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美月]陆与千星~发送世界的少年与別墅的少女~[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8-2 22:19 编辑


陸與千星~發送世界的少年與別墅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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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野村美月
插畫:竹岡美穗
翻譯:堤風
圖源:chaosfigh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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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即將結束。因此──我們必須就此離別。」
  千星的雙親瀕臨離婚,她為此感到坐立不安。
  以前的千星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試圖挽救家中冰冷的氣氛。
  但實際上,她或許該老實泣訴心中的祈願──她還是希望能三個人一起生活……
  陸的母親總是離家未歸,陸為了生活,不得不持績兼差送報紙。
  他只是想好好畫圖,但就連這小小的心願都無法實現。
  他不曾為此感到怨恨,但是這樣的自己,至今有過像樣的笑容嗎──?
  現在,兩人即將相遇,編織出一段哀傷纖細的夏日時分。

  作者:野村美月(Mizuki Nomura)
  出身於廣為人知的合唱王國──福島。從小時候就很喜歡編故事,立志成為作家。以《赤城山桌球場歌聲響起》(赤城山卓球場に歌声は響く)獲得第三屆 Entertainment大賞小說部門最優秀獎。興趣是早睡、午睡和晚睡,以及所有跟睡覺有關的事情。主要作品為「桌球場系列」、「文學少女」、「光在地球之時……」等等。
  繪者:竹岡美穗(Miho Takeoka)
  7月1日出生。東京人,目前居住在埼玉縣的畫家。喜歡喝茶、兔子、古董博物圖鑑、透明水彩和月光莊的素描簿。能夠畫畫或是創作,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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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明天,爸爸和媽媽還是不會正眼看著對方。
  客廳也會充斥著沈重的氣氛。
  所以千星要滿臉笑容,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千星在兩人面前,擺出開心的模樣。
  「要笑著……一定要笑……一定要笑啊……」
  但是──
  「如果我不笑的話……可能還比較好吧?」
  她至今拼了命在心中祈禱,但是她或許錯了。
  她或許該老實泣訴自己的心願,誠實告訴父母:她還想三個人一起生活。

  陸不曾想要普通的父母,
  也不想要富裕的生活。
  他對自己的將來沒有任何期待。
  要不要繼續升學,
  其實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他只希望不受任何干擾地畫圖。
  他對於母親,沒有任何憎恨,
  也沒有任何怨言。
  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笑。
  他至今短暫的人生當中,
  是否曾經有過像樣的笑容?

  「他究竟是誰?」
  「豔陽因他而黯淡。」
  「他究竟是誰?」
  「寄來神祕的信件。」
  「他究竟是誰?」
  「我的心將要融化。」







  這個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漸西沉於山脈之間的夕陽,色彩竟是那般豔麗;盛夏的綠草,散發熱情的香氣;溫和的夜色包圍著肌膚,頂著滿天閃爍的星空,耀眼動人。直到這個夏季之前,我對這一切真的是一無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這個養育我成人的村莊裡,竟然藏有世上最美麗的地方。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時,我的眼中映照出來的,卻是帶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們一起度過了這個夏天,不曾分離。
  如同牧神與仙女,純潔且幸福。
  夏季即將結束。
  這些回憶塞滿了我的心。
  因此──

  我們必須就此離別。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8-2 22:22 编辑


  一章 獨自一人的暑假

  斜陽燦爛的餘暉之中,純白的緞帶閃爍著光彩。下一秒,千星的草帽乘著夏季的風兒,高高飛起。
  草帽的純白緞帶宛如天女的羽衣一般,緩緩飛舞在橙色的天空中,最後停在大樹茂密的枝葉前端。
  (怎麼辦……)
  夕陽染紅了大樹,而大樹就像個惡作劇的男孩,將帽子高高舉起。千星只能困擾地抬頭望著帽子。
  大約一個小時前,千星對管理別墅的女管家──安藤太太說了句:「我去散步。」接著便走出屋外。
  這裡的道路沒有鋪柏油,全都是泥土路。路旁草木繁茂,溪流清澈見底,連溪底的石頭都看得一清二楚。這一切都讓千星感到相當新奇,她一邊睜大眼睛一邊走著,此時忽然一陣風,捲走了她的草帽,草帽就這樣掛在枝頭上。
  小溪在夕日照耀之下,緩緩地流淌而去。溪旁樹木眾多,其中勾住草帽的大樹枝幹更是特別壯碩,表面粗糙,看起來相當可怕。千星只是稍微碰了一下,手掌便擦破了皮。
  千星從小在城市長大,既不擅長運動,也從沒爬過樹。而且她現在身著夏裝,身上只穿著白色的洋裝與纖細的涼鞋,及腰的長髮更是會妨礙她爬樹。
  溪流淡淡地流動,千星只能聽著流水聲煩惱不已。然而,就在此時。
  一輛腳踏車沿著灑滿橘紅光彩的小路,直線駛來。
  一名男孩騎在腳踏車上,外表看起來比千星年長一些,應該跟高中生差不多。他身上穿了被汗水沾溼的襯衫,以及褪了色的牛仔褲,穿著相當樸素。瘦長的手臂與緊繃的臉龐則是暴露在陽光底下。
  他淡淡地看向千星。那看著外人的眼神,令千星忽然緊張了起來。
  男孩雙脣緊閉,慢慢騎著腳踏車靠了過來。
  千星原本以為他會直接騎走,沒想到他卻停在千星身旁。
  更令她吃驚的是,這名冷淡的男孩忽然抬頭向上看。男孩看著的方向正掛著千星的草帽,白色的緞帶就這樣垂了下來。
  男孩晒黑的手握住枝頭,腳則跨上樹幹,兩三下便爬上大樹,伸手推了推草帽,草帽滑落在千星上方。
  千星雙眼睜得圓圓的,雙手接住了帽子。
  男孩見千星接住帽子,便從樹的中段處跳下,落在草皮上。
  千星附近的地面小小震動了一下,千星纖弱的肩膀也跟著一震。
  橙色的天空轉為豔紅,視野漸漸黯淡了下來。男孩似乎是完成自己的任務,便跨上腳踏車,朝向大大的夕陽逐漸離去。
  「那個……」
  千星正想出聲叫住男孩,眼前卻只剩下他細瘦的背影。
  千星雙手緊抓著草帽,傻傻地站在原地。
  (他親切地幫了我的忙……我卻來不及道謝。)
  千星為自己的遲鈍感到些許沮喪。
  (不過,今年暑假我都會待在這裡……應該會再見到他吧?)
  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好好道謝。
  千星這麼想著,便朝著男孩離去的方向,深深地鞠躬。

  太陽完全沉下時,千星回到了別墅。女管家安藤太太走出門迎接千星,臉上鬆了口氣。
  「您回來得真晚。我還以為您迷路了,擔心得不得了呢。」
  「不好意思。」
  安藤太太外表看起來大概五十多歲,外貌略顯福態,是一名相當溫柔的婦人。千星今天第一次見到她,她便露出溫和的笑容迎接千星,對她說:「哎呀,歡迎歡迎。」千星馬上就喜歡上她了。因此千星有些抱歉地縮了縮身子,自己竟然讓她這麼擔心。
  「這裡跟城裡不一樣,一到夜裡就黑漆漆的,什麼都看不見,而且行人也很少。請您記得,以後要在天黑之前回來啊。」
  千星的雙親從未這麼認真關心千星,她一時開心,有些呆住。
  「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
  安藤太太聽見千星老實的回答,這才放鬆了緊繃的表情。
  「您想先用晚餐,還是先入浴呢?」
  「啊,那就先吃晚餐好了。」
  「那麼我馬上就準備餐點。」
  「麻煩妳了。」
  千星低頭道謝。安藤太太見狀,瞇起雙眼:
  「千星小姐真是有禮貌,現在像您這樣的孩子很少見了呢。果然是因為您從幼稚園開始就在東京的私立女校念書,才會看起來這麼優雅吧?」
  她佩服地說道。
  千星則是有些臉紅。
  「沒、沒這回事……我、我很普通的。」
  千星這麼低語,接著便快步逃進洗手間。
  千星還不習慣別人稱讚自己,所以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
  千星在學校裡,是個溫順又不起眼的女孩子。總是被朋友這麼調侃:「千星,妳又在發呆了。」從來沒有人稱讚她優雅。
  千星害羞過頭,即使在洗手間洗過臉,她的臉還是紅得發燙。
  而在這之後,她吃著安藤太太為她準備的晚餐。餐點有加了大量夏季蔬菜的法式湯燉飯,香草煎雞肉,以及葡萄果凍。不過她卻比平常還注意自己的儀態,還有刀叉的用法。每樣餐點嘗起來都非常的美味。
  「真好吃。」
  每當千星羞澀地悄聲說道。安藤太太也開心地瞇起眼角。
  「能合您的胃口就好。您有什麼不吃的食物嗎?」
  「嗯……」
  千星一時語塞。安藤太太見狀,則是有些訝異。
  「別太客氣,請說吧。」
  她溫和催促千星。
  千星這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不太敢吃、青椒。」
  安藤太太更是笑彎了眼。
  「我的小女兒到小學畢業之前也都不敢吃青椒呢。現在的她還打電話回來問我,要怎麼樣才能讓自己讀幼稚園的兒子吃下青椒喔。」
  「那要怎麼樣才吃得下去呢?」
  「這就先讓我保密。如果提前公布答案的話,千星小姐可能會嚇得每餐都在找青椒藏在哪裡呢。」
  「才不會呢。而、而且,我也不是完全吃不下去。請妳照常端出來就好了。」
  「不、不,請交給我吧。您除了青椒,還有什麼不敢吃的東西嗎?」
  「沒、沒有了。」
  千星紅著臉回答。安藤太太則是看著這樣的她,滿臉笑容。
  冰涼酸甜的葡萄果凍,配上甜甜的煉乳,千星拿著銀色的湯匙小口小口送進嘴裡。真的非常好吃。
  安藤太太則是在她吃著果凍的時候:
  「外頭感覺如何呢?」
  或是──
  「雖然這邊什麼都沒有,但是風景很漂亮喔。千星小姐已經國中三年級了,升學考試應該很順利吧?啊、不過千星小姐的學校似乎不用考試就能升學呢。對了、對了,如果是搭公車到市區的話,還是有電影院跟百貨公司的喔。」
  她熱情地對千星說著話。
  千星也靦腆地點點頭,或是小聲問著問題。
  此時,千星忽然想起那名冷淡的男孩。她一想起他幫她從高高的枝頭上取下草帽,心頭便鼓譟不已。她不禁擔心,不知道安藤太太會不會發現她的異狀。
  「您的父母如果能早點完成工作,一起來這裡就好了呢。」
  安藤太太的無心之語,忽然刺得千星胸口一痛。
  而千星馬上──
  「說得也是。」
  露出了笑容。

  「謝謝招待,真的很好吃。」
  晚餐後,千星正打算收拾餐具,安藤太太則是──
  「哎呀,這是我的工作喔。」
  這麼說著,然後阻止千星。
  「那、請讓我拿到廚房就好了。」
  千星這麼拜託安藤太太。安藤太太開了千星玩笑:「真不知道誰才是被雇用的人呢。」
  「您還是國中生而已呢,真是懂事。您的雙親也會很放心吧。」
  她溫和的低語,卻深深刺痛了千星。同時她也感到羞愧,便趕緊將餐具拿到廚房的流理台放好,接著走上二樓。
  千星的房間是面向庭院的寬敞空間,她的暑假就要在這個房間裡度過。床鋪與桌椅是原本就擺設好的,外觀有些老舊,卻相當堅固,木頭的質感也顯得溫暖許多;窗簾是柔和的草綠色,上頭繡著純白蕾絲,看起來就像雲朵一樣。
  這個房間非常漂亮。千星卻背靠在胡桃色的舊木門上,低下了頭。
  長髮垂在臉蛋旁,藏住了她的表情。
  雖然這個房間除了千星以外,沒有任何人。
  「……」
  她的身體就這樣僵在原地許久,脣邊才慢慢有了力氣。
  即使不看鏡子,她也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她的臉上,一定只剩下無力的笑容。
  要更加打從心底覺得「愉快」才行。
  這樣就能比剛才笑得更快樂。
  千星坐在椅子上,面向書桌,拿出從東京帶來的信封信紙。
  信紙與明信片上畫著魚、雲朵、西瓜以及煙火等等,非常有夏天的氣息,光是看著胸口就充滿喜悅。
  千星將彩色筆擺滿桌面,考慮該用哪個顏色畫哪張明信片。想著想著,心情也愉快了起來。
  她挑了一張畫有淡藍色小魚的明信片,要寄給交情好的朋友。她拿起深藍色的筆,填上了文字。

  『我今天抵達別墅了。
  暑假前我跟妳說過,爸爸的遠親裡有一位叫做詩織的老婆婆,她一個人住在這棟房子裡。
  我原本還想像,這房子可能是一棟破舊到不行的鬼屋。不過實際一看,才發現這是一間很可愛的木造房屋,就像外國的繪本裡會出現的那種小房子,外牆還爬著藤蔓,藤蔓的葉子是心型的。而庭院裡有農田,採得到小黃瓜或是番茄。而且圍籬出口還立著紅色的信箱,真的好可愛。
  附近有條小溪,我還見到田埂和田野,還有葡萄園呢。
  空氣也很涼爽,感覺住起來非常舒服。』

  千星一個一個回想起,今天眼睛所見,耳中所聞,以及肌膚所感受到的所有美好事物,或是令她感到興奮不已的趣聞,然後一一寫在信中。同時也為她的爸爸媽媽,挑了一張天藍色的信紙,用漂亮的橘色彩色筆,寫上給他們的信息。

  『安藤太太告訴我,這棟房子之前的所有人,就是我跟爸爸的遠房親戚,那位名叫詩織的婆婆。』

  『安藤太太每週會來這裡兩次,不過她只有做幫傭的工作,很少跟詩織婆婆說過話。她說詩織婆婆是個非常溫柔的人,說話的語氣也很柔和,村裡的人都稱呼她為「仙女」的樣子。
  聽說她年輕的時候,是村裡第一的美人。』

  『聽說我現在借用的這個房間的桌椅、床鋪,都是詩織婆婆使用過的東西。我還在書桌的抽屜裡,發現詩織婆婆寫的詩詞呢。她不是寫在紙上,而是直接用筆寫在抽屜裡。不知道這是詩織婆婆幾歲的時候寫的呢?字跡非常漂亮又優雅。』

  『等到爸爸媽媽來了,我再直接帶你們來看詩詞的內容──』

  千星寫到這裡,忽然停下筆,盯著文章,接著用筆塗掉,再塗上修正液,寫上不同的文字。

  『我剛到第一天,就徹底喜歡上這棟房子,還有這座村莊。我很期待,明天我還能見到什麼樣美麗的景色呢?我會再寫信給爸爸媽媽的。』

  您的父母如果能早點完成工作,一起來這裡就好了呢──安藤太太是這麼說的。
  父親忙於工作,母親則是忙於社交,兩人原本就相當忙碌。但是,兩人不來這裡真正的理由是什麼,千星自己心知肚明。
  他們兩人是待在東京的家裡,討論離婚事宜。
  因此,他們才會命令千星來到這棟房子,度過她十五歲的暑假。這棟房子原本屬於父親那方的一位遠親,而這名遠親在今年春天就去世了。
  他們或許是顧慮到千星,不希望她直接聽到兩人的討論。
  不過早在千星有記憶以來,兩人的感情就已經降到冰點。即使三人一起坐在餐桌前,他們也從未露出笑容,他們之間的氣氛總是緊繃不已。他們現在一定也是繃著一張臉,皺緊眉頭,往對方身上投去帶刺的話語。
  千星能夠輕易想像那個畫面,整顆心彷彿瞬間凍結了。
  握著橘色彩色筆的手掌再次停了下來。
  (不能去想這件事。)
  一直想那些悲傷的事,身心只會更加冰冷,變得更加沉重。
  那還不如多找些快樂、美麗的事物,將這些告訴爸爸、媽媽。
  這樣一來,他們就能變得更開心,然後就願意來這裡也說不定。
  沒錯,爸爸跟媽媽,他們會相親相愛,笑著一起來到她面前。

  『這裡很安靜。』

  『這裡的氣息能令人平靜下來。』

  千星在青色的信紙上,寫滿了文字。
  橘色看起來很溫暖,很接近夕陽的顏色。
  千星腦中浮現了純白緞帶輕輕飛舞的模樣。同時男孩遞出草帽的場景,以及他那張削瘦的面孔,也一同顯現在她的腦海中。
  那雙染上橙色,緊緊閉上的薄脣。
  冷淡的眼神。
  汗水沾溼的襯衫。
  千星還來不及道謝,轉眼便離去的腳踏車,以及直挺的背影。
  凍結的內心緩緩融解,雙脣自然地綻放了微笑。
  沒錯。
  那是很棒、很美好的事。
  千星一直都待在女校,根本沒和同齡的男孩子好好說過話。而且在通勤路上的電車裡,男孩子們都聚在一起聊天,聊得很大聲,這讓千星有點害怕。
  但是那名幫她拿下草帽的男孩子,他的表情雖然嚴肅,態度卻很親切,他周遭的氣氛就像早晨的空氣一般寧靜。
  「真希望……能再見到他……」
  千星悄聲說出口,雙頰微微發熱。
  千星抵達別墅的第一天,就見到那名男孩,讓千星的暑假有了個美好的開始。她一想到這裡,胸口便隱隱騷動著。
  千星緩緩拉開書桌的抽屜。接著,眼前便映出那段優雅筆跡寫出來的文字。

  他究竟是誰?
  為何而嘆息?

  這些文字,應該是前任屋主──詩織寫下的。
  這些文字正好與千星現在的心情相符,不禁看出了神。
  (那個男孩子叫什麼名字呢……?要是能再見面就好了。)
  千星心中滿懷憧憬,淡淡地笑了。

  ◇◇◇

  隔天早上,千星半夢半醒之間,耳中忽然傳來一陣「叮叮……」的鈴聲。
  緊接著,是車輛通過的聲響。
  千星睜開眼,草綠色的窗簾吸收了早晨清澈的陽光,朦朧地閃耀著。
  時間是凌晨五點。
  這比千星平常的起床時間,還要早上兩個小時。
  她戴上眼鏡,稍微拉開床邊的窗簾,看向窗外。此時正好有一輛卡車開過家門前。
  (這麽早就要工作啊?真是辛苦。)
  千星睡眼惺忪地想著,就在此時。
  她在駛去的卡車對面,見到一輛腳踏車。
  千星心中一驚,臉蛋趕緊靠向窗戶。
  一名男孩騎在腳踏車上。
  膚色偏黑,手腳細長,以及削瘦的臉龎──
  那是──
  (是幫我拿下帽子的那位……)
  千星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男孩的腳踏車後座以及藍子上,載著一疊疊的報紙。他停在千星的家門前,坐在坐塾上沒有下車,直接抽起一層報紙,塞進紅色的信箱中。
  (原來他是送報生啊!)
  她的心跳忽然加速。
  男孩的手掌離開了報紙。
  他要走了!
  要趕快道謝才行!
  千星一時情急,打開了窗戶。
  房間的窗戶樣式老舊,必須雙手抓住窗戶抬起來。
  窗台頓時一聲「碰咚!」大響。
  碰撞聲嚇了千星一跳。而男孩似乎聽見了巨響,忽然抬頭向上看。
  千星此時雙手搭在窗戶上,渾身僵硬。同時男孩冷淡的雙目,已經捕捉到千星的身影。
  眼神與眼神,就這麼對上了。
  男孩微微瞪大了眼,似乎有些驚訝。
  此時千星才想起來,自己還穿著皺巴巴的睡衣,頭髮也睡得到處亂翹,臉上還戴著黑框眼鏡。羞恥心一湧而上,彷彿在頭上點了把火似的。
  接著擴散到臉上,雙頰與雙眼深處都火燙燙的。
  (我的臉現在一定很紅!)
  千星這麼一想,更是耐不住羞恥,接著放開窗戶,在床上抱著枕頭縮成一團。
  窗戶沒有固定住,便掉了下來,發出巨響。
  千星顧不得還戴著眼鏡,直接將臉埋進枕頭裡,鬱悶了一陣子,然後又忽然驚覺。
  剛才窗戶掉下來的時候,發出好大的聲音!他們明明對上眼了,她竟然還關窗關得那麼粗魯,對方會不會覺得感覺很差?
  應該不會吧?而且事出突然……千星一邊給自己找藉口,一邊悄悄從窗邊一點一點地探出頭,察看窗外的狀況。
  疊著石堆的舊圍籬邊。
  紅色的信箱。
  乘著腳踏車的男孩子已經不見蹤影了。
  「怎麼辦……」
  千星急忙拿起梳子梳理頭髮,脫去皺巴巴的睡衣,套上簡單的無袖洋裝。
  不過亂翹的頭髮怎麼也弄不平,她只好戴上草帽,然後戴著眼鏡直接衝下樓,在玄關急忙穿上鞋子,走出庭院。
  清晨帶著涼意的微風,緩緩撫過千星裸露在外的雙臂,以及發熱的臉頰。
  「呼……呼……」千星輕輕喘著氣,邁步奔向信箱旁。
  她從信箱旁看向外頭的道路,理所當然地,已經看不到男孩子的身影了。千星低頭看向腳邊,泥土路上隱約留著腳踏車的胎痕,報紙則是插在信箱裡。
  她雙手緩緩撫上報紙。
  接著,她就像是摸到剛出爐的麵包一樣,指尖感受到一股柔和的暖意。
  (這不是夢啊……)
  這股溫度緩緩地擴散開來,就連心頭也跟著溫暖了起來。
  (直到剛才為止,那個男孩子都還待在這裡。)
  他送來了這份暖呼呼的報紙。
  他是負責送報紙的人,既然如此,明天就還見得到他!
  千星將報紙緊緊抱在胸前,心中滿是喜悅。
  「千星小姐,怎麼了嗎?」
  安藤太太有些擔心地走出大門。

  千星一下開窗一下關窗,還從樓上跑下來,飛奔至庭院。她一定是聽見這些吵鬧聲了。
  「抱、抱歉,吵醒妳了嗎?我起得太早了,所、所以想看報紙……」
  千星緊抱著報紙,低頭道歉。
  「您別在意,我剛好要起床了。我馬上就準備早餐。」
  「沒關係,我、我要先看報紙,妳慢慢來。」
  千星又低頭道了幾次歉,然後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房間的木質地板上鋪著涼爽的地毯。千星輕輕跪坐在地毯上,有些興奮地攤開報紙。她紅著臉從報紙的社會版開始看起,看過社會專欄、經濟專欄,還有書評、人生諮詢、讀者投稿、廣告以及天氣預報,全都一一看完。
  但是報紙的內容完全進不到千星腦中,她一次又一次回想起那名膚色淺黑的削瘦男孩。想起他在紅色信箱前停下腳踏車,想起他將報紙插進信箱口的模樣,以及他抬頭看著千星的神情。只見千星的臉頰、甚至是整顆小腦袋滾燙無比。
  千星還待在東京的家裡時,報紙只有她的父親會看,她一次都沒碰過。所以她就連把充滿黑色與灰色的廣大版面攤開在地毯上,都覺得很新鮮。
  手指每翻過一頁,薄薄的紙張便會沙沙作響,淡淡的香味緩緩掠過鼻尖。
  這就是油墨的味道嗎?
  床邊的窗戶依舊敞開著,草綠色的窗簾半開,陽光與清晨的涼風一同穿過窗戶,照射在黑色文字上。
  (又見面了。)
  灰色的版面看起來閃閃發亮,夾在報紙裡的傳單散開在地板上,彷彿是色彩鮮豔的扇子一般。千星連傳單都仔細看過。
  今天的超市似乎有高麗菜跟小黃瓜的低價促銷。還有二手車的販售情報、百貨公司的夏季特賣通知,上頭寫著七折、五折等等的紅色文字,也令千星雀躍了起來。
  最後千星折起報紙,雙頰紅通通的,觀看上頭的電視節目表。此時油墨已經染黑了她的指尖。
  (明天也見得到他。)
  那份一擁而上的興奮終於平緩下來,轉為淡淡的喜悅,一點一滴地擴散開來。千星這才能細細品嘗這份欣喜之情。
  (啊,不過……)
  她同時也想起了自己對待他的態度,頭上頓時像是被澆了桶冷水。
  他搞不好會生氣。明明他對自己這麼親切,自己卻突然關窗躲了起來。他可能不想看到千星也說不定。
  千星的心跳忽然加速,但卻是為了別的理由。正當千星煩惱不已,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樓下傳來安藤太太的聲音:
  「千星小姐,差不多可以用早餐了。」
  千星看向牆上的時鐘,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好、我知道了。我馬上下去!」
  千星整齊地折好報紙,收起鋪滿地板上的傳單,和報紙一起收好,接著趕緊走下樓梯。
  「讓、讓妳、久等了。」
  千星呼吸有些急促地踏進客廳。安藤太太見狀,則是瞪大雙眼:「哎呀呀……」
  千星有些慌亂,不知道自己哪裡看起來奇怪。安藤太太忍著笑意說道:
  「您還戴著草帽呢。」
  千星雙手向上一摸,這才摸到草帽的帽簷。
  她頰上一熱,趕緊拿下草帽:
  「對了、那個……我還沒洗臉,而且手上也都是油墨,髒兮兮的……」
  千星縮起身軀,打算走向洗手間。安藤則是揚起微笑對她說:
  「看來您真的很想看報紙呢。有什麼特別有興趣的文章嗎?」
  「不,並不是……」
  「我還以為像千星小姐這樣年輕的女孩子,應該不會想看報紙呢。前任屋主雖然訂了整整一年份,但是她春天去世之後,就請報社停送一陣子。幸好有請他們繼續送。」
  其實千星在東京的老家根本不會看報紙,不過她實在害羞得說不出口。
  千星不著邊際地蒙混過關,接著逃進洗手間清洗雙手和臉龐。
  當她拿起肥皂想搓上手指時,忽然閃過一絲猶豫,不想洗淨染黑的指尖。
  千星一邊覺得這樣的自己有些丟臉,一邊在手掌上搓起肥皂泡。她仔細搓洗指尖的汙漬,低聲呢喃著:
  「明天……要早起一點。這次……一定要好好道謝……」

  隔日清晨。
  千星設定鬧鐘四點半響,不過她卻在四點鐘就醒過來了,於是她便摸黑起床做準備。她換上和昨天不同的洋裝,頭髮梳理得比平常還仔細,整理好亂翹的毛髮。
  直到山頂顯露出一絲光明之時,千星小心不吵醒安藤太太,躡手躡腳地走到庭院裡。清晨的空氣相當清新,但還是伴隨些許寒意,庭院中也還有些昏暗。
  (報紙是幾點開始送呢……?)
  天空漸漸明亮起來,透徹的晨光照射在庭院的土壤、草皮,以及菜園裡的番茄與小黃瓜上頭,使它們的色彩有了細微的變化。千星注視著這些變化的同時──
  (如果是不同的人來送報的話,該怎麼辦……)
  她這麼想著,開始不安了起來。
  (我站在信箱旁邊,會不會嚇到他啊?)
  不過庭院裡又沒地方讓千星藏身,但要是千星突然從圍籬後面向男孩搭話,男孩搞不好會起戒心。
  而且千星躲起來的話,可能會像昨天早上一樣,害羞到不敢出去……
  千星想了又想,還是只能渾身僵硬,緊張地站在信箱旁等候。
  她仔細凝聽,看向小路。此時,騎著腳踏車的男孩出現在小路的另一頭。
  千星的心臟頓時碰咚一跳。
  垂在兩側的雙手忍不住想揪住洋裝的裙襬。
  腳踏車的後座和籃子裡,也和昨天一樣裝滿一疊疊的報紙。
  男孩似乎發現千星站在一旁,眉間微微皺起。
  千星見到他的神情有些凝重,腸胃不禁一陣緊縮。
  (果、果然,昨天那個態度惹他生氣了……)
  千星現在就想逃走。
  可是她卻雙腳僵硬,動彈不得。只見腳踏車漸漸靠近,然後停在千星面前。
  她逃不了了。
  自己在信箱旁邊等果然是正確的。雖然她的心臟怦怦跳,好像下一秒就會炸開似的,緊張得不得了。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做了。
  男孩看似冷淡,卻又有些疑惑地看著千星。
  只見千星用力地低下頭。
  「前、前天,我的草帽不小心掛在樹上,在我不知所措時是你幫了我,真的非常謝謝你……」
  似乎是用力過頭的關係,千星的長髮猛然滑落,蓋住了臉蛋。聲音也一個勁地高了起來。
  不過她還是順利道了謝。
  千星怯怯地抬起頭。男孩這次是一臉驚訝,雙眼微微睜大,注視著千星。
  男孩的神情令千星不自覺地繃緊身體,縮起雙肩──
  「還、還有,昨天、我突然關窗、還躲起來,真、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我不知道你是送報生,有點嚇到,所以……才會那麼失禮。」
  真的很對不起──千星這麼說道,再次低下頭。
  男孩有些含糊又低沉的嗓音,緩緩掠過千星耳邊。
  「……沒關係。」
  他的聲音有些冷淡──
  這是千星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
  千星立起身軀,便見到男孩的神情帶了點困擾。他一和千星對上眼,便飛快地撇過眼,從籃子裡抽出報紙的一部分,遞給千星。
  「謝、謝謝你。」
  千星的聲音也不自覺地,變得跟男孩一樣小聲。
  她的雙手觸碰到報紙的瞬間,指尖傳來了和昨天一樣的暖意,令千星胸口一陣揪緊。
  男孩的視線仍然從千星身上錯開,隱約低了低頭後,踏上腳踏車的踏板,快速離去。
  腳踏車駛在未鋪柏油的泥土路上,漸漸遠去。千星聽著腳踏車離去的聲響,站在原地許久,目送著對方的身影。
  手中只剩下那份依舊溫暖的報紙。

  ──真的非常謝謝你。

  ──……沒關係。

  他們之間的交流之短,根本稱不上是對話。但千星仍然在耳中反芻著這些話語,彷彿讓她快飛上天,她按捺心中的衝動回到家中。
  (太好了。我有好好跟他道謝了!)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8-2 22:23 编辑


  二章 八月的晴空之下,心中只有你

  (那棟別墅的女孩子,今天早上也會等著收報紙嗎?)
  凌晨三點半。
  陸在村子的派報社中,將一疊疊剛印好的報紙堆在腳踏車的後座裡,一邊抬頭望向仍舊陰暗的天空。
  大雨自深夜開始就下個不停,雖然沒有起風,但那女孩要是在這種天氣還站在外頭,那頭美麗的漆黑長髮,以及她那身色澤清爽的洋裝,肯定會被雨水淋個溼透。
  陸是在一週前的傍晚,遇見那位東京來的女孩。
  日落前耀眼的餘暉之中,草帽乘著夏日的風飛舞於高空。純白的緞帶在空中搖曳著,那份潔白絲毫沒有染上赤紅的黃昏,就這樣落在溪邊的大樹枝椏上。
  而大樹下站著一名女孩,她披著一頭筆直的漆黑長髮,體態纖細,神情困擾地仰望著枝頭。
  她身著潔白的長版洋裝,白皙的雙腳踩著纖細的綁帶涼鞋;雙臂與頸子的膚色和雙足同樣白淨,而且顯得嬌弱又貴氣,彷彿隨時會折斷似的。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外地人。

  ──是住在那棟別墅的人啊。

  越過溪邊的小橋後,會看見一棟舊房子,牆上爬滿藤蔓,庭院的植物也相當茂密。這棟房子自從春天屋主去世之後,就空無一人。
  陸聽工作地點的店長說過,那棟房子最後是由已逝屋主在東京的親戚接手,新屋主的女兒暑假時會來暫住,所以管理員委託報社再次開始配送早報。
  對方似乎和陸一樣,都是中學生。
  她肯定是一位大小姐。
  陸那時送完晚報,在回派報社的路上,騎著腳踏車經過溪邊。
  陸踩了煞車,停在女孩面前。女孩更是縮起纖弱的雙肩,畏畏縮縮地看著陸。
  一定是因為陸冷淡地癟著嘴的關係。
  陸默默抓住樹枝,爬上大樹,抓住綁著潔白緞帶的草帽,往女孩的方向丟下。女孩則是站在樹下,瞪圓了雙眼。
  嬌小白皙的雙手急忙接住草帽。
  陸跳下大樹,降落在染上橙色的草地。女孩則是把草帽緊緊抓在胸前,神色非常緊張。
  「那個……」
  正當女孩開口想說些什麼,陸早已跨上停在一旁的腳踏車,踩著踏板離去。
  他本來就不擅長與人交流,更別說對方根本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集。
  陸對女孩的印象,就是一位從東京來的有錢大小姐。另外,陸對她還有些許的好奇心──因為她是春天逝去的,那位孤單「仙女」的親戚。

  ──我是仙女喔。

  兩年前,陸中學一年級的夏天。
  陸抱著素描本,走進村子旁邊的森林,打算到林中的沼澤邊寫生。
  她──葉室詩織,年齡早已稱得上是婆婆,白髮蒼蒼,歲月已經在她小巧的臉龐上,刻下一道道痕跡。
  不過她卻絲毫不受外貌影響。那一棵棵高大的樹木之間,敞開一塊濃密的草叢──她就穿著水藍色的洋裝,攏起雙膝,伸出細細的雙足,挺起背脊,優雅地坐在翠綠的沼澤邊。她的笑容天真無邪,甚至帶著一絲神聖,嗓音也是既溫柔又和緩。一點都不像村人口中私傳的那樣,是一位孤苦無依的痴呆老太婆。

  ──葉室家的大小姐還年輕的時候,可是村裡第一的美女。但是她卻終生未嫁,就這樣變成老婆婆。她的家人也全都去世了,聽說遺產也只剩下那棟老舊的房子,真可憐呢。她為什麼不結婚呢?有傳聞說她是被壞男人騙了,被拋棄了。不然原本家境富裕,又長得那麼漂亮,怎麼可能沒人追求呢?

