可能是小葵,也有可能是自己。
“……田茂家的小广好像也生病了。”
小保自言自语引起小葵的注意。
“真的吗?”
“嗯,好几天没来学校了。”
小葵语带呜咽的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保不发一语的点点头,大家都说今年的死人特别多,看来似乎是真的。很难想象一个小小的村子竟然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死了那么多人。每次在学校里面提起这件事,同学们都说一定是幽灵作祟,久而久之连小保自己也开始怀疑了起来。村子里出现了瘟神,这可不是开玩笑的。看不见的瘟神慢慢侵蚀整个村子,将村民一个一个带走。
恶鬼将活人带进山里。
小保不由得皱起眉头。他觉得恶鬼勾人的想法太过迷信,内心深处却又感到事有蹊跷。
“最后一次见到夏野的时候,他的行为十分怪异。”
“怪异?”
“正雄举行告别式的那天晚上,他不是跑来找我吗?那家伙借了一大堆录影带,而且全都是恐怖片。”
“我倒不知道夏野对恐怖片有这么大的兴趣。”
“我不觉得他对恐怖片有兴趣,以前从没听他提起过。而且他看录影带的时候也不是很认真,动不动就按快转,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没错,最经典最恐怖的画面全部都被掠过不看,夏野似乎只对没什么精彩性可言的对话场景有兴趣。比如说猎杀吸血鬼的人对着镜头说得口沫横飞的画面。
想到这里,小保心中突然一惊。他已经记不得夏野那天到底借了什么片子,不过那些五花八门的录影带除了都是恐怖片之外,还有另一个共通点。
“原来如此……”
原来夏野早就在怀疑是不是恶鬼作祟了。如今他死了,如果一连串的死亡真的是恶鬼的杰作,他就是被恶鬼勾走了。谁怀疑恶鬼的存在,谁就会被恶鬼勾走。
“……你还好吧?”
看到小葵不明就里的神情,小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我只是想太多了而已。嗯,想太多了。”

2
田茂定市叹了口气,摇摇头走出神社的办公室。今天晚上是各区主委开会的时间,应该讨论霜月神乐的回忆却变成毫无效率的谈话会,大家都七嘴八舌的针对最近的不幸发表意见。有人说这一定是传染病,而且还是突变种的病毒株所造成的,时间就在大家互相散播不安的种子之中一点一滴的流逝。虽然每个人都是坚持自己的说法,不过说也奇怪,大家却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自己压根就不相信这种事情。
会议进行到晚上十一点才宣告结束,得出的结论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更必须举办一场盛大庄严的祭典。
村子里举行的神事虽然冠上霜月神乐以及伊势流的称呼,实际上却是附带伊势流汤立的出云流神药。一般说来都是前段由持神枝、弓、杖的三番“采物舞”,加上九番“神能”。最后再将代表洁净的汤花撒向观众;不过自古以来都是五座十二番的神事,若再加上神能演变成的“式三番”,就变成五座十三番。村子里向来不聘请专业的能乐大夫,都是由村民各自传承,失传的演目当然也就没有传承者。不过村子里最近搬来了一位名叫安森诚一郎的传承者,因此主委们才会兴起恢复五座十三番的念头。
(这可是一件大事。)
⑴霜月神乐:农历十一月举行的祭典。
⑵伊势流汤立:将带叶的竹枝浸入在神明前的大鼎中煮沸的水后,将代表洁净的汤花洒向信众,并由巫师征询神意的一种祭仪。
⑶出云流神乐:由前段的“采物舞”以及后端的“神能”组成的一种祭仪。
⑷能乐大夫:能乐中观世、今春等流派的传人。
⑸大田植:在田地中迎接神明的一种仪式。
定市本身也记不得五座十三番的所有内容,其中有些演出甚至连他都没有看过几次。若向村子里的耆老请教,说不定还能依稀勾勒出一个大概吧。
(对了,记得老伴说她还记得三轮和式三番的内容。)
女性没有参加神事的资格。有些地方会让巫女祈舞献祭,外场的霜月神乐却没有这种溪谷,只有在大田植的时候,才会让女性参加。古采物之一的“三轮”是古代罕见的女舞,不过也是由戴着女面具的男子负责祈舞献祭。定市的妻子说村子里有不少女子还记得“三轮”以及持铃祈舞的“式三番”,或许她们年轻的时候明知自己不能下场祈舞,却对衣裳华丽身段曼妙的舞者有着一份不为人知的憧憬吧。
(拜托老伴好了。如果儿子也记得的话,事情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定市突然停下脚步。如果哪个孙子也记得的话,那岂不是更好吗?可是,定市脸色一沉。第二个孙子广也现在正卧病在床,从敏夫的脸色看来,似乎不太乐观。这几天广也的病情每况愈下,敏夫认为必须立刻转送国立医院,不过广也说什么也不想住院。
(在村子里不断蔓延的“那个”。)
“那个”到底是什么,定市并不清楚。之前他认为应该是传染病没错,如今却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至少绝对不是普通的传染病。所以佛寺和医院才会联手封锁消息,就连之前预定的三巨头会议,也是延迟至今尚未召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在这种状况未明的情形下,召开会议也无济于事。
虽然完全被蒙在鼓里,定市却依稀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件事绝对不单纯,一旦发生之后,没有人能够加以遏止。自从入夏以来,无数的患者被送进沟边町的医院,却没有半个人活着回来。住进尾崎医院的患者也是一样,安森节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因此当敏夫劝定市让孙子住院的时候,定市着实感到十分为难。出了家门就再也回不来了,这种根深蒂固的经验法则让定市的家人没有勇气将广也送进医院。
定市叹了口气。孙子今年才十七岁,是个就读高二的大男孩。参加田径队的他身材十分高大,在师长的心目中是个健康活泼的孩子,任谁也想不到他会突然病倒。或许终于轮到田茂家办丧事了吧,定市早已有所觉悟。
再度叹了一口气之后,定市迈开脚步。这里正好是上外场和门前的分界点,眼前的人家一片灯火通明。即使在入夜之后,这户人家也不放下挡雨板,任凭屋内的灯光洒落前庭,这副景象倒是十分少见。定市已经好多年没见到这样门户洞开的人家了。而且时间已经接近午夜,院子里却看得到一个小孩子正在嬉戏,这更是不太寻常。看清那个小孩子的长相之后,定市不由得愣住了。
“你不是小静吗?”
正在家门前的水沟玩着树叶船的小孩子抬起头来。定市突然想起这里是境松的松尾家,儿子高志突然下落不明,紧接着其他人在一个晚上之内全部搬走的那户人家。
“小静,原来你已经回来了。”
松尾静站了起来,看着定市点点头。
“其他人呢?高志你爸爸回来了没有?”
小静再度点点头。
“爸爸和爷爷都回来了。奶奶和妈妈是嫁过来的人,所以没回来。”
定市大惑不解。
“嫁过来的人不能回来?”
小静点点头。
“只有你父亲和爷爷啊?弟弟呢?”
“小润也没有回来。”
定市不明白小静不断重复的“没回来”到底代表了什么。他带着讶异的神情打量眼前的人家,屋子里面虽然灯火通明,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你父亲和爷爷还没睡吧?”
定市原想跟两个人打声招呼,顺便问问事情的原委,想不到小静却摇摇头。
“他们出去了。”
看来只好明天再来登门拜访了,定市心想。跟小静说话实在不得要领。
“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休息吧。”
定市抛下这句话,转身打算离去。
“等一下。”小静突然开口。“可以去爷爷家玩吗?”
定市回过身看着小静。
“现在?”
看到小静缓缓的点头,定市突然感到说不出来的怪异。他不明白为什么境松家的人会让一个小女孩在这种时间独自看家,也不明白为什么境松家一声不响的突然搬了回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回来的只有三个人。其他人到哪去了?小静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
定市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小静仿佛看穿了定市的心思,歪着小脑袋想了一想。
“……好吧,算了。”
“嗯?”
“我说算了。爷爷已经不是田茂家的当家主人,所以算了。”
“这句话是——”
是什么意思?定市话还没说完,小静就立刻掉头跑回家里。定市愣了一愣,随即感到一股寒意,不由分说的跑回家中。
定市的家里一样灯火通明。进入玄关之后,定市立刻走到起居室,却发现媳妇整个人趴在小桌子上面,看来似乎非常疲倦、又非常焦虑的模样。定市不敢惊动媳妇,直接走到屋子的最后面。孙子的房间灯火通明,定市的妻子正愁容满面的坐在床边。
“……情况怎么样?”
听到定市的声音,妻子阿清摇摇头。躺在床上的广也呼吸十分急促,不时发出想要喝水的梦呓,阿清连忙将插着吸管的水杯靠了过去。

3
沉闷冗长的仪式终于结束了。从佛寺回到家中的结城独自坐在夕阳西照的起居室,叹了一口长长的大气。他很感谢广泽和其他人的安慰与协助,不过现在的他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
接到噩耗之后,结城的父母飞奔而至,大骂结城不该把宝贝孙子带到这么偏僻的乡下地方,害得他们连见孙子的最后一面都不行。两个老人家骂得兴起,甚至还怪罪结城为什么不带夏野去看医生、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宝贝孙子卧病在床,骨子里却是在暗指小梓的不是。为什么不带夏野去看医生?这句话刺得结城的内心隐隐作痛。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不抢在第一时间带他去看医生?结城的理智告诉自己就算去看医生也是无济于事,另一方面却又开始怀疑儿子是否真的难逃一死。或许尾崎敏夫救不了儿子,可是设备齐全的教学医院就不一定了。若不是距离太远……不,若是自己还留在大都市、没有搬到外场的话,夏野说不定就不会死了。自责的念头一直停留在结城的心中,令他更是难以忍受父母的责备。
小梓的父母也赶了过来,他们跟结城的父母向来不合,甚至对结城也没什么好感。打从小梓表示要跟结城同居的那一天开始,就为了这个问题弄得十分不愉快,如今累积多年的不满在外孙的葬礼上面一次爆发出来,更让沉闷的仪式变成难以忍受的煎熬。幸好雨造父母彼此针锋相对之后,都不愿意留在村子里过夜,结城才得以获得暂时的解脱。
来来往往的村民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悼词,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一丝责备,仿佛在怪罪结城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田中姐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葬礼进行的时候远远地看着结城的身影,眼神充满恨意。
——至哀者,莫过于丧子之痛。
想到伤心处,结城又叹了口气。
小梓看着丈夫悲怆的背影。她坐在餐桌前面看着一脸哀戚的结城,内心却没有任何的感伤。即使对自己的麻木感到讶异,还是感觉不到半点情绪。
沉默不语的小梓转身走向寝室。屋子里面静悄悄的,好像少了什么似的。小梓的脚步有些踉跄,她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好像随时都会昏倒。硬撑着身子回到房间,小梓从壁橱拖出旅行箱。旅行箱里面装了一些换洗衣服以及日常用品,全都是小梓昨天晚上准备好的。她检查旅行箱里的物品,看看是否遗漏了什么。
——存折和印章,小梓喃喃自语。即使不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两样东西,她还是非把存折和印章带在身边不可。
存折、印章、提款卡、保健卡、驾照。小梓踩着不稳的步伐将这些东西从客厅带回卧室,收进皮箱。她不想写信,只是觉得非写不可。
睁着白浊的双瞳,小梓在便条上振笔疾书。字迹十分工整秀丽,小梓的视线却无法与自己书写的文字对焦。
我已经受够了。
受够了你,也受够了这个村子。
再见。
小梓将笔随手放在便条纸上,提起床上的行李箱。经过夏野的房间时,内心浮现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哀痛。莫名的悲伤,仿佛这里不是自己的归属,离开这个家充满了对某人的怜悯和同情,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带着麻木的感情,小梓走出家门。木门的嘎吱声十分刺耳,推开门扉的手掌传来阵阵寒意。
走在夜色之下的小梓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十分无助,十分哀戚。走了一段路之后,空无一人的转角处停了一辆车。小梓走到车子旁边停下脚步,副驾驶坐席的车门无声无息的开启。
“来。”握着方向盘的辰巳示意小梓上车。坐定之后,小梓不由自主的将行李箱紧抱胸前,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都准备好了吧?”
听到辰巳的问话,小梓点点头,泪水突然夺眶而出,滴在紧抱着行李箱的手指上。
辰巳利用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露出无声的微笑开动车子。
开了一段时间之后,辰巳听见小梓小声的问他要去哪里。
“我们要去沟边町,替你儿子办理转学手续。”
小梓点点头,她差点忘了明天中午要到学校去补办手续。
(……之后呢?之后又要去哪里?)
辰巳低声微笑,仿佛看穿了小梓的心思。
“之后要去找你的儿子,不是吗?”
小梓愣了半晌,才缓缓地点头。
直到第二天早上,结城才发现小梓不见了。
昨天晚上他独自坐在餐厅里面喝个烂醉,第二天早上从沙发上醒来之后,发现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这才开始觉得不对劲。走进寝室一看,之前的担忧果然成真了。
一封简短的信孤零零的躺在桌上。结城连忙在屋子里面到处翻找,所有的贵重物品全都不翼而飞。这是他突然想起小梓的父母预定在沟边町住一晚,今天早上再出发回家,看来他们早就打算把小梓带回去了。
没什么难过的感觉。结城已经没有伤心的力气了。

