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槻風乃與暗黑童話之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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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甲田學人
插畫:三日月かける
翻譯:古曉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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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華麗哥德式服裝的美少女──時槻風乃,
總是在深夜聆聽著少女們的煩惱,
每當她說起童話故事時……
……必然有人死去。
睽違四年又回到家鄉的衣谷繭,見到了國小時的四位玩伴,而兒時一同遊玩的空地,竟然傳出幽靈出沒的流言……「那塊空地」對繭她們來說是個禁忌。其實當年,她們還有一位好友──被大家稱為「公主」的塔下小姬。不過公主已經死了,死在「那塊空地」的正中央……殺了她的,是國小三年級的繭。
不願面對真相的五人,決定裝作一切不曾發生過,公主只是睡著了。睡在時間停止的城堡中……不過現在──公主是不是差不多該醒過來了……?〈睡美人〉
作者:甲田學人
1977年生於岡山縣,並是發生了「津山三十人屠殺事件」的津山市人。二松學舍大學畢業後,因具備豐富的民俗學與魔術相關知識,以《Missing 神隱物語》(暫譯,Missing 神隠しの物語)於電擊文庫出道。著有描寫童話惡夢的《斷章格林童話》(暫譯,断章のグリム)系列和《夜魔》(暫譯,夜魔)、《詛咒》(暫譯,ノロワレ)等書。
譯者:古曉雯
東吳大學日文系畢。專職翻譯,在咖啡海中浮沉筆耕。譯有《我成了校園怪談的原因》、《時槻風乃與暗黑童話之夜》系列。
少女們的祕密王國座落於此,
卻無法看見。
進不去──也出不來。
睡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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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來說《睡美人》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國王和皇后,兩個人非常想要孩子,卻始終生不出來。
某天,有一隻青蛙從河川跳了上來,開口說道:
「公主快要誕生了吧。」
青蛙所說的話成真了,皇后生下了一名非常美麗動人的女嬰,歡欣至極的國王因而舉辦了一場慶祝宴會。
國王邀請了十二名擁有神奇力量的仙子參加宴會。事實上,仙子總共有十三位,但要送給她們的黃金盤子卻只準備了十二個,也就是說,有一位仙子沒有被邀請。仙子們各自獻上祝福給公主,第一位送上溫柔的心,第二位送上美貌,第三位送上富裕。就在第十一位仙子完成祝福的魔法時──
沒被邀請的第十三位仙子不請自來。她為了報復自己沒被邀請的仇恨,開口說:「公主在滿十五歲時,會被紡織機的紡錘刺死!」
她下了咒後便走出大廳離去。大家既悲傷又害怕地直打哆嗦,此時,第十二位仙子走上前來。
「由我來減緩詛咒吧。公主並不會死去,只是會沉睡一百年。」
仙子說道。
即便如此,國王為了不讓公主遭遇不幸,下令燒毀全國各地的紡織機。此後,公主正如仙子們贈予的祝福般,成長為溫柔美麗又賢淑的女性,看見公主的人,無一不稱讚她的可愛。
當公主年滿十五歲時,國王和皇后碰巧都不在城堡,留在城堡內的公主就隨心所欲地四處瀏覽。最後,她走進一座古塔中。
進入塔內後,她看見一位老奶奶正在轉動紡織機。
「奶奶,那是什麼?」
「我正在紡織喔。」
公主伸出手,想要自己紡織看看。沒想到,當她碰觸紡織機時,手指竟然被紡錘刺傷。她就如同詛咒的內容一樣倒下、沉睡。此時,睡眠魔法擴散至整座城堡,不管是家臣還是士兵,還有剛好回域的國王和皇后,一個個都陷入昏睡之中。這是第十二位仙子施展的魔法,城堡周園爬滿了荊棘,層層包覆到連屋頂都看不見。
過了好幾年,在這個國家裡流傳一個傳說:據說荊棘裡頭有一座城堡,有一名美若天仙的公主沉睡在當中。好幾位王子為了一睹公主美麗的面貌,試圖穿越荊棘進入城堡,但大家最後都被荊棘阻擋,悽摻地死去。
又過了不知道幾年,某天,出現了一位王子。王子聽說了沉睡在荊棘中的公主的傳言,他深信自己正是能拯救公主的人,於是便往城堡走去。
此時正好已屆一百年,當王子一踏出步伐,荊棘就立刻開出一條路,讓王子進入城堡內。域堡内的家臣、國王和皇后全都昏睡不醒,王子不停地往裡面走,最後抵達了那座古塔,睡美人正沉睡於塔內。
由於睡美人實在太過美麗,王子不禁親吻了她。此時,公主睜開雙眼,看見王子,露出了微笑。當兩人走下古塔,原本昏睡的國王、皇后、家臣們也都一一清醒過來。
王子和公主舉辦了一場豪華的婚禮。
從此以後,兩個人便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
第一章
1
據說那塊草原空地有幽靈出沒。
幾年前,曾有個女生在那塊空地意外死亡,使得那裡成為禁止進入的區域。據說晚上經過那塊空地時,會在茂密的草叢中,看見那個死去的女生。
知道這個傳說的人都建議晚上最好不要經過那裡。
還有人曾在那裡聽見聲音。明明一個人也沒有,卻傳出女生的聲音……
…………
†
「……!」
察覺到了。
當聽見一片黑暗的背後傳出野獸的低吟聲時,衣谷繭才終於察覺到,她讓自己身處在進退不得的狀態。
那是一道在黑夜中響起的聲音。
────嗚──
是藉由振動喉嚨所發出低沉且具攻擊性的低鳴。
聽見的瞬間,不寒而慄的「恐懼」開始四處擴散。這裡是四面環田的鄉村一角,在入夜的鄉村外出散步的繭正眺望帶刺鐵絲圍起的草原空地時,她突然發現,好幾隻野狗正從她的背後逐步靠近。
「唔……!」
她慌張地轉頭。
馬上驚覺有好幾道影子潛伏在黑暗中。
在夜裡炯炯有神的目光、呼吸聲和動靜,讓她察覺自己正被好幾隻野狗包圍。面對逼近的威脅和一擁而上的恐懼感,繭只能吞了吞口水,流出一道道冷汗。
繭還只是個國中二年級的女生。
她的個子高且身材纖細,綁著一頭輕便又適合運動的髮型,外表看來很擅長運動,但她其實運動神經平凡,也不具備遇上危機時能冷靜行動的超凡膽量。她只不過是一名面對野狗也不敢逃跑或擊退的無力國中女生。
即使如此,她依然忘了。
她忘了在鄉村中,理所當然得提防的事。
雖然繭在這裡的鎮上出生,但自從她搬去直到前幾天都還居住著的都市後,便不曾再聽說附近有野狗出沒這種事。然而,在鄉村這可是常識。她終於發現是自己糊里糊塗忽略了晚上會有危險野狗出沒這種理應牢記的常識,才會讓自己陷入眼前的狀態。
雖然這裡是住宅區的一角,但也必須留意在夜間出沒的野狗。
她早就忘記鄉村是怎麼樣的環境了。在沒有光線的夜色中出門,卻忘記鄉村的夜晚會黑到無法看清兩公里以外的環境,連手電筒都沒帶就隻身來到這種地方,眼前所遇到的危險就是如此糟糕。
她實在太大意了。沒帶手電筒固然大意又危險,但野狗又比沒帶手電筒還要更加恐怖。黑夜已經夠危險了,野狗則是更直接的威脅。那可不是普通的狗,野狗有著人類無法比擬的迅速、強大、凶暴,再加上牠們是懂得群聚的可怕野獸。
小時候還住在這個鄉村時,繭曾經聽說過好幾次野狗出沒的話題。像是被野狗跟在後頭、追著跑、被襲擊或被咬、家中養的兔子和雞被咬死等等,她從家人或朋友口中聽過好幾次這種故事,實在恐怖得要命。
她忘記了。
不過現在想起來了。
她也想起了那份恐懼,可是已經太遲了。住家也離零星散布的住宅區很遠,站在沒有車道線的漆黑道路上,潛藏於周遭黑暗中急促又強烈的低吟聲和呼吸聲,很明顯地正把她當作獵物看待。
────哈、哈。
她幾乎感受得到野狗在呼吸時的那股溫度、臭味與濕氣。
「…………!」
她知道自己的臉正在痙攣。因為緊張和膽怯而憋住的氣息正短促地起伏著,再加上野狗的氣息、逐步逼近的腳步聲,以及自己的恐懼感等等,令她在暗夜中緊繃的心臟幾乎要崩潰。
野狗逐步逼近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再這樣下去不行。被恐懼感逼迫的繭心想著,得想辦法趕走逐漸靠近自己的野狗,於是她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迫使內心朝著黑暗發出威嚇聲。
「噓……噓!」
但是,從口中吐露的聲音,只能說是「膽怯」罷了。
連她都為之震驚的膽怯聲。當她發出聲音的瞬間,都不禁嚇得滿臉蒼白。
當然,她的行為也造成了反效果。正當她面向潛藏著野狗的黑暗,吐出膽怯聲的那一刻,恐怖的黑暗中立刻傳來嚇人的吠吼,就像空氣破裂般激烈地反彈回來。
汪!
「噫!」
吼叫聲震懾了黑暗,讓她在一瞬間退縮。
那是既殘暴又可怕的吠吼。繭全身暴露於恐懼之中,剛才為了虛張聲勢而發出的聲音也應聲中斷,懼怕到極點的心隨之崩潰,繭就像身體被恐懼壓縮一般縮著身子。
但是這一切還沒結束。無法結束。
野狗接二連三地出現、不斷增加。當野狗立即反擊吼出震耳吠叫聲的同時,藏身於黑暗中的同伴也開始跟著在黑夜中狂吠起來,牠們為了讓獵物的身心、四肢、靈魂畏懼而發出逼迫獵物的聲音──猛犬的吠吼聲在不知不覺間凶暴地填滿了夜晚,並瘋狂地層層覆蓋了世界、聽覺,以及犧牲者的心。
汪!
汪!
汪!
汪!
「────────────────!」
怕到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雙腳也動彈不得。
繭在暴風雨般的野狗吠吼聲中縮成一團,顫抖個不停。
她以為自己死定了,認為自己完蛋了。她生動地想像著野狗們陸續飛撲而來,張開獠牙刺入自己的皮膚、肉慘遭撕咬碎裂的景象,甚至想像著咬牙切齒的野狗吐出的氣息與口中的溫度和臭味。在那股恐怖之中,她只能害怕地緊縮身心。
沒想到。
此時。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野狗群呢。」
靜止。
在那瞬間,一切都靜止了。
一位少女突然發出異常沉著的聲音,像是切碎了咆哮的暴風雨似的。
那是一句安靜且輕聲細語、卻帶有奇妙強烈存在感的話語。聽見少女說話的同時,原本填滿在大氣中的狗吠聲突然靜止,詭異的靜寂降臨在周遭,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聲音的源頭。
────喀。
寂靜之中,傳出一道硬底靴的腳步聲。
那是說話者發出的腳步聲。在全體目光的注視之下,一名少女踩著步伐,身穿一件令人以為凝聚了黑暗的黑色服裝,從漆黑的夜色中現身。
太美了。那是一名貌美的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少女。
一名美麗到教人直打哆嗦的哥德蘿莉塔少女。年紀大約是高中生左右吧,她身穿黑夜般的黑色衣裳,留著一頭黑夜般的漆黑長髮。
以及死人般白淨的面貌。
她的臉蛋刻著宛若人偶的端正五官,是名既美麗又詭異的少女。
少女踩著黑色靴子發出堅硬的腳步聲,搖曳著奢華的服飾與黑色蕾絲緞帶,隻身從黑暗中默默走來。
「咦…………?」
繭嚥了嚥口水。
在這種場合看來唐突、奇異又詭譎過頭的少女,令繭不禁懷疑那是幽靈嗎?還是幻覺?──抑或是看到那種東西的自己已經恐懼到腦袋出了問題嗎?