  陸曾經聽過這樣的謠言。
  不過這對陸來說根本無所謂。所以他淡淡地低了低頭,打算離去。此時陸卻聽見詩織有如歌聲般優美地說道:

  ──你會畫畫啊?很棒呢。這裡可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特別是夏季的夜晚,不論是誰來到這個地方,都能變得像牧神和仙女一樣呢。

  蘊含熱度的微風,輕輕吹動青翠的草木,潔白的雲朵漂浮在天空中,透明的日光靜靜地灑落大地。
  正午時分,色澤鮮豔的叢林之中,這名嬌小的白髮老太太口中,只有虛幻無比的話語。但她的周遭,卻圍繞著令人憐愛的氣息,如此清新脫俗的存在,實在是相當不可思議。
  甚至讓人產生錯覺,一瞬間誤以為她就是真正的仙女。
  夏天的太陽很強,意識模糊的時候可能代表有中暑的危險,雖然這邊很涼快,最好還是在林蔭下補充水分,並且趁著日落前趕快回家比較好──等到陸驚覺過來,才發現他把心裡想的話都說出口了。而詩織則是彎起雙眼,說了聲:「謝謝你。」
  陸轉過身離開,身後則是傳來柔和的歌聲。歌詞裡有什麼「蘋果花」、「喀秋莎」之類的字眼,似乎是外國的民謠……輕快的旋律伴隨綠草的芬芳,久久不曾停歇。
  陸與詩織只有過這唯一一次的對話,之後他再也沒去過那個地方。
  那個地方對陸來說,只是等同於學校休假時的美術教室。但對詩織來說,卻是相當神聖的地方。陸覺得外人不應該隨意踏進那個場所。
  詩織有訂購早報,所以陸每天早上都會到那棟草木茂密的房屋,將報紙放到信箱中。不過他卻不曾與詩織見面,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流逝。
  陸試著將記憶中仙女的面容,和戴著草帽的少女重疊,但她們的年齡實在差太多,陸也不知道她們到底像不像。
  他和女孩的關係,應該就跟詩織一樣,之後不會有機會再見面了。
  那一天,陸回到自家的兩層式木造公寓,便一如往常地不吃晚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中畫著畫。
  陸就在這間三坪大的房間中,跪坐在褪了色的榻榻米上,身體前傾,將今天所見的所有風景,畫在任何能畫的地方──可能是放在畫板上的傳單背面、空紙箱的底層、學校聯絡單的背面。陸屏息凝神,隨著炭筆飛舞,將畫圖以外的所有事物,放逐於自己的世界之外。
  母親今天晚上應該也不會回來,所以沒有人會打擾他畫圖。額上垂著的汗水滑下臉頰,滴落在榻榻米上,他將一切抛諸腦後,一心一意地畫著。
  隔天清晨,兩人再次相會了。
  朝陽隱約從山邊探出頭,天空漸漸轉亮。此時陸抵達那棟溪邊的宅邸,也就是女孩暫住的房屋。
  當陸拿起尚有餘溫的報紙,正要塞進圍籬邊的信箱時,宅邸那一方忽然傳來「碰咚!」一聲。陸抬頭一看,二樓的窗戶裡,那名女孩正雙手抬起窗門,睜大雙眼直盯著自己。
  她現在穿著薄荷綠的睡衣,戴著眼鏡,但的確是昨天那名女孩沒錯。
  她和陸對上眼後,忽然又匆匆忙忙放下窗戶,躲了起來。
  她該不會以為,自己在偷看裡頭的樣子吧?
  陸一時之間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什麼壞事,便趕緊離開宅邸的圍籬前。
  又過了一天。這次女孩穿著簡單的洋裝,站在信箱旁邊。
  今天的她沒有戴眼鏡,嬌小白皙的雙手緊緊互握在長裙前方,神情滿是緊張。
  她一發覺陸來了,便嚇得挺起背脊,雙頰泛紅。
  接著女孩一下偏離視線,一下又轉了回來。直到陸將腳踏車停在信箱前,她才急忙抬頭挺胸,然後突然彎腰低頭。
  那頭筆直的漆黑長髮,立刻從她嬌小的雙肩滑落。
  「前、前天,我的草帽不小心掛在樹上,是你幫了我,真的非常謝謝你……」
  她的聲音有點尖銳,感覺非常害羞,但她還是拚了命地開口,並且為昨天嚇得關窗的事一次又一次地低頭道歉。
  明明是住在別墅的大小姐,她的態度卻謙卑得不得了,讓陸嚇了一跳。
  纖細的髮絲垂在潔白的雙頰旁,細眉無力地低下。
  陸有些疑惑,同時從腳踏車的籃子抽出一份報紙,遞給女孩。女孩則是怯生生地伸出雙手接過報紙,接著說了句:「謝謝你。」
  細長的手指接觸到報紙的瞬間,彷彿有什麼讓她的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而陸的胸口似乎也感受到這份顫抖,腹部升起一股熱度,令他感到不自在,因此他稍稍點了點頭,便急忙踩上踏板。
  陸一想到女孩那雙朦朧的雙眸正目送著自己離去,呼吸就變得比平常還要急促。
  (她特地等我,就只為了要道謝跟道歉……真老實。)
  她一定教養很好。
  女孩帶著些許稚氣的端正五官,典雅的櫻色雙脣,已經深深刻印在陸的心底。
  那張嬌弱的臉蛋,確實和夏日沼澤邊遇見的那位仙女有幾分神似。

  從那之後,別墅的女孩每天都等著陸的到來。
  她手上會拿著灑水器,一邊假裝在幫庭園的植物澆水,一邊探看圍籬外,看了好幾次。而她一見到陸,便會雙肩一聳,放下灑水器,有些尷尬又害羞地走出圍籬外。
  「早、早安。」
  然後很有禮貌地低頭打招呼。
  陸會保持著跨在坐墊上的姿勢遞出報紙,那雙纖纖玉手便緩緩伸過來,小心翼翼地接下報紙。
  「謝謝你。」
  接著再次低下頭。
  少女抬起頭,黑眸微微上抬看著陸。她的眼眸中有著淡淡的羞澀,白潤的雙頰染上粉嫩的紅。陸也不禁紅了臉,低頭回禮,前往下一個配送地點。
  又一天。
  又過了一天。
  女孩都在圍籬內一邊探看外頭,一邊四處閒晃。只要陸的腳踏車慢慢接近,她就會輕巧地走出圍籬外,在那裡等著陸。
  到了第四天的早上,陸依舊準時地前來送報,卻沒看到女孩的身影。
  (今天不在啊……)
  陸察覺自己的失望,胸中不禁一陣冰冷。
  (之前她應該不是在等我,只是在澆花吧。)
  陸感到空虛不已。他手拿報紙,緊閉雙脣抬起頭,望著二樓的窗戶。以前女孩曾經從那裡露出小巧的臉蛋。陸滿是眷戀地仰望著窗台,接著──
  房屋正面的大門忽然打開,女孩頭戴草帽,慌慌張張地從玄關跑了出來。
  明明太陽還沒出來,為什麼她一大早就戴著草帽?
  時間還這麼早,她是要去什麼地方?
  陸感覺她可能是有很重要的事。她是因為那件事才跑得喘吁吁嗎?
  陸的心中滿懷疑問,同時又有點擔心女孩是否會看穿自己對她抱有的期待。
  「對、對不起!早安。」
  女孩單手按著草帽,彎下腰打招呼。
  她的嗓音還是一如往常地小。如果沒仔細聽,她的話語可能一下子就隨風而逝,一不小心就會漏聽。
  陸則是低頭低得比平常還深,接著遞出報紙。
  女孩伸出雙手接過報紙。
  「謝謝你。」
  一貫的對話結束之後,陸踩動踏板,離開女孩的身邊。
  那女孩果然是為了見自己,才會每天早上都在庭院裡等待嗎?陸忍不住這麼想,卻又像是在自我保護似的,逃避這樣的想法。
  (她為什麼戴著草帽呢?)
  於是陸選擇持續思考無關緊要的事情。

  到了今天早上──
  (今天還下著雨,她該不會連雨天也在等吧?)
  陸的身上套著雨衣,雨水落在雨衣上,一滴滴地發出聲響。雨天視線相當模糊,陸只能瞇起雙眼騎上腳踏車,吃力地看路,將一份份報紙塞進信箱中。
  當陸來到小溪對面的別墅,他吃了一驚。女孩今天早上還是撐著紅色的雨傘,站在圍籬前等著。纖細的雙腿還穿著藍色雨靴,那雨靴看起來又大又重,一點都不合腳。
  而女孩見到陸的身影,臉上立刻綻放淡淡的笑容。那抹笑容中,同時混雜了喜悅與羞澀。
  陸見到這樣的她,一向平穩的心跳忽然狠狠跳動了一下。
  (她今天也在。)
  這令他胸口鼓躁不已,逐漸升溫。
  陸遞出報紙,同時開口問了她。陸的語氣,連自己都覺得非常冷淡。

  「……為什麼、妳每天都在……等報紙來呢?」

  女孩似乎有些動搖,她將報紙與傘柄拉近尚未豐滿的胸懷前,垂下視線。接著尷尬地動了動手指,用小得幾近聽不見的聲音答道:

  「我很在意……連載小說的劇情。」

  粉色染紅了女孩的雙頰與鎖骨。雨水敲打在雨傘與雨衣上,發出的雨聲幾乎快蓋住女孩的輕聲細語。
  陸仔細聽完:
  「小說?」
  接著開口回問。女孩點了點頭:
  「是、是的。我想趕快看後續,就是快上一分鐘也好……」
  她眼神低垂,拚命地接續對話。
  因此陸也屏息凝神地聽著。
  「那篇小說……真的很有趣……感覺非常溫暖、非常幸福,大家感情都很好……」
  女孩典雅的雙脣緩緩揚起,做出微笑的形狀。
  「是在述說一個很美好的家庭……」
  女孩柔和的笑容,以及溫和的語氣。陸的心臟不禁漏了一拍。
  接著他的胸口深處忽然一刺──酸甜、痛楚,以及雙方交織在一起的複雜情感──
  「……是這樣啊。」
  陸淡淡地低語。
  女孩依舊微笑著,笑容中能感受到清澈的幸福感。
  陸移開視線,踩上踏板。
  「雨天還要送報,勞煩您了……!請保重身體!」
  用詞老式的話語混雜在雨聲當中,從陸的身後傳進耳中。
  帶著暖意的雨滴打在陸的臉上,揮之不去。頭上遼闊的天空仍然掛著鉛色的雨雲。
  陸從來沒看過報紙上的連載小說。
  所以他根本不知道小說的內容。
  不過看著女孩如此欣喜,那篇小說一定就像女孩說的,描述著一個感情融洽又幸福的家庭。而每天早上都在期待小說內容的她,一定也生活在溫暖的家庭之中。
  所以她的語氣、她的表情,才能不帶一絲惡意,看起來那麼純淨、溫柔。
  陸心中浮現了女孩閱讀小說的模樣。房間中滿是溫和的光彩,她跪坐在地板上,攤開報紙,雙眼閃閃發光地讀著小說。女孩身邊包圍著溫暖又柔和的氣息,光是想像那個畫面,陸彷彿也能感受到那股氣息──
  但同時,他更強烈地認為,自己不該任意介入女孩的生活,原本緊閉的薄脣更加地繃緊。

  ◇◇◇

  (他第一次跟我搭話了!)
  包裹在雨衣中的男孩,踏著腳踏車逐漸遠去。千星目送那道依舊稚嫩的瘦弱背影,將報紙與傘柄緊緊抱進懷裡。
  臉頰好燙。
  剛才她不只是接過報紙,還跟男孩說了話。
  (不過可能是因為我每天早上都在等他來,讓他覺得有點奇怪也說不定……)
  千星腳上的雨靴,是跟幫傭的安藤太太借來的。她穿著過大的雨靴,小步小步地踩在溼潤的泥土上,慢慢回到房裡。
  (但就算是這樣,我也很開心。)
  千星回想起掠過耳中的那股低沉聲線,雙頰更加熱燙,心跳也跟著加速。
  這一星期裡千星每天必做的,就是在圍籬附近等著男孩。
  一開始千星還擔心,每天都這樣等著男孩,對方會不會覺得困擾,或是覺得她很奇怪。
  不過一到了陽光露出山頭的時候,千星就會自動醒來,拿著灑水器到庭院閒晃,或是玩弄小黃瓜的藤蔓、捏捏番茄之類的,接著就會聽見腳踏車的聲音。
  這時往路上一看,瘦弱的男孩就會騎著腳踏車,神情冷淡地駛來,然後停在信箱前方。
  千星便趕緊跑過去,怯生生地用兩手接過報紙。
  「早、早安。謝謝你。」
  這麼說著,然後彎腰行禮。對方則是默默回禮後離去。
  次數一旦多了,千星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她偶爾也會心想,自己一直都親手接收報紙,萬一只有今天沒去,會不會不太自然?煩惱的方向也不自覺地偏掉,只能在房間裡一個人懊惱、掙扎不已。
  煩惱到最後,還是敗給了想見對方的欲望,然後輕手輕腳地走出庭院。
  第二天、第三天,對方對千星的舉動還有些吃驚。到了第四天,千星不小心睡過頭,只能抓起草帽,蓋住亂翹的頭髮,在比平常還晚的時間,氣喘吁吁地跑到外頭。而男孩則是把腳踏車停在信箱前,抬頭仰望著千星的房間。
  看起來好像在思考,今天千星為什麼沒出來似的。
  男孩一發現千星,便慌慌張張地轉開頭,遞過報紙時也不願對上眼。
  男孩的表情比平常還要冷淡許多,但看起來卻像是在害羞。
  (他該不會,在等我吧……?)
  千星這麼想著,胸口一陣騷動。
  男孩的表情比平常還要冷漠,晒得淺黑又筆直的手遞出了報紙。不過報紙的溫度依舊相當暖和。
  光是輕輕一碰,暖意就從指尖漸漸擴散開來,脣角自然而然地綻放了笑容。
  剛印好的報紙,一定更加暖和。男孩趁著天還未亮,將這些報紙整理好,放進腳踏車的籃子或後座,送到數不清的房子裡去。那個人是否也騎著自行車,看著陽光一絲絲地從山頭顯現,彷彿會發光的箭矢一般,一支一支照射在大地上。
  千星思考著這些,同時看著那道背影漸漸遠去。
  在這之後,千星在地板上攤開報紙,直到安藤太太從樓下呼喊:「早餐準備好了喔。」為止,她都在觀看報紙上頭印刷的文字與照片。
  當她看到東京某車站附近的大樓火災,造成班次大幅延遲,免不了擔心害怕。又看到熟人之間的衝突演變成殺人事件,身軀不禁顫抖;而在網球世界大賽中,日本選手獲得了好成績,令千星不禁歡呼萬歲。還有新聞寫著漂流在河川中的小狗被救起來,更令千星會心一笑。
  她看了四格漫畫,忍不住噗哧一笑,然後因為連載小說中的意外發展,緊張得掌中都是汗水;人生諮詢專欄裡還有許多的問題,例如「以三十五年貸款購入的房子旁邊,突然蓋起了墓地。我該怎麼辦?」、「正在交往的男朋友要調職到加拉巴哥,我該跟著一起去嗎?」等等,千星也認真地思考著,萬一這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該怎麼辦。
  其中,千星也喜歡把傳單鋪得像扇子一樣,一張一張查看。
  千星一邊興奮地觀看傳單,一邊喃喃自語著:「啊、今天的青椒比較便宜呢。」「百貨公司正在舉辦九州的特產展耶。這個即興團子(註),熱騰騰的番薯上淋上紅豆,看起來好好吃。啊,頂樓還有當地吉祥物的玩偶秀。」(註 即興團子:先將薩摩薯切成圓柱狀後,和煮熟的紅豆一起包進麻糬或是麵糰裡,蒸熟後食用。是日本熊本縣的鄉土料理。)
  其實她沒辦法真的去逛超市或百貨公司,但她光看著傳單,小腦袋中就充滿想像。這一張張灰色的薄紙張,有著和報紙紙張同樣的淡淡香味。而上頭刊載的一切,全都是千星所不知道的寬廣世界;上頭登載的各式各樣的意見與思想,全都是千星意想不到的。
  外面的世界,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竟然曾經發生過這麼重大的事。
  大多數的事件,千星恐怕一輩子都不可能遭遇到、體驗到,所以她更是為此倒抽一口氣。
  (報紙好有趣啊。)
  千星連電視節目表都一一觀看,這裡頭也有著各種驚喜與新發現。
  她先是為眾多的電視節目而感到吃驚,然後看著標題幻想節目的內容。
  千星會剪下喜歡的新聞或廣告,貼在素描本上。
  接著用色彩柔和的簽字筆寫上留言,或是貼上動物或蛋糕的貼紙。
  光是看著這些,心情也跟著愉悅了起來。
  所以千星在寫信給父母或朋友之前,總是先翻看剪貼簿。只要這麼做,她就能自然而然地編織出文章。
  『爸爸、媽媽,我現在每天都過得很有精神,也很快樂。』
  這句話沒有一絲虛假。千星每天早上都愉快地站在信箱前,等待騎著腳踏車的男孩。而她總是期待地翻開男孩送來的報紙,當閱讀文章、剪貼報紙的時候,更是有一種與男孩心連心的感覺,讓千星覺得非常開心。
  而男孩今天更是向她搭話了!
  千星翻閱著報紙,一次又一次地回想。

  ──……為什麼、妳每天都在……等報紙來呢?

  他的聲音低沉,感覺很成熟。
  雨滴從雨衣的帽子流竄而下,帽子裡的表情更是比平常更加冷漠。千星則是心臟跳個不停,然後回答說,自己很在意連載小說的劇情。

  ──那篇小說……真的很有趣……感覺非常溫暖、非常幸福,大家感情都很好……

  是啊,沒錯。
  那位男孩送來的報紙上頭,連載著這樣一個美好的故事。
  以戰後復興期的日本老街為舞台,這個家庭充滿著人情味,既溫暖又平淡──卻令千星的胸口一緊。就是這樣的日常生活──
  粉脣自然地淀放開來。

  ──是在述說一個很美好的家庭……

  千星心裡滿是暖意地低語道。
  男孩則是淡淡地答了句:「……是這樣啊。」,接著不顧身上流淌著雨水,就這樣離去了。
  (我跟送報生說上話了。)
  千星只是純粹為此感到欣喜。
  (那位送報生幾歲呢?又叫什麼名字呢?)
  不知不覺間,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事。

  「您是說那個送報紙來的男孩子嗎?」
  「看、看起來……大概是高中生。他是報社的工讀生嗎?」
  千星挖著早餐的蘑菇蛋捲,吞吞吐吐地問了安藤太太。安藤太太則是揚起微笑:
  「那應該是小陸吧?」
  安藤太太毫不遲疑地答道。
  「小陸……?」
  原來那名男孩叫作小陸。
  千星將方才聽見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藏進胸中。
  「小陸不是高中生,他和千星小姐一樣,是中學三年級喔。」
  (他跟我同年啊!)
  足以讓雙頰融化的喜悅,伴隨著驚訝悄悄湧上心頭。
  男孩看起來既成熟又穩重,千星還以為對方大了她一、兩歲。結果他竟然和千星一樣是中學三年級生。
  不過就算是同學年,千星也不太可能跟對方成為同班同學,更何況千星讀的是女校,更不可能與陸成為同學。即使如此,千星的心臟仍怦怦跳。
  陸沒有父親,他是跟母親兩個人一起生活。他中學一年級就開始打工送報,貼補家用。
  安藤太太口中的陸,是個老實、令人敬佩的男孩子。
  千星也覺得陸很獨立。
  (小陸明明才跟我同年而已,就已經為了媽媽出外工作了……他的媽媽需要他,他也成了媽媽的助力……)
  他就算沒有爸爸,還是能跟媽媽相依為命,兩個人心連心,互相依靠,一起過活。
  千星心中自然而然地浮現了畫面,一個溫馨且幸福的家庭。

  ──是在述說一個很美好的家庭……

  沒錯,就像報紙上的那篇連載小說中,所述說的那個家庭一樣……
  千星的心漸漸暖和起來,但其中卻混雜些許寂寞。

  千星吃完早餐,回到房間裡。屋外的雨勢依舊強烈,她一邊眺望著窗外,一邊想著陸的事情。
  (小陸應該已經送完報了吧……)
  他是怎麼度過暑假呢?
  他會跟朋友出去玩嗎?
  他總是緊閉著嘴,眼神既冷淡又成熟。這樣的他,是否會在家人或朋友面前露出微笑?
  (小陸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呢……?)
  夏日的大雨打溼了整面窗戶。庭院中的樹木、圍籬、信箱靜靜佇立著,顯得特別的寂寥。
  「好想再跟小陸說幾句……話……」
  這話一出口,千星以為被誰聽見了,驚得滿臉通紅,反射性回頭看向門口。
  「先、先寫作業吧。早點寫完,就能安心的玩了。」
  千星故作開朗地自言自語,重新面向書桌。此時,放在櫃子上的手機忽然發出輕快的旋律。
  千星拿起手機,看了看螢幕──
  倒抽一口氣,接著語帶顫抖地低語道。
  「媽媽……」

  ◇◇◇

  「怎麼,只有有村一個人啊?」
  雨天後的隔天,天氣從早上開始就相當晴朗。
  陸送完報紙後,去了學校。他的級任導師是一名資深的男性教師。當班導師見到陸走進教室,馬上皺起眉頭。
  今天是升學指導的三方會談最後一天。
  陸在暑假前也有收到通知單,通知單上寫著要請監護人一起來學校。陸有把通知單放在桌上,但是看母親那個樣子,根本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
  母親或許根本沒有看。就算看了,她也會直接忘掉。
  一直都是這樣。
  「令堂工作太忙來不了嗎?」
  班導知道陸家裡的內情。
  他在陸中學一年級時,就已經擔任他的級任導師。他當時曾經到陸的家中,也就是那間老舊公寓進行家庭訪問。當時,陸的母親到了晚上才回來。
  然後,她一見到坐在客廳的老師──
  「哎呀,是老師?陸搞了什麼麻煩嗎?真奇怪呢。他跟我不一樣,是個正經的孩子啊。」
  陸的母親渾身酒味,口齒不清地說道。之後還一直對老師死纏爛打,臉上快脫落的妝也沒卸,直接縮在榻榻米上睡著了。
  陸只是默默地為母親蓋上毯子。而導師見到這樣的陸,並沒有對他展現過多的同情,也沒有露出厭煩的表情。
  「有什麼事就來找我談吧。」
  他只說了這句話。
  從那之後,家長會談大多只有陸和導師兩個人而已。
  而陸聽見導師的疑問,只是:
  「她現在不在家。」
  這麼低聲說道。
  「這樣啊。」
  導師神情認真地低語道。接著就不再多加追問,要陸坐下來。
  母親經常忙得不回家,但不是因為工作,而是有別的原因。母親一旦離家以後,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
  陸的導師也很清楚這點。
  於是陸就隔著桌子,在導師對面坐了下來。
  「有村,你有好好吃飯嗎?」
  導師若無其事地問道。陸則是:
  「有。」
  簡短地回答。導師聽完便滿意地點點頭,拿出陸以前交上去的升學志願表,開始進行會談。
  「你只寫了第一志願呢。」
  「……我能念的公立高中只有那間而已。」
  「以有村的成績,要上哪間學校都不是問題。學校甚至能推薦你上泉泉丘高中。你不打算考私立學校嗎?」
  「……我沒想過。」
  會談沒多久就結束,陸低頭行了禮後,走出教室。

  暑假午後的走廊上相當安靜,不過還是有一些學生來學校進行社團活動。體育館的那一方能聽得見劍道的竹刀聲,或是球的碰撞聲,其中隱約參雜著蟬鳴聲。
  陸來到體育館附近,位在一樓的美術教室。
  那裡也是美術社的社團教室。
  陸的中學規定所有學生一定要加入某個社團,而陸曾經是美術社的社員。
  畫架上立著畫布,畫布上的風景畫才畫到一半。上頭畫著的,是陸每天早上騎著腳踏車送報時的必經之路,以及遠方連綿的山脈。
  陸坐在椅子上,拿起畫筆,塗上一層層的色彩。
  一開始他是想畫清晨的風景。
  但不知何時開始,畫布上的色澤變成夕陽的配色。

  ──學校甚至能推薦你上泉泉丘高中。你不打算考私立學校嗎?