4
放学回来的小薰看到父亲的皮鞋好端端的放在玄关前面。真稀奇,小薰心想。这阵子父亲每天都加班到深夜才回家,小薰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见到父亲了。
“我回来了。妈,爸爸回来了吗?”
小薰跑到厨房询问母亲,却发现佐知子的脸上十分难看。
“是回来了啊,身体不舒服嘛。”
语带讽刺的消遣两句之后,佐知子继续清洗番薯。
“公所的几个同事带他回来的。既然身体不舒服,早上又何必跑去上班?”
小薰看着母亲不悦的背影。
这几天父亲一直不太舒服,前天从医院回来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昨天是星期天,早上的时候父亲也说身体不舒服,一直不愿意起床,所以才会惹得母亲不高兴。看来母亲似乎将父亲的“不舒服”,当成是逃避她的借口。小薰还记得母亲当时还骂父亲装病,只因为父亲根本没有发烧。
“不想去上班的话,跟我说一声就行了嘛,何必劳师动众的叫那么多人把他抬进来?这不是摆明了给我难堪吗?”
小薰很想替父亲说些好话,化解母亲的怒气,想来想去却找不到适当的字眼,只好乖乖的离开厨房。
小昭应该回来了,家里面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小薰走上二楼换下制服,跑到隔壁房间一看,才发现小昭正躺在床上发呆。他抬头看了小薰一眼,随即懒洋洋的翻了个身,一句话也没说。
夏野已经不在了,昨天在大家的注目之下,被埋进佛寺的墓地。小薰和小昭前去参加葬礼,夏野的父亲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既没有感谢他们前来观礼,也没有为了他的食言向两人道歉。这种无视于两人存在的态度,让小昭感到十分受伤。
小薰能够体会弟弟的心情,知道他现在不愿意被打扰,于是便叹了口气拉上房门,走到一楼探望父亲的情形。父亲跟小昭一样躺在床上,不一样的是看起来身体真的很不舒服,不但脸上发白,呼吸还十分短促。小薰坐在床边,伸手触摸父亲的前额,感觉起来并没有发烧。这时父亲勉强睁开双眼看着小薰。
“把你吵醒拉?抱歉抱歉,感觉怎样?”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小薰却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紧接着父亲拍拍小薰的手,仿佛在慰劳她的辛苦,小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能微笑以对。
“快点好起来喔。”
父亲点点头,再度闭上双眼。
母亲的心情十分恶劣,即使在准备晚饭的时候也一样。自从小昭丢下筷子夺门而出的那一刻开始,母亲的心情就一直没有好过。她将小昭的落寞当成是跟她闹脾气,同时也认为丈夫的装病是在躲避自己,躲避一只正在气头上的母老虎。再加上小薰和小昭昨天没有打扫庭院,却跑去参加夏野的葬礼。这更是让母亲气得火冒三丈。
家里的气氛十分凝重。父亲没有出来吃晚饭,小昭虽然乖乖的出来吃饭,却一句话也没说。母亲眼看家里面没有半个人想要化解自己的怒气,这种被忽视的感觉让她脸上的表情更加阴沉。即使小薰努力扒着食不知味的晚餐,拼命赞美母亲的手艺,吃完之后甚至还帮忙洗完,还是无法让佐知子为止破颜。
回到房间之后,小薰只感到说不出的疲惫。钻进被窝关上电灯,窗外的风声顿时传人耳中。夏野死了,他发现小惠死而复活,所以才遭到那些人的报复。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一直在小薰的脑海盘旋。
或许是夏野的那通电话让小薰和小昭有所警觉的关系,至今两人都没遇见过神秘的访客。可是夏野已经死了,接下来难保不会轮到自己。
一想到这里,小薰就感到十分畏惧。虽然早知道夏野难逃一死,当听到他的死讯时,那种打击真的令人无法承受。帮不上忙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如果小薰再聪明一点的话,说不定夏野就不会死了。可是,真的有拯救夏野的方法吗?不过小薰再怎么努力,夏野还是很有可能难逃一死,死亡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不同的思绪在脑海中互相激荡,小薰丝毫没有睡意。在被窝里面翻了好几圈,还是无法入睡。母亲不悦的背影、躺在床上的父亲、以及意志消沉的弟弟,接踵而来的思绪轮番上阵,在小薰的心中留下失真的焦虑。睡不着,干脆起来算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闷响传入耳中。
小薰坐起身子,又一声。仔细一听,好像是有人在窗户外面敲击挡雨板的声音。
(不可能。)
小薰的房间在二楼,窗外就是玄关的屋顶。虽然手脚利落的人可以沿着玄关的屋顶或是庭院的树木爬上来(事实上小昭就做过好几次),可是在这种时间?
小薰朝着枕边的闹钟看了一眼,已经接近午夜一点了。
“咚”,又是敲击挡雨板的声音。该不会是小昭吧?他偷溜到外面去,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门上锁了,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叫小薰开门?家里一起没有锁门的习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晚睡觉之前,母亲都会将家里的门窗上锁(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养成放下挡雨板的习惯)。小昭大概是改不掉晚上偷溜出去的习惯,结果被关在外面进不来了吧?小薰心想。
“……小昭吗?”
小薰从床上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向窗边。她才刚出声,敲击声就停止了。于是不疑有他的小薰伸出手准备打开窗户。
“……死了。”
挡雨板外面突然传来说话声,吓得小薰差点没跳了起来。
听起来像是女孩子压低嗓门的声音。女孩子?
(不,一定是我听错了。)
“小薰,你听见了没有?”
小薰紧咬着自己的拳头,强忍呼之欲出的尖叫。错不了,是小惠的声音。一股凉意直上脑门,牙关不停地打颤。
“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人影在挡雨板外面晃动。
“你自找的,活该!”
小薰惨叫一声,七手八脚的扭开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面什么事都没有,所有的摆设都还在原地,一如往常。
小薰在房间里面来回踱步,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才好,只好跑到小昭的房间。房间里面的灯没关,小昭却早已入睡。
“小昭,快点起来!”
摇了两三下之后,小昭发出不情愿的抱怨。
“小惠、小惠她——”
听到这个名字,小昭立刻跳了起来。
“……你说什么?”
“小惠刚刚才走,就在窗外!她还说什么父亲已经死了。”
“别闹了。”
“真的是小惠的声音!”
小昭拨开身上的棉被,三步并两步的冲出房间。小薰跟着弟弟后面,姐弟俩一起跑下楼梯。主卧室里面铺着两床棉被,一张上面睡着人,另一张却空荡荡的。姐弟俩分头寻找,小薰前往浴室的方向,小昭走向房间对面的客厅。小薰才刚走进浴室,就听到小昭的叫声。
跑进昏暗的客厅之后,小薰发现外廊的纸门被打开了,挡雨板和窗户也没关上。小昭蹲在外廊边,脚边躺着一个人。
“爸爸、爸爸!”
小昭拼命摇动父亲的身体。皎洁的月光射了进来,双目微闭的父亲就跪在外廊上,上半身却已经跌落廊外。小薰连忙跪了下来,跟小昭一起摇动父亲的身体,父亲却没有任何反应。
(爸爸死了。)
真的已经死了。
“……小惠说这是我自找的。”
小薰抓住小昭的手。
“——为什么?”
小昭瞪大了双眼,仿佛被小薰打了一巴掌似的。还来不及开口说话,母亲就冷冷的哼了一声,出现在两人的身后。
睡得正熟的时候被吵了起来,佐知子的情绪十分恶劣。现在都已经几点了,小薰和小昭还在屋子里面跑来跑去,佐知子有时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造了什么孽,才会生下这两个总是跟自己过不去的孩子。
离开被窝走向客厅,女儿的尖叫声突然传入耳中。佐知子听不清楚小薰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从她的语气听来,时态应该颇为紧急。带着疑惑的神情四处查看,佐知子终于发现卧在外廊的丈夫。
两个孩子哭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的说出“爸爸已经死了”。从丈夫的神情看来,佐知子也明白良和已经凶多吉少;不过内心却又认为丈夫不应该就这样抛下自己一个人先走。莫名的怒气直上心头,佐知子突然有种被丈夫背叛的感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无暇细想的佐知子立刻冲到电话面前叫救护车。拿起电话的她回头看看倒在地上的丈夫,却又突然改变了主要,决定直接拨给尾崎医院。
(良和一定还没死。)
即使丈夫还剩下一口气,情况也是刻不容缓,一定要尽快找到医生替他急救才行。看来尾崎医院是唯一的选择了。佐知子急急忙忙地翻开电话薄,寻找尾崎医院的电话,这才发现电话上方的墙壁贴了一张名片。
“这是什么?”
佐知子回头询问吓得脸色发青的两个孩子。名片上面印着“江渊诊所”的字样。小薰犹豫了一会之后,才怯生生的开口说话。
“爸爸一起都是去那里看病的。”
“什么?”
“我看过爸爸拿着那里的挂号证。”
难道是丈夫贴在这里的?
“既然如此,还是打电话过去好了。那里对爸爸的病情应该比较了解才对。”
佐知子点点头,赞同小昭的说法。名片上面还写了另一只紧急联络用的电话,这种贴心的服务更增添了佐知子对江渊诊所的信赖。响了没几声,电话就被人接起,佐知子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就从电话的另一端传入耳中。
“这么晚了还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呃……敝姓田中……”
对方嗯了一声,似乎对田中这个姓氏颇有印象。
“你是田中良和的家人吧?难道良和先生出了什么事?”
“是的。”对方的反应让佐知子松了口气。“外子突然病倒了,就是……”
佐知子试着寻找适当的表达方式,以用来描述丈夫的情况;不过对方只留下一句“我马上过去一趟”之后,就挂上了电话。
佐知子放下话筒。过了几分钟之后,就听到玄关的门铃响起。
“敝姓江渊。”说话的是一名略显老态的中年男子。佐知子带着他走进客厅,先前两个孩子早就跟着佐知子将父亲的身体安放在客厅的坐垫上面。江渊一走进客厅,就立刻坐在良和的身边开始检查身体。佐知子以及两个孩子分别坐在父亲的左右,静静看着江渊的一举一动。没过多久,江渊就停止手边的动作,满脸遗憾的抬起头来。
“良和先生已经过世了,急性心脏衰竭。”
小薰闻言,立刻掩面而泣。佐知子瞪大了双眼,似乎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然而江渊却当着她的面拿起表格开始填写,然后随手撕下送到她的面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丈夫的死亡证明书。
“这……”
丈夫真的死了。打从入夏以来,村子里就接二连三的死了不少人,佐知子却压根也没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看着佐知子茫然的接过死亡证明书,江渊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公事包里面拿出另一份文件。
“田中太太,您先生跟外场葬仪社签了一份生前契约,这件事情您知道吗?”
“外场葬仪社?”
佐知子的脸上写满了问号。“葬仪社”这三个字对她而言十分陌生,事实上佐知子根本不知道村子里开了家葬仪社,更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跟那加葬仪社签立生前契约。再说江渊只是个医生,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契约书又怎么会在他的手上?这一连串的问题全都超出佐知子所能理解的范围。
江渊露出微笑,似乎想安抚佐知子内心的不安。
“看来您似乎不知道村子里开了家外场葬仪社。本诊所跟葬仪社平常就有业务上的往来,葬仪社的负责人透过我的介绍,跟诊所里面的患者展开接触。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先生应该是第一次前来求诊的时候就签了这份契约,还请您过目一下。”
佐知子打量着眼前的文件。江渊手中的契约只是影本,不过上面的自己的确是丈夫的没错,最后面还盖了丈夫的印鉴。
“为、为什么?”
“这就不得而知了。”江渊微笑以对。“或许是看了简章之后,觉得还不错吧?”
“可是他根本不需要这份契约,只要请互助会帮忙……对了,得赶快联络治丧主委才行。”
佐知子连忙起身要去打电话,却见江渊摇摇头叹了口气,脸上难掩遗憾的神情。
“要怎么做是您的自由,我无权干涉,只是觉得有点可惜罢了。您先生在签这份契约的时候,应该付了不少签约金才是,如果现在反悔的话,恐怕连一毛钱也拿不回来呢。”
“签约金?”
“是的。详细情形我也不太清楚,不过他跟速见先生也就是葬仪社负责人在诊所签约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将一大笔现金交给速见先生,我想应该就是签约金吧。如果交给葬仪社处理后市,您不必支付任何费用,不过若您坚持毁约,我也不会说什么就是了。”
“这……”
佐知子感到大惑不解。这个叫做江渊的医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生前契约的真伪也令人起疑。签约金相比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佐知子不认为丈夫会瞒着自己动用那么大笔存款。
一想到这里,佐知子立刻站了起来。她走进卧室,从抽屉里面拿出存折,里面的提款记录却让她为之一惊。三百万的定期存款全都被提领一空,从日期来看,刚好是三天前的事情。
“这怎么可能?”
佐知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内心充满了讶异,这份情绪旋即被莫名的愤怒所取代。
为什么不先跟我商量一下?佐知子回到客厅,坐在江渊的面前。
“不能解约吗?”
“当然可以。不过根据契约里面的条款,能够退还的金额真的十分有限。”
“可是外子在签约之前完全没跟我商量,再说村子里有治丧互助会,根本不需要什么葬仪社。请互助会帮忙又不用花这么大笔的钱,没事干吗要签这个什么鬼契约。”
江渊苦笑以对。
“您跟我抱怨也没用,还是直接找速见先生谈谈吧。契约书上面有葬仪社的联络电话,我先告辞了。”
佐知子送走江渊之后,立刻冲到电话旁边。现在的她只感到一股怒气无法宣泄,说什么也不能原来丈夫专擅独断的行为。
(竟然瞒着我花了那么多钱。)
除了愤怒,还是愤怒。
电话响了两三声就被接起。佐知子才刚表明身份,对方就立刻恍然大悟,所有的过程以及反应都跟打到江渊诊所的那通电话相同。
“这是外子未经我同意签订的契约,我要立刻解约。”
“当然可以。”名叫速见的男子在电话中打了一个大呵欠。“不过解约需要酌收的手续费,这点还请您见谅。”
佐知子立刻表示同意,心想反正手续费也没多少。
“我这里会备妥相关资料,还请您跟您先生一起前来办理解约。”
佐知子差点答应对方,旋即想起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可是外子已经去世了。”
没错,丈夫死了,就躺在客厅的坐垫上面。佐知子再度认清这个残酷的事实。
“这就麻烦了。”电话另一头的速见似乎十分为难。“您看过契约的内容?上面的条款写得很清楚,立约者死亡的话,就不能解约了。”
“——什么?”
“生前契约是规范身后事的条款,立约者死亡之后,契约就自动生效,所以无法解约。当然您也可以选择毁约,不过这么一来,我们就不能退费给您了。”
“可是……那是外子擅自签的契约……”
“您先生已经签名盖章,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您将田中先生的后事交给我们处理,我们自当本着替丧家精打细算的原则,绝对会把钱花在刀口上。到时若有剩余的预算,自然会全部退还给您。”
佐知子无言以对。电话另一头的速见逮住这个机会,拼命说明生前契约的制度。即使大部分的单字片语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佐知子依稀明白毁约会造成重大的损失、将丈夫的后事委托葬仪社处理也未尝不可。
“您意下如何?”
速见的声音听起来颇有睡意。佐知子考虑了一会,才缓缓地点头。
“那就拜托你们了。”
听到佐知子的回答,差点没睡着的速见立刻活了过来。
“好的,我马上过去一趟。”
佐知子挂上电话,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发现站在客厅入口的小薰一直在看着自己。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小薰就一溜烟的转身离开了,不一会佐知子就听到她跑上二楼的声音。
佐知子摇摇头,回到客厅。客厅的地板上已经铺了一床棉被,大概是小薰和小昭从卧室拖过来的吧。丈夫横躺在展开的棉被上面,模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庄严。白色的棉被斜铺在榻榻米上面,被单看得到好几条明显的皱折,穿着睡衣的丈夫就斜斜的躺在上面,身上盖着一条薄被,小昭正趴在上面放声大哭。
佐知子叹了口气。
“替你爸爸换上和服——算了,我看也没这个必要。来,你先帮妈妈把被单拉整齐再说。”
“不要碰我!”
小昭激烈的反应让佐知子眉头一皱。
“妈妈的眼里面只看得到钱!”
佐知子顿时呆立当场。
“这是我跟小薰对爸爸的一番心意,爸爸若天上有知,一点不会嫌我们弄得不好。就算再怎么难看也总比被丢在坐垫上面强多了。”
小昭紧抓这父亲的身体。如果可以的话,小昭当然也想吧床铺弄整齐一点,无奈父亲的身体实在太过沉重,光靠小昭的力气根本搬不动,即使跟小薰两人使尽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佐知子气得头晕目眩。
“你知不知道办场丧事要花多少钱?爸爸死了之后,我们要靠什么生活?那笔存款是你们未来的生活费,如今却被你爸爸——”
“闭嘴!这里不用你管!”
“好,随你的便。反正葬仪社的人等一下就要来了,到时丢脸的人是你爸爸不是我。”
小昭低头不语。气得浑身发抖的佐知子走进内厅,坐倒在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过了没多久,葬仪社的速见出现了。他带着两个年轻人前来,先向佐知子表示吊唁之意,然后拿出契约书的正本,逐一说明里面的条文。
佐知子原本抱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不过听到速见的说明之后,顿时对契约的内容感到一阵寒心。
“对不起,您刚刚说什么?”
速见闻言,立刻眯起细长的双眼。速见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块头并不大,脸上随时带着微笑,看起来是个好好先生。不过这反而令人难以察觉他的真实情感。
“您先生在契约书中注明自己无宗教信仰,所以不须法师诵经,也不必另取法名。”
“那怎么行?”
“对不起,契约的内容就是如此。”速见说完之后,脸上露出愉快的微笑。“如果您不同意的话,也可以选择毁约,我们当然不会有任何形式的损失。”
佐知子沉默不语。
“丧礼当中不须设置佛桌。敝公司会另行准备形式庄严的供桌,方便遗族拜访供品,跟一般人常见的佛桌有些差异就是了。”
“意思是没有法师诵经,也不必烧香?”
“是的。敝公司安排的丧礼绝对不必佛教丧礼逊色。献花的时候,会场四周的照明会全部熄灭,只留一盏聚光灯照在往生者的遗照上面。”
佐知子听得瞠目结舌,速见却无视于她的嫌恶。
“献花结束之后,由往生者的遗族在棺木四周钉上钉子,然后棺木就会咻的一声下沉。”
“什么?”
速见眯起双眼。
“套句舞台剧的说法,就是凭空消失的意思。”
“可是家里就这么点打,哪来的空间搭设舞台?”
“我说田中太太。”速见露出微笑。“您刚刚都没听我说明吗?丧礼的会场不在这里,而是在葬仪社附设的灵堂。”
这也是契约的条文之一,速见不忘补上一句。
“既然是条文之一,我也不便多少什么。可是如此轻率的手法……”
“白纸黑字写在这里,我们也只能照着契约跑。”说到这里,速见的脸色突然一沉。“这样子底下的人也比较好做事。”
佐知子感到背脊一凉。她突然担心起不在身边的两个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在担心什么。
“等一下我们会将您先生的遗体运回去。对了,从遗体的净身、着装一直到入殓都由敝公司负责,请放心的交给我们就好。守灵从晚上六点开始,不过灵堂并不会关闭,欢迎随时利用。灵堂旁边设有休息室以及准备室,方便遗族更衣梳洗。如果您想暂时住在那里,我们也随时欢迎,比较葬礼是入夜之后才开始,暂住灵堂也比较方便。”
“什么?”佐知子抬头看着速见。
“刚刚也跟您说过了,为了方便底下的人做一些准备工作,葬礼暂定在明天晚上六点钟开始。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建议的时间,如此以来上班族才能趁着下班的时候前来吊唁。至于入夜之后的采光问题,还请您不必担心,我们会沿路设置照面设施,一路从灵堂架设到墓地。参与送葬的亲朋好友手中也会拿着蜡烛形的手电筒——”
“我不要什么蜡烛形的手电筒。”
“对不起,契约内容如此。”
速见的脸上虽然挂着一丝微笑,却带着意思不容分说的霸道。佐知子强忍着心中的凉意,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好的,那我们就将您先生的遗体带走了。”
速见说完,示意两旁的年轻人开始动作。两人从车上取出担架,将丈夫的遗体抬了上去,直接送进车子里。年轻人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佐知子连送别丈夫的机会都没有。
“田中太太,明天灵堂见。”
速见恭恭敬敬的向佐知子行了一个礼,坐上车子离开田中家。
回到客厅的佐知子心中一片茫然,偌大的客厅只剩下空荡荡的床铺,以及黎明前特有的寂静。
丈夫已经不在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中。他被速见他们带走了。
佐知子突然觉得速见抢走了她的丈夫,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5
十月十七日当天,佛寺接到的第一通电话依然是讣闻。静信怀着不安的心情拿起话筒,田茂定市以沉痛的语调传达田茂广也不幸过世的消息。
“早上的情况就不太乐观,全身开始抽搐。我们赶忙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
静信黯然的请定市节哀顺变。
“谢谢副主持的好意。不过今年村子里出了那么多事情,我们直到现在才遭遇不幸,说起来也算是老天眷顾了。只是走的人不是我跟内资这种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人家,偏偏是年纪轻轻的广也,想想还真是造化弄人啊。”
定市的强作镇定让静信感到心痛。村子里一连死了许多人固然是事实,却不足以冲淡定市失去爱孙的悲痛,这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说法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连串的死亡的确也让幸存的村民不得不看开了生死的问题。静信明知如此,却只能空座在佛寺里面,任由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
印象中田茂广也是个高二的学生。静信常常出入田茂家,对广也并不陌生,定市和妻子阿清也常常带着他到佛寺帮忙。广也是个朝气十足又应对得体的好孩子,一想到他已经不在人世了,静信顿时觉得这种悲剧根本不应该发生。死去的广也当然有复活的可能,愈是知道他生前是个怎样的人,静信就愈是无法容许自己将复活的他再度推落墓穴。
静信闭上眼睛以双手掩面,这时桌上的电话再度想起。拿起话筒一听,原来是敏夫打来的。敏夫以平淡的口吻传达安森德次郎的死讯,既没有责怪静信的意思,也听不出任何的嘲讽之意。然而这却更加深了静信内心的罪恶感,他总是觉得敏夫似乎在质疑自己到底还要保持沉默到什么时候。
“刚刚是不是有电话打进来?”
光男站在办公室的门外发问。静信点点头。
“定市家的广也,以及安森家的德次郎过世了。”
“原来如此。”光男的语气透露出对生死的达观,不一会又摇头叹息。
“副主持,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哪种情况?”
“德次郎先生是治丧主委,如今他不幸过世,照理说应该优副主席定市先生暂代职务才对,可是定市先生……”
静信点点头,他明白光男想说什么。定市家里也发生不幸,无法暂代治丧主委一职。
“丸安家又跟安森家同宗。”
光男面露难色的看着静信,静信也显得十分为难。依照村子里的惯例,定市之后就是木料厂的安森一成;可是丸安家跟安森家算是同宗,举行葬礼的时候都必须坐在丧主的位置,自然无法担任治丧主委。同样的,田茂家的分家也不能暂代主委一职。在静信的印象里面,这种尴尬的情况还真的是头一遭遇上。
“我去跟父亲商量看看,顺便将德次郎先生的不幸转告父亲。”
“也只能如此了。”光男有些落寞。“住持的行事作风向来温和,上次却说什么也要坚持前去探望老朋友。如今德次郎先生不幸过世,住持一定会十分难过。”
静信点点头,带着沉重的心情前往偏房,将德次郎过世的消息告知病床上的父亲。正坐在床上看书的信明抬头看着静信,轻轻的“嗯”了一声,既没有难过的样子,也不悲叹于老友的骤逝。看到这种反应,静信更加印证了上次父亲是去跟德次郎诀别的猜测。
“除此之外,定市先生家里的广也也不幸过世。在这种情况之下,应该由谁来暂代主委一职?”
信明低头想了一下,旋即要静信去找竹村家的吾平老人商量看看。静信虽然在内心对父亲的决定感到一丝讶异,却还是若无其事的跟信明闲聊了几句之后,才起身离开偏房。还没走回办法事,静信就被脸色大变的美和子拦了下来。
“静信,听说德次郎先生——”
静信点点头。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连田茂先生的孙子也过世了?”
“是的。”
“你呢?你打算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静信摸不着头绪。
“我打算怎么做?”
脸色发青的美和子把静信拖到附近的房间。
“你会去吊唁吧?不能不去吗?”
静信脸上闪过一丝迷惑。
“当然要去。”
“这阵子寺里已经够忙了,不能请其他佛寺帮忙吗?鹤见师父病倒了,寺里面只剩下你跟池边师父两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替两家人办丧事?”
“所以父亲才要我去跟两边的遗族讨论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将时间错开,不要挤在同一天。”
“这样子对往生者太失礼了,还是请其他佛寺帮忙吧。我倒觉得这么做才算是合情合理。”
静信以不解的眼神看着母亲。美和子似乎有些心虚,刻意避开静信的视线。
“我并不是不让你去,也知道你非去不可。不过……”
静信打量着欲言又止的美和子,只觉得一股凉意直窜脑门。
“安森家的人全都过世了,如今连田茂家也要办丧事。德次郎和定市生前帮了佛寺不少忙,我也不是不知道感恩的人,可是你这几个月来成天忙进忙出的,真的需要休息了。”
“妈。”
“晋山式拖了那么久还没举办。”说到这里,美和子终于哭了出来。“如果你有个什么万一,叫那些信众该何去何从?万一他们决定从总本山迎立住持,那我还不如……”
静信强忍心中的无奈。
“……我会格外注意自身的安全。”
“可是万一真的是传染病……”
“放心,我会特别小心的。我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明白母亲的焦虑,绝对不会做出让大家担心的事情。”
试着安慰哭成泪人的美和子之后,静信先一步回到办公室。心中的无奈一下子扩散开来,让他的心情跌落谷底。
没有兄弟姐妹的静信不忍心责怪美和子的自私。在静信出生之前,美和子必须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好不容易盼到静信长大成人了,后继无人的事实以及久卧在床的信明却又成为美和子新的烦恼。住持的妻子就像是佛寺的大掌柜,如今信明病倒、静信又至今未婚,也难怪村子里的信众会认为美和子是一个失职的老夫人。
静信很明白美和子也跟自己一样受到众人的期待。信众的期待虽然不能称之为压力,然而当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的时候,无语的期待就会变成无言的压力。静信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这点。
然而美和子的反应却也让静信感到大失所望。如今村子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你却只想到佛寺的延续、只想着自己的立场。即使明白自己不该如此苛责美和子,静信却按捺不住内心对母亲的失望。
没错,静信不是美和子,这点他比谁都清楚。美和子不明白事情的真相,只能凭空猜测,却又找不出证实内心猜测的方法。人与人之间看似亲近,其实却是互相隔绝的。静信能够体会美和子的感受明确又对她的自私感到不快。或许这就是静信的傲慢吧?即使知道不该如此自私,现实情况却逼得自己不得不自私了起来,美和子的处境令人同情。就某个角度而言,静信对美和子的理解的确失之偏颇。
(可是……)
静信就连自己都不了解了,又怎能奢望自己去理解别人?
直到现在,静信还是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寻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别人不会跌跤的地方跌了一跤。他深爱着美和子以及敏夫,然而对于他们两人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作出的行为却无法谅解,这也让他感到不可思议。
(最难以理解的人,或许就是自己吧。)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杀死弟弟。不知道事情还不只如此,他甚至不知道弟弟为什么要跟在身后。
他不了解生前的弟弟,更不可能了解弟弟死后的行为。事实上他根本无法确实的描绘出成为尸鬼之前的弟弟到底有着怎样的轮廓。
(我对世界的认知,仅仅是扭曲的镜面所映照出的扭曲认识的大集合罢了。)
静信所认识的“美和子”,不过是他内心希望母亲所呈现出来的形象。每当他想起美和子,不过是名为美和子的幻觉罢了。
每当他想起弟弟,就会想起隐藏在麻布之下的人体曲线。麻布之下躺着一具饱受催促的遗骸,奇怪的是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幅血淋淋的画面。
或许静信根本从未见过真正的美和子。
或许他别过头去,不认目睹弟弟的遗骸。
化为尸鬼的弟弟看不到意思伤痕,唯一的不同是血色尽失,与其称之为复活的尸体,还不如幽鬼要来的恰当。不过弟弟很明显的拥有实体,这点又跟栖息于山野之间,虚无缥缈的恶灵有所不同。
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夕阳西下的绿野,他攻击了挚爱的弟弟。手中拿着一把铲子,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仿佛借着致弟弟于死,来掩饰自己的行为。
严格说来,他没有那一瞬间的记忆,只记得早已陷入疯狂状态的意识,意欲毁灭一切的冲动,交织着一次又一次却是而又残酷的手感。
沾满血迹的遗骸只留给他冷漠的印象。草地上到处是块状的血糊以及赤褐色的铁锈,这一幕对他而言格外的清晰。他还记得将弟弟的遗骸拖入草丛时,从手上传来的那股沉重感,以及转身离开草丛时的那种不真实感,不过这两者感觉都十分模糊。所以若要他勉强说出弟弟生前最后的形象,恐怕只剩下遭到袭击之后、慌忙回头的那一幕而已。
他拿出那一幕仔细端详,试着检视回过头来的弟弟是否充满了对自己的憎恶、遭到背叛的怨恨、以及对命运的哀叹,最后却一无所获。空洞的双眼只看得到惊讶的神色,就像尸鬼一样毫无实感。在这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弟弟眼中充满杀意近似发狂的自己。
——为什么?
他询问弟弟眼中的人影,却得不到任何回答。人影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嘶声大喊,然而这个声音并不存在于记忆中。事实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正在叫喊,或许他只是张大了嘴巴,将手中的凶器用力挥下罢了。
(对于每个人来说,世界上都没有绝对的真实。)
人是愚昧的。
所以才会被幽禁在黑暗的混沌之中。


