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曲奏界黑13 闇黑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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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大迫純一
插圖:BUNBUN
譯者:莊湘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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闇黑系列最終幕‧驚愕與感動的第13彈!
「馬奇雅‧瑪提亞小姐的演奏,並不是神曲。」
真取監察官震撼的一席話,令馬納伽和瑪提亞陷入動搖,
與此同時卻發生了詭異的連續傷害案件。
所有受害者身上皆留下寬七公分、深十公分的穿刺傷,
儘管深入胸膛,卻都避開了重要的臟器及血管,讓人感受不到殺意。
兇手到底是誰,又為何而犯案?
伴隨調查進行,浮現檯面的是新帝都航空二三一班機墜機事件。
當受到隱藏的真相水落石出,所有罪愆明朗之際──
銀色民謠口琴的樂音再度響起!!
作者:大迫純一(Junichi Osako)
有過漫畫家、造型助手及動作演員等各式各樣的經歷,最後成為作家。
驀然回顧,這不但是部長達十三集的系列作品,同時也是被分割成十三份的一個龐大故事。
而在此刻,一切終於要塵埃落定。若您能夠做好準備用心閱讀,將是我最大的喜悅。
隸屬於日本推理作家協會,拇指SHIFT使用者。(註:專為日文打字開發的鍵盤與輸入法,需頻繁使用左右拇指切換。)
「抱歉。」
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之中,堤古蕾雅說話了。
「可以請你們回醫院一趟嗎?」
雪莉嘉看著懷裡的少女。
是已經動也不動、沒有靈魂的軀殼。
是再也不會醒來的少女。
自己最喜歡的女孩。
「我最喜歡妳喲。」
序章
她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人臉。
是年輕女性的臉。
那表情不知該形容是驚訝,或是戰慄,總之凝視著自己的眼晴,瞪大到眼珠彷彿快從眼窩掉下來。
「啊……咦?」
沒上妝的嘴脣張開,從嘴裡發出來的是毫無意義的聲音。
那聲音──
「不……可、以……」
慢慢連結成詞句。
忽然間,女子伸出手。
她的手越過對方的頭,往後方伸去。
接著發出微弱又僵硬的咯吱聲,女性大喊:
「意識!意識……意識!她恢復意識了!四〇八號房的患者恢復意識了!」
那是喧囂的開始。
當她明白自己身在醫院的時候,已經被一群白袍人士團團圍住。
是幾名護理師,以及醫師。
「妳叫什麼名字?」
眼前是一名美麗的青年。他清澈深藍色的眼睛,與綁在腦後的銀色長髮,看起來比身上的白袍還要優雅純淨。
「妳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她心想,「這個人當我是笨蛋嗎」。
於是準備馬上回答。
但回答不出來。
因為聲音發不出來。
從嘴巴發出的只有氣聲,喉嚨……聲帶發不出「聲音」。
非但如此,連舌頭都不聽使喚。
「啊……啊,呼──」
看到她因為訝異與焦慮而瞪大眼睛,醫師反而露出溫柔的笑容。
「啊啊,是的,我知道了。妳想發出聲音但有困難對吧?」
那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斷定。應該正如他所預料的吧。
「放心,妳很快就能再次說話了。」
他滿面笑容,背後站著的年輕護理師則是認真地填寫什麼文件。
忽然間手臂被抓住。
原來是另一名護理師在她的左手臂纏上帶子,是血壓計。
然後,直到這時候才頭一次發現到。
手臂怎麼會這麼細──
這是……
這是我的手臂嗎?
看起來根本就是皮包骨而已。
這是怎麼回事?
可是又想不出任何原因,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但是那些疑問,卻無法說出口。從喉嚨發出來的,只有呼吸聲而已。
「妳冷靜點。」
醫師說道。
他一面溫柔地撫摸她消瘦的手臂一面說:
「妳昏睡了好一陣子。之所以變得這麼瘦,是這段期間都沒使用肌肉的關係,並不是生病。所以,過些日子就會恢復正常了。」
昏睡?
他說昏睡一陣子,到底是多久?
「妳會忘記怎麼說話,也是同樣的原因。但是不用擔心。只要經過練習,妳就可以恢復說話的能力了。」
真的嗎?
真的嗎?
「所以,先不要勉強自己說話,好嗎?」
女孩點了點頭。
好不容易才有辦法點頭。
「很好。妳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嗎?」
點頭。
「知道是嗎?連年紀也知道嗎?」
再一次點頭。
女孩知道自己是誰。無論姓名或是年齡,全都知道。
但是,就是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這種地方。
不是生病?
那就是受傷囉?
自己發生了什麼意外嗎?
「身上有什麼地方會痛?或者覺得哪裡不舒服?」
這次女孩搖頭了。
墊在頭部下方的枕頭,裡面的物體微微發出硬邦邦的聲音。好像是塑膠片什麼的。醫師可能很滿意女孩的反應吧,臉上浮現出笑容。
「放心喔。」
……放心什麼?
「總之,現在請妳好好靜養。聲音也很快會恢復正常,到時候我們再好好談談吧。」
所以,要談什麼?
「抱歉打擾了。」
又來了一個人,是另一名護理師。
這次是到右手臂這邊。
仔細一看,手肘內側纏著繃帶,然後有看似透明的管子從繃帶延伸出來。
而護理師正準備把連接相同管子的銀針插進那裡。
女孩馬上明白了。
這是點滴。
而且那早就刺進手臂,從繃帶露出來的短管似乎就是從那裡延伸過來的。
……這畫面以前曾經看過。
如果沒記錯,那是去探望住院中的祖父時。
當時只能躺在床上,連進食都沒辦法的祖父,就曾經用靜脈注射攝取營養。針不是每次換點滴的時候刺進手臂,而是把一直刺在手臂的點滴管換新,讓營養不斷地輸進體內。
跟那個,一模一樣。
這麼說的話……?
我在這裡已經昏睡很久了嗎?
「唔……」
聲音發不出來。
「好了,辛苦了。」
那麼說並把點滴管接好的護理師,從少女的手臂旁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她發現到一件事。
右手。
她的,右手。
左手手指只是無力地張開,五根手指頭微微彎曲。
但是,右手卻不一樣。
五根手指頭都嚴重扭曲,變成拳頭狀。
而且覺得「看起來好像石頭」。細瘦乾癟的手指,被迫緊緊握住。這不是自己要握住的。
因為根本就沒有使力。
「啊……唔。」
張不開。
無法張開拳頭。
明明有感覺,但五根手指頭卻動也不動。
「咦唔……咦……」
醫師之所以發現她的反應,應該是順著她的視線看到的關係吧。他輕輕把手掌搭在上面,彷彿想隱藏緊握的拳頭。
「放心,現在先不要管那個。」
所以,究竟是怎麼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隻手,是怎麼了?
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啊。」
想起來了。
那來得相當突然。
少女想起自己為什麼要握緊拳頭。
想起自己緊握著什麼!
「啊啊──啊,啊,啊嗚,嗚嗚啊!」
爆炸聲。
震動。
閃光。
打在身上的雨水,以及熊熊大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想起來了。
我想起來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沒發現自己發出聲音了。
等發現到時已經停不下來。
金屬的味道,在喉嚨深處擴散開來。過了很久以後,她才知道自己的聲帶已經受損。
因為勉強使用許久沒用的聲帶,所以裂傷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不是詞句。
連慘叫都稱不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咆哮。
四名護理師把她的手腳壓住,因為肌肉機能應該已經衰退,逐漸萎縮的她,身體從病床彈起來似的產生痙攣。
此時醫師把護理師推到一旁──
「冷靜點!請妳冷靜一點!」
然後按住她的肩膀。
「沒事的!妳已經安全了!所以請冷靜下來!」
安全?
別傻了!
你根本就不知道!
你沒有看到那雙「眼晴」,才會說那種話!
你沒有看到那張「臉」,才會說那種話!
因為你沒有看到牠的「尖牙」、牠的「利爪」──
因為你沒有聽到牠的「聲音」,才會說那種事不關己的話啊!
「已經結束了!」
醫師如此說道。
「全都結束了喔!」
少女的身體突然停止不動。
喊叫也是。
恢復到彷彿與外界隔絕的寂靜。
但聽得見四名護理師氣喘吁吁的聲音,還有門外疑似呼叫其他醫師的院內廣播。點滴的玻璃瓶像鐘擺似的「嘰──嘰──」作響並不斷搖擺。
「……還……喲。」
是沙啞的聲音。
那是沒有通過聲帶,幾乎是氣聲的。
「還沒喲。」
少女如此說道。
「還沒結束。」
精曆一〇〇三年,二月。
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
一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第一章 凶刃
1
他一出現,全場無論哪個地方的氣氛都為之一變。
至少,瑪提亞的感覺是那樣。
並不是因為他過於龐大的巨體受到眾人矚目,也不是沉重的腳步聲或發自丹田的聲音讓人不禁回頭看他。
雖然找不到適當的言詞形容,總之就是「氣氛為之一變」。
若要比喻的話,就像是賣冰淇淋的車子。
當塗裝鮮豔的車體橫越大街,並且播放著輕快的音樂,孩子們就會蜂擁而上。靠近的不僅是在路上玩耍的孩子們,連在家裡的孩子都會丟下畫冊、洋娃娃與玩具機器人而衝到大街上。但是孩子們的目標,既不是欣賞色彩鮮豔的車體,也不是讓他們聽得入迷的輕快音樂。
是冰淇淋。
是那又冰又甜~的冰淇淋。
而他,就像是巨大的冰淇淋。
「好了──」
說他是泡芙也行。
「接著該往哪邊走才對啊?」
他一面用一如往常發自丹田的聲音說話,一面環顧四周。
身高兩公尺半的壯漢。
但他不只是個子高而已。穿著黑色西裝的胸膛很厚實,套上黑色大衣的肩膀也很寬大。
他之所以沒有繫領帶,襯衫也有兩顆鈕釦沒扣上,並不是刻意衣衫不整。是因為他的脖子幾乎跟他的頭一樣粗大。
而且那張臉的五官,宛如用岩石隨意雕刻出來般粗獷。
但是那樣的臉孔,卻配上根本不搭的小眼睛,還很可愛地骨碌骨碌轉動。
「會不會是那裡?」
指著前方的瑪提亞,手又細又瘦。
她的身高大概是一公尺半。跟壯漢站在一塊,頭部才到他肚子那裡。
她有著一雙黑色眼睛與黑色長髮,披在身上的斗篷以及斗篷下的連色洋裝都是黑色的。
況且她的肌膚又格外白皙,簡直就像黑白照片一般。
那樣的兩人,會受到大廳裡的人們注目也是常有的事。
不過大多數人都會立刻把視線別到一旁,會一直盯著他們倆看的,大概就是小孩子吧。
不過──瑪提亞心想。
這早就是預料中的事。
大家對他們都很好奇。
對她。
對馬納伽。
他的巨體與其說有壓迫感,倒不如說是散發著不可思議的安心感。
「沒錯沒錯,就是那裡。」
馬納伽「嘻」地笑著。露出的白牙,每一顆都像成人的大拇指指甲那麼大。
「好極了,快點把該做的事情做完吧。」
馬納伽的大手提起擺在地上的銀色琴箱。那明明是金屬製,而且尺寸大概像大型行李箱那麼大,他卻輕而易舉地提起來。
兩人一起走過大廳。
人類與精靈究竟是從什麼時候發展出關係,這點並沒有留下確切的記錄。
有說法是頂多幾百年前,另一方面也有專家說是從好幾千年前就持續到現在。
但不管怎麼解釋,人類與精靈的確攜手一起累積歷史。那是唯一不可否認的事實。
所謂神曲,就是雙方關係的象徵。
演奏者的「魂之形」化為旋律,傳送給精靈。
當曲調讓精靈感到陶醉,就會賦予他們「力量」。因此,精靈與神曲樂士藉由締結契約,發誓忠誠不渝與互相扶持……多數甚至還誓言維持永遠的友情或愛情。
不過──
由於那層關係牢不可破,當事人又能從中得到強大的「力量」,因此與精靈交換契約的神曲樂士成為社會的潛藏威脅,也是另一項事實。
於是梅尼斯帝國議會設立了專門監視、監督精靈契約的機構。
讓所有神曲樂士與其契約精靈有義務進行登記,管理神曲樂士不致濫用自己契約精靈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會對他們的生活伸出援手。設立由梅尼斯帝國出資的特殊法人……
那就是──
神曲公社。
「不好意思,可以打擾您一下嗎?」
馬納伽彎著巨體朝服務臺裡面看。
「我們是來拿這份文件的。」
第六神曲公社的入口大廳大概像體育館那麼寬敞。
天花板拉到三層樓高,聳立在中央那高達六公尺的,是手持四種樂器、有著八隻手臂與四張臉,而且還張開八片翅膀的奏世神銅像。
環繞銅像四周則擺放了圓形的長板凳,遠處左右兩邊的牆上是以奏世神話為主題的浮雕,甚至於天花板還懸掛了四種模仿奏世樂器的巨型照明。
每一種都是神曲公社的象徵。
服務臺就位於那樣的大廳角落。
牆面鑿開的橫向長方形,就是服務窗口。
「啊啊,是的,事前已聽聞通知了。」
套裝打扮的櫃檯人員,笑容爽朗地指著裡面。
「請您順著那邊的右側通道往裡面走,然後在第一個轉角左轉,就會看到電梯大廳。至於詳細事項,再麻煩您詢問該課的服務臺。」
她之所以說「順著路走」,是因為這棟建築物的構造是圓筒狀。
一共有六層。
最外側是最平緩的圓筒,愈內側就聳立著愈高的圓筒,例如正中央的圓筒足足就有十七層樓高。據說是仿造亞雷札的奏世神殿,但平常都被稱為「結婚蛋糕」。
所以連走廊也呈現微彎的狀態。
「咦?」
走在旁邊的馬納伽突然發出聲音。
「什麼?」
他一面走在樸素的走廊,一面環顧四周。
「是不是有改裝過啊?」
「怎麼說?」
「不是啦,就走廊的感覺。之前來的時候,不是比現在更寬敞嗎?而且,窗戶也……」
馬納伽邊說邊望向窗戶。裝飾用的白色石材以拱形鑲邊,窗框上還雕刻了類似交纏的常春藤圖案。
就連上午的強烈陽光,也被窗外的樹木遮住,只從樹葉縫隙透進舒適的日照。
「該怎麼說……照理說應該是更四角形……給人硬邦邦的感覺才對啊~」
「那是第三喲。」
「嗯?」
「是第三神曲公社,你說的是妮烏蕾奇娜那個時候對吧?」
「喔,對對對。還有,雷歐先生那時候也……」
「都是第三喲。」
「是嗎?」
「是喲。」
「可是,剛剛的大廳怎麼那麼眼熟?」
聽他那麼說的瑪提亞「嘻嘻」地笑了起來。
「其實剛剛,我也以為我們走錯地方了呢。」
「是嗎?」
「嗯。」
「原來如此~那是第三啊。」
「是第三喲。」
兩人照櫃檯人員說的,在走廊往左轉。從這裡開始是通往建築物中心層的直線走廊。
途中還跟彎曲的走廊交錯了四次。
電梯大廳有幾個人正在等電梯,但是到十二樓的只有兩個人。
就是馬納伽和瑪提亞。
兩人一走出電梯,出現在眼前的是格外恬靜但寬敞的樓層。
正面是長長的服務臺。
幾名男女職員混在一塊地坐在位子上,全都低著頭沒有交談。
而在他們頭上,有從天花板垂吊下來、並標示號碼的板子。
連同空位在內,從「1」到「12」。
然後中央……剛好在「6」號與「7」號櫃檯中間正前方,有一名男子站在那兒。
他兩手背在身後,左右兩腳平均分攤體重,站姿簡直跟軍人沒有兩樣。
不過,軍隊裡應該沒有像他那麼瘦的軍人。
男子身高約一百七十公分,體重大概還不到五十公斤吧。消瘦的模樣讓人不禁以為他生病了。
身上的西裝看起來很高級,但袖口卻鬆鬆垮垮地不合尺寸。一定是男子的身材太瘦的關係,以至於剪裁上只能勉強維持西裝的版型。
雖然他的身材看起來一副窮酸相,動作卻很迅速。
因為當馬納伽與瑪提亞踏上那樓層的地板,對方就以輕快到令人訝異的動作,流暢地滑動到他們面前。
他的額頭很寬。
黑框眼鏡到下巴的距離,跟眼鏡到髮際的距離是一樣的。
但令人訝異的,不只是他那出乎意料的動作。
「我是魯謝賽理斯市警的……」
當馬納伽邊說話,邊在西裝內袋摸索的時候──
「你們是馬奇雅‧瑪提亞警部,跟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拉格‧艾迪萊克利亞斯警部補對吧?」
不只是瑪提亞的名字,他連馬納伽那一長串的本名都能一口氣說完。別說停頓,連喘口氣都沒有。
「啊啊,是的,一點也沒錯。」
「等一下再看你們的身分證件,兩位請這邊走。」
話一說完,他精準地順時針向後轉,背對兩人。
當他的背影──
「對了。」
往前走了約兩步左右,又轉身面向馬納伽他們。這簡直是熟練的舞者才做得出的流暢動作。只是流暢得讓人很不舒服。
「抱歉沒有先自我介紹。我是第六神曲公社‧精靈監察課的一級監察官……」
他流利地一口氣說道。
「……真取‧馬塔利斯基。」
然後用手指把黑框眼鏡往上推。
等一下再給你們看身分證件,真取監察官這麼說。
2
小時候,自己連一隻蟲子都不敢殺死。
並不是慈悲心強的關係。
單純只是害怕而已。
以瓦茲基家長子身分誕生的弗雷吉麥特,同時也是家中的老么。
他上頭有三個姊姊。分別跟他相差四歲、七歲,以及十二歲。
三個姊姊都很溺愛弗雷吉麥特。或許是父親對好不容易誕生的長子懷抱過度的期待,以至於她們對父親產生反彈吧。父親單方面對弗雷吉麥特嚴厲以對,三位姊姊則是對他極盡呵護。
他是在高二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會錯意了。
當時自己的初戀破滅。
婉拒他告白的少女,表明自己早就和學長交往,對方還是運動社團的隊長。
瓦茲基‧弗雷吉麥特在這個時候,頭一次自覺到自己是除了溫柔以外就沒有任何優點的懦夫。
至於會選擇當警官,也沒什麼太大的含意。只是對他來說,在現實生活中那是最能被當作「堅強」與「正義」的象徵。
當時母親只是微笑以對,父親則是默默點頭答應,但三個姊姊卻是極力反對。
不過那是弗雷吉麥特頭一次沒有聽從姊姊們的意見。
所以當她們三個人出席他的就職典禮時,還真的有點訝異。
但是兩年後,弗雷吉麥特對突如其來的調職命令,卻感到更訝異。
因為是調到魯謝賽理斯市警察署。
而且是殺人課。
第一次參與的,是重擊致死的現場。因為家暴關係,導致持續遭到虐待的妻子拿高爾夫球桿,將在睡夢中的丈夫打死。
木製的高爾夫球桿桿頭碎裂,而被害人的頭部也出現類似的狀態。
雖然他還能盡量忍耐看那被鮮血染紅的被單,但是當他發現吸了鮮血的枕頭上那些黏黏糊糊的果凍狀物體是腦漿時,忍耐度已經到達極限。
立刻衝到廁所嘔吐的瓦茲基,還被轟鑑識官狠狠罵了一頓。
別把還沒拍照蒐證的地方弄亂啦,小鬼!
不過,那也是過去的事情了。
現在的他,就算看到被粉碎還四散在屋內的人體,都不會嘔吐了。就算看到還卡在安全帽裡的人頭,也不會起雞皮疙瘩。
小時候連一隻蟲子都不敢殺的弗雷吉麥特,現在的日常生活跟人類的死亡……而且還是殘酷的殺人事件,經常扯上關係。
反正他也習慣了。
話雖如此,那並非是他對殘酷的感受性變麻痺,更不是缺乏同理心。
而是面對生死的觀念,有了變化。
即是要真摯接受人類的誕生是一種奇蹟,以及活下去這種事有如走鋼索般地危險。
連假惺惺的謝意都沒有餘地介入兩者之間。
誕生在世上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活下去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只是認同那些事並謹記在心。
所以──
「……傷腦筋。」
那一瞬間,雖然他的確感到震驚,但不覺得荒謬。
「得報告才行呢……」
雖然想克盡身為警官的職務與市民的責任,內心卻沒有多深的感慨。
反而認為,「今天輪到自己了啊」。
心想,「好悲哀喔」。
心想,「很討厭這種事發生呢」。
現在的他,準備循著剛剛走來的路線再走回去。
車門雖然開著,但是不能關上。為的是要保留現場跡證完整。
他盡可能讓自己的胸部不要使力,一步一步且不慌不忙地走。
這裡是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的停車場。
瓦茲基剛值完夜班。
話雖如此,現在已經接近上午十一點鐘。原本一大早就可以回家的,但因為有事情要調查就這麼拖到接近中午的時候。
瓦茲基心想,「糟糕」。
明明可以停在建築物正前方的停車場,但這裡是停車場後面。因為他平常上班代步的自用小客車,並不會開出去進行搜查。
所以車上也沒有搭載無線電。
加上停車場周圍被樹叢擋住視線,建築物面向這裡的窗戶也不多。
也沒有行人往來,一個也沒有。
對於將內衣褲弄得又熱又溼還滑落到大腿內側的觸感,瓦茲基‧弗雷吉麥特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這是自己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
從自己當上警官的時候,就知道早晚或許會有這麼一天到來。
現在不過是日子到了罷了。
他的手伸向警署後門,但因為一直壓住胸口的關係,所以是鮮紅色。
當他抓住門把,卻因為太溼的關係而滑掉。
就在那個時候,他想到一件事。
天吶,我怎麼這麼白痴。要是沒有離開車子的位置,拚命按喇叭的話,或許就能夠引人過來了。
可是,已經太遲了。
現在根本沒有力氣回到車子那邊。
門打不開。
溼溼黏黏的手,因為太滑而轉不開門把。
慘了,怎麼覺得愈來愈冷。
姊姊她們鐵定會生氣吧。
門……
打不開……
……門……打……
「瓦茲基!」
這喊叫聲,是自己熟悉的聲音。
3
三個人依序看過對方的身分證件。
首先是,真取。
然後是馬納伽,接著是瑪提亞。
在寬敞的會客室裡,三人隔著大桌子面對面坐著。
「非常謝謝兩位,我確認過了。」
真取‧馬塔利斯基監察官用手指把黑框眼鏡往上推。
「那麼,有關今天找你們來……」
精靈監察課的召喚狀,是在上上個星期送達魯謝賽理斯市警署。
剛好是宇野川‧凱蒂莉耶奴遭殺害事件的嫌疑犯被逮捕的隔天。
馬納伽所知道的精靈監察課,其職務就某種意義來說接近警察機關。
如果沒記錯,表面上是監督自由精靈的品行。
但正確來說,被列為監督對象的精靈有更嚴格的限定條件。也就是說,是很可能對人類社會不利的精靈。
精靈若要取得市民權,條件跟人類不一樣,並非簡單可以如願。
譬如說,要累積工作資歷到特定的年數,或者從事特定公職。總而言之,必須在既定的制度中獲得社會信用。
其中也有例外,就是與神曲樂士的契約。
唯有與樂士締結契約的精靈,能立即獲得市民權。精靈與契約樂士,兩者被視為一個獨立的法律人格。
但是──
像那樣締結精靈契約後,即使契約因為什麼理由而取消,精靈取得的市民權並不會因此消滅。
也就是說,不必遵循要在規定制度裡獲得社會信用的程序,且其法律人格也不是因為契約樂士的存在而成立……他們的立場會變成這樣。
像這種沒有契約樂士的精靈,就是精靈監察課監視、監督的對象。
「我首先要聲明的是──」
真取監察官如此宣布。
他的身體沒有靠在沙發的椅背上,把背挺得直直的。
「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警部補,並不是我們監察課的監察對象。關於這點,請兩位放心。」
「這樣啊──」
感到不知所措的馬納伽,往瑪提亞的方向偷瞄了一眼。
瑪提亞也往他這邊看了一下,並輕輕聳了聳肩膀。
一級監察官剛才的宣言,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因為根本就找不到馬納伽被被列為監察對象的理由。
他是與瑪提亞交換契約的契約精靈,而且兩人都是警官。若再加一些補充說明,瑪提亞還沒滿二十歲,身體極為健康。
當然,瑪提亞有可能發生意外,也存在因公殉職的危險性。況且,人類比精靈還要短命。
這是很悲哀的事實。
總有一天,馬納伽會面臨失去契約樂士的狀況。那是無可避免的事實。
但是,就算發生那種事情,他早在跟契約樂士締結契約以前,就已經取得市民權。
是為了瑪提亞而爭取到的。
因此他,沒理由接受監察。
「但是……」
真取‧馬塔利斯基的視線落在桌上的資料。
文件夾裡夾了幾份文件。
他一起拿起來以後,像是想到什麼事情似的抬起頭。
「馬納伽警部補比馬奇雅警部更早擔任警官對吧?」
「對。」
真取監察官隔著度數似乎很深的眼鏡,直盯著回答的瑪提亞。
「所以,馬奇雅‧瑪提亞小姐在參加警官考試的時候,有免除項目對吧。」
「是的。」
一般而言,神曲樂士與其契約精靈在法律上被視為一個人格。這也跟警官考試的狀況一模一樣,尤其是契約精靈如果早就以精靈警官的身分在工作,那麼甄選契約樂士的基準就會大幅降低難度。
也就是說,其一半的法律人格早就被視為警官。
瑪提亞的狀況也是如此。
尤其是她的狀況,因為一般考試還要審查體格、耐力以及體能等項目,應該很難過關。而那些項目,全都是因為馬納伽早已經擔任警官的關係,才幾乎以無條件的方式通過。
「所以……」
真取監察官有點咄咄逼人地續道。
「就合格了?」
「是的。」
那當然。
現在的瑪提亞,已經當了四年的警官呢。
「請問……」
馬納伽終於插嘴提問了。
「關於這部分,有什麼問題嗎?」
雙手十指交握,而且手肘擺在膝上,是他坐下時的習慣動作。
因為身體過於龐大的緣故。
但是現在他之所以拱著背,並不是像平常那樣,只是為了配合對方的視線高度。
是因為有如岩石般的巨體,承受了不明的重度壓力。
馬納伽也知道那股重量來自哪裡。
是不安。
但是真取監察官──
「關於這個問題……」
只是瞄了馬納伽一眼,又立刻把視線移回手邊的文件。
「因為我們收到許多申訴,認為你們目前的身分是非法取得的。」
「那個……指的是,警官的身分嗎?」
「是的,沒錯。正確來說的話……」
真取從資料夾抽出一份文件,並且一連翻了好幾頁。
「申訴對象是馬奇雅‧瑪提亞警部呢。」
「瑪提亞嗎!?」
馬納伽不知不覺大聲起來。
接著發現在發出下一個聲音以前,必須先深呼吸一下。
「請問有什麼問題?如果是我倒還沒話說,瑪提亞是名優秀的警官。這點我可以掛保證的。」
「不,問題並非出於現狀。」
他又翻閱一次文件。
「是她取得資格的那個階段。」
也就是審查契約的階段。
「不,那是……」
瑪提亞嬌小的手掌,碰了一下話還沒說完的馬納伽的手。
然後──
「請您繼續說下去。」
她對真取那麼說。
「一共有六件申訴。」
監察官輕輕清了一下喉嚨。
「全都是你們過去逮捕的精靈犯罪者。分別是瑟萊札‧韋凱‧塞利亞西亞、沃娜麗雅‧格尼卡‧雅克里雷特、雷賓斯‧索德‧艾魯德泰魯斯……」
每個名字都有印象。
瑟萊札,是發生在環狀高速公路的殺人案真凶。
沃娜麗雅,是發生在歐米科技公司美嘉納研究所的強盜殺人案真凶。
雷賓斯,是在對嫌犯麥加‧圖里翁進行捜查時,被當做傷害現行犯逮捕。
真取又繼續念下去。
「……寇迪烏莫‧雷西特‧卡耶特加、卡迪拉‧雷迪納‧艾菲羅德、伊修卡‧西皮爾‧賽魯基亞莫內,以上共六名。」
正如真取所說的,他們全都是被魯謝市警精靈課逮捕的精靈犯。
也就是說那六名嫌犯,主張瑪提亞是非法警官。
「接下來我要說的純屬假設……」
真取監察官用手指把黑框眼鏡往上推。
「先假設馬奇雅‧瑪提亞警部果真如申訴內容,是以非法手段通過警官考試。這完全只是假設,沒問題吧?」
馬納伽點了點頭。
雖然令人生氣,但沒做那種假設就無法討論下去,也不得不同意。
「很好。那樣的話,馬奇雅‧瑪提亞小姐就是以非法方式取得警官身分,並進行搜查活動。也就是說,你們的捜查行為將會被認定是違法的。」
那些道理,他都懂。
但瑪提亞的確通過了警官考試,而且還當了四年的警官不是嗎?
為什麼事到如今才產生這種質疑?
「正如兩位所知道的,違法搜查所得到的證據,在法庭上是不被承認的。提出申訴的那些嫌犯,全都要求立即釋放他們。」
「原來如此。」
馬納伽粗獷的聲音夾雜著嘆息。
「算是在垂死掙扎嗎……?」
然而──
「不。」
真取監察官如此說道。
「並不能那麼說。」
……什麼?
「剛才提到的六名……也就是這幾位嫌犯,他們的共通點是,都聽過馬奇雅‧瑪提亞警部的神曲。我說得沒錯吧?」
「啊啊……是。」
他說的一點也沒錯。
剛才他列舉的那些名字,當初在逮捕時都有過頑強的抵抗。最後是馬納伽不惜用武力壓制他們的。
在瑪提亞的神曲支援下……
瑪提亞本人也輕輕、但很堅定地點頭。
「是的,一點也沒錯。」
「不過,那樣有什麼問……」
馬納伽話沒說完。
「難不成?」
下一秒鐘,他察覺到了。
「不……那個,你們是那個意思嗎?」
「是的。」
監察官隔著眼鏡,依序看了兩人一眼。
首先,是馬納伽。
然後,是瑪提亞。
「六名人犯提出申訴的主旨,全都一致。」
真取‧馬塔利斯基監察官把視線移回文件並這麼說。
「馬奇雅‧瑪提亞小姐的演奏,並不是神曲。」
那就是申訴的主旨。
瑪提亞的演奏並不是神曲。
……不是神曲。
不是、神曲?
「怎麼可能!」
馬納伽大喊。
「瑪提亞的演奏,是很棒的神曲。」
這次他無法壓抑過於響亮的聲音。
「我好幾次靠那旋律獲救,瑪提亞是神曲樂士。關於這點,我可以保證!」
「那一點意義都沒有喔,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警部補。」
真取很簡單地回擊。
「你跟馬奇雅警部在法律上被視為一個人格,表示你的證詞等同於馬奇雅警部的證詞。」
也就是說,等於是自己對自己做保證。
那根本就是,毫無意義。
「不,可是……對了!請你去問主考官吧,她是在第三神曲公社接受登記審查的。」
而且,還合格了。那是在她參加警官考試前的事情。
當瑪提亞一拿到神曲樂士的資格,她同時與馬納伽締結精靈契約這個事實也得到官方承認。
「那個啊……」
真取「啪啦啪啦」地翻閱文件。
「這裡面就有記錄了。」
然後他逐字念出。
「三名擔任主考官的精靈,皆未認定該演奏足以構成神曲。然其契約精靈之反應顯著,因此判斷該演奏為神曲。」
三名精靈考官對於瑪提亞的演奏,都感覺不出來是神曲。但因為馬納伽對這演奏產生極大的反應,才做出將她的演奏視為神曲的判斷。
那就是有關瑪提亞參加警官考試的記錄。
精靈與神曲之間,存在著適應性。精靈會想要獨占適合自己的神曲,就是那個原因。
並且也存在著極為稀少、適合的範圍極端狹小的「神曲」。
如果審查的是那一類的演奏,很可能每一位主考官都無法辨識那是否為神曲。
在該狀況下,就要看契約精靈對那首神曲是否有明確反應來進行審查。而瑪提亞的狀況就是如此。
「嚴格說起來,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警部補……是因為你的『反應』通過審查,才讓馬奇雅警部的演奏被認定為神曲。」
「那樣還不夠嗎?」
「一般情況下,這的確足以視為合格範圍之內。但只要有人提出異議,這些就變得行不通了。」
「我了解了。」
說話的是瑪提亞。
她輕聲呢喃。
「那現在該怎麼做呢?」
瑪提亞直盯著前方,但眼睛並沒有看真取監察官。
她的視線只是望著自己正前方的空間。
白皙的肌膚,看起來像陶瓷一般。
「是的。那就是我特地找兩位來的原因……」
真取監察官毫不留情地說著。
「我希望馬奇雅‧瑪提亞小姐,能夠接受重審。」
彷彿這樣說起話來會比較公平。
「要是妳拒絕的話,即刻起就會完全失去警官資格,且該項事實的有效追溯期是向前推算到妳就職的時候,這點妳必須事先明白。」
也就是說──
今天以前解決的案子,全都會被視為不當逮捕。
「況且,在重審結束前,兩位都不能承辦任何案件。這是為了預防如果重審結果顯示否決資格,卻又增加更多不當逮捕的案件。這樣了解嗎?」
瑪提亞直盯著馬納伽的臉看。
她不是在思考。
而是要盡全力接受迎面而來的現實。馬納伽對那種狀況有很深痛的經驗。
「當然,你們也有權拒絕。兩位覺得呢?」
真取,馬塔利斯基監察官「啪唦」地把文件擺在桌上。
他的眼睛直盯著瑪提亞看。
「我知道了。」
瑪提亞答道。
彷彿心境做了什麼轉換似的,非常突然。
「我願意接受重審,請幫我安排。」
「了解。」
真取‧馬塔利斯基監察官露出笑容。
夾雜在言詞中的嘆息,聽起來似乎是鬆口氣的感覺。
「對不起。」
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話,就是這一句。
「嗯?」
此時兩人是在電梯裡。
會有「咻」地往上拉的感覺,是因為兩人搭乘的電梯往下降的關係。
「因為,都是我害的……」
瑪提亞無法像平常那樣抬頭看馬納伽的臉。
她落在腳下的視線彼端,是深酒紅色的絨毯。上頭染著金色的神曲公社徽章。
「這不是妳的錯。」
馬納伽的聲音很溫柔,但仍舊是發自丹田的低沉嗓音。
「那個嘛~妳不過是很罕見的合格案例,並沒有用什麼非法手段。身為妳契約精靈的我,可是非常清楚喔。」
「嗯,可是……」
要是重審結果出來是否定的結論呢?
不,在那之前……
「總之,我們就靜待聯絡吧。正好這個時候手上也沒有承辦的案子,只要放寬心等候就好了。」
馬納伽搭在肩上的手很大,可是一點都不重。
「……嗯。」
瑪提亞也只能這麼回答。
在內心深處不斷翻滾醞釀的,是冷冰冰的不安。
雖然覺得不愉快,卻有著令人懷念的觸感。
那是自從跟馬納伽締結契約以來,從取得神曲樂士資格、到官方正式登記與他的契約那段期間,內心一直懷抱的感覺。
第一次演奏的那個夜晚,馬納伽說她的藍調樂曲是神曲。
她實在無法相信。
但也不認為他在說謊。儘管如此,就是無法置信。
她自己──無法相信。
馬奇雅‧瑪提亞,不曾立志要當神曲樂士。
那支民謠口琴,也是自己單純被它美麗的音色吸引,只是在平常吹著玩而已。
但是,那居然會變成神曲,她實在無法相信。
所以通過審查的時候,她非常開心。
跟馬納伽的契約得到認可的時候,更是開心。
可是……
一回到停車場,車上的無線電正在呼叫他們倆的名字。
瓦茲基‧弗雷吉麥特刑警,遭到刺殺。
4
讀書是件快樂的事。
因為「不知道的事情」會變「知道」,「不了解的事情」會變「了解」。像那樣不斷地增長知識,彷彿看到自己的成長正以儀表顯示出來。
而且這個儀表,並沒有紅色警戒區。
無論身在何處都無法甩開這儀表。
所以──雪莉嘉心想。
我要用功讀書。
我要好好用功,提升「我的儀表」。
讓它的數據拚命往上飆。
「呼~」
雪莉嘉抬起埋頭苦讀的臉,並看看桌子角落的座鐘確認時間。雖然它附有鬧鈴功能,但雪莉嘉一次也沒使用過。
這裡是老舊公寓的某一間狹窄房間。
除了面對窗戶的書桌,還有一張床。除此之外,頂多只有小書櫃而已。
至於時間,已經快要下午一點了。
「咦?已經這麼晚了?」
儘管學校放假,生活模式並沒有改變。那是從一年級放第一個暑假時,就一直記在心裡的事。
那個時候自己還從自家到學校上課,但知道那年夏天自己得過獨居生活了,此外她也非常了解自己,並沒有想像中那麼正經八百又嚴格律己。
要是學校放假,一旦習慣懶散度日的話就鐵定改不回來了。
所以,在被窩裡賴床到中午這種事,只限在星期天。她自己那麼決定的。
像今天早上,也是跟某個上學日一樣,在六點起床。
到了七點,就已經換好衣服、洗好臉、吃完早餐。
傍晚的時候,也一如往常去打工。
除此以外的時間,有時候會跑出去玩或看漫畫,但自己還是會乖乖用功,為四月開始的新學期做準備。
畢竟,是好不容易才取得升三年級的資格呢。
加上求學生涯也只剩兩年而已。
「再多加把勁吧……」
佐治‧雪莉嘉用原本圈在手臂的橡皮筋,將向日葵色的頭髮束成馬尾。
然後用香檳金色的髮夾固定瀏海,繼續讀著書。
就在這個時候,她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
「啊──不行,還是得吃點東西呢。」
於是她走出房間來到廚房。
除了短褲與運動內衣,還有就是腳上的拖鞋,實在不想讓別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咦?」
冰箱裡除了四分之一顆高麗菜與一顆洋蔥,還有冰在冷凍庫裡的盒裝絞肉以外,就只剩下礦泉水了。
「糟糕,昨晚我把最後那一份吃掉了嗎?」
熱過好幾次的咖哩實在太好吃了。
「這下就傷腦筋了呢。」
因為打工的地方沒有冰箱,但又覺得打完工回家繞路很麻煩,所以一直沒在那個時間去買菜。
到頭來,只能趁打工前去買。
「可是……」
要是為了買菜而中斷念書,集中力也會打折扣。更重要的是,這樣二度出門打工就會變得很累呢。
像現在,因為念的不是自己擅長的科目,所以精神並不是很好。
但是──
「是嗎……」
仔細想想,儘管那麼說,但自己也閉關念了三天的書。因為打工的時間是晚上,她自己都覺得已經很久沒晒太陽了。
這樣有點不妙耶。
「好吧,至少也去吃個漢堡吧。」
於是她換上牛仔五分褲跟連帽運動上衣。
而安全帽、防風眼鏡和圍巾,平常都是一起掛在玄關旁的外套掛鉤上。
這裡是廚房吧檯的角落。
她走出房間,小心翼翼地注意下公寓樓梯的聲音。要是「啪答啪答」地下樓──
「等一下。」
在管理員室前面,她被這樣的聲音叫住……咦,奇怪?