  泉泉丘高中有這個地區唯一的美術科系,所以導師才會詢問陸。他一定是曾在下課後或是休息時間,看過陸一個人在美術教室裡默默畫圖。
  陸喜歡畫畫。
  自有記憶以來,他不曾踢足球、打棒球、打電動。取而代之的是,他在廣告的背面或是泥土上畫畫,就這樣度過了童年。
  那一定是因為,這個遊戲不用花錢,而且可以一個人玩。當陸在畫畫時,專心到能消除周圍的聲音、聲響、時間,甚至是自己的存在,所以他才會這麼喜歡畫畫。
  陸只要畫著圖,就不會在意母親是不是在家,甚至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很多時候等到他回過神來,已經是清晨了。
  陸很想繼續畫下去,但是他還是必須中斷畫圖,出門送報。當他出門的時候,甚至會覺得身體快被什麼撕裂一樣。
  他還想畫更多的畫。
  他想一整天就這樣畫個不停。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進有美術科系的學校。
  就如同老師所說的,以陸的成績,一定能推薦到泉泉丘。
  不過家中的經濟狀況不允許陸就讀私立學校。而且泉泉丘很遠,要花上一大筆交通費。
  每當母親有了新的男朋友,她就不會回公寓,陸必須自己想辦法,賺得這段期間的生活費。陸現在是靠著送報的薪水勉強過活,他很清楚,泉泉丘不是他讀得起的學校。
  陸面向畫布,揮動手腕,甚至忘了呼吸。這段時間對他來說,彷彿才是「真正的現實」。
  陸偶爾會聽見元氣十足的吆喝聲、球彈跳的聲響,或是竹刀之間的碰撞聲。不過美術教室中只有陸一個人,安靜得彷彿整間教室都排除在世界之外。
  陸就這樣專心地塗抹顏料。就在此時,教室入口忽然被人拉開,發出粗魯的聲響。
  「啊,你果然來了啊!」
  這道嗓音大得彷彿會讓人耳鳴,一名女學生走進教室。仔細一看,她身上的制服衣襬與裙襬都改短了。
  她是尾崎涼加,是陸的同班同學。
  這名女孩的頭髮稍短,還用定型液作了造型,睫毛又彎又長,在校內顯得相當時髦、顯眼。
  自從升上三年級,兩人同班之後,她總是纏著陸不放。陸實在不太想與她多有牽扯。
  「你今天有家長會談嘛,所以我就猜你會來美術教室。被我猜中啦!」
  涼加的脣上抹了鮮豔的口紅。她張大嘴,得意地說道。
  陸心想,為什麼涼加會知道自己的會談日,不過他還是保持沉默。陸原本就不太喜歡與人交流,更別說是涼加這種人,老是沒頭沒腦地闖進別人的領域,是陸最不擅長應付的類型。
  陸沉默不語,繼續畫圖。涼加沒特別在意陸的態度,主動走到陸的旁邊,將臉靠過去,端詳著陸的畫作。
  「這是小溪邊那條路嗎?」
  「……」
  「嗯嗯,那邊的確是長這個樣子呢。」
  「……」
  「這邊就是森林的入口嘛。猜對了嗎?」
  「……」
  「這夕陽畫得真漂亮。我最喜歡夕陽了,太陽要沉下去之前,雲端會發著光,整片天空就會變成粉紅色呢。」
  「……」
  不管涼加說什麼,陸都毫無反應。涼加漸漸耐不住性子,臉突然湊近陸,悄聲呢喃:
  「有村老是在畫風景畫或是靜物畫,完全不畫人物呢。感覺你對人沒什麼興趣,是嗎?」
  「……」
  「要不然我當你的模特兒吧。現在就讓你畫也沒問題喔。」
  「……不需要。」
  陸要是再繼續沉默,涼加搞不好真的會爬上桌子擺姿勢,他只好面對著畫布,頭也不抬地低語。
  他勉強把「回去」兩個字給吞回喉嚨裡。
  涼加則是鼓起雙頰:
  「你幹麼這樣講話!為什麼有村總是這麼討人厭呢?」
  既然覺得討厭就趕快回去。陸也不想跟處不來的人獨處一室。
  涼加依舊彎下身子,微微靠向陸。
  「有村老是垂下嘴角,悶悶的,眼神也很冷淡,一副很無聊的樣子。我從沒見過有村笑耶。難道有村都沒有覺得愉快的時候嗎?」
  涼加這麼抱怨著,不過對陸來說,卻是多管閒事。
  「那也跟尾崎沒關係。」
  「你看,講話又這麼冷淡。我是沒關係啦,要是在這裡的是別的女孩子,可是會被你弄哭的喔。你就是這樣才沒有朋友啦。你如果擺出這個態度去找工作,我看在第一關面試就會被刷掉了。」
  陸不耐煩地心想,自己的將來跟涼加沒有半點關係。涼加再度露出笑容:
  「所以我要讓有村更開心一點。哎呦,你就畫畫看我嘛,要我擺什麼姿勢都可以喔。」
  就算陸一臉困擾地板著臉,涼加還是不肯退讓。
  陸打算無視她,讓她自己在那邊說。
  不過──
  「你倒是回答一聲啊!」
  涼加這麼怒吼道。陸實在是受不了她了。
  陸的母親也是個情緒起伏很激烈的女人。突然間就發脾氣,橫眉豎目地大聲咆哮。過沒多久又抖著雙肩痛哭失聲,轉眼又眉開眼笑地大呼小叫。
  母親不在家的時候,這間只有兩個房間的狹小公寓便顯得特別寧靜。不過當母親和男友分手後,從她回到家的那一刻,家裡就開始吵鬧了起來。
  涼加很像陸的母親。
  又或者是,女人都是這麼吵吵鬧鬧,情緒起伏高低不定?
  陸在綠葉茂密的樹枝上,塗上代表夕陽的橙色顏料,同時腦中忽然浮現純白緞帶飛舞在天空中的畫面。

  (如果是住在那棟別墅的女孩子……)

  靦腆的笑容掠過腦中。
  那女孩和陸身邊的女性們不一樣,感覺非常文靜、純粹。
  陸想起了林中沼澤邊見到的仙女。那位有著漆黑秀髮的女孩身上,隱約帶著點仙女的影子。
  她今天早上也坐立不安地在圍籬入口等著陸,一見到陸的身影,便含羞帶怯地走到信箱前,伸出細柔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報紙。

  ──謝謝你。

  她嬌聲細語道。接著緩緩抬起頭,彷彿在等著陸開口。
  如果對象是那位含蓄溫和的女孩子,就算兩個人待在一起也會很平靜。若是能讓陸靜靜聆聽她那溫婉細膩的嗓音,要陸聽再多遍都不厭煩。
  涼加依舊在旁邊大聲嚷嚷,說個不停。陸冷漠地應付她,另一方面,不知不覺的,他的腦中想的都是那名戴著草帽的女孩──究竟該對她說些什麼之類的──當然,陸也很清楚,那名女孩是個身分崇高的大小姐,不但住在歷史悠久的宅邸過暑假,家中還雇有幫傭。對方並不是自己能輕易高攀的人。
  (那女孩……現在在做什麼呢?)

  ◇◇◇

  千星一臉認真地將布丁的容器翻過來,倒在盤子上。
  容器裡掉出來的不是布丁,而是有著綠色、粉紅色、黃色,三層疊在一起的物體。千星見到物體漂亮地落在盤子上,微微揚起雙頰。
  「完成了。」
  這是夏季的前菜果凍,是登在報紙上的料理單元中的食譜。
  綠色的是秋葵,粉紅色的是蟹肉,黃色則是甜椒。
  三層果凍色澤鮮豔,看起來閃閃發亮,相當可愛。千星見狀,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安藤太太也看著果凍:
  「哎呀,真漂亮呢。」
  這樣感嘆道。
  現在是午餐時間。
  千星拜託安藤太太讓她借用廚房做前菜果凍。成品的外觀看起來是非常成功。
  玻璃盤上除了果凍,還裝著西洋菜和小番茄做成的沙拉,以及昨天安藤太太烤好冰過的雞肉蘑菇鹹派,最後擺上剛烤好的法國麵包以及蜂蜜。飲料是果菜汁,飯後飲料則是溫熱的奶茶。
  這真是最棒的午餐。
  千星拿起叉子,切了一小口果凍,送進嘴裡。
  「真好吃……」
  材料的分量抓得剛剛好,和食譜一模一樣,味道更是美味。蔬菜和蟹肉的天然甜味在舌尖上緩緩散開,圓潤的口感吃起來相當可口。
  夏天和冰涼的鹹派更是絕配,非常好吃。
  將熱騰騰的法國麵包切成兩半,配著果凍交互吃,冷熱的平衡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美味。
  (在給爸爸跟媽媽的信上,要寫上午餐做了很好吃的料理,之後也想做給爸爸他們吃。)
  千星一想到她又多了一個能報告給父母的「美好體驗」,雙頰更是欣喜地綻放笑容。
  安藤太太則是瞇起雙眼稱讚千星:「千星小姐長大之後,一定是個好太太呢。」
  「我只是照著報紙上的食譜做而已。食譜寫得很淺顯易懂,不管是誰都能輕易做出來,非常有用呢。」
  千星害臊地回答道。
  「幸好有請報社夏天繼續送報紙,千星小姐真的很喜歡報紙呢。」
  她會那麼期待報紙,是因為陸會送報紙來。但是千星一聽見安藤太太這麼說,也不能回答真正的原因,於是只能尖起嗓子:
  「是、是啊……我父親總共買了四種報紙來看……所以我也對報紙有興趣……」
  「這是很上進的樂趣呢。」
  「……是啊。」
  千星縮起肩膀,頰上一片通紅。
  「您父親他們也差不多要休暑期假期了吧?要是他們能來在這邊看報紙,悠哉地休假就更好了。」
  安藤太太的無心之語,令千星的胸口忽然揪緊,拿著湯匙的手也突然間失去溫度,僵在原地。
  (要露出笑容才行。)
  千星的雙頰拚命用力。
  「是啊。不過我母親昨天有傳簡訊來,看起來工作還是很忙呢。啊,但是父親跟母親都很喜歡工作,他們忙碌的時候更是活力十足,所以我一個人待在這裡也沒關係的。這裡又安靜,空氣也很新鮮,真的是很棒的地方。」
  安藤太太面露欽佩地說道:
  「您的父母就是有千星小姐這樣懂事的女兒,他們才能安心投入工作呢。」
  千星的胸口又是一刺。
  「是啊。而且我不在家的話,父親跟母親更能享受戀人般的氣氛,就當作是孝順他們吧。」
  千星繼續故作開朗。
  千星的父親是個文質彬彬的紳士。母親則是面容姣好的美人,外貌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
  所以現在的他們要是手牽手走在一起,看起來一定很像一對情侶。
  千星想像這樣的畫面,也不管會不會噎到,拚命將午餐全部吞下肚。

  (……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開心,所以沒關係。)
  千星幫忙安藤太太餐後收拾,便戴上草帽,帶著昨天寫好的信件與明信片出門散步。
  千星穿過圍籬,看到圍籬旁的紅色信箱,淡淡一笑。圍籬前柔軟的茶色道路旁,長著翠綠的野草,千星踩著涼鞋走到路上。
  天氣晴朗無雲,和昨天的大雨一比,簡直像是在作夢一樣。空中豔陽高照,卻沒有走在東京的柏油路上時,那種暴力般的刺眼。
  雨後的陽光,反而顯得更加清澄。
  每踏出一步,涼爽的徐風吹撫裙襬,髮絲在胸懷下輕輕晃動。風兒忽地吹過頸側,感覺非常舒服。
  路上經過的葡萄園與田野,是千星抵達村子的第一天就發現的景色。千星興奮地眺望田野的一切,沿著溪流緩緩前進。
  千星終於來到鋪著柏油的道路,路旁佇立著幾間小店,有便利商店、米店以及派報社,路上也找得到郵筒。
  千星將信件投進郵筒後,再次邁開步伐,走了一大段路。
  當她累了,就走到樹下歇息。
  接著拿出中途在自動販賣機買的礦泉水。
  (這樣會不會很不雅啊……)
  千星一邊注意周圍有沒有人,一邊將寶特瓶的瓶口直接湊在脣邊,喝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滋潤著喉嚨。
  明明只是普通的礦泉水,這時喝起來卻特別甘甜。
  真好喝。
  千星將冰涼的寶特瓶貼上臉頰,熱燙的臉頰立刻降了溫,感覺很舒服。
  然後她把寶特瓶放進背在肩上的布包裡,再次邁開步伐。
  途中,千星看見了公車站,她停下來看了看時刻表。公車大概一個小時才有一班。安藤太太說過,只要搭上公車就能去市區,市區裡有百貨公司和電影院。
  (小陸也會去看電影嗎……?)
  千星又在思考陸的事情了。
  她只要這麼做,就感覺有一種甜蜜又美麗的事物填滿了心頭。
  時間還很早。
  (現在去第一次遇見小陸的地方,會不會見到他呢……)
  當然,這種巧合是可遇不可求。
  但千星光是這麼想,胸口便一陣雀躍。她再次從柏油路走回泥土路上,沿著小溪慢慢前進。
  清澈的溪水潺潺,沁涼的流水聲,幾乎令千星忘卻夏季午後的炎熱。
  她就是在樹林附近遇見陸。
  草帽就掛在最粗最高的那棵樹上──
  此時,忽然一陣強風吹襲。
  千星的草帽差點被吹走,她趕緊以雙手壓住草帽。
  風兒穿梭在林木之間,而就在那前方,那名有著成熟的眼神,膚色淺黑的瘦弱男孩,彷彿就站在千星眼前,令她心情一陣高昂。
  但是當風停下,樹的前方空無一人。
  心情突然低落了下來。
  即使如此,澄澈的陽光從樹木之間灑落,徐風依舊輕柔地撫動綠葉。千星抬起頭看著大樹,想起那一天,草帽的純白緞帶曾在樹上緩緩飄搖著,她淡淡地笑了。
  千星緩緩走近大樹前,雙手環抱著大樹,將耳朵輕輕靠上樹木。
  粗壯的樹幹中,隱約傳來彷彿水流般的聲響。
  這是樹木的聲音。
  (這棵樹是活著的呢……)
  這棵樹一定還記得自己與陸相遇的那一天。而且它記得的不只是千星與陸,還有更多更多在樹蔭下歇息,或是經過樹木前的人們。
  千星只活了短短十五年,而這棵樹可是比她活了數十倍以上。她聽著樹木的脤動,漸漸沖淡那些令人哀傷的事,心裡也平靜下來。
  昨天,母親傳來了簡訊。
  她提醒千星,就算不需要考試就能進到大學,千星也不能偷懶不學習。簡訊的最後,母親語氣平淡地……

  ──我正在跟妳爸爸討論,有什麼進展的話會通知妳。

  這麼寫道。
  這個「進展」究竟是什麼意思?其實打從父母要千星獨自到別墅過暑假的那一刻開始,她就隱約察覺到了。千星見到這段文字,心臟彷彿即將凍結似的。
  但是……
  她只要像這樣閉上眼,抱著略帶暖意的樹幹,樹木中流動的水就能洗去她的哀傷。
  (等回到別墅,還要再寫信。)
  給爸爸跟媽媽各寫一封。
  信裡只寫著各種開心的、美好的事物。

  『這裡是個好地方。』

  『令人感覺非常的開心。』

  『如果能全家一起來的話,一定會更開心。』

  ◇◇◇

  陸打開裝有兩片吐司的包裝,一邊咬著麵包一邊畫圖。
  由於陸實在太冷淡了,涼加剛剛氣得丟下一句:「別的男生可不會這樣無視我!」之後,走出美術教室。
  陸並沒有特別在意她,單手抓著吐司,默默地嚼著。
  以前陸在家裡畫素描的時候,因為嫌吃飯太麻煩,乾脆拿起代替橡皮擦的吐司啃外挺有飽足感的,從此他一個人的時候大多是以吐司充飢。
  甚至連奶油或果醬都不沾。
  吃起來沒味道也沒關係,只要能填飽肚子就好。
  母親在家裡不曾下廚,所以陸本來就對食物的味道不太執著。
  涼加說,陸看起來「總是一副很無聊的樣子」。不過陸原本就不太懂,什麼叫做「快樂」。
  陸在畫圖時獲得的快樂,又和同學們口中「快樂」的行為,感覺不太一樣。
  陸的心除了畫圖,不曾有過多大的波動。或許就是這樣,他的表情才會變成涼加口中那種「無聊的表情」。
  不過任意讓感情爆發太危險了,他保持現在的樣子就好。
  陸在小學的時候,曾經有過一次暴怒的經驗。
  當時同班的男孩用很招搖的方式汙辱陸的母親。內容低俗到令人作嘔,但對方說的一切卻是事實。這讓陸更加怒火中燒,雙眼彷彿有股火焰熊熊燃起。
  好像有隻凶猛的野獸在陸的體內肆虐一樣,下一秒,陸便撲向眼前訕笑的同學。
  陸將對方壓倒在地,抓住他的衣領,狠狠地朝著對方的臉揍了兩、三拳。
  對方上一秒還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口吐穢言,此時卻是頭破血流,縮在地板上痛哭求饒。其他一起出口揶揄陸的男孩們也嚇得渾身發抖,倒退三步。

  這些傢伙真弱。

  不論過了幾年,陸都還清楚記得當時,自己冷靜下來之後,就是這麼想。
  人類是很脆弱的。
  一毆打就會流血。
  會壞掉。
  不只是身體,心靈也是。
  自己的這雙手,只要自己想毀了對方,肯定就能輕易做到,甚至能殺死對方。
  陸理解到這件事之後,他就封閉自己的心靈,以免自己失手。
  從那之後,不論別人說了母親什麼,陸都能沉默以對。久而久之,再也沒什麼事物能輕易動搖他的心靈。
  苦悶、痛楚、哀傷、快樂、欣喜,什麼都感覺不到。
  陸的心中只剩下想畫圖的欲望──無時無刻都想著畫圖。
  他想像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地方,獨自畫畫。
  再過不久,他就得離開學校,到村裡的派報社去送晚報。
  送完晚報,回到家,畫了圖以後,為了送明天的早報早早入睡──
  陸不曾想要普通的父母,也不想要富裕的生活。
  他對自己的將來沒有任何期待。
  要不要繼續升學,其實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他只希望不受任何干擾地畫圖。這就是陸唯一的願望。
  陸面無表情地吞下最後一塊吐司。

  ◇◇◇

  千星的晚餐是安藤太太做的番茄湯,搭配夏季蔬菜與一大球馬鈴薯泥的油煎鱸魚,最後是放了很多麝香葡萄的巴伐利亞奶凍。
  每一樣都非常的美味。尤其是巴伐利亞奶凍,那圓潤的甜味,入口即化的口感,實在令人陶醉,千星甚至捨不得吃完它。
  「今天您去了哪裡呢?」
  「我去了便利商店和米店,還有報社……」
  這次是安藤太太主動和千星聊天,所以千星努力地說著外頭看見的事物。
  「雖然我只是走路,卻覺得非常開心呢。」
  千星笑著這麼說。
  (雖然沒有見到小陸,但是走了很多地方,見到很多東西,真的很快樂。)
  今天一整天都過得非常愉快。
  她自己把餐具放進流理台之後,回到二樓的房間,坐在書桌前。
  從抽屜拿出來的信封信紙上,畫著富有夏天氣息的清爽插畫,有魚、西瓜還有煙火等等。光是看著圖畫,心頭就滿是欣喜。
  千星今天也在桌上排滿彩色筆,考慮該用哪個顔色畫哪一張明信片。
  今天的第一封信,要寫給同班的好友。這個暑假,好友全家都去了夏威夷。
  而今天下午,千星收到這名女孩寄來的明信片。
  明信片上印著湛藍的海洋、白色的沙灘以及椰子樹。她還用圓圓的字跡寫著,她和雙親三人一起度假,過得非常快樂。
  而明信片的最後──
  「備註:我也會寄簡訊給妳喔!」
  寫著這樣的字樣。千星確認了訊息,看到好友的簡訊中夾帶幾張相片,上頭是好友全家穿著夏威夷襯衫,三個人一起跳著草裙舞,或是咬著海藍色的冰棒。
  (結菜的爸爸和媽媽……和好了啊……結菜,真是太好了。)
  千星低頭看著照片,揚起微笑。

  ──爸爸跟媽媽可能會離婚!

  期末考的第一天,結菜哭著跟千星這麼說道。
  考完試之後,千星見到結菜一臉鐵青,於是──
  「閱讀測驗好難喔,我也沒寫完。」
  她這麼安慰結菜。結菜則是淚眼汪汪:
  「千星,我該怎麼辦!爸爸跟媽媽大吵一架,吵著要離婚。」
  她語帶哽咽地向千星泣訴。
  考試期間茶道社是暫停活動的,於是千星便和結菜兩個人去了茶室。千星問了結菜詳情,她才將父母吵架的原因娓娓道來。
  結菜的父親在母親的生日時,對她這麼說:
  「這是妳一直想要的東西對吧?」
  結菜的母親原本滿懷期待,以為是什麼名牌裝飾品或是名牌包包。結果父親拿出來的,卻是電動按摩椅,母親便氣得發飆:
  「妻子三十九歲的生日,你卻送這種鬼東西!你想笑我是個需要按摩椅的老太婆嗎?而且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吧!你不是在百貨公司的電器賣場裡,看著按摩椅看到快流口水,一直嚷嚷著很想要嗎?你根本是要買來自己用嘛!」
  「什麼啊?妳自己還不是說:『這真好用啊~』還坐在按摩椅上動也不動。我說換我坐一下,妳還說什麼『啊、等一下,讓我再坐一下。啊~天堂啊~』之類的話!」
  「我才不記得有這種事!而且這麼大台機器,是要放哪裡?這間公寓這麼小。」
  「妳說小?在找房子的時候,我明明說曳舟那邊的三LDK比較好,是妳說什麼『非要住在白金區不可』。明明是妳自己太虛榮了!」
  「現在要怪在我身上嗎?你自己也贊成,還說升遷之後再搬家就好。你何時要升遷啊?」
  此時,就在兩人你一言我一句時──
  「我跟你過不下去了,離婚吧!」
  母親忽然這麼脫口而出。
  「哼!是啊。我搬出去之後,房子也會變寬嘛!」
  父親也這麼回嘴。
  「結菜會站在媽媽這邊對吧?」
  「結菜會跟爸爸一起來吧?」
  兩人同時逼迫結菜,結菜頓時啞口無言。於是兩人便告訴結菜,要她自己決定和誰住。
  「我才選不出來啦!」
  結菜嚎啕大哭。千星則是對結菜說:
  「結菜,沒關係的。妳的爸爸媽媽只是在賭氣而已,等他們冷靜下來就會和好了。」
  千星一次又一次地鼓勵結菜。
  而事實上,到了期末考最後一天的早上,結菜是滿臉笑容地來上學,千星都還沒道早安,她就忽然抱住千星:
  「他們說不會離婚了!」
  結菜這麼報告道。
  「爸爸跟媽媽問我『決定好要和誰住了嗎?』然後我就蹲在地板上大哭,說我想三個人一起生活,之後兩個人都慌慌張張地跟我道歉。最後就決定不離婚了。」
  結菜一臉幸福地說,他們決定暑假要全家一起去夏威夷旅行。她還得意忘形地說了:「爸爸跟媽媽吵架真是太好了。」之類的發言……
  看來他們全家在夏威夷過得很快樂。
  而且話又說回來,他們只是小吵架罷了。
  千星心中慶幸結菜的雙親沒有離婚,同時她的胸口也隱約感到刺痛。
  (結菜的爸爸媽媽,和我的爸爸媽媽不一樣。)
  溫文儒雅的父親,以及每週一定要去一次沙龍做指甲美容,貌美如花的母親。
  雖然兩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對年輕情侶,千星卻從來沒見過兩人吵架。
  自千星有記憶以來,兩人之間的氣氛就已經降到冰點。她能感覺到,他們雙方都盡可能不想有對話。
  別人家的爸爸媽媽都是滿臉笑容,看起來很快樂,感情很融洽。為什麼我的爸爸媽媽卻總是板著一張臉,默不作聲呢?
  爸爸不喜歡媽媽嗎?
  媽媽不喜歡爸爸嗎?
  年幼的千星總是擔心不已。
  爸爸跟媽媽不喜歡對方,是件很恐怖的事。
  該怎麼做,他們才會處得好呢?
  千星不停地思考,煩惱到小腦袋都快發燒了。最後她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在母親的生日那天,買了一個閃閃發光的玻璃胸針。當時她請店裡的大姊姊包得美美的,在卡片上打了父親的名字,跟胸針一起放在媽媽房間的床上。
  媽媽一定會以為是爸爸送的禮物。這樣一來,說不定我的爸爸媽媽就能和別人家的爸爸媽媽一樣相處融洽。說不定以後就能全家一起開心地吃飯。說不定就能三個人一起出去玩。
  千星滿懷期待地入睡。到了隔天早上,她去了客廳,母親卻一臉冷淡地遞給千星一個紅色小盒子。
  那是千星準備的小盒子,裡頭裝著胸針,是她在很受女孩子歡迎的流行商店裡買的。當千星發覺這件事,小臉蛋頓時僵住了。母親開口,用和臉同樣冷冰冰的語氣:
  「這個胸針對我來說太孩子氣了,送給千星。」
  她這麼說道。
  千星覺得全身好像漸漸凍僵了。
  母親知道送禮物的人,其實是千星。
  現在仔細一想,千星的父親才不會送玻璃胸針這種便宜飾品。
  母親也一定不會戴這種東西。
  幾天後,千星難得聽見父親和母親在說話。
  她晚上醒過來想去上廁所,當她走到走廊上,門縫便傳來兩人談話的聲音。
  千星忍不住偷聽。
  「然後妳就把胸針還給千星了嗎?」
  父親的語氣,彷彿在責備母親。
  千星微微顫抖,不自覺屏息,再次仔細聆聽。
  「你要我在什麼場合戴著那種假胸針啊?小孩戴起來還比較可愛呢。」
  母親不耐煩地說。
  「身為母親,應該裝作渾然不知,開心地收下來才對。妳連這也做不到嗎?」
  「你有權力生氣嗎?就連千星學校的課業參觀或運動會,你一次都沒去過。平常你根本忘了自己有女兒吧。只有這個時候才裝成父親的模樣,真好笑。」
  「妳這女人和冰塊一樣,簡直令人寒毛直豎。」
  「你又把自己擺在一邊,光會批評我。你送的生日禮物,就算是場騙局,我也不會開心。千星長大之後就會懂了。她的父母不是夫妻,只是登記結婚的陌生人而已。」
  千星顫抖地離開門邊。
  她回到房間,躲進床鋪,塞住耳朵。但是雙親的對話依舊迴盪在腦袋裡。
  每重複一次,她的心臟附近就揪得緊緊的,渾身冒冷汗,無法呼吸。
  千星的舉動,只是白費工夫。
  不只如此,還讓兩人的關係更加惡化。
  爸爸因此責備媽媽,媽媽也生爸爸的氣。
  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用爸爸的名字,送了那麼孩子氣的便宜胸針給媽媽。
  我完全沒發現,媽媽只會戴真正的寶石。
  千星的眼淚即將奪眶而出,但是她的心底卻拚命地想著不能哭。她咬住毯子的邊緣,努力忍住眼淚。
  要是哭出來,眼睛就會腫起來。
  爸爸要是看到千星哭過,又會怪媽媽。媽媽也會覺得千星是個麻煩的小孩。
  沒錯,不能哭!那些話當作沒聽到就好。
  等到明天,爸爸和媽媽還是不會正眼看著對方。客廳也會充斥著沉重的氣氛。
  要是連千星都沉著一張臉,家裡的氣氛會更糟糕。
  爸爸和媽媽一定不想待在這樣的家裡。
  所以千星要滿臉笑容,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千星在兩人面前,擺出開心的模樣。
  爸爸和媽媽見到這樣的千星,說不定就會變開心。
  (結菜、還有結菜的爸爸媽媽……大家看起來都笑得好開心……)
  不知不覺間,千星寫信的手完全停住,腦中回想起結菜寄來的照片。
  胸口深處漸漸冰冷下來。
  就算千星再怎麼做出開朗的模樣,千星的爸爸和媽媽還是不肯在家中露出笑容。

  「如果我不笑的話……可能還比較好吧?」

  心裡漸漸凍結……
  明明很悲傷,眼淚卻流不出來……
  她至今拼了命在心中努力祈禱,但是她或許做錯了。
  她或許該像結菜一樣,老實泣訴自己的心願,誠實告訴父母:她還想三個人一起生活。這麼做的話,千星的父母是否願意和好呢?
  身體變得像鉛塊一樣重。如果這裡是海的話,自己可能就這樣沉下去了。
  千星不安地望向畫著魚的信紙。此時桌上的手機忽然響起輕快的旋律。
  (是媽媽!)
  千星相心起昨天母親傳來的簡訊。那句「有什麼進展的話會通知妳。」有如不祥的預兆似地浮現在眼前。他們會要千星一個人到別墅去過暑假,是不想讓千星聽到,他們在討論什麼的事──
  所以,所謂的進展究竟是──
  千星伸出發抖的手拿起手機,貼向耳邊。
  「喂、喂……媽媽?」
  千星悄聲說道。
  或許是好消息也說不定。
  或許兩人會和好如初,一起來到千星所在的別墅也說不定。
  千萬、千萬要是這樣。
  但是冷淡的嗓音彷彿摧毀千星虛幻的願望,傳進了她的耳中。
  『我和那個人談好了,這次絕對要離婚。千星就自己考慮要冠哪一邊的姓。』
  臉頰,還有拿著手機的手,瞬間僵住了。

  ──爸爸和媽媽要我決定跟誰住。

  結菜談起父母鬧離婚的經過,當時她的笑容與開朗的語氣一起浮現在千星腦中。

  ──我嚎啕大哭說:「我兩邊都選不出來啦。」結果爸爸跟媽媽嚇了一跳,就告訴我他們不會分開。

  如果千星現在哭給他們看。
  語帶哽咽地泣訴,說自己不希望他們離婚,希望能三個人一起生活。
  那麼媽媽會不會再多考慮一下離婚的事?
  「媽媽,我覺得──」
  你們不要離婚好嗎?
  正當千星打算說出口,喉嚨卻忽然揪緊,發不出聲音。
  因為,結菜的家人,和我的家人不一樣──無可奈何的事實正狠狠刺在千星胸口上。
  就算千星現在哭著反對,媽媽也只會覺得煩而已。
  結菜的父母本來感情就很好,也很需要結菜。但是千星的父母和結菜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本來感情就不好,也不需要千星。
  就算千星耍賴,母親也只會皺著眉,冷冰冰地看著她。母親的模樣活靈活現地出現在千星腦內。
  爸爸一定也一樣……
  千星一沉默下來,母親的語氣更是一如往常的嚴厲。
  『妳已經是個大人了,自己可以決定吧。』
  她這麼對千星說。
  千星的喉嚨終於擠出聲音。
  「……我、知道了。」
  她只能說出如此懦弱的話語。
  『我會再叫那個人打電話給妳。』母親說完,就掛斷電話。
  千星依舊將手機靠在耳邊,趴在書桌前。
  父母背對著彼此,神情冷漠。
  自己無助又怯懦地站在兩人中間。
  最後,父親和母親就這樣背對著對方,漸漸離去。千星無法叫住兩人,也無法拉回兩人,只能軟弱地看著他們。
  兩人的距離漸行漸遠。
  (他們根本不需要我。)
  所以她拉不住父母!
  爸爸跟媽媽根本不聽我說話。
  俗話說:「孩子是夫妻感情的繫命繩。」但是自己對他們來說,只是個沒用的孩子罷了……
  千星深深地絕望了,只能無力地垂下頭。
  明明這裡誰都看不見,自己卻哭不出來。千星心痛不已,覺得這樣的自己實在悲慘至極。

  ◇◇◇

  「陸,快開門。是我。」
  到了夜晚。
  差不多到了睡覺時間,陸卻畫圖畫到停不下來,依舊拿著炭筆在廣告的背面畫著。此時陸卻聽見玄關傳來敲門聲,以及參雜泣音的呻吟聲。
  陸站起身,走向玄關。而這短短的時間裡,門依舊被敲得砰咚大響。
  「陸!小陸!你在家吧!不會連你都拋棄我吧?別惡作劇了!快開門!不然我就死在這裡!」
  門外持續傳來模糊不清的哭聲。
  陸解開門鎖,打開大門。一雙冰冷的雙手,伴隨著酒氣環住陸的脖子。對方的胸部大得幾乎要從小可愛掉出來,就這樣靠上陸的身體。
  「那個男人竟然劈腿!他只是跟我玩玩而已!說什麼要和公司的年輕女同事結婚。太差勁了!」
  略帶暖意的淚水,沾溼了陸的喉嚨與鎖骨。
  陸支撐著哭泣不已的母親,關上大門,鎖上門鎖。
  兩個月不見的母親身上傳來酒、香菸以及化妝品的味道。是陸自幼熟悉的,母親的味道──這是女人的味道。
  陸的母親年紀輕輕,十七歲就生下了陸。
  母親說,陸的父親在陸出生前就死了,但陸不知道這是不是事實。村裡的人總是傳說,陸的母親跟太多男人交往,連陸是誰的孩子都搞不清楚。
  外祖父在母親中學時就已經去世了,陸以前是和外祖母兩人一起生活,但是外祖母也在陸滿兩歲之前就去世了。所以陸幾乎不記得外祖母的事。
  在那之後,陸流連於母親和養護中心之間,漸漸長大成人。
  陸升上中學,早上和傍晚也開始打工送報。他從這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學會所有生活技能。即使母親離家數日未歸,他也可以自己生活了。
  倒不如說,他自己一個人還比較自在。
  母親每次有了新的男友,就會離家出走,連鑰匙都沒帶。值得慶幸的是,至少母親從未把男人帶進這棟四十年左右的老公寓。
  母親交往的對象大多是菁英銀行員、牙醫、會計師等等。所以陸也沒有被母親養的小白臉虐待過。
  「陸,我只剩下你了。我真正愛的人只有你,只有和我血肉相連的你而已。其他人都只是外人。」
  母親的妝容被淚水糊得亂七八糟,黏答答的臉頰蹭上陸的頸間,使勁抱緊他。陸雖然覺得痛苦,但他推也推不開母親。
  之後只能保持這個樣子,直到對方哭累睡著為止。
  陸知道他現在只能這麼做,於是便放棄畫圖,跪坐在榻榻米上,就這樣讓母親抱著。自己明天可能要拖著徹夜未眠的疲累身體去送報,不過這也沒辦法。
  母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並且:
  「我愛你,陸。」
  這麼呢喃道。
  母親只有三十多歲,只要化了妝,穿著年輕一點,看起來甚至像是二十幾歲的人。她很嬌小,不過身材卻玲瓏有致,容貌美麗,因此她也對自己很有自信。
  所以,她記不起教訓,一定會再次愛上別人。
  「我只剩下你而已了。我哪裡都不會去,會一直跟陸在一起。就這樣說定了!」
  母親每次都跟陸這麼約定。但是到了最後,她只要有了新的男友,馬上又會丟下陸,鑰匙也不帶就離家。
  母親只有在被男人拋棄的時候,才會需要陸。只要她還有男人在身邊,根本不會想到自己還有兒子在。
  她抛棄兒子,沒有任何一絲罪惡感。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
  「我好愛你,陸。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她一再重複著愛的誓言。
  這句話,聽起來多麼輕率。
  這句話,聽起來多麼空虛。
  陸垂下雙手,眼神淡漠地聽著這句話。聽著母親吐出混雜著酒氣,蘊含悲痛的話語。手腳漸漸冰冷,頭很沉重,內心空虛無比,宛如乾涸的泉水。母親即使說上千百回愛的誓言,那些話語還是一點都不可信。