6
除了一望无际的黑暗,阳台上面没什么好看的。笃志独自蹲在这个用来晾衣服的阳台,吐着烟圈的他将烟灰弹入从酒店里面顺手带出来的空罐。
不知从何时开始,笃志总是在入夜之后躲在阳台上面,将手中的烟灰弹入啤酒罐里面,这似乎已经成为笃志的抽烟习惯了。二十几岁的他其实犯不着跟以前一样躲在暗处抽烟,不过祖母浪江对烟味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迫使他还是维持多年来的习性。
一想到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笃志顿时觉得不是滋味。他不喜欢看祖母的脸色,偏偏浪江是个很唠叨的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提醒笃志抽烟的害处,到最后甚至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责怪笃志不该为了抽烟牺牲自己的健康。不过最让笃志无法接受的,还是祖母叫父亲出门的做法。祖母会当着父亲的面职责自己,说什么翅膀硬了就想飞、完全不把她这个当祖母的放在眼里,演变到最后,笃志总是躲不过父亲的一顿毒打。
(死老太婆。)
笃志的生活没什么乐趣可言。打从出生以来,笃志的人生就一直在走下坡,知道现在依然如此。这阵子村子里的丧礼特别多,认识的人接二连三的死去,或是突然迁居他处,甚至连送货的人都换了好几个。笃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父亲却不这么认为。父亲是个不喜欢变动的人,习惯将所有的事情加以规划,一旦哪个人或是哪件事触犯了他的规则、甚至是脱离了心中的常轨,就会让他变得特别易怒。通常在这个时候,父亲总是会将心中的怨气出在笃志身上。
笃志并不在乎村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态度触犯了父亲的禁忌,才会把笃志当成出气筒。更惨的是如果松村在这个时候犯错,父亲还会把这笔帐算在笃志的头上,这时母亲就会开始向父亲抱怨笃志的不是,连祖母也赶来凑一脚,弟弟和妹妹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站在一旁隔岸观火。父亲看看笃志的弟妹,再看看这个不成材的大儿子,更是止不住心中的怒火。所以对笃志而言,全家人都是对他落井下石的凶手。
(我就算药死,也要先宰了他们再说。)
如果身边少了父亲、母亲、祖母以及弟妹,不知道会变得多么愉快。到时笃志就会把店里面所有的钱带在身上,离开这个村子、离开这个鬼地方。每次一想起这个梦乡,笃志就不由得快乐了起来,同时又对只能想象的自己感到十分无奈。每当试着在内心描绘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就会看见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干脆横下心来,亲手做个了断算了。
莫名的快感充斥脑海,实现梦想的渴望以及不可能实现的自觉在内心交错,一股邪恶的欲念从心底浮现。或许笃志只是很享受这种几乎让自己四分五裂的奇妙感觉罢了。
情绪高昂的笃志不经意的打量眼前的夜景。阳台下方就是店面旁边的小路,小路的另一端是酒店的仓库,最里面则设有直接通往二楼的阶梯。夜景没什么好看的。以前偶尔会有迷路的野猫跑进去,不过笃志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野猫了。
虽然没看到野猫,却听到脚步声传来。高跟鞋的声音,踩在地上格外清脆。笃志往前探出身子,从栏杆的缝隙往下看。一名女子正站在小路的入口处,朝着小路的尽头打量一阵子之后,突然抬起头来。
“……晚安。”
女子露出微笑,看起来比笃志大上几岁。她的打扮十分奢华,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上流社会的气质,一点都不像村子里的人。笃志连想都不用想,就已经猜到对方的来历。
“好久没在晚上遇到人了。”女子走到阳台的正下方,抬头看着笃志。“是上面做什么?”
“没什么。”笃志的回答十分小声。
“村子里的人好像很早就休息了。”
“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不敢在晚上的时候出来。”
“真的吗?”女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你好像不怎么害怕嘛,真勇敢。”
“那当然。”笃志也微笑以对。
“愿意下来跟我聊天吗?”
“你上来好了,从后面的楼梯上来。”
“可以吗?”
笃志点点头,得意地咧嘴大笑。没错,晚上一点也不可怕,那个女的也没什么威胁性可言。她看起来只是个柔弱无力的妙龄女子罢了。
——没错,一点也不危险。
“有危险的人是她才对。”
笃志喃喃自语,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7
皎洁的月光洒落一地,黑暗笼罩在树林里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净是黯淡的阴郁。
走下山坡的奈绪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夜色中的山丘树林,以及明亮的夜空。晚风吹得鬓发动摇,寂寥的景色处处透露出秋天的气息,奈绪却一点也感觉不到晚秋特有的寒意。苍茫的黑暗失去应有的颜色,自从在山中的废弃小屋悠悠转醒之后,奈绪的世界也同样失去了应有的光彩。
垂头丧气的奈绪慢吞吞的走下山坡,沿着熟悉的林中小径来到北山的一隅。途中碰到了几只野狗,奈绪听到几声带着威吓意味的低吼,却未遭到袭击。那些野狗只敢远远地发出警告,根本不敢接近奈绪。
连野狗都对自己敬而远之。自我解嘲的奈绪走出树林,远远地眺望灯火通明的屋子,那个令人怀念的家。
奈绪突然停下脚步。屋子的门口挂着好几个灯笼,白色的灯笼上面写着斗大的“严制”。难道——奈绪不由得紧抓自己的衣领。难道德次郎死了?
(……爸爸。)
奈绪头也不回的跑进树林。小进、干康、节子,他们都没有醒过来。德次郎会复活吗?他会醒过来陪在自己的身边吗?
别傻了,奈绪心想。她的家人全都没有醒过来,德次郎一定也会抛下她,到另一个世界跟干康他们团聚。
安森奈绪是被舅舅和舅妈抚养长大的。亲生父母在她六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从此音信全无,小小年纪的她只得前去投靠舅舅。不过奈绪跟舅舅的感情并不好,虽然舅舅和舅妈并未虐待她、更没有排挤她,奈绪却十分清楚他们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奈绪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也需要一对无条件接纳她、爱她、宠她的父母,干康刚好满足了她这方面的需求,让她拥有深爱自己的丈夫、儿子,以及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的公公和婆婆。奈绪将节子当成自己的母亲,也视德次郎为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想把他们一起带过来。
(可是……)
豆大的泪珠滑下脸颊,奈绪却感受不到泪珠的冰冷。
小进、干康和节子都没有醒来,德次郎恐怕也不会苏醒。奈绪所拥有的“死而复生”的因子,是当年离她而去的亲生父母所赐予的,是那对沉溺于酒色财气之中、最后犯下诈欺案件亡命天涯的男女所留给她的邪恶因子,所以奈绪才会变成这种邪恶的生物。
——奈绪,这不是你的错。
奈绪希望得到干康他们的安慰,遗憾的是他们并不具备苏醒的特质,身上没有邪恶的种子,所以不会变成这种以杀人当成生存手段的生物。干康他们全都安详的闭上双眼,永远的告别这个世界,前往另一个不知名的乐园,另一个永远拒奈绪于门外的地方。
想到伤心处,奈绪不由得伸手拍打周围的树干。手掌被粗糙的树皮刮得伤痕累累,奈绪却丝毫不以为意。这种小伤过一阵子就会自动痊愈,奈绪永远等不到安息的时刻。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冲出树林的奈绪看见丸安家的灯火,木材堆积场的一景一物都跟夏天的时候一样,井然有序的原木堆放在广场的角落,卡车以及堆高机的胎痕清楚的印在地上。
奈绪听不见虫鸣,也闻不到如茵绿草的香气。没有迎接祖灵的火堆,更没有齐聚一堂的亲戚饮酒作乐的喧哗。
(当初是我邀请他到家里来的。)
之后那名男子的确依约造访奈绪的家,不过是在深夜的时候,而且还带着另一名中年人。那个相貌猥琐的中年人就是后藤田秀司。
(都是那个家伙害的。)
要是他没来的话……不,要不是自己傻傻的邀请正志郎前来做客,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他的母亲也没有醒来。)
这是奈绪唯一的安慰。秀司的母亲死了,而且是死在亲生儿子的手上。羞愧和罪恶感占据秀司的内心,让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之后那个肮脏龌龊的家伙袭击了奈绪,硬生生的将她从那个温暖的家抽离出来。
(这一切都是那个家伙造成的。)
德次郎恐怕也不会醒来。奈绪的家人都不具备邪恶的因子,所以才会抛下她安安稳稳的离开这个世界。
奈绪憎恨赋予自己这种因子的父母、憎恨正志郎、憎恨秀司,同时也憎恨自己。
除此之外。
噙着泪水的奈绪俯视脚底下的丸安家。
(当初邀请正志郎的人除了我之外,还有小淳。)
一样的起点,不一样的结局。小淳依然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舒舒服服的睡在床上,依偎在丈夫的身边。
(太不公平了,小淳。你一定也觉得对不起我吧?)
奈绪看着主屋一旁的小屋。
(你一定也很同情我的遭遇吧?)

