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井光]神的记事本9[台/繁]系列完結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9-5 21:52 编辑


神的記事本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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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井光
插畫:岸田メル
翻譯:吳松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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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假期間,與愛麗絲簡直是一個模子的姊姊──紫苑寺茉梨出現在我面前。
  「我想保護有子,和她一起生活。」
  據說是由於紫苑寺家當家的性命垂危,將愛麗絲也捲入這場遺產繼承風暴,想及早帶她遠離是非。
  然而當我陪愛麗絲來到醫院後,那裡竟發生命案。愛麗絲成為嫌疑犯,且遭到監禁。我為了救出她而竭力調査,也因此接觸愛麗絲的祕密過去,窺見到紫苑寺家深藏的黑暗。最後在命運的安排下,與偵探訣別──尼特族青春故事的最終章登場!

  作者:杉井光
  1978年生於東京都。在撰寫完結篇時,我不禁想回憶寫第一集時的情境。結果同時寫的作品太多又常搬家,導致事情多到我想不太起來。好像是半夜在摩斯漢堡裡寫的……
  插畫:岸田メル
  1983年生,插畫家。主要工作是輕小說的插畫、電玩和動畫的角色設計等。興趣是網路購物!每天關在家裡!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9-5 22:03 编辑


  「我想,我已死而無憾。」
  「我完成畢生的工作了。」

  「我也是。」
  「不過,這代表我們該開始過自己的生活了吧?」

  《死者代言人》歐森‧史考特‧卡德/塚本淳二譯




  1

  母親去世的那天,我仍記憶鮮明。
  無論是姊姊電話中的一字一句、父親半張著垂下口水的嘴、醫院潔白牆上的導覽圖,我都能回想得鉅細靡遺。由於那實在太過清晰,曾使我不禁懷疑,自己是否將某些電影情節當成了回憶。然而溯時而上,最後總會歸抵到母親出門前,在玄關留下的最後一面。無疑地,那確實是我自己的記憶。
  我常想,為何這麼久了,它們都沒褪色?
  那大概是我不曾親眼見過遺體的緣故。我的大腦為了填補那極不現實的感覺,發揮了不必要的功能,囫圇吸取那天得到的一切資訊,無論有無用處。至於沒見過遺體是因為,我當時還是小學生,而母親被大卡車撞上大樓牆壁,據說被壓得不成人形,父親當然不讓我進停屍間。
  但他也沒好到哪裡去,最後整著人在通往醫院地下一樓的樓梯口僵住,動也不動,到頭來是姊姊去確認遺體。後來,與警察和醫師討論各種事宜,甚至是辦理後事,也都是由仍是高中生的姊姊一手包辦。
  父親崩潰的方式很特別,簡直就像骨頭斷了卻胡亂處置,任其歪著癒合似的。我對葬禮上的事雖然已印象模糊,但記得父親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或許從那時候起,他的精神就失常了吧。隔天他還對著姊姊叫母親的名字。
  那時的我還不懂那代表什麼。姊姊似乎心裡有數,但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誰教我太能幹了呢。」
  某天我和姊姊獨處時,她聳聳肩這麼說。
  「因為他是沒有媽媽就活不下去的人嘛。大概是腦袋裡時光倒流,當作媽媽還沒死吧。」
  不曉得姊姊怎麼能像個旁觀者一樣,這麼冷靜地分析。
  而且這推測還準得令人心裡發寒。我觀察父親崩潰的樣子一陣子後,不得不承認他的精神真的退回到與母親剛新婚不久的時期。所以將家裡唯一的女性──即自己的女兒錯認成妻子。還時常滿懷歉意地說些:「對不起,老是出差不在家。」「下次好像要調到關西去,又要辛苦妳了呢。」之類的話。我從沒見過這麼親切的爸爸,一時間難以相信是同一個人,老實說那令我感到噁心至極。
  而且他還完全不曉得我是誰了。因為他的時間退回到還沒有小孩的新婚時期,我對他而言是不該存在的人。這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他相處,所以當他離開這個家以後,我反而鬆了口氣。再說,那對我們的生活沒什麼不便。父親還是照常努力工作,照常寄錢回家。雖然與學校之間出了點小亂子(我的老師打電話來慰問,父親卻說他沒有兒子),但也被姊姊順利擺平了。既然父親自己和我們都不覺得是種困擾,無論他再失常,我們也沒什麼好管。
  好幾年以後,我曾問姊姊:
  「老姊妳……都不難過啊?」
  「……難過什麼?」
  「那個,我是說……媽媽死掉那時候……」
  姊姊嗤鼻一笑。足見時光飛逝,她都已經釋懷到這種程度。
  「怎麼可能不難過呢?可是你和爸爸都太沒用了,我當然要做好我能做的事啊,否則還能怎麼樣?」
  是不能怎麼樣。
  等同於父親只能崩潰,我只能徬徨無助那樣,姊姊只能選擇面對現實,盡可能地維持我們的生活。
  「真的很傻耶。」姊姊嘆息道:「人死又不能復生,大哭一場趕快忘記就好了嘛。」
  在我聽來,那彷彿是對我說的。因為我心底深處的某個角落也像父親一樣,以為只要不承認母親已經過世,一切就從沒發生過。或許姊姊早就看透我沒有崩潰的勇氣,以前才絕口不提。
  人死不能復生。
  我就這麼屏住呼吸,度過被如此單純又冷酷的現實掩埋的青少年時期。
  高一時,父親在東京買了房子,轉任到東京總公司的總務部,從過去不時調轉的業務工作中解脫了。
  我也因此來到這個城鎮,接觸許多人的生死,有時揭揭瘡疤、傷傷人、淌淌渾水,自己也弄得灰頭土臉,並寫下這一切,迎接第二年春天。以文字記錄下各式各樣的事件後,我學到無論是怎樣的寫手,終究只能寫自己的故事。儘管實際流血的不是我,只要收取那些事實的是我的耳目,將它們寫成文字的是我的手,那就是我的故事。反過來說,我只能敘述我這個觀景窗所捕捉到的事物,描寫與我抱有相同痛苦、心結、悲哀的人而已。
  我想,我終於能開始了。
  開始描寫某個繭居在冰冷房間中的偵探的最後一案。
  某個和我一樣的少女,希望母親復生卻徒勞無功的戰鬥過程。
  她為何不得不選擇那唯一值得一試的方法?有誰因此歡笑,因此落淚?有什麼一去不返或遭到遺忘?吸了血的大地會長出怎樣的芽,開出怎樣的花──
  現在的我,應該有資格說這個故事。
  因為,我又一次失去了愛麗絲。

  *

  春假第一天,我們在「花丸拉麵店」後門開了場重要的會。
  這場會是阿哲學長召開的。他身穿平時那種短袖T恤,交抱的雙手使經過長期鍛鍊的手臂肌肉看起來更加威猛。應約而來的有少校,一樣在他彷若小學生的短小身軀上套上迷彩頭盔和夾克。然後是宏哥,頗有明星架勢地換上代表櫻花季將至的素雅粉紅色外套,看來是個玉樹臨風的翩翩青年,實際上卻是以哄騙女人維生的小白臉。最後一個是我。
  「……這次檢討會的議題是──」
  阿哲學長眉心緊蹙,面色凝重地說:
  「為什麼鳴海能躲過留級的命運。」
  「老實幫我慶祝會怎樣啊!」
  我拍響當作會議桌的木台說。
  「你在說什麼啊,藤島中將?」少校頗刻意地嘆著氣搖頭說:「你好像一點危機意識也沒有耶。這樣一來,留級的機會只剩下一次嘍。」
  「那算什麼機會啊!」
  我驚險萬分地低空飛過三月初的二年級期末測驗,以補考和補課挽救大量不及格學科後,總算能無後顧之憂地放春假,於是來到「花丸拉麵店」報喜,結果卻變成這個樣子。少校氣得兩肩高聳,拍腿罵道:
  「高中沒留過級,算什麼尼特族啊!」
  「少校你不也是高中應屆畢業嗎?而且那還是超難念的升學高中耶!」
  「可是我上大學之前,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麼美妙啊……」
  少校遙望著遠方說。對了,我忽然想到,這個人是出了什麼事才跌出菁英人士之道的啊?
  「你想知道嗎?」少校抖著眉毛問。只有想說得不得了的人才會問這句話,無一例外。不等我回答,他就自個兒說了。
  「讓我踏入尼特道的契機,是一本書。它影響了許多思想家和文豪的人生觀,是男人都該去讀一讀那本書。」
  「是喔,那是什麼書啊?不要賣關子,快點說嘛。」
  「那便是知死之道──」少校的護目鏡放出閃光說:「《武士道》是也。」
  「你該不會要說,因為作者是新渡戶稻造吧(註:日文「新渡」的音接近「尼特」)?」
  「不要破梗好不好!」
  不要以為那種爛梗好笑好不好!
  「武士和尼特族又沒有關係,當然一聽就知道梗在那裡啦。」
  「哦?藤島中將,你會說這種話,想必是看過了《武士道》吧?」
  少校瞪來的銳利視線使我難以回答。
  「呃……我是沒看過啦……」
  「我嘛,當然也沒看過。」「原來你自己都沒看過喔!」只有看過的人才能問那種問題吧!
  在一旁聽我們拌嘴的宏哥,替少校回答了我:
  「愛麗絲以前拜託我和阿哲辦一個跟蹤狂的案子。那時候搜到的竊聽器跟針孔攝影機,性能比市面上的高出好幾倍。結果循線一查下去,發現那是某個大學生的傑作。」
  「藤島中將,你那是什麼眼神!該不會以為我向井均少校是那個跟蹤狂吧?」
  「呃……啊,這個……不是嗎?聽起來就是這樣啊。」
  「我也是被害者啊!」少校憤慨地抗辯:「犯人是我那個研究室的學生,是他隨便把我的實驗品拿出去用才會變這樣!」
  此後少校再也無法信任大學環境,同時技術受到愛麗絲等人的賞識,幾次對話之後喜歡上了這間拉麵店後巷的氣氛,便加入偵探團了。
  「高中畢業就是尼特族之恥了,我還進了國立大學啊。要追上哲哥和宏哥,我大學一定要留級到底才行!」
  少校緊握雙拳堅決地說。「尼特族之恥」這個詞還真令人肅然起敬。
  「我們都是高中沒念完嘛。我算是尼特族中的黑帶吧。」
  「高中我只上過幾天,阿哲還因為老師很正點而跑去補課,所以我的尼特族等級比較高。」
  「不對吧,宏仔有小客車駕照跟很多方便找工作的執照,所以我才比較尼特吧。」
  「我自己從沒賺過一毛錢,全都是跟女人拿,所以我才尼特族er吧。」
  「我除了靠打人跟上賭桌沒賺過其他錢,所以我才是尼特族est吧!」
  你們在比什麼東西啊?
  「要比的話,愛麗絲根本沒上過高中喔。在她面前,我們都是半斤八兩啦。」
  少校的話使兩人都不吭聲了。
  我對這點也很好奇,只是一直沒機會說出口。既然這次開會只是閒聊,問問也無妨吧。這麼想的我看了看他們三人的臉色後,開口問:
  「愛麗絲她……是怎麼開始當尼特族偵探的啊?」
  阿哲學長和少校的視線在空中尷尬地飄了一會兒,最後落在宏哥身上。
  「我完全不知道喔。」宏哥苦笑回答:「只能說,愛麗絲是吾郎大師交給我照顧的。」
  紫苑寺吾郎大師──他是愛麗絲的叔公,也是傳授宏哥吃軟飯之道的師父──和我也有一小段緣分,不過他幾乎沒和我談過愛麗絲的事。我對愛麗絲的了解似乎和宏哥差不多,大概就是紫苑寺家是個豪門資產家,愛麗絲是因為家裡出了某種雞飛狗跳的事才逃出來──就這麼多。
  「以鳴海現在和她的交情,她可能會說出來喔。」
  宏哥笑得頗有弦外之音。
  「呃,大概吧……可是我只是純粹好奇,這麼隨便就問她這種事,有點……」
  「別傻了,你只要請她教你怎麼當一個高級尼特族,再順這個話題問出來就好啦。」
  阿哲學長硬是把話題拉了回來。
  「對啊,藤島中將,今年是你肄業最後的機會嘍!」
  「好,大家一起幫他想『最帥氣的退學申請書交法』吧。」宏哥目光閃耀地說。
  「幸虧我防範未然,早就開發出退學申請書全自動高速發射器了,一秒可以射六十張喔!」少校跟著從背包裡拿出類似小型印表機的機器。完全搞不懂他怎麼會開發這種東西。
  「靠機器就遜掉了啦,我來告訴你一流的退學申請書交法。」
  阿哲學長壓低聲音,眼神認真地說:
  「把申請書往老師臉上蓋下去再加一拳。不知為什麼,這樣傷害特別大。」
  「就是因為那一拳吧!」還說什麼不知道為什麼,而且這不需要申請書吧!
  「把退學申請書跟結婚申請書一起交出去吧。」
  宏哥也提了一個不知所謂的建議。結婚申請書?
  「不過這招只能對未婚的女老師用啦。告訴她『師生關係會阻礙妳接受我的愛,所以我要退學!』她一定會感動得痛哭流涕,乖乖收下你的申請書。」
  「聽你在作夢!」不用做那種事,人家也會收啦。先說,我沒有要交那些申請書的打算喔。
  「慢著慢著,未婚也是尼特族的條件之一耶。退學去結婚根本是本末倒置吧?」
  阿哲學長雖然提出了確切的反駁,但這議論的出發點原本就是無聊透頂的小事,根本沒本末可言。接著,宏哥無奈地聳聳肩說:
  「那有什麼問題,不要交給公所登記就好啦。」
  「不愧是宏哥!聽說你收藏了上百張女方已經簽章的結婚申請書,果然是真的嗎?」
  「哪天被當成證據就糟了吧,為什麼不處理掉?」阿哲學長問。
  「喂喂喂,丟掉就太過分了吧,會辜負她們的心意耶。」
  「你早就辜負了啦!根本就是騙婚嘛!」
  「我沒有騙婚,只是賣她們一個美夢罷了。這不是鳴海你教我的嗎?」
  「不要亂造謠啦!」
  「幸虧我防範未然,早就開發出結婚申請書全自動高速發射器了!」所以你弄這些到底要幹嘛啦?
  宏哥跟著一時興起啟動機器,只見機器喀喀喀地震動起來,飛快吐紙。一張張結婚申請書啪啪啪地打在後門上並緩緩飄下。
  這時,門忽然開了。
  「鳴海,給愛麗絲送外──」
  宏哥急忙想關機,但為時已晚,結婚申請書直接射在端著碗公的明老闆臉上。明老闆抓下申請書看了看,臉越變越紅。
  「要求婚就給我正經一點!」
  明老闆毆倒宏哥後就回到廚房去了。只留下不加麵、叉燒和玉米的味噌拉麵(根本就是味噌湯)。

  「嗯?你這麼想知道我的過去呀?」
  愛麗絲大口嚼過豆芽菜和青蔥再配Dr. Pepper吞下去後這麼問我。我們家偵探這天也是窩在偵探事務所床上,吹著冷得會頭痛的冷氣,照著許多螢幕的病態光線,維持她的不健康路線。
  「這個嘛,說沒興趣是騙人的啦……」
  她名叫紫苑寺有子,通稱愛麗絲,是雇用我的繭居族偵探。皮膚蒼白,彷彿感覺不到寒冷似的只穿著一件薄睡衣,裙襬底下露出兩條細細的腿。她究竟是怎麼能夠靠這種生活維生,又怎麼長成這種神奇體質的呢?
  「為什麼現在才想問我這種事?你當我的助手已經一年半了耶。」愛麗絲稍側著頭問。
  已經一年半了啊。
  「原來那麼久了」的感慨,以及「才這麼點時間啊」的訝異,在我心中各占一半。愛麗絲也過了和我一樣久的時間吧,身體卻看起來一點成長也沒有。
  「我原本就很好奇啦,例如妳是什麼時候開始當偵探、實際年齡幾歲之類……不過我看妳好像有很多苦衷,那也不是什麼非知道不可的問題,就沒問了。」
  「我自己也不確定我幾歲。」
  「……咦?」
  「不管我腦袋再怎麼英明睿智,也當然有過心智尚未發育的時期。既然沒有自己誕生時的記憶,自然不會曉得自己的生日和年齡。」
  我有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不……不是吧。那個,就是,妳可以問妳父母之類的啊?」
  「拜託,我又不是生在那樣的環境。」
  愛麗絲稍帶自嘲地說:
  「我啊,在紫苑寺家是『不該出生的小孩』耶。我天天被他們關在房間裡,生活起居都是傭人在處理,連父母的面都沒見過幾次。」
  我聽得啞口無言。愛麗絲不以為意的口吻,比這房間更讓我微微地心寒。
  「紫苑寺家跟我接觸過的人,除了偶爾回來看看的吾郎叔公以外,就只有姊姊和堂哥那些小孩了。不過頂多也只是每週一次,醫生倒是天天都來就是了。當然我也沒有過生日的經驗,也沒有進過保育院、幼稚園或學校之類的教育機關。你想想,這樣我要怎麼知道自己幾歲?」
  不該出生的小孩──這句話在腦海中不斷打轉。我不禁咒罵自己的愚蠢,竟然如此輕佻地想窺視這少女心中的深淵。
  「如果這樣還沒滿足你的好奇心,我是可以再多說一點喔。」
  愛麗絲揶揄地說。我板起臉搖頭說:
  「不用了,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對不起什麼?我又不介意這種事。到現在都沒告訴你,只是因為你沒問過而已。」愛麗絲聳聳肩說:「這種事沒什麼好隱瞞,我也不覺得自己的身世很不幸呀,反而很感謝上天讓我這麼幸運呢。這樣我就能過著盡情吸收知識的生活,不用煩惱社會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聽她這麼說,我更是無言以對。
  的確,她在衣食住上不愁匱乏,也沒有遭到虐待。雖多半沒有外出自由,但愛麗絲能藉網路接觸外界,應該也不怎麼在意。親情和家庭溫暖之類空泛的東西,我想她大概只會一笑置之。
  「而且,雖然我把不知道自己的年齡說得很像是家庭因素,不過只要我有意,兩三下就查得出來。所以說穿了,我只是對自己的年齡不感興趣。即使紫苑寺有子這個人是很值得我研究的對象,但什麼時候出生活了多久,都是些沒什麼用的資訊吧?」
  「我──不知道耶……」
  聽她說得這麼肯定,我也開始覺得年齡這種事真的不怎麼重要。
  「可是,不知道年齡或出生年月日會不方便的事,還滿多的吧?」
  「我有什麼不方便?」愛麗絲將筷尖在空中一劃說:「還在紫苑寺家的時候,他們就幫我辦好網購用的銀行帳戶和信用卡了。其他需要詳細個人資料的事,我也不會遇到啊。我又不需要執照或上學什麼的。」
  似乎真是這麼回事。
  「我想想喔,如果妳要去公所辦事怎麼辦?」
  「公所?我要去公所辦什──」
  愛麗絲在托盤放下筷子時,發現某樣東西。
  碗公下壓了一張紙。那是宏哥之前灑出去的結婚申請書,看來是我完全沒發現它的存在,連麵一起送過來了。愛麗絲將它抽出來一看,一下子連耳朵都紅了。
  「這……這……這是什麼東西啊!」
  「喔,那是剛才──」
  「你突然這麼想知道我的年齡,原……原……原來是為了這個啊?」
  「咦?不……不是啦,妳誤會了。那是少校他──」
  「問……問我家裡的事,該……該不會也是因為想跟我的父母請安之類的蠢念頭吧?再說,這種事不是有些階段或順序嗎?竟然夾在拉麵底下送給我,感覺一點誠意也沒有!」
  「拜託妳先冷靜一下啦,為什麼會想到那邊去啊?」
  急著安撫愛麗絲到一半,某個意外的訪客開門進了偵探事務所,把狀況弄得更加混亂。
  「午安~愛麗絲,我今天開始放春假,可以好好照顧──」
  那是身著便服的彩夏。她剛進門就探頭看看我背後,眼晴在發現愛麗絲手上抓著結婚申請書時睜得又圓又大,還推開我跳上床。
  「愛麗絲,妳拿那個要做什麼?為什麼要用裝味噌湯的碗求婚?叫藤島每天都煮味噌湯給妳喝的意思嗎?不行啦,他又不太會做菜,怎麼可以用這一招呢?」
  「啊?妳……妳在說什麼鬼話,憑什麼我要跟他求婚啊!」
  愛麗絲氣得頭頂噴煙。
  「咦?所以是藤島求婚的?」怎麼會變成這樣?「不行啦,藤島!如果要愛麗絲煮味噌湯,她一定會把味噌丟進Dr. Pepper裡煮喔!」
  光是想像就快吐了。
  「不是啦,拜託妳放過味噌湯好不好!」
  彩夏跟著從擺放味噌湯的邊桌退開一步。
  「不是那個意思啦!」
  「愛麗絲,妳看到了嗎?如果這點程度的笨都沒辦法說耍就耍,可是沒辦法和藤島玩夫婦相聲的喔!」
  「妳怎麼一進門就滿嘴胡說八道啊!」
  愛麗絲氣得在床上左搖又晃,把堆積如山的空罐給震垮了。

  *

  沒想到,最接近正確答案的居然是第四代。隔天,我到平坂幫事務所打聲招呼,並在倉庫兼休息室兼電腦室討論結算事宜時,不經意聊起這件事。
  「大概是十四五歲吧。」
  第四代想都沒想就立刻回答。
  「……是喔,你怎麼知道?」
  「之前愛麗絲生了點小病,我帶她去看醫生。那是間大得亂七八糟的綜合醫院,聽說她還在老家的時候都是去那裡看診。她沒健保,可是對方一看到她就幫我們安排好了,所以我想紫苑寺家大概是那邊的股東。愛麗絲也說過,她是在那裡出生。」
  原來愛麗絲也看過醫生啊。我有點驚訝。
  「後來我聽醫生說,那裡原本是很普通的地方醫院。不過在愛麗絲出生前沒多久,突然有人投資買設備,就這樣變成了最尖端的醫療中心。看來她母親的生產狀況是真的很糟,為了母女平安,紫苑寺家才會下那種功夫吧。我有點興趣就再查了一下,發現那是十五年前的事。」
  這番話讓我相當感慨。說實在的,這個人比我更適合偵探業。
  「……可是,為什麼生個孩子需要特地挑一間小醫院來升級啊,太費力了吧?大富翁不是名下都有一兩間尖端醫院嗎?」
  第四代瞇起眼,冷冷地說:
  「那就是有不能用的苦衷啊。」
  我跟著想起愛麗絲說她是「不該出生的小孩」。
  到現在,我才為當時無法斷然否定愛麗絲的自嘲而懊悔。
  「喂,我先提醒你,這都是我猜的。」
  第四代像是看出我的表情為何所苦,如此補充。
  「醫生說的也只是傳聞而已,說不定那筆設備投資跟愛麗絲根本沒關係。再說,她幾歲很重要嗎?」
  「是……是啊,我想,是這樣沒錯……」
  不過,十四五歲啊。實際年齡和外表年齡相差那麼多,不要緊嗎?怎麼看都是小學生耶,就算多灌點水,了不起只有十一二歲。從她的飲食來看,也難怪發育會這麼遲緩。
  「她那樣大概是天生就哪裡不一樣吧。」第四代沉著臉說:「光喝汽水就能過活、一天只睡一個小時,怎麼想都不是正常人。醫生也說過,那可能是遺傳的問題。」
  「這……這樣啊。我想也是……」
  由於愛麗絲是個從裡到外都很特別的女生,若說她的身體真的是「那麼回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那種生活真的很不健康。
  話雖如此,如果現在就衝進事務所關掉冷氣,讓她換上正常衣物,餵她吃正常飲食,帶她到戶外運動,她一定會病倒。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啊,對了。為了以防萬一,我先把醫院的聯絡方式告訴你。」
  第四代將寫了醫院地址和電話的便條紙扔了過來。
  「帶她去醫院這種鳥事,我已經受夠了。」
  「咦?那……那是以後換我負責的意思?」
  「你助手當假的啊?」
  「可是我又沒有車……」
  「不會找宏仔載或叫計程車喔?」
  我嘆了口氣。只好祈禱不會有什麼萬一了。
  「話說,你以後是要繼續當愛麗絲的保母嗎?」
  談完結算後,第四代問道。
  「……咦?……喔,這個,不知道耶。」
  我只能如此含糊地回答。
  「你再一年就要畢業了吧。我們幫上還有總務跟會計的缺,你畢業後就直接進來,這樣子最省事。」
  我眨眨眼,盯著第四代的臉說:
  「……那個,你不是不讓我入幫嗎?」
  「因為你還是學生,畢業或退學以後就行了。」
  第四代坐到小憩用的床上,交互看著我和電腦說:
  「就算你要繼續當愛麗絲的助手,也不會一天到晚都有案子可以忙。我這裡的工作不多,要兼顧應該不難。你說呢?」
  第四代還一併附上具體薪資,且相當優渥。
  但真正意外的是,我答得幾乎不假思索。
  「我真的很感謝你的好意,不過我還是覺得,我不能讓平坂幫一直照顧下去。」
  話說出口,我才發現口氣好像有點自負,趕緊解釋說:
  「那個,我知道我過去每一次都受到平坂幫很多照顧,沒有立場說這種話。不過我還是希望能盡量幫你們的忙,來報答這些恩情。如果連工作都幫我安排,真的……」
  「我想也是。」
  第四代答得很無所謂。
  「你知道我們幫上很多事,還包含一些黑喑的過去,所以吸收你進來對我們自己也好。只不過──」
  他視線定在凝結於房間角落的陰影不動:
  「我想你多半會拒絕。」
  為什麼呢?我不解地注視第四代的側臉。
  「你不是我們這個小幫留得住的人。雖然我想你以後也不會做多正當的工作,不過就算混黑道,你也會走自己的路吧。」
  「這……這樣子喔?」一個不小心,語氣有點奇怪。「我不打算加入平坂幫,不是因為我已經決定好以後要做什麼了。我連高中能不能畢業都不曉得。」
  「不用你說,我看就知道了。」
  就是說啊。
  「不過,這點小事難不倒你。你是一個會在最後關頭狗急跳牆不擇手段,還能跳出個好結果的人,而且是天才級。」
  ……聽起來完全不像是讚美耶。
  「如果臉皮能再厚一點,應該能成為這一行的佼佼者。」
  「臉皮再厚?呃,可以舉個例子嗎……」
  我刻意不問他「這一行」是哪一行。一來我心裡有數,二來說清楚了,我心裡也大概不好受。最重要的是,我想趁這個機會多聽點對我未來可能很有幫助的話。
  「例如,既然你拒絕加入平坂幫,又還沒決定以後該怎麼辦,那你為什麼不請我幫你介紹其他工作?」
  這讓我一時啞口無言。
  「……不……不好吧,這樣未免太厚臉皮了。難道我這樣說,你不會生氣?」
  「會,還會把你揍到不能說話。」
  會生氣啊!
  「可是,如果你真的問了,也只是那樣而已。」
  「被揍到不能說話,算哪門子的『那樣而已』啊!」
  「我又不會打死你,也不會跟你斷絕關係。再說,要是你臉皮真的那麼厚,我可能會揍個幾拳以後拿你沒辦法,考慮介紹幾個工作給你也不一定。」
  我搔搔頭嘆了口氣:
  「也就是風險不大的時候,臉皮可以盡量厚一點的意思嗎?」
  「就是那樣。」
  「我會記住的。」
  「再說一次,我真的會揍你。」
  「我會牢牢記住……」
  當我事情忙完,話也說完準備起身時,背後的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喂,不要擠啦!」「現在是怎樣?」「聽不太清楚!」
  第四代眉頭一皺,離開床走到門邊扭開門把,門就跟著猛然掀開,一群身穿黑色T恤的彪形大漢一個疊一個地摔進倉庫裡。
  「……你們幾個笨蛋在搞什麼?」
  第四代低頭瞪視一整坨幫眾,額上青筋暴跳。
  「對……對不起!」埋在底下的電線桿抬頭陪笑。
  「聽說壯老大要拉鳴海大哥入幫,我們就忍不住偷聽了嘛!」疊在電線桿上的石頭男邊瞄著我邊這麼說。
  「我們已經談完了。滾開,這樣我怎麼出去?」
  第四代用指尖戳了戳電線桿的頭,電線桿跟著滿面喜色地站了起來。
  「所以大哥也要別上我們的幫徽了嗎!」
  疊在電線桿上的巨漢因此往事務所會客室,骨碌碌地滾去。
  「咦?……喔,不是啦,那個……不好意思。大家的好意,我心領了。」
  我幾乎是躲在第四代背後這麼說。電線桿和石頭男聽了,臉色越來越乾癟。
  「為……為什麼不要!平坂幫有哪裡不好嗎?」
  「因為很窄嗎!很髒嗎!很吵嗎!」
  大概……全部吧?
  「那個,我很感激平坂幫平時這麼照顧我,可是我覺得,沒必要連工作都請你們幫我找,所以才──」
  「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改啦!」「我們會變得更可愛啦!」
  粗勇的幫眾們紛紛你推我擠地跪在我面前,第四代還用「你趕快自己處理掉」的眼神瞪著我。好想跳窗逃走……
  「我們要怎樣才能變可愛啊?」「我們都是猩猩耶!」
  「穿得像受歡迎的動物就好了吧?」「受歡迎的動物不都是小小的嗎?」「我們也不能換掉現在的黑色制服啊,沒錢了。」「有什麼受歡迎的動物是又大又黒的嗎?」
  「貓熊!」「就是牠!」「你好聰明喔!」到底是怎樣會扯到貓熊啊?
  「好,拿白色油漆過來!」
  「壯老大,貓熊眼睛旁邊是黑的還是白的啊?」
  第四代立刻往問這種笨問題的石頭男臉上揍一拳。
  「紫色的!」「好厲害,不愧是壯老大!」
  其他幫眾見到被揍倒的石頭男眼上多了一整圈瘀青,興奮得大呼小叫,畫面蠢到連第四代都看歪了半張的嘴,無言以對,片刻才轉頭對我說:
  「喂,快讓這些笨蛋閉嘴。這是你的專長吧。」才不是啦!
  不過,如果讓這個笨蛋大劇團擋著門口開演,我也回不去,只好靠到門邊,對討論貓熊前腳顔色的電線桿他們說:
  「那個,貓熊應該不太好吧?」
  「為什麼!」「大家不是都很愛嗎!」
  「我把整攤的竹葉麻糬都包回來了!」「麻糬大哥盡量吃,我們吃竹葉就好!」
  我不要,吃那麼多會脹氣。不對不對。
  「你們想想,貓熊不是黑白的嗎?」
  「對!」「所以我們等一下要用白色油漆──」
  「警車不也是黑白的嗎?那是警察的顔色喔。黑道穿那樣不太好吧?」
  黑T恤群們的臉全都綠了。
  「對……對喔……」
  「完全沒發現……」
  「不愧是大哥,觀點就是不一樣!」
  「我們太白痴啦丨」
  「差點就變成條子的手下啦!」
  竟然接受了。我還覺得那種理由有點牽強呢。
  「喂,這下事情不好了。」電線桿轉向其他幫眾說:「我們馬上殺進上野動物園,把那些死貓熊狠狠揍一頓!」
  「喔喔!」「不能讓條子瞧扁啦!」
  幫眾立刻一個接一個地奔出事務所大門。我是很希望他們能把自己關進上野動物園的猩猩區,再也別回來了,可是第四代卻對我說:
  「你不一起去啊?去當導護老師。」
  「不要講導護老師好不好!」我才不要帶這種幼稚園寶寶!

  *

  事情發生在櫻苞待放的三月底某個下午。我受愛麗絲之託到銀行辦理幾個手續後要回拉麵店,在明治路右轉進小巷時,聽見背後傳來響亮的喇叭聲。停下來回頭一看,有輛阿斯頓‧馬丁的寶藍色敞篷車停靠到我身旁。駕駛座上的,是個戴著墨鏡的年輕長髮女性,約二十來歲吧。雖然春天才剛到,她卻穿著胸肩袒露一大片的連身洋裝,只在肩上裹著半透明材質的披肩,渾身散發清涼的氣息。頸邊的短項鍊上,吊著一個小小的十字架。
  她轉向我的那一刻,使我為之屏息。
  「你是藤島鳴海?」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發覺那是在叫我的名字。
  「……呃,對,我是。」
  「上車。」
  「咦?」
  「快上車。」
  我才愣愣地眨了幾次眼,她就探過身來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拖進副駕駛座。
  「哇……哇!」
  由於車門沒開,我整個人從頭栽到座位上。
  掙扎著改變姿勢好一會兒才坐正的瞬間,她將手煞車一拉,踩了油門就走。
  「喂,等……等一下啦!」
  「安全帶繫好。你不想被甩出去吧?」
  我手忙腳亂地把屁股在座位上安好,並在幾乎壓扁身體的加速度中狼狽地摸索安全帶頭,拉下來扣上。
  終於能鬆口氣時,車子已經在明治神宮前的路口右轉,往青山方向疾駛而去。
  「那……那個……」
  說到這邊的我一瞧見她的側臉,就感到剩下的話全被迎面吹來的風吹得七零八落。
  她也隔著墨鏡對我投來若有所指的眼神,彷彿是告訴我,根本沒什麼好問。的確如此,她那張臉就是最有力的答案,從我唇邊抹去所有疑問。
  一股寂寥頂上了我的胸口。當時雖不知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是不是我想的那個人,但直覺告訴我,某個影響重大的事件,正朝向終點開始滾動。

  車子最後駛進了青山某高層公寓的地下停車場。
  「下來。可以幫我搬東西嗎?我一個人拿不動。」
  我乖乖繞到後車廂搬出大量紙袋紙箱,每個都有名牌服飾的商標,看來全是衣服和鞋子。她雖說一個人拿不動,卻將它們全都堆到我身上。不過她舉手投足都揮灑著十足的公主風姿,讓我連火都冒不起來。等電梯時,她還丟了一堆問題砸向我。
  「你衣服都是去哪裡買的?」
  「平常有做什麼運動嗎?」
  「你知道自己駝背挺嚴重的嗎?」
  「你沒訂做過鞋子嗎?」
  看來我的儀容讓她很介意──應該說覺得很礙眼。
  踏進有半個教室大,貼上大片鏡面的電梯後,她在這個四下無人的空間毫不客氣地繞著我打轉,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我被她盯得很不自在,幾乎要將捧到容積上限的紙盒摔掉。
  「可惜沒連你的衣服一起買,下次跟我去逛逛如何?」
  不知道她為何會突然提這種約,大概是身邊有人穿著品味不夠水準,她就會渾身不舒服吧。
  電梯的樓層顯示在最頂層停下。
  需要在玄關脫鞋,表示這裡多半是私人住宅。但她接著帶我來到的房間卻超乎想像,令人歎為觀止。從鋪了地毯,還有長桌跟沙發來看,這裡應該是客廳。地板中間有幾層平緩階梯,遠處那一半整片向下凹了一段,還擺著一組沐浴在陽光下的躺椅和咖啡桌。有兩面牆壁全都是由玻璃舖成,外頭除了藍天什麼也沒有。這整層樓,八成都是她的住處。寬得這麼誇張,讓人完全無從推測坪數。間接照明、布線和觀葉植物的盆具,用的都是充滿現代美術感的多曲線設計。樓中樓的階梯面全是玻璃板,天花板吊著幾顆金屬球擺設。不僅脫俗得不像居家環境,還很不現實。
  「東西放那邊就好,先坐下吧。要喝點什麼?」
  「啊。那個,不用麻煩了。」
  我將紙袋紙箱堆到鋪木地板上,誠惶誠恐地挑了沙發角落坐下。她從遠處左側的吧台後端著托盤過來,將一瓶伏特加、兩個玻璃杯和冰桶擺在我面前的桌上。我還沒成年耶,而且大白天就喝伏特加?
  在我對面的沙發坐下後,她總算摘下了墨鏡。
  在她帶點藍色的眼睛注視下,我感到一股奇妙的虛脫和恍惚,彷彿體內空氣被快速抽去。
  果然沒錯。我現在十分堅信,她們真的很像。
  「我可以叫你鳴海嗎?」她一面朝兩個杯子斟酒一面問。
  「可……可以。」
  「我想,我不用自我介紹了吧?」
  她舉起杯就一飲而盡,且臉不紅氣不喘。
  「……應該吧。」我點點頭。「不過,請至少告訴我妳的名字。」
  她的眼角跟著浮現出朦朧淺薄的眼熟笑意。
  手指之處,有幾本雜誌任意堆疊在地毯上。每本都像是時尚界的專業雜誌,幾乎都不認識。只知道最上面那本封面的模特兒就是她,而旁邊的文宣是這麼寫的──
  ──走在藝術風最尖端的天后設計師兼名模 紫苑寺茉梨 對您闡述美的全意
  我視線回到她臉上,那笑容找回了幾許現實的氣息。
  「你平常很照顧我妹妹吧?」茉梨小姐笑道。


  *

  隔天,我趁愛麗絲吃飯整理偵探事務所時,視線忍不住瞄去觀察她的臉蛋,並在腦袋裡將她和茉梨小姐擺在一塊兒。她們真的很像,愛麗絲若能健康地長大成人,也會變成茉梨小姐那樣吧。雖然我滿懷疑她有沒有這種生理機能。
  「是怎樣,幹嘛一直看我?」
  愛麗絲氣得將筷子拍在桌上。
  「你這個壞習慣真的不管說幾次都不會改耶!」
  「啊,對……對不起。」
  糟糕,一不小心就停下動作直盯著她看了。
  「受不了,昨天事情辦完就直接跑回去……今天又不知道怎麼搞的,一來就發呆……」
  愛麗絲唸唸有詞地往嘴送麵。最近她開始會攝取一些碳水化合物和蛋白質。要平安長大,變成茉梨小姐那樣喔──我暗自祈禱。
  話說回來,遇見茉梨小姐的事,我還不曉得怎麼對愛麗絲開口。昨天離開她住處後,我想整理一下思緒,就傳簡訊告訴愛麗絲不回偵探事務所,直接回家了。「我見到妳姊姊,還聊了很多」之類的話,老實說,很難以啟齒。
  「對……對了,我說愛麗絲啊……」
  我的聲音突然明朗得很做作:
  「妳打算一直待在這間事務所嗎?」
  愛麗絲的視線從碗公抬起來。
  「你是什麼意思?」
  「沒有啦,就是,呃……」
  一時語塞的我掃視房間後說:
  「我看妳布偶再多下去,都快沒地方擺了,想問妳有沒有考慮過搬家的事。而且是……離開東京之類的。」
  這樣轉得實在是有點牽強。我偷偷反省。愛麗絲皺起眉說:
  「被塞滿整個房間的布偶擠到不能動,不是超幸福的嗎?」
  啊,對喔,說得也是。
  「再說,為什麼會扯到搬去都外啊?」
  我原本想問的是她有沒有出國的念頭,不過那樣問也難怪會想到都外。在這裡修正方向不太自然,只好順著回答問題。
  「沒什麼啦,就是……要大房間的話,東京比較貴吧。」
  「真想不到會輪到你來擔心我的荷包。我擁有的財力,可是足夠在都心買一棟附院子的獨棟住宅喔。」
  「啊啊,嗯,真對不起……」
  「而且大都市比較亂,三天兩頭就有案子,不是最適合偵探住的地方嗎?要我搬去都外,根本免談。」
  這倒是。過去接到的案件,幾乎都是只會在都心發生的事。
  「突然問這種問題是怎樣,難道你對我的事務所有哪裡不滿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啦……」
  話題走向完全偏了呢。懊惱之餘,我一點一滴地回想昨天茉梨小姐所說的話──

  「你也不必自我介紹。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事,我都查清楚了。」
  茉梨小姐輕搖杯中的冰塊,發出悅耳的響聲。她已經乾了三杯,但臉上沒有半點紅暈,話說得也很清晰。
  「有子那麼可愛,我當然需要調查一下她搭檔的來歷。如果是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我早就讓你們再也不敢接近她了。呵呵,不過那孩子真的很受朋友照顧呢,在她身邊的都是不可多得的好人。鳴海,你不覺得嗎?」
  「這個,嗯……是啊。」
  聽她說得連我也包含在內,讓我答得有點心虛。
  「所以我只是遠遠看著她,什麼也沒做。」
  「可是妳現在突然把我綁架過來了耶……」
  「啊哈哈!」茉梨小姐朝天花板大笑起來,與愛麗絲如出一轍的滑順黑髮在肩旁舞動。
  「因為我最近有件事非得和有子談談不可。我剛好到那附近買東西,打算順便去看看她,結果半路發現你,就忍不住拉過來了。」
  可以不要「忍不住」就把人拖上車嗎!
  「要談什麼啊,跟我有關係嗎?」
  「在那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茉梨小姐跟著離開沙發,繞過桌子到我身邊坐下。距離忽然拉得那麼近,讓我緊張得低下頭,再因為她用玻璃杯碰我脖子而冷得跳了起來。
  「妳……妳做什麼啊?」
  「我看你那麼緊張,忍不住想逗你嘛。」
  可以不要「忍不住」就隨便碰人嗎!
  「有子不會對你做這種事嗎?」
  「才不──」
  我臨時閉上打算否定的嘴。說到這個,她的確還滿常把Dr. Pepper的罐子或布偶什麼的砸到我臉上。
  原來,我會一眼就認為茉梨小姐是愛麗絲的姊姊,不只是因為長相神似,她們還有些相近的小動作。例如諷刺人的笑法和舞台劇演員般的舉止。
  「我想先問你的就是這個。」茉梨小姐說:「你和有子是什麼關係?我再怎麼會查,也查不到你的心思嘛。」
  「什麼關係是指……」
  我小心地挑選言詞,以免禍從口出。
  目前,我還看不出紫苑寺茉梨這號人物在打什麼主意。她把我帶回自己家(應該吧,大概)卻還沒表明用意,也不曉得她對我知道多少、有何想法。不過我最想知道的,是她和愛麗絲究竟是敵是友。
  我拚命在腦中翻找過去愛麗絲對我提過的,關於紫苑寺家的許多事。姓紫苑寺的人之中,能見的只有吾郎叔公一個──她以前好像這麼說過。換言之,包含這位姊姊茉梨小姐在內,其他人她都不想見。不過這陣子,她提過仍在紫苑寺家那幾年,和姊姊跟堂兄弟偶有接觸。或許她和茉梨小姐的距離並不遠,只是不比吾郎大師那麼近罷了。
  「你們是見不得人的關係嗎?」
  茉梨小姐妖豔地微笑著追問沉默的我。
  「不是的,那個──」
  我猶豫地再度開口。
  「可以先讓我問個問題嗎?」
  茉梨小姐臉上閃過一絲訝異。
  「你是要我先說找你做什麼嗎?嗯……怎麼辦呢……」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也想知道,茉梨小姐妳和愛麗絲──呃……和有子小姐是什麼關係呢?」
  這次,那訝異的表情在她臉上僵持了數秒。
  「……我們是……姊妹啊。」
  茉梨小姐眨著眼睛回答。我搖搖頭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問妳是怎麼看待妹妹的?講直接點,就是想知道妳是她的敵人,還是朋友?」
  我凝神觀察在茉梨小姐臉上擴散的濁影,繼續說:
  「我不知道愛麗絲有怎麼樣的過去,但好歹知道她是逃家出來。所以妳應該能了解,我為何對紫苑寺家的人戒心比較重吧?在我知道妳想對她做什麼之前,我也不能隨便鬆口。」
  經過一段漫長的沉默,茉梨小姐抖著肩,嗤嗤笑了出來。我不禁陶醉在這一幕之中。那是種經過千百萬視線雕琢而成的勾人笑法。肩膀稍稍擦過我一下,就讓我心頭一震,呼吸梗塞。
  「那個,妳可能會認為我只是一個說大話的小鬼……」
  覺得得儘快出點聲的我接著說:
  「但我是認真的。」
  「我知道,我覺得你很棒喔。」
  無論怎麼聽,我都覺得她是真的把我當小孩看。不過我真的還小就是了。
  「可是鳴海,你這樣問我,不管是真是假,我當然是回答『朋友』啊。所以這應該判斷不出什麼吧?」
  我有點嘔氣地回答:
  「怎麼會判斷不出什麼。雖然我不敢保證自己百分之百看得穿真假,但總比什麼也沒問好的多了。」
  「是這樣沒錯。」茉梨小姐柔柔一笑:「不過,你就當我沒問吧。」
  「……咦?」
  「因為我已經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
  我愣愣地眨眼,回視茉梨小姐。
  「我從你剛剛的語氣,就聽得出來你和有子是什麼關係了。你把那孩子看得很重要吧?」
  「呃……啊啊,我,這個……還好啦。」
  撲了個空的我急忙想回話,卻只能擠出含糊的答覆。
  「既然這樣,就算是我接下來要拜託你的事,你也能找出一條對有子最好的路吧。我可以放心告訴你了。」
  「妳要……拜託我什麼?」
  茉梨小姐放下酒杯、收起笑容,直視著我說:
  「我想請你替我問問,有子有沒有離開東京的意思。」
  我屏住呼吸,靜待她下一句話。
  「最好是,國外……之類的。」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茉梨小姐首次別開視線,嘴唇也緊抿著,思量該怎麼解釋。我目不轉睛地瞪視她的嘴邊,一想到她藏著牌談這種事的居心,我就有點不是滋味。
  「簡單來說──」
  茉梨小姐放棄掙扎似的嘆口氣:
  「我是認為時機差不多了,想請有子搬來和我一起住。我最近打算把工作據點移到巴黎,就趁機問一下。」
  她說到這裡停下來,側目看看我後,垂下肩膀說:
  「這麼簡單的解釋,你應該不會接受吧?」
  「那是當然。」
  會突然要求幾年沒見面的妹妹和她同居,原因不可能是「趁機問一下」那麼簡單。
  「但是我真的不能多透露什麼,畢竟你是個外人。」
  這讓我又火大了點:
  「既然妳不想說,麻煩別找我做這種事。」
  「為什麼?我只要絕口不提再讓你答應就好啦。」
  「咦?不……不對吧,妳怎麼認為我會答應那種要求?」
  「那我們就一起慢慢想,要怎麼讓鳴海小弟弟答應吧。」
  我絕望地仰望天花板,一張蠢臉在金屬球擺設上映得歪歪斜斜。
  我最怕的就是這種人。明明話說得通也懂道理,但就是故意橫著來。深知自己占盡主場優勢,就以笑容給人施壓。
  「妳到底為什麼覺得我會答應啊?難道我拍拍屁股走人,妳從明天起就要天天像之前那樣拖我上車載來這裡,直到我答應為止嗎?」
  「這樣也不錯。」茉梨小姐微笑著說:「不過我想要更單純一點。除非你答應,否則不放你回去。」
  她辦得到嗎?我好歹是個男人,力氣不會輸吧?難道她吹個口哨就會有幾個猛男保鏢衝進來?還是電梯有防盜機制,非住戶不能啟動?
  我開始覺得和她爭這個沒有意思,很快就投降了。
  「知道了啦。只要問問愛麗絲就好了吧?我問就是了。」
  當然,假如愛麗絲真的去了國外,我會很寂寞,不過怕麻煩又整天繭居的她不可能會答應那種要求。所以我想,若只是問問應該無所謂。接著,茉梨小姐探頭窺視我的臉問:
  「你不多抵抗一下啊?不好玩。」
  「妳以為我是來玩的啊!」
  她該不會只是臉色沒變,其實早就醉了吧?
  「總之謝謝你嘍,鳴海。」
  「不客氣嘍。」我賭氣地回答。
  「我知道是自己拜託你,還問你這種事很莫名其妙,不過……你為什麼會答應啊?」
  「我也覺得很莫名其妙啊!」我不禁扯開喉嚨抗議:「我也有一個自己說出來很莫名其妙的問題要問妳,妳沒想過我答應只是為了先離開這裡再說嗎?」
  「沒想過啊。」
  我整個人都沒勁兒了,降下音量問:
  「……為什麼?」
  「我當然也調查到,你是一個好幾次都靠你那三寸不爛之舌,絕處逢生的詐騙專家。可是我看得出來你沒騙我。」
  我「咕嚕」一聲地嚥唾。
  還以為她在調侃我,想不到我不知不覺已被逼進死路。
  「……那又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都是很重視有子的人呀。我看就知道了,你也是因為同樣理由才決定相信我,答應我的要求吧?」
  我再也說不出話,只能用視線作反應,因為全被她說中了。雖然不能完全說是相信她──不對,我只是不服輸才這樣想,她真的全說中了。我光是看到她是個這麼蠻不講理的女人,如此溺愛愛麗絲的姊姊,就不小心相信她了。
  這樣好嗎?我自問。
  愛一個人,不一定就等於會站在同一邊。明明真心愛著對方卻毀了人家的可悲人物,我至今已不曉得見過多少個。
  然而我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割捨她的請求。