「是~」
雪莉嘉乖乖照那句話做,並做出「等待」的姿勢。這裡是她從木造樓梯下來以後的一樓玄關大廳。
「呃──對不起。吵到妳了嗎?」
雪莉嘉跟往常一樣,打算靜靜下樓的。
公寓的玄關大廳,只有樓梯、集合式信箱,以及在信箱對面的管理員室。有雙眼睛正越過管理員室的窗口玻璃,盯著她這邊看。
是穿過圓框眼鏡的銳利眼神。
但是叫住雪莉嘉的人物,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噗哈~」地吐出煙霧。然後叼著菸,幾乎要喊出「嗨咻」地從座位站起來。
然後就看不見她的人影,距離窗口旁邊的門打開約五秒。那段時間,雪莉嘉到走完樓梯的位置等待對方。
這時候把門打開出現的,是嬌小的中年女性。
至少,外表是那樣。
樸素的連身洋裝裡面,塞滿她全身的肥肉。至於胸部,不禁讓人懷疑是否藏了西瓜在裡面。她的臉也是圓的,臉頰看起來有些鬆弛。
因為這個人其實是精靈,所以才讓人感到訝異。
卡莉娜‧韋恩‧奇特克泰勒莎。
是這棟公寓的管理員。
「妳啊~」
她抬頭瞪了雪莉嘉一眼。
「已經窩在屋裡多久,都做些什麼?」
「啊,嗯,念書……」
她話還沒說完──
「哼!」
就被卡莉娜宛如當頭棒喝的嘲笑給打斷。
「念書?哈,妳以為往自己那顆小腦袋塞一些理論的東西,就能夠當神曲樂士嗎?」
「不不不,沒塞一些理論是當不了神曲樂士的。」
「我的說法哪裡不對了?」
「大錯特錯喲。」
雪莉嘉認真地跟對方面對面。
「如果要通過考試,就得記一大堆知識才行喲。不過,就算記得非常完美,也不一定會通過考試。但若沒有完美記住那些知識,鐵定不會通過的。」
「真是無聊吶~」
卡莉娜眼鏡後方原本因為不悅而瞇起來的眼睛──
「嗯,我也那麼認為。」
卻因為雪莉嘉說的這句話瞪得圓圓的。
「不過啊,那就是現實喲。就算講了一百萬遍『真是無聊』也不會有所改變。既然這樣,不就只有跟那無聊的現實面對面了嗎?」
「哼!」
因為卡莉娜還叼著菸,加上她用鼻子嘆氣的關係,同時噴出了兩道煙。
「就算那樣,也無法構成妳虐待自己身體的理由。」
「我?我沒虐待自己的身體啊?」
「少來了。」
話一說完,卡莉娜圓滾滾的食指伸了過來,抵著雪莉嘉的胸口。那圓呼呼的指尖,感覺好像整個插進去胸口似的。
「像上次,妳啊,整個手指頭都是血呢。」
「啊……不是的,那是……」
「而這一次,則是窩在房間不出來。」
「因為,我腦筋不是很好……」
雪莉嘉想說「我得比別人更努力才行」。
但是被卡莉娜那眼神一盯,就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錯的。
「妳啊,到底想做什麼?」
「……咦?」
「妳想當神曲樂士嗎?」
「啊,嗯。是的。」
「妳認定的『神曲樂士』,是什麼呢?」
啊?
結果是這個問題?
「那個……就是,把神曲……」
雪莉嘉說不出來。
因為卡莉娜似乎早就看出自己會怎麼回答。
「妳啊……」
卡莉娜越過眼鏡鏡片,抬頭盯著雪莉嘉看。
「為什麼想當神曲樂士呢?」
一股冰冷的感覺,從雪莉嘉的背脊往上竄。
為什麼?
她問我為什麼想當神曲樂士?
過去的雪莉嘉,只是一股腦兒地拚命學習。從自己決定要當神曲樂士的那一刻起,除此之外的事情全都……這麼說可能有些誇張,但確實是做了許多犧牲。然後生活的一大半,都花在達成目標上。這的確是事實。
不過,為什麼?
想當神曲樂士,那是無庸置疑的事情。可是現在被她這麼一問,自己卻無法好好回答。
為什麼?
自己並不是沒有夢想過接下許多工作,進而幫上許多人的忙。非但如此,也不是沒做過庸俗的想像,希望藉此賺進大筆收入過富裕的生活。
可是,不對。
那不是「想當神曲樂士的理由」。
不然,會是什麼?
「我……」
啊啊,對了。
她想起來了。
「我希望變得像瑪提亞那樣,所以……」
那是剛開始的時候。
當自己初次聽到瑪提亞演奏的民謠口琴,初次看到馬納伽背上彎曲的翅膀,自己心裡是那麼想的。
覺得他們,好厲害。
然後覺得,很羨慕……
「哼。」
苦笑的卡莉娜,從鼻子噴出兩道煙。
「既然這樣,就先改變妳錯誤的觀念。」
她雖然在苦笑,但語氣沒有像剛剛那麼尖酸了。
「會讓妳那麼拚命的,是為了通過考試的『學習』。不過,能夠決定妳是不是神曲樂士的,既非公社的評審,也不是那一紙證書。」
然後卡莉娜「嘻」地笑了。
雖然充滿諷刺感,卻是美到令人無法置信的笑容。
「是要靠我們精靈決定的。」
雪莉嘉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什麼東西掉落的聲音。
是自己茅塞頓開的聲音。
原本嚴重閉塞的思路,現在一整個打開了。
「嗯。」
嘴脣也逕自地彎出弧度。
因為她明白了。
瑪提亞在還沒得到公社的認可前,就一直是神曲樂士了。
因為,是馬納伽認定的。
她之所以接受公社的審查,是由於不那麼做就無法成為警官。若不是要當警官,她一定不會接受什麼審查吧。
只要有馬納伽的認定,對瑪提亞來說就已經十分足夠了。
「我明白了。」
「是嗎?」
「嗯。」
然後雪莉嘉把提在手上的安全帽,「咻」地戴到頭上。
現在她想打開玄關的門,卡莉娜已經不會阻止了。
反倒是雪莉嘉──
「不過啊。」
在門口回頭說道。
「儘管如此,我還是會參加考試,所以我還是會用功念書喲。」
「隨便妳啦。」
卡莉娜如此說道。
而且一面「噗哈~」地吐著煙。
5
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不僅在魯謝賽理斯市,放眼將都托爾巴斯也是屈指可數的大醫院。
馬納伽駕駛的四輪驅動車,駛進建築物後方。
這輛匡塔‧克魯格4WD,其塗裝成黑色的車體,龐大到令人以為是裝甲車。不過那麼大型的車輛,卻以驚人的流暢動作停在停車位。
這裡只停放了三輛救護車,一般車輛是不能停的。因為前方就是急診室的出入口。
「我是魯謝市警。」
兩人在服務臺亮出警察徽章。
「馬納伽。」
後面傳來刻意壓低音量、但有些尖銳的聲音在喊他的名字。
從會客大廳裡面走出來的,是他們認識的人物。
是一名女性。
「堤古蕾雅?」
是依蝶‧堤古蕾雅,也是魯謝市警的法醫。
「我帶他們過去,謝謝妳。」
她示意從服務臺走出來的護理師不用離開。儘管她沒穿醫師白袍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過一身套裝打扮的她,腋下還夾著一個小包包倒是很罕見。
非但如此,平常盤起來的紅髮也放了下來。
「妳怎麼會在這裡?」
堤古蕾雅很乾脆地回答馬納伽的問題。
「是我發現他的。」
堤古蕾雅如此說道,並開始往裡面的走廊走。
「這邊喲。」
瓦茲基‧弗雷吉麥特巡查長遇害,是大約上午十點五十分左右,剛好是馬納伽與瑪提亞抵達第六神曲公社下車的時候。
他是在魯謝賽理斯市警署本部的停車場遭到刺殺。
過沒多久,來上班的堤古蕾雅發現了他。
「原來如此,是這麼回事啊。」
「什麼?」
「不是啦,該怎麼說,只覺得好久沒看妳這麼打扮呢。」
走在前頭的堤古蕾雅回頭。
「離過一次婚的女人做這種打扮,很奇怪嗎?」
「不是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是沒有意義的對話。
「我只覺得很美喔。」
「誰曉得呢。」
是刻意偏離主題的對話……
其實,馬納伽早就看到她的套裝已經弄髒。袖口及裙子正面,沾滿了範圍絕不算小的汙漬。
暗紅色的汙漬。
「這裡喲。」
兩人被帶到的,是加護病房。緊急處置似乎已經結束了。
「馬納伽……」
瑪提亞喃喃說道。
「我知道。」
馬納伽回應的聲音,也比平常還要沉重。
因為瓦茲基不是被轉到普通病房,而是加護病房。正如那字面上的意思,他的狀態需要集中治療。
而且,絕對沒有樂觀的意思。
這裡是燈光亮度較低的寬敞病房。
在昏暗的燈光中,排列了六張差不多一樣的病床。其中有人躺在上面的,只有一張。
「他的狀況怎麼樣?」
但是堤古蕾雅並沒有說明。
「你們自己看好了。」
接著,她只對瑪提亞露出淺淺的笑容。
馬納伽點了點頭。
「這麻煩妳幫我們看一下。」
然後把巨大的銀色琴箱擺在走廊地板上。
首先走進加護病房的,是瑪提亞。
馬納伽則跟在她後面。
病床與病床的間隔之所以留較寬的距離,是為了擺放維持重症患者生命用的必要裝置。但是現在,並沒有看到任何類似的裝置。
這種時候,馬納伽反常地強烈意識到自己是精靈這件事。
人類,出乎意料地容易受傷。
然後,出乎意料地容易死去。
對精靈來說只是痛苦呻吟就能解決的傷口,對人類來說多半是致命傷。就算只是失去整個手腕,有時候也會死掉。
所以,即使只受一點點小傷也會大驚小怪。
許多人類……有時候是精靈,只是為了救一個人類而花費許多勞力與時間。儘管如此,那些辛苦最後變成白費的狀況也絕對不在少數。
人類,很脆弱。
有如命中註定般。
在走近病床的時候,瑪提亞的小手不知不覺滑進馬納伽的大手裡。
因為兩人的想法一樣。
本來,瑪提亞就處於弱勢一方的立場……
在回握她的手時,馬納伽的背脊卻感到一陣緊張。
其實這是常有的事。
他總是在不傷到她的情況下,不弄碎她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輕輕握住。
床上的人物蓋著薄毛毯。
臉,看不見。
天吶……怎麼會。
一塊薄布,蓋在他的臉上。
瑪提亞微微屏住氣息。
在馬納伽手中的小手,緊緊握住他的手指頭。
「瓦茲基先生……」
她如此喃喃說道。
「什麼事?」
有回應。
瑪提亞之所以突然挺直背脊,是因為嚇到的關係。當然,馬納伽也是。
「瓦茲基?」
「是的。」
床上的人物回應了,還從毛毯下方伸出手,把蓋在臉上的白布拿掉。
他自己拿掉了!
「啊啊,馬納伽先生。啊,還有瑪提亞警部。」
有著像小狗般的可愛長相,難為情地笑了起來。
「對不起,我剛剛在睡覺。」
「你嘛幫幫忙!」
伴隨著「唉~」的粗聲嘆息,馬納伽的肩膀也跟著往下垂。
他不由得往門口回頭看。
仍敞開的病房門另一頭,靠在走廊牆壁的堤古蕾雅,雙手抱在胸前聳肩。臉上還露出格外爽快又得意的笑容。
真是敗給她了。
「我還以為你死掉了呢!」
「啊?啊啊,這個嗎?」
仔細一看,他手上的白布是手帕。
「對不起,我這個人一定要房間全暗才睡得著。護理師又叫我最好睡一下,才借了這條手帕。」
他毫不在乎地說道。
但是仔細一看,胸口位置的毛毯呈四角形隆起。是用了金屬框架把毛毯撐起來,以防那重量壓在上面。
「你的傷,怎麼樣?」
「喔,托你們的福沒事。」
聽說他被送來醫院的時候,是處於意識不明的狀態。
但是現在,卻說得這麼輕鬆。
等麻醉過了以後,他可能會因為疼痛而唉唉叫吧,不過那應該也是忍個幾天就過了。
「傷腦筋,這樣我們就放心了。」
那麼說的馬納伽旁邊,突然伸出一隻纖細的手。
是瑪提亞的手。
她纖細的手指,捏住瓦茲基‧弗雷吉麥特的臉頰。
「啥嘛(什麼)?啥嘛啦嗎(怎麼了嗎)?」
「我嚇了一大跳呢。」
「啊,啊哈,類父洗(對不起)。」
嘴角因為被拉扯,導致發音變得很奇怪,但是在昏暗的空間裡,還是看得出瓦茲基的臉頰已經紅通通的。
因為他看到瑪提亞的笑容。
捏著瓦茲基臉頰的瑪提亞,露出微微但真心的笑容。能夠看到她笑得那麼安心的人,全魯謝市警裡有幾個人呢?
瓦茲基大概是第一個吧。
但是,瑪提亞那稀有價值最大級的笑容,也在她的手指離開瓦茲基的臉頰時完全消失不見。
「瓦茲基……」
瑪提亞有如呢喃般的聲音,已經切換成警官應有的口氣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遭到刺殺──瓦茲基說道。
「被粘妮刺的。」
瓦茲基‧弗雷吉麥特上完夜班。
老實說,他原本一大早就可以下班。但因為有事情要調查,就這麼拖到接近中午的時候。
工作好不容易告了一個段落,他也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離開警署。
總之,是上午。
他的車不是停在停車場正面,而是裡面。因為那不是用來辦案,是完全私人用的小客車。
他跟往常一樣走到停車場,跟往常一樣走到自己的車子前面,跟往常一樣打開車門。
「然後,我就遭到攻擊了。」
他說那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就在他開車門的時候,有人從後面抓住他的肩膀,他整個人因此往後轉。
緊接著,是短暫的輕微衝擊,以及胸部冒出爆炸般的熱度。
等他發現那股熱度的真正原因是壓倒性的痛楚,是更之後的事了。
「你有看到對方嗎?」
瑪提亞坐在病床旁邊的圓椅,凝視躺在病床上的同事。
兩人臉部的高度,幾乎是一樣。
「看到了。」
瓦茲基那麼回答以後──
「啊……可是,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看到……」
他的話變得含糊不清。
「你沒看清楚嗎?」
「啊,不是的。」
瓦茲基說他看得很清楚,而且是從正面直接看到。
「可是,他一刺傷我就消失不見了。」
所以,只在一瞬間瞥見。
「對方消失了是嗎?」
「是的,消失了。」
「不是因為你昏迷才沒看到?」
「是消失了。」
所以他才敢斷定犯人是「精靈」。
「是什麼樣的精靈?」
瓦茲基舔了一下嘴脣。
「首先……擬人深度是弗馬奴比克,枝族不清楚。」
這些都是精靈學者想出來的概念。
是為了想更進一步了解精靈相關生態的人們,從精靈的模樣與性格找出某種真理而流傳下來的概念。
所謂的擬人深度,是表示跟人類多相似的基準。枝族是以性格為基準,針對形成的外貌差異進行分類。
瓦茲基口中的「弗馬奴比克」,是指長得跟人類一模一樣。
「從容貌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特徵。」
因此,難以猜出是什麼枝族。
一般來說,精靈會因為其性格不同,而在容貌發生偏差。同時有許多精靈在場的話,性格如果相近,容貌也或多或少會相似。
「臉我倒是記得很清楚……」
然而,只有「長相很美」的印象特別清晰。瓦茲基如此說道。
因為過於端正清秀的緣故。
所以不只枝族,瓦茲基連對方的性別都無法分辨。
但是,他印象鮮明的地方只有一個。
就是對方的眼睛。
「是冰冷、看不出情感的眼睛。」
「你對色彩有印象嗎?」
那是目擊者看到精靈時的重要關鍵。
不知為什麼,大多數的精靈各有適合自己的「色彩」。
譬如說馬納伽是「黑色」,住在公寓隔壁房間的精靈律師是「藍色」。
她還認識全身以「金色」為象徵的精靈,馬納伽舊識之中也有「紅色」的精靈。
結果從瓦茲基的記憶引出來的──
「是白……或者是,銀色吧……」
他還補了一句「給人很冷冰冰的感覺」。
「你沒看到翅膀?」
「是的,我想對方應該沒有張開。」
「謝謝你。」
瑪提亞說道。
她伸出手,但這次並沒有捏他的臉,而是把小手貼在他額頭上。
「對不起,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然後就把手從額頭上移開。
「警部……」
瓦茲基像是追著她的手似的抓住。
好冰──瑪提亞心想。
「這個案子,是你們兩位負責嗎?」
瑪提亞無法回答。
所以她回頭看馬納伽。
站在身後的馬納伽因為體格巨大,她幾乎是往正上方抬頭。
「不知道耶~」
馬納伽的聲音跟往常一樣,是從丹田發出的低沉聲音。
他嘴角在笑,但眼神沒笑。
……他在生氣。
「況且那是課長決定的事情,搞不好是夏德亞尼負責呢。」
「這樣的話,也請幫我轉告夏德亞尼巡查部長。」
瓦茲基巡查長如此說道。
「那傢伙,還會再犯案。」
頗有同感。
但瑪提亞覺得那是出於理論性的推論。
所以她問了瓦茲基。
「為什麼會那麼認為呢?」
「因為他的眼神。」
那就是瓦茲基‧弗雷吉麥特的回答。
「那傢伙的眼神,對我並沒有殺意。一絲殺意都沒有。」
瓦茲基的手,緊緊握住瑪提亞的手。
瑪提亞也緊握住他的手。
「他只是機械式地刺傷我。對那傢伙來說,我不是他覬覦的目的,也不是他鎖定的目標。只是一道『程序』而已。」
「雖然很遺憾……」
瑪提亞凝視著瓦茲基的眼睛。
「我也那麼認為。」
「請妳要小心喔。」
對於他一再重複的那句話,瑪提亞點了點頭。
「謝謝你。」
臉上露出了笑容。
6
依蝶‧堤古蕾雅最初發現到的,是停車場柏油路面上連續不斷的斑斑血跡。
她馬上察覺「有人遭到刺傷」。從血跡的大小與形狀,判斷那是在什麼狀態下留下的,是法醫學基礎中的基礎。
「雖然也有滴落的痕跡,但一大半是足跡喲。因為是動脈出血,量也很多。我認為是腹部或胸部遭刺。」
她邊說邊「喀機」地轉動肩膀。
這裡是匡塔‧克魯格的後座。現在正載著從警署陪同瓦茲基上救護車的她,準備回市警本部。
「他被刺傷後又自行走動,真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白痴!他大可以猛按喇叭,待在原地不要動的。」
聽到那些話,握著方向盤的馬納伽苦笑著。
他看了一下副駕駛座的瑪提亞,她也是一樣的表情。
「結果就看到幾乎快倒在門口的瓦茲基。」
於是她馬上大聲呼救。
除了請人跟醫院聯絡,自己則走到解剖室拿工具。
「解剖用的工具嗎!?」
「儘管目的不同,但用途一樣喲。」
想到那個「用途」,馬納伽露出愁眉苦臉的表情。
而且講話聲音變得很大,試圖揮散那血腥的畫面。
「不過,那傢伙也多虧那樣而得救呢。」
多虧堤古蕾雅的緊急處理。
不過──
「嗯──其實也未必。」
那是堤古蕾雅的見解。
「他的確是嚴重出血,所以縫合是正確的做法。」
據說幸好他的內臟並沒有受損。
因此在馬納伽與瑪提亞抵達以前,就已經完成所有的處理。
「他的傷口幾乎呈水平狀態,寬約七公分,大約十公分深。」
透過照後鏡,看到在後座的她取出一份文件。
「那是什麼?」
「診斷書。我請醫院幫我製作一份,有別於病歷的診斷書。」
當然,是瓦茲基‧弗雷吉麥特的。
「位置在左邊第五、第六肋骨的肋間隙,從肋軟骨外側侵入。滑進左肺小舌與肝臟左葉側的橫隔膜間,在心肌膜前方停止。」
「這樣啊。」
「對方還閃過了粗的血管。我也問過醫師,聽說連骨頭都沒有受損呢。」
「因為刀刃呈橫向的關係對吧?」
說話的是瑪提亞。
「似乎是。所以即使從肋骨之間侵入,反而保住了他的命呢。」
「真是個好運的傢伙~」
一說完這句話──
「嗯嗯?不對,既然遭到刺殺,這應該算很倒楣吧?」
「隨便怎麼說都行啦。」
雖然夾雜了嘆息,但聽起來是鬆了口氣的聲音。
「總之,接下來就是你們的工作了,加油喔。」
啊啊,對喔。
她還不知道呢。
只要是神曲樂士的相關事務,神曲公社就具有絕對的影響力。就算是警察機關,也無法推翻他們的決定。
恐怕這個時候,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已經做完有關馬奇雅‧瑪提亞警部重審的報告了。
當然,是以「決定事項」處理。
內容即為「重審完成前暫停一切職務」。
但是──
「好的。」
瑪提亞在副駕駛座點了頭。
她點了頭。
瑪提亞……?
「啊,對不起。可以麻煩你先繞到那裡嗎?」
馬納伽的思緒,被堤古蕾雅失聲大叫的聲音給打斷了。
「那邊那邊那邊,繞到那裡繞到那裡。」
「啊?」
「那裡,就是前面那家店。那家掛著『普萊馬』藍色招牌的店家。」
是服飾量販店。
看得到面對道路的大型停車場,以及位於裡面的店鋪的建築物。實際上似乎是三層樓高,外觀是大型原木屋。
「妳去那裡要做什麼?」
忽然間,駕駛座的椅背被人從後面「咚」地踢了一腳。
「我說你啊,是想叫我穿這樣子工作嗎?」
瑪提亞小聲說:「她想換衣服啦。」
原來如此,這也難怪。
「好的,請等一下喔。」
馬納伽打了方向燈,然後轉動方向盤。
在「普萊馬」買了特價品的套裝。
幫忙挑選的是瑪提亞。因為堤古蕾雅本人的衣服沾滿了血漬,所以就不進店裡了。
買衣服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瑪提亞拿著套裝成衣問「這套怎麼樣」,如此而已。
費用則是用下車時堤古蕾雅給的一萬圓紙鈔付帳。
很重。
一切都很沉重。
當兩人走到停車場……
「奇怪?」
沒看到原本在後座的堤古蕾雅。
「她跑哪兒去啦?」
手提著標示店家LOGO的購物袋,馬納伽皺著眉說道。
「……不對。」
瑪提亞喃喃低語。
「車窗……!」
話一說完,瑪提亞馬上往前衝。她橫越停車場,直衝到馬納伽的黑色四輪驅動車。
「喂,瑪提亞!?」
「快過來!」
「喔,喔。」
連忙跟著往前跑的馬納伽,只花三步就追上她。
打開後座車門的,也是他。
就在那一瞬間──
「抱歉。」
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之中,堤古蕾雅說話了。
「可以請你們回醫院一趟嗎?」
苦笑的依蝶‧堤古蕾雅法醫,正橫躺在後座。
她剛剛幫瓦茲基做過緊急治療而沾滿血跡的套裝,又沾上新的血跡了。
而且是她自己的。
第二章 深藍色的眼睛
1
瑪提亞的衣服滿是血跡。
黑色斗篷、黑色連身洋裝,連內衣都因為被血溼透而貼在皮膚上。
因為剛剛在匡塔‧克魯格的後座,她一直抱著堤古蕾雅。
那是依蝶‧堤古蕾雅的指示。
她把手帕交給瑪提亞,拜託她幫忙用那個壓住傷口。
因為她已經使不出力氣自行壓住傷口。
但是,她的意識始終沒有模糊。
無論是馬納伽在四驅車的車頂放警示燈,鳴著警笛疾駛的時候,或是後來被擔架床送進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的急診室。
就連開始動手術,也都沒有失去意識。
「看得見嗎?」
堤古蕾雅問道。
這裡是手術室。
從擔架床移到手術臺躺著的堤古蕾雅,衣服馬上被剪開,因此上半身是裸露的。
至於局部麻醉,也是她本人要求的,她不顧年輕的值班醫師反對而這麼說。
在二三一號班機發生事故以前,我一直是外科醫師,所以你聽我的就對了!
讓瑪提亞跟馬納伽進手術室的,也是她。
「仔細看喔。」
她那麼說。
「可能會被胸部擋住而看不到呢。」
甚至還開起玩笑。
「嗯,我正在看。」
瑪提亞握著堤古蕾雅滿是鮮血的手並點頭回應。
她指的是傷口。
連馬納伽都越過護理師肩膀,盯著她把冒出來的鮮血擦乾的動作。
想不到連一點點割傷都怕到不敢看的馬納伽,居然敢凝視這畫面。
「一樣喲。」
聽到瑪提亞這麼說,堤古蕾雅點了點頭。
「我就知道。」
她用失去血色的臉說道。
「我可以打賭,內臟並沒有受損。」
然後,她抬頭看向醫師。手上拿著剛拍攝的X光片,他再次面向「患者」。
「沒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你錯了。」
那是堤古蕾雅的診斷。
「從第五肋骨與第六肋骨之間侵入,然後滑進肺部與橫隔膜之間。對吧?」
從手術口罩露出來的眼睛,訝異地瞪得大大的。
「啊……對,沒錯,正如您所說的。」
「瑪提亞。」
「嗯。」
「怎麼樣?」
「嗯……」
出血當然還沒停。
但是,傷口卻清楚可見。就在乳房下方,幾乎是以水平方向乾淨俐落的刺傷。
「我認為……應該一樣。」
瑪提亞沒看過瓦茲基‧弗雷吉麥特的傷口。
連手術痕跡都沒看過。
但現在看到的,至少跟堤古蕾雅自己在車內敘述的內容完全一致。
寬度,約七公分。
深度雖然不知道,但是照堤古蕾雅跟醫師交談的內容判斷,大約是十公分。
「醫師……」
瑪提亞喊的,是堤古蕾雅。
「正如妳所想的。」
法醫蒼白著臉點頭回應。
堤古蕾雅緊握著瑪提亞的手。
「我跟瓦茲基,運氣挺好的呢。都被那傢伙……鎖定攻擊呢。」
瑪提亞點了點頭。
她們想的事情,都一樣。
犯人是鎖定他們攻擊。
並非失手。
而是他刻意……用難以置信的精準度,正確地避開致命處。
「他還會再犯案喲……」
「我會處理的。」
說話的是馬納伽。
他低沉的聲音,在狹小的手術室裡響起。
2
馬納伽之所以愛用懷錶,是因為找不到適合他手腕尺寸的手錶。
正確來說,根本就不可能找得到。
不只手錶,市面上也是一直到最近,才開始販賣因應體型高大的精靈穿的衣服與鞋子。但在另一方面,那些東西的需求量還不算很多,所以新品的價格都比一般的還要高價。明明有賣西裝卻沒有領帶,世上真的找不到那麼奇妙的事情呢。
不管怎麼樣,馬納伽的巨體根本就是超出既定的規格。
那個巨體──
「嗯。」
正拱著背盯向懷錶的數字盤面。
「有一點久耶。」
這裡是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急診室的候診大廳。
坐在看似廉價的沙發型長板凳,兩人正等候同事到來。
「因為在執勤的關係啊。」
坐在旁邊的瑪提亞抬頭看了一眼壯漢。
「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我們也沒什麼事趕著辦……」
她不知不覺說了那樣的話。
馬納伽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露出不知所措的苦笑。看到他的側臉,瑪提亞心想「糟糕」。她的視線落在膝蓋上,看到了斑點。
連身洋裝與斗篷,因為血跡乾了而開始變硬。雖然顏色變黑而不顯眼,但不表示沒什麼影響。
因為內衣變得硬邦邦的,感覺相當不舒服。
「對不起。」
「怎麼了?」
「在這麼重要的時候……」
我們卻不能有任何行動。
而且是在重審結束以前。
「別擔心。」
馬納伽的大手碰了她的肩膀。明明是這麼龐大,卻一點都不覺得沉重,這證明他刻意控制了力道。
「妳演奏的,是很棒的神曲。關於這點,我可以掛保證。」
「……嗯。」
「那個,瑪提亞。」
「什麼事?」
瑪提亞抬頭看著壯漢。
她知道自己的臉頰很僵硬,因為她勉強自己露出平心靜氣的表情。
面對那樣的她,馬納伽的笑容跟往常一樣沒變。
「我想,這大概是我頭一次對妳說這句話。」
「嗯。」
「我跟妳締結契約,已經有幾年了?」
「七年又兩個月……」
「妳記得好清楚喔~」
「那還用說嗎?」
其實,她連是第幾天都說得出來。
因為對瑪提亞而言,那是意義特殊的重要時刻。
但是馬納伽的話,一下子跳過她了的思緒。
「在這七年兩個月的時間裡,我一次都沒調過音。」
「……咦?」
「我從來沒有調過音喔。」
話說回來,那個動作是精靈自己調整的。
精靈之所以想獨占特定神曲樂士,是因為該名樂士演奏的神曲適合自己……也就是比其他樂士更能給予自己強大的酩酊與「力量」。
但這種時候,有個單純僅靠技術也無法跨越的障礙。
因為所謂的神曲,就是演奏者的「魂之形」。
精靈與神曲契合的話,就意味演奏者的「靈魂」與精靈本身契合。
因此,精靈跟神曲樂士締結契約後,仍要不斷地自行調整。配合賦予的神曲……配合演奏者的「魂之形」,加深存在的契合度。
而那就是,調音。
但是馬納伽並沒有做那個動作。
從他跟瑪提亞締結契約以來,一次都沒有。
「為什麼?你的意思是,果然……」
因為不是神曲的關係?
因為我演奏的不是神曲……所以不用調音?
「不是那樣的。」
馬納伽搖搖頭,宛如滾動的岩石一般。
「剛才不是也說過了?妳演奏的,是貨真價實的神曲。但是,並不需要進行調音。」
「我不懂。」
「因為很完美的關係。」
他如此說道。
這話是什麼意思,瑪提亞完全不懂。
「妳演奏的神曲,從一開始就很完美地與我產生『共鳴』。」
「……共鳴?」
「聽到妳的演奏,首先讓我感到訝異的,是這世上居然還有人能夠不靠單人樂團就演奏出神曲。」
這一點,倒是聽得懂。
若是用一般樂器……並非用單人樂團演奏神曲的神曲樂士,的確是超稀少呢。甚至可以說,全世界僅有幾個人而已。
雖然她不認為自己是那種天才,卻也沒理由不接受這項事實。但另一方面,她並不覺得有什麼好得意洋洋的。
只覺得,「自己就是那種人」而已。
「不過啊。」
繼續把話往下說的馬納伽,臉上仍掛著溫柔的笑容。
「更令我驚訝的,是『共振』。」
瑪提亞演奏的藍調樂曲……她的「魂之形」,與馬納伽的全部……與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拉格‧艾迪萊克利亞斯這個「存在」完美一致。馬納伽是那麼說的。
「我完全沒想到。」
「我到現在,也那麼認為喲。」
不是什麼「驚訝」。
首先要承認「就是有這種事」這個事實,就已經花了一番工夫。更何況,那種狀況還發生在自己與馬納伽之間,真的是無法置信。
不過,那麼說的是馬納伽。
比任何人都還要信賴的夥伴,是那麼說的。
「……啊。」
忽然間,瑪提亞發現到一件事。
「該不會……那個……」
她邊說邊望向壯漢的身軀。從他辛苦彎曲的腳尖到頭頂打量一番。
「……是那麼一回事嗎?」
「沒錯,或許是呢。」
瑪提亞終於明白了。
馬納伽的過去曾發生什麼事……遇見瑪提亞以前曾有過什麼樣的經歷,那些她都不清楚。但是,現在她終於明白兩人相遇的那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事。
終於明白馬納伽,變成這副模樣的理由。
他說過「瑪提亞的『魂之形』和他本身完美地一致」。
既然如此,應該從接受她的神曲以前就是那樣了。
所以馬納伽,變成了這模樣。
那個時候……若要把尋死念頭堅定的瑪提亞拉回來,必須做些什麼的話……如果有「能夠保護她的存在」……
就必須用「這副模樣」!
「原來,還有那種事啊……?」
「沒錯,的確有。」
現在,就在這裡。
「原來如此……」
「沒錯,所以……」
馬納伽微笑著。
那是溫柔、且盡全力的微笑。
「我一點都不擔心。」
「嗯……」
明白了。
「謝謝你。」
打從心裡明白。
「就算重審會取消我的樂士資格,我也無所謂。」
「啊?喂喂喂,那就……」
瑪提亞用點頭打斷馬納伽沒說完的話。
「嗯,我知道。如果結果真的變成那樣,我們好不容易抓到的犯人也會無罪釋放,不能讓事情演變成那樣。所以,重審我還是會加油的。」
「啊……嗯。」
「不過啊,那件事倒是讓我滿開心呢。」
「是嗎?」
「嗯。因為我沒想到我的神曲,竟能充分『傳遞』給馬納伽。不禁讓我有種……」
她想把話說下去,但臉頰不知為何熱了起來。
不過,她還是鼓起勇氣說了。
「好像又被你要求一次締結契約的感覺呢。」
「是嗎?」
馬納伽的臉上也露出靦腆的笑容。
「對不起!」
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名女性邊那麼說邊跑過來。
「對不起,交通比想像中還要塞……」
是克絲諾梅‧馬尼耶提卡巡官。
堤古蕾雅的妹妹。
但是今天……不,現在,她不像平常那樣穿著制服。身上的牛仔褲與運動外套的輕便服裝,是她的便服打扮。
不光那樣,她頭髮還有點亂,長滿雀斑的臉頰紅通通的,額頭還因為流汗而發亮。
因為她拚命趕來的關係。
「謝謝你們陪在我姊姊身邊。」
當她一來到馬納伽與瑪提亞面前,沒先問姊姊是否安全,而是說了這些話。
馬尼耶提卡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是個想法硬邦邦到無法通融的「警官」,姑且不論這是好是壞。
正因為如此,馬納伽沒有直接聯絡她,告知堤古蕾雅受傷的事情,而是直接聯絡署長。不是要署長「允許」馬尼耶提卡早退,是「命令」她來看護。
所以她才會飛奔過來。
否則,她可能會等確定下班才離開職場呢。更何況,要是報告「沒有生命危險」,她絕對會等到下班才過來。
「她沒事喲。」
那麼說的是瑪提亞。
「手術已經順利結束,而且那本來就不是致命傷。」
「啊,是的。」
「快過去吧。」
瑪提亞指著延伸到深處的走廊。
「不過她應該還在昏睡。」
「謝謝。」
依蝶‧堤古蕾雅的妹妹向兩人行了很標準的敬禮。
目送馬尼耶提卡的背影──
「馬納伽。」
「啊啊。」
「行動吧。」
瑪提亞那麼說。
「我不想交給其他人辦。」
她說的是捜查。
她不願意把溼透這隻手的鮮血熱度交給其他人。
而且──
「我,或許已經掌握到線索了呢。」
也就是,這一連串事件的線索。
「線索?」
「嗯。我大概,曾看過那種傷口呢。」
「妳說什麼?」
「我還沒確定自己是否猜對喲?」
瑪提亞邊說邊回頭,仰頭看著壯漢。
「總之調查看看吧。」
「沒關係嗎?」
這指的是神曲公社下的停職命令。要是被發現兩人違背命令,可不是停職就能了事的。
馬納伽指的是那一點。
但是──
「沒關係。」
瑪提亞如此回答。
「這是我們的案子。」
並非因為「從一開始就跟我們有關」。
更何況,腦子也沒浮現出任何鎖定的逮捕對象。
完全是半直覺。
或者可以說是「本能的第六感」吧。
這時候的瑪提亞並沒有掌握到什麼合理的根據,但她就是有股確信。
這是,我們的案子。
馬納伽的回答是──
「我知道了。」
而且是立即回答。
3
她不覺得自己是直覺敏銳的人。
不過,該感應到的時候似乎就會感應到。
雪莉嘉最初覺得「不對勁」,是在雷歐勞漢堡吃完東西,回到停車場時。
橘色的小綿羊是她的愛車。在來到這裡沒多久,她忽然間有種奇怪的感覺。
是視線。
這裡是面向大馬路的速食店。從雪莉嘉走出店家到跨上小綿羊的這段期間,有兩輛車駛進停車場,還有從點餐車道離開的自小客車。
因為出入的人如此繁多,會感覺到視線也不足為奇。
照理說應該是如此。
所以,那個時候她根本就沒有想太多。
當她再次覺得「的確不對勁」,是往公園方向行駛途中。
被卡莉娜罵了一頓,她想說出來外面稍微轉換一下心情。
在等紅燈的時候,又有那種感覺。
感覺到視線。
她回頭看停在旁邊的車輛,並且從後視鏡確認,再轉頭回去看看。
雖然跟斜後方自小客車上的女性眼神交會,但對方只是微微皺眉,立刻把眼睛別到一旁。或許是覺得不斷環顧四周的雪莉嘉很噁心吧。
所以,不是那個人。
那麼,會是誰呢?
這時候她內心冒出一個想法,或許是離開公寓的時候,跟卡莉娜說的話還殘留在內心的關係吧。
她心想:「會是精靈嗎?」
有不認識的精靈在某處看著自己。
這感覺有點棒呢。
當然,人類的肉眼看不見精靈,也無法觸摸到。他們是為了跟人類建立關係,才特地用物質化的能力構築「肉體」,讓人類能夠看見、觸摸他們。
可是──雪莉嘉心想。
據說人類的「靈魂」與精靈性質相同。也就是說,所謂的精靈是「不具有物質性肉體的靈魂」。換句話說,就是「赤裸裸的靈魂」。
這麼說的話?
若精靈以強烈的意念凝視,人類的「靈魂」不就會感應到?
不可能嗎?
不可能吧~
這時候交通號誌轉為綠燈,雪莉嘉拋下幻想繼續往前行駛。
「真傻。」
她如此喃喃說道。
有精靈正在偷偷凝視連神曲都無法好好演奏的自己,那不就跟等待白馬王子到來的感覺一樣?
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啦。
話說回來,現在怎麼可能還有騎著馬的白馬王子,要也是搭乘有司機開車的高級進口車吧,要是有人穿著緊身褲、騎著馬兒現身,鐵定會讓人嚇得倒退三步。
雪莉嘉一面吐槽自己的想像,一面騎著小綿羊往東走。
到公園散散步吧。
已經有好一陣子沒做這種事了呢。
用功念書固然重要,但最關鍵的「靈魂」要是精疲力盡的話,鐵定不會有精靈願意接受那種神曲的。
唯有健全的靈魂,才能演奏出健全的神曲。
呃──
這句話是誰說的?