[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8-9-29 15:17 编辑 ]


第十一章


1
十八日的早晨,前田元子发现丈夫死在床上。
元子呆呆的坐在床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不容易想到必须找人帮忙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身影还是自己的闺中密友。于是神情恍惚的拿起话筒,拨通了电话给加奈美。
犹在睡梦中的加奈美被电话声惊醒,强忍着头疼拿起话筒。昨晚一时兴起跟店里的酒客干了不少杯,现在除了要命的头痛之外,肠胃的不适更让她感到恶心。
无视于加奈美的狼狈,电话另一头的元子忙不迭的开始说话。
“加奈美?我先生不太对劲。”
元子的声音十分虚弱,没什么活力。
“不太对劲?”加奈美打了个大哈欠。
“嗯,好像死了一样。”
听到元子的回答,加奈美顿时清醒了过来。
“你、你说什么?”
“好像死了一样。”
元子的语气缺乏真实感,似乎一点都不紧张。
“元子,不要乱开玩笑。”
元子平淡的语调将加奈美的瞌睡虫一扫而空。如果前田勇真的死了,元子的反应未免也太过平静了点,加奈美突然感到难以言喻的不安。
“元子,请其他人来听电话好吗?”
“大家都还在睡,不知道婆婆起来了没有?我想大概还没有吧,时间太早了。”
“你还没通知其他人吗?”
“对啊。”
元子的语气就像在跟朋友闲话家常,却欠缺了一股活力。宛如薄冰一般的冷静,仿佛随时会引爆的不定时炸弹。
“元子,我马上过去一趟,记得出来帮我开门好吗?”
“谢谢你,加奈美。”元子无力的笑了一笑。“我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元子的说话声中断得十分突然,加奈美突然有种山雨欲来的不详预感。
“元子,你听我说!我马上过去一趟,你不要胡思乱想!知不知道?”
“嗯。”元子的语气跟个孩子一样。加奈美挂上电话,马上又拿起话筒打到医院。拿着话机的她一边跟敏夫转述元子说过的话,一边手忙脚乱的换上外出服。
“怎么回事啊?”
母亲阿妙也起来了。
“醒来得真是时候,帮我联络下外场的治丧主委好吗?元子的先生好像去世了。”
阿妙张大了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拜托你了,我要到元子那里帮忙。”
不等阿妙回答,加奈美立刻夺门而出。清晨的小路覆盖在薄薄的晨雾之中,赶到前田加之后,加奈美发现元子正蹲在玄关前面,一张脸深深地埋在两膝之间。
“元子!”
泪眼模糊的元子抬起头来。
“加奈美,我……”
“没事,我了解。”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才好……”
元子抓着加奈美的衣袖,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加奈美只得轻拍元子的背心,试图平抚她的情绪。
“不用担心,尾崎院长马上就来了。你婆婆呢?”
元子摇摇头。加奈美不知道这个动作代表元子的婆婆还没起床,抑或是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我来告诉她好了。”
加奈美正想走进屋内,却被元子一把拉住。
“加奈美,怎么办?阿勇死了,变成不归人了。早知道他会死,就不应该让他踏进家门。”
加奈美眉头一皱。
“……元子?”
“我还有两个孩子要养,阿勇却在这个时候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才好?”
“元子!”加奈美抓住元子的肩膀。“你振作一点。用不着担心这种事情,先冷静下来再说。”
“可是……”元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加奈美一把打断。
“别可是不可是了。茂树和志保梨呢?赶快把眼泪擦干,陪在两个孩子的身边吧。”
一听到两个孩子的名字,元子立刻止住了泪水。加奈美坚定地点点头,好不容易才让元子激动的情绪恢复平静。
“两个孩子可能已经被吵醒了,你快点去陪他们吧。”
元子点点头,再度恢复坚毅的神情。加奈美松了口气。孩子是元子的全部,现在唯有搬出两个孩子,才能让元子坚强起来。
“快点去吧。”
元子闻言,立刻转身跑进屋内。松了口气的加奈美开始低头思索了起来。乱了方寸的元子连说话都失去了逻辑性;可是在那些只字片语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含义?
带着一丝疑惑走进屋内,正好碰见才刚起床的登美子。
“外面在吵什么?”
“对不起,打扰您了。元子刚刚打电话给我——”
“你是加奈美吧?什么电话?”
“元子在电话中说阿勇不太对劲。”
“什么?”
脸色大变的登美子慌慌张张的走进屋内的房间,跪坐在一床棉被旁边不断的喘气。
“——阿勇!”
跟在登美子身后走进房间的加奈美偷偷地打量床上的阿勇。微张的双眼、微张的嘴巴,以及如白蜡一般毫无生气的皮肤。没有呼吸,也未曾眨眼,看来阿勇真的死了。
“元子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
登美子突然转过身来。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为什么第一个通知你这个外人?”
“元子已经乱了方寸,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我叫醒?阿勇可是我的儿子啊!”
“尾崎院长马上就来了,请先冷静下来。”加奈美试着安抚登美子的情绪,然而登美子涨红的脸颊却看不到失去爱子的悲伤,反而充满了没有在第一时间被告知的愤怒。眼看着登美子恨不得立刻冲到二楼斥责元子的模样,加奈美连忙好说歹说的将她挡了下来。好不容易听到敏夫的声音从玄关传来,加奈美顿时松了口气。
将阿勇交给登美子和敏夫之后,加奈美走上二楼。元子坐在孩子的房间里面,两个孩子都还没醒来。
“尾崎院长来了。”
听到加奈美的声音,元子点点头。替志保梨盖好棉被之后,元子慢慢地走出房间。
“你还好吧?”
元子点点头,拭去眼角的泪水。
“对不起,我一时慌了手脚……”
“怪不得你,别放在心上。”
元子叹了口气。
“我该怎么告诉两个孩子?”
“嗯……”
“婆婆起来了吗?”
加奈美点点头,一屁股坐在最上面的阶梯。
“我把事情告诉你婆婆之后,她看起来似乎也大受打击,如果她等一下说了些什么,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她失去了儿子,你失去了丈夫,这件事对你们来说都不好过。”
“嗯,我明白。”
元子叹了口气,坐在加奈美的身边。
“阿勇的身体不好吗?”
“嗯,可是我先生不喜欢上医院,婆婆对医院更是没什么好感。上次我请尾崎元子到家里来看诊,之后阿勇就不曾去看医生了。”
“原来如此。”
简直跟元子的公公岩佬的情况一模一样,加奈美不由得心想。
“加奈美,最近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说法。”
“什么说法?”
元子压低了声音,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有人说村子里爆发了某种传染病。”
“你是说这个吗?嗯,我也听说过。”
“是真的吗?我先生该不会是被公公传染的吧?”
“元子。”
“万一连两个孩子都被传染……”
“元子,你想太多了。”加奈美握住元子的手。“没错,村子里的确有这种传言,而且一连串的死亡令人不由得怀疑传染病的可能性,不过传染病都是可以预防的,只要做好个人以及环境卫生就好。所以不管是不是传染病,只要我们提高警觉,相信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
“要不然还能怎样?你现在一定要帮助茂树和志保梨度过这一关,所以,要在孩子面前坚强起来,让他们知道怎么做才能保护自己,在才是做妈妈的应尽的职责。”
“说的也是。”
元子低垂着双眼,仿佛在犹豫什么。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看着加奈美。
“大家都说自从兼正搬来之后,村子里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
“你错了。”加奈美刻意加重语气。“兼正搬来之前,山入的那三个人和后藤田秀司就已经死了,跟外地人没有关系。”
“可是我听说兼正那些人好像罹患了什么怪病。”
“他们的疾病不具传染性,反而还要担心会不会被其他人传染呢。”
“可是……”
“那种怪病好像跟免疫系统有关,很容易从其他人身上感染疾病,而且一旦染病,就很难痊愈。听说兼正的男主人也很担心他的家人会不会罹患这种传染病,所以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的吗?”
加奈美点点头,将她从酒客那里听来的传闻全都告诉元子,其中也包括了水口的伊藤郁美所闹出来的笑话。
“不会吧?”
“兼正的男主人气得像什么一样。郁美叫他让老婆和女儿出来跟大家见面,他不但当场拒绝,还担心老婆和女儿会被其他村民传染呢。”
“原来如此。”
元子松了口气,内心的不安终于消失了。她握着加奈美的双手表示谢意,面带微笑的加奈美拍了拍她的手背,起身走下楼梯。
看着加奈美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元子又坐了下来,“丈夫已经死了”的念头再度浮现。阿勇走了,抛下元子一个人走了。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恶鬼。”
岩佬死了,阿勇也跟着死了,像是岩佬带走阿勇似的。死亡不断的蔓延,就像传说中的恶鬼。
(我想太多了。)
世界上根本没什么恶鬼。
(可是……)
元子凝视着虚空的一点。肆虐全村的某种“东西”不断的将村民带走,那种“东西”来自村外、来自枞树林、来自基地。或许有一天,“它”会将两个孩子从元子身边带走也说不定。