詭異的少女正逐漸靠近繭。
野狗群見狀,又開始發出威嚇的低吼聲,但黑衣少女完全無懼於恐怖的吠吼,也絲毫沒有止步的打算。
「咦……啊……」
「……」
少女終於走到疑惑的繭面前,停下腳步。
然後一語不發地站在能夠保護繭的位置,絲毫不畏懼地轉身面對野狗群。
那行為與其說是很有勇氣,不如說看起來像是缺乏情感。令人懷疑少女是否是個死人,做出了不適合的自然舉止。不論如何,少女看似在保護她堵在繭與野狗之間,對著即便在這個瞬間飛撲而來也不足為奇的野狗群開口說道:
「……好吧,要攻擊的話,就攻擊這裡吧!」
「!」
少女在野狗面前抬起下巴,暴露出自己白皙的喉嚨,然後像是在描繪輪廓般,指著喉嚨如此說道。
「咦……咦……?」
那句聽起來只像企圖自殺者會說的台詞,不禁讓繭瞪大了雙眼。但是,理應聽不懂那句話含意的野狗群,卻不知道為什麼慢慢地從少女的面前減少了吼叫聲,並消失身影。過了一段緊張的時間後,路上已經籠罩並擴散著毫無聲響或身影的寂靜黑暗。
寂靜。
「咦……?」
繭呆愣地直盯著站在眼前的少女那黑色的背影。
她盯著少女的長髮,以及裝飾在頭髮上的精緻黑色蕾絲緞帶。
寂靜與沉默降臨在漆黑的路上。繭和少女好一段時間都一語不發,不久,少女一邊凝視野狗已然消失的黑暗,一邊輕輕地張開雙唇,喃喃說道:
「……不管是人還是狗,只要是無賴,反應都很相似,真是不可思議。」
「………………咦?」
在繭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之前,少女便轉頭面向她。
繭不知道目前為止發出了幾次疑問聲,但少女都沒有回答,只是用冷冽靜默的視線望著繭的全身,並以平靜的聲音說:
「那不是什麼重要的話。比起這件事,妳看起來平安無事。」
「啊……」
聽見少女說話後,繭才察覺自己剛剛被少女搭救。
但是,仍呆愣著的繭開口並含糊說出的,卻不是感謝或擔憂對方的話語。
「妳是…………『幽靈』?」
繭詢問。
「……我應該不是妳心中想的那種『幽靈』。」
全身包覆著黑色衣裳的少女,聽著繭可說是毫無禮貌可言的問題後,只稍稍瞇著眼睛,靜靜地回答。
…………
2
這是時槻風乃自國小以來再次拜訪外婆家。
風乃姊妹已經過了喜歡回鄉村老家的年紀,自從外公、外婆與母親的關係惡化,再加上外公過世後,她們已經五、六年左右沒有回鄉了。經營著好幾間小規模公司的苛刻母親,充滿惡意地將她的故鄉稱為「一無所有的鄉村」。其實,那裡並不如母親所說的那麼鄉下,風乃和妹妹雪乃也不討厭這個鄉鎮。
確實,這裡是山中的鄉鎮,放眼望去大多是山林與田地,離大都市也有好一段距離。但過去景氣好的時候,勉強因應需求規劃出位於都市周圍的衛星城鎮,而後也在車站周邊建立起住宅區。這裡設立的店舖足以供應該區居民的日常所需,而且走點路就會看見眼前遍布悠閒舒適的農地與原野,擁有讓養育小孩的家庭值得思考在此久居的環境,是一座可以同時享受便利與大自然的悠閒鄉鎮。
外公、外婆的家位於距離鄉鎮住宅區有一點遠的位置。
擔任公務員兼務農的外公住在自古以來便一直居住的土地上,他把家蓋在田園中央,看起來就像是一座浮島。這個家是一間在廣大腹地上蓋了主屋、儲藏室、倉庫的農家特有的氣派日式房屋。
國小以前,每年幾乎一放長假,風乃姊妹就會一起回鄉下住上好幾天,並接受外公、外婆的款待。但現在回想起來,那只不過是年輕又野心勃勃的忙碌母親,利用外公、外婆疼愛外孫女的心意,把照顧小孩的差事強壓給他們罷了。
總之──風乃現在來到了許久沒有拜訪的外公、外婆家。
她隻身前來,理由是為了「療養」
「妳暫時去那裡住一陣子。反正是一無所有的鄉下,很適合『療養』吧?」
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母親。母親是個果斷的人,即使唐突決定事情也不足為奇,這次也下了個突如其來的命令。兩天前,不知道第幾位為了替風乃進行諮商而被迫來到家中的心理諮商師,依舊無法讓風乃正經地說話。看著風乃接受諮商了好幾次卻始終沒有什麼成果的母親,又立刻開除了那位心理諮商師。而風乃則一如往常地,繼續忽視因為自己不配合的態度而惱怒的母親。於是兩天後,母親便下達了這道命令。
「說不定能稍微治療妳那個『心病』之類的病吧。」
早晨,母親把風乃叫來,在全家人的面前說:
「那裡空氣應該很清新吧。妳就去那個只有這點可取的鄉下住一住,順便稍微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
風乃從母親的態度中明白自己沒有表達意見的權利。而且不只是透過態度,她同時也從母親告知的內容徹底了解自己無法說不。因為母親早就和老家聯絡完畢,而負責接送風乃的計程車也即將在兩小時內抵達家門口,這些事前手續母親早就辦好了。
母親帶著苛刻又傲慢的美貌俯視著風乃,同樣擁有明顯繼承自母親的美貌的風乃則以虛無且抗拒的面無表情,和母親互相無言凝視了好一陣子。隨後,風乃便在母親面前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準備收拾行李。
風乃一句話也沒說。
除了閉口無言以外,風乃不知道其他和母親來往的方法。
反而是當風乃離開後,她聽見客廳傳來妹妹雪乃的聲音:「像這樣突然趕走姊姊的方式實在是太過分了。」而溫和又笨拙的父親也針對這件沒討論就定案的事,謹慎地敘述他覺得有多遺憾。不過由於風乃明瞭那種對話根本不可能動搖母親,她也就不打算去聽那些在她背後一來一往的口角了。
風乃對妹妹和父親感到有些抱歉。
如果風乃這種異物不存在於這個家,家人也沒有必要展開這種多餘的爭執吧。她總是這樣想。
不過,把風乃丟給身為新興宗教信徒,還因為信仰過於狂熱而成了虐待狂的爺爺,並使其製造出名為風乃的心之怪物的始作俑者,毫無疑問正是她的雙親。她不會要求父母負責,不如說,正因為父母並沒有完全拋棄身為父母的責任,母親現在才會做出這種決定。然而這項決定對雙方來說都是不幸,這麼做並沒有任何意義,徹底死去的心也沒有辦法復活。那就像是在已製成標本的動物手腳上綁上操縱用的絲線,試圖讓其行動。沒有任何人能藉此獲得幸福,只不過是在持續嘗試著令人厭惡的行為罷了。
不,說不定風乃的心打從一開始就已死去。
打從她出生之時心已死去。風乃認為,爺爺出自於宗教的善意而引發的暴力行為,導致風乃的瀕死狀況與爺爺的自我毀滅,這只是讓她已死的心浮出表面,並不是造成風乃心死的原因。
真是如此的話,果然還是只有風乃一個人有問題。她雖然無法喜歡母親,卻也沒有資格責備母親,她是個心靈上的死人,死人若裝成還活著的人類,必定會伴隨著痛苦。反抗是活著最佳的證據,雖然母親似乎不這麼想。風乃不打算反抗母親,也認為自己沒有那種資格。她就像是死去的蛋無法再孵化、死去的小貓不再喵喵叫,死人無法做到的事,她無論如何也無法順從罷了。
風乃無法像個正常人一般生活。
當風乃把行李收進大型皮箱,然後順便完成了一件簡單的例行公事後,正準備走出房門時──
「……姊姊。」
雪乃站在門外,或許是在等待風乃走出來吧。
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站在那裡?風乃的內心產生疑問,並用感情已死、毫無表情的雙眼,靜靜俯視那個站在風乃的房門前、欲言又止的國中生妹妹。
「……做什麼?」
「……」
頃刻間,風乃發現雪乃的目光飄向她的手腕。手腕上纏著新的繃帶,沾染著剛滲出的新鮮紅血,同時伴隨脈搏跳動時產生的隱隱疼痛感。這就是風乃收拾完行李、完成例行公事後所產生的結果。
「姊姊,妳又……」
雪乃的眉頭緊皺,垂著眼簾說道。風乃則傲然無視於妹妹的反應,她討厭那種反應。好不容易讓自己冷靜下來的純淨鮮血與疼痛,彷彿混入了多餘的東西。
那並非是雪乃的罪過。
如果風乃的內心沒有那個怪物,打從一開始就不會產生罪孽。
她溫柔的妹妹。父母學到了不幸製造出死去雛鳥的教訓後,毫無錯誤並順利地培育出一隻活生生的雛鳥。這個家的第二隻雛鳥。即使兩人年齡有差距,但畢竟風乃與雪乃之間存有姊妹關係,她們倆的外型更是頗為相似。
不過,兩人還是有所不同。雪乃比較像母親。
風乃的眼神,雖僅有些許,但給人的感覺比較像父親。
雪乃用與母親相似且看來嚴厲的眼神,帶著溫柔的心腸以及擔憂的神情,仰望著風乃。相對地,風乃用與父親相似散發溫柔氛圍的眼神,以冷淡且拒絕一切的面無表情,俯視著妹妹。
「……」
片刻沉默。
然後雪乃開口說道:
「那、那個……姊姊,抱歉……」
「……」
風乃冷淡地瞇著眼心想:「她到底在說什麼?」
不,對於敏銳的風乃來說,要理解妹妹的內心與行為簡直易如反掌。雪乃總是帶著善意,她的正義感無法容許患有「心病」的風乃慘遭冷淡對待。所以,在情感上她是姊姊的同伴。但是雪乃難以理解風乃的態度和言行舉止,另外她也明白,毫不打算了解風乃就做出如此過分舉動的母親所說的話當中有些論點確實是正確的,所以她也並不完全算是姊姊的同伴。
因此,雪乃脫口說出擁護或安慰的話語,就風乃聽來都顯得薄弱。
雪乃雖然向母親抗議不應讓病人倍感艱辛,但總是無法成功說服。
雖然她想當姊姊的同伴,卻幾乎毫無任何作為,連內心都還在迷惘。綜合這幾項要素,加上妹妹自己也對此事毫無自覺,最後只能帶著抱歉的心情開口說話。
所以,她說了「抱歉」。風乃不禁冷卻了視線。
聽著雪乃說的話、看著只能說抱歉的雪乃,風乃的心不斷地降溫發冷。
這不僅是針對雪乃,也是針對讓雪乃說出這種話的自己,以及針對自己與母親之間的扭曲關係。風乃只要存在於世上,就會讓雪乃這位溫柔的妹妹毫無道理地背負沒有必要的重擔,這並非風乃所望。
她到底在說什麼?