在差不多看到公園西口停車場的時候,雪莉嘉打了左轉的方向燈。
在停車場的角落,停了一輛豎著小陽傘的三輪車。是賣霜淇淋的小販。
去買霜淇淋吧。
她買了一支霜淇淋。
然後很沒禮貌地邊走邊吃。
背後仍感覺有視線緊盯著她。
「找到了。」
瑪提亞如此說道。
走進資料室還不到五分鐘。
換言之,正如她所想的那樣。
「馬納伽過來一下,找到了喲。」
狹隘的通道兩側,立著不鏽鋼製的架子,全都比馬納伽的身高還要高。
若要說井然有序……其實有點像是硬擠在一塊的,是活頁式的文件夾。
那種東西像骨牌般排列在絕不算寬敞的資料室裡,對馬納伽這種體格來說,那根本不叫「通道」,而是跟「縫隙」沒什麼兩樣。
抱著活頁式文件夾的馬納伽,勉勉強強擠在那「縫隙」裡。
瑪提亞鎖定的條件,是這個。
精曆一〇〇五年以前的凶殺案。如果沒記錯,大約是在精曆一〇〇三年。被害者全家遭到殺害,她記得是六個人。案發現場是在將都托爾巴斯某處。
然後──
那起案子至今還未偵破。
瑪提亞說她在準備警官考試的時候,曾看過那份記錄。
她說「因為只看過一次,所以不太確定」。
還說「但總覺得那個案子不太對勁」。
瑪提亞一走進資料室就鎖定一份文件夾,然後抽了出來。是精曆一〇〇三年上半年的記錄。瑪提亞直接拿到閱覽桌把文件夾打開,馬納伽則是把一〇〇三年以後的所有記錄全抽出來。就在他抱著那堆文件夾準備拿到閱覽桌給瑪提亞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喊他。
「糟糕、等一下,我馬上過去。」
他緊張地一動,差點把兩側架子撞倒。
如果真的撞倒,那將會是一件大慘事。別說是「像骨牌」,應該真的會變成「骨牌效應」吧。當然,原本擠成一堆的資料就會散落一地。
「哎、呀、呀。」
他把身體打橫,用螃蟹走路的方式慢慢走出來。
當他好不容易走出通道,瑪提亞早就連同椅子轉向他這邊等著。
膝蓋上擺著攤開的文件夾。
仔細一看,她的黑色連身洋裝因為暗紅色的血漬留下一塊塊的斑點。儘管如此,她也沒說想換衣服或覺得噁心什麼的,而是返回市警本部並直接到資料室。
「你看這個。」
遞出文件夾的雙手,也被乾掉的血跡弄髒了。
但她裝作沒察覺的樣子。
「我看看。」
馬納伽抱著五份左右的文件夾,將它們放在桌上後再接下遞過來的文件夾。
上面記載著「M46號事件」。
這案子是發生在魯謝賽理斯市西方的阿夏市近郊。
「很慘呢。」
那就是馬納伽大致看過一遍以後的感想。
「嗯……」
是全家慘遭殺害的案子。
「嘉隈‧猶大依歐,五十八歲、嘉隈‧卡拉瑪,五十三歲、嘉隈‧塔馬姆,八十二歲……」
馬納伽念出來的,是死者的姓名與年齡。戶長與其妻子,然後是同住的母親。
甚至於長子與次女,還有次女的夫婿都慘遭殺害。
「六個人啊……」
翻閱資料的馬納伽不舒服地愁眉苦臉,因為那是解剖驗屍報告。
附在上面的雖然是黑白照,但是對他來說還是太刺激了。
「那部分你不用看喲。」
「真是太好了。」
「所有人的傷口都一樣喲。」
坐著沒動的瑪提亞,抬頭看馬納伽並如此說道。
「跟堤古蕾雅的一樣嗎?」
「嗯。而且,跟瓦茲基先生也一樣。」
寬度約七公分。
深度約十公分。
「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心臟全都被貫穿。」
接著她又補上一句「而且」。
「六個人都受了一模一樣的傷,精準到讓人覺得噁心。」
「肋骨的……呃──第幾個縫隙來著?」
「第三肋骨與第四肋骨之間。」
「嗯嗯?」
奇怪。
瑪提亞說出來的話,怎麼跟記憶中的不一樣。
「是嗎?」
「瓦茲基先生與醫師的,並不一樣喲。他們兩人的傷,是介於第五與第六之間。」
果然沒錯。
「刺的位置不一樣啊。」
「是的。不過,精準到讓人覺得噁心這點卻相同。被害人全都是左側的第三、第四肋骨的肋間……也就是極靠近胸骨的位置遭到刺穿,然後直接插入心臟。而且心臟受的傷,也都準確地在同一個位置。」
「等一下。」
第三肋骨與第四肋骨的縫隙……?
「照妳這麼說,女性被害人的話……」
「嗯,沒錯。讓人無法置信對吧?」
就變成是從乳房上方被刺。
從厚厚的脂肪上方,正確瞄準肋骨的縫隙,再傷害位在那裡面的心臟。
「真是不可思議啊。」
「還有……那個──可以往後翻八頁左右嗎?」
「啊?好的。」
她指的是被歸檔的文件。
照她所說的,馬納伽將八張資料啪唦啪唦地翻過去。他戰戰兢兢地將視線往下看,眼前的已經不是解剖報告。
而是建築物的平面圖。
「這是現場嗎?」
「是的。是位在魯謝賽理斯市貝雷亞的嘉隈邸。」
「相當氣派的建築物呢。」
「好像是歷史悠久的家族。」
雖然像平房卻相當寬敞,房間數也非常多。
而慘劇則發生在那棟建築物的所有區域。標在建築平面圖上的許多記號,就是在描述那樁慘劇。
戶長嘉隈‧猶大依歐是在書房,妻子嘉隈‧卡拉瑪是在廚房,猶大依歐睡著的母親則是在房屋深處的寢室遭到殺害。
但是吸引馬納伽目光的,是女兒的夫婿嘉隈‧默亞德的殺害現場。
他是在──停放於車庫的車內。
根據文件上頭的備忘錄,車門全都被鎖上,出血都沒漏出車外。而且剛洗好的車體上,並未殘留任何痕跡,包括刮傷跟指紋。
「不光是那個喔,其他被害人也沒有打鬥痕跡。除了嘉隈‧塔馬姆女士在睡覺,其他所有人連反抗的時間都沒有就遭到殺害。」
「該不會是熟人犯案?」
「直到被殺的那一刻都沒有反抗?」
「不是嗎?」
「我認為不是。因為,這房子再怎麼大,裡面的人一一被殺,其他人有可能完全沒發現嗎?」
的確是不可能。
反倒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犯人突然出現在眼前然後遇害……朝這個方向推理還比較自然。
「是精靈嗎……」
「嗯。」
若是如此,和瓦茲基與堤古蕾雅的證詞就完全一致。
尤其是依蝶‧堤古蕾雅,是在匡塔‧克魯格4WD車內遇襲的。這狀況完全和嘉隈‧默亞德相同。
「這傢伙就是犯人嗎?」
「大概吧。」
不過,那是很大膽的假設。
這案子發生在一〇〇三年的六月……已經是六年前。
如果沒記錯,犯人還沒被逮捕,因此有再犯的充分可能性。
可是,這宗「M46號事件」跟瓦茲基與堤古蕾雅遇襲的事件之間,看不出有什麼關聯性。更重要的是,一邊是全家六人慘遭殺害,而這兩名警官……恐怕是刻意避開了他們的致命傷。
「除此之外,還是有共通點喲。」
瑪提亞如此說道。
「妳說凶器嗎?」
「那個也是,但我反而認為關鍵是技術。」
「……技術?」
「嗯。」
馬納伽接過瑪提亞伸手遞過來的文件夾。
然後「啪唰」地翻開。
「他們兩人都是被利刃插進心臟與腹膜之間,因此得以保住性命。那種事情,就算是精靈也很難辦到吧?」
「沒錯,至少我就辦不到。」
「另一邊不僅是準確刺中心臟,還讓他們受一模一樣的傷,兩者不是相同嗎?」
「的確是呢。」
「不過,即使那種犯行並非完全不可能,也算是相當特異的才能……或者說擁有相當的技術會比較適當呢?」
馬納伽終於了解她想表達的推論。
「與其從許多擁有那種特異才能的精靈中,揣測有人在六年後碰巧使用相同的手法犯案……倒不如認為是最初事件的犯人再度行凶,會來得自然一點。」
「原來如此啊……」
馬納伽用粗手指搔眉毛,是他想事情的習慣動作。
對於那樣的他……
「你覺得呢?」
抬頭看他的瑪提亞仍坐著。
「啊啊,嗯。該不會真的猜中了?」
「是嗎?」
「啊啊。」
「是嗎……」
瑪提亞這麼說並把視線別到一邊,那個動作彷彿想隱瞞什麼似的。怎麼看都覺得很奇怪。
「瑪提亞。」
「嗯?」
「妳該不會覺得,『真希望自己猜錯了』?」
聽到那句話,她抬起頭並瞪大那雙黑色眼睛。
「為什麼?」
「沒有,就是有那種感覺。」
沒錯。「就是有那種感覺」的瞎猜。
但是──
「就是有那種感覺嗎?」
「被我說中了?」
「……嗯。」
「真讓人想不到呢。」
「對不起。」
「不,我並沒有生氣……」
馬納伽這麼說,並望著瑪提亞的臉。
「妳會告訴我理由吧?」
「嗯……」
然後,她「啪唦唦」地翻閱資料。
「這裡的……嘉隈‧猶大依歐先生的家族成員……」
是他本人、妻子、母親、長男與次女,以及次女的夫婿。
「奇怪?」
連馬納伽也發現到了。
「並沒有長女呢~」
沒錯。既然有次女,照理說應該有長女才對。
「該不會沒住在家裡?」
「嗯,結婚了。」
「那她還真幸運呢。」
「事情並不如你想的那樣喲。」
瑪提亞的視線仍落在資料上。
然後──
「她在案發以前就去世了。」
喃喃地直接說道。
「那真是……」
……馬納伽原本想說「太可憐了」,但是被瑪提亞宛如呢喃般的聲音給打斷了。
「是意外身亡喲。」
她那麼說。
用那透明,但又很神奇地傳進耳裡的聲音。
「是空難。」
「……什麼?」
那句話對兩人來說,只有超越「痛苦回憶」的意義。
「難不成……」
「嗯,沒錯。」
然後瑪提亞抬起頭來。
她率直的眼神,這次沒有任何動搖地仰望自己的契約精靈。
「新帝都航空二三一號班機的墜機事故。」
那就是「開始」呢。
4
仔細想想,已經好久沒像這樣外出了呢。
佐治‧雪莉嘉一手拿著在小販那兒買的霜淇淋,走進有陽光透進樹葉縫隙的散步道。
她獨自走著。
微彎的泥土路,前方則是樹林。樹木的枝幹與下方的草皮都有經過整理,但沒有過度管理的感覺。
最理想的形容詞就是,有受到「保護」。
這裡是克什萊特自然公園的散步道。
是總面積達三百四十平方公里的超、超、超巨大公園。
因為,它有一個城市那麼大。
綠意盎然的公園,其範圍內除了散步道以外還有自行車道,以及網球場跟足球場、橄欖球場,甚至是露營設施和動物園、美術館與博物館、戶外音樂廳。
地形也配置了人工水池與小河川、山丘等等富有變化的地形,果然沒有讓「自然公園」這個名號蒙羞。
總而言之,要散步的話應該就是來這裡吧。
環境雖然寧靜,但還是有絡繹不絕的人們。例如跟帶狗狗散步的女性擦身而過,剛剛還被慢跑的中年男性超前呢。
橫越其他交錯的散步道的,應該是情侶吧。而看似高中生的少年與少女,則一起推著腳踏車行走。
「……喔。」
一隻小動物,在眼前從散步道的左邊跑向右邊。
是松鼠。
「喂──」
一口氣跑到路旁樹木根部的小動物,聽到雪莉嘉的聲音停下腳步並回頭看。
「要吃甜筒嗎?」
雪莉嘉邊說,邊用手指折斷吃了一半的霜淇淋下方的圓錐狀餅皮。
「過來吧。」
她蹲下來遞出甜筒的餅皮。
但是松鼠只是抽動兩下鼻子,然後就爬上樹幹。
不一會兒就躲到茂密的樹葉裡不見蹤影。
「嘖!」
雪莉嘉苦笑著,然後把原本要給松鼠的甜筒尾端餅皮塞進嘴裡。
這時候──
「喔,哎呀呀!」
融化的霜淇淋從甜筒沒了尾端的洞滴下來。
「糟糕糟糕糟糕。」
她連忙把霜淇淋舉到臉的上方,從底端吸取融化的霜淇淋。
心想「我真白痴」並苦笑。
然後心想──
要是瑪提亞也在一塊就好了。
她覺得兩人好像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上次在打工的地方辦「升三年級慶祝會」,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呢。
「她應該很忙吧……」
雪莉嘉拿著滴個不停的霜淇淋,坐在散步道旁邊的長板凳。
「畢竟她是警官呢。」
而且,還是精靈課的。
加上又是警部。
雪莉嘉嘆著氣:「反倒是……」
自己還是個學生,光是要升級就費了不少心力,還不確定是否能取得樂士的資格呢。
明明都是十九歲,怎麼會差這麼多。
「希望變成像瑪提亞那樣……是嗎?」
那是一小時前,她自己說過的話。
希望變成像瑪提亞那樣。
不過,那並不意味自己想成為神曲樂士,跟精靈締結契約。若真的能到那種程度,當然是很高興啦,但那並不是自己的目的。
自己是希望能夠獨當一面。
就是那麼回事。
自己非常喜歡瑪提亞。就算是一點點時間也沒關係,只希望能跟她在一起。
但同時,只要跟瑪提亞在一起,就會有自己還是半桶水的醒悟。
當然,瑪提亞並不會說那種話。
或許連那種想法都沒有。
但是自己……雪莉嘉本身卻在責備自己。
覺得自己好沒用喔~
這時候傳來樹葉摩擦的唦唦聲。
雪莉嘉抬頭一看,她向日葵色的頭髮下滑到背部。
剛剛那隻松鼠,正在枝頭往她這邊看。
雪莉嘉露出苦笑,她把剩下的霜淇淋吃完,再刻意將剩餘的甜筒碎片放在樹底下。
「再見囉。」
就在她那麼說並轉過身的時候──
又感覺到了。
又感覺到視線。
新帝都航空二三一號班機空難,是梅尼斯帝國航空史上的大慘劇。
精曆一〇〇一年夏天,從將都瑟連達飛往將都托爾巴斯的國內班機,原因不明地在空中解體後墜落。已經進入著陸程序的機體,與機上乘客一起散布在將都托爾巴斯北方的索爾帖山山腰。罹難者連同機組員,共有一百名以上。
唯一的幸運是,大部分的人看起來都是立即死亡。
生還者,一名。
是當時十一歲的少女。
少女被碰巧經過空難現場的精靈救出,經過半年的妥善治療後,順利出院。
之後,少女的姓名也沒有公諸於世。
若清楚當時那場空難的人們,知道她現在的職業,恐怕會大吃一驚吧。
她在魯謝賽理斯市警署的精靈課服勤,階級是──警部。
馬奇雅‧瑪提亞,那就是「少女」的名字。
「抱歉讓你們久等了。」
敲門走進來的,是穿著亮色系西裝且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正直的男性。
「因為接收總公司發的傳真花了點時間……啊,兩位請坐。」
這裡是位於魯謝賽理斯市市中心,新帝都航空托爾巴斯分公司的會客室。
瑪提亞與馬納伽的造訪,是在沒有事先預約的情況下,顯得非常突然。
儘管如此,航空公司還是爽快地應對,可能也是因為這場事故對新帝空來說是一起重大事件吧。
「不好意思突然跑來。」
「別這麼說,協助警方是我們市民的義務呢。」
負責應對的男子,自稱門宮‧羅迪遜。是新帝空托爾巴斯分社的公關。
兩人之所以沒有造訪總公司而造訪分公司,不光只是因為總公司位於美納德的關係。
因為這還不是正式的搜查。
非但如此,因為他們沒把神曲公社要求兩人停職這件事放在眼裡,所以算是違法行為。
正因如此──
「畢竟這完全是極祕密的捜查。」
馬納伽露出耐人尋味的苦笑,沒說出真正的原因。
「兩位不用擔心。」
門宮對這狀況似乎非常興奮。對於馬納伽請他幫忙騙人這點雖然覺得困惑,但眼前沒有其他選擇。
「我也不會向總公司詳細報告的。別擔心,我會巧妙蒙混過去。」
他還眨了個眼。
「那麼。」
門宮邊說邊在會客桌上擺了一堆收在文件夾裡的文件。
「這些就是總公司發送的電報。照理說應該會跟你們要求的一模一樣,但原則上還是請你們確認一下。」
「那就不好意思了。」
把文件拿起來的,是瑪提亞。
文件上頭散布著電報特有的訊號髒汙,不過瑪提亞還是一張張地檢視。
那是乘客名單。
瑪提亞看到自己的名字,但她立刻把視線別開。
趁許多回憶還沒爆發以前。
那份努力,很快就得到回報了。
「有了。」
找到了。
「嗯嗯?」
在旁邊的馬納伽盯著文件看。壓倒性的質量移動著,沙發咯咯作響,坐墊因為變斜的關係,使得瑪提亞的身體也跟著傾斜。
這是常有的事。
「這裡。」
「啊啊……的確有呢。」
瑪提亞纖細的手指指著的,是女性的名字。
「嘉隈‧莉薇妮雅……」
是一家六口慘遭殺害的嘉隈家長女的名字。
就在壯漢念出來同時──
「嘉隈‧莉薇妮雅!?」
隔著桌子坐在對面靜靜等候的門宮‧羅迪遜大叫。
「是跟嘉隈‧莉薇妮雅小姐有關嗎?」
瑪提亞心想:看來……
上鉤了。
而且是釣到大魚呢。
「您有什麼線索嗎?」
說話的是馬納伽。
他雙手十指交扣,而且手肘擺在勉強彎曲的雙腳膝蓋上,那正是他集中注意力時的習慣動作。
「非但有什麼──」
門宮說道。
「還很神祕喲。」
他皺著眉頭,但似乎有些得意洋洋的感覺。
「空難發生當時,我人還在美納德的總公司。所以公司方面,並沒有直接通知我空難的事情。」
但是那天晚上,我是被總公司打來的電話叫醒的。
說「立刻到公司一趟」。
而等著自己的,是接電話的工作。
「真的是電話接到手軟喔。另一方面,從托爾巴斯分公司不斷有報告進來,說起來簡直是實況轉播呢。」
那些情報被分配到他稱之為「上頭」的部門,再把能夠回答詢問電話的資訊「往下」列舉出來。
自己一面看著在各單位更新的那些資訊,一面回答電話中的質問,就這樣在被人臭罵或聽對方哭泣的情況下過了一晚。
「問題是……」
事情就發生在過了有如戰爭般一晚後的上午。
醫院方面打電話來向我們詢問。
「這裡是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
那個名字,讓瑪提亞不知不覺將埋首於文件中的臉抬起來。
那是目前瓦茲基‧弗雷吉麥特,與依蝶‧堤古蕾雅所住的醫院。也是堤古蕾雅之前的職場,而過去瑪提亞因為肺炎陷入危險狀況時,所送去的醫院也是那裡。
但對她來說,那裡在其他意義上,是「特別」的場所。
對瑪提亞與馬納伽而言,那是開始的場所……
據說那間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在二三一號班機墜落的隔天早上,打了電話到新帝都航空詢問。
「他們詢問是否有一名叫嘉隈‧莉薇妮雅的女性,搭乘了失事的班機。」
「醫院打來的?」
門宮點頭回應馬納伽的問題。
「是的,於是我們立刻調查並回覆他們。我們說,她的確是失事班機上的乘客。」
嘉隈‧莉薇妮雅在距離現場遙遠的拿瓜塔市受到保護,那裡是位於索爾帖山山腳的城鎮。
她身受重傷,可能是自行下山吧。後來到了早上有經過附近的車輛發現她,才把她送到醫院去。
「因為這樣,自然而然就聯想到跟空難有關對吧?」
「是的,不過,距離失事現場有點遠呢。」
「是啊。但,醫院方面應該也事先確認過她的身分。」
她身上只穿了一套衣服,不過在衣服的口袋裡發現了身分證件。
是神曲公社核發的營業許可證。
「她是神曲樂士啊!?」
「好像是呢。不過證件大半都燒毀了,能夠確認的好像只有姓名而已。」
那個姓名是──
「嘉隈‧莉薇妮雅……」
「是的,不過……」
接下來的內容就變得很奇怪了。
「在醫院打電話詢問以前,嘉隈‧莉薇妮雅的遺族,已經確認過她的遺體。」
「……啊?」
「空難發生後沒多久,她的遺族馬上就……我記得是她的父親就飛奔而來了呢。」
據說是在附近的學校禮堂,確認剛安置沒多久的遺體是他女兒。
這是罹難者相關資訊尚未正式在媒體上報導前所發生的事情。
「他已經確認遺體了?」
「是的,沒錯。」
「他確定是嘉隈‧莉薇妮雅沒錯?」
「是的,她的遺族好像是親口那麼說喔。」
「這樣的話,那個……被送到醫院的女性,又是誰呢?」
「問題就出在這裡。」
門宮的身子往前傾。
「大概幾年前啊……這是我後來聽說的,據說那名女性,一直到了最後的最後,還是不知道是誰呢。」
「你說最後……這話的意思是?」
「就是她後來在身分不明的情況下出院了。」
聽說她昏睡了將近一年半,接下來花了半年時間復健,但這名充滿爭議的女性就是沒被查出真正的身分。
之後,聽說她就直接出院了。
「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
說話的是瑪提亞。
「請問其他遺體,全都有辨識出是誰嗎?」
「啊啊……」
此時門宮的表情變得悶悶不樂。
「妳指的是有關遺體損壞的事情對吧?」
一點也沒錯。
畢竟這是飛機失事意外。乘客正如字面上的意思,是從上空重重摔落在地面。身體的損傷……不,損毀程度可以說是非比尋常。
有些乘客就在被安全帶固定的情況下,與機體撞擊地面,有些乘客則是被拋出空中後摔落,無論是哪一種方式,都是猛烈撞擊。
其中仍保有「人體」形狀的罹難者,照理說絕不算多。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
那就是,門宮的回答。
被視為下落不明的乘客,一個也沒有。但也沒有針對每一具遺體進行DNA鑑定,他們沒理由懷疑遺族的確認,也沒有多餘的時間懷疑。
其中也有欠缺「肢體」的遺體。
抑或是只有「肢體」的遺體。
儘管如此──
「所有乘客的身分都被確認,遺體也各自被家人帶回。」
至少,在形式上是這樣。
「再一個問題。」
瑪提亞再次提問。
「關於那位身分不明的女性……她住院期間的費用,是誰支付的?」
「什麼?」
「新帝都航空不是支付了高額賠償金給罹難者家屬嗎?而另一方面,對於那場空難唯一的生還者,除了發慰問金以外,不是還全額支付了她的住院費用當做補償金嗎?」
那名「唯一的生還者」,現在就坐在眼前,想必門宮也沒想到吧。因為別說是瑪提亞的照片,就連她的名字都不曾公開呢。
或許在這之後當他再確認當時的乘客名單,就會訝異得大叫吧。
「啊啊,原來如此。」
門宮「啪」地以拳擊掌。
「那我倒是沒想過呢。」
不過,有個重大的問題。
「當然,那名女性並不是本公司的客人,因此並沒有代償任何醫療費用。更何況,支付的確切對象也不明。」
那當然。
而且,既然她不是嘉隈‧莉薇妮雅,嘉隈家當然不可能付這筆錢。
「不過以目前來說,可能是縣市政府或國家墊付費用吧……」
然而門宮的解釋,又直接連結到下一個問題。
「不過出院的時候,應該會全額結清對吧?」
瑪提亞說道。
「是的,或者是先賒帳日後再付……啊啊,原來如此,不對喔。」
「沒錯。要是有辦出院手續,那個時候應該已經知道她的身分才對。」
所以,照理說那名女性患者不可能一直是個謎團。
但是該名女性,最後是在身分沒被查出來的情況下離開醫院。
這麼說的話……
「馬納伽。」
瑪提亞回頭仰望身邊的壯漢。
「去醫院吧。」
5
「唔」地發出呻吟,然後張開眼睛。
剛剛似乎是在打瞌睡。
「啊……什麼?」
馬尼耶提卡緊張地抬起頭來。
忽然間,她發現嘴脣有怪怪的感覺,於是用手擦拭。原來是睡到差點流口水。
「還痛嗎?」
這裡是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的加護病房。
很可笑的是,自己的姊姊堤古蕾雅,居然跟同事瓦茲基‧弗雷吉麥特躺的病床相鄰。同一天遭到暴民襲擊的兩人……而且救人者與被救者和睦地比鄰靜養。
克絲諾梅‧馬尼耶提卡,說起來算是那兩個人的看護。
她在兩張病床之間放了一張圓椅,看著兩人睡覺的模樣,自己也跟著一起打了瞌睡。
「姊姊?」
馬尼耶提卡凝視著堤古蕾雅的臉。
瓦茲基似乎還在睡覺。
「妳沒事吧?」
聽到那句話──
「我們中計了。」
堤古蕾雅閉著眼睛回答。
「實在覺得很不爽呢……」
不高興的她嘰嘰喳喳地說道。
「我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忘記轉告那兩個人。」
她指的是馬納伽警部補,以及瑪提亞警部。
「什麼?我可以幫妳轉達喲?」
「就是無法確定才傷腦筋啊。」
光聽她講那句話,實在不覺得她幾個小時前才剛遭到刺殺。儘管如此,她有時仍會皺起眉頭,應該是麻醉退了的關係吧。
搞不好,她就是因為那個原因才醒過來呢。
「我知道喲……」
「知道什麼?」
忽然間,堤古蕾雅睜開眼睛。
「是眼睛。」
「……眼睛?」
「沒錯,那傢伙的眼睛……」
依蝶‧堤古蕾雅法醫的目光,沒有看向擔心地凝視自己的妹妹。
「雖然是短短的一瞬間,但是我覺得曾經看過。」
她直盯著天花板看,而且視線不僅穿過天花板,還穿過整棟建築物,往虛渺的彼方延伸。
往過去延伸。
往記憶深處延伸。
「我曾經見過喲……那雙眼晴……」
「姊姊。」
馬尼耶提卡的手掌,搭在姊姊無力放在被單上的手上面。
這時候堤古蕾雅的視線,緩緩地移回來。
「馬尼?」
「嗯。」
「對不起,害妳擔心了。」
「沒關係啦!」
滿是雀斑的臉露出笑容。
「而且,我自己也知道,一直以來都是我在害姊姊為我操心。」
「我這個人才不會擔心別人呢。」
「是嗎?」
「是的。」
「太好了。」
堤古蕾雅臉上露出笑容,不過嘴角顯得有點僵硬。
面對那麼逞強的姊姊──
「姊姊。」
妹妹輕聲細語地說話。
「如果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儘管跟我說喲。雖然我知道姊姊從以前就對我不抱持任何指望。」
「妳還真敢說耶。」
「可是我說的是真話啊?」
「是是是。」
然後──
「既然這樣。」
堤古蕾雅苦笑地又皺一次臉。
「幫我叫醫生過來,我差不多快沒辦法忍下去了。」
因為,真的很痛。
「知道了,妳稍微……」
她還沒講完「……等一下」。
就從圓椅起身準備站起來。
這時候堤古蕾雅抓住馬尼耶提卡的手。
「……姊姊?」
「糟糕。」
然後那麼說。
「馬尼,快通知馬納伽。」
堤古蕾雅的表情僵硬,但馬尼耶提卡知道那不是傷口痛的關係。
因為堤古蕾雅那呻吟般的呢喃可以證明。
「是賈米爾……」
沒錯。
她想起來了。
雪莉嘉確實感應到那個眼神,是在跟松鼠分開後沒多久。
她獨自散步,心裡還想著「那傢伙是否把那甜筒的餅乾吃掉了呢」。
一想到松鼠用兩隻小手捧著碎餅乾「啪哩啪哩」吃的模樣,她不禁傻笑起來。
不過她突然驚覺那個傻笑不太妙,而馬上恢復正常表情。要是被別人看到那種表情,鐵定覺得很噁心。她心裡是那麼想的。
然後,她察覺到了。
有人在看我?
沒人在看我啊。
因為──
這附近沒半個人啊。
佐治‧雪莉嘉在公園的散步道停下腳步,然後,看看左右又轉頭看背後。
沒人。
道路雖然彎曲,卻可以一眼望盡前後五十公尺的範圍。
左右兩邊是人工樹林,但視野也並非完全不清晰。
不過,真的沒半個人。
「哇~這兒全被我包下來了呢。」
就在那麼說的時候,她感覺到了。
是視線。
這次她非常確定。一直感應到的視線,並不是自己神經過敏。
真的被人盯著看。
「誰?」
雪莉嘉的聲音既緊張又僵硬。
「有人在吧!」
但是,沒有回應。
「喂~你已經被我發現了,不覺得這樣很噁心嗎?」
不過聽得到的,只有微風搖動樹葉的摩擦聲。
「我說你啊~」
雪莉嘉環顧著四周。
「我不是什麼神經過敏,是非常確信。有人在這裡對吧?你一直躲在後面跟蹤我對吧?」
儘管如此,還是沒有回應。
雪莉嘉雙手扠腰,然後嘆了口氣。
「好吧,我知道了。」
她像是在對不願承認惡作劇的小學生說教似的。
「既然這樣,我只好向精靈課報案了,說有個變態精靈偷偷尾隨在女孩子的後面。」
儘管如此,還是沒有回應。
這時候她學卡莉娜用鼻子哼了一聲嘆氣,好不容易開朗的心情被搞砸了,使得她很想學卡莉娜毒舌酸一下對方。
她耐住性子順時針向後轉。
為了從剛剛走過來的散步道走回去。
這時候──
「……咦?」
有人在。
就站在不到一公尺的極近距離。
連長相都還來不及確認。
非但如此,連對方的模樣都沒充裕的時間看仔細。
雪莉嘉清楚確定的,只有兩件事。
一是,像白色……或者說像銀色的,那個「色彩」。
然後是,眼睛。
那雙冷冰冰,讓人覺得像是看到冬天湖泊的雙眼。
不過她還沒空理解這兩件事,那傢伙已經移動了。
朝著雪莉嘉。
兩人相距不到一公尺的距離,瞬間縮短了。
6
克絲諾梅‧馬尼耶提卡初次與馬納伽見面,是在警察學校的時候。
當時她的姓名還是依蝶‧馬尼耶提卡。
順帶一提,當時把他介紹給自己認識的姊姊還姓薩達梅基,職業也還是外科醫生。
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至今還記憶鮮明呢。
姊姊說想介紹人給她認識,因此把她約出來。地點就在卡拉茲馬市的某間酒吧。
那裡是常常跟警校的夥伴喝一杯的店,所以獨自等姊姊來的時候雖然覺得很不安,同時心裡也高興起來。
畢竟當時,自己還是單身。
馬尼耶提卡最初察覺到的,是腳步聲。安靜的店裡傳來「滋咻」的巨響。
但是她並沒有回頭往店門口看,因為她不認為那是腳步聲。她覺得那一定是某人卸下什麼重物的聲音。
不過,她誤會了。
「滋咻、滋咻」的聲音不斷傳來。
而且,還愈來愈靠近。
發現到那是腳步聲的馬尼耶提卡,終於回過頭。
姊姊對她說:「抱歉讓妳久等了。」
但是馬尼耶提卡並沒有看堤古蕾雅。
而是盯著她後面看。
穿著黑色西裝的兩公尺半壯漢,手裡抱著一身黑色連身洋裝的嬌小少女,就矗立在姊姊後面……沒錯,簡直就是「矗立」。
那是他們初次見面的情景。
所以對克絲諾梅‧馬尼耶提卡而言,馬納伽給她的第一印象是「沉重的腳步聲」。
而現在,那個腳步聲正逐漸接近。
而且是大步走來。
「滋咻、滋咻、滋咻」地接近。
這裡是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的電梯大廳。
她為了替姊姊傳話,因此過來打公用電話。
病房所在的樓層某處,應該也設有公用電話,但她覺得特地去找很浪費時間。
因此打算下到一樓,只要到候診大廳鐵定會有公用電話的。
但是,關鍵的電梯就是不上來。
就在她心想……「乾脆走逃生梯下去好了」的時候。
往上衝的腳步聲就從那座逃生梯傳來。
滋咻、滋咻、滋咻!
從走廊衝出來的──
「小心──!」
正如她預料的,是說話聲音發自丹田的那個人。
「馬納伽?」
而手上抱著的,是瑪提亞警部。
「喔,是馬尼啊?」
然後兩個人──
「真是太剛好了。」
異口同聲這麼說。
「啊,是的,那個……不,妳先說。」
「不,請妳先說。」
「沒什麼,那個,我姊姊……依蝶法醫要我傳話給你們……」
「是嗎,我們也是特地來找她的。」
「啊,那不然……」
「好,我們走吧。」
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他們迅速但盡可能保持安靜地回到加護病房,而馬尼的姊姊也沒有睡覺在等她回來。
但搞不好,是因為劇痛而睡不著。
「覺得怎麼樣?」
對著凝視自己的壯漢──
「打從你離開應該還不到兩個小時吧?要是那麼快就康復的話,這世上就不需要醫師了。」
雖然還很虛弱,說起話來還是跟往常一樣毒舌。
馬尼耶提卡對那樣的姊姊感到很光榮。絕不會表現懦弱一面的堤古蕾雅,對她來說一直是自己嚮往的目標。
「然後呢?」
她連問問題都得咬著牙根。
「在回答妳以前……需不需要先請醫師過來?」
「不用啦。」
她那麼說。
「你們應該不是來探望我的吧?」
「啊啊,那個,妳說得沒錯……」
「而且,我也有話要跟你們說。」
「什麼話?」
「你們先說好了。」
「傷腦筋耶~」
馬納伽邊說邊跟瑪提亞對看。
當她點頭示意,馬納伽便把嬌小的警部放到地上並開始說話。
不過讓馬尼耶提卡感到訝異的是,他要談論的並非這宗刺傷事件,而是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的墜落事故。
還有在國道被人發現的神祕女性。
她的名字叫做嘉隈‧莉薇妮雅。
而在墜落事故的罹難者之中,有乘客跟她同名同姓……
馬尼耶提卡還發現,針對那些說明,馬納伽說話的速度比往常還要快。
一想到他是為姊姊的傷著想,就覺得很開心。
「問題在於──」
馬納伽抓著頭說道。
「到底是誰支付她的住院費用。畢竟,她可是長期住院將近兩年的時間吧?這應該是筆相當龐大的金額喔,我想說那個記錄不曉得是否還留著。」
「為什麼……」
堤古蕾雅話沒說完,而且還微微皺眉。
因為傷口疼痛的關係。
但是,她立刻繼續往下說。
「為什麼要問我?去問出納不就得了?」
「那是因為……」
「我們不能進行捜查。」
這麼回答的是瑪提亞。
她的眼神跟往常一樣正直,但帶有一些哀傷。
「詳細情形會再解釋,但現在的我們,無法進行正式搜查。」
「這話什麼意思?」
「因為我的……」
她邊說邊回頭看巨大的精靈。
岩石般的臉對欲言又止的瑪提亞點頭時,浮現在臉上的笑容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因為我的神曲遭到質疑,所以在重審結束以前,我們不能進行任何搜查行動。」
馬納伽又補了一句「照理說的話啦」。
堤古蕾雅訝異地瞪大眼睛,然後「唉~」地嘆了口氣。
「呃──雖然我有一大堆話想說,但就算跟你們說也沒用,還是不說了。」
然後──
「總之,我了解了。」
依蝶‧堤古蕾雅閉上眼睛。
「馬納伽。」
「什麼事?」
「那件空難事故過後,你很常來探望瑪提亞對吧?」
「咦,啊……沒錯。」
馬納伽邊抓著亂翹的頭髮邊說道。
「是很常來,怎麼了?」
「剛好就在那段期間,院方為了那名女性的事,稍微起了點爭執呢。」
「是嗎?」
「是的。只不過你是非醫院相關人員,所以沒讓你知道。」
因為她,身分不明。
況且,還陷入昏睡狀態。
「那名女性是在我離開醫院之後出院的,所以很抱歉,我並不清楚詳情。不過,我知道她當初的主治醫師是誰。」
「誰?」
「在知道是誰以前,你們先聽我說一句話。」
那麼說的堤古蕾雅,仍然痛得咬緊牙根。
該不該偷溜出去,替她叫醫師過來?
……不,不行。那麼做的話,姊姊絕對會不高興,她就是那樣子的人。
「我想起來了。」
她說出來的話簡直跟嘆氣沒什麼兩樣。
「我不是說過,我有看到對方的眼睛?」
也就是犯人的眼睛。
「對,妳曾說過。」
「他的臉,因為事發只有一瞬間,所以我沒看清楚。不過,大概是他沒錯。」
「是妳認識的人嗎?」
「是的。」
「誰?」
問完之後的馬納伽──
小聲地驚叫了。
他無意間發現自己現在問的這問題,跟剛才問的一模一樣。
「難不成?」
「沒錯。」
反覆的是同一個問題……也就是說答案出來了。
「那個眼神……」
忽然間,有個聲音插進來。
是隔壁床的瓦茲基‧弗雷吉麥特。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拿下蓋在臉上的手帕往這邊看。
「是冰冷……又感應不到任何殺意的眼神……」
「對,沒錯。」
堤古蕾雅答道。
「可是,很清澈對吧?」
「對,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感覺不到惡意。」
「是的。」
「很機械化。」
「對。」
「給人準確無比的感覺。」
「對,沒錯。就是那樣。」
或許是很滿意那回答吧,堤古蕾雅再次面向馬納伽。
她只轉動躺在枕頭上的頭。
「清澈的深藍色眼睛。那雙眼睛是只要一看,就會讓你覺得像是看到夜晚的湖泊。」
堤古蕾雅的嘴脣,看得出來在微微顫抖。
「如果是那傢伙,就辦得到。這準確到讓人很不爽的傷口,也有辦法解釋了。不過馬納伽……如果犯人是那傢伙,會很不妙。非常不妙。」
「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非比尋常。」
「……我知道了。」
然後馬納伽彎下腰,把臉湊近在病床上的堤古蕾雅。
「到底是誰?」
「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
說到這裡,堤古蕾雅忽然皺起眉頭,然後又繼續說:
「是外科醫師喲。」
這家醫院的外科醫師。
「天吶……」
就在馬納伽呻吟般地那麼回應時──
「……等一下。」
一直沒開口說話的瑪提亞,忽然喃喃道。
「那個、不太對勁。」
她眼睛眨也沒眨,直盯著上方某一處。
這時候連馬尼耶提卡也明白了。當下,瑪提亞的腦子裡正以驚人的速度開始思考。
她可愛的嘴脣,像在自言自語似的微微動個不停。
最後──
「馬納伽。」
她抬起頭。
但是接下來那句話的意思,馬尼耶提卡並不明白。不,大概在場的所有人都跟她一樣吧。
馬奇雅‧瑪提亞警部一向冷靜的那張臉,露出明顯焦慮的表情。
然後,她是這麼說的:
「下一個是雪莉嘉。」
7
是精靈雷。
雪莉嘉一眼就看出來了。
因為它像是從對方的掌心衍生出來、伸長的光之刃。
而那種東西,正直指著雪莉嘉的胸口,準備要刺進去。
但是雪莉嘉能夠清楚看到那個精靈雷──
「你想做什麼?」
全是托她的福。
「要是幹這種勾當,別以為你會沒事喔。」
是一名年輕女性。
最起碼外表看起來是。
而且她不只身材修長,就造型的意味來說,是幾乎找不出任何缺點的美女。
但她那張美麗的臉上,卻燃燒著熊熊的怒火。
她就站在雪莉嘉旁邊,緊抓住「男子」的手腕。抓住展開精靈雷形成的刀刃,而且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精靈。
雪莉嘉不知不覺大叫。
「麗潔娜?」
麗潔娜‧琳‧尼瓦霍魯特,是跟雪莉嘉住同一棟公寓的其中一名房客。
但是,今天她沒有穿常見的薄毛衣,也沒有穿牛仔褲。同為女性的雪莉嘉都為之著迷的勻稱肉體,今天裹著有如清流般的淡水藍色衣服。
那是身為精靈的麗潔娜原本的模樣。
她背上張開的翅膀,有四片。
是沒有實體,閃著水藍色光芒的翅膀。中央有看起來像徽章的複雜形狀,從那兒延伸出來的翅膀,也是如流水般複雜的構造。
「妳沒事吧?」
蠱惑人心的嘴脣,對雪莉嘉微笑著。
「男子」可能早就鎖定那個空隙吧,他趁機甩開麗潔娜的手。
因為這傢伙,也是精靈。
往後跳的男子,也有張端正的長相。
他穿在身上的服裝,看起來既像大衣也像醫師袍。但不管如何,他跟麗潔娜一樣,做的都不是會出現在人類身上的打扮。
構造錯綜複雜又不斷交纏,這就是精靈獨特的服裝。
他背上的翅膀,則是六片。
是跟頭髮同樣為銀白色,看起來像彎曲手術刀的銳利翅膀。
「報上名來吧。」
麗潔娜像是在保護雪莉嘉似的走上前。
而包住她雙手的水藍色光球,是精靈雷。
但是,對方沒有回應。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精靈雷「刀刃」,無聲無息地伸長了。原本看起來像是約二十公分長的短刀,一口氣伸長到五十公分以上。
而且,兩手的刀都同時伸長。
「你想硬幹嗎?」
麗潔娜「呵呵」嘲笑著。
但是──
「要不要緊吶?對方是上級精靈喲!」
那是表現精靈「力量」的等級。
原本是能量生命體的精靈,總能量事實上各有不同。就算他們藉由物質化構築出「肉體」,但翅膀並不會完全物質化,是唯一仍維持能量狀態的器官。
而其數量,是依照總能量變化的。
況且其「力量」的差異,比翅膀數量的差異還要大上許多。
當翅膀的數量增加一組,等級就上升一級,能力更是被拉到絕大的差距。
但是──
「沒問題。」
那麼說的中級精靈麗潔娜笑了起來。
「因為不是只有一柱精靈。」
說著說著,「男子」周圍的空間開始扭曲。
是物質化!
