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守ひろかず]绝对城学长的妖怪学讲座1[台/简]


绝对城学长的妖怪学讲座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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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峰守ひろかず
插图:水口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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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势大学文学院四号馆四楼四十四号资料室里
  有位身材高挑、容貌端正、
  披着一身如斗篷般黑色羽织的白皙青年,
  他,是妖怪专家——绝对城阿赖耶。
  因不可思议的妖怪谜团前来造访的人络绎不绝,
  而眼前,就有一位因不明原因的怪异现象而烦恼的新生礼音。
  她即将叩响那扇藏有无数妖怪谜团的大门……


  目录
  一章  黏踢踢先生
  二章  幽灵
  三章  付丧神
  四章  马鬼
  五章  滑头鬼
  补章  觉



本帖最后由 蕾娜·赛亚斯 于 2015-7-21 22:20 编辑



  自古以来,凡属幽灵鬼怪一类的妖怪,
  皆源自于某部秘史。
  若欲深入了解与妖怪相关的道理与其来历,应收集前人留下之几万卷,甚至几亿卷,
  数量几乎达到阿赖耶(注)之谱的藏书后,专心一意地透彻研究才成。
  因此,我们将这般研究妖怪学并收集包罗万象的知识,
  追求绝对鸡以攻克壁垒之人,
  称之为绝对城。
           本文引用自《真怪秘录》序文
  注 佛教用语,意为「藏」,谓能藏一切,亦有数字之意。

一章 黏踢踢先生
  流传于奈良县一带的妖怪传说,为夜间走在路上,身后传来脚步声的一种灵异现象。即使回头也绝对见不到任何人影,但是听说只要行人退至路旁轻声地说一句:「黏踢踢先生,请你先走一步。」诡异的脚步声便会经过身旁,扬长而去。

  高挂在窗外的月亮自云朵细缝中探出头来。
  时间是半夜十二点多。月光从破旧的玻璃窗照进来,映照着走在大学校舍走廊上的两个人影。这两个人分别是身材娇小的女人与高挑的男人,男人手里抓着一枝笔型手电筒,就着手电筒微弱的灯光前进。女人则畏畏缩缩地跟在男人后面,月亮短暂地照亮两人的身影之后忽然就被厚重的云层遮蔽。
  「啊……」
  或许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恐惧使然,其中一名人影,也就是留着长发的女人不经意地发出惊呼并停下脚步。她的年纪约二十岁左右,身材娇小纤细,穿着轻薄的夏季针织衫和短裙。一头直顺长发与架在漂亮鼻梁上的细框眼镜,给人一种清纯而严肃的印象,或许作风传统的男人见了她会立刻涌出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念头。
  不过,现在走在她身边的并不是传统的男人,他依然沉默地拿着笔型手电筒往前走着。男人的反应让她有些吃惊,她只好慌张地跟上前去。
  「等、等等我!你走太快了啦……」
  「打从进入这栋校舍之后,我走路的速度一直都没变过,是你走太慢了。」
  走在前方的奇怪男人以斩钉截铁的语气,硬生生地打断女人的抗议。
  仔细一瞧,这个奇怪的男人年纪约二十五岁左右,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脸型瘦长、五官深邃,但是却拥有病态般的苍白肤色。两眼眼窝凹陷,显得升梁高耸得很突兀。五官所形成的阴影差异明显,加上足以遮住表情的长浏海,与他苍白的肤色形成对比,整个人充分呈现出一种不像活人的气质。乾瘪的瘦弱身躯穿着白衬衫,打上黑色领带,还有黑色休闲裤、黑色羽织(注1),穿搭风格非常奇异。这个全身上下非黑即白的男人停下脚步,以低沉的嗓音说道:
  「再说,我稍早已经强调过,我会用一定的速度前进。」
  一身黑漆漆的男人冷淡地说完后,继续快步前进。突然被男人这样抱怨,女人不知该回些什么才好,差点停下脚步,但是她随即追上前去并反驳说:
  「可是我怕得脚动不了呀……这里这么黑,又没有人在,我很害怕嘛。」
  「这里没有人很正常吧。」
  冷酷的声音再度响起,打断女人悲戚的剖白。同时,笔型手电筒的光照在走廊尽头的墙上,两人右转九十度,前方又是一条长约五十公尺的笔直走廊。手电筒的光顶多仅能照亮几公尺远的距离,男人确认好路径,继续以单调的语气说道:
  注1:穿在和服外面的短外挂,可当成正式服装或日常外出御寒用。
  「很多人以为大学是二十四小时都有人进出的场所,其实不完全正确,通常只有研究室或讨论室会随时有人,我们现在所在的教室大楼就是如此。晚上只要没有排课,就不会有学生或教授来到这里。」
  「咦?这个我知道,可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毕竟我是女孩子啊,来到这么暗的地方总是会怕——」
  「喔?所以你的意思是男人不能放任害怕的女人不管?」
  男人像是故意要打断女人含蓄的发言,冷冷地说道。他似乎完全说中女人心中的想法,于是女人默默地点了点头。男人无奈地耸耸肩膀,再度冷淡地说道:
  「我懂了。由此可以判断你之前认识的都是些什么样的男人,看来你的男性朋友都是很热心保护你的类型。」
  「是、是啊……!我的朋友大家都——」
  「但是,今天就放弃让那些可靠的朋友来保护你。因为那个东西绝对不会出现在明亮且人多的地方,对吧?」
  男人第三次打断女人的话,并语气平淡地询问。女人听了之后一语不发,静静地倒吸一口气。男人把女人的反应当作默认,轻轻点了点头,而行走的速度却丝毫未曾减缓。女人心中暗想,这家伙若不是机器人,就是个妖怪吧。
  「你别忘了,是你主动来找我,要我想办法帮你。我大概知道怎么解决所以答应帮忙,可是若那个东西不出现我也无计可施。为了别它出来,我们来到深夜的教室大楼,不停在走廊上绕圈子,企图在比较密闭的环境里观察它——」
  语音刚落,男人恰巧走到这条笔直的走廊正中央处,就在这个时候——
  ——啪嗒。
  两人的背后传出一个脚步声,像是有人赤脚走路,脚底板黏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刚、刚才那是……!」
  「别说话。也别停下脚步。」
  男人以命令的口吻这么说道,女人的脸色铁青,受到不小惊吓,但是在男人的威严命令下,慌忙闭上嘴巴。两人身后的脚步声再度响起,第二次、第三次。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很明显地,脚步声依循着一定的节奏追随他们而来。女人一边追着走在前面的男人,一边慌张地回头张望。漆黑的走廊空无一人,看不见脚步声的主人。体认到这样的事实后,女人的脸色比刚才更加铁青。她忍不住害怕地「啊」了一声,男人听了冷冷地说道:
  「怕什么呢?你说的那个东西真的出现了,该感到开心才是。」
  「我要是开心就不会请你帮我驱魔了啦……!还、还有,虽然我听过这个脚步声,但是从来没有听得这么清楚……」
  「这次的脚步声确实清晰。声音既怪异又粗鄙,即使回头也不见人影。原来如此,跟《妖怪谈义》里记载的内容一模一样,真是有趣。」
  「哪里有趣,是恶心吧……!别、别多说了,快开始驱魔……!」
  「『驱魔』?你从刚才就一直使用这样的词汇,但是我并没有答应过要替你『驱魔』。」
  男人果断地说完,无情地怱视女人哀求的视线,女人大感意外。穿着黑衣的男人语气沉稳地继续说道:「我能做的只有——」
  「根据民俗资料及传统知识给予适当的建议。你当初找我帮忙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向你说明过了吧?我的专长跟那些信仰某类宗教或者自称通灵者会做的事情并不相同。」
  「驱魔是不是你的专长并不重要!你再不想想办法搞定它,脚步声就要、要靠近了啦!你听!啪嗒、啪嗒、啪嗒!」
  「冷静点。只要我们保持一定的速度,脚步声就绝对不会追上我们,这就是这种灵异现象的特色。」
  即使女人越来越慌张,但男人的步伐与说话的语气仍维持一贯的冷静。
  他们让神秘的脚步声尾随了几十秒,快步走到转角之时,男人忽然抓住女人的手。突然被拉住手的女人发出惊呼。
  「啊!干嘛突然抓住我……!」
  「快靠到墙边空出通道,然后说我教你的那句话。」
  「咦?突然要我讲,我……」
  「动作怏一点。不趁脚步声追上来之前说就没效果了!」
  「喔、好、我说!是怎么说的——」
  在男人的催促下,女人站在原地搜寻着记忆。在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接近中,她努力回想在走廊上徘徊前,男人要她记下的那句话。对了,那句话是这么说的……!
  ——啪嗒、啪嗒。
  「黏……」
  ——啪嗒、啪嗒、啪嗒。
  「黏——『黏踢踢先生,请你先走一步』!」
  女人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讲,总之她还是照男人的命令做。
  这时一直紧迫不舍的脚步声怱然快速地从两人面前经过。
  「咦?」
  「……嗯哼。」
  女人忍不住张口结舌,而男人则兴趣盎然地呢喃。
  ——啪嗒、啪嗒、啪嗒。
  脚步声以固定的速度与节奏经过转角,逐渐远离。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没有主人的脚步声就这样渐行渐远,过了几分钟后便再也听不见声音,校舍再度恢复成完全寂静的状态。「搞定了。」男人点头说道,并低头望着女人。
  「成功了。你待在这里稍作休息,冷静一下吧。」
  「咦?你的意思是刚才那样说完之后,脚步声就不会再出现了……?」
  「没错。纠缠着你的灵异现象——『黏踢踢先生』已经完全远离。我就跟你说声恭喜吧!」
  「你、你太客气了……」
  尽管嘴上说着恭喜,但是男人的语气里找不到任何祝福的成分。女人赶紧低头回礼,身体靠在墙上,终于放下心中大石的她吐出长长一口气。
  「哈啊,吓死我了啦……!」
  「我想你看得出来,即使你期待我说些什么来安慰你,我也不会照办。」
  「我才没有那样想!对了,那个黏答答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男人站在黑暗的走廊上果断地纠正。他手上拿着笔型手电筒,重复地说:「不是黏答答。」
  「黏踢踢先生是一种没有实体,只发出脚步声跟在人身后的妖怪,属于跟踪类型的灵异现象。对付它的方法就如同你刚才所做的,让路之后对它说:『请你先走一步。』这些都记载于《妖怪谈义》或者《综合日本昆俗语汇》里头。算是比较有名的妖怪,你没听说过吗?」
  「咦?啊……我完全没听说过,我是经济系的啊。」
  「也就是说你真的不认识这种妖怪啊。对了,日本各地都有这种会跟在人背后的灵异传说,几乎每个传说都有明确的目的,有些会保护被害人,有些则会吃掉被害人。但是只有黏踢踢先生没有明确的目的,这一点颇耐人寻味。」
  「嗯、嗯……是这样吗……?」
  女人对这类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只好随口敷衍几句。但是男人完全不介意女人兴趣缺缺的模样,自顾自地继续说明。
  「相传人们必须无条件地让路给它,因此可以推测黏踢踢先生或许是某种神明,抑或是近似神明。实际上,能在路上遇见的神灵——行逢神(注2)也是全国各地都会出现的一种主要的灵异现象。根据这个出自四国的传说,一般而言,行逢神是『从人的对面急速接近』,黏踢踢先生却是从背后慢慢靠近,由这一点来看,黏踢踢先生实在不像是行逢神,黏踢踢先生的原形极有可能是与行逢神完全不同的其他东西——」
  注2:相传人若在行走时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过一阵子后身体不适或生病,即为行逢神经过所造成的。
  男人手持笔型手电筒,一边在黑暗的走廊上来回走动,一边发表关于妖怪的长篇大论。女人呆若木鸡地望着这幅奇特的光景,终于惶恐地插嘴说道。
  「那、那个……」
  「这时值得注意的是黏踢踢先生这个名字……有什么事吗?」
  「其、其实我不太懂这些神呀、妖怪的东西……所以,按照你刚才的说法,缠着我的这个东西果然是——」
  女人怱然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之后,再次寻思接着说出口的词汇,眼神不住地游移,随后谨慎地开口说道:
  「——妖怪吗……?」
  「正是如此。」
  男人很干脆地肯定了女人在极度不安的状况下所说出的结论。他甚至耸了耸肩膀,彷佛觉得女人的结论根本是废话,接着他以沉稳的口吻说道:
  「妖怪的定义有许多种,难以一概而论,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黏踢踢先生绝对是你认为的『妖怪。之一。它确实是妖怪没错——也是自古流传的某种灵异现象或者灵异类的东西。」
  「就、就是说嘛。所以刚才的那个脚步声不是因为我太神经质,或是胡思乱想与幻听,不是因为这些原因……对不对……?」
  「的确不是。如果是你本身造成的现象,不可能连我这个直到前天为止与你毫无瓜葛的人都能听见脚步声,也不可能用传统的解决方法来赶走这个妖怪。所以没错,那的确是妖怪造成的现象。但是——」
  就在女人好不容易接受这样的结论之时,男人却拿起笔型手电筒照在她身上。突然强硬起来的语气让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男人沉稳地说:
  「请你好好记住。罪恶感特别容易引发灵异现象,妖怪特别喜欢人类不安的情绪。别怪我多管闲事,但如果你不想再过到妖怪,我建议你做人处事时尽量别昧着良心。」
  「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多认识异性朋友没有关系,但是脚踏两条船,甚至是三条船似乎有点过分——就是类似这样的行为。或许利用清纯的外表引发他人的保护欲,进而让许多男人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是件有趣的事,但是对那些被蒙在鼓里交往的人而言就不太有趣了。没有人愿意被自己想保护的对象这样欺骗。」
  「这……」
  男人说得如此露骨,让女人听了面红耳赤。她狐疑地望着男人,彷佛想知道为什么完全没提过的事情,这家伙却知道得一清二楚。男人见了她的眼神,缓缓地摇头。
  「放心吧,这只是就一般状况下所做的推论,我对你的事情没有兴趣。」
  「既、既然没兴趣就别乱说!让人听了生气。」
  女人气急败坏地打断男人悠哉的回答。或许是不愿再聊下去,她转身背对男人迈步离开。
  「既然黏答答已经离开,这件事情算是解决了吧?我要走了!再见!」
  「它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女人走在只有紧急照明灯光照射的漆黑走廊上,男人则对着女人的背影这样说道,但是没有任何回应。男人默默注视着女人离去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忽然想起般补充说道:
  「自古以来,妖怪都喜欢情绪波动剧烈的地方,强烈建议你尽快处理好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万一真的又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吧。」
  「知道了……!等等,你竟然说『又遇到什么事』!」
  男人的建议让女人倏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不过强势的回应戛然而止,她的视线透过眼镜射向站在走廊深处的黑衣男人,她偏着头说道:「对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记得好像是很难念的名字……」
  「我叫绝对城。」
  男人用清澈而具磁性的嗓音迅速回答。女人略微困惑地重复一次「绝对城?」后,男人默默点头并再次以低沉的嗓音说:
  「我叫绝对城阿赖耶,若遇到任何与妖怪有关的事件就来找我。请到文学院四号馆四楼的四十四号资料室,到那里就能找到我。」
  ***
  「搞什么啊!竟然说『到那里就能找到我』!」
  过了一会儿,在同一个地点,也就是深夜的校舍一隅。我生气地抱怨之后,用力撕开贴在走廊地板电线上方的胶带。
  「你这家伙也太缺德了吧?竟然把喇叭装在校舍,硬拖着年轻可爱的女生来这里,让她听奇怪的脚步声来骗钱,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说教。可恶,老天爷应该让你遭天谴才对。」
  我把卷成一团的胶带放进垃圾袋,一边碎碎念一边继续撕胶带。贴在地板上延伸下去的浅咖啡色胶带恰巧与地板颜色十分相近,乍看之下根本不知道胶带贴在哪里。何况只依赖笔型手电筒微弱的灯光,更难察觉地上有胶带。若非如此,光靠胶带也难以遮掩连接插头与喇叭的电线。
  「……不过话又说回来,随随便便就被骗的人自己也很有问题。」
  「别老是抱怨,少说多做。」
  男人的声音打断了我永无止境的抱怨。好啦,知道了。我故意一脸烦躁地转头,与站在走廊角落,靠在垃圾桶旁的黑衣人四目交接。直到刚才还拿着笔型手电筒的家伙,这时手里又多了一个不知从哪里拿来、像是夜间工地现场使用的大型手电筒。有了大型手电筒的明亮灯光,拆胶带的速度加快不少。可是——
  「学长,你别光顾着看,一起来帮忙啊。得在天亮前拆掉这些装神弄鬼的小道具不是吗?」
  「放心,照你的速度来看,一定能及时完成。」
  这个穿着黑色羽织的怪人,无视于我的怒意与怨言,还耸了耸肩膀。这个怪人不消说就是刚才在走廊绕来绕去,说了一大堆有关黏踢踢先生的知识的那个男人。校园里没有几个学生会在衬衫外头搭上黑色羽织,当然我也不希望学校里有一堆类似的家伙就是了。
  况且为什么要这样穿呢?应该穿全套和服,不然就穿全套西装,别随便混搭啊。而且他完全不苟言笑,实在是个怪人。才刚刚想到这里,我赶紧甩了甩头。不行!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不该以貌取人,这样不太好。
  「……而且,我也没资格批评别人的外表。」
  我面露苦笑,重新检视了自己。
  我几乎天天穿着素面T恤与热裤,明明已经是大一新鲜人,却没有女人该有的玲珑曲线,这样讲自己好像不太好,但是我实在像个男人啊。
  身高也不像女生,足足有一百六十九公分,加上一头短发,老实说有不少人第一次见面时会误以为我是男生。有人建议我该打扮得像女孩子一点,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打扮才好,而且女孩予的装扮大概也不适合我。更何况,除了T恤跟热裤之外,衣柜里只有牛仔裤和合气道服。我一面在心里嘀咕,一面继续把卷成一团的胶带塞进垃圾袋,忍不住轻声叹息。
  「最悲哀的是,我竟然大半夜在校舍里捡垃圾,我……」
  「你到底在碎碎念什么?动作快点啊,幽灵。」
  「我不是正在收了吗!没眼睛看喔!」
  「我知道你正在收拾,但是动作实在很慢。」
  「嫌慢就一起来帮忙啊,绝对城学长!还有——」
  「什么事?」
  「不要再叫我幽灵了啦!」
  我挺直背脊站起来,抬头望着学长——绝对城阿赖耶——发出怒吼。学长的身高有一百八十多公分,视线的高度比我的身高还高。不过在大型手电筒的照射下,我的身后形成一道长长的阴影,我以更强烈的语气说道:
  「我的名字是汤之山礼音!」
  我仰望着学长,大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如果是第一次见面的人,通常会再补充个自我介绍:「我是东势大学商学院一年级的学生,兴趣及特殊才艺是合气道,今年春天才刚进入大学并开始独自一人生活。」不过眼前的这个怪人已经认识我了,就省略那一长串的介绍吧。啊啊,我还以为进了大学就可以焕然一新,迎向光辉灿烂的校园生活。我暗自在心中如此哀叹了无数次,瞪着学长继续说道:
  「所以说我不叫做幽灵!」
  「我知道你的名字,但我还是想叫你幽灵。你的姓氏跟名字头一个字的发音正是『Y』跟『Rei』,一起念不就是幽灵了吗(注3)?」
  「咦?一起念确实是幽灵没错,可是……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拒绝接受这个外号。」
  「称呼这种东西只要双方能理解就好,难道你比较想要我叫你『垃圾』?」
  「……算了,叫我幽灵好了。」
  看样子再沟通下去只会更糟,我无力地垂下肩膀并叹息,继续拆除胶带与回收电线的工作。
  实在很不甘心,帮这种粗鲁的男人做事让人火大。不过若是太生气,吃亏的也只有自己。既然已经上了贼船,就只能先照他说的做。我低头看着挂在平坦胸口上的环状链坠这么说服自己。
  我把撕下的胶带卷成一团塞进垃圾袋,接着将黏在胶带下方的电线卷成一圈,再把散置各处的扁平圆形喇叭先放到墙边,以便最后能一次收好全部的喇叭。我默默地进行这些工作,过了一会儿,收到走廊的转角时,我对学长说:「那个——」
  「……有件事我想请教学长。」
  「只要你的手不要停下来,我就让你问。」
  「就是——纠缠着刚才那位学姊的灵异现象,结果就只是喇叭播出来的音效吧?学长还刻意跟她说是黏答答妖怪。」
  「它不叫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请以正确的名字称呼它。」
  我一边撕着胶带一边问,但被学长纠正了。毕竟他是公认与自认的神秘学专家,特别注意这种小细节。我点头敷衍说好,接着转头看了学长一眼后,继续说下去:
  「那位学姊同时劈腿两或三个男人,其中一个男人发现自己可能被劈腿,所以才偷偷跟踪她不是吗?但是她以为自己被奇怪的脚步声缠上,才来找学长帮忙……」
  「你知道得真清楚,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那个人现在就站在我后面,总是打着黑色领带,穿着黑色羽织,是大学角落的某资料室的主人,还是个年龄不详的书虫。他几乎不与人来往,在校内素以专门解决诡异事件闻名。」
  我边撕着胶带,边不停地往后看,低声向学长说明。学长听完后露出讶异的表情,挑起单边眉毛喃喃地说:「喔?」
  「我都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这么奇怪的男人。」
  「我说的人就是你啦!学长!……话说回来,我比你还想知道这些消息的来源。」
  注:「汤」的日文发音为Yu,「礼」的日文发音为Rei,连在一起时与幽灵Yurei发音相同。
  「什么意思?」
  「我没记错的话,那位学姊只说自己被奇怪的脚步声缠上,很害怕。可是学长隔天就查出了来龙去脉不是吗?学长还自信满满地说:『我已经见过跟踪狂本人,并以保守秘密来交换条件,让对方不再跟踪委托人。再来只要准备个让委托人接受的理由就好。』你是怎么查出有人跟踪那位学姊的?虽然那位学姊外表严肃认真,实际上却交了一堆男朋友这件事也让我很惊讶,但是更令人惊讶的是学长的调查速度。」
  「我没有必要向你说出消息来源。」
  学长毫不迟疑地回避了我充满好奇的提问。尽管感到可惜,但是我早就预料会是这样的反应,倒也不觉得失望。这个学长只有讲到妖怪的时候才口若悬河,关于自己的私事却怎么也不肯多提。我判断再问下去也得不到答案,于是决定换个话题。
  「那么,学长为什么不直接告诉委托人真相呢……?跟她说其实是你的其中一个男朋友偷偷跟踪你,不过我已经说服他别再跟踪了。简单明了的一句话就可以解决了吧。」
  「你实在很蠢。要是这么说,我不就得告诉她是谁一直在跟踪她了吗?」
  「说了也没关系吧?这个跟踪狂是恶有恶报。」
  「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已经从跟踪狂手中拿了封口费。」
  学长跟在我后头悠闲踱步,顺口这么回答。我正想回他说:「是喔,既然拿丁封口费就没办法了。」但我随即再次大吼:「封口费?」
  「搞什么啊?学长不但收了委托人给的钱,还收了跟踪狂给的封口费?难怪你要硬栽赃给妖怪……这么做会不会太缺德了?」
  「善与恶本来就是相对的东西。大多数的妖怪都是社会的配备之一,目的是面对模糊不清的事物时,能给予人们合理且满意的解释。利用这些先人留下的智慧有什么不好呢?何况……」
  「何况?」
  「还能顺便拿来赚钱也不错。」
  绝对城学长光明正大地说道,没有一点愧疚感。说实在地,能诚实到这种地步倒也让人觉得很干脆就是了。我无奈地耸耸肩膀后说:「可是——」
  「你说的道理我懂,问题是有必要为了不让她知道犯人是谁,就利用脚步声还有妖怪——那个妖怪叫什么?利用黏答答还是黏黏妖怪来捏造——」
  「是黏踢踢先生。」
  学长迅速的回答打断了我的话语。他不甚满意地在我的背后嘀咕:「怎么搞的?每个人都不好好记清楚妖怪的名字。」
  「黏踢踢先生明确地被记录在第一级的资料里,是来历非常正统的妖怪,并非我凭空捏造出来。再说你随便捏造个妖怪出来看看吧,若是这次的委托人日后不相信我的说明,当她查询到相关的资料后,马上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
  「可是……就算妖怪不是编造出来的,我们也一样是在骗人,有差吗?」
  「完全不一样。我们把跟踪狂说成是实际存在的妖怪所造成的灵异现象,即使委托人真的跑去调查,绝大多数的资料也都与我当初解说的内容吻合。于是委托人就能接受『黏踢踢先生果然是从以前就有的妖怪,我遇到的灵异现象真的是黏踢踢先生』的事实,这么一来,这件事就算是圆满落幂了。」
  「嗯!这……也能算是圆满落幕吗?」
  学长自信满满地说道,但我还是无法认同。尽管我也是一起骗人的共犯,如果事情被揭穿会跟着遭殃,可是我就是不太能认同学长利用谎言跟诡计骗钱这种行为。我双手环胸发出不平之声,学长见了叹息说道:「你这家伙真是顽固。」学长,你不也一样,还好意思说我!
  「幽灵,你仔细听我说。不论无知的你怎么想,黏踢踢先生的传说确实存在。《妖怪谈义》与《综合日本民俗语汇》里头都有记载,它属于跟踪类型的妖怪,是一种没有实体、仅有脚步声跟在被害人背后的妖怪——」
  「我并不打算否认黏踢踢先生的传说,而且这段说明学长刚刚已经讲过了。只要说:『请你先走一步。』妖怪就会立刻离开了,对吧?」
  「喔?原来你有偷听的嗜好?」
  「才没有,明明是你要我这样做的耶!」
  这个黑衣怪人天生就擅长惹人生气吗?我把收集好的胶带团塞进快塞爆的垃圾袋里,一边瞪着学长。我使出在合气道道场里被赞誉有佳的犀利眼神瞪着学长说:
  「学长,你不是跟我说:『我负责带委托人到教室大楼徘徊,你负责躲在教室控制喇叭,播出脚步声,让委托人以为有脚步声跟着我们。』所以我才会从装在学长身上的麦克风清楚听到你们的对话啊……」
  「其实你没必要跟我说明负责的工作内容。难道是想要我称赞你做得不错?」
  「才不是!」
  这八成是我今晚发出最大音量的怒吼,总觉得等一下我的脸一定会涨红。我边回嘴说:「谁想被你称赞啊!」边转身背对学长。一转身突然看见昏暗的走廊上有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身影看起来十分恐怖,不禁背脊一凉。
  其实今晚在设置道具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可怕,虽然晚上的大学校园原本就昏暗恐怖。即使是现在有大型手电筒照着,没被光源照射到的地方依然一片漆黑,就算有跟踪狂妖怪躲在黑暗处也不奇怪。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压低了声音问道:「学长——」
  「我想问个奇怪的问题,妖怪——我是说那个什么『黏踢踢先生』,是真的存在吗?」
  「怎么可能存在。」
  学长的回答未免太过肯定,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咦?可是、那个——
  「它不是来历正统,留有许多纪录的妖怪吗……?」
  「有纪录说妖怪曾经出现过,但也不代表它实际上一定存在。」
  我双眼瞪得大大地听着学长平淡地说道。接着学长又补了一句:「你仔细想一想。」学长的声音静静地回荡在深夜的校舍。
  「能听见脚步声却见不到实体,并只对特定字句产生反应后离开,这实在太不科学了。还有,关于黏踢踢先生的真面目,不必以神怪的概念也可以说明,对吧?」
  「嗄?等等,就算问我也……」
  「这样啊,这么说吧,它可说是『假怪』。」
  学长又用冷静的结论打断我充满疑惑的声音。面对这个打着领带却搭配羽织的怪人,我只能傻愣愣地重复说着:「假怪?」
  「应该不会是很假的妖怪的意思……吧?」
  「没听过的话现在给我好好记住,假怪的写法是『假面具』的『假』加上『很奇怪』的『怪』,所谓的『假怪』是妖怪学始祖所提倡的妖怪的四种分类之一。」
  「妖怪的四种分类?首先我想问,什么是妖怪学?」
  直到刚才为止我还能冷静地问话,但是现在却忍不住转变为讶异的语气。尽管世界上仍有许多我不知道的学问,但是应该没有妖怪学这种东西吧?
  「学长,你是不是又想骗我?我可没那么容易上当喔。』
  「你在胡说什么?妖怪学确实是一门学问。」
  学长似乎想摆脱我的瞪视般肯定地说道。即使过长的浏海遮住双眼,不过依然可以看出学长的眼神很认真,至少不像是在说谎。他居高临下望着单手抓着垃圾袋僵硬站立的我开口说: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误解,但是妖怪学确实存在。或许研究妖怪的学问多半被归类在民俗学的范围之中,但是民俗学只不过是一种分析人类的生活样式,收集口耳相传故事的学问,这一点与妖怪学完全不同。」
  「是、是喔……」
  「井上圆了提倡的妖怪学是一种学术领域,目的是收集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事件纪录,厘清这些怪异的真相,让世人得到启蒙。同时这也是我主修的领域。」
  学长好像切换了什么开关,开始在走廊上徘徊并慷慨激昂地发表高论,虽然他说的内容我也不是毫无兴趣,可是学长明明要我快点收拾,怎么还有时间在那里长篇大论?我试图用眼神暗示学长别再说下去,但是似乎光靠眼神无法跟他沟通。学长无视垂头丧气的我,继续演讲:
  「你知道井上圆了是谁吗?圆了是明治时期的哲学家,他想出根据真相将所有妖怪与灵异现象分成四大类并加以运用。比方说实际存在的生物被人们误认为妖怪的灵异现象称为『误怪』;人们故意捏造出来的灵异现象则称为『伪怪』等等。我刚才提到的『假怪』也是其中一类,也就是深信自然现象或天然的动植物是某种超自然之物的意思。分得更细一点,还有主要来自于有物理实体的『物怪』,以及被害人本身或心理因素造成的『心怪』。此外还有很多难以划分为哪一类型的妖怪,你听懂了吗?」
  「啊、有……那黏踢踢先生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学长莫名地激动起来,我被他的气势所震慑,轻声问道。所谓的假怪似乎是因迷信而产生的妖怪……可是有什么东西会被人认为是不显露实体,又会发出神秘的脚步声?
  「自然界里应该没有这种东西,它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就是某种黏踢踢的东西。」
  「说了等于没说嘛!」
  我忍不住大喊。学长是在要人吗!但是学长投来一个要我冷静一些的眼神,接着轻轻耸肩。这个打着领带却穿着黑色羽织,打扮怪异的家伙有时看起来却如一幅画般好看,真教人生气。
  「……到底怎样?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这个黏踢踢先生究竟是什么?」
  「追本溯源,听说是大山椒鱼。」
  「到底是——嗄?」
  学长的回答像是要打断我的问题,我不禁张大双眼。那是什么答案啊?学长用同情的眼神望着傻愣在原地的我,接着开口说道:
  「你竟然不知道大山椒鱼?它是一种大型两栖类动物,栖息在岐阜县以西的清澈河流或沟渠。身体的颜色是灰褐色或者褐色,全身布满黑褐色斑点,最大身长可能超过一公尺。」
  「这个我知道啦!」
  「咦?既然知道,为什么这么惊讶?」
  「因为这个答案太出乎意料了。」
  我抬头看着学长说道。虽然现在不适合聊这种话题,可是不解开疑惑,心里会有疙瘩,感觉很不舒服,因此我想问问这个自称是妖怪学专家的人。
  「为什么看不见实体的脚步声妖怪的真面目是两栖类动物?山椒鱼不是能清楚看得到吗?」
  「所以我说『追本溯源』啊。还有,不是山椒鱼,是『大』山椒鱼。」
  「只是尺寸不一样而已,还不是同一种动物。难道说加了『大』字,就会变成透明的动物,甚至听得懂人话……?」
  「当然不可能。但是尺寸大一点让人更畏惧。」
  学长平静地听完我的问题,压低了声音回答。咦?大一点让人更畏惧是什么意思?我愣愣地保持沉默,而这个自称主修妖怪学的学生——我还是觉得大学不可能教授这么奇怪的学问,而且也没见过教学大纲里有妖怪学这一项——倏地停下脚步,继续说道:
  「日本经常将体型比人类大的动物,例如熊或山猪、鹿或者鲸鱼等等视为神的使者。大山椒鱼在古时候也很有可能是地方的神明。」
  「大山椒鱼是神……?那种黏黏的生物?」
  听了学长的解说我更疑惑了。狼或鹿就算了,我才不相信大型两栖类动物会被人当成神。至少我绝对不会拜这种神。
  「可是黏踢踢先生是妖怪不是吗?跟神完全不一样啊。」
  「很不巧,它就是神没错。一神教的文化圈内如何看待它不得而知,可是以日本的地方信仰的基础——泛灵论来看,神、妖怪、精灵等等,所有的灵皆能轻易地改变类别,有时神也会沦落为妖怪。这与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男所提出的学说一致。懂了吗?」
  「嗯……大概听懂了。」
  「大概听懂就够了。你只要知道随着与权力密切结合的佛教与国家神道等宗教体系的扩张,这些自古受人们信奉的地方神正逐渐被人遗忘。而没落、凋零的神就会变成妖怪。」
  「学长的意思是那些神之前还被当成神,现在却被当成妖怪?」
  我明白当权者会推广宗教,可是真的会那么轻易地换掉至今一直信仰的神吗?当然,如果是被迫要拜新的神或佛,或许人们就得换掉原本拜的神也不一定……
  「但是适用于旧神的那些习惯不会不小心显露出来吗?」
  「喔?你的观察有时候也满敏锐的嘛。」
  我只不过是随口说出心里想到的话,学长却给了有点没礼貌的称赞。我用眼神逼问他那样说是什么意思,但是学长无视于我的视线,反而点头继续说道:「你说得没错。」
  「人就算改变了想法,却无法轻易改变深植于身心的风俗习惯。如此一来,附属在某个神明的信仰规则就在失去原本意义的情况下,依然存留于风俗习惯里,进而孕育出妖怪。你的观点很不错,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却有些可惜。刚才你说过『那种黏黏的生物』对吧?」
  「啊、对。大山椒鱼真的是黏黏的啊,怎么看都不像神——」
  「这你就错了。」
  我惶恐地回答后,学长冷冷地打断我的话语。像是在抱怨「你还没搞懂」般肩膀无力地垂下后,学长低头看着我继续说:
  「爬虫类与两栖类动物原本就是经常与神话有关的生物,因为它们蜕皮与冬眠等行为让人联想到转世投胎与永恒的生命。还有,拥有黏踢踢先生传说的是那个奈良县。」
  「哪个奈良县?」
  我发出了非常冷淡的语气。学长以说出重要关键字的语气强调奈良县,可是提到奈良緜,我只想到大佛。学长大概也猜到我会有这种反应,用鼻子冷哼一声,像是要骂我是蠢蛋。
  「既然不知道就给我记住了,奈良是全日本爬虫类与两栖类信仰最兴盛的地区。你没听说过金峯山寺的青蛙祭典?还有明日香村的龟石,听过吗?率川神社的蛙石呢?那三轮山的蛇神传说总该听过吧——看样子是没有,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你说对了,但是被学长抢先宣布让我觉得很不甘心。」
  「关我什么事!要知道无知绝非罪过,却是一项必须公开的事实。哎,总而言之奈良人对于爬虫类与两栖类——也就是虫类的信仰持续至近年,因此在奈良大山椒鱼是神的使者,或者极有可能是一种神明,懂了吗?」
  「嗯、懂了……」
  学长的眼眸从长长浏海的缝隙中直直盯着我,我只好含糊地回应一下。如果学长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么大山椒鱼或许真的是奈良古代就有的地方神只。不过——
  「那个……总觉得光凭以上的说法,还是不能轻易断言黏踢踢先生就等于是大山椒鱼……人不但可以看见大山椒鱼,而它也不会凭空消失对吧?」
  「我就知道你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不过,要解答这个疑问非常简单。在日本,人们原本就不能直视神——不,应该说人们根本看不见神。原始的神往往对人类很有兴趣,经常跟在人类后面。你应该知道因这个典故而诞生的词汇吧?」
  「不,我连这种古代的风俗习惯都没听过了,学长,别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你听过送行狼吗?」
  「——好吗?咦?啊、这个我知道……」
  学长突煞说出令人意外的词汇,我立刻点头。所谓的送行狼是形容那些假装说要护送女生回家,但其实心怀不轨的男人。我刚开始搬出来一个人住的时候,高中时代的朋友和老师都曾经提醒我要注意这种坏男人。大家讲话很毒,竟然说:「你好歹也算是女生,还是要小心。」让我听了很普通地受到打击,就是这样。
  「……这个送行狼怎么了吗?」
  「送行狼这个词原是指身为山神的狼,不显露身影地跟着走在山路上的人之意。既然看不见狼的身影,那么看不见大山椒鱼也没什么好奇怪。这就是无法看见黏踢踢先生——正确地说,是被设定无法看见黏踢踢先生的理由。如何,这样解释你满意了吗?」
  「咦?呃、那个——这个嘛……」
  送行狼的语源让我很惊讶,使我慌忙回应了学长。学长说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
  「我大概懂了,也就是说大山椒鱼很可能是人类无法看见的神。可是……就算它真的是神,也不见得就会变成一种名为『黏踢踢先生』的妖怪吧?」
  「喔?你还真穷追不舍啊。」
  「穷追不舍也没什么不好吧!但若是惹学长不高兴的话,我愿意道歉。」
  「如果你觉得自己做错了,不管对方高不高兴你都应该道歉。不过,我并不需要你的道歉。相反地,我甚至觉得很开心。你的猜疑心正好是成为妖怪学的学生应该具备的特质。」
  听到我执着的质疑,学长反而用力点了点头。尽管听起来像是在称赞我,可是搭配学长不知该说是仙人还是恶魔的表情,我听了不但没有心头一暖,反而觉得背脊一凉。再加上学长拿着手电筒,灯光由下往上照在他的脸上,看起来更吓人。其实学长的五官并不算太差,只要把浏海梳理整齐,整个人就能清爽许多。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学长点头之后继续说:「的确——」
  「你说得有理,光凭我举出的例证仍不足以证明黏踢踢先生来自大山椒鱼的信仰,证据有点薄弱。不过,我手上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佐证这个事实——而那个证据你也知道。还记得赶走黏踢踢先生的关键句子吗?」
  「咦?嗯!好像是——『黏踢踢先生,请你先走一步』,对吗?」
  「答对了。既然知道就应该明白为什么黏踢踢先生是大山椒鱼了吧?」
  「……我还是不明白耶。」
  一头雾水的我摇摇头,学长那披着羽织的肩膀失望地垂下,还故意叹了一口气。有必要这么失望吗?
  「那句话只不过是叫人先走的意思,能从中获得什么解答吗……?」
  「你理解错了,『请你先走一步』并非是请对方往前走的意思。」
  我疑惑地反问之后,学长便以冷静的语气回答。他低头望着我说:「我说幽灵啊——」
  「你有没有听过『忌讳名』?这是由言灵信仰(注4)所衍生出的风俗习惯,只要念出名字就会被诅咒,因此不能直呼神或者某些超自然之物的名字。比方说我们称呼山神——天狗为『山里的人』,称呼河川里的妖怪——河童为『河之字』。由此可知,『忌讳名』多半是该对象名字里的一个关键字或者是能展现其特征的称呼。」
  「……什么意思?学长为什么转变话题?刚才不是还在讲黏踢踢先生吗?」
  「大山椒鱼的别称则是『半裂』。」
  学长不由分说的回覆强而有力,完全打断我的疑问。「再怎么蠢听到这里也该听懂了吧。」学长凌厉的眼神彷佛这么说道。这位妖怪学专家继续以低沉的声音说:
  「半裂的意思是裂成一半。这个名称的由来众说纷纭,最有名的说法是因为大山椒鱼即使被砍成一半也死不了,拥有强韧的生命力,因而得到这个称呼。尽管这种说法根本就是迷信,但重点是大山椒鱼的别称使用了『裂』这个字。也就是说,『请你先走一步』的意思绝不是『请往前走』的意思(注5)——」
  注4  指相信语言里具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例如誓言或咒语即是藉由言灵产生具体的效果。
  注5  「裂」的日文发音Saki与意为前方的「先」相同,「请你先走一步」的日文是さきへおこし(Saki e Okoshi ),将同音的「先」换成「裂」则意为「请往裂的方向走」,即是下文描述的往大山椒鱼同伴的所在处之意。
  「『先』和『裂』同音——换句话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请大山椒鱼回去同伴的所在之处?所以才说黏踢踢先生就是大山椒鱼罗……?」
  「说得很好,答对了,幽灵。但能佐证的说法不止这一种。『黏踢踢先生』这个名字本身也值得注意。刚才我说过,忌讳名通常使用被称呼对象的特征或撷取名字当中的一个字。所以『黏踢踢先生』里的『黏踢踢』指的是大山椒鱼的特征,也就是指覆盖在身体表面的黏液。那么『先生』的意思——」
  「从学长之前的解说看来,这个『先生』跟木村先生或山田先生的用法不一样吧?嗯~啊!难道说……这个先生指的是大山椒鱼名字里的谐音(注6)?」
  我忘了注意地点与时间,忍不住大喊出来。
  同时也想起之前学长说过的话。
  ——不是黏答答,是黏踢踢先生。
  难怪学长刚刚一直强调它叫做「黏踢踢先生」,我懂了。「黏踢踢先生」的意思就是「黏踢踢的大山椒鱼」。原来「先生」也是名字的一部分啊——
  「原来如此。要是省略了『先生』,整个意思就不对了……!」
  我呆呆地张大嘴,愣愣地说道。学长见到我这样子,轻轻耸了耸肩膀,略微满意地点头。
  「如何?可以接受了吧?」
  「嗯,可以。当然可以!学长说完我就懂了……这些都是学长自己想出来的吗?」
  「少笨了,是找从书中读到的。只是我为了补足这些理论去找了史料来印证。」
  「读到的喔?有写这些内容的书吗?还是论文?」
  「很可惜,就算去图书馆也找不到这本《真怪秘录》。」
  学长突然别过头,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唔?学长说了什么?我刚好没听清楚关键的书名。正想开口询问的时候,学长瞪了我一眼。
  「呆呆站着做什么?还不快点收好喇叭。」
  「……嗄?」
  「嗄什么嗄?动作快一点。差不多是警卫要来巡逻的时间了,被看到就不妙了。」
  绝对城学长说得振振有词,问题是我第一次听说警卫会来巡逻这件事。当我正想抱怨为什么不事先说清楚的时候,走廊深处忽然传来喀喀喀的脚步声。咦?难道是……!
  「是警卫吗?学长,怎么办——」
  我一阵惊慌失措,但是抱着垃圾袋转头一看才发现绝对城学长已经消失了。夜风从敞开的窗户阵阵灌进走廊,见了这无情的景象,我也只能哑口无言地伫立着。
  注6  大山椒鱼的「山」的日文发音San与对人的敬称「さん」(先生/小姐)的日文发音相同。
  ——那个混蛋!竟然一个人跑了。
  ***
  「你居然一个人偷偷跑掉!至少该找我一起逃啊!」
  「我没义务带着你逃跑。你没被警卫抓到吧?」
  「我躲在教室等警卫离开,喇叭等道具也都收好了啦!」
  「这样啊。」
  半个小时之后在校舍里,绝对城学长听着我的怒吼却若无其事地点点头。学长竟然没称赞我,也没有道歉,这个黑衣混蛋!原本已经沉寂下来的怒气再次被点燃,虽然我也不是真的很渴望被这个人称赞就是了。
  「说到底,我的回收工作会超过预定的时间,还不是因为绝对城学长讲到妖怪的话题就停不下来,不是吗?最后竟还丢下我自己逃跑。」
  「是你主动问我黏踢踢先生是否存在,我只是回答你提出的问题,因此责任在你身上。」
  我甩着一大包垃圾向学长提出抗议,但是学长却不为所动。虽然知道就算期望这家伙懂得常识或人情义理也是徒劳。我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我这么倒霉!」结果学长无奈地说:
  「这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这、这么说也没错啦……」
  学长知道我无法拒绝他的命令还故意这么说。我在心中偷偷骂他,接着瞄了一眼垂在胸口的链坠。一个小巧的竹制圆环以链子串着,率性地挂在虽是年轻女生却平坦的胸口上。看到这个链坠,我忍不住愤恨地说道:
  「……要是没有这个东西,我就不用被你这家伙使唤了。」
  「可是要是没有它,你会更伤脑筋吧?」
  这个来自冷血国度,矢志散布冷血理念的冷血声音,冷酷地在我背后响起。啊啊!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呢?我一这么问自己,刚进大学时的记忆便自然地浮现在脑海。
  没错,那个晚上就是一切的开始——