雪乃根本毫無理由需要道歉。
所以,風乃不禁開口。她自己,以及對包圍自己的世界產生自我厭惡而發寒的心,讓她的聲音變得冷冽徹骨。
「……妳為什麼要道歉?」
「!」
雪乃接觸到話語的涼氣後畏縮不前。
風乃俯視著她。可憐的雪乃,她明明不需要當精神異常者的同伴,只要和母親一樣憎恨著風乃這個異物,就用不著抱持這些煩惱了。
正因如此,風乃才會當個死者。
正因如此,風乃才讓自己看起來像個「死去的少女(哥德蘿莉塔)」。若不埋葬死者的身軀,屍毒將會不停擴散。若不把心靈上的死者埋葬在心靈中的世界,家人之間的關係當然也會慘遭屍毒侵蝕。
「……別管我。」
風乃擦身經過全身僵硬的雪乃。
離開走廊的風乃聽見背後傳來一句細微的聲音。
「抱歉……」
「……」
焦躁。風乃輕輕地咬著唇瓣一角,壓抑著從胸口一湧而上的焦躁熱意,踏出步伐遠離妹妹。
死去的風乃本應失去熱度的心又熊熊燃起火焰,燃起名為家人的火焰。不論她如何否定、如何拒絕,依然被迫領會到自己是名為家人的活生生肉體的一部分,風乃的心嘈雜作響,無法止歇。
只要還有牽連,死去的手腳也還會感受到體溫傳來。
然後那體溫將會燒灼並折磨手腳,加速腐敗。
直到切除死去的手腳為止。否則──死亡且腐敗手腳內的屍毒將開始循環,折磨肉體,傷害名為家人的結構,至死方休。
「……」
然後,風乃默默無言地坐進終於到來的計程車內。
她坐在行駛於高速公路的車子裡,來到了外婆所在的鄉村。
外婆迎接著自從外公的葬禮以後已幾年沒見面的風乃。在玄關外走下計程車的風乃身穿很難說是正經打扮的哥德蘿莉塔服裝,外婆見狀後,露出有些驚訝的模樣,但從未離開鄉村也沒見過世面的她,依然樸素且豁達地說:「妳看起來就像是公主呢。」看似開心地接納了風乃。
不過,外婆並不是毫無心理準備就坦然接受那身打扮,因為母親的個人興趣,小時候的風乃與雪乃只能穿著少女風格強烈的名牌服飾,外孫女們過往的造型確實影響了外婆。真要說起來,風乃那身裝扮其實是她在外公葬禮當天穿的禮服。如果跳過當時的記憶,直接看到現在的風乃,雙方之間的隔閡應該會比平常還要小。
再加上,雖然不知道母親是怎麼說明的,但外婆應該知道風乃被送來這裡的原因正是因為「心病」。對於外婆來說,或許也早在某種程度上,對外孫女的異常打扮做好了心理準備吧。
總之,外婆溫暖地迎接了前來「療養」的風乃。
「……妳長得好大了喔。」
「或許吧。」
外婆迎接風乃進入家門,領著風乃把行李放在為了她而空出的南側房間後,在客廳一邊泡茶一邊說話。外婆的身影和風乃記憶中的相比,看起來變得好嬌小。
當時印象中的日式客廳,也因為外婆的腰和腿變差了,日式矮桌椅坐得不是很舒適的緣故,而改建成西式設計的木質地板,並換成了西式桌椅。在富有現代風格且光線明亮的室內,放著老舊的和風茶器櫃等傢倶,看起來毫無不協調之處,反而有種和洋新舊相互調和的風格,雖然這並非風乃的興趣,但她也能感受到外婆純樸的品味。
外婆身穿色調沉穩的花紋襯衫站在客廳的桌子旁,看起來就是名典型的鄉村老婦,她正在往托盤上的茶碗內注入綠茶。
桌上擴散著綠茶的香氣,風乃不懂綠茶,但應該是不錯的茶葉泡的吧。桌子正中央擺著大尺寸的圓形盆子,裡面高高地疊滿著當地日式點心店包裝好的茶點,可惜這對風乃來說是無用之物。她不露聲色地伸手拿起其中一塊看了看後,又放回茶點山上。那是黑糖口味的點心。
「……這麼說來,風乃姊姊從以前開始就是個完全不吃點心的孩子呢。」
從外婆如今雖然上了年紀仍討人喜愛的神情中,可窺見她年輕時應該擁有一張惹人憐愛的臉蛋。她放下茶壺後說:
「雪乃總是吃個不停,還會吃掉風乃姊姊的份呢。呵呵,真是令人懷念。」
外婆說話的同時笑了笑。從以前開始,外婆就把穩重的風乃稱為「風乃姊姊」。不斷說著話的外婆不知道該如何對待風乃,明顯表現出擔憂的模樣,並摸索著雙方之間的距離。不過她也的確很開心能夠見到外孫女,不時露出隱藏不住的喜色。
「我也好想見見雪乃呢,她最近好嗎?那次之後有沒有什麼改變呢?」
「……嗯。沒有改變。」
風乃一邊凝視綠茶冒出的熱氣,一邊冷淡地回答外婆的問題。
風乃同樣也難以測出雙方應保持的距離。不管是風乃還是外婆,都沒有人希望兩人以這種方式坐在這裡說話,這全都是母親的要求。
都是人不在這裡,而且和雙方都不能說是很要好的母親的要求。因為這擅自的要求,讓好幾年沒見面的雙方突然被迫面對面,還得久居在此。這明明是個深厚卻早已斷絕的血緣關係。
如果是陌生人就算了,但風乃實在很不擅長面對血緣關係。
如果是陌生人,還能隨心所欲保持距離,但有血緣關係的人可不能這樣做。
外婆藉由一個勁兒地說話來測量雙方的距離,風乃則藉由冷淡的回答來測量雙方的距離。兩人持續生硬的交談,一段時間後,沒了話題的兩人陷入些許的沉默,然後外婆稍微壓低聲調再度開口:
「昭美她──妳媽媽有沒有折騰妳們?」
她開口問了這個問題。
「有沒有強迫妳們?」
「…………」
風乃到剛剛為止都能簡短回答所有問題,不論是什麼樣的話題都可以隨口應付,但這次她一句話也沒說。
說不出口。
但沉默正是最好的雄辯。
略察一二的外婆悄悄嘆了口氣。夾在兩人中間的桌子籠罩一片沉默,雙方周遭環繞的氣氛顯得沉重,但至少不像剛剛那樣輕率膚淺了。
「……真抱歉。」
風乃母親的母親,也就是外婆喃喃說道。
今天老是聽見不想聽到的道歉。風乃一句話也沒說。
「要受妳照顧了。」
她只冷淡地這麼說。
「……不會的,沒關係,風乃姊姊。」
這次的交談和之前不太一樣,兩人之間確實稍微領會了某種事情。
從窗外可見最近委託修剪的庭院樹與圍牆內側,圍牆上方則可見遠處的山岳與天空。自從回到鄉村,這裡的變化雖然大到幾乎與兒時記憶不相符,但現在也終於看見了似曾相識的景象。
出外散個步應該不錯吧。
風乃這麼想。這個鄉鎮裡只有她孩提時候的記憶。
方才和外婆生硬地說著許多與鄉鎮有關的話題,令她想要看看這裡的夜晚。小時候的她還未曾這樣想過──鄉鎮的夜晚,或許能夠讓風乃看見與平常居住的都市不一樣的「死亡」面貌吧。
3
衣谷繭在結束國小三年級的課程後,為了隨著爸爸長期外派,全家人決定搬離她從小居住的鄉鎮,然後終於在前天晚上,隔了四年多後又再度搬回了這個鄉鎮。
她並不是趁著新學期搬家,而是在學期的中途搬回來。之所以選在這不太恰當的時機,是因為當初爸爸長期外派的期間,從原本預定的三年不斷延長。雖然原因出自於工作,但爸爸想回鄉工作的意志也非常堅定,也因此導致這樣的結果。
爸爸對於自己在繭出生之前,在這個鄉鎮買下的房子抱有強烈的執著,才會在工作告一段落並得以回鄉的時機點,盡可能提早執行搬回來的計畫。
被告知準備要搬家時,媽媽雖然大發牢騷地說:「也考慮一下繭的狀況吧。」不過一旦確定要回來後,也變得雀躍不已。爸爸還指著這樣的媽媽說:「妳媽很可愛吧。」反而被媽媽揍了幾拳。這個家還有十年以上的貸款要繳,是剛結婚並準備過新生活的父母從設計階段就開始規劃建造的家。雖然對繭來說,這裡只是一棟出生時就理所當然居住的房屋,但對父母來說,這裡是他們特別愛戀的家。
座落於車站前的住宅區屬於衛星城鎮,雖然有其不便的地方,但這裡還是有很多非成屋的客製化設計住宅。繭的父母亦是因為此緣故,捨棄了離都市較近的便利性,便宜買下這邊的土地,建造心目中理想的住家。這個鄉鎮對這種年輕夫妻來說,是非常合適的居住環境。
其實,繭回到自己懷念的住家時並沒有那麼感慨,反而只覺得手忙腳亂。與先前居住的都市中的朋友們離別,參加了盛大的送別會,從原先住的公寓搬出行李並打掃。搬回自己的住家後,又開始不停地打掃,整理好行李,然後再繼續打掃……就是如此的流程,沒完沒了的肉體勞動讓她忙到受不了,完全沒有閒暇時間思考。
然後到了週末,繭才好不容易搞定了整理的工作。
現在是星期日傍晚,與其說終於能閒下來,不如說實在是累個半死。
這時,在還殘留瓦愣紙箱的家門前,對講機的鈴聲突然響起。那是小時候常聽見、令人懷念的門鈴聲,和前天以前居住的公寓對講機鈴聲完全不一樣。伴隨著門鈴聲出現在家門口的,不是父母的客人,而是對繭來說懷念不已的面孔。
「小繭,好久不見!」
「巫美子!還有大家……」
出現在玄關前的,是四年前搬家時離別的好朋友們,她們被媽媽邀請來露個面。
站在最前面的是野野巫美子,還有另外三個人跟在後頭。
自國小三年級以後過了四年,大家都長高了,兒時的孩童面貌也變化了不少,包括繭自己也是。不過即使如此,依然能夠一目瞭然地看出誰是誰。大家都成長了,但也的確都還是那個時候的「大家」。
「哇……妳們雖然都變了,卻也都沒變。這樣講似乎很奇怪……」
「不會,我懂我懂。小繭妳也是呀。」
繭不由得直接套上拖鞋走下玄關說道。聽著繭說的話,那位從以前就是個沉穩女孩的巫美子也大方地笑著說道。
「妳以前就長得很高,現在變得更高了耶,我好驚訝。」
「對吧!」
「好久不見~!」
繭走出玄關後,大家便熱絡地靠上前來。
原本就穩重的巫美子變得更加穩重,並也還是一樣留著一頭長髮;身材細瘦的優子依然纖細得令人羨慕,她穿著和以前的打扮風格不同的牛仔褲,看起來很帥氣;以前綁著辮子的小舞雖然剪了頭髮,但那極富特色、帶著酒窩的笑臉,看起來也和當時一模一樣;戴著黑框眼鏡、有點豐滿且個子矮小的芽以,換了一副紅色邊框的眼鏡,看起來還挺時尚的,其他部分則是和以前一樣,變化得最少。
繭一邊在腦海浮現這些感想,一邊在大家的圍繞下聒噪地互相拉著手說話。雖然一切都不再和四年前的國小時期相同,但懷念引發的興奮感沖垮了時間打造的隔閡之壁。
「其實啊、其實啊,我們原本打算昨天過來,但我爸媽說你們應該正忙著整理,所以就被阻止了。」
歌田芽以抓著繭的手,蹦蹦跳跳地帶著興奮的語氣說話,而繭則笑著回答:
「原來是這樣。不過時間正好,我才剛忙完呢。」
「哇~所以我們抓對時機了!」
「小繭現在有空嗎?如果有空,大家一起去中心玩吧?我們剛剛才在討論呢。」
頭髮剪短、外表看起來最成熟的財前舞,帶著滿面的微笑插話邀請繭。從以前話就很少的加賀谷優子則在一旁點點頭。「中心」是繭等人常用的略稱,指的是車站附近的購物中心。當繭聽見只有當地居民才理解的懷念單字時,逐漸感覺自己好像穿越了時空,回到過去。
「好啊。等我一下……媽媽~!我出門一下!」
「不要太晚回來喔!」
「我知道!」
然後,繭和她懷念的朋友們結伴離開家裡。
她們五人都是這個住宅區的居民,也是年紀相同的兒時玩伴。
她們的家人彼此之間也都互有來往。住在這個住宅區的小孩年紀幾乎都和繭她們差不多,以致於當時就讀的國小甚至只有她們這個年級特別增加了班級數。會購買這個鄉鎮住宅的夫妻,年齡、目標、經濟狀況、於鎮外工作的生活型態等等均很類似,因此以結果來說,他們都在差不多的時期生育小孩。這些父母在小孩出生之前都很要好,這樣的例子在這住宅區內並不稀奇。
繭等人也一樣,她們是這個鄉鎮中常見的兒時玩伴團體中的一群。
在舉家搬離之前,繭每天都會和她們膩在一起。
她一邊回憶當時的感受,一邊和大家走在曾經結伴同行的路上,聊著和以前差不多的話題,前往常去的購物中心。懷念的街道、懷念的車站、懷念的店家。和各自有所變化的大家一起走在一成不變到反而令人覺得有趣的路上,那幅景象就像把自己的影像合成在舊照片上,可以感受到時光匆匆地飛逝。
這景色。
這空氣。
這氛圍。
繭跟著大家進入購物中心,走向幾乎不曾改變的美食街攤位,她們各自在櫃檯前買飲料,到店內用餐區選好其中一個並排的座位坐下。
繭說道:
「……以前我們很少坐在這呢。」
小時候她們總是認為店內的用餐區是大人、父母的朋友、年紀大的哥哥姊姊們坐的位置。大家聽見繭邊環顧四周邊說出口的話後,也開始跟著東張西望,然後巫美子同意地點點頭說:
「啊……小繭以前還在這的時候,我們的確很少找位置坐。當時都是買杯飲料就直接帶出去玩了。」
「原來如此,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芽以將身體往桌子探出,點了好幾次頭。
「現在大家都很習慣坐在用餐區呢!」
「就是說啊,不知不覺就開始坐在這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
「……」
小舞懷念地開口詢問,纖瘦的優子坐在旁邊聽了小舞的疑問,皺著眉望向空中。