處於能量狀態的精靈實體化的時候,四周景象會在一瞬間扭曲變形。那可以說是能量經過高密度壓縮的時候,所產生的空間扭曲。
在襲擊雪莉嘉的「男子」四周,同時發生了好幾處那種現象。
出現的是──
「啊啊!」
全都是雪莉嘉認識的精靈。
有著一頭蓬鬆亂髮的,是二樓的榭彰。
長得又瘦又高的,是隔壁的亞帕夏德。
感情融洽地手牽手,狠狠瞪著對方的兩名少女,是梅帖跟雲帖。
大家並沒有像平常那樣穿人類的服裝,而是以精靈的模樣張開光之羽翼。
「大家……!」
「總而言之。」
麗潔娜越過肩膀回頭看雪莉嘉。
「妳可是比自己所想的還要受到大家的照顧呢。」
真教人無法置信。
不僅是麗潔娜,十二柱……公寓所有房客,都在這裡!
「其實,就類似頻繁窺伺妳的動靜啦。」
那麼說並瞪著「男子」的,是肌肉發達的亞基爾。
「你沒想到沒實體化的精靈,全都在周圍保護這孩子吧?」
他還露出賊賊的笑容。
但是那句話,連雪莉嘉都不由自主地點頭呢。
因為、大家,怎麼可能,呃──……咦咦?
那我剛剛從甜筒下面吸霜淇淋的模樣,也被看到了?
「總之。」
榭彰半身前傾做出備戰的動作。
「麗潔娜,妳負責帶那孩子離開。剩下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
聽到那句話──
「那可不行。」
「男子」頭一次有了反應。
「不准你們妨礙我。」
他的聲音既沉靜又溫柔。
實在無法想像那是剛剛對雪莉嘉……對人類揮精靈雷之刃的精靈的聲音。
「不准?」
圓圓胖胖的女性精靈,是住樓下的達烏尼。
「那是我們想說的話喲。要是你敢動雪莉嘉一根汗毛,我們絕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是嗎?」
「男子」表情哀傷地環顧四周。
看著眼前十二名精靈。
「你們也是,敵人嗎……?」
就在那個時候。
雪莉嘉,看到了。
她看到「男子」的眼睛,不一樣了。
原本冰冷得像寒冬湖泊般的深藍色眼睛,冒出感情的火焰。
……是憎惡!
「那麼,就試試看吧。」
說著,他行動了。
雪莉嘉的眼裡,只看見「男子」輕輕鬆鬆地張開雙臂,然後轉動一圈。
他只做了那樣的動作。
「唔喔!」
「呀!」
兩名精靈發出慘叫,是亞帕夏德跟亞基爾。
「這傢伙……!」
「很快呢!」
兩名精靈那麼說,但亞帕夏德的手卻按著胸部,亞基爾則按著手臂。而慢慢從他們的指縫滲出來,並滴在散步道泥土上的,是血!
當然,那是精靈的血。構造跟人類不同,作用也不同。
不過,其意義卻沒什麼不一樣。
就是他們被砍傷了!
「勸你們最好退到一旁。」
「男子」邊說邊往前走。
朝著雪莉嘉接近。
「我對精靈的『肉體』,也很熟悉。」
「別笑掉人家的大牙了!」
雷弗尼歐衝上前來。他是住在二樓盡頭的房間,平常看起來像個溫厚少年的精靈。
那樣的他,以完全有別於平常模樣的表情瞪著「男子」。
「吾等十與二柱,還沒無恥到對朋友見死不救。」
想不到……他是這樣的孩子啊?
「雪莉嘉。」
麗潔娜擋在目瞪口呆的雪莉嘉前面。
「妳快逃吧。」
「可是……」
「快點!」
聽到那大喊──
「咿!」
雪莉嘉的身體比腦筋還先做出反應。
要逃離這裡。
於是她轉過身。
背對攻擊自己的陌生精靈,以及保護她不受凶刃傷害的十二名精靈。
背後傳來格外尖銳的撞擊聲。
雪莉嘉本身的影子,在背後的閃光照射下,在正前方延伸得好長。
儘管是在逃命,她還是反射性地回頭看。
然後,雪莉嘉目睹到……
那是,什麼?
那是什麼東西啊?
那就是精靈之間的戰鬥嗎?
雪莉嘉看到的,是快速到令人害怕又錯綜複雜有如奇怪舞蹈的景象。
面對十二名中級精靈,只見獨自一人的上級精靈彎腰、扭身、躍起、迴旋,不斷揮舞他雙手閃閃發亮的精靈雷。
各種顔色的精靈雷,在他四周互相飛舞,迸出四散的火花。
但那絕不是什麼舞蹈。
當神祕的精靈翻身一躍,精靈雷化成火花飛散的時候,精靈們……公寓熟悉的大家,紛紛扭著身子往後仰、彈開、倒下。
不光是那樣。
爆炸的精靈雷刨起散步道的泥土,撕裂四周的樹木,還揚起四散的爆炸聲與鳴動!
「麗潔娜!」
「妳快逃!」
聽到被摔到地上的麗潔娜喊叫,雪莉嘉這次真的往前跑了。
她頭也不回地跑。
盡全力跑。
她不是往微彎的散步道跑,而是朝人工樹林裡直衝進去。
然後,明白一件事。
一面跑的她終於明白了。
精靈是人類的「好鄰居」?
根本就不是!
那就是精靈!
唯有精靈,才有那股壓倒性的力量!
人類根本連一根腳趾頭都比不上。只要他們認真起來,下一秒鐘就會被殺死……不,鐵定會消除人類這個存在,而且還不留痕跡。
人類能跟精靈對等交往,是因為他們允許的關係。
那就是精靈。
那就是精靈啊!
雪莉嘉連呼吸都忘了地拚命跑。
此時,前方突然豁然開朗。
是停車場。
在角落乖乖等待主人的,是橘色的小綿羊。
是偉士卡PX200E,精曆九九九年出的紀念限定版。
雪莉嘉跑過霜淇淋小販旁邊。
她邊跑邊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拿出機車鑰匙。
她沒有思考該逃到哪裡,但是,她知道自己應該逃去哪裡。
那就是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
是瑪提亞與馬納伽所在的地方。
有能力跟那種傢伙戰鬥並戰勝他的人物,除了馬納伽以外別無他人!
距離小綿羊還剩十公尺。
雪莉嘉不知不覺將手往前伸出去。
但這時候有一道閃光,從雪莉嘉的旁邊掠過。
鏗!
只見小綿羊發出聲音飛了出去。
分別往右,與往左。
小綿羊被轟成兩半了!
低沉的爆炸聲讓雪莉嘉整個人愣在原地。橘色的車體,已經被橘色的火焰團團包住。
「……不會吧。」
她回頭一看。
是那傢伙。
那個有著深藍色眼睛的精靈。
他兩手閃著精靈雷之刃,就在雪莉嘉剛剛衝出來的樹林正上方!
「可惡……」
這樣就結束了嗎?
人生,就這麼玩完了?
降落在停車場柏油路的精靈,以滑行般的動作接近。
他打開雙手,閃著凶刀。
冰冷、像機械般冷靜的深藍色眼睛,眼睜睜地逐漸逼近。
這傢伙,是誰?
為什麼,要殺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瑪提亞……
要殺我的,是這個傢伙。
所以妳,絕對要抓到他喔。
「可惡啊啊!」
精靈雷之刃逼近。
雪莉嘉閉上眼睛。
下一秒鐘──
一次發生了三件事情。
一是頭部彷彿被人從根部折斷的衝擊力道。
一是被人拉到旁邊的急遽加速感。
然後是頭的後面不遠處傳來「啾鈴」的金屬聲。
「……咦?」
「雪莉嘉!」
是麗潔娜。
在發現到麗潔娜的那一瞬間,雪莉嘉已經被她抱著摔在柏油路面上。
兩人在路面翻滾,但麗潔娜又直接踢了地面。
「哼!」
麗潔娜抱著雪莉嘉飛起來了。
沒錯,不是跳起來。
是飛起來。
「唔喔喔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許多叫聲中,雪莉嘉回頭看。
是大家。
是公寓那些房客!
他們一一出現在停車場,開始攻擊深藍色眼睛的精靈。
有的釋放精靈雷,有的揮起包著光球的拳頭。
他們,全都受傷了。
手臂、腳、胸部都被砍傷,儘管如此他們還是面對眼前的敵人。
為了保護雪莉嘉!
但是那個景象,變得愈來愈遠。
「麗潔娜!」
「妳沒事吧?」
麗潔娜抱著雪莉嘉飛到國道上,而且直接沿著道路繼續飛行。雪莉嘉馬上了解為什麼會以三公尺高的低空飛行。
因為她也受傷了。
「對不起。那傢伙,實在太強了。」
苦笑的麗潔娜,在她美麗的臉上有紅色的痕跡。從額頭流到臉頰。
「總之,我們趁大家絆住他的時候快逃。」
「往右……」
雪莉嘉說道。
「在下一個路口,往右轉。」
她逆著迎面而來的風。
「雪莉嘉?」
「聽我的就是了。」
她要往西走。
到魯謝賽理斯。
到他那裡。
第三章 偽神曲
1
「事到如今說這些做什麼?」
卡莉娜‧韋恩‧奇特克泰勒莎的那句話,是他們從喇叭聽到的第一個聲音。
「我的意思是,她不在家喲」
這裡是匡塔‧克魯格4WD的車內。
馬納伽他們|離開醫院就立刻用無線電跟魯謝市警本部聯絡。果然,除了得知有來自神曲公社的通知,根據用無線電應答的警官的說法,課長似乎正在生氣呢。
也就是,事情既然辦完了就快點回警署。
但是馬納伽……還有瑪提亞,都沒那個打算。
現在黑色塗裝的四輪驅動車,前進的路線並不是市警本部,而是他們住的公寓。
這時候,瑪提亞拿起無線電。
她行使精靈課的特權,用無線電跟公寓的電話聯繫。
根據瑪提亞的說明,遭到公社禁止的是搜查活動,除此之外並沒有遭到禁止。
於是負責的警官馬上幫她連線。
然後,就在馬納伽說「雪莉嘉在嗎」的時候,卡莉娜說話了。
到如今說這些做什麼?
「這話是什麼意思?」
無線電的喇叭傳來的卡莉娜聲音,讓馬納伽愁眉苦臉起來。
那個回答讓人很訝異。
「從幾天前,就有惡劣的人鬼鬼祟祟地徘徊。」
因為卡莉娜那麼說。
「是精靈嗎?」
「是的,你沒察覺嗎?」
一點也沒錯。
這陣子老是跟雪莉嘉擦身而過,但事實上他們還是很常回公寓。只不過不是深夜就是早晨。
然後在這之前,自己並沒有感應到有什麼卡莉娜說的「惡劣的人」。
不過,那都不重要了。
就算被虧糊塗,或是被批評遲鈍,都只能夠聳著肩默默接受。
但更重要的是──
「雪莉嘉呢?雪莉嘉她沒事嗎?」
「放心吧。」
在話筒的另一頭,卡莉娜大概邊說話邊一起「噗哈~」地吐著煙。
「她剛剛出門了。」
「啥!?」
出門了!?
就一個人!?
「她去哪裡了!?」
這麼說並不是要責怪卡莉娜。只是,他們正打算趕回公寓呢。但卡莉娜只是重複同一句話。
「不是都叫你們放心了嗎?」
「不是啦,可是……」
「不用擔心啦。」
那語氣彷彿在聊明天的天氣似的,非常淡然。
「我的隨從,會拚命保護她的。」
隨從?
「那個……妳在說什麼啊?」
回應的,是嘆得非常大的一口氣。
「你啊,真的什麼都沒察覺到耶~」
那略帶落寞的話,是卡莉娜說的最後一句話。
「再見,我要掛電話了。」
「啊,等……不是啦!卡莉娜小姐!」
喇叭傳來「噗滋」的聲音。
「掛斷了。」
傳來的是剛剛那位承辦警官的聲音。
「是啊,好像是呢。」
馬納伽往坐在副駕駛座的瑪提亞看。確認她點了頭以後,馬納伽隨即對無線電說話。
「總之,我們會盡快回警署。也麻煩你這麼轉達課長。」
「了解。」
關掉無線電的開關,馬納伽嘆了口氣。
到底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啊?
瑪提亞說雪莉嘉有危險,然後按照卡莉娜的說法,那危險從幾天前就逼近了。
但是,為什麼?
馬納伽現在正驅車趕回公寓,那麼做妥當嗎?
儘管眼前最重要的是關心雪莉嘉的安危,問題是連該採取什麼樣的措施都還不知道呢。
但是在馬納伽煩惱不已的時候,瑪提亞似乎擬出她自己的結論。
「馬納伽。」
「什麼事?」
「對不起,請把車開向本部。」
「妳說市警本部嗎?」
「嗯。」
「知道了。」
馬納伽打了方向燈,將車子移到左邊車道。
那麼做之後──
「妳可以說明嗎?」
馬納伽那麼問。
總之從離開醫院的那一刻,馬納伽對整體的狀況還是一知半解。瑪提亞似乎也只是了解個大概而已。
「我先說一下……」
馬納伽的眼神,筆直望著前方。
「這全都是假設。」
馬納伽心想,「但是」。
她從那個假設引導出來的推論,至少跟事實一致。
……雪莉嘉有危險。
「搞不好……只是搞不好喲?」
「嗯。」
「或許不只我一個人呢。」
「什麼?」
「我是說生還者。」
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那次空難事故……
「那怎麼可能?」
「為什麼?」
「不,因為……」
話說一半……
「啊啊,是嗎?」
終於發現到了。
生還者只有瑪提亞一個人,那終究是官方的說法。而且那個官方說法,是經過遺族或關係人確認遺體而成立的。
畢竟死者並無法回應點名。
但是,如果其中出了錯呢?
「除了我以外,機上所有人都死亡……那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實』。只是基於『沒有其他生還者』的事實,所以用刪除法得到『生還者一名』的結論喲。」
但是,事實上若存在「其他生還者」的話……如果明明存在,卻沒人察覺到的話……瑪提亞是那麼說的。
「那個,該不會……」
「嗯,該不會就是,嘉隈‧莉薇妮雅。」
相同名字的兩個人物。
一個因空難死亡,另一個因為身受重傷而被醫院收留。
「到底是哪一個?」
「兩個都是。」
「什麼?」
「若事實上不是兩個人呢?」
妳說什麼?
「如果兩個都是嘉隈‧莉薇妮雅呢?」
前方的交通號誌變紅燈了。
把車停下來,拉起手煞車的馬納伽,再次面向副駕駛座。
「抱歉,我完全聽不懂耶。」
「嗯。所以,那全都是假設哟。」
瑪提亞也再次面向他。
「你從最初開始想想看。首先,嘉隈‧猶大依歐先生一家人,除了長女莉薇妮雅以外,全都慘遭殺害。」
「但是長女在以前,已經因為空難事故身亡……」
「嗯,沒錯。不過,那個暫時先擱置一旁不要管。」
「知道了。」
「假如……我是說假如喲?假如長女仍活著,而那個狀況下發生了凶殺案,而案發後,莉薇妮雅下落不明。若是那種狀況,馬納伽你會怎麼看待這個案子?」
「我會把莉薇妮雅列為重要關係人,對她發出通緝吧。」
馬納伽立刻回答。
因為這是一般查案最基本的做法。
「你果然會那麼做啊?」
「是的。那種狀況的話,最可疑的就是莉薇妮雅呢。」
但終究也是假設「是那種狀況」。
「但實際上,嘉隈‧莉薇妮雅她……」
馬納伽話還沒說完。
「如果沒有死呢?」
瑪提亞就把話連接到其他方向了。
「沒有死?」
「是的,這就是我第一個假設。其實,嘉隈‧莉薇妮雅還活著。」
「但是她的家人,不是確認過遺體嗎?」
「在非常慌張的情況下。」
「……啊。」
原來如此。經瑪提亞這麼一說,的確是有可能。
根據新帝空的門宮‧羅迪遜的說法,莉薇妮雅的遺族是最先趕過來,確認過遺體後就離開了。當時那個行動,的確可以說「非常慌張」。
「搞不好,他們把不是莉薇妮雅的遺體當成是她的遺體了。」
如果是那樣,瑪提亞的假設的確是成立。
莉薇妮雅還活在世上。
「不對,但是……」
「綠燈了喲。」
「啊,喔。」
交通號誌變綠燈了。
馬納伽趕在後方按喇叭以前,迅速把車往前開。
他把車往左轉。
趁著對話節奏還在,又繼續剛剛的討論。
「可是,那樣遺體的數量不就不符合了?」
要是把不是莉薇妮雅的遺體認定是莉薇妮雅,就會少一副遺體。
「那是指一般的遺體吧。」
「……啊啊,對喔。」
殘酷的現實。
因為是客機墜落的事故,馬納伽也目睹了那慘不忍睹的景象。
「譬如說,若有一隻不知道是誰的手臂戴著戒指,看到戒指什麼的嘉隈‧猶大依歐就說『那是我女兒』,這樣就不會有人懷疑喲。」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但是──
「為什麼?」
「她的家人或許只是單純認錯遺體,又或許是刻意的也說不定。確認所有遺體之後,找不到任何能證實是莉薇妮雅的遺體……但也可能是基於什麼理由,使得他們有必要『確認』莉薇妮雅的遺體。」
瑪提亞的臉頰看起來很緊繃,或許是心理作用吧。
「不過……嘉隈一家人之所以慘遭殺害,會不會就是認錯遺體的關係?」
「那個原因嗎……?」
「嗯,沒錯。這是我第二個假設。」
「被誰殺死?」
「那我就不知道了。」
「這樣連動機也不明呢……」
瑪提亞直覺地回應那句話。
「我認為是報仇。」
「報什麼仇?」
「我不知道,不過,你不覺得有那種跡象嗎?」
「沒錯,是有呢。」
全家慘遭殺害。
也就意謂著在「殺死多數人」這個事實外,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因為,是「一家人」遭到殺害。
那種狀況的話,很少是因為錢財這個目的。
大多數的狀況,都是以怨恨為動機。
「或許是想要斬草除根……」
又遇到紅燈了。
馬納伽停車並拉起手煞車。
然後再次面向副駕駛座。
「那麼,說說第三個假設給我聽。」
「第三個假設?」
瑪提亞也再次面向馬納伽。
「犯人是誰?動機到底是什麼?」
嘉隈‧莉薇妮雅被當成屍體,就算把那件事假定為嘉隈一家人慘遭殺害的理由,也不知道犯人是誰……還有動機到底是什麼。
根據堤古蕾雅跟瓦茲基的證詞,主治莉薇妮雅的精靈醫師很可疑,這的確是事實。恐怕他就是實行犯沒錯。
八年前,被醫院收留的莉薇妮雅,她身上的許可證如果是真的,那她就是神曲樂士。既然這樣,就算跟主治的精靈醫師……跟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有契約關係,也不足為奇。
可是。
往那方面想的話,就會遇到大謎題。
「照理說,應該毫無理由襲擊瓦茲基與堤古蕾雅吧。」
「第三個假設……」
瑪提亞喃喃說道。
果然不是馬納伽神經過敏。瑪提亞僵著表情,還害怕地起了雞皮疙瘩。
「是我。」
她喃喃的聲音跟往常一樣傳入馬納伽耳裡,但那確確實實是輕聲細語般的微弱聲響。
「……什麼?」
「犯人的目的,是我。」
「怎麼可能!」
「不,那樣的話就可以解釋了。」
意思是可以把動機,跟犯罪行為連結在一塊。就是那樣。
「若循著截至目前為止的假設判斷,新帝空的事故就是一切的導火線。如果真是如此,瓦茲基先生與醫師遭到攻擊,應該也跟墜機事件有關。」
然而能把瓦茲基、堤古蕾雅與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連結起來的存在,只有一個……只有一個人。
那就是馬奇雅‧瑪提亞!
「就因為那個原因嗎?」
「什麼?」
「雪莉嘉的事。」
「啊啊,嗯。」
……雪莉嘉有危險。
「犯人的目的如果是我,那麼他們兩人就有共通點。就是我身邊的人物,而且都是人類。」
然後,符合那個條件的人物,還有一個。
那就是,雪莉嘉。
「居然──」
這時候交通號誌變成綠燈。
穿過環狀高速公路的高架橋下方,就會抵達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
而無線電正好在這時候有聯絡進來。
對方是剛才負責無線電通訊的警官。
「這裡是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瑪提亞警部、馬納伽警部補。」
「這裡是馬納伽。」
「請兩位立刻回市警本部。」
那是召回命令。
「佐治‧雪莉嘉小姐已經受到保護了。」
還沒回應「了解」──
馬納伽已經往下再進一檔。
2
馬奇雅‧瑪提亞沒有朋友。
她的記憶裡,自己不曾有過朋友。
當然她記得自己曾上過幼稚園,也沒有忘記小學的生活。但是在她的記憶裡,並沒有能稱得上是朋友的同年齡孩童,也沒印象曾跟誰一起玩耍過。
對瑪提亞來說,「世界」被封閉起來。
只有父親、母親跟自己。
「世界」就是那麼小。
事到如今試著回首往事,她心想「抑或是」──
自己情緒上有什麼缺陷也說不定。像是極端怕生,還有……連她都不得不意識到,自己的想法與實際年齡完全不相符,或許就是那個缺陷才導致自己沒有朋友。
而自己常思考的一件事,就是「假如」。
假如沒有遇到馬納伽,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早已經死了嗎?但這不過是雞毛蒜皮般的小事。
但事實上他救了瑪提亞的命,還拯救了她的心靈。
不只是那樣。
對瑪提亞而言,多虧他才得以認識自己有生以來第一個「朋友」。
而那個朋友──
「瑪提亞!」
一看到她的臉,就以彷彿被人從屁股踢一腳的氣勢從沙發站起來,然後直衝過來。
接著緊緊圈住她的脖子。
「瑪提亞,瑪提亞,瑪提亞!」
而且一次又一次地喊她的名字。
「雪莉嘉……」
這裡是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的會客室。
當兩人一抵達警署,就被命令到課長室報到。但是馬納伽卻要瑪提亞先來找雪莉嘉。
課長如果要碎碎念,念我一個人就夠了。
他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向課長解釋。畢竟追根究柢來說,階級比馬納伽警部補還要高的瑪提亞警部,她的立場更應該要擔負起兩人行動的責任。
但是瑪提亞回應了一句「謝謝你」。
然後現在,她正緊緊抱住自己那獨一無二的朋友。
「妳沒事吧?是否遇到可怕的狀況?」
她的手臂環住雪莉嘉的背部,但是從旁邊看的話,反而看起來像是瑪提亞被緊抱住呢。
雪莉嘉在這兩年一口氣成長許多。身高不僅比瑪提亞高出一顆頭,被抵到的胸部也因為壓迫而有些痛苦。
「我沒事。」
雪莉嘉一面這麼說,而且身體好不容易跟瑪提亞分開。
不過她的雙手,仍舊環住瑪提亞的脖子。
「是麗潔娜救了我。」
「不是我一個人救她的。」
回答的麗潔娜仍坐在沙發上盯著她們看。
「公寓所有人全都出動呢。」
事情終於搞清楚了。
原來卡莉娜說的,是指那個啊。
雪莉嘉跟往常一樣,穿著薄毛衣跟牛仔褲。但是,看起來似乎精疲力盡的樣子。
「我遭到襲擊了喔。」
雪莉嘉說道。
果真如自己預料的。犯人果然……最起碼展開行動的犯人,早就估算好把雪莉嘉也列入攻擊目標之內。
「倒是瑪提亞妳沒事吧?那個,不是血嗎?」
她指的是已經髒兮兮的連身洋裝。
「啊,嗯。不過這個,並不是我的……」
瑪提亞話還沒說完,突然發現到一件事。
那就是雪莉嘉的模樣,跟以往並不一樣。
「妳的頭髮……」
雪莉嘉那向日葵色的頭髮,竟然被剪短了。
原來長到背部的頭髮,現在只到頸部的位置而已。而且剪掉的方式還簡便到極為粗暴的程度。
「啊啊,嗯。被剪掉了喲。」
被攻擊她的精靈,剪掉了。
「雪莉嘉──」
真可憐。
那麼漂亮的頭髮居然被剪掉了。
「這沒什麼啦,反正頭髮還會再長。要不是麗潔娜救我,鐵定連腦袋都不見了呢。」
沒錯。
她的危機,是卡莉娜口中的「隨從」化解的。
雖然不曉得那句話帶有什麼含意,但至少幫忙把雪莉嘉帶來這裡了。
「謝謝妳。」
麗潔娜對著瑪提亞露出精疲力盡的笑容。
「別放在心上。」
恐怕是在救出雪莉嘉的時候,把全身的力氣都耗盡了。搞不好,身上還受了傷呢。
精靈的「肉體」是虛擬出來的,即使受了傷,只要一度解除物質化再構築的話,傷口就會消失不見。
但那並不代表元氣十足的復活,還會產生相當大的消耗。
麗潔娜目前的狀況,恐怕就是那樣。
儘管如此──
「因為我很喜歡雪莉嘉……瑪提亞,喜歡她的不只是妳一個喔。」
她如此說道。
「其他人也是喔。」
心中有堆積如山想問的問題。
甚至還冒出「怎麼會」的想法。
但那些都等所有事情結束後再說。眼前最重要的,並不是消除個人的疑問。
而是解開謎團。
還有鎖定、逮捕犯人,讓這件事情完全落幕。
這都是為了保護自己唯一的朋友。
「雪莉嘉。」
「嗯。」
兩人仍互相環著對方的身體。
「妳清楚看到對方了嗎?」
「看到了喲。」
「是個什麼樣的傢伙。」
「是精靈。」
那個證詞跟瓦茲基‧弗雷吉麥特與依蝶‧堤古蕾雅說的完全一致。
深藍色的眼睛,銀色的頭髮。
記得他們兩人都說過「白色或銀色」,但透過雪莉嘉的證詞就更能肯定了。
然後,還有凶器。
如果對方是把精靈雷當刀刃使用,也能解釋那奇怪的正確「攻擊」是怎麼回事了。對精靈說,精靈雷就等同是延長自身的手腳一般。
假如犯人就像堤古蕾雅說的是精靈醫師,那麼能正確傷害特定內臟,同時還能以堪稱奇蹟的準確度避開致命傷,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看樣子沒錯。
犯人是嘉隈‧莉薇妮雅的主治醫師。
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
「很好,謝謝妳。」
瑪提亞如此說道,然後手也終於放開雪莉嘉的身體。
雪莉嘉也鬆開環住瑪提亞脖子的手。
「麗潔娜小姐。」
「什麼事?」
「可以麻煩妳跟雪莉嘉一起待在這裡嗎?我馬上派人過來。」
「可以啊。」
「犯人應該會再攻擊雪莉嘉,在確保她安全以前,我們會保護她的。不過麗潔娜小姐,妳也要注意。」
「我?」
「是的。要是對方判斷妳會妨礙他達成目的,也很有可能先鎖定妳為攻擊的目標。可以的話也聯絡一下公寓裡所有人,請他們來警署接受保護。」
「那個嘛……」
麗潔娜的笑容很耐人尋味。
「得跟卡莉娜小姐商量看看呢。」
瑪提亞心想「果然沒錯」。
公寓裡似乎有什麼瑪提亞不知道……不僅如此,大概連馬納伽也不知道的祕密。
「既然這樣。」
瑪提亞面向麗潔娜凝視著她。
「請妳幫我帶話給卡莉娜小姐,說『這是瑪提亞的請求』。」
回應的麗潔娜則開心地笑著說:
「好可怕,知道了,我會照實轉達的。」
「瑪提亞……」
說話的是雪莉嘉。
「對不起,為了我給妳添了這麼多麻煩。」
「別這麼說。」
事實上並不然。
而且是就兩種意義來說。
「雪莉嘉,搞不好是我連累到妳喲。」
「真的假的?」
「嗯,對不起。目前還無法對妳詳細說明……」
「不,那倒是無所謂,不過真的沒問題嗎?」
瑪提亞笑了。
「有馬納伽在我身邊。」
瑪提亞心想「而且」。
只要是為了雪莉嘉……為了自己唯一的朋友,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麼麻煩。
「那麼,我走囉。」
「嗯。」
然後瑪提亞轉頭往麗潔娜那邊看。
回應她的是堅定的笑容,以及點頭。
「我走了。」
而警笛就在瑪提亞準備走出會客室的時候響了起來。
「就別擔心麼多了,一切交給我處理,妳儘管去吧。」
馬納伽對瑪提亞如此說道。
兩人就在魯謝市警署大門,服務臺的前方。
「課長的碎碎念,我一個人承擔就夠了。」
「謝謝你。」
從走廊離開的她,途中曾一度回頭看馬納伽,但就這樣而已。
「好了。」
馬納伽「咯吱」地轉動粗壯的脖子。
「準備接受碎念吧。」
然後,就在他準備上通往二樓的樓梯時──
「馬納伽警部補。」
他被人叫住了。
是一名年輕的制服警官。
而緊跟在他後面的,是一名陌生的人物。
是一名年輕女性。
「這一位說她想跟馬納伽警部補見個面……」
「嗯嗯?」
馬納伽當場放下銀色琴箱,然後走向兩人。
「想見我?」
警官回頭看看那名女性。
但是該名女性,並沒有抬頭。因此瀏海把臉都遮住了,從兩公尺以上的位置往下看的馬納伽,完全看不到她的臉。
不僅如此,對方的雙手插進薄外套的口袋裡,而且一句話都沒說。
「呃──找我有什麼事嗎?」
那個時候,他發現到一件事。
她肩膀側背著的,並不是手提包。
而是包裹著金屬外殼的小型單人樂團。
她是神曲樂士嗎?
「那個……」
馬納伽話還沒說完。
「為什麼……」
女性頭一次喃喃開口。
那是宛如玻璃互相摩擦所發出的咯吱聲。
「為什麼呢?」
「……什麼?」
「你沒有心嗎?為什麼有辦法如此平心靜氣?為什麼有辦法分開呢?」
她在說什麼啊?
「對你來說,那女孩怎麼樣都無所謂嗎?」
那句話,讓他頭一次有膽顫心驚的感覺。
那女孩?
是指瑪提亞嗎?
「你果然,沒有心。」
「妳,是誰?」
「當時那個怪物,果然,是你……」
「妳究竟是誰?」
「是我喲!」
忽然間,女性抬起頭來。
是個美麗的女性。
至少,有一半很美。
「妳是……」
那彷彿透明的綠色眼睛,也只剩下左邊。
右邊的眼睛完全呈白濁狀,而且眼珠還朝向外側。
不,不光是眼睛。
她右半邊的臉因為灼燒、扭曲而完全不成人形。
「難不成──」
「沒錯。」
女性的嘴脣笑著往上揚。
右側臉部因為蟹足腫的關係,看起來彷彿從以前就在笑。
「當時我也在你擊落的那架飛機上喲。」
是生還者。
是另一名生還者!
「嘉隈‧莉薇妮雅小姐……」
是遺體應該早被確認的嘉隈家長女。
是身受重傷,被送往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且身分不明的女性。
那個人物……真叫人不敢相信,她現在,就在自己眼前!
「贖罪吧!」
女性話一說出口,突然有什麼東西滑進馬納伽眼前。
該說是白色的?
抑或是銀色的?
那個動作連遇到緊急狀況甚至能追上子彈的馬納伽,都無法在那一瞬間做出反應。
「唔喔!」
當他反射性往後退的時候,卻稍稍遲了一步。
西裝的胸部位置,連同襯衫被劃開一條直線。
胸口不僅整個露出來,上面還出現一道又淺又長還流血的傷口。
「你是……!」
是精靈。
有著銀色的頭髮,身上是白色的服裝。
然後是,深藍色的眼睛。
是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
魯謝市警署的出入口,瀰漫著不安的氣氛。
不過,馬納伽也一樣。
因為盲點被對方突破了。
警署有許多百姓出入,尤其是白天。
其中,當然也包括精靈。
精靈具有感應互相存在的性質。感應度會視雙方距離與「力量」的強弱而變動,但肯定能夠互相感應。
而且還能分辨出感應到的是不是認識的人。
但是,有不特定的多數精靈出入堪稱家常便飯的警署,就算感應到精靈存在也習慣不會特別注意。
如果是禁止非相關人員進入的部門,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但是,就算在大門感應到有陌生精靈存在,通常都不會留意那個精靈是否已經物質化。
所以出現了令人遺憾的結果。
而且是令人痛恨的失誤。
也就是馬納伽原本完全沒注意對方的存在,直到他當著自己的面物質化。
「緊急狀況!」
馬納伽的叫聲變成轟然巨響,震撼了整個大門。
「代號36!」
這是署內的緊急代號。
表示有認定不懷好意的精靈入侵,以保護與安排署內百姓避難為最優先,封鎖全警署,並鎮壓該名精靈!
接著署內的警笛響了。
3
「待在這裡不要動!」
瑪提亞丟下這句話並衝到走廊。
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是漏看什麼的那種預感,然後這警笛,跟那個預感並非毫無關係。
如果嘉隈‧莉薇妮雅的目的是復仇……那麼復仇的對象,是誰?
若只是針對嘉隈家,當然是不難推測。雖然這自我中心的行動用「太過分」並不足以形容,不過犯罪就是這樣。
但是──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攻擊瓦茲基跟堤古蕾雅,甚至是雪莉嘉呢?
就只為了傷害瑪提亞?
雪莉嘉的確是自己獨一無二的朋友,堤古蕾雅則是地位比主治醫師還要高,而且一路支持她的重要人物。
不過,以此為基準思考的話……雖然很抱歉,瓦茲基‧弗雷吉麥特未免「太遠」了吧?他只是跟瑪提亞同是市警本部的警官,雖然常在案發現場碰面,除此之外就沒什麼關聯了。
但是,為什麼他是第一個受害?
……看樣子是漏看了什麼。
因此,總覺得有什麼微妙的不對勁。
「有什麼……?」
瑪提亞一面甩著斗篷下襬,一面在走廊上奔跑。
她朝著大門跑去。
就在她準備彎過走廊轉角的時候……
「哇!」
壓倒性的質量從眼前橫過,瑪提亞好不容易停下腳步。
彷彿快衝出十字路口的時候,正好有大型卡車從眼前駛過。
但是──
「唔喔喔喔喔喔喔!」
以猛烈氣勢從眼前通過的,並不是大型卡車。
而是雙腳踩穩在地上,但還是以驚人的速度往正後方退……被轟飛到走廊深處的兩公尺半巨體。
「馬納伽!」
而且背部「滋咚」地猛然撞上眼前的牆壁。
緊接著地板搖動,牆壁產生龜裂,還有大量的灰塵從天花板落下來。
「唔!」
當馬納伽的背部離開牆壁,受到劇烈撞擊的牆面產生巨大的裂痕,宛如是凹陷的火山口。
「馬納伽!」
「喔,瑪提亞。」
但回應的馬納伽看都沒有看瑪提亞一眼。
他直盯著遭到轟炸的走廊前方……也就是大門那個方向。
不過慘不忍睹。
無論是西裝、襯衫,連黑色的皮大衣也是!
「抱歉,請妳演奏一曲吧。」
「嗯!」
這根本就不需要馬納伽主動說,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瑪提亞已經從斗篷下方拿出閃閃發亮的「銀色物體」了。
她用雙手包住它,彷彿緊緊抱住似的,然後繞到馬納伽的正後方。
有敵人。
就在馬納伽對峙的正前方……在走廊的另一頭。
銀色的頭髮,深藍色的眼睛。
……原來是那傢伙。
原來是那傢伙把雪莉嘉……!