  我想著茉梨小姐露出許多次的無奈視線,注視坐在偵探事務所床上的愛麗絲,為這對姊妹實在極為相似再次感慨。這或許也是我答應的原因之一吧,因為彷彿是愛麗絲在拜託我一樣。
  「如果想離開東京,你愛搬去哪裡就去哪裡。跑到神奈川那邊去的話,你就要每天乖乖搭一個半小時的車上班喔。」
  「呃,我自己搬走,一點意義也沒有吧。」
  「不然你想怎樣?從剛才就在繞遠路喑示──」
  這時愛麗絲似乎察覺了什麼閉上嘴,臉色漸漸發紅。
  「你……你該不會是在說同……同居的事吧!」
  「咦?妳怎麼知道?」
  「你腦袋裡到底都在裝什麼啦!」
  布偶山又例行公事似的被火大的愛麗絲震得崩塌一地。
  「跟你腦袋的短路比起來,冠狀動靜脈瘺還真是小病而已耶!」
  「冠狀動靜──呃,那是什麼?」
  「就是心臟的動脈和靜脈連在一起的病啦!這不重要!你……你要和我同居?該申請的都還沒申請(註:日本兒福法規定,與無血緣關係的未成年人同居,必須向相關監督單位提出申請),事情要照順序來吧!不……不對,這不表示我會去申請喔!」
  真不敢相信,她怎麼還在揪結那件事啊?害我以為明明還沒講,就被她發現茉梨小姐拜託的事而嚇了一跳。
  「跟妳同居?連開玩笑也不敢好不好。現在光是掃地整理就快累死我了。」
  「你說什麼!」她生什麼氣啊?
  「就算我真的想那樣,妳也不想跟我住在一起吧?」
  她臉上的紅潮淹過了耳垂。這問題有這麼尷尬?應該說,這還有考慮的空間嗎?
  愛麗絲別開臉,手扠了又放,放了又扠。一會兒後才說:
  「……如……如果你願意永遠穿布偶裝當熊寶寶,我可以考慮一下。」
  請恕我鎮重謝絕。
  既然話題已不了了之,我便離開偵探事務所。
  用膝蓋想也知道會是這種結果。別說是日本,她就連離開那三坪房間都嫌麻煩,怎麼可能會想搬。
  接著我回到後門前,致電茉梨小姐。
  「看來她一點也沒有離開這裡的意思。」
  『這樣啊。我就知道……看來你也不知道──要拿什麼說服她吧。』
  「什麼都沒跟我說就要我試探她,不嫌太強人所難嗎?」
  所以到此為止吧──我原想這麼說,話卻被她打斷。
  『沒辦法。謝謝,我還是直接找她談好了。』
  「……啊?妳要過來?」
  『我現在就出發。』
  現在?

  一個小時後,那輛寶藍色的阿斯頓‧馬丁在「花丸拉麵店」前停下。當時我在後門寫春假作業。老師大發慈悲沒讓我留級,代價就是這一堆作業。尼特族偵探團的人都不在,只有明老闆和彩夏在廚房默默幹活,我也靜靜地做我的功課,但這份安寧卻忽然被一陣過分有力的引擎聲砸個粉碎。我錯愕地猛一抬頭,就見到那鮮豔的藍色車身,不敢相信地想:她真的來啦?
  茉梨小姐這天穿的是帶點薄綠的白色褲裝,頸子上依然是那條十字架短項鍊。她一下車就彷彿每一步都會有花花草草滋生般,風姿綽約地走來,並在發現我時輕輕揮了下左手,右手則提了個紙袋。
  「明麗小姐在店裡吧?我先跟她打聲招呼。」
  茉梨小姐這麼說完就拉開拉麵店後門,嚇了我一跳。沒想到她也是個懂一般社交禮儀的人。我急忙跟著鑽進後門。
  一見到茉梨小姐進門,明老闆和彩夏不出所料地啞口無言,抓著菜刀和蔥愣在原地。
  「幸會,舍妹平時受兩位照顧了。」
  茉梨小姐隔著櫃檯向明老闆行禮問候。
  「……啊……妳該不會是愛麗絲的──姊姊吧?」
  明老闆愣了一會兒才總算這麼說。她身旁的彩夏臉上越來越興奮,但仍陷於驚愕之中,嘴一張一閉地說不出話,似乎能聽見「咦~!愛麗絲的姊姊?哇,超像的!」之類的話從她的心裡跳出來。
  「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茉梨小姐將紙袋捧到櫃檯另一頭。
  「咦?啊,哎喲,不需要這麼費事──」
  紙袋裡的盒子讓話說到一半的明老闆瞪大眼睛:
  「──這……這不是?Frankie Wattier的冰淇淋嗎!他們在日本應該沒有設店吧!」
  「我聽說明麗小姐是冰品專家,就特別託人帶回來了。希望妳會喜歡。」
  「豈只是喜歡,我還想飛到法國去拜師學藝。以前只吃過一次,一直好想再吃吃看呢~」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明老闆眼睛亮得像個孩子,還把紙袋高高捧起轉了一圈才放進冰箱。之後,她才像是總算發現我和彩夏都傻眼看著她,尷尬地在短圍裙上擦擦手,清咳兩聲說:
  「呃,那個,妳好。我是這裡的老闆。」
  明老閲若無其事似的向茉梨小姐躬身問候,茉梨小姐也微笑著回禮。
  「妳好,敝姓紫苑寺,名茉梨。」
  「我是篠崎彩夏!」彩夏急著從櫃檯探出身說:「呃,我在這裡打工,是愛麗絲的朋友!」
  「妳就是平常協助有子入浴的那位小姐吧。」
  「哇!妳知道啊!」
  竟然連這個都查得到。我在心中咂舌。
  「在這邊發呆的是藤島!」彩夏抓住我的雙肩說。
  「嗯,我知道。我之前和他打過招呼了。」
  茉梨小姐笑咪咪地說。
  「是喔?藤島,你知道愛麗絲有姊姊啊?討厭啦,怎麼都沒告訴我!」
  妳怎麼興奮成這樣啊?
  「那個,呃,茉梨……小姐?」
  明老闆瞥瞥天花板說:
  「愛麗絲就在樓上,她都關在房間裡,所以──」
  鏗鏗鏗鏗!就在這時,外頭爆出跑下逃生梯的吵鬧腳步聲。很快地,茉梨小姐背後的門掀了開來。
  「──姊姊?」
  是穿著睡衣的愛麗絲,大概是看到監視攝影機的畫面而跑下來。她激動得雙頰發紅,張得又圓又大的眼睛裡,映著轉過身去的茉梨小姐。
  我有種時間在這一刻停止了的感覺。
  她們真像──不是這麼簡單的問題。
  兩人之間彷彿有面魔鏡,映出雙方在遙遠從前或未來的相貌。從第三者角度觀看這面對面的紫苑寺姊妹,給我這樣的印象。
  各種難以歸類的情緒摻雜而成的色彩,在愛麗絲臉上浮現、消逝。她的薄唇好幾次都想吐出些什麼,但總是定在第一個字就再無變化。
  茉梨小姐輕步走向妹妹,將她瘦小的肩抱進懷裡。
  「……有子,我好想妳。」
  愛麗絲一句話也沒說,表情微慍地兩手一伸,推開姊姊的懷抱。
  不知為何,看著當時的她們,使我感到濃濃的哀愁。甚至覺得,這對姊妹或許不該重逢。
  更悲哀的是,我的預感真的應驗了。
  只是當時的我──完全無跡可循。

  「鳴海,你留下來。」
  帶茉梨小姐進偵探事務所後正要離去時,愛麗絲從床上叫住了我。我手搭在門把上轉頭問:
  「咦?呃,可是……」
  茉梨小姐也坐到床上,拿起一個個布偶抱一抱、舉一舉又翻前翻後,很感興趣的樣子。
  「妳和茉梨小姐不是有事要談嗎,我在不方便吧?」
  「不管啦,你留下來就對了,我才不要跟姊姊單獨在一起。反正她要找我談的,一定不會是什麼好事。」
  聽愛麗絲以加倍不耐煩的語氣這麼說,我不解地看向茉梨小姐。
  「沒關係,是鳴海的話,我不介意。」茉梨小姐笑道。
  「是鳴海就不介意?」愛麗絲噘起小嘴:「是怎樣,說得好像已經很信賴他一樣?真是的,你們是在哪裡怎麼認識的?鳴海之前那些怪問題,是姊姊要你問的吧?」
  「對……對啊,嗯。」
  也難怪會露餡,那真的很不自然。
  「我覺得是時候帶妳過來和我一起住了,就請鳴海找機會問妳有沒有那種意願。沒提起我也是我拜託他的,不是他的錯。」
  「不用替他找藉口,我晚點會再好好教訓他。」
  啊啊,她果然生氣了……
  「先不說那個了。姊姊──」愛麗絲轉向姊姊說:「妳要我和妳一起住?那是哪一國流行的玩笑啊?」
  「我是說真的。要不要搬來巴黎?我去過巴黎好幾次,那邊真的很不錯,有子妳應該會愛上那裡喔。」
  愛麗絲冷冷地瞇起眼睛:
  「出事了就直說啦,這種無聊的掩飾,只是浪費時間。」
  就連對內情一無所知的我,也曉得茉梨小姐和妹妹多年以來毫無聯絡,不可能平白無故就提出同居要求。茉梨小姐板起臉瞥了我一眼,愛麗絲也順著她的視線看來,繼續說:
  「如果是鳴海不能知道的事,那我也不想聽。」
  愛麗絲這麼不信任自己的姊姊嗎?這讓我心情鬱悶。愛麗絲的戒心像隻發怒的刺蝟,一針針地戳刺我的心,令人坐立難安。但莫可奈何的我,還是背靠冰箱坐到地板上。茉梨小姐坐在床邊不動,持續注視著我。最後垂眼嘆息,轉向明明近得伸手可及,卻遠得令人絕望的妹妹說:
  「……爺爺他,病倒了。」
  在床上的愛麗絲抱起一條腿,鋪蓋在她臉上的冷漠表情變得更為冰冷、僵硬。茉梨小姐沒多看愛麗絲,繼續說:
  「他是上禮拜開始住院,就是父親住的那間。事情真的很突然……原本人都好好的,現在醫生卻說他情況很危險。爺爺一直很想見見妳,所以──」
  能感受到,茉梨小姐正盡她一切力量來思考該怎麼解釋。連我的情緒也跟著苦悶起來。
  「所以從現在起,紫苑寺家的人一定會聚到妳身邊來,不過我有辦法保護妳。跟我一起去巴黎吧?」
  「我是沒有自大到會說,我能保護自己啦。」
  愛麗絲無情地說:
  「可是我至少要選擇怎麼保護自己。我不需要姊姊來照顧,畢竟我以前都是這樣過的。」
  茉梨小姐聽到這種答覆的表情,在我眼中宛如是再多一句冰冷的話就會讓眼淚潰堤一般。

  茉梨小姐離開後,愛麗絲默默轉向電腦敲起鍵盤。我從堆在床上的紙箱中拿出一個個看似頗為高級的布偶,將其排在她身旁。那些都是茉梨小姐的伴手禮,不過到最後,愛麗絲看也不看它們一眼。
  這對姊妹的關係大概很複雜吧。我只能導出這種感想。
  縱使過去就感覺到,她的家庭環境並不溫暖。但看樣子,情況比想像中嚴重多了。對了,愛麗絲好像說過她在這棟大樓四周裝了那麼多支攝影機,原本就是為了防止她家的人抓她回去嘛。那麼事情應該不是家庭暴力或遭到冷落那麼單純。紫苑寺這個姓,是以某種更混亂可憎的方式,緊緊捆束著愛麗絲的人生。
  我原想對愛麗絲說:「有事就叫我上來。」然而喉嚨不太聽話。我想,是因為在這灌滿冷氣的房間裡坐著攪弄滿腔無根無據的想法,靜靜聽著她們對話的緣故。當我想清個喉嚨時,愛麗絲背對著我說:
  「我和姊姊都是妾子。」
  妾子。這個陌生的詞在我心中不著邊際地飄動,有如陽光中的塵埃。
  「父親和正室之前沒有小孩,卻和情婦生了兩個。我母親好像是生下我不久就死了,所以我不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敲鍵聲在短暫的沉默中朦朧地響起。
  「我們說的爺爺──其實是輩分最高的大伯公,不是我們真正的爺爺。他自己沒有小孩,把外甥當自己小孩一樣疼愛,而那個外甥就是我的父親。他大概是真的想要『孫子』吧,儘管我和姊姊是情婦所生,也沒有丟下我們不管。不過他還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把我們當作紫苑寺家的一分子那樣養育就是了。」
  愛麗絲的語氣淡得令我不安。不該出生的孩子──也讓我想起她不久前這麼形容自己。
  「這種事很常見,不重要啦。」
  我搖搖頭,很想回愛麗絲說「沒這回事」。或許這種事真的遍地都是,但那還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愛麗絲的寶貴人生啊。
  但我總覺得這樣的安慰很空洞,說不出口。


  2

  「真的一點也不誇張,她美到讓我以為在大白天看見一整片星空一樣啊!」
  宏哥在「花丸拉麵店」後門前,用聽不太懂的比喻對少校和阿哲學長激動地說。看來那指的是昨天的茉梨小姐。
  「幸好我收到彩夏的簡訊就殺過來了,還能在她回去前看到最後一眼。」
  「她真的那麼像愛麗絲啊?」少校也深感興趣。只有他沒親眼見到茉梨小姐。
  「真的非常像。我是和宏仔一起來的,有看到一下下,感覺就像是愛麗絲突然長大了一樣。」阿哲學長說:「看她那樣,大概和我們差不多大吧。」
  阿哲學長和宏哥好像是二十歲左右。然而宏哥搖頭說:
  「我記得她是二十六歲。」
  「有二十六歲?是喔,看起來像大學生耶。話說阿宏,你怎麼知道她幾歲?」
  「她是時裝模特兒啊。她的外文名字叫瑪麗‧席翁,在日本知道的人不多,不過在國外非常有名。她還有自己的牌子喔。」
  不愧是宏哥,果然很精通這方面。
  「可是,瑪麗‧席翁的照片我也看過好幾次,從來都不覺得她是愛麗絲的姊姊耶。」
  宏哥將幾本女性時裝雜誌擺到我們面前。可能是茉梨小姐的「時裝模特兒的臉」會秀出各種表情,感覺不出愛麗絲的神貌。再加上那全是國外雜誌,怎麼翻也找不到紫苑寺三個字。若不是事先知道愛麗絲有個姊姊,沒看出來是很正常的事。
  另外還有一本唯一的日本雜誌,阿哲學長便拿起來翻了翻,發現那是滿滿一本瑪麗‧席翁的特輯雜誌書。專訪上個人資料欄寫的,還真的是二十六歲。
  「這邊寫『瑪麗最引以為傲的,就是只賣自己穿過以後能接受的衣服』耶,所以她都是自己當模特兒啊?」
  「這樣聽起來,會很讓人期待她穿泳裝吧?可是她偏偏就是不當泳裝模特兒。你看,明明今年夏天的新產品有一堆超正的!」宏哥略為興奮地翻頁給大家看,穿著繽紛泳裝,巧笑倩兮的,全都是白人女性,沒半張茉梨小姐的照片。話說,現在才剛入春就要發表新泳裝啊?難道在潮流更迭快速的時尚界,不早三個月搶得下一季的先機就會滅頂嗎?
  「我問過喜歡瑪麗‧席翁的女生,她說她從以前就絕對不當泳裝模特兒。」
  「就是紅了以後就不穿泳裝那樣吧?」
  「不要跟寫真偶像相提並論啦。啊啊,為什麼不穿呢?難道一定要把到她才行嗎?然後就會在游泳池或海邊穿給我一個人看了。」
  喂,人家是愛麗絲的姊姊耶!把她?這樣好嗎?
  「不愧是宏哥,專殺白富美!」少校突然拿出時下流行語。「自己有這麼紅的時尚品牌,連模特兒都是自己當,一定很有錢吧。藤島中將被她帶回去的那邊,還是億萬豪宅耶。」
  「請不要說我是被帶回去的好嗎?」被人誤會怎麼辦。
  「她的車也很高級耶。」
  宏哥著迷了似的說:
  「好想開開看那輛D89 Volante喔。不過約她出去還跟她借車開,好像不太可能……對了,跟她結婚就好啦,以後愛開多少次都隨我高興。只是這樣一來,愛麗絲就要叫我姊夫了,感覺有點奇怪。」
  慢著慢著。宏哥,我聽你這樣說,感覺也很怪喔。
  「哦〜宏仔,你可以只為了想開那輛車就跟人家結婚啊?」明老閲問。
  「沒有啦。車跟人我都想要──呃,明老闆?」
  後門不曉得已經開了多久,只見明老闆將剛做好的拉麵往木台上一擱後,左右連續賞了宏哥幾下巴掌,然後氣沖沖地回到廚房。
  「痛死我了……」
  趴倒在地的宏哥搓著臉頰起身。這個人真是學不乖。
  阿哲學長對宏哥視若無睹似的問我:
  「那麼,愛麗絲她姊姊找她做什麼?」
  「咦?我也不知道,那是她們家裡的事。」
  我笨拙地裝傻。
  「是來調查藤島中將的為人吧?要是聽說自己可愛妹妹的助手是會一秒射六十張結婚申請書的騙婚高手,是人都會怕。」「那機器還不是你做的!」
  「她不是來帶愛麗絲回去的嗎?」
  阿哲學長毫不訝異的語氣使我渾身緊繃。可以說──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樣的話,愛麗絲不會讓她進事務所吧。」
  「說得也是。不然是來借錢的嗎?」
  「人家是開高級跑車,自己還有名牌公司的白富美耶。」
  「不要用阿哲的標準來看啦。」
  「笨蛋,借錢那種小家子氣的事,我才不幹。反正我也不會還,要錢當然是直接伸手討嘍。」你在驕傲什麼啊?
  在那三人又照例開起嘴砲大會時,我忍不住問:
  「那個,如果愛麗絲真的被帶回去了,我們怎麼辦?」
  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都一臉莫名其妙地看來。
  「不怎麼辦。」
  「大概就是『靖國再會』吧。」
  「如果她除了姊姊之外還有其他親戚是年輕正妹,就請她介紹一下嘍。」
  我開始覺得這麼問的我真是蠢得可以。不過阿哲學長接著又說:
  「可是話說回來,她不在這裡的話,待下去也沒意思。」
  大家不約而同地仰望背後的逃生梯。
  「因為那樣就沒人給我們案子查了嘛,我的地下技術也無用武之地了。」少校也沉下聲音。
  「愛麗絲不在以後的樣子,真是無法想像。」
  宏哥淺笑著低語。
  我也無法想像。開始出入這「花丸拉麵店」至今,只有短短的一年半載,卻讓我覺得自己已經在這裡住了很久。許多人來了又走,就連親近的人也常有暫時離開我們這圏子的時候,只有愛麗絲總是待在這裡。坐在冰涼涼的床上,往她嬌小的身體填塞知識與知性,搜索世界、探尋真實。我已無法想像沒有愛麗絲的生活。
  「不管那個大姊是不是來帶愛麗絲回去,做決定的都是愛麗絲自己。」
  阿哲學長喃喃地說。
  少校和宏哥跟著點頭。
  沒錯,愛麗絲已經決定要永遠待在這裡。
  茉梨小姐說大伯公突然病倒,想再見愛麗絲一面,再來好像還提到跟爸爸住的是同一間醫院──表示她父親在更早之前也住院了吧。
  可是那又怎麼樣?愛麗絲不想再與紫苑寺家有任何瓜葛,也沒有那個必要,根本沒什麼好說的不是嗎?
  我輕輕將手掌按上胸口。但自從遇見茉梨小姐以後,我心中這股無法言喻,一點一滴逐漸膨脹的不安又是什麼呢?
  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既然都到樓下了,就趕快到事務所來啦。』
  愛麗絲在電話另一頭不太高興地說:
  『你昨天又一下子就回去,害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來不及問你。你今天一定要把你跟姊姊有什麼關係,她跟你說了些什麼全部一五一十跟我解釋清楚。』
  我嘆了口氣,起身上樓。

  這天後來,我在愛麗絲的逼問攻勢下接受了名叫「把我跟茉梨小姐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再說一遍」的懲罰遊戲,待到很晚才有氣無力地回到家。姊姊已經洗好澡,在客廳穿著睡衣暢飲啤酒,一見我進來就指著客廳角落說:
  「有人寄很大的包裹給你喔。」
  那兒堆了四個繫上絲帶的扁平大紙盒。什麼東西啊?貨單上寫的確實是我的名字。拆開一看,裡頭全是要價不斐的西裝、襯衫、領帶、皮鞋,讓我和姊姊目瞪口呆。
  其中有只淡綠色的雅緻信封,裡頭的留言卡寫著:
  『抱歉只能買prêt-à-porte給你。下次有機會,我們一起請師傅做一件吧。』
  是茉梨小姐寄來的。姊姊靠過來蹲在我身邊,從紙盒拿出衣服前前後後看了幾眼,大嘆口氣說:
  「……什麼是prêt-à-porte?」
  是時裝用詞嗎──老姊問。
  「就是成衣啦。可是就算是現成,我看這一件也要幾十萬吧。」
  我不禁看向天花板。她的意思是沒替我量身訂做,這樣對我不禮貌嗎?如果我過的是一般學生的生活,應該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為這種事向我道歉吧。
  「鳴海,這是怎樣?什麼意思?誰給你的?你穿穿看,你沒穿過這種東西吧?」
  要讓好奇心大作的姊姊安靜,大概只有說出茉梨小姐的事或實際穿上西裝兩條路好走。我只好摸摸鼻子選擇後者。
  「……哦……」姊姊出聲驚歎。
  這件色調複雜,有如夕陽瞬間隱沒的天空般顏色的西裝,與我似乎是難以置信地合身。連姊姊也一臉吃驚地倒退兩步,上下打量我的全身。
  「我本來還想笑一笑你,結果還滿帥的嘛。」
  「因為是時裝設計師選的啊。」
  「嗯?你有這種朋友啊,是誰?」
  啊,糟糕。我明明是為了不提茉梨小姐才試穿西裝,卻被自己搞砸了。於是我藉口「弄皺就不好了」,迅速躲回房間換上居家衣物。穿西裝真的讓人很喘不過氣。
  話說回來,她送我這麼貴重的禮物,下次見面時該怎麼向她道謝呢?一定得回報她才行吧?但她可是住在青山的超高級公寓頂摟,身兼名模及名設計師的人耶,我能送她什麼?
  不想了,又不知道會不會再見。
  離開房間下到一樓時,玄關外的燈自動亮起,門也開了。我當場愣在原地,後腳還抵在樓梯最下階上。進門的西裝身影,比我記憶中的似乎小了兩圈。我有幾個月沒見過父親了呢?他彎著腰,像隻皮包骨的羊,讓我越看越哀傷。他脫去皮鞋踏上走廊時,視線從我胸前晃過。
  有那麼一瞬間,我們四目相對。
  我立刻低下頭,盯著腳尖看。
  父親的腳步聲往走廊另一頭遠去。接著是閉門聲和夾在門縫間的姊姊的聲音。
  「爸,你回來啦?吃飯了沒?要我幫你做嗎?」
  父親以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了些話。我拔起黏在走廊上的腳,轉身又走上階梯。
  我常常想,說不定他根本沒生病。儘管母親死後那段時間,他的精神可能確實有些崩潰。但日子一久,他與姊姊的對話越來越少,也幾乎不回家了,聽說他還浪費錢在公司附近找了間週租公寓。會做這種事,表示他不太想見到我和姊姊,反過來說就是他對現狀有正確的認知。如果不知道家裡有我這個人的存在,是無法「忽視」我這個人的。這說起來雖然令人不太舒服,但總比那時候要好多了吧。
  儘管如此,我也不會為他多做些什麼。
  好想趕快離家啊。我心想。好想快點獨立自主,填飽自己的肚子,畢竟我也沒有念書上大學的動力。這念頭,使我發現自己其實有點後悔拒絕第四代的好意,慚愧得無地自容。

  *

  看來茉梨小姐那張留言卡上寫的不是客套話。兩天後,她真的約我出門,帶我去做衣服。她的強硬作風在電話上依然不改,讓我推也推不掉。我還是第一次給人全身套量。在茉梨小姐和店家用一堆聽不懂的專有名詞討論細節時,我縮著脖子環視店內。作工厚實的架子上,密不透風地擺滿各式布料,且有種熟悉的氣味。
  「對方說一個月以後會好,敬請期待喔。」
  一出店門,茉梨小姐就這麼說。
  「那個,妳之前送我的衣服就應該很高級了,現在還幫我訂做……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謝妳才好耶……」
  「嗯?我這麼做又不是為了你。我只是希望我身邊的人能穿得體面一點而已。」
  「這樣啊……」
  跟忍不住想餵野貓吃東西的感覺差不多嗎?
  「而且,要請手藝好的師傅做衣服,不穿點像樣的去怎麼行呢?」
  我吃驚地回頭看看店門。剛才那位手藝還不算好啊?原來如此,所以她之前才送我這些現有的行頭。我低頭注視身上的西裝這麼想。同理,我一個月後就要穿著這間店訂製的西裝到等級更高級的店做衣服了。這是在打電動嗎?
  「對了,鳴海。你房間的衣帽間有多大?」
  「為什麼妳會認為我房間有衣帽間啊……」平民家裡一般可沒有那種東西。
  「咦……啊……啊啊,這樣……啊?」
  家世好的人真的會不知民間疾苦呢。我不禁這麼想。愛麗絲沒發生過這種認知落差,感覺挺新鮮的。
  「那麼我在巴黎蓋房子的時候,你房間的衣櫥需要蓋大一點才行了吧。男生房間總是很快就會被其他東西塞滿呢。」
  「呃,那個……咦咦?」
  茉梨小姐丟下說不出話的我,沿銀座路往日本橋走去。我急忙跟上,在一間中式菜館門口追上她。一名女店員微笑著出來招呼我們,帶我們進入包廂。
  我們各坐在圓桌兩端,茉梨小姐在我仍為店裡金碧輝煌的奢華裝潢閃得暈頭轉向時就點完了菜,等服務生離去後,我才總算說得出話。
  「那個,妳……妳剛說的那個是什麼意思?我房間?」
  「不然呢,不能讓你和有子共用一間房吧?」
  「不……不是啦,我不是那個意思。為什麼事情會變成我也要搬過去啊?」
  茉梨小姐的表情忽然洩了氣似的,讓我焦急不已。
  「鳴海,妳是有子的夥伴吧?」
  「呃,這個,算是吧。」
  「你一直……都跟有子在一起吧?」
  「一直……唔……這樣說也沒錯啦……」
  「那我帶你過去的話,有子不就會一起過來嗎?」
  這是什麼邏輯啊?最好有這種事啦!
  「我看你不太會拒絕人,所以就送你衣服請你吃飯,讓你更不好拒絕呀。」
  「我知道自己很不會拒絕人啦!能請妳不要明說嗎!」
  「啊,抱歉抱歉。」茉梨小姐笑著說:「不過你不會直接走人,或是把我送你的衣服退回來吧?不可以不給淑女面子喔。」
  淑女才不會耍這種怪手段。但事實正如她所說,我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把抬起來的屁股壓回椅子上。
  「不過,我是真的想跟有子一起住。你明白嗎?」
  「我當然是十二分地明白。可是啊,妳好像有點誤會。愛麗絲是不會因為妳把我怎麼樣就改變心意的喔。我只是她花錢請的幫手,對她才沒有什麼影響力呢」
  「三個人一起住不是很棒嗎?你想像看看嘛。」
  茉梨小姐完全無視我的抗議,眼神滿是夢想般陶醉。
  「早上,我和有子在床上睜開眼睛,還在猶豫該繼續睡還是下床,你已經端著可頌麵包和咖菲歐蕾來到床邊。等我穿戴整齊,替有子梳頭髮的時候,把整個家都打掃乾淨的你提著磨得亮晶晶的鞋子送我們出門,然後拉著人力車,帶我和有子享受香榭大道的氣氛。這樣不是很棒嘛?」
  「哪裡棒啦?」我根本只是妳們的奴隸嘛。
  「我還想為了有子,把我的童裝品牌換個新面貌呢。」
  茉梨小姐飄飄然地說:
  「我的童裝現在有點冷門,想把牌子改叫『愛麗絲‧席翁』。鳴海你們不是都叫有子『愛麗絲』嗎,這樣剛好吧?」
  「唉……」這已經不是疼妹妹的層次了。不過愛麗絲那副不耐煩的樣子,讓我有點同情茉梨小姐。
  「當然,模特兒全都會由有子來擔任。這麼做的話,她就不是平白過來跟我一起住了吧?你不覺得這主意不錯嗎?」
  「我是不認為愛麗絲會願意站在鏡頭前面啦。」
  「於是我們就這樣天天一起工作,回家以後,鳴海還會做好飯迎接我們……」
  拜託妳不要隨便把人當男傭好嗎?
  「我一直都好想過這種身邊有家人的生活喔。」
  我抿起嘴,窺探她的面容。有一種意外踏進了她心中柔軟面的感覺。
  「我想用自己的力量保護有子,做她真正的家人。我不想再讓那些人碰她任何一下了。」
  我想起茉梨小姐剛來到事務所時說的話。
  「……妳說過,以後紫苑寺家的人會聚到她身邊吧?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人家最愛聊的那種。我和有子,是能夠繼承紫苑寺家部分財產的人。不過家裡有的人反對,有的則是想利用我們。等爺爺過世之後,這些人就會一口氣冒出來。」
  我吞下發苦的口水。這件事的銅臭味,變得比我想像中重多了。
  「啊,對不起。」茉梨小姐淡淡一笑:「要是再繼續說下去,飯都要變難吃了,就在這裡打住吧。」
  至此,她才拿起紅酒杯,喝下第一口。
  「我不介意。」我說:「我想再多知道一點。」
  茉梨小姐的視線在我臉上稍作摸索。我覺得這麼冰冷的說法難以表達我的意思,便補充說:
  「我現在也不能說『事情跟我無關』了吧。既然這樣,妳就把能說的都告訴我算了。不只是愛麗絲的事,還有妳的事。」
  以及紫苑寺家的事。
  茉梨小姐稍稍點頭。我想那應該是點頭,但她直到三色涼拌拼盤上桌才打破沉默,讓我有點緊張。
  「有子跟你說了多少?」
  服務生離開包廂後,茉梨小姐黯黯地說。
  「只說到她媽媽是情婦而已。」
  「這樣啊。」茉梨小姐面露尷尬的笑容:「先吃吧,這樣比較好說話。」
  我也同意板著臉隔桌對望只會讓話更難出口,便動起筷子夾點菜。若在平常,我多半會覺得這樣的菜令人胃口大開,但當時卻有如嚼蠟。
  「家母是『銀座的女人』。」
  茉梨小姐注視著方形的冷盤器皿,娓娓道來:
  「就是高級倶樂部的酒店小姐,家父是常客。當時他婚姻不太順利,家母安慰安慰著就跟他發生了關係、懷了小孩,很常見的事。只不過,那個小孩就是我。」
  接著又是一段沉默。挾雜一點問題,會讓她比較好說吧。於是我開口問:
  「茉梨小姐,妳是和媽媽兩個人一起住嗎?」
  「對,剛開始是。」茉梨小姐點點頭。從她放鬆了點的表情看來,她也希望我發問吧。「我們母女倆住在家父在赤坂買的公寓,不過家母本來就不是會帶小孩的人,都把我交給女傭照顧。晚上她要去上班,我都是一個人。」
  「茉梨小姐妳和爸爸……會見面嗎?」
  「每個月最後一個禮拜五,他一定會來我們家。他非常疼我……讓我每個月都很期待他的出現。家母是個頭腦很簡單的人,才第一次見面就跟我說『茉梨,那是妳爸爸喔』,也不管我會不會叫他『父親』。」
  茉梨小姐不禁訕笑:
  「她真的很沒神經,大概也不覺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吧,還會若無其事地跟美容師或服飾店的店員說自己是紫苑寺家小開的情婦呢。老實說,我真的不曉得父親怎麼會看上她。」
  妯的稱呼在不覺間從「家父」換成了「父親」,也許是心裡流出了點感情吧。
  「也許父親只是想逃避現實,不管是誰都好吧。太太不好相處,婚姻好像也不怎麼順利,爺爺又一直催他們趕快生孩子。」
  「那個孩子是,呃……繼承人嗎?」
  「就是那樣。」茉梨小姐無力地笑了笑:「有子有告訴你,那個爺爺其實不是我們真正的爺爺嗎?」
  「呃,好像是大伯公?」
  「對,是我奶奶的哥哥。從這邊開始,事情會變得有點複雜。」
  接下來,茉梨小姐替我將紫苑寺家現在的家族成員概況從上到下介紹了一遍。真的光聽就覺得很複雜。
  現任當家紫苑寺光嚴是四兄妹的長兄,底下依序是幹嗣、照美、吾郎三個弟妹。吾郎當然就是宏哥的師父吾郎大師。
  光嚴的妻子走得早,沒生孩子。三妹照美留下獨生子光紀後也同樣早逝,光嚴便將光紀的親生兒子當自己骨肉一樣疼愛。至於平安無事的二弟幹嗣,將自己兒女一個個安插進旗下集團的重要職位,成為家族的中心成員。
  光嚴擔心二弟幹嗣成為家族頭領,要光紀娶幹嗣的長女,也就是他的堂妹作媳婦。一旦成真,幹嗣的子女全都會成為光紀的弟弟妹妹,光紀隨之成為紫苑寺家的嫡長子,上下關係因此確立──光嚴大概是這麼盤算。
  「真的有點莫名其妙耶。」什麼嫡長子啊?
  「那個家族就是那樣。對血緣偏執到令人作嘔。」
  「現在還有那種像活在戰國時代的人啊……」
  「很好笑吧。父親也覺得那樣相當蠢,就娶了個外人作太太表示抗議。對方是大家閨秀,爺爺好像也沒辦法說什麼就是了。」
  「呃……所以,他是不想和堂妹結婚,所以隨便找了其他人結婚嗎?」
  「對。想也知道,這種婚姻不可能會順利吧。」茉梨小姐苦笑道:「總之,父親就是想逃離爺爺的掌控。爺爺當然也試過直接認父親作養子,但父親用了很各式各樣的藉口,例如他在工作上還不夠幹練等,一直拖延到今天都沒談成……就結果來說,事情反而變得更麻煩了。」
  「為什麼?」
  「假如父親是光嚴爺爺的養子,遺產的繼承人就是父親一個。問題在於現在他不是養子,等於幹嗣二伯公也有繼承權。」
  「喔……」
  這方面我不懂,原來是這麼回事啊。這還真是──一顆巨大的火種。
  「不想繼承紫苑寺家,像吾郎叔公那樣一走了之不就好了嗎?父親和吾郎叔公感情很好,各種花天酒地的事都是他教的,還說過家母也是在他介紹的倶樂部認識。」
  吾郎大師會逃出紫苑寺家,除了自己天性不合以外,么子沒繼承問題的無謂立場,或許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所以呀,明明他只要仿效吾郎叔公,變成一個真正的浪蕩子就沒事了,結果他做什麼都沒個樣子。父親或許是太老實了吧,問他為什麼沒跟太太生孩子,他卻說生了孩子就得繼承家業。很好笑吧?說這種話的人還跟情婦生了一個孩子。」
  那個孩子不就是妳嗎──由於故事越來越不堪,我插句話,試圖緩和氣氛:
  「妳爸爸和妳感情好像很好嘛,還會跟妳說那種真心話。」
  茉梨小姐被搔中癢處似的笑了笑:
  「……對啊,因為那時候,就算媽媽去工作什麼的不在家,父親也會過來,可能是為了看我吧。我是很希望能親手作個飯給他吃啦,不過我家事樣樣不行,每次都是上館子。這間也是父親帶我來過的餐廳。」
  湯送來了。茉梨小姐總算是拿起湯匙喝了一口。
  「他還帶我去過很多地方,像電影院或迪士尼樂園都有,玩彌補女兒的遊戲。後來爸爸到國外出差,我也偷偷跟去了。」
  「咦?妳這樣沒被罵嗎?」
  「完全沒事,我又不會貿然到公司找人。爸爸白天工作的時候,我就在飯店周圍散散步,到畫廊逛逛,上市場買東西吃什麼的。」
  「那是……國外吧?妳一個人沒問題嗎?」
  「啊,我在那時候就能用英語或法語說一些日常對話了,也會一點點義大利語。家母她啊,不曉得是期待女兒變成什麼樣的人,從保母到傭人和家教,全都是找歐洲國家的人呢。」
  我有點無奈地嘆息。一般人才不會這樣就學會三國語言。這讓我重新感受到,她果真是愛麗絲的姊姊。腦袋構造就是和常人不同。
  「那時候真的好快樂,真希望那種生活能一直繼續下去。」
  茉梨小姐的眼神和聲音都投向遙遠的過往。
  「不過呢,那是不可能的事,畢竟是不倫關係嘛。」
  話在這裡停了下來,但她也沒有再提起湯匙。盤子早就空了的我無事可做,只好又問:
  「呃……那紫苑寺家的人知道嗎……就是妳媽媽的事。」
  「好像是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吧,畢竟紙包不住火。不過,爺爺好像有下過令,要大家接受這段關係。」
  「這又是為什麼?」
  就目前聽起來,紫苑寺光嚴這樣的老古板遇到那種等同背叛他期待的事,應該會大發雷霆才對吧。
  「我不知道。可是父親他啊,好像是希望這場不倫戀可以讓他失去繼承紫苑寺家的資格,根本不太在乎有沒有曝光。爺爺可能是看穿了這點才不追究他的責任吧。」
  我用溫熱的烏龍茶沖去漫布嘴裡的怪味。
  一邊是不想繼承而刻意和情婦生孩子,另一邊是為了讓他繼承而刻意視若無睹。他們的世界還真噁心。
  這時,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吾郎大師詐死,除了要斬斷處處留下的情絲糾葛外,會不會也是為了避免捲入日漸急迫,盤根錯節的遺產繼承問題呢?
  茉梨小姐唇邊浮出自嘲的笑意,繼續說:
  「之後過了不久,媽媽又懷了一個孩子,那就是有子。當時胎兒的狀況不好,可能會危及母女兩人的生命,爸爸就動用了紫苑寺家的力量。由於再怎麼樣都要顧及整個家族的顏面,不能堂而皇之地住進家族經營的醫院,所以拜託朋友的醫院合作,投入大量資金添了一堆尖端設備和優秀的醫師。」
  這麼說來,第四代的推測全都是正中紅心呢。
  「這部分,我也聽愛麗絲說過一點點。」我又插了嘴,因為茉梨小姐用紅酒潤潤唇後又沉默不語。「她說她媽媽生下她不久後就死了,是因為難產嗎?」
  「嗯嗯,這……嗯。」
  她答得非常含糊:
  「所以有子才會在紫苑寺家的宅子裡長大。爺爺吩咐全家人說『絕不能讓她踏出房間一步』,於是她就被關在房間裡,周遭大小事都是由傭人代勞。那時候,我也已經住在紫苑寺家了。但是他們隔很久一段時間才准我見有子一次,我也完全不曉得她平時是怎麼過日子,只聽說她從懂事開始就一直在玩電腦。我想,她和紫苑寺家的人都沒接觸過吧。見過她的,大概只有我和吾郎叔公而已。」
  接著,沉默如一股青煙般繚繚而起。
  茉梨小姐再用紅酒潤潤唇,改變語調說:
  「有子會離開紫苑寺家,是因為吾郎叔公。」
  茉梨小姐樂在其中地聊起吾郎大師偶爾回家一趟而造成的風波。我越聽越覺得奇怪,到現在,她很多事都盡可能詳細地解釋,唯獨最重要的兩點被她輕描淡寫地帶過。
  第一:是她母親的死因。
  原以為是身體不堪分娩,她卻答得不明不白,含糊應個聲就繼續下一個話題。難道有什麼更私密的難言之隱嗎?
  第二:是愛麗絲被關進房間的原因。
  因為是情婦的孩子,生來就軟禁她到大這種事,未免也太奇怪了。會損及紫苑寺家的名聲,所以不想讓外界知道她的存在?這和茉梨小姐能夠自由活動相矛盾。應該還有其他原因。
  這兩者我都無法深問。若只是難以開口而等我發問,就不會逕自開始下一個話題,表示她是真的不想說。
  茉梨小姐對吾郎大師的描述,正好說到他與愛麗絲的交流。
  「這部分的事,吾郎叔公有對你提過嗎?」
  「他很少提到家裡,告訴我的大多是可以開開心心說的事。」
  「這樣啊。畢竟叔公就是那樣的人嘛。」茉梨小姐微笑道:「叔公一年只會回紫苑寺家一兩次,有子好像就是趁這個機會和他求救。後來,叔公照有子的指示潛入家裡各個角落,安裝能切斷保全系統的機關。因為他是當家的弟弟,所以沒遭到任何懷疑。」
  於是八年前的某一天,愛麗絲執行了逃脫計畫。駭進保全系統解除房間門鎖,在廣大的宅邸中不顧一切地直奔後門。
  「可是她在逃生梯那邊被女傭逮到,家裡也鬧得天翻地覆。我當時也在家裡,馬上就跑過去看看狀況。爺爺氣得整張臉都紅了。」
  「咦?那她後來是怎麼溜出去的?」
  茉梨小姐強忍深沉痛楚般蹙緊眉間,沉默了一會兒,之後輕吐口氣繼續說:
  「因為……父親他求爺爺……放愛麗絲走。」
  聲音越說越細小。
  因為茉梨小姐剛才那段突來的沉默,我很明白,不會只是這麼簡單。如果紫苑寺光嚴是兒子求個兩句就會放人的人,一開始就不會軟禁愛麗絲了,一定還發生了其他事。這點也是茉梨小姐心中不可接觸的禁地。
  我忽然想起愛麗絲和茉梨小姐的對話。記得當時茉梨小姐說,爺爺住的醫院和她們父親以前住的是同一間。
  這句話能導出兩個事實。父親──紫苑寺光紀,是在當家──紫苑寺光嚴之前住院。而她那樣說,代表那是她和愛麗絲都知道的事。
  愛麗絲逃家以來,應該和紫苑寺家再無任何牽扯。但她卻知道父親住院,就表示──
  造成她父親住院的原因,是在愛麗絲逃家前發生的。會不會就是在剛才茉梨小姐所說,愛麗絲企圖逃出紫苑寺家時發生的呢?
  「不過,我真的很慶幸有子能離開那個家。」
  茉梨小姐故作開朗的語氣,使我又問不出話來。
  「現在的有子好像很幸福呢。」
  她笑得就像站在碼頭邊,目送來不及搭的船遠去般感傷。接著又說:
  「被那麼多好人圍繞,有個會做拉麵和冰淇淋的好媽媽,還有說什麼都會乖乖照辦的可愛助手。」
  「我才沒有什麼都照辦呢……」我苦笑著回答。
  「好羨慕喔。我現在突然跑出來要她和我同居,一定讓她覺得很煩吧。」
  我連搖頭給她看都做不到。
  大概是因為,除了贊同她之外,我沒有其他想法。
  「我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自私,明明在紫苑寺家的時候,我什麼忙也沒幫上。那件事,一定讓有子很恨我吧。」
  我停下呼吸,將各種想法推回咽喉深處。這時候,我非得說點什麼不可:
  「她並不恨妳。」
  茉梨小姐以彷彿隨時會滴雨的眼珠子看向我。那是一對和愛麗絲如出一轍,宛如深沉夜色的瞳眸。
  「……為什麼?」
  「愛麗絲不會因為那種事就恨一個人。」
  那睫毛一次次眨下,便掃去眼中的霧靄。
  「鳴海,你人真好。那是在安慰我嗎?」
  我不太高興地回答:
  「那才不是在安慰妳,我是為了維護愛麗絲的名譽。再說,那種話根本安慰不了妳吧,我又不是妳的誰。愛麗絲只是和妳看見的一樣,不想和妳再有所牽扯而已,因為她怕麻煩。」
  「你人真的很好。我就是特別喜歡你這一點。」
  這時茉梨小姐舉起杯,將紅酒一飲而盡。
  「我真的……好羨慕有子喔。」