「畢竟過了國小之後,人就會改變吧。」
「的確是。」
「嗯。」
繭和大家就這麼來到購物中心,坐在位置上後,不停聊著各種話題,她拚了命地想填補離別期間的空洞,聊著近況、以前的回憶、離別期間發生的事。這是在確認大家暫時中斷的友情並沒有完全斷絕,同時也是在確認今後她們還會繼續延續這份友情。
巫美子加入了聲樂社。從以前就很女孩子氣的她,現在看起來又更加女性化。雖然有點樸素、和都會的成熟韻味完全相反,卻散發出強烈的少女氣息。
纖瘦的優子以前總愛模仿巫美子的穿著打扮,現在她由於愛上了西洋樂,便穿上瀟灑的牛仔褲和印花T恤,不過參加的社團還是和巫美子一樣。
小舞剪短了以前很像畫出來的樸素雙辮子,留著一頭及肩的短髮,看起來好像參考了少女時尚雜誌中的模特兒髮型。她從以前就很愛畫圖,當大家說她在美術社畫的圖獲得許多獎項時,她不禁害羞了起來。
個子小又開朗、瘦下來一定非常可愛的芽以,在繭離開後似乎還沒學會如何提升自己的魅力。她還是愛吃東西,只要是做自己喜歡的事,就會情緒高昂,盡全力地享受。
大家都在聊與繭分離後遇到的各種事情。
至於現在正聽著大家近況的繭,從前個子就很高的她又長得更高了,幾乎是遠超出其他人身高的程度。她適應了都市生活,多少變得成熟些,但也沒有什麼與在鄉村時不同的感受值得一提。她沒有不一樣的生活體會,也想不太到有什麼話題值得說出來。
大家似乎都有許多話題可聊。
和繭完全不同。這麼說也對,就算只聊身邊的話題,大家說的也都是繭從以前就知道的共通話題。大家不可能了解繭搬到都市後談論的話題,說了也無法炒熱氣氛。
當她們如此聊天時,繭才逐漸感受到自己原本是這鄉鎮的一部分,她只不過是曾經從這裡離開而已。先前還住在都市時,她不曾思考過這些事情,但她現在不得不承認自己過往的歷史就像體內的血,雖因為搬家而中斷,但現在趁著和大家聊天的時候,又再度開始流動了。
所謂的故鄉正是這麼一回事。
自出生以來製造出的屬於自己的血肉,就在這裡。
回來了。
回到故鄉了。
察覺這點後,繭不禁喃喃說道:
「我回來了耶……」
「妳在胡說什麼啊。」
大家說完不禁嘻嘻笑著,不過儘管如此也令人覺得愉快。
「這麼說來,我們是不是還沒說『歡迎妳回來』?」
「是這樣嗎?」
「對喔,歡迎妳回來~」
「歡迎妳回來,小繭。」
「……」
「…………嗯。」
繭有點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並點頭致謝。
所有人都害羞又開心地笑了。大家都深信這是一場愉快的再會。
不過──
如果問繭是否擁有一樣愉快的心情,事實上,她的內心有股奇妙的感受。
其實,決定回鄉時,以及回到了鄉鎮之後,繭並不積極地想要見到大家。
她不討厭大家。
大家都很要好。
是令人懷念的好朋友們。
但是,因為有著某種理由,與其說繭打從心底不想見到大家,不如說光是要回到這個鄉鎮,就讓她非常提不起勁。
她隱藏自己的內心。
但不管她隱藏的真心話是什麼,她現在都已經回到了這個鄉鎮,也早就決定好要再和大家一起和樂融融地共處。
她並不是無法在搬家前向父母表示反對,只是她找不到足夠說服人的理由。不管怎麼想,她都不可能向父母說出真正的理由。
所以,繭現在正在這裡。
她回來了。
就在繭把真正的理由藏在內心,和朋友聊天陪笑時,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沒說什麼話的優子,突然抬起低垂的視線,小小聲地開口呢喃:
「……我知道了。」
大家摸不著頭緒,看向優子。
「咦……什麼?」
「不再出去玩的理由。」
「咦?」
「我們不再帶著買好的飲料出去玩,而是改坐在座位上聊天的原因。」
優子說道。原來她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從以前就常有這種行為。當所有人都還在發愣時,優子看向繭並開口說:
「因為我們不能再去那個空地了。」
「!」
瞬間。
空氣靜止。
大家嚥了嚥口水。正是這個原因。從大家拜訪繭的家,像這樣開始聊天後,不管是繭還是其他人,每個人都不想碰觸那個話題。
可以的話絕對不要聊那個話題,可以的話絕對不要想起那個話題。但是,一旦當大家聚在一起時,這同時也是無可避免的話題。
正是這個原因。
因為這個原因,繭才不想見到大家,同時也是她不想回到這個鄉鎮的理由。
詭異的沉默降落在五人的座位當中。當大家默默無語時,巫美子靜靜地開口:
「……妳知道嗎?」
她詢問繭。
聽見巫美子以平坦的聲調說出好似意義深遠的問題,完全猜不出她要說什麼的繭反射性地回話說:
「什麼?」
「那塊空地啊。」
巫美子回答:
「聽說現在,有幽靈出沒。」
「……」
繭說不出話。
她完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4
後來大家不管怎麼聊都炒熱不了氣氛,不一會兒便解散了。
「再見。」
「嗯……」
大家都住在附近,因此一起走出購物中心,三三兩兩地道別。道別時,她們還約好明天在學校碰面,但是,帶著笑臉應付的繭心思早已不在此處,她的腦內已經被其他事情塞滿了。
對繭來說,明天是她轉學後第一天上學,她原本為此隱隱不安,但現在那種渺小的煩惱早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不只是繭,其他人八成也陷入了類似的狀態。
那是禁忌。
那個話題是禁忌。
直到優子說出那件事以前。
在優子毫不察言觀色地碰觸那個話題以前,繭和其他人近乎自然地閒聊,並暗中迴避那個話題。那是對繭她們來說不願回憶起的話題,但是,那同時也是個只要在腦中浮現過一次,不管怎麼左右搖晃腦袋,都無法從腦內甩開的話題。
也就是說──
其實,繭她們這群朋友本來有六個人。
原本還有另一位要好的朋友,但那個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那個人死了。發生在國小三年級,繭搬家的一個禮拜前。就在優子方才說的、當時被大家當作遊樂場的「那塊空地」上死了。
她被發現時已是一具屍體。
就在空地的正中央。
在空地中聳立的電塔護欄旁邊。那是一起意外事故。
她是位個子嬌小、教養好而且直率的可愛女孩子。
沒有人討厭她。繭她們全都非常喜歡她,並把她當作公主般寵愛。
她的名字叫做塔下小姬。
擁有像是童話般的名字,非常適合她。
大家都叫她「公主」或「小公主」。至於她最後死於電塔下的命運,只能說是一個惡劣的玩笑。
那是四年前的事了,但現在光是回想便彷彿有什麼東西從胸口推擠而上,印象鮮明到歷歷在目。這是繭至今為止的人生中,最難受、沉重、鬱悶的回憶。當時,從開始搬家到離開鄉鎮前,不對,離開鄉鎮後也有好一段時間,那個幾乎壓迫著胸口的回憶,緊纏著她的五臟六腑不放。
繭搬離了鄉鎮之後,都沒有像今天一樣和大家來往,她完全隔絕和大家的往來,試圖逃離那滲入內臟的回憶,才因而疏遠了朋友。剛搬到都市時,有一陣子她還會用電話與大家聯繫,但不久後就自行疏遠了所有人。
因為不管怎麼做都會回想起來。
所以她逃跑了。一邊對那些必須留在鄉鎮、非得與那段回憶共處不可的大家感到抱歉,一邊逃跑了。
所以,繭並非打從心底想回到故鄉,今天與大家見面時也讓她提不起勁。像這樣和大家見面,讓她在內心的一角一直隱隱抱有一種對大家的歉疚。
然後……就在今天和特地來找她的大家說話之後──
她懂了。
她理解了。
她察覺了。「那個女孩子死亡的事實」在大家的心中完全沒有起任何變化,也絲毫未曾淡化。
一開始,大家似乎顧慮繭的心情而壓抑著情緒,但優子突然說出口的話就像剝下了外皮般,情緒全都從內裡噴發流瀉而出。然後當繭不小心碰觸大家情緒噴發出來的那種氛圍後,也隨之喚醒了心底所有的回憶。
復甦了。有一股好像沙子填滿了內臟、喉嚨哽塞般的感覺。
她想起公主的死,想起那個無法忘記、無法逃離的現實。
以及──不僅如此,在復甦的感覺中、在那股氛圍中,她還聽見了那個消息。
「那塊空地啊,聽說現在,有幽靈出沒。」
怎麼會有這種事。繭如此想著。也就是說,對這鄉鎮的人們而言,那起事件並沒有成了過眼雲煙,而是直到現在都還持續發生、不曾停歇。
她的死亡還活生生地存在著。
原本期望她的死亡能在大家及自己的心中稍微風化逝去,卻沒想到竟然還鮮明地活在這座鄉鎮中。
繭回到了沉澱著那個女孩子死亡事實的鄉鎮當中。
她回到這裡,不得不再度在這座鄉鎮中生活。也就是說,她不得不再次和那個女孩子死亡的事實一起生活下去。
連同那份回憶一起生活。
連同那份痛苦的回憶一起生活。她打從心底不願意,當然不願意。
但是,她根本無法左右父母的決定。國中生無權決定能否搬家,她只能放棄,然後坦然地接受。
好厭惡。
但是──
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在歸途中她走在一片昏暗的路上,大腦轉個不停,持續自問自答後,她決定了。
今晚──就去那塊空地看看吧。
若不這麼做她會坐立不安。周圍的人們認為繭是個會做出決定後立刻行動的人,那是因為如果事情模糊不清,就會讓她覺得渾身不對勁。
她不是一個當機立斷的人。
也不是凡事一定要劃分黑白對錯的人。
她姑且和大家是一樣的。她的感受和優柔寡斷的部分都與一般人無異。只是,她會越來越在意自己介意的事。若平常累積了不少沒有說清楚的事,她就會非常在意到底是什麼樣的狀態讓事情一直混沌不清。
舉例來說,在大門緊閉的教室內冒出詭異的傳聞。
舉例來說,大家某天約好一起去玩,遊玩計畫卻一直沒有進展。
舉例來說,某個女生曾經以奇怪的態度對待自己,會讓她思考對方究竟為什麼要擺出那種態度?是不是討厭自己?
她會異常地在意,也無法允許不清不楚的事情,不明不白讓她不愉快。若是發生在人際關係上,就會更令她感到不安。
沒錯。她會不安、會不舒服,逐漸陷入「不了解」的狀態會讓她害怕得不得了,也讓她越來越想知道真相。如果不能用這雙眼晴看見、了解、確認的話,她會坐立不安。當她被不安逼迫到走投無路時,就會下定決心要搞懂一切,然後強迫自己前去觀察,或是質問對方真相。像這樣做出極端的舉動、總是驚動周遭、給人添麻煩的個性,對繭來說卻是稀鬆平常。
即使因為知道真相而受到傷害,或是惹上麻煩事,對繭來說,都比被蒙在鼓裡好。當然,她因為如此行為而造成麻煩的情形也屢見不鮮,但就只有不安的情緒,她實在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她從外表看來像是擅長運動的高個子,再加上被認為是個喜歡事情一清二楚的高行動力類型的人,就某種程度來說,給予其他人不少好印象。然而其實,她知道自己並沒有那麼高尚。
就像──之前提到的那份「不安」,此時也正襲捲著她。
名為不明白的不安、名為尚未確認的不安。優子不假思索說出口的話,巫美子開口說出幽靈的傳聞後,也沒有人進一步說明詳細的來龍去脈,這讓繭對於以前的遊樂場「空地」產生強烈的不安,那不安籠罩身心。
傳說中有幽靈出沒的地點,那個公主死去的地點。
四年前的空地,現在究竟變成什麼模樣?片斷的想像一個勁兒地在她的腦內膨脹,空地感覺好像成了發生恐怖事件的中心地帶。從購物中心走回家的路上,在腦內不斷膨脹的想像與不安,不久便讓繭越來越無法承受。
如果不親眼確認,她無法平息這股不安。
她要直接確認現在的空地變成什麼樣子。就算那裡真如傳言所說出現了幽靈,或是出現了更恐怖的東西都無妨。對繭來說,不去確認而抱著不安過活更令她無法忍受。
繭無法以不清不楚的心態不去正視那邊出現的未知事物,她絕對無法坐視不管。她十分明白,如果坐視不管,心底的不安就會開始從內側啃食自己。
所以,她暗自隱藏這樣的想法,回到家裡。
隱藏這樣的想法,和家人一起吃晚餐。
然後──
「我很懷念這裡,想要出去外面看一下。」
她若無其事地告知家人後,便走出家門。雖然她看起來泰然自若──但胸口其實正被猜疑占據、逼迫著。繭至今因為這樣的舉止造成好幾次麻煩,而她這次也帶著與過往相同的心情,踏向漆黑的夜色中。
往黑暗的住宅區走去。
明明還不到深夜時分,卻已經暗到連腳邊的路都看不見了。況且,住宅區的道路也與都市的面貌完全不同,安靜到可以清楚聽見踏出步伐的腳步聲。