二章 幽灵
  当人类怀着怨恨死去,灵魂却维持生前的人格、记忆与外貌出现在人间,便称为幽灵。一般而言,幽灵没有双脚,身穿白色寿衣,额头上贴着一块三角形的纸。

  「我是说真的啦!我真的有灵异体质!」
  「我还满喜欢这类话题的耶。轻部学长,你见过幽灵吗?」
  「当然见过,不然怎么会说我有灵异体质呢,友香。」
  一个身材瘦高,名叫轻部的金发男子坐在热闹的居酒屋一隅的和室座位区,脸上挂着佣懒的笑容点头说道。他靠着贴在墙上写有「东势大学商学院学生委员主办·迎新餐会专用」的纸上,继续说:「还是最近见到的。」坐在他身旁的是名叫友香的学妹,同时也是我的朋友。友香颇感兴趣似地探出身子听轻部学长说话。
  「真的吗?那我就相信你罗。」
  「相信我啦。我们大学明明校地不大,可是文学院跟图书馆之间却莫名其妙多出一座森林。那一区白天也很昏暗、虫子又多,平常我很少走到那一区。不过那天我不小心在讨论室混太晚,眼看就快要到便利商店晚班打工的时间,不得已只好从森林穿过去。」
  「我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耶,为什么你非得从森林穿过去不可?」
  「因为我的机车停在停车场,从那边走最快啊。那时已经是半夜,那边超暗的啦,我只能靠手机发出的光快速通过。忽然之间,树林里出现一个白衣人。刚开始我还以为是一块白色的布挂在树上,但仔细看竟像是侧女人。看你的表情,是不是想刚我怎么知道是人?因为那佃人对蔷我招手,绝对不是布。」
  「对系招手……?想叫你过去吗?」
  「嗯。是一个穿着白色洋装,戴着白色帽子的女人。她对我招手说:『过来一下、过来一下。』通常有人叫的话,就会走过去不是吗?我也想问问她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森林区游荡。可是,就在我走近她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人头上戴着的并不是帽子,而是……三角形的布!定睛一看,她身上穿着的也不是白色洋装,是白色和服,下半身靠近脚的地方还半透明——好,先说到这里,广告之后再继续!」
  「咦、咦?什么意思?」
  才刚听到精采处却突然中断,友香不禁瞪大双眼。轻部学长似乎很期待友香的这个反应,于是他不怀好意地贼笑之后,靠近友香的脸说:
  「你好像听得很入迷喔,想知道后续的发展吗?」
  「当然想啊!怎么可以说到一半就不说了!」
  「就知道你想听。那就再喝一杯吧,友香!」
  「原来是想灌我酒,我已经喝到有点头晕了耶。」
  「还能聊天就没问题啦!一年级的工作就是负责喝醉,我也是被这么锻链过来的喔。糟糕!不可以洒出来。」
  轻部学长轻浮地说道,然后以熟练的动作朝友香的杯子倒了满满的啤酒。噗沙。看着自玻璃杯溢出的啤酒泡沫,我——汤之山礼音忍不住皱起眉头。虽然这里是以便宜且分量实在为卖点的连锁居酒屋,但倒酒也应该小心才对。啤酒不但满出杯子,泡沫也太多了。
  我跟隔壁的友香同样坐在贴有「新生专属座位」便利贴的位子上,手里拿着一杯乌龙茶,心疼那瓶被乱倒一通的啤酒。付了钱当然可以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喝酒,但我相信啤酒制造商或卖酒的人也希望大家能好好享用啤酒。身为酿酒厂的独生女,为了继承家业——虽然我还没决定要不要继承——而进入商学院企管系就读的我,应该有资格出面纠正他吧。
  不过,纠正他喝酒的方式之前,得先说说他公然灌未成年少女酒的行为。
  「那个……你是轻部学长吧?你这样似乎不太好。」
  「别这么严肃嘛,来!喝吧!」
  轻部学长三两下就避开我的指摘并大声吆喝。他用力放下酒瓶,引起大家的注意后张开双手鼓动大家一起说:「喝吧!」
  「大家也一起来加油!我们都想看友香干了这一杯!干了它、干了它、干了它!」
  轻部学长开始用手打拍子,同桌的人也都开心地大喊:「干了它!干了它!」友香双手摇晃地端起满至杯缘的啤酒杯,在越来越快的乾杯声催伲下,她咕噜一声喝完充满泡沫的黄色液体。啪完后,友香发出畅快的叹息,众人随即爆发出拍手声与欢呼声。除此之外,赞叹声也此起彼落,「真能喝呀」、「这样喝才对嘛」。我听了之后靠在墙上啜饮了一口乌龙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唉,我办不到。我没办法跟这群人打成一片。
  在友香的邀约下,我参加了这个由学生委员主办的迎新餐会。可是过了一个多钟头,我依然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我当然知道身处这类型场合时应该尽量融入热闹的气氛,跟着大家一起开心地玩。难得上大学之后开始一个人住,我也想好好体验一下充满聚会与活动的华丽大学生活。不过……
  ——汤之山,平常挺随和的,但是却在某些奇怪的地方太过认真固执。
  高中时代的恩师,同时也是合气道社的顾问老师说过的话,此刻在脑中寂寥地回荡着。老师说得一点也没错。我的个性天生就是难搞,之所以不喝酒不是不到法定年龄的关系,而是我有另一个不能喝酒的理由。
  先跳过那个理由不谈。明明来之前他们说平常的打扮就可以了,结果来的女生个个化着完整的妆,男生也都穿着看起来很高档的衣服,还戴了一堆叮叮咚咚的装饰品。在这种「大家都很努力打扮自己」的气氛里,我却穿着素面T恤加热裤,脸上完全没化妆。外加不像女生的身莴与结实的四肢,更让我看起来跟大家格格不入,有点可笑。
  早知道……友香找我来的时候就应该立刻拒绝。
  我再度轻声叹息。斜眼瞄了这位喝得醉醺醺、靠在轻部学长身上的娇小女同学一眼,随后又再喝了一口乌龙茶。我说友香,别太相信这位学长比较好喔,学长人很轻浮,看就知道对你有不良企图。我想开口叫友香多注意,但最后决定放弃。友香看起来满开心的,现在气氛又这么热络,我若是这样说一定会冷场,那就不好了。先暂时按兵不动才是良策,更何况我又不是友香的监护人。
  开学那天的中午,我在学生餐厅独自吃着猪排饭,突然有个人跑来搭讪:「你也选修了第二堂的经济概论吧?我就坐在你后面,目前还没有可以一起吃饭的朋友……」这个人就是友香。我当时有点听不懂她的意思,还跟她说:「中餐一个人吃就好啊。」结果她大笑着说:「怎么能一个人吃啦。」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朋友。
  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她主动黏过来,觉得我很好玩而接近我,可以隐约感觉得到这点。我并不排斥她的接近,因为我也很喜欢这个娇小可爱的同学,对我来说她不像朋友,而是憧憬的对象,我们都不是因为单纯想当朋友而跟对方在一起。
  我很想变得跟友香一样,既可爱,生活也过得很开心。问题是我也明白,自己绝对没办法变得跟她一样,因为我长得太高,又不想化妆,连基本的化妆技巧也不懂。戴着长长假睫毛的朋友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复杂心境,将残留着大量泡沫的啤酒杯放在桌上。
  「我喝完了!你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吧。」
  「杯子里还剩一堆泡沫耶,根据我们的规定,乾杯不能剩下泡沫。但是友香这么可爱,这次就放你一马吧!恭喜你!」
  轻部学长迅速地伸出手搭在友香的肩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拜托,骗未成年少女喝酒有什么好值得恭喜的啊?我只知道他真的很喜欢友香,还藉机拉近两人的距离。不过,友香似乎也不是很抗拒,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友香,我觉得你不该喝成这样……」
  「嗯?礼音,你刚刚缩什么?别缩罗,礼音也喝一杯嘛。」
  友香口齿不清地打断我的话,要我一起喝酒。这时轻部学长好像觉得喜欢的学妹被我抢走,为了让友香看他而用力抓着友香的肩膀。
  「干嘛看那边?你不是想知道灵异故事的后绩吗?」
  「明明是轻部学长自己不肯快点说下去的嘛。」
  「抱歉啦,其实是因为没什么好说的。那个女人穿着白色和服,戴着三角形的东西,而且还没有脚,当时我吓得魂飞魄散,心想原来她不是活人!然后我就拔腿全速逃离了现场。就这样,说完了!」
  「什么——说完了!这跟综艺节目接近尾声时又进广告的伎俩不是一样吗!怎么这样啦!」
  「唉唷,别这么生气苏。遇到的时候真的只能先逃了,不过后来我调查了一下,想知道森林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我不是说了吗?我从以前就有灵异体质,对这种事情的背景因素总是很感兴趣。」
  「……这跟你有没有灵异体质应该没关系吧?」
  「友香好咄咄逼人喔!干嘛这么计较,对不对?跟你说我查到的结果吧。这是研究室的学长跟教授告诉我的,听说我们大学——东大是在昭和年间创立的,这块校地比我们所想的还要历史悠久喔……」
  轻部学长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但是他说的事情只要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大家都知道,这些全都写在大学的简介手册里。
  顺便介绍一下,我念的是私立东势大学。这所私立大学位于M县县政府隔壁,天寺市绳代町奴罗山一千号之一,县内的人都称我们学校为「东大」。学校设有商学院、文学院、理工学院,甚至还有农学院。校内文理科系兼备,不过录取分数却不高不低,就是那种乡下城市常见的私立大学。
  这里原本是战前某财团的金主开设的工厂还是矿场之类的地方,大战结束后变更了此地的用途并改建成大学。所以学校里有很多造型古老的建筑物,设备并不算太好。但也因为这个缘故,以私立学校而言,学费算是比较便宜,所以建筑物老旧了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正想着这些小时,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轻部学长则继续得意洋洋地说起来。
  「……败战的领主是个大坏蛋,他怕行踪暴露,因此逃亡之前命令手下把他治理的村落全部烧个精光。这真是惨绝人襄,不过对武将来说却也是无可奈何。当时有个农夫的女儿站出来反抗,结果被领主下令处决,尸体被埋葬了。听说埋葬尸体的地点就在——」
  「……难道是轻部学长看见白衣女人的地方?」
  「答对了!没想到友香这么聪明。」
  「这谁都想得到好吗?你把我当笨蛋吗?不过,轻部学长,现在哪还有穿着和服,头戴三角形纸片的幽灵?会不会太老套了?」
  「咦?难道友香不相信我?她是战国时代的鬼,当然穿古装啊。你想想,从以前大家就说幽灵长这样,可见有很多人都见过这种打扮的幽灵。」
  「啊!原来如此!」
  友香不停重复说着这句话并点头。刚才喝下去的啤酒大概起了作用,她的身体左右摇晃,眼神也越来越迷蒙。
  「你说得有道理耶!轻部学长好聪明喔!」
  「还好啦。对了,我看见幽灵的时间大约是凌晨两点半,用古代的时辰来说就是丑时三刻。有个有名的学者——柳田某某曾说过丑时三刻是幽灵最常出没的时间。」
  虽然我不想听,但是轻部学长的吹嘘内容依然会飘进耳里。喔喔,原来是这样喔。我在心中敷衍回应,轻部学长则一边说:「日本这个国家……」然后又抱紧友香的肩膀。
  「……历史悠久,从古至今有许多关于幽灵的纪录,听过菅原道真这个人吗?算了那不重要,总之,日本从古时候就有很多幽灵出没。就是这样,你觉得如何?要不要跟我去看幽灵?我保证不会乱来。」
  「这是哪招啊!原来学长想约我啊!我是有点想见识见识幽灵长得怎么样,可是并不想被幽灵缠上——对了,礼音也一起去吧。」
  「我不要。」
  我单手拿着不知何时已空空如也的玻璃杯摇了摇头。我不认为世界上真的有幽灵存在,就算有也不该因为一时兴起就跑去看。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拒绝,友香与轻部学长对看了一眼之后同时大笑。
  「讨厌啦!怎么这么干脆就拒绝了!」
  「喂,你叫礼音?怎么从刚才就一直这么冷淡。我不想这么形容,不过你这样也太扫兴了吧。顾虑一下整场的气氛好不好?友香这么好相处,你却连酒都不肯喝。」
  「自我介绍的时候就说过了,我还未成年,不能喝酒。」
  轻部学长以谴责的眼绅望着我,而我斩钉截铁地这么回答。也许说话的口气太冲了,轻部学长好像有那么一瞬间被我吓到,但随即发出无奈的苦笑。
  「唉~唷~我就说你这种态度会破坏聚会的气氛啦……友香,快想想办法改变一下你这位像男生的女性朋友。」
  「轻部学长,你这么说也太坏了吧!礼音确实像男生没错,但是她很有意思喔,因为她家开酒馆,可是却不喝酒。」
  「我家不是酒馆,是酿酒厂,所以才会严格遵守喝酒的年龄限制。」
  「酒馆跟酿酒厂差不多嘛!还有,你的语气好冷淡,完全击中我的笑点!好好笑!」
  有这么好笑吗?友香靠在轻部学长身上疯狂大笑。「我可不觉得哪里好笑。」我这么一嘀咕,他们好像又被点中什么笑穴,笑到上气不接下气。
  「我说友香,你会不会笑得太夸张了点?」
  「好啦,别生气。干嘛把欢乐的迎新餐会搞得这么严肃?来,我帮你加点了一杯乌龙茶,喝喝茶冷静一下。」
  「……好。」
  我朝轻部学长点头道谢后,接下他推过来的玻璃杯。他说得没错,在这种场合发脾气确实没有礼貌。冷静点,汤之山礼音。我一边劝自己,一边喝着加了冰块的乌龙茶。沁凉的乌龙茶滑过喉咙,稍稍冷却了逐渐炙热起来的身心——照理说应该会有冷却的效果。
  「……唔?」
  灌下这杯号称是乌龙茶的饮料之后,我开始觉得身体不太对劲。和预想中不一样的味道让我紧蹙眉头,轻部学长则贼贼地笑说:「成功了!」甚至比起胜利的V字手势。
  「其实那杯不是乌龙茶,是乌龙茶烧酒!如何啊?友香,我的灌酒大作战不错吧!」
  「你的行为算是小诈欺耶!」
  「可是不这么做,你朋友根本不肯喝啊。你叫礼音对吗?发表一下喝了酒的感想吧。」
  「……你说你做了什么?」
  我压低声音问道,接着把内容物剩下一半以上的玻璃杯用力放在桌上。轻部学长大概期待我会说出:「哎呀讨厌!你害我喝到酒了啦!」判断错误的他一脸疑惑,而我则瞬间脸色一变。同时耳边出现了沙沙沙的声音。不对,不是在耳边,这个声音很快地增强了力道。
  ——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刚开始音量还不大的耳鸣声在转瞬之间变成可怕的噪音,声音在我的脑海里不停上下左右地冲撞着。
  「……啊……呜……!」
  音量惊人的耳呜声让我不禁伸手按住耳朵,但是因为那并不是耳朵听到的声音,所以遮着耳朵也起不了作用。友香与轻部学长看到我不停发出痛苦的呻吟,讶异地看向对方。
  「礼音?轻部学长,你到底给礼音喝了什么?」
  「咦?只是普通的乌龙茶烧酒啊……你……你没事吧?」
  轻部学长现在才担心我有没有事已经太迟了,我根本没有力气回答他。为了不让持续的耳鸣扰乱心智,光是保持清醒就已让我精疲力尽。
  虽然我用「耳鸣」来形容这个噪音,但其实它跟一般的耳鸣不同,听到的声音也不一样。如果硬要形容这个噪音,它就像是「同时压缩很多国家的语言,压缩数次或数十次」的声音,也像是几十个人同时朝着我怒吼的声音,我的耳鸣就是把这种声音的音量放大,永无止境地盘旋在耳朵里的感觉。就算已经体验过好几次,我还是没办法习惯它。
  不知道是体质造成的现象还是某种疾病,我从小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耳鸣所困扰。虽然是不定期发生,但是至少一个礼拜会发生一次。严重的时候我不仅全身无法动弹,就连思考也很痛苦。耳鸣常常让我多次向学校请假。我当然很想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可惜跑了很多家医院仍然找不出原因,似乎也不是来自精神方面的问题。尽管找不到起因与耳鸣发作的机制,但是国二时的秋天我在家里帮忙,当时一时兴起试喝了酒,从此根据经验法则得知,只要我一喝酒就会引发强烈的耳鸣。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一直注意不要喝酒。可是……可是!
  「轻部学长,我不是说了吗?我不能喝酒……!」
  「别、别这么火大好吗?话说回来,原来你是那种不能喝酒的体质啊?不过你的脸色看起来倒不会很差……」
  「就是说啊,轻部学长。好啦礼音,大家都在看了,顾虑一下现场气氛,你忍一忍好吗?」
  「……办不到。」
  疑惑的友香劝我忍耐,但是我只简短回了一句,接着抓起包包站了起来。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忍受着沙沙沙的耳鸣声——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可怕——并从后背包拿出钱包,转身面对轻部学长。
  「我要先走了,参加费这样够吗?」
  「咦?不用给,我们的传统是一年级女生不收费。」
  「那我至少要付自己的饭钱。钱放在这里。」
  「我不能收啦,这样不合乎传统——」
  「再见!」

  「……呜。」
  讲完之后我走出居酒屋,耳鸣声比刚才还严重,我难受得靠在电线杆上。现在是四月中旬,大学前方的居酒屋街似乎到处都有人在举办迎新餐会,不知为何,我的耳呜似乎在人多的地方会更加恶化。
  「得先移动到安静的地方才行……」
  「要不要到附近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家离这里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咦?」
  我下意识地回答,但刚才是谁在说话?我慌忙转头,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身后。
  「每到这个时期都会有很多像你这样身体不舒服的新生。我真的不喜欢灌酒的行为……啊,抱歉,我是不是吓到你了?只是看你好像真的很难受,有点担心。」
  她有张小巧的脸蛋,五官精致,搭配着很会照顾人似的温柔表情。柔顺的长发披在背后并以大发夹固定,淡绿色的上衣与水蓝色的连身洋装十分相衬,看起来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她究竟是谁?是碰巧经过这条路,刚好发现学妹不太舒服的好心学姊?我疑惑地偏着头,这时神秘的大小姐面露温柔的苦笑说:「我不会骂人喔。」
  「你还是先休息一下比较好,怎么看你都没有办法走二十分钟的路回家。文学院的校舍离这里很近,我的研究室现在没人,汤之山礼音同学,不能喝的话还是别勉强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有,请问你是哪位……?」
  「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啊。刚才我们待在同一家店,只是我迟到了,没能跟大家自我介绍,而且我们的位子离很远,难怪你不知道我是谁。」
  她轻声叹息之后,凝视着我温柔地微笑。
  「我是东势大学文学院国文系的副教授——织口真理子。请多指教。」
  「啊、你好。我是商学院一年级的汤之山礼音——咦?等等,你、你是老师?我还以为你是学姊耶。」
  「很多人都这么说。因为我有点娃娃脸,其实我已经二十八岁了呢。」
  「我以为你才二十出头……可是为什么文学院的老师会参加商学院的餐会?」
  「我跟很多学生委员都很熟,所以他们常常邀请我参加类似的聚会。既然他们都开口了,我也只好参加。」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热闹的场合,就算参加也会先行离开。」她满脸歉意地苦笑,接着这位陌生的美女学姊——不,应该是文学院的织口老师像是要打断对话股踱了脚,刻意让高跟鞋在地面敲出「咔」的声响。
  「别站着聊了,我们走吧,汤之山同学。」
  ***
  「请进。」
  「打扰了……」
  我跟着织口老师来到位于文学院大楼一楼的研究室,进来之后环顾了这个房间。铁制书架与书柜井然有序地排在墙边,另外还有一张放着电脑的桌子以及看起来很舒服的皮沙发、擦得光亮的小桌子和一盆很大的观叶植物。我一直以为大学敦授的研究室一定堆满了书,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但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的研究室却和想像中不同,打理得光洁亮丽。或许是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很好笑,织口老师忍不住笑了笑,要我在沙发上坐下。
  「怎么呆呆站在门口,快坐下休息吧。」
  「啊,抱歉。」
  「别这么说。虽然是我主动邀你过来,这么说有点失礼,但是汤之山同学,你会不会太大意了点?就算对方是女生,也不可以老实地跟着对方走喔。尽管我自称是副教授,难保我不是说谎骗你的呀。」
  「咦?」
  织口老师浅笑吟吟地望着我,正要在沙发上坐下的我不禁愣愣地咦了一声。尽管耳鸣让头脑不甚清楚,但她说得很有道理。我叫自己振作一点,同时重新打量起织口老师。
  她那女人味十足的纤细双手没有半点肌肉,身高也比我矮很多。跟她相比,我的可爱度与女人味完全输给她,可是就算她心怀不轨,我肯定能瞬间打败她。我跟老师这么说之后,老师却冷静地说:「真的吗?好吓人喔。」
  「你的身体好结实,平常有做什么运动吗?」
  「我国中到高中时练了合气道。」
  我整个人靠在沙发椅背上,语气平板地回答老师的问题。烦人的耳鸣声尚未完全消失,但不知不觉间已改善许多。不知道是因为深夜的校舍里人比较少,还是因为刚才喝下去的酒精量并不多的关系。
  「……我想再休息一下应该会好一点,可以吗?」
  「当然,照顾学生也是教职员的工作。我记得有不错的茶,很有解酒效果,想泡给你喝,可惜忘了放到哪里去……会不会放在讨论室了呢。汤之山同学,能不能等我一下?」
  「咦?这怎么好意思,让我坐着休息就可以了。」
  「别客气。请大方接受年长者的好意。」
  说完,织口老师匆忙地离开研究室。我只能对着眼前的白色房门喃喃自语:
  「真的不需要替我泡茶……」
  觉得有些无聊的我开始打量起研究室的环境。放在墙上的书都是些看起来内容艰深的砖头书,不愧是国文系教授的藏褂。织口老师说自己是副教授,跟教授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沿着墙壁走过去,来到满是木箱的架子前停下脚步。
  「……咦?」
  铁架上摆放着许多尺寸不一的箱子,像是研究用的东西。其中一个——也就是从上面数来第二排的架子最旁边的位置,放着一个被其他箱子挡住,长约二十公分左右的旧箱子。这个箱子吸引住了我。
  当那个奇怪的耳鸣声出现时,我偶尔会被平常并不特别注意的事物吸引。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只是神奇地被某种东西吸引,看样子这次也是同样的状况。也许是因为喝醉而减弱了自制力,一回过神来,我已经伸手拿下了那个箱子,定睛凝视。
  「为什么我会对这个箱子这么好奇呢……?」
  我低头看着这个黑色木箱自言自语。盖子上写了几个汉字,但是因为箱子是黑色,不太容易辨识上头的字迹。
  「写什么呢?『根暗出垂』吗……?」
  总算看清楚写了什么字,却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人名?还是地名?或者是什么东西的简称?其实我连怎么正确念出读音都不知道。
  「嗯~『Ne_kura_shu_ssui』?」
  它越是难懂就越是引起我的兴趣。木箱既没有上锁,也没有黏起,很简单就能打开。看一下应该没关系吧?我在心中默默说服自己,受不了引诱地将箱子放在桌上,手摸着盖子。打开内层的盖子之后,出现一个用陈旧的油纸包裹住的物体——
  「咦……?」
  手里还拿着盖子的我诧异地张大双眼,这出乎意料的东西让我的醉意瞬间清醒了几分,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箱子的内容物。
  两个空洞的眼窝,整齐排列着的四方形牙齿,尖尖的鼻子与圆滑的头顶。变成咖啡色的这个东西原本应该是白色的,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应该是那个东西。
  「头、头头头……头颅骨?」
  我发出颤抖的声音像是确认似地说出物体的名称。我没看错,这怎么看都是人类的头颅骨。尽管右耳上方有一个大洞,左耳上方有一个小圆孔,但是整体的形状仍保持完整。这个东西绝对是头颅骨没错。和我在电影及漫画里看过的骷髅头相比,眼前的这个头颅骨似乎前后有点过长,比例不太平衡,可是搞不好真正的骷髅头就是长这样。
  「可、可是,为什么文学院的研究室会放头颅骨?」
  「那是别人寄放在这里的东西。」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有人在背后说话,我脸色铁竹地立刻转身,看见织口老师手拿着茶罐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就在我专心看着这个头颅肯的时候,老师已经回到研究室了。
  「你好像比刚才有精神,我也放心了。不过,不可以随便动我的资料喔。」
  「抱、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对了,这个头颅骨究竟是怎么回事?刚才老师说是别人寄放的东西……」
  我赶紧道歉,惶恐地提问。这玩意儿应该不是什么被某人藏起来的犯罪证据吧,因为我偷看就得杀人灭口之类的吧?一想到这个可能,我不禁偷偷做出备战状态并开口问道。织口老师盖上头颅骨的箱子,很肯定地摇了摇头。
  「别担心。这确实是某个案件里被害人的头颅骨,不过那个案件已经过了追诉时效。」
  「过了……追诉时效?」
  「没错。这是从平安时代的寺院遗迹里挖掘出来的头颅骨,历史系的资料室放不下,所以寄放在我这里。你看它已经劣化得很严重了,不是吗?」
  「……的确是这样。」
  原来如此,这个箱子确实看起来历史久远。织口老师知道我接受了她的说明之后,满意地点点头,接着从柜子里取出茶壶与茶杯笑着说:
  「坐下吧,我来泡茶。」
  「——哇,原来织口老师是创立这所大学的家族后代。」
  「是啊。不过这所大学并不是我们家族凭空建立起来的,而是利用战争时的工厂遗留下的设备设立的学校。现在织口财团也已经消失,我只是普通的副教授而已。」
  「就算曾经是财团也很了不起,难怪我总觉得老师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
  「是吗?谢谢你。不过汤之山家是乡间的温泉区里代代相传的酿酒厂,也很不错啊。」
  「我们都得好好珍惜自己的家族才是。」说完,老师露出温和的微笑,拿起茶杯。老师的每个动作都那么有气质、优雅又可爱,茶会开始才短短十五分钟,就让我深受感动。难怪学生都爱找老师参加聚会。老师比我这个又高又粗鲁,外型邋遢的家伙好太多了。我为此感到有些难过,然后摇了摇头说:
  「我家没那么好啦。山神温泉根本是没什么人知道的温泉地,整个地区都很没落。我来东大念企管也是因为将来要继承家业或者要出去工作都很有用……我从小在乡下长大,感觉跟大学的气氛不太合……」
  「难怪你在聚会时那么不自在。不过,你进大学才第一周不是吗?现在就下结论未免太早了。不打算加入社团吗?」
  「如果有合气道社就好了。」
  「我们大学还有满多武术类型的社团,但是似乎没有合气道社?如果只是想参加比赛的话,要不要来柔道社?我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喔。」
  「柔道吗?嗯!嗯……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没有练过的人大概觉得这两种运动差不多,但合气道的技巧是利用对手的力量,在不伤害对手的情况下取胜。而柔道则是抓住对方之后才开始使劲,使用力量的方法完全不同,此外合气道也不举办比赛。要练合气道的人练柔道,就如同认为反正都是球类运动,棒球选手也可以踢足球一样的观念错误。
  「我好不容易进了大学,有点不想做高中之前做过的那些事情。我想要尽情享受玫瑰色的美好大学生活。」
  「喔,很棒的梦想呢。可是你好像不太喜欢聚会耶。」
  「呃……所、所以,我才想要改变自己……」
  被老师指出重点,我忍不住别过了头并含糊带过这个话题。老师笑容满面地看着我,静静地开口说:「对了……」
  「刚才的餐会上,轻部同学不是聊到了幽灵的话题吗?那个地方离这里很近,你等一下回去的时候要小心喔。」
  「他说的好像是文学院跟图书馆中间的区域?这间学校是否有很多类似的故事?」
  「嗯!还满多的。毕竟大学沿用了原本工厂的设施,保留了不少用途不明的设备,同时也改变了建筑物原本的配置。不明就里又有丰富想像力的学生难免会胡思乱想。」
  「胡思乱想?是指乱想一些类似怪谈的故事吗?」
  「是啊。人总是喜欢那些神怪的话题,毕竟世界上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啊。」
  「喔,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我愣愣地盯着手上的杯子,重复了织口老师说的话。我的耳呜也属于科学无法解释的范围吗?我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并开始深信不疑。我一直以为是体质造成耳鸣,可是不管去哪一家医院检查,每一家都查不出原因,搞不好就是这些神怪的原因导致耳鸣吗?织口老师见我忽然陷入沉默,担心地看着我。
  「汤之山同学是不是有什么烦恼?要不要找专家商量看看?」
  「咦?没、没有,不是那样的——等一等,咦?」
  我慌张地否认之后,忍不住眨了眨眼睛。老师刚才说什么?
  「老师刚才说专家?有这方面的专家吗?」
  「也不算什么正式的专家啦,只是听说有一个学生很了解神怪和妖怪的事情。我没有见过他,但是听过不少传言,听说他替那些需要帮助的学生提供谘詾服务。」
  「真的有这种学生?不愧是大学耶。」
  「呵呵,你讶异的点还真特殊。」
  我的反应让织口老师嗤嗤地笑了。但是对我而言,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一点也不好笑。如果这个专家能够治好我的麻烦体质就好了——不,这样期望太高了,只要他能告诉我耳鸣的原因,让我的大学生活过得更开心就好。就算他是骗人的或是达不到我的期望也没关系,反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织口老师,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吗?」
  「我记得他常待在文学院四号馆四楼,四十四号资料室……名字叫什么呢?姓氏好像很难念。之前聚会时听过,现在不太记得了,抱歉。」
  「是喔……没关系,知道人在哪里就够了。谢谢老师!」
  我把茶杯放在桌上,对老师深深一鞠躬。老师很佩服地称赞说:「练武术的孩子果然很有礼貌呢。」脸上露出温暖和蔼的笑容。
  「能够帮上学生的忙,老师也很开心。不过,汤之山同学,你这么急着想知道那个人的资讯,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
  「没、没有啦。我没有烦恼。」
  文学院四号馆四楼,四十四号资料室。我努力记下这些资讯,一边抓着头。我并不是刻意要隐瞒原因不明的耳鸣,但是也不打算到处宣扬这件事。我藉口说:「只是想说有备无患,记下来哪天需要就可以派上用场。」老师听了不置可否地「喔?」了一声。
  「没有就好。但是,如果你要去见那个人的话得小心一点,因为……怎么说呢?听说他满有个性的。若你见了他,记得跟我分享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
  「啊,好啊!嗯……其实我也不确定会不会去找他啦。」
  ***
  「……说归说,结果我隔天就跑来了。」
  时间是傍晚六点,地点是文学院四号馆四楼。我,汤之山礼音正站在疑似四十四号资料室的门前。我一边喃喃地说:「俗话说打铁要趁热嘛。」一边观察眼前这扇灰色的门,写着房间名称的牌子已经褪色,无法看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根据我在午休时间在大学图书馆影印的文学院配置图来看,这里——确切地说,这整层楼都是四十四号资料室的范围。应该……吧?
  「如果可以找个人来问就能确定了,问题是……这里没人……」
  我不安地环顾四周,半个人影也没有。看样子文学院四号馆整栋都被拿来当成资料室或藏书室,难怪会盖在校园偏僻的小角落。
  「……算了,先进去看看吧。」
  既然特地来一趟了,当然要进去,万一觉得不对劲赶快离开就好。我重新背好肩上的托特包,抓着斑驳的门把,试着转动一下,发现门并没有上锁。
  「不好意思,打扰了。」
  我忐忑不安地打完招呼,接着转动门把开门,闩扉传来刺耳的摩擦声。看样子门的铰链整个生锈了。一走进去,我不禁发出惊呼。
  「哇!好多书!」
  书、书、书、书。目光所及之处是数量惊人的藏书,这样的光景让我看得入神。配置图上显示这个资料室的面积大约有四间教室大,但是在几十排书架阻挡下,完全看不到里头。而且书多到书架放不下,许多书本与资料夹随意堆放在地上,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与昨天织口老师的研究室呈现极端对比的混乱场景带给我不小的震撼,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呃……那个……请问!有人在吗?」
  「有事吗?」
  我下定决心大声询问之后,从书架路障的深处立即传来男人的声音。虽然看不见声音的主人,但听起来像是个好人。咦?出乎意料耶。我还以为一个窝在凌乱资料室的神怪专家会用很沙哑的声音说:「是谁来了!」就在我想着这些对学长很失礼的事情时,一个身穿白袍的青年从书架阴暗处走了出来。
  「让你久等了。我待在里头,即使有访客出现也不易察觉。」
  这个脸上带有温和笑容的纤瘦男人连声道歉,他的鼻梁上戴着细框眼镜,发色明亮的头发理得短短的,白袍的袖子卷至上臂,衣服像是穿了很久却依然洁白、一尘不染,衬衫与裤子还有着清楚的摺线。他那一脸温柔的表情也好,还有干净的衣着也好,这一切全都出乎我的预料之外,让我再次看傻了眼。戴着眼镜的青年见到来找自己的人突然呆在原地,露出惊讶的样子,疑惑地偏着头。
  「怎么了?我想你一定有事才来这里,但是看你的样子又不像是来要求驱魔的客人……」
  「嗄、抱、抱歉!你刚刚说驱魔,所以这里果然是专门处理灵异事件的地方罗?」
  「嗯。虽然没有正式挂牌营业,但是不知不觉间这里就成了专门处理这类事件的地方。所以,你果然是客人呀。」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发问,白袍青年温柔地苦笑着,朝我深深一鞠躬。
  「真是非常抱歉没注意到,我是三年级的杵松明人。」
  「杵松……先生?啊,你是大三生,我该叫你学长才对。」
  我小心翼翼地确认对方的姓氏念法,昨晚织口老师说这个人的姓氏不太好念,现在一听果然是很少见的姓氏。但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怪啊,难道是谣传?我一边这么想,一边朝他行礼。啊,我也该报上姓名。
  「请多多指教,我是一年级的汤之山礼音!我有事想找学长商量,不过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会让你觉得有点困扰,就是……」
  「不要紧的,冷静点,汤之山同学。我们到里面再谈。对了,我会替你保守秘密,所以请你不用担心。」
  学长流畅地说完,接着走进书架之间。我跟着学长走进去,一个被书架与屏风围起来的空间出现在眼前。这个空间约四坪左右,里头有两张面对面放置的复古型沙发,沙发与沙发之间则是一张老旧的桌子,看来这里应该是接待室之类的地方。
  「哇,从入口完全看不出来里头还有这样的房间耶。」
  「很开心能让你觉得惊喜。这里像是秘密基地,我很喜欢。对了,别走到屏风后面,那里是居住空间。」
  杵松学长把桌上一本封面写着《二十世纪幻想文学全集》的书放回书架,大概是他刚才在读的书。学长的叮咛让我忍不住注意起褪色的屏风后方。可以看见一小块榻榻米地板,上面放着日式矮桌与座垫,还有和室椅。冰箱、保温瓶与瓦斯炉排成一排,还有一个小小的衣柜与摺叠好的被褥。整组配备非常家居,难道学长住在这里?我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直接询问时,学长比出「请坐」的手势要我坐在面前的沙发,可能想要坐着聊吧。我局促不安地坐下后,这位很适合戴眼镜的学长也跟着在对面坐下,露出想让我故松的微笑说:
  「好了,请说吧。」