2
“又有人死啦?”
清美拿着咖啡杯的左手停在半空中,苦着一张脸看着身旁的律子。
“这次又是谁?”
“前田勇,好像住在下外场。”
“不认识。印象中前阵子也有个姓前田的人过世,还是院长开的死亡证明呢。该不会是那个人的亲戚吧?”
“这就不太清楚了。少夫人的情况一直未见好转,院长也真是辛苦。”
“可不是吗,现在根本不是出诊的时候。少夫人的情况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变化。院长似乎在尽力维持她的生命,不过从院长的表情看来,好像没什么希望的样子。”
清美叹了口气。
“没办法,发现得太晚了。不过若真是那种怪病,少夫人也撑蛮久了,大概是院长一直不肯放弃希望吧?”
“嗯。”
律子点点头,并崎聪子刚好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早啊。”
聪子礼貌性的回答清美的问候,两只眼睛在休息室里面扫了一圈。
“小雪来了吗?”
“还没来,怎么了吗?”
“小雪昨天是不是轮休?”
律子点点头。医院里的护士自行排定了轮休时间,每两个星期休假一次,昨天刚好轮到小雪。
“她说想回老家看看,前天晚上就出门了,直到昨天都还没回来。我还以为她直接来上班了呢。”
律子跟清美互望一眼。
“她还没来上班,我们也没接到她的电话。既然昨晚没回来,应该是打算直接来上班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不过……”
聪子感到一丝不安,律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早会时间,小雪依然没有出现。
“大概是舍不得回来吧?”
清美一派轻松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却十分僵硬。挂号时间开始,还是不见小雪的身影,聪子忍不住打了通电话到小雪的老家。
接起电话的人是小雪的母亲。聪子询问小雪目前人在何处,电话另一头却传来令人讶异的回答。
“小雪已经回去了。”
“什么?可是她没会宿舍,也没到医院上班啊。”
“这怎么可能?那孩子昨晚——呃,大概十点左右就回去了,还说今天一大早要去上班呢。”
聪子感到心中一凉。小雪的老家离外场并不算太远,大概只有两个小时不到的车程,如果她真的昨晚就出发的话,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回来。小雪一定出事了,聪子心想。
“小雪怎么了?”
才刚挂上电话,难掩不安的律子立刻开口询问。聪子摇摇头,她觉得自己的双腿不断的发抖。
“小雪昨晚就离开了,一定出了什么事。律子,现在该怎么办?”
律子的脸色十分苍白,旁边的清美和其他护士也变了脸色。
“会不会是出车祸……?”
“不知道。小雪的妈妈说要打电话到亲朋好友家找人,如果还是找不到,就要报警了。”
“这……”
律子轻轻地抱着自己的双臂,她觉得十分不安。说不出来的恐惧浮现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这时敏夫从二楼走了下来,距离挂号开始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啊,院长。”
聪子冲到敏夫面前,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的向敏夫报告。
“我知道了。”敏夫的回答十分简短。
“院长,现在该怎么办?万一小雪真的出了什么事……”
敏夫点点头,心不在焉的模样,让聪子碰了一鼻子灰。丢下愣在原地的聪子,就转身走进看诊室。
“……院长真无情。”
安代拍拍聪子的肩膀。
“少夫人的病情那么危急,院长一颗心都悬在她身上,你就别怪罪院长啦。”
“可是小雪从来没有无故旷职,如今她下落不明,院长好歹也关心一下吧?”
“院长满脑子都是少夫人的病情,加上这阵子他也累了,你就多体谅体谅他,别跟院长生气啦。”
“是没错啦,可是……”
聪子十分忿忿不平,就连安慰她的安代也觉得难以释怀。她觉得聪子说的没错,敏夫的反应真的十分无情。医院里的同事突然失踪,就算再怎么疲惫,也不该如此冷漠。
“院长一定是太过疲倦了。”律子替敏夫说话。“我想他的体力已经快到极限了吧?”
“……或许吧。”
聪子小声的回答,闭上嘴巴不再说话。在场的其他护士也都沉默不语,面对这种情况,她们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3
前田勇的死讯也传到了他任职的农会。
清水一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又来了”。事实上这阵子的他内心充满了不信任感,这种感觉起源自许许多多的日常琐事,一连串的怀疑加上一连串的不安,造就了一连串的不信任感。
举个例子好了。清水停下按着计算机的右手,抬头看着入夜之后的办公室。外场农会信用部,乍看之下跟地区性银行或是信用合作社的分行没什么两样。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办公室里面还坐着好几个行员,一举一动直接却难掩散漫的气氛。
除了农会和邮局之外,村子里没有其他的金融机构,家家户户都在邮局开户,农林业者机会都有农会的账户。在农会的组织运作之下,原则上农林业者都必须在农会开立账户,不过邮局的账户还是比农会要来得好用,因此村民习惯同时拥有两个账户,将存款分别存入农会和邮局。这种做法行之有年,农会和邮局也因此得以共存共生,然而情况却在这阵子产生了变化。
有些人习惯将农会事业部拨下来的款项转存邮局的户头,每个月再将必须支付的还款金额汇到农会的账户,这阵子却经常出现扣款滞纳、甚至是根本扣不到款项的现象。金额虽然不大,人数却有日益增加的趋势,遭到冻结的账户也不在少数,其中又以非农会成员的账户最为常见。不过这毕竟算是小事,不足以对农会的信用业务造成影响。
除此之外,清水又想到另一个例子。这里是农会信用部的办公室,同时也是保险部门的窗口。保险部门的职员经常在村子里做家庭访问,向农会成员以及非农会成员兜售保险,又是还会兼做收款的动作。然而自从入夏以来,大批村民举家搬迁,保险部门的职员非但找不到保险人,更收不到每个月的应缴款项。而且搬家之前完全没通知一声,搬家之后更是连个电话也没有,这些突然消失的客户让三个外务人员叫苦连天。不过平心而论,这也算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琐事。
办公室的职员减少了许多,或许这也不算什么。襄理辞职了,几个同事也辞职了,还有一个同事不告而别。不足的人力虽然获得补充,办公室里面却有一般的职员都是新面孔,工作效率自然大打折扣。这也是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得留下来加班的原因。
留下来加班不是因为工作做不完,主要还是为了协调各部门之间业务衔接的小问题。外场农会不希望这种流程不顺的状况让外界得知,否则总行一定会派人强行介入。强烈的排他性存在于每个职员的心中,再加上问题真的不大,大家都希望关起门来自行解决。
另一种让清水感到不安的事情,就是一连串的死亡。清水的女儿在今年八月中过世,之后村子里的讣闻几乎可说是漫天飞舞,每天总会听到住在哪里的某人又死了的消息。清水曾经质疑过这一连串的死亡是否正常,当时却换来同事的讪笑以及同情。大家都认为失去爱女的清水太过神经质了。不过入秋之后,同事们就渐渐笑不出来了,同情之色也慢慢的从他们脸上消失。
清水总是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却一直挥不去被同事孤立的感觉。办公室在十月初重新调配位置,结果清水的座位被移到墙边,与其他同事互动的机会明显减少了许多,甚至连女职员在帮大家倒茶的时候,都会刻意的将清水的杯子跟其他人分开。突然出现在茶水间和洗手间的消毒药水,从清水手中接过资料文件的同事脸上惊疑不定的神情,都印证了清水心中的疑虑。
还记得办公室的同事将“传染病”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这阵子还多加了一个“新种的”形容词。每当有人说出这个词汇,所有的职员都会斜眼打量清水,然后噤口不语。
清水觉得大家都在躲着自己,或许他们认为死了女儿的清水也受到感染了吧?
不断累积的异样感、小小的不快以及异常的现象,这一切的一切都在清水和其他人之间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高墙。遭到排斥、遭到拒绝,对身边的人事物充满了不信任感,失去归属的清水觉得自己像个孤儿。
(……为什么?)
清水不过是失去女儿罢了。刚升上高一的女儿突然骤逝,幸福美满的家庭顿时出现了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清水认为自己是这场悲剧与灾难的受害者,周围的人却将清水视为加害人。痛失爱女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自己害得遭受这种待遇?
一切都走样了,这就是清水的感受。村子里一定出事了。有人将不正常的现象归咎于传染病,清水却这么认为。若女儿真的是死于传染病,为什么自己得以幸免于难?为什么妻子和父亲依然健在,一点毛病也没有?
不过在另一方面,清水也很清楚传染病是唯一的解释。今年的丧事实在太多了,失去女儿的清水比其他人更能感受隐藏在表现之下的危机。接二连三的猝死显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再不采取对策的话,这个村子迟早会走上灭亡的命运。
自从入夏以来,村子就透露着不对劲。
(兼正……)
没错,所有的怪事都发生在他们搬来之后。深夜的卡车、独特的豪宅、小惠死前曾经爬上兼正门前的山坡。
清水承认自己的推论太过荒谬,然而无可否认的,心中的这股疑惑的确是与日俱增。
自己所承受的痛苦全都是兼正那些人造成的。不知道为什么,外地人带来灾厄的念头一直在清水的脑中盘旋,挥之不去。

4
出席田中良和的丧礼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丧礼。不同的是有些人直接将内心的讶异表达出来,有些人选择沉默,不过这都让丧主席上的佐知子感到坐立难安。两个孩子依然不谅解佐知子的做法,这也让她觉得十分难堪。
仪式的进行完全按照速见当初的说法,丈夫的棺木被钉上钉子之后,就从灵堂的地板沉了下去,然后从另一个出口被送了出来。这种戏剧性的表演手法让佐知子感到不是滋味,踩在漆黑的小径踏上不熟悉的墓园,更是让佐知子十分不悦。
好不容易摆脱了列席者好奇的眼神,返回家中的佐知子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经历了一场大灾难,不过真正的灾难才刚刚开始。从明天开始,佐知子就得独自面对两个孩子——两个正处于反抗期的孩子。佐知子是土生土长的外场人,老家就在村子里面,家人却早已迁居他处。年迈的母亲选择跟搬到大都市的大哥大嫂同住,一想到来灵堂露个面就匆匆离去的大哥和大嫂,佐知子十分清楚自己不能依靠他们。母亲虽然对佐知子的遭遇十分同情,却被急着离开的大哥一把拉走,看来对她的处境也是爱莫能助。再加上母亲现在是靠老人年金和大哥每个月支付的零用钱过活,更是不用奢望经济上的援助。孤立无助的感觉浮上心头,佐知子不由得对死去的丈夫怀恨在心。
小薰看着狼狈的母亲走向寝室的身影。
(爸爸一直说他身体不舒服,偏偏妈妈就是不相信。)
一想到父亲直到死前都没受到妥善的照料,小薰不由得悲从中来。她觉得父亲没有受到应有的待遇,同时也对父亲的死因感到十分怀疑。
(……小惠的声音。)
那的确是小惠的声音没错。小惠宣告了父亲的死亡,结果父亲真的死在客厅。
坐在餐厅的小薰不由得全身颤抖,她不敢回到自己的房间。昨晚跟亲戚一起住在灵堂,让小薰暂时忘了恐惧——可是今晚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跟小昭挤一挤好了。)
拿定主意的小薰跑到弟弟的房间,发现小昭还是跟以前一样躺在床上发呆。
“小昭,我今晚想跟你一起睡。”
小昭点点头,不发一语。于是小薰将自己的寝具搬了过来铺在旁边,准备钻进被窝就寝。这时小昭突然开口。
“小薰,以后该怎么办?”
“什么东西该怎么办?”
“那些人。”
小薰打了个哆嗦。
“没什么好怎么办的,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更何况结城已经不在了。”
“可是爸爸是被小惠杀死的。”
“小昭!”小薰从被窝里面坐了起来。“不要再说了。”
“难道不是吗?一定是小惠干的。那些人发现我们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派小惠来杀了爸爸,就像他们杀了老大一样。小薰,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我们本来就不该多管闲事的。当初要不是你多事,结城和爸爸又怎么会……怎么会……”
又怎么会被他们杀死。这句话小薰实在说不出口。
“我们还小,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昭瞪了小薰一眼。
“那些大人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连我们都不采取行动,又怎能奢望那些大人会做些什么?”
“可是……”
“老大和爸爸都被他们害死了,为什么不还能这么冷静?”
小昭感到非常愤怒。大家都看不到重点,那些大人更是看不出事情的严重性。
“一定要想个办法,否则还会有更多人受害。”
“好啊,那你自己到结城的坟前,把木桩打进他的胸口啊!”
小薰钻进棉被,留下一脸错愕的小昭。
“我……”
我怎么下得了手。不过仔细一想,夏野的确有死后复活的可能性,说不定还会跟小惠一样攻击村民。
(不可能。)
夏野不可能复活,更不可能袭击他人。可是小昭比任何人都清楚,这种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如果夏野还活着,他一定会鼓励自己勇敢的站出来。小昭跟夏野相交不深,却也十分明白夏野是个看得到重点的人。他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这点跟事到临头才为止怯布的小昭大不相同。
——没错,夏野不是想把木桩钉入本桥鹤子的胸前,还说这么做才能防患于未然吗?如果夏野地下有知,一定很希望有人将木桩钉入自己的体内。慢着,说不定太迟了。夏野是星期日下葬的,已经过了两人的时间。
(老大一定希望我这么做。)
夏野绝对不愿让自己变成死后复活的恶鬼,更不希望跟小惠一样,变成到处攻击活人的怪物。
挖掘夏野的坟墓似乎是唯一的方法。将夏野的棺木拖出,然后钉上木桩。
小昭的眼前浮现出挖掘小惠以及本桥鹤子的坟墓的画面。自己真的做得来吗?少了夏野在一旁壮胆,搞不好还没开始动手,就被吓得一路从墓地跑回家了。
(万一又碰到了那家伙……)
在本桥鹤子的坟前遭到袭击时,小昭被吓得全身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小薰身陷险境。
就算没有碰到任何人,就算大着胆子把棺材挖出来,就算真的敲开了棺木,小昭还是不觉得自己有那种胆子将木桩钉进夏野的体内。夏野看起来比小昭勇敢多了,可是遭到袭击的第二天,他还是不讳言自己怕得要死。
关键就在这里,小昭心想。他没办法伤害夏野,更不可能伤害父亲。
如果夏野真的有死后复生的可能,父亲当然也不例外。父亲的遗体今晚才刚下葬,也就是说现在还来得及。夏野可能已经复活了,父亲却还没有。
小昭蜷缩着身子。
他不认为自己下的了手。
(可是除了这么做之外,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5
正在扫地的光男听到短暂的铃声。声音来自信明房中的唤人铃,光男连忙丢下手中的扫把,快步走进偏房。
“住持,有什么吩咐吗?”
病床上的住持点点头,看着床边的小桌。桌上放着一个白色的信封。
“请你、帮我、送信。”
听到信明急促而又段落分明的吩咐,光男恭恭敬敬的拿起桌上的信封。上面没有收信人。中风的信明可以用文字处理机慢慢打出信件内容,书写收信人的姓名对他而言却是天大的难事。
“请问这封信要送到哪里?”
“兼正。”信明回答。
“啊,我知道了。”
光男点点头表示了解,信明却频频挥手。
“兼正的房子。”
“兼正的房子?”
“该怎么、说才好?从外面搬进、来的人。”
光男一脸迷惑。信明的意思是指迁入兼正那块土地的外地人吗?
“不是沟边町的兼正,而是桐敷家?”
信明点点头。
“为什么?”
光男忍不住脱口而出,信明却没有回答。
“拜托你了、光男。”
光男带着满腹的疑惑回到办公室,写上收信人的姓名。桐敷家的男主人应该叫做正志郎吧?光男将信件附邮,回来的时候刚好遇见先一步进门的静信。
“副主持辛苦了,有件事要向您报告。”光男将那封信的事情告知静信。“住持找桐敷家不知道有什么事?”
静信一样大惑不解,他实在想不出父亲寄信给桐敷家的理由。趁着在信明床前请安的时候,静信提起了这件事,信明却说那只是普通的问候信。
“问候信?”
信明点点头,从此闭口不言。静信并没有说实话。信明根本没有问候桐敷家的必要,而且从他脸上凝重的表情看来,那绝对不是普通的问候信。
回到办公室的静信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父亲知道事情的真相?前往安森家探望德次郎的时候,信明显得格外冷静,前天接到德次郎的讣闻时,也没有特别感伤的模样,仿佛德次郎的死早在预料中似的。当时静信以为信明知道德次郎来日无多,所以才坚持要跟老友诀别;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搞不好信明早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甚至还知道桐敷家就是罪魁祸首,偏偏儿子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所以信明才只好代替静信采取行动?
(应该不会吧?)
静信摇头苦笑,久卧病榻的信明不可能察觉真相。静信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纯粹是迟迟不敢采取行动的自己感到不耐罢了。他对自己的犹豫感到心虚,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指责自己的不是。
处于半瘫痪状态的信明竟然特地写了那封信,任谁都猜得出来绝对不是普通的问候信。不过信明到底知不知道真相,他写那封信过去一定有什么目的。
连病床上的父亲都开始行动了,自己却躲在佛寺里面犹豫不决。信明觉得自己很没出息,他希望尸鬼永远从这个村子消失,不过这种消失应该是自然的,而不是人为的。
带着一颗沉重的心,静信前往那废弃的教堂。除了静信之外,白天的时候那里不会有其他人,即使是入夜之后,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访客。静信慢慢地坐了下来,整个人躺在长椅上。
天花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就是试着画上图案,恐怕也画不出有意义的形体。
(我到底算什么?)
流放荒野的他又算什么?
山丘到底是人间乐土、抑或是放逐之地?他到底是无辜的善人、抑或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手刃自己的亲弟弟?
他不得不试着回想。惨剧发生的那一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丰收之秋、万里无云的美丽晴空,山丘上的住民纷纷带着祭品前往神殿,感谢这一年的丰收。献祭的人群当中,也看得到他跟弟弟的身影。
一头肥美的羔羊,这就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祭品。他原本打算从弟弟的羊群当中选择一头适合的羔羊,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牧羊是弟弟赖以为生的工作,不是他的生计。他平常靠着种植谷物为生。发芽茁壮的谷物是大地的恩赐,秋天的收成更是天神赐予他的恩宠。
将弟弟豢养的羔羊当成祭品固然不对,以自己种植的谷物换取羊羔似乎也说不过去。为了报答神的恩宠,他觉得应该献出更好的祭品才对。
神赐予他生命,同时有赐予他食粮,他决定好好的报答神的好意,于是准备了超过一头羔羊价值的谷物。
发现他带着一袋又一袋的谷物前往神殿,弟弟显得十分讶异,不过听完他的解释之后,弟弟眯起双眼点头微笑。于是他与弟弟一起带着祭品走进了市镇。
然而神殿的智者却皱起了双眉。
按照规定,羔羊才能当成祭品。
他说出内心的想法,智者却无法理解。于是弟弟开口了。
我的哥哥想要将最好的东西献给天神,这是天神与哥哥订的神圣契约,并不是哥哥与神殿之间的约束。神殿的规定只是一种准则,哥哥准备的祭品绝对比羔羊更加昂贵。
智者褒奖弟弟的理性,带着他和弟弟的祭品进入神殿。两人的祭品并列在位于塔顶的祭坛之上。
过了不久,智者出现了,手上看不见他的祭品。智者面色凝重的告诉他,天神并不欣赏他的想法。
契约明定的祭品即是一头羔羊,为何如此小气?
他并不是小气,事实上他所准备的谷物早已超过一头羔羊的价值。他试着替自己辩白,却得不到正面的回应。
垂头丧气的他走出神殿。
天神为什么拒绝他的信仰?为什么拒绝他的诚意?
回家的途中,他买了一把新的锄头。购买锄头的原因纯粹是他原本的锄头已经不堪使用,至少在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找寻凶器的念头。
带着全新的锄头漫步街上,沉默不语的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遭遇。连天神都不能读出他的内心,还能奢望谁来了解他呢?他彻底的被这个世界排除在外,排除在看不见的鸿沟之后。
心情低落的他穿过森林,来到绿野。当他看到这片挚爱的绿地,莫名的冲到突然涌上心头。
他想大声嘶吼,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静静地举起手中的锄头。
然后朝着弟弟用力挥下。
弟弟转过身来,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软瘫在绿野之上。他讶异于自己的举动,同时意会到自己铸下的大错,开始似思忖可能遭受的惩罚。他会被冠上凶手的污名,被逐出这座山丘,永远告别这片原野,失去立足之地。没有弟弟的帮助,他根本无法在这个世界找到归属。
彻底的绝望促使他闭上双眼。他走到弟弟身边,一次又一次的挥动锄头,躺在地上的弟弟却一动也不动。
拔出弟弟身上的锄头,跪在尸骸旁边,他摇动弟弟的身体,抱起血肉模糊的尸骸,试图唤回弟弟的生命。然而弟弟早已气绝身亡了。他仰天而泣,将尸骸藏入草丛,独自一人回到家中。
现在回想起来,他根本不愿意接受弟弟的死亡,所以才会将尸骸藏入草丛。他试图借着远离尸骸的行为,来远离弟弟的死。当天晚上,他在家里等着弟弟的回来,第二题早上还向来访的邻居表示弟弟失踪了。
之后的好几个晚上,他都睁大了眼睛等着弟弟回来。他衷心盼望神采奕奕的弟弟打开大门走进家中,这个愿望却一直没能实现。他希望藉着这种行为证明自己的无辜,可惜未能如愿。
第三天,神殿的智者接获消息前来造访。他流着眼泪请求智者寻找弟弟的下落,于是在智者的指挥下,邻人在草丛当中发现弟弟的尸骸。
离开教堂之后,静信直接穿越坟场,不经意的发现某个新立的坟冢之前摆着一束献花。在这里看到献花并不稀奇,村民虽然比较重视牌位的供奉,却不代表他们从不来扫墓。通常在中元节或是春、秋分的时候,大家都会替死者竖立新的卒塔婆,顺便打扫坟墓四周。不过现在并不是扫墓季节,而且坟前供奉的花束显然是从附近摘下来的野菊以及菟丝花,这才让静信感到突兀。
随手摘下的花朵杂乱的捆成一束,就这样被丢在卒塔婆的基部,就好像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似的。地上的花朵略显枯黄,旁边还看得到另一束完全干枯的花束,大概是昨天放的吧。
看来有人每天都带着花束前来扫墓。躺在地下的人是谁呢?静信抬头看着卒塔婆。结城夏野,静信的笔迹。