她仰賴自己的記憶,邁步走在令她恐懼到呼吸急促的道路上。
她用肌膚感受著前進帶給自己的不安,不過卻也被體內更強烈的不安呼喚,所以只能味地加快腳步,走在漆黑的路上。
「呼……呼……」
她聽著自己緊繃的呼吸聲。
來到了住宅區的一端。
然後──
唰。
她來到了擴散在黑色天空下的可怕遼闊草原。
這裡被透露著拒絕與威脅的帶刺鐵絲網層層封鎖,勉強可看見遠方聳立著的電塔漆黑的輪廓,繭終於來到與過去的印象大相逕庭的「空地」了。
然後──
繭在這裡和幽靈相遇了。
和那名像幽靈般的美麗少女相遇了。
「妳是…………『幽靈』?」
繭在那塊「空地」前,愕然詢問從野狗之中拯救她的那位「少女」。這就是衣谷繭與時槻風乃最初的邂逅,命運之輪開始嘎吱作響地轉動。
5
野狗的身影消失後不久。
「對不起……那、那個,非常謝謝妳。」
繭稍微鎮定後,終於發現自己被拯救時不但沒道謝,反而還問了一個失禮的問題。於是她在那塊空地前方,不停地低頭向少女致歉。
「請問……妳有沒有受傷呢?」
「我沒事。」
聽著繭的詢問,名為時槻風乃的哥德蘿莉塔少女面無表情,以什麼也沒發生過的冷淡態度回答問題。少女的態度彷彿野狗事件或後來繭的失禮問題都不曾發生過,雖然繭對於那樣的態度萬分感激,但就算她當時被多麼龐大的不安威脅,一回想起自己剛剛糟糕透頂的言行舉止,她還是羞赧地兩頰發燙。
「這、這樣啊。太好了……」
「那群狗一開始就很害怕,這沒什麼。」
風乃以無關緊要的模樣,看著有些難為情、卻因為對方沒受傷而安心的繭說道。
「咦?」
「牠們只是很害怕闖入牠們地盤的人類,才試圖威嚇罷了。只要讓牠們理解我們很脆弱,就不會起身襲擊我們。」
繭不禁回問,而風乃說明的口氣中沒有絲毫想要誇耀自己的想法,只是冷淡地回答對方的疑問。
即使如此,繭不禁又說道:
「動物……那種事情,妳都能理解嗎?好厲害……」
「動物的感情十分淺顯易懂。」
「要怎麼做……?」
「只要觀看和傾聽就好。這樣就能判斷了,因為動物不會欺瞞。」
「……」
風乃冷淡地回答。那副安靜的模樣反而讓繭被她的氣勢壓制住。風乃說完後便移開視線,默默地面向沿著兩人站立的道路旁擴散開來的空地,朝著一片遼闊的黑暗遠眺。
唰。
風呼嘯吹拂,寬廣的空地也隨之鳴響,翻騰了整面的草原之海。風乃的黑色長髮、黑色蕾絲緞帶與黑色衣裳,也隨風在夜裡飄蕩。
被看似不祥的帶刺鐵絲網隔開而無法進入的空地,已經茂密地長滿各種長度幾乎到大人腰間的雜草,草原被風吹得如浪濤般起伏,最後被帶刺鐵絲網攔下。
在遠方撐起供電線、看來一片漆黑的巨大電塔,就像墓碑般巍巍聳立,因風的吹拂而發出陣陣鳴泣聲。
以鋼筋建造的巨大電塔與其說像是墓碑,更像是一副巨大的骨骼,並以暗夜為背景,又更顯漆黑地屹立於此。從繭的雙眼看來,那座電塔完全離不開死亡的印象。
原野被生鏽的帶刺鐵絲網封鎖,孕育著「死亡」的空氣。
與繭的記憶中那個四年前遊玩的「空地」大相逕庭。
這裡以前並不是雜草茂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以前雖然的確也是塊雜草叢生的草原,但那時的草更低矮,較繁茂的草地則是四散在各區塊。不管怎麼看,都是適合小朋友玩樂的舒適空地。
繭帶著不寒而慄的想法盯著眼前這片景象。
這裡以前確實是玩樂用的空地,但這塊空地現在就像被近乎恐怖的繁茂雜草埋葬於地底似地消失無蹤。她開始覺得這裡帶著靈界般的氣息,即使潛藏著幽靈也不足為奇。
四年了。
這四年間,或許因為完全無人進入,就成了這副模樣。
這裡就像是具體呈現了凝視此處的繭的內心。從夜空中颳起涼颼颼的詭異之風,讓厚重低垂的雲無止盡地飄動,一片寬闊的雜草表面也形成一道道連綿起伏的波浪。
「……」
然後,亡靈般的少女在繭旁邊無言地凝視一切。
風乃中斷與繭之間的對話後,沒有離開,只是眺望著空地。
她好像抱著與繭相同的目的而來到這裡。到底是為什麼呢?繭沉默了一陣子,與風乃站在一起眺望原野的夜色,但腦中的「為什麼?」等疑問卻越來越大。
不久,繭看著風乃詢問:
「請問……妳是來看這裡的嗎?」
「對。」
風乃回答,目光依舊朝著空地。
「那個,我猜想妳應該不是這附近的人吧?」
「對,我只是暫住在這。」
「為什麼會想來看這種地方?」
繭詢問。即使詢問,她腦中的疑問仍舊堆疊増加,心跳也隨著問題逐漸加速。
「難道說…………妳是來見『幽靈』的嗎?」
風乃用側臉對著繭,只將眼珠子瞥向她一下。
「沒錯。」
「……」
繭提出的疑惑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她吞了吞口水。
回想起來,對方針對她一開始的疑問說出的回答,就很不尋常。
「我應該不是妳心中想的那種『幽靈』。」
她不是反駁說「不是」,而是說「我不是妳心中想的那個東西」。當時因為情況混亂而未能察覺到蹊蹺,但不管怎麼想,若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有「幽靈」存在,根本不能以此為前提回答。
看著說不出話的繭,風乃詢問:
「問這問題的妳,也是來看幽靈的嗎?還是說,妳是關係人?」
「我是……」
關係人。窩藏在心中的愧疚感讓繭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她的視線不禁飄離風乃的側臉,垂落在地上。當她下定決心打算再次看向風乃時,竟發現風乃早就轉過身,直視著她。她的心臟簡直漏跳了一拍。
「什、什麼……?」
她動搖了。試圖開口詢問,卻無法好好說出話來。
「有什麼事嗎……?」
「……妳……不,沒事。仔細想想,我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揭發妳的謊言。」
風乃緊盯著行動可疑的繭,又馬上失去興趣似的──不,甚至可說,風乃似乎認為自己方才抱持興趣是錯的,視線離開了繭。
「妳、妳知道些什麼嗎?」
「沒有。我不知道什麼特別的事。」
繭被自己加速的心跳聲催促而追問。
面對這樣的繭,風乃只是靜靜凝視沙沙作響的草叢,冷淡地開口說:
「我只知道這裡以前曾經因為意外而死了一名女孩子。此後這裡便禁止任何人進入,隨後開始謠傳有幽靈出沒。我只從外婆口中聽到這些消息。」
繭沒有理由平白無故地相信對方。
「……真的嗎?」
「我想我沒有必要說謊吧。」
風乃一動也不動。
「我話說在前頭,猜疑是自己映照在鏡中的心。」
「……」
「我也認為自己沒有必要揭發妳的猜疑。但如果妳希望我揭發,又另當別論了。」
只要聽見風乃說的話,繭便會因為猜忌、不安、焦躁而使胸口煩悶不已。心臟十分難受,大腦也因焦慮而空轉,試圖說話的嘴巴、舌頭,還有肺部,全都因為顫抖而無法順利運作。
「…………」
當繭就這樣掛著蒼白的臉蛋佇立不動時,風乃轉身揚起她的長髮與衣裳,背對著她。
「啊……」
「看來我打擾到妳了。」
風乃向無言以對的繭說完後,逕自從她的面前離去。
看著準備離開的風乃,繭不禁伸手攔阻。她無法心服就在此結束對話。
「等等……!」
「再會了。如果妳看見『幽靈』,到時候能告知我的話就好。」
繭好不容易出聲呼喊,風乃卻頭也不回地邁步離開。她踏著堅硬的腳步聲,只送來了一句話:
「妳是來確認有沒有幽靈吧?我沒見過幽靈,所以想知道那究竟是什麼。因為幽靈的存在與否,會改變我對『死』的想法。」
「……啊?」
「所以我才會來到這。對妳來說,能不能見到『幽靈』,也會改變妳某些事情吧?」
「!」
風乃的腳步聲一度停止,轉頭說道:
「所以,妳為了確認幽靈才會來到這吧?不是嗎?」
「唔……」
繭聽著風乃的提問,全身爬滿雞皮疙瘩,暫停了呼吸。她一句話也答不上來。
「……如果真是如此,我們以後再交談吧。」
說完後,風乃又踏出步伐。
「因為到時候,妳會需要我。」
「…………」
風乃的背影快速沉入鄉村的深邃黑暗中,消失了身影,硬底靴子踩踏柏油路的腳步聲在吹拂著茂密草原的風中逐漸遠去。
繭被丟在黑暗中。
後來,她才察覺自己的肩膀因呼吸急促而上下起伏,對方明明沒有直接對她做出什麼事情,單用言語交談,就讓她像是被可怕的東西追趕而全力奔跑似的,劇烈的喘息和疲倦感一擁而上。
「…………」
一個人聽著風聲,調整呼吸。
繭彷彿瞪視般凝視著亡靈少女消失的黑暗前方,靜靜站立不動。在黑夜中她試圖鎮定紊亂的呼吸與內心。
稍作冷靜後,原先逐漸變狹窄的視野和意識也漸趨緩和。
集中且凝固的狹隘視線逐漸變寬廣,此時她終於發現,自己的周圍擴散著如此廣闊的夜晚。
她站在夜色中。
站在寬廣的夜晚空地前。
既生鏽又不吉祥的帶刺鐵絲網依然張設在自己的眼前。
巨大且詭異、像墓碑般聳立的電塔剪影也依然屹立於遠方。
寒風冷卻了身體和心靈。
慢慢地,繭終於冷靜了。
她冷靜後,吐出一口氣,環視周遭環境。
獨自站在夜裡的她,終於能稍微客觀地看清自己的狀況。
……剛剛那個人。
她回想。
繭稍微回想著剛剛發生的事。
像幽靈般現身又消失的不可思議少女,究竟是誰?
她絕對不是這附近的人,事實上對方也這麼說。她的打扮連在都市中都相當罕見,是一名近乎恐怖的美人、怪人。如果那種人從以前就住在鎮上,即使一開始不是那種打扮,只要有一點風聲,一定會在繭還住在鄉鎮的時期便形成某種傳聞。
光是晚上在這種地方相遇這點就夠詭異了。
後來,對方從野狗群中救了她。回想起來,繭剛剛一直用抗拒般的態度對待對方,不過仔細想想,對方根本沒有直接對她做出什麼事。
對方只有……說出了像是知道什麼內情、彷彿在暗示般的話語罷了。
繭來到這裡確認有沒有「幽靈」,也對自己的怪異行為感到愧疚,而對方只是用好像看透一切的話語刺向她,令她產生不安罷了。
打從一開始獨自一人抱持的不安,只是被迫加速罷了。
只是她自己疑心生暗鬼罷了。
理由和藉口要多少有多少。但她認為,即使自己方才有多無法冷靜,也不該用那種態度對待姑且算是恩人的對象。
「……唉。」
她嘆了口氣。自己總是這個樣子。
太膽小了。不明白的事,以及「不明白」這個狀況本身都令她害怕。她害怕著看不見或不存在的東西,進而被折騰、耍弄,造成他人麻煩。
如果只是要確認空地「幽靈」的真偽,應該不至於把事情鬧大,然而即使如此,結果總是不如所願。
她遠望著空地。
緊盯著以黑夜為背景、聳立在遠處的電塔剪影。
她在黑暗中凝視自己搞砸的過去。再說她之所以會衝動地為了確認「幽靈」而來到這裡,追本溯源都是因為那件事。
因為繭把公主──
不對。
她馬上用力左右搖頭,把剛復甦的記憶狠狠甩出大腦。
已經夠了,回去吧。她像是祈禱般想著。
已經來這裡確認過了,這就夠了。就算像這樣繼續站在這裡眺望遠方,也不可能發現什麼幽靈。
「……………………」
沙沙──
被風吹拂的草原之海不停地、不停地沙沙作響。
茂密的草叢隨風搖曳,無數聲響互相碰撞,聲音就像浪濤從廣大的空地一路滾滾而來,填滿周遭一大片的空間。
充滿草叢窸窣聲響的黑喑,無止盡地籠罩四周。
在無窮無盡的夜色下,隔著鐵絲網的前方,草叢彷彿交織著黑暗,似乎一路綿延至遙遠的另一方,並在遠處浮起一座巨大的電塔黑影。
繭朦朧地看著浪濤般翻騰的草叢。
只要凝視在暗夜中搖曳的整片草叢,便似乎會令人失去平衡感。
除此之外,這裡什麼也沒有。繭安靜地眺望這幅景象好一陣子,確認什麼事也沒發生後,便背對著空地。
突然。
顫慄。
一瞬間。
繭感覺自己好像看見了什麼,全身僵硬。
「!」
心臟幾乎要跳出體外。
她停止呼吸。當她的視線準備離開空地的瞬間,即將從視野內消失的草叢中,閃過了某個白色的小型「異物」。她維持剛轉身的姿勢不動,整個人像是凍結般僵硬。
異物。
她看見了。
就在草叢中。
那東西──
像是一隻手。
在應該什麼也沒有的景色中,一瞬間閃過明顯的「異物」,她覺得好像看見了一隻純白色的手。
「………………!」
全身爬滿雞皮疙瘩。
她背對著看到不該看的東西的草叢,因而全身僵硬,睜大雙眼。她感受到一股腦兒爬滿肌膚的惡寒與一口氣噴發而出的冷汗。
心臟彷彿在體內激烈地高聲悲鳴。
呼吸像堵塞般中斷,肺部為了渴求氧氣而喘個不停。
難不成。
難不成。
她一邊感受背後的動靜,一邊在膽怯又凍結的腦內如此想著。
她在緊繃的心中如此想著。
難不成,是真的嗎?