  「原来如此。是你祖父建议你练合气道的啊?」
  「嗯。刚开始我也没有兴趣,但是练久了之后就越练越有乐趣。托合气道的福,我也越来越像男生了。」
  开始谈话三十分钟之后,最初的紧张早已消失殆尽,我几乎什么都跟杵松学长说了。明明是来商量耳鸣的问题,结果不知不觉间,我从之前念什么学校聊到家族成员,还说了社团的种种回忆,现在正在聊已故的祖父还有合气道教室的话题。
  「对了,很不可思议的是,练习合气道的时候就不会耳鸣喔。因为这个原因让我更爱合气道了——咦?」
  回忆时间结束,我不禁狐疑地偏着头。为什么我要一直聊这些啊?我只想说关于耳鸣的事情不是吗?杵松学长苦笑道:「我们好像离题了。」
  「而且从刚才就离题到现在。」
  「对不起……」
  「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没打断你。我觉得你聊的话题非常有趣。」
  见到我讶异的样子,杵松学长温柔地点了点头。我再次道歉,同时也发现眼前的这位学长身怀绝技。这个人非常擅于文化,他总是在对方停顿的空档发表意见,但是他说话的时间点却掌握得非常巧妙,往往能让对方不小心离题。我再次对学长感到佩服,然后喝了一口学长在谈话期间端给我的咖啡——学长端出咖啡的时间点也很完美——杵松学长看着我,打算将刚才的闲聊告一段落。
  「好了,关于重要的商量内容——总结来说,你的耳鸣会不定期发生,到医院也查不出原因,医生诊断不是心理因素造成的现象。虽然不清楚在什么情况下会耳鸣,但是经常发生,只要喝酒则一定会发生。」
  「就是这样。啊,那其实不是一般的耳鸣。」
  「像是把很多人的说话声压缩过后的声音对吗?」
  「嗯……你觉得如何?有办法解决吗?」
  「我没办法回答你,毕竟我不是专家。」
  「也对——咦!」
  我点了点头之后忍不住瞪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杵松学长露出爽朗的笑容并抓了抓头。
  「抱歉,刚才没机会说明,其实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这个房间的主人,也就是大学里传说中的神怪专家——绝对城现在不在这里。」
  「绝——绝对城?」
  我愣愣地跟着复诵出那个杵松学长嘴里轻松讲出来的名字。杵松这姓氏已经很少见了,但是绝对城更是稀罕。想不到世界上竟有人姓这种姓氏,真惊讶。杵松学长看着讶异的我,露出温和的表情并点了点头。
  「没错。绝对的城堡,绝对城。此外,他的全名是绝对城阿赖耶。如何?是不是很特别?」
  「的确是很特别……那杵松学长又是什么人?」
  「我是他的朋友,一名平凡的学生。就读理工学院机械工程系三年级,前戏剧社成员。」
  「……前?」
  「戏剧社倒了,所以我现在是回家社的理工学院学生。现在做的实验,常常要等上很长一段时间,就算只是微调的实验,起码也得等上三、四个钟头。这里很安静,又有很多书可以看,所以绝对城让我在这里替他看家,顺便休息,待在这里也能让心灵平静。」
  说完,理工学院的杵松学长拿起桌上一本厚厚的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大概明白了,没有事先确认清楚,是我不好。和杵松学长聊得也满开心,倒不觉得特别生气。不过,既然他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想问他一件事。
  「绝对城先生——不对,绝对城学长现在在哪里?上课吗?」
  「他不上课喔。虽然他在大学里有学籍,可是完全不上课。当然,他也不是来教书的。」
  「怎么可能有这种学生……?」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心想完全不去上课根本不算是学生。接着问学长:「那他平常都在做些什么?」杵松学长随口答道:
  「他住在这里,阅读有关妖怪的书。再来就是提供有关灵异事件的谘询服务。」
  杵松学长一脸稀松平常的表情这么说道,接着补充:「有时候他会到处去寻访类似的事件。」换句话说,绝对城学长住在这里,除了研究妖怪与神怪类的事物之外似乎就无所事事。学校里怎么会有这么夸张的家伙啊。
  「不愧是大学,比高中自由好多喔……」
  「绝对城是特例啦。就是这样,他只是暂时外出而已,不过请放心,我会把你的烦恼确实转达给他。他应该快回来了,但是不好意思让你继续等下去。」
  「谢谢学长……这么一来——」
  他应该会有办法帮我吧。当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放在身旁的包包内袋突然传出震动的声音。似乎是手机收到简讯。「快看吧。」杵松学长催促着我说道,于是我朝他点头行礼,随即取出手机。
  「啊,原来是友香传来的。」
  「你的朋友?」
  「是啊。进大学后才认识的朋友。她说——昨天聚会认识的学长现在要带她去某个灵异景点,她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我根本不想去。」补充说完,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我对不合时节的怪谈一点兴趣也没有,更何况那个叫轻部的学长实在太轻浮、太随便,我无法信任他。友香似乎很有兴趣,我很想劝她打消念头。可是很难直接对她说……正不知该如何回覆时,有个声音问道:
  「你刚才提到灵异景点?」
  「是啊。听说文学院跟图书馆之间出现了战国时代的幽灵,是一个穿着白色和服,没有双脚的女人。」
  我一边看着手机萤幕,一边回答,说完之后才眨了眨眼。不小心就回答了,但是刚才那个很有磁性的声音和杵松学长清朗的嗓音完全不一样。是谁?一想到这里,我赶紧抬起头——
  「学校里出现了战国时代的幽灵?怎么可能有如此荒谬的事!」
  「哇啊!」
  ——看着这个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人,我发出短短的惊呼。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他病态般苍白的肤色,脸型瘦长、五官深远、两眼眼窝凹陷,再加上高耸的鼻梁,五官形成的阴影差异明显。
  在长长的浏海遮掩下,难以看清他的表情,不过从头发缝隙中露出的眼神十分锐利。身高约一百八十多公分,年龄看起来大约二十至二十五岁。光看到这里,可能觉得他只是一个长相阴柔的大学男生,但问题是他的打扮。
  他穿着白色衬衫,打着黑色领带,下半身穿着黑色休间裤,却搭了一件黑色羽织,而不是西装外套。极其创新的搭配却出奇地适合他,只不过看起来还是非常奇怪。我不禁凝视这名身材瘦瘪又穿得黑漆漆的怪人几秒——接着在心中呐喊:「就是他!」
  绝对没错。这个人一定就是文学院四号馆四楼四十四号资料室的主人,也就是神怪与妖怪的专家——绝对城阿赖耶学长。
  但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他会某种妖术或是瞬间移动?他是否听见了我与杵松学长的对话?他为什么要穿成这样?我有一堆问题想问,但是在发问之前,杵松学长以熟练的动作端了一杯用陶杯盛装的咖啡给黑衣怪人。
  「阿赖耶,你人在里头也不说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有必要特地告诉你吗?我本来不想出来,但是听见了让我很好奇的词汇。」
  黑衣怪人同样以熟练的动作接过咖啡,不悦地点点头。既然杵松学长喊他「阿赖耶」,可见他的确是传说中的绝对城阿赖耶学长没错。我在心中做出以上结论,这时身穿黑色羽织的怪人大口吹了吹热咖啡冉冉上升的热气,同时朝我看了一眼。被那张彷佛吸血鬼或幽魂的脸低头望着,我不禁颤抖。
  「啊!」
  「怕什么?继续说下去。」
  「说下去……学长是指灵异景点的事情吗?」
  「废话。把你知道的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等等,你朋友是不是说她现在要出发去邢里?那我应该在路上听取说明比较有效率。好,就这么决定。坐在那边的某人,快替我带路并好好说明。」
  「嗄?你说什么?呃,我又没说要去,等、等一下!快放开我的手!」
  我连姓名都还没说耶!我试图抽回被怪人抓住的手,一边小声地反驳。结果怪人冷冷地看着我,好像并不关心我叫什么名字。
  「你不想说明也没关系,但是——」
  自凹陷的眼窝射出的目光盘踞在我脸上,浑厚低沉的声音穿入耳朵。杵松学长大概见惯了怪人的举动,面露苦笑看着我们。绝对城学长无视于杵松学长的苦笑,迳自转身背对着我并迈开步伐,紧接着说:
  「要是不快一点赶过去,你的朋友就有危险了。」
  ……什么?
  ***
  「不要被那个男人骗了!」
  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们来到文学院校舍与图书馆间,那座宽广又昏暗的森林入口。
  昏暗的街灯照射下,绝对城学长的吼声在校园的通道上轰然响起。他们两人正要走进森林,拿着手电筒的轻部学长听见吼声后倏地转身,站在轻部学长身旁的友香也跟着转身,瞪大双眼看着我们。她看见穿着羽织的怪人身边有张熟悉的面孔后,惊呼:「礼昔?」
  「你不是不来吗?这位黑衣人是哪位?为什么说不要被骗?」
  「嗄?……呃、这位是绝对城阿赖耶学长。」
  说完这句话,我便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友香的问题切中要点,可惜我能回答的只有黑衣人是谁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绝对城学长在想什么,杵松学长要是能一起来替我们说明就好了。可惜那个和气又好沟通的学长只干脆地交代说:「慢走喔,汤之山同学,晚一点再聊聊你的烦恼。」然后就目送我们离开,所以他并不在这里。我只能站在绝对城学长身旁,等他继续说下去,但想不到率先开口的人竟是轻部学长。
  「被我骗是什么意思?还有,你是谁啊?」
  「诚如这家伙刚才所言,我是绝对城阿赖耶。」
  绝对城学长坦然面对轻部学长带有明显敌意与些微不安的视线,耸了耸肩膀。「这家伙」应该是指我吧?能不能至少叫一下我的名字,学长?咦?等一下,我好像还没跟他说过我的名字。就在想着这些无聊的事情时,绝对城学长无畏地直视轻部学长,语气冷静地继续说:
  「如果你对于理解『骗』这个字有障碍的话,那么我换个说法。『请问你利用随口捏造的怪谈欺骗喜欢灵异话题的学妹,把她带到杏无人烟的地方是想做什么?』」
  「……咦?」
  「你、你少胡说!」
  绝对城学长以低沉的嗓音指责,友香惊讶地望着身边的轻部学长。轻部学长则立刻大声朝绝对城学长破口大骂。
  「不准乱说!少说这些侮辱人的话!是友香说想看幽灵,所以我这个学长才好心地答应带她来看。」
  「这个藉口还真冠冕堂皇,但是你真正的企图是什么?……等等,你不需要回答。我之前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迹,大概能猜到。」
  「你这混蛋少胡扯了!不是那样!」
  「可是,如果你要编故事也麻烦编好一点,你编出来的怪谈实在很不道地。」
  「少管闲事!」
  绝对城学长从头到尾自顾自地说着,然而轻部学长却越来越激动。轻部学长极端的焦虑感与强烈的怒意让友香感到危险,慢慢地从他身旁移动到绝对城学长和我战力的地方。轻部学长看见友香紧抓着我的衣服不放,不禁痛心地喊道:
  「友香,为什么跑去那边?相信我好吗!」
  「喔?所以你坚持自己真的看到幽灵啊……真有趣。」
  友香害怕地躲在我背后,而绝对城学长则往前踏一步,不知道是不是我个人的错觉,总觉得学长的语气比刚才激动些。在几乎快熄灭的路灯照射下,夜风自树林间徐徐吹拂,学长身上的黑色羽织随风飞舞着。
  「听说你是这么说的吧?你见到一个身穿白色和服,没有双脚的女幽灵,调查之后得知女幽灵是战国时代被杀死的女生。」
  「没、没错。难道你想否认灵魂的存在,说幽灵是不科学的东西吗?」
  「你想用灵魂存在说来跟我争辩吗?这主意不差,但是很不巧,要与你争辩还不需要抬出科学理论。」
  绝对城学长自信满满地说道,然后又往轻部学长走近一步。我和友香望着学长漆黑而宽广的背影,听他以低沉的嗓音继续说:
  「听好了。一直到十七世纪末,经帷子——也就是身穿白色衣物,额头挂三角形纸张的入殓打扮才正式成立。还有,幽灵通常没有双脚这个特征则是到十八世纪,藉由圆山应举的幽灵画像才终于拍板定案。」
  「什——么?你说这些要干嘛……?」
  「你还不懂吗?这附近的确发生过战争,村庄也被烧毁。问题是,战国时代指的是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初期。死于战国时代的女生绝对不可能以一个世纪之后才有的打扮出现在这里!」
  「是吗?啊、那个是因为……」
  听到绝对城学长的说明,轻部学长的声音渐渐变小。他大概没想到会被人从这样的观点拆穿吧?也对,若绝对城学长说的是事实,轻部学长的故事就一定是乱编的没错。不过,可是……一回过神来,我已经小声地向绝对城学长提出疑问。
  「确实有道理,可是村庄真的被烧毁了吧?」
  「这件事清楚记载于地方史。」
  学长的身体面向前方,转头看我一眼如此回答。接着他问:「有什么问题吗?」他以犀利的眼神示意我别打岔,让我有些胆怯,但仍然继续发问:
  「也就是说,就算那时被杀的农民真的化为幽灵出现,也……也很合理啊?」
  「等一下,礼音,你究竟在帮谁说话啊?」
  友香抓着我的袖子诧异地问道。但是没办法,我真的很想问清楚。我的个性就是这样,一定要把疑问搞清楚才肯罢休。所以,我再次询问绝对城学长。
  「而且,轻部学长在餐会时曾经说过,日本从古代就有许多幽灵的传说,不是吗?」
  「对、没错没错!比方说菅原道真!」
  幽现意想不到的援军,使得轻部学长赶紧附和。但是绝对城学长不为所动,他轻耸肩膀还说了一句:「你是笨蛋吗?」
  「道真是怨灵,和幽灵完全不一样。你分不清两者有什么不同,还好意思编造假的怪谈。听清楚了,日本古代,只有皇族和一部分的贵族能在死后保有原先的人格与记忆。长久以来,在死后的世界里,身分阶级仍是不可侵犯的严格规则,平民的灵魂死后仍能保有生前的人格,那已经是近代以后的事情。也就是说,战国时代的平民阶级女生——不可能化为幽灵!」
  「唔……」
  轻部学长无法反驳而陷入沉默,友香戳了戳我的肩膀问道:
  「礼音,他说的是真的吗?我还以为幽灵从古代就长那样呢。」
  「呃……你问我,我也——」
  「古代也不是什么都有。」
  当我正想说「我也不知道」的时候,学长插嘴打断了我。这位神怪与妖怪专家再次口若悬河地替我们解说。
  「在日本流传的灵异现象中,幽灵算是比较新的分类。伴随着近代平民文化的兴起,社会普遍开始重视个人的人格之后才渐渐普及。曾几何时竟演变为足以与妖怪抗衡的新分类,其实原本的幽灵只不过是众多妖怪之一罢了。很多人都对此有所误解,实际上江户时代的妖怪画卷,如《妖怪图监》、《百怪图卷》与《妖怪绘卷》等等,都把幽灵视为妖怪的一种。」
  「喔……原来如此。」
  友香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不知是真的服气了,还是被学长的气势所震慑。我猜是前者吧。我低头望着友香时,她轻声询问道:
  「……这个很了解妖怪的人究竟是谁?他是做什么的?」
  「我说过他是绝对城学长嘛,但除了他的名字之外,我跟他一点也不熟。」
  友香压低了声音询问,我也小声回答。不知道学长是否听见我们的对话,讨论的对象——绝对城学长斜眼瞄了轻部学长一眼,接着继续说:「也就是说——」
  「幽灵是近代之后才终于定案为我们熟知的模样。你要是知道这些常识,就该明白『身穿白衣没有双脚的战国时代幽灵』是多么荒诞可笑,绝对不可能出现。假设真有那样的幽灵出现,我倒想将它记录下来……」
  绝对城学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默默地盯着轻部学长看,彷佛想以叹息声说服轻部学长早点承认谎言,接着学长那低沉的嗓音再度响起。
  「记住了,所谓的妖怪,往往拥有悠久的历史,起源于现实与幻想之间。门外汉要是不懂装懂,硬要捏造假故事,一定会露出马脚。」
  黑色羽织与领带随风飘扬,学长沉稳的语气有如正在讲课的老教授,字字句句都融入夜晚的森林之中。我和友香静静听着,而绝对城学长则重新转身再次望向轻部学长,轻轻摇晃了肩膀说:「好了——」
  「以上是我的论述,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
  「绝对城学长的表现真是太棒了!」
  场景切换,我再次来到四十四号资料室,并坐在屏风后方的榻榻米区。绝对城学长解决事件后坐在和室椅上啜饮着咖啡,我忍不住回想起刚才他以辩论说破轻部学长的场面,不由得敬佩起学长。
  绝对城学长讲完之后,轻部学长完全无话可说,只丢下一句「笨蛋!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后便逃之夭夭。那种反派小角色的孬种表现让我跟友香看傻了眼。友香之后也平安无事地回去了,总之真是太好了。
  「我本来就觉得有点奇怪,没想到整个幽灵故事都是为了骗学妹才编出来的……都市还真是可怕的地方。」
  「都市?这样的形容太夸张了呀,这里顶多算是『乡下城市』吧。」
  杵松学长以温和的语气插嘴说道。这位穿着白袍,戴着眼镜的学长似乎一直在资料室等我们回来。我则苦笑地回说:「跟我的老家比起来,这里已经算是都市了啦。」
  「不过绝对城学长真的很厉害,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毫无关联的学妹,简直像是小说或漫画或电影里的英雄。学长真厉害,光听我说就知道幽灵故事是假的。」
  「那种故事连笨蛋也知道是假的,根本是粗制滥造的伪怪。」
  「……伪怪?」
  「伪装的『伪』加上奇怪的『怪』,伪怪。指的是刻意捏造出来的妖怪。」
  绝对城学长说出的单字让我非常困惑,杵松学长便亲切地替我解说。喔,原来还有这种说法,谢谢杵松学长。我朝杵松学长微微欠身以表达谢意,接着再度看向绝对城学长。由于被直直盯着看,那个黑衣怪人一脸明显嫌麻烦的样子瞪视着我。
  「看什么?还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不是什么疑问啦……只是觉得学长愿意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学妹,这样的行为真的很伟大。」
  「听不懂你的意思,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不懂?学长刚才不是听了我说的话就跑去森林区吗?因为你察觉友香有危险才急忙赶去救她,不是吗?」
  「别误会了,我完全没那个意思。」
  学长以冷醋的声音否定了我充满期待的话语。我还来不及问他真正的动机,绝对城学长又以冷冰冰的口吻继续说道:
  「愚蠢的新鲜人要被谁怎样都不关我的事,各人造业各人担。可是我不能容忍有人擅自创造不符合自古相传的传说与纪录的幽灵怪谈,到处招摇撞骗。面对这些灵异现象或妖怪,应该要心存对前人的敬意,以正确的知识与态度来对待才行。对不对?」
  「对不对?你这样问我,我……该怎么说呢……?」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我干脆含糊其词带过去。我还以为这位学长乍看之下是个怪人,但其实是充满正义感的好人,结果是我会错意了。事实上,他似乎就是个和外表与传闻相符的怪人。唉,烦死人了!
  「……我错了,真不该对你另眼相看。」
  「你刚才有说话吗?」
  「嗄?啊、没有,我没说什么!」
  我不小心说出真心话了,赶紧慌张地否认。学长突然盯着我瞧,不知道是不是听见我说的话。看了大约一秒左右,他微偏着头问我:
  「对了。」
  「什么?什么事?」
  「你是谁?」
  「我是汤之山礼音!」
  我忍不住大吼。没有找机会报上姓名是我不好,但是学长现在才问会不会太晚了点!我偷偷在心里骂他,然后绝对城学长转头看向杵松学长问道:「她是谁?」杵松学长面露苦笑,八成经常遇到类似的情况吧。
  「阿赖耶,她是客人啦。」
  「客人?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刚好找不到时间点说啊。我本来打算等幽灵的事件解决之后再替你介绍,但是一直到现在才算是告一段落。」
  说到这里,杵松学长稍作停顿,转头给了我一个微笑之后,才继续看向绝对城学长。
  「关于汤之山同学的委托,内容就由我来说明吧。」

  「……阿赖耶这家伙到底要人等多久?真抱歉,耽搁了你的时间。」
  「别这么说!仵松学长不需要道歉。」
  「谢谢你,汤之山同学。还有,不需要喊我『学长』,我们不同学院,听起也来很见外。」
  「真的吗?那——我叫你『杵松同学。呢?」
  我跪坐在座垫上这么说道,坐在对面、戴着眼镜、正在阅读文学全集的学长便温柔地点头说:「比叫学长好。」他那爽朗的态度让我不禁看得入神。从一开始认识就觉得他是个能让人感觉放松的人,特别是见过那个完全不讨喜的羽织怪人之后,更替杵松学长加分。
  顺便一提,那个怪人现在不在。杵松学长说明了我的委托内容之后,绝对城学长只说了句「等我一下」便迅速走了出去。我看着放在小衣柜上的古典时钟,时间已经是九点半。杵松学长——不,该说是杵松同学似乎注意到我在看时间,于是一脸歉意地看着门口。
  「阿赖耶刚才要是先说要等多久就好了。不过,汤之山同学,阿赖耶摆出不把客人当客人看的差劲态度反而是好事。」
  「好事?」
  「嗯。阿赖耶会突然赶走他没有兴趣帮助的客人。如果遇到可以欺骗的对象,他表面上会对那个人很有礼貌,实际上却瞧不起对方。不过,他现在既没有赶你走,也没有装出有礼貌的态度对吧?」
  「嗯,确实是没有……他会骗人吗?」
  「这个嘛,其实我也曾帮他行骗,所以不方便告诉你详情。」
  杵松同学笑容可掬地招认之后,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似乎表示他不能继续说了。看来,这个人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善良老百姓。哎,不过他既然能和绝对城学长做朋友,不是普通的好人也很正常。反正若是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只要把他们摔出去然后逃跑就好了。
  「在狭小的空间里对打是有些不方便,但是为了逃跑,该打的时候还是要打……」
  「我不会让你逃跑的。」
  「呜哇啊啊啊啊!」
  我环顾四周之后喃喃自语,没想到有个低沉的声音回答了我。我吓得跳了起来,一回头,那个身穿黑色羽织搭配黑色领带的怪人手里端着一个布袋站着。
  「绝、绝对城学长……?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现在啊。」
  「阿赖耶,你回来啦。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看了就知道。」
  绝对城学长冷冷地回应朋友的疑问,接着从柜子拿出小玻璃杯,然后把袋子里的东西放在矮桌上。里头是一小瓶的洋酒、黑色的线,还有一条细细的银链及切成薄片的木材——不对,好像是竹片?就在我紧盯着这些物品时,学长弯起竹片,做成一个直径约六公分的环。接着拿线卷起竹片两端重叠的部分加以固定——呃……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作用?
  「呃……我来是想请你帮我想办法解决耳呜问题。」
  「我知道。」
  学长回应后,打算替线打个结,但不知是否太用力而把线扯断了,竹片忽然弹了出来,靠近观察的我吓得大喊起来。
  「吓我一跳……但这到底有什么用途?」
  「静静看着就好。」
  说完,绝对城学长再次卷起竹片,用线牢牢绑紧固定。这次学长的力道恰好,竹片也没有再弹起。学长把绑好的竹环穿过银链,并将银链也绕成一个环,穿好后他点头说:「完成。」
  「喂,戴上这个,会戴吗?」
  「咦?嗯,戴项链我当然会啊……」
  不明就里的我收下临时制作的链坠,将银链戴在脖子上。我伸出手指戳了戳垂在胸口的竹环,绝对城学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但我还是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护身符吗?只是用线捆住,竹片好像随时会像刚才那样弹开,有点恐怖……绝对城学长?」
  绝对城学长完全不想回答我的问题,迳自把洋酒倒入玻璃杯。这个人到底想干嘛?我很想问出答案,可是学长却把杯子端给我。
  「喝吧。」
  「……什么?」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杯被推到我面前的酒,凭酒瓶上的酒标以及在小巧玻璃杯中摇晃的琥珀色液体判断,这应该是龙舌兰,而且还是高酒精浓度的种类。奇妙的发展让我说不出话,杵松同学在一片沉默中插嘴说道:
  「喂!阿赖耶,直接喝会不会太呛?至少加点水稀释,或做成好入喉的鸡尾酒吧。」
  「味道如何并不重要。只要能确认她喝了酒也不会出现那个症状就好。就是这样,快喝。」
  「那个症状——你是说耳鸣吗?等、等一下啦!光是戴上这个临时做出来的竹环哪会有什么作用?」
  「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没有用。」
  绝对城学长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接着把杯子放在矮桌上,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充满魄力,我只得噤口……而且学长说得有道理。
  ——死马当活马医,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没有用。
  「……说得也是。」
  就算失败了也无所谓,这样想之后感觉轻松多了。我拿起眼前这个制作精美的杯子,靠在唇边,一饮而尽。有些浓稠的液体滑下喉咙,一口气喝下的高浓度烈酒烧灼着喉咙,让我不禁呛了—声「呜嗯」。
  「你没事吧?不需要全部喝完啊……来,这个给你,喝一点冲淡酒味。」
  龙舌兰呛得我好难受,真没用。杵松同学端来了一杯永,但我连谢谢都讲不出来,只能接下这杯水一口喝光。绝对城学长以意味深长的眼神望着我,问道:
  「喝完了酒觉得如何?」
  「很难喝……真搞不懂那些大人,居然说这种东西好喝。」
  「我不是问你好不好喝。」
  「汤之山同学,阿赖耶想问的是你是否开始耳鸣?」
  杵松同学代替原本表情就很阴沉,现在更皱起眉头、看似心情很差的绝对城学长发问。喔喔,原来是想问这个啊。我搞清楚学长的问题之后,讶异地张大双眼。
  「咦、怎么会这样?这么一说……咦?怎么搞的?我——我没有耳鸣耶!」
  我激动过度地跳了起来大喊。平常只要喝了酒一定会发作的耳鸣现在却完全听不见,我感动到双手捣着耳朵。仍维持坐姿的绝对城学长抬头看着我,颇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只要戴着那个竹环,你的耳鸣就不会发生了。」
  「谢、谢谢学长!真的太感谢你了!」
  学长冷淡地说道,我立刻向他道谢。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解决耳鸣,在大概重复说了十次的谢谢后,绝对城学长要我别再道谢,接着我怯怯地抬起头问道:
  「……对了,请问这是什么原理呢?某种咒术吗?」
  「要说是咒术也没错。竹环是仿效阴阳五行图外围的圆形,加上拥有清净神性的植物——竹子所制作出来的物品。以神道的说法来说,竹环等于是简易版的茅之轮(注1)。能够去除身心的污秽,让流动于身上的气更顺畅。如果要详细解释原理会花很多时间,很麻烦。难道你不满意这样的结果?」
  「怎么可能不满意!你能治好我的耳鸣就够了,谢谢学长!」
  我再次朝学长深深鞠躬,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了。杵松同学面带微笑对我说了声:「恭喜。」我看着他那温柔的笑容,享受幸福的感觉。
  「我也要谢谢杵松同学!来找你们帮忙真是太好了!对了,那个……请问你们要收多少谢礼呢……?我没什么钱,但是我一定会想办法给。」
  「你在胡说什么?我不打算收钱。但是——」
  「什么?不用钱?谢……谢谢谢谢!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太棒了,多采多姿的玫瑰色大学生活,我来了!感谢两位的帮忙——嗯?等一下。」
  开心过头的我正打算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好像漏听了什么重要讯息。我试图按捺住心头浮现的不安,直直地望着绝对成学长,压低了声音问道:
  「……绝对城学长,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但是』?」
  「嗯,他的确说了。」
  「啊,我说了。」
  我的问题让杵松同学露出苦笑回应,绝对城学长也毫不畏缩地点头后站了起来。身穿黑色羽织、打着黑色领带的怪人慢慢走向我,他伸手拿起挂在我胸前的竹制链坠,镶嵌在凹陷眼窝中的双眼瞪视着我,让我的背脊倏地升起一股寒意。因为本人从未被异性如此近距离地凝视——不,不是那样,这种恐慌和那种紧张不一样。练合气道所锻链出的武术家本能正感觉到危险,这时学长缓缓开口补充说:「我有个条件。」
  「这样好了——你一个礼拜来这里报到三次,算是给我的谢礼。我想观察你戴上竹环后的变化,也希望你过来做点训练。」
  「一、一个礼拜三次……?还有,训练又是什么?」
  「来了就知道。还有,既然来了就顺便帮忙。明人升大三了,课业繁忙,我正缺人手。」
  注1 以茅草结成的大型环状物,每年六月及十二月神吐举行除钱仪式时,会让信众穿梭绕行其中以去除身上的污秽之气。
  「帮忙——帮什么忙?」
  「帮我准备一些东西。为了满足那些上门要求驱魔或驱邪的委托人,从他们身上赚取金钱,我必须多少做点表演才行。」
  绝对城学长滔滔不绝地对着目瞪口呆的我说道。突如其来的要求——不,该说是命令让我的大脑瞬间当机。费尽千辛万苦弄清楚这个人说了什么之后,我终于挤出一句话。
  「……也就是说,学长要我帮忙演出造假的驱魔仪式?」
  「没错。」
  学长很干脆地承认,我正想抗议时,学长那重低音般的低沉嗓音再度响起。
  「不想做的话大可拒绝我。但是,如果你拒绝了,我们的缘分便到此结束。还有,你也看见了竹环的制作过程,应该知道那个东西很容易坏,不知道什么时候线会断掉,非常不耐用。为了控制你的耳呜,必须定期换新,而且只有我才能在那个东西上施以特殊的咒术。你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吗?」
  菩旭、这个……」
  残酷的质询让我哑口无言。我很快就想到学长故意强调这些我早就知道的事实的理由——他想威胁我。他看着无言以对的我,再次冷酷地说道:
  「还有,你不可以把在帮忙的过程中获得的资讯泄漏出去。如果你不小心说溜嘴,我会惩罚你,让你永远受耳鸣折磨。」
  「……呜!」
  一回过神来,我竟然已双拳紧握,紧咬着牙关不停颤抖。这一瞬间,正义感鼓动着找骂他:
  「你别开玩笑了!」然后转身扬长而去。这么做并不难,我也知道这么做是对的。
  可是、不过、但是——
  现在只有眼前的这个人能够镇压困扰我多年的耳鸣,我认为能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多。可是,要成为神怪诈骗的帮凶似乎有点——
  ……就这样,在自问自答了大约两分钟左右,我终于做出决定。我的肩膀颤抖着,深呼吸涡后,直视绝对城学长,这么对他说:
  「……我知道了。只要我答应当你的助手就行了吧?」
  「谁要你当助手?你只是灵异现象的范例而已。」
  当我下定决心开口回应之后,绝对城学长干脆地这么说。他的说法让我傻眼地反驳:
  「什么范例啊——原来你不把我当人看?」
  「那又如何?对了,你叫汤之山礼音对吗?字怎么写?」
  「嗄?泡汤的汤,之乎者也的之,山形县的山,名字是礼貌的礼加上声音的音……」
  「是喔。也就是汤加上礼,不正是幽灵吗?」
  「你果然不把我当人看!我要抗议你取的外号!」
  「好了、好了,汤之山同学。还有,我要重新向你说声,请多指教。」
  我激动地大吼时,杵松同学轻拍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微笑。他的温柔让我觉得开心,但是心中潜藏的不安仍旧无法消除,反而是越演越烈。

  以下是我从友香那里听来的后续发展。
  轻部学长老是挂在嘴边炫耀的幽灵故事遭绝对城学长揭穿后,大家陆续查出他之前数次利用捏造的假故事拐骗学妹到幽静处,再对其上下其手的恶劣行为。之后就再也没有女生愿意接近他,这样的结果还真是可喜可贺。
  「……学长,这个奇怪的训练要做到什么时候?」
  「为何说是奇怪的训练?这是依据可靠的文献设计的训练。不过,如果你不怕耳鸣再找上你的话,可以拒绝。」
  「你、你又开始威胁我!好、我答应可以了吧!请继续说……」
  「一开始乖乖答应不就得了。好了,现在闭上眼睛,在心中一边默想双圈符号的样子,然后金鸡独立三十分钟。」
  「可恶!搞不懂这样做要干嘛,反而觉得更累……!」
  ——就我而言,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可喜可贺。这根本完全不是我期待已久、想像中的大学的入学生活啊!
  「唉,再会了……我那玫瑰色的大学生活……」
  「在迎新餐会上格格不入的家伙,不可能会有玫瑰色的大学生活。」
  「不要你管!」


三章 付丧神
  另一种写法为「九十九神」,是常年使用的工具幻化成的妖怪总称。用旧的工具经过百年的时光后化为妖物出来危害人类。必须趁工具成精之前销毁。听说若是随便对待这些旧工具,或者不好好使用的话,旧工具就会变成付丧神出来作祟。