  *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愛麗絲說明自己又和茉梨小姐見了面,乾脆不說了。結果隔天一開事務所的門,就瞬間被神經莫名敏銳的愛麗絲看穿。
  「哼,你昨天又偷偷和姊姊見面了吧?」
  「……咦……咦?」
  都一副作賊心虛的樣子了,想賴也賴不掉。
  「妳怎麼知道?」
  「那件衣服!不是我給你的微薄薪水買得起的啦!再說,你不知道那是姊姊的牌子嗎!」
  我不禁低頭查看自己的T恤。茉梨小姐也送了我幾件休閒服,只是對服飾一點鑑賞力也沒有的我,完全分不出那和我平常穿的便宜貨有哪裡不同,以為不會露出馬腳就穿來事務所了。真是失敗。
  「呃,嗯。就是……她買給我的。」
  「要是你想當姊姊的小白臉,我現在就炒你魷魚喔!」
  「才……才不是,不要胡思亂想。妳也知道,她很在意身邊的人穿著有沒有品味嘛。」
  「不管姊姊跟你談什麼,我都不會想和她同居。你給我跟她說清楚。」
  「啊啊,嗯……」
  我想起茉梨小姐那雙有著深刻淒涼的眼睛。若將剛才這句話照實轉達,她應該會很傷心吧。
  一想到那張和愛麗絲一模一樣的臉的表情那麼難過,我真的會心痛。
  「那妳至少可以讓茉梨小姐偶爾到妳這裡來玩吧?」
  愛麗絲板起臉說:
  「我也懶得趕她走,你就負責陪她玩吧。姊姊根本是把我當成洋娃娃之類,只會問我要穿什麼衣服。我會想要逃出去那個家,有萬分之一是因為姊姊太煩了。」
  「是喔,所以妳才故意天天都穿同一件衣服嗎?」
  「才不是同一件呢!」愛麗絲氣得一頭長長的黑髮都飄起來了。「明明每天都有洗衣服,你怎麼會分不出來啊!我的睡衣有二十三種款式,顏色和熊熊的圖案都不一樣!只有製造商一樣而已啦!」
  原來是這樣啊。當了她一年半的助手才知道這種事,讓我震驚得無以復加。如果說每件都差不多,不曉得會有多少空罐子飛過來,便把話吞了回去。
  「在紫苑寺家的時候,我每天穿的都是有很多絲帶、蕾絲的裝飾過剩的衣服,能這樣穿真是清爽。這件睡衣的藍色是自由天空的顏色喔。」
  整天縮在家裡的人,說什麼自由天空啊?
  不過我想,事情也許會和茉梨小姐預料的一樣。無論她多麼疼妹妹,也只會被愛麗絲當成擾亂她生活的破壞者。愛麗絲應該很滿足於現在這樣當偵探賺錢的生活吧。
  ……真的滿足嗎?
  「愛麗絲,我問妳喔……」
  「什麼事?」愛麗絲隨口應個聲,將手伸向堆在床邊的紅色罐子山。
  「妳現在幸福嗎?」
  愛麗絲摔進了床和牆之間的空隙,撞得Dr. Pepper山如雪崩般陣陣滾落,劈哩啪啦地傾注在她的黑髮上。
  「你……你突然問那個幹嘛啊!」
  爬回床上的愛麗絲頭髮亂得東翹西翹。那是會讓她摔成這樣的問題嗎?
  「呃,就是,問妳對現在過得幸不幸福而已。」
  茉梨小姐好像覺得她過得挺幸福,但實際上如何呢?
  「我想都沒想過。過得幸不幸福?這種東西不是很容易就被天氣啊、酒量、占卜結果、鞋帶先從哪邊綁什麼的影響的主觀價值嗎?」
  「這樣啊,說得也是。對不起,問妳這種怪問題。」
  對這位專以邏輯與知性解讀世界的偵探而言,這問題實在蠢得可以。
  「像你這種隨隨便便就問得出那種蠢問題的人,應該過得很幸福吧?我都希望你能分我一點了呢。」
  「不要諷刺我嘛。可以的話,我也很想讓妳過幸福的日子啊。」
  愛麗絲頓時臉色紅得像丟進沸水的蝦子。
  「你……你在亂說什麼啊!」她激動得兩手往套著長筒白絲襪的膝蓋用力一拍:「你……你說你想讓我過幸……幸福的日子?那……那是什麼意思啊!」
  「我才想問妳呢。」妳以為我是什麼意思?
  「你最近真的很奇怪耶!一下拿結婚申請書過來?一下又要同居!」
  怎麼又再講那些?奇怪的是妳吧,拜託冷靜一點。
  「再說你只有十七歲吧?即使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也應該還沒滿十六歲喔!」
  「妳是要我再等一年嗎?」
  「你聽到哪裡去啦!」
  「抱歉抱歉,開玩笑的啦。」看她反應這麼劇烈,忍不住就逗了她一下。
  我一面收拾愛麗絲不停丟來的空罐子,一面沉浸在「這是否就是幸福呢?」這般哲學性的感慨中。答案若是肯定,繼續過這樣的日子或許也不壞。

  *

  然而命運之輪一旦開始滾動,便再也不會停下。終結的肇始,是愛麗絲在深夜時分傳給我的這通簡訊。
  『11點到東新宿的「Aster tataricus」,用服務台的電話報藤島鳴海的名字,會有人替你安排。我懶得在這邊解釋,到那邊再請人家說給你聽。』
  雖很想說「這是怎樣?」但愛麗絲也不是第一次下這種無理命令。於是我沒多想就搭上電車,上網搜尋Aster tataricus的地址,發現它位在和東新宿車站出口直通的巨型辦公大樓,不怕迷路。外觀新穎時髦,彷彿塞滿了IT企業。我在門廳的樓層導覽板上發現了幾個認識的公司名稱,之前那個香港黑幫的ZODIAC公司也進駐了這裡。
  十四樓的電梯廳玻璃門,印了紫色的「Aster tataricus」商標。我拿起孤伶伶地擺在桌上的電話,照一旁標示按下號碼,悅耳的女性聲音隨即接應。
  「我是藤島鳴海,那個,我好像有約11點……」
  『藤島先生您好,接待人員馬上為您服務。』
  看來事情和愛麗絲在簡訊上說的一樣,和對方都安排好了,這讓我鬆了口氣。
  話說回來,這次是什麼事啊?接待人員出來前,我隔著玻璃門窺探公司內的動靜。在考慮上網查查這是間什麼樣的公司時,門後來了人。是個穿褲裝的年輕女職員。
  她帶我進門,裡邊靜得出奇,感覺不到人的動靜。是員工很少嗎?隨她來到走廊最底部的門前這段路上,不曾見到其他人。
  「社長,藤島先生到了。」
  聽女職員按下門鈴這麼說,我一下子緊張起來。社長室?保全怎麼嚴密成這樣?這鐵門感覺十分堅固,連開車撞下去都撼動不了分毫。門角落貼著保全公司的商標,從一旁的門鈴和讀卡機來看,應該是使用電子鎖吧。
  裝設在門中央的小燈號,忽地閃起藍光。
  這一刻,使我背脊一陣發寒。
  門鈴、准許進入的藍光顯示燈。我有印象。應該說,我每天都見到這樣的東西。
  在電子鎖解除的金屬聲響起後,女職員轉動門把拉開厚重門扉,冰冷的空氣頓時湧出門縫,幾乎把我逼退。
  「請進。」
  女職員微笑著請我入內。
  「啊,冷氣太強了嗎?」她微微沉下臉說:「這主要是我們社長的個人偏好,此外還有機器怕熱等原因……總之,請您多多包涵。」
  無論如何,總不能站在門口不進去。於是我踏進社長室,忐忑地吸進彷彿瀰漫細小冰晶的帶刺空氣,左右環視。
  裡頭的空間相當荒涼。地上鋪滿紫色的短毛地毯,家具擺設只有正前方深處那張簡素的白色辦公桌,有如孑然漂流在日暮海面上的船難碎片。透過其後的整面玻璃牆,能瞭望新宿的摩天大樓群。
  「別站在那裡,請到這邊來。」
  完全沒感到有人存在卻聽見人聲,嚇了我一跳。
  背對著我的椅子滑順地轉了過來。深靠椅背的是個年輕男子。肩上隨性地披著長長的白袍,頭戴式麥克風壓著他亂糟糟的卷髮。無框眼鏡後的眼睛,散發出如誘蟲燈般平靜但危險的光芒。光是與他稍一對眼,我就全身發寒。
  「你沒聽見嗎?請到這邊來。我沒時間和你浪費。」
  男子不耐地這麼說,並將攤開在大腿上的皮面書擺到桌面上。
  那是──聖經。
  我強忍喉嚨帶來的痛楚,吞下凍得乾硬的唾液,一步又一步地踏過紫色地毯。這傢伙是什麼人?愛麗絲怎麼會把我送來見這種人?這些疑問的答案,正迫不及待地從我體內鑽破皮膚,蜂擁而出。
  我看了看桌面。三面並排的螢幕使我瞪大了眼。我見過它們。不只是螢幕,就連鍵盤和主機都和愛麗絲的長得一模一樣。
  「我聽說茉梨先和你見了一面,讓我對你有點好奇,想當面看看你。」
  男子指尖點著頭麥,語氣冷淡地說:
  「我要問你幾個問題,答完了就請你馬上回去。第一,你知道有子為什麼會雇用你嗎?」
  「那個,我想先──」
  「現在問問題的是我,不是你。」
  我霎時啞口。這是怎樣?這是發問的態度嗎?再說,和人說話時摘下頭麥是基本禮貌吧,他到底在想什麼?或許我該一腳踹倒眼前這張自以為高明的桌子,轉身就走,可是我辦不到。不知為何,我覺得這男子很危險。他是何方神聖?為何想認識我?我得盡可能多找點線索才行。
  「我不知道。」我不甘願地回答:「不過,那應該是找不到其他人的關係吧。」
  男子以彷彿能看出高爾夫球場草皮走向的眼神,筆直地凝視我的臉。
  「第二個問題……」他繼續以靜得和吐氣沒兩樣的聲音說:「你有沒有無論有子做什麼,想要什麼,處在什麼狀況下,都能夠無條件接受的決心?」
  這傢伙到底想問什麼?我心想。這麼抽象的問題,是要我怎麼回答?
  「才沒有呢。」我聳聳肩:「我完全搞不懂你在問什麼。愛麗絲是常常想把我推下床啦,可是我每次都會反抗,我憑什麼要無條件接受她?」
  我是以兩成諷刺,一成玩笑的感覺這麼說,而男子仍保持著那副比室溫冷上許多的表情。
  「如果不是床,而是樓頂呢?」
  「那我更要反抗啊!」
  不然會死耶,這不是廢話嗎?有夠莫名其妙。
  男子雙肘拄上桌面,一指扶著眼鏡的鏡腳說:
  「那麼第三,你認為有子一個人的價值,等同於這世上多少一般人的生命?」
  我像隻垂死的金魚,嘴巴一張、一闔。「早知道就趕快閃人了」的後悔從咽喉深處滲上來。
  做個深呼吸後,我試著整理現況。這男子無疑是紫苑寺家的人,他認識愛麗絲和茉梨小姐,且對她們都直呼名諱,五官也有點神似。要我來這裡的那通簡訊,多半是他冒用愛麗絲的名義傳來的。
  目前只能知道這麼多,對方的目的仍完全抓不著頭緒。
  「不要做無謂的反問。請以一億人為單位回答我。」
  男子毫不在乎地將他人的生命和愛麗絲放在一個天秤上。以一億人為單位?他有病啊?我總算明白,自己肚子裡堆了滿滿的怒氣。
  於是我嘆了一聲,開口說: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喔,我還沒回答你的問題嘛?那就請你當我答不出來吧。現在會把生命的價值掛在嘴邊的人好像還不少,可是生命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價值。價值這種概念,只能套用在能夠交換的東西上而已,生命有辦法給人,有辦法收進自己口袋嗎?還是你收下一億人的生命以後,可以讓自己復活一億次?生命的價值只是換個說法,好用來誇大其他某種東西而已。請你不要用這種說法,問你真正想問的,否則我沒辦法回答。」
  我將累積到現在的煩躁串成字句,一點兒也不剩地砸在他臉上,終於稍微撼動了他的表情。這感覺挺痛快的。冷靜想想,我說的似乎是歪理,但仍有報了一箭之仇的感覺。
  不過男子很快又恢復冷淡臉孔說:
  「第四個問題,你想在我的公司工作嗎?」
  「啊?」
  我錯愕得不禁洩出怪聲。
  「我向你保證,年薪有一千兩百萬圓。」
  怎麼會突然說到這裡?既然他拒絕回傳我的球,打算只靠揮棒決勝負,我也只好回答了。
  「說什麼都不要。」
  「請說明理由。」男子豎起食指說。
  「我不認為我會喜歡你這個人,我不想在我不喜歡的人底下工作。」
  「我可以努力讓你喜歡我,這樣也不要嗎?」
  這讓我更是無言了好一會兒。「那你現在就努力給我看啊」這種話也一時吐不出來。我再次深刻體會到,他真的是紫苑寺家的人。這男子與我至今遇見的三人──愛麗絲、吾郎大師和茉梨小姐有個共通點,那就是具備無關好惡,能將人拉到身邊的奇妙力量。可以努力讓我喜歡他?他多半是真的辦得到吧。這反而讓我覺得更不自在。
  「我還是不要。」
  我好不容易才答出這一句。
  「那真是可惜。」
  他似乎絲毫不遺憾地說。我實在不懂他為何會用「可惜」來回答。這是怎樣?我大概是第五十次這麼想。這傢伙到底是怎樣?把我叫來這裡尋開心的嗎?
  「最後一個問題。」男子說:「假如有子從你的人生中消失了,你會怎麼辦?」
  這原該是至今五道問題中最簡單的一個。人總有一天會消失,這是個既具體又現實的問題。可是這一次,我什麼也答不了,就連「不知道」也說不出口。
  明明我自己昨天也對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抛出同樣問題。
  我知道為什麼。直覺早已告訴我,眼前這名特異的白袍男子,將從我身邊奪走愛麗絲。而我除了垂著臉搖頭──什麼也做不到。
  接著,男子放棄了什麼似的從鼻孔噴出細細的氣,點頭說:
  「那麼,我問完了。」
  他說完就想轉回椅子背對我,我跟著逼上前去,不過第一步就退了回來。我也不曉得自己想做什麼。
  他側眼看著我說:
  「我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我驚訝地猛然抬頭。
  那是他的道謝嗎?不,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他還在試探我嗎?
  我該問什麼好呢。現在需要知道的是──這男子和愛麗絲是敵是友?能做出什麼樣的事?想對我或愛麗絲做什麼?紫苑寺家出了什麼事?
  ……感覺每一個都不夠深入核心。我只有一次機會,必須找個更直搗黃龍,能一舉擊穿這男子的問題──
  思量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口問:
  「我看你一直在聽Mr. BIG,愛麗絲會喜歡硬式搖滾是受到你的影響嗎?」
  男子睜大了眼,還眨動好幾次,罩在他臉上那層玻璃薄膜般的面具也一聲不響地粉碎了。他沒有明顯的笑容或怒意,但確實顯現出某種感情。我不是自以為如此,因為他總算摘下頭麥,掛到脖子上。
  「你是臨時亂矇,還是真的聽見我在聽什麼了?」
  我放心地吐口氣。門終於開了──我有這樣的感覺。
  「你不是問過最後一個問題了嗎?」
  在雙方好不容易能夠真正對話時出言諷刺是不太好,但我就是憋不住。只見他無所謂地回答:
  「多加一個問題,是表示我開始對你產生敬意。」
  他說得平心靜氣,聽不出是真話還是玩笑。
  「我真的聽見了,那是《Lost in America》吧?」
  連曲名都明說後,他取下掛在脖子的頭麥擺到桌上。他是之前脫下時就停止播放了吧,現在什麼也聽不見。
  「你猜得沒錯,是我推薦給愛麗絲的。八〇年代的美西硬式搖滾純真樸實,對電腦作業很有幫助。」
  這與我預想相差無幾的答覆,卻幾乎將我推進絕望之中。
  不會錯,這男子就是賜予愛麗絲「電腦」這對羽翼的導師。

  離開前,男子給我一張似乎以塑膠製成的厚名片,上頭是這麼標示的──
  『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 總經理 紫苑寺螢一』
  我在搖搖晃晃的地下鐵中,搜尋Aster tataricus股份有限公司的相關資訊。
  由天才程式設計師所創立,一舉躍升企業資安服務界龍頭,收購大型網路傳媒公司,甚至跨足金融業……
  如果上門前就調查清楚,不就能多一點心理準備了嗎?但儘管不禁懊悔,我仍不覺得我的態度有哪裡不對。
  我低頭看看名片,塞進口袋,斜倚在列車門邊。
  好啦,該怎麼向愛麗絲說明呢?雖不能瞞著她,也不能亂無章法地說,否則一定會被罵到臭頭。畢竟我不僅沒複查,還完全被假簡訊釣出來了。
  受不了,為什麼會捲進這種麻煩裡啊?紫苑寺家又怎麼樣,拜託放過我和愛麗絲好不好?你們不是好幾年沒聯絡了嗎?現在只是因為老爺子住院就弄成這樣是什麼意思?
  口袋裡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取出一看,是愛麗絲打來的。
  『快點給我過來!你跑到哪裡鬼混了啊!』
  愛麗絲的聲音聽起來急得快哭了。我縮縮脖子,掃視乘客稀疏的車廂後說:
  「我在電車上,正要過去。怎麼啦?」
  『我老家那邊跑來一大堆人,都是律師還醫生什麼的!他們現在都堵在事務所門口,快點幫我想想辦法啦!』
  醫生?律師?
  車內廣播播報出下個站名。「我儘快趕過去。」我這麼說就結束通話。
  抵達「花丸拉麵店」時已是中午,店內外都坐滿了人。明老闆在廚房甩著中式炒鍋大喊:「抱歉!好像有很多怪人擠到愛麗絲那邊去,可是我現在忙不開,你去看看!」
  我連回答都省了,直接跑上逃生梯,看見三名身穿大衣的男子圍在308號房門口。
  「小姐!拜託妳開個門嘛!會長現在的狀況已經危在旦夕,哪怕是一眼就好,都想見小姐一面啊丨」
  其中一個體態臃腫的中老年男子趴在門上尖聲哀求道。我在梯道途中低身查看他們三人。律師和醫生是吧,神色和動作的確頗像是那麼回事。正在吵鬧的這個是律師,身形削瘦的中年眼鏡男應該是醫生吧;另一個最年輕,約三十出頭的健壯男子是保鏢或司機嗎?
  手機又在口袋裡震動。
  『你從309號房的窗戶爬過來,門我只開五秒!』
  愛麗絲急切的叫喊使我一口氣跳過最後三階奔上走廊。那三人在我抓住309號房門把時發現了我,我急忙開門溜進門縫並「砰!」的一聲猛力關門,立刻上鎖。
  偵探事務所的隔壁房是控溫在零度以下的機械室。陰喑的單一套房內排列著一組組高至天花板的金屬架,裡頭密密麻麻地塞滿電腦主機,歪曲的配線穿插在縫隙之間。我只進過這裡兩三次,光是快步穿過房間都很緊張。最後我撥開隔熱簾幕拉開玻璃窗,從陽台跳到隔壁308號房,愛麗絲跟著開窗接我進去。
  「現在是什麼狀況?」
  「我才想問你!」愛麗絲緊抓著我的手臂,好像快哭出來了。事務所的門仍不斷敲響。從貓眼看出去,三人都還圍在門口。
  「小姐,拜託您行行好啊!」
  那肥胖的中老年男子仍口沫橫飛地哀求。我板著臉離開門邊。
  「他是紫苑寺家的顧問律師,我在那邊看過他一次。」
  一回到寢室,愛麗絲就對我這麼說。
  「戴眼鏡的是偶爾會替我看診的醫師團之一。現在派他們來做什麼,爺爺怎樣了又不關我的事。難道他們以為這樣殺過來,我就會笑咪咪地開門嗎?」
  我嘆口氣望向玄關。茉梨小姐是說過此後紫苑寺家的人會聚到愛麗絲身邊來,但想不到手法會這麼無腦又直接。他們在想什麼啊?愛麗絲都裝了監視器,怎麼可能會傻傻地開門。
  「快被他們吵死了,把阿哲也叫過來好了。」
  愛麗絲打電話給阿哲學長,但怎麼等就是沒人接,氣得改傳簡訊。
  「搞什麼,你們怎麼偏偏在緊急狀況都打不通啊!你也讓我打了四次才接耶丨」
  「啊啊,對不起。我那時候,就是……」
  該對她說那個白袍男子的事了吧。我這麼告訴自己。
  「我到新宿去了,一間叫作Aster tataricus的公司。妳……知道吧?」
  愛麗絲睜圓了眼,使我確信那通簡訊果然是對方冒名。
  「你……你到那間公司去了?為什麼?」
  我將簡訊拿給她看。轉瞬間,愛麗絲似乎已明白了一切。
  「這……這是假的啦,要把你騙出去!」
  「嗯,應該是這樣沒錯。」
  愛麗絲又忽然想到什麼般向我逼近:
  「對方有沒有……有沒有給你什麼東西?」
  「咦?呃,沒有──啊,就一張名片吧。」
  「名片?給我看!」
  雖被愛麗絲焦急成這樣嚇了一跳,我仍取出口袋裡的名片交給她。愛麗絲一把搶去後上下左右端詳了幾眼,還樞一樞又扳一扳,最後用力折成兩半丟進垃圾桶。
  「……愛麗絲?妳……妳為什麼──」
  「中招了,那是遙控器。」
  「咦?」
  我仔細往垃圾桶裡頭看,名片斷面的確夾著某種看似金屬的物體。有這麼薄的遙控器啊?再說,要遙控什麼?
  「他拐你過去就是要給你這個。他想關掉我的冷氣──對了,我還讓你進機械室了……全都當機了,過熱了嗎……」
  愛麗絲懊惱地咬著唇飛快敲打鍵盤。系統一重開,六面螢幕就高速刷過大量綠色字串。我還沒進入狀況,更糟糕的是,我不知愛麗絲臉上為何滿布顯著的絕望。
  「那……那個,那是什麼意思?冷氣停了會怎麼樣?」
  「CPU會熱當。不知道會有什麼影響,不過他應該有辦法趁這種機會──」
  愛麗絲的聲音戛然而止,我也說不出話,只能傻愣愣地緩慢掃視那一面面的螢幕。所有畫面都映出那白袍男子的臉。
  『好久不見了,有子。』
  揚聲器更傳來聲音,愛麗絲在鍵盤上的手指跟著失去了力氣。
  「螢哥……」
  『妳在軟體方面是及格了,不過我應該告誡過妳,要在硬體多用點心吧。機械室用家用空調,實在不像話。』
  啞口無言的我再次看看垃圾桶裡的名片型遙控器,心寒得打顫。他將機械室的冷氣轉成暖氣,趁電腦熱當使得保全系統故障時駭了進來。他找我就是為了送他進門嗎?
  『外面應該有人等著接妳,馬上準備出門吧,否則我把妳的資料全部刪光。』
  愛麗絲將唇咬得更加用力,甚至滲出血絲,且反瞪著那白衣男子並列於螢幕上的冷酷臉孔。但沒多久就兩肩一垂,站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愛麗絲在電腦戰上慘敗。


  3

  我們來到一所面對隅田川的巨大綜合醫院。
  從一進後門,右手邊就是懸掛十字架的禮拜堂來看,這多半是天主教醫院。我們搭乘的勞斯萊斯Phantom過停車場而不入,直接穿過大樓之間來到中庭。這醫院似乎經過多次擴建,較近的雪白七樓建築造型頗為現代,中庭正面的卻是古意盎然的灰色四樓建築。
  這也是第四代曾告訴我的醫院,愛麗絲都來這裡看診。
  我感到很諷刺。這明明是紫苑寺家為了接生不可告人的私生子,才臨時砸下大筆資金升級配備及人員的醫院。結果卻成了其名下醫療機關中的最尖端,當家和繼承人都在這裡住院。
  愛麗絲板著臉縮在我身旁的座位,衣服穿的是淺黃綠色洋裝。領子、髮箍和袖口都有白色滾邊,活像個洋娃娃。右手抱著約是中型的熊寶寶莉莉魯,左手緊抓小小的行動電腦。
  「小姐,我們到了,大家都在等您呢。」
  顧問律師從副駕駛座探頭過來說,並充滿敵意地瞪了我一眼後轉頭回去。
  當愛麗絲要我跟來時,老實說我也很訝異。律師和醫師都說不能帶外人,愛麗絲卻強硬地說:「不讓鳴海去,我就不去。」逼他們讓步。
  和紫苑寺家的人見面,是讓她那麼害怕的事嗎?我自問。儘管我什麼忙也幫不上,她也要把我留在身邊嗎?
  中庭有個停放好幾輛車的角落,每輛都是黑亮氣派的大型高級進口車。我們搭的勞斯萊斯也在那車陣邊緣停下,司機先下車打開我這邊的車門。聚在其他車邊的西裝壯漢全緊盯我們這邊不放,各個都戴著白手套,應該是等候著各自主子的司機吧。
  我先愛麗絲一步下車,瞇眼仰望花季的陰雲天。我心窩固結了一團不知來由的不安。未來有什麼在等著我們?找愛麗絲是為了什麼?
  不管怎麼想,那個白袍男子用那種手段逼愛麗絲來醫院,都不可能只是為了讓爺爺看她最後一眼。
  離醫院大樓還有一段距離時,愛麗絲停下腳步喃喃地說:
  「這醫院還是一樣這麼讓人討厭,又是彩繪玻璃又是十字架的……」
  眼前這大樓的一樓窗口全是描繪大天使迦百列及聖母瑪莉亞的彩繪玻璃,正門上端有個小十字架。
  「那邊是婦產科,所以就弄了一堆聖母領報的場面。品味很糟吧?我每次看都覺得很蠢。」
  「小姐,您要更常來檢查才行喔。您體質比較虛,得更加小心……」
  追上我們的醫師卑屈地陪笑著說。
  「哼。你們只是想把我的身體當實驗品隨便亂搞吧?」
  「就學者的觀點來說,我們對小姐的體質確實是有遺傳學上的興趣,不過您的健康才是我們真正──」
  「──有子!」
  我朝迸出喊聲的醫院門口望去,一名白襯衫女子搖散黑髮直奔而來。是茉梨小姐。
  「妳……妳真的來了?為什麼……」
  她一跑到我們身邊就抓起愛麗絲的手,被人掐住脖子似的問。假如律師和醫師不在場,她說不定已經整個人抱上去了。愛麗絲撥開姊姊的手,頭轉向一邊沒好氣地說:
  「是螢哥威脅我來的。」
  「螢一……?」
  茉梨小姐的視線在我和愛麗絲之間游移。
  接著有陣腳步聲,一道白色人影隨後出現在醫院門口。紫苑寺螢一雙手插在白袍口袋,大步朝我們走來。
  「……你也跟來啦。」
  他劈頭就瞪著我這麼說,愛麗絲往我背後躲。我即使氣勢輸人,也回瞪他眼鏡後那雙銳眼點點頭。
  「因為我不曉得愛麗絲一個人來,會被你們怎麼樣啊。」
  「你來不來還不是一樣。」
  紫苑寺螢一說完就看向愛麗絲:
  「動作很快嘛,有子。我還以為妳會再想辦法多拖延一下時間呢。有他當保鏢,讓妳這麼放心嗎?」
  「少說那些有的沒的。」愛麗絲撇開視線,噘起了嘴:「被螢哥你弄得亂七八糟的電腦,是我做生意的工具,不是像以前那樣用來玩。我只是希望你能早一點把權限還給我而已。」
  「看到妳來就夠了。我已經把妳的密碼都還原了。」
  愛麗絲睜大眼睛,掏出行動電腦劈哩啪啦地敲起鍵盤,不久放心地鬆口氣。
  「……父親狀況怎麼樣?」愛麗絲問。
  「怎麼不是問會長?」紫苑寺螢一稍稍側首。
  「那個老頭子隨便啦。」
  「就是因為不能隨便,大家才想把妳找來這裡呀。如果妳知道遺言是怎麼說,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吧。」
  紫苑寺螢一轉身又說:
  「光紀沒有好轉,都是那樣。」
  我一語不發地目送那白袍背影返回醫院,愛麗絲在我身旁咬著唇。茉梨小姐好幾次都想對我們說些什麼,但幾經猶豫後仍只是一個嚥唾。
  律師和司機,以及來自其他車的醫師跟著包圍我們。
  「來,小姐,我們走吧。」律師的聲音在愛麗絲背後推了推。

  「大家都在等,先去打聲招呼吧。」醫師和律師都這麼說,但不管他們怎麼勸,愛麗絲都堅持要先見父親,於是我們就在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螢一的隨同下前往醫院六樓。
  茉梨小姐在病房門口的讀卡機刷過門卡,雙開自動門立即靜悄悄地被牆壁吸了進去。
  好空寂的病房。比教室大上一圈的空間裡只有一張床兀然靠在牆邊,幾台機器和點滴架圍繞在側。窗簾是束上的,看得見大片天空。邊桌和窗邊架上擺著鮮豔的當季花朵。儘管如此,我仍能切膚感受到如濃霧般裹覆著整個房間的──死亡的氣息。
  有個男子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我不曉得他長得是什麼樣,因為人工呼吸器的樸素面罩幾乎蓋滿了臉。只看得見細瘦的頸子,還有異常突出的喉結。
  「父親,您覺得怎麼樣……有子來嘍。」
  茉梨小姐上前到床邊這麼說,但那閉合的兩眼瞼不為所動。愛麗絲拄在門口,立著指尖用力抓著熊寶寶,唇咬得失去血色而發白。我偷偷探視她的側臉,然後又看回病床。
  我只能想到一個老掉牙的詞──活屍。
  愛麗絲篤定決心向前邁步,我也配合她小小的步伐一點一點地接近床邊。紫苑寺螢一嗤之以鼻地趕過我們,繞到病床另一側。茉梨小姐似乎是平常就在為他看病,動作熟練地用濕毛巾擦拭患者的頸部及腋窩,替花瓶換水。
  我們總算抵達了床邊。
  從貼布、面罩和導管之間露出的乾燥皮膚,看不見一丁點生氣。
  「……父親。」
  愛麗絲將熊寶寶按在嘴邊,只低聲說了這麼多。
  她明明是個能操弄萬千字句,將各式各樣的案件一一割剖、分解、還原的偵探,如今洩出她唇間的,就只有這兩個字。
  我暗中查看茉梨小姐的臉,接著是紫苑寺螢一。兩個人的眼睛都注視著躺在床上那仍有體溫的肉塊──紫苑寺光紀。
  「要摸摸看他的胸口嗎?可以感覺到心臟在跳喔。」
  茉梨小姐提議道。
  彷彿在說其他部分都感覺不到他還活著一樣。愛麗絲仍咬唇不放,搖頭拒絕。
  我不禁想起過去彩夏住院的模樣。這比當時的彩夏糟得多了,至少她還能自己呼吸。
  「這都是無謂的延命處理,他已經昏迷八年了。」
  說到這裡,紫苑寺螢一看向醫師。
  「如果醫生當初機靈點判他腦死,不只光紀免得活受罪,紫苑寺家的人也不用為了今天這種麻煩事湊在一起了。」
  「那……那怎麼行,別開這種玩笑啊,螢一先生。」
  醫師馬上不停搖頭。這段對話,我是僵著身子聽的。
  八年了。愛麗絲的父親紫苑寺光紀,已在毫無改善的狀況下,像這樣被迫殘喘八年了。
  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吧。
  愛麗絲逃家和她父親淪為植物人,同樣都是八年前。這時間上的一致,恐怕不單是巧合。疑問在胸中團團凝聚,哽住呼吸,使我想問又問不出口。然而這份揪結,或許已從我們握起的手透露給愛麗絲了。
  「父親他……從家裡三樓跳了下去。抱著我。」
  愛麗絲情緒低落地說。茉梨小姐不忍地表情苦悶,別開視線。
  「父親為了幫我逃走,把自己當成肉墊,我一點傷也沒有。爺爺嚇得口吐白沫昏了過去,全家上下也因此亂成一團,所以我才有機會直接逃出去。父親真的幫我把人都引開了。」
  「別說了,有子。」茉梨小姐一再地搖頭。
  「父親他──就像是被我殺死的一樣。」
  我除了默默握緊愛麗絲的手,什麼也不能做。

  在醫師的趕促下,我們離開了紫苑寺光紀的病房。搭電梯回一樓的途中,愛麗絲、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螢一都沒說過一句話。感到死亡氣息滲進皮膚的我,掌心在牛仔褲大腿上搓了又搓。
  我接著被帶到的,是不像會出現在醫院中的豪奢貴賓室。一張張柚木圓桌挾著寬敞間隔,坐落在鋪滿整面地板的絲質地毯上。窗邊的大型陶瓷花瓶中,紅、白、黃色的蘭花爭相競放。美術吊燈以無數銀環組成,簡單中不失肅穆。
  十多名男女坐在椅子上,有的竊竊地交頭接耳,有的痴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有的將鼻菸往鼻孔按,有的頻繁地操作著手機,每個穿的都是黑色或墨藍色的正式服裝。我和愛麗絲一跟著茉梨小姐進門,說話的人們就乍然停下,險惡的視線傾注而來。
  「……喂,那個男的是誰?」
  坐在近門桌位的中年男子瞪著我說。
  「螢一,你在想什麼啊,怎麼帶外人過來呢?」
  同桌中央那年約半百的和服女子,目光刻薄地注視就在門邊的紫苑寺螢一說。
  「他是我帶來的,義母。」
  愛麗絲的話使在場絕大多數人都繃起了身子。
  「鳴海是我的助手,如果不准他跟著我,我就回去。」
  和服女子──既然愛麗絲稱她義母,應該是紫苑寺光紀的夫人──冷淡地答道:
  「有子,這次開的可是宗親會,不是能說給無瓜無葛的外人聽的。」
  「就請您答應了吧,恭香嬸嬸。」
  紫苑寺螢一更為冰冷地說:
  「爭這種事只是浪費時間。我能保證,他是守口如瓶的人。」
  「呃,可是……」「野貓帶了野狗回來啦。」「所以我才說不要找她回來嘛。」「哪有什麼辦法,她也是當事人啊。」
  聚在這裡的人們騷動起來,如坐針氈就是這種感覺吧。我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開襟襯衫加牛仔褲的模樣,心想至少該穿茉梨小姐送我的西裝來才對。
  「而且說到帶外人過來,恭香嬸嬸妳不也是一樣嗎?」
  紫苑寺螢一這麼說之後,環視與和服女子──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子,他們的眉心也一齊皺起。
  「什麼外人?」「沒大沒小。」
  「我的父親和兄長也是外人嗎?」紫苑寺恭香輕聲反問。
  「不姓紫苑寺的,不是外人是什麼?」紫苑寺螢一答道。
  「再怎麼說,我都姓紫苑寺。」恭香的語氣摻了一絲怒氣:「那麼我的父親和兄長自然也是紫苑寺家的親戚。」
  「都搬出去二十年了,還有臉以紫苑寺家自居啊?」
  窗邊桌位的年輕男子譏諷道,氣得紫苑寺恭香倒豎兩眉瞪了過去。
  「搬出去是理所當然的吧。」應是恭香哥哥的男性說:「是光紀自己對她不忠,恭香可是被害者啊。」
  「乾脆離一離不就好了嗎?」
  「你是想毀了恭香的下半輩子嗎!」
  話題已完全岔開且一觸即發,雙方都似乎早就忘了我的存在。我一面豎耳聆聽那醜陋的爭執,一面盡我所能整理這複雜的狀況。看樣子,夫人已離開紫苑寺家多年。應該是發覺丈夫外遇而負氣出走,在娘家待到了現在吧。不過她不願離婚,一到了分遺產的時候就攜家帶眷地跑來宗親會上攪和,也難怪氣氛會這麼糟糕。我忽然一陣作嘔。
  當律師看不下去想說點什麼時,有個站在窗邊,滿頭白髮的老翁轉過身來宏亮地說:
  「有幾個外人又怎麼樣?早點把這場煩人的會開完,早點回去。」
  幾個人含蓄地朝他望去,我也瞇著眼注視老人的面孔。
  一眼就看得出,那是吾郎大師的哥哥。他威嚴的模樣,彷彿是將臉上和善氛圍全抽光的吾郎大師。
  「……既然二伯這麼說了,我也沒意見……」
  夫人嘆口氣,瞥向背後:
  「各位怎麼說呢?」
  我也重新掃視眾人,並為之愕然。因為在這裡,哪個人有無紫苑寺家的血統簡直一目了然。紫苑寺一族的眉宇之間全有種毒花般的詭譎美感,唯獨紫苑寺恭香那一桌看不見那種危險氣質。
  不姓紫苑寺的人──都是外人。
  「那個人的身家背景都已經摸清楚了吧?這樣要封他的嘴還不簡單,讓他待著並不會有什麼影響。」
  一名男子看著我這麼說。他一臉煩悶地將一肘拄在桌上,年約四十,五官與紫苑寺螢一神似──但作為他父親又太年輕了,應該是年紀有段差距的哥哥。旁人聽了面面相覷,不太情願地點點頭。
  他們同意我留下,反而將我推入絕望。若趕我走,我就能帶愛麗絲一起回去了。我一秒鐘都不想讓她多吸這裡的髒空氣。
  窗邊的老翁就近拉張椅子坐下,朝這裡點個頭。
  「那麼,我先從會長的狀況開始說明。」
  等候在我背後的眼鏡醫師誠惶誠恐地說:
  「會長目前肝功能、腎功能、心肺功能指數都很低,意識也不清楚,恐怕──」
  「可以直接明說還剩多少天嗎,菌村醫師?」始終高吊兩端唇角的年輕男子問道。稱作菌村的醫師刻意地乾咳幾聲後說:
  「……恐怕是,今明兩天的事。」
  「要死還留一堆麻煩,怎麼不把爛攤子收完再死。」
  白髮老翁喃喃地說。
  沒有人試圖阻止他,或臉上有一點難堪。
  「前些日子都還活蹦亂跳。」「他上個月不是自己去德國談生意嗎?」
  「想不到會說倒就倒……」「還以為他會活到一百歲呢。」
  只聽得見這樣的竊竊細語。
  我更強烈地感覺到,這裡真的不是我該待的地方。現在的我,就像個淤泥裡的蛤蠣。儘管他們都同意我留下,也不該在一個素未謀面的小鬼面前,不當一回事地說這麼露骨的話吧。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是這種人,還是當家命危而一夕爆發的繼承問題,讓他們顧不了那麼多了呢?
  「既然中谷律師也來了,想必是為了宣布遺囑吧?」
  紫苑寺恭香冷冷地側眼瞪視律師問。中谷律師拿手帕擦擦雙下巴底下的汗水,開口說:「這個嘛,我有保密義務,不便明說。」
  「尊重律師這些無聊的場面話吧。」紫苑寺螢一開口說:「我們就自己猜自己的,中谷律師你就把嘴閉好,慢慢聽我們猜測。也許我們會從你的表情裡得到一些主觀的結論,不過那並不違反保密義務吧?」
  聽了紫苑寺螢一這麼說,中谷律師表情凝重地頷首。真是場可憎的宗親會。
  「都把情婦的孩子找來了,遺囑怎麼說還難猜嗎?」
  年輕男子酸溜溜地表示。
  「會長在光紀叔叔出事以後,一直堅信他總有一天會恢復。所以遺囑大概也還是那樣,幾乎全部都要給光紀叔叔吧?」
  中谷律師面著牆一語不發,頭微微地縱向挪動。
  「呃,那個……身為一名法界人士,我想和大家聊一點法律知識。法定繼承人並不包含甥姪輩,就會長的情況而言,繼承人是兄弟姊妹。再進一步嘛,假如法定繼承人都過世了,繼承人的子女就會成為代襲繼承人。呃,具體來說就是,若會長指定妹妹照美夫人繼承財產,在這個照美夫人已經過世的情況下,他的兒子光紀先生就會成為法定的代襲繼承人。雖然結果可能還是一樣,但還是,嗯……」
  律師裝作替他們補充專門知識,實際上和回答了YES無異。
  「老頑固。他和死人有什麼兩樣?」白髮老翁咒罵道。我感到身邊的茉梨小姐猛然顫了一下。老翁瞪著那樣的她,繼續說:「錢都給他也無所謂,可是股份和不動產怎麼辦?這關係到上萬員工的生活啊。」
  「爺爺您和會長討論過這方面的事嗎?爺爺您也是法定繼承人吧?」
  紫苑寺螢一對白髮老翁問,而老人搖了搖頭。
  「沒有。大哥這幾年提都沒提過。」
  律師又緊張兮兮地開口說:
  「我想,再以法界人士的身分和各位聊點法律知識。兄弟姊妹等第三順位繼承人,沒有特留分(註:為保障親屬所繼承之財產的最低權益,立囑人分配財產時不得低於此比例)。換句話說,就算會長在遺囑上已經指定由照美夫人繼承所有的財產,幹嗣老爺您也沒有權力要求分產……所以,就是……」
  這次幾乎等同將遺囑攤開來說了。白髮老翁──看樣子,他就是會長的胞弟紫苑寺幹嗣──臉色一點也沒變,多半是早就心裡有數了。
  「恭香,光紀那邊有沒有……留下那類的文件?」
  這次發問的是個中年男子。這話雖令我上火,但他至少還有點人性,沒明說「遺囑」。
  「沒有。」紫苑寺恭香搖搖頭。「可是,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大問題。要是有個萬一,我自己去和當事人談一談就行了,應該沒必要開這種會吧。」
  「等到那時候就太遲了。」遠處桌位的某人說:「現在的問題,就是因為沒有對會長的遺囑早點做準備而引起的吧。光紀能活到現在就已經很不可思議了,什麼時候走了都不奇怪。」
  接下來一小段時間都沒人說話,只有視線往這裡聚集過來。茉梨小姐垂下雙眼,愛麗絲毫不畏懼地朝十多個親戚瞪回去。
  我吞下滿口酸唾。血脈、金錢和慾望的關聯糾結得一塌糊塗,我的腦袋根本來不及整理。誰基於怎樣的立場想要愛麗絲做什麼,完全理不出頭緒。
  然而,我仍能確定一件事。那就是,這一切簡直無聊透頂。
  「無聊透頂。」
  愛麗絲聽見了我的心聲似的說:
  「別說遺產,我連一粒米都不想要,你們就自己去爭得鼻青臉腫吧。可以回去了沒?我才不要把我的寶貴時間浪費在這種集會上。」
  茉梨小姐也堅強地說:
  「無論父親怎麼樣,我也什麼都不要。求求你們放過我們吧。」
  「哼〜?妳不是想強調親子關係,好名正言順地分一杯羹,才那麼殷勤地每個禮拜都跑來看妳爸的嗎?」
  某人的質疑使茉梨小姐氣得雙頰發紅,還往前挺了一步,但馬上就被愛麗絲拉住衣襬而轉念一想說:
  「……我自願放棄繼承權。我只是,想讓父親……」
  茉梨小姐低下頭,聲音細小如絲。
  「也不是不行。」紫苑寺恭香冷冷地說:「這判斷很聰明,也沒什麼爭執。」
  「我就是不想看見這種事發生,才硬把有子找來這裡啊。」
  紫苑寺螢一轉向我們說:
  「假如光紀叔叔就這麼死了,與其讓恭香嬸嬸一個全部獨占,給茉梨和有子繼承一部分對我方還比較好。」
  愛麗絲板起了臉:
  「……你這是說我繼承的話,就可以任你擺布嗎?」
  「妳現在不就是被我擺布嗎?」
  我心裡一陣涼,他也講得太直白了吧。這個家的門風似乎是有話直說,但紫苑寺螢一更是直接得出類拔萃。
  「我不能接受。」
  這時插嘴的是與紫苑寺恭香同桌的男子之一。從她之前說的話判斷,應該是她的哥哥。一眼就能看出那人不是紫苑寺一族,眼中帶有濃烈的敵意。
  「話說回來,這兩個真的是光紀的女兒嗎?就算她們當他是父親,可是母親不是酒家女嗎?有其他男人也不奇怪吧。」
  「就讓她們做個DNA鑑定吧。」
  紫苑寺恭香冷冷地說。
  「如果不是親生,就用不具親子關係取消她們的繼承權。」
  「我和有子都是父親的親生女兒!」茉梨小姐臉色蒼白,聲音也激動得發抖:「可是你們認不認可都不重要,讓我們過自己的生活就夠了。」
  「哼。如果妳們兩個都放棄繼承就好辦了,我們也不會跟妳囉嗦。」
  紫苑寺恭香的哥哥大刺刺地表示。不過遠處座位上,跟著傳來老年人乾啞的聲音:
  「不准,妳們得繼承。」
  會長的弟弟紫苑寺幹嗣說話了。
  「即使是情婦所生──也是紫苑寺家的人。總比外戚一手遮天要好多了。」
  事情越說越明朗,使我更加想吐,意識幾乎斷線。
  紫苑寺集團董事會會長紫苑寺光嚴,打算將所有遺產留給外甥光紀,但光紀仍處於植物人狀態,不曉得能活多久。若愛麗絲她們放棄繼承,紫苑寺家大部分財產就要落入光紀的妻子恭香及其親戚手中──也就是流到紫苑寺家之外去。「外戚」這老得像化石的詞,就是為了應付這種狀況而創造的吧。問題是,光紀和情婦生了兩個孩子。若法院認定這兩人都有權繼承光紀的遺產,就能留下原本會外流的一半資產。
  愛麗絲和茉梨小姐夾在內外戚的醜惡爭戰之間,差點沒被壓垮。
  「幹嗣二伯公沒權利說這種話吧。這件事,我和有子自己決定。」
  茉梨小姐的聲音緊繃得彷彿隨時會斷開。
  「這不是有沒有權利的問題。」紫苑寺螢一從旁冷言:「要是妳不聽勸,我們可能也要對妳用一些比較強硬的手段。」
  「不然你們想怎麼樣?」茉梨小姐怒目瞪視螢一說:「你們要像當初逼過來殺死我母親一樣,殺了我嗎?」
  現場氣氛隨之凍結,我也啞然注視茉梨小姐的臉。
  手背忽然一陣刺痛。愛麗絲的指甲刺進了我的肉裡,她也錯愕得張大眼睛凝視姊姊。
  殺死?
  有幾個人也和我們一樣滿面驚訝,交互看著茉梨小姐和紫苑寺螢一,耳語些什麼。是「外戚」那些人。
  首先開口的是紫苑寺恭香:
  「我聽說她是自殺的呢。」
  「你們幾個……!」茉梨小姐噙著淚水激動地喊:「你們幾個拆散我和母親,還說了那麼惡毒的話,現在還……現在還……」
  紫苑寺恭香眉梢也不跳一下地打斷茉梨小姐的激情泣訴:
  「我只是教她一些該懂的禮貌和道理而已。」
  接著,她的視線轉向紫苑寺螢一:
  「之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你們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都是茉梨自己在胡思亂想。」紫苑寺螢一誇張地聳聳肩:「我們怎麼可能會做那麼愚蠢又沒效率的事?如果只是要她乖乖聽話,方法要多少──」
  就在愛麗絲咬牙切齒,要衝上前去罵人時,菌村醫師放下抵在耳邊的手機說:
  「會長好像清醒了。」