6
站在店门口的大川朝着商店街的方向暼了一眼。刚刚下了一阵小雨,整条商店街显得有些烟雨迷蒙,公民馆之前的后藤田服饰店铁门紧闭。前阵子妻子遇见后藤田久美的时候,她说要将店门顶让给亲戚,自己搬去跟女儿同住,结果当天晚上搬家公司的卡车真的就停在门口。
久美的迁居并不是什么大事,大川却说什么都无法释怀。听说后藤田响子再婚了,所以才叫母亲搬过去跟她的新夫婿住在一起,照理说这应该是意见可喜可贺的好事,大川却替久美抱不平。久美的年纪大了,难以适应新的环境,响子若真替母亲着想,应该设法说服夫婿搬过来跟久美同住,岂有叫年迈的母亲去配合他们的道理?这是外场多年来的惯例,以往村子里的每个人都依照惯例行事,如今年轻一辈的村民却不将这个行之有年的惯例放在眼里,这不但是藐视传统,更是对大川本人的莫大侮辱。
大川坚信每一件事情都有它的常轨,多年来外场一直遵照着常轨运行,从来没出过什么乱子。如今这个常轨遭到颠覆,村子里道出看得到光怪陆离的脱序现象。
后藤田母女将店面让给自称亲戚的陌生女子,趁着夜色离开村子。就大川所知的范围,另外还有四家店面也是在夜里突然搬迁,从此不再开门营业,也有跟后藤田母女一样将店面顶让给亲戚之后,再离开村子的案例。经营杂货店的富村离开村子之后,自称是亲戚的陌生夫妇随即搬了进去,不过那两个人总是窝在家里面,从不出来跟左邻右里打招呼。即使偶尔开门营业,也都是在太阳下山之后。
八月快要结束的时候,派出所的高见警官不幸病逝,之后由另一名姓佐佐木的警官接替遗缺,不过大川很少见到佐佐木的身影。偶尔会在晚上的时候看到他坐在派出所里面,没人知道他平常到底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进入九月之后不久,邮局的大泽从外地搬来。之前局长的位置由长田暂代,九月中的时候总局派了个新的局长过来,结果也是个神秘兮兮的藏镜人。无奈的长田只好再度挑起代理局长的重大责任,听说这阵子正在认真的考虑是不是干脆将邮局顶下来算了。
松村的女儿也是在九月死的,之后就常常请假没来上班。他原本就是个温吞憨厚的老实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做事认真,然而自从女儿死了之后,松村不但动不动就请假不来,工作的时候还经常犯错,每次总是气得大川破口大骂。以前大川开骂的时候,松村至少还懂得自我反省,现在任凭大川气得脸红脖子粗,他依然是衣服满不在乎的模样,假照样请,错照样犯,根本没把大川放在眼里。除此之外,供应商派来的送货小弟也是经常换人,每次都要让大川从头做起。总而言之,没意见事都让大川看不顺眼。
村子的秩序脱离了常轨,完全没有修正的迹象,脱序的现象反而还愈来愈严重,行之有年的传统以及惯例都遭到无情的践踏。
“到底在搞什么。”
大川悻悻然地骂了一句,转身回到店里,搁在柜台上面的送货单顿时让他拉下脸来。刚刚大川叫笃志去送货,看来他还赖在家里没出门。
“喂!笃志!”
大川对着二楼大吼。平常只有大川一发火,笃志就会嘟着一张嘴巴、心不甘情不愿的爬下来。可是几分钟过去了,笃志依然没有现身。难道那个混小子没拿送货单就跑出去送货了?大川带着一丝讶异爬上二楼,发现儿子还懒洋洋的躺在房间里。
“笃志,我不是叫你去送货吗?你耳聋了是吧?”
站在门口的大川破口大骂,笃志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却与大川的想象相去甚远。怨恨的眼神、拉长的臭脸,却又带了一丝畏惧和屈服。
儿子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大川,懒懒地翻了个身。这种胆大妄为的行径出现在笃志身上,大川还真感到有些不太习惯。
“给我起来!我叫你出去送货,你没听到是把?”
大川朝着笃志的背心踹了两脚。笃志蜷曲着身子,依然没有反应。大川只感到一股怒气直上心头。只要大川一开骂,其他人就得乖乖听话,这可是大川家不成文的规矩,容不得任何人反抗。就在怒气冲冲的大川打算把笃志拉起来的时候,女儿瑞惠出现了。
“爸,哥的身体不舒服啦。”
大川转身,瑞惠身上还穿着制服,似乎才刚从学校回来。
“今天早上就不太对劲了,可能是感冒了吧?如果要送货的话,叫小丰帮忙就好。”
大川朝着笃志瞥了一眼。
“我看八成是装病。笃志,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笃志没有回答,依然蜷曲着身子背向大川。大川并没有发现儿子古铜色的颈部有两个小小的伤痕,更没有听见儿子在他离开房间之后所说的那句话。
“……走着瞧吧。”

[ 本帖最后由 夏亚夜 于 2008-10-1 18:1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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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6

10000
ejixu654ex 騎士
最近动画版出来了

这部应该会比较有人气吧

14 年前 0 回復

lyjlyj 平民
不错今快就有新的了支持

16 年前 0 回復

Guts 勳爵
五月姐 翻译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终于完工了 这个系列 本来我打算怠工两个月的 歌姬的第五本激发了我的动力。。。。 当然还靠大家一起帮忙才能这么快出来(我是最拖速度的那个....逃.....)

接下来要忙计时器少年去了。。。囧。。。。

16 年前 0 回復

winterstnd 伯爵
真太感谢各位了。
现在就去补二、三卷,留着第五卷,hiahiahiahiahia。

16 年前 0 回復

lein 勳爵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我之前怎么没有看到 
还是等完结后和第五本一起看好了......小野的书只看一半太折磨人了......

16 年前 0 回復

FY776 子爵
新的?这系列是我看过的小野的作品里最不能接受的,前面的情节差不多忘光了,只记得那囧到死的最后一本……和尚你的定力不够啊。

16 年前 0 回復

yuyuko 侯爵
你们还真三个人录一本啊……咱很好奇你们工资怎么分?还有,图源那份咱已经跟奔说过了,你们可以也瓜分去了,不过貌似加上图源的那部分也分不均……剩下是你们的事了……而且为什么第五部是歌姬弄的图源还写着咱的号……咱晕了……