  ◇◇◇

  (我這個小孩一點都不可愛,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千星結束與母親的電話之後,她低著頭,將桌上一整排的鮮豔彩色筆收回塑膠筆盒中。
  (所以我才沒能留住爸爸媽媽……)
  此時用來割開信封的美工刀忽然躍入千星的眼前,她直直盯著美工刀。
  不論千星流再多眼淚,父親和母親都不為所動。
  不過──

  要是用這把美工刀割了手腕的話……

  那兩個人會不會為此感到慌張?
  他們會不會為此趕來這座鄉間別墅?
  千星的目光離不開美工刀。
  她纖細又無力的指尖,漸漸伸向那把檸檬黃色的美工刀。
  千星推開那把折疊式美工刀,刀刃閃爍著銳利的光芒。
  至今她都能拿著這把美工刀,稀鬆平常地割開紙張。但現在她見到閃著光輝的刀尖,忽然害怕了起來,耳後竄起一陣雞皮疙瘩。
  千星將美工刀靠在手腕上。
  身體更加顫抖著。
  這麼做實際上並不會死。只是會稍微……流一點點血罷了。為了將自己真實的心情傳達給父母。
  這種像玩具一樣的美工刀,根本死不了人。
  所以,沒關係。只是手腕上會留下疤痕而已。
  只要父母能和好如初──只要他們願意聽聽千星的心聲,要她渾身留滿傷痕都沒有關係!
  千星屏息凝視美工刀以及手腕,她嘗試用閃著光芒的刀刃,劃開浮現在手腕上那一條條的藍色血管。
  但是,不論她怎麼用力,就是無法推動刀刃。
  「我真是膽小鬼……!」
  脣中吐露出絕望的呢喃。
  她收起刀,穿著家常洋裝直接趴上床鋪。
  (不能哭。)
  自從那個悲傷的夜晚,年幼的她聽見雙親冷言冷語的對話之後,她一次又一次對自己這麼默念。
  明明她還因為哭不出來而感到難堪,此時第一句湧上心頭的,卻還是這句話──到頭來,千星還是只能這麼做。
  自己不被父母需要,既不聰明,也不受寵,更沒有勇氣。她存在的價值,只剩下保持微笑一途。
  為了不讓周遭的人感到不悅──即使他們不愛自己,至少也不能讓他們討厭自己。所以她一定要笑著。
  她不斷尋找,找到一個個美好的、愉快的事物。
  不能太過度,會妨礙到別人。可是也一定要保持開朗的心情。
  胸口刺痛無比。喉嚨痛得像是即將撕裂開來。
  千星緊緊揪住床單,嘶啞地呢喃著,一次又一次。
  「要笑著……一定要笑……一定要笑啊……!,

  ◇◇◇

  「陸,你為什麼一臉沉悶呢?看到我回來,你不開心嗎?」
  母親兩手抓著陸的胸口,淚流滿面地泣訴著。
  陸的心依舊冰冷。
  現在的自己,眼神一定非常的冷淡。
  「拜託你,陸。你笑一笑……笑一笑嘛。陸,為什麼你都不笑呢?為什麼你都不對我溫柔一點?」
  塗得嫣紅的手指,使勁搖晃著陸。
  即使如此,仍然動搖不了自己的心。
  他對於母親,沒有任何憎恨,也沒有任何怨言。
  如果陸的笑容能讓母親安心,能讓她放開自己,能讓她溫順聽話,他也想這麼做。
  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麼笑。
  他至今短暫的人生當中,是否曾經有過像樣的笑容?
  「你笑一笑嘛……陸,拜託你笑一笑嘛……」
  母親的語氣蘊含著越來越多的悲痛。
  她的話語彷彿在詛咒陸似的。但陸仍然眼神空虛地聽著。
  陸默默地想著,明明自己的家人現在就在身邊,願意開口說愛他,他卻是如此的孤獨。
  他仍然不知道該如何「笑」……

  ◇◇◇

  漫漫長夜,終於漸漸明亮起來。千星慢慢爬起身。
  她連毯子也沒蓋,就這樣趴著睡著。全身都冷冰冰的,頭腦重得像石頭一樣。
  睡前她連隱形眼鏡也沒拔下來,眼睛乾巴巴的,眼瞼更是腫了起來。
  雙眼一定滿滿都是血絲。
  千星下了床,拖著沉重的身軀,走出房間。
  (今天這個樣子……沒辦法去見小陸。)
  她不看鏡子也知道。怎麼能讓陸看到這張慘兮兮的臉。他一定會被千星嚇到,因此感到不快。
  而且,陸送報紙的時間已經過了。
  千星走進洗手間,用冷冰冰的水洗了臉,內心依舊沉重無比。
  千星重新戴好隱形眼鏡。她實在不敢看鏡子裡的自己,只能始終避開視線,離開鏡子。
  (小陸……今天也有送報紙來嗎……)
  從陸手中接過的報紙,總是帶著暖意,就像是剛出爐的麵包。
  但是今天的報紙應該已經冷掉了。
  千星在玄關穿好鞋子,緩緩打開大門。
  陽光從山的另一頭,彷彿閃爍光芒的箭矢一般,射向千星,立刻讓她刺目到瞇起眼。
  (天氣真好啊。)
  要不是自己睡眠不足──要不是心頭這麼沉重──自己一定會更開心。
  但是今早晴朗的天空,更讓自己感到悲哀。
  世界不顧千星的哀嘆與絕望,依舊正常循環著。
  千星走向信箱,打算取出報紙。
  當千星走到信箱前方,卻愣住了。
  報紙沒有送來!
  胸口頓時縮在一起。
  (今天並不是停刊日……為什麼?)
  她已經碰到那麼悽慘的事了,竟然還看不到陸送來的報紙。
  神實在太捉弄人了。正當千星這麼想著,垂下眉角──
  忽然傳來腳踏車的輪胎輾過泥土的聲音。
  聲音漸漸靠近。千星倒抽一口氣,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太陽灑落下來,長長的小路閃耀著光輝。腳踏車的藍子與後座載滿了報紙,男孩騎著腳踏車,緩緩駛來。
  他緊閉著雙脣,掛著汗滴,拚命地踩著踏板。
  千星瞪大了雙眼,彷彿眼前出現什麼奇蹟──而且是光彩鮮豔的奇蹟──她看著男孩──
  看著陸。
  明明直到剛才,千星還覺得她的世界即將崩毀。
  但那不是「崩毀」,而是「新生」。
  陸在信箱前停下腳踏車。
  他滿身大汗,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焦急。
  他微微低下頭,好像是在為遲到道歉。然後從籃子抽出報紙,遞給千星。

  一如往常的──

  千星訝異地注視著陸,接過了報紙。
  好溫暖。
  暖意從指尖漸漸擴散,一瞬間包裹住千星沉重的心,暖和了它。
  報紙好溫暖。區區這麼一件小事,千星卻特別欣喜。今天,能在這個瞬間見到陸,能從陸手中接過報紙,實在太開心了。她彷彿是被人從漆黑的深淵拉了上來。
  她以為自己再也笑不出來了。但脣邊卻自然而然地緩緩綻放,乾澀的雙眼變得溼潤,流淌著光芒,血色回到雙頰上──
  千星緩緩地──笑了。
  不是自己強迫自己露出來,那樣無力的笑容。
  而是心底真實的微笑。
  幸福的笑容。
  陸睜圓了雙眼,似乎是嚇了一跳。
  千星將滿滿的謝意灌注在其中,這麼說道:

  「謝謝你。」

  陸則是瞇起雙眼,彷彿晨光入了眼,刺眼地垂下眼一樣。接著他再次面向千星,僵硬地低下頭,踩著踏板離去。
  那道背影漸漸遠去,千星凝視著那道背影,抱緊暖暖的報紙,露出甜得即將融化的笑容,目送他離去。

  那一天,千星給陸寫了一封信。
  正午的陽光照亮了書桌,千星拿出自己最喜歡、附著押花的白色信紙,拿起色筆,用的是令人憐愛的薰衣草色──

  『給小陸:

  謝謝你總是送報紙來。正因為小陸每天都送來報紙,我才變得喜歡看報紙。』

  她在沒有收件人地址的信件上,寫下了她幸福──且神聖的心意。

  『小陸送來的報紙,總是能讓我變得開朗。
  昨天,我的世界充滿著痛苦,非常的辛苦,非常的黑暗。
  但是陸送來了報紙,再次照亮了我的世界。
  從陸的手上接過報紙的瞬間,我因此得到了勇氣,變得很有精神。』

  『所以,我想和你道謝,一次又一次地道謝。
  謝謝你,小陸。
  謝謝你為我送來暖洋洋的報紙,真的非常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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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章 漸漸擴散開來的,青空的顏色

  自從母親打電話來,已經過了三天。
  從那之後,父母雙方都沒有任何聯繫,千星也沒辦法確定兩人離婚協議的狀況。
  就在某一天的中午。
  千星低頭看著蒲公英色的盤子,兩眼瞪成鬥雞眼,眉間皺成一團。
  盤子的邊緣是鋸齒狀的,看起來就像真的蒲公英。光看這個盤子,真的可愛到令人會心一笑。
  只要盤子上沒放著那些切細的綠色物體。
  更甚者,只要那些表面鮮豔光滑的綠色物體,不是名叫青椒的蔬菜就好。
  不,就算它叫做青椒,只要吃起來不像青椒也好。
  「千星小姐,您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吃下去啊。」
  雖然安藤太太這麼說:
  「不,我會吃完的。」
  千星依舊表情堅決地回答。
  「至少讓我煮一下如何呢?只要撒上柴魚就能減輕苦味,會變得很好吃喔。或是放進番茄和培根之後,用橄欖油炒一下也不錯。又或者是切碎揉進絞肉裡面作美式肉餅,就吃不出青椒的口感跟味道了……您也不需要特地生吃自己不喜歡吃的食物啊。」
  三天前,千星忽然對安藤太太說,希望她之後每天都要在配菜中加入青椒。安藤太太至今還弄不清楚千星為什麼這麼做。
  第一天千星順利吃下燉煮過的青椒,第二天的青椒鑲肉也過關了,第三天則是加了茄子、青椒以及占地菇的和風義大利麵。直到第四天,也就是今天,千星要挑戰生的青椒。
  「如果上頭沒有青椒的味道,怎麼能算得上是克服青椒呢?」
  於是千星便拿起筷子,夾起一塊沾上一點點義式沙拉醬的青椒絲,送進口中。
  吃起來果然還是很苦。
  雖然千星頓時呻吟了一聲,但還是好好地嚼了嚼,吞了下去。
  再一口。
  又是一口。
  「千星小姐,您的臉色不太好喔。」
  「抱、抱歉……那麼我就保持笑容好了。」
  千星揚起微笑,再次夾起青椒絲送入口中。並且保持笑容嚼著口中的青椒。
  吞下去之後,再次笑了笑。
  「……您也不需要一邊笑著一邊吃青椒啊……」
  安藤太太低聲咕噥。
  看來這麼做也行不通。
  (真困難呢。)
  不過只要能喜歡上青椒的味道,一定就能神情自若地吃下去吧。
  千星接到母親電話的隔天早上,她從陸的手中接過報紙,同時也因為他的鼓勵再次振作起來。從那之後,千星下了一個決心。
  她想變堅強。
  即使未來父母離了婚,她也能堅強地笑著度過。
  自己要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人。沒錯,就像小陸可以送報貼補家用,她也想變得和他一樣。
  千星也拜託安藤太太,以後她不只是要自己收拾餐具,還想幫忙做家事。
  雖然安藤太太一開始說著:「不能讓小姐做這種事!您幫我收拾餐具就很夠了。」拒絕了她,不過──
  「我在東京的時候,父母都不願意讓我做家事。我是真的想學會生活的基本技能。」
  千星認真地拜託安藤太太。
  「真是拿您沒辦法。您可要好好做學校的作業啊。」
  於是安藤太太便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而千星的目標,也包括了克服討厭的食物。
  我要在這個夏天裡吃得下青椒!
  千星再次瞪向盤中滿滿的青椒。
  蒲公英色的盤子配上翠綠的青椒,視覺上的確是一道美饌佳餚。千星只能一面用眼睛欣賞,一面一口接一口地嚼著青椒。
  最後,千星終於將最後一口青椒吞下去。
  「多謝招待。」
  她最後的微笑,才真的是打從心底露出笑容。
  安藤太太則是──
  「哎呀,裡頭裝了整整三個青椒的分量耶。您真的全部吃完了呢。」
  她佩服地這麼說道。
  而其他的菜單則是雞肉蒸飯、香橙水菜香菇湯等等,每一道都非常美味。千星也有幫忙切蒸飯裡的紅蘿蔔和蓮藕。
  千星也曾在學校的料理課上和同學們一起做菜,不過千星只有負責一些無聊的工作,像是削芋頭的皮、篩粉、清洗用完的廚具和餐具等等。所以能有一位像安藤太太這樣資深的幫傭一邊教導她,一邊自己切菜、調味,真的非常新鮮又有趣。
  若是爸爸媽媽離婚的話,至今的生活一定全都為之一變,甚至之後可能不會再有任何快樂的事物。千星明明是這麼想的,不過──
  (小陸送報紙給我之後,我就變得很積極,安藤太太也教了我家事呢。)
  她的心中依舊塞滿對陸的感謝,以及甜蜜無比的心情。
  隔天早上。
  千星一如往常地待在圍籬入口附近等著陸。山頂微微顯露光芒之時,陸騎著腳踏車到來。
  「早、早安。」
  千星走到信箱旁,低下頭打招呼,陸則是略帶羞澀地低了低頭回應。
  「今天也是好天氣呢。」
  「……嗯。」
  自從陸送報遲到的那一天之後,兩人互相多了點問候。
  陸的態度相當冷淡,即使開了口,也只有短短幾個字;千星則是緊張過度,吞吞吐吐的,馬上就沉默下來。
  不過打從那一天起,確實能感受到兩人之間起了某種變化。
  而且感受到這點的不只是千星,陸應該也察覺到了。
  即使陸的發言總是短暫又冷淡,他依舊回應了千星。而且偶爾陸看起來也想和千星說話。當他將報紙遞給千星的時候,總是盯著千星的臉,接著又急忙移開視線。要騎腳踏車離去的時候,途中也會回頭看向千星。
  每當千星與陸對上眼,她的心臟彷彿就要從口中跳出來,陸也驚得勾起眉頭,馬上轉開了臉。
  (剛剛,小陸看向我了!)
  千星腦中一片空白,雙頰燙得彷彿快融化脫落了。
  她臉紅心跳地回到家中,快步登上階梯。她將報紙攤開在地毯上,報紙的內容看起來似乎比平常還要來得甜蜜許多。
  她還想跟陸說更多的話。
  她想多瞭解陸一點。
  這樣的心情日漸高漲。但是陸必須在固定的時間內送完報紙,千星也不能留住他太久。
  而今天她一如往常地,從陸的手中接過報紙後,正打算向他道謝。而就在此時──
  「……我看了、那篇小說。」
  陸依舊錯開視線,低聲說道。
  「咦?」
  千星心中一驚,回看了陸。而陸依舊掛著沉悶的表情:
  「……就是、報紙上連載的那篇……」
  陸該不會是因為千星說很期待那篇小說的後續,才提起興趣看了小說吧?
  (哇啊──怎麼辦?)
  千星的臉頰頓時熱燙了起來。陸記得千星說過的話,對那篇小說有了興趣,還願意告訴千星。千星實在太開心了。
  「故事很棒對不對?」
  她微笑地悄聲說道。
  「……是啊。」
  陸低聲回答後,含糊地丟下一句:「再見。」接著便用力踏上踏板離開,離去的速度比平常還要快。
  瘦弱的背影伴隨著輪胎碾壓泥土的聲音,漸漸遠去。
  千星此時想起今天還沒對陸道謝,於是將報紙抱在胸口,大聲地吶喊:
  「謝謝你送報紙來!」
  陸沒有回頭。千星也不知道她的聲音究竟有沒有傳達到。
  (我明天也會等著你的。)
  千星再次抱緊報紙,心中帶著滿滿的幸福,甜甜一笑,回到了家裡。
  她踏著輕盈的腳步,一階一階地走上樓。
  她打開房門,跪坐在薄薄的地毯上,灘開略帶餘溫的報紙,以及色彩繽紛的廣告。
  然後她在報紙的旁邊排放著剪貼簿、口紅膠、剪刀以及簽字筆。
  地板上彷彿綻放多采多姿的花朵們,千星光是看著這樣的景象,就忍不住心中的興奮。
  她閱讀著報紙,世界也隨之寬廣了起來,令她起了各式各樣的想像。
  以雙眼、雙耳以及肌膚,去體驗那些未知的場所、未知的聲音、未知的氣氛,拓展自己的世界,獲得新知。
  千星當然也見到令人哀傷、令人恐懼的事件。
  更看到了令人欣喜的報告,溫馨的小故事,又或者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情報。
  人生諮詢欄中,老師今天的回答依舊明快俐落;四格漫畫也讓人不禁一笑;連載小說的劇情,則是在描述總是吵架的兩個人,終於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對方,溫馨的發展令人心頭一暖。
  「三郎先生和若子小姐能夠好好相處,真是太好了。」
  千星鬆了一口氣,忽然想起今早與陸的交流,雙頰頓時一熱。
  (小陸、也在看、同樣的故事啊……)
  陸讀了今天的章節,會有什麼感想?千星如果也能主動把話題接下去就好了。不過千星可以好好對話嗎?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個奇怪的女孩子呢?
  (雖然很想和小陸說更多話……應該……沒辦法吧……他和我不一樣。畢竟小陸明明只是中學生而已,卻已經在幫忙媽媽,每天早上送報紙,忙碌地工作……)
  她覺得這樣的陸很偉大。
  同時也很羨慕陸。
  (小陸的媽媽一定很需要小陸……)
  千星有時候會想像陸的母親與陸的生活。
  他們雖然不是大家庭,但一定是既安穩又溫馨……互相需要,互相支持……他們的家裡,一定充滿著溫和的氣氛。
  「真好。」
  千星羨慕不已,忍不住喃喃自語。
  (如果小陸的家裡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如果小陸過得很幸福的話,就好了……

  ◇◇◇

  陸實在不想見到母親,所以送完報紙後,就直接到學校,一個人待在美術教室裡畫圖。
  他在畫布上塗上溫和的夕陽色彩,同時腦中浮現了純白緞帶搖曳在空中,令人憐愛的模樣,以及那頭楚楚可憐的黑色長髮。
  那位靦腆的女孩子,白皙的肌膚,嬌小玲瓏的身軀……
  母親被男人拋棄之後,她歸來的那個夜晚,哭泣不已的母親攀附在陸的身上。

  ──笑一笑嘛。陸,為什麼你都不笑呢?

  母親這麼搖著陸,責備著陸。陸的世界中,彷彿每個角落都充斥著黑暗,以及空虛。
  他一生都必須身處在這樣的黑暗當中嗎?
  自己只能置身其中,以這顆乾涸空洞的心活下去嗎?
  這真的稱得上「活著」嗎?
  自己有理由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直到深夜快逼近凌晨時,母親的情緒才終於平穩下來。她雙手攀在陸的脖子上,睡得像孩子一樣。陸也懶得拉開母親,就這樣靠在牆上,直到天明。
  當時再過不久就到了送報的時間,陸原本打算不睡覺的。沒想到接近天亮的時候,陸還是不小心睡著了。
  等到陸醒過來,距離出門時間已經超過三十分鐘以上。
  他完全遲到了!
  陸趕緊讓母親睡在地板上,蓋上毛毯,只洗了洗臉就衝出公寓。
  他甚至忘記放鑰匙在家裡。
  反正陸就算放了鑰匙,母親也不會用。母親不論在家或外出,家裡的大門都是大開著的。即使母親外出了,也沒有小偷會闖進那麼破舊的公寓偷東西。萬一真的有小偷闖空門,家裡也沒什麼東西好偷的。
  陸騎著腳踏車,氣喘吁吁地趕到派報社。

  ──陸,你來得太晚了!

  店長這麼怒吼著。

  ──抱歉。

  陸一邊道歉,一邊將廣告一張一張塞進每份剛印好的報紙裡,整理完後放進腳踏車的籃子以及後座上。
  「小心別出車禍啊!你要是出事了,會給店裡添麻煩的!」陸的身後傳來店長的抱怨,接著他便使勁踏上踏板。
  他從以前到現在,一次都沒有遲到過。
  陸還只是個中學生,這種窮鄉僻野也沒有別的地方願意讓他工作。所以他平常總是繃緊神經,小心翼翼地避免出差錯,以防自己被辭退。
  剛開始,陸還曾經在百元商店裡買了兩個鬧鐘放著,不過他從來沒讓鬧鐘響過。
  他總是在鐘響之前就自動醒過來,做好準備、則往派報社。然後收下報紙,送到每一間有訂報的家裡。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兩年以上。
  但是陸竟然還是遲到了。他很不甘心,同時又想起母親直到下次談了戀愛之前,都會待在家裡。他一想起這件事,胸口就一陣煩躁。
  要是母親又質問他為什麼不笑──
  陸光是想像母親抱著自己,哭著要自己笑的樣子,心中的煩躁更是劇增,彷彿有人狠狠抓傷了胸口似的。
  他忍不住恨起母親的幼稚與遲鈍。
  而自己竟然對唯一的血親產生這種情感。這樣的自己肯定已經崩潰了吧?或許自己已經沒辦法再跟任何人有所交流了。
  陸不曾想與誰有所連結。只有獨自一人畫著圖的時候,才最能讓他安心。
  但是自己的世界,就好像是報紙的版面一樣,粗糙乾燥,充滿著死氣沉沉的灰色。即使他再怎麼前進,依舊看不到盡頭,讓他再也走不下去。
  參雜憤怒的空虛充斥著陸的心頭,他只能機械式地將報紙塞進一個個的信箱裡。

  ──今天怎麼比平常還慢?

  早起的老人這麼對陸抱怨著,他只能低下頭,低沉又含糊地道著歉。直到送報量過了一半左右,陸終於來到那位女孩的家裡。
  四周圍著圍籬,古老又壯觀的宅邸。
  每天早上,那女孩都靦腆地站在圍籬外。而那一天她也在信箱旁邊,不安地低著頭。
  她或許是因為報紙沒有送來,而感到失望。
  她究竟站在那裡,注視著空蕩蕩的信箱,等了多久?
  正當陸的胸口一陣揪緊,女孩忽然抬起頭。
  她見到陸騎著腳踏車漸漸靠近,楚楚可憐的黑眸睜得大大的。
  她看起來嚇了一大跳,看來她是以為陸不會來了。
  女孩柔弱的雙脣微微張開,雙瞳瞪得越來越大,屏息注視著陸。
  陸一定讓她等了很久。
  陸再次懊惱自己不小心遲到的事,從籃子裡抽出報紙,遞向女孩。
  而這時候的她,就像第一次從陸手上接過報紙那時一樣,臉上滿是驚訝,抬頭望著陸。
  她一個勁注視著陸,陸也不自覺屏息,凝視著她小巧白皙的臉蛋。
  纖細的手臂緩緩伸出,潔白無瑕的小手從陸手上接過報紙的瞬間,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此時陸才注意到,女孩的雙眼有些泛紅。
  陸心中一驚。而就在此時,女孩的雙頰與柔脣彷彿漸漸融化似的──烏黑的雙瞳散發出清澈的光彩。
  她輕柔地綻放出滿是幸福的微笑。那抹笑容恰似悄悄開在山上的花兒,帶著一種不為人知的純潔美感,在陸的眼前緩緩綻放開來。陸的心中充滿悸動與驚訝,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
  陸不知道,為什麼她能笑得如此開心?
  是因為她一直等著陸送報紙來嗎?是因為她終於等到自己了?
  就只是區區如此小事!

  ──謝謝你。

  女孩一如往常,羞怯地低聲道謝。但陸卻能感受到,她的語氣、聲音都蘊含著非比尋常的喜悅與感謝。
  明明只是一份報紙而已!
  竟然能讓她雙眼發亮,染紅了雙頰,並且將陸遞給她的那份粗糙灰白的紙堆,相當珍惜地抱進懷裡,彷彿抱著什麼寶物一樣──
  這一刻,一股暖和的光芒照進陸原本空蕩蕩的內心,灰白無色的世界似乎頓時明亮了起來。

  因為女孩的那抹笑容。

  因為她非常珍惜地抱緊那份報紙。
  陸的世界彷彿被施了魔法似地──所有的景色,所有事物的意義,全都為之一變。
  一切都被她淨化了,變得清澈無比。
  陸想一直待在這裡,看著那張滿是幸福的笑容,卻又想立刻逃離她。他的心情自相矛盾,動搖不已。於是陸僵硬地低下頭,踩上踏板,前往下一個送報地點。
  從那一天開始,別墅的女孩在陸的心中,變成一個特別的人。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裡特別。
  畢竟陸至今不曾像在意女孩這樣去在意別人。但是那個女孩卻又和學校的同班同學不同,陸覺得她很重要。
  他開始在意女孩眼中的自己,非常不希望自己粗魯的言行讓她感到不悅。
  每當陸送報到別墅的途中,心跳會稍微加速;當他看見那個紅色的信箱,心跳就會漏了一拍;而他見到那女孩靦腆地站在信箱旁,呼吸更是幾近停止,接著一股熱流擴散在胸中。
  他想和她說更多的話。他想再多聽一聽她的聲音。
  這些想法比以前更加強烈,彷彿馬上就要脫口而出。陸對這樣的自己感到不知所措,同時試著想和女孩聊天,試了很多次都宣告失敗。而今天他們終於第一次有了像樣的對話。

  ──……我看了、那篇小說。

  女孩「咦」了一聲,嚇了一跳。應該是因為自己說得太突然了。
  陸一時後悔又焦急,又再次低聲說道:

  ──……就是、報紙上連載的那篇……

  陸總算擠出話語。而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遲疑了些許之後:

  ──故事很棒對不對?