  獲准進入紫苑寺光嚴的病房的,除醫師外只有四人。
  紫苑寺恭香、紫苑寺幹嗣、中谷律師。
  以及──愛麗絲。
  其他親戚都待在走廊上屏息以待,我也在茉梨小姐身旁倚著牆,呆望雪白的病房門。
  「這也是要有子過來的原因之一。」
  紫苑寺螢一湊近過來低聲這麼說,我朝他側臉一瞪就轉回茉梨小姐。她的下眼瞼又紅又腫,想必強忍不哭很久了。
  「你的意思是,會長說不定會因為見到朝思暮想的姪孫,就樂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改寫遺囑嗎?」
  我故意加重語氣,說得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見。我實在一肚子火。然而我的話沒惹惱任何人,也沒有遭受否定。真是一群噁心的傢伙。我想我知道紫苑寺光紀為什麼寧願從三樓一躍而下,也要幫愛麗絲逃出去的心情了。
  「那是最理想的情況。」紫苑寺螢一說:「可是就會長的病情來講,機會很渺茫,能對有子說句話就夠了。那表示會長認同有子是紫苑寺家的一員,這樣反對她回到紫苑寺家的聲音也會比較小。」
  我不禁凝視他的臉。他要的不只是處理遺產,還想把愛麗絲帶回紫苑寺家?
  親戚們又窸窓窣窣地交談起來。
  「恭香會怎麼出招呢……」
  「交給爺爺沒問題嗎?」
  「中谷律師不曉得是站在哪一邊?」
  「會長竟然要見那個小丫頭……雖說老來得孫會倍加寵愛,可是那又不是他真正的孫子。」
  血緣這種事真是狗屁,要吵去地球另一邊吵行不行?我對他們只有這種感想,並深切地自責,早知道就帶愛麗絲跟茉梨小姐一起搬去巴黎了。一輩子替她們送可頌麵包,都比待在這種地方好上太多。
  門在這時候打開了,先出病房的愛麗絲臉上像蒙了一層粗劣貼圖般死氣沉沉,使我當場愣住。在走廊等候的人們不再私語,餓虎似的朝她看去。接在愛麗絲之後,紫苑寺恭香與醫師等人也出了病房。
  「會長又睡著了。」
  蘭村醫師面容沉痛地表示。
  「會長怎麼說?」「他有說什麼嗎?」
  「我們還不能見他嗎?」
  親戚們全往醫師圍上去。紫苑寺恭香袒護醫師似的上前擋人,強硬地說:「醫師不是說會長睡了嗎?他現在還不是能談正經事的狀況。」
  「會長他……看來是稍微安定了點。或許不久後還會醒來吧。」
  蘭村醫師躲在紫苑寺恭香背後,怯怯地說。

  那天,由於不知道紫苑寺光嚴何時會醒,所有人都在醫院過夜。事到如今,我對含醫師在內沒一個關心患者本身的死活,已經不覺得驚訝了。
  應要求留下的我要傳簡訊通知姊姊時,手機被硬生生搶走。
  「這時間很敏感。要是不小心讓你把消息傳出去,事情就麻煩了。」
  紫苑寺螢一這麼說。
  他帶我來到的是醫院一樓極深處,某條走廊最尾端的房間。這一角看似平時沒人使用,牆邊層層堆疊著圓椅和折起四腳的長桌。到處是灰塵,光線昏暗。房門上的探視窗特別大,窗中鑲了櫺格。格中不是毛玻璃,能清楚看見室內,再加上能從房外上鎖,使我強壓壞預感問:
  「……這不是普通的病房吧?」
  「對。這是重度精神病患的隔離病房,現在沒在用了。請放心,裡面衛浴設備都沒少。」
  我嘆了口氣:
  「怕我跑出去會出事嗎?」
  「不然你以為是怎樣?」
  有那麼一瞬間,我還真想一拳掃過去,可是看他背後還跟了其他紫苑寺家的年輕男子,只好作罷。
  「愛麗絲呢?」
  「有子住的是和會長同一層樓的客房。假如會長醒來,她必須立刻趕過去。」
  「要關我可以,至少先讓我和愛麗絲說句話吧。」
  我只是姑且問問,不抱指望,沒想到紫苑寺螢一馬上就把愛麗絲帶到我面前。
  「……這房間是怎樣……」
  也難怪愛麗絲會看皺了臉。這房間真的很怪,牆面全漆成褐色,大概是為了安定患者心神。不過這反而沒有病房的感覺,讓我靜不下來。更妙的是,它四個角落不知為何不是直角,全是圓角。是希望患者的心也能沒有稜角,變得圓潤嗎?不會吧?
  「這根本是監獄嘛,我去跟螢哥抗議!」愛麗絲調頭往走廊轉。透過門上的探視窗,能看見紫苑寺螢一倚在牆邊等著。
  「沒關係啦,我早就有這種心理準備了。」我坐到床上說。
  愛麗絲瞪了門上櫺格一會兒才放鬆雙肩,到我身旁坐下,忿忿不平地將下巴埋進懷裡的熊寶寶頭上。
  「既……既然這樣,我不跟你道歉喔!」
  她忽然凶巴巴地這麼說,讓我茫然眨眼。
  「你是因為我才被捲進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沒錯,可是你別妄想我會有一點點罪惡感喔!」
  這是哪門子的生氣法?
  「原來妳想道歉啊?別鬧了,我會不舒服。」
  「唔唔唔唔……」
  愛麗絲把熊寶寶在她平板的胸口前擠得扁扁的。
  「你那是什麼意思,是說我連最基本的禮貌都不懂嗎!我至少在必要的時候,還會表示一下謝意啊!」
  真的是只有最基本的禮貌呢,不過我已經不會在意了。
  「話說回來,我是沒想到會被關進能反鎖的房間啦。紫苑寺家的人真的很喜歡關人耶。」
  我原本是想開個玩笑打圓場,卻弄巧成拙。愛麗絲將熊寶寶往懷裡抱得更緊,不說話了。
  「……啊……對不起,讓妳想起不好的事。」
  「沒關係啦。」愛麗絲小聲地說:「我之前也說過,我沒那麼在意那些,因為真正不幸的不是我,都是周遭的人。看來不只是父親,母親的遭遇也很慘……」
  「所以妳是剛剛才……知道媽媽的事嗎?」
  愛麗絲點點頭。
  「我的眼睛足以看透這世上大大小小的事,本來應該什麼事都知道才對,不過我就是不想調查我的母親。我背的債就這樣越來越多。見到父親全身是血地倒在眼前卻沒試著救他,連手都沒伸就逃走,也是因為這樣。我不是害怕被抓回去,而是害怕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做出那種事,所以逃走了。」
  我默默地稍微搖頭。聽到這裡,我仍不明白愛麗絲在說些什麼,割開自己的傷口是為了告訴我什麼?債是什麼意思?
  「就算爺爺死了,我背的債也不會消失,只會讓不得不清算的日子加速到來。可是我到今天才知道這種事,很笨吧?我一直以為只要把它丟到一邊,離遠一點,裝作看不見就沒事了。其實我應該再早一點,憑自己的意願回來……在爺爺還能正常說話的時候。」
  我想起愛麗絲離開紫苑寺光嚴的病房時的無機質表情,覺得有點擔心便問:
  「……爺爺和妳說了什麼?」
  愛麗絲睫簾低垂,開口回答:
  「什麼也沒說。他好像知道來的是誰,只是無法做出反應──這是醫生說的,不過我有點懷疑。感覺他只是睜著眼睛,其實什麼都看不見。說話就更別提了,根本沒辦法對話,虧我還有很多話想說,有很多事想問清楚。」
  一雙小手抓起熊寶寶的前腳。
  「我應該早一點跟他們直接談判、斷絕關係,不要再讓紫苑寺家干擾我的人生才對。我一直想著逃跑,結果卻因此被他們抓了回去,很諷刺吧?」
  「哪有辦法,誰想回去那個每個人都不知道在想什麼的家啊。他們又那樣虐待妳。」
  「我就說我沒有被虐待嘛。我是很受不了那些人,可是並不恨他們。父親是自願跳下去的,而母親雖然好像被他們欺負過,可是我不知道實際情況,就連她的長相都不記得,沒道理為了她去恨他們。」
  「呃……話是這樣說沒錯,但妳不是受不了才逃出去的嗎?」
  愛麗絲輕輕搖頭:
  「我離開那個家是因為關在房間裡,能得到的知識有限的緣故。至於為什麼一次都沒回去,我現在已經懂了。我到底在害怕什麼呢?不是爺爺,也不是愚昧又煩人的紫苑寺一族……」
  她說到這裡暫且停下,兩隻手按在黃綠色洋裝的胸口:
  「我怕的是認識我自己。」
  顏色如深海底層的雙眸向上望去:
  「你認為,我為什麼一出生就被關了那麼多年?」
  我注視愛麗絲冷冽的側臉說:
  「是因為……妳媽媽,那個……跟妳爸爸,關係見不得光?」
  「不是因為我是妾子,這樣說不通。姊姊不是在紫苑寺家過得很正常嗎?」
  我也曾抱持相同疑問。接著,愛麗絲更往下鑽探。
  「我身上還有其他難以解釋的問題。姊姊是長大以後才被紫苑寺家帶回去,我是從出生就被當成紫苑寺家的孩子耶。」
  「這樣哪裡奇怪?」
  「整體說來就是,我父母親的婚外情曝光以後,不僅沒斷絕來往還懷了第二胎──也就是我──而且紫苑寺家還出錢讓我生下來,這樣還不奇怪嗎?」
  「啊啊,嗯……是很奇怪。」
  從那個宗親會,可以想見情婦曾遭受多麼殘酷的對待。紫苑寺一族的態度和愛麗絲在他們的優渥庇護下出生的事實,怎麼兜也兜不起來。
  「我從很早以前就覺得不對勁了,而且不只是懷疑,還幾乎把真相的來龍去脈都推測出來。只是……我不敢查證。很不可思議吧,那麼憎恨無知,對世界不斷開啟一扇扇窗口的我,對自己卻緊閉著眼睛,一眼也不敢看。若要和紫苑寺這個姓抗戰,我應該先從認識自己開始。」
  愛麗絲淡淡地自嘲說:
  「結果等我敢睜開眼睛,爺爺已經要把真相帶進墳墓裡去了。」
  「茉梨小姐應該也知道些什麼吧?」
  「那當然啊。可是現在,我沒辦法問姊姊那種事。她從那之後就倒在床上,難過到現在。」
  我想起茉梨小姐吼出滿腔悲憤的畫面。
  紫苑寺家殺死了她的母親……
  我不曉得實際上出了什麼事,但可以確定的是,母親過去在她心中占有的位置,如今只留下無法癒合的傷疤。就像我,鮮少提起母親並不是覺得那不好,而是我仍在為失去她哀悼。
  「我也應該和姊姊多談一談,都不知道她一個人抱著那麼痛苦的回憶。我和她沒見過幾次面,又只想徜徉在網海之中,對身邊的現實幾乎一點興趣也沒有……又一開始就沒有母親陪伴,完全不了解姊姊的心情。」
  「這樣很正常啊,誰能真正了解別人的心情呢。」
  愛麗絲眨了眨眼:
  「你應該──多少了解一點吧?你的母親不是很早就過世了嗎?」
  我聳肩搖頭,回答:
  「茉梨小姐的狀況和我完全不一樣。我媽媽是車禍過世,恨誰也沒用,而且能恨的卡車司機也死在那場車禍了。像茉梨小姐那樣……」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嗯……」了一聲後說:「像她那樣的,我完全不懂。」
  「可是,你至少會傷心難過吧?」
  這麼問之後,愛麗絲垂下雙眼:
  「請原諒我問你這麼冒昧的問題。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我想了想,開口說:
  「難過啊……感覺有點不一樣。怎麼說呢,好像拔掉浴缸的塞子那樣,心裡有很多東西不斷地流走,最後什麼也不剩。所以老姊說我那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掉,可是我自己沒什麼印象。」
  「原來……是這樣啊。」
  愛麗絲手按上黃綠色洋裝胸口,低頭注視。她在找心裡是不是哪裡開了洞嗎?
  「如果我也失去很重要的人,不知道會變得怎麼樣。根本沒辦法想像。」
  「……呃,愛麗絲妳,就是,跟爸爸……」
  汙血在地面逐漸擴散的畫面不禁浮現腦海,使我接下來的話在咽喉揪成一團。儘管保住了性命,他也是昏睡不醒了整整八年,與死人無異。再說,愛麗絲還目擊了那一刻,受的傷應該比我深多了吧?
  「就跟你說我不懂嘛。」
  愛麗絲噘起小嘴:
  「我和父親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就算到我房間來,也說不上幾句算是對話的話,只會愣愣地看我寫程式,所以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只是他時常送書給我,我會喜歡提普奇的作品,就是因為他送我她的全套著作。」
  她的語氣裡增添了幾分暖意。
  「但他也只是送書而已,從來沒問我讀了有什麼感想,想看什麼書。我想,他大概是不曉得怎麼和我說話吧。畢竟我處在很特殊的狀況,其中一部分原因還是他自己造成的。」
  愛麗絲一邊說,指尖一邊在裙襬滾邊上滑動,彷彿在追溯記憶。
  「父親抱著我從三樓跳下去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不懂父親為何會甘願為了我犧牲到那種地步,只能照他說的,丟下他趕快逃走。」
  還會為什麼……因為他是妳父親,因為他愛妳啊。
  可是我說不出口。我不是偵探,沒有替死者代言的資格或能力。
  愛麗絲撥平皺了的裙子,接著喃喃地說:
  「說不定姊姊很恨我。」
  「為什麼?」
  「因為她很愛父親。聽說她現在每個禮拜都會來這邊一次,心裡大概會想,是我害父親變成那樣的吧。」
  我不禁嘆息。記得茉梨小姐也是這樣,覺得妹妹一定會恨她。這對姊妹,居然還像到這方面來了。
  「那不是妳的──」
  我驚覺不該這麼說,闔上了嘴。
  那就是她的出發點。這位尼特族偵探曾說,世界上會有那麼多不幸,是因為自己沒能力阻止。如此宏大的思想實驗,將愛麗絲捆在那冰冷的房間中。使她時時咀嚼自己的無力,成為全知無能的搜尋者。既然無法斷絕哀痛,就至少在無知的黑喑之中點一盞燈,守望到最後一刻。
  「是我的錯。」她低語:「如果我是全能的,父親就不會那麼慘了。都是我的錯。」
  「純粹是可能性的問題?」
  「是啊,我以前跟你說過嘛。」
  「那是騙我的吧?」
  愛麗絲睜大眼睛,直視著我。
  「……我騙你什麼?」
  「妳說過妳不是聖人,也不是真的想救人吧?」
  「難得你會記得這種事。所以呢?」
  「但那都是騙我的,其實妳很想救人吧?」
  幾顆光點在愛麗絲的眼瞳中搖曳,幾近破碎。
  「……你……你在說什麼啊?」
  「其實妳當初很想救妳爸爸吧,就連沒見過的母親也想拯救。」
  愛麗絲聽得雙頰潮紅,繃成直線的嘴抖個不停。
  「是怎樣,你以為你很懂我啊!」
  「這一點我還是懂的。」
  我回視愛麗絲那對隨時要氾濫的眼睛說:
  「我都在妳身邊待一年半了,完全不懂妳的話,算什麼助手?」
  我的話讓愛麗絲猛踏雙腳,將布偶按上床把臉埋進去,在床單上滾來滾去。
  她總是操弄百萬言詞,在理論的迷宮中馳騁無阻的面貌,幾乎遮蔽了我的雙眼。仔細想想,其實事情很單純。若懼怕無知,成為學者、探險家或新聞記者都好,為何偏偏要當偵探呢?
  因為她想拯救立於絕望邊緣的人,就這麼簡單。
  「得意什麼啊!」愛麗絲滿臉通紅地大喊,長長黑髮亂糟糟地倒豎起來。「當自己是我的好夥伴嗎?還有你是什麼意思,怎麼都是我在說啊!你不是有事才叫我來的嗎!」
  「咦?」
  我目瞪口呆。
  「你不是要螢哥叫我過來嗎?是為了拜託我幫你聯絡家裡什麼的吧!」
  「沒有啊,我只是想看妳好不好而已。我怕妳一個人會怕嘛。」
  愛麗絲的臉紅到耳垂去了。有需要這麼生氣嗎?
  「誰……誰會怕啊!他們給我住的房間跟你差多了,有大飯店的高級套房等級耶!唯一的缺點,只有姊姊跟我一起住而已。」
  「這樣啊,那就好。對不起,可能是我自己會怕吧。」
  愛麗絲把莉莉魯擠到我臉上來。
  「那你就把她當成我,想辦法忍受孤單吧!你搞不好要很久才會被放出去呢!」
  愛麗絲一跳下床就快步趕到病房門邊,隔著櫺格朝走廊上的紫苑寺螢一吼:
  「螢哥,我講完了!快給我開門!」
  出去之後,她氣沖沖的聲音仍從走廊傳來。
  「你要把我們關到什麼時候啊!」
  「我什麼都還沒弄清楚──」
  關上的門,夾斷了紫苑寺螢一的話。
  我在床上放身一躺。胸口上的布娃娃,留有愛麗絲的些許體溫。

  即使夜晚來臨,我也無法因此入睡。沒人為我送飯,幸好我也不餓,不成問題。後來的時間我都是躺在床上,注視著漸染黑暗的天花板打發時間。
  這裡靜得令人發毛。雖說人在醫院,不過現在也才剛入夜,什麼雜音都聽不見也太誇張了。尋思片刻,我猜想那是因為這棟大樓可能是紫苑寺家專用,住院病患只有光嚴和光紀兩個的緣故。幾乎沒看見醫護人員,也是因為看顧他們倆只需要幾個必要人手吧。
  蘭村醫生說,愛麗絲的大伯公──紫苑寺光嚴恐怕活不過今明兩天。一旦他去世,需要逼愛麗絲來這裡的原因就少了一個,我和她是不是就能暫時重獲自由呢?但他們是會把孩子一生下來就軟禁好幾年的人,不太可能這麼簡單就放我回去。
  冷不防湧現的想像,使我背脊發涼。
  他們……會不會為了封口就殺了我啊?
  我回想起紫苑寺螢一眼鏡底下那對暗暗燃燒的目光。說不定他真的能眉頭也不皺一下地幹那種事。
  不不不,先冷靜下來。他們應該不會做那種傻事。我當了一年半的偵探助手,從社會的陰暗面學到了不少,其中之一就是「要完全消滅一個人的存在,是極其困難的事」。為守密殺一個人,反而會製造更大更難隱蔽的祕密。而且想抹去所有曾經留下的痕跡,根本是天方夜譚。
  為了掩藏家族失和而殺了我?不可能……不可能吧?
  我開始覺得拚命安慰自己很蠢,便翻了個身,感到腦漿中央除了發麻之外還微微地發燙。今天它一口氣灌注太多資訊,已經超載了。一感到疲累,不怎麼重要的記憶跟著從耳朵滴滴答答地流出去。最後剩下的,只有愛麗絲和茉梨小姐曾對我說的話。
  母親死了,父親像具活屍。
  若單純貼上這樣的標籤,紫苑寺姊妹與我的境遇還挺類似。但她們懷藏的痛切感受,我完全無法體會。
  我不懂,也想像不來。誰能真正了解別人的心情呢?
  在獨處一室的此刻,我與愛麗絲的對話一句句地返響,回到自己身上。
  為什麼無法體會?
  因為我的母親死於車禍嗎?其中誰也不帶惡意,一時倒楣就死了。比起紫苑寺光紀與情婦那段由沾染瘋狂的愛恨交織而成的命運,簡直不值一提。
  不,不是那樣。我自問自答。
  說來說去,我只是還無法接受母親的死罷了。父親逃避的方式太淒絕,讓我沒發現自己也在逃避現實。母親過世後,我和父親也不再交談,這單純是他的問題嗎?正如他忽視我的存在一般,我也將他當成幽靈了吧。
  啊啊,在這一小塊上,我好像能明白愛麗絲的感受。
  認識自己是件可怕的事。因為知道真相,就等同面臨死亡。
  當我想逼自己睡一會兒而闔眼時,走廊傳來拖拉重物的聲響,接著是異樣飄忽的腳步聲。我坐起身,看見櫺格玻璃另一頭,有個人站在微弱的蒼白燈光中。
  「……鳴海,你醒著嗎?」
  是女人的聲音。我下床走向門。白色襯衫,肩口疊合絹長黑髮的倒影,背著夜燈映在探視窗上。
  「是茉梨小姐嗎?怎麼了嗎?」
  「我聽說沒人給你送飯……就幫你拿來了。」
  「啊,不好意思。謝謝。」
  我在門邊牆上摸索電燈開關,但找不著。扭了門把,發現是鎖上的。
  「裡面好像連開燈都不行。」我嘆口氣:「從那邊可以開門嗎?」
  「好像要刷卡才打得開。」
  茉梨小姐從門下方類似投報孔的開口,推進盛放餐點的托盤。雖覺得自己真的在坐牢,我還是接下了它。
  「對不起喔,讓你受這種罪。」
  她隔著厚厚的門說。
  「哎呀,這又不是妳該道歉的事。」
  茉梨小姐和愛麗絲不一樣,會老實道歉呢。我忽然有這種傻想法。
  「我會盡量讓你早一點回去,也會想辦法讓那些人絕不再找你麻煩。」
  「能這樣就好嘍。那個,妳那邊還好嗎?他們當著大家的面威脅妳……」
  她低下頭,表情沒入暗影。
  「我想是不會怎麼樣。畢竟我是公眾人物,他們應該不會隨便亂來吧。只要忍耐一點麻煩的事,照他們說的去做就行了。」
  「這個嘛,大概──也是這樣吧。」
  這麼說來,那的確不是需要反抗的事。若族人要她繼承,乖乖聽話就好。儘管不滿的外戚可能會鬧上法院,但這種事交給命令她繼承的人處理即可。一旦這場望族遺產爭奪戰成為八卦雜誌上一炒再炒的醜聞,對瑪麗‧席翁這品牌也許會有點傷害,不過影響應該很有限。
  「可是有子那邊說不定不是忍忍就算了。她可能會被帶回去。」
  「我問一下喔。」我清咳兩聲,繼續說:「我要說的可能會加重妳的負擔,先跟妳道個歉。假如愛麗絲放棄繼承,她那一份就會歸給妳吧?這對紫苑寺家的人應該無所謂不是嗎?因為他們只是不希望遺產全被那個太太獨吞嘛。雖然愛麗絲嘴上不介意,可是我還是覺得紫苑寺家的人很扭曲,我真的很希望他們能別再糾纏她。」
  我似乎看見茉梨小姐在櫺格後笑了笑。
  「鳴海你啊,那個……」她的言語在氣息的白霧中徘徊了片刻:「好像……真的很關心有子呢。」
  「咦?呃,這個,還好啦。」
  她那似乎極為無助的語氣,使我心生惶恐。
  「可是,那大概不可能。有子恐怕無論如何都會被紫苑寺家帶回去。」
  「為……為什麼這麼說?」
  「螢一他要的不只是資產。有子是他培養出來的徒弟,應該會想把她留在身邊吧。」
  我回想起紫苑寺螢一拐我到新宿那座辦公大樓時的對話。聽得出來,他對愛麗絲有種特殊的執著,而愛麗絲也害怕他。不,不是害怕,較偏向敬畏。當偵探事務所系統遭駭,愛麗絲見到螢幕上全是那男子的臉時的表情,我仍記憶猶新。
  「他也沒權利硬把人帶回去啊。愛麗絲已經能自己賺錢,維持自己的生活了。」
  「鳴海你──」
  黑髮在黑暗中游移。茉梨小姐別開了臉,夾雜遲疑的聲音也稍微遠離。
  「你是不是,那個……不想離開……有子?」
  「呃,不是我的問題吧。」
  「否則是怎樣?」
  我「咕嚕」地吞吞口水。搞不懂她為什麼現在問我這種事。那是妳們姊妹的問題吧,跟我怎麼想有關係嗎?
  幽暗燈光中,能看見她睫毛上的濕亮閃光。
  「這個,我當然不想離開她啊。都一起做了那麼久的偵探,我真的……真的──」
  我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言喻。找不到適當的詞句來表示愛麗絲在我心中的地位有多重要。
  「──對不起,我不太會說。總之就是很重要的夥伴。」
  「這……這樣啊。」
  從她的聲音裡,也能感到幾分水氣。
  「我想有子她也──」
  「……怎麼樣?」
  「有子也一定……」
  話尾被黑暗漸漸地打散。
  我眨了眨眼,窺視她沉入黑暗的臉。果然有點不對勁。她來之前和愛麗絲談過什麼嗎?
  「那個,茉梨小姐──」
  就在我想問清楚時,上方傳來尖厲的警報聲,粗暴的腳步聲及金屬碰撞聲,還有幾個男女在叫喊著。
  「──快去!」「──呢?」
  「──知道,我馬上──」「動作快!」
  我和她同時抬頭望天花板。這麼晚了,是出了什麼事?
  「我去上面看看。」
  「啊,好。」
  她即刻轉身,甩動的黑髮遮起我的視線。她背影的輪廓在鑲了櫺格的窗口中越來越小,一下就不見蹤影。
  我再次注視天花板,儘管明知沒用,也仍用力擰了門把好幾次才死心地回到床上。
  醫生說光嚴的時日只剩今明兩天,所以那一刻終於到了嗎?結果遺囑實際上是怎麼寫的呢?如果明文所有財產交由仍在世的弟弟幹嗣繼承,愛麗絲和茉梨小姐就能過和平的日子了。夫人和她那些家人也許會氣到發瘋,但那跟我們已經毫無關聯……
  我真的聽見了像是氣到發瘋的咆哮,嚇得我的背從床上彈了起來。
  「──們幹的好事吧!」「你們到底在想什麼──」
  「請冷靜點,這裡是──」「──誇張,竟然做出這種──」
  他們在吵什麼?我在黑暗中側耳聆聽。
  「──剛走而已耶,你們這樣也太──」
  「少跟我廢話!」「開什麼玩笑啊!」
  我跳下了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夫人的家人殺到會長病房去了嗎?
  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回去睡的我,在床前來回踱步。他們爭吵的原因有不少和愛麗絲有關,不曉得她會不會出事……出不了房間令人煩躁不已,我便開始檢查探視窗能不能開,試著將手深過茉梨小姐送進餐盤的開口,到處白費力氣。
  一會兒後我才打消念頭,又躺回床上,將熊寶寶莉莉魯擺在肚子上,呆望時鐘打發時間。
  正好一個小時後,紫苑寺螢一來了。
  「你沒離開過這裡吧?」
  他從探視窗問道。我在床上坐起,做作地嘆口大氣:
  「我怎麼出得去啊,門不是被你鎖起來了嗎?不說那個,上面不曉得在吵什麼──」
  「茉梨來過這裡嗎?」
  「……咦?」
  「請回答我的問題。有護士指稱約一個小時前在走廊上遇見茉梨,問她做什麼,她說拿東西給你吃。這是真的嗎?她來過你這裡嗎?」
  「……對……對啊。」
  問就問,表情有必要這麼急迫嗎?我這麼想著點點頭。
  「茉梨小姐的確有送吃的過來。我們聊了一下以後,樓上突然吵了起來,茉梨小姐說她上去看看就走了。」
  「幾點的事?」
  我看看手錶。由於我無事可做,閒得發慌就猛看錶,時間幾乎都記得很清楚。
  「凌晨一點四十五分……左右吧。」
  「你確定嗎?」
  「確定……為什麼要對時間這麼計較?上面到底怎麼了?」
  「你聽見的是怎樣的吵鬧?」
  「很多人又跑又叫的──對了,好像還有人在對罵的感覺。」
  「我知道了。你說的和我們發現時的狀況一致。」
  紫苑寺螢一在窗口另一頭雙手抱胸。表情暗得看不清楚,但我確定絕不是神采奕奕。
  發現時?發現什麼?
  「這就表示,在發現之前,茉梨和有子不在一起。」
  「啊?這個,嗯,是這樣沒錯,因為她在這裡嘛。話說『發現』指的到底是什麼?可以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
  我沒得到答覆,只聽見門後傳來尖銳的重物摩擦聲。我吞吞口水跑到門邊,從探視窗向下一看,只見紫苑寺螢一正將堆在地上的長桌往牆邊推。那是用來抵住門,好讓我就算能開鎖也出不去的嗎?無所謂,快點開門就對了。我焦急地扭動門把。
  門一開,紫苑寺螢一就伸手過來抓住我的手說:
  「跟我來。」

  他帶我來到整齊停放在停車場中的某一輛車旁,不由分說地將我塞進副駕駛座。
  「這……這是怎樣?」
  紫苑寺螢一坐進駕駛座,默默繫上安全帶,發動引擎。
  「先……先等一下,現在要去哪裡?」
  他扔個東西到我腿上,是一支行動電話。就是關我進病房前,從我手上搶走的那支。
  「還給你。安全帶扣起來。」
  「等等,愛麗絲呢?」
  紫苑寺螢一什麼也沒說,踩了油門就走。劇烈的加速度使我在副駕座椅上縮成一團,順手帶來的熊寶寶滾到腳邊。
  車上了晴海路,接連超過幾個稀疏的車尾燈又繼續加速前進。浮現在夜空中的大樓燈光飛快流逝,我也一再回頭向後望去,醫院的影子早就連看都看不見了。
  我將怨慰壓回肚子底下,氣惱地繫上安全帶,瞪著紫苑寺螢一映在擋風玻璃的臉忍聲問道:
  「請你解釋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儘管如此,我仍久久得不到答覆。進了內堀路之後,皇居周圍的厚實黑暗出現在右手邊,使沉默更趨凝重。
  「──其實我還滿喜歡你的。」
  等紅燈時,紫苑寺螢一呢喃著這麼說,使我疑惑地注視他的側臉。
  「所以請你將這當作是出於我的好意。如果想過安穩的人生,最好就這樣什麼都不知道就回家,從此再也不要和姓紫苑寺的人沾上邊。」
  「……你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知道真相,就等同面臨死亡。」
  紅燈轉綠,車子再度駛動,車內充滿被引擎聲及風聲與外隔絕的特異寂靜。
  知道真相,就等同面臨死亡──當初告訴愛麗絲這句話的,也是這個人嗎?
  無論是不是──
  「我才不屑什麼安穩的人生。」
  我對儀表板駁斥道:
  「快點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就對了。愛麗絲她怎麼了?」
  紫苑寺螢一輕吐口氣,不知是死心、受不了了還是可憐我。
  下一次因紅燈停下時,他語氣緊繃地說:
  「紫苑寺光紀死了。」
  我盯著他的側臉不動。
  「……這種事有需要吵成那樣嗎?這不是大家都有心裡準備了嗎?醫生也說過,了不起就今明兩天──」
  我中途將話吞了回去,反芻記憶,複誦那個名字。
  「──光紀?」
  「對。」
  「不是會長……是愛麗絲的爸爸?」
  「沒錯,光嚴會長還活著。你知道這會造成什麼影響吧?」
  我想起那埋在病床上的乾癟身軀。愛麗絲的父親先老會長一步死了,其意義一絲絲地沁入我腦漿之中。
  「……表示失去了遺囑指定的繼承人吧。」
  「就是那樣。假如遺言真如中谷律師暗示的那樣,指定就會失去效用,紫苑寺家所有遺產就會由我的爺爺──紫苑寺幹嗣來繼承。」
  回神時,車子已經駛動,連燈號是何時轉綠的都沒感覺。我吞吞口水,又問:
  「這樣……那個太太和她娘家的人一定很傷腦筋吧。所以才大吵大鬧嗎?」
  「如果只是那樣,我就不會帶你走了。」
  我揪起眉,順他的視線望去。延展在擋風玻璃外的黑夜和零星光點,漫無規律地撩過車身向後飛逝。我的體溫也隨著它們點滴漏洩,身體從骨髓冷到全身。
  「光紀叔叔的人工呼吸器被拔掉了。」
  這句話,連我的呼吸也一併奪走。
  「──有人殺了他。」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9-5 22:07 编辑


  4

  感覺上,我是第一次見到少了愛麗絲的事務所。
  冰涼涼的床。幾十隻布偶的眼睛,注視著失去主人的空間。六面螢幕電源依然關閉,空調不停吹出無謂的冷風。
  我在大大的摩卡熊旁邊坐下,手往床面上的略凹處探。當然那裡沒留下體溫或任何東西。一靜下來,各種無聊的想像就前仆後繼地湧上。我搖頭甩開它們、收拾空罐,將脫成一地的睡衣送進洗衣機,可是我連啟動它的力氣都拿不出來。
  在牆邊蹲下後,我用手機上網搜尋國內新聞,看來紫苑寺光紀的死訊尚未曝光。畢竟是不到一天內的事,他在財經界外也不是知名人物,不會那麼早上新聞。
  他的死,多半會就這麼悄悄地隨風而逝吧。被當成持續多年植物人狀態後自然死亡,裝進棺材燒個精光之類的。紫苑寺螢一曾說,他不想讓這件事變成刑案,一切都要在醫院裡處理。
  刑案。
  這是謀殺,愛麗絲的父親是遭人殺害的。
  但那又怎麼樣,為什麼非懷疑到愛麗絲身上不可?
  門鈴乍響。我跑到玄關推開門。
  「愛麗絲?」
  站在門外的彩夏睜大眼向後跳一步。
  「啊……對不起。」我尷尬地垂下眼睛,還以為是愛麗絲回來了。不過,她回自己住處是不可能按門鈴的。
  「愛麗絲怎麼了?不在嗎?」
  彩夏一進事務所就往寢室探頭。
  「我聽明老闆說,昨天有幾個人跑過來把她帶走了……」
  我點點頭,無力地坐回床上。彩夏一一撿起地上散落的布偶擺回枕邊,海豚、青蛙跟海豹都和彩夏一樣,擔心地看著我。
  她沒問我「出了什麼事」,靜靜地等我開口。這樣的體貼反而使我更難受,視線停在兩腿之間,說不出話。
  「愛麗絲不在?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啊丨」
  彩夏故作開朗地說:
  「我要把這裡整理乾淨!」
  她跟著挖出掉在床縫間的毛巾或髒襪子,一邊聒噪地說個沒完,一邊用濕抹布擦去堆在電腦架後的灰塵。見到這樣的彩夏,我逐漸感到愛麗絲是真的不在了,便離開床鋪到流理臺邊洗洗根本不髒的手,檢查排水口是否被不可能存在的廚餘堵住,以各種沒意義的動作轉移注意力。
  「就是這樣,藤島!」
  彩夏打掃到廚房來,打開冰箱說:
  「趁愛麗絲不在,我們來偷喝她的?Dr. Pepper!少個兩罐應該看不出來吧?」
  「妳之前不是說不好喝嗎?」
  「喝人家給我的,跟趁人家不在偷喝的味道當然不一樣啊!」
  我們就這麼並肩靠牆,抓著冰得會黏手的深紅鋁罐,拉開拉環暢飲,難以形容的甜味刺進腦髓。
  有人說它像藥水、化學合成的荔枝口味或液化的杏仁豆腐,但我覺得沒一個切中要點。若真要打個比方,這味道正如那嬌小尼特族偵探的人生般複雜奇特──濃密、奧妙,一旦嚐過就再也忘不了,卻無法具體言喻。
  「還是不怎麼好喝。」彩夏笑著說:「早知道就摻水變成兩倍,一人喝一半了。」
  彩夏應該沒什麼特別含意吧,她不是會想那麼多的人。不過,我仍逕自將她的無心之言解讀成其他意思。既然一個人喝不下,兩個人各分一半就好。彩夏也經常對我這麼說。
  「為什麼愛麗絲幾乎只喝這種東西還能活啊?」
  「醫生好像也覺得很神奇,還把她當作遺傳學的研究材料,天天測東測西的。仔細想想,她真的是生物界的奇葩。」
  「這樣啊……你也見到愛麗絲的醫生啦?」
  「這個,嗯。因為我到醫院去了。」
  「愛麗絲的身體不舒服嗎?」
  「不是那樣──」
  彩夏人真的很好。我心想。她能讓我極為自然地說出心裡的話,像掂起指尖,抽出鬆脫的線頭那樣。
  這種溫柔,是一種毒藥。
  毒很快就流遍全身,使無力鬆開的唇吐出不該說的話。
  「愛麗絲的爸爸死了,昨天的事。」
  彩夏盯著我的臉眨眼幾次,輕聲說:
  「……這樣啊。」
  語氣中不帶驚訝更不帶哀傷、憤慨,但也不是空無情緒。就像是──在叫自己養的狗。
  因此,我下一句話也幾乎毫無窒礙地被她引了出來。
  「──聽說是被謀殺。」
  我一個不留神,就若無其事地把彩夏捲進這種事情裡,將真相──也就是死亡,毫不顧忌地與她共享。分享這毒鴆般的消息,並不會讓我死亡的機率減半,只是讓我喝得輕鬆了點。就這麼多,沒其他好處。
  「然後,那邊在懷疑凶手是愛麗絲。」
  說出口以後,我才覺得自己真的很蠢,再也說不下去。我也是一被丟出那個亂糟糟的夜晚就在毛毯中蜷身抱腿,藉睡眠逃避,直到前不久才醒來,腦子還是一團亂。
  經過一段發呆般的時間後,彩夏有些猶豫地問:
  「……要叫大家過來嗎?宏哥和阿哲學長他們。」
  我無力地點頭。到頭來還是得這麼做啊,畢竟愛麗絲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
  彩夏撥電話後才短短一分鐘,三人就來到了事務所。
  「其實我們都在樓下等很久啦,只是先派彩夏上來看看狀況而已。」
  宏哥說得像是我活該中計似的。
  「我們是聽說你昨天搞到很晚才回家,擔心你才早點過來看看的。」
  「喔,這樣子啊……」
  所以他們是早就看穿我會一個人跑來事務所舔傷口啊,真想找個洞鑽。
  ……呃,奇怪?
  「你怎麼知道我昨天很晚回家?」
  昨晚是螢一直接開車送我到自家門口,宏哥應該不會知道我幾點回家吧?
  「這個啊,我有打電話問你姊啦。因為我很擔心嘛。」
  「我姊?你……你怎麼知道我姊的電話?」
  「什麼時候的事啊?對了對了,是在萬聖節去你家接你的時候,順便要到。」
  ……不要說「順便」好嗎!你這傢伙手腳也太快了吧,當時有那個空檔嗎?
  「不愧是宏哥,向女人要電話跟呼吸一樣簡單!」
  「才沒有呢。我就不知道明老闆的手機號碼。」
  「你知道『花丸』的號碼吧?」阿哲學長睡意濃厚地說。
  「出去約會的時候,又不能用店裡電話聯絡。」
  「在『花丸』約會不就得了。」
  「我就是這麼辦。最近我每天都用『我愛妳』跟明老闆打招呼,被她揍得很開心。」
  「不愧是宏哥,向女人求愛跟呼吸一樣簡單!」
  「唔〜你們夠了沒!」
  彩夏發飆了。
  「現在不是演你們那種小鬧劇的時候!你們是來聽藤島怎麼說的吧?現在愛麗絲都不在了,搞清楚狀況好嗎?」
  誰想像得到,尼特族偵探團居然會有彩夏來發號施令的一天呢?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立刻在床前跪坐成一排,還稍微擺出反省的姿勢,反而讓我更難開口。
  「好,藤島!把愛麗絲的爸爸被謀殺的事說出來!」
  我和偵探團的其他三人都一臉錯愕。
  「為什麼連藤島也嚇了一跳啊?你不是才剛說過嗎?」
  「這……這個,是沒錯啦。」
  沒想到那麼聳動的詞會從彩夏嘴裡蹦出來。
  但仔細想想,這根本沒什麼好驚訝。她甚至和我一起目睹了堆積如山的屍體,就某方面而言,對於各式各樣的死亡也了解得比我更多。這是堅強,是遲鈍,抑或是以這兩個名詞稱呼的其他東西?我不知道。
  我屏住呼吸,從頭回溯昨天那漫長的一天。明明只過了一夜,無論回想哪個場景,畫面都是模模糊糊。那些都真的曾經發生過嗎?那間醫院和那群令人火大的紫苑寺一族真的存在嗎?
  我清咳幾聲,打斷妄想。
  看清現實吧,愛麗絲已經不在這裡了。
  我在醫院的見聞,紫苑寺家的遺產引起的紛爭,愛麗絲之父的死以及紫苑寺螢一的話等,一字一句都使得房內氣氛越凍越僵。
  「……結果愛麗絲怎麼了?怎麼沒有一起回來?」
  阿哲學長壓著情緒問,我搖搖頭:
  「只聽說她被帶去問話,沒說被帶去哪裡。可能還在醫院,或是紫苑寺家的宅子。」
  「問話,就是審問的意思吧?」學長雙手抱胸說。
  「他們為什麼會認為犯人是愛麗絲?」
  宏哥表情陰鬱地問。
  「因為她爸爸的人工呼吸器被拔掉的警報聲響起時,茉梨小姐在我房間這邊。後來紫苑寺螢一問茉梨小姐,她說她跟愛麗絲一起待在房間裡,和護士說在走廊上遇見她的證言矛盾,也就是她說謊。」
  「為了替愛麗絲製造不在場證明嗎?」
  少校瞇起眼,語氣苦澀。我點點頭繼續說:
  「紫苑寺螢一也是這麼想。案發當時,愛麗絲其實是單獨留在房間裡。」
  「可是那不等於事情是愛麗絲幹的吧?一大堆紫苑寺家的人都在那裡過夜,難道他們都有不在場證明嗎?」阿哲學長問。
  「我也是這麼說。不過病房的電子鎖有開關紀錄,顯示人工呼吸器拔掉前不久,茉梨小姐的卡開過紫苑寺光紀的病房。既然茉梨小姐來到我的房間,能那麼做的只有愛麗絲一個。」
  少校聽了板著臉說:
  「話都是隨他們自己說的吧?又不是警方涉入調查的結果。再說,那家醫院不是沾紫苑寺的光才變這樣的嗎?」
  「話是這麼說沒錯……」
  「還有,愛麗絲有動機殺她親生父親嗎?」少校又問。
  「紫苑寺螢一說,愛麗絲有動機。」
  「……他該不會是說,愛麗絲可能會因為不想繼承遺產就殺了她爸吧?」
  宏哥壓低聲音。
  「他還真的就是這樣說。」我無奈地兩肩一垮。
  「亂七八糟,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嘛。」宏哥大感不平:「她哪可能因為這樣就殺人啊。要找動機的話,其他那些得益更大的人不是全身都是嗎?愛麗絲她老爸在繼承財產前死了,順位繼承的就是那個會長的弟弟吧?這樣他們不是賺翻了嗎?明明就是他們更可疑。」
  我也是打從心底這麼想。
  「對不起,我有點跟不上……一下跑出好多名字,又都是姓紫苑寺……」彩夏非常過意不去地說。這也難怪,就連見過他們長相的我也被弄得暈頭轉向。於是我在少校遞來的筆記本上,畫出我所知的紫苑寺家譜:

  「……難怪吾郎大師會想逃離那個家,感覺有夠麻煩。」
  宏哥一見到這家譜就吐吐舌頭,「噁」了一聲。底下寫了(歿)的吾郎大師其實是裝死逃到澳洲去,現在應該還是活跳跳的。不過在繼承問題上,得當他不存在。
  「光嚴會長的太太呢,遺產有一半是她的吧?」宏哥看著我問。
  「她很多年前就過世了,他們也沒有小孩。」
  繼承問題就是因為如此才弄得亂上加亂。
  「還有還有,這個照美的先生呢?會長不是要讓照美繼承嗎?如果她先生還活著,就是他的東西了吧?」阿哲學長問。
  「這個……完全沒有人提到這件事,就連他在不在場也不曉得……」
  「跟他無關。」宏哥說道:「配偶不能成為代襲繼承人。在這個狀況下,照美的代襲繼承人只有光紀一個。然後,兄弟姊妹等第三順位繼承人的代襲繼承人只限子代。孫代──也就是茉梨小姐或愛麗絲,都不能代襲代襲繼承人的財產。雖然如果是繼承後才過世,事情就不一樣了,不過現在情況相反嘍。除非遺囑有指定遺贈對象,否則就是由這個叫幹嗣的爺爺獨自全收。」
  「阿宏,你怎麼會對繼承遺產的事這麼清楚啊……」
  阿哲學長有點不敢置信地感嘆。
  「都是和貴婦蓋棉被聊天時學到的啦,偶爾也需要聽她們發發這方面的牢騷嘛,就是老公的父親來日不多了,或是遺產稅之類的嘍。所以我也自己查了一點,結果就記下來了。」
  這種赤裸裸的事就別說了,但還是謝謝你清楚的解釋。
  「呃,所以……」彩夏自信缺缺地說:「愛麗絲的爸爸比會長先死,愛麗絲就不必繼承了──這是真的嗎?」
  「是不必繼承沒錯。」宏哥點點頭:「可是她不需要那麼做,因為只要放棄繼承就沒事了,怎麼可能只是被捲進親戚爭遺產的麻煩裡就殺了老爸啊?那個男的在想什麼啊?」
  「再說,如果不想鬧上警局,自己內部解決,犯人是誰根本就無所謂吧。」
  「紫苑寺家的人或許是那樣想。」宏哥說:「不過被害者的太太那邊的親戚,哪裡嚥得下這口氣?」
  「喔,對喔……」
  「客觀來看,最可疑的不是這個叫幹嗣的老頭和他的子孫嗎?」少校以帶點憤慨的口吻問:「或者說,那個叫螢一的動機更大吧?會不會是他故意栽贓給愛麗絲啊?」
  「鳴海,你覺得呢?螢一是怎麼樣的人?很惡毒嗎?」
  「……咦?啊,什麼?」
  話題冷不防轉到我身上,嚇得我發出怪聲。
  「藤島中將,你還沒睡醒啊?幸虧我防範未然,早就開發出一秒能連射六十罐提神飲料的機器了。」「謝謝,不需要。」我急忙攔住又想從背包裡拿出怪機器的少校。
  「喂,實際見過紫苑寺家那些人的就只有你一個耶,振作一點啦。」
  阿哲學長說得我縮起脖子。
  「是沒錯啦……」
  「藤島,有什麼讓你煩心的嗎?」
  「也算不上煩心啦。」
  我茫然掃視著家譜說:
  「感覺上,這一切好不現實。」
  我一說就後悔了。在那所醫院待過的我都說這種話,大家感覺更不切實吧。
  可是我既沒看到屍體,事後又沒和愛麗絲說過話,感覺怎麼說都像是在唸故事書一樣。對喔,昨天和她分開之後就再也沒和她說過話、見過面。愛麗絲現在怎麼了?遺產遺族關我什麼事,全拿去餵狗算了,我只想見愛麗絲。在那種惱人的家族包圍下,她現在作何想法,被他們怎麼了?是不是正遭受各種虐待,被逼著承認不實之冤呢?沒營養的想像在我的手腳銬上沉重的枷鎖,使我動彈不得。沒了愛麗絲,我真的連「該想什麼好」都想不出來。
  「少了愛麗絲的藤島變得好廢喔。」
  被彩夏這麼說,我整個人都傻了。
  「啊……啊啊……嗯……」
  我摩姿著被冷氣吹涼了的手臂說:
  「因為我不曉得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只能擠出軟弱的聲音。聽見自己這麼說話,精神更是萎靡。
  「其實我們也跟你差不多。」宏哥沉著臉說。
  「畢竟少了團長的狀況,這還是第一次嘛……」少校的語氣也顯得陰沉。
  「你聯絡不上愛麗絲嗎?電話呢?」
  「我打了好幾次都打不通。」我搖頭說:「我記得她帶了行動電腦,所以也寄了信給她,可是沒回信。」
  「那我先去警察那邊探探風聲。」阿哲學長說了就走向玄關。
  「我去那間醫院繞一繞。」宏哥搖響車鑰匙說。
  「我也一起去。」少校也跟著宏哥離開事務所。
  留到最後的彩夏不好意思地說:
  「我也差不多要準備開店了……那個,藤島,如果有什麼我能幫的,要馬上跟我說喔。」
  我隱晦地點了頭。
  「……謝謝。」
  「那我走啦!」彩夏活力充沛地告別後也離開了房間。
  我在床腳邊癱坐下來。我怎麼會萎靡成這副德性啊?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總是受命行事的助手由於少了偵探而不知所措──不是這麼單純的事。沒回來,只要查出她的所在和原因便是,阿哲學長、宏哥和少校也都果斷地這麼做了,但我仍無法振作。
  感覺上,愛麗絲不希望我去找她。
  她說「害怕認識自己」時現於臉龐的悲愴色彩,我忘也忘不了。當時的愛麗絲,大概已漸漸地明白她不敢摸清的事實了。而憑她的頭腦,也應該能預期到自己將與我分隔兩地。然而,她什麼也沒對我說。
  難道她──是不要我再與她有所牽連嗎?

  *

  我的預感應驗了。那天傍晚回家開電腦時,我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是愛麗絲寄來的。沒有內文,只有容量大到不行的附加檔案。我用發抖的手點點滑鼠解開壓縮,發現是段影片。
  『嗨,鳴海。』
  畫面中,微笑的愛麗絲穿著和昨天截然不同的紅白洋裝。攝影機多半是裝在螢幕頂端吧,看得出她是面對桌子。
  『對不起喔,昨天把你捲進那種麻煩裡。既然你看到這段影片,就表示你已經回家了吧?螢哥怎樣都不肯說他把你怎麼了。我是很想直接問你,可是他們不准我打電話。網路也是接在螢哥他們的設備上,東鎖西鎖的。光這樣寄一段影片給你,都是我求很久才能求到。』
  我將臉湊近螢幕,地毯式地觀察愛麗絲背後的景物。白色的牆,深處有扇看似金屬製的門,電燈開關──只看得見這麼多。
  『不知道螢哥跟你說了多少。他這個人基本上對別人漠不關心,可是他問了很多有關你的事,可能是還滿看得起你吧。呵呵,你真的很討怪人喜歡耶。』
  愛麗絲在這裡稍停一會兒,攤手注視掌心,彷彿在尋找某物滲入其中的殘跡。
  抬起頭後,她帶著加倍脆弱的笑容說:
  『昨天,我父親死了……是我殺的。』
  我聽得停住呼吸,兩手用力抓著筆電螢幕,大拇指按得液晶螢幕扭曲,黑影暈散。
  『你應該會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做那種事吧?』
  我搖了頭。儘管愛麗絲不是真的看著我,我仍一再地用力搖頭。她殺的?為何要殺自己的父親?我不想知道這種事。那無關緊要,我只想知道她現在人在何處,為何沒回來?就這麼多。
  『不知道你能否聽懂我的解釋。回想起來,從認識你到現在,我的工作時間好像有一半都是替你這個腦筋遲鈍的助手說明案件嘛。我就當這是最後一次,好好對你解釋清楚吧。』
  最後?愛麗絲,妳在說什麼?最後是什麼意思?
  『我那是為了讓父親解脫,也是為了讓自己解脫。我沒別的辦法了,而且這很簡單,又沒有人會受害。當然,我從現在開始還是要為這件事付出代價就是了。』
  沒有人會受害?騙誰啊,妳不是失去自由了嗎?不是又像以前一樣,天天被關在房裡嗎?
  『你想把事務所怎麼處理都隨你便。螢哥這幾天就會派人去搬東西,所以放著不管也無所謂,只要把空罐或垃圾之類會發臭的丟乾淨就好了。冰箱裡的Dr. Pepper隨便你喝,就當作是遣散費吧,還是彩夏他們幾個早就偷喝了?』
  遣散費是什麼意思?怎麼會說到處理事務所來?
  我好幾次都想停下影片。我不想看這種東西,也不想聽這種話。但手指不聽使喚,眼睛也移不開。
  『你大概不相信我說的話,也以為這影片是照螢哥寫的劇本錄下來的吧。』
  唾液艱苦地擠過喉管才落進腹中。一點也沒錯,妳是被紫苑寺家的人拱出來當代罪羔羊的沒錯吧?
  『可是啊,去那間醫院前,我已經決定好要那麼做了,要帶走八年前忘了拿的東西。這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也是我想出,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證據就夾在莉莉魯脖子上的絲帶裡。』
  我訝異地看向桌腳。愛麗絲交給我的熊寶寶被我從醫院帶回來後,就一直擱在那裡。
  『其實我也曾經打算像「她」那樣,一併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後來我認為沒那個必要,因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了。在你心中的我已經死了。畢竟生離和死別有那麼一點點類似嘛。』
  「她」指的是誰?自殺?妳到底在鬼扯什麼?
  『事情一點也不複雜,就只是贖罪而已。我踰越了死者的代言人的界線,用現實的刀,割除了現實的生命,不能再當偵探了。所以──』
  不能再當偵探。
  所以身為偵探助手的我,不也……
  『就這樣嘍,鳴海。把我的話也轉告大家吧,從今以後不要再管我了。』
  說完,愛麗絲的手伸了過來。剎那間,我還以為她要握起我的手,讓我也伸出手去。但那不可能,這只是預錄的影片,那是按鈕的動作。影片隨之斷絕。
  我腦袋也跟著一片空白。
  好久以後,我才聚集全身力氣撿起莉莉魯,將手指探進它頸部紅色領結的絲帶底下摸索,頂出一張摺得硬繃繃的紙片。
  攤開一看,「譯者後記」四個字首先躍入眼簾。那似乎是從口袋書撕下的頁面,每看一行,我的呼吸也困難一分。譯者是這麼寫的──原著小詹姆士‧提普奇,本名為愛麗絲‧薛爾頓,射殺罹患阿茲海默症的丈夫後也舉槍自盡……
  這是──提普奇的《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的後記。
  也是愛麗絲最後的留言。
  醫院客房裡不會剛好有這本書,她應該是在離開偵探事務所之前就撕下這一頁,然後藏在絲帶底下。
  我抬頭看看電腦螢幕。
  手指不自覺地動作,點擊「重複播放」圖示。愛麗絲的身影再度現於螢幕。
  『嗨,鳴海──』
  無論重播幾次,也沒有任何一字變動,依然充滿堅硬且真實的事務性冰冷口吻。她說──
  ──我已經決定好要那麼做了。
  ──要帶走八年前忘了拿的東西。
  ──這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騙人。
  騙人的吧?
  快說妳在騙我啊,愛麗絲!還有很多不一樣的辦法能選吧?妳不是會做這種傻事的人。我對著螢幕上的愛麗絲一再喊出無聲的疑問,她也一再複誦殘忍無情的答覆。
  ──我沒別的辦法了。
  ──而且這很簡單,又沒有人會受害。
  那只是拔掉人工呼吸器,只是讓早已形同活屍的人得以安息。愛麗絲在陰暗病房內對父親喉管伸手的畫面,宛如我親眼目睹般浮現眼前。
  ──其實我也曾經打算像她那樣,一併結束自己的生命。
  ──就只是贖罪而已。
  ──不能再當偵探了。
  為什麼?
  我將口袋書的殘頁在掌中捏成一團。
  我真的,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至今無論陷入怎樣的事件,即使幾乎被混沌吞沒,愛麗絲都會以她的知性和邏輯為我指引明路。現在她不在了,我也跟著看不清這事件有何內情,誰才是敵人,該揭露些什麼了。
  我用最後的力氣啟動郵件軟體,將愛麗絲的信轉寄給少校。之後不必我說,少校也會轉給宏哥和阿哲學長,並一起代替我研究今後該怎麼做吧。
  總之,我累了。
  我就此爬過地板攀上床,潛入了泥沙般的睡眠裡。

  *

  少校是隔天一早回的信。
  『你先來「花丸」再說,我也召集平坂幫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再三掃視這段話。平坂幫?平坂幫也想幫忙嗎?他們的行動似乎比我想像得更快,規模更浩大。早知道一開始就交給他們三個辦了。他們替偵探團幹事的資歷比我長上太多,應該有辦法解決這個愛麗絲缺席的狀況吧。
  解決?要怎樣解決什麼?說起來,沒人因此落入窘境,也沒人求救,其中更沒有任何不解之謎啊?
  搞不懂。思考讓我的太陽穴陣陣刺痛。我拖拉著頹喪的身軀進了浴室,垂頭駝背地讓蓮蓬頭噴出的熱水澆個滿身。睡意和倦怠感怎麼沖也沖不掉,只感到某些重要的記憶混在熱水裡滾滾流洩,使我久久站不直腰。
  我是十一點前離家的,抵達「花丸拉麵店」時已是營業時間。約二十名黑T恤壯漢在店門口鋪了紙箱和地墊就坐,手拿紙杯吆喝笑鬧。都是平坂幫的人,從人數來看是全員到齊。
  「下一個換我!磨練男子氣概的時候到了!單手五指伏地挺身加一口氣灌完大杯啤酒!」
  「喂,這樣哪夠重啊。背上加一個人!」
  「我來!」
  「疊三層!」
  「太重了啦!」
  「再喝再喝!」
  「喝完就不會覺得重了!」
  「垮了。」「垮掉了耶。」
  「喝垮加壓垮,噗哈哈哈哈哈!」
  儘管是沒車經過的死巷,這群人在柏油地上弄成這樣也太扯了吧,少給附近住戶添麻煩了。
  「你們幾個安靜一點喝啦!小心我把你們整個捆起來丟進警察局喔!」
  明老闆在廚房裡邊甩麵邊罵著。
  坐在門邊啤酒箱席位的不只是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連第四代都在。他裹著合身的毛領軍裝外套,面有難色地和學長幾個說話。店裡有幾個熟面孔大叔,臉都紅通通的。
  「啊,大哥!」「大哥,您辛苦了丨」
  還沒下腳踏車,那群黑T恤人就發現我了。離了這麼遠都能聞到陣陣酒臭,讓我很想踩上踏板倒車就走,但猩猩群已經興高采烈地將我團團圍住。
  「大哥,晚來罰三拜!」
  是要去哪間神社三拜啊?是晚來罰三杯吧?雖然我不會喝。
  「罰三桶才對吧!」「真夠海量,不愧是大哥!」會死啦,別鬧了。
  「一致通過,萬歲!」「法案能通過真的是讓人很開心啊!」你們的政治意識是突然在高漲什麼啦。
  「來學邊恆演相聲(註:指讀賣新聞集團總裁渡邊恆雄,以作風霸道著稱)!」「那誰要吐槽啊?」「當然是大哥啊!」「居然不怕巨人軍團,不愧是大哥!」「如果說邊恆耍笨,會被讀賣用另一個意思抗議啦,別鬧了!」
  不對不對,我根本沒那個心情陪你們演鬧劇。
  「呃,那個,你們……怎麼都在這邊開酒會啊?找你們來不是有事要辦嗎?」
  「咦,有事?」電線桿茫然眨眼。
  「我們是來賞花,喝賞花酒的啦!」石頭男高舉紙杯說。
  ……賞花?
  我回頭一看就明白了,從巷子口遠眺出去,能看見公園裡成列的櫻花。開了七成的花在陽光照射下美如紅火。
  已經到了這個季節啦。這幾天發生太多事,我實在沒有注意季節的心力。經他們一提,我才想起從昨天起,時間已步入了四月。
  「我們以前都在公園賞花。」電線桿一臉醉相地說:「可是你看,那邊去年不是改建成運動公園了嗎,不太能去那邊喝了,所以今年我們就在『花丸』喝。」
  「反正我們也不是真的在賞花。」「都只是吃吃喝喝嘛!」「老闆〜這個櫻花冰淇淋好好吃喔!可以再來一碗嗎!」
  「一人只有一碗啦!這是季節限定!」
  明老闆從廚房吼了回來。
  我將腳踏車牽到店後門,忐忑不安地靠近第四代的座位。
  「那個,現在……是什麼情況?」
  「賞花啊。」第四代側眼瞄向幫眾,冷冷地說。
  「呃,這個我知道,我是說──」
  「少校給我看過那個錄影了,事情我也都聽說了。我那些笨蛋還不知道。」
  「這……這樣啊。所以,那個,現在不適合做這種事吧?」
  「不管愛麗絲在不在,花照樣會開。」阿哲學長聲調略飄地插話,他腳下有支空了的720CC日本酒瓶。
  「對啊對啊,這時候不喝怎麼行。」
  宏哥也喝得正起勁。看杯裡液體的顏色,多半是威士忌。他也是喝酒不臉紅的人,不過眼神有些渙散,看來挺醉的。
  「你〜我乃為同〜期〜櫻〜」
  少校還醉醺醺地唱起了軍歌。這群人是怎樣?

  「那個……我們不是要討論愛麗絲的事嗎?」
  「討論什麼?」第四代不當一回事地說:「她不是叫我們再也不要管她了嗎?」
  「是……是沒錯,可是……」
  「老實跟你說,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
  宏哥的話使我愣了一下。
  「如果愛麗絲是被他們綁走,就算要求平坂幫的人殺進去,我也要救她出來。可是看過那段影片之後,我實在……」
  「你們──不去救她嗎?」
  「拜託,鳴海……」阿哲學長兩眼發直地說:「要是人真的是愛麗絲所殺,我們把她從她家帶出來,問題反而會更大。你懂吧,他們是不想牽扯到警方才把她藏起來。假如我們衝過去亂來,搞不好還會驚動警方,害醫院的事都被挖出來。」
  學長的話緩緩地花了點時間,滲入我僵化的腦細胞。
  愛麗絲目前不要緊,並不是處於困境。
  不處於困境的人,是幫不了的。
  不,說不定──一旦救出她,與她重逢,她會真的了結自己的生命。因為對她而言,再也不與我見面是死亡的替代品。這樣的想像使我毛骨悚然,對自己說多少次「她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做那種蠢事」也沒用,畢竟她已經做了蠢到透頂的事。
  「我們靖國再會!靖國再會!」
  已經完全喝茫的少校,對著空無一人的空間嚷嚷著很不吉利的話。狀況外的大叔和黑T恤人也隨之起鬨。
  「……就算這樣,也不需要挑這種時候賞花吧?」
  我自信缺缺地問。
  「現在才適合賞花。」宏哥淺笑道:「無可奈何的時候,就是要笑一笑,做點快樂的事。每個人都拉長了臉也於事無補。」
  我垂下眼,搖搖頭。我沒辦法那麼豁達,也沒心情接下拿到我面前的杯子。
  我回到停放在後門邊的腳踏車,抱起籃裡的莉莉魯爬上逃生梯,想回事務所倒頭就睡。
  「喂,園藝社的……」
  來到轉折平台時,我聽見底下有聲音喊來而轉頭。見到第四代也爬上樓梯,讓我停下來,全身緊繃地說:
  「對……對不起。」
  「你道什麼歉?」第四代眉頭一皺。
  「沒……沒有啦,我以為我惹你生氣了。」
  「白痴啊。」
  第四代指著我夾在腋下的熊寶寶說:
  「脫線了。」
  「咦?」
  「鼻子脫線快掉了。拿來。」
  第四代一搶走布偶就三階一步向上衝,進了偵探事務所,我急忙追去。
  他在玄關坐下,從外套口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黑色塑膠盒打開。裡頭裝了針、剪刀和線卷,也就是針線盒。原來他會隨身攜帶啊?
  我在第四代俐落地縫補鬆脫的熊鼻子時,蹲在他旁邊等待。
  補好以後,第四代拉正歪了的領結,並凝視熊寶寶琥珀色的雙眼。原以為他會問起愛麗絲在影片中提及的「證據」,但只是默默地將莉莉魯放到我腿上。
  「……她欠了我很多。」
  第四代嘆口氣呢喃地說:
  「我欠她的也一樣多。」
  雙方扯平。他是打算表示自己沒債要還,所以愛麗絲不在也無所謂嗎?我將布偶抱在肚子上,額頭抵住拱起的膝蓋。
  「你是想讓其他人幫你想辦法,才把影片轉給少校看的吧?」
  第四代的口吻並非責罵,也非嘲笑,只是單純地點出事實。
  「……對。」
  「那是你的問題,少依賴別人。如果是你自己親口求救,只要狀況允許,你又夠誠意,大家都會幫你,我跟阿哲他們都是。不過做決定的必須是你自己。」
  我恍惚地看著第四代的側臉,眨了兩三次眼。在那裡的,是總是從背後將我一腳踹向前的那份冷硬與強悍。
  「我的……?不是吧,那是……愛麗絲的問題,所以也是大家的問題啊。」
  第四代站了起來。
  「那和愛麗絲跟我們都沒關係,是你自己的問題。」
  他沒多看我一眼就離開事務所,將我單獨丟在冷氣吹個不停的乾燥空氣中,莉莉魯擔憂地看著我。
  為什麼和其他人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這樣對愛麗絲不嫌太冷淡嗎?不,他以前好像就是這樣。
  依賴別人。
  的確,我想他說得沒錯。愛麗絲不在之後,我就變得六神無主,害怕自己下決定,只想著逃避責任。
  我甩甩頭並起身脫鞋,將莉莉魯送回她的同伴身邊,再將晒在浴室的幾件睡衣收下來摺好。在這四處散落愛麗絲的殘滓的房間裡,無論看見什麼或碰了什麼,都會使我從牙根滲出輕柔的香甜痛楚。
  不經意地,我想起愛麗絲所說的話,對比睡衣的圖案和顏色。原來如此,熊的圖案和水藍色布料的色調都略有不同。標籤上印的都是類似菊花的商標。她說得沒錯,全都是同一個牌子。差異這麼小,難怪我沒發現……但儘管給自己找了這個藉口,也沒起任何安撫作用。我怎麼會沒發現呢?都在愛麗絲身邊以助手自居一年半了,卻仍對她一無所知。
  就像這次,她事前也是什麼都不願意告訴我。雖然就算我主動找她談,她也不會吐露半個字就是了。
  這一年半來,我在這裡都做了什麼呢?
  被愛麗絲救了好幾次,學了很多東西。在她的鼓勵下硬是挺起被打垮的身體,但我卻什麼也回報不了她。常問些蠢問題,做些不禁大腦的事惹她擔心。騎腳踏車載她,嚇得她哇哇大叫,給她喝沒汽的Dr. Pepper而挨罵等,全都是些不值得驕傲的事。這樣算什麼偵探助手啊?真是讓人笑都笑不出來。
  ──別再管我了。
  那是偵探給蠢助手的……最後的命令。
  眼淚快溢出來。就是啊,愛麗絲……這種命令,像我這麼蠢的人也能輕鬆執行。
  我離開了偵探事務所,樓下仍傳來平坂幫幫眾的喧鬧聲。不管愛麗絲在不在,花照樣會開。我忽然一陣激憤,深深憎恨春季的到來。

  *

  我一回家就鑽進了被窩。原以為睡眠時間極不規律的我鐵定睡不著,只想躺著發呆──結果一醒來,天已經全黑了。看看枕邊的手機,現在是晚上七點。姊姊傳了通簡訊說要加班,叫我晚餐自己解決。
  樓下有些聲響,我似乎是因此醒來。姊姊沒這麼早回家,表示聲音是來自爸爸吧。我在床上無力地垂頭嘆氣。最近幾天,他回家的次數較為頻繁。話雖如此,也只是從過去兩個月一次增為一個月兩三次罷了。
  和父親獨處一個屋簷下的狀況,使我更為憂鬱,蓋上毛毯想睡回籠覺。不過人才剛醒,實在睡不著。
  只好死了這條心,下床面對。
  全身被汗水沾得黏答答,我便將上衣脫了。有種接觸肌膚的一切,都沾滿油漬和汙泥的感覺。我打開抽屜隨手一抓,拿出的是茉梨小姐送我的T恤。
  對了,不曉得她怎麼樣?當她得知妹妹殺了父親時,曾試著替妹妹開脫,但馬上被拆穿了。她現在是不是陪在愛麗絲身邊呢?不會吧,愛麗絲那麼討厭她──
  這時,我有個發現。
  那是縫在T恤後領內的標籤,我見過那上頭印的菊花形商標。即使品牌名稱不同,圖案仍和愛麗絲睡衣上的一樣。
  我衝到桌前打開筆電,就連輸入登入帳號和密碼都令我煩躁不已。上網搜尋「紫苑寺茉梨」後,第一條就是她的官方網站。點開來看,首頁是一整張茉梨小姐身穿純白洋裝,兀立窗前的相片。底下橫列著她三個品牌的名稱,接連是女裝、男裝及童裝,商標全是那朵菊花。
  怎麼到現在才注意到呢?
  我震驚得恍神,失焦的雙眼在螢幕上晃蕩。
  愛麗絲的睡衣全是茉梨小姐名下產品,而我卻只聽信表面上的言詞,不見底下的血肉,先入為主地認為愛麗絲對姊姊的排斥態度是出於真心。蠢斃了,我簡直什麼也不懂。
  她們倆明明是那麼地掛念著彼此。
  我明明近距離地待在愛麗絲身邊這麼久了,竟然絲毫也沒看透她的心思,根本沒資格作她的助手。
  我還漏看了些什麼呢──
  案發當晚發生的種種,在我腦中一一縝密、鮮明地復甦。
  我猛然站起,激動得甚至幾乎沒察覺椅子在背後倒下。無數色彩和言語旋繞、絞碎、散成碎片,最後又融為一體。
  一小段炙熱的吐息,拽出我唇間。
  心臟沉靜,拍著強而有力的節奏。
  我懂了。
  我明白那天夜裡發生什麼事了,原來一切都是那麼地淺顯易懂。提示不只一處,且全都坦露在我面前,只是愚昧的我不懂得睜開雙眼。
  我穿上T恤、抓起手機,喘口氣撫平心跳。
  只有一點尚不明朗──她「為何」會那麼做?不過這以後再說,現在得採取行動。不能停留,不能退縮,要找個方向邁進。
  哪個方向?
  我離開房間下樓,踏到一樓時正好發現陰暗的走廊有道人影,是我父親背著客廳門口的燈光站在那裡。大概是剛上完廁所回來吧,聽得見細小的流水聲。
  我和父親的視線在陰影中交錯。他跟著轉過身去,手握上客廳門把。我也緊忍著尷尬往玄關走去,但才走一步就停下腳,腳尖壓得走廊嘎吱作響。
  釘在我胸口的幾句話,如今再度發燙,搔動我的心。
  這是我的問題,我只是不肯睁眼面對而已。
  於是我斷然轉身,朝即將關上的門縫間的瘦弱背影說:
  「──爸。」
  父親停下要關上門的手。臉沒轉過來,看不見表情。什麼時候多了那麼多白髮?我看著父親的後腦杓心想。無論如何逃避現實,將心中的時間倒轉了多久,也騙不了自己的肉體。
  「姊姊有傳簡訊給我,說她今天加班……然後我現在要出去,她說晚飯就自己解決。」
  父親沒回話,留下最後幾公分門縫動也不動,讓我甚至懷疑他會不會就此老朽成沙,隨風崩散消逝。最後我放棄希望,轉身在玄關坐下穿鞋。
  「──鳴海……」
  這時,有道聲音響起。
  我花了長得可笑的時間,才理解那是父親的聲音,喊的是我的名字。轉頭看見的,是門縫間父親的蒼老側臉,布滿了長年虛假歲月所刻下的皺紋。
  「你晚餐怎麼辦?」
  我將許多不成形的答案在嘴裡嚼了又嚼。
  「在外面吃。有一間我常去的拉麵店。」
  到頭來,我只說了這麼多。
  「……這樣啊。」
  父親平淡的答覆,跟著被關門聲無情地截斷。
  一出家門,芬芳的夜風便梳過髮間。黑暗並不令我感到寒冷。庭樹搖晃的樹梢間,閃現著遠處大廈的燈光。耳裡能聽見不知何處的貓兒打架聲,還有等不及夏季的蟲鳴聲細細地傳來。空氣中瀰漫著生命的氣息,那是混雜萌生與腐壞的春天的氣息。
  上路後,我從口袋取出手機,稍微猶豫該打給誰後,選擇了第四代的號碼。
  『……什麼事?』
  我很快就收到他冷淡的答覆,後頭有騷嚷的大群人聲。
  「……呃,那個,你們該不會還在喝吧?」
  『第四間了,我們在櫻丘的啤酒屋。』
  還能聽見粗嗓門又五音不全的合唱,想必平坂幫的人也都聚在那裡。
  「我……想請你幫個忙。」
  『有話快說。』
  當我深呼吸,打算重整旗鼓時,電話另一頭傳來玻璃碰撞和巨物傾倒聲,嚇得我將手機拿開耳邊。
  『阿哲,你幹嘛啊!』學長酒酣的聲音隨即打斷第四代的話,刺進耳中。『喂,鳴海啊?你怎麼到最後是打給第四代啊?應該先打給我才對吧!』
  少校的聲音也疊了過來。『你也是軍人,哪有不先打給我的道理!』宏哥也以令人懷疑精神狀態的口吻說:『我好歹也算是你的師兄,怎麼不先跟我商量呢?』就是早料到你們會醉成這樣,才打給第四代的啦。
  『別理那些白痴,快說。』
  第四代似乎是總算搶回手機,又催促起我來。被醉漢削掉大半氣勢的我,從深呼吸開始再來一遍。
  「……我要把愛麗絲從她的家人手裡搶回來,想請你幫幫忙。」
  『酬勞怎麼算?』
  不愧是第四代,先從錢的問題開始談起。這種在商言商的態度真讓人不勝感激,這樣我就不必回顧短短十分鐘左右之前還在空煩惱的自己了。
  「愛麗絲回來以後會付。」
  『她不是說別管她了嗎?那表示她不需要別人救,回來以後很可能不買帳啊。』
  「我會讓她付的。現在我不管她怎麼想,帶她回來以後,我一定會要她登門道謝。」
  沒錯,這不是愛麗絲的問題,更不是第四代、阿哲學長、宏哥或少校的問題,而是我想要什麼的問題。
  我──希望愛麗絲能夠回來。
  我絕不接受就這樣再也見不到她,「不要管我了」這種話,她愛說就讓她說吧。如果她真的不希望我再與她有何瓜葛,直接一聲不吭地消失不就好了,還寄什麼留言給我啊?真是個傻丫頭。就算再怎麼狼狽,我也要緊抓著妳,硬把妳拖回來。至今我以謊言和詭辯騙倒了好幾個人,但我再會騙也騙不了自己的心。
  我不想離開愛麗絲。
  『你還滿有自信的嘛。反正我就是找你討,愛麗絲怎麼想都不關我的事。』第四代不帶感情地說:『你想過人帶回來以後怎麼辦了嗎?要是她做的事曝光──』
  「人不是愛麗絲殺的。」
  接著是段相當長的沉默。原來第四代也會為了該怎麼說話猶豫。
  『──這樣啊,那就好。』
  他一個字也沒多問。我鬆了一大口氣,且再三慶幸他和我是拜把兄弟。
  『去我事務所等我,我們馬上過去。』
  電話斷了。我將手機塞進口袋,繼續走路,心想首先要去拿丟在「花丸拉麵店」的腳踏車。離開事務所時,我怕回去見到大家心裡會難受,就把車留在那裡,自個兒走了。假如能在那裡就決定求大家幫忙搶回愛麗絲,就能少繞一段路了。
  不──繞路本來就是我的人生寫照,過去不也都是這樣嗎?要後悔,等進了墳墓以後再說。
  現在,是拚命向前衝的時候。


  5

  文京區和豐島區交界,有個十層樓高的新建辦公大樓。正門直達大馬路,有著彷若削去長形四角錐尖端的前衛造型,鋪滿玻璃的牆面直接反射春天的陽光,門口立有「歡迎承租」的看板。我手遮在眉頭,遮擋陽光,仰望整座大摟。
  『我們已經查到愛麗絲人在哪裡了。』
  昨天在平坂幫事務所集合開作戰會議時,少校突然宣布:
  『我分析過你給我的影片。環境音有車站的發車音樂,所以找起來很輕鬆。』
  能不假思索地說「很輕鬆」,更是令人敬佩。
  『所以我們就調查了少校標記的可能範圍,發現這棟新大樓是登記在紫苑寺集團旗下的房地產公司名下。』阿哲學長接著說:『那房間也滿新的,所以應該不會錯。』
  這就表示,當我將時間浪費在灰心喪志時,他們早就推進到足以觸及愛麗絲的位置了。雖然每次都是如此,但仍舊讓我深感自己的窩囊。
  會主動請命做周邊調查,也是為了填補自己的虧欠。
  我花了十分鐘繞行大樓外圍一圏,觀察各樓窗口,大大小小各層級出入口與地下停車場等設備,接下來是真正傷腦筋的部分。我必須詳實調查愛麗絲是否真的在這裡,被關在哪層樓的哪個房間,藉此立定作戰計畫。
  不能躁進,這次調查只是為了編造一個能混進大樓的好掩護。我接近正門,用手機拍攝各樓導覽板。這裡有哪些公司也是重要的資訊。大部分樓層都是空的,所以空房間也相對地多,也許真的很適合用來囚禁一個小女孩──
  「你已經來啦,還滿快的嘛。」
  這話讓我嚇得跳了起來。
  回頭一看,有個穿白袍的人從打開的自動門間走來。是紫苑寺螢一。
  「啊……啊……」
  我沒想到會在這時撞見他,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只能倉皇後退。
  既然這個人在這裡出現,就表示愛麗絲真的是關在這棟大樓裡?怎麽辦,少校和阿哲學長特地耗費心力幫我找出這個地方,我的行動卻這麼簡單就敗露了,這下他們一定會把愛麗絲移走。在我後腦杓被如此不斷打轉的想法燒得過熱時,紫苑寺螢一稍稍側首說:
  「啊,有子不在這裡。」
  我吞吞口水,回看他的臉。
  「你們是從影片的環境音分析出車站的發車音樂,才找來這裡的吧?」
  「……呃……啊……」
  「我聽說你們至少有這點技術,所以想實際測試看看,就把誤導用的音訊混進影片裡了。短短兩天就找出正確答案,的確是不簡單。」
  我為之愕然,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在影片裡混進假音訊?為了測試我們的技術……?
  「不過,有子不是要你們別管她了嗎?」
  我用力握拳,甚至能聽見骨節摩擦,指甲深陷皮肉的聲音。冷靜點,現在不是驚慌的時候。我們可是上了人家的鉤,被活生生釣出來攤在手掌心啊,要反省以後再說。
  「你想把愛麗絲怎麼樣?」
  我盡可能地壓住發抖的聲音問。
  「我怎麼會告訴你呢?」
  「別忘了我知道那天晚上醫院出了什麼事,你不怕我報警或向媒體爆料嗎?」
  紫苑寺螢一細嘆一聲:
  「進去說吧,這不是能在大門口說的事。」
  我跟著他進了門,服務台和電梯廳都沒半個人,沿路都是大樓剛竣工的刺鼻氣味。他帶我來到一樓大廳以隔板圍出的小角落,裡頭擺了組沙發。
  「開始之前,我有一個要求。」
  紫苑寺螢一在沙發坐下便這麼說。
  「……什麼要求?」
  「請先把你口袋裡的錄音機關了。」
  我無法隱藏驚愕浮上臉龐,手輕輕按住短大衣胸前口袋中的凸起。
  「別想太多,我並沒有你那種異常敏銳的感官。你是來偵查,錄音是當然的吧。」
  我咬著唇將手探進口袋,掏出掌心大的錄音筆置於桌上。
  「手機也拿出來。」紫苑寺螢一立即補充,我便將手機擺在錄音筆旁。
  這傢伙真是難纏得令人作嘔。我作偵探助手至今,遭遇過各式各樣的案件,對抗過形形色色的人,最令我厭惡的無疑是紫苑寺螢一。他將我們的伎倆摸得如此透徹,並玩弄於股掌之間。更危險的是,這還不是有敵意的行為。
  而我們必須從這種男人的手裡搶回愛麗絲,可是第一步棋就被他嗤之以鼻,被破壞得面目全非。
  確定錄音筆和手機都關閉電源後,紫苑寺螢一開口說:
  「首先,你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那天晚上的事。」
  我不同意也不反駁,靜靜聽他說下去。
  「更進一步地說,我們也有辦法滅火。」
  我當然也曉得,紫苑寺家的財力和權力足以封住警察和媒體的嘴。
  「不過那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就這方面而言,你的威脅的確是個不錯的談判籌碼,我就給你一點無關痛癢的消息吧。」
  他幹嘛沒事就誇人啊。和這男人講話,老讓我覺得有支吸塵器抵在耳朵上,把我的精神不停吸出去。
  「你問我,我想把有子怎麼樣吧?」紫苑寺螢一換邊翹腳說:「不會怎麼樣。說得更精確一點,我只是想觀察她,為她感動。」
  我嘆了口氣。簡直莫名其妙,對蜈蚣或蠍子講解量子力學還比這有點建設性。
  「有子是個特別的人類,存在本身就堪稱是種奇蹟,你懂嗎?」
  「不懂,全都聽不懂。」
  我刻意裝瘋賣傻,但紫苑寺螢一不加理踩,繼續說:
  「我從未見過那麼耀眼,求知慾那麼強烈的才智。直覺告訴我,她甚至能吞下整個宇宙,於是我給了她電腦。你可能會認為我是她的導師,事實上她的技術幾乎全是自學。我只是拉開了窗簾,讓她看看天空有多麼寬廣而已。」
  我沉默不語,凝視眼鏡後頭那雙無機的眼睛。所以你想說什麼?
  「過去這些年,我都在暗中觀望著她一路茁壯。只要試著入侵她的電腦,我就能明白她成長了多少。可是,我更希望能將她留在身邊,就近觀察她如何編碼或配置,這樣我就能得到更多的感動了。」
  我從這名叫紫苑寺螢一的男子身上,感受到「不寒而慄」、「不知所云」等具有強烈否定意味的普遍詞語所無法形容的詭異氣息。我對這時的他沒有一點厭惡,反倒覺得像是欣賞著某種深海生物。
  然而現在不是感性的時候,我非得探出愛麗絲人在哪裡,現在怎麼了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以插入疑問的縫隙後,我開口說:
  「所以愛麗絲是在你的監視之下嗎?」
  「那當然。」
  「請你放了她。」
  紫苑寺螢一微微歪了頭說:
  「你這要求和先前的小要脅完全不是一個水準。你的優點就是在於不知天高地厚,但也必須對自己的極限有所自覺才行。」
  這傢伙到底是怎樣,快被他煩死了。幹嘛像個家教那樣,一下子誇獎又一下訓話啊?
  「還有就是,我並沒有囚禁有子。」
  我瞪視他的嘴角,以免漏看從他言語接縫間滲出的一點一滴。
  「我只是把她藏起來了。房間當然是上了鎖,不過那主要是為了防止外人入侵。儘管會長奇蹟似的保住了一命,來日也不多了。在這樣的狀況下,有子的立場十分危險。尤其是我的爺爺希望有子永遠保持沉默,不曉得會幹出什麼事。」
  「你說你的爺爺?」
  我想不通。他的爺爺──會長的胞弟紫苑寺幹嗣,現在不是所有遺產的繼承人嗎?
  「他還要愛麗絲怎麼樣?依法來說,遺產不是全都歸他所有了嗎?」
  紫苑寺抿起嘴,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是在考慮能透露到什麼地步吧。當我開始緊張時,他總算開了口。
  「當晚光紀叔叔剛斷氣時,有一份文件直接擺在他床邊。雖然第一個趕到的爺爺立刻把它處理掉,但犯人肯定也看到了。」
  「那是什麼文件?」
  「別知道的好,你也不想知道後,被他收拾掉吧?有子就是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
  「你說收拾……這到底是怎樣,現在是什麼情況?」
  紫苑寺螢一視線低垂,幾近自囈地說:
  「你仍對紫苑寺家的瘋狂一無所知,不過那樣比較幸福就是了。」
  紫苑寺家的瘋狂?在遺產繼承關係上,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嗎?
  不──想這個也沒用。這個人決定不說的事,就是死也不會洩露半個字,現在最重要的是套出愛麗絲的狀況。
  「你說你是保護愛麗絲不被爺爺傷害,可是那樣和囚禁她沒兩樣吧?」
  「我給有子的通訊及開發環境,和她在那間偵探事務所時幾乎一模一樣。只要她願意,隨時都可以破解我設下的障礙和你聯絡,說出她的位置,甚至開鎖出去。」
  我緊抿著唇。
  因為她不願意,所以不回來,自願留在牢籠裡。
  你的駭客技術不是比愛麗絲高明嗎?我看她是想破解而破不了吧?但質疑這種事沒意義,該問的還很多。
  「……茉梨小姐現在怎麼樣?從那天之後我就聯絡不上她,你們也把她怎麼了嗎?」
  「茉梨都是留在醫院看護會長。因為她和有子一樣,很得會長寵愛。」
  她從那天就在醫院待到現在?
  「那不就等於是關在醫院裡嗎?」
  紫苑寺螢一輕輕聳肩。
  「你要這麼說其實也不算錯。對外的說法,是心力交瘁而住院了。因為她和有子不同,是個事務繁忙的公眾人物。」
  那麼,愛麗絲會自願受囚,該不會是姊姊在你們手上的緣故吧?我雖這麼想,但說不出口。
  「……你們這樣藏東藏西,是要怎麼解決愛麗絲她父親過世的問題?」
  「這不是你能過問的事。」
  這部分果然是禁地啊,畢竟是牽扯到違法行為的事,有被我拿來要脅的危險性。不過這倒是不難猜,他們多半會用醫療疏失來處理。
  再試著搖他一把好了。我心想。
  「人不是愛麗絲殺的。」
  結果紫苑寺螢一的臉色絲毫未改:
  「那又怎麼樣?」
  語氣不帶嘲諷,真的是在質疑「假如凶手不是愛麗絲,又有何不同」。
  「無論是不是有子所殺,對我來說沒有分別。只要能把有子留在我身邊,不管那是謊言還是妄想,我都無所謂。」
  我閉上嘴站起身,看來和他已經沒什麼話好說了。但才一走向大樓門口,紫苑寺螢一就從背後叫住我。
  「什麼事?」我駐足轉身。
  「有子平常都吃什麼?」
  「……啊?」
  我不只發出怪聲,還為這突如其來的私密問題有點頭暈。
  「我根據調查結果,給了她Dr. Pepper和去掉麵和肉的拉麵,麵的口味還是模仿那個叫『花丸』的拉麵店做的,可是她一口也不吃。」
  我眨了眨眼回答:
  「……呃,大概是因為她食量本來就很小吧。」
  「已經是第三天了,她一滴水也沒喝。」
  連Dr. Pepper都沒喝?這就怪了。
  「她現在很衰弱。她原本就是體質虚弱的人,這樣……」
  我倒抽了口氣,逼到紫苑寺螢一面前大喊:
  「醫生都在做什麼!」
  「她拒絕打點滴。難道你要我把她綁得一根指頭也動不了?」
  「也……也不是,可是……這是怎樣?連水都不喝?」
  「說不定,她說的『贖罪』指的就是這個。她在寄給你的影片裡提過這件事吧?」
  慢性──自殺?
  回神時,我發現手已經用力揪住紫苑寺螢一的白袍衣領。
  「現在就把愛麗絲還給我!」
  他瞇起眼鏡底下,充滿哀憐的眼睛:
  「別讓我說太多次,你沒有立場要求任何事。」
  「愛麗絲死了也無所謂嗎!」
  「對。」
  「……你──」
  紫苑寺螢一撥開我的手說:
  「假如她選擇死亡,也是有子那美麗人生的一部分。」
  我啞口無言,就連憤怒也驟然潰散、揮發。
  「再說,就算我放人,她也不見得就會改變心意。我會靜靜看著她枯萎、凋零,直到最後一刻為止。」
  他瘋了,腦子根本不正常。就某方面而言,他和愛麗絲同類。我將紫苑寺螢一推回沙發就往大門跑,滾燙的腦漿彷彿就要汩汩從耳中湧出。