16 年前 0 回復

Guts 勳爵
  第十九章
  1
  矢野妙睁开双眼。她凝视着黑暗的虚空,记忆一片混乱。
  这里是一间小木屋,阴沉沉的黑暗让原本就很陈旧的房子更显颓圮。从内部的摆设看来,小木屋应该许久未曾使用了;不过阿妙却从四周的空气察觉到有人来过的气息,或许是因为地上随意弃置的几支全新空瓶使然,也或许是门口成堆的报纸让她有这种感觉。不过现在小木屋里面就只有阿妙一人,她完全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妙踉踉跄跄的起身,打开房门走到屋外。小木屋位于山路的尽头,两旁都是高耸入云的欉树林,不难想像是在深山里面。
  阿妙随意打量着四周,不由得心中一惊。明月已被乌云掩蔽,巨大的铁塔却在欉树林的顶端闪闪发光,交错复杂的骨架更是透露出一股诡异的气氛,令人感到说不出的压迫。
  阿妙不明白这个再平凡不过的铁塔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畏惧,只知道自己恨不得躲到一个看不见铁塔的地方。于是她迈开脚步,沿着山路往下走去。
  既然看得见铁塔,这里应该是西山才对。脚下的山路是伐木的林道,那间小木屋应该就是林道附近常见的仓库,然而阿妙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来,现在的她只想回家。夜晚的山路格外恐怖,虽然四周的景物褪去了原有的鲜丽,却还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然而畏惧黑夜的原始本来还是让阿妙感到心惊胆跳。
  (快点回家。)
  欉树林覆盖的山头是死神的领域。
  阿妙不停的赶路。刚开始脚步还略显不稳,走了一阵子之后,却发现身子愈来愈轻,好像快飞起来了一样。这种身轻如燕的感觉让阿妙十分愉快,却又感到说不出来的诡异,就好像没穿内衣出门一样。
  快步走了一阵子之后,阿妙离开林道进入村子。这里刚好是西山与后山的交界处,小小的祠堂座落在田地之后。沿着后山继续赶路,阿妙走上了国道,然后飞也似的冲到家门前。总算平安无事的回家了,阿妙不由得松了口气。
  正打算走近玄关的时候,阿妙突然停下脚步。寂静无声的建筑物看不见半点灯光,门窗紧闭,连挡雨板都放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熟悉的家让阿妙感到一丝不安,那种感觉就跟刚刚搅到铁塔的时候一样。现在要不是群魔出没的晚,阿妙一点都不想靠近自己的家。
  (我到底是怎么了?)
  那是自己的家,现在加奈美一定独自睡在里面,没什么好怕的。可是说也奇怪,她就是无法控制内心的恐惧。
  阿妙迟疑了一会,再度鼓起勇气走向家门。莫名的恐惧逐渐蜕变成不祥的预感,迫使阿妙不得不克制想要转身而逃的念头。屋子里面只有加奈美一个人,难道加奈美出了什么事?
  阿妙绕到屋后,来到女儿卧室的窗前。这扇窗户没有挡雨板,只看得到紧紧拉上的窗帘。阿妙鼓起勇气敲敲窗户,莫名的恐惧再度涌上心头,一想到自己即将进入屋内,就不由得双腿发软。然而阿妙并不退缩,不祥的预感愈是强,烈她就愈是想见加奈美一面。
  广泽高俊和大冢康幸埋了一具尸体之后,联袂回到小木屋。
  “那个人是谁啊?”
  高俊询问康幸。高俊对那个年轻女子并没有印象,不过康幸应该认识她才对,否则也不会在埋葬尸体之后双手合十。
  “九安家的媳妇,叫做淳子。”
  “哦?”高俊低声说道。“真遗憾。”
  认认识的人没能苏醒的话,就要说这句话以表示内心的哀悼,这是同伴之间的基本礼仪。
  “我跟她并不熟,彼此之间只有同行的情谊罢了。大冢家和丸安家都是从事木材加工业。”
  “说的也是。”
  高俊和康幸已经苏醒好一段时间了,攻击牺牲者的行为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处理尸体也跟处理废弃物没什么两样。他们已经不把牺者视为人类了,攻击牺牲者就像屠宰家畜一样的理所当然。可是生前的朋友就不一样了,他们不把熟人当成家畜看待,不过这也是羔羊和庞物之间的差别罢了。
  “对了,日向子不错吧?”
  高俊的问题让康幸露出腼腆的微笑。
  “嗯。她很听话,而且又很体贴。”
  康幸现在住在人称三安的安森家。三安的媳妇日向子苏醒了,于是两人便住在一起。高俊目前住在上外场,跟生前的住所相去甚远,附近没有认识的人。那里刚好有个年纪与母亲相仿的女子苏醒,高俊便与那名女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
  山入已经趋近饱和了,经验老到记录良好的同伴逐一下山,居住在村子里面。这里跟山入比较起来简直就像天堂与地狱一般,人人都向往悠游目得的居家生活,食物更是唾手可得。只要把牺牲者藏在家中,连出门狩猎都可以免了,等到牺牲者死了之后,再叫葬仪社的速见代为处理即可。
  住在村子里的同伴都有各自的工作,高俊任职于公所,康幸则是负责管理这一带的小木屋。林道沿线设有多处作业小屋,康幸负责管理其中的五间,平时维护小木屋的屋况,同时照料被送过来的尸体。如果尸体苏醒了,就从附近物色猎物,等到苏醒的同伴猎杀第一只羔羊之后,再将他送往山入;若尸体开始腐败,就直接挖个洞埋掉,如同今晚埋葬那名女子。
  这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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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ts 勳爵
  第十八章
  1
  十月三十日星期一,敏夫赶往公所。村子的情况已经不容犹豫,他决定带着所有的资料,向外寻求援助。若不是太过高估自己的力量,事态也不会演变成这种地步,敏夫的内心难掩一丝悔意。
  进入公所之后,整个办公室弥漫着闲散的气息,小小的空间之中看不见半个人影。敏夫看着自己的手表,再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确定现在并不是午休时间。
  为什么半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到哪去了?就在敏夫带着狐疑的眼神环视四周的时候, 一名老者慢吞吞的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不是住在上外场的广泽隆文吗?敏夫心想。
  “隆文先生。”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院长啊。”
  老人的脸上堆满了笑容,敏夫却一点都笑不出来。隆文跟妻子两人是典型的务农家庭,有时还会到山里面砍些木柴变卖,敏夫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跑到公所来上班。
  “隆文先生,你怎么……?”
  “说来话长。”隆文摸着微秃的脑袋。“最近不知从哪跑来了一群野狗,害得我都不敢上山砍柴。再加上我年纪也大了,没有体力下田工作,本想靠着老人年金过活就好,结果公所的人却问我要不要过来上班。反正在家里面闲着也是闲着,我想一想就答应了。”
  “原来如此。其他人呢?”
  “白天的时候不会有人来上班。”
  “什么?”
  “也难怪院长感到惊讶,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公所的所长身体不太好,白天必须在家休养,偏偏很多公文和签呈需要所长批准才行,既然所长晚上才来上班,白天待在公所也是无事可做,因此大家就决定将上班时间改成晚上,白天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留守。”
  敏夫为之哑然。
  “这也太夸张了吧?”
  “没办法,还请多多见谅。如果院长要递文什么文件资料的话,请直接交给我代转就好;若是申请什么证明文件,还请明天白天的时候再来取件,或是今晚直接前来办理都可以。晚上七点之后,其他的职员就会来上班了。”
  “我想申请死亡证书的誊本,同时调阅全村的户藉资料。”
  “请院长晚上的时候再跑一趟吧。”隆文的脸上挂着歉意的苦笑。“我只是负责留守的约聘人员罢了,不能随便乱动那些资料。再说资料都被锁在柜子里,我身上也没有锁匙。”
  敏夫闻言,只好乖乖的离开公所。印象中公所在前阵子开设了一个夜间窗口,想不到才几个星期没来,居然连上班的时间都改了。好不容易捱到太阳下山之后,敏夫才开着车子离开医院,他可不想在入夜之后从医院走到公所。
  抵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公所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小小的办公室挤满了人,忙进忙出的职员、前来办事的村民,俨然是再平凡不过的公所景象。
  敏夫走进办公室,发现里面的职员没一个是自己认识的。有些狼狈的他走近柜台,一名瘦瘦小小的中年男子抬起头来。
  “请问保健课在哪里?”
  “没有保健课。”男子摇头苦笑。
  “之前保健课的职员突然失踪,职缺一直没人递补。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呃……”敏夫不时的打量四周,好像深怕自己的谈话被别人听见。“我想知道九月份以后的死亡人数。”
  男子眯起双眼。
  “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你的问题。如果真想调阅这方面的资料,还请洽沟边町户政事务所办理。”
  “敝姓尾崎,尾崎医院的院长。”
  “我知道,不过规定就是规定,还请多多见谅。”
  “为什么不行?之前保健课的石田先生都会定期向我通报死亡人数,甚至还替我影印死亡证书呢。”
  “别开玩笑了,那种资料怎么可以随便让外人取得?”
  “可是之前……”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男子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上级并未指示我允许尾崎院长调阅这些资料。”
  敏夫直盯着男子的脸孔。男子的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日光灯之下的他显得格外的苍白。
  “有什么意见的话,大可向所长或是沟边町投诉。”
  “我要见所长。既然没有保健课,只好当面请教所长了。”
  “所长不在,等一下就会进来了。”
  “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他。”
  “请自便,不过我怕院长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怎么说?”
  “很简单。”男子低声浅笑。“院长想知道九月份之后的死亡人数,以及死亡证明的誊本是吧?”
  “没错。”
  “如果院长向所长施压,或许可以得到确实的死亡人数;不过死亡证明的剩本就没有了,应该说我根本拿不出半张证明才对。”
  敏夫大惑不解。男子带着嘲弄的口吻继续说下去。
  “因为根本没有死亡证明。村子里面半个死人也没有,又怎会有人提出死亡证明?”
  敏夫完全不明白他的话中含意。
  “你说什么?”
  “九月份之后没有村民死亡,所以我这里也没有院长想要的死亡证明,连一张都没有。”
  “不可能,我的妻子前几天才刚过世。”
  “这我就不清楚了。”男子微笑以对。
  “八月份的时候,的确有四个人接连死亡;不过除了他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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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ts 勳爵
  第十七章
  1
  “妈,今天好点了没?”
  端着早餐的加奈美推开寝室的拉门,赫然发现母亲的情况不大对劲。阿妙的脸颊泛着不自然的红潮,呼吸十分急促,几乎快喘不不过气了。
  “妈!”
  应该叫医生过来、还是直接叫救护车比较好?尾崎医院才刚办完丧事,加奈美可不想步上元子的后尘,到了门口之后才发现医院休诊。
  就在加奈美犹豫不决的时候,阿妙发出一阵阵十分诡异的响声。加奈美急忙跑到母亲身边,用脚踢开她身上的被褥,才发现母亲的腹部上下起伏不定定,好像被人从下面顶了上来似的。泛红的双颊逐渐发紫,嘴角出现带着血丝的泡沫的泡沫。
  “妈!”
  加奈美拭去嘴角的血泡,拼命摇晃母亲的身体,心想还是叫救护车好了。可是母亲的情况十分危急,加奈美根本找不出起身打电话的空档。
  血泡再度出现在阿妙的嘴角,喉咙深处发出难以形容的声响。过了没多久,只见阿妙两眼一翻双脚一蹬,就这样一动也不动的躺在床上。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加奈美慌了手脚,她拼命摇晃母亲的身体,却只换来被褥之外双手细微的颤动。过了没多久,阿妙的双手不再痉挛,加奈美知道母亲已经死了。试着将耳朵贴近母亲的左胸,听不见半点声响。从洗手间拿了一只铁汤匙放在母亲的鼻端,汤匙也没有雾气。阿妙已经没有呼吸了。
  强忍夺眶而出的泪水,加奈美起身致电尾崎医院。敏夫很快的赶到夫野家,确定了阿妙的死亡。
  “我本来想叫救护车,却又怕母亲在我打电话的时侯出了什么乱子。”
  敏夫点点头,同意加奈美的说法。
  “救护车至少要二十分钟才能赶到,我从医院到这里也差不多要花相同的时间,不管是叫救护车还是找我过来,恐怕都为时已晚。”
  加奈美点点头,敏夫的说法让他的心里好过了许多。
  从敏夫的手中接过死亡证书后,加奈美拿起电话联络治丧主委,心中充满了该来的还是躲不掉的感慨。终于轮到自己家办丧事了,之前的幸免于难只是暂时的,不过是几率上得侥幸罢了。
  联络佛寺之后,加奈美将母亲的死讯告知元子,却只换来元子冷冷的回应。虽然心中不是滋味,可是一想到茂树也正在跟死神搏斗,加奈美就不忍苛责元子的无情。失去茂树之后,元子也跟自己一样孤家寡人一个了。
  同样的悲剧也发生在村子的其他角落。自从入夏以来,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类似的戏码,并不是只有加奈美遭遇变故。
  话虽如此,不争气的眼泪依然流个不停。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造成这些悲剧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2
  灯光下的小薰握着母亲冷冰冰的双手。
  时间已过早上六点,母亲依然昏睡不起,弟弟小昭还是没有回来。
  “妈......”
  躺在床上的母亲发出不耐烦的呓语。微张的嘴巴传出混浊的鼾声。
  泫然欲泣的小薰紧握母亲的双手。这双手是小薰唯一的依靠,如今非但没有一丝温暖,甚至连反握小薰的力量也没有。
  小昭说要去沟边町的神社,却在半路上扎返回家,跑到二楼翻箱倒柜不知道在找什么。过了没多久,面色凝重的他不发一语的提着书包冲出家门,知道夕阳西下还没回来。小薰在家等了一整晚,如今东方的天际出现一株鱼肚白,还是不见小昭回家的身影。
  小薰很想呼唤弟弟的名字,却强行将这股冲动压了下来。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夺眶而出,而且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子反而会害的小昭再也回不了家。绝对不能哭,绝对不能表现出小昭已经出事的态度,否则内心的忧虑一定会成真。
  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紧握母亲的双手。可惜母亲的双手并不如往常的温暖有力,无法慰藉即将崩溃的心灵。
  “妈......”
  母亲还是没醒来。昨天只要小薰在一旁呼唤,母亲还会勉强睁开双眼,有时甚至会主动要水喝;可是自从昨晚趁着小薰打盹的时候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呆坐在后门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了。即使再怎么摇晃,母亲也只会发出浑浊的鼾声,小薰感到说不出来的孤独与恐惧。
  母亲的样子不太对劲,病情显然恶化了许多,然而小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明白母亲需要帮助,偏偏小昭一整晚都没回来,根本找不到商量的对象。昏睡不起的母亲也帮不上忙,小薰真的有点坐困愁城的感觉。
  “妈,我到底该怎么做?”
  小薰拉着母亲的手用力拉扯,还是得不到任何的反应。湿滑的手汗反而让猝不及防的小薰往后跌了个大栽葱,当场哭了起来。父亲不在了,母亲昏迷不醒,小昭又不见踪影。在这个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小薰感到无比的孤独。
  噙着泪珠离开寝室,小薰来到客厅。浑身发抖的她拿起电话,却不知道该打给谁才好。
  父母的亲戚都不住在村子里,奶奶也跟大伯父住在外地。小薰想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打给那个亲戚才好。
  到底该不该打电话呢?这么早打过去的话,会不会被骂呢?如果对方知道母亲卧病在床、小昭有行踪不明的话,会不会责备自己为怎么不早点打电话呢?其实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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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ts 勳爵
  第十六章
  1
  元子不准茂树接近灵堂而暂时托给娘家的父母照顾,草草结束昨晚的守灵。老实说她跟本不想参加婆婆的守灵,更不愿出席第二天的葬礼,甚至对唁客看着他的奇怪眼神都不以为意。
  没想到元子一早醒来,却发现茂树的情况不大对劲。
  “为什么!”
  哭倒在地的元子几乎崩溃。她不让茂树接近登美子,还将茂树送回娘家,能做的隔离措施全都做了,老天爷还是不肯放过她仅存的儿子。
  公公和婆婆先后辞世,照理已经没有人会将孩子从元子的身边夺走了,然而事与愿违,就是有人想夺走她唯一的茂树。
  “茂树生病了?”
  回娘家探视的前田利香看着元子,难掩同情的神色。
  “你的运气也真差,身边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
  其实利香的丈夫也在这个月初骤逝。嫁到村子里的她依然保留她家的姓氏,丈夫过世之后,她便带着孩子回到水口的娘家。
  “我说嫂子啊,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迷信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嫂子家里的人好像是被大伯父带走的。”
  “我公公?”
  利香有点难为情的点点头。
  “也难怪你不相信,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村子里的人都在说大伯父还没死,所以......”
  元子听得瞠目结舌。
  “住在我家附近的田丸阿婆说她亲眼看到大伯父走在路上。原本以为看错了,可是仔细一看,还真的是大伯父没错。”
  田丸美津江住在水口的南边。
  “她还说搞不好大伯父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才从土里爬出来呢。那时我当她是在开玩笑,可是现在看到嫂子接二连三的遭遇不幸,不由得我......嗯......那个......”
  “我了解。”
  原来是这么回事,元子心想。经利香这么一说,元子总算是恍然大悟。公公岩佬向来对元子没什么好感,不管元子怎么讨好他,总是会换来一顿奚落。一定是公公干的好事,元子十分确定。
  (总算招出原因了。)
  岩佬夺走了元子的一切。每个人都想夺走元子的孩子,连死去的人都从土里爬出来,成为元子的敌人。
  “我绝对不让你们称心如意,等着瞧吧。”
  2
  十月二十七日,外场的竹村昭子不幸过世。一接到消息,敏夫立刻离开医院,不久留守医院的武藤便接到了电话通知,田代书店的儿子死了。
  “田代兄的儿子......我明白了。”
  武藤摇摇头,神情十分暗淡。
  “前阵子他来看病的时候,就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才对,想不到真的一语中的。”
  “嗯......”
  田代夫妇一定很难过吧,律子心想。抑或是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感叹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呢?
  死亡人数不断攀升,若加上江渊诊所和沟边町的医院所收容的患者,实际上的数字绝对超乎想象。而且,清美到现在还没来上班。
  死亡人数不断攀升,若加上江渊诊所和沟边町的医院所收容的患者,实际上的数字绝对超乎想象。而且,清美到现在还没来上班。
  律子抬头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是看诊时间了,清美却连通电话也没有。大概不会来了吧,律子心想。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武藤和安代也完全不提起这件事,不过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关心清美,从两人不时抬头看着时钟的动作判断,武藤和安代心里面一定也很着急。按捺不住无言的等候,武藤长叹一声回到办公室,休息室里面只剩下律子和安代两人。
  “......院长已经那么努力了。”安代突然冒出这句话。满腹狐疑的律子看着安代,只见她露出微笑。“情况一定会有所好转。院长的个性十分好强,从不轻言认输,处境愈是艰难,他就愈是斗志高昂。”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考大学的时候就是最好的例子。院长念高三的时候成绩不好,老师都说他一定考不上理想的学校,结果他一气之下发愤念书,最后真被他考上了呢。”
  律子微笑以对。
  “院长是愈压愈有劲的人,绝对不会轻易低头。只要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会找出解决的方法。”
  “......希望如此。”
  心情低落的敏夫回到医院时,柜台已经开始接受挂号了。等待他的除了患者和讣闻之外,还加上永田清美辞职的消息。
  “清美打算辞职?”
  安代点点头。
  “刚刚接到的电话。”
  安代没多说什么,敏夫却不由得想起昨天清美之间气氛凝重的对话。
  “清美的辞职是医院的损失,一定要设法慰留。”
  听到敏夫的回应,安代点点头。
  “我已经在电话中试着慰留她了,不过清美毕竟是有家庭的人,自从传染病的说法不胫而走之后,她的先生似乎就一直要她辞去医院的工作。”
  “原来如此。”敏夫点点头。
  “实际情况到底怎样?”
  “什么东西怎样?”
  “真的是传染病吗?”
  敏夫为之语塞。
  “最近发生了那么多事,总觉得不大像是传染病。每次被村民问起,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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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名残 王爵
第十五章


  二十三日晚上九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静信不假思索地拿起话筒,电话另一头传来中年妇女慌张的声音。
  “呃,敝姓鹤见。”
  静信这才想起鹤见昨天没来寺院报到,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休息。
  “鹤见太太吗?鹤见的身体还好吧?”
  中年妇女的声音有些颤抖,听得出她正在压抑自己的情绪。
  “外子过世了。”
  “这……”
  静信本想请鹤见太太节哀顺变,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因为这个结果早在他的预科之中。恭子死了,尾崎医院的下山以及十和田恐怕早已不在人世,如今连阿角和鹤见都难逃一劫。
  鹤见的妻子似乎误会了静信的沉默,忙不迭地接着继续说。
  “昨天外子的情况不太对劲,我带他到互助医院检查,结果医生说外子的肝脏已经报销了。外子向来贪杯,之前到医院抽血的时候,医生就警告外子一定要戒酒,偏偏他就是改不掉就寝之前喝个两杯的习惯。”
  “原来如此。”静信勉强挤出这句话,顺便表示自己的哀悼之意。
  “外子在咽气之前,特别交待我一件事。”鹤见的妻子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副住持,您可千万别往坏处想。外子他……他说现在佛寺忙得不可开交,要我别去麻烦副住持,等到他死了之后,请葬仪社处理后事就好。听到外子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静信无言以对。这是鹤见对佛寺的体贴吗?还是……?答案若是前者,静信反而感到更加痛心。一想到鹤见在临死之前还不忘替佛寺着想,静信只觉得老天爷不该夺走这么善良的生命。
  “副住持,您说该怎么办?”
  “……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我很感激鹤见的好意,至于要不要委托葬仪社,就请你自行决定好了。”
  “真的吗?既然这是外子的遗言,恐怕就得跟副住持说声抱歉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到时我会带着其他人前去上香致意。”
  鹤见的妻子松了口气,不一会儿电话的另一头传来啜泣的声音。
  “这些年来,承蒙副住持的照顾。”
  “哪里哪里,不要客气。”
  挂上电话之后,静信走出办公室。美和子正坐在餐厅里面打毛线。
  “妈,鹤见师父去世了。”
  美和子闻言,立刻脸色大变。
  “好像是肝脏出了问题,替我跟池边说一声好吗?我去跟父亲报告这件事。”
  美和子立刻起身。静信走向偏房,站在门外呼唤父亲,房间里面却静悄悄的半点声响也没有。大概正在休息吧,静信心想。推开门一看,眼前黑漆漆的一片。走进房间打开电灯,静信不由得当场愣住。
  信明不见了。被单乱糟糟的,看得出有人睡过的痕迹,房间里面却看不见信明的身影。脸色苍白的静信慌慌张张地跑回主屋,美和子以及池边正一前一后地走进餐厅。
  “妈,父亲不见了。”
  “什么?”
  美和子失声尖叫,一旁的池边也变了脸色。
  “这……这怎么可能?你父亲行动不便。那双脚还能走到哪里?”
  静信点点头。发现信明不见的那一瞬间。第一个浮现脑中的念头就是父亲在哪里摔倒了。信明以前为了早日恢复行动力,不惜勉强自己进行超出负荷的复健运动,结果不慎摔倒骨折。父亲的个性一向顽固,同样的事情很有可能再发生第二次。
  美和子的心中似乎也浮现同样的画面。只见她慌慌张张的四处寻找信明的下落。池边找来光男,光男又将母亲克江叫了过来,大家一起展开地毯式的搜索,却还是一无所获。
  “现在怎么办?”
  静信低头思索。
  “先报警再说。”
  光男拿起电话,拨到外场派出所。
  全身瘫痪的信明不可能独自离开佛寺,一定是有人把他带出去的。搞不好父亲被绑架了,静信心想。
  光男拨了好几次电话,最后悻悻然地放下话筒。看来派出所似乎没人接电话。
  “听说那个新来的警官只在夜晚出现,白天的时候都看不到人影。”
  听到克江的说法,静信不由得眉头紧皱。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已经到任多时了,静信从未跟他打过照面。本想主动前去派出所打个招呼,之后却忙于传染病和尸鬼的事情,结果一拖就拖到现在。
  “佐佐木警官今天大概比较早休息吧?我去直接报案好了。”
  光男匆匆忙忙地离开办公室,美和子以不安的眼神看着儿子。静信朝着泫然欲泣的母亲点点头,心想光男大概见不到佐佐木警官。不知道为什么,静信就是有这种预感。
  信明不见了、可能被他们抓走了,看着电话的静信突然浮现出联络敏夫的念头。不过念头一转,静信将已经伸出去的左手锁了回来。联络敏夫又能怎样?敏夫是个医生,只懂得治疗病人,寻找失踪者的下落可不是他擅长的项目。就算将信明失踪的消息告诉他,也只是增添他的烦恼罢了,根本无济于事。
  一想到这里。静信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好固执,似乎刻意想与敏夫保持距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原谅敏夫?没错,敏夫的行为的确太过轻率,不过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全体村民着想,充其量只能责怪他过于卤莽罢了。不管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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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名残 王爵
第十四章