瑪提亞的嘴脣觸碰了「銀色物體」。
充滿胸部的空氣,從嘴脣化成吐息並流進「銀色物體」。
民謠口琴。
就是這銀色的小小樂器。
那個樂器把瑪提亞的吐息轉換成旋律,慢慢編織出她的「魂之形」。
她對著馬納伽的背吹奏。
那是一首平靜的樂曲。
哀怨的樂曲。
那不僅是穿越瑪提亞心底的想法,同時也是支持馬納伽這個存在的想法。
簡直像是……
沒錯。
那種旋律足以讓無賴窩在酒吧角落緊咬著牙根,忍住不放聲大哭,但是又無法掩飾抽泣到動個不停的肩膀。
懷抱著痛楚、懷抱著哀傷、懷抱著重大罪孽與無法消失的傷痕,儘管如此仍持續往前走的靈魂之歌。
「唔唔唔!」
馬納伽龐大的背後,有翅膀張開。
左邊兩片,右邊一片。
黑色的,就像被撕得碎碎的破布一般,那是在精靈身上絕不可能看到的形狀,也絕不可能有的翅膀數目。
那是發著暗藍色燐光,在半空中呈彎曲狀的三片「黑暗」。
馬納伽「咯吱」地往前踏出沉重的步伐。
「一切到此為止了,你們兩個。」
馬納伽的聲音撼動著空氣,在丹田迴響著。
「你們背負了多少痛苦,這我不知道。」
站在正後方的瑪提亞看不到他的臉。
但是,她知道。
現在他的右眼已看不見瞳孔,變得像流著墨水般那麼漆黑。
那隻眼睛流著黑色眼淚的他繼續說話。
他說「但是」。
「不能因為自己受到傷害,就認為可以傷害別人。罪惡只要一天沒有贖清,它依舊存在。」
瑪提亞發現到一件事。
從很久以前她就發現了。
他常常說的那句話,其實也是對他自己說的。
「趁還有機會的時候,贖罪吧!」
但是──
「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
回應的精靈,聲音充滿哀傷的情緒。
「那就是,你站在那裡的理由嗎?」
但是,眼神卻截然不同。
「你應該還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罪惡吧?」
他有如呢喃般地說道,而那紺碧色的眼睛完全看不到一絲哀傷。
「真正的罪惡,就是懦弱。」
「……你說什麼?」
「懦弱就是罪惡。會因為疾病、受傷、一點點事情而倒下,並依賴周遭所有事物。那就是罪惡。」
「你是說人類嗎……」
馬納伽的話,有如地鳴般地撼動走廊……撼動著建築物。
「人類一點都不懦弱。」
他緊握著巨大的拳頭。
「儘管他們有著脆弱的肉體與短暫的壽命,卻還是拚命地活下去。那份堅強,是我們精靈都模仿不來。」
「原來如此……」
深藍色眼睛露出嘲笑的神色。
「……所以才那麼做嗎?」
他直視著馬納伽,光之刃從他雙手伸長。
背後則有許多人紛紛倒下。
他們是十幾名受傷、流血的警官。一眼就看得出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那傢伙幹的。
傷害瓦茲基、堤古蕾雅,還有試圖傷害雪莉嘉的,就是那傢伙!
「所以你才跟那種東西締結契約嗎,古老精靈啊。」
說那些話的他,旁邊還站著一個人物。
是女性。
雙手插在薄布料的外套裡。
……啊啊,原來如此。
結果是那麼回事啊!
一直沒注意到的,是這個啊!
原來是這個啊!
瑪提亞用力吹了口氣。
然後,流暢地延續旋律。
灌注她的靈魂。
灌注她的想法。
就在這個時候。
「這話是什麼意思?」
面對撼動大氣的馬納伽的疑問,賈米爾說話了。
「那個……」
還嘲笑地歪著嘴脣。
「……並不是神曲。」
咦?
「你沒察覺到嗎?那女孩演奏的旋律,並不是什麼神曲喔!」
……什麼?
你,剛剛說什麼!?
那是……
「你跟我一樣,古老精靈。」
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那個女孩,跟莉薇妮雅一樣。」
那個叫莉薇妮雅的女性,把原本肩背的小型單人樂團移到身體正前方。
「你們,跟我們一樣。」
莉薇妮雅的單人樂團,像是回應他的話似的展開。
宛如射出而展開的背帶,將主體固定在她的腰部。而「嘎嚓嘎嚓」分割的主體慢慢往她的左胸,然後是左肩裝上。
是新型單人樂圑。
如果沒記錯,那是為了現場表演而開發的機種。
那單人樂團緊貼在演奏者上半身的單側展開,但不會妨礙演奏者的動作。而且,各個面板都小型化、多功能化並集中在手腕,所以成功排除了太多多關節金屬桿的缺點。
這機種的支撐用金屬桿,只被用來支撐主控制樂器。
但是,她的單人樂團連那種金屬桿都沒有。
主控制樂器,就直接固定在左手腕伸出的框架上。
是小型的銀色物體。
……不會吧。
那個是……!
「瑪提亞!」
馬納伽大叫。
「人家說的話你都沒在聽耶!」
嘉隈‧莉薇妮雅用挑釁的眼神嘲笑著。
然後,把嘴脣貼在主控制樂器上。
她那一半妖豔美麗的嘴脣。
另一半灼燒到醜陋、扭曲的嘴脣。
兩種類型的嘴脣,編織出一陣旋律。
天吶。
這是怎麼回事?
居然是民謠口琴!
你們,跟我們一樣。
賈米爾如此說道。
而動搖,就是在那一瞬間產生的。
瑪提亞的神曲,彷彿發出「噗滋」的聲音中斷了。
中斷的並不是演奏,民謠口琴的音色仍可清楚聽見。
但是,卻突然感應不到她的「靈魂」。
變成了普通的音樂。
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神曲!
女性展開單人樂團。
看到她的主控制樂器的時候,一股戰慄感隨即從馬納伽巨大的背往上竄。
「瑪提亞!」
馬納伽大叫。
「人家說的話你都沒在聽耶!」
但是,現狀沒有改變!
還是感應不到瑪提亞的神曲!
剛剛從身體底部湧上來的「力量」……支持他的一切,不斷地急速遠離。
看到莉薇妮雅嘲笑的表情,馬納伽領悟到一件事。
沒用。
事到如今,只好「獨自」應戰了!
「可惡!」
他「咚」地踢了一下地板。
丟下站在背後的瑪提亞。
「唔喔喔喔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
機會只有一次。
一旦失去就毫無勝算了。
馬納伽一面朝著敵人猛衝,一面揮起拳頭。雖說沒有神曲的支援,若認真揮出的話,他的拳頭可是連水泥牆都能粉碎呢。
儘管對手是上級精靈,也不會多好過的。
但是──
「唔!」
莉薇妮雅的演奏開始了。
她開始演奏神曲。
是獻給賈米爾的神曲!
民謠口琴的單音與重複的複調音樂,早在事前就輸入單人樂團裡。
薩克斯風與貝斯的音域,不斷重疊在宛如抽泣般的藍調樂曲。
在立刻擴大的樂音中,馬納伽發現到絕望的事實。
不過是縮短這一點距離,為什麼會花這麼多時間呢?
平常的話,明明能在一瞬間逼近到敵人眼前,現在只是在短短十公尺的走廊奔跑,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呢?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太慢了。」
凝視自己的深藍色眼睛充滿哀傷,並展開背上的翅膀。
那是有如扭曲的刀刃,六片發光的翅膀。
馬納伽打出去的拳,慢了一點……真的是慢了一點點。
「喝啊啊!」
他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只明白眼前有無數精靈雷爆炸這個事實。
等到自己察覺到的時候,已經猛烈撞上了。
撞上天花板。
「唔咕!」
只見天花板粉碎,他整個人直接撞擊在地板上。
「咕唔唔唔唔!」
這是怎麼回事?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全身彷彿像被撕裂|般。
「馬納伽!」
是瑪提亞的聲音。
「快逃……」
光是要說出這句話就已經很勉強了。
「帶著雪莉嘉離開,快點!」
他看到瑪提亞驚訝地瞪大眼睛的模樣。
瘦弱的少女,害怕地杵在原地不動的模樣。
「快走!」
話一說完,馬納伽目擊到令他無法置信的景象。
那就是,瑪提亞跑過來了。
她跑了過來。
而且是朝向自己!
「笨蛋!別過來!」
這是怎麼回事?
啊啊,可惡!怎麼會這樣!
這種情況下,就算瑪提亞來到馬納伽身邊也無濟於事。反而她現在應該做的,是保護雪莉嘉才對。
保護她那個既是普通老百姓,也是唯一的朋友──佐治‧雪莉嘉。
照理說瑪提亞不可能不懂。
但是──
她居然衝過來了!
「馬納伽!」
「別過來!」
「已經太遲了。」
賈米爾如此說道。
不會吧?
怎麼可能!
「住手啊!」
但對方並沒有住手。
賈米爾的身影,輪廓彷彿被渲染似的看不見。
在颳起的風中不斷聽到的──
「呀!」
是瑪提亞的聲音。
「瑪提亞!」
雖然他出聲大喊,但就是無法站起來。
「混帳東西啊啊啊啊啊!」
此時消失的,不只是賈米爾。
連瑪提亞的身影,也完全消失不見。
剛剛,就在不久前,正朝自己跑過來的那個身影,消失了。
「你們做了什麼……」
馬納伽扭動著身體在地板爬行。
朝著背後爬去。
而女性正發出「嘎嘰嘎嘰」的聲音收納單人樂團。
「你們把瑪提亞帶到哪裡去了……」
馬納伽的聲音夾雜著野獸轟隆隆的低吼聲。
但是女性,只是傲然地看著趴在地上的壯漢。
「哼!」
其餘就是,嘲笑。
用她那美麗的左半臉。
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這名女性離開。
而黑格達與富塔塔邦兩市警到場支援,已經是五分鐘後的事了。
第四章 黑獸
1
轟轟作響的,是風聲。
過去被稱為「樂園」的島嶼,已經開始崩解。
這是已經無法阻止的事實。
任誰也……無法阻止。
他心想,「但是」。
拖延那傢伙這種小事,我也辦得到!
面對眼前發出轟然巨響的巨大……過於巨大的質量,他歪著嘴脣。那是笑容。
一決勝負吧,精靈島!
看是你先粉碎那些弱不禁風的人類。
還是我先沒命。
好了。
有種就試試看!
放馬過來!
我賭上拉格這柱名,艾迪萊克利亞斯這精名,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之名!
我來當你的對手。
好了,來殺我啊!
有種就殺了我!
把我殺了!
殺了黑獸……!
「有種就把我撕裂吧!」
回應那喊叫聲的──
「唔喔,嚇死我了!」
是男子突兀的叫聲。
「要說夢話的話,能不能請你稍微克制一下聲量啊~」
「什麼?」
馬納伽扭動著身體,地板跟著咯咯作響。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失去意識了嗎?
這裡……
「這是什麼地方?」
「抱歉,這裡既不是醫院也不是醫務室。」
蹲在躺在地上的馬納伽旁邊,苦笑的男子長得相當帥。
可以稱得上是美男子。
年紀大約三十五歲上下,長長的鬢角與往前豎立的瀏海,不禁讓人覺得他是重視時尚又游手好閒的人。
但是,身上的細條紋布料西裝,因為退流行的設計而看起來有些年代了。
不是人類。
是精靈。
「我叫塔布雷迪歐,請叫我醫生吧。」
「醫生?」
「我是精靈醫。雖說能夠診治,但也只限於精靈囉。」
那麼說的他「嘻」地笑著,牙齒整齊到足以去拍牙粉廣告了。
「起得來嗎?」
「可……可以。」
馬納伽慢慢坐起身來。
不過令他感到吃驚的,是自己可以起身這件事。
「很好很好,就這樣不要動。」
邊說話的塔布雷迪歐醫生,拿著奇妙的機械……類似機械的東西對著馬納伽。那看起來像是極粗的鋼筆,但前端會發出藍光。
另一方面,上面還刻了精靈文字。但那似乎不是人類常用的那種,禁止精靈接觸的精靈文字。
可能是察覺到馬納伽的視線吧,醫生又「嘻」地笑起來。
「很罕見吧?這是精靈島時代的道具,對我來說很像是超敏感的指尖。」
然後發出「卡嘰」的聲音,光就消失了。
他一面把道具放回西裝內袋,露出大功告成的笑容站了起來。
「很好,你應該已經沒問題了吧。」
然後,環顧四周。
「真抱歉,我實在搬不動你這巨大的身軀。」
聽到他那麼說,馬納伽也跟著轉頭看。
「……這是──」
眼前的景象慘不忍睹。
是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的走廊。
大門就距離不遠的前方。
卻是一片血海。
想起來了。
是那傢伙。
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
那傢伙在這裡瘋狂作亂。
眼神冷酷的他,用正確又殘忍的手法,不斷地砍殺、傷害警官們。
地板、牆壁、服務臺,不僅有無數道傷痕,也沾滿飛濺的鮮血。
但是已經沒看到任何倒地的傷亡者。
反倒是有十幾名制服警官正忙著走來走去,不時地拍照存證或收拾毀損的用品。
那些多數陌生的臉孔,恐怕是其他市警派來支援的吧。
「醫生……」
馬納伽的聲音聽起來幾乎是呻吟。
「到底過了多久?」
「你說時間嗎?」
也就是那傢伙離開這裡以後的時間。
「我得知這裡出事是……這個嘛,應該是十五分鐘前吧。」
據他的說法是碰巧開車經過市警本部前面。
那個時候,其他市警派的警車已經來了好幾輛,正門口的馬路一時陷於混亂。塔布雷迪歐醫師則是立刻停車,並衝進市警本部。
「因為我有幾個認識的人在這裡。雖然沒人給我好臉色看,但也幸運地救了幾個人喔。」
既然這樣的話。
從那個警報到其他市警抵達支援,是五分鐘。
醫生來到這裡,是十五分鐘前。
雖然不清楚從支援抵達,到醫師進來已經過了多少時間。但最起碼,已經過了共二十分鐘以上的時間。
也就是,從瑪提亞消失不見以後。
「唔!」
馬納伽把手貼在膝上,再靠腳抵住地板的所有力量站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
已經破爛不堪了。
無論是西裝、皮大衣,到處都是裂開、破損的痕跡。
而下方的「肉體」,也都傷痕累累。不過血是都止住了,應該是多虧醫師他引以為傲的「道具」吧。
衣服之所以沒有被血弄髒,是能量早已經分解散去的關係。
「非常謝謝你。」
「別客氣,我是當做來這裡打發時間。」
「醫生──!」
插進兩人對話的,是女性的聲音。
「這邊還有一個人喲!」
服務臺後方探出頭來的,是一名金色長髮的女性。她捧著的大衣是男性的,大概是塔布雷迪歐的吧。
那名女性是人類。
「快點快點!」
「那麼,我們有機會再見囉。」
塔布雷迪歐醫師留下那句話以後,就輕盈地越過服務臺。
不過馬納伽並沒有目送他離開的背影。
後來過了二十分鐘以上。
這時間足夠判斷「一切為時已晚」。
在走廊行進的馬納伽,從大步走路變成快步行走,等到他發現的時候,已經是用跑的了。
他的腳步聲有如雷鳴般隆隆作響。
「雪莉嘉!」
但是會客室空無一人。
轟轟作響的,是風聲。
反抗地心引力,隨著升力在夜空中飛行的客機,早已經失去動力。
這是無法阻止的事實。
再過幾分鐘,客機將撞擊地面,然後一切終告結束。
她的人生也是。
只有短短的十一年。
不過,她一點也不害怕,也不覺得悲傷。
因為前方……在「另一頭」,有人在等著自己過去。
是自己深愛的人們。
是深愛著自己的人們。
她閉上眼睛,等待那一瞬間到來。
那不是死亡的瞬間。
是重逢的瞬間。
因為震動太強,已經沒有任何感覺。
因為聲音太大,已經沒有任何聽覺。
有什麼東西在接近。
具有強大力量的什麼,從正面逐漸接近。
以極快的速度。
然後,聽到了。
是聲音。
是某人的聲音。
只是聽不懂在說些什麼。不過,她覺得只有那個聲音聽得十分清楚。
低沉又響亮的聲音,並不是在耳朵迴響,而是在丹田裡。
自己早就忘了。
在這以前,早就忘得一乾二淨。
不過那早就被封鎖在記憶的最深處,而且一直存在。
那是……
那個聲音……
「馬納伽……」
而回應那喃喃自語的──
「瑪提亞?」
是聽起來很擔心的女孩聲音。
「醒了嗎?妳沒事吧?」
「雪莉嘉……?」
沒錯,是雪莉嘉的聲音。
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是很重要的女孩。
「瑪提亞?」
「啊,嗯。沒事……」
「太好了。」
佐治‧雪莉嘉就在自己身旁。
兩人互相觸碰對方的手。
雪莉嘉的手,與瑪提亞無力甩出的手十指交纏。
就在兩人身後緊緊握住。
「……咦?」
這是怎麼回事?
回頭一看,瑪提亞隨即因為脖子痛而皺起眉頭。
然後她才發現到。
因為是雙腳往前伸,直接坐在地上睡覺的關係,所以肩頸才會這麼痠痛。
同樣的姿勢,應該至少維持了一個小時吧。
「這裡,是哪裡?」
「不知道。」
是很寬敞的房間。
白色的牆壁、木板地板,腰板跟地板一樣是發黑的舊木材。
沒有擺任何家具。
但是白色牆壁上有泛白的印子,大概那裡曾擺放過書櫃或什麼大型家具吧。
從四角型窗戶投射進來的光線,落在發黑的地板上。斜照進來的柔和光線,應該比較像是夕陽。
瑪提亞與雪莉嘉,被安置在那房間的正中央。
有一根粗梁柱從房間的地板通到天花板,而她們倆被人背著手綑綁在那柱子上。看來四隻手腕,是被一條繩索或什麼東西綑在一塊。
瑪提亞好不容易才了解現狀。
這是,綁架。
就在她察覺到那件事的下一秒鐘──
「放心吧。」
話已經說出口了。
「馬納伽一定會來救我們的。」
「會嗎?」
她想對不安的雪莉嘉微笑……
但是卻辦不到,因為兩人是背對背的姿勢。
所以──
「嗯,因為上次他也是趕來救我呢。」
「上次……這麼說,這是第二次囉?」
「嗯。」
話說回來,上次的對手也是精靈。
雷歐加拉‧傑斯‧鮑沃坦。
不過,他是個讓人不知為何無法恨之入骨的男人。他總是拚命地虛張聲勢,彷彿是為了某人而扮演自己的精靈。
瑪提亞心想「搞不好」。
就是那種扭曲的心態,他現在才會待在牢裡呢。
「我知道那個傢伙,我在報紙上看過報導喲。」
是殺人事件。
案子不是發生在魯謝市警的管區,不過他最終因為那起事件被關進牢裡。
「那傢伙,很厲害嗎?」
「嗯,應該跟馬納伽差不多吧。」
「不過,他被打敗了?」
「沒錯。」
他單槍匹馬來救自己。
而且,還從對方的手上把自己搶回去。
「是嗎……」
雪莉嘉說那句話的聲音,感覺得出她嘴角還揚著笑意。
「馬納伽大叔很厲害呢。」
「嗯。」
沒錯。
馬納伽很厲害。
可是……
他輸了。
自己也知道為什麼會那樣。
因為他沒感受到。
沒感受到神曲。
因為瑪提亞的神曲,變成非「神曲」了。
明明馬納伽拚命安慰過她……
「不曉得,麗潔娜怎麼樣了……」
忽然間,雪莉嘉那麼說。
「什麼?」
「嗯。因為她被打倒了……」
被賈米爾打倒了。
瑪提亞走出會客室之後,沒過多久門突然開了。
衝進來的,是有著深藍色眼睛的精靈。
他手上還抱著瑪提亞。
馬上做出反應的麗潔娜,一面擋在雪莉嘉前面一面發動攻擊。雪莉嘉說「那是很美的水藍色精靈雷」。
「可是,並沒有奏效。」
中級精靈麗潔娜釋放的精靈雷,被上級精靈賈米爾輕易彈開。中級與上級的「實力」差距,就是那麼大。
然後,精靈雷形成的刀刃劈向麗潔娜。
雪莉嘉只清楚記得到那個部分。
「等我醒來,人就是在這裡了喔。」
正當雪莉嘉那麼說的時候。
忽然間,房間門開了。
走進來的,是一名女性。
是嘉隈‧莉薇妮雅……
「啊!妳這傢伙!」
話一說完,雪莉嘉用力揮動自由的雙腳。
「放開我啦,喂!你們想幹什麼啊,喂!」
「請妳冷靜點。」
眼神冷淡的,是她的左眼。
至於右眼……不,她的右半臉,被長長的瀏海遮住而看不見。
「少囉嗦!開什麼玩笑啊!快放開我啦,笨蛋!喂!」
只見莉薇妮雅歪斜著嘴脣左端,她正在嘲笑。而且她雙手插進外套的口袋,傲然地低頭看雪莉嘉。
「要是動得太厲害,會弄痛妳朋友喲。」
「……咦?」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
繩索應該綁得非常緊吧,當雪莉嘉一動,繩索就會摩擦瑪提亞的手腕。
「啊,對不起!」
「沒關係。」
然後,瑪提亞抬頭看莉薇妮雅。
「正如她所說的,我要求妳放開我們。」
「妳以為我會聽妳們的嗎?」
「不會。」
但是──
「我這只是想確定自己曾要求過妳放了我們這個事實而已,幸虧也有證人在場。」
「那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希望不時提醒妳,讓妳知道自己的行為究竟構成了什麼罪。順便告訴妳,以目前的狀況判斷,已經確定妳犯下襲警、毀損器物、妨礙公務、非法利用神曲及精靈,還有綁架與軟禁等等罪行。」
「真令人意外。」
莉薇妮雅略咯地笑。
「妳真的是警官呢,呃……好像是警部來著?」
「是的,一點也沒錯。」
「那麼,這裡是什麼地方,妳應該心裡也有個底吧?」
「是的。」
「真的嗎?」
說這句話的是雪莉嘉。
瑪提亞點了點頭。
「是嘉隈‧猶大依歐先生的宅邸對吧?」
「答對了。」
然後又說──
「只不過,得加上『以前』呢。」
沒錯。
嘉隈‧猶大依歐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跟其他五個家人一起慘遭殺害。
「是妳嗎?」
回答瑪提亞那簡短的問題以前,莉薇妮雅花了整整近三十秒的時間。她緊抿著嘴脣,直盯著下方的瑪提亞看。
「沒錯。」
然後她好不容易回答,彷彿嘴巴硬被撬開似的。
「是我喲。」
「為什麼?」
「因為那些傢伙……」
莉薇妮雅的聲音裡,重疊著雜音。
那是在靈魂深處蠢蠢欲動的怨念。
「把我棄之不顧。」
然後,從口袋抽出左手撥開瀏海。
出現的是,慘不忍睹的臉孔。
「……哇!」
雪莉嘉小聲叫了一聲。
因為嘉隈‧莉薇妮雅的臉,右半邊覆滿燒傷的蟹足腫痕跡。
「看看我!我都受了這麼嚴重的傷,那些傢伙卻不肯救我!把我丟下不管!」
「會不會是認錯了?」
也就是,認錯遺體。
或許他們堅信確認的遺體……堅信確認的部分「肢體」,真的是自己的女兒。
但是……
「才不是!」
莉薇妮雅像在慘叫似的狂搖頭。
「既然那樣,當他們知道我還活著的時候,應該要來接我回去啊!但那些傢伙,竟然連我還活在世上這件事都否定了!說活著的我是別人!那些傢伙寧願要面子而不要我!」
莉薇妮雅說「剛好在十年前」。
男子的名字是,羅密利歐。
是一名工人。
莉薇妮雅沒有說他們兩人是怎麼認識的,但最重要的關鍵是,莉薇妮雅愛上了羅密利歐。
這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愛情。
「爸爸他極力反對,家裡也沒有人支持我。」
畢竟兩人的身分太懸殊了。
因為嘉隈家,是有四百年歷史的名門世家。
「所以,我離家出走,跟羅密利歐逃到瑟連達。但事實上,我算是被趕出家門的。」
「妳沒跟家人談過嗎?」
「談過了,談過好幾次好幾次。」
她的聲音雖然很平靜,但彷彿有火焰快從她嘴脣噴出來。
「但是,我爸爸根本就聽不進去。所以……」
莉薇妮雅的右眼,因為燒傷而變得白濁。
「所以,我……儘管如此……所以……」
忽然間,她抽出右手。
從外套的口袋抽出來。
「都是那些傢伙害的!」
那是異於常人的右手。
五根手指都僵硬彎曲成拳頭狀,不過也是像腫瘤般的拳頭。
因為那個拳頭包覆著繃帶的關係。
淺棕色又微髒的繃帶,就纏在拳頭上。
「羅密利歐他,為了我跟即將出生的孩子拚命工作、拚命工作,工作到死!連孩子的臉都沒看到!所以我,賭上最後的願望而搭上飛機!」
搭上那班飛機。
「為了再跟爸爸好好談一次!」
於是搭上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
「我希望他能抱抱羅西艾爾!就算是一次也好,我希望爸爸能抱抱他!因為那是我的孩子!是那個人的孫子!我只是希望爸爸能抱抱他!如此而已!我的願望就那樣而已!」
她揮著扭曲的拳頭。
顔抖的拳頭。
嘉隈‧莉微妮雅搭乘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的時候,原來還帶了她的孩子!
「他連一歲都還不到啊!」
揮著那纏著老舊繃帶的拳頭。
「是那些傢伙害死他的!要不是他們棄我於不顧又持續拒絕我,羅西艾爾也不會死!」
那是一場慘不忍睹的空難。
準備著陸的新帝都航空二三一號班機,在雷雨交加的空中解體了。
莉薇妮雅從理應繫緊的安全帶,被拋到雨中的夜空。
「那孩子……」
忽然間,那變沉靜的聲音,充滿悽慘的認命感。
莉薇妮雅凝視著右手。
凝視著被微髒的繃帶緊緊纏住的扭曲拳頭。
「我明明抱住他的,用這隻手環住他……」
因為沒能利用機內設的嬰兒床,設有嬰兒床的座位早已經被其他乘客占去。
所以在鄰座擺了嬰兒籃,但是起飛後就一直把他抱在懷裡。
把孩子……
把自己那很小很小的兒子抱在懷裡。
要是改搭隔天以後的班機,或許能訂到有嬰兒床的座位。不……不僅如此,應該也不會遇到那場空難。
但那個時候的莉薇妮雅,左思右想都想不出辦法了,只覺得「要盡快」。
若不盡快跟爸爸見面……
她認為,自己的孩子會被搶走。
「我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現在仔細回想,應該是因為急速減壓被吸出去吧。」
等察覺到的時候,已經在空中了。
就在索爾帖山的上空。
「而羅西艾爾,就在我眼前。」
是自己還在襁褓中的孩子。
那個還未滿一歲的幼子。
「我們母子倆正一起往下墜,所以,我把手伸了出去。」
她臉上露出自嘲的笑容。
「我心想『神吶,我自己死了無所謂,請務必救這孩子』。」
然後,我抓到了。
用伸出去的右手抓到了。
抓到他那可以整個包在自己手裡,又小又軟的手。
「可是……」
一股衝擊力道。
不曉得撞擊的是地面?還是山坡的樹木?抑或是其他什麼東西,她自己也不清楚。
因為莉薇妮雅,就在那時候失去了意識。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年以上。而羅西艾爾,已經不在人世了。」
「莉薇妮雅小姐……」
「我這隻手明明抓到他了。」
「那是,一場意外。」
「我明明用這隻手,抓住那孩子的手了!」
「這不是誰的錯。」
莉薇妮雅直盯著瑪提亞看。
「不是誰的錯?」
「是的。」
讓二三一號班機墜落的,並不是嘉隈‧莉薇妮雅。
也不是其他人。
「那是一場意外,不能怪別人。」
「是嗎?」
她嘲笑。
「妳不知道嗎?」
「知道什麼?」
「還是說妳被朦在鼓裡?」
「我聽不懂妳在說什麼。」
「是嗎……」
莉薇妮雅的嘴脣,浮現出笑容。
那是充滿殘酷期待的悽慘笑容。
「那我告訴妳好了。」
在她背後的雪莉嘉,「咕嚕」地嚥著口水。
「是妳的契約精靈……」
是馬納伽。
「是那傢伙喲。」
「……咦?」
「喔~看來妳真的不知道呢。」
忽然間,莉薇妮雅單腳跪在瑪提亞正前方。然後,把臉湊近。
「那個男人,是怪物喲。」
臉上還露出開心的笑容。
「那架飛機啊。」
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
「是那傢伙害它墜機的!」
……是馬納伽!
2
馬納伽拖著不聽使喚的巨體在署內到處跑。
執勤室、資料室、保管庫跟射擊場都確認過了。
解剖室、休息室、廁所與沖澡間也全看過。
但是都沒找到。
瑪提亞跟雪莉嘉,都沒看到人。
原以為她們可能跑到什麼地方避難了。
不過,並不是。
「可惡……」
當馬納伽癱坐在走廊上,他已經累到精疲力盡了。
該怎麼辦才好?
他背靠在牆上,此時回想起的是卡莉娜曾說過的話。
……一個人什麼都辦不到的,不是那個孩子。而是你。
啊啊,的確沒錯。
因為只不過是瑪提亞有所動搖,自己就無法發揮力量戰鬥。
「已經到極限了嗎……」
無論是馬納伽,或是瑪提亞。
現在瑪提亞的「肉體」,正在產生異常變化。
像是讓她命在旦夕的肺炎在一瞬間治癒,被切斷的頭髮在一夜之間恢復原狀。馬納伽甚至還發現,她已經停止成長這件事。
還有,眼淚。
那個跟馬納伽一樣的,黑色眼淚。
馬納伽心想,「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孩子是被我拖累的。
但她也同時阻止自己快要變成非人類這件事。
「我……」
話說到一半,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感到愕然。
我,是什麼?
我想要說什麼?
啊啊,可惡。
怎麼會這樣?
那一天……一千年前的那一天,自從在精靈島的「戰鬥」吃敗仗的那一瞬間,他就一直追求、尋找。
然後,終於找到了。
照理說應該是。
正因為如此才接受「共振」,並決定能保護「她」的模樣。
但是,這是什麼?
這是……
難不成……
「馬納伽警部補。」
忽然間,傳來非當面告知的叫聲。
「馬納伽警部補,請立刻回執勤室。」
是設置在走廊的擴音器。
「有您的外線電話。馬納伽警部補,請回執勤室。有您的電話。」
他「咚」地發出聲音站起來。
對了。
卡莉娜!
雪莉嘉當初也是靠公寓那些精靈的幫忙,而得以逃到市警本部。詳細情形雖然不是很清楚,但事實上的確是如此。
既然這樣……
「會是公寓打來的嗎?」
或許她已經回家了。
既然這樣,應該會跟我聯絡才對。
馬納伽奔跑的腳步聲,化成地鳴撼動著建築物。
正在收拾殘局的警官們,都被從身旁掃過的巨型疾風嚇得回頭看。
打開執勤室的門時,還因為用力過猛而連鉸鏈一起扯下來。
「喂喂喂!」
所以話筒沒被他捏碎,只能說是萬幸。
「喂喂,是我!瑪提亞!?」
但是──
「很遺憾。」
回答的是,非預期的聲音。
「以後應該先告訴傳話者,要順便講一下來電者是男是女呢。」
是那傢伙。
是那個深藍色眼睛的精靈!
「你這傢伙……」
馬納伽氣得緊咬牙關。
「你把瑪提亞怎麼了?」
「哎呀,真遺憾。」
那句話還夾雜他「哼」地嗤之以鼻的聲音。
「你不問問另一個女孩的事嗎?」
竟然連雪莉嘉都……!
「別那麼多廢話,快點說,你這個混帳東西!之後我再把你大卸八塊。」
「索爾帖山的慰靈碑。」
「什麼?」
他話只講到這裡。
然後就「噗滋」地掛斷電話。
索爾帖山的慰靈碑?
「……這是怎麼回事?」
是一切開始的場所。
「事情發生得很突然。」
嘉隈‧莉薇妮雅坐在兩人前面如此說道。
她抱膝坐在地板上。
「飛機突然震動,剛開始我以為是遇到亂流了。」
但結果不是。
「震動沒有停止,而且還晃得很厲害。」
那也是瑪提亞體驗過的事實。
鳴動。
慘叫。
然後,飛機開始墜落。
「那個時候,那傢伙出現了。」
從前方出現。
從機首……駕駛座那邊。
那傢伙在狹窄的機內扭動身子,把乘客連同座位壓扁、撕裂、粉碎。
「他的模樣很可怕喲。」
根本就是異形。
那模樣就像是被撕裂的布塊,也像是黑色火焰。因為他沒有固定的輪廓,形態也不安定,卻彷彿以壓倒性的質量扭進來似的直衝而來。
那傢伙就停在莉薇妮雅的前五個座位。
他凝視著窗口的座位。
那傢伙閃閃發亮的眼睛,凝視著某人……凝視著其中一名乘客。但是那個人物可能很矮吧,從莉薇妮雅這個方向看過去,只看到那個人整個被椅背擋住,連頭都看不到。
「徬徨的魔獸……」
雪莉嘉喃喃說道,莉薇妮雅點頭回應她的話。
「是的,沒錯。我也聽說過,就是那個傳說還是怪談對吧?」
那指的是在以前發生過的未解決事件或事故裡,偶爾會出現的「神祕痕跡」。
聽說海灘意外或神祕失蹤事件,甚至在戰場上都發現過那痕跡。
是巨大的爪痕。
有時候,那爪痕把行走在荒野的商人一個個撕裂,有時候又挖開油輪的側邊。也曾殘留在失事墜落的飛機機體上。
如果要回溯的話,那記錄從一千年前……從精靈島墜落的那個時候就存在了。
然後另一方面,沒人看過留下那爪痕的存在,一個也沒有。
「不過,如果那真的是那傢伙……」
莉薇妮雅的眼睛,看著瑪提亞。
從正面直視她。
「那麼妳啊,跟很可怕的傢伙締結了契約呢。」
雪莉嘉無法回答。
因為她不知道莉薇妮雅在說些什麼。
徬徨的魔獸真的存在?那種事情可以充耳不聞,如果必要的話。
但是,那跟馬納伽有什麼關係?
「我,看到了喲。」
看到魔獸發光的眼睛、銳利的牙齒跟扭曲的爪子。
還有……臉。
在那個有如黑色火焰的景象中,看到捲起漩渦、痛苦打滾、出現又消失的無數張臉孔。
看到痛苦呻吟,哀傷哭喊的幾十張、幾百張臉孔!
「不過。」
莉薇妮雅的嘴脣再次露出嘲笑的神色。
「更令人驚訝的,是後面的景象喲。」
魔獸伸出他的手。
伸出他長了扭曲爪子的手。
朝從莉薇妮雅所在的位置看不到的嬌小乘客伸去。就在那個時候。
他的動作,忽然停止了。
然後──
「改變了。」
是模樣。
魔獸的模樣。
「是妳熟悉的模樣喲。」
她凝視著瑪提亞。
「真想讓妳看到,因為那真的很驚人。」
忽然間,魔獸開始產生痙攣。
然後,另一個軀體宛如從牠體內冒出來似的出現。
看起來是男性的上半身。
有著渾厚的胸膛。
寬大的肩膀。
粗壯的脖子與手臂。
還有像岩石般的臉孔……
「……不會吧?」
「是真的喲。」
那傢伙,是突然從魔獸的背部「長出來」的。
「而且不曉得在大叫些什麼。」
然後,一把抓住魔獸的頭、手臂。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
因為那一瞬間,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在空中解體了。
「不過,我並沒有說謊。妳那個大精靈……那傢伙是怪物喲。」
「他不是。」
「就是他。因為,我親眼看到了。」
「他不是。」
「那傢伙,並不是什麼精靈喲。」
妳錯了。
瑪提亞很想那麼說。
……但說不出口。
因為自己想起來了。
締結契約那個晚上,馬納伽曾說過。他直視著瑪提亞的眼晴,向她坦白。
他說,「我不是正常的精靈」。
還說,「我是專吃罪惡,由罪惡形成的精靈」。
甚至還說,「而且,我流的黑色眼淚就是罪惡的證明!」
那些話……難不成……是指那件事嗎?
「其實我也跟妳一樣。」
莉薇妮雅站了起來。
「覺得自己看錯了。因為那東西太不真實了。所以,看到電視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電視?
「我永遠都忘不了,就在四年前喲。電視新聞上出現了他的畫面。」
那是真的。
自己並沒有看錯。
然後,她發誓。
我要報仇。
「我找了好久……」
一直尋找出現在電視上的「那傢伙」。
經過調查以後發現,那次的新聞是某冤案的相關報導。
被檢方以強盜傷害事件的犯人判處有罪的人物,其實是無罪。而當時的畫面,是捕捉那個人經過再審之後被無罪釋放的那一瞬間。
莉薇妮雅沒有放棄。
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查出那個人是跟警方有關的人物。
隔一年是查出他的姓名,然後打聽他工作的地方。
結果他是……在魯謝賽理斯市警本部,精靈課任職的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拉格‧艾迪萊克利亞斯。
接下來要做的事,跟過去的辛苦比起來,簡單到讓人覺得無趣。
她調查馬納伽的交友關係,然後鎖定適合當目標的人物。
然後今天……就是「開始」。
「好了。」
低頭看著兩人的莉薇妮雅,似乎打從心底感到高興。
「我得走了。對了,妳們放心吧。等殺了那個精靈,我就會放妳們走的。請妳們好好帶著絕望與憎恨,過完剩下的人生吧。」
「等一下。」
叫住正要步出房間的莉薇妮雅的人,是雪莉嘉。
「妳……那麼,那隻手……」
莉薇妮雅並沒有回答。
她只是回瞪雪莉嘉而已,那明顯的敵意,彷彿被人觸碰到自己不願觸碰的事物。
「不會吧?妳的手裡,究竟握了什麼啊!」
莉薇妮雅沒再說話。
只是把右手放回外套的口袋裡。
然後,走出去。
當遠離的腳步聲再也聽不到,一切又恢復寂靜。
「瑪提亞……」
在後面跟瑪提亞背貼背的雪莉嘉,轉過頭來想往她這邊看。
「她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知道嗎?」
雪莉嘉拚命擠出笑容。
「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那傢伙會那麼說,是想要讓妳心生動搖喲。」
她拚命安撫。
「啊,對了。我知道了。那傢伙一定是害怕馬納伽聽到瑪提亞的神曲。所以才想分開你們,一定是那樣!」
謝謝妳,雪莉嘉。
妳的心意,我非常高興。
不過。
「不是的。」
「……咦?」
「其實馬納伽,那個時候,的確是在飛機內。」
「……瑪提亞?」
「莉薇妮雅她弄錯了。雖然她弄錯了,但是,她並沒有說謊。」
想起來了。
「剛剛,我做了一個夢。」
想起剛剛做的夢了。
「那個時候,我,聽到馬納伽的聲音。」
就在飛機在空中解體的不久前。
馬納伽與瑪提亞相遇,並不是她摔到地面上以後,也不是從粉碎的機體被抛出來的時候。
是在機內。
瑪提亞早已經在爆炸聲連連,不斷往毀滅之路下墜的那架客機裡遇見馬納伽。
「我,終於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像是瞬間治癒的肺炎,一夜之間長長的頭髮,停止生長的事情。
還有,那個黑色眼淚。
「雪莉嘉。」
「什麼事?」
好友回應的聲音,既緊張又僵硬。
「這些日子以來非常謝謝妳。」
「什麼?等一下……瑪提亞?妳在說什麼啊?」
「我已經明白了喲。」
綁住兩人的繩索,啪地應聲斷掉。
從一開始,就是那樣。
瑪提亞曾說,犯人的目標或許是她。
但是,錯了。
現在才明白其實並不是。
是我。
馬納伽握著方向盤緊咬著牙根。
那個女人的憎惡,從一開始就衝著我來!
最初會傷害瓦茲基,不過是碰巧而已。只因為,他是魯謝市警的警官。
就連堤古蕾雅遭到襲擊,也是碰巧。硬要扯上關係的話,就只是她與馬納伽接觸過,沒什麼大不了的意義。
而馬尼耶提卡之所以沒有犧牲,是因為她後來一直待在醫院裡。諾薩姆卡斯爾大學附設醫院,自從三年前發生了某件事之後,保全方面就做得很嚴密,無論是針對人類或精靈的可疑人物。
無論是誰都好,那就是答案。
但是,為什麼?