  「啊、杵松同学,辛苦了。要去找绝对城学长吗?」
  「是汤之山同学啊,你好。」
  四月底的某天傍晚,地点是文学院四号馆前方。我叫住正要上楼的杵松同学,这个手拿着纸袋,身穿白袍的青年露出爽朗的笑容回头看我。
  「我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得到实验结果,就想来这边休息一下。汤之山同学也要去资料室?今天来的时间好像比平时晚一些。」
  「嗯,我刚才去买东西。」
  简单交谈后,我们一如往常地踏上昏暗的阶梯。来到四楼这间已经很熟悉的资料室前,听到门内传来说话声。
  「——所以,照你这么说,放在家里的戒指会消失是因为蜘蛛作祟的缘故……?」
  「没错。上礼拜接下你的委托之后,我就开始调查类似的事件,应该就是蜘蛛没错。人类不可能拿走一枚妥善保管于上锁的房间外加上锁的箱子之中的戒指。何况,箱子的钥匙还放在家里原先放着的地方,对吗?」
  「没、没错……我觉得很诡异,所以才找你谘詾……可是,蜘蛛耶。」
  「你曾提过,某天晚上你在家里杀了一只蜘蛛不是吗?那就是原因。晚上的蜘蛛怨念爽深,如贤渊的传说(注1)中所说,蜘蛛妖会缠上猎物看不见的丝,躲起来引诱猎物。」
  陌生的男人声音不安地发问,而我熟悉的低沉嗓音则回答了男人的问题。前者大概是委托人,后者当然就是绝对域学长。看来学长正在工作。我与杵松同学对看了一眼,悄悄打开资料室的门。我们蹑手蹑脚穿梭于书架间,怕打扰他们的谈话。我看见一个男人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穿着夹克背对着我,还看见坐在他对面的绝对城学长。穿夹克的男人应该就是委托人,似乎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学生。
  「但是我不明白……?那只是前女友送的戒指,为什么蜘蛛要拿走?」
  「在咒术的世界里,装饰品具备当主人替身的功能,我猜戒指代替你而被蜘蛛带走。然而,替代品的效力经过一定的时间便会消失,看不见的蜘蛛丝很快就会绑到你身上——不,绑到你的脖子上。我为此感到遗憾,但真的会发生。」
  绝对城学长那毫无高低起伏的语气更增添了委托人的不安。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明明看见我们走进资料室,不仅没打招呼,甚至不愿意朝我们点点头。隐藏在长浏海后方的双眸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反而紧盯着委托人不放,像是——不对,应该说根本就是想威胁委托人。这位妖怪学专家以低沉的嗓音说:
  注1  此为流传于仙台县贤渊一带的民间故事,内容是叙述有一男子在垂钓时被蜘蛛盯上,蜘蛛将蜘蛛丝缠在男子脚上,但男子以木椿代替自己的脚,木椿被拉到水底后,水中则传出一个声音说「聪明、聪明」  (贤在日文有聪明之意),故该地摄为贤渊。
  「或许你以为那只是一般的蜘蛛,但是千万别小看这件事。『邪蜘蛛』很棘手,为什么呢?因为它早已死亡,无法用物理性的方式解决它。」
  「邪蜘蛛……?」
  「没错,写法是邪恶的蜘蛛,邪蜘蛛。这是一种充满怨念的蜘蛛冤魂。蜘蛛原本就和蛇一样,是一种非常执着的生物,有许多蜘蛛妖作祟与诅咒人类的纪录。蜘蛛幻化出来的妖怪种类繁多,例如化道蜘蛛及土蜘蛛等等——」
  「土蜘蛛?是不是很像卡氏地蛛的蜘蛛?」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
  我忍不住插嘴发问,结果把委托人吓得整个人跳起来。他的惨叫声让我倒退一步,只能忙不迭地道歉。
  「抱、抱歉!我没想到会害你吓一大跳!」
  「吓死我了!等一等,你是谁啊?」
  「失礼了。这位是我们这里不重要的范例。幽灵,别说了,快退下!」
  绝对城学长向委托人道歉,同时赶我离开。什么不重要的范例啊?他这样叫我令人很火大,但我深切地体会到,就算抱怨也无济于事,要是他又威胁说要收回能控制耳鸣的錬坠就麻烦了。所以我也只能乖乖遵命,杵松同学也对我招手,我就这样退到书架间的阴影处。
  「……退到这里就满意了吗,绝对城学长?」
  「吵死了,闭嘴,别说话——好了,我们说到哪里了?」
  学长冷冷地骂了我之后,再次对委托人说道。学长那充满魄力的胁迫眼神让委托人吓得颤抖了一下。
  「好像说到蜘蛛的诅咒……吧?那……我该怎么办?」
  「放心吧。正因为蜘蛛妖的纪录不少,相对地也有很多纪录提到怎么对付它。因此,这次我特地准备了一个东西。」
  绝对城学长说完便站起来绕到屏风后方,拿着一个小茶罐回到接待区。罐子上没贴任何标签,不知道里头装了什么。委托人似乎和我产生同样的疑惑,偏着头不解地望向学长拿出来的神秘茶罐。
  「……这是什么?茶叶?」
  「硬要归类的话,算是入浴剂,是用艾草与菖蒲晒乾之后磨成的粉末。把粉末倒在洗澡水中,整个人浸泡过后,邪蜘蛛便不敢靠近你。艾草与菖蒲都是自古以来被用来驱邪的植物,例如『不食妻子』(注2)之类的民间故事里,这两种植物都能够融化变身为妖的蜘蛛及山姥或鬼婆婆。你可能觉得这只是民间故事里的情节,但是这种纪录既然能在悠久的历史中流传至今,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绝对城学长详尽地说明,同时以单手灵巧地转开茶罐。他的叙迤依然流畅,可是其中有几分真实就很难说了。不知是否察觉到我内心的狐疑,学长随即又补充说:「信不信由你。」
  「我建议你,就当自己上当了也好,总之就先尝试看看。再说,这只是野草磨成的粉,对人体并无害处。如何……要试试看吗?」
  「嗯、你说得有理……那我就当自己被骗,先试试看好了。」
  「正确的选择。」
  委托人惶恐地伸出手,这时绝对城学长却迅速收回茶罐。委托人大吃一惊,当场僵住,黑衣怪人缓缓地摇头。
  「我一开始就有讲过,之所以帮忙解决学校里的怪异事件,目的都是为了研究,并非赚钱。但是,为了找出妖气,必须从众多文献之中查出原因,以及准备解决的方法,所以付出相当的劳力与时间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不可能喝空气就会饱,因此这罐东西不能白白送给你,这样听懂了吗?」
  「也就是……要给钱的意思?」
  「你真是太上道了。不但让我得到珍贵的案例,还给我报酬,实在很不好意思。希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至于价格嘛——」
  这时学长突然住口,眼神移至手上的茶罐。整间资料室只听见委托人紧强的呼吸声。过了大约三十秒,刻意等对方开始焦急之后,学长才再度开口:
  「大约六千圆。」
  「还满便宜的!我买了!」
  委托人立刻大喊。这个金额怎么也称不上便宜,但是似乎比委托人原先预期的售价低。穿着夹克的男人满心欢喜地拿了六千圆给学长,收下小茶罐之后深深一鞠躬。
  「太、太谢谢你了!」
  「我也要谢谢你。不过,问题还没有解决,不要太大意。若有什么问题就寄电子邮件到我的电脑。你进来的时候是否给过你电子邮件的地址?」
  「有、有啊。那我就先走了——」
  「嗯。要记住,别再乱杀蜘蛛。还有,如果你朋友也遇到灵异事件就叫他们来找我。」
  「好!我知道了。」
  注2:妖怪名。相传有男子娶了号称不用吃饭的妻子,但家中的米粮却渐浙减少,原来妻子是名为二口女的妖怪,会偷偷用后脑杓上的第二张嘴进食。
  是我多心吗?总觉得委托人说话的语气比刚才开朗许多,他回应之后便快步离开了资料室。这样就告一段落了?是吗?我从书架间采出身子,绝对城学长正以受不了的眼神看着我。
  「干嘛鬼鬼祟祟的?有事找我就快出来吧。」
  绝对城学长的态度有够傲慢。明明是他要我退下的不是吗?我用眼神谴责他,同时问道:
  「这次的委托内容是什么?委托人的戒指从住处消失了吧。我只知道案发现场算是处于密室状态……感觉很像推理案件,犯人真的是蜘蛛妖?」
  「别傻了。怎么可能是蜘蛛妖。」
  我问了让我好奇的疑点,结果学长抛来冷冷的回答。听了后我讶异地瞪大双眼,学长则以淡淡的口气继续说道:
  「刚才他说了,那枚戒指是前女友给的礼物。既然他有『前』女友,那就有『现任』女友。现任女友见到男友如此珍惜地保管前女友送的戒指,内心升起一把无名火,故在嫉妒心驱使下藏起那枚戒指。就只是这样的问题。既然是关系密切的人,当然会知道委托人把保管戒指的箱子钥匙放在何处。」
  「是、是这样吗?不过,会这么做也不奇怪啦……可是,以上都是学长的推测吧?」
  「我已经取得犯人,也就是现任女友的证词。同时也向她酌收了封口费,她也已经保证不会再犯。」
  绝对城学长泰然自若地说道,虽说我早知道他的为入,但是这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坏心。我由衷地感到傻眼,站在身边的杵松同学则面带微笑,像是要我息怒。
  「我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很不错,利用妖怪作祟让事情落幕。阿赖耶这次也算颇费心思,特地摘了艾草和菖蒲做了入浴剂。以耗费的人力与时间来说,六千圆很便宜。」
  「钱不是主要目的。为了让大家都能认识正确的灵异现象,就必须采用自古相传的对应方法,不是吗?」
  「喔、喔……是这样吗……?」
  我提着塑胶袋,双手环胸不确定地说道。所以学长坚持演出造假的驱魔仪式,完全不是为了敛财,只是为了散播有妖怪出没的传闻?为什么要做这么疯狂的事?无法理解原因的我疑惑地偏着头,学长则坐了下来,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双眼来回打量我和杵松同学。
  「话说回来,明人常在这个时候来资料室,但是幽灵你竟然也这时候过来,真难得。平常不是更早来?」
  「咦?啊、我刚才去五金用品店买东西所以才晚了一些。而且又碰巧在学生餐厅前面遇到织口老师,聊了一会儿——」
  「……织口?」
  我一说出那个如大家闺秀般气质高雅的老师名字,绝对城学长脸色就变了。原本就阴沉且充满魄力的表情现在看起来更吓人,眼神更加锐利,像是看到杀父仇人或者一大群蟑螂的恐怖表情,我不禁害怕地躲在杵松同学的背后。
  「干嘛突然这样看我?你和织口老师之间有什么瓜葛吗?你认识她吗……?」
  「我根本不想认识她。」
  绝对城学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虽然平常就很不友善,但也鲜少像现在这样露出明显的厌恶。我不禁猜想,难道他跟老师之间曾有什么过节?这时才惊觉,其实我不是很了解绝对城学长这个人,忍不住苦笑。
  为什么学长要住在资料室?为什么要经营这赚不了什么钱的神怪谘询服务?为什么不上课也不去研究室,而选择了妖怪学这门特殊的学问来研究?仔细想想,学长身上实在太多谜团了。
  「绝对城学长,请问你为什么——」
  「我不回答任何有关我的问题。」
  我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期待他会回答。结果一如所料,倒也不特别惊讶。我料想学长肯定有一段不想说出口的过去。杵松同学笑嘻嘻地走近绝对城学长,扬了扬手上拿着的纸袋。
  「不说那个了,你先看看这个。」
  「我特地带来的。」杵松同学边补充说道,边把纸袋放在矮桌上。绝对城学长皱着眉看着那个印有「旧书特卖会」的纸袋。
  「什么东西?我不记得有要你帮忙准备诈骗委托人的东西啊?」
  「不是啦。这是我之前去旧书市场找到昀书,好像很有趣。」
  说完,杵松同学从纸袋里拿出一本尺寸颇大的书放在接待区的桌上。书看起来很陈旧,封面因日晒而严重褪色,但是书本身的做工满精致。上头以古典字体写着《近代本国美术全集(六)土蜘蛛草纸,百鬼夜行绘卷》。绝对城学长一看到封面便颇感兴趣地发出「喔」一声。
  「原来是《土蜘蛛草纸》(注3)。这本书很贵吧,明人?」
  「它的外盒遗失了,又有脏污,价格并不高。光看书名像是和妖怪有关的书籍,想说你应该会喜欢所以买下来……怎么样?这本书很珍贵吗?」
  「算是有价值。《土蜘蛛草纸》或《百鬼夜行绘卷》是很主流的绘卷,许多书都曾经收录过,我手边也有好几本。但是不同的书,负责解说的学者也不同;研究题材虽然相同,但是解读的角度不同,可以获得良好的刺激。这个《百鬼夜行绘卷》——啊啊,果然是真珠庵本(注4),但是印刷的品质还不错。」
  绝对城学长一边翻阅着书,一边滔滔不绝地说着,分不清他是在说明,还是在自言自语。语气还是一样冷淡,但是从稍稍加快的说话速度来看,他应该很开心吧。我和杵松同学对看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之后,看向放在桌上的书。褪色的书页上,有着以朴实笔触画出来的妖怪:从箱子长出身体的妖怪、披着布的怪东西,还有戴着理化课实验用到的三脚架般的怪物等等。介于写实与幻想之间的画风反而更具诡异的气氛。
  注3:草纸指附有插昼,较通俗、娱乐性质的书。
  注4:现存的《百鬼茨行绘卷》中最古老的绘卷。
  「这是什么?」
  「《土蜘蛛草纸》。是十四世纪前半叶的绘卷,描写会变成人类跑出来吃人的巨大蜘蛛妖——『土蜘蛛』与武士之间的战斗。」
  「土蜘蛛?对了,就是刚才学长提过的妖怪。但是里面并没有蜘蛛化身的妖怪耶?」
  「它写的不是土蜘蛛本身。这个绘卷的特色是画出土蜘蛛的手下,或者是一些利用幻术创造出的妖怪幻觉。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里首度出现了具备工具性质的妖怪。这类型的妖怪在中世之后逐渐流行起来,到了近代则发展为妖怪画的其中一个类别。《土蜘蛛草纸》是第一个描写出此类妖怪的绘卷。这是常识。」
  「拜托!这是哪个世界的常识啊?」
  学长语带讽刺地说道:害我忍不住反驳。真受不了,为什么平常那么冷淡,一讲到妖怪就变得口若悬河?
  「别生气,汤之山同学。绝对城,这么说那个绘卷里没有画出真正的土蜘蛛吗?」
  杵松同学把咖啡倒进惯用的杯子里,若无其事地插嘴问道。绝对城学长默默地翻书,接着把书朝向我,像是要我看的样子。
  「……哇。的确是蜘蛛耶。」
  看到学长给我看的图画,我肯定地点了点头。尽管画里的蜘蛛有张猫咪般的脸孔,脚的数量也不够,但是以硕大的肚腹和生出修长脚部的胸口来看,体型或者该说是外型是蜘蛛无误。
  那张画描绘的应该是土蜘蛛被杀死的场面。武士的刀深深刺入蜘蛛鼓胀的腹部,伤口处掉出许多人类的头颅骨。说到头颅骨,之前在织口老师的研究室看过,而且看到时吓了好大一跳。见到图画让我想起了这件事。这时杵松同学对我说:「对了——」
  「汤之山同学也是去买东西对吗?买了什么呢?」
  「咦?我买的东西很无趣啦,只是些打扫工具、清洁剂、橡胶手套,还有抹布等东西。」
  我回答杵松同学的同时也打开塑胶袋让他们看。两人默默地对看一眼,过了一会儿,绝对城学长问:
  「……我想问一下,为什么要买这些东西?」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打扫这里啊。」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打扫?关于你的耳鸣,我记得只跟你说过需要定期观察后续情形,也说过要你来这里接受训练。可是……打从上次的黏踢踢先生事件之后,我就没有要你帮忙,也绝对没有说过要定期打扫。」
  「你的确没说过。」
  学长惊讶地看着我,我也轻声地回答了。不论是什么情形,只要受人恩惠就得回报。只按照恩人所说的去做根本不算报恩,必须是自动自发做的事情才算,而我也才能释怀。
  「所以我决定从明天开始,下课后就来这里打扫。」
  「……你的坚持还真奇特。倒霉啊,看来我捡到了很奇怪的范例。」
  绝对城学长从杵松同学手中接过咖啡,摇摇头说道。他的评语也不算太毒,但是不该乱加「奇特」或者是「奇怪」之类的形容词。
  「我并不想被一个住在大学资料室里的人当成怪人……学校竟然没赶你走实在稀奇。」
  「很不巧,这栋文学院四号馆是我的土地、我的设备。大学只不过是借用了四楼以外的楼层罢了,没有权利赶我走。这不重要,你说要打扫,这里不是已经有扫把跟畚箕吗?」
  「光靠扫把跟畚箕哪扫得干净?顽垢那么多——对了,你这么说我才想起来。」
  我把橡胶手套还有清洁剂放进草草写上「汤之山专用」的纸箱,再从冰箱拿了瓶运动饮料后继续跟学长说话。自从来资料室报到已经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我也渐渐地习惯了这里。不过,依然没有放弃华丽大学生活的梦想喔。
  「资料室里头有个堆着很多像是旧笔记本还是纸卷之类的角落,就是墙上有污渍那区。」
  「你乱动了那些收藏品!」
  我随口的发问让学长怒气冲天,惊人的气势吓得我赶紧摇头。
  「我没有乱动喔!没有!你有交代过不能乱动那堆东西啦!我、我只是想跟你说,那片墙上的污渍很像人脸,很恐怖而已……」
  「那个只是拟像现象(Simulacra)。」
  恢复冷静的学长说出了一个从没听过的词汇。我还没问那是什么之前,学长已开始解说:「所谓的拟像现象就是——」
  「若出现类似眼睛与嘴巴形成的三个点,人类的大脑就会自动把这三个点看成是一张人脸。八〇年代最流行的人脸灵异现象或灵异照片就是最佳例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绝对不可以乱动那一区的资料。」
  「知道了,我不会乱动。」
  学长已经完全变回平常的样子,我看着他叹息并点头。学长平时懒得理人,但又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发火或是激动起来,很难跟他闲聊。这时能够依靠的人,当然只有资料室里能引以为傲的正常人——杵松同学。
  「杵松同学,那堆旧笔记本到底是什么?」
  「我也不能随便动那堆东西,只有阿赖耶知道答案。」
  杵松同学拿起读到一半的书,耸了耸肩膀。我只好再度看向绝对城学长,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但是杵松同学开口说:「你就告诉她吧。」绝对城学长才一脸勉为其难地看着我。
  「那些笔记本是我为了编写《真怪秘录》所收集的资料跟备忘录。」
  「……真怪秘录?之前我也听过这个名字,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我待在这间大学的理由。」
  「嗄?这样说我还是一头雾水耶……」
  我希望学长可以说得具体一些。我用恳求的眼神盯着学长,但是学长显然不愿多说,迳自拿起桌上的旧书看了起来。过往的经验告诉我,此时就算说什么或者大吵大闹也没用。我还在努力思索答案时,学长看着手边的笔记本,冷冷地说:
  「没事了就回去吧。今天没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
  「咦?可是,是这样的,其实我还有事耶。」
  「但是我没有!再罗嗦我就要收回那个链坠。」
  「什么!」
  「好啦,阿赖耶,你就先听听看她有什么事情。多亏了汤之山同学,最近资料室才这么干净,她还利用空闲时间来这里打扫。」
  「明人你为什么要帮这家伙说话?打扫根本是她自作主张要做的事情。」
  「不过环境干净总比肮脏来得好。」
  杵松同学维持平稳的语气回应绝对城学长,他的目光透过眼镜落在绝对城学长身上,学长沉默一会儿之后终于放弃,接受杵松同孪的建议。他耸了耸肩膀说道:
  「……说吧。」
  「谢谢绝对城学长!更要感谢杵松同学!嗯……那个,关于我的事情,其实是有个与妖怪有关的事情想请绝对城学长帮忙……算是谘詾,如果学长能帮忙驱魔就更棒了……」
  我一口气说完,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我默默地鼓励自己,既然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就要振作一点,好好说下去。可是这个要求实在有点任性,没办法大声说出口啊。绝对城学长静静地听着,过了一会儿发出「喔」的声音。
  「换句话说,范例想开口要求恩人做事?」
  「干嘛说得这么难听!」
  「我只是确认事实而已。」
  我忍不住反驳,但是学长却以更冷酷的声音回应。我一不说话,学长立刻盯着我看说道:
  「还有,你不是向来不欣赏我接案吗?之前还常常骂我是骗子、诈欺犯等等,现在却厚着脸皮跑来要我帮忙?」
  「呃……确实是这样没错啦……」
  学长直接的讽刺让我又心虚起来。可惜我不认识其他熟悉妖怪的人,加上后来观察绝对城学长的做法,也觉得只要能帮助到该帮助的人,小小的诈骗又何妨,这样的做法也有几分道理。我不停地找藉口替自己辩解,继续可怜兮兮地抬眼看着学长,惶恐地补充说道: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可是能不能先听我说?还有啊,如果学长可以免费帮忙的话就太好了……」
  「你还能无耻到什么程度啊?」
  绝对城学长双手环胸,恶狠狠地瞪着我看。唔!学长散发出的气势依然惊人,但若是现在投降就完了。加油啊!我鼓励自己,然后正式进入主题。
  「我的老家也算是温泉区,我之前有提过吗?名字是山神温泉,从这里过去,不论开车或搭车都得花上三个钟头左右的时间,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
  「太冗长!说重点,否则我不听。」
  「啊!等等啦!呃……这个……对了!就是老家的朋友家经营的旅馆里,有客人说看见妖怪。朋友希望可以在传闻流出去之前想办法解决,所以我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说连续假期时我会带了解妖怪的学长回乡,让她跟学长商量。」
  「嗯,这样说明就很清楚了。」
  杵松同学替我鼓掌。得到他的称赞固然令人开心,但重要的是另一个人的反应。我仔细观察学长,只见这位自称妖怪学专家的人默默无言地轻轻点头,接着继续翻开旧笔记本。唉,果然还是不行。
  ***
  「我还以为是谁呀!」
  时间来到连续假期第一天的早上九点。我走出租屋处,打算回老家一趟。走到出租公寓的停车场时,我忍不住发出惊呼。眼前出现一辆贴着「东势租车」贴纸的红色轻型汽车,还有——
  「是我。」
  ——一个奇怪而高挑的青年板着脸低头看我。不消说,这个人就是绝对城阿赖耶学长。一向窝在大学,鲜少外出的人为什么会一大早出现在我的住处外头?更让我讶异的是他的造型。
  学长一如往常地打着黑色领带搭配黑色休闲裤,不过常穿的羽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色西装外套。总是遮住脸孔的长浏海也分好边并梳理整齐,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太过剧烈的变化让我一开始认不出是谁。
  学长打扮整齐之后看起来还满帅的。第一次认知到这样的事实,我不由得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他现在看起来像是正常的大学生,也像是帅气年轻的企业家或者艺术家,看得我有点——不,是很不甘心。
  「怎么回事?难道学长决心要改变生活方式了?」
  「就算是,我也没必要一早跑来跟你报告。只不过跟学校以外的人见面时,我都会稍微整理一下仪容。而且我也不是第一次穿这样跟你见面,前天跟上个礼拜,我们都曾经数次在校园里擦身而过。」
  「……咦?」
  绝对城学长摆出受不了的表情这么说道,但是我第一次听说,不由得大感疑惑。正常版的学长耸耸肩说:「你果然没有发现。」
  「我在调查委托人周边的状况时都这样穿。」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学长一年到头都穿着羽织。」
  「那件羽织是穿来让委托人加深印象用的。我们看见穿着显眼衣服的人时,通常会把那个人跟衣服一起记在大脑里。当那个人换穿低调的衣服时,即使他就在身边也不容易察觉。若要对委托人设下圈套,就得收集委托人隐匿不说的资讯。」
  「你怎么连这种事情都不懂?」学长补充完这一句并耸了耸肩膀。虽然很不甘心,但是我之前没认出学长也是事实,所以无法反驳。好,下次有机会一定要认出学长并叫住他。
  「先别聊这个,学长来有什么事?特地要我看你换穿的外套吗?」
  「是你委托我帮忙的吧,幽灵。」
  「不要叫我幽灵——等等,你刚才说委托吗?」
  我本来又要说出固定的抗议台词,但是却硬生生地中断,我疑惑地偏若头。学长说的难道是上周我拜托他的旅馆事件?不过,我记得他拒绝了啊?也发过简讯告知朋友了。我单手拎着装有换洗衣物的运动包包努力思索,学长则静静点了点头并开口说道:
  「我改变心意了,而且也对你的故乡有点兴趣。」
  「我的故乡?」
  我重复了学长的话,我应该有说过老家只是淳朴且偏僻的温泉区,难道学长想去泡温泉,享受温泉的疗效?我认为那里不是妖怪学专家会感兴趣的地方,不管了,只要他愿意跑一趟就很感恩了。我向他道谢说:「多谢学长帮忙。」然后抬起头问道:
  「这辆贴着租车公司贴纸的车是……?」
  「我租来的车子。幽灵,你有驾照吗?」
  「嗄?嗯,考上大学之后,我趁高中毕业前考到驾照了。」
  「很好,交给你了。」
  说完,学长把手里握着的某样东西朝我轻轻抛来。我反射性地接住,发现是一个挂着塑胶牌子的汽车钥匙。不会吧?
  「交给我的意思是要我开车?我原本打算搭电车回去的耶……而且我完全没开过车,驾照只是装饰用的喔。」
  「放心吧。只要你手上有驾照,就拥有国家认证过的开车资格。除非有人出来革命,废掉现在的政府,那就另当别论。到山神温泉需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对吗?」
  学长厚脸皮地迳自坐进前座,无视于一旁试图拒绝的我,这个打扮得过分整齐的怪人倒下椅背,闭上眼睛。
  「我要睡觉,到了再叫醒我。」
  「你要睡觉?我不要求你半途换手帮忙开车,但至少可以帮我操作导航系统吧?」
  「吵死了闭嘴。我早上太早起,困得很。」
  我忍不住抱怨并坐进驾驶座,隔壁这家伙却生气地回应。好啦,我知道了。
  木木*
  「礼音,谢谢你特地来一趟。不过你突然联络让我好惊讶。之前听你说被学长拒绝,我都已经不抱希望了呢。」
  「真的很抱歉,日奈美。连续假期正是最忙的时候,我还突然跑来旅馆找你。」
  这都要怪我身旁的妖怪迷临时起意。我竭力忍耐不抱怨这一点,笑呵呵地抓着头。
  从公寓出发大约经过五个钟头左右,总算来到目的地。我的朋友小久保日奈美带领我和绝对城学长到旅馆的办公室。旅馆的名字是「小久保庄」,是家纯日式的温泉旅馆,卖点是即使在整体都很老旧的山神温泉区中仍算格外古老的装潢,以及四周被太自然所围绕的地理位置。创业自大正时代,历史悠久,每间客房皆以朴素的土墙与纸门相隔而成,能让住宿在这里的旅客们远离都市的喧嚣,品味古朴的「日式」风情与温暖——以上都是手册的广告文案。
  虽说风格再怎么日式和简朴,不可能连办公的地方也是同样的风格。办公室里放着常见的办公设备,如电话、影印机,还有电脑。我们现在坐着的接待区,放的也不是座垫,而是椅子。日奈美是我的老朋友,不过这是我头一次被带到办公室。正当我边想边打量这间办公室时,日奈美开口说:「对了——」
  「你来得好晚,电话里不是说差不多三个小时就会到?」
  「这……说来话长。」
  日奈美的疑问让我面露苦笑。我原以为回到熟悉的地方不需要事先确认路线,没想到简直大错特错了。我解释着一下国道之后就发现下错交流道,不过才这么一说,坐在我隔壁的家伙就开始挖苦我。
  「一般都会在跨越县境时就发现走错路。」
  「你一直昏睡还好意思说我。」
  绝对城学长很受不了似地耸肩,我则咬牙切齿地回应。我这辈子不会忘记,来的路上学长一度睁开眼睛,还以为他醒了,结果只抛下一句「还没到?」就又闭上眼睛睡了。我以谴责的眼神瞪着隔壁的学长,这时坐在对面的朋友盯着我问道:
  「这是高中毕业之后第一次见面,礼音,你好像变了呢?」
  「咦?有吗……?我没长高啊……再长下去就头痛了。」
  「不是身高啦。该怎么说呢?你以前好像总是有什么担心的事,现在却没有那种感觉了。」
  日奈美仔细思索该如何表达后,这么说道。我听了之后恍然大悟并有些惊讶,原来我之前一直给人那种印象。若是我有所改变,那么原因一定是这个。我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同时低头看着挂在胸口的护身符。
  这个护身符就是绝对城学长手工制作、能镇压耳鸣现象的竹环链坠。我很感谢这个护身符,在它的保护之下,不用再担心耳鸣会突然发生,瘫痪我的思考能力。虽说学长定期要我做一些很可疑的检查及训练有点烦人,但是以整体的结果来说,我还是很谢谢绝对城学长的帮忙。现在的我无法想像没有链坠的日子,默默地在心里感谢起隔壁的怪人,日奈美这时又笑着说:
  「但是礼音,你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喔,还是穿着T恤和热裤,很像男生耶。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上大学之后要改变形象吗?」
  「其实我不知道该如何改变形象……日奈美也没变,还是传统的日本大小姐的模样,穿起和服好漂亮呀。」
  「呵呵,多谢称赞。」
  日奈美听了我的话,温柔地笑着。白皙的肌肤配上漆黑的眼眸,头发往上盘起,眼尾旁还有颗黑痣,加上惯穿的黄绿色和服。我佩服地想,日奈美已经有了年轻女老板的架势。坐在我对面的老友却很遗憾地低语:
  「至少也化点妆嘛,礼音打扮起来一定很好看。」
  「咦?唉唷,日奈美从以前就老是这样说……但是我本人怎么一点都不觉得会好看?」
  「你的判断十分正确。」
  「不要你管!」
  学长根本故意说给我听,我斜眼瞪他一眼。结果日奈美看见我们斗嘴,露出羡慕的微笑。
  「你跟绝对城先生的感情真融洽,礼音。听你那样说,我还以为绝对城先生是个怪人,没想到是这么好的人,让我有点嫉妒。」
  「谢谢你。应该说,能得到你的称赞让我倍感荣幸。」
  日奈美看了绝对城学长一眼。学长脸上一如往常没有笑容,沉稳地回应。但是因为外表比平常整齐多了,所以感觉说话时也比较有精神。现在的学长实在跟平常差太多了,害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比较好。我忍不住在心里对学长吐嘈:「请问您哪位?」然后,接着向久未见面的朋友说道:
  「日奈美,不要乱说。其实这个人平常真的很奇怪。态度跟打扮与其说像是妖怪专家,不如说他根本就是妖怪的同类。」
  「别担心,我不会抢走你的学长,放心吧。」
  老友一副「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的样子,自以为了解似地朝我点头,我只能无奈地叹息。想解开日奈美的误会看来很难,不过这次的重点不在这里,我们来找日奈美是为了解决这家旅馆的妖怪问题。但是我才正要请日奈美说出事情发生的经过,绝对城学长便开口说:
  「这样吧。开始进入正题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下在这家旅馆工作的所有员工。」
  「咦?没问题。不过,我们算是家族企业,员工的话嘛……本来我爸妈也想过来跟你们打声招呼,但是他们现在正忙着准备晚餐。这几天是连续假期,住宿的客人比较多,若不趁早准备会来不及供餐。」
  日奈美看着里头那扇门说道,那里应该是旅馆的厨房。对了,我记得日奈美的爸爸好像是这里的主厨?
  「咦?这家旅馆的员工都是日奈美家的人吗?我记得高中时,考试之前来你家住过,那个时候……」
  记得有个很聒噪的男人在这里工作。当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听见一个开朗的声音说:「不好意思啊,我来晚了。」捿着办公室里的屏风另一头出现一个手捧托盘的男人。年纪约三十五岁左右,和善的脸上戴着大大的圆框眼镜,身上穿了一件印有「小久保庄」的短和服外衣。好像就是他。与记忆对照后我得出这个结论。眼前这个戴着眼镜,喊叔叔稍嫌年轻的男人以熟练的动作端茶给大家后,再次以开朗的语气说:
  「抱歉,让大家久等了。不是什么好茶,请大家见谅。」
  「您太客气了。我是日奈美的朋友。」
  「你是汤之山礼音小姐吧?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小姐都跟我说了。对了,这位性格的小兄弟又是谁呢?」
  「初次见面,我是汤之山同学的大学学长,名叫绝对城。」
  绝对城学长接过茶杯,礼貌地点头道谢。我低声地说:「在大学明明又没礼貌又懒得理人。」穿着短和服外衣的男人也友善地笑着说:「您好。」
  「我是住在小久保庄的员工,木村茂平。小姐,抱歉,让您久等了。」
  「真的等了很久。我只不过请你端茶来而已。」
  日奈美的和善态度一转,露出严厉的眼神,注视着不停道歉的木村先生。木村先生很抱歉地抓抓头。
  「哎呀,那是因为我在准备茶水的时候,经理兼主厨跑来跟我说男性专用浴池的帮浦又出问题了。温泉旅馆怎么可以没有温泉呢?要是不好好处理就不妙了哏,于是我慌忙地赶紧前去修理。不过那个帮浦也差不多寿命将尽哏。讲到这个寿命呢,去年温泉馒头店的老奶奶过世的消息真让人惊讶。」
  木村先生坐到日奈美身旁,滔滔不绝地聊着。听他说话的腔调与用语,应该是关西人,而且热爱聊天。我听到都忘了回应,过了一会儿,日奈美出声制止:「够了。」
  「话题扯太远了,木村先生。别忘了这里有客人在。」
  「咦?啊,不好意思,又做了失礼的事。」
  被日奈美打断之后,木村先生瑟缩着身子。身为经理的女儿,日奈美斜眼瞄了木村先生一眼,才又重新看着我和学长。
  「我再度为你们介绍,这位是住在离屋的员工木村先生。他负责管理旅馆的所有设备。」
  「管理设备的意思是……?」
  「管理设备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暝,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
  木村先生听到我脱口而出的疑问,点了点头说道。我正要说我知道字面的意思是什么时,这位小久保庄的住宿员工便数着手指说:
  「比方说锅炉维修或是更换窗户的玻璃,还有定时检查灭火器、房子的耐震测试、更换纸门的纸、涂补土墙等等,这些都是我的工作。虽说房予稍稍装修过,但毕竟是大正时代的建筑,光忙着修补房子就忙到不可开交。」
  「哇,你的工作真不少呀。」
  木村先生随口列举了自己的工作内容,让我感到很惊讶。我还以为他只是个爱讲话的泡茶大叔,没想到竟如此多才多艺。或许是我的吃惊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位私下的全都包公司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别看我这副模样,我有很多证照跟特殊技能,有没有对我刮目相看啊?」
  「是喔……与其说是刮目相看,不如说我深感惊讶。」
  「既然您这么多才多艺,为什么会待在这么小——这样说有点不妥,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您会选择在山区的温泉旅馆工作?」
  「因为昆虫。」
  绝对城学长突然发问,木村先生迅速地回答,但是他的回答让人摸不着头绪。什么昆虫啊?我疑惑地偏着头,日奈美则一脸伤脑筋地插嘴说道:
  「你那样回答没人听得懂。木村先生的兴趣是收集昆虫,他在房间里养了不少喔。这里是山区,围绕在自然环境中,河川的水质也很好。」
  「对,小姐说得没错。」
  听完日奈美的说明,木村先生笑容满面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木村先生看见我跟绝对城学长都听懂了之后,开心地继续说道:
  「这里对我来说是绝佳的工作地点,因为有空的时候就可以出去抓昆虫。啊,对了,我也喜欢蜘蛛,虽然也是昆虫,但有些不同。而且让我开始喜欢昆虫的契机也是因为蜘蛛。」
  「蜘蛛……吗?你是说那种有八只脚,会吐丝结网的蜘蛛?」
  「除了蜘蛛以外,发音一样的就只有飘浮在空中的云(注5),而且有很多蜘蛛都不吐丝。对了,国二的时候我发现有一种蜘蛛跟我的名字一样,便开始对蜘蛛产生兴趣。或许是因为这样暝,尽管之后陆续饲养过不少蜘蛛,我总是不忍心制成标本。因为名字一样而产生移情作用哏。另外,讲到这个蜘蛛呢……」
  木村先生好像又开启了长舌模式,聊了一堆有关收集蜘蛛的事情。我愣了一会儿,立刻深吸一口气并开口说道:
  「先别说这些!」
  「啥啊!」
  我的声音吓到木村先生,让他害怕地闭上嘴巴。唉唷,何必这么惊讶。我有些抱歉地缩了缩身子,日奈美却颇感怀念地露出微笑。
  「好久没听到礼音的吼声了。不愧是练过合气道的人,喊出来的声音就是不一样。」
  「练合气道跟声音其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说差不多该聊聊那个灵异事件了。」
  刚才声音太大下小心吓到人,于是我这次压低了声音说话。木村先生听了却张大双眼看了看身边的日奈美,有些为难地说道:
  「你们果然是为了那件事过来……难得你们赶来,但我认为还是不要太小题大作比较好。」
  「木村先生,说是这样说,但是我们一定得在谣言传出去之前想办法解决。你还记得MaisonHotel吗?有人说这间饭店有自杀者的幽灵出没,结果害他们因为这毫无根据的传言而倒闭。像我们这种服务业靠的就是客人的口碑。」
  「我知道,但是小姐别太担心。您特地请专家过来,反而会导致更不好的传言,不是吗?」
  「没关系。我又不是正式报警或是请神社来处理,礼音是我的朋友,绝对城先生也只是一个很了解妖怪跟驱魔的学生而已,不可能引起奇怪的传言。而且我们也不可能一直封锁『木耳之间』这间客房啊。」
  「我觉得让客人住进『木耳之间』也没关系……去调查的时候没有什么异状,相信不会有妖怪攻击或者诅咒客人,经理跟老板娘还有小姐都太紧张了。」
  木村先生小声地反驳,日奈美干脆地回应之后,木村先生再次小声地回答。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我渐渐掌握了情况。原来如此,日奈美和伯父、伯母想要尽快找出怪事发生的原因并加以解决。但是木村先生却反对找外面的人来旅馆解决问题。
  注5:蜘蛛的日文发音与云相同,皆为Kumo。
  「学长,遇到客人意见相左的情形时,专家都怎么处理?」
  「我不是什么专家,只是一个研究妖怪学的人。我了解你们的想法,但是我们既然特地赶来,能不能先让我们听听怪事发生的经过?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也难以判断原因。」
  「……嗯,原来如此。简单地说,上个月住在那间客房的客人说他在墙上看到一张脸,但是旅馆的人进入客房检查,却没有看见任何东西。」
  过了三十分钟之后,绝对城学长终于听完他们的说明,边归纳委托的内容边点头。至于为什么光说明就耗费三十分钟,那是因为木村先生的说明经常离题的缘故。我真的觉得他不需要向我们说明如何制作昆虫标本,我询问日奈美:
  「所以说房客并没有受到实际的伤害,脸没有跑出来害人、客人也没有被鬼压床、只不过是半夜怱然醒来,看到枕边的墙上有张小小的人脸,嘴巴一张一合地动着……对吗?」
  虽说光是看到人脸也够吓人了。我询问之后,日奈美点点头。
  「是啊。发生当时只有一组客人跟我们反应说看到人脸,不过不排除另外还有许多客人也曾经看过……」
  「小姐跟老板娘老是往坏处想。」
  不安地低垂着头的日奈美身旁出现一个无奈的声音。不消说,声音的主人便是木村先生。
  「人脸什么的一定是客人没睡醒看错了。」
  「木村先生才是把什么都想得太好了。」
  「没办法,我就是这种个性啊……」
  日奈美和木村先生两人严肃地对看一眼后皆一语不发。我看着他们,总算懂了,这个灵异事件确实很奇妙,但是放任不管也不太好。
  「学长,这不算是什么很棘手的事件吧……你认为呢?」
  「若只听到墙上出现人脸,会觉得应该是灵异照片的拿手好戏。只不过,所谓的灵异照片,重点在于必须要拍成照片后被人发现才算数。被害人亲眼见到人脸的嘴巴动来动去,这样的情况很难被归类到灵异照片。应该从古老的建筑物墙壁妖怪化这样的可能性来考虑比较好,正好有一种妖怪符合这样的叙游。」
  「墙壁妖怪化……?啊!是『涂壁妖怪』吧?」
  「不对。」
  我自信满满地抢答,却被学长无情地否定了。真可惜,我露出惊讶的表情,还以为这次能够抢答成功,结果学长说的竟然不是涂壁妖怪?这位自称妖怪学研究者的人,则无奈地耸耸肩膀并叹息道:
  「所谓的涂壁妖怪指的是人在夜路行走时,突然无法继续往前走的一种现象型的妖怪。跟这次的状况完全不同。很多人觉得涂壁妖怪的外型是一片老旧的墙壁配上手脚,但是它原本是没有明确外型的妖怪。」
  「是喔?」
  我还以为涂壁妖怪就是长得像一片扁平墙面的妖怪,看样子我错了。我问学长外型像墙壁的妖怪是什么,结果学长说:「那只是日后世人创造出来的妖怪。」
  「妖怪是利用附加的资料,就能随意改写形象或基本设定的绝佳例子。」
  「先别说这个,绝对城先生,能不能替我们想想办法……或者至少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好……我很少碰到幽灵或妖怪,世界上真有这种妖怪存在吗?」
  「当然有,就是付丧神。」
  「付丧神?」
  除了绝对城学长,我们三个人都重复了这第一次听见的单字。日奈美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我,但其实我也没听过这个名词。我们只好等专家继续解说,于是学长开口说:「所谓的付丧神——」果然开始说明了。
  「是老旧的工具或物品——也就是人类制作出来的东西,经过长时间幻化出来的妖怪总称。写法是付钱的『付』,加上丧礼的『丧』以及神佛的『神』。若是不当地对待工具,工具就会变成妖怪出来害人,若是好好珍惜工具则会有好事发生。付丧神是为了让人们知道这些道埋的小教材,因而经常出现在民间故事或者劝世故事里。既然这间旅馆建于大正时代,里头的东西变成妖怪也不足为奇,是不是啊,幽灵?」
  「呃……你问我喔……」
  嗯,应该是吧。我也只能这么回答。拜托喔,别突然要我发言好吗?我用眼神暗示学长别乱提问,但却忍不住偏着头问道:
  「付丧(Tsukumo)的发音很少听过……有什么意思吗?」
  「日文的发音跟数字的『九十九』发音一样。也有人把它写成『九十九神』,意指九十九的神明。《付丧神记》里提到,工具被人制造之后,经过一百年就会变成妖怪,因此得在满一百年之前扔掉它,之后才有人开始称为『九十九神』。」
  「喔,原来是这样。」
  我愣愣地听着学长的说明并点头。原来设定是老工具过了一百年之后会成妖啊。
  「那为什么不干脆写成『百神』就好了呢?」
  「我哪知。」
  我提了一个很基本的问题,学长也迅速回答。咦?你不知道喔。我有些失望,而木村先生则颇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付丧神啊。这么说来,我好像曾经在美术馆看过妖怪的画,画着长出手脚的古老工具。这是否就是您说的妖怪?比如说扇子怪兽或者锅型人。」
  「妖怪画的确经常使用付丧神当成主题,付丧神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外观具有工具性质的妖怪代名词,但是最初完全不是这样。」
  绝对城学长和木村先生的对话,出现了让人听不太懂的内容。为什么说一开始不是那样呢?明明是他自己说付丧神就是工具变成的妖怪。日奈美和我有同样的疑问,我们对看了一眼,而学长则看着木村先生并再次开口说道:
  「我刚才提到的《付丧神记》是绘卷,描述人们为了不让老旧的工具幻化成妖,赶在工具的年分届满百年之前丢弃,最后这些被丢弃的工具化成妖怪复仇的故事。」
  「哇,好热血的剧情喔,也就是工具妖怪找可恨的人类报仇?」
  「没错。值得注意的是,绘卷中的工具妖怪外型像是穿着和服的人类,完全没有工具的样子。也就是说,初期的付丧神至少在外型上是接近人类的妖怪。具备工具性质的妖怪,即付丧神的定义应该是近世之后才尘埃落定。」
  学长那毫无停顿的流畅说明让我点头称是。原来是这么回事,真不愧是自称专家的人,知识丰富令人佩服。不过,静静聆听着的日奈美却轻蹙眉头,插嘴说道:
  「那个,这样的说法好像有点奇怪吧……?」
  「日奈美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说到奇怪,我们这么正经八百地讨论妖怪的行为也很怪。」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指的是绝对城先生刚才说的内容。」
  说完,日奈美转头看向绝对城学长,学长以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于是这位非常适合穿着和服的朋友开始说道:
  「你说这个妖怪叫做付丧神是吗?然后是因为工具经过一百年后便会变成妖怪,因此在届满百年之前被人类扔掉的工具跑来找人类报仇……?」
  「具体来说就是工具变成妖怪,到处吃人。有什么奇怪的吗?」
  「这、这个嘛……」
  在绝对城学长的凝视下,日奈美一时语塞。她看了我一眼,彷佛担心不知该不该问出口,接着才不安地问道:
  「为什么还没经过一百年,就变成妖怪了呢?」
  「啊,对耶!」
  听了日奈美惶恐地问出的问题,我不禁跟着大喊。明明说工具得经过一百年才会幻化为妖怪,可是又说在满一百年之前就被扔掉的工具变成妖怪向人类报复,根本不需要一百年就可以变身。这样的设定立刻出现破绽。
  「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日奈美,你真细心。」
  「谢谢礼音。不只这点奇怪,请问——绝对城先生,你一开始说过,付丧神这种妖怪是为了让人们好好珍惜工具而发展出来的妖怪。」
  「我确实那样说过。有什么问题吗?」
  绝对城学长再次盯着日奈美瞧。在学长那没有情绪起伏的冷酷声音询问之下,日奈美点点头之后开口说道:
  「我觉得这一点也很矛盾。一方面要人在工具变成妖怪前扔掉工具,一方面又呼吁大家要珍惜工具,别随意乱用……到底想要大家怎么做呢?」
  日奈美微偏着头,彷佛很疑惑。喔,日奈美言之有理。到底是要把工具尽量用久一点,还是不要呢?完全搞不懂。我双手环胸,满脸疑惑。过了一会儿,学长才满意地点头。
  「你说得没错。就这层意义来说,付丧神是个充满谜团的妖怪。有许多妖怪其由来会随着时代的演进而改变,唯独付丧神不一样。它在诞生之时的设定便已充满矛盾,和它一样的妖怪并不多见。」
  「喔?所以,学长你也发现矛盾之处罗?」
  「当然。还有,要是不去理会付丧神的麻烦设定,这倒是一个很好处理的灵异现象。正因为它年代久远,所以如何对应的方法自然也流传了下来。我已收集好有关它的所有资讯,接下来得先确认一下妖怪的状况。」
  学长这时不再说话,他的眼神来回着着我、日奈美和木村先生。
  「好,差不多该去现场看看了。」
  ***
  「哇,不愧是以沉稳风格为卖点的小久保庄!既古老又历史悠久,这间房间的墙壁感觉就是很有可能会变成妖怪……那么学长,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等一等。」
  日奈美带我们来到「木耳之间」,我正想把事情交给学长默默退下,结果被学长揪住衣领。脖子被领子勒住,我不禁发出奇怪的咕噜声,这时冷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想去哪里?」
  「还、还用说吗?当然是回家啊。」
  「你在胡说什么?你也得住在这里。」
  我甩开学长的手并瞪了学长一眼,而学长则给了深具冲击性的宣言。过了几秒我才听懂他说的话,不禁大喊:「什么!」
  「要跟学长睡同一间——也就是说我们得单独在同一间房度过一晚?跟这个东西一起?」
  「礼音,不可以对学长这么没有礼貌喔。」
  「日奈美你别插嘴!这家伙平常可不是这么正常的样子喔!再说这里又不需要我,他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啦!」
  「不行。不论付丧神会不会出现,若想排除个人出现幻觉或者幻听的可能,客观地掌握状况就需要第二双眼睛来观察。这就是需要你的原因。」
  「了解,那我拿两组床铺过来。」
  听了学长的话,我的好友竟笑嘻嘻地点头。她那种「您说的我完全了解」的笑容好具包容力,完全是旅馆的年轻女老板的架势,但是我现在没空替好友的成长感到开心。
  「呃、那个、日奈美……?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别害羞了啦。我不会跟伯父爆料的。啊,还是说你们比较希望我给一组床铺加两个枕头就好……?」