  二十二日清晨,安森和也被异样的声响吵醒。起身一看,发现睡在身旁的妻子全身抽搐。安森家的人连忙叫了辆救护车,可是才刚送到互助医院,淳子就断气了。医生诊断的结果,确定死因是急性心脏衰竭。
  安森厚子对媳妇的猝死感到十分难过,内心也浮现出伊藤郁美的脸孔。厚子一直对“死而复生”这四个字念念不忘,她总觉得村子里有某种东西试图夺走大家的生命。不知名的物体就像传说中的恶鬼,只会在夜晚时分出现,它将分家的人啃噬殆尽之后,潜入厚子的家。厚子一直有种预感,带来死亡的恶鬼将在身旁张牙舞爪,直到家破人亡才肯罢休。
  (太夸张了,根本不可能嘛。)
  世界上哪来的死后复生?只有像郁美那种迷信的人,才会相信这种荒谬的说法。郁美气势汹汹地跑去兴师问罪,到头来却变成村头村尾的笑柄,这点厚子当然也有所耳闻。
  然而带着媳妇的遗体返回村子的时候,从车窗看出去的景色却令她感到莫名的不祥。接连死去的村民、抛弃村子远赴他乡的人们、以及不断从外地迁居过来的新住民。绝大多数的新住民都跟派出所的佐佐木警官一样的神秘,几乎没有人跟他们打过照面,这点倒是跟兼正的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住民、随处可见的空屋、以及隐藏在空屋之内的黑暗。死亡的阴影逐渐蔓延,潜伏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世界上没有什么恶鬼。)
  厚子试着说服自己。
  (可是……)
  建材行这阵子厄运连连,厚子家也好不到哪去。包括义一在内,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死了两个人。厚子不是个迷信的人,可是一连串的不幸却让她心里面有疙瘩。
  找个时间到沟边町的神社消灾解厄好了,厚子心想。即使只是求个心安,也总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
  这时丈夫一成自言自语了起来。
  “淳子的葬礼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厚子反问。面带忧郁的一成直视前方,手中握着方向盘。
  “最近好像有很多事情都被忽略了,甚至连佛事和神事都变成了一种形式,不再具有意义。”
  “嗯,说的也是。”
  “有些事情还是省不得,所以我想替淳子举办一场隆重庄严的葬礼。不过淳子好像已经跟外场葬仪社签约了。”
  厚子摇摇头。神情十分黯然。这阵子淳子的行为十分古怪,生了病不去尾崎医院,竟然跑去江渊诊所求诊,而且还跟外场葬仪社签订什么生前契约。想到这里,厚子看了看儿子驾驶的前车。不知情的和也得知淳子签订生前契约之后,当场惊讶得说不出话,厚子和一成则感到有些尴尬,也有些狼狈。简直是触霉头嘛,厚子心想。而且契约明定的葬礼是无宗教信仰,也就是说不会邀请僧侣到场,这对跟佛寺关系密切的安森家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看还是照淳子生前的意思吧。”
  “开玩笑,那怎么可以?”
  “叔父过世的时候,只有副住持一个人出席而已,我想佛寺一定忙不过来了。在这种节骨眼上增加佛寺的负担似乎也说不过去,再说淳子生前喜欢热闹,如果葬礼太过冷清的话。叫她怎能走得安心?”
  “……说的也是。”
  “葬仪社的仪式虽然古怪了点,却是从头到尾通通包办。既然杂事可以交给他们处理,我们才能好好的替淳子设想身后事。”
  一成的说法打动了厚子的心,她看着手中的死亡证明书。家里一旦有人死了,就必须将死亡证明书送到公所。如此一来才能获得埋葬许可。这阵子到底送交了多少死亡证明、又拿到了多少埋葬许可?自己又为了多少场葬礼劳心劳力?村子里的葬礼几乎从未断过,老实说厚子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可以将大大小小的杂事交给别人处理,自己只要一心一意的办好媳妇的身后事,岂不是轻松许多?厚子并非不尊重死去的媳妇,她只是累了、想喘口气而已。
  “好吧,等一下跟和也谈谈看。”
  “我说老伴啊,淳子的丧事结束之后,找个时间去拜一拜八幡大菩萨吧。”
  厚子用力地点点头。
  “嗯,我也有同感。”

  二十二日,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律子穿着丧服出门。尾崎家依然笼罩在哀伤的气氛中,黑色和白色的人影络绎不绝。眼前的光景仿佛是村子的一部份,让律子感到十分熟悉。
  进入会客室与其他同事碰面之后,大家开始分配今天的工作。律子走进客厅跟敏夫打个招呼,敏夫的脸色虽然比昨天好看许多,却还是难掩憔悴之色。
  “院长,你不要紧吧?”
  律子的关心换来敏夫的苦笑,有点自我嘲讽、又有点无奈的笑容。
  “你放心,死不了人的。俗语说好人不长命,所以我一定是不死老妖精。”
  “院长真爱说笑。”
  “窝在诊疗室里面还比较轻松,真不知道这种酷刑到底何时才会结束。”
  敏夫一如往常的态度让律子放下心中的大石。带着微笑回到工作岗位。恭子的父母在女儿的灵前泣不成声,旁人都为之鼻酸。
  武藤和妻子站在接待处,律子和其他护士负责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人群之中并未见到聪子的身影。
  “安代,聪子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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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名残 王爵
第十三章


  结束早课的静信才刚进入办公室,就听到电话铃响。静信大概猜得到电话的内容。他故意不拿起话筒,任凭电话铃铃作响。光男接起电话跟对方交谈几句之后,放下话筒向静信说道。
  “尾崎家的少夫人过世了。”
  “之前就昕说少夫人生病了,想不到竟然一病不起。”光男低着头自言自语。“吾平才刚办完两家的丧事,治丧主委改由田茂家的定市先生担任,他稍后就会来跟副住持确认时间。”
  “知道了。”
  过了没多久,定市果然立刻赶到佛寺,跟静信商量丧礼的细节。家里前几天才刚办完丧事,定市却得收拾起内心的悲伤担任尾崎家的治丧主委,这份辛劳不是外人能够了解的。
  敏夫希望恭子的丧礼能够从简。因此定市和静信商量的结果,决定今晚守灵、明天下葬。
  “院长表示现在是非常时期,寺院的人手又忙不过来,所以不必特别讲究,便宜行事即可。”
  池边十分感激敏夫的这份体谅。
  “真是太感谢了。如今阿角不在,鹤见师父又卧病在家,即使想替少夫人举行一场隆重盛大的丧礼,恐怕也是力有未逮呢。”
  静信点点头,趁着空挡的时候打电话到阿角的家,询问阿角的近况。他很担心接起电话的人会说出阿角的死讯,想不到对方却表示阿角不在家,出去旅行了。静信明白阿角这一去就不会回来了,这个念头当然不能在电话中说出来。
  藉着这次的联络,静信顺便请阿角的父亲和兄长支援尾崎家的葬礼,结果阿角的父亲大为讶异,直呼“怎么又来了”。这句话让静信深刻地体认到外场真的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记得在几个月前,村民们经常将“怎么又来了”挂在嘴边,如今这句话却俨然成为不成文的禁忌。
  阿角的父亲和兄长、再加上池边和自己,静信决定让四个人同时披挂上阵。这种安排虽然会让寺院唱空城计,可是尾崎家的身份不同,即使敏夫一再表示便宜行事即可,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
  “终于轮到尾崎家了。”田茂定市叹了口气。“好像每一户人家都逃不过这关似的。”
  定市说完之后,朝着静信瞄了一眼。静信明白他想问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律子从桥口安代的口中得知恭子的死讯。
  “听说少夫人过世了。”
  律子无言以对。昨天得知恭子病危的消息之后,律子心里就有数了;可是听到恭子的死讯之后,还是让她难过了好一阵子。
  “今晚守灵、明天下葬,看来今明两天也要休诊了。”
  “嗯,我知道了。”
  律子换上外出服,准备到医院帮忙。可是一想到敏夫憔悴的模样,心情又沉重了起来。没能发现初期症状的敏夫愿为自责,自从恭子病倒之后,就一直尽心尽力地悉心照顾。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恭子比其他患者多活了好几天,可惜到最后还是敌不过死神的召唤。
  (生病……吗?)
  恭子真的是死于传染病吗?答案早已呼之欲出,律子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沿着熟悉的道路来到医院面前,律子从旁边的小门进入尾崎家。玄关一带整个空了出来,互助会的成员正忙着布置。
  发现田茂定市站在人群中指挥村民的身影,律子感到十分讶异。定市家里前几天才刚办完丧事,想不到又在尾崎家的丧礼遇见他。
  (没办法,德次郎不在了。)
  门前的治丧主委原本是德次郎,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主席肘遗缺原本是由竹村晤平担任。不过吾平老人已经连续主办了两场丧事,不好再请他继续办下去,所以尾崎家的丧事只好由副主委定市接手。律子叹了口气,她万万也想不到村子里的人手竟然窘迫到这种地步。
  跟来来往往的村民点头打招呼之后,律子走进玄关。宽敞的玄关大厅站了好几个人,其中也包括了先一步赶来的武藤和安代。律子向两人打听敏夫的所在。只见安代摇摇头。
  “在睡觉。”
  “睡觉?”
  安代露出微笑。
  “大概是太累了吧?我到这里的时候,院长的脸色白得跟鬼一样,所以我叫他赶快进去躺一下。”说到这里,安代突然压低音量。“反正这阵子也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重症患者,所以我建议院长干脆趁这个机会休诊个几天,好好地在家休息。”
  “说的也是。”
  “对了,老妇人在客厅。”
  律子点点头,朝着客厅走去。尾崎孝江就坐在才刚刚组装完毕的灵堂旁边。律子向孝江表达哀悼之意,孝江却没什么表示,看得出来心情似乎不太好。
  “发生这种事情真是遗憾……”
  律子念出事先准备好的台词,只见孝江叹了口气,挥挥手打断律子。
  “只可惜没留下一子半女。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些什么,两个人都各自忙自己的事业,倒把传宗接代的重责大任抛到脑后。”
  “是……”
  “敏夫这孩子就是太善良了,才会把自己累成那样。接下来的守灵和葬礼还有得忙昵。希望他别累倒了才好。”
  不知该如何接话的律子只能频频点头,说过了事先想好的客套话后,就连忙退出客厅。等在玄关的武藤摇头苦笑,想必刚刚也被孝江的排头修理了一顿。从武藤的口中得知安代到厨房了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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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名残 王爵
第十二章


  外出看诊的敏夫回家之后,直接坐在餐桌前面扒着迟来的晚餐。已经换上睡衣的母亲走出房间,忧心忡忡地坐在敏夫面前。
  敏夫低着头吃着自己的晚餐,完全不理会眼前的孝江。其实他根本没什么食欲,可是不塞点什么又怕身体会撑不住,只好勉强自己吃着食不知味的晚餐。
  “今晚又去照顾恭子啦?”
  敏夫点点头。
  “恭子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
  敏夫含混以对。
  “要不要连络娘家的亲戚?我可不想等到恭子有了什么万一,才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的。”
  “目前还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
  敏夫直盯着餐桌的桌面,他不敢告诉孝江其实恭子四天前就已经死了。
  即使死亡证书是由敏夫开立的,即使敏夫在恭子的身上放了大量的冰块,以减缓腐败作用的进行,这一切的努力也已经逼近了极限。不,应该说早已超越了极限才对,现在是下决定的时候了。
  敏夫一方面希望恭子复活,另一方面却又隐约觉得恭子没有复活的可能。或许在内心深处,敏夫对于“死后复活”的说法还是抱着一丝存疑,也或许是他不认为恭子真的会如他所愿重新复苏。
  (死后四天的尸体早就被埋葬了。)
  世人之所以对尸鬼的存在一无所知,或许是因为大家都习惯将死者予以火葬,所以尸鬼的数量才会十分稀少。敏夫对自己的这种推测深信不疑。在一般的情况下,死者不可能再守灵到举行葬礼这段期间复活。通常家里有人不幸去世的时候,大家都习惯在死亡的第二天晚上举行守灵仪式,隔天在法师的陪同之下举行葬礼。如果刚好碰到大凶之日,也有可能会延后一天到两天的时间,因此在死亡七十二小时之后进行火葬的个案也不在少数。从这里看来,死亡七十二小时之后才复活的尸鬼几乎可说是没有,这也意味着一旦超过七十二小时以上,就等于是没有复苏的可能。恭子的死亡时间早已超过了七十二个小时,即将从第四天迈入第五天,敏夫虽然明白希望渺茫,还是不愿就此放弃。
  (再等一个晚上。如果到清晨还是没有反应,我看也只好作罢了。)
  敏夫在心里说服自己不能再耗下去了。即使他的胆子再大,瞒着众人藏起妻子的尸体还是造成了莫大的心理压力。
  (而且实际情况也不允许我再继续耗下去。)
  这几天在替村民看诊的时候,敏夫总是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每当看不见护士的身影时,他总是担心护士会不会跑进恢复室,要不然就是害怕自己的哪个环节没有顾好,让妻子的尸体急速腐化。这些没来由的恐惧一直盘旋脑中。让敏夫随时处于精神紧张的状态。
  一想到这里,敏夫不由得露出苦笑。
  (我还真不是作奸犯科的料子。)
  抬起头来,刚好跟面带愁容的孝江四目相接。
  “你还好吧?”
  孝江端详着儿子的脸色。敏夫的双眼布满血丝。瞳孔浑浊不清,而且还有十分明显的黑眼圈。一看就知道过度疲劳。
  “请护士帮忙照顾吧,还是直接转送国立医院?”
  敏夫摇摇头,低声说道。
  “……恭子大概撑不过今晚,明天我会亲自拨电话告知她的父母。”
  胡乱扒了几口晚饭之后,敏夫冲进医院的手术室。护士站没有门锁。恢复室面向走廊的出入口安装了一个内锁。不过通往护士站的那扇门也一样没有门锁,因此只要有人想去探望恭子,都可以经由护士站进入恢复室。将恭子的尸体安放在这种环境实在太过冒险,因此敏夫偷偷在恢复室通往走廊和护士站的两扇门上面安装了一个钩环,同时也将手术室之前的准备室锁上,以避免有人从手术室进入护士站。不过门锁的备用钥匙就放在一楼的行政办公室,所以这一连串的措施只是让敏夫求个心安罢了,谈不上有什么实质上的的效果。
  敏夫走上二楼,开启准备室门锁,却在开门的前一秒钟迟疑了片刻。打开这扇门之后,通往恢复室的路上就再也没有门锁的屏障,意识到这一点的敏夫感到十分不自在。
  (我想太多了。)
  如果这扇门之后真的有人,那也一定是恭子。如果恭子苏醒了,她大可以从里面打开恢复室的门,沿着走廊直接走出屋外,根本没必要躲在这扇门的后面。敏夫明白他的不自在源于内心的恐惧,却怎么样都鼓不起勇气推开准备室的大门。
  吸了一口气之后,敏夫慢慢地推开玻璃门,小小的准备室一片寂静,听不见半点声响。手术室的出入口位于右手边,前面的那扇门则是通往杀菌室。微弱的光线从敏夫身后的走廊照了进来,依稀可以辨识准备室里面的摆设。看不到人影,听不见声响。敏夫打开电灯的开关,房间里面还是没有人。拉开淋浴间的门帘,依然看不出有人躲在里面的迹象。
  敏夫直接走进杀菌室,电灯的开关就在入口左侧的墙上。阴暗的小房间里面看得到流里台、橱柜以及消毒完毕的器材,就是没有敏夫预期中的人影。离开杀菌室之后,敏夫来到通往护士站的门口,整个人贴在门上打量着护士站里面的动静。现在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恭子复活、抑或是将整件事视为无稽。
鼓起勇气推开大门,打开墙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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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亚夜 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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