能夠想到的理由,只有一個。
嘉隈‧莉薇妮雅是新帝空二三一號班機的「另一名生還者」……關於那點,瑪提亞的推理這次又命中了。
但是,那卻是連瑪提亞都想像不到的事實。
沒錯。
莉薇妮雅稱馬納伽為「怪物」。
因為她看到了。
看到那一瞬間。
就算那是誤會,但莉薇妮雅接觸到了連瑪提亞都沒目擊到的「真相」。
那個時候……當馬納伽在跟瑪提亞相遇的那一瞬間,他就從千年的咒縛解脫了。
從痛苦與絕望的混沌往上爬。
然後擰住「罪惡」並按倒。而莉薇妮雅看到的,就是那一瞬間。
「怪物是嗎?」
看起來的確是呢。
而且,那的確是事實呢。
馬納伽是後來才知道,過去人們是怎麼稱呼自己的。
那就是──「徬徨的魔獸」。
馬奇雅‧瑪提亞就在那一瞬間,封印了「徬徨的魔獸」。
是瑪提亞拯救了自己。
把他從原以為會永劫不復的地獄救出來。
「她救了這樣的我……」
那個時候,他看到了。
他一面跟自己的「罪惡」纏鬥,一面看到眼前的少女被抛出下著豪雨的黑夜,身受重傷的那一瞬間……看到金屬碎片撕裂她沒有任何汙漬的光滑背部,鮮紅的血液在空中噴出的那一瞬間。剛剛才拯救自己的少女,她小小的生命之火就快被吹熄了。
因此,他發了一個誓。
保護她。
要徹底保護這個少女!
無論如何都要保護她。
「瑪提亞。」
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把油門踩到底。
「妳等著。」
我一定會救妳出來。
為了救妳出來,無論要增加多少「罪惡」都在所不惜。
「咦?奇怪?」
雪莉嘉目瞪口呆地凝視突然自由的雙手。
「什麼?」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原本被綁得緊緊的雙手,下一秒鐘卻自由了。只感覺到「啪」的微弱力道,以及微微的熱度。
「瑪提亞……?」
「嗯。」
瑪提亞「咻」地站起來。
雪莉嘉覺得她的動作有些怪怪的。
好像有什麼不太對勁。
好像有什麼不一樣。
就在瑪提亞的「體內」……
她的雙手也沒有被繩索束縛住。
……不,應該要反過來解釋。是因為瑪提亞解開繩索的關係,雪莉嘉才得以鬆綁。
不過,她是怎麼辦到的?
「我啊。」
瑪提亞輕聲細語的聲音,很神奇地清楚傳到耳裡。
雪莉嘉很喜歡這個聲音。
那是清新無垢又透明的聲音。
……宛如非人類的聲音……一想到這裡,她不禁害怕到起雞皮疙瘩。
那句話,最能直截了當表達雪莉嘉現在感受到的格格不入感。
對,沒錯。
就是那樣。
現在的瑪提亞,不像是人類。
簡直像是……
「雪莉嘉。」
瑪提亞回頭往她這邊看。
臉上則掛著美到令人落淚,但又略帶哀傷的笑容。
但是當瑪提亞完全面向自己的時候,雪莉嘉彷彿心臟被一把揪住似的感到惶恐。
那是,什麼?
那是,怎麼回事!
她的眼睛!
「真的假的?」
「嗯,是真的喲。」
瑪提亞的左眼,沒有,瞳孔。
彷彿灌進墨水似的,變成一整片黑。
而那片漆黑,化成一道淚水,從她白皙的臉頰滑下來。
就像馬納伽那樣!
「我剛開始也嚇到了,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不過,現在我明白了。」
真教人無法相信。
「因為我,不是人類。」
雪莉嘉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她只是癱坐在地上,抬頭望著瑪提亞。
「對不起。」
瑪提亞如此說道。
「我不是故意要騙妳喲?其實我,以前也不知道這件事。就算是現在,儘管我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也是不敢相信呢。」
跟往常一樣的瑪提亞。
有著跟往常一樣的笑容。
……除了那黑色的眼淚。
「我啊,非常感謝雪莉嘉呢。真的喲。」
什麼啊?
為什麼這時候要說那種話?
「因為我的朋友,只有雪莉嘉一個。」
「瑪提亞……」
儘管她以魯謝賽理斯市警‧精靈課警部的身分面對精靈犯罪,但那是一名年僅十幾歲的「女孩」說的話。
「若沒有雪莉嘉在我身邊,我,就算能當警察也無法當個『女孩』。馬納伽他救了我的命,拯救了我的心靈,但是,有許多事情非得有妳在我身邊才行呢。」
「妳在說什麼啊!」
「所以,謝謝妳。」
「拜託……瑪提亞,妳怪怪的耶。為什麼這時候要說那些話?彷彿要跟我分開似的!妳說那些話真的太奇怪了啦!」
「不。」
瑪提亞邊微笑邊搖頭。
「一點都不奇怪喲。」
不行。
「因為……」
不要說。
「的確該說再見了。」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
雪莉嘉站了起來。
「妳給我解釋清楚!」
她的膝蓋抖個不停。
「對不起,我必須走了,因為沒時間了。」
那是自己好友的回答。
「我想有一天,會有雪莉嘉不認識的精靈來找妳,並且提起我的事情。不,一定會的。所以雪莉嘉,那個時候,妳要仔細聽他說喔。」
「瑪提亞……」
「我最喜歡妳喲。」
「瑪提亞!」
雪莉嘉伸出她的手。
抓住瑪提亞的手。
「要走的話我們一起走!好嗎?只要是跟瑪提亞在一起,什麼地方我都願意去!好嗎?」
「不行。」
瑪提亞伸出她的小手。
「那是不可能的。」
然後撫摸雪莉嘉的臉頰。
「因為接下來我要去的地方……」
瑪提亞湊近她帶著溫柔笑容的臉。
「不是人類能待的地方。」
微笑的嘴脣,觸碰了雪莉嘉的脣。
「……咦?」
雪莉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也不知道自己被做了什麼。
等她好不容易理解的時候,那個,已經在雪莉嘉的手中。
那個冰冷又小巧的銀色物體。
「這是……?」
是瑪提亞的民謠口琴。
是瑪提亞一直很寶貝很寶貝的六孔口琴。
但是現在,它卻在雪莉嘉的手中。
與瑪提亞殘留的嘴脣觸感一起留下。
「……瑪提亞?」
「再見。」
然後,瑪提亞的背部,有翅膀張開。
「瑪提……!」
是黒色的翅膀。
而且是三片翅膀。
那有如撕裂的破布,又有如黑色的圍巾,在空中彎曲的三片「黑暗」。
她右邊背部有兩片。
左邊一片。
跟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背部張開的翅膀相同,都是三片黑色的翅膀!
「……瑪提亞。」
「嗯。」
「妳是精靈……」
「不。」
瑪提亞喃喃地說:「我……」
很不可思議的是,那個聲音竟清楚傳進雪莉嘉的耳朵。
「還是人類喲。」
不過下一秒鐘,天花板隨著爆炸聲炸裂了。
瑪提亞只是抬頭看,就有一道小小……約小指指尖那麼小的閃光迸出,飛向外側粉碎了天花板。
……是精靈雷?
若真是精靈雷,還從沒看過如此強烈的!
「我走了。」
那是瑪提亞說的最後一句話。
「瑪提亞!等一下!」
儘管她伸出手,但已經搆不到她了。
瑪提亞……雪莉嘉的好友,慢慢飛起來。
往上。
往天空飛!
而且是筆直飛去!
「瑪提亞──!」
只見她往天花板正下方的破洞飛出去,當雪莉嘉抬頭的時候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不會吧……」
現場已經完全看不到瑪提亞的身影。
「不會吧!喂,這不是真的吧!」
這是怎麼回事?
接下來,究竟會如何?
天吶,這是真的嗎?
不是開玩笑。
什麼跟什麼啊。
喂。
等一下。
住手啊。
住手!
瑪提亞!
不要去!
妳不要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雪莉嘉放聲大叫。
緊握住那小小的銀色物體。
「這不是真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真是可憐啊。」
背後突然傳來微小的聲音。
「這就是現實喲。」
「……咦?」
回頭的雪莉嘉,已經滿臉淚水了。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哭的。
但是,回頭看到的景象,更讓她摸不著頭緒。
「那孩子,終於發現自己是什麼了。」
「……卡莉娜……小姐?」
卡莉娜‧韋恩‧奇特克泰勒莎。
也是個精靈。
3
重重地踩著土地。
門「咚」地關上。
擺在腳邊的,是銀色的大琴箱。
「瑪提亞在哪裡?」
那是馬納伽發出的第一聲,有如遠方響起的砲聲。
這裡是索爾帖山的山腰。
車道並沒有延伸到這個地點,只有狹窄的山路。
匡塔‧克魯格4WD使盡它最大的攀登能力,沿著山路往上爬。
越過岩石,輾過朽木之後,才好不容易來到這裡。
為的是要救回瑪提亞。
對他而言,是唯一僅有的存在。
「請把她還給我。」
出現在眼前的是奇特的景象。
樹林茂密的坡地,只有那裡整個被挖開。折斷或燒焦的樹木,直接留置在原地。
溼潤的土地還混雜些黑色物體,整座山林彷彿只有那裡被轟出一個洞似的。
仔細一看,斜坡的地形也有不少地方出現被挖開、削去的狀況。
這裡是空難現場。
因為大半的機體及許多遺體,都撞擊在這裡。
而迎接他到來的對手,也跟預告的一樣,就站在慰靈碑下方。
那是高達三公尺的鋼鐵製慰靈碑。
暗銀色的矩形,寬度愈往上愈窄,看起來很像飛機的尾翼。而頂點附近,裝置了與金屬板重疊的女神像。
若把身子往後仰望天空,會看到女神正往下伸出祂的手,彷彿在召喚地上的人們。
在那伸出來的手部前方──
「在這裡喲。」
站著的,是一名女性。
是嘉隈‧莉薇妮雅。
手上拿著對摺的紙條。
「就寫在這裡面喔。」
「給我吧。」
背對停在坡地的大型四輪驅動車,馬納伽往前邁出步伐。
「還沒呢。」
那麼說的,是站在女性旁邊的精靈。
是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
「只要沒殺死我,你就拿不到這張紙條。」
「原來如此。」
馬納伽握著巨大的拳頭。
「果然從一開始,你們的目標就是我。」
「沒錯。我,看到了。」
說話的是莉薇妮雅。
「我看到你,殺死了一百零四個人。」
這根本就不用問是什麼事情。
因為,那是他自己的「罪惡」。
那的確不能說是「他」幹的。因為發現到的時候,一切都為時已晚了。
因為,光是要救瑪提亞就費了不少工夫。
儘管如此,馬納伽還是一直背負那個「罪惡」。即使有理由卸責,也絕不拿來當藉口。
可是──
「這跟瑪提亞沒有關係。」
「是呢。」
是嘲笑。
「你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就算是那個女孩,你也不當一回事。」
「那是誤會。」
他說的是真心話。
但是,對方並不相信。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要離開她?你若沒有從那女孩的身邊離開,賈米爾就無法對她下手了。」
「我會離開是因為有必要那麼做,莉薇妮雅。我跟那孩子,都是警官。」
「結果,她被抓走了。」
「是的,正如妳說的。」
然後,馬納伽臉上露出笑容。
並露出一排如成人拇指指甲般的白色牙齒。
「所以我才來帶她回去。」
他的眼神沒在笑。
「你辦得到嗎?」
「這個嘛,我不知道。」
在馬納伽回答的同時,莉薇妮雅展開了單人樂團。
她的右手仍插在口袋裡。
左半身被銀色的特殊樂器覆蓋。
在她左手閃閃發亮的,是跟瑪提亞一樣的民謠口琴。
她盯著馬納伽看的眼睛,只有左邊。
她的半身被燒得體無完膚。
馬納伽一面看她那慘不忍睹的模樣,一面繼續說話。
「不過。」
他兩隻大手往下垂。
「我還是要試試看。」
話一說完,馬納伽往腳邊的箱子用力一踢。
箱子上面的鎖釦展開,從裡面垂直彈出兩個黑色物體。
「嘶!」
伴隨著銳利的呼氣,馬納伽的黑色巨體往前踏出一步。
當溼潤的土地被刨出圓形,馬納伽結束神速的迴轉時,往上彈的物體已經緊緊握在他的雙手。
是槍。
是全長超過五十公分的巨槍。
而連續的爆裂聲,是槍聲。
馬納伽警部補的射擊能力,至少對梅尼斯的警方來說,已經可以說是一項傳說。
因為既神速又準確。
就算撇開他是精靈這點不說,他那像是用指尖按壓般射穿目標的本領,目擊到的人鐵定會說「真教人無法相信」。
但是──
賈米爾的速度卻超越他。
因為莉薇妮雅單人樂團的電池,理應被子彈射穿的。
「唰!」
可是子彈卻在空中被彈開。
而且,左右各三發,合計六發子彈!
「唔!」
槍還在手裡的馬納伽往地面一踢。
土地被撞擊的絕大壓力炸開似的碎裂飛散。
他一口氣縮短跟賈米爾之間的距離。
但是,太遲了。
而且根本就來不及。
當神曲的第一個音在山腰響起的那一瞬間──
馬納伽的胸口被大大劈開。
她是微胖、嬌小,有著一張圓臉的中年女性。
雪莉嘉至今不曾見她離開公寓過。
也一直以為她跟那棟公寓是一體的。
所以,雪莉嘉不知不覺脫口而出的,是這句話。
「……為什麼?」
「妳的意思是,我怎麼會在這裡嗎?」
卡莉娜跟往常一樣叼著菸,煙霧也跟著她說的話一起吐出。
「噗哈~」地吐出。
「因為那個時刻到來了。」
「……咦?」
「連我都沒想到就是今天呢。」
透過圓框眼鏡,她的眼睛往上看瑪提亞在天花板弄破的洞。
「不過,這應該也是時間的問題啦。」
「我不懂。」
雪莉嘉感到很混亂。
她覺得腦子一片混亂。
比十四歲的時候,突然有警官在半夜闖進家裡的那個夜晚,還要混亂。
「瑪提亞,會變成什麼樣?卡莉娜小姐,妳早就知道了?」
「我早就知道了。」
她話說得很乾脆。
「這是怎麼回事……」
雪莉嘉終於癱坐在地上。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她手撐著地板,低著頭說道。
淚水也再次湧出,啪答啪答地落在地面。
「馬納伽他啊……」
卡莉娜突然開始說話,但說的並不是瑪提亞的事。
「犯了非常嚴重的失敗。」
「失敗?」
雪莉嘉抬起頭,淚水從她的臉頰滑下。
「那傢伙應該也是盡力了,不過,一點也沒用。他遇到的『對手』太糟糕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輸了,他輸掉自己挑起的『勝負』。」
雪莉嘉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麼。
也不知道馬納伽跟誰戰鬥。
但是卡莉娜,只告訴她勝負的結果。
「那傢伙輸了,也被撕裂。然後,死了許多人類。」
原本往上看的卡莉娜,慢慢地把視線往下移。
移到雪莉嘉身上。
看著她那張已經哭花了的臉。
「當時死了許多人類,他沒辦法救他們。」
無法救人類。
救那許多的人類。
忽然間,雪莉嘉似乎恍然大悟。馬納伽就是基於這個原因,才選擇當警官。
「那是沒辦法的事。從一開始,憑他一柱精靈根本就無能為力。」
但是,馬納伽還是挑戰了。
然後,失敗了。
結果,死了很多人類。
「但是那傢伙,並不認為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情。那傢伙認定是自己的『罪惡』。」
「妳是說人們死掉的事情?」
「是的。」
「後來他做了什麼?」
「接受他們喲。」
接受人類。
那些,已經死掉的人類!
「這話是什麼意思?」
「妳這孩子真的很遲鈍耶。」
卡莉娜「噗哈~」地吐煙,然後跟往常一樣毒舌。
「剛剛不是說被撕裂嗎?」
也就是馬納伽被撕裂。
「當他被分裂、撕碎、變成一半的時候,另一半不是空的嗎?」
……咦?
「妳還沒聽懂嗎?所謂的精靈,應該就類似你們人類口中的『靈魂』,妳不是在學校學過了?」
的確學過。
精靈是沒有肉體的「靈魂」。
反過來說,人類就像是肉體齊全的「精靈」。
「……咦?不會吧?」
「妳終於搞懂了嗎?」
「怎麼會,咦?有那種事嗎?」
「我怎麼知道。」
噗哈~
「但實際上,那種事情的確發生了。」
「馬納伽大叔……把死掉的人們……」
卡莉娜點點頭。
沒錯。
就是那樣!
馬納伽他那被撕裂並失去的「半身」,接受了大批得不到拯救的人們的「靈魂」!
「妳所認識的『馬納伽』……」
啊啊,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有一半是由大批屍體形成的。」
馬納伽……
那個馬納伽居然……?
怎麼會?
「這不是真的……」
「是嗎?」
「那種事情,教人怎麼相信!因為……怎麼可能……儘管他是精靈,也不可能有那種事的!」
卡莉娜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還伴隨著兩道煙霧。
「妳無法相信在學校沒學過的事物?」
「不是的!而是照妳的說法……那根本就不是精靈啊!」
「沒錯。」
「……咦?」
「你們人類,一直是用其他叫法喔。」
就在那個時候。
忽然間,她想到一件事。
剛才的話……
剛剛嘉隈‧莉薇妮雅說的話……
「徬徨的魔獸……」
卡莉娜並沒有說「沒錯」,但也沒有否認。
她只是凝視著雪莉嘉,所以,那就是她的回答了。
怎麼會有這種事?
「這麼說……」
「就是妳所想的那樣。」
瑪提亞曾說過。莉薇妮雅雖然弄錯了,但是她並沒有說謊……
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啊。
「人類的直覺也不賴呢,那傢伙的確變成『魔獸』了。」
「怎麼會……」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事。因為那傢伙接受的,是死者的靈魂。那裡面根本就沒有任何是因為想死而死掉的人。他吸收了無數的恐懼、哀傷與絕望,妳覺得他還有可能保持正常的模樣嗎?」
當然不可能。
馬納伽……馬納伽原本的「意識」與類似「心」的東西,照理說已經被捲進怨念的漩渦裡了。
他無法做任何思考,也無法自覺自己在做些什麼……
啊啊,原來如此。
所以才會那樣啊。
所以魔獸會毫無目標地四處徘徊,把遇見的事物擊碎、搗毀、破壞……不斷地展開殺戮。
因為他只有恐懼、哀傷與絕望,除此以外就沒有了。
不過──
「等一下。」
雪莉嘉用力擦乾眼淚並站起來。
「那麼,瑪提亞呢?」
當時她為何沒喪命?
「瑪提亞又是怎麼回事?」
她那個模樣,怎麼看都跟馬納伽一模一樣。
可是她,並不是精靈。她是那麼說的。還說自己仍是人類。
「那孩子,會變成怎樣?」
「妳啊……」
噗哈~
「我都講這麼多了,妳卻還想問出所有的答案,難道是無法釋懷嗎?」
「可是……」
「她是能夠阻止你們口中那頭『魔獸』的唯一存在。讓『魔獸』體內無法動彈的傢伙甦醒,並拖回這邊,她是唯一辦得到那種事情的存在喲。」
「所以,那是……」
……正當她想說「什麼」的時候──
「啊。」
她發現了。
可是,等一下。
那樣的話不就……
「對,沒錯。」
卡莉娜跟平常不一樣。
平常她總是囉哩叭嗦又高傲,不過是個性情溫和的歐巴桑。但現在的她,並不是那樣的歐巴桑。
她既傲慢又冷酷,但是氣質高雅。
「所謂的人類,不就是『有著肉體的精靈』?」
是的。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
不過,這是指那個瑪提亞!?
「為什麼……」
她不知不覺脫口而出的,結果是那句話。
「為什麼卡莉娜小姐會知道那種事呢?」
是怨言。
「那種事情為什麼到現在才說?」
覺得自己遭到背叛的想法,一下子膨脹起來。
「妳一直都知道吧?妳明知道還故意默不作聲!?」
「沒錯。」
卡莉娜吐了一口煙。
那是以前從未看過的舉止,而且優雅得嚇人。
她原本叼在嘴脣的香菸,現在則是插在她手上那根細長的黑色菸管前端。
「我的確對人類很感興趣。不過,我也不希望太過度干預人類。活著的人儘管活在世上,該滅亡的人就儘管毀滅。我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會出手幫忙或把人類逼到走投無路的地步喲。」
卡莉娜一面說話,模樣也一面改變。
但那並沒有很戲劇性,就在一瞬間「咻」地產生變化,簡單到令人失望。
是很不可思議的景象。
如果沒記錯,精靈是憑自己的意思物質化,構築出虛擬的「肉體」。不過,那應該有重大的限制。
因為一旦決定的模樣,是沒那麼簡單就能改變的。
而有可能打破那個限制的精靈,就是……
「……始祖精靈?」
雪莉嘉呻吟般地喃喃說道,而「卡莉娜」也沒有否定。
馬納伽的巨體飛了起來。
而且往正後方飛。
「唔喔!」
因為胸部被劈傷所造成的後座力,使得他整個人被轟飛。
超過兩公尺半的身軀,背部猛烈撞在匡塔‧克魯格的車體。黑色塗裝的大型四輪驅動車,也因此往後方滑行了一公尺。
「唔嗚嗚嗚嗚嗚嗚!」
馬納伽背靠著車體往下滑,然後癱坐在地上。
而手不知不覺壓住的胸口,有暗紅色的血不斷冒出來。
「你怎麼都沒學到教訓啊。」
賈米爾慢慢走向他,而深藏在他眼神裡的並不是嘲笑。
是哀傷。
「沒有神曲的你,是不可能打贏接受莉薇妮雅神曲的我。」
「謝謝你的提醒。」
馬納伽苦笑著。
他站不起來。
體力正隨著血液不斷流失。
鮮紅色的血,已經在破爛不堪的襯衫渲染開來,而邊緣則化成無數的光粒向外擴散。
那是還原為能量逐漸散去的狀況。
「我跟莉薇妮雅的靈魂,從初次相遇時就聯繫在一塊了。」
根據堤古蕾雅的說法,那是從莉薇妮雅被送到醫院的那時候開始。
「沒錯。」
說話的是莉薇妮雅。
她的嘴脣從民謠口琴移開。
「他一直都跟我在一塊。當我醒來,知道所有事實而感到絕望的時候也是。他一直陪在我身邊支持我喲。」
「所以,就讓他殺死他們嗎?」
殺死自己的家人。
「沒錯。」
「所以,讓他傷害別人?」
傷害馬納伽的朋友們。
「沒錯。」
「也就是說……」
馬納伽的大手繞到後面,一把揪住匡塔‧克魯格的車體。
他是靠五根手指頭穿過黒色塗裝的鐵板抓住的。
「追根究柢,這一切,都是妳害的。」
然後,直接站起來。
「莉薇妮雅小姐,對精靈來說,人類社會的規則與法律,並不具有什麼意義喔。」
他靠背著手抓住的車體,才好不容易站起來。
「若是為了契約樂士,無論是什麼樣的犯罪行為,都不惜玷汙自己的雙手。對精靈而言,與契約者的情誼就是那麼強大。」
「所以……那又怎樣?」
「妳這是在濫用那傢伙。為了替自己報仇,而讓精靈玷汙他的雙手。」
馬納伽緩緩往前舉起他的手。
他粗壯的手指,指的是莉薇妮雅仍插在外套口袋裡的右手。
「妳那隻手裡,到底握了什麼?」
莉薇妮雅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到底藏了什麼?」
「……要你管!」
「妳持續保護『那種東西』,究竟有什麼意義?」
「殺了他!」
嘉隈‧莉薇妮雅發出慘叫。
而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回應了她的要求。
深藍色眼睛的精靈從手裡伸出精靈雷之刃,準確地刺進馬納伽的胸口。
從正面刺進。
而且毫不留情。
「咕喔!」
馬納伽並不了解太多醫學知識。更何況,自己有這一副巨體,雖說精靈與人類的構造類似,但並無法確定相似的程度有多高。
但是,他可以確信一件事。
被刺穿的,是心臟。
「咕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當賈米爾拔出刀刃往後一躍,馬納伽當場吐血了。
吐出的是暗紅色的血塊。
這大概是他頭一次傷得這麼重。之前博物館那一次,至少還有力氣可以動。
但是,這次不一樣。
精靈用精靈的力量,給了他可怕又精準的致命傷。
全身的力量一下子消失。
馬納伽整個人跪在地上。
「……咿!」
嘉隈‧莉薇妮雅的喉嚨深處發出慘叫。
不過她的慘叫──
「果然。」
慢慢變成狂笑。
「我就知道!看吧!快看!看看這個!」
馬納伽開始瓦解。
全身出現波浪般的起伏反應,不斷地隆起、凹陷與蠕動。
然後從他胸部的傷口,出現了什麼把他壓住傷口的手推開的物體。
而不斷攀附在他身上的,是數以萬計的黑色團塊。
那也像是濃密的煙霧。
也像是無視地心引力的流動液體。
看起來也像是黑色的觸手。
甚至還有影子。
而那種物體,從馬納伽的手與身體之間的縫隙、指縫,出現許多……出現許多根並開始翻滾亂動。
「我不是說過了嗎?對吧?這傢伙,不是精靈!他不是正常的精靈喲!」
「你這個怪物──」
賈米爾的臉上,頭一次露出稱得上是表情的表情。
雖然表情只有一點點,不過他是皺眉。
「看了真叫人作嘔……」
從馬納伽的身體冒出來的「那個」,現在已經繁殖到幾乎把他大半的身體覆蓋起來。
仍露出來看得見的,只有肩膀以上的部分。
「那個」並不單純只是黑色團塊。
那既不是煙霧也不是液體也不是觸手,更不是黑影。
是臉孔。
是好幾張……無數張的人類臉孔!
而且每一張臉的嘴巴都張得大大的,還發出無聲的聲音。
是恐懼、哀傷、絕望的臉孔!
「你這個醜陋的怪物!」
聽到那句話──
「對,沒錯。」
馬納伽咬著牙根回應。
他雙腳跪在地上,滿是鮮血的手掌則壓在膝蓋上。
「我或許是怪物。」
他對手臂與腳使力。
「所以,是不可能放棄的。」
往下滴的鮮血,啪答啪答地打在地面。
「那個孩子啊──」
漆黑的物體跟著他說的話一起從嘴脣流出。
「是我的命。」
黑色物體在試圖站起來的壯漢周遭捲起漩渦,逐漸覆蓋住他的巨體。
無數張恐怖、哀戚,絕望的臉。
「就算我會死,也要把那孩子搶回來。」
「既然這樣,你就去死吧!」
莉薇妮雅大喊。
「哼!」
賈米爾行動了。
拋出來的,是精靈雷化成的光刃。沒有物理性厚度的能量塊,化成白銀色的閃光飛出。
朝著馬納伽,以及準備把他完全包覆的「那個」飛去。
那光刃──
「不行!」
伴隨呢喃般的聲音,彈開了。
在抵達目標還很遠的前方,精靈雷宛如水球打在牆壁那樣,化成無數的光粒飛散。
「……什麼?」
發出驚訝的聲音的,只有賈米爾。
莉薇妮雅則是喉嚨深處,悶悶地發出「咿」的聲音。
然後馬納伽,凝視著那個聲音來源。
在他眼前,站著一名少女。
前一秒鐘明明還不存在的,但是現在,她背對著馬納伽,擋在前面試圖保護那個巨體。
她的手臂筆直往前伸,掌心朝著對方。
有誰會相信她的手掌,居然能把足以將精靈的「肉體」劈開的精靈雷彈開。
但是,那的確是事實。
因為「那個時刻」到來了。
少女的背上,有三片彎曲的黑暗。
那是纏著青白色燐光的三片翅膀。
「不准對他出手。」
那聲音有如輕聲呢喃,靜靜地。
「已經結束了喲。」
瑪提亞如此說道。
所謂的始祖精靈,是第一個被創造這世界的「神」創造出來的產物。
據說各自被賦予強大力量的八柱精靈們,順從「神」演奏的旋律創造這個世界。
而這八柱精靈,正是「始祖精靈」。
但是那種說法──
「只是神話……」
雪莉嘉呻吟般地輕聲說道。
「哼。」
嘲笑的,是「黑色貴婦人」。
「妳,到底是誰啊……!?」
她黑色的嘴脣叼著長長的菸管吞雲吐霧。
身上宛如晚禮服的樸素服裝,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其實隱藏了複雜的裝飾,這要是人類的服裝,鐵定全部財產全花光光呢。
冰冷的黑色眼睛,凝視著雪莉嘉……凝視著一名渺小的人類。
不,不光是眼睛。
身上的禮服,還有飄逸的頭髮,都是冷漠的黑色。
「不過這個時候,我可以原諒妳些許無禮的態度。」
她歪著嘴脣說道。
「妳覺得我是誰?」
不知道。
不,其實自己大概猜得出來是誰,只是不敢承認。
若她真的是始祖精靈……
可是,那是神話的存在。之前的確曾在學校學過,但那並沒有被當成事實看待。
想不到那居然真的存在,怎麼可能……
但是對方輕易就打破雪莉嘉的困惑。
「明明發現了卻不相信,明明早就知道了卻不承認。人類的確是很有趣呢。」
那個笑容……那個嘲笑,讓雪莉嘉腦海裡的什麼「啪」地斷裂。
「那是什麼意思?」
聲音自行變低沉。
「我,原本很喜歡卡莉娜的。一直覺得妳是個好人。」
「所以意思是要我道歉嗎?妳以為自己能夠多傲慢啊?」
那些話,簡直只有「神」才有辦法說。
……沒有錯。
那究竟是不是神話,都已經無所謂。
現在的她,已經不是雪莉嘉認識的管理員了。
是始祖精靈。
是八柱最初的精靈裡,其中的一柱。
是黑之女神!
但是──
「少囉嗦!」
那都已經無所謂了。
「妳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嗎?妳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嗎?」
「沒錯,這是遲早的事情。」
她噘起黑色嘴脣,「呼」地吐出煙霧。
「我之所以窩在那麼破舊的公寓裡,就是為了那個原因喲。」
霍魯姆德大道一〇三四號。
是一棟老舊又便宜的公寓。
也是瑪提亞與馬納伽,還有雪莉嘉的家。
「那傢伙遇見了瑪提亞,但因為他不肯『回歸』,倒是讓我充滿興趣呢。所以才會準備了讓他們兩人共同棲身的地方。」
「原來妳一直在監視啊?」
「如果妳喜歡用那種說法,大可以那麼說沒關係喲。」
冷淡、殘酷,以及漠不關心。
不過所謂的「神」,原本就是那種存在。
「不過,多虧那樣妳才得以繼續活下去。我沒說錯吧?」
「……咦?」
就在那個時候。
忽然間,周遭有人影湧上來。
在空無一物的空中,突然出現了好幾個身影。
是精靈。
「……不會吧。」
有亞帕夏德。
有榭彰。
有雲帖跟梅帖、達烏尼、亞基爾。
還有魯皮那、夫雷尼克、潘克托馬斯、尤利歐、雷弗尼歐。
麗潔娜也在。
……是公寓的精靈們。
是從賈米爾的凶刀之下救出雪莉嘉的大家!
「我聚集我的十二柱隨從,派他們全體都來當妳的護衛。就算把妳當神供奉七代都沒問題呢。」
十二柱的隨從們,全都凝視著雪莉嘉。
沒錯。
他們不是公寓那些房客。
是十二名隨從。
「怎麼可能……」
真不敢相信。
「……這不是真的吧?」
她不願意相信。
一直以為她很可怕,但實際上是個親切又溫柔的管理員。原以為他們是性情溫和的好房客。
一直都那麼認為的。
……一直以為他們是朋友!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不過是被所有人監視而已。
監視馬納伽。
還有,監視瑪提亞。
「佐治‧雪莉嘉。」
麗潔娜開口說話。
「妳仔細想一想。」
「黑之女神」只是往旁邊瞄了一眼。
「妳可是獲准住進那棟公寓喲?不光是馬納伽與瑪提亞,連妳都接納了。妳自己想想看理由是什麼。」
「理由是什麼?」
忽然間被拋出這個問題。
「我哪知道啊──!」
「既然這樣,就到此為止了。」
麗潔娜那麼說。
「妳再也無法跟瑪提亞見面了。」
「哪有這種事……!」
……她想說「我不要」。
但說不出口。
就是這麼回事。
因為渺小的人類,干預了神話世界。
到底能發表什麼意見?
「原本被撕裂的兩者……」
「黒之女神」一面吸著紫煙,一面將她的黑色視線飄向天空。
「如今,將回歸一體。」
「……咦?」
那句話是……
那個意思嗎?
麗潔娜說「再也無法跟瑪提亞見面了」,是那個意思嗎?
瑪提亞說「再見」,是那個意思嗎?
雪莉嘉的視線落在手上的銀色物體。
因為握得太緊的關係,那已經變得不冰冷了。
這是……
她留下這個就離開……
是那個意思嗎?
「不行!」
並非說「我不要」。
「不行!不能那麼做!」
我無法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不能允許。
怎能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瑪提亞將會消失。
瑪提亞的笑容將會消失。
瑪提亞的聲音將會消失。
瑪提亞將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絕對不行!」
大喊的時候,雪莉嘉也跟著移動。她衝向房門。
「可惡!」
門打不開。
可惡,鎖住了!
「開門!」
她用腳踹。
門板「啪」地破掉。
「可惡!」
腳穿過門板到五分褲的褲腳位置,然後就無法動彈。腳似乎是卡在厚實的門板裡。
「可惡啊啊啊!」
她硬是把腳抽出來。
結果力道過猛,整個人往後仰而撞到頭。
儘管眼冒金星,她仍不予理會地站起來。
拔出來的右腳已經傷痕累累,也馬上結出血滴。
「哇啊啊啊!」
她彈起來似的轉身,這次衝去的地方是窗戶。
她打開雙扇兩開式的窗戶,結果外面是鐵柵欄。
「可惡啊啊啊!」
她抓住防盜用的鐵窗,用全身的體重用力搖動。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但是鐵窗動也不動。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是因為想大叫而大叫。
「放我出去,可惡啊!」
也不是因為想哭喊而哭喊。
「瑪提亞!瑪提亞她要離開了啊!」
她朝著天花板的洞往上跳。
儘管知道搆不著,她還是努力往上跳。
她不斷不斷地跳。
但就是搆不著。
「我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的────!」
那個叫聲──
「雪莉嘉。」
被冰冷的聲音打斷了。
「妳去了又能做什麼?」
是黑之女神。
是過去那個嚴厲但溫柔的公寓管理員精靈。
聽到那個聲音的雪莉嘉回頭看。
狠狠瞪著她。
雖然她想那麼做。
但是她嘴巴抖個不停,現在光是要忍住不哭出來就已經很勉強了。
「我……」
雪莉嘉話說到一半,就在那個時候她發現到一件事。
大家都在凝視。
十二名隨從……
凝視著雪莉嘉……凝視在場這個僅有的人類。
那些眼睛……
十二名精靈的二十四隻眼睛……
為什麼?
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我?
那不是女神的隨從們凝視無能為力的人類應有的眼神。
那彷彿是在看拚命憑自己的力量想站起來的幼童的眼神。
啊啊,對了。
剛才麗潔娜說「再也無法跟瑪提亞見面了」的時候,也是那種眼神……
……啊啊……原來如此。
「我……」
終於明白了。
「要把瑪提亞帶回來。」
麗潔娜說那些話的意思。
「無論用什麼方法,都要把那孩子帶回來。」
沒錯。
那就是答案。
十二名隨從……公寓的所有精靈,要求雪莉嘉做的,就是那件事。
他們並非不理不睬,也不是嬌寵溺愛,但始終在旁邊確實守護著,這就是答案。
「妳打算怎麼做?」
冷淡的問題。
啊啊,對喔。她真的是「女神」。
既然如此──
「我哪知道啊!」
我可是「人類」耶。
是脆弱、壽命又短、像垃圾般渺小的「人類」。
「不過,我還是會行動!」
「女神」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是苦笑。
「那麼,妳就行動給我看吧。」
下一秒鐘,雪莉嘉的身體被光芒團團包住。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在索爾帖山山腰迴響的,是賈米爾的叫聲。
是慘叫。
「為什麼!為什麼──!」
慌亂的他不斷擊出的,是一連串的精靈雷。
儘管如此他都沒打算接近對方,究竟是基於警戒?還是更極端的恐懼?
因為擊出的精靈雷……
都沒擊中對方。
一而再擊出的精靈雷,不僅沒打中目標,還在對方面前就擴散了。
不過更可怕的威脅,是對方並非把精靈雷彈開,甚至連精靈雷的防護罩都沒有展開這個事實。
明明她前方什麼也沒有,但精靈雷就是擊不中!
「馬納伽……」
瑪提亞站在站不住而跪在地上的壯漢正前方。
不過以頭部的位置來說,馬納伽的還是比較高。
「瑪提亞,妳……」
那個模樣,已經不是以前的她了。
她流著黑色眼淚。
然後,有著黑色的翅膀。
「我已經知道了。所以,已經不要緊了喲。」
她挺直背脊。
伸出手臂。
雙手撫摸馬納伽那有如岩石般的臉。
彷彿從兩側撐住似的。
「你早就知道了對吧?」
「……沒錯。」
回答的馬納伽,還被漆黑的異形群……被他吸收的大批「屍者」纏住。
「是從一開始嗎?」
「不是。」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
「究竟是何時呢~」
「為什麼都不說呢?」
他回答那個問題,倒是相當明快。
「因為妳的人生,是妳自己的。」
瑪提亞知道他應該會那麼說。
「我之所以一直在找妳,是為了找回我的『半身』。但是我會救妳,並不是因為那件事。」
她早料到馬納伽一定會那麼說。
「因為妳,只是一個人類。因為妳,是一條生命。我只是,不希望讓妳死掉……如此而已。」
可是──
「所以……」
「不是喲。」
瑪提亞微笑地說道。
「我只屬於馬納伽喲。」
當初是那麼發誓的。
「馬納伽,也只屬於我一個人。」
因為當初是那麼發誓的。
「那個時候,我是經過慎重的考慮才那麼說的。我真的覺得那樣就好,真的覺得那樣就好。」
「瑪提亞。」
「回歸吧。」
瑪提亞那麼說。
「回歸吧,馬納伽。」
「妳是認真的嗎?」
「嗯。」
「……可是妳會消失不見喔。」
那正是他不敢把真相告訴瑪提亞的理由。
千年以來,他不斷忍受痛苦尋找,但又不傾全力奪回來的理由,就是這個。
這就是藏在古老精靈內心深處的事情。
他,了解瑪提亞。
了解她的想法。
她對父親的思念、對母親的思念,對唯獨一個朋友的思念。
還有,她被稱做「瑪提亞」的所有瞬間……
所以他要保護「瑪提亞」。
要持續保護下去。
也因為那樣,他才會快要消失了。
他全身傷痕累累,力量消耗殆盡,使得自己快要消失了。
儘管如此,他……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心裡想的,並不是自己的事情。
而是瑪提亞。
瑪提亞心想「夠了」。
已經夠了,他已經吃夠多的苦。背負著「罪惡」,盡力戰鬥了。
所以已經可以結束了。
「我不會消失喲。」
瑪提亞說的是真心話,而且帶有一份確信。
「只是會有所改變而已。」
變成其他東西。
變成其他模樣。
「回歸吧。」
從沉重的「罪惡」桎梏解脫,回歸原來應有的模樣。
「瑪提亞。」
馬納伽的大手抱著瑪提亞。
「嗯。」
之前在博物館發生過的事情再次重現。
但那個時候,只有短短的一瞬間。
當時的瑪提亞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所以不只是瑪提亞,連馬納伽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為發生的下一個瞬間就解除了。
不過,現在不一樣。
現在,兩人都非常明白。
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還有,接下來或許會發生什麼狀況。
「馬納伽。」
瑪提亞挺直背脊,緊緊環住馬納伽粗壯的脖子。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喲。」
馬納伽的右眼,流出黑色眼淚。
馬納伽的背上,張開了黑色翅膀。
兩人的黑色眼淚互相融合。
兩人的黑色翅膀互相交纏。
跨越千年的永恆被撕裂的「兩個」存在──
如今,將再度合而為「一」。
雪莉嘉正好就在那個時候趕到。
4
等到發現自己被精靈雷的光芒包住的時候──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雪莉嘉已經在飛行。
不,是受到外力拉扯而在天空飛行。
飛在傍晚的天空。
而且是以驚人的速度。
但是完全沒感受到應該有的衝擊力道、加速與打在身上的強風。但是,包覆她的光膜外面,白色物體卻是以驚人的速度往後飛去。
是雲!