  她柔和地笑了。
  女孩的善解人意讓陸胸口一熱,同時也讓他心跳加速,不自覺害羞了起來。接著又忽然像是被潑了桶冷水,心中感到一陣寂寞,便淡淡地低語一句「……是啊。」後,飛也似地踏著踏板離去。
  陸能和女孩說到話,明明覺得很開心,但是為什麼自己卻覺得寂寞呢?
  這一定是因為,自己讀了女孩喜歡的小說,卻沒辦法和她抱持同樣的感想。
  那是在述說一個生長在戰後日本老街裡的大家庭,他們喧鬧又溫暖的日常生活。
  每個登場人物都是既單純又貼心,會哭、會笑,忙碌地過著生活──
  這樣普通又和平的故事,自己卻只是用冷淡的眼神讀著文字,彷彿在看一個遙遠又虛幻的世界。
  不過這篇故事既然能讓女孩露出溫和的微笑,說出「故事很棒」這樣的評語,想必女孩一定與這篇故事有所共鳴。:
  女孩一定也跟小說裡一樣,有著能夠互相依偎的「家人」。
  (那女孩……和我不一樣。她是個大小姐,是在都市的富裕人家裡,從小備受寵愛地長大。)
  這件事實,令陸的內心逐漸冰冷下來。
  但同時,女孩卻又深深地拯救了陸。她就是在那樣溫馨的家庭裡長大,才會成長為能夠將這份溫暖分給他人的女孩。一想到這裡,陸的胸口便緊緊揪在一起。

  ◇◇◇

  千星一驚,薄薄的隱形鏡片便從千星的指尖落下,流進排水孔裡。
  夜裡。
  千星在洗手間裡拿下隱形眼鏡,以拇指和食指捏著鏡片,再用自來水搓揉清洗。沒想到在清洗的途中,卻發生了慘劇。
  「嗚唔……」
  千星失落地皺起臉,低頭看著排水孔。
  她第一次戴隱形眼鏡,是在中學二年級的春天。
  千星為了矯正散光,用的不是抛棄式的軟性鏡片,而是硬性鏡片,早上戴上晚上就一定要拿下來。千星剛開始戴的時候,還會在排水孔上鋪上專用的墊子,小心謹慎地洗著眼鏡。在她習慣之後,就不會每次都鋪上墊子。
  但千星之前就曾經不小心把隱形眼鏡沖走一次。
  之後她雖然警惕自己了一陣子,看來現在又鬆懈了。
  千星再怎麼盯著排水孔,沖走的隱形眼鏡也不會就這樣跳出來。
  於是她戴上眼鏡,嘆了口氣。
  「又搞砸了……」
  竟然會再次犯同樣的錯,看來自己離獨立自主的女性還差得遠。又或者是該說服自己這是不可抗力,獨立自主的女性也是會弄掉或是弄破隱形眼鏡。
  千星百般無趣地胡思亂想,忽然驚覺了一件事。
  (明天早上該怎麼辦!)
  現在已經是晚上,不可能現在去做新的隱形眼鏡。
  只要搭公車到市區,應該還找得到有在做隱形眼鏡的眼鏡店,但是最快也要明天開店之後才拿得到。
  千星的裸眼視力,左右眼都不到零點零四,要是不戴隱形眼鏡,她連三十公分外的文字都看不清楚。
  不過要千星戴著眼鏡去見陸,又覺得很丟臉。
  之前她有一次戴著眼鏡,從二樓房間的窗戶察看外頭的狀況,當時她剛好和陸對上眼,便急忙將窗簾拉上。那時候只有短短一瞬間,陸應該也看不清楚千星的模樣。
  不過這次她戴眼鏡的樣子,陸一定會看得一清二楚。
  要讓陸見到自己不同以往的樣貌,可是需要相當大的勇氣。
  (而且我……根本不適合戴眼鏡……我的眼鏡還是黑框眼鏡,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愛……)
  千星現在突然後悔不已。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她應該去配一副鏡框比較可愛的眼鏡才對。
  千星戴起黑框眼鏡,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窺視自己的樣子。
  鏡中回看自己的,是一個土裡土氣、沒有半點魅力的女孩子。看起來就像出現在搞笑漫畫裡的那種,只會埋頭念書的女風紀股長。
  「討厭!」
  千星猛地皺起臉。
  她雙手遮在眼鏡上,搗住自己的雙眼,蹲在洗臉檯下呻吟著。
  「嗚嗚,這種醜女臉怎麼能讓小陸看見嘛!」

  ◇◇◇

  隔天早上──
  千星煩惱到最後一刻,決定只戴上右眼的隱形眼鏡就出門。
  只要一隻眼看得見,總會有辦法的。
  千星就保持一隻眼看得清楚,另一隻眼視線模糊的狀態準備出發。不過實際上,當她踏出一步,馬上就一陣頭暈,腳步不穩。
  她才走沒幾秒就覺得不舒服,癱坐在玄關前。
  (再、再待在這裡一下好了……)
  只要閉上眼,就還撐得過去。
  等陸快來的前一刻再走出門,走到信箱旁邊,之後等著收下報紙就好了。
  這段時間很短,千星應該還能忍受這麼點不舒服。
  不過千星癱坐在玄關的時間,似乎比她預估的還要久。當千星打開玄關的大門時,陸已經騎著腳踏車來到信箱的旁邊。
  (糟了!)
  千星心急地奔出去。
  此時視線忽然一陣搖晃,她的身體也跟著向前傾。
  千星明明是直直地向前跑,腳步卻搖搖晃晃的,不聽使喚。千星甚至心想閉著眼走可能還比較安全,不過她還是想就這樣抵達信箱旁邊。而就在此時──
  削瘦的手臂支撐住搖晃不已的軀體。
  陸接住了千星。
  他見到千星的腳步實在不穩,似乎是看不下去了,便離開腳踏車跑上前來。
  千星使勁地撞進堅硬的胸膛,甚至聞到了襯衫上沾滿的汗水味。她頓時腦中一片混亂。
  (小、小陸扶著我……!小陸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小陸的味道──胸膛──)
  陸雖然外型瘦弱,但卻很有力。
  他穩穩支撐著千星。
  「……既然妳身體不舒服,就不用特地出來等了。」
  低沉的嗓音淡淡地這麼說道。
  「不、不是,我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
  千星要是說出自己只是有一邊眼睛沒戴隱形眼鏡,她就得詳細說明至今發生的事了。
  而且她也說不出,自己是因為不想讓陸見到戴著黑框眼鏡的醜樣,才這麼走了出來。
  沒錯,她絕對、絕對說不出口。
  要是說了,陸搞不好會覺得自己是個虛榮的女孩子,因此輕視千星。
  千星光是想像那個畫面,臉蛋瞬間熱燙了起來。
  「妳的臉很紅,果然是感冒了吧?」
  「不是的。」
  千星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在陸的眼中,似乎看起來真的很不舒服,所以陸扶著千星,送她走到玄關前。
  然後再回去腳踏車上,拿了報紙給千星。
  「謝、謝謝你……」
  千星拿著報紙,害羞地低下頭。
  「……沒關係。」
  陸悄聲低語道。他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什麼也沒說,便跑回腳踏車旁,踏上踏板離去。
  (給小陸添了大麻煩……)
  千星垂頭喪氣地走到洗手間,拿下右眼的隱形眼鏡,洗乾淨之後放回容器裡,然後戴上眼鏡。
  視野變得清晰,而鏡中映著一名戴著黑框眼鏡,神情沮喪的女孩子。

  千星垂著肩膀走回二樓的房間,攤開報紙。夾在報紙裡的傳單中,有一張眼鏡店的促銷傳單,這間眼鏡店似乎也在販賣隱形眼鏡。於是千星吃完早餐後,搭著公車前往市區。
  時間是早上,公車上塞滿了人,不過千星還是有座位可坐。
  公車搖搖晃晃地經過田野與田埂,穿過恬靜的鄉間小路。三十分鐘後,窗外終於出現了高樓大廈。
  公車停在一間百貨公司前,門口還掛著「夏季大特賣!」的橫幅。乘客幾乎都在這站下了車。
  傳單上的眼鏡店就坐落在市區中心的大路上,千星馬上就找到了。
  千星在店裡做了視力檢查,買了和沖走的隱形眼鏡同廠牌的鏡片。
  不過店家說這個廠牌的鏡片剛好賣完了,至少要後天才拿得到鏡片。
  「您要換成別的廠牌嗎?」
  「嗯……」
  千星很想趕快拿到新的隱形眼鏡。不過想到最後,還是現在用的牌子比較習慣。
  「後天再拿也沒關係。」

  到了隔天。
  千星戴著黑框眼鏡,坐立不安地待在庭院等著陸。
  昨天戴著單眼的隱形眼鏡,走路搖搖晃晃的,還給陸添了麻煩。所以千星今天早上下定決心,戴上了眼鏡。
  身上的衣服是千星很喜歡的白色洋裝,但她還是很擔心眼鏡和衣服究竟搭不搭,整體看起來夠不夠調和。
  千星雖然擔心,不過為了不錯過陸的送報時間,她比以往還要早出門,待在圍籬內側閒晃。接著,陸騎著腳踏車漸漸接近家門。

  千星的心臟忽然高聲鼓譟。
  她稍稍皺起羞紅的臉蛋,滿懷期待地站在信箱前。
  陸一看向千星的臉,睜大了眼。
  千星的臉頓時更加發燙,腋下滲出汗水。
  陸比平常更是專注地凝視千星的臉龐,千星不禁感到手足無措。眼鏡果然看起來很奇怪嗎?
  千星忽然有衝動想對陸解釋,自己只有今天和明天會戴著眼鏡,後天就會戴回隱形眼鏡了。
  陸直到看見千星滿臉通紅,這才發現自己看得太過頭了,便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遞出報紙。
  「謝謝你。」
  千星雙手接過報紙,低頭道謝。而陸則是:
  「不會。」
  他這麼低語,然後低頭回禮。
  然後再次看了看千星的眼鏡,馬上又移開視線,匆忙地離開了。
  今天他們什麼話也沒說到。

  千星失望地垂下了肩膀。

  千星上午做完剩下的作業,而下午的點心時間,她捏起冰在冷凍庫的麝香葡萄。
  她把一顆顆冰得硬邦邦的綠色顆粒放在手掌上,頓時一陣涼意擴散開來。她輕輕滾了滾,剝下葡萄的外皮。
  把晶瑩剔透的果實放進口中嚼碎,有著雪酪一般的清爽滋味,再加上果肉柔軟的口感,吃起來非常奇妙。冰凍的果實留下略帶刺激的涼意,在口中緩緩融化,也令千星感到愉快。
  「這樣的吃法還真奇特呢。」
  安藤太太主動向千星搭話。
  「報紙上面有介紹過,說是把各種東西冰起來吃,意外的很好吃呢。」
  「那麼冷凍庫裡的年輪蛋糕、紅豆麵包、奶油麵包、哈密瓜麵包、水果瑞士捲、巧克力牛角麵包,還有棉花糖,全都是千星小姐放進去的嗎?」
  「是啊。」
  千星雙頰泛紅,悄聲答道。
  因為冰葡萄剛好正中千星的喜好,她就想試試看其他的食物,結果就把手邊拿得到的東西全都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冷凍庫裡了。
  全部吃完應該要花上好一陣子。
  「簡直像是小學生的暑假小實驗呢。」
  安藤太太面露微笑地這麼說。千星再次羞紅了臉,縮起頭假裝要扶正眼鏡。

  ◇◇◇

  到了隔天早上,千星戴著眼鏡現身,陸依舊直盯著她瞧。
  「……」
  陸明明可以開口問千星戴眼鏡的理由,但是他只是默默凝視著千星的眼鏡附近,看得千星更加羞澀。
  這搞不好比穿著泳衣讓人看還要害羞。
  「那、那個、今天……午後好像會下雨喔。」
  千星尖起嗓音,刻意不提眼鏡的事。
  (我好像老是在說天氣的事呢。)
  不過她本來就不知道該跟陸聊些什麼,更別說是在這緊要關頭了。
  而陸則是:
  「是啊。」
  淡淡地低語,將報紙遞給千星之後便離開了。他在踏上踏板之前,再次仔細地瞧著千星的眼鏡周圍。
  「謝、謝謝你。」
  千星刻意深深地低下頭,不想讓陸繼續看下去。不過千星一時低過頭,眼鏡滑了下來,她急忙單手壓住眼鏡。
  到了當天下午──
  (明天又可以戴回隱形眼鏡了。)
  千星撫著胸口,搭公車前往市區。
  早上明明晴朗無比,不知何時開始,天空烏雲密布。可能就像天氣預報說的那樣,會有落雷也說不定。
  (如果能在那之前回到家裡就好了……)
  但是眼鏡店裡比想像中還要忙碌,讓千星花了點時間。不過她還是順利湊齊左右兩眼的隱形眼鏡,請店員幫忙戴上後,笑咪咪地搭上公車準備回家。
  當公車一開動,雨滴便一滴滴敲打在車窗上。
  (啊,開始下雨了……)
  一開始還只是滴滴答答的小雨,到後來雨勢慢慢轉強,雨滴啪噠啪噠地用力敲打車窗。千星不禁擔心車窗會不會就這麼被敲破,此時窗外忽然轟地閃過強光。
  「!」
  千星縮起身軀。
  打雷了!?
  下個瞬間,彷彿足以撕裂天空般的尖銳巨響傳進千星耳間。
  (討、討厭。)
  千星很怕打雷。
  千星覺得天空閃著光的樣子很漂亮,但是她受不了緊接而來的巨響。千星討厭很多種聲音,人們吵雜的聲音、怒吼的聲音、物品落下的聲音、東西破碎的聲音。其中千星又特別討厭打雷時那種魄力十足的音量。
  千星在椅墊上縮起身體,摀住耳朵。
  即使如此,落雷時彷彿能貫穿大地的巨響,依舊傳進她的耳中。
  千星光是在家裡聽見打雷聲,就怕得不得了。而她現在待在公車裡,更是怕得心臟都快跳出來了。她想像著落雷伴隨著激烈的聲響,眩目的強光,擊破公車車頂的畫面,全身顫抖不已。
  聽說雷電會落在金屬上,而公車又全部都是金屬製的。
  (千萬不要落在這裡啊。)
  千星在心中拚了命地祈禱。
  她現在的心情就彷彿坐在遊樂園的雲霄飛車上。每當窗外閃過那妖異的光芒,千星的身體便反射性地一震,緊接而來的巨響更是讓她心跳加速。雨勢更是逐漸增強,毫無保留地打在車窗上。
  已經過了幾個公車站了?
  大雨與落雷不曾減弱。
  彷彿是被雷電追著跑一樣。
  再過四站,千星就要下車了。
  雖然千星有帶摺疊傘,但是她要是現在下了公車,根本沒自信能在這種大雷雨中走回家。
  要是這樣,她恐怕下不了公車,這也很令她困擾。
  (雨快點停嘛。)
  千星摀著耳朵,怯生生地望著窗外。此時一名男孩騎著腳踏車,奔馳在公車旁的模樣忽然映入千星眼底。
  該不會是!
  男孩身上穿著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裝褲,看起來像是學校的制服。
  (真的是小陸……!)
  公車碰到了紅燈,停了下來。
  陸則是在公車旁使勁地騎著腳踏車,在燈號變換前的最後一刻衝過馬路。
  他的頭髮和襯衫都被雨打得溼淋淋的,黏在細瘦的身軀上,看起來比平常削瘦,也更顯得勇猛有力。他繃緊了臉,雙眼尖銳地瞇起,像是從正面挑戰著這陣大雨,奮力地前進。
  紅燈轉為綠燈,公車再次駛動。
  千星原本摀著耳朵的手貼在車窗上,身軀前傾,拚命地想找出陸的身影。
  當她見到那副熟悉的背影時,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千星見到他沾滿雨水的側臉。他神情險峻,看起來非常有男子氣概,千星不禁心中一陣鼓譟。陸在這樣雷雨交加之中,傘也沒撐就奮力向前進。千星為此感嘆著,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要是千星打開車窗呼喚著陸,他聽得見千星的聲音嗎?
  在這個瞬間,千星已經忘記討厭的雷聲。
  她心中滿懷著衝動。就算雨滴淋溼了全身,雷電擊中了身軀,她仍想不顧一切地奔向陸的身邊。但是公車卻立刻越過了陸。
  (小陸──)
  這一刻,她的心彷彿被千刀萬剮似的。
  (希望小陸能平安回到家裡。希望雨能早點停。希望雷不要打在小陸身上。希望小陸的腳踏車不會因為天雨路滑,發生車禍。)
  千星注視著溼透的車窗,拚了命地祈禱。

  當千星抵達公車站時,雷電已經逐漸遠去,大雨也停了大半。
  (小陸已經回到家了嗎……)
  千星想起陸在雨中瞪著前方,騎著腳踏車,險峻又剽焊的身影,千星的心底依舊刺痛不已。
  這份痛楚肯定是來自於自己的懦弱。陸很堅強,他能一個人穿梭在那樣的大雨當中,相較之下自己卻顯得弱小許多,沒辦法與陸對等而立。
  沒有鋪上柏油的泥土路吸收了雨水,變成軟軟爛爛的泥濘,涼鞋以及裙襬都沾滿了泥巴,看起來更顯得悲哀。

  ◇◇◇

  (我想畫那個女孩。)
  陸在雷電交加的雨勢中,咬緊牙根騎著腳踏車,同時懊惱地想著別墅的女孩。
  今天,陸在學校的美術教室裡,畫了那女孩的畫。
  他將素描本立在畫架上,用炭筆細細描繪著女孩的身影。細長的黑髮,白皙的肌膚,以及嬌小的身軀。
  陸平常是不畫人物畫的。
  同班的涼加雖然常常湊過來這麼說道:「你就以我為模特兒畫看看嘛!」不過陸總是冷冷地忽略掉她,涼加便會憤怒地吼著:「小氣!」

  ──反正你一定是因為畫得太糟,才不想給人看吧!

  就算涼加再怎麼激他,他還是一點都不想畫涼加。
  不只是涼加,學校的每個女孩子也都一樣。
  但是當陸在家裡,用廣告紙的背面畫著村裡的風景,或是在學校的美術教室裡,面對著畫布,腦中都會浮現著一個畫面。早晨寒冷的空氣中,那位靦腆害羞的女孩子站在紅色的信箱旁,長髮微微隨風搖盪著。
  他想畫,想畫那細緻的髮絲,纖細的軀體,嬌小玲瓏的柔脣,水汪汪的眼瞳。
  這樣的想法數次閃過陸的腦中。
  而當女孩第一次戴著眼鏡等待陸的那一天,想畫她的欲望便悄悄地成形了。
  女孩戴著大大的黑框眼鏡,害羞染紅了雙頰。當陸見到這樣的她,心中不知為何起了強烈的動搖。
  和平常不一樣──
  光是這些微的不同,就讓陸的心臟鼓譟不已。他直盯著女孩,甚至到了有點失禮的程度,女孩則是害羞地垂下視線。
  她的表情比平常更加成熟,更加可愛。陸想畫下這張臉,這樣的心情猛烈地湧上心頭。
  陸送完報紙之後,在派報社換上制服,抵達學校之後,他將素描本立在畫架上,專注地畫著女孩的畫。
  髮型大概是這個樣子。
  雙脣、眉毛則是這個樣子。
  眼鏡深處的雙眸帶著圓潤的光彩,顯得有些靦腆、內向。
  女孩今早的樣貌在陸的腦中一浮一沉,她若即若離的氣息,令陸感到焦躁不安。
  陸完成之後,卻不禁咬緊牙根。畫中的女孩,比陸實際上看到的樣子還要缺乏魅力。
  (她才不是這個樣子!)
  那個女孩的眼神,應該更純粹,嘴脣也更小、更柔軟──
  (根本完全不一樣!)
  結果陸畫不出滿意的成品,將畫好的成品全部撕破了。

  於是到了今天早上,別墅的女孩再次戴上眼鏡,站在信箱旁。
  沒錯,就是這張臉。陸再度怦然心動。
  果然真人看起來最好,要把這張臉牢牢刻在腦中才行。特別是眼鏡那部分的平衡感,要好好看個清楚。
  陸瞇起眼直盯著女孩瞧。不過似乎看得太過頭,女孩可能誤以為陸在瞪她,便尖起嗓音小聲地說:「今天午後似乎會下雨喔。」
  不過陸根本沒聽進去。
  他急躁地將報紙送出去,然後使勁踩著踏板離開。一心只想趕快送完報紙到學校,今天一定要完成女孩的畫。
  但是到最後,他還是從素描本上撕下了一頁又一頁的圖畫。
  不只如此,陸從學校回家的途中,忽然降下陣雨,天打雷劈。慘兮兮的爛天氣,感覺就像是自己現在的心情。陸皺緊眉頭,瞪著大雨,奮力騎著腳踏車。
  雷電閃爍了數次,轟然巨響隨之而來。每當雷響貫穿耳朵之際,陸心中的焦急與煩躁更是熊熊燃起。
  (明明都那麼努力看著她了,為什麼還是畫不好!)
  他在心底大吼。
  腦中的女孩,楚楚可憐,富含魅力。但一將她化為圖畫,就顯得平凡,失去女孩原有的光彩。
  陸心浮氣躁,想放聲大喊。
  他明知道在雨中騎得太快很危險,卻還是強行越過公車,在燈號轉紅的前一刻越過了交叉路口。
  無法順利畫出心中的美,這份憤怒逐漸轉化成欲望,深深燒灼著陸。不論如何,他都想畫好她。
  (該怎麼樣才能畫出來?)
  女孩若是能站在自己眼前──或許能完美表現出她的魅力。
  該請她當模特兒嗎?
  (不行。)
  他怎麼能拜託別墅的大小姐做這種事?這個村子很小,一下就會傳得眾人皆知。他不能給女孩添麻煩。
  而且她這麼害羞、內向,怎麼可能會答應當模特兒。

  ◇◇◇

  隔天的天空,晴朗無雲,是一望無際的蔚藍青空。
  地面還有些溼潤,綠草及藤蔓上還留著些許雨珠。
  千星昨天回家時,在村裡的雜貨店買了藍色的雨靴,上頭還有白色的水滴圖樣。她穿上雨靴,身上則是葡萄綠的T恤,配上深藍色的過膝喇叭裙,在外頭等待著陸。
  頭髮綁成兩束馬尾,垂在胸前。
  這樣就算下了雨,也不怕衣服會噴上雨水或泥巴。當然她雙眼也戴好隱形眼鏡了。
  陸終於出現了。
  他的臉一如往常的冷淡,不過看起來沒有受傷,也沒有感冒。千星小小地鬆了口氣。
  千星的雙頰自然而然地揚起微笑。
  但是陸見到千星時,似乎嚇了一大跳。千星的笑容頓時僵住了。
  陸瞪大雙眼,專注地看著千星。
  特別是眼睛周遭,他看了好一陣子。
  看起來似乎是在疑惑,為什麼千星今天沒有戴眼鏡──是不是該跟陸說明一下?不過現在講好像也有點晚。
  陸甚至忘記拿報紙,看著千星的臉看到出神。
  千星不禁膽怯了起來。
  「那、那個……」
  她怯生生地低語道。
  陸這才回過神來,趕緊從腳踏車的籃子裡抽出報紙,遞給千星。
  千星雙手接過報紙,同時:
  「我、我的隱形眼鏡不小心沖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鏡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鏡的……」
  小小聲地說道。
  對方明明沒有開口問,自己卻好像在找藉口一樣,感覺非常、非常地丟臉。千星感覺臉紅得快燒起來了。
  陸則是有些心不在焉:
  「啊,喔喔。」
  他這麼回答道。
  這句「喔」,不知道是表示他理解了,還是只是隨口應了句而已?
  千星有點想聊聊自己昨天打雷的時候,見到陸騎著腳踏車的事。不過留他太久,可能會害他送報遲到,又會給陸添麻煩。
  千星將留有餘溫的報紙抱在胸前:
  「謝謝你。」
  說完,接著低頭道謝。
  「……」
  陸似乎低聲說了些什麼。但是在千星回問之前,他一如往常地微微低頭回禮。
  不久後,陸要踏上腳踏車的踏板前──這次他微微低下頭,用千星聽得見的音量,悄聲說道:
  「眼鏡……還挺適合妳的。」
  然後他移開視線,轉眼間就跑得不見蹤影。
  千星抱著報紙,在原地恍惚了一陣子。
  (……剛才、小陸、說了什麼……?)
  千星的耳中,再次響起那冷淡低沉的嗓音。

  ──挺適合妳……

  ──還挺適合妳的。

  (適合、他是說眼鏡嗎……?那副黑框眼鏡……!他說那副像風紀股長的醜眼鏡,很適合我!)
  千星一陣混亂,不知道該開心還是該傷心。
  不過那個沉默是金的陸,是特地開口稱讚千星。
  (也、也對,他稱讚我了呢……)
  就算千星不喜歡戴著眼鏡的自己,一向冷淡的陸卻注意到千星的裝扮(?),稱讚她很適合。
  千星應該感到喜悅才是。
  疑惑散去之後,甘甜的心情湧上心頭,甜得有如蜂蜜似的。千星穿著水滴雨靴的雙腳猛地跳了起來。
  「好開心。」
  泥巴頓時噴得到處都是。
  但是──
  「小陸,我好高興、好高興喔!」
  千星依舊開心地跳來跳去,回到家中。
  這一天她不管是剪報,或是幫忙安藤太太做家事,都掛著滿臉笑容。
  下午,千星幫忙安藤太太一起整理倉庫。
  先在庭院鋪上塑膠布,再從倉庫搬出古老的壺、掛軸或書本,排在上頭。
  「太陽出來之後,晒乾了泥土,真是太好了。」
  安藤太太這麼說道。
  從倉庫接二連三搬出來的物品中,看起來不像骨董,價值也不高。高價的東西在這個家的原屋主──詩織婆婆去世時,就有骨董美術商跑來買走了。
  剩下留在倉庫裡的東西,大部分都不怎麼值錢。
  「雖然千星的父親說,不必要的東西可以丟掉,不過還是沒辦法這麼做。而且這些東西有沒有必要,還是見仁見智呢。」
  安藤太太緩緩說道。這些話語,令千星心頭一暖。
  這些物品當中,有一塊天藍色的布匹。
  千星將布攤開來,長寬都相當有分量,或許原本是打算用來縫製窗簾的。雖然顔色有些褪色,卻也有另一番風味。
  (看起來就像是從夏天的天空剪下來的呢。)
  千星看著布匹看出神了。
  「我可以拿這塊布嗎?」
  她雙眼發亮地問著安藤太太。
  今天早上的報紙上,刊登了夏季洋裝的做法。上頭的說明和食譜一樣詳細,千星還做得來。
  千星這麼一說,安藤太太則是:
  「哎呀,要做手工的洋裝啊。感覺真不錯!」
  她瞇起眼這麼說道。
  「當然可以,這布隨您想怎麼用都可以,我記得這裡還有縫紉機。」
  安藤太太回到倉庫中。
  然後馬上就走出來:
  「千星小姐,有了、有了。」
  她的手上還拿著手提式的縫紉機。
  千星還擔心,萬一是腳踩式的縫紉機該怎麼辦。這台縫紉機看起來型號老舊,但還是電動式的。安藤太太另外還找到了縫紉箱。
  箱子很大,箱外雕著花朵,拿起來相當沉重。打開箱蓋,裡頭裝著剪刀、針、尺,基本的東西應有盡有,還有拉鍊和鈕釦,絲線的種類也很豐富。
  這樣一來,也不需要補充道具或材料了。
  (如果能在暑假結束前做完就好了。)
  千星想像著天藍色的布匹變化成洋裝,然後穿在自己身上,陶醉在幻想當中。
  (真想穿去給小陸看呢。)
  加油吧!
  千星把縫紉機、縫紉箱,以及天藍色布匹搬進二樓的房間。
  不過搬著縫紉機上樓的時候,倒是有點辛苦。
  「呼──」
  縫紉箱、天藍色布匹、縫紉機──千星將這些東西一字排開後,吐了口氣,接著脣邊輕輕揚起。
  千星打開素描本,看著今天剛貼上去的洋裝做法。
  上頭寫著,就算沒有版型也能做。
  千星將洋裝做法那一頁攤開,接著打開縫紉箱,再次確認裡頭的物品。
  箱子是三層式的,第二層塞滿了線團和紐釦,難怪會那麼重。第三層則是放了一疊毛氈和布塊,不過布塊的最下面似乎放著別的東西。
  (是書嗎……?)
  千星撥開布塊,拿出來的不是書,而是一本日記。日記外層套了書套,書套是手工縫製的,天藍色的布底上還刺了純白的花朵。千星翻開封面,藍色墨水在頁面上勾勒出日期與文字。
  (這該不會是、詩織婆婆的日記……?)
  千星看了看日期,這似乎是詩織婆婆十六歲時寫的日記。
  (我不知道能不能看……)
  不能隨便亂看別人的日記,她應該原封不動地放回縫紉箱裡。
  不過詩織婆婆已經去世了。
  而且千星非常在意內容。
  千星一次也沒見過詩織婆婆。詩織婆婆去世時雖然有舉行喪禮,但是儀式是不公開的,所以千星也沒辦法參加。千星自從來到這個家裡之後,忽然對這名女性產生了興趣。詩織婆婆一個人獨自生活在這麼可愛的房子裡,千星很想知道這樣的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村裡的人都稱她為仙女。明明是村中第一的美人,為什麼沒有結婚?
  她獨自一人生活,會不會寂寞?
  她一個人,是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她是什麼時候在書桌抽屜寫下那段詩詞?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寫下的?
  若是能了解年輕時的詩織,或許能循著線索,得知詩織婆婆之後的事。
  千星遲疑地再次打開蓋上的日記封面,翻開泛黃的頁面。
  詩織和千星一樣,是就讀女校。從她細緻的文字中,可以看得出她的性格相當認真。她活潑地在日記中描寫了學校的生活。
  詩織每天在生活中的體驗、想法,幾乎和千星相差無幾。她會和朋友一起去賞花,或是討論喜歡的書──裡頭還寫著:「✕✕雖然這麼說,但我其實是這麼想的。」不過她最後還是說不出口,沮喪了一陣子──又或是打了蛋,發現裡頭有兩顆蛋黃,感覺很開心。
  千星對詩織婆婆的生活感同身受,而同時:
  (為什麼詩織婆婆只留下這本十六歲時寫下的日記呢?)
  千星從日記裡得知,詩織是手工藝社的社員。那麼詩織應該是把這個縫紉箱放在身邊──而且是放在每天都能看得到的地方。
  她竟然會把少女時代的日記放在裡頭。
  這一定不是偶然。
  十六歲時寫的這本日記,對詩織來說一定相當特別。
  而千星繼續讀下去,便發現了原因。
  詩織十六歲的夏天,她戀愛了。
  對方是一位大學生,因為身體不好,所以從東京來到這個村裡靜養。詩織是在森林的沼澤邊,認識了正在看書的他。之後兩人又碰了幾次面,漸漸的,他們相戀了。
  日記中的文字,一點一滴地描寫著詩織對他的煩惱與心動,看得千星雙頰發熱,心臟跳個不停。
  雨天時,兩人會共撐一把傘去散步。雖然她很擔心會被人看到,擔心得心臟都快停了。但是她仍然開心得不得了,臉和腦袋都燙得像是發燒一樣,簡直快昏倒了。
  詩織在學校的圖書館裡,找到他正在看的詩集,她一邊看,心中一邊小鹿亂撞。她把這本詩集借回家,在家裡獨自朗誦出聲,心跳更是加速,酸澀又甜蜜的心情塞滿了胸口。她為他在手帕上刺繡。當他收下那條手帕時,她是多麼的幸福。
  感覺彷彿能飛上天似的。
  千星能體會這種心情。
  光是見到對方的身影,就會臉紅心跳;光是聽見對方的聲音,就開心得快要停止呼吸,世界更是顯得閃閃發亮。
  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沼澤邊,詩織與他互訂終身。
  他治好病之後,一定要回到東京去。但是他和詩織約好,他一定會再來見詩織。
  詩織是這麼回答的:『我會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裝,一邊做一邊等著你。等到你來見我,我會穿上這套洋裝迎接你。』
  但是日記上,並沒有寫到兩人之後的事。
  日記就在這裡,結束了。
  但是詩織婆婆終其一生都沒有離開這個村子,也一直保持單身。由此可以得知,他並沒有來迎接詩織婆婆……
  詩織婆婆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等著他?千星一想到這裡,胸口便一陣刺痛。
  (詩織到死前的那一刻,是否還是相信他、等著他呢……?)
  所以她才不結婚,一個人住在這個家裡嗎?
  千星只讀這本日記,也得不出答案。
  這本日記裡,只封存了那段閃閃發亮的戀情。
  詩織婆婆想用這塊天藍色的布匹,做出什麼呢?