  *

  那天晚上在「花丸拉麵店」後門前開作戰會議時,少校從一開始就是意志消沉,嘴裡唸唸有詞,完全沒幫助。
  「竟然被假音訊騙了……」
  竊聽和音訊解析可是少校專攻中的專攻,甚至還認識自衛隊的聲納操作員。被對方在這裡擺了一道,似乎令他大受打擊。
  然而現在顧不了他。阿哲學長、宏哥和我都板著臉,眼瞪木台,討論該怎麼搶回愛麗絲。
  「總之我們沒多少時間,只有強攻或脅迫兩條路能選。」
  學長低聲說道,我也點頭同意。現在已經不能想著全身而退了。
  「聽你說來,囚禁愛麗絲是那個螢一自己的意思吧?」
  宏哥神經質地指尖不停點著膝蓋問。
  「大概是吧,因為聽他說,那是為了不讓家裡其他人找到愛麗絲。」
  聽了我的回答,學長抱胸低吟:
  「憑這點是還有機會挑出可能的地點……可是他自己也是IT公司的大老闆吧,不曉得有幾間大樓。」
  「我看紫苑寺螢一就是個對愛麗絲有偏執的變態吧?既然他想就近觀察,一定不會離她太遠。」宏哥指出這點。
  「說得也是。說不定他根本不會拐彎抹角,把愛麗絲直接關在自己家或自己公司裡。那我就從房地產公司的資訊網找找看吧。」
  學長站起身,一腳踹開茫然自失的少校的腳說:
  「你還要睡到什麼時候,還不去跟監和竊聽目標?他很可能會定時去愛麗絲那裡啊。」
  「是!」
  少校的雙眼恢復生氣,戴上護目鏡跳了起來。
  「偷拍和跟監!偷拍和跟監是我的任務!見敵必殺!見敵必殺!」「別亂殺,走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離開了樓間小巷。微笑著揮手送別的宏哥,也在腳步聲消失時再次沉下臉。
  「也要盡可能試探出能逼他妥協的界線才行。」
  並如此低語。
  紫苑寺螢一這個人,價值觀有著根本性的扭曲。但思路仍符合道理邏輯,懂得衡量損益。換言之,脅迫是有效的。只要找到更具分量的脅迫材料,他或許就會釋放愛麗絲。
  「幸虧──或許不適合這樣說吧,總之愛麗絲家裡多半有一大堆見不得人的事,往那裡查起來,說不定能挖到寶。」
  「也對。第四代之前好像對那間醫院做了點調查,所以我也拜託他繼續深入了。」
  「那我就去查愛麗絲的媽媽吧。既然是銀座的酒店小姐,應該有不少脈絡可循,只是時間已經二十多年了……」
  宏哥也站了起來,走到外頭的巷弄。不久,汽車排氣聲逐漸遠去,只剩我一個留在原地。我看著大家傳來的簡訊,對時間是否真的夠用感到茫然。再說,救出愛麗絲之後,事情就會結束嗎?紫苑寺螢一說過,放人並不代表愛麗絲就會改變心意──
  我將臉埋進雙掌之中。
  她為何尋死?腦筋打結了嗎?什麼踰越了偵探的界線?這有什麼大不了,沒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吧?
  這樣的想法在虛無感中迴響,有如反過來嘲笑我一般。
  因為我至今,其實見過許多人找到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這本身沒有對錯可言,也沒有幸與不幸,只不過是表示人類進化過頭,想得太多的證據。
  愛麗絲已經作了決定,所以這是我的問題。而我希望愛麗絲繼續活下去,在我身旁喜怒哀樂,把我當白痴耍。
  「……藤島?」
  後門敞開,彩夏穿著黑色圍裙探出頭來。晚間的營業時間要到啦?
  「要吃員工餐嗎?」
  彩夏端來的盤子上有四個飯糰。我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不太餓。」
  「這樣啊。」
  彩夏坐到我對面用舊輪胎疊成的位子,吃起飯糰,不時抬眼偷瞄我。吞下第三個後,她底定心意開口問:
  「……有沒有什麼我能做的事?」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真要說起來是沒有,就連我也無法對現況提供任何助益。若有偵探團三個前輩或第四代那樣的技術或管道,還能想點辦法,但我和彩夏都只是高中生。
  不過我覺得,在這時候哄騙或含糊敷衍她,反而更傷人。
  「目前是沒有。」
  我盡可能注意語氣,不想讓她覺得冷漠,結果還是搞砸了。彩夏心腸真的很好,仍笑著點點頭,讓我心生愧疚。
  「等愛麗絲回來以後──」
  我話講到一半都岔了氣。未來的情景……實在難以想像。
  「就有很多事要請妳幫忙了。聽說她現在不吃不喝,回來以後,一定要逼她吃點東西。」
  「……嗯,就是說啊。而且,她大概也沒有保養頭髮吧。」
  「對喔,我想也是。不知道她有沒有洗澡。」
  我的心已經沒那麼緊繃,可以這樣開點玩笑了。彩夏應該也從宏哥那裡詳細聽說愛麗絲的處境,但她依然堅強,站穩日常的腳步。
  一這麼想,我就有點食慾了。
  「我還是吃一個飯糰好了,可以嗎?」
  彩夏笑著將盤子遞到我面前。
  我一面咀嚼鹹香的米飯,一面想著愛麗絲。她的「家」究竟在哪裡?是纏繞陳年血腥的紫苑寺家,還是那所整潔但死氣沉沉的醫院,抑或是我們所在的這間拉麵店呢?

  *

  翌日,我一早就到平坂幫事務所。第四代傳簡訊通知我,他在那所醫院查到新消息了。
  「辛苦了!」「大哥,您辛苦了!」
  一過鐵門,一群黑T恤人就對著我行九十度大禮。我簡單應個兩聲,衝進倉庫,見到第四代坐在陰暗房間裡,臉上映著筆電的螢幕光。
  「你說簡訊寫不下,所以是很大條的嗎?」我坐到床上便問。
  「不只這樣。」第四代唇角一斜:「紫苑寺螢一不是愛麗絲的師父嗎?能偷看我們的簡訊也不奇怪。你不想讓他知道手上有什麼牌吧?」
  「對……對喔,差點忘了……就是說啊。」
  「我也給阿哲他們傳過話了。」
  「真的是各方面都很對不起……」
  醒一醒啊。我責罵自己。我怎麼能沒注意到這種事,沒技術又沒腦子就等於累贅啊。
  「我去找待過那間醫院的醫生稍微嚇唬一下,結果打聽到一個滿有趣的消息。愛麗絲她爸──紫苑寺光紀,也是在那裡出生。」
  「……喔。所以是……哪裡有趣?」
  「雖然現在是大醫院,但當年只是間破爛的鄉下診所,紫苑寺家不會把千金小姐交給他們才對。」
  對了,他們是在愛麗絲出生之前獲得設備投資,才突然變成大醫院的嘛。
  「看來那間醫院的所有人和紫苑寺光嚴是從年輕時就認識的道上朋友,是個專門接髒工作的黑道醫生。」
  「呃,所以紫苑寺光紀的身世也是不太能讓外人知道的事嘍?」
  第四代點點頭。
  「光紀出生當時,他母親──紫苑寺照美好像還沒結婚。」
  「……以一個大家閨秀來說,的確是很大的問題呢。」
  「不只這樣,光紀的父親也不曉得是誰。」
  我一時抓不到重點,愣著眨了眨眼。第四代重重壓低聲音,繼續說:
  「聽好,接下來的單純是我的推測。以一個父親來路不明的孩子來說,你不覺得紫苑寺光紀的待遇好到太誇張了嗎?」
  「……聽你這麼說……的確是這樣。」
  當家將他視作繼承人,甚至收為養子,還鋪好將所有遺產都交給他的路。這在重視血緣關係的紫苑寺家中,十分反常。
  這讓我想到某種可能。血緣關係……?
  我為自己的想像打了個寒顫。不會吧?
  第四代似乎是見到我臉色僵硬,淡淡地說:
  「這完全是推測。我想紫苑寺光嚴就是他的父親。」
  「也就是……兄妹亂倫。」
  「不會吧」的想法,在回看第四代透出沉靜光芒的雙眼時立刻凍結,被「不無可能」代換。回想至今查知的種種,以及在醫院從紫苑寺家族中感到詭異氣質後,更幾乎轉變成確信。
  紫苑寺家濃烈血脈的結晶。
  兄妹間產下的不義之子──那便是紫苑寺光紀。
  當家光嚴將光紀當親生兒子一樣疼愛,甚至要將全部的財產交給他繼承。若兩人本來就是親生父子,光嚴所做的一切就全有了合理解釋。
  「可是……還沒有證據吧?」
  「拿來嚇唬人就夠了,只要能釣出一點消息就算賺到。如果我猜得沒錯,知道這個祕密的應該不只是當事人才對。」
  「大概……是這樣吧。」
  曖味回答之餘,我拚命轉動腦筋。突然蹦出來的假設太過震撼,使我反應不來。倘若紫苑寺光紀真的是會長光嚴的親生兒子,又能造成什麼影響?
  第四代仍以冷靜口吻說:
  「一旦事情曝光,第一個出問題的就是繼承權。目前光紀是光嚴的『外甥』,遺產不會因為他的死而轉到他女兒手上。但若是『兒子』,情況就不同了。」
  「這樣啊,就是愛麗絲和茉梨小姐可以繼承嘍?」
  「才不是可以繼承那麼簡單,而是會長他弟弟原本能繼承的份會全部歸零,由兩個孫女對分。而且光嚴還活著吧,還有機會認孫女。」
  那對於現在的紫苑寺家,可是核彈級的祕密。
  「愛麗絲她姊姊不是在照顧光嚴嗎?那正好。只要老頭子一醒來就讓他認親,遺產就是愛麗絲跟她姊姊一人一半了。」
  「不好吧,愛麗絲和茉梨小姐不是都不想繼承嗎?」
  「你傻了嗎?又不會真的那麼做。只是要拿來威脅紫苑寺家的人,說一旦公開就會發生這種事啦。」
  啊,是喔,原來是這個意思。
  「可是啊……」第四代又將聲音壓得低低的:「如果那是事實,風險也相對地大。畢竟背後牽扯到一筆天文數字。」
  我吞下苦澀的唾液。他的意思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即遭到滅口。
  這時我才驚覺紫苑寺螢一說的就是這件事。紫苑寺光紀遭到謀害時,病房裡有份文件,那會不會就是他與會長光嚴具親子關係的證明呢?而愛麗絲也知道了這個對原本能獨吞所有財產的紫苑寺幹嗣而言最致命的祕密。
  因以──要讓愛麗絲永遠沉默?
  紫苑寺光紀仍在世時,紫苑寺幹嗣曾說與其全數落到外戚手上,不如給愛麗絲繼承。然而自己一有機會得到一切,就打算消滅發現了真相的愛麗絲。
  血緣與慾望的汙濁螺旋,使我一陣作嘔。
  紫苑寺家的瘋狂──
  拿這要脅他們換回愛麗絲,未免太過危險。
  「如果有需要,交給我來談。」
  「咦……不……不好吧,我怎麼能讓你做這麼危險的事。」
  「讓你來做更不好,一副老實樣。」
  我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
  這個祕密真的有用嗎?藏匿愛麗絲的不是幹嗣,是螢一。將爺爺能得到的遺產和愛麗絲擺在一個天秤上時,螢一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愛麗絲嗎?
  不然就乾脆不要脅,直接公開怎麼樣?紫苑寺光紀是會長光嚴的親生兒子這事假如攤在陽光底下──只封愛麗絲的口也沒用了吧,必須藏起她的原因也跟著沒了。
  不,或許藏她的原因是沒了,但也不足以構成放人的理由。因為那對紫苑寺螢一個人來說,絲毫沒造成傷害。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不解的部分太多,無從立定方向。
  「謝謝你幫我這麼多,我再回去想一想。」我這麼說之後站了起來。
  「所以最後決定怎麼樣!」
  「什麼時候要去哪裡火拚啊!」
  「這次要教訓什麼人啊!」
  一和第四代走出倉庫,整群的大猩猩就圍住我們七嘴八舌問個不停,嚇得我連連後退,撞上背後的第四代。回頭偷瞄他的反應,他卻冷眼丟下一句:「你自己解決。」傷腦筋,行動方向什麼的都還沒決定啊。
  「那個,需要大家幫忙的事──」
  「我們都願意為愛麗絲大姊拚命!」
  電線桿一眼殺氣地說:
  「我們很笨,聽不懂複雜的事,可是什麼都願意做!」
  石頭男也滿眼血絲地附和:
  「大姊平常照顧我們那麼多,可是我們都還沒得報恩啊!」
  「要做什麼儘管說,我們不會讓大哥失望!」
  「為了大姊,我們什麼都做!」
  我原想哄哄他們就伺機逃跑,話卻哽在喉頭,使我愣在二十多道視線中央。腹部深處忽然有股溫度。我咬著發抖的唇,將氾濫邊緣的情緒推回肺裡,好不容易捏出個形狀才吐出來:
  「……我很快就會立好作戰計畫,到時候也會需要大家幫忙。拜託大家助我一臂之力。」
  「──遵命!」
  「遵命!」
  幫眾們紛紛附和。
  離開事務所後,我跨上腳踏車,仰望花團簇簇的微陰天空,踩動踏板。在迎面的風中,體內那團熱度加倍明確。
  我對應在這片天空下某處的愛麗絲,喊出我的心聲。
  這裡有好多人在等妳,大家都很關心妳啊。這個城鎮才是妳的家,不是嗎?
  如果妳忘了,或是試圖遺忘──我絕對要讓妳想起來。

  *

  宏哥的調查出師不利。最大的障礙是,我們不曉得愛麗絲的母親何名何姓。現在懊悔地想著早該問愛麗絲或茉梨小姐也來不及了,又不能打電話問紫苑寺螢一(他或許會很爽快地說出來,但也會暴露我們的意圖),宏哥只好向他在銀座的朋友一個個碰運氣。而且簡訊有被駭的顧慮,只能打電話或當面詢問。
  因此他過了中午回到「花丸拉麵店」時,幾乎要累垮了。
  「我整晚沒睡。好久沒有走那麼多路了,可惜全部撲空。」
  宏哥疲憊地這麼說,並灌完寶特瓶裡的水。
  「她媽媽當酒店小姐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當年她工作的店都不曉得在不在呢……照這種速度,恐怕來不及找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能問到有用的情報。」
  「你是說,放棄她媽媽這條線……比較好嗎?」
  宏哥無力地點頭,我俯首整理思緒。
  我們需要任何能從紫苑寺螢一手上奪得主導權的武器。儘管靠第四代的幫忙弄到了一張牌,可是不夠牢靠。紫苑寺光紀是亂倫產物這點總歸是推測,沒有實證,又不曉得這種祕密能造成多大的傷害。他只要說句「隨你們去公開」就玩完了,需要更強的把柄。從醫院那場紫苑寺家宗親會上他們的對話,聽得出愛麗絲之母的死因的確非常可疑。往這裡挖下去,搞不好也能對紫苑寺家遭成致命傷。
  不過我們實在沒有時間。在我如此盤算時,愛麗絲很可能已經倒下了。
  「如果有誰和愛麗絲的媽媽有直接關聯,事情就好辦了……」
  和愛麗絲的媽媽有直接關連。紫苑寺家、銀座高級俱樂部──
  「──啊……」
  我吐出的聲音讓宏哥抬起頭:
  「怎麼了?」
  「有……說不定真的有。」
  我從口袋掏出手機,打開通訊錄。沒錯,其中應該有個銀座某倶樂部的媽媽桑,是哪個號碼呢?
  「鳴海,你認識這種人啊?」宏哥睜圓了眼。
  「就是吾郎先生的女人啊。」
  宏哥愣了一拍才「啊啊!」地恍然大悟。
  茉梨小姐提過,紫苑寺光紀是在吾郎大師帶他去的倶樂部裡,認識了日後成為其情婦的女子。像吾郎大師那種人,不可能沒對那店裡的小姐下手。最後,我在手機裡找到了分送吾郎大師的遺物時所記下的十三名女子的號碼,這裡頭可能有人認識愛麗絲的母親。
  由於我當然早就不記得這些名字屬於什麼樣的人,只能一個一個問,真是令人胃痛的作業。
  到了第六人──
  「……對,沒錯。吾郎先生曾帶他的外甥──咦?真的嗎?是的……對……對,沒錯沒錯沒錯!……呃,所以……那個,喔,這樣啊。能這樣最好。」
  結束通話後,我對宏哥豎起大拇指:
  「我現在去銀座一趟。」
  邁步奔跑的我背後,傳來宏哥嘆息交摻的嘟噥:
  「原來鳴海的吃軟飯功力已經超越我啦……」
  她可不是我的女人喔。

  我是生平第一次踏進銀座的高級倶樂部。
  出了電梯,正前方的門邊吊了個煤氣燈造型的小看板,寫著店名「佐和」。現在還沒營業,店裡燈只開了一角,精美的大花瓶也沒插上任何花朵。我被帶到最裡頭的位置,在白色的真皮沙發坐下,閃耀的水晶吊燈和純白古典鋼琴讓人刺眼。待不慣這種地方的我,怎麼坐都坐不直。
  「藤島先生,歡迎蒞臨小店。」
  媽媽桑佐和小姐年約五十,那身華美的櫻色和服與她相當搭配。她將斟了冰涼薑汁汽水的玻璃杯置於我面前,自己坐到同桌九十度的位置。
  「前陣子真是勞您費心了。」佐和小姐對我鞠躬,我也惶恐地回禮。她指的是分遺物的事吧。由於那場葬禮是我們幫吾郎大師演的戲,我感到相當心虛。
  「不好意思,跑到妳店裡來。」
  「請別放在心上,讓您看見店裡準備不周的樣子,我才過意不去呢。不過您要談的似乎是急事,我又一時想不到其他能夠安心說話的地方,也只好委屈您了。其他員工都還沒上班,請儘管放心。」
  不負高級俱樂部經營者之名的待客方式,使我的罪惡感更加深重。
  「想必是出了不得了的事吧?藤島先生您和吾郎先生一樣有種危險的氣息。這樣的男人,是女人最捨不得放手的喲。」
  「這……這樣啊。」
  不知該如何應對的我,決定直搗正題:
  「那個,妳說妳也認識紫苑寺光紀?」
  「是的……您是想問藍子的事吧?」
  瀨戶藍子──就是茉梨小姐與愛麗絲母親的名字。
  「請問,我是不是別知道您為何需要打聽藍子的過去比較好呢?」
  罪惡感瀕臨極限的我,垂下眼說:
  「真的很抱歉。呃,那個……我現在和紫苑寺家的人有點小問題,要解決這件事,非得先知道藍子小姐過去出了什麼事才行……詳細情況,我真的不能明說。」
  「沒關係。」佐和小姐微笑道:「您畢竟是吾郎先生的徒弟,我相信您。」
  雖然我有很多「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或「那種人的徒弟更不能信吧」之類的話想說,但還是用力吞了回去。
  「佐和小姐和藍子小姐以前是同事嗎?」
  「是的。那是我出來開店之前,大概有三十年了吧。好懷念啊。」
  佐和小姐過去也是酒店小姐,同樣在銀座的倶樂部工作(那間店好像已經不在了)。瀨戶藍子年紀比佐和小姐小了一輪,情緒上偶有不穩定的時候,常找佐和小姐談心。
  「藍子和紫苑寺光紀在一起以後沒多久就辭了工作,不過我們還是朋友,偶爾會聯絡,一個月大概約出來吃一頓飯吧。對了對了,她女兒茉梨小姐還小的時候,我也見幾次。現在已經是大明星啦……」
  佐和小姐目光感慨地說。
  「如果藍子還在世,一定很為她驕傲吧。她常常說,她的夢想是擁有自己的服裝品牌呢。」
  瀨戶藍子是否也對自己年幼的女兒聊過自己的夢想,所以茉梨小姐才會代死於非命的母親完成夢想,躍上世界舞台呢?
  心裡忽然陣陣刺痛。接下來,我的一雙髒手不得不探進死者的回憶,挖出能夠要脅紫苑寺家的材料。
  「那個,藍子小姐她……有提過光紀先生的事嗎?」
  「大多是抱怨──藍子是沒說過他們感情不好。不過看樣子,光紀先生每個禮拜都到他們的公寓去不是為了看她,而是女兒茉梨小姐,所以對我發了不少牢騷。」佐和小姐笑了笑:「居然嫉妒起自己女兒來了。」
  嫉妒自己的女兒啊。想到茉梨小姐憶起父親時,回到童年歡樂時光般的那個神情,使我五味雜陳。
  「後來,紫苑寺家發現她和光紀先生的關係了吧?」
  佐和小姐臉色一沉:
  「人家是有婦之夫,這也是遲早的事。」
  「聽說她還被帶到紫苑寺家去?」
  「是的。藍子被請去他們府上談判,結果茉梨小姐從此被他們帶走,還改姓紫苑寺……好像是爺爺還是哪一位下的令。」
  「後來光紀先生還有去藍子小姐的公寓嗎?」
  「怎麼可能。」佐和小姐表情像是我問了個傻問題。「他們逼藍子再也不准見光紀先生。那時候的她真的好樵悴,我看了都於心不忍。那位太太和其他親戚好像對她講了很重的話。」
  果然是這樣。
  和愛麗絲在醫院時興起的疑問又浮上心頭。應已被紫苑寺家親手拆散的紫苑寺光紀與其情婦,為何能生下第二個孩子,而且還是在紫苑寺家大力資助下出生?
  愛麗絲說她已經把真相幾乎都推測出來了,但我終究不敢問她的答案。茉梨小姐是怎麼談論愛麗絲的身世?回想起來,好像每次都是含糊帶過。
  「茉梨小姐還有個妹妹,大概差了十歲。」
  聽我這麼說,佐和小姐訝異地睜大眼睛:
  「……您說什麼?」
  「所以我才會以為藍子小姐和光紀先生的關係沒有因為曝光而結束。可是剛剛聽妳那麼說,事情好像不是這樣。會不會是假裝分開,私底下還是繼續偷偷見面?」
  「這是……不可能的。」
  佐和小姐眼帶疑惑地說:
  「藍子常對我說,他們連女兒都不讓她見。曾有一次,茉梨小姐離家出走來看藍子,還住了一晚。結果紫苑寺家的人很快就來逮人,當時好像還對她撂下狠話,說假如茉梨小姐再敢逃家,就要藍子永遠離開東京等。」
  說到這裡,佐和小姐取出手帕掩住嘴邊:
  「……我想她就是在那之後,做了那種傻事……」
  「……她是……自殺的吧?」
  佐和小姐微微點頭,難過地說:「怎麼不多跟我談一談呢……」
  茉梨小姐說,她母親是被紫苑寺家殺死的。
  「很抱歉讓妳想起這麼痛苦的事。可是那個,我有一件事一定要問清楚才行。藍子小姐是幾年前過世的?」
  「這……是幾年前呢……」
  佐和小姐兩眼泛著光思索了一會兒,開口說:
  「對了,我想起來了。藍子說過他女兒來她那兒過夜時剛上小學,跟她聊了很多學校的事。茉梨小姐現在幾歲啦……二十六七吧?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思考的齒輪,在腦裡某個角落發出「喀滋」的聲響。
  奇怪,數字兜不上。
  瀨戶藍子生下愛麗絲之前就死了?
  茉梨小姐說了謊?對於自己的身世,愛麗絲也被蒙在鼓裡嗎?
  一股寒氣從兩手涼上了身。那麼愛麗絲究竟是誰生的?
  「她的妹妹……真的是藍子的孩子嗎?」
  佐和小姐問道。我盯著桌緣搖搖頭:
  「……雖然我是這麼說……但是事情……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這麼說來,她也不是太太的孩子?」
  愛麗絲會是紫苑寺光紀的夫人──恭香所生的嗎?
  就某方面是合理的。儘管藍子懷的是嫡子的孩子,砸下重金替醫院添購最尖端的設備來為一個做過酒店小姐的情婦接生實在不合情理。若是正室所生,這點就說得通了。
  但這會產生另一個疑問。若愛麗絲是正室的孩子,又何必遮遮掩掩?
  我想起茉梨小姐的話──紫苑寺光紀不願繼承紫苑寺家的家業。一旦生了繼承人,就更難拒絕光嚴會長要收他為養子,讓他繼承家業的事了。難道他是拿情婦的孩子假裝是正室所生?……哪有可能,怎麼說都不可能。就算紫苑寺光紀真有過這種想法,也需要妻子恭香的協助才能瞞天過海,而她絕對不會答應。
  對了,那天有人說紫苑寺恭香還在發現丈夫不忠後搬回娘家,沒回過紫苑寺家。既然和丈夫就此分居,不太可能懷他的小孩。
  所以愛麗絲真的不是瀨戶藍子的孩子嗎?可是她和茉梨小姐一個樣,不太像是同父異母。
  「佐和小姐,請問妳……那個,就是,見過藍子小姐的遺體嗎?」
  這問題或許真的太違背常理,佐和小姐表情僵了一下又隨即放鬆下來,搖搖頭說:
  「沒有,只是聽說而已。她連葬禮也沒有辦。」
  連葬禮也沒辦?這麼一來──
  假如瀨戶藍子根本沒死──至少在生下愛麗絲之前都還活著──又會是什麼狀況?藍子為了繼續與紫苑寺光紀私通而詐死,結果又懷了胎,而且是難產。只好放棄隱瞞,動用紫苑寺家的力量保住女兒。
  前因後果乍看之下是通了,但深入想想,還是有所矛盾。一個人想裝死──我實際上也替人處理過這種事,所以明白箇中難處。這非常地耗時耗力,除非有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否則極不值得。為了維持婚外情而裝死,絕對是得不償失。再說瀨戶藍子是自殺,警方一定會對真正死因多少做個調查,對裝死是自找麻煩。
  搞不懂,中間究竟出了什麼事?
  我確信愛麗絲之母的死中仍有些祕密,且是個意料外的祕密。我用拇指揉揉開始發疼的太陽穴。男女、慾望、愛恨糾纏不清,找不到解套的頭緒。
  「員工差不多要來上班了。」佐和小姐抱歉地說。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
  我起身時一陣暈眩,扶住桌子才沒跌倒。
  「今天真的很感謝妳的幫助。妳告訴了我那麼多,我卻什麼都不能說,真是抱歉。」
  「別這麼說,很高興能幫上您的忙。」
  離開「佐和」倶樂部所在的大樓時,夕陽業已西斜,馬羅尼爾路上大小店家的燈光與街燈絢爛地照在熙攘的人車上。四月初的晚風仍有寒意,我拉起夾克前襟,往地鐵站邁進。

  回到「花丸拉麵店」時,沒人在後門等我。晚間的營業時間就要到了,明老闆和彩夏在廚房忙著張羅。無事可做的我在舊輪胎堆起的座位發了一會兒呆,然後起身走上逃生梯。
  這陣子扭動偵探事務所門把時,我總會不禁想像一開門,愛麗絲就嚷嚷著丟空罐過來,並怒沖沖地下床責罵我沒按門鈴。然而現實中,迎我進房的只有被冷氣吹涼的虛脫感。裡頭沒有任何人,只聽得見冰箱的細微運作聲。
  我往床上坐下,等待腦中如漩渦般的黏稠物質冷卻、沉澱。
  這一趟──算是有收穫嗎?
  我查到了一個紫苑寺家總動員企圖掩藏的新事實。愛麗絲的誕生與其母親的死之間,缺了一塊拼圖。真相及隱瞞的原因皆仍不明,而且茉梨小姐也是幫凶之一。她是否也受到紫苑寺家的欺騙?我試著回想她對我說過的一字一句。記憶已相當混濁,能想起的全是佐和小姐與我前不久的交談,以及在醫院和愛麗絲最後的對話。
  也許我不需要看清真相,先砸下目前得知的一切,看紫苑寺螢一怎麼接招算了。假裝我已經全都摸透,手牌一張一張出,讓他以為我藏了顆致命的炸彈就好,沒必要掌握真相。
  不過,對方可是那個紫苑寺螢一,實際有效的手牌一定比我們還多,大概兩三下就會被他戳破了吧?
  受不了,腦子裡一團亂。睡個一覺好了,今天跑了好多地方,身體好重。
  但一想到在我空耗時間時,愛麗絲的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削弱,我就怎麼也無法成眠。明明累得全身疲軟,卻不敢闔眼。
  於是我翻過身,仰躺下來。
  以不同的角度,觀察那偵探平時棲身的場所,只有她看過的景物。
  愛麗絲,妳為什麼情願那麼做?告訴我啊。如果紫苑寺螢一說的是實話,妳的電腦環境真的能夠上網,就用妳全知無能的指頭將那傢伙的狗屁防護劈哩啪啦地扯個破爛,游進網海撥響我的手機啊。我好想和妳說話,聽妳的聲音,看看妳的臉……好想再見妳一面。
  忽然間,我抬起了眼。
  毫無少女情懷的鋼架上,緊密排列的各式機器間,有個水藍色的東西。
  是書背。
  我起身上前,查看那從未發現的書。在這一刻,因愛麗絲的離去使我得以首度坐上她的專用座位時,我才發現棚架後頭塞了好幾本口袋書。
  抽出來一看,是早川SF系列出品的書。
  《離鄉一〇〇〇〇光年》
  《註定的愛,註定的死》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
  每本都是小詹姆士‧提普奇的著作。
  是她父親送她的書嗎?每本都相當陳舊,切口部位有些咖啡漬般的變色。我隨手翻了幾頁,發現《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最後面有一頁被撕下了。那是後記的第一頁,也是愛麗絲藏在熊寶寶絲帶底下給我的最後一段留言。見到那一頁當時的痛楚又湧上心頭,我躺回冰冷的床上,將書蓋在胸口。
  讀完這些書,會讓我更理解愛麗絲的想法嗎?
  我試著拿起另一本,但怎麼也提不起力氣,培養不出心情讀這些故事,只能漫無目的地姑且翻翻後記。
  翻到第四本《來自十方天外》的譯者後記時,有句話在我心中激起了一點震盪。我還不曉得那是什麼,將它重讀了一遍。作者小詹姆士‧提普奇,即愛麗絲‧薛爾頓的生平簡介和各短篇的解說,對現在的我本該是不具任何意義,但我仍將它翻了三遍。
  然後我終於懂了,並闔上書猛然坐起。
  一切都串起來了。
  每一個疑點如今都是那麼地清澄透明,在地平線上燃起熾烈閃光,灼燒我的雙眼,亢奮與心痛同時擠迫著我的胸腔。
  所以──才會這樣嗎?
  所以她才會選擇那個,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嗎?
  我這才明白,她是真的別無他法,而我也同樣一籌莫展。如此一大捧的血腥真相,全都得埋進地底下才行。短短幾個小時前,我還滿腦子想著「只要是能夠拿來要脅紫苑寺家的,全都要挖出來」,現在卻打從心底感到可恥。
  愛麗絲,坐上妳的位置後,我總算也能感受到,妳從每一個案件的真相中嚼出的那份心寒。每挖開一個墓,妳心裡也會為死者淌血吧。我還老是當著妳的面,說希望能替妳分擔那種痛苦,就算是百分之幾也好,實在天真得可以。我真是個傲慢的蠢材,這種感覺怎麼可能分給別人呢?只能自己抱著兩條腿縮身發抖,咬牙忍耐。
  在從頭灌下的冷風中,我注視著雙手,將僵硬的手指伸直、握起,再伸直。
  那我該怎麼辦?
  思緒在顱骨中迴響。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答案早已明擺在眼前。到頭來我依然不是偵探的料,只能當個詐騙專家。往事實裹上層層汙泥與石灰,再烙個印子塗滿金粉,塑造成眾人所見的真實,就這麼多。
  跟你拚了。
  我跳下床離開房間,上鎖時不經意地抬起眼,見到那刻上可愛字體的銘板。

  NEET偵探事務所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這是唯一值得一試的辦法。(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是這樣的嗎?
  那當然,因為我也只擁有這唯一的人生啊。
  走下逃生梯時,我看見四個聚在後門前的頭頂。他們似乎是聽見我的腳步聲,一個接一個抬起頭來。見到的,是阿哲學長晒得黝黑的精悍面孔,少校以護目鏡掩蓋狡猾與稚氣的臉龐,宏哥那即使疲憊也不改輕柔微笑的玉貌,以及第四代兼具凶暴狼心與商賈算計的眉宇。
  「我們大致掌握到愛麗絲的所在地了。」
  阿哲學長說道。我在第四代和宏哥之間的空位坐下。
  「果然是他的公司,就是Aster tataricus的那棟大樓,少校昨天看到有醫生出入。雖然一天的時間還不夠確定,不過房地產公司那邊有人說他們三天前送了個大貨物上去,其中一件怎麼看都是大尺碼雙人床,八成就是了。」
  四人互相點點頭,朝我瞥來。少校接下去說:
  「只是不曉得她在幾樓。那邊還有其他公司,沒辦法派駐太多警衛。如果平坂幫總動員一口氣徹查每一層樓,說不定馬上就找到了。」
  「要是鎖起來了,我們出再多人也沒用吧。」第四代的反駁使我想起Aster tataricus社長室的嚴密門鎖。若他關愛麗絲的地方也裝了那種層級的保全裝置,找再多人來搜也只能舉手投降。
  「你怎麼說,如果再多貼一點合理的數字──」第四代低聲說:「我是不太喜歡,不過要我們用最惡劣的手段以也行。」
  「綁架紫苑寺螢一本身──拷問愛麗絲的位置嗎?」阿哲學長也壓下聲音。
  「沒錯。」
  「不行啦。」宏哥也說:「之後怎麼辦啊?人家可是有錢又有權耶,大可把我們都弄進牢裡再輕輕鬆鬆帶愛麗絲回去,這樣就什麼都完了。」
  「負責進去蹲的,當然是我們的人。」
  「真的不好啦,第四代的想法真的很黑道耶。」
  「我當然也知道最好是抓住他的把柄,讓他以後不敢亂來。不能直接衝進他公司裡找點把柄嗎?如果找到他囚禁愛麗絲的證據,就可以拿來用了。」
  阿哲學長搖搖頭:
  「如果那樣行得通,我早就把愛麗絲救出來了。那棟大樓每層用的都是最新的保全系統,硬得跟什麼一樣,根本沒辦法硬來。如果有愛麗絲在,說不定還能駭進去搞鬼……」
  「那阿宏有找到能用的嗎?」
  宏哥喪氣地搖頭回答第四代。
  「什麼都沒有。我這次真的有夠沒用。鳴海呢?你不是去銀座嗎,有找到可以威脅他的把柄了嗎?」
  「這……這個……」
  先含糊應話的我,吐舌潤潤嘴唇之餘,感到視線朝我聚來。
  我重新體會到,這真的是我的案件。委託人是我,接下的也是代理偵探職務的我。事情很單純,要挽回我即將失去,彌足珍貴的人。
  所以,我必須自己作主。
  「我沒找到把柄,不過行動方向已經確立了。不用脅迫的方式,這次也和平常一樣──」
  但是說這句話,還是令人有點緊張。
  「我要騙倒他。」
  四人目光同時變色,彷彿氣溫驟變。吹來的風明明冷得刺膚,但那薄薄一層皮底下,卻是不停脈動,無法抑止的火熱。
  「阿哲學長──」
  「喔!」
  「我想到最後,還是需要請你和幫眾一起靠拳頭打進去,所以要請你先研究大樓的平面圖,找出愛麗絲的可能位置,選好路線。」
  「我知道,早就搞定了。」學長笑著拿出看似平面圖的紙晃了晃。真有他的。
  「少校。」
  「我要做什麼?」
  「你對電梯熟嗎?會控制嗎?」
  護目鏡底下的童稚大眼眨動幾下:
  「電梯?那當然,這世上任何機器我都能兩三下就擺平。」
  「了解,我待會兒再詳細解釋。宏哥──」
  「什麼我都幹。」
  原本精疲力竭的宏哥忽然恢復生氣,臉色紅潤起來。
  「我需要你釣一個女人。那個……要在明天以內。」
  「今晚就搞定。」
  目前拜託的這些都不難說出口,但最後一個,要我不緊張也難。
  「第四代……」
  「怎麼樣?」
  他目光向橫一掃,刺上我的臉頰。
  「請借我錢。」
  阿哲學長、少校和宏哥都愣了一下,只有第四代連眉頭也沒皺。
  「多少?」
  「現在還不知道需要多少東西,整理不出數字,不過應該得花上幾千萬。」
  這筆錢大得讓其他三人都成了啞巴,原以為會被吐槽得千瘡百孔呢。而我的結拜兄弟,倒是一口就答應了。
  「給你打個折,年息三成就好。絕對要讓愛麗絲付錢。」
  「──沒……沒問題!」