她哀號般地想著,並在心中不停地尖叫。
她感受到背後的草叢順著風搖曳而沙沙作響,嘈雜聲進入耳內,逐步侵蝕繭的意識。在她的腦海裡清晰浮現出一幅畫面,身後不遠處冒出一隻孤零零的白色的「手」,正搖搖晃晃地往自己的方向招手。
手,死人的手。
好像在搖晃,死人的手好像在搖晃招手。
「唔…………!」
冷汗滴答直流,繭慢慢地將目光向後轉。
她轉動眼珠子,動一動似乎發出嘎吱聲的僵硬脖子。自己的背後有某種東西。她感覺得到背後的「恐懼」,但如果不親眼確認,會讓她更害怕。
「………………」
然後──
繭像是用力擰著自己的意志下定決心。
她像是盡可能地積蓄自己的氣勢下定決心。
就這樣面向背後──
唰。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
憑著一股氣勢向後轉。
────什麼也沒有。
眼前只有隔著帶刺鐵絲網而沉入夜色的草叢,像是波浪起伏般沙沙作響,綿延擴散。
根本沒有什麼白色的手。
原先清晰浮現在腦海的東西,根本不存在蔓延在眼前的漆黑景色中。
只不過是至今在外面度過的期間讓雙眼習慣了黑暗後,使得她在戶外看見了某個原本看不見的東西。
可是,空地遠方可見的高聳電塔下方似乎掛著某樣東西,那東西正隨風飄逸。那是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東西,遭受在空地吹拂的風玩弄,晃個不停。
是手帕。
可能是被風吹走才掛在電塔上吧。除了總覺得不太恰當以外,那只是一條平凡無奇的手帕。
或許只是看錯了也說不定,但至少不是什麼恐怖的東西。
那只是個不論是誰都不會多看幾眼的垃圾。
不過──
「──────────!」
不過,繭看到那條手帕後臉色變得一片蒼白。
她掛著一張失去血色而痙攣的面孔,用力睜著雙眼,愕然地凝視遠方電塔上搖曳的白色布塊。
她的表情覆上一層強烈的膽怯,和剛才誤認為白色的手的膽怯完全無法相提並論。她明明沒有產生錯覺或妄想,卻帶著明顯的「恐懼」神情,彷彿親眼撞見幽靈或死神。
呼吸像是快窒息般急促。
心臟發了狂似地瘋狂打擊著,幾乎要應聲破裂。
繭盯著掛在鋼筋上搖晃的那個東西,跌坐在黑暗的道路上。她失去血色的慘白雙唇微微顫動,小聲地呢喃道:
「原諒我……」
她愕然。
「對不起,我殺了妳。原諒我,公主……」
她喃喃說著。
在漆黑中呢喃的細小語句,逐漸消失在夜裡。
言語被風吹散,還沒傳到任何人的耳裡,就在空虛的黑夜中碎裂消逝。
…………………………
第二章
1
這是以前發生的事。
當時的空地會開放讓大家進入。
那是塊沒有鐵絲網的寬闊草原空地。當形成住宅區之後,為了隔開早早就聳立於此的高壓電線電塔,車站前寬廣的住宅區一端便空出了一大塊空地。
整片原野的青草高度約到孩童的小腿左右,較茂密之處甚至足以掩蓋住幼小的孩童,茂盛的雜草叢有如島嶼般四散在空地各處。為了讓小朋友能進去玩耍,附近親切的農家每年會用除草機除一到兩次草。在原野正中央被綠色鐵絲網包圍的電塔,就像地標性建築物般聳立。住附近的小孩一定去過那塊空地玩耍,那裡同時也是大人們公認的絕佳孩童遊樂場所。
由於高壓電線就在附近,因此電塔周圍張設了鐵絲網嚴加戒備,也禁止放風箏等。即使如此,寬闊的原野就座落於住家附近,根本不愁沒有遊戲可玩,這裡因而順理成章地成了孩子們的遊樂場。放學後,幾乎都會看到好幾名國小生在空地玩耍。男孩子到處奔跑,女孩子聚在一起,大夥都在那兒嬉戲。當時還是國小生的繭等人也獨占了包圍著電塔的鐵絲網周邊,她們常常聚集在那裡,當作專屬的遊樂場。
她們自從懂事後就這樣在空地玩耍。
就連裝在鐵絲網上的「危險」看板,繭她們也只認為是再普通不過的日常景色,大家總是很平常地在附近玩耍。
她們從小就在那玩跳橡皮筋之類的遊戲,或是把漫畫帶來分享。
以及……就只是單純地坐在那邊聊天。她們幾乎在那塊空地玩遍了女孩子聚在一起時會玩的所有遊戲。
她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在懂事前她們已彼此認識,像是姊妹一樣,打從一開始彼此之間的關係就是如此理所當然,也就不曾懷疑過。
最重要的是,透過了「公主」,讓她們的情誼更加堅固。
塔下小姬是個年紀與大家相仿,卻嬌小且稚氣未脫的「公主」。公主並不是團體內的領導者,但她的個性開朗直率,總是顧慮他人多過於自己,讓大家把她當作可愛的妹妹疼愛,而公主也把大家當作親姊姊仰慕。
她們並不全都是性情溫馴的人。
大家曾經多方爭吵過,彼此對立過。但總是協助居中調停,時而為爭吵的雙方四處奔走的人,就是公主。
仔細想想,最把這個團體當作家人看待的人,應該就是公主吧。她是個好人,擁有打從心底不會懷疑家人情誼的善心,她老早就將善心呈現在懂事前便膩在一起的繭等人面前。當大家因為各自想法不同而爭吵時,公主也會打從心底悲傷。為了不要看到公主悲傷的神情,不管發生什麼事,大家也都能付之流水。
她們並不會因此感到不快。
因為有公主,她們才會是群好人。
因為有公主,才能造就這樣的她們。
「如果自出生以來就在一起的大家吵架了,我會很難受。看到大家吵架,我覺得自己的心好像都碎了。」
說出這句話的公主是她們的朋友,以及她們正是公主說出這句話的對象,這件事讓繭她們打從心底感到自豪。
她們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大家從懂事以前就在一起了。
她們在這塊空地一起嬉鬧,已數不清有多少次了。就像是大多數的鄉鎮小孩一樣,不對,她們是孩童中最特別的一群人,在空地共享了最重要的時光。
就在那塊空地──國小三年級的繭,殺了公主。
那是三年級課程結束,隔天即將迎接結業式的日子。
也正好是三年級的生活即將結束,距離繭搬家還剩一個禮拜的日子。她們從國小放學回家後,又再次跑出門到空地集合。當先抵達空地的三個人聊天到一半時發現了繭之後,似乎轉換成某種詭異的神情。
「……」
「啊……」
那三個人是公主、優子還有芽以。
當時的優子還在模仿巫美子的大小姐裝扮,芽以也從那時開始就模仿公主的可愛風格。這兩個人一同看見繭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表情忽然僵硬了起來。公主擺出不知所措的神情看著這兩個人和繭,不過當下的氣氛也沒辦法讓她直接向繭示好打招呼。
「……咦,怎麼了?」
繭對那股氣氛感到不解,不禁開口詢問。
繭即將要搬家,不久前,她向大家報告這個決定時,所有人都悲傷地哭了,她還一邊掉淚一邊約好以後一定要回來。離別之日將近,這幾天繭感受到周遭的大家不捨又強打著精神的氛圍。
「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繭再度詢問優子和芽以。
好僵硬,兩人彷彿都在瞪她。繭怎麼想都想不透,她們為什麼要擺出這種表情。
所以她出聲詢問。
靜默片刻,優子和芽以互相看了一眼後,眼睛向上瞄的芽以開口說:
「……我看到了。」
「啊?」
「妳從椚同學的手中收下禮物。」
「!」
聽到芽以回答的瞬間,繭完全懂了,她不禁暫停呼吸。
她一開始表現出摸不著頭緒的模樣,其實是騙人的。只是因為她不認為會有人撞見那個場面,才以為不可能造成問題。這個答案雖然有稍微浮現在腦海中,但沒過多久就被她排除了。
不過,在她稍微想到緣由後,答案也呼之欲出。
她早該想到了。原本平靜的心臟突然用力跳動,她知道自己的臉變僵硬。
「妳明明知道小公主喜歡椚同學。」
「……!」
就是這麼一回事。
椚秋貴。
班上的男同學。
是一位擅長運動、臉蛋帥氣、開朗活潑、在男女生之間都大受歡迎的男生。而繭她們全都心知肚明,公主暗戀著他。
那樣的男生──卻送了禮物給繭。
下課回家前,對方出聲叫住繭,並送了禮物給她。那是送給即將搬離這個鄉鎮的繭的餞別禮。
「……這是餞別禮,是我選的。如果妳又回來這裡的話,記得聯絡我。」
他說完後,交給繭一個小紙袋,裡面裝著像是擅長運動的他會選用的運動型手帕。繭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和他那麼要好,雖然驚訝,但也很開心。
繭將手帕連同內心那股溫暖一起放進口袋裡。
她真的很開心。
不過,她也的確認為自己沒有跟對方那麼親密。
他們根本不可能要好。其中一個理由是,國小三年級的男女之間有很深的鴻溝,和異性要好是很尷尬的事情。而且不論如何,對繭來說,既然知道公主喜歡他,她就更不可能親近對方了。
畢竟她不可以搶走公主的東西。
但是,這只不過是普通的餞別禮罷了,只是因為繭要搬家,對方才買來當禮物。只不過是這樣的小東西而已。
不論是繭,還是椚同學,都不會有更深一層的企圖。
大概吧。可是,優子和芽以盯著繭的視線,怎麼看都不可能接受那樣的說辭。更重要的是,當時繭覺得開心的心情、正放在口袋裡的溫暖,以及偷偷藏在心底那股些許對他的愛意──全都被掏出來盤問。這讓繭的內心劇烈動搖,無法佯裝不知。
所以,繭這麼說:
「…………也對,我丟掉吧。」
「小繭!」
繭說完後,立刻取出緊握在口袋裡的手帕,公主不禁慌張了起來。
「不用啦!沒關係,我不介意的!」
「不,對不起,公主。我也沒那個意思,別擔心。」
繭面無表情並冷淡地說給自己聽,之後像是要丟出東西似的,她把握著手帕的手高舉到頭上。
優子和芽以面無表情地看著繭的一舉一動,繭也不露出任何神情。
現場只有公主越來越慌張,試圖要阻止,於是她撲向繭高舉的手腕。
「放開我,公主。」
「別這樣,我才不介意這種事!」
即使公主的身高完全搆不到手帕的位置,她依然伸手緊抓住繭,呈現出懸吊在繭的手腕上的模樣。
「放開我!」
「住手!」
兩人爭執不下,公主雖拚了命地阻止,但繭也很固執。
固執、倔強。優子和芽以緊迫逼人的視線迫使繭這麼做,她不得不這麼做。因為這是踏繪(註),再加上她也意識到自己碰觸了禁忌,自覺有罪。(註:江戶時代因禁止基督教,政府下令基督徒藉由踩踏耶穌像或聖母瑪利亞像,以示背棄其信仰,若違令就會處以極刑。)
即使只有一點點,即使只在心裡想著而已,但只要碰觸公主的所有物,就是有罪。
繭懷抱著不慎碰觸到公主所有物的罪惡意識,如果她不當場在這裡丟棄手帕,捨棄自己偷藏在心底的不正當情感,就不能再和大家做朋友了。
不能做公主的朋友。
不能再和大家在一起。她認真地這麼想。
因為被撞見了。
正因為被撞見,就算變得固執、倔強、拚命,也非得立即捨棄不可。她必須表現出自己不想要這種東西,表現出自己不想被同伴排擠,所以她得立刻捨棄這東西。
但是──
「放開我!」
「!」
那股拚命卻扣下了悲劇的扳機。
拚命的繭試圖揮走拚命纏著她的公主,嬌小的公主不小心被高個子的繭甩開,整個人失去平衡,往地面上跌去。
「啊!」