  「没那回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慌忙警告她说,若真的只给一组床铺,我就跟她绝交。结果日奈美笑嘻嘻地说:「唉唷,我好害怕。」无视于我的手足无措。她再次看向绝对城学长说:
  「那就麻烦您了,绝对城先生。等一下我再送晚餐过来,两位可以先去泡澡。温泉除了半夜两点到早上七点以外,随时都能使用。」
  日奈美以熟练的口吻说明,接着向我们欠身行礼之后便迅速离开。被留在客房内的我靠着墙壁发愣,过了一会儿,被学长抱怨挡路的我才自空想中回过神来。
  「别站在那里。」
  「喔、抱歉……遇到意料之外的发展总是需要点时间来消化。」
  「现实生活中经常充满意外,不足为奇。」
  学长以一贯的冷淡语气说道,然后伸出手开始摸着我刚才靠着的那面墙。光秃秃的单调土墙到处可见砂粒或稻草梗,这也算是土墙的魅力之一。
  「学长你在做什么?」
  「现场蒐证。嗯……床铺好之后,枕头大概在这个位置……」
  学长好像没专心听我说话,默默地调查着土墙。热心调查固然是好事,但是这个人跟学妹住同一间房难道没有任何感觉吗?我问学长之后只得到「没有」的回答。
  「那不重要,幽灵你检查窗户,我要忙着调查墙壁。」
  「竟然说那不重要!虽然我也曾经在社团外宿练习时跟男同学睡在大通铺上,可是不曾遇过只有一男一女住在同一间房的状况……」
  「别说了,快检查窗户。」
  「这是我第一次——算了,我马上检查。」
  看着学长头也不回的背影,我决定放弃争辩。虽然还是不喜欢他的态度,但这个人向来懒得理会我的意见,再加上他的态度这么冷淡,我继续吵下去只会让自己像个傻瓜。得先发封简讯跟老妈说今天不回去了。
  「算了,就算住同一间房也不会被怎样。」
  「你想被怎样吗?」
  「才不想!」
  我口气很差地大吼,但还是按照学长的吩咐,开始检查充满怀旧风情的木框窗户。不过说是要检查,到底要怎么检查?为了维持日式情调,窗户有两层,内层是有着木制窗框的毛玻璃窗,外层则是透明玻璃窗,学长要我检查什么呢?
  「很多日式旅馆都替客房加了阳台的设计,不过这间房间只是普通的旧款窗户。」
  「别管窗户的款式了,窗户外头是什么情形?」
  学长粗鲁地打断我发表感想。明明是他要我检查我才说的,现在又说不要管窗户长怎样。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是按照他的命令打开窗户。河水宁静地流动着,潺潺水声在耳畔回响,眼前是春天特有的鲜绿景致。
  「我看见一条小河,还有森林,不对,应该算是树林吧……?」
  「原来如此。旁边有河有树,就算有小飞虫跑进来也不奇怪。」
  学长继续检查土墙,同时喃喃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评语。「飞虫?」我回问道。但是学长似乎不打算举例说阴,反而招手示意我过去他那。看样子窗户的检查可以告一段落了,今天的学长还真爱使唤人。
  「学长,什么事?」
  「看看这里。你看到什么?」
  学长说完蹲在墙边,敲了敲离地板约三十公分的墙面给我看。脸白的人果然连手也很白皙。我一边想着,一边循着学长白皙修长的手指看过去,却没有在墙上看到任何能够拿来发表意见的东西。
  「呃……学长?你叫我看的地方只是土墙耶。」
  「我知道,但是那边有两个并排的黑点,有没有看见?」
  「嗯,看见了。」
  学长说得没错,那一块确实有两个相隔约十五公分左右的黑点。看起来像是混在土墙里的沙子或者小石头跑到墙面的感觉,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可是墙上有黑点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啊。我偏着头,不太懂学长要我看黑点做什么。学长扔下疑惑不已的我,迳自点头说:「好了。」接着便站起来。
  「就是这样。我先去泡澡。」
  「咦?泡澡……?」
  「何必这么惊讶。你朋友不是说吃晚餐之前可以先去泡澡吗?这么快就忘了?」
  「没忘,我还记得。」
  不过,我们又不是专程来泡温泉的,突然说要泡澡是怎样?我迅速起身,与学长面对面站着,我瞪着他那张阴沉的脸。
  「学长没忘记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吧?那个由土墙幻化而成的……叫什么来着?土蜘蛛神?」
  「是付丧神。」
  「没错,就是那个。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注6)很容易搞错——不过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学长别忘了你是来解决付丧神的问题喔。」
  「我没忘。但是目前也只能先做这些。」
  学长轻松地回应了我的抱怨,接着转身背对我,把外套挂在衣架上。只穿着衬衫的背影显得有些瘦弱,感觉随便把他摔出去就能让他的身体折成两半。脖子跟手臂也一样瘦巴巴,苍白而无半点肌肉,学长真该稍微锻链一下肌肉比较好。看着学长这不健康的背影,我忍不住这样想着。这位妖怪学专家则抓起浴衣与毛巾,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转身。
  「我要去泡澡了,你呢?」
  「我、我也要去泡!」
  我怃然地回答,跟着拿起盥洗用具组。还是没查清楚妖怪的真面目,但是既然学长说目前只能做这些,那我也无法可想。不想一个人留在有妖怪出没的客房,而且平常老是窝在岔寓那狭窄的浴室泡澡,难得有机会在宽敞的浴池泡澡,当然要把握机会。
  ***
  「……有……!」
  「嗄?」
  「……呜……那……啊……!」
  「到底怎么了?烦耶……」
  一阵阵痛苦的呻吟声,让昏睡中的我悠悠地转醒。
  我躺在仅开着小夜灯的昏暗房间里眨了几次眼睛,朦胧的意识才渐渐清醒。我想起来了,我跟绝对城学长一起留宿于日奈美家开的旅馆。泡了温泉,吃完晚餐就躺下睡觉了,没错。
  注6 土蜘蛛的,日文发音为Tsuchikumo,与付丧的日文发音Tsukumo相近。
  所以从刚刚开始陆续传出的呢喃,听起来很没精神的声音是这房间的妖怪?还是……?
  「……不……打算让你……」
  我猜对了。我窝在被子里转动脖子观察,声音的来源果然是隔壁的床铺,也就是绝对城学长。难怪总觉得那声音听起来很耳熟,果然是他。
  身为学妹最后的抵抗就是让自己的床铺尽量远离学长,甚至拿多出来的浴衣腰带放在两组床铺中间充当界线,禁止学长喻越雷池一步。不过这里毕竟是安静旅馆里的小小客房,再怎么细微的声音都会传到耳里。学长好像没醒,所以刚才那些都是梦话,可以不用管他继续睡下去。不过,问题就是我办不到啊。
  「那……个……随你便……!」
  低沉的重低音无止境地碎碎念着,我怎么可能睡得着。究竟该不该偷听学长的梦话内容,让我颇为挣扎,但是最让我介意的是,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痛苦。
  会不会是做了什么恶梦?该不该叫他起来呢?
  我一边问自己,一边坐起身来整理了挂在身上的凌乱浴衣——日式服装怎么都这么容易滑下来啊——看着隔着一段距离之外的床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学长放在榻榻米上的手正不停发抖的模样。
  「……说什么……可是……我……!」
  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吃力又痛苦,从棉被里伸出的手则不停用力颤抖着,看来正在做很可怕的梦,得早点甽醒他。虽然跨越自己设下的界线有点说不过去,可是此时情况特殊。我钻出被窝,跪着往前移动到学长的枕边。
  「喂……学长?绝对城学长?你没事吧?」
  「……随你怎么说……可是我……心意已决……」
  我不安地喊着学长,但他似乎听不见我的声音。学长双眼紧闭,压低着声音说话。尽管睡相还算不错,可是痛苦的表情与满脸黏腻的汗水却不太搭配,诡异得令人担心。梦话的内容好像学长正在和人争论些什么,他梦见什么了吗?
  「我……一个人也……要完成妖怪学……!」
  「到了梦里还在聊妖怪学喔?不对,现在不是轻松下评语的时候。绝对城学长,快醒醒!」
  「……竟说……!我……不会再跟……你们……!」
  我的呼唤声似乎让学长听错成别的内容了,反而让他大喊大叫,同时右手怱然拨开棉被钻了出来。以男人来说过分白皙纤细的手指,在小夜灯微弱的光线之下,彷佛正痛苦地寻找某样东西般,看起来好可怜、好凄惨。一回过神来,我的双手已经紧紧握住眼前伸出的手。
  要是学长醒来问我为什么要握他的手,我可回答不出来。
  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做。看见有人求助,就会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吧。至少我希望自己是能够帮助别人的人。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更用力地握住学长的右手。
  「你没事吧——不对,学长,没事了喔。」
  双手边紧抓着学长汗涔涔的手,边低头看着学长的脸,尽可能地安抚他。不知道是否因为听见了我的声音,学长不再发出痛苦的呻吟,凝重的表情渐渐放松,发出安稳的呼吸声。呼,终于搞定了。
  「看样子学长已经冷静下来了——呀啊!」
  就在我松了一口气之时——
  学长突然拉回高举的右手,这么一拉扯让还抓着他的手并观察他的我失去平衡,整个人倒下去。察觉不妙时已经太迟了,我就这么摔在学长的胸膛上。
  「……!」
  吞下去的惊呼声回荡在耳朵与胸口,从学长胸口传来的温热让我的大脑更加混乱。不是我要炫耀,本人至今不曾与异性在鼻尖几乎碰撞之近距离处对看过,虽说对方是那个讨人厌的妖怪学专家,没必要因此而害臊;虽说有点失礼地感到意外,其实绝对城学长长得满帅的,睡着的他表情十分温和,跟平常的臭脸相比有很大的反差啊!一长串的感想刹时在脑海中盘旋缠绕:心跳异常迅速。喂!礼音,冷静点啊!还有,那个热热的感觉,别再干扰我了!
  「……唔?」
  学长不悦的声音在距离几公分处响起,接着他张开了闭着的眼睛。也对啦,睡得正舒服的时候突然有东西压在身上当然会醒过来——喂!现在不是分析合不合理的时候啊!我用力甩开学长的手,逃回自己的床铺。可是为时已晚,完全清醒过来的绝对城学长正讶异地看着撤退中的我,轻声说道:
  「什么?是你呀。」
  「抱歉喔,是我不是别人!」
  回到自己的床铺之后,我慌忙回答。总觉得我的声音好像莫名地高亢,脸颊依旧发烫,无法隐藏。学长静静地望着我的脸,过了一会儿才讶异地说:
  「你跨越了自己设下的界线?」
  「你——没必要这样说吧!」
  我忘记现在是半夜,不小心大喊。你知道我是为了谁才越界吗?脑袋瞬间发热,心中涌起一股怒气。我不想管你了啦,笨蛋。
  「我刚才听到你在说梦话还担心了一下,现在觉得很后悔!不该跑去握你的手!抱歉把你吵醒了,晚安!」
  我气到口不择言,生气地盖上棉被转身就睡,还背对着学长生气地哼了一声,本以为学长会不屑地骂我幼稚,没想到他惊讶地说:
  「说梦话……?我吗?」
  「咦?嗯……是啊。」
  奇怪?学长的反应好奇怪。平常不是很会挖苦我吗?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忍不住转身面对学长,小声地补充说:
  「你说什么随你便,还有你一个人也要把妖怪学怎样之类的话。」
  「……是吗?」
  学长颇有感慨地点头之后一语不发。他的反应越来越不像平时的他,反而让我的火气全消,一直盯着学长。他盖好身上的被子,意外地呢喃道:
  「居然又梦到那时候的事……难道是因为睡的床铺不一样的关系?明明决定好要忘记那些事,看来我的觉悟还不够彻底。」
  「……『那时候』?『觉悟』?」
  学长自嘲似地说着,我忍不住跟着复诵。我知道学长只是在自言自语,却忍不住好奇他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事情。忍不住问道:「学长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但是一如我所预料,学长只冷冷地说:
  「我不想告诉你。快睡觉。」
  「好啦。」
  他果然不肯说。就算他的态度跟平常一样冷淡,也应该跟我说声谢谢啊,就在我这么抱怨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很抱歉吵到你了,幽灵。」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客房里。
  咦?刚才听到什么?我张开快要闭上的双眼往声音的来源看去,幽暗的小夜灯光线中,我隐约地看见盖着棉被的纤瘦背影和发丝凌乱的后脑杓。望着违幅像是古装剧场景的一幕,我诚惶诚恐地问道:
  「学长你怎么了,怎么突然向我道歉?」
  「我是个有错就道歉的人,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啊……可是你平常……」
  「这跟平常怎样无关。我只是想说,谢谢你握我的手,也谢谢你为我担心。」
  绝对城学长头也不回地小声回答,口吻一样粗鲁,可是声音却跟平常不一样,听起来有些落寞,害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来这个人一定遭遇过不少事情。
  我突然有这种感觉。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是想成为妖怪学专家,一定比当个普通的社会人士或者学生还麻烦好几倍。希望学长有一天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他要选择这条路,决定之后遭遇了哪些困难等事情。我默默地在心中想着,同时努力以平静的语气说:
  「晚安。明天就麻烦学长继续帮忙调查付丧神。」
  「这你不需要担心,明天一早就可以解决了。」
  「咦?什么意思?」
  学长说得那么干脆且充满自信,让我忍不住从被窝里跳起来。不过学长似乎不打算回答我的疑问,只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学长进入梦乡的速度也太快了,你是小孩吗!
  ***
  之后总算平安无事地睡到早上,时间是上午八点多。木村先生端了装着早餐的托盘来到客房,同时说了声:「早安。」绝对城学长则这么对他说:
  「早安。是你吧?木村先生。」
  「……啥啊?」
  不知为何,木村先生的身体稍稍颤抖,眼镜后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个住在旅馆、喜欢昆虫的设备管理员将托盘放在我们面前,故意偏着头说:
  「您突然说『是你吧?』,我不知道是指什么事……对不对,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
  「就是说啊,学长,哪有人用这句道早安的啊……」
  「我的意思是,他就是灵异事件的犯人。」
  学长无情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语。咦?什么!怎么回事?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我无言以对。学长看了看我及脸色苍白的木村先生,拿起筷子和碗说:
  「饭菜凉了就不好了,我边吃边说明吧。幽灵,你不吃吗?」
  「吃,我要吃啊。早餐当然要吃,不过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什么为什么?就是那个意思。我没说错吧?」
  绝对城学长端起加了青蒽与豆腐的味噌汤,对木村先生这么问道。被问——不,该说是被揭穿的木村先生坐在通往走廊的房门前,讶异地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
  「您——您想说啥呢?是墙壁上出现人脸的灵异事件?我根本没有动机——等等,先不提动机,我根本没有那个能力让墙壁出现人脸啊。昨天也说过,那一定是客人看错了。」
  「客人没有看错。」
  木村先生激动地说着,但是绝对城学长一句话就让他无法继续辩解。学长灵巧地用筷子分解烤鱼,接着说:「原来如此,你说看错了呀。」学长理了理头发,以充满自信的声音平静地说着,和昨晚满头大汗说梦话的样子判若两人。
  「确实有很多妖怪是因为看错而诞生,但是这次的灵异现象绝非如此。只不过,当你被问说墙壁是否真的出现人脸时,你只能否认,对吧?」
  「……我比较笨,听不懂聪明的大学生想说啥。」
  「不是何时何地都可以用装傻这招蒙混过去,木村先生。你的藉口实在薄弱,你绝对具备发生此类事件时,最先看穿真相的智慧与知识。对了,幽灵,你还记得拟像现象吗?」
  「咕噜。」
  完全进入听众模式的我突然被问问题,差点噎死——我正好往嘴里塞了一口饭,还有一块酱菜,时间点未免太不凑巧。灌了口茶,硬把卡在喉咙的饭冲下去,然后慌乱地搜寻着记忆。呃,拟像现象是……
  「记得是学长之前在资料室提过的那个东西吧。墙上的污渍或是任何东西,只要有三个点存在,人类就很容易把那三个点看成人脸……这个现象有什么问题吗?」
  「还能有什么问题?这就是出现在这问客房的付丧神的真面目。」
  绝对城学长若无其事地宣布。一头雾水的我当场僵住,学长用力耸了耸肩膀,以无奈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你忘了昨天我要你看墙上的点?枕头附近的那些?」
  「我没忘。虽然那些点看起来有一点像眼睛,可是数量只有两个,怎么看都不像人脸。」
  我把酱菜放进嘴里并询问。奇怪的是,一向聒噪的木村先生现在却沉默不语。我继续说:「而且——」
  「学长,你忘了吗?住在这里的房客是说『看见人脸的嘴巴一张一合她动着』,难道学长想说那个可以一张一合的第三点也在那片墙上吗?」
  「没错。」
  「对吧。所以就别那样说——等等……」
  学长剐才说「没错」吗?我手里端着茶杯,双眼盯着学长。坐在我对面的妖怪学专家则拿起海苔片包白饭,然后再次用力点头。
  「我的意思就是不但有可以当成嘴巴的点存在,同时也能一张一合。这么一来,墙壁上出现人脸的证词就能成立。」
  「如果真的有的话,当然能成立……可是,就是没有啊。」
  「问问这位木村先生便知有没有。不过我猜他不会据实以告,所以就让我来说明好了。」
  「他一定不肯承认,反而会说我弄错了。」学长自嘲似地补充说完,啜饮一口茶后沉稳地开口说道:
  「这里有一种名叫木村蜘蛛的蜘蛛。」
  「——!」
  听到学长这么说,木村先生吓了一大跳。他那明显的动作几乎让我也被他吓到。但是绝对城学长却稳如泰山,想必他早已预料木村先生会如此惊讶。我心想,同时蹙起眉头问道:
  「木村蜘蛛……?名字跟木村先生一样,但是蜘蛛是那个蜘蛛吗?就是有八只脚,会吐丝结网的蜘蛛?」
  「差一点答对。木村蜘蛛确实有八只脚,但是它恰巧是不用蜘蛛丝结网的种类。体型将近两公分大小,专门在垂直的墙面,例如陡峭的崖壁挖洞筑巢,吸引路过的小昆虫进入巢穴加以捕食。它收集附近的泥土做成盖子覆盖巢穴,乍看之下无法找出躲藏在哪里。它用蜘蛛丝控制盖子,需要时才打开。」
  绝对城学长好像在朗读昆虫图监般滔滔不绝地解说。看来除了妖怪之外,这个人还很了解昆虫。我既佩服又惊讶,小心翼翼地插嘴问道:
  「那种蜘蛛很像卡氏地蛛吗?就是会在地上挖洞筑巢的蜘蛛。」
  「类似。卡氏地蛛与木村蜘蛛在固定巢穴盖子的方法上略有不同,但确实能把它们归成同种类的蜘蛛。想不到你这么清楚。」
  「我好歹也是乡下小孩啊。对了,学长为何提到木村蜘蛛?」
  「你怎么还不明白?这间客房墙上的泥土很可能就是木村蜘蛛的巢穴。有纪录说木村蜘蛛会在老旧的仓库或小屋的土墙上筑巢。因此,假设墙壁上那两点中间的地带再往下的地方,大约是嘴巴的位置刚好有个木村蜘蛛的巢穴会如何呢?当然,平常看过去也看下出那边有个蜘蛛巢,但是若有小飞虫自窗户飞进来被蜘蛛注意到,进而打开巢穴的盖子呢?而躺在床铺上的客人又刚好见到巢穴打开的场景——」
  「咦?那……」
  学长流畅地说道,而我在脑中想像着他说的内容。
  不知是天亮还是半夜,睡眼惺忪之间看着旁边的土墙,土墙的某部分像嘴巴一样打开,吸引小虫进入。正觉得奇怪的时候,一定会觉得「嘴巴」上的两点怎么看都像是眼睛。只要见过一次这样的光景,那种印象就不可能轻易抹灭。但是即使再怎么定睛凝视,土墙依旧还是土墙。最后留下的只有充满谜团的诡异感受……
  「啊啊!原来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的确会以为自己撞见了妖怪!」
  「懂了吗?」
  我终于搞懂了,而学长则满意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确实有道理。学长大概想吃茶泡饭吧,他把酱菜放在剩下的饭上,再把茶壶里的茶注入碗中。我问道:「可是——」
  「如果真是木村蜘蛛的巢,那么木村蜘蛛又是从什么地方跑来的呢?还有,听了客人的话之后,旅馆的员工不是已经调查过墙壁了吗?为什么没发现墙上有蜘蛛的巢穴?」
  「有可能是野生的蜘蛛不小心闯入,但更有可能的是人饲养的蜘蛛逃出来在此筑巢。没有发现巢穴的理由也很简单,只是因为最先来客房调查的人直接带走蜘蛛并补好了墙上的洞穴。幸好这个人具备维修旅馆所有设备的技能,让老板把这工作交给他负责。实际上若仔细观察那两个点中间偏下方的那一块墙面,就能找到修补过的痕迹。好了……听到这里,你有什么话想说吗?饲主先生?」
  「……实在太令人惊讶了。我也无法继续装傻下去了。」
  在绝对城学长的诘问之下,木村先生终于开口说话。不知是放弃挣扎,或是下定决心,不知不觉间他的脸色已恢复正常,但是语气有些怯懦。「您说得没错。」他摸摸自己的头,这位操着关西口音的设备管理员苦笑着说:
  「唉,那确实是我养的蜘蛛。它之前逃跑了。当客人说墙上出现人脸的时候,老板娘跟老板大概不是很了解昆虫喂,所以不知道原因。但是我一听就知道发生了啥事,赶紧到客房捉回蜘蛛,同时加强了笼子的强度,防止它再度逃跑,然后修补了墙上的洞穴。就在我认为灵异事件可以告一段落的时候——事情的发展却出乎意料啊。」
  「你没料到旅馆老板一家会这么紧张地看待这件事,对吗?」
  「绝对城先生,您的观察力实在厉害,都被您说中了。」
  绝对城学长说完,木村先生便点头称是。既然他都承认了,可见付丧神事件果然是他造成的。我这时才露出讶异的眼神看着这位戴着眼镜的大叔兼木村蜘蛛的饲主,他大大地叹了一口气说遒:
  「之前附近的饭店因为恶灵事件而歇业,老板他们受到不小的冲击,才会那么紧张。旅馆里的气氛因此变得紧绷,大家担心谣言传出去会无法收拾,也想着要不要请人来驱魔。看见他们每天、每个礼拜都为了这件事如此困扰,实在没办法跟他们明说:『登愣!其实那张人脸是我养的蜘蛛造成的喔!』」
  「为什么不敢说?虽然你跑出来喊『登愣!』实在太搞笑,可能会被他们揍。不过日奈美跟伯父、伯母都是明理的人,我认为只要你好好说清楚,他们一定会接受。因为就连我听你解释后也可以体谅了喔。」
  「就算木村先生肯自首,那之后他的兴趣要怎么继续呢?」
  我插嘴发问之后,不知为何是绝对城学长回答了我。我不太懂学长的意思,于是反问:「什么意思?」结果木村先生无力地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啊,汤之山酿酒厂的大小姐。我知道老板跟老板娘都很明理,就算告诉他们真相也不会开除我。可是服务业的信誉很重要,为了不让类似的情形再度发生,他们一定会要求我处理掉所有的宠物跟收藏品。」
  「啊,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如此,确实有可能。对因为喜欢昆虫而选择这份工作的木村先生来说,他只能选择隐瞒下去。木村先生见我终于理解他的难处,露出苦笑并点了点头。
  「没错。我还没来旅馆工作之前就已经爱上节肢动物了啊。不可能丢掉它们……无论如何我都要保护它们,不让它们被丢弃。但结果还是被发现了……虽然不清楚您是怎么知道的,但是您绝对称得上是名侦探。绝对城先生就像是那个……从美国海军来的福尔摩斯。」
  「……你想说的是从贝克街来的福尔摩斯吧(注7)?其实我昨天在办公室听到你自我介绍时便起了疑心。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因为发现有一种蜘蛛和自己的名字一样,所以才对蜘蛛产生兴趣,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这种蜘蛛做成标本。幽灵,你还记得这些话吗?」
  「啊、记得啊。可是木村先生当时是用关西腔说的,和你说的不一样喔。」
  「用语是否一样不重要,重点是内容。」
  我本来想以「拥有惊人记忆力的助手」身分发言,没想到却被学长泼冷水。那又何必要问我呢?我气鼓鼓地大口吃着第二碗白饭,学长不理我,再度转头看向木村先生。
  「听完你的话,我便想到了。和木村先生同名的蜘蛛就是木村蜘蛛,只要知道它的习性,很容易能联想到墙壁上的人脸——不,正确地说是土墙上一张一合的小洞是什么。然后昨天,我在这间客房里,在枕边附近的墙上找到最近才修补过的痕迹时——」
  「您便知道推理没有错,对吗?我认输了……既然您已经知道真相,请问两位之后打算怎么做?会跑去告诉老板吗……?」
  木村先生瑟缩着身子,他来回看着绝对城学长和我问道。不安的眼神透过眼镜落在我们身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要说是谁的错,当然是眼前这位先生的错。可是如果揭穿他,那么他的宠物就得被丢弃,我也不想这么严苛地怪罪他。之后他会好好照顾蜘蛛,对这次的意外也有反省之意。只不过,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日奈美一家还是会持续担心妖怪的问题。
  这种状况之下该怎么做才对呢……?
  我拿着筷子和饭碗僵在原地,无言以对。一直安静地思索着的绝对城学长突然往木村先生的方向探出身子,低声说道:
  「我恰巧有个好建议,要不要听听看?」
  ***
  「就是那里!我要右转罗!」
  几天过后的傍晚,连续假期最后一天的国道上。
  我抓着出租车的方向盘,气势惊人地切换车道,身旁则是仍穿着西装外套的绝对城学长,他以不耐烦的语气说:
  注7:美国海军与贝克街的日文发音相近。
  「我说幽灵,你不需要一一向我报告要怎么开车。」
  「可是我要是安静地开下去,学长又要睡着了——说着说着,前面刚好没车,我要加速罗。踩油门!」
  我直视前方回嘴,顺便用力踩下油门。虽然是连续假期的最后一天,但会不会出现回程车潮也要看时间和地点,这条自乡下的温泉区通往地方小城市的国道和平常一样畅通无阻。我不禁自夸回程开得比来的时候还要好,然后我问前座的乘客。
  「这次的连续假期我过得很开心,学长呢?在僻静的旅馆里一个人过了三天,是否觉得非常无聊?」
  「会这么说是因为你学问浅薄。我白天到附近的民俗资料馆阅读乡间流传的民间故事,晚上则凭着自己的记忆与知识再三思考回味,过了非常有意义的三天。最棒的是,待在那边吃吃喝喝完全免费。」
  绝对城学长拿出香烟,边点烟边若无其事地说道。拜托,才不是免费,是有人帮你出钱了吧。我故意斜眼瞄学长一眼,但是他没有反应,迳自吐出白色的烟雾。这个坏蛋。
  替学长付住宿费与豪华旅行费的人正是引发此次灵异事件的犯人——木村先生。
  那天早上,揭穿真相的学长向木村先生提议,由他想办法应付日奈美及其家人,但代价是支付他在连假期间住在此地的所有费用。小久保庄可是知名的旅馆,住宿费绝对下便宜,或许是认为付钱比失去收藏及工作还划算,木村先生犹豫……不,根本没犹豫,他当场大喊:「我答应!」甚至还白纸黑字写下来,契约就这样成立了。绝对城学长便在日奈美一家面前口若悬河地说出假的解释。
  他宣称半夜曾感受到些微的妖气,但那股妖气并非来自邪恶的妖怪。虽说建于大正时代的建筑差不多已有百年的历史,具备足以变成付丧神的条件,但是一直被珍惜的物品所幻化成的付丧神绝对不会危害人类,甚至是相反。从中世纪的故事到现代的传说里,有许多被珍惜的工具所变成的付丧神能带来福气的纪录,因此无须感到不安。如果大家还是担心,那么他可以在那间客房的挂轴后方写上能阻止坏付丧神现身的咒语,请老板安心云云。不知道学长那段引经据典的流畅说明是不是让日奈美和伯父、伯母都听傻了眼。
  如此这般,学长从那天开始在小久保庄住了三天。「幽灵,你要不要也住在这里?」学长这么说,但是我已经体验过半夜的奇怪梦话事件,而且继续跟学长单独睡在一问房对我的心脏有害。何况连我也一起叨扰,对木村先生不好意思。虽说事情圆满落幕,但欺骗好友总让我有罪恶感,于是和学长道别后回家住了三天,才到旅馆接学长一起回到租屋处。
  「不过那时候学长还真能说,随口胡扯就能说出长篇大论耶。还有那个写在挂轴后面的咒语,应该也是学长当场乱写出来的吧?」
  「别胡说。我怎么可能随便编个咒语乱写一通,万一他们跑去查,不就露馅了?」
  我赞叹不已地称赞前座的人,没想到得到的答案令我大感意外。所以咒语是真的吗?那一串完全看不懂的文字,我还以为一定是学长自己编造出来的耶。
  「呃——那咒语怎么念?」
  「卡达西哈耶、欺卡沙尼库哩尼、塔灭鲁沙柯、特耶西、阿西耶西、瓦勒西口尼柯哩。这可是记载于《拾芥抄》里的正统咒语,能够保护人不遇上百鬼夜行。由老工具变成的付丧神与由一大群鬼怪组成的百鬼夜行是不一样的灵异现象,但是在近世的绘卷界,曾经出现把百鬼夜行定位为一群坏付丧神的作品,既然两者被当成一样的东西,对付百鬼夜行的咒语应该也可以用来对付坏付丧神。」
  学长若无其事地回答我的疑问之后,又补充说:「反正那种东西只是写心安的。」怎么会有这种专家,竟然说「应该也可以」,要不然就是「只是写心安的」。
  「只是让人家心安的咒语还拿来敛财好像不太好吧……」
  「你平常还不是照样参与计划,怎么好意思指责我?」
  「唔!」
  本来是想讽刺学长,结果却被反击回来,害我不小心发出怪声音。虽然很不甘心,但是学长也没说错。尽管我不喜欢,却还是选择参与计划。我看了一眼挂在胸前镇压耳鸣用的链坠,决定转换一下话题,不要继续讨论敛财这件事。
  「那么,这三天你都做了些什么?啊,刚才你说早上去资料馆、晚上想事情,到底是在想什么可以想那么久?」
  「有关付丧神的事情。」
  「付丧神……?墙壁上的人脸事件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有什么好想的?」
  「笨蛋,可以想的事情很多。」
  我偏着头,耳边传来充满不屑的回答。可是就算学长说有很多事可以想,我还是不太懂。我不解地看了隔壁一眼,正好与深吸一口烟的学长四目交接。
  「我在旅馆的办公室时也说过,付丧神这种妖怪充满矛盾与破绽。一方面宣称只要好好使用工具就能得到好处,一方面又说要是工具用太久会变成妖怪,得趁它成妖之前快点扔掉。明明设定是过了一百年才能成妖,可是又说第九十九年时工具便有了能变成妖怪的力量。尽管是知名的妖怪,但是这样的设定却像是三流作家随便写出来唬人的东西。光是名字就已经充满谜团,经由工具所产生的妖怪为何要使用吊唁死者使用的『丧』字,有什么特殊的用意?还有发音Tsukumo本身又代表什么意义?」
  学长平静地自问自答,接着按熄香烟。从他不打算再抽一根的情况研判,学长八成又要切换成讲座模式了。我做了以上的判断之后,跟他说:「我把车窗关了喔。」然后按下按钮关上前座旁的电动车窗,看着前方的道路问道:
  「既然学长问到了意义……学长不是说过九十九的发音是『Tsukumo』吗?」
  「那也只是其中一种说法,如同你之前所说,若真想使用数字命名,应该要用能成妖的一百年这个数字吧?九十九这个数字并没有意义。这么一来,从妖怪学的角度来看,或许付丧神的名字起源尚存在我们不知道的学说中。」
  「起源?你是指付丧神的祖先吗?」
  我配合着弯道转动方向盘并发问。本来以为学长会耻笑我说妖怪哪儿来的祖先,不过学长听了却说「没错」,看来我算是问对了。
  「也可以说是祖先。古代的鬼、中世纪的天狗还有近代的河童等等,这些曾经引领一代风骚的妖怪,在前一个世代里都留有提及其原形的传说或者民间故事,唯一例外的便是付丧神。尽管在图像化的妖怪之中,付丧神算是主流妖怪,也有很多与付丧神有关的传说,算是妖怪界的一大势力,可是却无法找到它的起源。这是为什么呢?」
  「这问我也没用……可、可是也有可能在那个时代就突然跑出这种妖怪啊……?」
  「喔?以无知的你来说,这样的想法算是合理。」
  我怯怯地提出见解,学长竟难得地称赞,但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气鼓鼓地回嘴说:「很抱歉,我就是这么无知。」学长懒得理会,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其责我也那么想过。可是在资料室找到的《真怪秘录》备忘录,付丧神那一项被涂黑而无法阅读。既然记载着什么内容,就代表付丧神有着被隐藏的来历……我探究到此,没想到在意料之外的地方得到了提示。真是的,有时候总是要徒劳无功一下呀。」
  学长的语气越来越激动,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真怪秘录》这本书让我很好奇——我听过好多次书名了——但是总没机会问,绝对城学长只要进入讲座模式,根本不会去听旁边的人说了什么话。我安静地继续听他的讲座,学长以开心的语气说道:
  「我不确定付丧神的名字是因为巧合而变化得来,或者是因为某些原因刻意拿别的汉字来用,但是我想——对,就是和付丧神的名字很像的那个妖怪,一定就是付丧神的起源。」
  「名字很像的妖怪?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让我联想到这一点的人是你,幽灵。我清楚地记得你说过:『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很容易搞错。』」
  「咦?」
  没想到学长会这么说,让我讶异地瞪大双眼。
  是我让他想到的?我有说过这句话吗?「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很容易搞错。」我赶紧重新启动进入连假休眠模式的大脑,搜寻前几天的记忆。这时,抵达旅馆那天,我们在「木耳之间」客房时的对话在脑海里播放了出来。
  ——叫什么来着?土蜘蛛神?
  ——是付丧神。
  ——没错,就是那个。两种妖怪都有Kumo的发音很容易搞错——应该就是这句。
  「嗯,听你这么说,我的确有说过……等等,所以学长的意思是,付丧神原本是土蜘蛛?」
  「对,这么想就通了吧。」
  听了我的疑问,学长默默地点头。我还来不及说:「是吗?」学长就补充说:「不管怎么说,名字确实很像。」不不不!
  「一个念『Tsuchikumo』,一个念『Tsukumo』,发音很像没错。可是付丧神是工具妖怪,而土蜘蛛却是大型的食人蜘蛛妖,完全不一样啊!」
  学长的理由实在太莫名其妙,让我忍不住提高音量,连踩油门的力道也加强许多。加速后我觉得危险,赶紧减速,车体因此剧烈晃动。学长对驾驶座的状况完全不感兴趣,继续说明。
  「怎么会完全不一样,它们很像。我前几天也提到,由工具变成的付丧神最初是以接近人类的姿态出现。虽然之后的人都忘了这个设定,但是原始典故《付丧神记》里头也这样记载,可信度高。另一方面,你刚才说土蜘蛛是巨大的食人蜘蛛妖,对吗?」
  「是啊,怎么了吗?」
  我想起被武士砍伤,自腹部掉出骷髅的蜘蛛妖,疑惑地反问。我还跟学长说,让我认识这种蜘蛛跟解说蜘蛛画的人也是学长,接着我斜眼看了旁边昀座位,学长轻轻耸了耸肩膀,吸了一口气之后说道:
  「那个时候我可没讲到它会吃人。蜘蛛会吃人这个变化是到了近代之后人们加上去的样貌,这只不过是土蜘蛛的其中一种样子而已。原本的土蜘蛛是——人类。」
  「……人类?」
  学长在讲什么啊?我再次疑惑地眨眨眼睛。学长静静地点头,重复了相同的词汇。
  「没错,正是人类。土蜘蛛这个名字曾于古代被记录在《古事记》或《日本书纪》,还有各地的地方志里,意思是与大和朝廷(注8)对立,其后被歼灭的民族。相传土蜘蛛族身材矮小,四肢修长,群居于山中或洞穴。他们死了之后继续作祟,有传说指出,大和的一言主神社便是为了防止土蜘蛛族的亡灵作祟而设立的神社,大家将土蜘蛛族的尸体分尸之后埋在神社里。」
  「土蜘蛛是……人类?」
  听了学长平静地解说,我忍不住反问。住在山上,四肢修长,死了之后还跑出来作祟。如果土蜘蛛真如学长所形容,那么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
  「真的不是妖怪吗……?」
  注8:大和为西元四至六世纪间的古日本国名,统治范围为奈良一带。
  「历史是由胜者撰写而成的产物,藉由夸大或捏造敌人不像人类的特征,让身为记录历史者,也就是胜者能够将自身正当化,很多国家都这么做。但是,无论如何贬抑土蜘蛛,可以肯定的是,土蜘蛛刚开始是一个,或由多个民族所组成的集团,绝对是人类。」
  「原来是人类啊……」
  「没错。和你我一样的人类。」
  聊到这里,学长忽然沉默不语。我还以为这次的内容跟之前一样是有关妖怪的知识讲座,没想到变成「日本史的恐怖真相」。我隐约感受到寒意,然后小声地说:
  「我头一次听说这种民族。」
  「不意外,毕竟不是收录在教科书里的内容。但是,土蜘蛛这种民族确实生活在山里,一直到近代,都有许多与这个习性相关的传说。像是山人、觉、山男、山女……在你的家乡应该也有很多这种不住在城镇,和我们不太一样的人的传说吧?」
  「有吗?我第一次听说耶……真的吗?」
  没料到学长会这么问,我愣愣地回应。我还以为要开始聊古代的话题,没想到这次又讲到我的老家?奇怪的走向让我不知所措,这时绝对城学长原本要伸手拿烟却又收手——该不会是顾虑到我才不抽的吧——他继续说道:
  「我住在旅馆的那几天在民俗资料馆读到《山神的民间故事》一书,里头记载许多类似的故事。你的祖父、祖母没讲过这些故辜吗?」
  「我头一次听说……我祖母很早就过世了,而我祖父又讨厌迷信,所以根本不会跟我说这些故事。」
  我边回答学长的问题,边想着这些相传在我家乡山中的异族。他们在山里隐居,和我们不太一样——可是却和我们一样是人类。一想到这些人多少感到害怕,而且……
  「总觉得这样有点感伤……想到我竟然不知道有这群人便觉得有些抱歉。」
  「你的反应很正常,不过现在我更想讲的是土蜘蛛与付丧神的话题。」
  「喂!学妹难得这么感伤,你的反应竟是这样!你这个魔鬼!」
  「吵死了闭嘴。如我刚才所说,土蜘蛛是从开始有这国家后便持续发展,极为正统的妖怪,但是其命脉却在镰仓时代(注9)前后突然中断,为什么地位足以和鬼及天狗抗衡的土蜘蛛会消失?我从以前就对这一点感到非常疑惑。」
  「……学长从以前就满脑子妖怪的事耶。」
  「当然。」
  我故意惊讶地说道,学长却面不改色地承认。不愧是自称为妖怪学专家,我不得不佩服。身旁的学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
  注9:西元一一八五至一三三三年。
  「那卷《土蜘蛛草纸》可说是这个自古流传的大妖怪最后活跃的舞台,在这里忽然出现土蜘蛛的手下,也就是具备工具性质的妖怪,这一点充满了谜团。你还记得《土蜘蛛草纸》吗?就是明人带给我的旧书里——」
  「我记得。就是画了武士砍了蜘蛛妖,然后从蜘蛛妖的肚子里跑出一堆骷髅头的——」
  「你记得就好了,我就不必多做解释。」
  明明是你自己问我的,还打断我说的话。觉得学长很坏心的真的只有我一个人吗?我不禁偷偷地抱怨。此时车子开到隧道入口,我赶紧打开车灯驶入隧道之中。车内倏地变暗,只听见学长的声音娓娓道来。
  「根据刚才所说的内容,我是如此判断的。土蜘蛛并不会因为死亡而灭绝,他们在中世纪被赋予『工具』这个新的性质,改了新名字『付丧神』并延续下去。这跟被大家认为早已灭绝的恐龙其实进化为鸟类而生存下来是一样的道理。」
  「你是说恐龙变成鸟了?不好意思,可以解释清楚一点吗?」
  「自己去查。总之,若付丧神的前身是土蜘蛛就说得过去了。表示吊唁之意的『丧』字指的是替被灭族的族人安魂的意思,加上『神』这个字则是指日后被人们祭祀为神,懂了吗?」
  「呃、我只懂了一半……被祭祀为神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把拥有强大力量的恕灵或者怨念当成神明祭祀。大概是认为能够藉由祭祀安抚怨灵的怒气,甚至获得庇佑。」
  「哇。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
  我不禁感叹。因为本身的利益把怨恨自己的人当成神祭拜,竟然还奢望获得庇佑,我认为不能这样做。一说完,学长马上骂我是笨蛋。
  「为什么不能?事实上付丧神确实带来庇佑。比方说只要能珍惜工具就有好事发生,算是清楚又简单的形式。」
  「咦?啊、原来是这样喔。」
  学长说得有道理,如他所言,付丧神确实是可能带来福气的妖怪。我点头称是,一旁的学长也静静地点头。
  「看来你似乎搞懂了。没错,就这一点来说,祭祀可说是成功的。不过要让充满怨念的土蜘蛛百分之百对人类有益实在很困难,因此付丧神仍然算是危险的妖怪。比方说过了一百年或者第九十九年时,工具便会幻化为坏妖怪的设定便可以为证。」
  「喔……原来如此……」
  车子继续奔驰在昏暗的隧道中,我也终于完全听懂了。心绪不禁飘到自历史上消失的土蜘蛛一族。离隧道出口仍有一段距离,车子里还是黑漆漆一片。我手握着方向盘,不经意地想若是能赶快变亮就好了,这时学长突然开口说道:
  「现在我也明白为什么《真怪秘录》的备忘录会把付丧神那一项涂黑了。若被人发觉付丧神的真实身分,土蜘蛛的历史也将随之曝光。对想要振兴大和朝廷的明治政府而言,被自己消灭的原住民族曾经存在过的事实等于是一个污点。」
  「学长,你常说的《真怪秘录》到底是什么书啊?资料室的笔记本跟古书似乎都和那本书有关,但是我不懂那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听了学长近乎自言自语般的说明之后,我忍不住插嘴询问。学长有可能一如往常直接跳过我的问题不肯回答,但是没差,就算学长不回答我也要问看看。没想到学长沉默了一会儿后竟然再度开口。
  「《真怪秘录》,字写成真的很奇怪的秘密纪录。是由明治时代的大哲学家,同时也是妖怪学的始祖井上圆了,他与弟子调查全国的妖怪传说之由来或真相后写成的书籍。本书的目的原本是要归纳与伪怪、误怪、假怪并列妖怪四分类之一的真怪的相关纪录。」
  「真怪……?」
  我跟着重复了学长随口说出的词汇。这个妖怪四分类我已经听过很多次,但是我头一次听说分类中还有「真怪」这一项。「假怪」是假的妖怪;「误怪」是因误会而产生的妖怪;「伪怪」则是伪装捏造出来的妖怪。所以这个叫「真怪」的……
  「难道说……是真的妖怪?」
  「答对了。不过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不可能存在的不可思议现象或事物』。根据备忘录,二口女或觉等妖怪都有实际的案例。当然,无法如此大量地收集到真怪的实际案例,因此《真怪秘录》主要是叙述各地妖怪的真面目的着作——原本的计划是如此。」
  「……原本的计划?」
  学长干脆地回答,让我颇感讶异,愣愣地回了一句。「原本的计划」,意思就是最后没有出版罗?学长大概猜到我想问什么,于是他点头说:「没错。」
  「《真怪秘录》经过详尽的调查,草稿也完成了,最后却没有付梓。不知道是触犯了当时的禁忌被禁止发行,或者是圆了他们决定取消出版计划,这部书始终没有出版。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让我觉得遗憾。」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消失在历史洪流中的人应该要被某些人认识才对。」
  我随口问问,学长却率直地说出心声。和平常冷酷的语气不同,学长的声音里带着某种哀伤与凄凉的感觉,让我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若是妖怪的话题就算了,但这是学长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聊自己的想法。
  「……学长,你今天好像特别健谈,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的问法还是一样,一点都不婉转啊……其实没什么,只不过我偶尔也会回想一下过去的事情。」
  这句话没有平日爱嘲讽人的口吻,反而有点像在自嘲。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在昏暗的车里短暂回荡。我第一次听学长这么说话,感到有些意外。坐在旁边的学长则继续以沉稳的语气说:
  「我刚开始研究妖怪学的时候,常常有人说,挖掘这些早已被埋没的学问又有何用?与其研究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不如研究更有用的学问。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
  说到这里,学长突然又说了一句:「我好像说太多了。」接着便不再多说。
  原来现在一心一意埋首研究妖怪学的学长,当初选择这条路时也曾被人泼冷水。这让我非常意外。不过,仔细想想,也难怪会有人那么说。毕竟绝对城学长又不是笨蛋——应该说他很聪明,这么聪明的人说要研究妖怪,旁边的人当然会希望他选择更有用的学问来研究。我懂那些人的心情,可是……
  「……妖怪学怎么会没有意义?」
  一回过神来,我已经脱口而出。学长完全没预料到我会这么说,一脸讶异地看着我。左脸颊感觉到学长的目光,于是我重复说了一过:「我认为并不是没有意义。」
  「该怎么说才好……?好比土蜘蛛吧,要不是听了学长的解说,我根本不知道这群被灭族后又被大家遗忘的人们。可是,我认为大家不该遗忘他们。虽然已经无法改变他们被灭族的命运,但是我们应该要记住他们曾经存在的事实,应该这么说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整理好思绪再发言!」
  「唉唷,我就是不知道怎么说啊。」
  学长冷淡地回应,我也不耐地反驳。难得和学长意见一致,何必那样说我。不过学长也不是第一天这么没礼貌,似乎不需要因此生气。我在心中默默苦笑,谨慎地说道:
  「可是,那个、就是……我想说的是——学长研究的妖怪学并非毫无用处,从某个角度而言甚至可以说是很有意义。我是这样觉得,啊、应该说我现在开始有这种感觉。所以,我认为学长不需要妄自菲薄……」
  我斜眼看了学长一眼,越说越小声。学长静静地听着我不甚明确的解释,过了一会儿,突然很开心似地笑了——咦?
  「学、学长?你刚才笑了吗?你笑了吧!」
  我忍不住大声惊呼。毕竟那个微笑一闪而过,我们又还在昏暗的隧道中,看得不是很清楚。可是——
  刚才学长的侧脸绝对挂着笑容。
  「我头一次看到耶!我还以为学长二十四小时都摆着臭脸,没想到学长还是会笑的嘛。总觉得学长笑起来还满有亲和力的耶。」
  「吵死了闭嘴。」
  学长不耐烦地回应,脸上已恢复成平时的表情,也就是阴沉的臭脸。看样子刚才的笑容是发生在一瞬间的珍贵表情。不过,正因为少见,露出如孩子般笑容的侧脸竟因此深深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原来学长笑起来会让人觉得他是个温柔的好人。
  「对了,学长为什么笑呢?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吗?」
  「你平常不就一直在讲笑话。」
  「这话什么意思!我偶尔也是能切中要点的好吗?」
  「……我刚才只是发现自己居然沦落到要被范例安慰而觉得好笑。」
  学长像是要平息我的怒火突然这么说。我发出疑惑的声音之后,学长那低沉而平淡的声音在车内响起。
  「你听好了。真是的,你说得没错。我觉得你是个不懂得怎么使用大脑的笨蛋,不过其实你比我想像的还要聪明些,幽灵。」
  「嗄?呃、这……谢、谢你……」
  怎么搞的?突然称赞起我来了。继方才令人惊奇的笑容,这次又是莫名的称赞。我讶异地眨了眨眼睛,正觉得奇怪学长便不再说话,眼神飘往窗外。看样子是暗示对话到此结束的意思,继续问下去八成也得不到回应,于是我决定专心开车。
  道路前方终于出现隧道的出口,来到这里,距离大学只剩下一小时的车程。才离开短短数日,我却开始怀念起大学,真不可思议。我想念学校的课程、学生餐厅,还有热悉的资料室及杵松同学——
  「啊!糟糕!忘了买伴手礼给杵松同学了!我明明说要买的!」
  「给明人的伴手礼吗?他还满喜欢喝日本酒的,我已经替他买了一罐地方特产的酒。」
  「学长好诈……!对了学长,我有一个好提议,那瓶酒能不能当作是我们合买的礼物?」
  「休想。」