雪莉嘉現在,宛如被光包覆的人肉子彈。
前方看得見黒壓壓的山脈。
……當她心裡那麼想的那一瞬間,那景象整個逼近到眼前。
「哇啊啊啊啊啊!」
還以為會跟樹林猛烈撞擊的光彈,卻連一公厘的彈道都沒變更,就輕輕鬆鬆穿過樹木的縫隙。
她完全摸不著頭緒,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
精靈雷的確稱得上是精靈四肢的延長。能夠平面地展開形成銅牆鐵壁,也能把想保護的事物包覆起來。
依照其使用方式,要「投出」精靈雷並不是不可能。
可是,像這樣的模式卻是聽都沒聽過。
能夠在短短的幾十秒飛這麼長的距離,而且還能正確飛行,彷彿是邊目視邊操控一般。
這就是──
始祖精靈的「力量」嗎?
著陸,非常激烈。
不過,當然沒有感受到任何衝擊,也沒聽到任何巨大聲響。
只是光芒「啪」地彈開,人就被拋出來了。
雪莉嘉被甩到茂密樹林間的坡地。
「……好痛!」
還滾了好幾圈。
然後──
「……咦?」
她看到了。
就在樹林的另一頭。
有兩個人抱在一塊。
是瑪提亞,跟馬納伽!
在熟悉的黑色四輪驅動車前面,他們一面承受敵人的攻擊,一面互相支持。雪莉嘉在距離十公尺的樹蔭,目擊到那個景象。
「瑪提……!」
她大喊著並準備往前衝。
但為時已晚。
瑪提亞那三片與馬納伽那三片……共六片的「黑暗」,已經慢慢將兩人的身體包起來。
彷彿將兩人跟外面的世界隔絕似的。
而他們的周圍,有什麼東西不斷捲起漩渦。
是黑色的什麼物體,一面拖著長長的尾巴,一面像畫著螺旋般地四處飛行。
最前端還出現了彷彿在哭喊的「臉孔」……雪莉嘉心想「拜託,希望那是我神經過敏看錯了」。
「好痛……!」
正當一股痛楚「啪嘰」地流竄她指尖的那個時候。
「這是……什麼?」
是電光。
她舉到臉面前的手上……在那指縫,有像絲線那麼細的電光在流竄。
不,不僅是手。
連手肘跟側腹之間,還有指甲與地面之間……非但如此,就連自己躲藏的眼前這棵樹幹、樹枝,所有看得到的地方都纏著四處流竄的電光!
「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她如此喃喃自語的時候,一股衝擊力道襲來。
「哇!」
是跟炸彈爆炸不相上下的壓倒性衝擊力道。
因為閃光爆裂了。
大氣化成牆壁打過來,把雪莉嘉轟飛到正後方。
但因為背撞到樹幹的關係,使得她沒有一直往後滾。
「什麼?這是怎麼回事?」
在有如暴風雪般不斷飄落的樹葉下方,雪莉嘉靠著背後的樹木站了起來。一切都結束了。
「……咦?」
向日葵髮色的少女呆站在原地。
「那是……什麼?」
那令人訝異的景象,使得她的思考完全停了下來。
「那是……什麼東西啊?」
那種東西,看都沒看過。
也從沒聽說過這世上有那種東西。
那種東西……不……等一下。
真的是那樣嗎?
雪莉嘉不是不久前才遇到嗎?
遇到女神。
遇到只存在於神話中的,始祖精靈。
既然這樣──
那個是……
「聖獸……?」
是與女神配對的生物。
八柱的聖獸。
然後是其中的一頭……
沒錯。
那根本就是「一頭」。
是一頭「野獸」。
是用黑色四肢踩著大地的漆黑野獸。
是黑豹。
至少在雪莉嘉的眼中,牠是那個模樣。
但是,好龐大。
也太大了吧。
從那踩著大地的四肢到足以背負汽車的那個背部,足足有兩公尺高。
不僅如此,牠那猛然抬起的頭,讓整體的高度變得更高。
閃著銀色光芒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對方看。
盯著一柱精靈,以及他旁邊的女性。
「真的假的……」
雪莉嘉嚇得縮成一團。
那是「人類」這個生物,具有的恐懼根源。
但那股恐懼,卻在下一秒鐘突然散開。
因為她發現了一件事。
在巨大野獸的腳下,有一道人影。
「瑪提亞!」
等她回過神的時候,自己已經往前衝了。
而野獸,則轉頭往她這邊看。
儘管那冷冰冰的視線從正前方投射過來,雪莉嘉還是沒停下腳步往前跑。
「瑪提亞──!」
瑪提亞就在那頭野獸的腳邊!
而且以扭曲的姿勢倒在地上!
「瑪提亞!」
她衝上前去抱起瑪提亞。
而距離不遠的旁邊,是看起來像沙發坐墊的巨獸四肢。
但是對現在的雪莉嘉來說,那種東西已經無所謂了。
「瑪提亞!喂,瑪提亞!」
她坐在地上,把瑪提亞抱到自己的膝上。
但是,瑪提亞並沒有回應。
她並沒有死掉,還有呼吸。
不過,就是沒有張開眼睛。
「瑪提亞,妳醒醒!快醒醒啊!喂,瑪提亞!妳快醒醒,我求求妳!」
「沒用的。」
那個聲音,幾乎是從正上方傳來的。
她回頭往上看,看到的是一雙銀色的眼睛。
「『瑪提亞』已經不在『那裡』了。」
「你是……」
是那個巨獸的臉。
巨獸居然在說人話。
「你是馬納伽大叔嗎……?」
「不是。」
嘴角露出利齒如此說道。
「叫我,拉格。」
「……拉格?」
是馬納伽的柱名。
「吾乃與黑之女神配對者,是其一分子。吾誕生自拉格之柱,因而即是拉格之柱。」
說完那些話,他高高抬起頭來,再次面對「敵人」。
「待在那裡別動。」
「拉格」踢了一下地面。
用他的四肢。
朝著「敵人」衝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深藍色眼睛的精靈,連續發射精靈雷。
但是,別說是打倒衝撞過來的野獸,連要將牠留在原地都辦不到。
一連串的慘劇,都在一瞬間發生。
「唔喔!」
深藍色眼睛的精靈,發出奇怪的聲音。
因為他的肩膀,被「拉格」巨大的牙齒咬住。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色聖獸的下顎咬住痛苦哀號的精靈,然後直接舉起來。
「拉格」高舉前肢,用後肢站起來,上升到五公尺以上的高度。
然後──
「呀!」
把他往下摔。
「拉格」順著前肢撞擊地面的力道,直接把他摔在地面。
精靈仍被咬住的肩膀則是大大裂開。
「咿咿!」
看到眼前慘不忍睹的景象,沒多餘的時間替精靈演奏支援樂曲的莉薇妮雅嚇得往後退。
「喔啊啊啊啊啊啊啊……」
精靈則是一面呻吟、扭動身體,一面試圖逃走。
他丟下契約樂士不管,拚命在地上爬行。
然而聖獸──
「太難看了你。」
往他背部……連同光之翅膀踩下去。
「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給我戰鬥到死去為止。」
那句話感受不到一絲溫情。
「一發現打不贏就想跑……」
「呀啊啊啊啊啊!」
精靈發出哀號。
因為仍踩住他背部的「拉格」,前肢伸出了利爪。
「那一開始就不要挑起這場戰鬥。」
還邊說話邊蹭一蹭前肢。
而精靈仍舊被踩住的背部,被他的利爪挖開。
被踩住的光之翅膀,開始變得一明一滅的。
他想殺我。
他是真的想殺死我!
「呀啊!住……住手!快住手啊啊啊!」
是慘叫。
但「拉格」完全不予理會,還把體重加在前肢上。
巨大野獸的重量,加諸在精靈背上。
這就是,聖獸?
這就是與女神配對者?
冷酷又下手不留情的這個,是……
這就是……
「住手!」
等雪莉嘉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喊出聲了。
「住手啊,笨蛋!你鬧夠了沒啊!」
她仍然緊抱著瑪提亞。
「那傢伙已經不行了!看也知道吧!夠了啦!」
她一面哭喊,一面流淚。
「不要讓我的瑪提亞做那種事情!」
這時候聖獸的臉,轉向她這邊。
一副失去興致似的讓前肢離開精靈的背並放下。
「妳說什麼?」
然後──
「妳口中的『馬納伽』跟『瑪提亞』,已經不在了。」
那句話,終於讓雪莉嘉的眼淚潰堤。
而且無法止住。
因為她明白。
她明白他的意思。
現在在雪莉嘉懷裡的瑪提亞,「瑪提亞」已經不在她體內了。
這只是一副肉體而已。
不過是曾經裝過挑起戰爭、吃敗仗、被撕裂的聖獸「半身」的容器。
雪莉嘉不知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但那個半身或許跟「魔獸」一樣一直徬徨不已,然後以瑪提亞的身分誕生。或者是在分開的時候寄宿在「人類」身上,只有「靈魂」不斷轉生也說不定。
話說回來,「精靈的一部分」是怎麼寄宿在人類肉體裡……還是以「靈魂」的身分誕生,根本就無法估測。
不過,那種事情已經無所謂了。
現在,在雪莉嘉懷裡的,是瑪提亞。
但是,「瑪提亞」已經不在這世上。
到處都找不到她了!
「我很感謝妳,佐治‧雪莉嘉。」
「拉格」如此說道。
「所以,不要妨礙我。」
「少囉嗦!」
那就是回答。
雪莉嘉看著懷裡的少女。
是已經動也不動,沒有靈魂的軀殼。
是再也不會醒來的少女。
是自己最喜歡的女孩。
「瑪提亞……」
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是我最珍惜、最最珍惜,也是唯一的朋友!
「還給我!」
雪莉嘉大喊。
「把我的瑪提亞,還給我!」
聽到那句話,巨獸的嘴角上揚了。
真教人無法相信,那是、笑容!
「妳可不要會錯意。妳口中的『瑪提亞』,終究只是我的一部分。就像妳的手臂跟腳,都不屬於妳『自己』的道理是一樣的。」
「所以又怎樣!」
已經無法阻止了。
雪莉嘉站起來。
瑪提亞仍在她懷裡。
「瑪提亞還活著喔!她明明還活著,也有一顆心,會哭也會笑呢!」
「那又怎樣?」
巨大的野獸緩緩重新面向這邊。
「妳似乎還沒搞清楚呢。妳口中的『瑪提亞的心』,就在我的體內!」
「不是的!完全不懂的,根本就是你!」
她的聲音已經沙啞了。
雪莉嘉的話,簡直跟慘叫沒什麼兩樣。
「你怎麼可能了解人類的想法!你怎麼可能了解人類的心!」
野獸的眼睛突然瞇了起來。
儘管如此,雪莉嘉還是沒有住口。
她根本就不感到害怕。
因為心中的怒火遠遠超過恐懼。
瑪提亞說了「再見」。若只是單純的再見,自己倒還可以接受。雖然不知道要花幾天幾個月,抑或是幾年,自己終究還是會接受這個事實吧。
問題是,這不一樣。
自己可以忍受瑪提亞「不在了」,而且會盡全力忍受。
但就是無法忍受她「被奪走了」。
那種事情,是絕對無法允許的!
「妳在生什麼氣?妳的『瑪提亞』……」
「少囉嗦!給我閉嘴!」
雪莉嘉緊抱著瑪提亞大叫。
「你不懂嗎?你真的不明白嗎?難怪你會這樣!」
「……什麼?」
「難怪你會失敗!」
聖獸的黑色體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妳剛剛、說什麼……?」
「你沒聽到嗎?既然這樣,我就解釋得更簡單一點給你聽!你就是那樣,才會害死那麼多人!你啊!說什麼要保護人類!根本一點資格都沒有!」
現場似乎聽得見「咯吱」的摩擦聲。
「小丫頭──」
「拉格」的爪子把地面刨出一個洞。
「說話前先想清楚。」
「我當然有想清楚!沒想清楚的是你!」
雪莉嘉邊大喊,邊想「這是怎麼回事?」
自己明明這麼生氣,為什麼眼淚會流個不停呢?
「還給我!」
她那麼說。
「把我的瑪提亞,還給我。然後,我的命給你,當做是交換!」
「不是告訴妳說話前先想清楚──」
「我當然有想清楚……」
情緒已經高漲到極限了。
「我當然有想清楚,笨蛋……」
雙腳抖個不停,根本就站不起來。
所以才會一直癱坐在地上。
而且抱著瑪提亞。
「為什麼你就是不明白呢……」
雪莉嘉仍緊抱著瑪提亞。
「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求求你,把她還給我吧……」
她邊說邊哭。
「到底我該怎麼做,你才會把她還給我呢……」
雪莉嘉低著頭,凝視著沒有醒來的瑪提亞。
雖然她感覺到對方以沉甸甸的腳步接近,但是沒有抬頭看。
她只是用手掌,撫摸雙眼一直緊閉的瑪提亞的臉頰。
「老實說,我的確不懂妳的想法。」
因為那個聲音過於沉穩又溫柔,使得雪莉嘉不由得抬起頭。
出現在眼前的,已經不是那頭野獣。
「……咦?」
站在眼前的,是一名男子。
是一名黑色的男子。
雖然不像馬納伽那麼巨大,個子依然很高。但可能剛剛的模樣過於巨大的關係,看起來出乎意料地縮小許多。
他的身材算瘦。
但不算是消瘦,而是完全沒有贅肉。
黑色的服裝緊緊裹住他那肌肉發達的肉體。
衣服上面沒有任何裝飾。合身到從脖子以下到手腕,像是在裸體上塗滿墨水。
褲子也一樣。明明腳上有看到疑似靴子的物體,但分不出長褲與靴子的界線。
但是最吸引雪莉嘉的,是他的臉。
那端正但隱藏像野獸般凶猛的容貌,表示他跟剛剛的聖獸是同一個存在。
全部往後梳的黑髮,整齊梳理到後腦勺,像野獸的尾巴那樣搖動。
他的背上有張開的翅膀。
是漆黑的翅膀。
不過是六片充滿像是散布金粉般光粒子的美麗翅膀。
「妳,明白什麼?」
「你還不明白嗎……」
「沒錯,我是不明白。」
「瑪提亞早就明白了喲。」
而且──
「馬納伽也是。」
「拉格」低頭看著雪莉嘉。
然後,看著她抱在懷裡的瑪提亞。
「那不然妳告訴我,為什麼我不明白呢?」
「我就告訴你吧。」
雪莉嘉告訴聖獸。
告訴這個不是人類的存在。
「因為你,既不是瑪提亞也不是馬納伽。」
儘管眼睛被淚水模糊了,她還是正面直視對方的臉。
「人家瑪提亞跟馬納伽都很明白喲,什麼靈魂來著,光靠那個是沒用的。必須互相接觸才行啊。」
面貌端正,但帶了點粗暴感的「拉格」臉上,浮現出困惑的表情。
因為他不明白。
但那或許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畢竟他並不是人類。
「人類認為最重要的東西,就是能夠互相手牽手、互相凝視對方、互相觸碰對方,還有就是跟對方說『我最喜歡你』喲。所以馬納伽才會抱著瑪提亞,而瑪提亞才會牽著馬納伽的手喲。」
那就是互相接觸。
確認雙方的存在。
「所以瑪提亞,才會吻我!因為她知道變成『你』以後,就無法做那種事了!所以要趁自己還是『瑪提亞』的時候觸碰我!所以……!」
雪莉嘉邊說邊伸出握拳的右手。
瑪提亞仍然在她懷裡。
握在她右手的,是一個小小的銀色物體。
她一直緊緊握在手裡。
就算被精靈雷纏住、抛出的時候,她都沒有鬆手。
就算被甩到地上滾動的時候,她都沒有鬆手。
就算被閃光轟飛的時候,發現到瑪提亞朝她跑過去的時候,還有抱起她的時候,一直都緊緊握在手上。
那支民謠口琴。
是瑪提亞「最後」交給她的東西。
因為自己是人類。
所以知道互相接觸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所以──
「所以瑪提亞,才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留給我!」
「所以……」
感到愕然的「拉格」喃喃說道。
「……所以,才那樣嗎?」
「沒錯,所以才那樣。」
正因為是人類……那正是支撐人類這個「弱者」的因素。
所以,身為聖獸的「拉格」才會不懂。
明明瑪提亞早就明白了。
馬納伽也明白了。
「你啊……」
雪莉嘉對自己的聲音感到毛骨悚然。
「或許你想保護人類,但是你對想保護的人類卻一點都不了解。」
那些話宛如死刑宣告,在她的耳裡迴響著。
靜靜地,小聲地迴響。
「你連自己想保護的事物都不了解,怎麼有能力保護那些事物呢!」
那個時候……
就在雪莉嘉那麼說的時候。
那一瞬間浮現在「拉格」臉上的表情,成了雪莉嘉後來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畫面。雪莉嘉從來沒看過那麼悲傷的表情。
「是嗎……」
「拉格」小聲地說道。
「所以,才無力拯救啊……」
他悲傷地說道。
然後忽然間──
「蕾蒂亞克魯。」
他越過雪莉嘉的肩膀那麼說。
「不好意思,我暫時沒辦法回去了。」
回頭的雪莉嘉,不知不覺發出聲音。
「不會吧……」
黑之女神就在眼前。
她就在馬納伽那輛側面嚴重扭曲的車子上方。
身旁跟隨著十二名隨從。
背上張開了漆黑的翅膀。
一共有六片。
她並沒有飛行,也不是飄浮在半空中。只是背對著把天空開始染成紅色的夕陽,一柱女神及十二名隨從,只是單純「存在」於那裡。
不過,那卻是充滿魄力的「存在」。
果然是──
「女神」。
只會出現在神話……或者是畫冊裡的,就是她呢。
蕾蒂亞克魯。
黑之女神。
那位「女神」,用足以稱得上冷漠的眼神,靜靜看著「拉格」,然後低頭看雪莉嘉。
「那就是……」
她「呼」地吐出煙霧並說話。
「……你的結論嗎?拉格。」
「啊啊,是的。再這樣下去,我會過於羞愧而無法回去。」
「因為失敗的關係嗎?」
女神苦笑著。
「不過,你應該知道吧?現在如果再一分為二,下次可沒那麼簡單回歸喲。」
「啊啊,這我知道。」
「你的意思是要我再次無止盡地等下去嗎?」
「真的很抱歉。」
「哼!」
蕾蒂亞克魯的那一聲,是辛辣但又帶了些溫馨的嘲笑。
「之前,你讓我等了一千年呢。接下來再等個一百年,其實也不算什麼。」
然後──
「雪莉嘉。」
「黑之女神」朝下瞪了一眼雪莉嘉。
「妳自己幹的事情,可要好好負起責任喔。妳那麼拽地說教的對象,可是我的分身呢。」
那是「女神」說的話。
但是聽在雪莉嘉的耳裡,並不是那樣。
因為一點都不冷漠。
言詞雖然嚴厲,卻是非常溫柔。
是總隔著管理員窗口,「噗哈」地吐著煙說話的她一貫的口氣。
「嗯……說得也是呢。」
其實,從一開始就是那樣。
儘管她說不干涉人類,卻允許雪莉嘉入住公寓。
麗潔娜說的,就是這件事呢。
雪莉嘉心想:「因為……」
那應該是為了瑪提亞而做的決定吧。
那應該不是為了聖獸的另一半,而是為了以人類女孩的身分誕生的「瑪提亞」所做的決定吧!
「謝謝妳,卡莉娜小姐。」
聽到那句話的蕾蒂亞克魯,在皺著眉頭的臉前面揮手。
像是在驅趕蚊蟲似的。
就像卡莉娜常做的那個動作。
「嗯唔唔唔唔!」
那個聲音很突然。
仔細一看,「拉格」雙手按著自己的胸部。
……不,不對,
是把左右兩手的手指,插進胸部正中間。
「等……你在做什麼!?」
「拉格」哼地笑著。
「明明是妳要我這樣做的。」
他嘴脣扭曲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間,「拉格」的胸部中央爆出閃光。
「哇!」
雪莉嘉不知不覺緊抱住瑪提亞。
轟轟作響的是風聲嗎?
但是,被聲音吸引而往上看的雪莉嘉,看到的卻是游渦。
是黑色的漩渦。
像煙霧般,像液體般,像影子般……
那是,死者!
是與被撕裂的「拉格」結合並化為「魔獸」,當瑪提亞與馬納伽回歸「拉格」的時候被彈出的無數死者的「靈魂」!
然而現在,那些死者再度捲起漩渦不斷集結!
「……好驚人。」
漩渦在閃光中最後化成一股急流。
是「靈魂」的急流。
那股有如怒濤的急流,朝著一點奔去。
「嗯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朝著從「拉格」胸口的那個「裂縫」迸出的光芒奔去!
「雪莉嘉!」
「拉格」在爆炸聲中大喊。
「那兩個人有勞妳照顧了!」
那是雪莉嘉聽到「拉格」說的最後一句話。
5
這感覺跟墜落很相似。
但不一樣。
跟沉入水底的感覺也很像。
但那也不一樣。
儘管置身在奇妙的失落感之中,但感覺到的卻是無限的安寧。
那彷彿是經過了好漫長好漫長的旅程,旅行到好遠好遠的地方,最後終於回到家的感覺。
最後的瞬間,非常短暫。
那感覺彷彿突然驚醒。
而睜開眼睛的時候──
「瑪提亞。」
有一張臉正凝視著自己。
「雪莉嘉……?」
「瑪提亞!」
想不到自己是被雪莉嘉抱住。
不,是從一開始就被緊緊抱著。
雪莉嘉一直都那麼做。從瑪提亞變成不是「瑪提亞」的時候,就一直像那樣抱著她。
瑪提亞知道的。
因為她一直看著。
「唔喔~」
背後傳來奇妙的聲音。
是低沉,發自丹田的聲音。
馬納伽整個人從地面翻起來。
然後拚命轉動粗壯的雙手雙腳,簡直像是剛生下來沒多久還無法站穩的小動物。
他人就在不久前巨獸所在的那個地方。
但是,拉格並不是消失不見了。
他還在這裡。
只不過是以完全不同的「形體」。
「站得起來嗎?」
雪莉嘉問道。
「嗯。」
瑪提亞如此回答。
「大叔呢?」
「啊啊,不,糟糕,等一下。」
馬納伽倒是吃力地用手撐著地面才好不容易站起來。
「傷腦筋,有這麼重嗎?」
雪莉嘉馬上就明白他在說什麼。
他指的是自己背負的「罪惡」。
雖說是暫時而已,但他的確得到解脫了……不,是抛開了。
而現在又再度背負起來。
他說的「重」,指的是那個。
「加油。」
聽到瑪提亞的話,馬納伽露出了笑容。
「好。」
然後,終於站了起來。
「咦?」
忽然間,雪莉嘉失聲大叫。
她回頭看的地方,是剛剛黑之女神與其隨從們所在的地方。
「他們跑哪兒去了?」
「回去了喲。」
回到應在的場所。
「是嗎……」
雪莉嘉沒再問下去。
這時候突然站在她旁邊的,是馬納伽的巨體。
他低頭看著兩人。
「雪莉嘉。」
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話。
再用他的大手摟住雪莉嘉的肩膀。
如此而已。
但是雪莉嘉抬頭看著他──
「嗯。」
而且已經哭得稀哩嘩啦的了。
滿是淚水的眼睛移向瑪提亞那邊。
而瑪提亞則是對她露出笑容。
「我回來了。」
沒錯。
若要用言語形容現在的心情,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第二句呢。
……我回來了。
「歡迎妳回來。」
雪莉嘉輕輕讓銀色物體滑進瑪提亞的手裡。
這是她五歲生日那天,父母親送她的禮物。
然後,馬納伽交到瑪提亞的手中不讓它再度失去。
而最後訣別的時候留給最喜歡的……唯一好友的東西,再度回到瑪提亞的手中。
凝視她的雪莉嘉,儘管臉上充滿了淚水,仍然「嘻」地微笑。
就在那個時候。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那個令人以為是野獸咆哮的聲音,讓三個人不禁回頭看。
「嗯。」
馬納伽發出呻吟。
而瑪提亞抓著雪莉嘉的手繞到他背後。
天吶。
是賈米爾。
在害怕的莉薇妮雅的旁邊,正試圖要站起來。
然而他的模樣,卻扭曲得很不正常。
「你這個怪物啊啊啊啊啊啊!」
喉嚨一面咕嚕咕嚕作響,一面那麼說的賈米爾的模樣,看起來才像是怪物。
他的頭墜到胸部,觸碰到地面的手臂則加倍伸長。
另一方面他的背部彎曲,臉則因為憤怒而扭曲。
然後被拉格咬碎的肩頭,不斷冒出黑色的腫瘤。
「那是什麼!」
聽到雪莉嘉這麼說──
「是怨念。」
如此回答的是瑪提亞與馬納伽,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
「是莉薇妮雅的怨念。」
不過繼續說下去的,是瑪提亞。
「因為他持續聆聽由怨念凝聚而成的神曲,要是用那樣的神曲調音,遲早會連自己精靈的模樣都被扭曲……」
因為早已經有類似案例的報告。
譬如說兩年前發生「核心搶奪事件」的時候,就確認過有二柱因為神曲而怪物化的精靈。
而跟那個案例同樣的狀況,現在正要在三人的面前發生。
恐怕是被拉格傷到的傷口與憤怒,才加速這異常的變化吧。
「給我!」
賈米爾半咆哮地說話。
「給我神曲!莉薇妮雅!給我神曲!」
「賈米爾……」
「殺了這些傢伙!我要殺死他們!」
莉薇妮雅對那句話起了反應。
她把民謠口琴型的主控制樂器舉到嘴脣前方。
然後,索爾帖山的山腰傳出神曲的旋律。
薩克斯風的……以及低音提琴的懶散旋律,慢慢與抽泣般的口琴音色交疊。
「單人」能演奏出媲美「樂團」的音樂,那種特殊樂器也就是單人樂團。
那種演奏,並非單純的音樂。
而是演奏者的「魂之形」。
但是──
「……過分。」
瑪提亞不知不覺如此喃喃說道。
之前聽到的時候沒察覺到的事情,現在她明白了。
怨恨、憤怒、憎惡……
濃稠的負面情感完全附加在神曲上。或許是不久前以一柱聖獸的身分存在的關係,所以「瑪提亞」的靈魂對那種事實的感應格外敏感吧。
這種神曲若持續聽下去,性格會扭曲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將扭曲的身子往後仰的賈米爾,那叫聲根本就是咆哮。
莉薇妮雅的神曲……她的「魂之形」加速賈米爾的異常變化。
身子扭曲的他,開始膨脹起來。
「不妙……!」
正當馬納伽那麼說的時候──
賈米爾爆炸了!
急遽繁殖的壓倒性質量,從內部一整個爆發。
「呀啊!」
他發出分不清是吶喊還是慘叫的奇怪「聲音」後爆裂噴出。那既是「肉」的汙泥,也是固體化的鮮血噴泉。
但是──
「呀啊啊啊啊!」
他襲擊的對象,既不是馬納伽也不是瑪提亞。
而是背後。
「咿咿咿咿!」
賈米爾邊冒泡邊化成黑色急流的「肉體」,朝在背後演奏神曲的莉薇妮雅展開攻擊。
「不好了!」
馬納伽用力踢著大地。
那動作簡直是神速。
他獨自衝進那捲起漩渦的肉色濁流裡。
但是他的巨體──
「唔喔!」
「滋碰」地發出撕裂空氣的聲音,然後被彈飛。
整個人伴隨著地鳴,被打回距離瑪提亞與雪莉嘉不遠的前方。
「這是什麼啊?」
只見坐起身的馬納伽,手臂與胸部不斷冒著白煙。不過是短短一瞬間的接觸,他的身體就被燒爛了。
「住手!賈米爾!住手啊!」
拚命掙扎的莉薇妮雅,眼看著就快被曾是自己的契約精靈的「物體」吞噬。
「不要啊啊啊啊啊!」
她的手臂、腳、胸部都被逆流的黏液纏住,幾乎快被包覆起來。
「這是他的渴求……!」
瑪提亞對自己說的那句話感到戰慄。
賈米爾襲擊市警本部的時候,說的話真的很正確。
……你們,跟我們一樣。
她不知道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有過什麼樣的經歷,但是他的「靈魂」……他的存在,是跟莉薇妮雅的「靈魂」產生共鳴。
與她內心捲起的怨恨、憤怒、憎惡的漩渦產生共鳴。
那跟以前,瑪提亞與馬納伽兩人之間發生過的狀況一模一樣。
不同的,只有一點。
那既是重大的差異,也是決定性的差異。
那就是,馬納伽會支持瑪提亞。
所以瑪提亞,也會支持他。
但是賈米爾跟莉薇妮雅,並不一樣。
他們是互相渴求對方。
他們互相渴求,互相爭奪!
而結果,就是這個。
「不要啊啊!住手!賈米爾!住手啊啊啊啊啊啊!」
渴求莉薇妮雅的神曲,渴求她的「靈魂」,賈米爾想要奪走她的性命……不,他鐵定連自己這樣的行為將會殺死她的事實都不知道。
這就是,精靈。
比人類更單純的精靈。
所謂的單純,說起來指的也是比任何事物還要脆弱!
「馬納伽。」
必須阻止他。
「喔。」
馬納伽的巨體,像是甩開白煙似的站起來。
在他背後,瑪提亞從斗篷的袖子伸出來的雙手,宛如擁抱般包住的,是銀色的民謠口琴。
……瑪提亞心想,「原來如此」。
我並不是什麼天才。
既然這樣,沒有經過學習卻又能演奏出神曲,究竟是為什麼呢?
沒使用單人樂團,只靠單音的民謠口琴就能演奏出神曲,究竟是為什麼呢?
其他精靈無法接受那個是神曲,究竟是為什麼呢?
這還用說嗎?
因為瑪提亞的靈魂與馬納伽的靈魂,是同一個。
一柱聖獸化為一名精靈,與一名少女。
所以他們既是一體,也是兩者。
原因就在於此!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曾經是賈米爾的「物體」,發出異樣的轟隆聲捲起漩渦。那是有如小山般巨大的黑色圑塊。
莉薇妮雅遭到自己演奏的「憎惡」吞噬,已經不見人影。
「要開始囉。」
瑪提亞像呢喃般地如此宣告,接著嘴脣碰觸民謠口琴。
那是獻給重要羈絆的輕吻。
演奏出來的旋律,是悲傷的藍調樂曲。
那旋律足以讓無賴窩在酒吧角落緊咬著牙根,忍住不放聲大哭,但是又無法掩飾抽泣到動個不停的肩膀。
儘管懷抱著悲痛,懷抱著哀傷,懷抱著重大罪惡與無法消失的傷痕,也要繼續往前走的靈魂之歌。
那正是馬納伽背負的事物。
而支持那些的,就是瑪提亞的想法。
馬納伽閉上眼睛聆聽。
面對化身成凶猛瘋狂之怪物的一柱精靈,他看都不看對方一眼,也沒有擺出架勢應戰,只是低著頭聆聽。
從他閉上的右眼流下來的,是黑色眼淚。
那是一度拋開,但又再次背起他本身「罪惡」的證明。
「瑪提亞……」
他用發自丹田的聲音輕輕說道。
「我很慶幸妳是『瑪提亞』呢。」
話一說完,馬納伽張開背上的翅膀。
但不是那美麗的六片翅膀。
是三片像被撕得破破爛爛、在空中彎曲的翅膀。
不過瑪提亞,覺得那翅膀很美。
她覺得那很適合雖然背負著罪惡,但沒有沉淪在罪惡之中並站起來,儘管全身傷痕累累仍繼續前進的他。
「喔喔喔喔!」
面對轟隆隆的咆哮──
「喔!」
馬納伽「咚」地踢著大地回應。
準備迎頭痛擊化為漆黑濁流猛衝而來的賈米爾……曾經是賈米爾的「物體」!
「嘎啊啊啊啊!」
「喝啊啊啊啊!」
馬納伽張開雙手,正面擋住黑色濁流。
看起來劇烈飛散的濁流,直接在空中轉向,慢慢包覆馬納伽的巨體。
但是,馬納伽並沒有退卻。
「那就是你擬出的結論嗎,醫師?」
他沒有退卻。
「我不知道你至今看了些什麼,想過些什麼……」
置身在試圖纏住他手臂,勒緊他身體的黑色濁流中,馬納伽仍傲然地張開雙臂。
「但是你現在的行為,就是『罪惡』!」
馬納伽動了他的手臂。
他把粗手指彎曲得像鉤爪一般,用兩手把賈米爾……把化成黑色濁流的黏液漩渦揪住。
「不要散播這種粗俗的東西!」
像岩石般的臉,緊咬著牙根說道。
「你這傢伙,放馬過來吧!」
就在他那麼說的那一瞬間──
「啾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巨大的「憎惡」團塊起了痙攣。
發出「噗通」的巨響顫抖著。
還有──
「啊啊啊啊!」
雪莉嘉大叫。
是瓦解。
賈米爾失去精靈的形體,化成不定形且不斷蠕動的黏液,但是那已經崩漬的模樣也瓦解了。
甚至於失去柔軟性,原本打著漩渦的濁流停止動作。
其表面產生龜裂,並且往內側逐漸瓦解。
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讓人更無法置信的現象。
「唔嗚嗚嗚嗚嗚嗚!」
因為那慢慢被緊憋著嘴脣,張開雙手的馬納伽胸部正中央吸進去!
瓦解、失控的「憎惡」團塊被吸進去。
然後,瑪提亞看到一個畫面。
她看到那有如被風颳走的灰塵團塊,化成扭曲痛苦的臉孔那一瞬間。
是女性哭喊的臉孔。
那就是……
「一直在莉薇妮雅內心深處的……」
怨恨。
憤怒。
憎惡。
……以及絕望。
是莉薇妮雅的「魂之形」化為神曲,而接受那神曲的賈米爾賦予這些情感真正的「形象」。
「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馬納伽把那些情感全都剝除,然後吸進自己的巨體裡。
不,應該說是接納。
這就是馬納伽。
這就是叫做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的精靈。
連受到傷害的女性所犯下的「罪惡」,都附加到自己的「罪惡」上,他毫不猶豫地決定獨自承受。
這就是馬納伽!
「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爆發般的吶喊。
脖子往後仰的馬納伽,那究竟是痛苦的悲鳴?或者是吶喊?
接著他的膝蓋「咚」地往下墜。
左右兩邊的膝蓋一起往下墜。
「唔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馬納伽的喉嚨深處低吼著。
而且雙手握拳地撐住地面。
至於捲起漩渦的黑色物體,已經消失不見。
緊接著是令人感到掃興的寂靜。
「馬納伽!」
「大叔!」
壯漢緩緩回頭望著衝上前來的兩人。
浮現在他臉上的,是笑容。
儘管精疲力盡,但是卻略帶靦腆。
「喔。」
他張開雙臂。
「總算是解決了。」
瑪提亞朝他右手,雪莉嘉則往他左手撲上去。
瑪提亞的小手把馬納伽有如岩石的臉……把他右臉頰流下來的黑色眼淚拭去。
然後她,看著賈米爾。
還有,莉薇妮雅。
他們倒在索爾帖山溼潤的土地上。
雙方都伸出手,而且緊緊握在一塊。
6
賈米爾說,「已經結束了」。
他說,「結束了喔」。
就在六年前,莉薇妮雅最初在醫院醒來的那個時候。
但是,事實上並不然。
根本就沒有結束。
那一瞬間,正是所有絕望的開始。
原本應該被右手緊緊抓住的孩子,卻不在人世了。只留下莉薇妮雅理應抓住那柔軟小手的拳頭。
然後莉薇妮雅本身,也再次「不在人世」。
因為有她的死亡證明。
當她知道申請那個證明的,是自己的家人,她當時的心情有誰能理解呢?儘管莉薇妮雅親自跟家人聯絡,父母親依舊不客氣地說「我女兒已經死了」,她當時的心情有誰知道呢?
只有一個人……只有賈米爾了解。
他接受了莉薇妮雅。
莉薇妮雅的傷痛、苦楚、哀傷,還有怨恨、憤怒與憎惡,他全都接受,而且還支持她。
因為他自己,也背負了跟莉薇妮雅相同的事物。
在長年的醫療活動中,人類這存在因為過於脆弱,讓他面臨好幾次徹底的打擊。儘管他盡全力救治,但是不理性的家屬卻數度責怪他。每當他好不容易振作起來,卻再度受到傷害,當他受到傷害的時候,他只能夠咬緊牙關挺住。
所以,他了解莉薇妮雅也願意支持她。
莉薇妮雅出院的時候,賈米爾收留她。
還買單人樂團給她。
所以莉薇妮雅為他演奏神曲。然後他,也提出締結契約的申請。
自己能夠走到今天,全都是靠賈米爾的幫助。
但是那個賈米爾──
那個溫柔的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
攻擊了莉薇妮雅。
他想把她的「靈魂」,連同所有一切全部吞噬。
「莉薇妮雅小姐。」
……是誰?
「嘉隈‧莉薇妮雅小姐。」
這發自丹田的聲音……
睜開眼睛的莉薇妮雅,知道自己躺在壯漢粗壯的臂膀裡。
他勉強彎著龐大的身軀,雙腳跪在地上將她抱起來。
那張岩石般的臉正凝視著莉薇妮雅。
「妳沒事吧?」
與巨體完全不搭的小眼睛,擔心地盯著她看。
但是,回答他的問題一點意義也沒有。
所以,她反問。
「賈米爾呢……?」
抬頭看的莉薇妮雅,聲音分叉又沙啞。
她每呼吸一次,就有什麼隨著氣息吐了出來。
是生命。
是她被賈米爾削去的生命。
儘管如此,她並沒有責怪賈米爾的意思。反而對他不惜變成那個模樣戰鬥,感到不捨地眼淚幾乎快奪眶而出。
只不過莉薇妮雅,已經連哭泣的力氣都沒有了。
「……賈米爾他,沒事嗎?」
對於她那個問題,馬納伽臉上浮現出微笑。
「他沒事。」
然後那麼說。
「或許暫時連走路都不會很順利,不過,請妳放心,精靈是很強韌的。」
是嗎……
太好了。
「他會被逮捕對吧?」
「是的,那當然。」
他回答得這麼乾脆,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這個男人會露出這麼溫柔的微笑呢?