  ──我會為了你做一套新的洋裝,一邊做一邊等著你。等到你來見我,我會穿上這套洋裝迎接你。

  千星回想起這段文字,胸口揪得緊緊的,塞滿了甜蜜與哀傷。
  詩織婆婆的心意並沒有得到回應。
  但是這本日記裡的情感,非常專注且純粹,美得彷彿能把人吸進去。
  詩織婆婆把喜歡的詩詞,寫進了日記裡。
  標題是──「他究竟是誰?」
  千星看到這個標題,馬上就發現,這是寫在抽屜裡的那段詩詞。
  這是一位俄羅斯詩人的作品,他還是「喀秋莎」、「燈火」這兩首俄羅斯民謠的作詞者。這些事,都是他告訴詩織婆婆的。
  詩織婆婆經常朗誦這首詩。只要朗誦這首詩,她就覺得能更接近他一點。
  千星也開口朗誦出聲。

  「夕陽時分,有一位年輕人,
  經過我家門前。
  他向我看了看,
  一句話也沒說。
  他究竟是誰?
  為何看著我?」

  「每當我走出家門散著步,
  他便跳起舞來唱起歌。
  每當我在木門邊與他道別──
  他便轉過身去,深深嘆口氣。
  他究竟是誰?
  為何而嘆息?」

  千星張開柔脣,淡淡地嘆息。稍縱即逝的氣息中,蘊含著一絲甜蜜。她腦中的身影,不知何時從詩織婆婆的戀人,換成了陸。

  「他究竟是誰?」

  「豔陽因他而黯淡。」

  「他究竟是誰?」

  「寄來神祕的信件。」

  「他究竟是誰?」

  「我的心將要融化。」

  每當千星呢喃出一句詩詞,腦中就會浮現那名削瘦的男孩。浮現他淺黑的膚色,他成熟的表情。
  (小陸究竟是誰呢?)
  當千星腳步不穩時,用強韌的手臂擁抱她的陸。
  在雷雨交加中,身穿學校制服,嚴肅地瞪著前方,騎著腳踏車的陸。
  當千星戴上眼鏡時,專注地看著她的陸。
  千星想更認識陸。不只是身為派報生的他,單純身為中學生的他──千星還想知道更多、更多不知道的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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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章 陌生的男孩

  立在畫架上的素描本裡,有一名留著長髮、文靜纖細的女孩子,她那靦腆的眼神,正注視著陸。
  陸為她畫上眼鏡,更加深了她內向、清新的印象。
  自從上週──雨後的早晨,陸與別墅的女孩交談之後,他就專心一意地畫著女孩的身影。
  在那之前,他越是想畫好,那張內向又文靜的微笑就更加遠去,令他急躁得不得了。
  那天早上,陸鬱悶地出門送報。
  而女孩也一如往常,怯生生地從圍籬走出來。
  她沒有戴上眼鏡,把頭髮綁成兩束,還穿著水滴圖樣的雨靴。
  當她見到陸,便害羞地揚起微笑。
  不過陸見到女孩沒戴眼鏡的臉龐,似乎露出了失望的神情。女孩見狀,笑容馬上僵在臉上,變得有些不知所措。
  陸趕緊遞出報紙,而女孩接過報紙的同時,露出有些緊張的神情:

  ──我、我的隱形眼鏡不小心沖掉了,所以、所以拿到新的鏡片之前,我才戴上眼鏡的……

  她這麼說完,臉蛋頓時染上紅暈。
  陸見到這樣的她,立刻感受到某種衝擊。就和第一次見到她戴眼鏡的時候一樣。
  她現在的確沒戴眼鏡。
  但是現在的她,卻和戴著眼鏡的時候一樣可愛。
  她害羞的樣子,帶了點稚氣,帶了點清純,令陸怦然心動。
  原來如此。自己太在乎眼鏡和臉的協調感了,其實這根本只是細枝末節。
  她的外貌看起來,就只是個平凡女孩。
  所以陸再怎麼正確地描繪她,紙上的畫像就只是個印象薄弱、隨處可見的少女罷了。
  但只要在上面增添一點由內而發的自然魅力──
  陸現在一定可以畫好她,畫好這位讓陸心動不已的女孩!
  原來如此。陸有如大夢初醒一般:
  「啊,喔喔。」
  這麼低語著。
  女孩按照慣例,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報紙。
  「謝謝你。」
  然後低頭道謝。
  她的模樣,是那麼靦腆、那麼文雅。
  陸覺得這次一定可以畫好她的畫。
  雖然她沒有戴上眼鏡,但是她穿著雨靴,將長髮束成兩束垂在胸前的模樣,看起來也非常可愛。不論她的外貌如何改變,都不會影響到她周遭那股純淨的氣息。
  果然,還是拜託她當模特兒好了。
  陸衝動地想說出口,但是當他開口說了句「那……」,口中支支吾吾了一陣子,後面的話便堵在喉嚨,消失無蹤。
  別太得寸進尺。
  陸默默地警惕自己。
  他握緊腳踏車的握把,踏上踏板後:
  「眼鏡……還挺適合妳的。」
  他丟下這句話,接著快速踩動踏板離去,不讓女孩見到自己熱燙的臉。
  陸不但沒能拜託女孩當模特兒,還吐出了他人生中最丟臉的台詞,不過他並不後悔。
  陸的胸口隱隱作痛,心情卻非常平穩。他相信現在的自己,一定可以畫好女孩的畫。
  而他現在也獨自一人待在美術教室,心滿意足地在素描本上畫著女孩。
  戴著眼鏡的她。
  綁著兩支辮子的她。
  戴上草帽的她。
  怯生生地仰望著陸的她。
  嚇得睜大眼的她。
  雙手抱著報紙,神情靦腆的她。
  怯懦地望著陸的她。
  陸揮動炭筆,畫出腦中的模樣。
  一個又一個的女孩,活靈活現地出現在素描本上。
  還不夠──陸還能把她畫得更有魅力。他的腦中塞滿那女孩的身影,他想徹底畫出女孩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
  走廊另一頭的體育館傳來了各式各樣的聲音,劍道社竹刀的碰撞聲,籃球社的籃球彈跳地板的聲音。但陸彷彿隔絕了這些聲音,心無雜念,持續地畫著畫。
  此時美術教室的拉門忽然被拉開,門口出現了涼加的身影。
  「你又來了。你最近好像每天都待在這裡嘛。有村除了畫畫以外,沒別的興趣了嗎?」
  涼加步伐輕巧地靠近陸,彎下腰打算偷看素描本裡的畫。
  陸一蓋上素描本,涼加立刻面露不滿:
  「唉呦,你這樣感覺很差耶。」
  她這麼抱怨。
  「反正你又在畫那些無聊東西,什麼草或樹啦、蘋果之類的。我明明說願意當你的模特兒的,誰叫你要拒絕。」
  「……」
  「模特兒的事,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喔?」
  陸表情冰冷,不發一語。涼加見狀,則是垂下脣角,高高吊起眉頭:
  「哼!之後你就算跪下來求我給你畫,我也不理你啦!」
  她故意大聲地這麼說。
  陸只希望涼加趕快回去,越快越好。
  陸要是待在公寓裡,母親就會在大白天,一邊塗指甲油,一邊用手機打給男人聊天。
  陸只要一開始畫畫──
  「你真的很陰沉耶。這種興趣那麼沉悶,你還想繼續下去啊?」
  母親就會調侃陸,接著開始抱怨那些拋棄自己的男人們。
  「你可不能成為那種男人啊。」
  然後話鋒一轉,開始說教。等她唸到情緒一上來:
  「反正你也會抛棄我對不對!不然你跟我待在一起,怎麼會連笑一笑都不會。」
  最後開始痛哭。
  陸就是為了避開母親,才來到寧靜的社團教室。結果和母親同類的涼加還來糾纏他,陸實在是快受不了了。
  陸已經皺起眉頭,默默不語,擺明就在告訴她:妳很礙事,拜託不要再管我了。但不知為何,陸越是憤怒地遠離她,她就越要靠過來。
  涼加的容貌、性格都相當引人注目,也很受男孩子歡迎。搞不好是因為她怎麼樣都勾不起陸的興趣,一個不滿之下,才卯起勁想讓陸成為自己的俘虜。
  自己怎麼樣也不會喜歡她的。陸是否該直截了當告訴涼加?
  不,要是這麼做,涼加肯定會把同班的女同學們一起捲進來,大鬧一場。這樣又會煩上一陣子。
  看來自己只能保持沉默,直到涼加氣得離開為止了。陸坐在椅子上,不悅地撇過頭,涼加馬上又繞到陸的正面。
  她手上拿著門票,在陸的鼻子前晃來晃去。
  「有村,我就告訴你,我這個暑假的目標吧!」
  她露出小惡魔般的笑容。
  陸根本不想知道。
  不過在他說出口前,涼加眼中一亮,這麼宣言道:
  「我一定要讓有村笑出來!」
  陸這下實在傻了眼。
  「莫名其妙。」
  他這麼低喃。沒想到涼加卻露出爽朗的笑容:
  「因為有村老是悶著一張臉,我想看到只有我能看到的笑容嘛!」
  她答道。
  接著又急忙改口:
  「那、那個,只有我能看到的意思是、也就是說──唉喲!你也該察覺到了吧!我都表示得這麼明顯了,你不會不懂吧?你要是敢說不懂,我就當場吻你喔!」
  她滿臉通紅地大喊。
  陸則是啞口無言。
  陸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當然了解,涼加是在追求自己。
  他就是不想讓涼加誤會,才一直擺出冷淡的態度。結果她竟然來這招!
  陸再繼續沉默下去,涼加搞不好真的會吻上來。於是他只好嘆了口氣,開口說道:
  「我知道……但是我根本沒那個意思,我光是賺生活費就已經忙翻了,不管是尾崎還是別人,我都不打算跟任何人交往。希望妳能了解這點。」
  涼加頓時哽咽。
  「……你明明就有時間畫圖。」
  她低下頭,喃喃自語。接著又猛地抬起頭,抬起原本垂下的肩膀,將手上的門票推到陸的眼前。
  「這是演唱會的門票!有樂團要在市區的戶外舞台演出,我的朋友也會出場,這是他給我的。你和我一起去嘛!一次就好,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涼加彷彿是提出挑戰似的,注視著陸,接著又不安地垂下眉角,眼睛閃著淚光。而陸只是默默地望著她,神情更是苦澀。

  ◇◇◇

  千星開始製作洋裝,過了幾天後的早上。
  陸送報紙來的時候,看起來樣子有點怪怪的。
  他不再看著千星的眼睛,遞報紙給千星的時候,態度更是比以前還要冷淡。
  (我該不會……對陸做了什麼失禮的事吧?)
  那副背影漸漸從視野中越變越小。千星目送著他,胸口隱隱刺痛。
  即使她回到二樓的房間,攤開報紙開始看,也不再像以前一樣興奮了。油墨的氣味刺激著她的鼻腔,心中的不安,使得身體彷彿即將從指尖緩緩滑落。
  (詩織婆婆等待回到東京的戀人,當時也是這麼寂寞、這麼不安嗎……?)
  千星睡前總會再次讀著詩織婆婆的日記,已經變成習慣了。
  她的腦中總是想著詩織婆婆,以及她的戀人,揮之不去。
  那些幸福的話語,描述著他們度過的每一天。
  逐漸高漲的,那些酸甜交織的情感。
  神聖的約定。
  但是這個約定終究沒有完成,詩織婆婆就在這個家中,孤苦無依地去世了……
  (不行,一想起哀傷的事情,心情會更難過。得想些快樂的事情才行。)
  千星收起報紙,改拿出縫紉用具一字排開。
  她攤開未完成的洋裝,綠色的地毯上彷彿出現了藍色的天空一般,漸漸安撫了鼓譟不安的心。
  (洋裝完成之後,就穿著洋裝去玩好了,一定會很愉快。如果能和小陸一起的話,一定會更愉快……)
  反正想像也不會礙到別人,千星便在腦中想像自己穿著手工的天藍色洋裝,和神情冷淡的陸走在一起。
  接著她帶著幸福的心情,開始製作洋裝。
  首先拿起珠針,仔細地固定好一塊塊剪好的布,再用縫線縫好。藍色的布塊上頭浮著一點一點的白色線條,看起來就像碎雨雲一樣,非常可愛。
  千星就這樣一針一針地縫著,直到安藤太太來告訴她,早餐準備好了,她才下樓走到客廳。
  早餐是自製的玉米麵包和優格,配上夏橙果醬、青椒與鲱魚的酸味沙拉,以及淋上甜甜番茄醬的歐姆蛋。千星吃完早餐後,把餐具收到流理台裡,拿起沾有洗潔精的海綿洗乾淨,再用乾布擦乾、擦亮。
  接著再刷洗流理台,拿起拖把擦地板。做完家事之後,千星感覺連內心都一起洗滌得乾乾淨淨。
  她回到房間,繼續做洋裝。
  她和安藤太太約好,午餐要一起烤酥皮牛肉餅。還要寫作業,寫信給朋友或家人。
  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忙碌也是一件好事呢。)
  千星笑容滿面地把線打了個圓結,然後拿起外框又圓又可愛的線剪,輕輕剪斷線頭。

  酥皮牛肉餅烤得非常成功,刀子一切開外層的酥皮,薄脆的酥皮立刻碎裂,散發出陣陣奶油香。酥皮裡的肉餅內餡香味四溢,味道柔和,非常的美味。千星連淋上優格沙拉醬的青椒沙拉都吃得一乾二淨。
  下午,千星去了市區買東西。
  千星最喜歡的粉綠色簽字筆沒水了,所以她去了百貨公司的文具商場買了筆,順便補充明信片或信紙等等。
  買完東西後,千星直接上了屋頂,在咖啡廳買了檸檬口味的冰淇淋蘇打,上頭還飄著紅茶冰淇淋與薄荷葉。她一邊吃一邊休息,此時有一群看似是中學生的男孩子們,拿著裝有章魚燒、可樂的托盤走了過來,還一邊大聲聊天。
  (那身制服……和小陸穿的制服好像。)
  不過他們穿的,也只是普通的白襯衫和黑色西裝褲。
  安藤太太說過,村裡只有一所中學。陸應該也是念那所學校。
  (……有點想看看小陸的學校呢。)
  這個想法忽然湧上心頭。
  (去看看吧。)
  現在是暑假,學校裡應該沒什麼學生在。如果只是在外頭稍微偷看一下……
  偷看人家的學校,感覺好像不太禮貌……可是……
  千星猶豫了一陣子──
  (嗯,還是去看看吧。)
  千星吃完檸檬口味的紅茶冰淇淋蘇打,然後站起身。

  千星搭著公車回到村裡,並且在寫了✕✕中學的公車站下車。一下公車,學校的校門就在眼前。
  這所中學的外觀看起來很普通。棒球社的同學們正在寬廣的運動場裡練習,裡頭還有附設游泳池的體育館,和一棟四層樓高的校舍。
  不過──
  (這就是小陸的學校啊。)
  千星揚起笑容,出神地看著校園。
  (運動場鋪著土呢……體育館也很大……啊,那邊有好多櫻花樹,還有網球場……)
  千星沿著圍牆走著,將校園的一切一一烙印在眼底。
  (小陸就是在這裡念書呢……)
  千星想起陸穿著制服的身影,心頭又是一陣小鹿亂撞。之前千星見到他的制服模樣時,被雨淋得溼答答的。不過那身簡單的白襯衫與黑西裝褲,一定很適合他。
  千星繞著校舍的周圍走了一圈,回到校門,仍然呆呆地望著校舍。此時,忽然有一位女孩子,穿著附有校徽的白襯衫,以及迷你百褶裙,從千星的身後走來。
  她長得很漂亮,身高很高,明亮的茶色短髮剪得整齊又清爽。豔紅的雙脣閃著水潤的光澤。
  她應該是這所學校的女學生。
  女學生淡淡地看了千星一眼。
  而千星正站在校門正中央──
  「不好意思。」
  千星小聲地道了歉,急忙讓開路。
  女學生把千星從頭到腳瞧了一遍,接著露出不屑的表情,經過千星身旁,走向校舍。
  她搞不好把千星當成可疑人物了。
  千星不禁害羞了起來,離開校門。
  距離下一班公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於是千星慢慢地走回家了。

  ◇◇◇

  陸一臉陰沉地坐在美術教室的椅子上,翻看著素描本,上頭畫著的,就是住在那棟別墅的女孩。
  泛黃的紙張中,靦腆的女孩彷彿潔白的花兒,散發著一股羞怯又清新的魅力。
  他覺得這些畫,他已經畫得很好了。
  陸已經盡力描繪出他心目中最喜愛的,那位女孩的氣質。雖然不是全部,但也引出不少了。
  但他的心中仍然像是破了個洞似的。
  女孩每天早上在信箱旁等著陸,這件事陸也感到非常開心。
  陸見到女孩羞澀的微笑,聽見她悄聲說著:「謝謝你。」女孩的這些舉動,潔淨並安撫了陸的內心。對陸而言,清晨是他非常重要的時光,總是令他迫不及待。
  但是他現在見到女孩純淨的臉龐,卻會覺得痛苦。
  這一定是因為同班同學──尾崎涼加對他告白。
  陸沒辦法清楚地說明。當神似母親的涼加,她那宛如急流般的激烈情感衝擊了陸,反而使陸理解了一件事。對他來說,別墅的女孩果然只是一個虛幻又不切實際的存在。
  涼加是現實,但別墅的女孩卻另當別論。
  即使兩人的對話增加,兩人的距離漸漸縮短。可是他們的關係,依舊只停留在每天早上收送報紙而已。
  不論是那個女孩或是陸,他們一定不會再多踏出任何一步。
  涼加會邀請陸去聽演唱會。但是那個女孩一定辦不到,而陸同樣辦不到。
  陸甚至不知道女孩的名字。
  雖然他覺得這樣就夠了,但是不知何時開始,他漸漸不能滿足於這個關係,他卻又理解,這是無可奈何的──
  他就這樣背叛自己對女孩的期待,過了一天又一天。
  (要是再要求更多……一定只會感到痛苦罷了……)
  他能畫下女孩的畫,就應該感到幸運了才是。
  陸就這樣說服著自己。此時──

  「有村,我帶東西來慰勞你啦!」

  涼加露出大剌剌的笑容走進美術教室,並且亮出手上的手提紙袋。
  「我做了可可口味的蒸蛋糕,吃吧!」
  涼加在陸身旁拉了張椅子坐下,並且從紙袋拿出用保鮮膜包好的蒸蛋糕,排在桌子上。
  「……我已經說過,我不會去演唱會了吧?」
  「嗯,對啊。」
  「那妳就──」
  趕快回去好嗎?陸正想直截了當地這麼說,不過涼加卻搶先一步,她凝視著陸,露出笑容。
  「你吃了這個,搞不好就願意去也說不定。我還沒使盡全力,才不會這麼簡單就放棄。」

  ──一次就好,讓我試試看,能不能抓住有村的心!

  幾天前,涼加眼神嚴肅地這麼說完,馬上又不安地含著淚光。而陸則是──

  ──不可能。

  他這麼回答了。
  他不會給涼加機會。他很明確地拒絕她,但是她又重新宣告:她會纏到她有機會為止,絕對不會放棄。陸更是為此困惑不已。
  涼加那毫不迷惘的熱情,悄悄動搖了陸的心。因為陸並沒有涼加那樣的熱情。
  涼加不管陸的表情有多難看,拆開蒸蛋糕的包膜,抓起蒸蛋糕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嗯──真好吃,可可好甜,蒸蛋糕也軟綿綿的,太棒了!有村竟然吃不到這麼好吃的東西,真可憐。」
  她的不屈不撓,實在令人敬佩。
  或許先跟她交往一陣子,她就會自己放棄了吧……
  涼加完全不聽人話,陸一直趕她也趕得很累了。而就在此時──
  「話說回來,那個『仙女』婆婆住的那間宅邸啊。」
  涼加像是想起了什麼,這麼說道。
  陸心中一驚。
  「不是有個女孩住進那棟房子嗎?聽說是老婆婆的親戚。」
  「……」
  「我剛剛在校門前碰見那女孩了。」
  陸心臟又是一跳。
  涼加口中的女孩,就是陸每天早上送報時見到的,那棟別墅的女孩子。
  涼加在校門前見到她了?
  為什麼她會在這裡?
  「她呆呆地看著學校裡頭,應該是覺得鄉下的學校很稀奇吧?」
  涼加的話語在腦中迴盪著。
  那個女孩該不會是來見陸的?不,不可能。她一定只是恰巧路過而已。
  陸心中又是肯定又是否定,喉頭一陣乾渴。為了不讓涼加發現自己的動搖,他還刻意繃緊神情。
  涼加則是繼續大嚼蒸蛋糕,一邊說道:
  「她一眼就看得出來,是有錢人家的小孩呢。我只聽說那位大小姐留著黑色長髮,她的皮膚好白,好像完全沒晒過太陽一樣,看起來很纖細又優雅,跟我們完全不一樣耶。感覺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陸的大腦頓時冷卻。
  方才的動搖彷彿是騙人的,整個人忽然冷靜下來。
  (沒錯,她和我們不一樣。)
  她就像涼加說的,是生活另一個世界的人。
  「……」
  悵然若失的情緒漸漸在體內擴散開來。
  我到底在期待什麼?
  陸只是個送報生,女孩只是住在送報地點的大小姐,他們的關係就僅止於此。
  陸隨意抓起排在桌上的蒸蛋糕。涼加則是驚訝地仰望著陸。
  陸撥開包膜,默默地咬著蛋糕。
  蛋糕濃郁的甜味與口感,彷彿會噎住喉嚨。
  陸緊繃著臉,語氣低沉地說道:
  「……演唱會,幾點開始?」

  ◇◇◇

  『今天,我去了小陸讀的中學。我慢慢繞著圍牆走,一邊尋找小陸的身影。』
  夜晚──千星在剛買來的花朵圖案信紙上,編織著給陸的話語。
  沒有地址的信件,這已經是第七封了。
  這些信,都放進與信紙同樣款式的信封中,然後收藏在餅乾罐裡。這些餅乾罐外表是金色與水藍色,看起來非常漂亮。

  『校園裡種著一排排櫻花樹。如果春天到了,花瓣一片片隨風飛舞著,看起來一定很美。』

  『我在心裡想像著,小陸在這些地方讀書、吃便當、和朋友聊天。想著想著,心中滿滿都是小陸。』

  『我在校門前,和一位女學生擦身而過。她看起來又漂亮,身材又好,歲數和小陸差不多。我如果也能和小陸念同一所學校就好了……這麼一想,總覺得有點寂寞呢。』

  千星仔細地摺好寫完的信件,塞進信封,同時──
  (如果我和小陸念同一所學校的話,或許就能和他說更多的話了。)
  她默默地想著。
  要是兩人能分在同一個班級,可能可以一起享受學校活動,像是班際球賽或文化祭等等。
  她也有可能像現在一樣膽怯,只敢遠遠地看著他。
  即使如此,要是能和陸待在同一所學校裡,一定會有很多「愉快」又「美好」的事情……
  千星躺在床上閉上眼,繼續想像著這些畫面,感覺非常幸福。
  於是她在腦中默誦著那些詩詞。詩織婆婆寫在那本裹著天藍色書套,書套上刺有白花刺繡的日記本裡頭,那一句句詩詞。

  他究竟是誰?
  寄來神祕的信件。

  他究竟是誰?
  我的心將要融化。

  ◇◇◇

  隔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著雨。
  千星穿著那雙水滴圖案的雨靴,撐著紅色雨傘,等待陸的來訪。
  不久後,陸終於出現了,還全身裹著附有帽子的黑色雨衣。當他見到千星站在信箱旁,忽然皺起眉頭。
  「早、早安,今天下了雨呢,辛苦你了。」
  千星一開口搭話,陸聲音低沉地說道:
  「不會。」
  他這麼低語完,然後輕輕咬了咬薄脣,撇開視線,遞出報紙,馬上騎著腳踏車離開。
  「謝謝你。」
  即使千星道謝,他依舊沒有回頭。
  雨滴落在雨傘上,滴答滴答地彈開。千星聽著滴答聲,覺得很哀傷,整顆心像是被冰凍住似的。
  陸果然在疏遠千星。
  (我出來等報紙……果然是給他添麻煩了……)
  所以他才不願意正眼看著千星。
  千星渾身失去力氣,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中。
  她待在二樓的房間裡,即使翻開報紙,讀著報導,心裡依舊心寒又沉重。不禁開始胡思亂想,陸突然疏遠千星的理由。
  (我主動找小陸聊天,可能妨礙到他送報了。又或者是他覺得我每天都親自等報紙,太煩了吧?)
  千星讀到一半,便放棄看報紙,打開縫紉機,車著做到一半的洋裝。
  她車著洋裝,卻覺得那針頭彷彿是刺在自己的胸口,既刺痛又哀傷。

  雨天持續了數日。
  千星依舊每天撐著傘,等待著陸。陸也仍然繃著一張臉,遞報紙給千星,接著馬上騎著腳踏車離開。千星光是道謝就費盡了力氣。
  沒讀完的報紙堆積在房間角落,洋裝也做到一半就停住了。就連安藤太太教導千星做家事的時候,她更是心不在焉。
  安藤太太見到千星沒精神,覺得應該是因為千星的父母不能來別墅。
  千星的父母是為了討論離婚事宜,才把千星一個人趕到別墅。安藤太太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或是直接從兩人口中聽說了。她很同情千星,總是善解人意地為千星做了她喜歡的菜,或是找千星一起烤餅乾、烤派。
  千星不再寫信給家人或朋友。她要是現在寫信,一定只會吐苦水。大家要是收到這種信,只會心情不好,會給大家添麻煩。
  明明她一定要笑,現在卻笑不出來。
  之前她明明還有很多暑假計畫,現在卻無事可做,只能呆呆地坐在床邊,聽著雨聲。
  冷凍庫裡還有很多冰凍的哈密瓜麵包,或是年輪蛋糕,她就一點一點地咬著點心,當作消遣。
  千星原本以為冰凍的麵包會硬邦邦的,實際上卻不然。當她一咬下麵包,滿滿的內餡立刻包裹住牙齒。
  雨滴使得氣溫漸漸下降。這涼爽的天氣裡,這些冷凍的點心令千星渾身冰冷,口中卻留下滿滿的甘甜。要是在炎熱的天氣中,愉快地吃著這些點心,奇妙的滋味一定更顯得美味。
  就在千星心寒無比之時,安藤太太給了千星一張門票。
  「百貨公司舉辦了螢火蟲的攝影展喔。雖然螢火蟲的季節已經過了,這裡應該還有很多村裡的照片,妳一定會看得很愉快的。」
  一直待在家裡,也只會讓安藤太太擔心而已。所以千星編起頭髮,穿上及膝的裙子,出門了。
  雨靴實在和衣服不太搭,所以千星穿上茶色的鞋子代替涼鞋,這樣汙漬也不會太明顯。
  攝影展是在百貨公司的頂樓舉辦。
  這裡的空間比千星想像中來得寬敞。賣場的標語則是「螢火蟲之村」。
  展場除了螢火蟲的照片以外,也有很多白天的風景照。就如同安藤太太所說的,能見到這個村莊各式各樣的風景。
  這條小溪、這條小路、這座森林,千星全都知道。
  照片中,螢火蟲站在細緻的葉片上,散發出柔和的光芒,非常美麗。
  其中還有幾張照片,是大量的螢火蟲飛舞在水面上,感覺非常的夢幻。千星停在照片前一陣子,立刻就看得出神了。

  (真美……)

  簡直像是星星在跳舞。
  其中,千星停留最久的照片,是一張包圍在森林中的沼澤,耀眼的螢火蟲就在沼澤上滿天飛舞。
  不知道是不是相機的效果,無數的螢光映照在沼澤的水面上,使得整個沼澤閃閃發光。
  在詩織婆婆的日記裡,寫著她在沼澤邊,初次遇見那位戀人的事。
  這個沼澤一到晚上,就會有螢火蟲聚集。而當時,在午後明亮的陽光下,一名肌膚白皙,眼神溫和的青年,就坐在沼澤邊看書。
  (說不定照片中的這個沼澤,就是詩織婆婆遇見戀人的那個沼澤?)
  千星看了看照片的標題。
  『牧神與仙女』
  上頭是這麼寫的。這讓千星嚇了一跳。
  (仙女?)
  安藤太太說過,詩織婆婆曾經被稱作「仙女」!
  也可能只是偶然。不過『牧神與仙女』這個標題,和螢火蟲的照片乍看之下毫無關聯,其中一定有某種特別的意義。
  甜美的幻想一個個浮現:千星更是心跳加速。
  千星這麼想像著。大量的螢火蟲閃爍著稍縱即逝的光輝,四處飛舞,詩織婆婆就在螢光的照耀下,注視著最愛的人,幸福地微笑。
  明明千星一次都沒見過詩織──她的腦中卻能毫無障礙地,浮現出詩織婆婆的樣貌。
  或許是因為日記中寫著:「他稱讚我:『詩織既嬌小又可愛。圓圓的大眼,低低的鼻尖,我都很喜歡。今天穿的紅色和服也非常適合妳。』」
  一名嬌小玲瓏的女子,穿著紅色和服,帶著天真無邪的眼神,靦腆地微笑著。沒錯,詩織婆婆一定就是這樣的人。
  千星看著照片,胸中悸動不已,雙頰發熱。她的心彷彿與想像中的詩織婆婆重疊在一起。
  她實在太喜歡他了。所以她就前往那個沼澤,去見那個總是在沼澤邊讀書的他。
  一開始,詩織光是躲在樹木後偷偷瞧著他,就幸福得嘆息連連。
  詩織總是害羞地不敢踏出樹木。某一天,他忽然主動向詩織搭話,令她樂得快飛上天了。

  『幸福得快要飛上天,一定就是指這種時候。我漸漸喜歡上那個人,再也停不下來了。』

  『一想到他,心中彷彿有隻螢火蟲翩翩飛舞。一想到明天也能見到他,我就好開心、好開心、開心得不得了。』

  千星的耳邊,彷彿能聽見詩織的聲音。
  聽得見她滿載著喜悅,甜蜜無比的語氣。
  (詩織婆婆或許沒辦法和戀人結合……但是詩織婆婆真的很喜歡他……)
  千星慢慢覺得,這樣就夠了。
  就像牧神與仙女──要是她能談一場戀愛,一場彷彿神話一般的,美麗又溫和的戀情,那她一定會非常的幸福,幸福到別無所求。
  此時,千星忽然想起,陸遞出報紙時,那張色澤偏黑又冷淡的面孔。
  她的胸口瞬間冷卻了。
  (我跟小陸不是情侶,更稱不上是朋友……)
  詩織只敢躲在樹蔭下,望著坐在沼澤邊讀書的他。而千星也和詩織一樣,遲遲不敢踏出那一步。
  不,她曾經踏出了那一步,也感覺兩人的心漸漸靠近了。
  但是現在,陸卻漸漸離千星而去。
  若是千星再踏出一步,兩人的距離會再度縮短嗎?
  千星想這麼做嗎?
  八月已經過了一半。
  千星在那個家裡,只能再待一週左右。
  (我或許做了什麼事,讓小陸感到不愉快。不過……要是就這樣分開的話,感覺好寂寞……)
  千星該怎麼做,才能讓陸再度看著她?
  千星該怎麼做,才能讓陸像以前一樣,願意繼續短暫的對話?
  她明明只要這樣,就滿足了。
  千星買了攝影展的導覽書,離開了會場。她漫不經心地逛著雜貨專櫃、文具賣場,然後到了地下的食品賣場,買了果凍要送給安藤太太。當她走出百貨公司時,天空已經染上夕陽的色彩。
  雨也停了,明天一定是個晴朗的好天氣。
  (太好了……一直下雨,小陸送起報來也很辛苦……)
  明天再努力一下,試著找陸聊天好了。
  千星在公車站等著公車,一邊打開導覽書。
  裡頭介紹幾位攝影師的小檔案。而拍了那張「牧神與仙女」的風景攝影師,已經去世十年以上。「牧神與仙女」這個標題,是取自於岡本加乃子的小說。
  (下次讀看看好了……)
  千星一邊這麼想著,一邊望著導覽書。而就在此時──
  她聽見女孩子談笑的聲音。
  街道的另一頭,一對和千星年紀相仿的男孩與女孩緩緩走來。
  男孩推著腳踏車,神情沉悶,而他身旁的女孩津津有味地對男孩說話。女孩想抱住男孩的手臂,男孩制止了她,不過──
  「又沒關係,今天是出來約會耶。」
  女孩這麼說完,再次強行抱住男孩的手臂。
  就在這瞬間,千星與男孩對上了眼。
  (小陸……)
  千星驚愕地瞪大雙眼,陸也訝異地回看著千星。