四章 马鬼
  流传于爱媛县一带的妖怪。据说有一匹白马与城主一同死于意外,其魂魄幻化成妖怪。马鬼的双眼会发出红色精光,外加血盆大口与一排巨大的鬃毛,是一种会攻击人的危险妖怪,但听说只要兴建寺庙,在其中安置六尊地藏菩萨像并举行供养法会,马鬼就不会再出来作祟。

  「汤之山同学。」
  「咦?」
  炎热的天气,让人以为早已过了梅雨季进入夏天了。六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我正在校园里走着,早上的课已经结束,我跟选修同一门课的友香打算到学生餐厅吃饭时,在半路被一个轻柔的声音喊住,我还以为是谁呢。
  「原来是织口老师,老师好!」
  「你好!」
  我低头行礼,眼前这位娃娃脸的文学院副教授则沉稳地微笑着。最近似乎常和老师不期而遇,老师一如往常般高雅。她今天穿着清纯风格的浅蓝色洋装,脚上踩着白色高跟鞋。为了遮蔽强烈的阳光,肩上披着丝巾,头上戴着一顶有着宽帽檐的白色帽子。长长的头发用华丽的发夹夹起,看起来就像是正在避暑胜地度假的名媛。
  另一方面,我则穿着坦克背心与短裤,再加上脚上的凉鞋,三样单品组合起来的穿搭既不性感也不可爱。友香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说:
  「礼音,你的女人味要是有织口老师的百分之五就好了。」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等我一下。」
  我瞪了故意耸肩的友香一眼,要她别继续说了。知道归知道,但我这辈子大概没有办法跟友香或织口老师一样走可爱路线,光看身高就不适合了。我再次默默确认完这个事实,视线重新落在老师身上。
  「最近好像常常碰到老师,老师找我有事吗?」
  「没事。只是跟之前一檬碰巧看到你,所以忍不住跟你打声招呼。是不是让你觉得困扰?」
  「怎么会!老师别这样说。」
  虽然我急忙否认,但其实我确实感到困扰。老师不知道是否在校内走的路线还是行程跟我很有交集,几乎每隔一天就会在学校偶过老师一次,老师每次看到我都会过来攀谈。如果只是打招呼就算了,偏偏老师都会叫住我,然后询问近况。每次遇到都聊差不多的话题有点浪费时间,虽然我们不同学院,可是对方是老师,又是介绍绝对城学长给我的恩人,我还是会礼貌性地聊一下,只不过不可能每次遇到时都有话可以聊。我露出苦笑,企图以笑容蒙混过去,结果老师笑容满面地说:
  「汤之山同学,你还没有选好社团对吧?你之前不是说过对那种办活动的社团有兴趣吗?想入社的话差不多该提出申请罗。」
  「呃、是有点兴趣,可是我现在常去那问资料室所以没时间——啊,不是,其实——」
  差点就说出真话,我急忙闭嘴不再多说。因为种种因素,我成了神怪诈欺的帮手,这种事怎么也不能说出口。要是说溜嘴,绝对城学长一定会收回能镇压耳鸣的链坠,那么这相对来说还算和平的日子就得结束,虽然现在的生活离憧憬的美好大学生活仍有一段差距就是了。我在心中默默自嘲,接着露出苦笑。
  「我只是觉得那么多采多姿的社团不太适合我而已。」
  「这样啊?那么运动类的社团呢?我有说过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柔道社的顾问老师喔。对了,迎新餐会之后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专家』,你是不是定期去见他?后来怎么样了?」
  「这个嘛,是这样的,我上次也跟老师说过了啊,去了之后很快就解决烦恼,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抓着头发含糊带过,等待能结束对话的契机。此时友香以眼神催促着我,像是在问:「怎么还没好?」其实我也很想问一样的问题啊。
  ***
  「真讨厌。不管问几次,不能回答的就是不能回答嘛。」
  我伸出右手抓住左手手腕之后松开,接着左手再抓住右手手腕之后松开。我坐在资料室的榻杨米区,一边利用这样的练习来锻链抓手腕时的感觉,一边抱怨着。说谎欺骗织口老师让我有些过意不去,可是既然坐在那边的桌子旁静静看着旧书、身上穿着羽织的怪人替我解决了耳鸣问题,有恩于我,也得顾及对他的道义。他要我不能说出诈骗的事,就得保守秘密。我低头看着挂在胸前摇晃的竹环链坠并发出叹息。
  顺便一提,这已经是第三代的护身链坠。我问学长能不能用更耐用的材质制作,结果学长说:「以妖怪学的角度来说不可能办到。」我也只能不停地更换新的链坠。算了,反正学长很快就可以帮我做新的链坠替换了。
  「织口老师为什么要一直探听学长的事情……?」
  「嗨,你在练习啊。」
  我继续练习并疑惑地偏着头时,杵松同学站在屏风那头,以爽朗的声音打招呼。他手里拿着一个印有生协(注1)标志的塑胶袋,里头应该是便当,看来他打算在这里享用晚餐。我看到之后说:「那我也去买点东西吃好了。」坐在和室椅上看书的绝对城学长说道:
  「没主见的家伙,什么时候吃饭应该自己决定。」
  「可是比起单独吃饭,还是有人一起吃的感觉比较好吃啊。」
  注1:生活协同组合的简称,由一般市民组成,以提升生活水准为目的进行各哽事业的合作组织。
  我生气地反驳,杵松同学听了之后露出微笑。和之前相比,现在似乎没有那种被逼着来资料室的感觉,我心想,已经在这里混熟了,同时也觉得好笑。
  其实习惯了之后,就会觉得待在这里很舒适。不需要因为缺乏女人味而感到不自在,绝对城学长和杵松同学都比我高,所以也不需要在意自己的身高。他们两人都有些我行我素,有时不太说话,但是与其勉强找话题聊下去,不如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待着还比较好。在我想着这些事情时,杵松同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跟我说:
  「对了,汤之山同学,你刚才一脸疑惑的表情,发生了什么事吗?」
  「咦?你注意到罗?」
  杵松同学这么一问,让我不禁瞪大双眼。我还以为这位学长是温和型的人,没想到他的观察力如此敏锐,不愧是绝对城学长的朋友。我回他说:「也没什么啦。」
  「其实我最近——对了,杵松同学,你认识文学院的织口老师吗?」
  我之前提到这个名字时,绝对城学长立刻露出不悦的神情。我斜眼瞪着绝对城学长,要他不要没事爱生气。杵松同学听了之后干脆地点头。
  「你说的是国文系的织口副教授吧?我想大约有八成的学生都认识她。织口老师从学生委员到许多学院的研究室或社团都有接触,她很受男学生的欢迎。」
  「我想也是。」
  我回想起老师那温柔的笑脸,深有同感地回应:「与其说老师是美人,不如说她很可爱。」杵松同学面带苦笑地点头说:
  「这话由男生来说有点怪,不过我相信很多男生都喜欢那一型的女生。何况织口老师又是创立这所大学家族的千金小姐。」
  「原来如此。对了……杵松同学也喜欢那一型的女生吗?」
  「没有。我当初听到大学的校地和建筑物都是昭和初期织口财团建的军工厂时确实有些惊讶,但是我并不太在乎对方的家世,而且比起年长的女性,我比较喜欢年纪比我小的女生。」
  杵松同学从碗橱拿出专用的碗泡了即溶味噌汤,同时直爽地这么说道。最后一句话让我特别在意,不知道杵松同学有没有注意到。这位很适合戴眼镜的温柔学长继续说:「还有——」
  「之前你们聊到织口老师时我没有表示意见,不过其实织口老师的风评不全是好的。也许是出身自创校的家族,她在大学里的影响力不小,但她对主要的大型社团很好,却不太理会那些比较弱势的小社团所提出的申诉。」
  杵松同学爽朗的语气转为凝重,平静地诉说着。出乎意料的内容让我忍不住发出惊呼。这是真的吗?
  「老师看起来不像那种人啊……」
  「我没有说谎喔。」
  杵松同学以暗藏沉重气氛的声音说道,然后摇了摇头。总是沉稳而温柔的学长此刻正搅拌着味噌汤并露出无奈的笑容。
  「老实说,织口老师担任顾问的柔道社风评也不太好。大一的时候我加入戏剧社,后来柔道社为了扩充练习场地,竟拆除了我们的社团教室。我们反对他们独断独行,结果惹毛了他们……社团教室里的器材跟衣服等设备都被重型机械毁损,当时的社团社长还在学校被几个柔道社的人撞到,结果重伤住院。最后我们戏剧社就这么烟消云散,落得废社的下场。」
  「怎么这样……可是就算对方再怎么强壮,也不可能只是撞到就得住院吧?」
  「当然不可能罗。但是报告上就是那样写的,而负责写报告的人正是织口老师。」
  「咦,所以……其实不是打架,应该是单方面的暴行导致社长受伤,而老师故意要掩盖这样的事实?」
  不知不觉间我停下双手互抓的练习,开口问道。
  虽然一瞬之间觉得是双方打了起来,不过就连我也知道,柔道社跟戏剧社锻链身体的方法不一样,根本不可能对打。身为一名练习格斗技巧的人,尽管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可是实际上有很多人都会滥用自己学会的力量或武术做坏事。真不甘心,但我知道现况就是如此。
  在我的注视之下,杵松同学露出落寞的苦笑并点头。他看着手边的旧书,斜限瞥了沉默不语的绝对城学长一眼,接着又重新看向我,继续说道:
  「学校算是很封闭的环境,想遮盖丑闻并不困难。我还听说有女孩子在联谊时被性侵,老师却帮忙掩盖。甚至有谣言说织口老师挑柔道社里的坏学生当保镖。」
  「我还以为老师很爱照顾人、很可爱……啊,难道说绝对城学长就是因为这些事才那么讨厌老师吗?」
  「不是。我只是讨厌她一直缠着我卖掉这里。」
  「卖掉?这里不也是大学的——等一下,我记得学长说过这栋建筑是学长的,只是借给学校使用不是吗?」
  「嗯,正确地说,这个资料室里的东西也是我私人的物品。」
  「嗄?里头的东西?」
  为了确认学长所说的话,我转头看了看四周。这个资料室里的东西不就是一排排的书柜跟成堆的旧书和笔记本吗?这些全都是学长的东西罗?我一问,学长便冷冷地回答:「不然还有什么?」同时用力耸了耸肩膀。
  「织口那家伙一直说这些都是贵重的资料,大学想买下,价钱随我开。她骚扰我好几次了,我才不要卖给她。」
  「我还记得。阿赖耶当时很生气地大喊:『快拿盐来撒!』」
  学长应该不会真的拿盐出来撒吧?不过杵松同学八成想起学长当时气愤的表情,嗤嗤地笑着。我觉得杵松同学还是适合这种开朗的表情,不适合苦着一张脸。我边想着这些事,边看向绝对城学长,他刚才说的话让我仍有疑惑。
  「为什么学长不肯卖呢?就算把资料卖给学校,反正学长是这里的学生,还是可以跟现在一样阅读资料室——」
  「问题不在这里。」
  「的资料——咦?」
  「因为那个人说过不可以把这些资料交给不可靠的人。」
  学长突然打断我的话,接着这么说道。那个人说过?那个人又是谁呢?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学长,但是学长只看着手边的那叠纸,根本不看我一眼。虽然学长老是在读资料,但最近的专注度高到有点诡异啊。
  那叠纸有那么好看吗?
  我好奇地探头看过去,只见泛黄的纸张上有着许多我完全看不懂毛笔写成的字。字里行间还混杂着像是片假名的字,应该是日文,但是不知道内容的意思。
  「我完全看不懂……对了,学长你平常在看的这些资料——也就是堆在这里的笔记本或书都是谁收集的呢?」
  「这间资料室的前任主人。」
  抱着学长可能不会回答的心理准备问了之后,学长却迅速地回答了。喔?想不到学长愿意回答我。我瞪大双眼讶异地看着学长,学长小心翼翼地翻阅着彷佛随时会破掉的笔记,沉稳地继续说道:
  「幽灵,你还记得《真怪秘录》吗?」
  「啊,记得啊!连假时在车上听你谗过。这本书写了很多妖怪的真实身分,却没有出版。」
  「没错。这间资料室里堆积如山的资料,正是圆了与其门下弟子为了编写《真怪秘录》而收集的纪录。」
  说完,学长短暂地抬起头。隐藏在长浏海后方的锐利目光射向一整排书柜——正确地说,是环顾收纳在书柜里的无数资料。
  「这里有那本书的原始草稿及参考资料,内容各不相同,但是每一项资料对研究妖怪学的人而言都是极为贵重的第一手史料。只要把这问资料室里的资料全部浏览一遍,即使没看过《真怪秘录》这本书,也算是涉猎过书中的内容了。」
  「原来如此——所以学长要看完这些资料吗?」
  我了解学长的意思,但接着立刻大吼。要看完资料室里的所有资料,等于是把图书馆的书全部看完的意思耶。学长则若无其事地对我忍不住问的问题点了点头。
  「是啊。而且这里的资料和图书馆的书不一样,没有目录,未依照内容分类摆放。还有很多搞不清意义的地方,甚至常常有脱页的情形。比起一般的书籍,要花上好几倍的力气来读——但是只要愿意看下去就能搞懂,没什么问题。」
  「竟然说没什么问题……」
  「也难怪汤之山同学会这么惊讶,我刚开始听到的时候也很讶异。更何况,阿赖耶,就算看了资料,收获也并不多吧?虽然我没看过里头的内容不太清楚。」
  「我不能否认收获不多这一点,可是绝对不是毫无所获,有时候运气好也会中大奖。我前天研究的某些备忘录就让我获得不错的资讯。」
  学长随口回应了朋友的话,接着轻拍手里拿着的日式线装笔记说:「这本(ぬ(Nu)之三卷)就算是大奖。」语气虽然跟平常一样冷淡,可是带有一丝得意,仔细观察学长的臭脸会发现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我说学长,觉得开心可以更豪迈地表达出来啊。
  「杵松同学,你看学长的表情,跟他不熟的人真的看不出他很开心耶。」
  「是啊。阿赖耶就是这样。不过我很惊讶,汤之山同学竟然能分辨他开心与否,真厉害。」
  杵松同学打开便当的盖子,和傻眼的我对看一眼之后露出和蔼的微笑。对耶,我能看出来确实厉害。杵松同学看到我惊讶的模样再次微笑,接着他对绝对城学长说:
  「对了,阿赖耶,那本笔记里记载了什么妖怪的秘密让你觉得中了大奖?」
  「滑头鬼(Nurarihyon)。」
  「滑头鬼……?」
  我跟着复诵学长说出的那个奇妙的词汇。感觉上应该是某个妖怪的名字,但是光听名字很难猜出是什么样的妖怪。替妖怪取名字时应该参考一下土蜘蛛,取个简单明了的名字比较好。
  「学长,能说明清楚一点吗?」
  「所谓的滑头鬼就是头大而身材矮小,有着老人外型的妖怪。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来自于和歌山一带的传说。它会毫无目的地于傍晚时出现在住家附近。」
  我惶恐地请学长说明,没想到杵松同学同时问就直接解答了。喔?杵松同学也这么了解妖怪啊?我对他的说明大感意外,结果这位妖怪学专家的好友因此害羞地夹起酱菜。
  「我这两年经常进出资料室,即使没有刻意研究也多少了解一些妖怪的知识。阿赖耶,我的说明如何?」
  「没有问题。但是可以稍微补充一下,比方说它很少以『Nuurihyon』的发音记载,还有尽管它经常出现在图画资料中,但是实际出现的纪录却少之又少。还有山阳地方(注2)有名称相同的海坊主型(注3)妖怪等等,这些知识也都该提及。另外,昭和以后的文献里曾经介绍过滑头鬼,说它是『妖怪的大将军』,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这似乎是因为它被画成年老而长相狡猾的妖怪才追加的设定。」
  注2:日本古代地名,约指日本濑户内薄沿岸的范围,从兵车县西南,经山口县至冈山县、广岛县一带。
  注3:海坊主指的是突然出现在海面上的巨大妖怪。
  「好,我会再加强说明。」
  说归说,但是杵松同学的表情并不像是要认真改进的样子。不愧是学长的好友,已经很习惯应付学长了。我深感佩服。我重复了一次这个妖怪的名字:「它叫做滑头鬼啊。」总之是一种头很大,长得像老爷爷的妖怪。不过光听其描述,会产生一种它不是妖怪,而是人类的感觉。
  「绝对城学长这么认真地看那本笔记,是因为里头写了关于滑头鬼的秘密吗?」
  「画有滑头鬼的图画资料大多出现于江户时代。那是同一流派的画家重复临摹绘画所造成的结果,但真的是这样吗?各地都出现类似长相的滑头鬼昼作,是否就表示有某种特殊原因造成这样的事实呢——这些都记载在这本研究笔记中。」
  「喔、是喔……然后呢?」
  「我目前只解读到这里。」
  「什么!」
  之前说了那么长一段,结果现在却说只解读到这里是怎样!我明显地露出失望的表情,学长则瞪了我一眼,仿佛要我闭嘴。那阴沉而犀利的眼神让我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这位妖怪学专家则用力地耸了耸肩膀。
  「这本笔记是以许多专门术语和方书写成的,其中还穿插不少德文跟拉丁文及神代文字(注4)。幽灵,若是你这么想如道内容,不妨来帮我解读。」
  「……你不会真以为我有这种能耐吧?」
  「有道理,抱歉。你还得忙着过玫瑰色的美好大学生活,怎么可能浪费时间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你加油啊。」
  「干嘛故意这样讽刺我?」
  你以为是谁让我的初次大学生活瞬间毁坏的?急速涌现的怒气使我狠狠地瞪了学长。我很感谢学长治好耳鸣,可是学长明知道我的个性就不爱参加聚会或联谊,还故意讽刺我,要我加油实在让人火大。内心怀着各样复杂思绪,我气鼓鼓地说:「反正我帮不上忙。」这时杵松同学端了一杯茶过来。
  「汤之山同学别生气,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啊。」
  「可是杵松同学不是负责想诈骗计划吗?跟你比起来我——」
  「不好意思!」
  我接下茶杯一边这么回答,同时从走廊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陌生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和杵松同学对看了一眼。应该是客人吧?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刚才的声音再度响起。
  注4:日本使用汉字之前所使用的文字。
  「不好意思……!我是马术社的矢仓……呃,请问这里是不是提供驱魔服务的地方?学生委员介绍我来这里……有人在吗?」
  书架另一头传来很柔弱的男生声音。杵松同学出去接客人进来,绝对城学长把读到一半的笔记用书签夹好后阖上。我站起来打算替客人泡茶,却被绝对城学长揪住衣领后方。
  「幽灵,我们跟委托人谈话时去躲在书架后方之类的隐密处。知道吗?」
  「为什么要我躲起来?我也是传说中的四十四号资料室的一员耶。」
  「别多管闲事。明人擅长问话,很有用处。而你太爱讲话,会破坏这个神怪谘询处的气氛。这里可不是什么气氛愉悦的侦探事务所。」
  我正打算要好好争论一番时,绝对城学长干脆地这么说道。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好不甘心啊!我竟然无法反驳。
  ***
  「谢、谢谢……!这么一来就没问题了吧?」
  「我不能保证你能在马术社对抗赛取得好成绩,但至少依附在你身上,让你不舒服的『马鬼』已经消失了。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一个星期后,晚上十点,地点在大学附近的海岸。空荡荡的岸边只听见海浪拍打海岸的沙沙声,绝对城学长阴沉的嗓音清脆地响起。他穿着平常那件羽织,打着黑色领带。为了让蚕托人更加确定结果,学长稍作停顿之后才转头看向身边的委托人。
  「而且,我听不见那个声音,但是你听见了吧?」
  「听、听见了!咒语念完的时候,我听见很大声的马叫声!绝对城先生真的没听见吗?」
  「嗯,完全听不见。只有你听见马叫声表示你确实被附身,而且马鬼也已经自你的体内离开。我之前说过,马鬼是死于意外的马之灵魂所化成的妖怪,它会带来不幸。根据其来源与名字,这种妖怪具有马的外型与声音。也就是说,你听见的马叫声绝对是马鬼成佛时的叫声。如同《伊予之传说》一书所记载——」
  学长的讲解铿锵有力地回荡在强风吹拂且空无一物的海边。时而吹拂的海风让披在学长屑上的羽织随风飞舞,在两团火焰的光芒照射之下,学长那张深邃的五官阴影于黑暗中更加显眼,并飘散出浓浓的妖气,围绕着两人排成一圈的六尊地藏像也成功营造出诡谲的气氛。就连我这个知道内情的人都觉得即使妖怪真的出现也不足为奇。
  在距离驱魔现场约六十公尺处,远离海岸的某个角落,我拿着望远镜躲在海边闲置的简陋小木屋里,观察学长他们的动静,同时用力点头。这么一来委托人肯定会上当。
  顺便一提,这次的委托人提出的内容是:「我最近比赛的成绩不佳,可能是去年病死的流星号作祟的缘故,应该没错。所以要麻烦你驱魔。」补充说明,流星号是马的名字。它是委托人矢仓同学经常骑乘的马,但是矢仓同学没察觉它生病,注意到时流星号已经回天乏术。他一定很疼流星号,叙述时的语气充满感情。躲在书架后方的我听了都忍不住掬一把同情泪,结果又被学长骂「吵死了」。
  针对这次的委托,学长准备利用的妖怪就是上述的「马鬼」。学长虽抱怨说若被委托人设定好原因就难处理了,不过他还是随便就找到适合的妖怪,真厉害。
  为了增加驱魔的可信度,杵松同学想出的骗人招数——不是,是计划有两部分。首先配合绝对城学长念经的节奏,我们在一旁用氧气罐喷火把,营造出火焰突然变大的效果。接下来就是驱魔仪式来到高潮时,我们会用薄型喇叭播出马的嘶叫声。氧气罐放在火把下方,而喇叭是上次处理黏踢踢先生事件时也用过的那种,并装了一个在地藏像后方。
  火把随着经文声而越烧越烈,逐渐加强诡异的气氛。最后再放出「只有委托人听得见」的马叫声,绝对能让委托人相信真的有妖怪。以上就是这次安排的机关。当然,绝对城学长只是假装听不见。老实说,听学长说明的时候,我还对是否能顺利骗到人半信半疑……
  「从这边观察的结果,委托人已经完全相信学长了。」
  「我就说吧。只要瞬间出现不可思议的现象就没问题了。」
  在我旁边发表意见的人,是想出这些机关的杵松同学。他的意见让我佩服不已,此时他正把玩着自制的无线开关,压低着声音继续说道:
  「一旦人开始预期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时,他对遇到的事情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一回想起这个经验,最先感受的那种冲击便会发酵,内心会更加肯定妖怪存在的事实……身为前戏剧社的导演,我有时希望我们的表演可以更豪华一点。」
  「什么样的表演才算豪华?」
  「有很多种方法。可以穿着玩偶装或用特殊化妆来演出妖怪,或者把人偶吊起来晃动。大手笔地运用照明或烟雾也不错,另外我也想播放一下背景音乐。」
  「要是这么做一定会露馅……」
  「果然不行。阿赖耶也这么认为。」
  「这当然——喔?」
  就在我跟杵松同学闲聊时,望远镜中的人开始有动静,看样子学长的讲座时间已经结束。委托人向绝对城学长低头行礼后,朝通往大学的路迈开脚步。今晚的舞台表演到此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换我们上场了。
  「好!开始撤退。」
  「汤之山同学,太早了。在委托人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阿赖耶也给出暗号前,我们还是先待在这里。」
  当我正想站起来时,杵松同学立刻慌张地抓住我的手。我差点忘了已经说好的顺序,赶紧向他道歉。这位前戏剧社导演似乎再度热血沸腾,神采奕奕并微笑着说:「黑衣人千万不能被观众看见喔(注5)。」
  「我们要在这里等到阿赖耶说0K了再出去。」
  「啊、嗯……可是一直等好无聊喔。」
  「我们可以聊天,这样时间过得比较快。对了,汤之山同学,你今天好像比较晚来,有什么事吗?」
  「咦?啊啊,我又被织口老师叫住了。幸好今天她很快就让我离开,上次遇到的时候很惨,她不停追问有关绝对城学长驱魔的事,或者学长的行程等问题……」
  ***
  「这、这东西还满……呃啊……重的……!」
  我吃力地拉着推车走在晚上的校园通道,路上充斥着我的痛苦呻吟。虽然学长要我别发出声音,但我实在忍不住,只能边发出嘿唷嘿唷的声音,边慢吞吞地前进,这时走在前方的绝对城学长倏地停下脚步,用力耸了耸肩膀。
  「幽灵,你太慢了。」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我断断续续地朝学长发出怒吼。「嫌慢不会来帮忙啊!」结果穿着黑色羽织的怪人冷酷地摇头说道:
  「我拒绝。去找明人帮忙。」
  「明知道杵松同学不在还故意这样说!」
  杵松同学一定愿意帮忙,不过可惜的是,那位温柔的学长得回研究室记录实验机器的数据,所以帮忙收好驱魔现场的东西之后他就先行离开了。
  「这次的大型道具也太多了吧?光是两根火把加上氧气罐就已经很重了,竟然还有六尊地藏石像……!」
  「我必须根据传说重现驱除马鬼的祭坛,所以才需要这么多道具。如果有其他好处理的妖怪可以选的话当然很好。问题是马的怨灵幻化成的妖怪就只有马鬼一种,只能选它。你就认命点,别再抱怨,知道吗?」
  注5:舞台表演时负责幕后工作之人员,多身穿黑色衣服故得名。
  绝对城学长头也不回地冷冷回答。这个理由实在让我很难接受,但是说到妖怪的知识我绝对辩不过这个人,算了。我用力地叹息,更使劲地拉着推车,同时看着前方的背影问道:
  「马变成的妖怪真的那么稀少吗?」
  「在日本,马算是被神化的动物,所以很少妖怪是由马所变成。但是有不少妖怪都会伤害马,比方说颓马或者马魔(注6)等等……」
  绝对城学长在距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步伐轻快地走着,同时流畅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无奈地表示:「学长还是一样对妖怪了若指掌啊。」同时深呼吸,维持住手脚的力道继续拉车。相较于海边到大学的那段石子路,学校里的通道因为铺了柏油,拉起来轻松了些,不过也只有「一些些」而已。
  「可是马鬼还真是麻烦,要准备那么多东西才能赶走它……它是什么样的妖怪?」
  「据说是江户时代起源于爱媛县大洲一带的妖怪。由于是因不幸意外而死的马所变成,所以会带来悲剧或霉运。基本上人类看不见马鬼,但是它有着马的脸孔、会发光的血红双眼与血盆大嘴。体型庞大,从脖子到背部有着如翅膀般的鬃毛。」
  「它不是马变成的吗?」
  听完说明之后,我惊讶地问道。既然是妖怪,有着庞大体型与发光的红眼睛也就算了。可是如翅膀般的鬃毛好像不太像马,而且血盆大嘴也绝对不是骂的特征。
  「学长知道吗?马虽然有张长脸,但是以比例来说,嘴却意外地小。」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知道你有什么疑问,可是相传马鬼就是这样的妖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何况,它长得不太像马也是有原因的。根据为了撰写《真怪秘录》所收集的资料显示,马鬼的传说背景为——」
  学长悠闲地踱步并娓娓道来。又来了,每次都要登场的「那个妖怪的真面目其实是——」讲座单元又出现了。一察觉到这点,我立刻大吼。
  「停!先不要告诉我答案。」
  「干嘛突然阻止我?」
  突然被打断的学长讶异地转头问道,我也正面迎向学长的视线。每次都只能在一旁感到佩服,偶尔也想自己猜猜看。我一边拉着推车一边解释,学长听了却冷淡地回说:
  「我觉得你绝对猜不出来。」
  「我还是想说看看。呃……这次的主题是马鬼对吧?」
  我迎向学长冷冷的视线,试图汇整资料。根据我的直觉,重点在于为什么马变成的妖怪却长得不太像马这一点。应该吧?
  注6:颓马据说会从马的鼻孔进入,从肛门窜出,马便会立即死亡。在爱知县、岐阜县等地则称为马魔。
  「马鬼产生的背景或许跟马一点关系也没有……?」
  「喔?想不到你的看法如此敏锐,朝这个方向想还不错。」
  「嗯,还好啦。毕竟我也受了一些训练啊。」
  意外地受到学长的赞扬,我忍不住扬起嘴角,但随即刻意忍住笑意并板起面孔——其实我并没有很想争取学长的称赞。我边辩解着边思索,马鬼、马、Ma、Uma、UMA……(注7)
  「啊!我知道了!是UMA吧!是英文的缩写,意思是呃……未知什么什么动物的那个!比方说土龙还有尼斯湖水怪。」
  「UMA……?UNIDENTIFIED.MYSTERIOUS.ANIMAL——未确认生物的总称吗?然后呢?」
  「所以说,这是从长崎的出岛一带以讹传讹所产生的妖怪。一开始这个单字指的是未知的怪物,但是到了后来不知怎么乱传,就变成了马鬼。」
  「怎么可能!蠢蛋。UMA是二十世纪才出现的新词汇。怎么可能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
  「咦?是、是喔?」
  学长的话让我失望地垂下肩膀,我还以为UMA这个词汇从古代就有了呢。学长冷淡地低头看着非常灰心的我,点头说道:
  「幽灵,你太不用功了。不过,你着眼的方向不错。其实马鬼的真面目是在UMA界赫赫有名的——泽西恶魔(Jersey Devil)。」
  吓到了吧?这就是正确答案!绝对城学长彷佛这么说道并甩了甩身上的羽织。站在校园通道上摆出夸张姿势的学长穿着黑白双色的衣服,看似黑白电影里的某一幕。即使如此,但是——
  「学长说得这么有自信,我却这么说有点坏,不过我真的没听过什么泽西恶魔耶……啊!是不是电影《星际大战》里的那个很爱讲话的外星人?」
  「那是恰恰宾克斯(Jar Jar Binks)吧。泽西恶魔是流传于美国的纽泽西州的魔兽,其来源众说纷纭,但是每个纪录里泽西恶魔的样貌却几乎相同。也就是如马一样的长脸,搭配大大咧开的血盆大口,眼睛发出红光,体型壮硕,背上长着巨大的翅膀。你应该知道,这几项特征与马鬼的外表相符吧?」
  「啊、嗯。」
  听完学长一如往常般的流畅说明,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但是硬要挑出不同之处,大概就是刚才听到的马鬼长着一排巨大的鬃毛,但是泽西恶魔却长了一对大翅膀。
  「马鬼的鬃毛到了泽西恶魔身上就成了一对翅膀?」
  「没错。相同点是从脖子长到背部,同样是毛毛的东西。」
  注7:Uma为「马」的日文发音。
  「这样讲有点牵强,但好像也没错啦……」
  接受绝对城学长略微牵强的说法后,我随即又说:「可是——」即使这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关联,另有一点比起外型上的差异还要让我难以接受。
  「泽西恶魔是美国的UMA吧?而马鬼是江户时代的妖怪,怎么想都不觉得江户时代的人会知道来自海外的UMA……」
  「有可能。马鬼虽然是『相传自江户时代出现』的妖怪,但实际上马鬼的传说在一九三一年才首次获得确认。比较近期发生或改变的传说被人们误以为是『从古时候就是如此』的案例,全国——不,全世界都有很多。尤其是那些口耳相传的资讯更是容易被改写,这一点你要牢记在心里。」
  学长伸出手指指着我说道,然后他开始踱步。我拉着推车跟上前去,学长背对着我继续说明:「然后——」
  「泽西恶魔最早出现的纪录比马鬼要早约两百年,大约是一七七八年的时候。以时间上来说并无矛盾之处。此外,马鬼的发源地是爱媛县的大洲,这一点也值得注意。」
  「喔?为什么呢?」
  「你……完全放弃自己想答案了吗?」
  我刻意轻松地回应,结果换来冷淡的回答。学长根本没看我的表情,竟然也能发现我已经懒得思考。我惊讶地望着学长继续说明的黑色背影。
  「大洲这个地区自江户末期开始与西方国家维持频繁的交流,孕育出西博德(Siebold)的弟子——三濑诸测,还有制定了明治宪法的香渡晋等人才,另外,坂本龙马也是因为在此地接触了国外的思想而决定脱藩(注8)。泽西恶魔有很多机会能从此地流传至日本。何况,四国原本就有许多牛鬼的传说。」
  「牛鬼?不是马鬼?」
  「没错。人们遇到陌生的事物时,常常会把它替换成熟悉的事物来理解。所以大家便认为这个来自国外的神秘妖怪和四国人熟悉的牛鬼是类似的妖怪。」
  「……因此才变成了马鬼的传说吗?我顺便问一下,那个泽西恶魔的真面目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你去问美国的妖怪学专家。」
  「啊、这样喔。」
  听完学长的说明,我皱着眉点了点头。总算理解了,但是这个答案哪猜得出来呀!我苦着一张脸慢慢地拉着推车,这时走在前方的学长突然转身低头看着我。
  「怎么了,幽灵?看起来很不甘心。」
  注8:指日本江户时代武士脱离原先效忠的藩国「封建领国)成为四处为家的浪人之行为。
  「咦?嗯……我是真的很不甘心啦。」
  我抬头看着学长,发出无奈的叹息说:「我本来想猜出答案,打败学长。」学长偏着头,眉头紧蹙。
  「不太懂。赢了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说高兴也不对,应该说我希望学长可以认同我不是没用的家伙。」
  我面露苦笑看着再次与我并肩走着的学长。再怎么说学长总是免费替我解决耳鸣问题,要是我帮不上忙,就没有办法释怀。我走在学长的身边说着,而学长却很疑惑似地偏着头说:「你的个性还真麻烦。」
  「你已经展现用处了,现在不就正在搬东西吗?」
  「这种小工作谁都能做好吗?我说的不是这种事。」
  我说的不是这种事。我重复了两次相同的话,然后仰望天空。我们已经从海边经过运动场,来到农学院大楼的后方。农学院的校舍长得有点像骰子,即使是半夜,仍有许多教室的灯还亮着。我在心中默默地说:「都这么晚了还在努力研究,辛苦大家了。」然后继续向学长说道:「比方说——」
  「我跟学长在一起的时候刚好被坏人抓了。」
  「什么东西?这根本是超现实的场面。」
  「先别管这个,安静听我说完!然后,我被坏人抓去当人质,坏人要胁学长不可以乱动。哈!绝对城阿赖耶,你要怎么做?这个时候我就趁坏人不注意时,抓住他的手把他打飞。」
  「我懂了我懂了,别再缟下去。」
  我拉着推车热血地说着,但是学长却冷冷地打断我。唉唷,我才正要讲到精采的地方耶。学长无视于学妹热切的目光,羽织下的双手环在胸前,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别说一些会笑死人的话。假设的前提也很夸张,事实上如果你被抓去当人质,我绝对会扔下你先逃。」
  学长竟然说出这么可恶且无情的话。但是他的语气和表情却很轻松,感觉还有点乐在其中,害我错失回嘴的好时机。对了,其实仔细一看……不,不用那么仔细看就能发现学长的五官很端正,像是一幅画。
  就在我边这么想边盯着学长看时,学长大概发觉到我并未如同往常般顶嘴而感觉奇怪,这位穿着黑色羽织的妖怪学专家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狐疑地偏着头。
  「嗯?怎么了,幽灵?」
  「咦?没有啊。只是觉得学长不说话的时候还满帅的——啊!没事啦!真的!」
  我不小心把内心话说出来了,赶紧否认。我到底在胡说什么啊!要命的是,自从那天晚上两人单独过夜之后,我就变得很奇怪。一想起黄金周连假时去日奈美家的旅馆那晚发生的事情——也就是我握住学长的手然后被他拉扯,不小心倒在他身上的事情,我就会忍不住心跳加速!受不了啦!
  「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对了,学长不用顾虑我了!你先回去吧!」
  「……喔?那我先走罗。」
  尽管学长还搞不清楚状况,但是似乎不反对我的提议。他点了点头,悠哉地迈开步伐,黑色羽织随风飞舞,我真气竟然觉得学长背影很好看的自己。
  晚了十分钟左右,我总算拉着车回到了文学院四号馆,在一楼把推车上的东西拿下来之后,摇摇晃晃地爬上四楼——
  「咦?」
  ——出乎意料的景象让我目瞪口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禁脱口而出。眼前地上的破木板似乎是有人以蛮力开门的结果。从没有门的入口看进去,那些收纳在书架上的古老纸卷,还有整齐排放的笔记本与旧书全都被翻得一团糟。这样的景象让我呆了好几秒之后才回过神来。
  「啊!对了,学长!绝对城学长!你还活着吗?」
  「别随便杀掉我。」
  我一边大喊,一边冲进资料室,那个熟悉但不亲切的声音立刻回答。在那个声音的引导下,我跑进书柜后方的榻榻米区。学长紧握着双拳站在那里,身上依旧是羽织配衬衫,打着黑色领带。乍看之下,学长的模样和分开前没什么两样,让我松了一口气。
  「啊,太好了,学长没事!我还以为你遇到强盗——」
  「一点都不好!」
  「你被攻击了吗——嗄?」
  学长突然发出怒吼,让我忍不住身体颤抖,不敢说话,学长则相当粗鲁地抓了抓头,还用力槌墙。
  「被算计了……!全被偷了!」
  「偷?被偷了什么?这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真怪秘录》的备忘录!还有我正在解读的(ぬ之三卷)也不见了!」
  学长再次怒吼,打断了我要说的话。头一次见到学长这么火大,让我有些害怕。我在脑中咀嚼着学长刚才说的话。
  真怪秘录备忘录、ぬ之三卷。都是之前听过的名词。
  「这些确实是……学长最近在读的旧书。」
  「还有什么不见了?对了,滑头鬼的调查报告!报告跟几个备忘录也都消失了!到底是谁偷的,可恶!」
  「学长!冷静点!你问我也没用啊!可是……」
  我试图安抚破口大骂的学长,同时心中浮现出一个疑问。旧书被偷走,谁会想偷呢?懂得那本旧书价值的人应该不多。我正想这么说的时候,学长突然开口说道:
  「对了……是织口!」
  「嗄?织、织口?你是说文学院的织口老师?」
  「不然还有哪个家伙叫织口!」
  我惊讶地发问,换来学长的怒吼。学长用充满怨气的眼神瞪着我,吓死人了。学长低头看着我,咬牙切齿地说:
  「我上次不是说过,那个女人一直缠着我,要我把资料室的资料卖给她吗?根据我的推测,很可能是这间资料室的某个资料里记载了什么有关织口家的丑闻。今年我已经不愿意和她多谈,原以为她已经放弃……看样子她还是不肯松手!那家伙——不,应该说隐藏在那家伙背后的织口家没有放弃,只是用了不一样的手段!那个女人是不是一直接近你,企图打听我的动向?最近她问了你什么……不,应该说你跟她透露了什么,幽灵!」
  「等、等等,不要这么咄咄逼人嘛!我知道织口老师的行为确实可疑,但是重要的资讯我一概装傻蒙混过去了喔!关于我们的假驱魔仪式,还有学长正在调查的东西我都没有说,连这个护身符的事情也没说出去。」
  学长突然质疑我,让我胆颤心惊,我指着挂在胸口的朴素竹环这么回答。死命澄清之后,学长讶异地按着嘴唇,然后再次瞪视着我。呃,为什么眼神比刚才还要可怕?
  「喂,幽灵。你该不会跟那家伙说我们驱除马鬼的时间了?」
  「咦?嗯,我确实跟老师说过驱魔的……时间表。」
  我不安地点头,但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学长要这么逼问我。「听说那位专家会替人驱魔,你知道他下一次驱魔是什么时候吗?」织口老师这么问我,我也没想太多,老实地跟她说是下个星期四的晚上。
  「可是,这跟资料被偷有什么关系……?」
  「你还不懂吗!这全都是那个女人的计划!她故意送一个不知情的新生——也就是你到我这里来,让你打探消息。只是没想到你在资料室待了下来,所以织口也改变了预定的计划。现在才发现为时已晚,今天来驱魔仪式的委托人——也就是马术社的家伙大概就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织口利用了!他说是学生委员强烈推荐他来找我们,但是在学生委员背后的可能就是那个女人。一切都是为了让我们离开资料室的阴谋!」
  学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学长懊悔的表情,一边这样想一边小声地插嘴说:
  「学长你想太多了吧……就算是织口老师建议马术社的人来找我们帮忙,她也不见得知道举行驱魔仪式那天资料室一定会没人啊……」
  「你错了。」
  我觉得自己的想法还满有道理,结果绝对城学长却冷酷地否定了我的意见。还没开口问为什么之前,学长就率先开口说:「我不是说过了吗?」
  「若是马的怨灵作祟,唯一能想到的妖怪就是马鬼。你也知道,驱除马鬼的仪式得大费周章,需要不少时间准备,资料室绝对不会有人留守。」
  「这个推论会不会有些牵强……?会那么了解马鬼的人应该只有绝对城学长吧。」
  「你别小看了学者!身为文学院副教授就算拥有这点程度的知识也不足为奇。首先,这点小知识上网就查得到。你自己无知就算了,别以为全世界都跟你一样蠢。」
  学长看着我说完之后,突然转身走到书架另一头。又怎么了?讶异的我一边留神别踩到散落在地上的册子,一边追上前去。
  「等一等,学长,冷静点好吗!我知道你不喜欢织口老师,可是也别乱诬赖人!杵松同学也跟我说了很多有关老师的事情,但我还是不相信老师会那么坏——咦?」
  从书架一角转过去,学长拿出一台黑色的小型机器。那是一台大约二十公分大小的笔记型电脑,萤幕正显示着某条走廊上的影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一个壮硕的男人踢坏太门,一个女人跟在男人后方走进房间的过程。仔细看这段影片就可以发现,里头的场景似曾相识——被踢坏的不就是资料室的门吗?
  「走廊什么时候装了监视录影器?」
  「乍看之下好像没装对吧?去年她频繁地上门要我卖掉资料室时,为了安全起见,我和明人一起装了监视录影器。门上有个感应器,只要感应到动静就会立刻开始录影。对了,这段影片是一个小时前的录影画面。」
  学长把笔电递过来之后盯着我,彷佛是在说:「现在没话说了吧。」我没有回应,只是凝视着这段不停重播的简短影片。画质不太好,无法清楚辨识出侵入者的面貌,但是女人背对着录影器的背影却很熟悉。夹着长发的大发夹就是那个人经常配戴的饰品。
  「……这个女人是织口老师。」
  「满意了吧?」
  我惊讶不已,站在身边的学长则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我不愿意承认,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啊。我打从心底难过,想不到自己看人的眼光竟然这么差——唉,要是我没有笨到告诉老师驱魔仪式的时间就好了——我抬头看着学长问道:
  「我知道影片中的女人就是织口老师……那踢破资料室大门的男人又是谁?」
  「杵松不是说过织口让柔道社的坏学生当保镖?知道了就跟我走。」
  语音刚落,学长用力阖上笔电并迈开步伐。哇!干嘛这么粗鲁!还有,学长要去哪里?我赶紧追上去问,但是穿着黑色羽织的背影却一语不发。
  ***
  「请问一下,绝对城学长……?」
  「别说话。」
  「我想了一下。」
  「吵死了。」
  「我还是觉得这样做不太好。」
  「闭嘴。」
  我惶恐地轻声说道,但学长果决地打断我。可是,就算要我闭嘴,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不能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来面对。我稍作深呼吸,调高音量之后跟学长说:
  「我觉得因为资料室被人入侵,所以我们也入侵他们的地盘真的不太好。」
  为了不让学长打断我的话语,我迅速地说完,然后重新环顾四周。
  自从迎新餐会那一晚之后我就不曾再来过这里,但是织口老师的研究室一如往常,整理得井井有条。沿着墙壁摆放着的书架,整齐的藏书与资料夹,还有干净光亮的沙发与桌子。这个研究室反应了主人的个性,和某个资料室里的专家有着天壤之别。
  可惜目前有个男人在这里搞破坏,所以织口老师研究室的整洁正在瓦解当中。不知道会是谁得负责收拾?我小声地询问学长,正努力翻找织口老师书桌的学长头也不回地说:
  「别管这些无聊的事,专心找被偷走的备忘录。幸好现在这层楼的研究室都没人,我们可以好好调查。」
  「现在确实是调查的好时机,但问题是调查之前是不是先该报警?」
  「若不快点找回,不是正好让织口有时间销毁备忘录吗?别开玩笑了。有时间胡思乱想不如快点帮忙找。」
  「……学长的意思是要我成为共犯吧?」
  「你跟着我闯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是共犯了,死心的话就顺便拿着这个。」
  说完,学长扔了一把银色的钥匙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它,这把钥匙没有挂在钥匙圈上、也没有牌子。我问学长:
  「这是学长拿来开这问研究室时用的钥匙……?」
  「这是文学院共用的万能钥匙的备用钥匙。有了它就能自由进入每一间教室或研究室。『黏踢踢先生』事件时也使用过,你忘了吗?」
  「原来如此,我总算知道学长为何能在晚上的校园里来去自如了。可是为什么一个普通的学生会有这个东西?」
  「喔,这是前年『见越入道』事件时(注9)——可恶,不在这里!」
  学长回答到一半便一脸严肃地站起来,看样子书桌的抽屉里并没有他想找的东西。我正这么推测时,学长突然看着尴尬地伫立在研究室中央的我,隐藏在浏海下的锐利目光射过来,害我背脊升起一阵寒意。
  「我说幽灵,你要这样呆呆站到什么时候?我刚才也说过了,不想来就别跟过来,是你主动要跟来这里调查的不是吗?」
  「可、可是……」
  我仍旧迟疑着。是我告诉织口老师马鬼的驱魔仪式在何时举办,为了表示负责,我无法抛下一句「学长辛苦了」就回家,所以才跟着学长来到研究室。
  「真的来现场之后,我才发现良心的谴责让我有点畏缩。」
  「什么良心,这么麻烦。」
  我不乾不脆地回答,结果学长傻眼地抱怨。我正想回嘴说:「良心就是这样的东西嘛。」学长立刻开始搜查书桌旁的文件柜,同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找明人过来?找到他了吗?」
  「我打了杵松同学的手机,但是电话被转到语音信箱。」
  「他的讨论室里的测量室会隔绝讯号,然后呢?」
  「我发了简讯给他,跟他说『我们要潜入了』。」
  「简讯应该写详细一点,说明得还真烂。」
  「受不了。」学长叹息着说道。可是刚刚我们正走在路上,我又不擅长边走边打简讯。我咕哝地反驳,但学长完全不理会。他喊了声:「好。」接着转身面对书架,这个铁制书架有三分之一左右都放置了文件,书架共占了四面墙面中的两面。消失在资料室的备忘录顶多两公分厚,若拆成许多份,似乎可以藏在各个角落。
  「如果她统一藏在一个地方会比较好找……喂,幽灵,要帮忙就快动手。」
  「好啦,我知道了。我找就是了,我找可以吧。」
  迅速回应了学长的催促,我接着踏出一步。多说无益啊。深吸一口气,开始搜着面前的书架。虽然这么做是为了找回失物,却还是让我冷汗直流。唉,希望织口老师不要现在回研究室。
  「可是老师偷偷入侵资料室之后又跑去哪里?」
  注9:见越入道为妖怪名。走在夜路或斜坡尽头时出现的妖怪,若一直看它会让它越变越高,若持续不断凝视则会让看的人死亡。
  「我怎么会知道。对了,幽灵,你之前不是来过这里?知不知道哪里可能拿来藏赃物?」
  「我要是能猜到早就说了,但上次来的时候也没看到什么,只看到一个古老的骷髅头。」
  「古老的骷髅头?」
  我不经意说出的话却让学长大吃一惊。穿着羽织的妖怪学专家正忙着确认装在纸箱里的辞典,一脸讶异地望着我。
  「织口的专长应该是日本近代文学,为什么有骷髅头?」
  「老师说是历史系拿来寄放的东西。好像是从平安时代的寺庙里挖出来的,箱子上好像还写了一句什么『Nekurashussui』。」
  「Nekurashussui?那是什么意思?咒语?」
  学长偏着头,似乎也不知道那句话代表什么意思,我当然更不知道,便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答案,接着继续乱翻书架……认真寻找被偷走的东西。我打开文件柜寻找、打开、寻找,重复以上的动作,就这样默默地找了十分钟左右,只找到一些课表或是会议的程序等等,都是一般文件柜里会有的资料。
  ……学长啊,我越来越觉得会一无所获喔。
  我没说出口,只在心中说道。不知道学长是不是感应到我的心声,他突然停下手边的动作,严肃地说:
  「……这样找下去会没完没了。得找更有效率的方法——嗯,等一下。」
  学长突然住口不再说下去。怎么突然不说了?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我走近学长,他低头看着我,伸出右手探向我那扁平的胸口——
  「咦?等等、学长!」
  身体无意识地动了。
  为了闪躲伸向我的手,我的身体窜至学长的右侧,以左脚为轴心转身,左手跟着伸出抓住学长的手腕,利用转身技巧拉扯学长并将他压制在地上。学长毫无防备,茫然地被我摔倒,我则趁势跨坐在学长身上,双手固定住他的右手,学长已经被我牢牢抓住了。
  「很好!」
  「一点都不好!放开我!」
  学长的吼叫让我回过神来。糟糕,身体忍不住启动防卫机制!我赶紧向学长道歉,同时松开学长被压制住的手,离开他纤瘦的身体。被释放的学长迅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
  「你想折断我的手吗?」
  「对、对不起!学长突然伸手过来,这是反射动作……」
  学长火大地瞪着我,我忙不迭地道歉。这是长久以来练合气道养戍的习惯,只要感觉到有人想抓我,身体自然而然就会开始防御。真的是很抱歉,虽然这次没弄伤学长,但是我下次会注意的,对不起。可是,自从住在旅馆的那天晚上起,这是第一次跟绝对城学长这么靠近,害我又想起那天的事情。那天也对学长很不好意思。我脑中边回想着这些不太好的回忆边不停道歉。学长无奈地耸了耸肩。
  「别再道歉了。没先说明清楚就伸手是我不对,我只是想拿走镇压耳鸣的那个东西。」
  学长转动右手确认是否受伤,很受不了似地叹息。听到学长这么说,我便不再继续道歉,疑惑地偏着头。嗯?镇压耳鸣的东西?不就是——
  「学长是说这个链坠吗……?要拿下这个——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拿下来。」
  我猜不透学长的用意才开口询问,结果学长给了一个不像答案的回答。我也知道拿下来的意思,知道归知道,可是——
  「拿下来要做什么……?而且学长,要是拿下这个护身符,那个讨厌的耳鸣又会——」
  「不要怕。」
  我不安地反问,但学长却干脆地打断我的发言。站在一团乱的书架与书桌前方,这个穿着羽织、打着黑色领带的怪人自信满满地环着双手对我说:
  「你戴着它有一段时间了,抵抗力已增强不少,拿下来一阵子不可能造成耳鸣。」
  「你说不可能?有什么根据!」
  「吵死了,闭嘴。我不打算跟你继续辩论下去,快拿下来。」
  眼神锐利的双眸自长浏海的缝隙俯瞰着我,学长以冷酷的声音下达仑令。一股不容拒绝的压力逼迫着我——其实我在内心深处也深信既然学长觉得没事应该就还好——点了点头,拿下挂着链坠的链子。
  动作快。在学长的眼神催促之下,我看着学长,同时拿下挂在脖子上的链坠。我勉强按捺住某种熟悉的不安感觉,忍不住紧张起来。
  这个由绝对城学长手工制作的链坠很朴素,只用细竹片弯成环状后用线固定住,接着用链子串起来而已。简单做成的护身符却让我过了很轻松的几个月,令人感到无比放心。我再次认知到这样的事实,不安地看着绝对城学长。没事的,现在也没有即将发生耳鸣的迹象。
  「我拿下来了。」
  「不用你说,我看也知道。对了,幽灵,这间研究室有没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嗄?」
  学长又在乱问什么啊?莫名其妙地要我拿下链坠,然后又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而且我刚才也说过了,要是我知道哪里有问题早就说了。我面有难色地看着学长,这位妖怪学专家露出极为认真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要你用直觉回答。如何?你觉得哪里可能藏着赃物?」
  原来是这么回事?要我用直觉回答啊。可是为什么要先拿下链坠?虽然不懂学长的用意,但我还是环顾起整间研究室。书架、书架、书桌、窗户、观叶植物、待客用的桌子与沙发,然后又是书架……都是研究室里会有的配备,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何况要是有一看就让人起疑的地方,刚才就已经找过了。」
  「我知道才这样问你。先不管结果,你随便指个地方。」
  「既然学长这么说了……嗯!这个书架的这里好了。」
  若要我硬挑选一个感觉奇怪的地方,就选这里。基于以上这种薄弱的判定基准,我心虚地指着研究室靠内侧的书架侧面。我对自己的选择半信半疑,不对,该说是九成怀疑加一分自信。学长听了之后点头说:「很好。」接着开始调查那个书架。
  「既然你指的是侧面,表示奇怪的不是放在书架上的东西,而是书架本身?」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啊。虽然这样说不是很好,可是我真的不觉得那边会找到什么东西。」
  「不找看看怎么知道……嗯?这个突出来的东西是什么?」
  学长指着书架与墙壁之间的缝隙,整个人突然静止不动。我正想问他怎么了,这时从学长的手附近传来金属栓被拉开的声音——接着书架和墙壁开始慢慢动了起来。
  不会吧。这什么啊?
  我愣愣地望向前方,铁制昀大型书架和墙壁像门一样打开了。后方出现一座往下的楼梯。往下?这里是一楼啊,难道这栋大楼有地下室?出乎意料的光景让我的嘴巴讶异地张合数次,我向环着双手观察楼梯的学长问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学长……?」
  「看样子这是一扇和书架与墙壁相连的隐藏门。原来如此,想不到研究室里有这种机关……亏你找得出来,幽灵,你立了大功。」
  学长满意地称赞着,同时伸出白皙的手掌轻轻拍了我的头并摸了几下。平常的我大概会回嘴说道:「我又不是小狗。」但是现在的我光是要消化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忙不过来了,根本没力气再跟学长斗嘴。