連慘叫的時間都沒有。落地的聲音並不大,卻聽起來很沉重。後腦杓墜地的公主,因為甩開的力道加上落地的高度與全身的重量,頭部受到了重擊,撞上地面的衝擊讓脖子彎曲成恐怖的角度。在場所有人都親眼目睹那種活人無法承受的墜落方式。
咚。
在草地上。
綿軟無力的人體被抛了出去。
一看就知道是不尋常的虛脫無力的人體。公主和方才活潑的模樣截然不同,她的四肢像玩具一樣被拋出去,身體朝著空地的地面上摔,光看一眼就沒來由地覺得恐怖。
跌落。
動也不動。
公主保持著驚愕的神情,情感和生氣卻似乎已經從臉上消失了,她往上盯著日落的天空,眼睛眨也不眨。
只是靜靜地,仰視。
空泛的眼球表面映照著空泛的天空。
「…………………………」
空氣凍結。
所有人嚥了一口氣。沒有人發出呼吸聲,也沒有人說話,只有風玩弄草叢的沙沙聲嘈雜地流逝。
在沉默之中,還沒抵達的另外兩人也終於來了。
巫美子和小舞應該遠遠地就看見事情的經過了吧,她們走到一半突然加快步伐奔跑,一發現這裡詭異的氣氛後,又慢慢減緩速度,最後轉而悵然地走了過來。不久,她們在繭三人的旁邊停下腳步,一語不發地俯視著橫躺在地的公主。
「啊…………」
在恐怖的沉默後,芽以終究還是吐露出聲音。
然後──
「噫、呀啊──唔!」
芽以高亢的尖叫聲如潰堤般流瀉而出,一瞬間,巫美子敏捷地緊抱住她,並用力掩住她的嘴。
「!」
在驚愕的同時,原先靜止的時間也開始流動。所有人幾乎都還搞不清楚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唯一知道,這裡有一具屍體。
還有犯人與目擊者。
「小公主……?」
小舞垂落的辮子就像她動搖的心一樣搖來晃去,她呢喃說著話,試圖伸手碰觸一動也不動的公主。但她的腳卻宛如抗拒眼前的現實般,一步也不敢靠近。
「小繭把……公、公主給……」
優子睜大雙眼盯著繭不放,像是要逃跑似地後退。
「不、不是……」
繭說道。對方明明沒有說錯,她卻不禁開口反駁。
繭想要找點理由,但眼下根本不可能有誤會或搪塞的餘地。即使如此,她非得否定不可,非得否定眼前的現實不可。
「………………!」
現場充斥著準備爆發恐慌的氣氛。
她幾乎可以預見,下一個瞬間,大家將會發出爆炸般的恐怖尖叫聲,所有人都會責備她、埋怨她,然後逃離現場,找來父母和警察,最後逮捕她,把她當作殺人犯譴責,她馬上就會失去一切。
太恐怖了。
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她沒辦法呼吸,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然後──
就在破滅即將拍打繭的肩膀。
就在恐慌的理智線準備斷裂、迫在眉睫之時。
「……大家聽我說。」
「!」
一直掩住芽以嘴巴的巫美子,突然以沉重的神情開口說道。那句話讓情緒即將爆發的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全往巫美子的方向看去。
「聽我說。」
巫美子站在所有人的面前,俯視著一動也不動的公主說:
「我們當作沒看見這件事吧。」
「!」
令人驚愕的發言。巫美子說的話,讓包含繭在內的所有人全都目瞪口呆。
「咦……?」
「什麼?為什麼?小公主她死了耶!」
小舞和試圖掙脫巫美子的芽以各自發出疑問,而優子雖然無言以對,但也一臉驚訝地看著巫美子。繭什麼也沒說,雖然這起事件是她造成的,但聽到巫美子的發言,也抱持著和大家相同的疑問。
「小公主……被小繭給……!」
「別說了。」
芽以的手指著繭,用顫抖的聲音試圖斷定繭的罪行,這令她感到畏懼,但巫美子立刻以嚴厲的口吻制止。
「為什麼……!」
即使巫美子被芽以質問,被所有人投以懷疑的眼神,也依然不打算退讓,她再度開口詢問大家:
「我問妳們,小公主最討厭的事情是什麼?」
「咦……」
一瞬間,大家彷彿被巫美子的話趁虛而入,無法回答。
在一片沉默中,巫美子冷淡地抬起頭,環視所有人後,自己說出答案:
「就是討厭我們吵架啊。」
「!」
「小公主最不願看見我們交惡對吧?我們大可直接在這裡責備小繭,但如果這麼做,一切就無法挽回了。小繭大概會被警察抓走,我們幾個將再也見不到她,更不可能繼續做朋友了。」
巫美子面對默不作聲的大家繼續說:
「現在的情況的確非常不妙……可是,如果因為我們的關係,變得要和小繭絕交,小公主她一定會非常、非常受傷。」
巫美子又再度環視大家。
「我認為,如果是小公主,她一定會原諒小繭。所以,我們如果不原諒她的話,小公主會很悲傷。」
「…………」
「我不希望小公主悲傷。」
然後,巫美子說:
「所以──我覺得,我們就當作這件事情沒發生過吧。」
這是提議,也是宣示。
在繭這群好友之中,最疼愛公主的就是巫美子。對於這樣的巫美子說出口的宣示,沒有人能夠理解這樣的異常並裝作若無其事,她們只是說不出話來。
沙──
周遭只剩下風的聲音,沉重無語的靜默籠罩四周。
繭等人站在草叢正中央沉默不語,內心就像壓著一塊巨石,全世界也似乎失去了色彩,沒有人開口說話。
現場持續著異常漫長的沉默。
無法言語的公主在這股沉默的中心,靜靜地橫躺在地上。
不久,小舞開口說:
「……要怎麼做才能當作這件事情沒發生過?」
「!」
繭大吃一驚。小舞說的話既冷靜又蘊含決心,同時也代表她同意巫美子方才要求大家的宣示,將繭殺了公主一事當作沒發生過。
「我們就地解散,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巫美子回答。
「只要說我們就像平常一樣聊天玩耍,然後道別回家就好了。只要說剛好都沒有人看見事情的經過,這樣絕對不會被拆穿。還好現在空地一個人也沒有,真的非常幸運,我想一定是公主讓我們如此幸運。」
現場籠罩著決定隱瞞事實的氛圍。但是,最讓繭感到驚訝的,是在場所有人竟然都沒有異議。
大家全都安靜地聽著巫美子和小舞說的話。
不久後,大家盯著公主的屍體,以意志堅定的神情靜靜地互相點頭示意。
「說得也是……小公主很討厭我們吵架。」
「嗯,這都是為了公主。」
就連原本即將崩潰的芽以,以及因為繭的舉動而嚇得後退的優子,也都像是被巫美子所說的話附身,一個個都同意了。當大家神情詭異,互相點頭示意時,巫美子蹲在橫躺在地的公主旁邊,輕輕地闔上公主睜大的雙眼。
「……晚安,公主。妳不小心在這樣的地方睡著了。」
隨後她這樣說道。
說完後,巫美子站了起來,重新看向大家。
「既然公主睡著了,我們回家吧?」
「…………」
詭異的氣氛。
這是什麼感覺?籠罩在現場的奇妙氣氛就像整片無底的草叢,而繭和其他人彷彿被吞噬在其中。她們只是點點頭就回家了,之後,大家就像忘了一切似的,完全閉口不談當時在空地發生的事。
事後當然引起了騷動。
繭和其他人被大人們問話了好幾次。
但她們就像巫美子決定的一樣,口徑一致地反覆說著:「當時我們已經道別了,什麼也不知道。」
後來舉辦了喪禮,大家也都出席了。
然後,繭搬家的日子即將到來,沒有警察來阻止她離開,得以順利地搬家,離開了這個鄉鎮。
接下來──
繭始終懷抱著膽怯過日子,一頭埋入新生活中,試圖忘了一切。等她注意到時,已經過了四年多,而現在,繭正站在這裡。
她回來了,殺害公主的犯人回來了。
她明明一點也不想回來,卻沒有任何立場反對,毫無選擇的餘地。即使過了四年多,她回來這個鄉鎮,依舊沒有忘記公主的死。
然後──公主曾在這裡。
公主確實曾在那塊空地中。
除了繭她們以外,沒有人知道白色手帕具有什麼意義。繭看到手帕迎風飄舞的當下怎麼樣都無法樂觀地相信一切只是偶然。
公主還在空地中。
白色手帕是一切的開端。繭會看到和那起事件一樣的白色手帕,只讓她認為這是一個預兆,像是亡靈為了逐知她而給的暗示,告訴她:「我還在這裡,被妳殺害的我還在這裡。」
「…………!」
繭從那個地方連滾帶爬地逃回家,一想到自己往後的未來,全身顫抖不停。
她回到家,關在自己還沒整理完的房間,害怕窗外那從空地一路綿延而來的廣闊黑夜,整個人被今後針對自己的不安擊潰。
2
……繭發現自己正看著茂密的草叢。
咦?
沙沙。眼前出現的是被帶刺鐵絲網包圍的寬闊空地。
在綿延覆蓋整片空地的厚重雜草之海中,遠處可見高聳的電塔。
冰冷的鋼筋幾何排列,高壓電線爬滿空中,高高聳立的無生命電塔看起來好像是為了某種棲息於此的非人類生物,而打造出來的城堡上的尖塔。
咦?
不知道為什麼,繭正站在空地前,盯著這幅景象。
草叢被風吹拂,像波浪一樣不停地湧來。
她看過這幅景象一次。但她不知道、搞不清楚狀況,也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待在這裡。只是有一件令她在意的事,就是眼前的這塊空地中,多了一個和自己印象中的畫面不一樣的東西。
草叢之間,開了一條路。
眼前那個生鏽、纏著藤蔓、攔住雜草之海的帶刺鐵絲網中,出現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破洞。以破洞為起點,雜草被左右撥開,直直地延伸出一條通往遠方電塔的路。
簡直就像是為了讓繭通往電塔而開闢的道路。
打開的破洞彷彿吸引著繭走進去,往前延伸的道路似乎要把她一口吞沒。
咦……
繭凝視著道路。
光是盯著通往電塔的路,就讓她的內心湧起言語無法說明的不安。
這條路像是在等待繭的到來,不停地往前綿延而去。
朝向電塔的周圍一路延伸下去。
不能過去,也不想過去。
繭這樣想著。她的內心充斥著不安。
隱約冒出的不安與厭惡感在心中擴散,呆立不動的她,手腳已經沒了感覺。
四肢好像無力萎縮般麻痺。
她的四肢失去知覺,動彈不得。不過,對現在的繭來說,這樣也好。
因為她不想過去。
她不想踏入空地,不想踏入草叢中的道路,不想往電塔邁進。
即使不過去,她也知道,公主一定躺在道路的前方。恐懼掩埋了她的內心,一股不愉快的感受揪著她的心臟、肺,和胸腔內部。
她感覺自己正流著黏汗,凝視著草叢與在草叢中開闢的道路。
她站在原處動彈不得,注視著道路前方聳立的威武電塔。
她有預感,公主一定就在電塔下方;她有預感,死去的公主一定躺在那塊地方。如果自己真的沿著道路前進,抵達電塔下方的話,一定會撞見公主。
她動彈不得,緊盯電塔不放。
時間分秒流逝。
她無法前進或離開,始終站在那緊盯電塔不放。
毫無作為,只有草叢不停搖曳。
……突然。
她看到某個東西。
在持續注視著的電塔下方,她看到的不是草叢,而是某個東西。
白色的、搖晃著。
她一邊感覺壓迫著心臟與肺部的恐懼擠入胸口,並逐漸增加密度,一邊聚焦凝視著那個東西。
是手。
是白色的手。死人膚色的手從草叢中隱約可見的高度向上伸出,然後那隻手完全不同於草叢的擺動,面對自己,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動作緩緩招手。
看吧!
她顫抖個不停。
在心中慘叫。
看吧!果然在那裡!