  當晚,我猛踩腳踏車橫跨新宿,來到皇家御苑邊一棟緊鄰十字路口的細長七層大樓。每層樓都仍燈火通明,照出公司商標「ZODIAC」。
  沒想到還會再來到這裡。我從人行道仰望大樓,心中如此感嘆。
  明老闆的結婚風波、「花丸拉麵店」關門危機,與香港黑幫的衝突──那些都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當時騎車載愛麗絲時,她雙手抓在我身上的感覺,好像是上個月的事。吐口氣面對春夜涼風輕撫時,又覺得那彷彿已時隔多年。
  撥打櫃檯的電話後稍待片刻,有個身穿褲裝的高挑女子從電梯廳走來。彷彿削光了女人味的短髮和凌厲眼神──是黃小鈴。她身兼明老闆的表姊、香港黑幫幫主的孫女及這間「ZODIAC」IT企業的經營者,是個非常可怕的女強人。
  「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你。」
  一同進了電梯後,小鈴小姐嘆著氣這麼說。我急忙將衝上嘴邊的「我也是」吞了回去,搬出客套話。
  「真的很抱歉,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您這麼忙的人。」
  「少來,你想談的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小鈴小姐帶我來到她位在六樓的辦公室,空間整潔寬敞。鋼架上隨處可見花盆或玩偶等女性化飾品,讓我情緒放鬆許多。她請我在沙發坐下後,還不免禮地端了茶出來。
  「我不敢說自己沒欠你人情,就先說說看吧,你要我幫你什麼?」
  聽她這麼說,我反而更難開口了。
  「第一,是這個。」
  我將一份列印稿和USB記憶卡交給她。小鈴小姐看一眼後皺起眉頭:
  「我想請您把這篇報導放在ZODIAC的新聞首頁上,我會指定時間。」
  「這是假消息吧?」
  「不是。您放上去以後,它就會成為現實。」
  小鈴小姐懷疑的目光在我手邊晃了一晃,最後吁口氣說:
  「講到『第一』,是還有第二的意思嗎?」
  「對。另一個,東新宿車站附近有個和它直通的辦公大樓,ZODIAC在那邊有子公司吧?」
  她聽得疑惑地歪起頭:
  「你想做什麼?」
  「我想借用那裡和一些人手。」
  小鈴小姐銳利的視線頓時射進我的臉。稍後,她開口說:
  「那個偵探妹妹和家裡怎麼了嗎?」
  「……呃,您知道Aster tataricus的老闆是誰啊?」
  「這還用說?我們是同業,當然多少會查一下。」
  這倒是,更何況他們公司還在同一棟大樓。
  「愛麗絲現在和紫苑寺家有點糾紛。那個,詳細情形請恕我不便明說,而且為了您的安全著想,可能不知道比較好。」
  她從唇間吐出一口細長的氣後,開口說:
  「老是做這種偏門的事,很容易真的走上不歸路喔。」
  「感謝您寶貴的忠告……」
  這方面,我早有十二分的自覺了。
  「不過這關係到愛麗絲的性命。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也沒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這件事需要不少人手,平坂幫雖然有人,可是他們太顯眼,容易被對方發現我們的計謀。所以,那個……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幫忙,我會付錢的。」
  小鈴小姐拿我沒輒似的搖搖頭:
  「那間公司不是我管的。」
  「……咦?」
  「那是紅雷的公司,所以你去拜託他吧。我會先替你說明情況。」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不禁發出一串怪叫。黃紅雷,他是這位小鈴小姐的哥哥,也是香港黑幫的少主。論暴力程度,他無疑是我見過的人之中最危險的一個。妳要我去拜託那個黃紅雷?
  沒事,我也不是沒考慮過這種狀況。應該說,我原本也是認為直接找黃紅雷談會比較省事。但深怕他會對我做出很恐怖的事,最後決定聯絡小鈴小姐。至少她不會一見面就揍人,或是把刀塞進我嘴裡。
  「如果要暗地裡找幾個打手,你更應該找紅雷幫忙吧?」
  「這……也對,是這樣沒錯……」
  「你也真是個怪人。明明可以若無其事地牽拖一大堆人幫你分擔風險,策劃一不小心就會死人的事,結果要你去拜託紅雷就怕啦?」
  「……我大概是在真正關鍵的事情上,特別缺乏想像力吧。」
  我搔搔頭說。
  「我想也是。」
  小鈴小姐拿起手機,是要聯絡黃紅雷吧。
  「大事能做得一聲不吭,卻在小事上疑神疑鬼,你還滿有黑幫老大的資質呢。」
  請不要開這種玩笑。

  回到家時已是隔天。我爬上黑糊糊的階梯,進自己房間後,沒點燈就撲到床上了。
  累死人了,手腳都像爛抹布似的疲軟無力。向黃紅雷求助又和他談價碼這種事,我這輩子不想再體驗第二次。沒想過自己真的能讓他答應。他那句「讓你欠個人情也不壞」附著在我耳裡,甩也甩不掉。有種被最糟糕的人抓住弱點的感覺。
  不行,此刻還有什麼好不甘心?我得做好所有我能做的事才行。
  我費了一番功夫撐起使不上力的手,將身體從床上拉開,開燈走向桌上的電腦。
  已經跳下去了。我將借得到的錢跟人全賭在這一把上,沒有回頭路了。接下來的一切都得仰賴我的記憶力,非得一顆不漏地榨乾所有腦細胞不可。
  突然間,我想起紫苑寺螢一的話,便翻找CD架,抽出Mr. BIG的專輯。八〇年代的美西硬式搖滾純真樸實,對電腦作業很有幫助是吧?
  好啊,來試一試。我將CD塞進音響,調節音量後按下播放鍵。喇叭隨即送出狗吠聲,以及由激烈上升與下降連音所引爆,吉他與貝斯削身蝕骨般交吼出的熱血競奏。
  〈Colorado Bulldog〉。
  那是連起我與愛麗絲的歌。
  這聯繫一定還沒斷。我只能相信手裡這條綱索,盡全力將她拉到我身邊。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5-9-5 22:06 编辑


  6

  少校最危險的任務是在作戰執行日的前一天。露過臉的我在敵陣周邊打轉容易露出馬腳,只好在「花丸拉麵店」等待少校帶回捷報。
  傍晚,難得換上米黃色連身工作服的少校意氣風發地歸來:
  「簡單簡單!我都嫌二十五秒太長了呢。你自己看影片吧。」
  「我馬上看。」
  我從少校手上接過SD卡,插進平板電腦播放影片。
  畫面上出現的是那間Aster tataricus所在的辦公大樓的電梯監視錄影。由於是直接用數位相機翻錄大廳管理處監視螢幕上的畫面,畫質絕望性地糟,但仍足以看出電梯內的動靜。
  電梯在一樓開啟,有個男性貨運員用推車將比他還高的貨物送進電梯。電梯門一關就開始上升,約花費二十五秒抵達十二樓。門開以後,貨運員就將大貨物推了出去。
  少校本身連根毛都沒被拍到。
  「……你真的是在這時候弄的嗎?」
  不敢相信的我忍不住問。
  「我只是打開面板,裝個零件再關起來而已。」
  我深深嘆了口氣。只能以神技來形容。少校是趁大貨物製造攝影死角時動手腳的,不過那位男貨運員絲毫沒有不自然的舉動,少校也因為個子小,就連可疑的影子都沒露出來,堪稱完美。
  「還有一個,我在樓頂裝了條繩子。」
  「咦?」
  繩子?
  「目標房間不是有個大窗戶嗎?如果能從外面拍攝房間裡的狀況,就算你戰術失敗了,也有個保險。」
  「這……這個,先等一下。從窗戶外面?你是說像清理大樓外壁那樣,從屋頂用繩子垂吊下來嗎?」
  「沒錯。我從以前就很想當蜘蛛人喔!」
  「這……這也太危險了點吧?」
  我才以正常人的角度表示一句意見,少校就滔滔不絕地大談垂降訓練有多麼嚴格,自己撐了幾個小時,以及自己開發的繩索有多輕多強韌,我只好放棄說服他。
  「我知道了,就請你放手去做吧……」
  太陽下山後,阿哲學長、宏哥和第四代全都到齊,可以開會了。在那之前,替大家送晚餐來的彩夏無心問了一句:
  「藤島,你春假作業寫完了嗎?」
  「……咦?」
  我只能回這麼多。我趕緊拿手機查看月曆,赫然發現明天就是春假的最後一天。春假作業──我在這檔事之前寫了一點,之後就連有這種東西存在都忘了。
  「你就隨它去吧,鳴海。這可是中輟的好機會啊。」
  阿哲學長的手拍在我肩上說。
  「你交一篇有關詐欺加恐嚇加綁架的報告就行了吧?」
  少校跟著說起風涼話。
  「你怎麼還沒被退學啊?」
  最傷人的就是第四代了,完全不是開玩笑的語氣。
  「其實我也是愛趕在放假最後一天,一口起趕完的人喔!等明天事情都解決了,我們再一起寫吧!」
  彩夏說完,用托盤輕輕敲我頭一下就回廚房去了。
  宏哥淺笑著喃喃說道:
  「作業這種東西,叫愛麗絲幫你寫不就好了?這次她會欠你一個大人情嘛,寫個作業算得了什麼?」
  我們都自嘲地笑了笑,接著各自端起碗公,大口吸麵。
  就快結束了。我們要用自己的手奪回我們的日常──有愛麗絲相伴的生活。
  五個空碗公疊起來後,最後的作戰會議開始了。
  「醫生今天也來了。」阿哲學長帶頭報告說:「可是不曉得他去哪一層。醫生搭的電梯停在十四樓,不過那可能只是先去和紫苑寺螢一打聲招呼。那裡十四、十五、十六樓都被Aster tataricus給租下來了,愛麗絲有可能就在這三層裡面。但他知道我們正在找愛麗絲,說不定會藏到其他樓層去。」
  「要在公司裡藏一個女孩子,需要避開所有員工的耳目,難度很高,大概在其他樓層。」宏哥也點頭同意。
  「只能各派幾個人散開來看著,到時候隨機應變吧。」
  第四代說完就在辦公大樓的平面圖編寫配置人數。這部分就全權交給統管平坂幫的幫主來做就好了。
  「啊,對了。今天我出任務的時候,發現幾個可疑分子。」
  少校突然補充道:
  「看起來都滿凶悍的,很多樓層都有他們的影子,還繞到暗處檢查安全門之類的,樣子相當可疑。」
  同樣行動鬼鬼祟祟的少校說這種話,到底有沒有說服力呢?他跟著說他拍了照,把數位相機拿給我看。
  螢幕上的幾個男子有點面熟。我回想片刻後輕輕「啊」了一聲,引來其他人的視線。
  「你見過啊?」我點點頭回答第四代。
  「我在醫院停車場見過,他們都在車子旁邊等著……」
  沒有與會,表示不是紫苑寺家的族人吧,但肯定是替他們幹事。在這時候出現在那裡,絕不會和愛麗絲無關。紫苑寺螢一曾說,他的爺爺──紫苑寺幹嗣企圖「收拾」愛麗絲。
  「所以是遺產快被搶走的老頭子急得跳腳,想把愛麗絲翻出來啊?怎麼在這種關鍵時刻跑來攪局……」
  阿哲學長胡亂撥著他一頭短髮。
  「那些人……說不定是我的同行。」
  第四代瞪著相機螢幕低語。
  「做地下工作的嗎?」少校控制相機放大影像,特寫惡煞的容貌。
  「對。你說他們也跟到醫院去了嘛。這幾個怎麼看都不只是司機,會用這種人的紫苑寺家多半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時我忽然有個想法。
  就算那天晚上沒出那種事,愛麗絲的父親說不定還是會遭到謀殺,而且是在光嚴會長死前。那天這些人出現在醫院,可能就是為了讓幹嗣獨吞遺產。
  我先將令人打從心底發寒的想像擱到一邊,然後說:
  「明天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麻煩先讓平坂幫每個人看過這張照片。」
  第四代點點頭,從數位相機拔下SD卡收進口袋。
  在我們檢討明天的細項時,小鈴小姐撥了通電話給我。
  『這邊剛完工,你要過來看看嗎?』
  「不了。我是很想馬上過去,但有被對方發現的危險性。」
  『知道了。請款單交給那個平坂幫是吧?』
  「是的,非常感謝。」結束通話後,我朝業已漆黑一片的狹小夜空吁了口氣。
  「話說,你這次布局還真大,應該是目前為止砸最多錢的吧?」阿哲學長揶揄地說。
  「這關係到愛麗絲的命,這點錢算不了什麼啦。」
  「出錢的明明是我,要耍帥等還完以後再說。」
  第四代的叱責惹來宏哥發笑。

  *

  翌日──
  上午九點,我從地下鐵車站的出口環視睡意尚濃的東新宿街容。無論往哪裡看,都只有辦公大樓、公寓及工程車,單調無機。
  回頭仰望聳立背後的巨大建築物,經凹凸拼貼處理的茶色壁面鋪天蓋地──我們的戰場就在那裡。
  即使我已將平面圖完全背熟,我仍舊忐忑地從暗袋拿出快被我盯穿的圖紙,再反覆看幾遍。放心,沒問題。照計畫來辦,事情就能順利落幕。
  耳機傳來少校的聲音。
  『最後機組檢查完畢,一切正常。』
  「好……繩子也OK嗎?」
  『那當然,開始垂降。此後作戰途中,請叫我蜘蛛人。』
  搞什麼,正經一點啦。這時,宏哥的聲音插了進來。
  『目標車,差不多要到你那裡了。』
  「收到,作戰開始。」
  『小心點。』『靖國再會!』
  我從樓梯口踏上人行道之際,正好有輛大型的白色賓利車轉進大樓地下停車場。我趕忙追上,奔下坡道。
  紫苑寺螢一看似早已發現我的存在,停了車就倚在駕駛座門邊等我。
  「早安。」
  儘管覺得虛情假意,我仍低頭問候。他摘下頭戴式耳機,掛在脖子上,將車鑰匙塞進白袍口袋裡。
  「有什麼事?」
  他的口吻不帶善意,但也不像是我的出現打壞了他的心情。說起來,我很懷疑這個人究竟有沒有所謂的「心情」。對於如此特異的人,我的計策真的有效嗎?心跳越來越快。冷靜點,不能讓他看出我已是孤注一搏。
  「我想和你談愛麗絲的事。」
  我語氣平順地說:
  「可以到你辦公室談嗎?」
  「在這裡說就好。」
  我吞吞口水。沒什麼,是預料中的回答,不能被對方牽著走。
  「一定要在你辦公室說才行。我的籌碼現在還不能亮出來,最多只能說,我需要你立刻上網確認我給你的情資,否則沒辦法談條件。」
  一口氣說完後,我強硬地直瞪紫苑寺螢一的臉,至少在氣勢上不能輸給他。眼鏡鏡片反射著日光燈光,白成一片。
  「那好吧。」紫苑寺螢一點個頭,邁向停車場角落的玻璃門。他應該不會全盤相信我的說詞,只是認為在這裡僵持也沒用,不如早點確定我的話是真是假吧。讓我進他辦公室的風險,大概完全不被他放在眼裡。
  於是我和他一起進了電梯,注視數字不斷向上加一的電子顯示板,心跳不受控制地開始加速。若在這裡失敗了,損失可不只是慘重而已。
  「愛麗絲──」
  乾巴巴的舌頭黏在嘴裡,一時結了巴。我清咳一聲,重新再說:
  「愛麗絲現在狀況怎麼樣?」
  「請放心。」紫苑寺螢一盯著電梯門回答:「她現在應該還有自己走動和打電腦的力氣。」
  我頭皮一麻。他居然能若無其事地說這種等同「她很快就不能那麼做了」的話。
  樓層顯示停在14,語音也報出樓層,門隨之開啟。紫苑寺螢一進了樓就拿門卡刷過正前方公司大門邊的讀卡機,印上紫色「Aster tataricus」商標的玻璃門悄然無聲地滑開。
  「社長早。」
  上次來訪時為我帶路的年輕女職員出現在走廊上,一看到我,臉就僵了。
  「我帶他到社長室去,不要打擾我們。」
  紫苑寺螢一冷冷地這麼說,女職員便倉皇鞠躬領命。
  沿著長走廊前往社長室的途中,同樣沒看見任何人。紫苑寺螢一將門卡貼上社長室的門鈴後,緊張得背肌都快全部繃斷的我,抱著祈禱般的心情,跟著他踏進社長室。
  地上一樣鋪滿紫色地毯,潔白的辦公桌孤伶伶地擺在靠窗的位置,三面電腦螢幕背對著我。
  「我就姑且聽聽看吧,請長話短說。」
  紫苑寺螢一在桌前轉過身說。
  我點點頭,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他,從夾克口袋抽出小型平板電腦,啟動後遞給他。螢幕上顯示的,是ZODIAC公司的行動網站,我接著為他指出某條重點新聞。
  紫苑寺螢一尖細的眉頭微微扭曲,眼鏡後的兩眼在平板螢幕和我的臉之間來回掃動兩次。標題是這麼下的:
  『Aster tataricus用戶個資疑遭洩漏』。
  紫苑寺螢一伸手點擊螢幕,快速瀏覽詳細報導後,毫不掩飾地往我瞪來。
  「要是發生了這種事,我應該會在上新聞之前先收到通報才對。」
  接下來要一決生死了。我如此告訴自己後開口說:
  「你不會收到任何通報,因為這篇報導就是洩漏的人流出去的,就在前不久而已。」
  經過剎那的空白,紫苑寺螢一從白袍口袋中取出行動電腦,連上ZODIAC的行動網站檢查是否真有這篇報導。他是懷疑我偽造了整個網頁吧,這也是當然的反應。
  他向我踏近一步說:
  「……你認識ZODIAC的老闆,要她幫你登假新聞也不無可能吧?」
  他果然連這點也知道。我的胃凍得嘎吱作響。每一招、每個伎倆都被他一一看透、化解。還沒完呢,後面還長得很。
  「你要懷疑也沒關係,災情只會持續擴大而已。我要說的很簡單。我們已經幾乎駭光了你公司的系統,你的重要資料正不斷外洩。若要我們停手,就立刻放了愛麗絲,告訴我人在哪裡。」
  紫苑寺螢一操作起行動電腦,快得令人眼花撩亂。多半是在網上搜尋相關消息吧,不過那麼做是無法幫助他看清這計畫的全貌。不久,他將行動電腦放回口袋,繞到桌子另一頭說:
  「現在你們沒了有子,應該沒那種技術吧。」
  他還想試探嗎?這從容是從哪片深海湧出來的呢?我將焦急死命踢回肺腑之中,回答:
  「既然你知道我認識ZODIAC的老闆,你還有時間懷疑啊?」
  或許我是演過頭了。紫苑寺螢一和我的視線在虛空中相互對峙。最後他先別開了眼,落在手邊的鍵盤上。
  「……你是想引我登入,檢查災情嗎?」
  紫苑寺螢一喃喃地說。絕望在我後腦杓挖了一個大洞,殘忍得連血都流不出來。這傢伙果然是最難纏的敵人。他操控桌邊的面板,桌後頭一整面牆的窗逐漸失去光彩。他放下百葉簾。
  「你們是計畫在窗外用望遠鏡頭,或是你暗中帶進這房間的攝影機,拍攝我登入密碼時的動作吧?」
  這瞬間,聚光燈打上了我的「舞台」。我緊繃面孔,眼睛略為睜大,「唔」地一聲把話梗在咽喉裡。
  都被他看穿了,沒戲唱了。
  我明白自己已全盤皆輸,頹喪失志──的樣子,全是我為他設計好的──表演。
  沒錯,你關上窗是又毀了我一著棋,毀了少校拍動作電影般冒險安排的步數。但那只是保險,真正的殺著還等著宰你呢。
  紫苑寺螢一繼續輕聲說道:
  「這想法是不壞,不過我的電腦不只需要密碼,還得辨識指紋才能解鎖,光是偷拍我打鍵動作是沒用的。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把窗戶遮起來的好。」
  一串打字聲後,他的指頭滑過鍵盤邊的指紋讀取器。
  這一刻,我似乎聽見一陣奇妙的聲響。
  有如錯綜複雜地組裝而成,卻不得運作而等著腐壞的無數古老齒輪相互傾軋,磨去鏽垢開始咬合、轉動──或許,那只是我全身上下因極度緊張而造成的瘋狂心跳和骨頭的哀號、牙根的痛楚。然而在我聽來,那更為遙遠,彷彿是地底有個龐然大物抖動身軀的聲響。
  紫苑寺螢一抬起了眼。
  我在他臉上探尋任何感情的徵兆,但什麼也沒找著。失敗了嗎?我的意識差點一眨眼就沒入黑暗。救回我的是映在他眼鏡鏡片上,螢幕的倒影。
  畫面一整片地藍,電腦當機了。
  「……這──」
  紫苑寺螢一的低語,如延展至微米單位的金屬箔片般毫無頓挫可言。
  「這不是我的電腦……沒錯吧?」
  我點點頭,一個嚥唾。喉中燒傷般的痛楚已蔓延至耳後。我再也壓抑不住心跳,指尖顫抖得幾乎麻木。
  「準備那些很簡單。因為愛麗絲的螢幕和鍵盤,和你用的完全一樣。」
  聲音乾枯得布滿龜裂。
  「你掉包了?怎麼做的?潛進這房間嗎?你們的技術應該不至於破解門鎖和保全系統啊。」
  一點也沒錯,現在的我們辦不到,否則我們早就攻破門鎖和保全系統救出愛麗絲了。我們就是沒那種力量,才會編出這種可笑又誇張的騙局。
  「我是掉包了沒錯,不過,不只是電腦而已。」
  紫苑寺螢一疑惑地瞇細了單邊眼睛。我用力咬住抖個不停的嘴唇,勉強用痛覺趕跑緊張,繼續說下去:
  「馬上就遮住窗戶算是你的失誤。如果讓它開著,就有可能在登入之前發現了。」
  他的手跟著伸向桌緣,按下按鈕升起百葉簾,陽光隨之射進房裡。從地面刮掃陰雲天的新宿副都心摩天大樓,一棟棟高聳窗外。
  我繞過桌旁,靠近窗邊:
  「這和你平時所見的景色,有一點點不同吧?」
  並指著厚實玻璃的另一頭這麼說,紫苑寺螢一跟著回頭。
  這時,我終於見到他驚訝的表情。他眼鏡底下的兩眼微微睜大,只是變化小到幾乎看不見。
  「我掉包的是這一整層樓。」
  不知倒抽一口氣的是紫苑寺螢一,還是每次出聲都快喘不過氣的自己。
  「這裡不是十四樓,而是十二樓的ZODIAC子公司。由於格局都一樣,我就花了一整個昨天,把整層樓都照你的公司改裝了。最大的難關,反而是在電梯的電路板上動手腳,還有勾引那個女職員來幫我們。」
  紫苑寺螢一的確按下了十四樓的鈕,樓層顯示也照表跳到14。少校加裝的電路板,只是改變了電梯的運作方式,將他送到了十二樓。
  最後的重點是宏哥攻陷的Aster tataricus女職員。宏哥雖說他偏離了吃軟飯之道,用了幾乎是恐嚇的強硬手段。但她也只是聽從我們的要求,在十二樓等待社長到來,並簡直真的就在自己公司裡似的接待他。
  紫苑寺螢一摘下眼鏡置於桌上。那或許就是他表現驚訝最誇張的方式吧,只是表情依然毫無變動。
  「這樣你懂了吧。你用來輸入密碼和指紋的,都是我們準備的冒牌貨。那篇個資外洩的報導真的是我捏造,不過它就在剛剛成真了。有你輸入的密碼和指紋,就能從你公司裡的真電腦入侵Aster tataricus的系統。」
  紫苑寺螢一綿長的嘆息,吹落在假電腦的鍵盤上。
  「那組密碼,也只能用來登入我平常工作用的一台電腦。憑你們的技術,沒辦法就這樣在我公司的內部系統為所欲為吧?」
  乾燥的呼氣,在喉管刮出幾道裂縫。
  沒錯,我們沒有那種力量,我們的作戰只到「這裡為止」。可是──
  「我們不必自己出手。」
  我的聲音細得像枯草般弱禁不風。
  「這棟大樓裡,有一個人辦得到那種事吧?」
  紫苑寺螢一毫無表情的臉上,布上一片細微的龜裂。我忍著痛苦繼續說:
  「你說她是不願意才沒離開你的牢籠是吧?我可不這麼想。既然你給了她連接你網路的管道,她現在一定還在奮戰當中,監視所有連接到這大樓網路的設備,尋找牆上的孔縫。她就是那種人,就算不要命,也一定不會抛棄自尊。」
  最後一句話,幾乎要被哽住喉嚨的熱流所吞沒。我比誰都還清楚,無論話說得氣勢再強,我也不敢肯定,那只是單純的願望,說是祈盼也行。這計畫動用了那麼多資金和人手,結果最關鍵的部分卻寄望在根本無法聯繫的她身上。
  然而這時,我似乎看見了她纖細的手指如雨點般在鍵盤上奔走。如此迸出的數億數兆個0與1竄過電路衝破防火牆,溢滿天空劃開雲層,抵達衛星再傾注於地表,注滿每一寸空虛。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吉他、貝斯與鼓組的狂嘯直上腦門,濺射著火花灑滿我腳邊。
  ──〈Colorado Bulldog〉。
  我屏住呼吸,痴迷地聽著那抓搔我全身皮膚,瘋狂反覆的旋律。
  我們正被這首歌連在一起。
  我將拿在手上的手機貼到耳畔。
  『……你這個……笨蛋。』
  懷念的聲音,已沾滿淚水。
  『我不是叫你再也不要管我了嗎!』
  空氣中充滿電流般的尖銳感覺使我抬起頭,看見愛麗絲的臉出現在桌上那三面螢幕裡。她穿著水藍色的洋裝,兩頰削瘦,皮膚白得發青,濕潤的雙眼彷彿隨時會碎成數千顆雨滴。
  我發不出聲音,便硬從肺裡擠出空氣,但那卻變成了一句蠢話:
  「……好久不見,妳瘦好多喔。」
  『我已經不是你的偵探了啦!』
  「不管妳怎麼說,我永遠都是妳的助手。」
  『……你給我聽好。我當偵探,從來都是為了還活著的人。無論真相多麼令人難受、慘不忍睹,還活著的人也非得接受它,受點傷、做出抉擇,為它痛苦不可,然後繼續活下去。一直以來,我說的都是這種話……』
  閃亮的細小圓珠,在她臉頰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軌跡:
  『可是……可是!面對那樣的父親,我卻沒辦法堅持我的信念,改替死者辯護了!偵探就等於全部生命的我,已經沒資格再作偵探了!』
  那又怎麼樣?這麼想的我用顫抖的手抓緊手機。活下去根本不需要什麼資格吧。蚯蚓不會怕黑,企鵝不會以無法飛上天空為恥,妳自己不也這麼說過嗎?
  「……所以,妳要連我心裡的愛麗絲也殺了嗎?」
  言語直接隨情緒,不經大腦地騰湧而出。應該還有很多更理性、更有效的說法,但我已無法控制體內汩汩蠢動的熱流。
  「愛麗絲妳不是還活著嗎?無論妳……無論妳心裡有多難受……也要接受它、受點傷、做出抉擇啊!妳現在還活著啊!」
  螢幕中,淚水染糊了愛麗絲的臉。說不定,糊了的是我自己的眼睛。
  『……你真的──』
  她的聲音驟然減弱、破碎。生存的殘酷切碎了她弱小的身軀,暴露出其實比任何人都還要善良的心。
  可是啊,愛麗絲,無論妳如何操弄言語,我也不會上當。妳已接下了我的信號,扯開鎖鏈,以宿命之歌呼喚了我,所以妳輸了。妳用全知無能的眼耳十指,擊敗了妳自己。
  因此──
  「少說些有的沒的,還不趕快打開後面的門。妳很餓了吧?」
  愛麗絲「唔」地吞回了話,抽了兩次鼻子,以掌心用力抹過一雙眼睛。頰上散發的紅暈,是她活著的證據。
  『……你真的……每次都這樣!』
  哭腫的眼又閃出新的淚光。
  『每次都不聽話,自己亂來!』
  她將頭飾扯下來就往攝影機砸。
  『不說了啦!一沒有我定時用空罐砸你,你的蠢病就越來越糟耶!』
  愛麗絲的手往我伸來。我感到體內的力量舒暢地流通,急促的擊鍵聲恍然遠去。
  不久,她背後那扇在螢幕中顯得矮小的門滑開了。
  我體內的熱流幾乎要衝開堤防,氾出咽喉。轉身要離開社長室時,才想起還沒問愛麗絲的房間位在何處,又折回電腦前。
  「我馬上去接妳,那邊是幾樓──」
  紫苑寺螢一的喊聲在這時插來:
  「不可以,快關門!」
  我錯愕地轉過頭。愛麗絲沒聽見,她已經站起身,離開電腦前的麥克風,朝房門踏出搖晃的腳步了。
  「我不是說過了嗎,爺爺他想對愛麗絲──」
  我沒聽到最後,因為愛麗絲跨出敞開的門時,有個黑西裝壯漢出現在走廊上。愛麗絲的尖叫聲刺入耳中。想退回房裡的她,被男子粗暴地抓住了手。
  「愛麗絲?」
  那男子是我在醫院停車場見過的其中一人,也出現在少校的照片裡。他們先一步鎖定了愛麗絲的位置嗎?紫苑寺螢一推開我敲起鍵盤,三面螢幕中左邊那一面切換成純文字畫面,他所輸入的指令往右端高速奔流。其餘兩面螢幕當中,在房門口和愛麗絲推拉的男子突然痛歪了臉而鬆手。原來是門冷不防關上,狠狠夾住他的肩膀。事後回想,那是因為這時的紫苑寺螢一展現了難以置信的神技──在那短短幾秒鐘從冒牌電腦連上大樓保全系統,解除開閉裝置的安全鎖讓門快速關上了,不過當時的我沒餘裕想這種事。畫面上,愛麗絲嬌小的身材反而幫了她的忙,讓她跌到走廊上。
  「她在十樓,快去!」
  紫苑寺螢一喊道。我立即奪門而出,並用手機聯絡第四代。
  「找到愛麗絲了,在十樓!那些人來了!」
  十樓在我們的配置之外,我應該會比幫眾先趕到。我沒時間等電梯,直接衝進逃生梯向下飆兩樓,焦急拉開鐵門又進入大樓裡。尚未出租的樓層走廊陰暗,新建材漆料的氣味扎痛皮膚。微微地,有陣腳步聲。
  「愛麗絲!」
  我大聲呼喊,奔過鋪了地毯的走廊。
  轉角處,我差點撞上從另一頭跑來的水藍色嬌小身影。兩個人都一陣踉蹌,腳步打結。我背頂著牆勉強沒摔倒,對方則是一屁股摔在地上。
  四目相對。
  「啊……」
  我們不約而同地輕聲驚叫。
  亂糟糟的黑色長髮下,愛麗絲墨藍的濕濡雙眸堆滿斑斑光點。瞬息的眼神交會中,萬千思緒在我倆之間交錯、昇華,但沒有一絲一毫化為言語。因為走廊另一端傳來急切的腳步聲,還有人影探射而來。
  我果斷將愛麗絲整個抱起。
  「──鳴海?」
  我無視愛麗絲的失聲尖叫,循來路拔腿就跑。並在經過擱置於轉角的掃除用具時抽起拖把,猛推安全門到外頭去,驟然增強的光線照得我兩眼昏花。但我仍將愛麗絲輕輕放到地上,轉身將拖把柄橫插進門把,另一頭抵住扶手當作門閂。才一放手,就有人從另一頭轉動門把並撞門,拖把柄大幅彎曲、軋軋作響,門後接著傳出粗暴的男性咒罵聲。以為他們放棄撞門時──
  「──逃生梯!在逃生梯上,從外面繞過去!」
  糟糕,他叫人了!
  我將愛麗絲扛上了肩,嚇得她擺動雙腳大叫:「我自己會跑啦!」少囉嗦,乖乖不要動,妳連走都走不穩了。樓上震耳的複數腳步聲,讓我聽得胃都揪成一圑。
  「找到了!」「那小鬼也在!」
  許多男性吼聲從頭灌下,我開始一步跑三階地往下跑。該找層樓進去求救,還是該一路跑到地面之間呢?這樣的猶豫稍微拖慢了我的腳步。
  在轉折平台轉身時,開啟的九樓鐵門僵住了我的腿。身穿深色西裝的彪形大漢一個又一個地衝進逃生梯,一抬頭看見我和愛麗絲就嘲弄我們似的聳聳肩。絕望,無情地抹黑了我的意識。
  「那小鬼是誰?」「那天那個。」「在醫院看過他。」
  能清楚地聽見男子們瞪著我這麼說。
  「一起收拾掉嗎?」「他知道太多多餘的事了。」
  我心裡涼了半截,靠在扶手上的背顫抖不已。
  「不行。」上頭也傳來聲音,壓碎我凍僵的意識。「他是普通人,還帶了同夥來,處理不完。搞定小姐一個就好。」
  愛麗絲的指甲刺進我的肩。啊啊,這些人是真的要殺愛麗絲。說能處理她一個,是表示可以在紫苑寺家內部抹除掉這整件事吧。
  「不要碰鳴海!」
  愛麗絲喊出乾涸的聲音:
  「我……我跟你們走就行了吧丨」
  她想從我肩上下來,我的手卻箍住她的腰,下意識地使勁。如果在這裡放手,我們的一切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鳴海,放開我!」
  上下都有踏響階梯逼近的腳步聲,血流在耳中陣陣翻騰。我不放,說什麼都不放。妳知道我為了走到這一步是欠了多少人情,塗改了多少次我薄弱的假設和推測,又虛張聲勢多少次才累積到足夠的賭本嗎?我更向扶手貼近,雙腳蓄足力氣。
  就在這時,眼角有個東西吸引了我的注意。
  於是我屏住呼吸,全心聆聽我與愛麗絲疊合的心跳聲。一道問題從中湧出。
  我辦得到嗎?
  我將這問題與現實問題一腳踢開。這不是能不能辦到的問題,是我必須這麼做。
  「愛麗絲,妳抓好,絕對不能鬆手。」
  「什──」
  愛麗絲啞然失語。逼近的男子們也一臉驚愕,腳步聲跟著加快。因為我的腳跨上扶手,將全身連愛麗絲抬了上去。
  緊摟我脖子的愛麗絲,雙眼因恐懼而混濁。沉陷在她心底深處的記憶破殼而出,要一口吞噬她。愛麗絲,妳猜對了,我要做和妳父親一樣的事,選擇了魯莽、愚蠢、野蠻、危險、得失不均且極度瘋狂的作法。
  但是,有一點不一樣。我不是孤單一人,還有同伴。
  我蹬出了扶手。
  冷風隨即將我團團裹覆。填滿我整片視野的大樓牆面,以驚人速度不斷流逝並逐漸接近。在這時候,我更明確地感受到愛麗絲的體溫。恐懼和風壓削切著我的耳朵,意識幾乎要被剝離肉體,遠遠甩在身後。
  不行,我不能在這裡昏過去。我一定要抓住。
  於是我伸出手,將遠去的意識,我自己──
  以及現實存在的那條繩索,緊緊抓住。
  掌心頓時磨出無法想像的高熱,使盡全力的手腕、胳膊、肩口到整個背都滿布劇痛,關節和肌腱悽厲地放聲號叫。愛麗絲的手臂深深絞進我的脖子,使我呼吸困難。令人作嘔的炙熱將我從頭到腳包圍起來,焚烤著我。我死命地緊抓被血沾滑的繩索,將腿纏上去。繩索因此大幅搖晃,使我在牆上撞了好幾次。
  「──藤島中將!」
  搖晃停止時,下方響起一道怒吼。
  「你在……在……在想什麼啊,不想活啦!」
  即使有強風干擾,少校的聲音仍確實傳進耳裡。我將痛楚與恐懼大口咬碎,明知不能往下看也仍瞥了一眼。遙遠的眼下,繩索尾端所接觸的地面上,少校小得像顆豆子。我忽然覺得毛骨悚然,彷彿下半身都不見了似的。我急忙屏氣凝神,集中力氣,雙腳踏住牆面盡力穩住搖晃後,朝擾人的喊叫側眼看去。只見那些深色西裝的男子在逃生梯扶手邊站成一排,指著我大吼大叫。幾個人打算下樓,卻被衝出安全門的大漢攔住,他們是平坂幫的黒T恤。我閉起眼睛,感測全身各個角落的痛楚,檢查手腳是否還能動作。少校不成聲地嘶吼著:「一步一步慢慢向後退!在牆上凸出來的地方休息一下!」愛麗絲的牙在我耳畔咬得嘎吱嘎吱響。所有聲音,都幾乎被澎湃的心跳掩蓋。
  我行的,我一定行的。要將全身神經集中在感受愛麗絲的體溫和自己的手腳上,慢慢往下滑。慢慢來,慢慢來──

  雙腳觸地的瞬間,我放鬆得不支癱倒,差點被愛麗絲的體重給壓扁。
  「中將!快起來,要溜了!」
  少校衝著我的耳朵喊。我氣喘吁吁地抬起頭。在說得出話前,有雙手架住我腋下,粗魯地抬起了我。
  「少校,你扛愛麗絲,走了。」
  第四代的側臉就在一旁。我逐漸枯槁的身軀猛然受到加速度作用,視野在第四代的背和水泥地上來回晃盪。看來我是被他扛上肩了──我恍惚地想。
  和愛麗絲一起被塞進第四代的車後座之後的事,我已經記不清了。我當時人在昏厥邊緣,掌心被繩子磨得血肉模糊,沾得愛麗絲水藍色的洋裝紅點斑斑。她也哭成了大花臉,兩個小拳頭在我胸口不停敲打。
  「你這個笨蛋!你真的……每次……每次都這麼亂來……」
  濕透的埋怨聲也降了下來。
  我抓住愛麗絲的手腕。她嚇得渾身一抖,接著突然哭倒,臉埋進我下巴底下。嗚咽、心跳與體溫,都清晰地進入我體內。
  那是她依然活著的證據。
  這樣就夠了,能活著回來就好。現在,這樣就夠了──
  加速度將我的身體往椅背推,壓垮我的意識並拉成薄片,緩緩浸入黒暗。
  我左手繞到洋裝背面,最後一次確認愛麗絲真的在那裡後閉上眼,任睡眠侵占我的意識。

  *

  不知不覺間,櫻樹已抽出綠葉。
  我以一開學就連續請兩天假的輝煌紀錄,開始了高中三年級的新學期。開學典禮那一天,全身肌肉痠痛又青一塊紫一塊的我,整整一天躺在床上,連坐都坐不起來。第二天仍兩腿發軟,走不上幾步路。
  學校發的資料和講義之類的,都是彩夏替我送到家裡。
  「話說,我是第一次進你房間耶。」
  仍穿著制服的彩夏直接進了我房間,在我沒什麼裝飾的房裡,興致盎然地四處參觀。是第一次啊?
  「結果你根本沒辦法寫作業嘛。」彩夏看著我包滿繃帶的手,笑著說。
  「啊,嗯……對不起。」
  「班上同學都在問你為什麼請假喔。我不太好意思亂掰,又不能全部告訴他們,就說你和銀座的酒店小姐鬧出一點問題,受了很重的傷。」
  「妳這樣會讓我更不想去學校耶……」
  為什麼只挑那些聳動的詞出來說啊。妳可以亂掰啊。
  「對了對了,進路志願調查表!這個明天要交,所以老師叫我一定要給你寫。」彩夏從一疊文件中抽出一張說。
  「進路……要寫到第三志願啊?唔唔……」
  我現在哪有心情想將來的事。眼前的案件每次都不例外地讓我忙得頭昏眼花,東奔西跑,疲憊不堪,遍體鱗傷了。
  「對了,你手受傷沒辦法寫嘛,那我幫你寫吧。寫尼特族偵探團嗎?還是寫尼特族就好?」
  「為什麼只給我兩個選?」
  「你不是不想升學也不想找工作嗎?」
  「不要自以為好不好!雖然我真的沒想過!」
  「寫平坂幫會不會讓人誤會你想混黑道啊?」
  那不算誤會了好嗎?
  「啊〜那個,我好好想一想再自己寫啦。」
  我問彩夏的志願當參考,沒想到(有點對不起她)她居然把哪所大學哪個系都明確說出來,使我充分感受到自己遠遠落後於她。
  「我想到IT企業做廣告宣傳的工作,身邊有很多人可以教我喲。」
  彩夏這麼勤勞的人,到哪裡都能打出一片天吧。
  後來她陪我聊了很多學校的事,話題沒了之後,她坐到我書桌的椅子,望向窗外新芽點點的櫻樹梢。
  「……愛麗絲現在怎麼樣?」
  我裝作臨時起意似的問。
  「嗯〜」
  彩夏嘴邊浮出淺淺的笑,看著黑黑的櫻樹幹回答:
  「她在第四代認識的醫生那邊住院,還不能吃飯,只靠吊點滴。聽說她跟護士討Dr. Pepper,結果被罵了一頓。」
  「這樣啊……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我只有這麼點感想。愛麗絲當時主動選擇了死亡,若她沒改變心意,做什麼也沒用。真的,太好了。我在床上兩腿一伸,鬆了口大氣。
  「昨天我去看她……」彩夏嘟噥地說:「可是她什麼都不肯跟我透露,虧她問了我一大堆事情耶。」
  我默默地低頭注視雙手上的繃帶。
  「所以我想,你大概也不會告訴我吧。」
  想不到該如何解釋的我,不敢看彩夏的臉。
  「完全結束以後,我就跟妳說。」
  只能說出這種空話。
  不過,彩夏還是笑著轉了過來:
  「這樣啊……所以,還沒結束嘍?」
  我點點頭。現在還剩下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偵探的工作。

  *

  愛麗絲回到偵探事務所,是下週一的事了。我放學後直奔「花丸拉麵店」,在後門停下腳踏車,對明老閲隨便問候兩聲就走上逃生梯把門一開,發現她正在換衣服。
  「啊──」
  只穿內衣、長筒襪套到一半的愛麗絲,滿臉通紅地縮成一團。
  「對……對不起。」
  「你不會按門鈴啊!」
  才倉皇關上門,另一頭隨即傳來空罐砸中門板的尖銳聲響。我背靠著門深呼吸,反省片刻。這幾天愛麗絲不在,已經習慣直接開門進事務所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等了十五分鐘後按下門鈴,藍燈發脾氣似的閃爍起來。
  「受不了。怎麼才離開幾天,你就把最基本的禮貌都忘啦!形狀記憶襯衫的學習能力都比你還好!」
  愛麗絲在床上怒沖沖地迎接我進門。
  「對不起啦……」
  我表面上雖低頭賠罪,心裡卻為又能捱這用心的罵而感覺回到了從前。覺得自己有點欠揍的我壓低了臉苦笑,不讓愛麗絲看見。
  儘管如此,我仍很快就抬起頭,重新打量我們的偵探。
  「……妳穿喪服啊?」
  愛麗絲身裹漆黑洋裝,頭戴圍上面紗的小帽子,黑色薄紗掩住了她的眼。
  「昨天,螢哥跟我聯絡過。」
  愛麗絲落寞地說:
  「現在想想,雖然我有十件這種衣服,在原本的用途上穿它,還是第一次呢。」
  「這樣啊,妳要一起來啊?」
  愛麗絲下床後點個頭,手扶上我的手。
  原本的用途──今天的愛麗絲只是個弔唁者,不是死者的代言人。
  「我只是一起去而已……偵探,由你來做。」
  「我知道。」

  *

  搭計程車時,我和愛麗絲沒說過一句話。只是手牽著手,看著流過窗外的春色餘韻。這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明白一切就快結束了吧。現在若多說些什麼,我們之間種種無法言表的部分,將因此枯死。
  不久,計程車抵達醫院,從後門轉進停車場。大樓間,有個白袍人影站在通往中庭的窄道口,遠看還以為是醫師前來迎接,下車走近才發現是紫苑寺螢一。他還是面無表情,頭戴耳機令人倍感輕蔑。但他一見到我就摘下耳機,令人不禁猜想那會不會是他表現敬意的方式。
  「有子,妳身體怎麼樣?」
  紫苑寺螢一對我瞥了一眼就轉向愛麗絲。
  「還好啦。」愛麗絲聳聳肩說:「我還以為這間醫院的醫生都是把人當白老鼠的邪惡科學家,想不到第四代介紹的醫生更過分,會把我壓在床上,硬把食物塞進我嘴裡耶,感覺好像鵝肝醬工廠裡的鵝。」
  「那真是太好了。」
  紫苑寺螢一表情一點也不好似的這麼說,接著視線移向了我。
  「──你是來收尾的吧?」
  我點點頭。
  「因為我是這次的偵探嘛……八成沒辦法做得像愛麗絲那麼好就是了。」
  「我還有點事要交代,就在這裡陪有子了。房間是六樓一號病房。」
  「謝謝。」我就此留下愛麗絲,走向中庭深處的大樓。說也奇怪,我竟然能信任這個名叫紫苑寺螢一的男子。紫苑寺家的人說不定也來到了這所醫院,由他保護愛麗絲,我確信是最好的選擇。儘管我為了搶回愛麗絲,設局誆騙了他。
  畢竟到最後,我發現他也只是疼惜愛麗絲而已。
  要穿過圍繞著彩繪玻璃的大門時,我被紫苑寺螢一叫住而回頭。他問我:
  「那時候,你說你無法回答我第五個問題。」
  愛麗絲在他身旁不解地歪起頭。
  「現在這樣,就是你的答案吧?」
  紫苑寺螢一的第五個問題。
  我跟著回想和他首次見面那天的奇異對話。

  ──『假如有子從你的人生中消失了,你會怎麼辦?』

  我頷首回答:
  「不管再來幾次,我都會這麼辦。」
  紫苑寺螢一也對我點點頭。那平板的表情顯得有些滿意,會是我多心了嗎?