五章 滑头鬼
  流传于和歌山县的妖怪。体型娇小,头却大得不合比例且前后突出,被人们画成一个具有老人外型的妖怪。日落时分会在住家附近出没,但不会加害人类。

  「喔,变亮了。」
  我们从隐藏在织口老师研究室的书架后方的楼梯一路往下走,我说话的声音回荡在前方的寂静空间。按下刚刚找到的开关后,灯泡发出特有的橘光,照亮整间地下室。墙壁与地板皆为石造,感觉冰冷。房间的面积大约跟大间的教室一样,但天花板很低,高度约两公尺而已,加上整排木架及大量堆放在木架上的箱子,反而让人觉得狭窄。我用手碰了碰重新戴回脖子、能镇压耳鸣的链坠后看了走在身旁的学长一眼。我很好奇学长刚才叫我拿下链坠的用意,不过现在想先问清楚另一件事情。
  「这里好像博物馆的仓库,很幸运的是刚好没人在……这里是做什么的呢?」
  「谁知道?不过根据我的推测,这里是拿来存放一些见不得光资料的仓库。」
  学长看着木架,颇感兴趣似地说道。大学的地下居然有这种仓库?我讶异地瞪大眼睛,学长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地方,依照惯例继续说道:
  「照墙壁劣化的状况看来,这间地下室至少是半个世纪前所建造,但是楼梯跟灯具是新的,很可能是把之前就有的地下室拿来使用。」
  「之前就有……学长的意思是这间地下室在大学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
  「这所大学的前身是织口财团名下的军工厂,就算有这种地下室也不奇怪。可是我只听说过大学的地下有神秘设施,想不到竞然真的存在。总之,要先找到被偷走的备忘录——喂!干嘛抓住我?」
  「因、因为我很害怕啊……视野这么差,灯光又昏暗,就当做是在帮助柔弱的学妹嘛。」
  「柔弱?刚才差点扭断我手臂的家伙哪里柔弱啊?」
  「这跟那是两回事!」
  学长傻眼地说,我也忍不住瞪他一眼。好啦,我确实不柔弱,我是个很高的女生,又练合气道,有自信能打败一般的男生。可是我的胆子还没有大到第一次进到神秘的地下室,还能够自在地走来走去。
  「学长不怕吗?」
  「怕的话就快回去,我不会阻止你。」
  「我说过了,要跟学长共进退到最后一刻。如果要走,我早在入侵研究室时就回去了。」
  「你坚持的地方还真奇怪……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出被偷走的备忘录。我找这边的架子,你负责那边。」
  学长以一贯冷酷的口吻命令之后,开始拨开架子上的物品寻找备忘录。我也跟着走到对面的架子开始搜索。当然,我依然抓着学长的羽织不放。不管学长算不算可靠的对象,只要认识的人在身边多少也能安心一些。
  「就算是一有状况立刻自顾自逃跑的人也比没有好——啊!找到了!我找到了!学长!被偷的旧书在这里!」
  我的右手抓着学长的袖子,左手指着眼前的架子大喊。学长听到后眼神一变,冲到老旧的木架前,从随意摆放的书堆中取出其中一本。他迅速翻闵着,像是要确认内容,他的侧脸看起来好严肃。我吞了吞口水,静静看着学长几十秒之后,学长用力吐出一口气并点头说:
  「……没有错,这就是他们从资料室偷走的《真怪秘录》备忘录,〈ぬ之三卷〉也在。幽灵,做得不错。」
  「我只是碰巧看到而已……不过,和备忘录放在一起的是什么书?」
  「该不会也是被偷的书吧?」我接着问道。我看着摊开在木架上的几本旧书,有些装订仔细,页数多,有些则好像随时会破掉一样脆弱,外观各不相同,却像是差不多年代的书籍。放在木架深处的小木箱也一样古老。织口老师是不是打开这些书想互相对照着看?我提出很基本的疑问,学长也认同地说:「应该是。」
  「全都是第一次见到的资料,从织口拿备忘录对照的状况研判,这几本书可能有某种关联性。嗯……这本跟这本好像是织口家的回忆录,似乎是明治时代的书。」
  「明治?难怪看起来这么旧。对了,这个木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我微偏着顽,拿起和书放在一起的木箱。拿近一看,黑黑的盖子上写着四个汉字:「根」、「暗」、「出」、「垂」。看到这不知所云的四个字,我忍不住大喊。难怪觉得似曾相识!
  「学长,这个!就是这个!我刚才说的头颅骨!」
  「是你在织口的研究室见过的那个?为什么会放在这里?」
  「我也想问——我那时应该没看错吧。」
  说完,我拿起木箱,拿开盖子之后果然看见古老的骷髅头。和记忆中相同,右耳上方有个大洞,另一边则有一个小孔。如学长所说,为什么这个骷髅头会放在地下室……?
  「织口老师明明说这是历史系暂时寄放的东西啊。」
  「那应该是随口编出来的藉口。既然放在这里,表示是要拿来跟备忘录对照,但不知道她究竟想查什么……」
  学长咕哝着,一边思考,再拿起一本架子上的旧书。那本书似乎是织口家的手札,这本好像也是——学长继续喃喃自语并读了起来。就在他翻阅最后一本旧书时,突然停下所有动作。
  「……怎么可能?」
  学长深吸一口气,拿着还不到二十公分的硬皮书封的手开始颤抖。看见学长夸张的动作,我正想问他怎么了,这时却听见学长大喊:「不可能吧!」
  「真——《真怪秘录》第四卷……!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啊!」
  「真怪秘录?」
  我傻傻地重复了学长说的词汇。这个书名我在资料室出没的时候听过好几次,那是写着妖怪的真面目的书。资料室里的笔记或纪录都是为了撰写这本书而收集的……
  「咦?可是你不是说这本书最后没有完成吗?」
  「没错,我也以为没有。没想到真的出版了……!这本是第四卷,换句话说还有前三卷——甚至还有后面几卷吗?不,该先看看这本书的内容!没错,先看书才对!」
  学长大概太亢奋,无法克制地自言自语。他热切地看着书,就这么站着翻阅。看来学长打算站着看完这本书——这么做不太明智吧。
  「学长,我知道你很惊讶,但是要不要待会儿再看?既然找到被偷走的备忘录,我们应该快点溜走啊。」
  「少说傻话,怎么可以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喔……副标题是〈滑头鬼之讲〉,也就是说一卷写一种妖怪?假设真是如此,那总共会有多少卷啊……?」
  「学长!我知道你很激动,可是我们应该先回去!要是织口老师回来该怎么办?」
  「要是那个女人回来怎么办?还用说吗?当然要拿出被偷的备忘录给她看,质问她为什么要偷走。证据确凿,她绝对无话可说。」
  我再三要求学长先离开这里,但学长却满不在乎地回应。我听了之后才知道学长为什么如此镇定,这种想法还比较好理解。还以为学长被书冲昏顽,看来比我想的冷静多了。我发表完感想,学长却没什么反应。
  「喔……那个备忘录的内容果然是……」
  学长翻页的速度快到让人怀疑他有没有仔细看内容,同时继续自言自语。看来他完全懒得理我。既然学长不理我,我干脆趁这时候联络杵松同学,想不到拿出手机一看,萤幕上「无讯号」三个字闪闪发亮。没讯号也很正常,这里是地下室啊。
  「学长……你好像还要很久,我可以到处看看吗?」
  「随便你。」
  我刚问完,学长就迅速地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打从心里觉得:「你想干嘛都跟我无关。」我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祈祷学长可以赶快看完书,然后开始观察这些放在地下室的架子。
  架子上几乎都是木箱和旧书,不知道收集者是基于什么目的或基准来收集这些东西,只知道不论是箱子或书都相当古老,像是博物馆会收藏的物品。
  根据学长的推测,这里是「存放一些见不得光资料的仓库」,究竟是什么重要的秘密,让人把可以成为文化财产的资料藏在地下室,甚至闯入别人的资料室行窃?我狐疑地偏着头思考时,地下室突然传出大叫。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啊?」
  架子那头传来学长的叫声,害我吓一大跳。研读《真怪秘录》的学长好像发现了什么。我并不打算参与学长的阅读,却很好奇是什么让学长这么惊讶。
  快步走回刚才的地方,学长正从黑色木箱拿出我见过的头颅骨仔细地观察着。被当成书桌使用的架子层板上放着《真怪秘录》,还有疑似织口家的几本回忆录也摊开了放在上头。
  「学长,这些你全都看完了?」
  「这是速读的基本技巧。快速浏览很难熟读内容,平常我不会用速读的方式来看——这不重要,仔细听好了,幽灵!」
  学长把玩着侧边开了洞的骷髅头,激动地说道。在学长的魄力震慑之下,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穿着黑色羽织的妖怪学专家低头看着我,斩钉截铁地说:
  「知道吗?世界上真的有——滑头鬼。」
  「……嘎?」
  比之前还夸张的发展让我的思考回路完全跟不上。呆立几秒之后,我边回想边开口说道:
  「呃……你说的滑头鬼就是后脑杓长长的,身体小小的,长得像老爷爷的妖怪吧。傍晚还是什么时候会跑出来,可是什么也不会做的妖怪?」
  「就是它。」
  「就、就是它?可是学长说它真的存在,是怎么一回事啊?难道它跟土蜘蛛一样,其实是被灭族的民族?」
  「喔!难得你这么敏锐!答案还算正确——不过,渭头鬼跟土蜘蛛有两点不一样。」
  说完,学长单手抱着骷髅头,转身看着我。一如往常的长浏海,不同的是眼神比平时更加锐利,他低头直直地望着我,原本就十分诡异的外型,现在加上手里的骷髅头,以及神秘的地下室,让学长的怪人程度提升不少。
  「第一点是时代的不同。你也知道,土蜘蛛被灭族是古代的事情,但滑头鬼则是近代——正确地说,一直从近代到现代才对。」
  「现代……?为什么学长可以这么肯定?」
  「因为我看了这本书。」
  学长自信满满地说,同时拿下架子上的《真怪秘录》轻轻抛向我。哇!怎么可以乱扔这么贵重的书!我赶紧接住书,学长则继续说道:
  「——『滑头鬼被归类为误怪,其真面目为生活于山区的奇人。身材矮小,头部前后较长,脸上皱纹多,即便年轻却貌似老人。曾居住于国内山区,然人数渐稀,现仅留名于民间故事之中。明治时代仅剩绳代村奴罗山仍有滑头鬼。』这是记载于这本书的第五十八页第三行之后的内容。我曾说过,误怪是把实际存在的生物误认为妖怪的意思。懂了吗?幽灵。」
  「大概懂了……总之,滑头鬼就是住在山上的人。因为人数越来越少,最后只有绳代村奴罗山那边仍住着一些滑头鬼——咦?」
  我正试着把学长讲的文章翻译成现代语言时,忍不住出现一个疑问。这个地名怎么好像在哪里听过……?我偏着头百思不解,学长似乎看出我的疑惑,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还想不出来?就是这里啊。」
  「这里……?啊、对了!大学的……!」
  我不禁大喊。M县天寺市绳代町奴罗山一千号之一。填志愿还有申请的时候看过这个地名好几次,我没想过讨论的话题里会出现大学的地址,完全没注意到。地名一个是町,一个是村,有着些微的差异,不过应该是从明治时代到平成年间更改地名所造成的差异。
  「原来滑头鬼就住在这里啊……」
  学长直直看着我,站在他面前的我则认真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难怪学长那么惊讶,一本写有古时候妖怪的书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感到意外——到此的疑问解开了,但是我又想到了一个小问题。
  假设明治时代真有一群人被称为「滑头鬼」——
  「可是……现在真的没有滑头鬼了吗?」
  「应该没有。我待在这间大学的时间那么长,也不曾见过或者听说过。」
  「是喔。那……那个……滑头鬼究竟跑去哪里了呢?」
  我抬头看着学长小声地询问。总觉得会听到让人不太想听到的答案,不过好奇心终究战胜不愿听到坏消息的心,所以我还是问了。学长听了之后转头看着手上的骷髅头,落寞地说:「那还用说吗?」
  「当然是在明治时代到现在的这段期间里被消灭了啊。」
  「消、消灭——被谁消灭?」
  「我问你,是谁开发了这里?」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学长却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我「咦」了一声,同时想起曾经在这问研究室说过的话。
  ——哇,原来织口老师是创立这所大学的家族后代。
  ——是啊。不过这所大学并不是我们家族凭空建立起来的,而是利用战争时的工厂遗留下的设备设立成的学校。
  「不会吧!难道是织口老师的……?」
  「就是他们。名为滑头鬼的山居民族就在此地生活。消灭最后的族人,抢夺这片土地的人正是织口家族。织口家的回忆录详细记录了这个事实。」
  说完,学长指着木架上摊开着的硬皮笔记本。褪色纸张上的潦草字迹难以辨认,我只勉强看出了「昭和」两个字。不过我还没说看不懂,学长就主动说明了。
  「昭和十四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开战的那一年。织口工业决定开发奴罗山,当地居民却主张奴罗山是『奴良菩萨』的住处,不让织口工业的人进入。」
  「奴良菩萨……?」
  「那是滑头鬼的别名。可见对这一带的人来说,滑头鬼的存在接近神佛。不过我个人比较在意的是,奴良菩萨的名字和以来历不明的妖怪着称的『涂佛』发音相近这一点(注1)。」
  「学长,别、别离题了!」
  我赶紧制止差点离题的学长。我不认识这个叫涂佛的妖怪,但是现在并不想听它的故事,只想听滑头鬼的故事。
  「居民不让织口工业的人上山,然后呢?」
  「还用说吗?织口的人强行上山了。」
  学长迅速而冷酷地回答了我的疑问。他看着手上的骷髅头,冷冷地继续说:
  「他们这样说:『吾等是神之国度,焉能承认此地的邪教。根据去年颁布的国家总动员法,吾等必须为了国家徵收所有资源。奴罗山地下已确认含有大量铁矿,不可能中断开发,若汝辈继续抗争,吾等只能采取必要的措施。』他们甚至以暴力手段歼灭了被称为滑头鬼的一族,奴罗山就这么成了织口工业的矿山兼大工厂.」
  「……好残忍。」
  听完学长的说明,我忍不住这样说。
  我也曾经从祖父、祖母口中或是历史课中得知,那段期间发生了不少残忍的悲剧。我知道也能理解,但是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残害无辜的人实在太可恶了。
  「真的很残忍。」
  「没错,很残忍。」
  我只能不停重复这句话,学长也有同感。学长从刚刚就很冷淡,其实那就是他生气时的表现。我心里这样想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学长,同时也注意到他手上的头颅骨。
  头颅骨的形状似乎前后较长,右侧的头部破了一个大洞,而左侧则有个圆形的小孔。刚才学长说话时好像也一直低头看着头颅骨,难道那个是……
  「学长,难道那个头颅骨是……但织口老师说那是从平安时代的遗迹挖掘出来的东西。」
  「怎么可能是平安时代?左侧的小孔怎么看都是被枪打出的弹孔,而右侧破掉的地方则是子弹射出的地方。要是平安时代的遗迹真的挖出被来福枪打过的头颅骨,需要讨论的就不是滑头鬼的问题了。」
  注1:「涂佛」的日文发音为Nuribodoke,滑头鬼的别名「奴良菩萨」则为Nuraribodoke。涂佛是一种出现在寺庙的妖怪,外型犹如全身泰黑的和尚,身材肥胖,眼睛突出,专门攻击偷懒的僧人。
  「学长的意思是……」
  「这个头颅骨是在这里被杀死的滑头鬼。回忆录里写说这个头颅骨是『镇压奴罗山之纪念』,把骷髅头当成纪念品根本是变态。」
  「……是、是喔,果然是这样。」
  虽然是预料中的答案,我依然受到不小冲击。
  眼前这个有着大洞的头颅骨竟然是一个人被杀害的证据,这样的事实让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然刚才听到的内容确实很残酷,但是亲眼看见证据,感觉真的不一样。这起杀人事件——而且是受害者还不只一、两人的大屠杀让我感触良多,不禁双手合十。
  「这真的太惨了,想开发也不需要把所有滑头鬼都杀了吧……何况若是发生在古代就算了,这起杀人案发生在昭和时代,随便杀人不是违法行为吗?」
  「你说得没错。」
  我的疑问让学长点头称是。「就是说啊。」我附和了学长的意见,而学长则再度看着骷髅头补充说道:
  「可是重点是他们得是人类的状况下才算违法。」
  「……什么意思?」
  学长的话让沉重的气氛突然转变。我抬头看着学长,不知道学长这次会怎么解释。学长拿薯骷髅头这么说:
  「幽灵,还记得我刚才说过滑头鬼跟土蜘蛛有两点不同吗?第一点如目前所说,滑头鬼昀灭亡时间接近现代。而第二点——仔细听好了。」
  说到这里,学长突然停下来并低头看着我,他移动脚步,碰巧灯泡正好在他背后,他的脸部表情因背光而看不清楚,但是光听声音就知道学长有多激动。
  「没错!就是滑头鬼不是人类这一点!」
  学长高举骷髅头,兴奋地大喊。响亮的声音在地下室回荡,我则疑惑地偏着头,不太明白学长为何这么激动。
  「呃……因为不是人类,所以才叫『滑头鬼』吗?可是,你不是早就解释过名字了?」
  「不是这个意思。土蜘蛛只是把一个非人类的团体名称套用在某个民族而已,但是以生物学的角度来看,这个民族是人类没错。可是滑头鬼就不一样了。」
  「学长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你的理解力还真差。就是——对了,举例来说,比方说我跟你可以生出小孩对不对?」
  「不可以!」
  这个妖怪人到底在胡说什么啊!我的脸颊唰地绋红起来,反射性地摆出防御姿势,学长则无奈地说:「冷静一点。」
  「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完全没有和你生小孩的意思,放心吧。也就是说,只要是人类就可以繁衍后代,可是人类和滑头鬼却不可能生育后代。他们和生物学上所称之『现代人』——学名是Homo sapiens sapiens(智人)是完全不同的种类。」
  「……咦?」
  我还以为学长是使出直球攻势想追求我,结果话题却跳跃至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不过,滑头鬼不是人类是什么意思?这宛如特技表演般的发展让人一头雾水,我解除防御动作,学长则看着头颅骨继续说:
  「没错,仔细回想起来,提示已经很明显了。很多画家都曾描绘过滑头鬼的长相,他们所画的滑头鬼的外观特征全都一样。长长的后脑杓与矮小的身躯。在生物史上,只有他们拥有这种外型!附近的居民只觉得滑头鬼是很奇异的民族,然而在歼灭了他们的织口家族中,有人发现了他们的真面目。」
  「等、等一下!学长你的说明让人听不懂!」
  学长口若悬河地不停说下去,我慌忙提出抗议。学长已经知道答案所以可以一直讲,可是我很难跟得上。我再度阻止学长说下去,然后抬头看着学长问:
  「如果滑头鬼是一种非人类的生物,那到底是什么生物?」
  「箱子上有写。」
  「嗄?你这样说我还是不懂。」
  「箱子上不是写着『Neanderthal(根暗出垂)』吗(注2)?」
  「……嗯、嗄?」
  困惑加上惊愕让我不禁发出奇怪的声音。
  嗯、呃、这几个字确实可以用这样的发音来念。
  可以这样念没错,但是这种说法会不会太牵强啊。
  我无言以对,而学长则投来一个怜悯的眼神,然后开口说:
  「幽灵,你该不会不知道尼安德塔人吧?那是一种与人类很接近的人种,栖息在欧洲至中亚地区,生存于距今二十五万年前至三万年前。身高比现代人略矮,特征是后脑杓长长地突出。现代人类的始祖是克罗马努人(Cro-Magnon man),被称为『新人』,而尼安德塔人则称为『旧人』。其名字的由来是一八五六年在德国的尼安德塔溪谷发现了化石——」
  「这个我知道!真的!虽然不像学长这么了解,但是我知道尼安德塔人。」
  注2  日文「根暗出垂」的发音也可念成Neanderchai。
  别看我这样,我好歹也从高中毕业了好吗?补充说明之后,我抬头看着学长——不,是学长手中的骷髅头说:「可是——」
  「我还是无法理解!刚才学长自己也说过,尼安德塔人活在三万年前,怎么可能又出现在昭和时代的日本?」
  「我确实说过,但事实就是如此。以为已经灭亡的人种实际上却悄悄存活于遥远东方的某个岛国内的山里。看你的表情似乎觉得不太可能,可是还有其他类似的例子。」
  学长注意到我不太能接受这样的说法,他低头看着我,也许是能够向人解说意外的真相而感到开心,总觉得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你知道腔棘鱼(Coelacanth)吗?它是古代鱼,这种鱼至今仍保有了演化过程中理应消失的特征,所以亦被称为活化石。另一方面,尼安德塔人则是和现代人生存在同个时代、同样环境的另一种人类。既然现代人能够发展得这么好,能够适应同样环境的尼安德塔人自然也很有可能存活下来。」
  「可、可是,尼安德塔人之前不是住在欧洲?为什么会跑来日本?」
  「我认为生物的尸体变成化石保留下来的机率微乎其微。只在欧洲或者中亚找到生物化石,并不见得代表该生物真的只栖息在那一带。而且,假设克罗马努人可以从非洲散布至全世界,那么体能相近的尼安德塔人从欧洲、中亚一带来到日本也不奇怪。」
  「有……有道理……!」
  强而有力的说法瞬间说服了我。学长大概预料到我会有这种反应,用力点了点头之后说:「你终于懂了。」不过他的讲座仍未结束,这名穿着黑色羽织的怪人看着滑头鬼——不,应该是活到了昭和时代的尼安德塔人的头颅骨继续说道:
  「没错。原本应该灭亡的尼安德塔人当时还活着,算是与人类极为相似,却又无害的邻居,并一直活到现代。从滑头鬼通常于傍晚出现的传说来看,可以证明尼安德塔人应该是夜行性的生物。譆百与文化可能都已经退化,也只能推测到这个部分。根据《真怪秘录》的记载,他们的人数确实逐渐减少。」
  「也就是濒临绝种的状况罗?」
  「『曾居住于国内山区,然人数渐稀,现仅留名于民间故事之中。明治时代仅剩绳代村奴罗山仍有滑头鬼。』也就是说,滑头鬼能生存到最后的原因就在于接近神佛——以『奴良菩萨』的身分成为人们敬畏的对象。而消灭他们的人就是……」
  「……就是织口家族。」
  我接着学长的话喃喃地说出答案。「没错。」学长点头并环顾地下室,语气微愠地说:
  「织口家族为了抢夺资源而歼灭了隐居在山区的滑头鬼。他们的行为完全不合乎人道与伦理,绝对不能原谅。」
  学长说话时并不太激动,但是回荡在地下室的声音却听得出深深的怒意。原来学长生气时是这种感觉。我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同时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所以——织口老师刻意隐瞒了这件事。她不希望被人发现家族的所作所为,才从资料室偷走了备忘录……」
  「不对。让尼安德塔人灭亡固然不可原谅,但可悲的是,这也是战争时常发生的悲剧,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需要这样隐瞒。」
  「咦?那织口老师为什么要那样做?」
  「但是,幽灵。」
  我忍不住发问,学长则静静地看着我说:
  「织口家的回忆录也记载了以下的事实。若只是单纯的杀戮也就罢了,然而他们基于自身利益消灭了仅存的贵重人种,而且还是与人类血缘相近的人种,若是如此情况便大不相同。这等于是犯下了全球性的罪行。若是让各国的科学家得知此事,织口家——不,甚至是日本整个国家的评价就毁了。懂了吗?织口家的人不想让全世界发现他们的恶行,所以不择手段隐瞒他们所做的一切。」
  说到这里,学长开始沉默不语。他转身看着木架上的头颅骨,我也跟着学长的视线看过去,恰巧对上骷髅头的黑色眼窝。
  裂开的弹孔与前后长长突出的头部,这个被灭族的骷髅头彷佛正诅咒着全人类一样,让我背脊一震,突然害怕起来,忍不住紧紧抓着学长的袖子。学长不耐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接着再次看向骷髅头。
  「幽灵,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或许后来的人把滑头鬼当成统领坏妖怪的大将军只是巧合,但我却觉得这是一个奇妙的标志。因为应该很少有妖怪会比滑头鬼更憎恨近代的社会……」
  「别再聊了,我们快点离开好不好……?我还是很害怕。」
  学长兴趣盎然地凝视着骷髅头,我拉了拉他的袖子。既然已经找到被偷走的备忘录,也发现了织口老师——应该说是织口家一直隐藏的秘密,我们没有理由再待在这个阴森森的地下室。我语气惶恐地提出建议后又继续说:「而且——」
  「学长说就算织口老师来了也要拿证据跟她对质,但我不觉得会有什么帮助。尤其是我们已经知道了这些秘密……」
  「我不可能就这样放你们回去。」
  「咦?」
  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立刻转过身。
  啪!眼前瞬间炸开一道火花,我随即倒在地上。
  「幽灵!」
  好奇怪,学长的叫声听起来好像距离很遥远。
  我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却不觉得痛,真神奇。我不住地喘气,奋力转动眼睛往上看,看到一个手里拿着疑似电视遥控器黑色机器的女人。啊!这个人不就是……
  「如何?汤之山同学,这个电击枪很有威力吧?这是我请理工学院的同学特别制作的。在大学里,向来都能轻易取得被法律或伦理上禁止使用的物品。若是把电力调到最大,甚至能够杀人……知道……吗……」
  织口老师笑容满面地说道,但是我越来越听不清楚老师的话。原来被电击枪打到是这种感觉呀?思考只到这里,之后视线完全变黑——
  「振作点!喂!」
  「你叫不醒她的。」
  ——我就这么昏倒了。
  ***
  「——醒。醒醒,喂!」
  「……唔。」
  「你要睡到什么时候?快醒醒,幽灵!」
  「不要叫我幽——唔!」
  我正要回嘴时,有个东西捣住我的嘴巴。
  发不出声音的我疑惑地眨了眨眼,和眼前盯着我的熟悉脸庞四目交接。那个人脸型瘦长、五官深远,肤色苍白,眼窝凹陷但眼神锐利,鼻梁高耸,浏海很长。嗯,绝对城学长和平常一样,不同的是额头上多了血迹,脸颊有瘀青。可惜啊,学长就只有外表长得还可以,现在竟然变成这副模样。头脑还不太清楚的我朦胧地想着,随即张大双眼,开口问道:
  「唔唔!」
  我想问他怎么受伤了?还好吗?但学长伸手捣住我的嘴巴让我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学长低头望着发出怪声的我,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血已经止住,不用担心。你呢?意识还清楚吗?要是听得懂我的话就慢慢地坐起来。」
  学长压低了声音说道,然后松开了手。他这么一说,我才察觉自己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对了,我为什么会倒在学长面前?慢慢坐起身,同时搜寻记忆。记得我们偷偷潜入织口老师的研究室,然后到了地下室——
  「我想起来了,织口老师突然出现,还拿电击枪攻击我……这里又是哪里?」
  「这是发现滑头鬼骷髅头的地下室隔壁的房间。平时似乎没有使用,按照现在的状况来看,称呼这里为囚禁室可能更好理解。」
  学长露出一贯的严肃表情,环顾起这间空荡荡的房间。我被学长影响,也忍不住观察起四周,这间房间的面积大约两坪多,只看见一扇古老的木门和发出微弱灯光的小灯泡。原来如此,我跟学长被老师关起来了。
  「学长也一起被抓了……难道脸上的伤……?」
  「……别问,我不想说。」
  被织口老师打伤的吗?夸张耶,学长会不会太弱了。我正要问是不是被老师打伤,学长便急忙地打断我的话并转身。熟悉的黑色羽织背对着我,学长冷冷地继续说下去:
  「想嘲笑就尽管笑吧。但是与其有时间笑我,不如想办法逃出这里。」
  学长指着木门冷酷地说道。这扇颇有历史的木门严重磨损,从木条间的缝隙透出一道细细的光。学长说:「门虽然关着,但是可以看到外面。」我安静地走近门,弯腰凑近缝隙。
  「嗯……真的看得见外面。」
  夹着大发夹的背影应该是织口老师。她的旁边有——桌子,那个是电话吧?还有几个人在那里……等一等,他们是谁啊?
  「学长,那三名壮汉是谁……?刚才没看见他们吧?」
  「根据他们跟织口的对话,应该就是柔道社的手下。你昏过去没多久,他们就出现了。」
  我贴着门问,学长立刻冷淡地回答。原来昏倒之后跑出了这几名彪形大汉啊?我讶异地抬头看着学长,孪长伸出手摸着额头上血液已凝固的伤,默默地点头。
  「他们几个把我痛打一顿,随后就把我们关进这间房间。踢坏资料室大门的应该就是那三人的其中一人。」
  「……原来是这样。」
  听完学长平淡的叙述,我不禁感到诧异。我一直乐观地想,若对手只有织口老师,只要注意她的突袭就有办法脱困,可惜现实并没有这么美好。
  这几个柔道社社员身高都接近两公尺,手臂和脖子如原木般粗壮。其中两人无聊地坐在木箱上,另一人则抽着烟。跟这几个像猩猩的对手打架,难怪老待在室内的学长会打输。我正没礼貌地想着,织口老师面前的室内电话机突然响了,老师赶紧拿起话筒贴在耳朵旁。
  「织口老师好像正在等这通电话,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地下室装电话呢?」
  「嘘!」
  学长要我别说话,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学长的眼神让我不敢再说下去,这时织口老师说话的声音从门板细缝传了进来。
  「……是,刚才也报告过了,我已经先把他们关了起来——是。可、可是那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只要威胁他们别说出去——是、好……确实可以处理成失踪人口。在校园内发生的事情只要更改报告内容就可以……只不过,为了守护织口家的名声就对别人下手会不会太——不是,不是那样的!……是,让分家的我留在织口家是爷爷对我的极大恩惠。要是被织口家赶出门,我就无容身之处了……我很清楚这一点……是、好……那……就……」
  老师讲到一半突然提高音量,但稍后音量渐渐变小,过没多久老师默默地挂上电话。最后一段听不太清楚,可是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我已经明白我和学长即将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了。因为我们知道了织口家的秘密,所以他们要把我们灭口,然后处理成失踪人口的样子——拜托,别开玩笑了!
  「学长,我们该怎么办?就算想逃,开门之后还有那三个壮汉等着我们——唉唷,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比方说谈恋爱,还有谈恋爱,还有谈恋爱等等!」
  「冷静点。我有办法。还有,你会不会太想谈恋爱了?」
  「你别管我!先告诉我还有什么办法。」
  「把我扔进这间房间之前,没搜我的身算他们失策……来这边,幽灵。」
  学长怕我们说话的声音传出去,于是走到房间里面。我跟着走过去,小声地询问:
  「学长有什么办法?」
  「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穿着这个吗?」
  学长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我的疑问,接着把双手缩进袖子里。「这个」指的是那件羽织吧?学长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学长之前就说过了啊,穿这件羽织是为了让委托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次要的理由,我还有其他用意。黑色羽织是日式的丧服,而黑色领带则是西式的丧服。我折衷穿着日式与西式的丧服是为了向埋藏在历史中的一切献上尊敬与悼念之意。妖怪学正是和它们面对面的一种学问……不过这是表面上的理由。」
  「表面上?也就是说还有真正的理由?」
  「当然有。」
  说到这里,学长便不再说话。他突然伸出藏进衣袖的双手,看到他手里拿着的东西,我差点发出惊呼。学长完全预料到我会这么惊讶,于是他点了点头,彷佛想说:「懂了吧?」
  「没错,这件羽织里可以藏不少东西。」
  学长补充说道:「要做驱魔生意,有时得临时制造妖怪出现的假象,必须随身携带很多道具。」学长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在地上。有智慧型手机、我们常用的小型喇叭和音乐播放器、威士忌酒瓶、十字与一字型的螺丝起子各一把、打火机、电击枪、虎头钳、护身符及催泪瓦斯,外加三个写着「严禁火苗」的小袋子。看着这一字排开的秘密道具,我吓呆了几秒钟。学长平时竟随身携带这么多东西。
  「你……的肩膀不酸吗?」
  「……你竟然最想问这个问题?」
  「咦?啊、对了,如果有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可以帮助我们逃跑,我开始有了信心,同时内心那根原本偏向困惑与绝望的指针也转指向希望的那一侧。最后拿出的小袋子应该就是学长预备好的重要道具。既然上面写着严禁火苗,搞不好是火药!
  「我们可以用这个炸开木门,顺便把柔道社三人组和地下室一起炸飞。」
  「抱歉,你期待的精采场面并不会出现,这个袋子里放着的只是发烟剂。不需要搞得那么夸张,有这个就已足够。」
  学长手里拿着十字型螺丝起子冷淡地说道。他把玩着大约二十公分长的螺丝起子,斜眼看了木门一眼。
  「被他们关进来的时候我观察过,这扇门没有锁,只利用一根门闩上锁。拿螺丝起子从细缝插过去往上撬,应该就可以移开门闩。」
  「……原来如此。这方法……出乎意料地普通耶……」
  我赞成地点了点头。学长愕然地问:「你在遗憾什么?」接着他再次看向那扇木门。
  「就算能出去,棘手的是出去之后,就算我们很小心地躲开织口手里的电击枪攻击——」
  「还要对付猩猩三人组。」
  「这是什么名字,还有,猩猩是本性温顺的生物。」
  我插嘴回答,学长却无奈地瞪我一眼。猩猩本性如何根本不重要,现在没必要介意是否使用猩猩的称呼吧。我默默地在心申反驳,学长则平静地说:「关于这点——」
  「幽灵,你能不能用合气道打败他们?」
  「嗄?嗯、嗯……这个嘛……」
  我自然而然地犹豫要如何回答。柔道是一种以近身攻击为主的武术,以合气道与之对战,确实能占上风。趁他们抓住我之前,借力使力,看是要直接压制对方或者把对方摔出去都行。可是,这个技巧仅是用于一对一的时候,三对一的状况下就很难施展开来。何况我只是个弱女子,对方可是高大的男生耶。
  「很遗憾,他们要是一起围攻,我就没辙了。」
  「说得也是。」
  学长大概知道我会这么说,颇认同似地说道。
  既然知道答案何必问呢,问了也只会让人觉得悲惨。我正想这么反驳时,学长突然伸出手,抓住挂在我胸口上的链坠并压低声音说:
  「如果可以事先预知对手的动向呢?」
  ……什么?
  ***
  「喝!」
  「唉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右手抓着对方的手腕,大拇指使劲一掐,这个穿着开襟衬衫的男生便发出宛如野兽的咆哮。趁敌人的身体失去力气的瞬间,我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手肘并撞击他的手腕,接连攻击最痛的穴道,让他痛到连惨叫声也发不出,身体不停抽搐。攻击可以到此告一段落,但为了以防万一,我继续把左手伸到不住颤抖的男生侧腹,右手伸到他的头部。他与我四目交接,眼神彷佛正在问:「你想干嘛!」同时我的身体转了半圈,右手使力一抓。