  抱住陸的女孩,就是千星之前在陸的中學前面,與她擦身而過的那一位。因為她長得很漂亮,身材又很好,千星對她印象很深刻。而女孩今天穿著小可愛與短褲,更顯得身材傲人,婀娜多姿。
  (她是小陸的女朋友嗎?小陸有女朋友?)
  而且看起來這麼漂亮,個性又活潑,和千星完全相反──
  陸很成熟,就算有女朋友也不奇怪。不過千星至今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可能性。
  事實突然擺在千星眼前,她才發現自己的感情,不過只是天真的妄想罷了。羞恥與淒涼壓得千星面紅耳赤。
  千星縮著身軀,低頭看著腳邊。而陸並沒有上前搭話。
  「去聽演唱會之前,我想去吃漢堡。」
  女孩甜膩的聲音傳進千星耳中。
  兩人就這樣經過千星身旁。
  千星緊緊抱著導覽書,拚命祈禱,希望陸和他的女朋友趕快離開。

  ◇◇◇

  「剛才待在那個公車站裡的女孩子,就是那個東京來的大小姐嘛。有村認識她嗎?」
  兩人在速食店,買了漢堡和可樂的套餐。一坐下來,涼加露出不悅的表情,這麼說道。
  涼加直到走進店裡之前,還緊抱著陸的手臂,臉頰蹭著陸的肩膀,整個人黏在他身上。現在卻連語氣都低沉下來了。
  陸還來不及回答──
  「你們認識,對吧。」
  涼加語氣憤慨地質問陸。
  「有村和那女孩,一看就知道態度怪怪的。那女孩會在學校外面偷看,也是想去見有村吧?你和那女孩是什麼關係?」
  「……我只是常送報給她而已。」
  陸皺起眉頭,語氣嚴肅。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陸的表情和語氣冷冰冰的,看起來十分僵硬。涼加似乎也有些膽怯,於是閉口不語,只是不安又擔憂地注視著陸。
  陸光是要壓抑心中暴躁的情緖,就費盡力氣了。根本沒餘力顧慮涼加。
  沒想到會讓那女孩看見他和涼加手挽著手的樣子。
  陸是自己決定要答應涼加的邀約,去聽演唱會。別墅的女孩和自己處在不同的世界,他不能誤解女孩的溫柔與純粹。
  女孩不管面對誰,一定都像對待陸那樣,既親切又純潔。
  陸一直這樣說服自己,盡可能地避免與女孩接觸。
  但是女孩見到涼加與陸手牽手,瞪大雙眼直盯著兩人,彷彿受到很大的打擊。陸見到這樣的她,也同樣動搖不已。
  他有種錯覺,彷彿腳下的地面逐漸崩毀。各式各樣的藉口在腦中快速盤旋著,但是喉嚨卻像塞住了一樣,怎麼也說不出口。
  不,陸要是找了藉口,就更顯得他卑鄙、滑稽。
  別墅的女孩,並非陸的戀人,或是朋友。
  這點他心知肚明,但是卻感覺好像有支怪手在體內到處破壞,煩躁遲遲無法平穩下來。
  就在此時──
  「騙人──妳真的和有村在約會啊?涼加真行!」
  班上的幾名女孩子忽然一起出現。
  這群女孩和涼加很親近,在校內也相當引人注目。
  「等──妳們為什麼……」
  涼加慌張地站起身。
  「妳問為什麼──涼加,是妳自己傳了簡訊,說等一下要跟有村約會啊,簡訊裡還塞滿發亮的表情符號。我們剛好在附近的遊樂場,想說乾脆大家一起來看看嘛。」
  「沒錯沒錯,除非親眼看見,不然我才不相信妳有辦法追到有村咧。我一直覺得妳絕對辦不到。」
  「我也這麼以為。我想說就算是涼加出馬,也不可能追到有村的。」
  「真不愧是涼加。妳當初誇口說這個夏天一定要追到有村,妳還真的成功跟有村約會啦。」
  「唉──看來打賭是涼加一個人大獲全勝呢。」
  涼加見到好友們開始胡鬧調侃,於是:
  「別、別說了。我才不是──唉喲!總之妳們快走開啦,別妨礙我們!」
  她拚了命想趕走她們。
  陸默默地站起身。
  涼加聽見拉開椅子的聲音,猛然抬起頭看著陸。
  「有村……那個、這是……」
  陸把涼加給他的門票放在桌上。
  「我想起來我還有事,妳跟朋友去聽吧。」
  他低沉地說完,轉身離去。
  涼加的好友開始嚷嚷:
  「等等、有村你生氣啦?」
  「這下完蛋了。」
  「什麼啊?小山不是跟妳說想一起去聽這個嗎?」
  涼加追到店外。
  「有村,等等……!打賭是、我不小心太得意──因為我以前就對有村──」
  涼加抓住陸的手臂,而陸毅然決然揮開她的手。
  涼加當場僵在原地。
  「女人一碰我,我就全身不對勁。妳以後還是無視我就好,我也會這麼做。」
  陸這麼說完,跨上腳踏車,踩動踏板。
  腳踏車突破了那一陣陣溫熱的風,陸奮力地騎著腳踏車,一個勁地往前衝。憤怒彷彿即將撕裂他的喉頭,刺穿他的身體。
  這憤怒,是來自於對涼加以及其友人的憤慨?抑或是對自己本身的厭惡?陸無法分辨。
  陸很清楚,涼加只是因為自己對女孩子沒興趣,硬是想勾起自己的興趣。她和好友們也經常半開玩笑地玩起戀愛遊戲。而陸也對涼加沒什麼好感,所以他不覺得自己被騙了。
  陸是了解涼加的企圖,才刻意接受她的邀約。
  但是所有事情都發生在最壞的時間點上。陸不滿於自己現在的遭遇,厭惡頹廢的母親。而自己明明是刻意上了涼加的賊船──卻又單方面把涼加當成惡人,藉機逃走。到了最後,他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想幹什麼。他氣自己的卑鄙,厭惡自己的無能。這些情感全部攪和在一起,讓他忍不住想詛咒這世上的一切。
  溼黏的空氣,纏繞在喉嚨以及手臂上。
  連呼吸都覺得痛苦。
  發熱的腦袋完全無法冷卻。
  夕陽漸漸轉為夜色,陸飆著腳踏車,追過景色轉黑的速度,一口氣衝回村子。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來到那棟爬滿藤蔓的古老宅邸前。
  二樓的窗戶是亮著的。他望著那扇窗,胸口緊緊揪著。
  那是那個女孩的房間。
  太好了……她平安回到家裡了。
  窗簾隱約透著光。陸仰望著那盞溫和的光芒,頭腦漸漸冷卻,發狂的心逐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湧上心頭的哀傷。
  他想見她。
  見到她之後,他想為自己冷淡的態度道歉,想找理由解釋,自己為何會和涼加手牽手。
  但是道了歉,找了藉口,又能怎麼樣?陸的耳邊,彷彿響起了自己揶揄自己的聲音。那女孩是住在別墅的大小姐,和自己不一樣。她有著像樣的雙親,夏天一結束,她就會回到父母的身邊。
  你想用你那醜陋的情感,玷汙那女孩嗎?
  夕陽時分,女孩在公車站裡,茫然地瞪大雙眼,注視著陸。
  當陸和涼加手牽手經過她的身旁,她抱緊手中的導覽書,傷心地垂下視線,低頭不語。
  陸不想再讓女孩露出那種表情。
  只有那個女孩,陸絕對不想傷害她。
  陸懷抱著肝膽倶裂的痛楚,一味地凝視著女孩房間裡的光芒。

  ◇◇◇

  隔天早上的天空,還有些陰暗。
  千星站在信箱旁,睡眠不足使得她的眼角有些泛紅。
  昨天她回到家裡之後,開著燈,趴在床上,一直想著陸的事。
  陸有女朋友。
  所以千星繼續等著陸,對陸來說,只會令他厭煩罷了。
  但是,當她從陸手中接過報紙,總是溫暖了她的心。
  當時她接到母親的電話,知道這個夏天以後,父母就要離婚了。隔天早上,是陸為她送來了報紙,千星才能再度露出微笑。
  所以她直到最後一刻,都想為了這件事向陸道謝。
  千星不會再期待能與陸親近。至少在她還停留在這裡的期間,能繼續親手接過報紙。
  她在陸的面前,要裝作若無其事。
  千星這麼說服自己,並且望著陸平常來訪的方向。
  到了山頂顯露光芒的那一刻,陸騎著腳踏車現身了。
  千星抬頭挺胸,打起精神。
  (要好好地……露出笑容才行。)
  臉頰繃在一起,一動也不動。這樣不行。
  陸在千星面前停下腳踏車。
  原本千星還擔心,萬一陸說起昨天的事該怎麼辦。不過他卻緊閉著嘴,默默地抽出報紙,遞給千星。
  千星接過報紙,抬起脣角。
  「謝謝你。」
  然後低頭行禮。
  陸也微微低下頭回禮。
  接著轉開視線,踩動踏板離開了。
  (正常地收下報紙了……但是不能露出那樣無力的笑容,明天要笑得更開心才行……)
  千星輕輕將報紙靠在臉上。上頭還留有淡淡的餘溫。

  ◇◇◇

  到了隔天,再隔一天,兩人的交流依舊是尷尬不已。
  陸緊閉著嘴,神情嚴肅地遞出報紙。千星則是接過報紙,僵硬地露出笑容,低頭說著:「謝謝你。」
  陸點頭回禮之後,緩緩離開。
  沉重的氣氛,一直持續到千星看不見陸的身影為止。所以她除了道謝以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我果然還是給他添了麻煩,讓小陸不開心了……)
  她不要再繼續等下去,可能會比較好。
  以前千星只要見到陸的身影,心裡就會暖暖的。但是現在見到他,卻痛得胸口快喘不過氣來。
  她也沒心情看報紙了。
  千星回到房間,心情沉重地翻起詩織婆婆的日記。上頭記載的戀情,有如夏日的陽光,既閃耀又清澈,令千星揪心不已。就在此時──
  千星在天藍色的書套裡,找到一個白色信封。
  千星拆下書套,看了看信封。信封外頭一片空白,寄件人的姓名和地址都沒有寫。
  信封裡頭放著兩張信紙。
  一開始,千星和當時翻開日記時一樣,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壓抑不住好奇心,打開了信紙。信紙上寫滿了詩織婆婆的字跡。

  『給最愛的你:』

  開頭是這麼寫的。千星屏息,繼續讀下去。

  『這個夏天,你教了我很多很多事。
  逐漸西沉於山脈之間的夕陽,色彩竟是那般豔麗;盛夏的綠草,散發熱情的香氣;溫和的夜色包圍著肌膚,頂著滿天閃爍的星空,耀眼動人。直到這個夏季之前,我對這一切真的是一無所知。
  我甚至不知道,在這個養育我成人的村莊裡,竟然隱藏著世上最美麗的地方。』

  這是詩織婆婆寫給戀人的信。
  信封上沒有註明寄件人,一定是因為她不打算寄出這封信。
  就像千星寫了數封信給陸,卻不寄出去。
  她只是想將快要滿溢而出的心情,寫在某個地方,保存起來──像這個樣子──

  『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這一切的景象令我的胸中激昂不已。但同時,我的眼中映照出來的,卻是帶著寂寞神色的你。
  我們一起度過了這個夏天,不曾分離。
  如同牧神與仙女,純潔且幸福。
  夏季即將結束。
  這些回憶塞滿了我的心。』

  (牧神與──仙女!)

  這句話,和螢火蟲沼澤的照片標題一樣。千星看到這裡,心中一驚。
  該不會,拍下那張照片的人,就是詩織婆婆的──

  『因此──』

  第一張信紙就寫到這裡。千星看了第二張信紙,再次倒抽了一口氣。
  上頭只寫了一句話。

  『我們必須就此離別。』

  體內的溫度,彷彿一口氣直衝頭頂似的──千星感受到這樣的衝擊,她看著最後這句話,久久無法動彈。
  詩織婆婆究竟是何時寫下這封信的?是他離開村子之前?又或者是在等著不再回歸的他之後?千星已經無從得知了。
  但是,千星從這句短短的「必須就此離別」,感覺到各式各樣的情感──不停地撥動千星的心弦──
  同時,千星也發覺了。屬於她的離別,即將到來。
  (夏天一結束,就再也見不到小陸了。)
  這是無法避免的。但要是她在臨別之際,依舊只能對陸露出僵硬的笑容,她一定會留下遺憾。
  她一定沒辦法再次閱讀那些陸送來的報紙,以及滿心期待剪貼下來的素描本。

  千星再次開始製作那件做到一半的洋裝。
  每天一點一滴地用縫紉機車著邊線,縫上拉鍊,衣襟縫上蕾絲,配上飾釦。洋裝逐漸接近完成。
  她和陸的交流仍舊尷尬。但是在最後一天,她想穿上這件天藍色的洋裝,笑著從陸手中接過報紙。
  也戴上草帽吧。
  因為那頂滿載回憶的帽子,正是千星與陸相遇的契機。

  ◇◇◇

  午後,陸待在學校的美術教室,晚上則是在狹窄的公寓。他在素描本、廣告或是影印紙的背面,畫滿了別墅的女孩。陸一直不停地畫著她。
  他已經很久沒和女孩說過話。每當他將報紙交給女孩,就為了避開女孩的視線,撇開了眼,騎著腳踏車離去。
  回到公寓,醉醺醺的母親會吐著混身酒氣,緊緊纏著陸。
  「我愛你,我最愛的真的只有你喔,陸。」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
  「為什麼你不笑?為什麼你不對我溫柔一點?」
  然後用指甲在陸的肩膀與背脊抓出一道道傷痕,接著放聲痛哭。
  「你一定很鄙視我,很恨我對不對?你一定覺得我生下了父不詳的小孩,只是個墮落的女人對吧?」
  陸既沒有揮開母親的臂膀,也不出口反駁,只是放空了心,像個人偶一樣任她擺布。
  自從陸將門票還給涼加之後,她也不再來美術教室了。
  所以陸能安安靜靜地待在美術教室,一味地畫著圖。
  別墅的女孩,他也不需要知道她的名字。
  對女孩而言,他只是個冷漠的送報生。
  即使如此,他也能畫著她的畫。
  這樣,就足夠了。
  在那女孩滞留在別墅的期間,他想畫下更多女孩的身影,就是多上一張都好。

  ◇◇◇

  夏天即將結束。
  離別的日子悄悄地接近。
  千星在回家前兩天晚上,終於做完了洋裝。
  「完成了。」
  千星蹲在地板上,雙手將洋裝展開來看。
  彷彿從天空剪下來的清爽藍色,遮住了天花板的燈光。衣襟的白色蕾絲,以及袖口的泡泡袖都縫得很漂亮,飾釦閃閃發光。
  千星站起身,站在鏡子前,拿起洋裝比了比身子。
  腰際的裙襬彎起美麗的波浪。
  (太好了……趕上了。)
  最近她連露出笑容都很勉強。不過現在鏡中的她,臉上浮現著淡淡的微笑。
  「啊,不過萬一尺寸不合,該怎麼辦?」
  沒錯,試穿之前,衣服都還稱不上完成。
  當千星一陣摸索,正要寬衣解帶時,桌上的手機彈奏出輕快的旋律。
  千星將脫到一半的室內服套回身上,拿起手機。
  (是爸爸……)
  心臟頓時一陣冰冷。
  之前媽媽打電話來的時候,曾經這麼說過:
  『我會再叫那個人打電話給妳。』
  要千星自己考慮,要冠哪邊的姓。

  ──妳已經是個大人了,自己可以決定吧。

  嚴肅的語氣,彷彿漆黑的波浪,一陣一陣襲來。
  千星並沒有忘記那句話,偶爾想起來的時候,更是覺得心頭狠狠揪在一起。
  但是從那天之後,爸爸和媽媽都沒有再聯絡千星了。千星以為應該是要等到自己回家後,三個人坐在一起,由他們當面告知。
  她以為她待在這個宅邸的時候,應該還能過得很安心。
  要趕快接電話。
  但是一陣顫慄從拿著手機的手爬到頸子。她頓時有種衝動,想把手機丟出去。
  只有現在──至少在這個充滿溫馨氣息的地方──她不想聽見那些醜陋的言語。
  但是電話響個不停,千星只能顫抖著手指,按下通話鍵。
  「千星嗎?我是爸爸。」
  千星的身體縮成一團。而那蘊含著怒意的恐怖嗓音,傳進了千星耳中。
  「後天傍晚,我會派車去接妳。還有,我今天已經把離婚協議書交出去了。」
  銳利的痛楚,貫穿了心臟。
  父親怒火中燒地繼續說道:
  「千星回來之後,也看不到那個女人了。她昨天就請人把喜歡的家具全都搬走,擅自搬出去了。但是她卻說不願意扶養千星,說什麼妳這個年紀已經不需要母親了,我一個人也能養好妳。」
  這些話語緊緊抓住千星的心臟,彷彿快將心臟給擠碎了。

  ──妳已經是個大人了,自己可以決定吧。

  媽媽在電話中是這麼說的,但是她卻不願意帶走千星。千星聽見這件事,眼前頓時一片漆黑。
  「把女兒丟給我,竟然還敢找律師,跟我要了一大筆贍養費,這女人還真有臉這麼做。」
  媽媽把千星丟給爸爸照顧,也讓爸爸很生氣。
  不管是爸爸還是媽媽,都覺得千星只是個累贅!
  「那傢伙至今沒有離婚,就是為了等待一個機會,可以從我這裡榨取最多的贍養費。千星現在待的那棟房子,我本來打算當作別墅使用。結果現在為了支付贍養費,必須賣掉那棟房子。虧我還重新整修了一番,全都白費了。」
  父親的話語,一次又一次地擊潰了千星。
  她知道父母的感情早就降到冰點。
  她也知道他們互相討厭。
  但是父親從來沒有在千星面前,這麼赤裸裸地臭罵母親。
  她一點都不想聽這些話。
  (而且這棟房子──要被賣掉了!)
  這樣一來,她再也沒辦法回到這裡了。
  她原本還期待,明年夏天再回來這個村子,或許會再見到陸。但這個心願也狠狠地遭到扼殺。山頂隱隱顯露的晨陽、削瘦男孩騎著腳踏車的身影,全都漸漸遠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父親掛掉電話之後,絕望彷彿漆黑的潮水般,一次又一次地襲上心頭。千星跪在地板上,再也站不起來。
  爸爸和媽媽離婚之後,這個三人家庭就會消失無蹤!
  她也沒辦法再回到這個溫暖的地方了!

  ◇◇◇

  陸送完晚報,一回到公寓,就發現房子的大門大開,母親的身影已經消失無蹤。
  地板散落著餐具、點心的袋子,以及脫下亂丟的女性衣物,但是原本排開在地板上的整組名牌化妝品、美甲用具全都不見蹤影。
  陸一見到這個景象,就知道母親離家出走了。
  她又找到新的男人了。
  昨天晚上,母親一邊哭喊著:「陸,我愛你。」一邊緊緊攀在陸的身上。她留下的爪痕,依舊活生生地殘留在肩膀及手臂上。

  ──我愛你,我愛的只有你。我受夠其他男人了,只要有陸在就好。

  他並不相信這番話。
  但是每當母親離去,一股無可救藥的空虛感,便會席捲全身。心中有如沙漠般乾涸,漸漸變得空洞無比。
  他沒力氣整理亂七八糟的房間,靠著拉門滑坐在地。
  到他死之前,這種事還要重複多少次……

  ◇◇◇

  千星彷彿擱淺在岸邊的魚兒一般,痛苦地喘著氣。她坐在書桌前,打算寫信給朋友。
  千星的腦中充滿著「愉快」又「美好」的回憶,過得很有精神。她已經等不及暑假結束,迫不及待想見到學校的朋友們──
  但是當她攤開粉色的信紙,在桌上排開顏色美麗的簽字筆,手指卻使不上力,連筆都握不住。
  (要笑啊。)
  掛著陰沉的表情,會給大家添麻煩的。
  (一定要笑。)
  她雖然拚命地在嘴角用力,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為什麼笑不出來?我一定要笑啊。我要是露不出笑容,就沒有任何價值了!)
  搞不好,我的笑容其實都只是笑僵在臉上罷了。
  她只是拚命的想要保持微笑,實際上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所以,就算她和爸爸、媽媽三個人待在一起,房子裡卻總是陰暗無光。她連撫慰兩人的心都辦不到。
  所以──爸爸、媽媽才不需要我。
  胸口彷彿被千刀萬剮。她只能不斷地責備自己。
  我明明是爸爸跟媽媽的孩子,卻沒辦法維繫兩人的感情!

  ◇◇◇

  陸在髒兮兮的房間裡,攤開了素描本。但他的眼瞳依舊空無一物,內心乾枯又冰冷。
  朝陽曾經照耀他的世界。但是現在卻彷彿報紙的版面,既灰暗又粗糙。
  他又被母親捨棄了。
  她下次何時會回來?不知道。
  或許她不會再回來了。
  但是陸的心中卻沒有一絲哀傷,只是變得空無一物,逐漸冰冷。
  世界漸漸沒了色彩。
  他甚至畫不出畫。
  所有他想畫的、那些美麗的事物,都從他的心裡消逝而去。

  ◇◇◇

  披著草綠色窗簾的房間中,千星雙手趴在書桌上,渾身顫抖,默默地想著。
  連血肉相連的父母,都不願意愛我。會有別人願意愛這樣的孩子嗎?
  我連卑微的笑容都擠不出來。在這一生之中,真的還有人會需要我嗎?
  就算是一個人也好。
  只要有這樣的一個人,或許能撫慰這足以撕裂身軀的痛楚。
  她或許就會覺得,自己是個被需要的人。
  但是這種人根本不存在。
  (因為我一直在說謊。明明不想笑,還是掛著笑容。大家一定都知道──大家一定早就看穿了──我這個人,只是個騙子。)
  為什麼她連這種時候,都哭不出來?
  為什麼她明明痛苦得不得了,卻仍然打算露出微笑?
  為什麼她會幻想,以為只要笑得完美,就會有人愛她?
  明明這種事,根本不可能。
  「可是……我哭不出來……我哭不出來啊……流不出眼淚……」

  陸無力地靠在染有茶色汙漬的拉門上,望著丟在榻榻米上,純白無垢的素描本,默默地想著。
  自己即使被母親拋棄,內心卻沒有任何感受。真的會有人願意去愛這樣冷酷的自己?他能夠碰見一個人,讓他光是想到對方,胸口便會充滿悸動,內心變得柔和,絕對不想失去她──他能碰見這樣的人嗎?
  他能為了那個人,露出真心的微笑嗎?
  不論他怎麼想像,內心依舊文風不動。
  他的腦中,只浮現了自己。自己在無止盡的沙漠之中,面無表情,宛如人偶似的,獨自一人走下去。
  不論對方如何懇求自己笑,自己就是笑不出來。
  「……我這個人,這一生一定都笑不出來。」

  千星的眼中,浮現了一個身影。早晨耀眼光芒的另一端,有一個男孩子,肌膚淺黑,面無表情地騎著自行車,為她送來了報紙。
  削瘦修長的手臂,遞出了溫暖的報紙。

  陸的胸口,一個景象漸漸復甦。有一位女孩,留著長長的黑髮,帶著靦腆的眼神,神色羞澀地站在信箱旁,等待著陸。
  那女孩從陸的手中,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接過報紙,然後用她細微悅耳的嗓音道謝,文靜有禮地彎下腰──

  (小陸和我不一樣,他幫著媽媽,出外工作貼補家用,被媽媽需要……)

  (那女孩和我不一樣,她出生在一個美好的家庭,像樣的雙親養育著她,是個純真的大小姐。)

  (小陸一定是和媽媽一起,幸福地生活。)

  (那女孩生活的世界,一定非常溫馨又平穩。她的家人一定深愛著她。)

  只要這麼想──心裡就彷彿有了救贖。
  不論自己身處的世界,是多麼冷酷;不論自己這個人,究竟有多麼沒用、滿是缺陷。但是這個世界並非只有殘酷、黑暗以及扭曲,還存在著那樣清新、溫暖的人──這世上依舊存在著被他人需要、喜愛的人。
  希望小陸──
  希望那女孩──
  千萬、千萬要過得幸福。

  只要「他」過得幸福,她就還能擁有希望,去相信神明仍然為這世上,準備了各種愉快、美好的事物。
  只要「她」過得幸福,他就還能相信,這個世界依舊美麗。
  自己過得悲慘也沒關係。
  自己充滿缺陷也無所謂。
  所以,希望他──她──沒有痛苦,沒有哀傷,能包圍在溫柔與愛情之中。
  兩人在即將崩潰的時刻,千星想著陸,陸想著別墅的女孩,他們默默祈禱著對方的幸福。冰冷的夜晚,就這樣過去了。

  ◇◇◇

  隔天,冷得彷彿秋天提早來臨。厚重如鉛的烏雲降下了雨水,這雨水也非常冰冷。
  千星整個晚上都趴在桌上,因此發燒倒在床上。
  千星整張臉滾燙不已,呼吸急促。安藤太太拿起冰涼的毛巾,放在千星的額頭上。
  「我等下就去藥局買退燒用的貼片,這樣您躺著也比較好翻身。」
  千星聲音虛弱地道了歉。
  「沒關係,看起來不像是感冒。您今天就好好休息,這樣明天要回去的時候,才會有精神。」
  安藤太太溫柔地瞇起眼,走出房間。
  床邊的小桌子上,放著報紙。
  安藤太太知道,千星總是很期待報紙的內容,所以幫她拿到房間裡,等她身體好了就能拿來看。
  (我明明只能再待在這裡兩天……今天卻沒辦法親自去跟小陸拿報紙……)
  千星不在的話,陸會怎麼想?
  他或許會鬆一口氣吧。
  大雨不停地下,連雨聲聽起來都這麼地寒冷。
  (小陸已經送完報紙了嗎……)
  要是一直下雨,陸會淋溼的,腳踏車的輪胎也會打滑,好危險。真希望明天雨趕快停。
  (神啊……希望祢別讓小陸那麼辛苦。)
  千星閉上眼,不斷地想著陸。

  ◇◇◇

  (今天沒有見到她。)
  陸送完早報,回到派報社,脫下溼透的雨衣。此時店長忽然出現,他告訴陸,明天是最後一天送報紙到那棟別墅。
  明天,留在那棟別墅的大小姐,就要回到東京去。
  而且聽房仲說,那棟別墅可能要賣掉了。
  這兩個訊息,都讓陸的心陷入一片漆黑。
  所以今天早上,那女孩是因為忙著準備回東京,才沒有待在信箱旁邊嗎?
  要是別墅賣給別人的話,他恐怕再也看不到,那道羞怯又溫柔的身影。
  「你和別墅的大小姐,感情好像不錯啊。」
  可能是某個人見到他和那女孩說話,跑去向店長告狀。店長面不改色地警告陸:
  「對方可不是你能隨便出手的。雖然明天是最後一天送報到那間別墅,不過你還是要跟對方劃清界線啊。」
  「……」
  這件事,陸再清楚不過了。
  「……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他淡淡地答道。

  ◇◇◇

  (明天……是最後一天能見到小陸……我一定要早起,親手從陸的手中接過報紙……)
  到了夜晚,千星的臉龐與身體依舊滾燙。
  關了電燈之後,整間房間黑漆漆的。千星時不時地望著身旁的鬧鐘。
  (我要笑著……最後一次……向陸道謝……)
  千星不知不覺地沉沉睡去。但是當她睜開眼睛,耀眼的陽光已經穿過床邊的窗簾,照耀了整個房間。
  千星慌張地從床上跳起來。
  她左右拉開草綠色的窗簾,望著庭院,太陽已經日上三竿了。
  她望向鬧鐘,當她看到短針指著七的數字,頓時屏息。
  七點了!
  送報的時間早就過了。
  (我明明把鬧鐘設定在四點半的,為什麼!?)
  是她睡昏頭,不小心把鬧鐘按掉了嗎?
  至今她明明都是在鬧鐘響之前,就醒過來了。
  千星在睡衣上披上毛背心,戴上眼鏡,打開房門,一個勁地衝下樓梯。
  身體還很沉重,隱隱發熱。
  千星套上鞋子奔向信箱,途中還差點滑了一跤。當她見到信箱口中塞著彎曲的報紙,她的心都涼了。
  (還是來不及……)
  她連最後的報紙,都沒辦法從陸的手中接過。
  (我再也見不到小陸了……)
  千星哽住喉嚨,雙腳發軟。
  她怯生生地從信箱抽出報紙,而報紙早已冰冷。
  她彷彿抱著遺骸般地抱著報紙,回到家中。
  安藤太太站在玄關:
  「唉呦,千星小姐。您怎麼會穿成這樣跑到外頭去呢?如果您這麼想看報紙,跟我說一聲,我就會幫您拿過去啊。」
  她這麼說完,用手摸了千星的額頭,這才露出放心的表情。
  「看來已經退燒了。我已經幫千星小姐整理好大部分的行李了,到傍晚之前,您就可以隨意渡過。您現在吃得下早餐吧?我馬上幫您準備,您就去洗個臉,換件衣服……千星小姐?」
  千星抱著報紙,微微顫抖著。安藤太太見狀,頓時皺起眉頭。
  「怎麼了?千星小姐,您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想見陸……
  無論如何,我都想見到他,向他道謝。
  我知道,我這樣只會給陸添麻煩。
  即使如此──只要最後一次就好──
  千星抱著報紙的手忽然握緊,拚了命地擠出聲音:
  「安藤太太……請妳告訴我,小陸的家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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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章 十五歲的離別

  (已經是最後一天了……卻還是見不到那女孩……)
  陸送完早報,回到派報社,拿到這個月的薪水明細。
  陸的腦中,滿滿都是別墅的女孩。
  今天,是最後一次送報到那棟別墅。
  但是信箱旁,卻見不到那位帶著靦腆眼神的長髮女孩。
  就算陸見到她,陸也只能將報紙交給她,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即使如此,陸一想到再也見不到那女孩,就渾身無力,周遭的景色彷彿漸漸模糊,失去了顏色。
  陸懷抱著心頭的空虛,前往學校。
  他獨自一人待在美術教室裡,打開素描本。畫中的女孩,羞澀地對陸微笑。
  他每翻一頁,就會出現各式各樣的她。她戴著眼鏡,紅著臉抬頭望著陸;或是垂著辮子,瞪大了雙眼;或是深深地彎下腰,對陸行禮。
  陸心痛地望著這些畫。就在此時──