「之後會怎麼樣?」
「那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只是個普通警官。」
「是嗎?說得也是呢。」
究竟為什麼呢?
像這樣看著這男人的臉,為什麼連自己都會笑呢?
彷彿四周的氣氛都變了似的。
這個男人,是那個怪物嗎?
真的嗎?
真教人不敢相信。
自己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那就是過去所相信的事情。
莉薇妮雅心想,「如果」。
假如這個精靈,從一開始就像這樣跟自己面對面地說話,或許一切就不一樣了呢。
他或許有什麼理由吧。
要是能夠讓他好好解釋其實是有什麼苦衷?其實發生了什麼事?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裡?事情或許就不會演變到這個地步。
只是一切都太遲了。
兩名少女站在他旁邊。
一個有著黑色長髮。
另一個有著向日葵色的頭髮。
兩人站在一塊,就好像沉靜的月亮與耀眼的太陽。而她們的背後,是無限延伸的黑色虛空,以及無數的小光芒。
忽然間,黑髮少女伸出她的手。
牽起莉薇妮雅失去力量而往外甩的手。
她牽起莉薇妮雅的右手。
那個用繃帶緊緊纏住的拳頭。
莉薇妮雅心想,「好小的手」。
莉薇妮雅心想,「好纖細的手」。
回想起自己的手腕綁起來的時候,心還有一點痛。對別人的事情有那樣的感觸,這還是第一次呢。
至少,從那天在醫院醒來以後……
「夠了。」
瑪提亞的聲音聽起來非透明,彷彿就在耳邊呢喃地直接聽到。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她的話彷彿看透莉薇妮雅的內心。
然後她纖細的手指,觸碰包覆莉薇妮雅那個拳頭的繃帶。
變化非常短暫。
只見瑪提亞用指尖,輕鬆地讓老舊腐朽的繃帶碎裂、解開。
出現的,是一隻白皙的拳頭。
是好幾年沒晒過太陽的白皙拳頭。
而且是扭曲變形的。
因為一直緊握住,導致骨頭都變形了。
「張開吧。」
瑪提亞那麼說。
「不可能的。」
莉薇妮雅那麼回答。
但是,當莉薇妮雅抬頭看,迎接她的是溫柔的笑容。
啊啊,原來如此。
連這名少女都已經知道了。
知道我的痛苦。
知道我的哀傷。
知道我的苦楚。
因為她全都承受了。
正當她心裡那麼想的時候──
「……啊。」
拳頭,打開了。
什麼都沒有。
裡面,什麼都沒有。
裡面並沒有理應緊握的東西。
「怎麼可能?」
「不。」
瑪提亞纖細的雙手,包住莉薇妮雅扭曲的手掌。
「這是真的。」
那個笑容。
那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笑容。
「妳一直緊握的,只是幻覺。」
是名叫「後悔」的幻覺……
是名叫「憎惡」的幻覺……
是早就該把手張開拋棄,那根本就不存在的幻覺……
「是的……」
少女微笑的臉龐,看起來歪歪扭扭的。
嘉隈‧莉薇妮雅並沒有察覺到自己早已經在哭泣。
「原來老早就結束了……」
「是的。」
說話的是馬納伽。
「剩下的,讓我來。」
雖然他的臉孔有如岩石般,但笑容很溫柔。
「那麼……」
莉薇妮雅笑著回答。
「已經、可以了嗎?」
「可以。」
「我已經可以去找羅西艾爾了嗎?」
「請。」
壯漢點了點頭。
黑髮少女也是。
而宛如向日葵的女孩,淚如雨下地不斷點頭。
「妳儘管去吧。」
馬納伽用發自丹田的聲音說道。
「謝謝……」
然後嘉隈‧莉薇妮雅閉上眼睛。
7
馬納伽拱著背,緊緊抱住嘉隈‧莉薇妮雅。
在他粗壯的臂膀裡,她的屍骸宛如孩童般渺小。
「這樣的結果……」
馬納伽呻吟般喃喃說道。
「無論體驗幾遍都還是受不了呢。」
他緊閉著雙眼。
雖然他沒有流淚,但是瑪提亞十分明白。
他正在哭泣。
「我對她說了謊。」
他指的是賈米爾的事。
到處都看不到他的身影。
因為他死了。
馬納伽把「憎惡」從無限膨脹,瘋狂到連自己的契約樂士都不惜傷害的賈米爾身上剝除了。
剝除之後,再靠吸進體內這個動作予以鎮壓。
但是賈米爾,卻撐不過去。
構築他「肉體」的能量,構造有一大半變質,導致他失去一半的精靈身分。
因為他已經化為活生生的「憎惡」。
然後──
精靈就算死了也不會留下屍體。
當意志離開他「肉體」的那一瞬間,就會讓能量構造崩解、分散。
過去稱之為賈米爾‧修格‧韋塔根哈克的精靈,已經不存在這個世上了。
「真的受不了呢……」
他的心……溫柔到足以危害自己的壯漢,現在淚水正有如狂風暴雨般地在他內心翻覆。
「馬納伽……」
瑪提亞的小手,輕輕貼在他的背上。
因為她知道。
馬納伽害怕屍體,討厭看到血。看到傷口他會把眼睛別開,即使只是照片也無法正視。
但是,那並不代表他是個膽小鬼。
只能說他很溫柔,除此以外找不到其他理由說明。
因為他知道。
人類這樣的存在,有多麼脆弱。
人類這樣的生物,多麼輕易就會死去。
他真正害怕的,是「死亡」。
但並不是「死去這件事」。
而是「死亡」這個現象的存在,那是他所害怕的。他害怕那帶來的絕望與哀傷。
因為──
他本身的另一半,就是「死亡」所構成……
「瑪提亞。」
「嗯。」
「到此為止了呢。」
「是嗎?」
「是的。」
「是嗎……」
瑪提亞馬上就知道他在說什麼。
連他的心情,也十分明白。
所以──
「沒關係喲。」
她如此回答。
「對不起。」
「別這麼說。」
然後他,張開眼睛,抬起頭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還是不很了解呢。」
對他來說,並沒有覺醒以前的記憶。
自己曾做過什麼?
一直以來都做些什麼?
他完全不知道。瑪提亞是在跟他「回歸一體」的時候,才知道那個真相。
不然以前根本就不知道。
他那一分為二的記憶……在他將無法得救的人們「靈魂」,吸收到自己身上的時候中斷了。而下一秒鐘,他就為了拯救機艙內的瑪提亞而大叫。
……住手啊!不准對這孩子出手!
但是那個時候,他不知道自己為了救回瑪提亞,曾做過什麼事情。
那的確不是他的錯。
是稱之為「徬徨的魔獸」這個存在幹的事情。
可是他……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這個精靈,並不是那麼簡單就能了解的男人。
「我背負這些『罪惡』,但不會質問別人的罪惡。」
「……是嗎?」
所以──
「不過只限今天。」
「我知道了。」
瑪提亞點了點頭。
這四年來,瑪提亞是警官。
而馬納伽是瑪提亞當警官的前三年,開始一直當警官。
但是,那也到此結束了。
回到警署以前,準備寫報告吧。
然後在執勤室,準備寫辭呈吧。
我們一起寫。
馬納伽與瑪提亞兩人一起寫。
這時候瑪提亞凝視著馬納伽。
馬納伽也是。
「等一下!」
突然有異議的──
「你們要辭去警官的工作嗎?」
是雪莉嘉。
「為什麼?你們沒必要辭職吧?」
可能是過於驚訝吧,她的眼睛瞪得圓圓的。
「為什麼會變成那樣?我不明白耶。」
「雪莉嘉。」
說話的是馬納伽。
他抱著莉薇妮亞,而且仍然單腳跪地。
「我背負著龐大的『罪惡』。」
「嗯,雖然我不是很明白,但似乎是呢。」
「在這之前一直處於妥協的狀態。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所以,到底為什麼?」
雪莉嘉大步繞過來。
來到兩人正前方。
「因為那次空難,是魔獸造成的嗎?」
「是的,沒錯。」
「因為死了一百人以上?」
「是的。」
「可是,那並不是大叔你害的吧?」
「那是『我』幹的。」
然後馬納伽的視線,落在懷裡的莉薇妮雅身上。
「而且,如果沒發生那場事故,這個人就不會死了。賈米爾也是。瓦茲基與堤古蕾雅也都不會受傷。嘉隈‧猶大依歐先生一家人,也不會死去。」
那正是馬納伽背負的「罪惡」。
「所以就得辭去警官的工作?」
「一點也沒錯。」
「那麼,大叔背負的『罪惡』,將會如何?」
「這個嘛……」
「就直接丟著不管嗎?」
「什麼?」
馬納伽抬起頭。
雪莉嘉幾乎以面對面的角度凝視他那張大臉。
「那不然我問大叔,你為什麼會想要當警官?」
八年前。
為了要收養瑪提亞……因此必須要取得市民權。
「你為什麼不是從事其他工作,而是成為警官呢?你也可以去當精靈兵啊,或者是消防隊隊員。可是,你怎麼會當警官呢?」
「那是因為……」
馬納伽看了一下瑪提亞。
彷彿想向她求救。
瑪提亞立刻就知道他那個眼神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不知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當初怎麼會選擇當警官。
「我告訴你好了。」
那句話聽在瑪提亞的耳裡,很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因為你知道,那是贖『罪』的方法之一喲。」
「我?」
「沒錯,因為你自己不是曾說過?」
話一說完,雪莉嘉閉上眼睛。
她試圖回想那一天的那一瞬間。
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輕輕說道。
「罪人是無法擺脫自己所犯的罪行喲。」
那是馬納伽說過的話。
四年前,在逮捕把罪行嫁禍給雪莉嘉她父親的真凶時,馬納伽曾經那麼說。
雪莉嘉張開眼睛。
她筆直的視線,又移回到馬納伽的臉上。
「大叔,你是不會把自己辦不到的事情丟給別人做的。」
「是、嗎?」
「嗯。」
然後她靦腆地笑了起來。
「你回想一下,至今有多少人是因為你們倆的關係而得救喲。我不知道大叔背負的『罪惡』有多龐大,但那應該要另當別論吧?」
啊啊,是嗎?
他終於知道雪莉嘉想說什麼了。
當他明白的那一刻,雪莉嘉又說話了。
「要不是大叔跟瑪提亞是警官,我現在應該不會活在世上吧。」
沒錯。
正如她所說的。
不,非但如此,若兩人不是警官,鐵定不會遇見雪莉嘉呢。
「你就儘管背負不就得了?」
背負自己犯下的「罪惡」。
「你只要這麼想,自己若這樣繼續背負著『罪惡』,就能夠多拯救一個人。」
而且是以警官的身分。
「因為你不是一個人。」
雪莉嘉如此說道。
她用非常坦率的眼神看著馬納伽。
瑪提亞回頭看著馬納伽。
那岩石般的臉,正閉緊嘴脣凝視著雪莉嘉。
他的表情看起來像在生氣,又像是不知所措,但是非常真摯。
古老精靈、背負著「罪惡」者、被撕裂的聖獸半身……
那樣的他,居然試圖正面接受區區一名「人類」說的話。
不過瑪提亞確實感受到他內心的想法。
那不是迷惘。
但也沒有條理分明的道理。
因為那是交戰。
是重大的小戰役。
是他跟自己的交戰。
雪莉嘉也沒再說話。
說起來算很渺小的「人類」,站在強大的「精靈」前面,靜靜守護他那內心的交戰。
不久──
「我……」
馬納伽面向雪莉嘉她們這邊。
「對事務性的工作很頭痛呢。」
「嗯。」
「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寫辭呈呢~」
浮現在臉上的靦腆笑容,那就是他的結論。
他寬大胸膛裡的重大小戰役,最後有了勝負。
他決定了。
決定繼續背負自身的「罪惡」,面對他人的「罪惡」。
決定正面面對那個矛盾……或者說是罪惡感。
「那麼。」
回應的瑪提亞也露出笑容。
「我們就別寫了。」
「就別寫吧。」
「嗯,不要寫了。」
「好極了。」
馬納伽一站起來,身高足足有兩公尺半。
然後壯漢,對著抱起來的嘉隈‧莉薇妮雅輕聲說話。
「應該沒關係吧?」
然後發現有人在不遠處「噗哈~」地嘆了口氣。
終章
照明被調得昏暗。
因為從裡面的房間看不到這邊的關係。
把這裡隔成兩個房間的,不是玻璃而是單面鏡。這邊的房間如果是昏暗的狀態,從裡面的房間只看得見鑲嵌在整面牆的鏡子。
譬如說,在警署偵訊室裡看到的那種裝置。
問題是,現在待在這邊房間的不是警官,在裡面房間的也不是犯罪者。
「準備好了嗎?」
真取‧馬塔利斯基監察官對著眼前的透明間壁說話。
那聲音其實是通過單面鏡上方……通過天花板與間壁交接處開的縫隙,再傳進裡面的房間。類似換氣扇的百葉窗構造,但就算完全關閉也沒什麼隔音效果。
「嗯,好了喔。」
回應的聲音低沉,連在這邊聽的真取都覺得那聲音也在自己的丹田迴響。
裡面的房間設有高感度的音響設備。
看起來像引擎風冷系統的音響反射板,覆蓋著牆壁與天花板,連地板都鋪了氨基甲酸酯製的吸音綿。門當然也是厚重的隔音門。
這裡是第六神曲公社的音響室。
中央有兩個人。
一個是坐在鐵管椅的少女。
另一個是矗立在她背後,身高達兩公尺半的壯漢。
真取監察官發現到兩人的「變化」。
雖然具體說不上來,不過給人的感覺不一樣。比上星期見面的時候更沉靜,甚至可以說很莊嚴。
但是,他不知道理由是什麼。
少女身上的連身洋裝與斗篷,看起來像是剛送洗回來般地乾淨,連一點毛屑都沒沾上。
但是壯漢的話,仔細一看會發現他的黑色大衣到處都是補丁,簡直像是拼布藝術。
不過,兩人卻同樣瀰漫著透明到不可思議……沒錯,瀰漫著沒有一絲汙點的透明感。
這是──真取心中暗忖。
搞不好會演變成非常驚人的「審查」呢。
「那麼,兩位請先在那裡等候。」
真取看了手錶確認時間,很快地把上面的數字填寫在手上的文件裡。
他是在記載測試開始的時間。
這是針對神曲樂士馬奇雅‧瑪提亞的重審。
像今天這樣的案例,雖然不多見,但也不是多特別罕見。
更何況要客觀地定義「神曲」,是件困難的事情。
那與一般音樂有什麼差異,表現樂士的「靈魂」是怎麼一回事,完全沒有能夠制定量化的要素。
事實上,現狀只能說「精靈認定是神曲,那就是神曲」。
因此,才會使用這間音響室。
就是讓神曲樂士實際演奏,再請第三者的精靈進行判定。
這種狀況──
「好了,那麼……」
回頭的真取監察官,他背後排了五張椅子。
坐定位的,是五柱精靈。
每一個都是弗馬奴比克,因為室內狹窄的關係都把翅膀藏起來,所以看起來跟人類沒什麼兩樣。他們分別是兩名年輕男性,兩名女性,還有一名年約十歲的少女。
至少,外表看起來是這樣。
但他們每一個,都是跟至少兩名以上的樂士締結過契約的古老精靈。尤其是少女,這八百年之間曾跟六名樂士締結過契約。
他們是神曲公社隨機、但有限定條件而選出來的主考官。
「準備好了嗎?」
全體都點頭回應。
他們的眼睛彷彿事先商量好似的寄宿同樣的神色,真取確實看在眼裡。
那是緊張。
「那麼,馬奇雅‧瑪提亞小姐。」
真取監察官再次隔著單面鏡對裡面的房間說話。
「請開始演奏。」
「好的。」
那個聲音彷彿輕聲呢喃一般,但令人訝異的是它又清楚傳到隔壁的這個房間。
瑪提亞回頭看壯漢。
面對黒髮少女的視線,壯漢在岩石般的臉上露出笑容並堅定地點頭。
彷彿兩人之間相通的心靈,已經化成看得見的實體。
接著瑪提亞警部,從她的黑色斗篷袖口縫隙伸出雙手。
有如金星般閃閃發亮的銀色物體,從她嬌小又纖細的手指指縫露出來。
是民謠口琴。
「喔~」
看起來……像是年輕男性的精靈發出聲音。
也難怪他會訝異。因為身為神曲樂士的馬奇雅‧瑪提亞,不是用單人樂團演奏神曲。
老實說,不是沒有其他類似的案例。
但是,那樣的案例絕對不多。
更何況,那還是音域不廣的民謠口琴,難怪她有稱得上是超級天才的本領。
不過,那必須要是提出異議的嫌疑犯主張有誤的話……
她如果真的是神曲樂士的話……才能成立。
少女的嘴脣碰觸銀色的民謠口琴。
然後,開始演奏。
是沉靜的曲子。
是哀傷的曲子。
浮現在真取‧馬塔利斯基腦子裡的,是男子的背影。
演奏的,是一名少女。
如果那是神曲,照理說那旋律應該就是她的「靈魂」。
但是,看到的卻是男子的背影。
那種旋律足以讓無賴窩在酒吧角落緊咬著牙根,忍住不放聲大哭,但是又無法掩飾抽泣到動個不停的肩膀。
少女彷彿委身藍調曲調似的慢慢站起來。
然後,與自己的契約精靈面對面。
她背對著單面鏡,抬頭遙望在兩公尺半高度的那張粗獷臉孔。
低頭看的精靈抿著嘴脣,直盯著少女看。
「這是……」
「年輕女性」的精靈發出半呻吟的聲音。
但是,她沒把話說完。
「咦?」
因為她訝異地從椅子站了起來。
不只是她,五個人全都一起探出身子。
真取心想,「這也難怪」。因為眼前展開的奇怪景象,連事先看過資料的他都感到訝異。
因為身高兩公尺半的壯漢,在單面鏡另一邊張開他背部的翅膀。
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拉格‧艾迪萊克利亞斯。
在巨體的背部張開的翅膀宛如異形一般。
「這是,什麼……」
精靈的翅膀並沒有固定的形狀。
共通點是沒有實體的光之翅膀、數量是偶數,而且中級以上的精靈,他們的翅膀有著像徽章般的複雜構造。
反過來說的話,可以說沒有精靈擁有不符合那些條件的翅膀。
但是,他的翅膀,不一樣。
三個共通點,全都不符合。
只有一點點的燐光鑲邊的漆黑顏色,像撕裂的圍巾般在空中翻滾、彎曲。
那翅膀,是三片。
中級精靈有四片,上級精靈有六片,連下級精靈都有兩片翅膀。
只要是精靈,絕不可能有那樣的數目。
異狀不光是那個。
沉靜的藍調樂曲,改變了馬納伽里亞斯提諾克的眼睛。
只有右眼。
彷彿流著墨水的漆黑右眼,流著漆黑的眼淚。
這時候傳來「嘎嘰」的堅硬聲響。
締結過六次契約的「少女」,力氣耗盡似的癱坐在椅子上。
「不要緊吧?」
她只是目瞪口呆地對真取監察官點頭。
「好厲害。」
在場沒有任何人對她的話有異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表情一副無法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景象。
「各位覺得如何?」
真取‧馬塔利斯基用手指把眼鏡往上推。
這時候格外感到得意洋洋,是為什麼呢?
「真無法相信。」
「年輕的女性」眼裡充滿了淚水。兩個人都是。
「如果要為這種事情演戲,是不可能的。」
重審,結束了。
有種往上用力一拉的感覺,是因為電梯下樓的關係。
嘴角在那微微的飄浮感中不斷抽動。
但那樣會變成不正經的笑容,所以一直忍住不笑。
不過──
很開心。
「太好了呢。」
聲音在電梯裡迴響,所以馬納伽發自丹田的聲音,比往常還要響亮。
加上他好像也很開心的樣子,感覺好像有人在他肚子搔癢。
「嗯。」
回答的時候,因為心情放鬆的關係,嘴脣變成笑嘻嘻的樣子。
果然,感覺很不正經。
可惡,管他的!
「好開心喔。」
一說出口就更開心了。
重審合格對瑪提亞來說,還有或許對馬納伽來說,意義超過一般的「合格」。
不只是瑪提亞的演奏,被認定是神曲而已。
不只是與馬納伽的契約,被認同是真的而已。
那是瑪提亞的靈魂,與馬納伽關係密切的證明。
然後,是不管什麼懷疑的眼光都無法否認那個事實的證明。
當電梯發出「鈴」的聲音並打開門的時候,瑪提亞此刻的心情,彷彿準備要走上許多觀眾等待的舞臺。
這裡是第六神曲公社的入口大廳。
大概像體育館那麼寬敞,天花板拉到三層樓高,聳立在中央那高達六公尺的銅像,是四面八臂的奏世神。製作精緻的八片翅膀非常莊嚴。
瑪提亞心想,「不過啊」。
我的馬納伽更了不起呢。
因為我「看」到他更驚人之處呢。
「今天……」
走在寬敞的大廳,馬納伽突然開口說話。
「雪莉嘉今天休假是嗎?」
他指的是學校。
「嗯,因為是星期日啊。」
「我們回署裡報告結果以後,下午也有空呢。」
「嗯。」
要寫的是針對今天重審的報告。
聽說視情況而定的話,審查官的審議也曾花過半天以上的時間。因此到明天中午都不用執勤的樣子。
「怎麼了嗎?」
「沒有啦。我是想說,既然這樣妳們兩人可以出去玩。」
「真的嗎?」
瑪提亞不知不覺大聲回應。
她連忙摀住嘴巴,然後往四周看了一下。
……咦?
好像有點怪怪的耶?
至於馬納伽──
「是真的。」
他只是苦笑,似乎沒察覺到。
不過,真的不對勁。
大廳有許多人。
像是圍繞奏世神雕像的圓形長板凳、牆邊的服務窗口都有人在。
而大型玻璃的正門,也有絡繹不絕的人們出入。
那些人之中,還夾雜了舉止怪異的人們。
「馬納伽……」
壯漢也敏銳地感受到,夾雜在她輕聲呢喃中的警戒感。
「怎麼了?」
儘管壓低音量,仍然是發自丹田的聲音。
「好奇怪。」
「什麼?」
「完全沒有人往我們這邊看。」
大廳裡的人數,大約是三十個人左右。
但約有半數沒往他們這邊看。
連原本沒察覺到的馬納伽,都確實掌握到瑪提亞那些話的意思。
「啊啊,的確呢。」
不光是單純把視線別開。
還刻意不讓他們看到臉。
在沙發上的男性,轉身背對他們看報紙。
站在牆邊架子的兩名女性,拚命盯著陳列在架子上的小冊子,完全無意拿起來讀。
對面的牆邊,擺了觀葉植物的盆栽。站在那前面的男性,一直盯著植物看連動都沒動。
他刻意把臉別開。
宛如不讓他們倆看到臉。
十幾個那麼不自然的人物,散布在大廳各個角落。
「妳的想法如何?」
他們沒有放慢腳步,一面往出口直直走去。
「不知道。」
一面用眼角的餘光確認十幾名可疑人物。
果真如他們想像的。看到的那些可疑人物,全都配合兩人的腳步慢慢改變方向。
也就是說,刻意不讓我們看到他們的臉。
「瑪提亞。」
馬納伽輕聲說道。
「什麼?」
「要怎麼做,才會知道我們的位置?」
「……咦?」
對了。
好奇怪。
若是刻意不讓我們看到他們的臉,那麼對方應該也看不到兩人。但他們還能正確地背著臉,改變面對的方向。
他們是怎麼辦到的?
靠隨身手鏡?
無線電?
或是……
「啊啊嗯?」
忽然間馬納伽停下腳步大叫。
「麗潔娜?」
「咦?」
「喂喂喂,夏德亞尼。」
就在他說完那句話的時候。
三件事情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
十幾名可疑人物,一起回過頭來。
全都是熟悉的臉孔。
還有幾柱精靈,突然出現在眼前。
全都是熟悉的臉孔。
然後,所有人在最後異口同聲地大喊。
「恭喜你們!」
將近三十個人一起大喊。
有雷弗尼歐跟亞基爾,達烏尼跟亞帕夏德,還有手牽著手的梅帖跟雲帖。
是公寓的所有房客。
而且十二個人,全都在!
結果不是靠隨身手鏡或無線電。是隱身的他們……是這些精靈們告訴那些沒讓我們看到臉的人們。剛剛馬納伽之所以大喊,就是這個原因。
「嘿嘿嘿,嚇到了嗎?」
麗潔娜眼睛往上看並露出得意的笑容。
「當然嚇到了。」
神曲公社有大批精靈出入,還有利用者跟職員。
但是,明明感應到認識的精靈在那裡面,卻看不到他們的身影。
原來是這麼回事。
而那些精靈們低聲耳語的對象是──
「恭喜!」
「恭喜你們!」
「恭喜恭喜!」
兩人面前,有夾雜在那些精靈之中的聲音發出。而且正從大廳四處,穿過訝異的利用者中間跑過來呢。
是背著臉的那十幾個人。
該怎麼說,全都是魯謝賽理斯市警的警官們。
還有平常只看過他們制服裝扮的警官,今天穿的是便服。
「恭喜你們。」
克絲諾梅‧馬尼耶提卡小跑步過來。
「恭喜你,馬納伽警部補。」
遞到馬納伽面前的,是大把花束。
「不是啦……呃──啊啊,謝謝。」
接下來是兩張輪椅來到他面前。
「啊啊?你們已經可以出來了嗎?」
馬納伽不禁大叫。
他們不是依蝶‧堤古蕾雅,跟瓦茲基‧弗雷吉麥特嗎?
「恭喜妳,瑪提亞。」
「恭喜妳,警部。」
兩人從輪椅一一遞上好幾束小花束。
「……咦?啊,呃──」
瑪提亞雖然感到不知所錯,但還是用兩手接下花束。
「謝謝你們……」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放心啦,大家都不用執勤或提早下班喔。」
堤古蕾雅「嘻」地笑著。
「恭喜你們通過重審。」
果然。
可是──
「誰告訴你們的?」
剛剛的確在精靈監察課借了電話跟本部聯絡,但也只說馬上回去,並沒有報告結果。
就算是公社在兩人不知道的時候跟本部聯絡,他們也來得太早了吧。
而且,為什麼連公寓的大家也來了,理由真的想不透。
「那是因為……」
依蝶‧堤古蕾雅露出得意的笑容。
「因為有人主張『你們絕對會通過審查』。」
堤古蕾雅說著說著,便自行移動輪椅讓出路來。
接著原本聚集在兩人正前方的人們,分別往左右分開。
站在另一頭的,是一名奇妙的人物。
穿著牛仔褲,以及遊艇連帽外套。
對方兩手插在口袋裡,外套的帽子因為戴得很深而看不到臉。
但是──
「不會吧……」
瑪提亞一眼就看出來了。
「雪莉嘉?」
「咦~?」
回應的聲音,是彷彿從丹田硬擠出來,充滿不滿的聲音。
「妳怎麼一猜就猜中了啊~」
對方迅速掀開帽子。
是向日葵色的頭髮。
是佐治‧雪莉嘉!
「這孩子啊~」
堤古蕾雅對目瞪口呆的瑪提亞苦笑。
「好像是前天吧?她跑到市警本部,在服務臺突然問『這裡誰跟瑪提亞、馬納伽感情很好』喲。」
聽說當時出來應對的是馬尼耶提卡。
雪莉嘉說她希望大家一起替他們祝賀。還說「因為這次的審查,在意義上與一般審查不同」。
「雪莉嘉……」
「嗯。」
雪莉嘉在眾人的注目下走上前來。
也許是心理作用,她的臉紅通通的。
「瑪提亞。」
她從口袋伸出手。
雙手牽起瑪提亞還拿著花束的手,然後回頭仰望馬納伽。
「還有大叔。」
「啊啊。」
「恭喜你們!」
說著說著,雪莉嘉緊緊抱住瑪提亞。
「雪莉嘉。」
瑪提亞也用她纖細的手臂緊抱住好友。
現場「轟」地歡聲雷動。
還有,鼓掌聲。
但是,那不只是公寓的精靈們跟魯謝賽理斯市警們。在大廳的人們,也都往這邊看並跟著鼓掌。
那些人,應該不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吧。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對緊緊擁抱的兩個女孩,以及一名壯漢鼓掌。連服務窗口的小姐也跟著鼓掌。
這時候,瑪提亞回想起一件事。
這情景,一模一樣。
跟那一天,在醫院……
那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其實一直在延續,然後連接到這裡。她有那種感覺。
那個時候,瑪提亞只有馬納伽。
但是現在,有雪莉嘉在身邊。還有公寓的大家,跟市警本部的大家。
很久以前,馬納伽曾說過。
當時兩人一起看著魯謝賽理斯市的夜景。
他說「那一道道的光芒,代表人們是活著的」。在講那些事情的時候──
他是這麼說的。
往後……妳可能會在那裡面,認識一些人吧……
那是自己意想不到的話。
也是從未想過的事情。
不過,現在倒是非常了解他的心情。
雪莉嘉……妳是對的。馬納伽在那個時候,其實非常明白。
為了往後的邂逅,他必須挺身保護。
所以他才會選擇當警官。
瑪提亞心想,「然後」。
我也是……
「謝謝妳。」
瑪提亞把臉埋在雪莉嘉的肩膀如此說道。
「謝謝妳,我非常高興。」
雪莉嘉靦腆地「嘿嘿嘿」笑著,雙手則用力環住瑪提亞的背。
馬納伽的手則搭在她肩膀上。
雖然這麼厚實又這麼大,卻是完全不重又溫柔的手。
爸爸。
媽媽。
這就是,現在的我喲。
跟這麼多人在一起喲。
我,還不能過去。
我要跟大家一起繼續繼續往前走喲!
「以下是廣播呼叫。」
在大廳迴響的女性爽朗的聲音,出現得很突然。
「馬納伽先生,來自魯謝賽理斯市的馬納伽先生。」
是尋人廣播。
「您任職的單位打電話過來,請您到最近的服務臺或諮詢櫃檯接電話。」「本部打來的?」
馬納伽皺著眉頭,把銀色大琴箱擺在原地。
他大步前往的,是服務臺。
電話內容很簡短。
走回來的馬納伽凝視著瑪提亞,然後用發自丹田的聲音說話。
「有案子。」
瑪提亞的回應,只有一句。
「嗯。」
彷彿早就在等這句話似的,雪莉嘉把她放開。
然後「啪」地彷彿把她推開,動作十分乾脆。
她那向日葵般耀眼的笑容,為什麼會隱藏著驕傲的感覺呢?
「快去吧。」
「嗯。」
因為她是警官。
是魯謝賽理斯市警,精靈課的捜查官。
馬納伽的大手一把抓住琴箱。
然後伸出另一隻手,把嬌小的瑪提亞抱起來。
臉上露出認真又正直的表情。
瑪提亞的視野一下子變高。
許多人看著她,而瑪提亞此時處於低頭看那些人的姿勢。
大家,看著這兩個人。
在大廳的所有人,看著他們。
望著兩人的視線,看起來似乎懷抱著什麼期待,那模樣簡直像是……
瑪提亞心想,「果然沒錯」。
瑪提亞心想,「正因為如此」。
所以大家像抬頭看著冰淇淋車的小孩,對他投以這麼溫柔的眼神。
「我們走吧。」
「嗯。」
最先敬禮的,是雪莉嘉。
動作雖然靦腆,但她堂堂地挺起胸膛。
身穿便服的警官們也跟著她那麼做。
公寓的大家也是。
馬納伽因為兩手都沒空,因此瑪提亞予以回禮。
「那我們出發了。」
雪莉嘉的嘴脣則依序組成「加油喔」的形狀。
馬納伽沉重的腳步聲,宛如出征的鼓聲。
後記
在此獻上「闇黑」系列第十三集。
標題是《神曲奏界 闇黑降臨》。
原本打算只寫一話的「闇黑」,從它決定正式系列化的時候開始,就有個重大懸案存在我心中。
那就是隱藏在馬納伽與瑪提亞兩人背後的祕密。
何時要宣布?要怎麼宣布?還有,宣布以後該如何收尾?
在思考同時,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寒而慄。
如果是已經看完本篇的讀者,希望你們能稍微想像一下。
假如,雪莉嘉沒在這個故事登場的話……?
沒錯。
之前在「闇黑」第七集的《神曲奏界 闇黑回憶》後記提到雪莉嘉扮演的「重大角色」,就是指這個。
然後這次,雪莉嘉的確漂亮地發揮她的作用。
在此我想坦率地對她說一聲「辛苦了」。
順便跟大家說一個題外話。
《神曲奏界金 復活者‧雷歐4》,是這部《神曲奏界 闇黑回憶》一年後的故事。
當各位把這次的故事視為雪莉嘉的經歷之一,再回頭看她在《復活者‧雷歐4》的行動表現,或許會有新的發現呢。
那麼,故事就這麼塵埃落定了。
因此令人在意的,當然就是兩位主角。
也就是馬納伽,與瑪提亞。
或許在各位讀者心中,還有其他讓你們出乎意料的角色吧。
「『神曲黑』該不會就這麼落幕了?」
老實說,預定就是這樣。
我記得當初《神曲奏界 闇黑回憶》定稿前後,就預定了這次的故事是「神曲黑」的最終回。
但是──
某天,行銷部門的相關人士找上了GA文庫總編。
「總編,要把『神曲黑』收掉這件事是真的嗎?」
「嗯,是有那個打算喔?」
「你在想些什麼!現在還不能結束啊!」
「嗚咿!挨罵了!」
哎呀呀~我是不知道總編是不是真的說了「嗚咿」這句話,但聽說他真的挨了行銷人員的罵。
然而這段小插曲也代表,在這部系列作品開始至今已經出版超過十集的現在,「神曲黑」還是得到了相當不錯的評價。
真的很令人高興呢~
因此,「神曲黑」還不會結束。
大家若願意繼續看下去,就讓我感到很榮幸了。
不過。
我想寫一點感傷的事情。
那就是瑪提亞的事。
對我這個作者來說,每個角色都一樣是很重要的存在。但是在那裡面,我唯獨對瑪提亞感到非常擔心。
這和對有血有肉的人類……譬如說對至親、朋友或戀人抱持的「擔心」是一樣的。
故事的構思,當然是在我腦子裡。
說起來那是必然無法避免的流程,抑或是像命運的東西。
然後必須把她丟進那裡面,真的讓我擔心得不得了。
她真的熬得過嗎?有辦法克服嗎?我心裡一直這麼想。
當我領悟到自己其實是杞人憂天,是在寫終章的時候。
她在這裡的「真心話」,其實並不是我刻意這麼寫的。
是她自己……是瑪提亞自己開始說的話。
啊啊,沒錯。
我還是老實招了吧。
我最近可是邊寫作,邊高興到哭了喔。
想不到瑪提亞居然超越作者的思維,有這麼了不起的成長。所以這次的後記,我要引用她的話做結尾。
「我會繼續繼續往前走喲!」
向日葵女孩與白銀貓/抑或是獻給該來之日的間奏
腳不小心絆到了。
「唔喔,糟糕!」
就在文件差點散落在地上的時候。
佐治‧雪莉嘉在千鈞一髮踩穩腳步,但也因為那樣而使得地板發出「咚」好大一聲。
不妙。
就在那個時候,在管理員室厚厚的玻璃後面,出現了一張可怕的臉孔。
「請安靜,安靜一點。」
是在圓滾滾的臉上戴著圓框眼鏡的管理員。
卡莉娜‧韋恩‧奇特克泰勒莎。
沒錯。即使發生過那件事,後來卡莉娜仍繼續當「卡莉娜小姐」。
「地板會被妳踩穿喲。」
「是~」
雪莉嘉不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那是那天回到公寓,發現她跟往常一樣待在管理員室,跟往常一樣碎碎念地要她「安靜點」。
而其他房客也一樣。
大家還是跟以前一樣住在同樣的房間,跟以前一樣待在公寓裡。
麗潔娜也是。
每個人都沒多說什麼。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行為都跟以前一樣。
馬納伽還有瑪提亞也是。
所以雪莉嘉自己,也什麼都沒問。
那一定是人類與精靈如何順利相處的第一個心得吧。
唯一感到欣慰的,就是那正是雪莉嘉本身的願望。
儘管那早已經被人看穿了。
「傷腦筋,瞧妳抱了那麼多東西,又要用功了嗎?」
她一面「噗哈~」吐煙,一面瞄一眼雪莉嘉抱的那一大堆資料。
「嗯──該怎麼說呢?算是興趣吧?」
雪莉嘉抱著堆積如山的資料並聳了聳肩。
在第六神曲公社送瑪提亞與馬納伽離開之後,她順便花一小時的時間收集了這些資料。
是某精靈的契約紀錄副本。
她是上星期從瑪提亞那兒聽到「他」的名字。
然後,對他有點感興趣。
問題在於,當自己稍微調查一下之後,別說是「有點」,反而激起莫大的興趣。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過去從未聽過有像他這樣的精靈。
不過──雪莉嘉心想。
若沒有遇見「拉格」,自己應該不會有這樣的反應吧。
自己非常想知道,他那個時候為什麼會露出那種哀傷的表情。此外那哀傷的表情,跟自己在報紙上看到的「他」的臉,在腦中重疊在一起了。
雷歐加拉‧傑斯‧鮑沃坦。
那正是「他」的名字。
「是嗎~」
卡莉娜從鼻孔噴出兩道煙霧,然後彷彿接下來就不感興趣似的退到裡面。
不過她的反應──該怎麼說,就跟往常一樣。
「哎、呀、呀。」
雪莉嘉一面小心不讓堆積如山的文件崩塌,一面上樓梯。
忽然間,有人叫她。
「我問妳。」
聲音是從腳邊傳來的。
「什麼?」
是一隻貓。
一隻銀色的貓。
銀灰色的條紋,流暢地畫出優美的曲線。
而那樣的貓,卻用清脆的女性聲音說著人話。
「我問妳,妳知不知道這房間的房客到哪裡去了?」
怎麼看都覺得這是一隻貓。
但是,不對。
她是精靈。
「妳說這房間嗎?」
也就是三樓右邊的房間。
瑪提亞跟馬納伽的房間。
「沒錯。我聽說他們今天中午過後會在家才過來的耶?」
「啊,他們接到緊急出動命令,所以出門了喲。」
「哼!」
銀貓輕蔑地用鼻子吭氣。
「真是的,真希望他們好歹也遵守一下跟別人的約定吧。」
話一說完,銀貓便走下樓,對雪莉嘉連一聲招呼都沒打。就在那個時候,雪莉嘉忽然察覺到了。
等一下──
銀色的貓?
那不是在「他」的記錄裡曾出現過?我記得是素行記錄……
「喂。」
雪莉嘉把貓叫住。
「妳,該不會是、賽維?」
貓停下腳步。
然後,只把頭轉向她。
「妳是賽維對吧?是雷歐的朋友!」
對方露出嚴厲的眼神,而回答的內容更是毫不客氣。
「妳的話有兩個錯誤。」
牠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
「第一,我不是那傢伙的『朋友』。還有……」
另一個錯誤是──
「我叫賽維妮耶拉喲。」
銀色的尾巴「啪」地拍打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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