  「喝啊啊啊啊!」
  「你——唔!」
  他的身体在空中转了一圈,随即坠落地上。巨大的身躯被攻击后一度颤抖,接着便一动也不动,和旁边那个已经昏倒的T恤男一样失去意识。确认他不可能再站起来之后,我气势十足地喊了声:「很好!」
  「第二个人也——搞定了!」
  满是架子的织口家秘密地下室回荡着我的声音。柔道社三人组里的最后一人似乎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这名穿着连帽上衣的壮汉悲痛地喊着:「不会吧!」
  「为什么这个跟竹竿一样瘦瘪的女人可以打败我们两名社员……?」
  「很抱歉,我就是个瘦竹竿!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介意自己的外型喔!」
  「吓!」
  「振、振作点!有什么好怕的!」
  躲在柔道社社员后面骂人的是织口者师,她说话的语气也和连帽衣男一样困惑。我可以理解她的困惑,原本被囚禁的两个人不但突然冲出来,身边的壮汉还一个个被打昏,难怪她会这么惊讶。老师姣好的面孔如今脸色苍白,她看着凄惨倒地的两名社员,严肃地说:
  「太没用了,这么轻易就被打昏……!算哪门子的武术家?」
  「老师!这么说太过分了!就算经常锻链身体,一旦被按中穴道同样难以反击,人类若承受了超越极限的痛苦就会昏倒!这就是那家伙使用的招数!」
  连帽衣男张开双臂,摆出柔道特有的防御姿势后说道。我一边与他保持距离,一边在心中默默称许:「说得不错喔。」
  合气道是一种利用敌人的力量将敌人摔出去的技巧。很多人都这么想,但是瞄准人的穴道直接攻击也是合气道的技巧之一。要无情地攻击对方的穴道让我多少有些迟疑,但是我和学长的性命端看这次的战斗结果,无路可退。所以,觉悟吧!我瞪着连帽衣男,等待攻击的时机。织口老师大概等不及了,再次大喊:
  「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难道不清楚为什么我对你们几个的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替你们掩饰吗?还不快点动手!」
  「我、我知道……可是她好像知道我下一步要往哪里打,很可怕!刚才我们三个人想合力抓住她,结果……」
  「别胡说!你再继续拖延下去,我就收回柔道社的特权并公开你们做过的坏事!懂了吗!」
  织口老师面目狰狞地喊着,或许是她的威胁起了效果,连帽衣男大喊:「呜喔喔!」接着跑过来,使尽全力从正面攻击——原来只是假动作,其实他想迅速转到旁边抓我的领口。他那粗壮的手臂一抓住我的背心领口时,我轻巧地转了一百八十度,伸出拳头用手背猛击他的脸。指尖传来沉稳的触感。很好,打中了。
  「想偷袭?可惜,全都被我看穿了。」
  「怎——怎么会……!」
  连帽衣男狂喷鼻血,身体不停摇晃。但我的攻击仍未结束。我抓住他抓着我领口的手,穿过他的手肘箝制住手腕,他痛得发出惨叫声。
  「啊?可恶、为什么会这样——」
  「听好,我现在要压住你然后把你摔出去,这会让你非常痛,但不会有生命危险。」
  「咦?等、等等——等一下!」
  男人的惨叫声响彻整间地T室,他不停地说「等一下」,这个仅存的柔道社社员看着我慌张地说:
  「我也不是自愿做这些坏事的啊!柔道社有个秘密规定,就是要绝对服从织口老师——不,是服从织口家的人的命令,逼不得已我才……!快住手!我不会继续攻击了!所以……」
  「你说谎,你明明想趁我松懈的时候使出全力打倒我。」
  我打断男人真切的恳求。他哑口无言,不明白为什么我能看穿他的计谋。我面向男人果断地对他说:
  「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大可以拒绝接受织口老师的命令。都活到这个年纪应该能明辨善恶。何况若帮了织口老师,你也能得到好处,不是吗?」
  「你怎么知道……?」
  我瞪着他的眼睛说道,他听了脸色大变。飘着熏死人口臭的嘴传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表情自困惑转为愤怒。
  「混蛋……!这个臭女人太嚣张了!」
  「你是不是想弯曲手肘逃跑!太天真了!」
  男人还没开始挣脱,我便扭转原本抓住的手腕,连帽衣男的巨大身躯立刻翻转一圈,发出一声哀号后趴倒在地。
  「啊……!」
  「——搞定。」
  打倒他之后,我默默地点头。把他摔出去的同时也狠狠按了他的穴道,我想他暂时爬不起来了。我低头看向翻着白眼,口吐白沫的连帽衣男,拍了拍掌。活该。
  「喂,幽灵。你会不会太心狠手辣了?」
  「跟这家伙做过的坏事相比,还算是手下留情。我应该狠狠踩他下面一脚才对。」
  我边和绝对城学长说话,边看着倒在地上的三人组。织口老师脸色苍白地看着我们,以颤抖的声音说:
  「柔道社的三名社员竟然被一个女孩子给……?怎么可能!」
  织口老师不但语音颤抖,连身体也簌簌地发抖,她凄厉地喊道。
  嗯,我了解老师的心情,确实很难相信。我很同情老师,同时也想起刚才在囚禁室跟学长的对话内容。
  ***
  「如果可以事先预知对手的动向呢?」
  学长摸着我胸口的链坠这么说道。突然提出这么超现实的假设,令人搞不懂学长的用意,我惶恐地说:
  「如果可以预知对手的动向应该会赢,甚至可以趁他们三人同时围攻我之前,各个击破……但是我没有预知能力啊。」
  「你有。只要拿掉这个就行了。」
  学长抓着竹环链坠这么对我说道。在那强势的语气震慑之下——加上他的脸孔靠得妤近——我完全没有办法反驳。我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学长继续说道:
  「没有时间了,所以我直接说结论吧。我怕你的心情受到影响或害怕,所以一直没跟你说,其实你拥有『觉』的力量。」
  「觉……?」
  「觉是一种住在山区,能读取人类心思与情绪的妖怪。」
  我愣愣地重复了学长说出的名词,学长的妖怪讲座又开始了。为什么只要一提到有关妖怪的话题,学长就可以这么滔滔不绝呢?为什么都在这种紧急的时刻了还要聊妖怪?我有妖怪的力量又是什么意思?心中不断涌现新的疑问。但是我知道,只要学长开始谈论妖怪就不会有我插嘴的余地。
  「觉的外型很像人类,因此也称为山人。从《真怪秘录》的备忘录可以得知,觉其实是一种具备特殊能力的山区民族。还不清楚他们是否与土蜘蛛一样是仅存的原住民族后代,或者该归类为其他系统的种族,但是山区确实存在着具备此类能力的居民。在当时被人们当成妖怪看待,但是以现在的语言来说就是超能力者。」
  「什么?等、等一下。」
  「不,不能等。还有,觉的力量来源及原理目前仍是一团谜。备忘录记载,觉是少数真正的妖怪,也就是所谓的真怪。让你很头痛的耳鸣其实是附近人们的心声,你还无法正确使用觉的力量,所以这些心声成了重复的不协调声音,让你痛苦。还有——」
  「停!学长真的要停一下,一下下就好。」
  我大声地打断学长的说明,学长和平时一样说个没完,但是今天的速度好像比平常还快,让人无法理解。我低语并试图整理目前接收到的资讯。
  也就是说,我听见的耳鸣声其实是别人的心声,而这算是妖怪的能力……?
  ……不行。我还是听不懂。这个穿着羽织的妖怪学专家不理会我的困惑,无情地再度开口。讨厌!学长你的脸离我太近了啦!
  「现在没时间慢慢解释。在织口要杀掉我们之前就得开启你的能力,我必须继续说下去。你喝了酒就一定会耳鸣是因为酒精让你的精神呈现开放状态,提高了感应周围人们心声的能力。懂了吗?就算你听不懂我也要继续说。」
  「这样很强人所难耶……!呃,可是那个——为什么我会有超能力?」
  「当然是因为你的祖先之一是觉。」
  我挤出仅存的一点点理解力提问,学长则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咦?这是什么意思。我哑口无言,学长则越说越激动。
  「正确地说,是被称为觉的人类才对。你记不记得,温泉旅馆发生付丧神事件时,我说过对你的家乡很有兴趣?因为我猜测你的祖先之中可能有觉的存在。事实上,我在山神的民俗资料馆读过有关你家乡的民间故事,其中有住在山上的妖怪与村民生下后代的纪录,还说这些妖怪与人类生下的孩子也遗传了觉的能力。也就是说,读心术是一种会遗传给下一代的超能力。」
  「我的老家有这种故事……?我完全没听过。」
  「历史上有许多你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我讶异地问完,学长跟着这么回答。还来不及回嘴,学长就继续说:「就像那个被当成妖怪并被消灭的山居民族一样。」
  「你是指……土蜘蛛?」
  「没错。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的祖父讨厌迷信,所以从来没说过这些妖怪的故事,对吧?根据我的推测,也许你的祖父也拥有读心术的能力,甚至察觉到孙女也遗传了同样的能力。所以他刻意不让孙女——也就是你知道太多这方面的事,同时建议你学习合气道。」
  「嗄、嗄……?」
  不行。我的思考回路完全跟不上。为什么又扯到我祖父?不,祖父就算了,合气道跟觉一点关系也没有。我试图用眼神这么告诉学长,学长立刻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和合气道一点关系也没有?」其实会读心术的人是你吧?学长!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心里想什么就会立刻显现在脸上。
  「合气道最古老的指导手册《合气之术》中将『读出敌人心思的技术』当成必要项目。读心,也就是读取对方心意的一种技术,也许合气道最初就是一种控制读心能力并加以运用的技术。所以你的祖父才会建议你练合气道——练了合气道之后,你也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如何使用这个能力的方法。」
  「我学会了……怎么使用觉的能力……?我不会啊……」
  「是谁拿掉了镇压耳鸣的链坠之后就找到地下室的入口?」
  我不停摇头否认,学长便这么问我。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学长则继续追问:
  「为什么你第一次走进织口的研究室就发现滑头鬼的头颅骨?难道这些都是巧合?我不这么认为。你会拿起头颅骨是因为觉的能力让你感应到让织口很在意的物品。思念残留——注意细微迹象也是觉的能力之一。这种能力便称为Psychometry(读心术),日文发音的简称就是Satori(觉)。」
  「原、原来如此!原来觉的名字是这个意思啊!」
  「我开玩笑的。」
  正因这出乎意料的事实而深受感动,学长却一脸严肃地说是开玩笑。这种时候别开玩笑好吗!我有点想揍学长一顿。这时学长竟颇有深意地弯起嘴角——就这样温和地笑了笑。
  「咦?」
  这个笑容在上次的连续假期时也曾经出现过——看起来很温柔的笑容。这次正面直击让我不禁暂时停止呼吸。
  好狡猾。绝对城学长太狡猾了啦。
  这么近距离露出微笑,会让人手足无措啦!
  学长不理会火冒三丈的我,轻轻笑了几声。
  「因为资料室的文献有记载,所以我早就知道觉的真面目是什么,也知道如何发现及要怎么做才能镇压住觉的能力,只是……我没想到真的有人拥有觉的能力,甚至还出现在我面前!当你来找我帮忙时,你知道我有多惊讶吗!那天晚上你回去之后,我跟明人说『我实在太感动了!』的时候,还被明人嘲笑!」
  学长大概是笑容只能出现一秒主义者,他说话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过从他稍微上扬的语调可以知道他现在有多激动。
  ……原来他高兴的时候是这样的表情。就在我这么心想时,凹陷眼窝中的两颗眼珠凝视着我,熟悉的声音飘进耳朵。
  「听好了。四月开始我替你做的检查就是根据前人留下的资料所想出的超能力训练法。根据检查结果,你控制能力的技术已经比春天时进步许多。」
  「学长说我有进步……但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相信我。我只会骗客人还有讨厌的家伙。」
  学长充满自信的发言与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我不安的话语。让我保持沉默,他接着说:「对了——」
  「你之前说自己很没用。」
  「嗯、是啊。我真的很没用。」
  「你错了。」
  学长铿锵有力的宣言再次打断了我的泄气话。那双瘦弱白皙的手静静拍打着我的肩膀,熟悉的低沉嗓音飘进耳里。
  「你的确无知又鲁莽,但绝对是个人才,我保证。我可是绝对城阿赖耶,你可以相信我。」
  「我、我……?」
  「很强。」
  「……咦?」
  令人好讶异,学长面对面看着我说出意外的话。这个人——绝对城学长竟然当面称赞了我?我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吓到嘴巴一张一合。学长傻眼地说:「怎么是这种反应?」接着从地上那些秘密道具里拿出小瓶装的威士忌,用那只以男人来说稍嫌纤细的手熟练地转开瓶盖,将里头的琥珀色液体倒在瓶盖。
  「学长究竟想做什么……?」
  「这具有增强力量的作用。对手有三人,最好暂时加强你的能力比较保险。根据定期检查的结果与文献的记载,喝下这个分量的酒,能够让读心术增强五分钟左右。搞定后立刻戴上链坠,别忘了。」
  我不安地发问,学长则流畅地回了一大串。学长把威士忌倒满杯盖后,看着我说:
  「我负责打开门闩,之后就交给你……可以吗?」
  「嗄?啊、这个、呃——」
  「不,不对。应该说交给你了!」
  绝对城学长把瓶盖递给我,看着我说。我头一次见到他脸上出现信赖与期待的表情,难得一见的表情让我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我很快地点了点头。
  「……交给我吧。」
  我说话的音量虽小,却无比清楚。我做好心理准备,按捺住心中的不安,接下装满威士忌的瓶盖后一饮而尽。一口气喝光苦涩的液体之后,学长满意地点头,开心地——咦?学长又笑了——补充说道:
  「同样住在山区的妖怪——觉的后代要挑战消灭了滑头鬼的坏蛋。不必手下留情,就当作是替伙伴报仇,痛快地打一场吧!」
  「是!」
  ***
  ——以上就是我们在囚禁室里的对话内容。
  也就是说,我能读取柔道社三人组的心思,让我在三对一的不利情况下取得压倒性的胜利。但是织口老师并不知道我有超能力。我调整呼吸后戴上能镇压读心能力的链坠,眼前的老师仍愣愣地站在原地。她问我们想怎么样,绝对城学长冷冷地回答说:
  「胜负已定,你的手下已经被我们打败了。」
  「……你想要什么?钱?」
  「若是平常我会说是,但是这次情况不同。被当成妖怪的滑头鬼,实际上是人类的近亲并一直生存到近期的事必须公诸于世。你们家族所犯下的滔天大罪也必须公开。」
  地下室里回响着穿着黑色羽织怪人重低音的回答。他同时往前踏出一步,在橘色灯泡的光线照射下,学长宛如站在舞台上被投射灯照耀着的演员。他大摇大摆地在地下室走着——煞后停存放着头颅骨的木架前方。
  「为了慰藉死去的亡灵,也为了让某天想知道这段历史的人能够获得需要的资讯,所有的资讯都应该记录下来并公开。」
  「学长说得这么好听,之前替人驱魔的时候还不是隐藏了不少资讯?」
  「别说得这么难听,我只利用大家都查得到的资讯。要是无法察觉真相,那就是委托人自户的问题。」
  我小声地讽刺学长,但是学长立刻否认。他的藉口很没道理,但是学长似乎自认为很有道理,还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别再插嘴。学长拿起尼安德塔人,也就是滑头鬼的骷髅头后转身向织口老师说道:
  「我要把这个头颅骨标本送给相关研究单位,在这里见到的所有事实纪录也一并送去。至于该送去哪里……嗯,送到国外的大学,织口家就无法干预了吧。」
  「不要!」
  一声高亢的惨叫声打断绝对城学长冗长的发言。我被叫声吓了一跳,站在我面前的织口老师则再次发出沉痛的声音:
  「不要那样做,求求你……!绝对不能那样做!」
  织口老师双手环抱着颤抖的自己,泪眼婆娑地喊着。总是优雅温柔的老师现在却如此慌张,让我很困惑。其实应该说我从之前就觉得奇怪,我不懂为什么老师要这么执着,是否有着什么我无法理解的理由呢?
  「害死滑头鬼的人并不是老师,就算学长把骷髅头的事情公开,老师也不会被判刑呀。」
  「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必须守护的家族名声!」
  我怯怯地说,老师立刻气势惊人,严厉地回应,让我一时语塞。老师继续大喊:
  「织口家族是一个包括我在内的庞大而伟大的共同体,也是唯一肯保护我的地方,更是我的一切……!绝对城阿赖耶——若是从前的你一定能了解我的感受!」
  「喔?你知道我的过去。」
  「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这么有名!」
  学长颇感兴趣地发问,织口老师也立刻回应。唔?老师说学长很有名?学长是在哪个世界很有名啊?被他们冷落一旁、无法加入对话的我只能一头雾水。老师斜眼瞄了我一眼后,语气严峻地说道:
  「你出生于日本颇具代表性的政治世家,是个天才儿童,也是一位读书时不断跳级,才十五岁左右便进了大学的杰出步年。这就是过去的你,绝对城阿赖耶!你们家在政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信汤之山同学也一定听过你过去的姓氏。家族为名门之一,不少人官拜大臣……结果留学时你却一头栽进妖怪学的研究之中,愚蠢到抛弃显赫的家世!甚至改名换姓!」
  「你知道得还真详细。」
  老师铿锵有力地说着,绝对城学长却不耐地耸了耸肩。初次听闻的事实让我震惊到不停地眨眼。这么说来学长不但系出名门,同时还是个天才儿童,最后却选择研究妖怪学而抛弃自己的家族。我很好奇学长究竟发生过什么才做出这种决定,但是我更好奇的是——
  「……绝对城阿赖耶原来是学长自己取的名字?」
  「没错。因为原本的名字是为了选举策略等无聊的理由取的,太过招摇。改名字这件事情也不是什么必须跟别人提及的话题,所以就没有刻意提起——」
  「那还用说吗!天底下哪有父母会替孩子取这么可笑的名字。」
  绝对城学长话还没说完,织口老师便大声地插嘴说道。学长叹息着说:「我还没说完耶。」老师却充满怨气地继续说:
  「绝对城——收集世界上所有典籍与智慧,为了研究探索而存在,绝对难以攻克之堡垒。这应该是井上圆了提出的概念。还找来杵松明人与汤之山礼音——等于是天狗与幽灵跟随着你,你该不会是把自己当成了妖怪学的始祖吧(注3)?抛弃了继承家业、治理国家的使命,到头来竟投身于这么无聊的学问——」
  「你认为无聊也无所谓!」
  这次换绝对城学长打断老师的话语。充满自信的重低音回荡在地下室,绝对城学长转身看着织口老师,果断地说:
  「我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挖掘出被埋藏着的妖怪们的真面目,设法让妖怪存在的证据留在世上。家族名声和使命都与我无关。」
  「你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你们家、整个家族——」
  「……就让这话题到此结束好吗?」
  我忍不住插嘴,对着不断大吼的织口老师这么说道。我走近露出讶异表情的老师,同时谨慎地思考如何开口:「其实——」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但我认为人不该为了家族做到这个地步。确实该对祖先怀抱感恩之心,毕竟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但是像老师这样如此执着家族似乎有些本末倒置……」
  「你……你闭嘴!你——」
  老师以颤抖的手拿出一个黑色的机器。是刚才击晕我的电击枪!我才刚看清楚老师手里的电击枪,老师就把电击枪的刻度转至最大——「若是把电力调到最大,甚至能够杀人。」脑海响起这个声音——同时老师发出目前为止最惊人的呐喊:
  「你懂什么!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我……!」
  织口老师发出近乎悲鸣的喊声,同时拿着电击枪朝我冲过来。我正想闪躲时,脑海里倏地出现无比沉重而痛苦的耳鸣。
  出乎意料的冲击让我的身体簌簌地发抖。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动不了,无法理解。
  我慌了手脚,而视线一隅的绝对城学长诧异地说道:
  「那是接收了超越极限的怒意所导致的冲击!喝酒后强化了读心能力反而更糟糕……!幽灵!振作点,快躲开!」
  学长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他说的话无法传进我的大脑。感觉越来越奇怪,好像清楚地看见震怒的织口老师以慢动作朝我冲过来。闪着火花的电击枪距离我的身体还有一公尺、九十公分、八十公分、五十……
  注3  妖怪学始祖井上圆了,专门研究妖怪学,创立东洋大学并修建哲学堂(现为「哲学堂公园」)。哲学堂里建有「哲理门(妖怪门)」,门的两侧放置天狗与幽灵的石像。
  「啧!」
  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学长发出咋舌声,然后将手里的头颅骨扔向织口老师。
  圆形的头颅骨击落即将夺去我性命的电击枪后掉落地面,摔个粉碎。最后仅存的滑头鬼头颅骨破碎的声音敲开了我僵硬的心,我不禁大口呼吸,同时熟悉的声音也跟着传入耳里。
  「振作点!别乱了心神,汤之山礼音!」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叫幽灵,我叫汤之山礼音——嗯?学长,你刚才喊了我的名字……?等一下,重要的头颅骨摔破了啦!」
  「摔破了又怎样!你先保护好自己再说!你明明很强啊!」
  「啊——好、我知道了!」
  意识恢复之后我立刻抓住织口老师,阻止老师捡起电击枪。我抓住她伸出的右手并扭转,就这样把老师压制在地上,夹着头发的发夹因此松脱,一头秀发跟着散开。
  ——很好,搞定了!
  但是就在确定已经制伏老师之后,我忍不住瞪大双眼。
  「……咦?」
  「别看!」
  织口老师趴在地上大喊。虽然老师要我别看,但是我的双眼已经离不开老师的头。该如何说明看见的东西呢?我甚至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东西。若依照看见的状况直接形容的话——
  「……那是嘴巴吗?」
  没错,是另一张嘴巴。
  嘴巴上下各有一片小巧的红色嘴唇,从双唇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奇怪的白色尖牙及细长的舌头。虽然我是觉的子孙,没资格说别入奇怪,但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原来你是『二口女』。」
  说话的人是不知何时走到我和老师身边的绝对城学长。他低头望着被我压制住的老师,这个出身名门却选择研究妖怪学之路的怪胎一如往常不请自来,迳自开始说明:
  「所谓的二口女就是在后脑杓长出另一张嘴巴,拥有两张嘴巴的女人。后脑杓有着脑髓,是重要的部位,若是在这么重要的部位长出呼吸及进食用的器官,也就是嘴巴,照理说那个人就不能思考或记忆,不过事实上并不会如此。根据我解读的备忘录,二口女与觉一样是真怪——也就是真实的妖怪之一……织口,你天生就是二口女吗?」
  织口老师并未回答绝对城学长的问题,只点了点头。也许自己是二口女的事实被发现让老师感到沮丧,方才的气势已然消失。我忍不住同情起老师,被我抓住的老师平静地开始诉说:
  「织口家偶尔会出现二口女。爷爷说,织口家组先做了不少坏事,才会有这样的报应。如果想让第二张嘴消失,就得尽心替织口家做事才行……」
  「胡说。」
  织口老师吞吞吐吐地说明,但绝对城学长却冷淡地插嘴。学长,这样说会不会太狠心了?我立刻抬头想反驳,穿着羽织的妖怪学专家却抢先一步,他耸了耸肩并叹息。
  「亏你还是日本文学教授,居然不知道二口女有两种。其中一种起因的确是因果报应,但是报应导致的第二张嘴通常来自于伤口的变形。但你却不同,你是天生的二口女,和因果报应无关,也就是说和你的祖先犯下的恶行毫无关系。那种说法一听就知道是为了让你产生罪恶感,甘愿成为家族的一枚棋子所编出的谎言!」
  「那、那么,为什么——我会长出这种东西……?」
  「我不知道原因。也只能跟你说所谓的二口女『就是这种东西』,毕竟它是真怪……可是我知道怎么治好它。」
  「「咦!」」
  绝对城学长最后的那句话让我和织口老师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呼。我们的反应大概让学长觉得有趣,于是他满意似地点头向我示意:「可以了,放开她吧。」好、好,我知道了。我松开压制老师的手,织口老师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以恳求的眼神望着绝对城学长。
  「真、真的吗?你知道——怎么治好二口女?」
  「嗯。想知道的话就来找我谘詾。」
  穿着黑色羽织,打着黑色领带,有着长长浏海与白皙的肌肤,态度嚣张且具备与妖怪有关的庞大知识。打从我进大擧以来因许多事件而熟稔的怪人傲慢地宣布。织口老师似乎仍无法置信,她张大双眼站在学长面前——
  「文学院四号馆四楼的四十四号资料室,到那里就能找到我。」
  ——绝对城学长则清楚地这么对老师说道。
  ***
  「……嗯,是啊。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一整晚,杵松同学。详细情形晚点再聊——不行,用电话讲大概要讲上一个小时。我不是开玩笑。总而言之,我跟绝对城学长都没事。学长受了一点小伤,但是他本人说没事。就先这样,晚点见!」
  说完之后我挂上电话,把手机放进裤子口袋。
  结束了漫长的骚动后走出地下室,原来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天亮了。杵松同学传了一堆简讯给我。第一堂课还没开始,所以学校里的通道空无一人。我和绝对城学长并肩走在空荡荡的校园小路上。
  「……学长。」
  「什么事,幽灵?」
  「滑头鬼的头颅骨打碎了,重要的证据就这么没了。」
  「……嗯,是啊。」
  不带任何情绪的回答自高处传来,刺入我的胸口。我反倒希望学长说打破头颅骨是为了救我,要我感恩什么的,如此一来我还不会这么内疚。不过,我还是得道歉。但是就在我准备说「对不起」的时候,学长便粗声粗气地说:
  「你不需要道歉。我们知道了《真怪秘录》已经出版,甚至得到了这本书。织口说她手上只有一本,但是我相信某处一定还有其他卷存在,只要知道这些便已足够。」
  「可是,那个头颅骨——」
  「别再说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绝对城学长手里拿着失而复得的备忘录与《真怪秘录》,斩钉截铁地宣布。不容拒绝的魄力让我不敢再提头颅骨的事。我惶恐地说:「那么——」
  「我换个话题好了,其实我还有问题想问学长。」
  「想问什么?别想问我的过去,我不会回答。」
  「学长的过去我当然也有兴趣,但我想问的不是那个。我被织口老师电晕之后,到柔道社三人组来到地下室之前还有一段时间不是吗?为什么学长没有趁那段期间逃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学长企图装傻,我立刻回应。柔道社三人组还没来之前,敌人只有织口老师一人,当时也已经知道老师有电击枪。学长只耍拿出藏在羽织里的道具,一定能逃得出去。还有,学长乖乖地被柔道社三人组打的事情也疑点重重。
  「为什么学长被攻击的时候不拿出催泪瓦斯或电击枪反击?」
  问完,我抬起头看着学长,等了几秒,学长还是没有回答。看样子他不打算回答问题。
  不想说啊。既然如此,我也有办法喔,学长。
  我在心底默默地对学长这么说,然后偷偷退后一步,把链坠从脖子上拿下来。我回想着和柔道社三人组对战时的情景,把思绪集中在前方那个穿着羽织的背影上,他内心的声音就这么传进我的脑中。
  ——因为那个时候你被抓去当人质了啊。
  ——我只能乖乖地照他们的要求。
  学长有些腼腆的想法在我的脑中静静回响。听到学长的心声时,我诧异地「咦!」了一声。是我害的吗?
  「学长!你不是说万一有什么状况发生要自己逃跑吗?」
  「怎么突然这样说?——你这家伙!居然使用觉的超能力!」
  被发现了。我赶紧戴回链坠,但是为时已晚,学长早我一步转身。怕学长发怒的我反射性地做出防御动作,但是——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保护珍贵的真怪范例而已。」
  ——出乎我意料的是,学长没有生气,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学长的脸好像染上淡淡的红霞,说话速度也比平时快。学长的反应好奇怪。我讶异地停下脚步,学长却转身背对我,以熟悉的嗓音继续说道:
  「为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幽灵,快点走。我们得赶快回去整理凌乱的资料室。」
  「啊——好、知道了!」
  我回答的声音开朗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追着步履轻快的学长,走在他身边抬头看着他。
  「学长,你改天也聊聊开始研究妖怪学之前的事情嘛。」
  「只要你不随便读取别人的心,我想聊的时候自然会聊。对了,在地下室拿到的那本《真怪秘录》还写了很有趣的事。流传于奈良县一代的妖怪『撒砂婆婆』的真面目居然是——」
  绝对城学长若无其事地回应了我之后又开始聊起妖怪。
  这个穿着黑色羽织,打着黑色领带,留着一头长发,阴沉又常摆臭脸的妖怪学专家。怎么看都是一个怪人,实际上也确实很奇怪没错。
  不过只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就不会感到无聊。
  现在的生活跟我进大学前期待的生潘相比,别说是相差了一百八十度,说是相差五百四十度也不为过——但是这样也不错,我这么对自己说道。


补章 觉
  觉的传说流传于全国各地,是一种住在山区的人型妖怪,能读出人类的想法。各地都传说它会吃掉樵夫或猎人,却会被出其不意的事情惊吓而逃之夭夭。另一方面,很多地方都传说它并非危险的妖怪。亦称为「山人」。

  (稍早之时的资料室」
  「对了,阿赖耶。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问你。汤之山同学的护身符是根据什么原理制作而成?你说的阴阳五行应该是胡扯的吧?」
  「不愧是明人,居然被你看穿了。我说过,她的耳鸣是『觉』的能力开始觉醒时造成的症状。民间故事里,只要利用出其不意的行动就能够击退觉。你知道有一个正在制作竹箍的男人被觉攻击的故事吗?」
  「嗯,大概记得,听到内容可能会有印象。竹箍就是竹环吧?」
  「没错。先不说细节了,简单地说,这个男人怕被觉读出自己的心声,因紧张而不小心松开了手,手上的竹环用力地弹起来打到觉。被这意外吓到的觉说了一句:『人类竟然做出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然后就逃跑了。我参考那个民间故事做了竹环。」
  「所以那个竹环等于是迷你版的竹箍?可是听你这么说,竹环本身似乎没有驱赶或是镇压觉的能力。觉害怕的只有出乎它意料之外的事情而已啊。」
  「竹环当然没有力量,重点在于竹环不知何时会坏掉并弹起来。身上若配戴了不知道何时会坏掉并弹起来的东西,注意力很自然就会被那个东西吸引。幽灵的耳鸣通常是注意力不集中,或是喝了酒导致精神呈现开放状态,让未发达的读心术不受控制而发作。这些都写在《真怪秘录》的备忘录里。只要把一些能随时吸引注意力的东西放在身边就能解决这个烦恼。」
  「只要集中注意力,读心术就不会擅自启动。原来如此。所以你把那个竹环给汤之山同学之前故意让竹环弹起来。」
  「没错。除了竹环,还有让她深信不疑的想法。觉的力量来自于精神力,只要让那家伙相信竹环有镇压耳鸣的力量就好。若她是个疑心病重的人,那就需要更精密的骗局。幸好她只是个单纯的蠢蛋。」
  「你又来了,说话何必这么毒?我倒认为这样的个性是她的优点。还有,阿赖耶,虽然你老是骂她笨,但其实你还满喜欢她的吧?」
  「……我是不讨厌啦——嗯,幽灵差不多要来了,很遗憾,这个话题就到此结束吧。」
  「是吗?应该还没到时间吧?」
  「我已经说过,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好,我知道了。」


  后 记
  谢谢您阅读《绝对城学长的妖怪学讲座》,我是峰守ひろかず。要事先说明的是,本书为虚构作品。故事本身是创作出来的内容,至于许多书中引用或介绍的资讯(大多参考真实的资料)会配合情节而刻意扭曲或解释。我无法详加列举所有的参考资料,在此先向创作并发表这些资料的研究者致上谢意,同时也请聪明的读者们不要全盘相信书中说明的所有资讯。当然,我相信不会有人信以为真,但以防万一还是先说明。
  接着转换一下话题,我以作家身分出道的作品——电击文库发行之《下课后百物语》(暂译,ほうかご百物语)——是与妖怪有关的轻小说。出道数年之后,经过多番尝试,我再度绕回这个主题,内心颇有感触。「妖怪大人,好久不见。」「又是你?好好努力喔。」「是,我会继续求取进步。」咦?我到底在跟谁说话啊?
  闲聊到此结束。完成本书的过程中我受到许多朋友的帮助。
  负责插画的水口十老师,谢谢您替我画出那么棒的主角们。而且封面上的绝对城手上的妖怪画是参考《画图百鬼夜行》的「火车」(注),以及《百鬼夜行绘卷(真珠庵本)》、《土蜘蛛草纸绘卷》绘制而成。
  主角礼音的特殊技能是合气道,我向同为作家的静月远火老师的先生(合气道家)请益了不少合气道的知识,非常感谢您。
  感谢责任编辑大人,从送出企画案至今已超过一年,谢谢您在这段期间内的讨论与建议。
  最后要感谢的是阅读本书的您。所谓的故事是要有人欣赏才能完成,只要有人愿意阅读,我就很开心了。只要大家能够对礼音或绝对城这两个主角产生共鸣,享受书中的世界与故事,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只能说「下一本书也请大家多多指教」。
  不过,目前还不确定会不会有「下一本」。但是,除了书中提到的妖怪,世界上还有许多妖怪存在,我希望能藉由「妖怪学讲座」来一一介绍。绝对城与礼音之间的关系也仍有发展及改善的空间——我就先说到这里,后记的篇幅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那么,再见了,有缘再相会。和您分享后记的人是峰守ひろかず。
  注:火车是一种会在墓地盗取死者骸骨的妖怪,据说出现时是拉着一台喷出火焰的车,迎接罪人的魂魄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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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

10000
虹色青青 王爵
好吧,作者用自己当女主名字,也是神奇

9 年前 0 回復

蕾娜·赛亚斯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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