  「……有村。」

  虛弱得幾近消失的聲音掠過了陸的耳中,眼前出現了涼加泫然欲泣的樣貌。
  她望著眼神冷淡的陸:
  「對、對不起。」
  她低下頭,低垂的眼中滿是淚水。
  「我知道、有村很生我的氣……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就算被有村無視,也無話可說……你、你可以一生無視我,沒有關係……不過、我只是……想好好道歉。我會說出要在這個暑假裡追到有村……是因為、要是別的女孩子向有村告白的話……我、我會很困擾……其他也有很多女孩子……偷偷喜歡著有村……這是中學最後的暑假……搞不好有人、會鼓起勇氣向有村告白……」
  涼加的表情比平常還要懦弱許多,她不敢看著陸的眼睛,聲音也斷斷續續的。
  「所、所以……我是為了不要有這種事、才向大家……這麼宣布的……我會發簡訊告訴她們,說我們在約會,也是因為想警告其他人,有村已經是屬於我的了,不能對你出手。因為、因為我一直、一直很喜歡、有村……我不想讓你被其他人搶走……」
  涼加的聲音越來越小聲,聽起來很嘶啞。從陸看過去,她的頭也越來越低。
  涼加第一次將自己毫無虛假的內心,傳達給陸。她忍著羞恥垂著頭,把自己的膽小與卑鄙,暴露在陸的眼前。
  陸感覺到她的真心,也對她起了憐憫,心結慢慢解開了。
  這並不是涼加一個人的錯。
  涼加很像陸的母親,所以陸一開始就對涼加抱持偏見,覺得她一定和母親一樣,既輕浮又隨便,陸才會一直抗拒她。而這樣的陸,同樣是個內心狹隘又無知的人。
  「……我已經不生妳的氣了。」
  涼加抬起頭,眼眶泛著淚水,凝視著陸。
  陸也回看涼加,平靜地告訴她:
  「可是對我來說,與他人接觸是非常痛苦的事。別人找我聊天,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話。這樣不論是我自己或是對方,心裡都會有疙瘩……我只有獨自一個人畫著畫的時候,內心是最平靜的。所以我畫畫的時候,不想被其他人打擾。我就是這麼討人厭的傢伙。」
  「那……只要我不說話,我就可以待在有村身邊嗎?」
  涼加畏畏縮縮地問道。
  「妳要是默默站在我旁邊,我會一直在意妳,無法專心。」
  「我、我不會讓你在意的……偷偷的站在旁邊,這樣可以嗎?」
  「妳都這麼說了,還叫偷偷的嗎?」
  陸的聲音很冷淡──但是他盡可能地誠實回答。於是涼加用充滿堅決的眼神與語氣,這麼對陸說道:
  「我會努力保持安靜,忍住氣息,不讓有村覺得煩……我會努力、讓你完全感覺不到我的存在,變、變得像空氣一樣透明……這樣一來,有村就不會因為我而煩躁,也會忘了我吧……不過,我一定會待在有村身邊。所、所以──」
  涼加仍舊垂著頭,聲音小得有如蚊鳴。她這麼呢喃道:
  「所以,有村如果有一天,覺得一個人待著很寂寞,想找人說說話,就出聲呼喚我吧。」

  ◇◇◇

  公寓一樓的最角落,就是陸的房間。千星穿上親手做的天藍色洋裝,放下長髮,戴上綁著純白緞帶的草帽。站在房間門口,低垂著頭。
  (安藤太太告訴我小陸的家,我也鼓起勇氣跑來了……可是家裡卻沒人……)
  她突然跑到別人家裡,已經不是恬不知恥的程度,根本是沒常識了。
  陸也會覺得困擾吧。
  但是等到爸爸賣掉別墅之後,她就沒辦法再來這個村子。今天真的是最後一次能見到陸了。
  千星抱著報紙,渾身顫抖,希望安藤太太告訴她陸家裡的地址。安藤太太雖然驚訝,卻也了解千星的心思,她露出有點寂寞──卻又溫柔的眼神──

  ──千星小姐不是等報紙,而是在等著小陸啊……

  她這麼低語道。
  千星和安藤太太約好,會在接送的車子來之前回去。於是她看著安藤太太寫給她的地圖,來到陸和母親共同生活的公寓。
  只要一句道謝就好。
  只要這樣就好──
  但是千星按了門鈴,也沒人回應。
  她縮著身體,站在樓梯後方的陰暗處,已經躲了一個小時。
  要是有別人看到她,會被懷疑是可疑人士,也會給陸帶來麻煩。
  這棟老舊公寓聳立在墓地旁,公寓前的小路也沒有行人。不過腳邊會有貓兒呼嘯而去,讓千星嚇得心臟快停了。
  太陽已經走到千星頭頂,差不多到了吃午餐的時間了。
  (再等一個小時好了……說不定他會回來吃午餐……)
  千星拿起手機確認時間,不安地這麼想著。
  但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過去了,她又再等了一個小時,陸還是沒有回來。
  千星明明想哭,卻連這種時候都流不出眼淚。
  (差不多……該回別墅了。)

  ◇◇◇

  等到陸走出學校,已經是下午接近晚上的時候了。
  他和涼加說了,他現在沒打算與人親近,之後可能也不會有這種念頭。涼加便寂寞地走出教室。
  在那之後,他就一個人看著素描本,一直望著別墅女孩的畫。
  他沒有回公寓,直接前往派報社,換了衣服,準備出去送報。
  陸騎著腳踏車,同時:
  (那女孩……已經回東京了嗎?)
  他這麼想著。
  如果她還在別墅的話,陸想再去看她最後一眼。
  這樣的心情驅使著陸,騎向別墅。
  空氣漸漸泛白,黃昏即將來臨。陸來到古老宅邸的紅色信箱前,停下腳踏車。
  庭院裡空無一人,房子裡也顯得特別安靜。陸抬頭望著女孩房間的窗戶,草綠色的窗簾在窗內關著。
  果然,她的家人已經來接她回去了。
  陸滿是眷戀地望著窗戶──接著咬緊脣瓣,踩動踏板。
  等到他送完晚報,天空已經開始混雜著淡淡的粉桃色。
  小溪緩緩地流著,溪邊的小路旁,佇立著一排排綠葉茂密的樹木。溫和的橙色光彩包圍著陸,他騎著腳踏車前進──
  (我就是在這裡見到她……當時也是黃昏──)
  胸口隱隱刺痛。就在此時──
  純白的緞帶彷彿游在空中,緩緩掠過陸的眼前。

  綁著純白緞帶的草帽──

  陸心中一驚,急忙煞車。一旁的樹林裡,一位長髮女孩追著帽子跑了出來。
  純白的緞帶後方,細緻的黑髮輕輕搖曳著,天藍色洋裝的裙襬緩緩飄起波浪。
  陸伸手抓住即將飛過的草帽。
  別墅的女孩驚訝地瞪大雙眼,注視著陸。
  陸回看著女孩的臉龐,伸出了手臂──遞出草帽。
  白皙的玉手,怯生生地伸向陸,接下了帽子。接著抱在胸前,直視著陸,彷彿是看到眼前發生了奇蹟。
  陸也懷著同樣的心情,回看著她。
  (見到了……又見到她了……)
  夕陽照耀在她的臉龐、髮絲、紅脣,以及天藍色的洋裝。
  忽然間,她緩緩──深深地──彎下腰,如同以往從陸手中接過報紙的時候,那樣地行禮。
  但卻又彎得比平常還低。
  「真的……非常謝謝你。」
  她文靜優雅地道了謝。但聽在陸的耳中,這句「謝謝」比以往蘊含著更多──更深層的情感,令他胸中一陣顫抖。
  「我今天,就要回東京了。所以,我不論如何都想向你道謝──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她抬起頭,臉上浮現了微笑,彷彿她即將消逝無蹤。
  陸的胸口更是緊緊揪住。
  「為什麼……妳會、走在這個地方?」
  她向陸道了謝,而陸也想傳達什麼給她──有她在的這個夏天,對自己來說是多麼難以言喻──她是如何拯救了他──他畫了她的畫──但是這些卻無法轉為話語。最後,他說出口的,只是這麼單純的疑問。
  「最後……我想去看看螢火蟲的沼澤。」
  「螢火蟲……?但是螢火蟲的季節是七夕那時候,現在已經──」
  女孩微笑地點點頭。
  「是,我知道現在已經沒有蛋火蟲了。但是,我在百貨公司的攝影展上,看到一張照片。是沼澤上飛舞著很多的螢火蟲,標題叫做『牧神與仙女』。我看了這張照片──就想去那個地方看看……不過卻迷了路……結果還是沒看到,我差不多該回去了。」
  牧神與仙女──陸聽見這句話,心中一驚。
  森林的沼澤邊,他曾經與那位宛如少女般的老太太有過短暫的對話。當時她是這麼呢喃道:

  ──特別是夏季的夜晚,不論是誰來到這個地方,都能變得像牧神和仙女一樣呢。

  而那位仙女的親戚,這位女孩現在雖然掛著微笑,卻看起來非常寂寞。
  「走吧!」
  等陸回過神來,他已經喊出聲了。
  「咦?」
  「那個地方就在前面,我帶妳去。上來,快上腳踏車,快點!」
  「啊、好。」
  女孩被陸這麼一催促,便坐上腳踏車的後座。她略帶猶豫地握住後座的邊邊──
  「可能會很晃,妳要好好抓緊我!」
  陸這麼堅決地說完。
  「是!」
  女孩也嚇得尖起嗓音,纖細的手臂緊緊環抱住陸的腰間。
  陸奮力踩動踏板,衝了出去。
  (我在做什麼?店長明明告誡過我,不能太親近別墅的大小姐的!)
  但是,他一想到最後能與女孩相處的時間,只有現在,心頭便揪得緊緊的。
  就算是一點點也好,他想再將這段時間延長一點。他想帶她去她想看的那個地方。
  沒有鋪上柏油的泥土路,路途顛簸,車身跳起來好幾次。每當車身跳起來一次,女孩的臉龐就會貼上陸的背脊,女孩碰觸到的地方便會緩緩發熱。這股熱度傳達至陸的心臟。
  心臟怦咚怦咚地鼓譟著。
  太陽燃著火紅的光彩,漸漸西下,緩緩轉為夜色。
  途中,女孩的手機響起了輕快的旋律。陸隔著背部,知道女孩倒抽了口氣。不過女孩馬上著急地大喊道:
  「沒關係!快走吧!拜託你了!」
  陸第一次聽見她如此堅強的語氣。
  他更加賣力地踏著踏板。
  周遭的樹木草叢漸漸多了起來,視野漸漸變黑。從這裡開始,就沒辦法騎著腳踏車前進了。
  「下來吧,快到了。」
  陸牽著女孩的手,踏著草叢前進。
  滿是汗水的手掌,緊緊握住那雙嬌小柔軟的手。而她的手掌也和陸一樣,冰冷溼黏,卻又緊緊地回握著他。
  樹木漸漸濃密起來,這附近見不到光亮,整個世界彷彿只有女孩與自己兩個人。
  自己和女孩──兩人急促的氣息,響徹在漆黑的黑暗中。
  過不久後,突然的──視野開闊了起來。
  月光淡淡地灑落在盛滿水的寬闊沼澤上。樹林間敞開的天空中,閃耀著滿天星辰,彷彿有節奏似地閃燦著,悄悄倒映在水面上。

  ──這裡,可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那一天,仙女溫婉的嗓音,再次迴盪在陸的耳邊。
  女孩與陸手牽手,悄悄地嘆息道。
  「星星……在水面上搖晃……看起來好像螢火蟲的光。」
  女孩的眼眸也像星光一般閃閃發亮,雙頰與脣邊散發出喜悅的光彩。
  接著,她的眼瞳中,落下透明的露滴。
  月光照亮了她白皙朦朧的臉蛋,她渾身顫抖著,緩緩滑下──一滴淚珠。
  這滴眼淚,在陸的眼中,看起來是多麼美麗、多麼神聖。而彷彿是呼應那滴淚珠,新的露滴一滴接著一滴的,從女孩的雙頰滑落。
  閃閃發光,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落下。
  陸瞪圓了雙眼──注視著女孩。女孩則是顫抖著微小的嗓音:
  「原來……高興的時候,也會流眼淚啊。」
  她這麼呢喃著。彷彿是剛剛才知道這件事。
  接著幸福地揚起微笑。
  她的眼淚一滴又一滴,心裡卻幸福無比。
  「我能遇見小陸……能和小陸來到這個地方,真的、非常開心。」
  小陸……女孩理所當然地,呼喚著陸的名字。
  陸的胸口,緩緩升起一股熱流。
  女孩的喜悅傳達給他,輕輕撥動他的心弦──某種溫暖的事物,悄悄在體內深處萌了芽。
  女孩的淚水、細小的嗓音、她的話語──喚醒了陸的感情。
  哭泣的女孩看著陸的臉龐,眼睛微微睜大,接著笑得更是燦爛。
  「第一次、看見小陸笑了。」
  她開心地悄聲說道。
  (啊,原來這麼簡單。)
  乾涸的內心漸漸豐潤,灰暗的視野轉為清澄、明亮。
  「是啊……這是第一次。」
  陸品嘗著緩緩湧上心頭的喜悅,凝視著女孩,淡淡地說道。
  「我是第一次笑了。」
  星辰彷彿螢火蟲的光芒,緩緩搖曳在水面上。沼澤邊,月光照耀著兩人,他們手牽著手,微笑以對。
  如同牧神與仙女,純潔且幸福──
  「妳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是我家的幫傭告訴我的。」
  女孩馬上紅了臉,轉開了視線。
  接著她小聲地道了歉。陸保持著微笑,這麼說道:
  「妳也……告訴我,妳的名字吧。」
  緊握的手輕輕一震,女孩怯生生地抬起頭,神情靦腆:
  「我叫做千星。」
  她這麼答道。
  漢字寫成千顆的星辰。
  她在陸的心中,丟下了星辰。
  她送給他的千顆星星,溫柔且朦朧地化開。
  兩人待在這個地方,只有短短的時間──千星的手機再次響起,她得趕快回去。
  再回別墅的路上,陸踩著腳踏車,千星坐在後座,緊緊抓著陸。兩人都不發一語。

  腳踏車騎在滿是石塊的道路上,顛簸地震動著。一開口彷彿就會咬到舌頭似的。他們不太會聊天,也不知道該聊些什麼。
  兩人一起見到的,那映滿星辰與月光的夏日沼澤,實在是美極了。比起即將離別的寂寞,他們心中更是留下那美麗的餘韻,沉醉在其中。
  那個特別的地方,充滿著夏日的魔法。它讓女孩落了淚,讓我笑了。我們只是單純地感到開心,幸福不已。
  陸的背後感覺到女孩安穩的氣息,他騎著腳踏車,行進在夜晚的道路上,甚至會誤以為,這樣的時間會永遠持續下去。
  但是別墅已經近在眼前。
  他見到紅色信箱,圍籬前停著一輛漆黑又氣派的轎車。原本炙熱的身軀頓時冷卻下來。
  離別是無法避免的──
  這個事實清晰地擺在陸的眼前。
  我不想和她分開!
  我還想和她待在一起!
  我還想再和她說更多的話!
  我們的感情,才剛剛開始不是嗎?我剛剛才知道她的名字,真的就只能到此為止嗎?
  至今從未感受過的激烈疼痛、哀傷、焦躁,一陣又一陣地襲向陸。
  陸在信箱前按下煞車,尖銳的聲響震動著空氣。他的背脊已經冰冷,因為千星離開了陸的身邊;原本環抱住腰間的那雙纖細手臂,已經放開了。
  陸跨在腳踏車上,繃緊臉龐。千星搖曳著長髮,以及天藍色洋裝的裙襬,寂寞地微笑著。
  她雙手將綁著白色緞帶的草帽拿在胸前。
  「謝謝你送我回來。」
  她的聲音,聽起來既夢幻又溫和。
  「我絕對不會忘記這個村子,還有小陸的事。請你多保重。」
  平穩的雙眸注視著陸:
  「再見了。」
  哀傷地,瞇起了眼。
  以往,陸把報紙送到千星手中後,總是淡淡地回禮後,急忙離去。因為他和千星是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他覺得不能太過親近她。
  但是今天,陸握緊握把,一動也不動。
  取而代之的是,千星轉過了身。
  陸咬緊牙根,目送著她。
  等到千星即將走向玄關──
  陸大喊道:

  「千星!我──畫了妳的畫!等我完成之後,請妳一定要看一看!」

  宅邸中洩漏出淡淡的光暈,照在千星身上,而千星驚訝地回過頭來。
  陸真摯又堅決地看著她。
  陸的請求非常突然。千星甚至不知道,陸會畫畫。
  而且他知道別墅會被賣掉,千星不會再來到這個村莊。他非常清楚,更是因此難過。
  千星看起來泫然欲泣──她的腦中一定覺得,這不可能──他們還只是中學生,不論怎麼祈禱,願望也有無法實現的時候──但即使如此——

  「好。」

  千星與陸定下了,不可能實現的約定。
  直到最後,她依舊帶著那靦腆──又溫柔的笑容。
  千星在陸的目送下,輕輕搖曳著細緻的黑髮,走向玄關的大門。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8-2 22:24 编辑


  終章 約定

  『給小陸:

  今天我上學的途中,看到地上立著霜柱。
  霜柱在朝陽下閃閃發光,看起來非常可愛。
  我忍不住蹲下來,看著霜柱好一陣子。
  已經快到冬天了呢。
  自從暑假結束,和小陸道別之後,已經過了四個月了。時間過得真的很快,嚇了我一跳呢。

  上週,爸爸的新任妻子生了小寶寶,似乎是我的弟弟。
  我雖然還沒看過他,不過一定長得很可愛。
  我也獨自生活了三個月,差不多也習慣了。
  我去學校的時候,會有幫傭來打掃房子,準備晚餐,所以我過得很好。
  早餐和午餐便當,都是我自己做的。報紙上的食譜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會做的菜也多了不少呢。

  寫給小陸的信,已經是第幾封了呢?
  我明年就是高中生了,還在寫著寄不出去的信,別人或許會覺得我很孩子氣。
  不過,每當我寫信給小陸的時候,我的心就會暖暖的,變得很積極。
  寫好的信,我全都放進喜歡的餅乾罐裡,好好收藏起來。
  這是我的寶物。
  偶爾拿出來再看一次,胸口雖然會有點難過,但還是會覺得很窩心、幸福得不得了。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詩織婆婆會把與戀人度過的十六歲日記,收藏在縫紉箱的最下層。
  詩織婆婆一定也一次又一次地看著日記,覺得幸福不已。

  對了對了,小陸帶我去的那個螢火蟲沼澤,有人拍了沼澤的照片不是嗎?那張照片的標題『牧神與仙女』,是來自於一篇小說。
  我前陣子終於讀了那篇小說了。
  雖然我用『牧神與仙女』這個標題找了好久,不過一直找不到。
  真正的標題叫做『仲夏夜之夢』。
  作者叫做岡本加乃子,是一位活躍於大正到昭和時期的女性作家。
  故事裡有一名叫做歲子的大小姐,她雖然有未婚夫,卻和哥哥的朋友,一位叫做牧瀨的男人,度過短短數日的美好夏日時光。
  故事雖然很短,但是兩人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庭院中的描寫真的美得令人陶醉,兩人的關係也非常的清純、溫暖。
  看著看著,我的胸口也滿溢著情感。
  兩人彷彿仙女與牧神一樣,度過了夏日的夜晚,然後離別。
  而歲子小姐的未婚夫,覺得這是一段很美好的回憶,為她的回憶取了一個標題,叫做『仲夏夜之夢』,要她好好收藏在心中,然後偶爾將這段美好的情感分給他。
  她的未婚夫真是一個好人。
  歲子小姐一定會過得很幸福。
  詩織婆婆雖然沒有和任何人結婚,但是她心中有著這麼美好的回憶,我覺得她很幸福。
  就算她很喜歡對方,卻非得與對方離別,她也仍舊幸福。
  我在那個夏天,從小陸的手中獲得的事物,也是這麼的特別。
  我每天早上都期待不已地,等著小陸送報紙來。小陸帶我去了螢火蟲沼澤,還和小陸一起騎腳踏車。小陸叫了我的名字。這一切一切,我都收藏在心裡。
  小陸帶著堅決的眼神,說畫完我的畫之後,希望我看一看。那時候,我或許不應該答應。
  但是,要是時光倒流,再次回到那個夏天,再次重複那場離別的景象,我一定還是會回答「好」。
  就算我知道這個約定永遠不會實現,我還是會笑著回答「好」。
  不論重來幾次,我都會這麼回答。
  即使約定不會實現,我也不會覺得哀傷或失望。
  因為這個約定本身,就是陸送給我最美好的回憶。』

  ◇◇◇

  時光漸漸流逝。
  早上,千星總是會到公寓一樓的組合式信箱去拿報紙。當千星打開房間的大門,冷例的風吹上她的雙頰,她一陣顫抖。
  (要是再這麼冷的話,小陸要送報也會很辛苦呢……)
  她這麼擔心著他。
  村子那邊到了冬天,也會下雪吧?
  雪要是積得厚厚的,會看不清楚路,這樣可以騎腳踏車嗎?還是說他是走路送報呢……?
  千星從信箱中抽出報紙,緩緩抱進懷中,彷彿要溫暖那冰冷的紙張,然後走回房間。
  她現在也持續在剪報。
  素描本更是到了第二本了。
  一個人寂寞或是難過的時候,她總會翻著剪貼本,便彷彿回到那閃閃發亮的夏天,心情也會好起來。
  爸爸的新任妻子和千星只差了十歲,而且千星不小心聽見親戚在談論她,她似乎是不想和千星面對面,所以爸爸要千星搬出家裡。
  她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才會讓千星見到弟弟。
  她曾經和媽媽約在外面的餐廳吃飯,不過途中有人打手機找媽媽,媽媽就丟下千星離開了。
  「妳如果想冠我的姓,我是不反對。不過我現在也開始新的人生了,忙得不得了,沒什麼時間可以分給妳,而且也沒辦法和妳一起住。」
  她的語氣完全沒有顧慮到千星。
  即使千星寫了信,發了簡訊,媽媽也不曾回過她。
  同班同學和茶道社的學長姐們,一聽到千星的雙親離婚了,都非常擔心她。特別是結菜,她一臉歉疚地面對千星:
  「我不知道千星的爸媽會變成這樣……我還沒頭沒腦的發了那種簡訊,對不起。」
  她這麼向千星道歉。
  千星則是故作開朗地說,她之前就已經做好覺悟了,現在反而樂得輕鬆。結菜和其他人一聽,才放下心,也很羨慕她能一個人住在公寓裡。
  千星待在學校的時候,一直都掛著笑容。
  因為她要是在學校露出陰沉的表情,大家都會顧慮她。
  她回到公寓之後,便把幫傭準備好的晚餐放進微波爐熱好。吃完飯後,寫寫作業,看看書,就這樣過了一天又一天。
  而這些時候,她總是想著陸。

  這樣一來,她的心就會變得非常的溫暖。

  (連載小說的後續劇情是怎麼發展呢?三郎忽然衝進若子的婚禮之後,有成功搶回若子小姐嗎?)
  千星還得先準備早餐,不過她實在太在意小說的後續了,便蹲在客廳的地毯上,打開報紙。
  (先看一點點就好……嗯──連載小說的頁數是……)
  千星一頁一頁翻著灰暗又粗糙的薄薄紙張。此時,那個忽然躍進千星眼中。
  「!」
  千星雙手拿著報紙的邊緣,止住了呼吸,一動也不動。
  她瞪大雙眼,不可置信地凝視著。
  一張彩色的圖畫,大大地刊載在報紙上。
  整張圖呈現了溫和的橙色,在樹木林立的小溪邊,一名少女戴上附有純白緞帶的草帽,漆黒的長髮隨風飄逸,彷彿即將回過頭來。
  天藍色的洋裝包裹住纖細的身軀,隱約可見的脣邊,揚起了靦腆的微笑。
  少女戴著黑框眼鏡,眼鏡還掛在鼻尖上。
  少女雙手扶著眼鏡的支架,動作看起來非常可愛。
  整張圖充滿了鮮豔又溫和的氣息,夕陽的光輝緩緩灑落,照耀著純白的緞帶以及洋裝──

  少女的臉,看起來很模糊。

  但是,這是──

  這張畫是──

  這是報社主辦的繪畫比賽。
  而學生部門的優秀獎,得獎者寫著:「十五歲──中學三年級有村陸」。
  千星一見到這個名字,眼淚便滴滴答答地落下。
  (小陸實現了我們的約定!)
  他畫了千星的畫。
  而且他用的色彩是那麼溫和、那麼溫暖──在這樣溫馨又美麗的風景中,把千星畫得如此可愛、如此幸福──
  他實現了那個無法實現的約定。
  他讓身處遙遠一方的千星,見到這張美麗的圖畫。
  那些時光再次復甦。
  晨陽漸漸染上山頂,涼爽的風,腳踏車漸漸靠近,輪胎的聲音,以及從指尖傳來的,報紙的餘溫。
  她怦然心動地注視著那張晒黑的削瘦臉龐,凝視著他成熟的眼神。腳踏車逐漸遠去,她懷抱幸福的心情,目送那副背影。
  他第一次向她搭話的那一天。
  千星只戴著單邊隱形眼鏡,走路搖搖晃晃,而他小心地擁抱著她。
  最後,是兩人一起見到的,夜晚的沼澤──
  滿天閃耀的星辰,散布在天空與池水上。
  只屬於仙女與牧神,世界上最美麗的祕密之地──
  總是緊繃著脣的陸看著千星,脣邊緩緩綻放,開心地笑了。
  收藏在心中的珍貴回憶,一個個浮現出來。
  千星流下的淚珠,有如溫暖的雨滴,落在陸的畫上。
  「小陸……小陸……謝、謝謝你……小陸,謝謝你。小陸……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她的口中,只剩下感謝。
  她開心不已、幸福不已──
  喉頭哽咽,胸口顫抖著。
  她只能痛哭著,一次又一次地低聲道謝。

  沾滿淚水的圖畫,標題是「初戀」。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8-2 22:24 编辑


  後記

  大家好,我是野村美月。我是在創作「月兔公主」的時候,寫下了這個故事的大綱。當時的編輯曾經問我:「要不要寫看看哀傷的短篇戀愛故事?」然後做了許多企劃。而當時我問了打工地點的同事,想看什麼樣的故事,對方立刻眼睛發亮,用力地推薦我:
  「我想看有錢又體弱多病的大小姐,和貧窮送報生男子之間,有著身分差距的戀愛故事!」
  這麼說道。
  「送、送報生……!和大、大小姐……?這、這時代差距也太……」
  由於這要求實在是意想不到,而且太偏門,所以我就畏畏縮縮地拒絕了。
  接著我偶然在打工超級閒暇的時候,恍恍惚惚地想像這個題材。送報生少年啊……所以就是中學生了。如果是高中生,就還有其他比較好的打工,個性就是冷淡又沉默寡言……女生的個性就是內向……為什麼兩人生長環境、立場差這麼多,卻還是互相吸引呢……我一開始想像,陸和千星的身影就漸漸成形,等到我回過神來,已經寫了十幾張筆記了。
  本來這篇應該是接在「月兔公主」之後,打算以短篇企劃的方式出版。不過「月兔公主」的銷售量有點低迷,上層又覺得這個故事,以商業向來說太無聊為由否決了,於是整篇故事在大綱時期就遭到凍結。
  我把大綱和筆記全部放進大大的茶色信封,用橘色的筆在封面大大地寫著:「有一天一定會寫好你!」,接著就把信封和其他未採用企劃一起收進櫃子裡了。之後也曾經見機試探看看,還是被上層否決了。就連這次也是等到有時間了,才終於有辦法寫,整個過程歷盡了千辛萬苦啊。
  到了現在終於出版之後,我的感覺就像是放了好幾年的作業,現在終於寫完了。
  說實話,我本來已經半放棄出版這個故事,想說之後有一天要寫來娛樂自己,所以裡頭的設定或場景偶爾會拿來用在其他作品上。
  「不會笑的少年」和「不會哭的少女」是用在《光在地球之時》;詩織婆婆的戀愛是在《懷抱花月的水妖》;「仲夏夜之夢」則是使用在《文學少女》的未收錄短篇中。這個故事中很多部分都和這些作品重疊,包含這點在內,這個故事對我來說,是等同於創作原點的重要篇章。
  我希望能讓更多人看見這個故事,也希望各位從陸與千星的夏日故事中,得到某些感慨,然後想像著兩人的未來。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五日 野村美月

  參考文獻
  《日本幻想文學大全⑩ 岡本加乃子》堀切直人編,一九九二年,株式會社國書刊行會/《世界詩集11 世界戀愛名詩集》宗左近編,昭和四二年九月十日,株式會社角川書店(此指日本版)


  後記
  聽說這次是短篇……
  所以我就抱著創作箱庭的心情,畫完這些插畫。
  希望各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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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全部評論 13

10000
kidcs1214 皇帝
這本相當不錯呢~~雖然只是短篇卻又讓人感動
我突然覺得我淚腺真發達233

9 年前 0 回復

canxianxueluo 伯爵
终于等到这本了,一直都很期待,我记得豆瓣上当时有个评论者给的是满分,说野村的书,这本事他心中最佳

9 年前 0 回復

fianliy 伯爵
是该说不务正业的野村大妈吗...

9 年前 0 回復

ktklt 騎士
姑且把能下载的先下载下来,封面不错,不知食感如何

9 年前 0 回復

zel的巡礼者 平民
欢迎大家收看失踪人口回归系列,跨过了名为期待的距离终得以与你相见,一生不后悔成为大妈的脑残粉

9 年前 0 回復

侦探小子 侯爵
不会笑的少年与不会哭的少女是指是光和朝衣么?这个官配CP的feeling是肿么回事?可惜最后中间还是隔了个帆夏

9 年前 0 回復

曼珠——沙华 平民
虽然在开篇就已经预示结局了,但果然最后还是觉得有点遗憾啊.....

9 年前 0 回復

clampchi 騎士
意料外的好看
雖然結局一開始就點明了
詩織和千星的類似的無望戀情寫得很美
雖然遺憾但又有部分的甜

9 年前 0 回復

mki999 伯爵
感觉这是一卷完的的节奏,但野村大妈很少写一卷完就是了。

9 年前 0 回復

wangzhenkai 騎士
仲夏夜之夢」則是使用在《文學少女》的未收錄短篇中。这个是指的哪一篇。

9 年前 0 回復

炎の蛇 公爵
竟然有新作了,野村大妈的作品都要看一看

9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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