  六樓一號病房門窗開放,床上不見床單被蓋。舒爽的風吹膨了窗簾,搖曳灑在地上的陽光。茉梨小姐正將架上最後剩餘的雜物塞進一個小提袋裡。她發現我進門就停下手,從圓椅旁站起身子。
  「……鳴海。」
  叫了我名字後,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蘊藏各種感觸的視線灌注在我罩著T恤的胸口,滲透入裡,漸漸暈開。
  「……妳還好嗎?」
  說出口以後,我才覺得那真是個蠢問題。茉梨小姐淺淺一笑。那是我邂逅她時常見到的,有所掩飾的笑容。
  「我只是一直陪著爺爺而已。雖然不准我外出,但也沒對我做什麼過分的事。」
  「這樣啊,那就好。」
  「……我簡訊上有寫吧,他是昨晚過世的。」
  我的視線垂向腳邊。
  因為茉梨小姐表情不再陰鬱──但像是漂白過一樣不自然,令人難以直視。
  「有子沒和你一起來嗎?螢一說聯絡過她了。」
  我指著陽光通透的窗口說:
  「她和螢一先生在中庭說話。」
  茉梨小姐走近窗邊,束起窗簾。一頭黑髮隨風飄然飛揚。她真的好像愛麗絲。我看著她的側臉再次這麼想,並來到她身後。
  綠草如茵的中庭中,有對白衣男子和黑衣少女並肩走在成列的樹蔭底下,形成奇妙的對比。四周初萌的春綠,正為了更添光彩而向夏日不斷成長,到處充滿生命的氣息。然而這兩人的身影,卻讓我強烈感受到死亡的存在。
  「夏天就快到了呢。」
  茉莉小姐遠眺著愛麗絲,言語從唇間點點滴落。
  「好久沒碰工作的事了。真糟糕,我早該開始準備五月的少女時裝秀了呢。」
  「泳裝的季節也到了。」
  我也注視著中庭說:
  「我有個比較懂時尚的朋友跟我說,『瑪麗‧席翁』這牌子的衣服,幾乎都是妳自己當模特兒,可是妳就是不穿泳裝。」
  茉梨小姐夾帶疑惑的視線,撫上我的臉頰。
  我一個嚥唾後,繼續說:
  「妳不在人前穿泳裝,是因為身上有剖腹的疤吧?」
  好長一段時間,她什麼也沒回答。
  風變強了點,高高飄起的窗簾輕柔地拍上我另一側臉頰。為什麼會這麼痛呢?挖墳侮辱死者的痛苦,將由替死者代言的偵探來承受,不會是死者本身。原來這種感覺,愛麗絲至今已咬牙撐過了不知幾千幾百次,心志軟弱的我,光是那一拍就快站不住了。
  「……你發現啦。」
  終於,茉梨小姐悵然地說:
  「……這樣啊。也對,有子也已經知道了吧?」
  我咬著唇頷首。
  「既然這樣,那我真的做了很傻的事耶,簡直白忙一場……該不會,就是因為我做了那種傻事,她才發現的吧?」
  我絞盡腦汁思索能安慰她的話,但我心中的真相,全是輕輕一碰就會皮開肉綻的利刃。沒什麼好多說,這就是偵探的工作。
  「妳殺了妳父親,是為了不讓人比對DNA吧?」
  這說法真是糟透了。算了,不想了,反正怎樣都會流血,就讓它從傷口盡情地流吧。全說出來就對了。
  「假如妳爺爺先過世,妳和愛麗絲就會陷入繼承問題。懷疑妳們其實不是光紀先生親生的人,就會要求妳們做DNA鑑定,而妳最怕發生的就是這件事。我不曉得結果會不會真是妳怕的那樣,畢竟不會直接比對妳們兩個的DNA。可是妳還是深怕萬一,不想讓愛麗絲其實是妳女兒的事曝光。」
  所以那天夜裡,茉梨小姐將與她有段禁忌之戀的父親紫苑寺光紀──親手殺了。拔除人工呼吸器,將愛麗絲與自己與紫苑寺光嚴的龐大財產一刀兩斷。
  「當然,妳的動機可能不只是那麼簡單。妳看著父親受了那麼多年的罪,或許也很想讓他解脫吧。不過妳會下定決心,都是因為當晚愛麗絲人在這裡,站在紫苑寺家遺產糾紛這個大漩渦的邊緣上。」
  從眼角餘光,能看見茉梨小姐稍稍點頭。
  「即使眼看著愛麗絲被當成凶手,妳也不能說出真相。只好說妳和她一直都在房裡,用謊言保護她。因為要是他們知道人是妳殺的,就可能從動機中導出妳所隱瞞的真相。」
  茉梨小姐一個抽搭後說:
  「……我真的很傻吧……有子是為了保護我,才把自己偽裝成凶手的吧?也就是說,她是那時候發現的……我真的好傻。」
  儘管明知她看的不是我,我也仍默默搖了頭。不是那樣,妳的推測只對了一半,愛麗絲不是那時發現的。
  「我從一開始就一直在幹傻事呢。竟然和父親……做了那種事。」
  茉梨小姐的聲音逐漸升溫、濕濡。
  「可是我……真的好愛父親,好想讓他再見母親一面。父親聽說母親自殺了那時,憔悴得讓我好不忍心。所以,我好想安慰他……好想代替母親陪伴他,結果就……結果就……」
  溶進淚水的話語,滴滴砸碎在窗框上。
  許身給親生父親的茉梨小姐,以十一歲的低齡懷了胎。不用說,那當然是高危險妊娠。當家光嚴為了保護母體和胎兒,以及父女亂倫的祕密,對從前同樣身懷禁忌之子的女性──自己親妹妹所分娩的醫院提供異常的設備投資,幫助極低齡妊娠的茉梨小姐度過難關。光嚴對「紫苑寺家之血」的執迷,使得一個本來不該出世的生命誕生了。
  那個嬰兒就這麼被藏匿於紫苑寺家的牢籠中,長成一個與亦母亦姊,血濃於水的茉梨小姐極為相似的少女,擁有自由以外的任何東西,以及「有子」這名字。
  我再一次凝視愛麗絲站在綠燄之中的嬌小身影。
  「鳴海,我告訴你……」
  茉梨小姐的聲音,幾乎要被炙熱的吐息攪散。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一直陪在爺爺身邊嗎?我是為了日日夜夜都在耳邊對他說,你最疼愛的光紀比你先死了,還是我下的手。這是我的復仇。那些人殺了我的母親,我絕對……絕對不會原諒他們。可是……可是……」
  她雙手掩面,痛徹心肺地泣訴:
  「可是我做那種事又有什麼用……母親她再也不會回到我的身邊啊!」
  人死不能復生。
  即使愚昧如我,也十分明白那單純又冷酷的事實。
  然而我不是偵探,只是代理她的助手。只能陪伴在偵探身旁,看她以言語之劍無情地剖開真相,並翻開筆記新的一頁,寫下新的字句──當一個記錄故事,替現實、幸福與慾望塑造雛形的卑微作家。
  因此,現在我就騙騙她吧。
  「她會回來的。」
  我的答覆,彷彿經過了一段肉眼都能看出太陽偏斜的漫長時間,才傳進茉梨小姐耳裡。她抬起了頭,與愛麗絲同樣如遠海般顏色的瞳眸,在淚水中散成滿眶碎花。
  「妳不是生下愛麗絲嗎?她是妳妹妹啊。愛麗絲的母親就等於是妳的母親。妳剛才不是說妳想代替母親,這樣一來妳的願望不就成真了嗎?生下了新生命的妳,已經是一個母親了啊。」
  妳就是希望用這種方式,將母親喚回妳心裡。現在,這扇窗的另一端,在那燦爛新綠中漫步的少女就是妳的答案。不是嗎?
  茉梨小姐要將唇扯碎般狠咬,用力搖頭,盪出眼角的光點消散在春風之中。
  「那孩子不該出生的。」
  痛苦的聲音自滲血的唇間擠出。
  「爺爺病倒那天,醫師就告訴我說,爺爺是我真正的爺爺,是父親的親生父親……他和親妹妹生了孩子……」
  我注視著茉梨小姐沒入陰影的臉。這我早就知道了,只是在這時候,不曉得該怎麼告訴她。
  「醫師要說的是……因為他們是親父子,移植器官應該不太會排斥。你懂嗎?就是既然父親腦死,不如把器官──捐給爺爺的意思。雖然他九十多歲了,體力可能撐不過手術。可是就算希望再渺茫,也希望家屬能同意移植。只是這個祕密不能告訴太太,就只好找我商量了……」
  我恍然大悟。紫苑寺螢一提過光紀死時,病房中有份「文件」,那肯定是證明紫苑寺光嚴與光紀具親子關係的器官移植同意書。
  「知道這個祕密的當下,我還不敢相信到笑出來了。那表示我們這一族就是這樣,我會和父親上床,也是因為紫苑寺家的瘋狂基因作祟的緣故。」
  我不斷地搖頭。沒有那種事,求妳不要這麼想。
  「有子會有那麼奇怪的體質,也是我的血所害。」
  淚珠又從茉梨小姐的大眼睛滾滾落下,滑過臉頰。
  濃如膏漆的血脈,最後在黑暗中創造了一個奇花異樹般的孩子。不睡、不吃、不長大,以知識為養分生存下來的少女。
  「爺爺過世前不久,其實醒來過一次。」
  茉梨小姐淚也不擦,深感諷刺地歪起唇角說:
  「他好像把我當成了有子,不停向我道歉。說什麼自己對不起有子,求她原諒。她的親生母親其實是我,她是紫苑寺血脈的結晶,最完美的傑作。所以才想把她永遠留在身邊,不讓她接觸外面的世界……」
  她的顫抖甚至撼動了空氣,使我也能清楚感受。
  愛麗絲被軟禁在紫苑寺家中一室成長的原因,居然不是為了隱匿亂倫之子,而是因為一個被「血脈」迷昏頭的老人,將她當作最難得的寶物。
  「我差點沒吐出來。爺爺真的讓我覺得好噁心,我也覺得自己好汙穢,因為我做了和爺爺一樣的事,和自己的親生父親……愛麗絲會關在房裡長大,也是我的錯。」
  字字帶淚的話語從指尖滴下,積成一灘血泊。
  「我真的不希望有子知道這個祕密。」
  茉梨小姐垂下了眼:
  「當他們提到DNA鑑定的時候,我真的幾乎快急瘋了。太太都沒回紫苑寺家,不曉得有子出生的事,肯定會要求檢查有子的DNA。」
  恐怕紫苑寺一族的人對愛麗絲的生母是誰都心知肚明吧,不知道的就只有「外人」──當時分居在外的紫苑寺恭香,以及她那邊的親戚。
  此外還有一個,那就是愛麗絲本人。
  「所以我想,假如父親比爺爺先死,遺產就和我們無關,而且父親也終於能解脫了……但其實……我只是自己想解脫而已……」
  所以那天夜裡,她來到紫苑寺光紀的病房,親手拔除人工呼吸器,結束了她父親──她丈夫那苟延殘喘的生命。
  或許心裡某處,也想藉此斬斷那糾纏自己與妹妹的血脈吧。
  「整件事說穿了,都只是我的戀父情結作祟。用那種骯髒的想法勾引父親,甚至生小孩……我真的很不希望有子知道這件事。知道以後,她一定很恨我吧。」
  我看著茉梨小姐以自己的言語凌遲自己,不忍心得看了看腳邊。接著抬起視線,開口說:
  「她根本不恨妳。」
  映在茉梨小姐眼中的我,彷彿被薄雲蓋上的月亮那般朦朧。
  「愛麗絲不會因為這種事恨妳。」
  我將過去曾說過的話,再重複一次。
  不是因為慈悲,不是為了安慰,而是為了說出真相。
  「……鳴海,那是你自以為是。」
  「我不是自以為是。」
  我不是偵探,所以才能像這樣毫不猶豫地替生者代言:
  「愛麗絲從很早以前就發現妳是她的母親了,應該是還在紫苑寺家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
  茉梨小姐眼中的藍海遭風浪打碎。雙唇儘管軟弱無力,也仍編出了簡短的答覆:
  「……騙人。」
  我搖搖頭。
  「我沒騙妳……『有子』這名字,是妳父親──光紀先生取的吧?」
  儘管受到疑惑的吹撼,茉梨小姐仍輕輕點了頭。
  「光紀先生是小詹姆士‧提普奇的書迷。這雖然是男性筆名,但這個人實際上是個女性,本名是愛麗絲‧薛爾頓。『有子』這名字,就是從愛麗絲轉換而來。」
  「……我沒聽說過……可是,你說這些──要做什麼?」
  換口氣後,真相的冰冷與熾熱扯痛我的咽喉:
  「愛麗絲‧薛爾頓的母親叫作瑪麗。」
  我慢慢地等待無數說不出口的感觸在茉梨小姐心中沁散,彷彿時間也在這一刻停擺似的。她什麼也沒回答,連淚水也只是盈著眶,沒有更多動靜。
  「光紀先生曾送給愛麗絲一套提普奇的書,這件事也寫在其中一本的譯者後記上。他送愛麗絲這套書,也許就是想暗示她事情的真相吧。所以她現在自稱『愛麗絲』,表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瑪麗』是自己的母親了。她天天穿的小熊圖案睡衣,也是她母親的作品。」
  再一次地,我望向窗外。
  那嬌小的黑色人影,從樹蔭下走進陽光,又被樹蔭遮蓋……
  她怎麼可能會恨妳呢?因為有妳,她才能活在這世上。走在幾乎要烙入眼底的鮮綠中,體會生命盡情呼吸,用自己的雙腿行走。淚眼朦朧的妳,看不清如此明確的事實嗎?
  若真是如此,那麼在最後,我想對妳說說我的真心話。
  那或許空洞無味,毫無意義,完全是多此一舉。但是──
  「其實,茉梨小姐……我很感謝妳。這樣說或許有點奇怪,不過……」
  唉,我怎麼在最重要的時候這麼窩囊,連句動聽的話都說不出來。
  「因為有妳生下愛麗絲,我才能認識她,讓我有機會參與她奇蹟般的人生。雖然只有一年多一點,我還是真的──」
  振作點啊。我叱責自己。如果這時候連你都哭了,還想安慰誰?
  「──真的……非常慶幸。所以……所以……」
  請別說妳不該生下她。
  茉梨小姐別開臉,抓起窗簾按住雙眼,肩膀微微顫抖。散落的黑髮隨風遊盪,撫過身旁我的手背。
  我就此離開了窗邊。
  走出病房前,背後傳來細細的啜泣聲,宛如雪溶般悄靜,晶瑩。

  一回到中庭,在大樓牆邊樹蔭處乘涼的愛麗絲就起身跑了過來,喪服的長裙迎風翻動。紫苑寺螢一白得刺眼的身影隨後緩步跟上。
  「結束啦?」
  「嗯,結束了。」
  我抬頭仰望大樓。六樓的窗全是開著,但窗邊不見任何人影,讓我不禁懷疑剛才的一切只是夢境。
  轉回來望,看著愛麗絲猶豫片刻後,我還是問了:
  「愛麗絲……妳不去看她嗎?」
  愛麗絲搖了搖遮在黑紗底下的頭。
  「有時候,不要見面比較好。」
  「嗯……」
  「如果父母在你身邊哭,你也會很不自在吧?」
  我忍不住笑了。一點兒也沒錯。突然說到周遭生活上的事,有種又回到現實的感覺。
  「要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嗎?」紫苑寺螢一走進後問:「還是叫計程車?」
  我看了看愛麗絲。她按著差點被風吹跑的帽子搖搖頭:
  「我搭電車回去。偶爾走點路也好,反正車站也不遠。」
  真教人驚訝。
  「真難得。妳怎麼啦?平常不是都怕曬黑或嫌天氣熱──」
  愛麗絲酸溜溜地哼鼻一笑:
  「今天穿喪服和面紗,太陽沒什麼好怕啦。而且第四代介紹的那個醫生,還笑我說這種軟趴趴的腳,連五百公尺都走不了。下次我一定要走路上醫院,要他給我認錯。」
  我笑出了聲。

  柔和的午後陽光下,我和愛麗絲在糙葉樹成列的河濱步道比肩同行。舒爽的風迎面掠過頸根,真是個散步的好天氣。
  「走路搭電車,是我說給螢哥聽的理由而已。」
  一直走到看不見醫院後不久,愛麗絲這麼說。
  「嗯?」
  「其實我有一件事,想快點找機會問你。」
  「……是喔,什麼事?」
  所以那是不方便讓別人聽見的事?什麼啊?
  「那個,就是……」
  愛麗絲戴了手套的雙手指尖,忸怩地點啊點的。
  「我先說喔,我問這件事,完全是為了確定你有沒有替我做好偵探的工作喔。」
  「好了啦,快點說。」她到底想問什麼啊?
  氣嘟嘟的臉在黑紗遮掩下,看起來不怎麼生氣。
  「你對我那天晚上做……做了些什麼,已經都懂了嗎?」
  「嗯,當然都懂啦。」
  「我……我才不相信,說出來給我聽!」
  「就是半夜警報響之前,跑來我房間的茉梨小姐,其實是妳扮的嘛。」
  愛麗絲將帽子壓得蓋過眼睛,右手不停拍著空氣。
  沒錯,那並不是茉梨小姐,而是藉她的襯衫變裝的愛麗絲。門外地上那些折起腳疊著的長桌,是她用來墊腳彌補身高差距的。竟然被這麼簡單的伎倆給矇騙,真為自己丟臉。
  想不到她能演得氣也不喘一下。她們姊妹就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只要下點功夫演,要騙人是不難啦。
  「唔……唔唔,我還以為絕對不會被你這個愚味的傢伙看穿耶,你是怎麼發現的啊?」
  「這個嘛,我是後來仔細想一想以後才發現。那時候,茉梨小姐……呃,也就是變裝的妳不是說『有子是螢一培養出來的徒弟』嗎?」
  面紗陰影下的一對眼睛眨了幾下:
  「那……那又怎麼樣?」
  「茉梨小姐不知道螢一先生和妳經常接觸啊。因為她說妳還在紫苑寺家那時候,見過的大概只有她和吾郎大師而已。」
  「啊……」
  愛麗絲目瞪口呆地停了下來。
  「……我……我竟然沒考慮到這部分……」
  「要騙人的話,當然要多注意一點吧?」
  「你……你那口氣是怎樣?當自己是老前輩啊!你想說你的騙術比我高竿很多嗎!」
  我是沒那個心,但聽者有那個意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那……那麼……」愛麗絲面紗下的臉都青了:「我扮成姊姊的時候說的話,你……你還記得嗎?你應該不會記得那麼細吧?快跟我說沒有!」
  「呃,這個,我全都記得喔。」
  「記那些幹什麼啊!你平常明明都像腦袋破洞一樣,更重要的事都記不住耶!」
  我向後一跳,躲開愛麗絲揮來的拳頭。
  「妳生什麼氣啊?就是因為那些很重要,所以我才記得啊。」
  「哪……哪裡重要啊!快點給我忘記!現在,馬上,忘得一乾二淨!」
  「才不要。話說愛麗絲,妳那時候還有話沒說完吧?」
  「什……什麼話啊!」
  「妳問我是不是不想離開妳,我就說因為妳是我很重要的夥伴。」
  「啊啊啊啊啊啊!」愛麗絲想用怪叫掩蓋我的話。
  「後來妳只說到『有子也一定──』警報就響了。」
  「給我忘記!我……我只是為了騙你才隨便問問啦!」
  那張紅透的臉隔著黑紗看起來,感覺不怎麼害羞──事實才不是這樣,她羞得脖子都紅了,一副害羞透頂的樣子。
  「妳現在可以補說嗎?」
  「笨蛋!誰要啊!」
  愛麗絲轉過身就大步大步地繼續往前走,我也苦笑著追上。我走得並不急,不過步幅的差距使我很快就追到她身邊。
  爾後,我們都一語不發地在陽光中走了一會兒。慢跑的,溜狗的人與我們錯身而過,騎腳踏車的,穿溜冰鞋的人後來居上時,都忍不住對愛麗絲投以好奇的目光,但我毫不在意。
  因為我正在這麼美好的天氣裡,和愛麗絲單獨並肩同行。
  這大概是──最後的機會吧。
  當前方出現一座大橋時,愛麗絲喃喃地說:
  「……那麼,我做那些事表示什麼,你也都懂了吧?」
  我瞇眼望著右方水面上破碎的絢爛太陽回答:
  「嗯。」
  「這樣啊。」
  再一次,溫暖的沉默包圍我倆。
  愛麗絲做那些事表示什麼。
  茉梨小姐離開她們的寢室時,多半真的是告訴愛麗絲說,她要替我送點吃的。愛麗絲當場就發覺她說謊,以及她真正想做些什麼。所以換上姊姊的襯衫來到我醫院一樓的房間,替姊姊製造不在場證明。
  可是愛麗絲做的不只如此──她還駭進醫院的系統,將紫苑寺光紀人工呼吸器遭拔除時應該響起的警報延遲了。
  若少了這動作,警報不可能會在她與我對話的途中響起。
  再者,假如警報正常運作,醫護人員應該趕得及挽救紫苑寺光紀的性命。
  愛麗絲的動作,使得犯罪時間向後挪了。一是為了掩飾茉梨小姐的犯罪事實,二是為了讓活屍般的父親確實死去。
  愛麗絲在那段影片中的表白並不是謊言,真的是事實。
  『我那是為了讓父親解脫,也是為了讓自己解脫。』
  『我沒別的辦法了。』
  妹妹看穿姊姊要犯的罪,裝作不知情,並且──完成了它。
  人的確是愛麗絲所殺。
  這我都懂。所以我保持靜默,一步步踏著能陪愛麗絲走的最後一段路。等紅燈時,我的右手和愛麗絲的左手極其自然且不約而同地相觸,握在一起。手中的小小溫暖微微震顫,搔弄掌心。燈號終於轉綠,我和她再度前進,邁向季節交界的另一頭。
  那是一個,風中依稀帶點自遠方飄來的淚香,視線所及之處,皆是那麼鮮明透徹的春日午後。



  7

  愛麗絲是在兩天後離開我的。
  放學後剛到事務所時,我就有預感了。因為愛麗絲人在床上收拾布偶,嚇了我一跳。
  「快來幫我啦!嗚嗚,一想到要把我的朋友都塞滿這麼狹小的箱子裡,我就難過得快受不了了……」
  愛麗絲儘管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手還是將上百隻布偶一個個往紙箱裡塞。她要我幫忙,我也只好幫忙。不過我怎麼塞都惹她不高興。「海豚的背都彎了啦!」「你把水豚壓扁成這樣,跟烤焦的麵包有什麼分別啊!」「不要把狗狗跟猴子放在一起啦,他們的感情不好!」之類的抱怨不絕於耳。
  一個小時後,裝箱終於結束。紙箱多到甚至堆滿了廚房,我和愛麗絲累到並排躺在床上。看著空曠的白色床鋪,才發現她的床原來這麼大,感覺很新鮮。
  「布偶,再來怎麼辦?」
  我看著愛麗絲問。或許是角落的布偶積了點灰,她睡衣袖口沾得黑黑的。愛麗絲盯著天花板想了一會兒,長長的黒髮像打翻了蜂蜜似的流滿了床。
  「大概是給螢哥保管吧。我接下來要去的,不一定是能帶朋友去的地方。」
  這句話,終於在我胸中激出一團難以忍受的炙熱。不,或許它已經蓄積了一段時間,只是我直到剛才才敢承認它的存在吧。
  愛麗絲伸出手,從架上機器間抽出一塊巴掌大的立方體。
  是個遙控器。
  她的指尖在按鈕上一點,空調全年無休地為這間偵探事務所灌注冷氣的運轉聲,便有如吸入深淵般消失無蹤。
  它死了,結束了。這樣的感慨壓也壓不住地湧上心頭。
  愛麗絲臉轉向一邊,我也跟著她的視線,看向床邊分割成六面的保全監視器影像。「花丸拉麵店」前的路上停了兩輛車,其中一輛漆成黑白雙色,車頂載著紅色的燈。
  螢幕中,幾個穿風衣的男子下了車。明老闆從店裡出來,與他們對話。
  「……姊姊她,好像昨天自首了。」
  愛麗絲看著天花板小聲地說。
  我也對著天花板點點頭。
  「過去對這國家的法律從不放在眼裡的我,居然會落得這樣的下場,真是笑死人了……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在沒有空調風聲阻隔的此時此刻,愛麗絲的話殘酷地刺進我心裡。
  「愛麗絲,我問妳喔……」
  「什麼事?」
  「我可以說一句很丟臉的話嗎?」
  「你平常有哪一句話是不丟臉的?」
  我笑不出來,或許真是這樣沒錯。
  「我真的好不希望妳跟他們走喔。」
  「笨蛋。」
  那是這位偵探有史以來,罵我最輕柔的一次。
  「這是你自己要揭開的罪喔。即使只是代理,也是你偵破的案件,再難過也只能自己背。我也嘗過這種滋味好幾次了。」
  我想回話,但不知該說什麼。愛麗絲的聲音在空氣裡溶得更加稀薄。
  「不過呢,我啊──後來比較輕鬆了。因為我身邊多了一個能幫我分擔一點點的助手。」
  現在不要說這種話嘛,我都不敢看妳了。
  「鳴海,如果你在全都記得的狀況下回到一開始重來一次,你會選不一樣的路嗎?」
  聞聲,我舉起雙手遮擋蒼白的日光燈光,傾聽自己的心。
  「不會。」
  我的回答明確得連自己也深感訝異。
  「我一定會做一樣的事。」
  「嗯……我也一樣。」
  我坐起來想下床,可是腳使不上力,又趴回仍有些冰涼的床上。愛麗絲靠過來坐在床邊,沒用的我卻不敢抬頭看她。
  「愛麗絲啊,到現在發生的這麼多事,感覺上──」
  我注視著眼前她的膝蓋說:
  「好像從一開始就是全都寫在某個地方,我們只是每天都照著它做而已耶。」
  愛麗絲現在一定是用她既溫暖又夢幻的笑容對著我吧。不久,柔和的少女話聲飄了下來:
  「是很像。不過呢,那也是你的勇氣,你的足跡,你的失敗,是屬於你的故事喔。無論是自己選擇的還是刻在哪面石板上又怎麼樣呢?總之你現在可以像這樣待在我面前,我覺得很高興,那你呢?」
  我想看看愛麗絲的臉,但忽然紅了眼眶,抬不起頭。
  「那麼,你以後怎麼辦?」
  我──以後怎麼辦?
  我已經決定好了。
  這是唯一值得我去做的事。
  「我要寫我的故事。」
  我聲音發抖地說:
  「為了讓某個很久以前的我讀了它以後能夠找到方向,我要把至今發生的事全部寫下來。」
  這也是為了,讓我永遠記住愛麗絲。
  一個小小的手掌,伸到了我的眼前。
  我這才終於抬得起頭。雖覺得只有我一個人哭很不公平,我還是握住了愛麗絲的手。
  「好,偵探就送個禮物,預祝你成為作家吧。」
  愛麗絲笑著說:
  「我替你的書取個名字,就叫它『神的記事本』吧,是不是很貼切啊?」

  ──它就是,現在在你手上的這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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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即使故事落幕,每個人的人生仍要繼續,神的記事本當然也寫了他們日後的景況。

  少校成立了一所遊戲研發公司,出了幾款非常講究的光線槍遊戲,在市場中博得一小部分玩家的狂熱推崇。他自己總是樂呵呵地忙得昏天暗地,但仍痛快地接受了我的採訪。一到他公司,他就得意地亮出當「參考資料」蒐藏的真槍(沒犯法嗎?)。

  第四代也開了幾間新公司,最成功的是網購服飾。成功的秘訣好像是利用各地價差,在不少雜誌都能看到他的報導。不過他還是一樣,會到「花丸拉麵店」和阿哲學長他們把酒狂歡。

  阿哲學長做起了「代客挨揍」的生意。第一次聽到的大多會問「那是什麼」吧?總之就是處理紛爭的工作。客人遇到麻煩時只要撥通電話給他,他就會趕到現場「代客挨揍」。聽說他的業務範圍其實比這還要寬一點,下次有機會再問他好了。我想,客人應該大多是道上兄弟。

  最讓人跌破眼鏡的是宏哥吧,他結婚了。婚禮是包下第四代經營的酒吧,把熟人都找來一起慶祝。當時穿婚紗的明老闆,比我見過的任何新娘都美麗。
  現在宏哥每天都穿上那件黑色短圍裙,站在拉麵店的廚房裡。聽說他把手機裡所有女人的號碼都删掉,再也不鑽花叢了。而明老闆對這件事的反應則是:「我又不在意,白痴什麼啊?」後來這陣子「花丸拉麵店」被說成「老闆是一對美形夫妻,冰淇淋很好吃的神祕拉麵店」而小有名氣,女性客人狂增。現在他們的拉麵也很好吃,希望大家能多給點那方面的讚許。

  彩夏進了少校那所大學。「咦,等一下,那不是很難考的國立大學嗎?」當我這麼問她,她笑著回答其實也有好考的學科。但我想她只是謙虚,那其實是在我看不見的時候,埋頭苦讀的成果吧。不認識其他正常大學生的我,時常請她幫我混進他們的圖書館。

  至於我,則是和大家預言的一樣,提不起勁兒念書就不考大學了。畢業後連工也沒打,待在家裡幫忙家事了一段時間(也就是尼特族)。最近,我過去寫好的小說有一篇攀上了某個新人獎,收入總算是有所著落。儘管銷量不怎麼樣,但我仍腳踏實地地持續寫作。為了讓老姊能早點放心結婚,我自己搬進了「花丸拉麵店」附近的小公寓,這是我第一次的獨居生活。
  窗簾緊閉的公寓裡,我坐在電腦前,一件件地回想高中時代經歷的案子,將它們寫成原稿。突然,我覺得自己走到今天的每一步,其實都是註定好的結果。
  畢竟偵探的助手,說什麼都得是小說家嘛。

  我不經意地停下打字的手,陷入回想。
  因為她,我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活人,有死人。
  打了這些人、被這些人打,為這些人哭、被這些人逼哭,也曾和這些人一同歡笑。我就是沿著這樣的路標,來到我現在的位置。那記事本原本就是這麼寫的嗎?還是照著我的足跡寫下來的呢?假如時間是個頭尾相連的環,這兩者便沒有分別,怎樣都好。
  總之我現在就在這裡,將已經離去的她寫成故事。
  這同時也是我自己的故事,我所依靠的人們的故事,甚至是與我錯身而過就隨即消失在城市喧囂中,千千百百個無名人士的故事。即使如此,從最初的邂逅寫到了最後的別離,這篇故事依然像一片茫茫大海,找不到她的身影。
  因此,我只能將自己的碎片寫成故事,灑在這世界上,寄望遙遠的從前或未來的我能夠替我找到她。
  「你這樣不空虛嗎?」明老闆曾半開玩笑地這麼問我。
  「這個嘛……」我回答:「說不空虛是騙人的。」
  「你當上小說家以後,說話越來越做作嘍。」明老闆笑著說。也許是吧,我就是不能像一般人一樣傷心就哭,生氣就罵,開心就笑,要什麼就開口討,才會開始寫故事。
  我就在這裡。
  事到如今,妳也仍在我心裡。
  我只想告訴她這麼多。
  出版社的責任編輯打了電話來。「對,後記已經寫完了。沒問題,我馬上寄過去。」掛了電話後,我正要將檔案改存成純文字檔時,不禁停下手。
  桌邊,躺在窗口陽光下的智慧型手機震了起來。
  緊接著,那小小的機器唱出了歌。在狗吠的呼喚下,吉他、貝斯與鼓組編成了一道迎接我的大拱門。
  那是令人懷念的歌。在那之後一次也沒聽過,以為再也不會響起的,意義非凡的歌。
  ──〈Colorado Bulldog〉。
  我心中鏽蝕不堪的鎖鏈開始彼此絞磨、扯動,封閉的記憶由內衝開了門,泉湧而出。各式各樣的畫面、顏色和聲音、笑臉和哭臉,都鮮活地流入我腦海。
  我拿起手機,不敢置信地確認螢幕上顯示的名字後,將它貼上耳際。
  「……喂?」
  聽見的,有雜音、鳥鳴、隱笑,以及──
  『──你怎麼還在用這個來電鈴聲啊?受不了耶。你從那之後都沒換過手機嗎?還是都設定成這樣啊?』
  她的聲音一點也沒變。
  氣哽在胸中,吐不出來。
  「……啊……」
  喉嚨只洩出用橡皮擦擦黑板似的怪聲。我好像能看見她在電話另一頭皺起眉頭。
  『是怎樣,你該不會忘了我的聲音吧?』
  我看看天花板,再低頭看看膝蓋,然後視線回到列在眼前筆電的故事上。我不在故事裡,這是現實。
  我深深吸口氣,費了一番功夫才將哽在乾澀喉管的聲音推了出來:
  「……我怎麼可能會忘啊。」
  『那就好。』
  她在電話另一端笑了笑。
  「喂,妳現在在哪──」
  我問到一半,想起她第一句話。她怎麼聽得見我的來電鈴聲?
  於是我站了起來,將窗戶與窗簾一併拉開,探出身四處查看。草味瀰漫的熱風撲鼻而來,中午的大太陽刺得我兩眼發疼。
  最後,我在公寓後方那片滿是沙礫和枯草的空地,發現身穿白色洋裝的她站在那裡。她放下耳邊的電話,在草帽的小小遮蔭底下對我微笑。
  「好久不見。」
  「愛麗絲……」
  我只能叫出她的名字。
  心臟彷彿直到前一刻才想起該泵出新血,注入全身各處的活力使指尖陣陣發麻。說不出一句話的我急得縮回窗裡,跑到玄關穿上拖鞋衝出走廊,踉蹌奔下鏽斑斑的樓梯,鑽過小巷繞進公寓後頭。愛麗絲還在那裡等我。我再加把勁趕到她面前,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近距離仔細看過她的臉後,我才終於放心。因為她害羞地噘著唇別開眼睛,真的是本人。
  「是……是怎樣,幹嘛只是盯著我看啊?說句話來聽聽嘛。」
  她沒變,真的什麼也沒變。從那天後──過了幾年啦?她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出哪裡不一樣,細數過了多少天簡直是浪費時間。
  「……妳怎麼都沒變?」
  不小心就老實說出來了。愛麗絲突然臉紅脖子粗地大罵:
  「怎麼一開口就說這種話啊!」
  她摘下草帽湊了過來,近得鼻尖幾乎相觸:
  「給我看清楚,快看!我長高六公分了耶!」
  「啊……啊啊,嗯。」
  這麼說來,當年的她好像只到我的胸前。
  「我也是會天天進化,沒有當年那麼弱不禁風了。我現在能拿著十七吋的筆電到處跑了喔!」
  這有什麼好驕傲?筆電本來就是設計給人拿著到處跑的啊。
  「我也會騎腳踏車了。」
  「是喔……這個就……嗯,這個就真的很厲害。」
  愛麗絲懷疑地前傾上身,從下方窺視我的臉說:
  「你是怎樣,從剛才就怪怪的,該不會是一個人關在房裡寫稿的生活過了太久,忘記怎麼說話吧?」
  「呃,哪有那麼誇張啊。」
  她知道我成為小說家啦,真令人高興。
  「……我只是……有太多話想對妳說……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而已。」
  直白地說出心聲後,愛麗絲瞪大了眼,然後害羞地撇開視線:
  「這樣啊……哼,可以體諒。」
  接著小聲補充:
  「因為我也是這樣。」
  我瞇起眼,重新從頭到腳地打量愛麗絲。好擔心只要稍一眨眼,她就會跟著熱氣消失無蹤,但她人哪裡也沒去。
  「我有好多事想問你,也有好多話想告訴你,說不定一千零一夜都說不完喔。」
  「嗯,我也是。不過總而言之──」
  我忍著高漲的感情,吐口氣宣洩情緒。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我好高興,妳終於回來了。」
  愛麗絲轉向一邊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朵去,並以幾乎聽不見的細小聲音回了點話。沒關係,我懂,我也有一樣的心情。
  「不管啦,現在我有件十萬火急的事要先處理!」
  突然大吼的愛麗絲嚇得我連忙後退。
  「我看過你寫的小說了。先不管其他細枝末節,你對我和布偶的描述也太草率了吧!」
  妳看過啦?謝謝妳賞臉啊。不對不對,先不談愛麗絲的部分,布偶才是細枝末節吧?
  「你不是剛寫完最後一集嗎?寄給出版社之前,先把我挑出來的部分改好!」
  「……咦?妳怎麼知道──啊,妳駭進我的電腦?」
  「那是我應得的權利啊。我可是偵探耶,只靠你一個人的腦袋,怎麼可能想得起那種案子的每個細節啊!快帶我去你房間!」
  愛麗絲說完就抓起我的手,半拖半拉地走向公寓樓梯口。甘甜與苦澀混成一團,填滿我心中每個角落。
  她還是偵探。
  什麼也沒變,她回來了。
  「對了,你房間應該有準備好冷到會頭痛的冷氣,和冰箱裡上打的Dr. Pepper來等我吧!」
  我笑著加快腳步與她並行,握起她的手。
  我們就這麼肩併著肩,踏出第一段路。
  在前方等著的,是不曾印下任何足跡的未知沙漠。縱然是能夠搜尋全世界的偵探,也無法檢視未來,只能靠自己的手腳和血汗將它寫下去。那是一條不會通往遠方,隨熱氣浮盪的地平線的路。一片沒有任何航道,淨是一片湛藍的無垠汪洋。一個尚未沾染真實或謊言,絕望、幸福與現實的雛形──
  是我與愛麗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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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這集的最後兩章,是在四年前寫成的。
  檔案內容中有個很方便的數值,名叫「修改日期」。讓我根本不必花腦筋想,就能知道這個題名為「神的記事本X」、約只占了二十張稿紙的檔案,最後一次更新是在2010年。
  我在第五集的短篇集上市時接受了一次專訪,記者問到這系列會如何收尾,我才第一次意識到結局的問題。當時我回答:「不確定那會是第幾集,不過假如有一天寫到愛麗絲自己的故事,那應該就會是最後一集。」回家之後,我對自己說的話稍作反思,點點頭告訴自己的確是那樣沒錯。那麼,具體上會是怎樣的一個結局呢……這麼想著的我恍恍惚惚地敲起鍵盤,最後寫成的就是各位讀者剛讀完的最後兩章(這部分可能需要先看過故事內容,在這邊向習慣先看後記的讀者說聲抱歉)。我幾乎是原封不動地將四年前寫完的這兩篇搬了過來,為了使劇情和結局順利接軌,我是從後面寫回去的。雖然這話說得好像自己完成了什麼豐功偉業一樣,但結局其實很稀鬆平常,沒什麼好得意的就是了。
  這兩章中,我只修改過一個地方──在最後一章將鳴海用的「手機」明確地寫成「智慧型手機」。《神的記事本》系列的背景,是設定在我寫第一集的2006年。也就是蘋果公司的iPhone轟動問世,將資訊社會整個改頭換面的前一年,當時根本看不到智慧型手機。一篇現代小說寫久了,大多會遇上這種持續進化的現實社會與作品逐漸脫軌的問題。
  解決的方法有三種。
  第一:是加速故事時間,與現實對齊。可是這會給劇情發展帶來很多阻礙,不是萬靈藥。
  第二:是厚著臉皮不補那些缺口,直接把現實的科技和社會風氣帶入作品。
  第三:是接受脫軌的事實,硬著頭皮繼續寫下去,而我選的就是這個。明明故事裡有個走在電子科技最尖端的天才駭客,偵探團成員卻還在慢慢用掀蓋機聯絡──寫到這種場景時,我心情總是很複雜,但也是沒辦法的事。
  還記得,將最後一章的「手機」改成「智慧型手機」時,我真的有種總算趕上時代的感覺而鬆了口氣呢。

  就這樣,我終於趕上時代了。讓各位為《神的記事本》等了三年那麼久的時間,實在是萬分抱歉。若問我這段時間都做了些什麼,答案和各位所知的一樣,都在寫其他系列。
  由於《神的記事本》自始至終所花費的時間,幾乎等同於我的作家生涯,每當文中鳴海感慨:「和愛麗絲已經認識一年半啦……」時,我都會「才一年半啊啊啊……」地陷入十倍深的感慨之中。旁人看起來,可能會覺得很噁心。
  在交出第五集時,我曾為了確定劇中各事件的時序而列了一份表格,就讓我在這裡將它補完吧。

  高一 10月 ANGEL‧FIX事件(第1集)。
  高一 3月 兩億元洗錢事件(第2集)。
  高二 4月 纏胸布失竊事件(第5集第1話)。
  高二 5月 酒館異物混充事件(第5集第2話)。
  高二 5月 園藝社廢社危機(第3集)。
  高二 7月 平坂幫抗爭(第4集)。
  高二 8月 應召女綁架事件(第5集第3話)。
  高二 9月 棒球對決(第5集第4話)。
  高二 10月 明老闆結婚風波(第6集正篇)。
  高二 11月 吾郎大師來訪(第6集短篇)。
  高二 12月 流浪漢攻擊事件(第7集)。
  高二 1月 麻將館踢館事件(第8集第1話)。
  高二 1月 援交暴行事件(第8集第2話)。
  高二 2月 ANGEL‧FIX事件續篇(第8集3〜4話)。
  高二 3月 紫苑寺家遺產糾紛(第9集)。

  ……好長的一年半啊,對鳴海或我來說都好長。我放這張表可不是為了充頁數喔,倘若各位能藉這個機會回頭翻翻前面的故事或是多買個一套,那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回想起來,寫這部小說的第一集時,我其實連大綱也沒想過,單純只是將幾個應該挺有趣的角色擺在一起,再決定以「女高中生從屋頂跳樓」當作事件序幕,接著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假如當時我自問「她為何跳樓」時給了「毒品」以外的答案,那麼故事很可能就不會以都心為舞台,以《池袋西口公園》為參考架構,變成橫溝正史那種以偏鄉小村為舞台的玄奇推理,或是史蒂芬‧金那種發生在郊區城鎮的恐怖驚悚,或圍繞超巨大校園的懸疑戀愛喜劇了。附帶一提,第三個我真的有寫喔(別的出版社)。
  跨出第一步之前,我還為了眼前無限的可能性深感迷惘,結果現在都寫完最後一集了。使我強烈覺得其實自己是註定會這麼寫,或只是將哪個誰很久很久以前寫在記事本上的東西謄下來而已──小說家真是種奇妙的職業呢。不管寫哪部作品,我都是這麼認為。說一句第八集後記提過的話,感覺好像不是我自己動筆,而是故事本身要求我寫的一樣。作家常掛在嘴邊的「角色自己動起來了」的現象,說穿了就是這麼回事。要注意的是,只有在完成後回顧作品時,這種想法才會冒出來。生稿途中明明為角色該怎麼行動而想得一個頭兩個大,交稿之後卻神奇地總會將當時的苦悶忘得乾乾淨淨。可能是為了方便我寫下一步作品吧。據說女性產後會想不起分娩時的劇痛,以免懼於繼續產子──兩者說不定是相同的道理。

  於是,向鳴海與愛麗絲告別,將生下他們時的痛苦拋諸腦後,往下一步作品前進的這一刻也造訪了我。

  本作得以大功告成,真的必須感謝許多人的協助。首先要感謝的,是從一開始就支撐我到最後的湯淺責任編輯,還有以一幅幅美麗插圖為眾角色灌注生命的岸田メル老師、目前在新作品與我合作的漫畫版作者Tiv老師、電擊大王的諸位編輯,以及藉電視動畫將本作推出新一波高潮的無數工作人員與聲優大哥大姊。見到當初首度擔綱男女主角,為鳴海&愛麗絲配音的兩位聲優,日後都交出亮眼成績,儘管自己一丁點兒功勞也沒有,我仍是與有榮焉。最後要感謝的當然不是別人,就是讀了這部作品的你。在這裡,我要將無上的感謝獻給各位。在各位的陪伴下,這真的是一部很幸福的作品,謝謝各位。

  二〇一四年五月 杉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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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6

10000
15927504 子爵
收尾的好仓促

2 年前 0 回復

royalray84 侯爵
艾莉絲~~嗚嗚 就這樣完結了,好傷心,從頭跟到尾超過4年了阿~~

錄入辛苦了~~

超希望出個短篇集的!!應該說,一定要出阿~~~

9 年前 0 回復

宵十一狼 子爵
爱丽丝的家族真是乱七八糟的诶……看得头痛…………

9 年前 0 回復

7861556433 平民
希望能那天想《离别》一样出个短篇集就好了。。。。。。。。。。。

9 年前 0 回復

纳了个尼 伯爵
真的很希望杉井光能再多写一本神记TAT 短篇集之类的 后日谈之类的

9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沙发,楼主辛苦了.
  在前方等著的,是不曾印下任何足跡的未知沙漠。縱然是能夠搜尋全世界的偵探,也無法檢視未來,只能靠自己的手腳和血汗將它寫下去。那是一條不會通往遠方,隨熱氣浮盪的地平線的路。一片沒有任何航道,淨是一片湛藍的無垠汪洋。一個尚未沾染真實或謊言,絕望、幸福與現實的雛形──
  是我與愛麗絲的故事。

时隔四年终于完结了呢,愿爱丽丝幸福。

9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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