當她在心中慘叫時,眼前的景象和意識也同時慢慢地遠去、模糊,只殘留了心底的慘叫聲──繭在棉被中,發現自己正睜開雙眼,冒了一堆冷汗。
「………………!」
撲通、撲通、撲通。她在棉被中聽見自己高聲鳴叫的心跳聲。
她躺在床上。等到全身五感越來越清晰後,才發現自己正停止呼吸,便吐出一口氣。空氣全淤塞在肺裡了。
原來是夢,令人討厭的夢。即使夢裡看見的景象已隨著睜開雙眼而模糊、消失,但在夢裡感受到的害怕與焦躁依然清晰地殘留在胸口。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簾,朦朧地照射著房間。
還沒塞入東西、空無一物的書櫃,還沒打開的瓦愣紙箱,以及用衣架掛在牆上的全新水手服。
今天開始就要展開新的生活了。
心情好沉重。劇烈的心跳雖然漸趨穩定,沉重感卻取而代之進駐在胸口。
「……唉。」
繭嘆了一口氣,在棉被裡翻了個身。
房內形成灰色調的光線,看起來好像已經清晨了。現在幾點了?她想確認時間,便在枕頭附近摸索,終於抓到智慧型手機。
「……」
有簡訊傳來。
昨天晚上,繭關在房間被不安折磨不已,用手機打了一篇現在看來簡直是支離破碎的文章。內容寫著她去看了空地,整個人感到焦躁不安。原來收到信的人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寄送回覆給她了。
大家都很擔心,各自回覆寫著『還好嗎?』等內容。
她們比想像中還要溫柔。沒有人責備繭的行為,全都很平常地表達出擔心。看著如同以往的簡訊文字,繭察覺似乎只有自己過度擔憂,也逐漸冷靜了下來。
『還好嗎?』
『冷靜點!深呼吸!深呼吸!』
繭不斷看著那些短短的簡訊,貪婪地不停按著下一頁。最後,她終於翻到最先寄送回覆的巫美子打的簡訊,並直接打開來看。
『不要那麼介意幽靈的傳聞。』
巫美子激勵她。
「……嗯。」
繭點點頭,她感受到那句話帶來的強大力量。為了讓巫美子的回覆帶給自己更多力量,她緊接著閱讀接下來的內容,沒想到卻不經意地看到了某句話。
『不可能會有幽靈出沒,因為公主只是睡著罷了。』
「…………」
看完的瞬間,她全身僵硬。
有一股不協調感。胸口冷不防地點亮了一道小小的不安之光。
那是她自己也無法理解、出自於本能的微小不安。她僵直不動,盯著簡訊一會兒,思考片刻後──
「啊。」
口中不禁洩漏出細小的聲音。
繭察覺了。
她不小心察覺了。察覺巫美子和大家對因為過去而狼狽不堪的繭所說的話,並不是跨越了過去才會說出的激勵強心話。
她察覺了。
大家只不過是──
持續說著當時的欺瞞謊話罷了。
公主的死,依然沒有在這個鄉鎮中風化。所以,身為當事者的她們,自四年前的那起事件以來便暫停了時光,維持當時的狀況停滯不前。
†
或許她們只能這麼做吧。
大家和繭不一樣,必須繼續生活在這個鄉鎮中。即使她們知道那是謊言,也早就無路可退,只能繼續延續著當時決定劃下的休止符。
「真是的,妳突然在晚上傳簡訊來,嚇死我了!」
「嗯嗯。」
「……抱歉。」
到了早上,繭向因為擔心她而來到她家門前迎接的大家道歉。
包括繭在內,大家都穿著國中制服。她們以前就讀的國小雖然並不是穿水手服,卻仍是規定穿制服上學。因此,繭和這些成員穿著新制服結伴走在通學的路上,就像重現了以前的畫面,令人感到新鮮又懷念。
繭先向大家道了歉。
姑且不論其他事,現在只能像這樣和大家道歉了。
為了她在夜裡精神狀態混亂之下傳出的簡訊,掀起騷動而道歉。只是,雖然從表面上、言語上都看得出她是在為此道歉,但是其實在她的內心,這句道歉還隱含了其他方面的歉意。
收到大家的簡訊、讓大家來接送她、大家又重新聚在一起聊天。
繭馬上就察覺到了,所有人都打算今後也像當時決定的一樣,繼續保密。
公主不小心睡著了。
後來的事,大家都不知道。
當時還是國小生的大家殺害了公主,她們為了保護繭而捏造那個「謊言」。巫美子等人若是提到與公主有關的話題時──不過畢竟這是她們盡可能想迴避的話題,所以很少開口聊起──她們會以保護那個「謊言」為前提,矢口不提公主的「死亡」,選擇以其他話語隱喻。
「公主不是在那裡睡著了嗎?」
巫美子對試圖委婉試探大家心底想法的繭這麼說。
「小繭,妳不也知道嗎?」
「……」
巫美子笑著問,她沒有懷抱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說出確認的問句,其他人也只是點點頭。繭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在確認什麼事,也無法判斷什麼是正確的,不過她也能夠充分想像得出來。
當時,突然在大家之間決定好的那個「謊言」。
大家在混亂之中誕生的謊言,等同於是在逃避現實的幼稚謊言。她們和之後馬上離開鄉鎮四年多的繭不一樣,她們一直與事件一同生活,為了保護曾經靠著撒謊而得救的自己,往後的日子也必須永遠靠著謊言來保護。
說了一次「我不知道」,就順利矇騙了其他人。
此後,大家再也無法反悔了。
如果坦白,就會有與在一開始就說出真相時完全無法比擬的質問和斥責等著她們。媽媽會盤問她們、爸爸會盤問她們、老師會盤問她們,甚至連警察都會過來審訊她們。已經無法坦白說出大家其實都在「撒謊」。就連當時馬上要搬家的繭都這麼認為,一直住在鄉鎮裡的大家一定更會這麼想吧。
而且,這不只是為了明哲保身而已。
與繭最要好的大家也同樣因為公主的死而悲傷。包括繭在內的所有人,大家都和公主非常要好,都把公主放在團體的中心看待。
太悲傷、太痛苦了。不矇騙這心情不行。
就連過了四年才回鄉的繭,重新和大家相處的時候,都會意識到公主的存在。其他人與藉由搬家、一個人展開新生活並忙碌於填滿時間的繭不一樣,她們永遠、永遠都不能逃避,非得持續正面面對恆久失去公主的事實,以及持續在周遭進展的「公主的死亡」這項真實事件。
況且──
受到這個「謊言」保護的人──不是別人,正是繭。
只有殺害公主的自己逃跑了,雖然那非本人的意願,但她還是逃跑了。以結論來說,她殺了大家心愛的公主,不過大家讓她脫逃,保護著她,但繭之後卻又再度逃離,與大家斷絕來往。
……抱歉。她只能這麼說。
到頭來,她恬不知恥地在過了四年後回到鄉鎮,馬上就踐踏了大家為了封印那起事件而做的努力,傳送「幽靈出現了」這種膽怯的簡訊給大家。
「抱歉……」
除此之外她無話可說。
真要仔細說明的話,她有太多、太多必須道歉的事。
她必須向大家、向公主道歉。就連無法言喻的事,她都必須開口致歉。
所以,她除此之外無話可說。就像巫美子開口詢問繭的問題中隱含著確認一樣,就只能這樣說而已。
「沒關係啦,我們只是嚇了一跳而已。對吧?」
芽以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道,大家也隨之同意。
「就是說啊。」
「嗯……」
「比起這個,妳看起來有精神就好了。」
大家紛紛開口說道。
「……謝謝。」
繭稍微低著頭,讓大家看到些許笑容後說道。
感到安心的同時,心中也浮現出自卑感。那是對於說出不該說的事感到自卑。她沒料到自己會逃跑,以及不知不覺中被人庇護到現在。她深深了解,自己已經沒有任何權利去提起那件事了。
根本不可能會有幽靈。
她在那個地方看到的、感受到的,都只是偶然與心理作用罷了。
就算是為了體諒保護她的大家也好、為了回報大家也好,她都非得這麼想不可。如此一來,她就能從在空地撞見的事情中釋懷,從之後夢到的夢境中釋懷。冷靜後仔細回想,其實她只不過是看見被風吹跑的布塊罷了。
疑心生暗鬼這種過時的句子,恰好可以用來形容她目前的狀況吧。
實在是太愚蠢了。因為太愚蠢,繭感到很對不起大家。
那時的繭很明顯缺乏冷靜,一定是因為發生了太多事情。
像是邊煩惱邊準備回鄉、搬家時的混亂、對今後生活的不安,以及見到了大家、聽見幽靈的傳言。
這些事情讓她一再煩惱、動搖,最後就跑去看空地。
對了。還有──在空地遇見一身黑的「她」。發生太多事情了。
繭認為,包含被野狗包圍後見到「她」的這些事情,都徹底攪亂了自己當時保持的冷靜。雖然對方無庸置疑地拯救了繭,但是「她」那詭異的身影和詭異的對話,也把繭的精神推至詭異的狀態,這點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沒錯。
繭突然想到。
那塊空地的幽靈,指的果然就是「她」吧。
現在重新回想起來,也只能如此斷定了。在那個地方見到了絲毫不輸給幽靈的詭異少女,雖然對方已經否認,但不管怎麼想,在那邊看見足以稱為幽靈的人,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絕對沒錯。
傳言提到的幽靈,一定就是「她」。
這個結論對現在的繭來說非常合情合理,同時也是非常湊巧的結論。
「……我跟妳們說。」
繭說道。在上學途中成群結隊、聊著其他話題的大家全都往繭的方向看去。
「什麼事?小繭。」
「昨天我去空地的時候,看到一個怪人。」
繭像是坦白般稍微低頭說道。大家不禁面面相覷。
「怪人?」
「是一名穿著一身黑──哥德蘿莉塔裝扮的女生。」
「咦……」
「那個人對我說了奇怪的話,害我有點嚇到,當時我整個人都變得怪怪的。」
大家擺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聽繭說話。
「我猜想,傳言中的幽靈指的是不是就是那個人。」
「……」
以芽以和小舞為主,大家紛紛對此做出了「咦──?」的反應。
大家一邊做出反應,一邊逐漸炒熱這個話題時,只有巫美子優雅地把書包擺在身體前方,用雙手提著走路,並稍微歪著頭詢問:
「那是真的嗎?」
「……嗯。」
繭點頭。
「這樣啊。」
「喂、喂!是怎麼樣的人啊?」
興致高昂的芽以探出身子詢問,繭在其他人好奇的視線驅使下,開始手忙腳亂地回答接踵而來的問題,而巫美子則在一旁靜靜地邊走邊聽,一句話也不說,沉思著。
然後──繭的新生活開始了。
她和大家一起走在與國小相同的徒步上學路線,往國中校園的方向前進。這是她第一次到這裡的國中上學。
運氣不好的是,她沒有和巫美子她們同班,但對於已經第二次轉學的繭來說,不再有任何足以翻攪心靈的不安。她能夠馬上和座位附近的同學交流,也有曾在國小同班過的同學還記得她,讓她能夠以此為開端,用可說是很不錯的形式展開新的校園生活。
她也和大家約好,每天要一起結伴上學。
雖然公主一事讓她多少有點尷尬,但她果斷地認為自己沒有資格發表意見後,便不再接觸與其相關的事情,讓她又得以在表面上與大家友好。
大家自那天以來也不再提起那個話題。
她不知道大家以前是不是都這麼做,還是只是為了顧及她的心情,但至少她確信那是「不可以碰觸的話題」,也徹底避免去談論。
她也不再靠近空地。
就這樣展開新生活,順利地一步步融入班級,再度和大家拉近了距離。
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感覺到自己與大家之間殘留著一面看不見的牆壁,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她知道那面牆的真面目正是大家無法侃侃而談的公主本身,可是,她也不能允許自己因為無法面對而逃避。
她絕不允許自己在過去害死公主的事實面前逃離。
大家都是共犯,都是沉默地保護繭的共犯。
自此以後,她總是害怕那一路綿延到空地的黒夜、窗外的黑夜。她只希冀不要再做恐怖的惡夢。
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
繭在學校的生活非常順利。
她過著在學校當個國中生,在上學途中和放學後與大家一起玩樂的日子。只是,隨著她逐漸融入班級,也逐漸察覺到一件事。
巫美子等人,在學校詭異地陷入孤立狀態。
她們沒有其他朋友。不如說,即使她們不同班,她們的朋友永遠都是同一批人,看起來完全沒有交到其他朋友。
彷彿除了原本的交友圈之外,沒有交新朋友的必要。
她們好像在害怕著什麼似的。
或者說,好像在隱瞞什麼似的。
繭沒辦法針對此事發表意見或詢問大家。
她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資格。被遺留在這個鄉鎮的大家,或許只能用這種方式才能生存下去吧。
是繭的錯。
全都是繭的錯。
她在學校很開心。和大家在一起都是為了贖罪。
日子一下子就過去了。
3
……整片黑暗的天空下,手電筒的光線一點一點地亮著。
手電筒燈光在毫無街燈的黑暗中,把鄉村道路的黑色路面切出一塊圓圓的亮面,不停地往前移動。
勉強可看出燈光前進的路是住家逐漸稀疏的住宅區道路,同時也從左搖右晃的光線邊緣勉強可看見路肩的模樣。燈光就像魂魄一樣默默前進,不久便照射到看似非常不吉利的帶刺鐵絲網,然後停留在被圍住的叢生雜草前。
「…………」
沉默。
那裡有一道人影。
手電筒的圓形燈光落在一個站在路上的人影腳邊。
黑色皮靴、細瘦的腳、蕾絲下襬的黑色華麗裙子。
人影以這身服裝靜靜地看著帶刺鐵絲網的遠端,頭看似歪了過去地回轉看向照射著自己的手電筒。
突顯在黑喑裡的白淨美貌。
融化在黑暗裡的黑色頭髮。
然後──
「────我打擾到妳們了嗎?」
人影開口說道。
站在黑暗中的「她」用聽起來與一身黑的造型相符、靜謐又毫無情感的聲調,低聲詢問拿著手電筒的少女們。
………………
†
「小繭,我跟妳說,我們見到那個妳之前說可能是幽靈的人了!」
「咦?」
到了早上,繭和來接她上學的大家會合後,聽到芽以用非常興奮的口氣說出這件事,大吃了一驚。
繭幾乎一整週都過著不接觸和公主、空地相關事物的生活,因為大家都這麼做,她自己也認為這樣是好事。因此她無法理解為什麼大家要突然說出那種事?
「咦?什麼意思……?」
「瞞著妳真對不起。昨天晚上,我們幾個人一起去空地看了一下,畢竟很在意妳說的那個人……」
巫美子看著目瞪口呆回問的繭,用稍微抱歉的神情回答。早上的氣溫還沒從昨晚回升,空氣裡帶著一股涼意。繭很介意自己在這樣的天氣中感受到大家帶來一股興奮的熱度,再加上巫美子的回答,實在讓她困惑不已。
她們從一大早就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談論著此事。
各種混亂的念頭在腦內來回轉動,總之,最後繭勉強開口問出的話,是一句確認用的問句。
「妳們見到那個人了?」
「嗯,沒錯。」
巫美子點頭。
然後──
「不過,以結論來說,那個姊姊和幽靈傳言一點關係也沒有喔。」
「咦……」
繭的思路沒辦法跟上巫美子接下來所說的話。
「沒錯沒錯,我們聽小繭說完後,就特地去確認了喔~!」
情緒亢奮的芽以像是纏著發愣的繭不放似地探出身子,她抬頭看著繭,掛著笑容繼續說明:
「那個人說她不久前才剛住到親戚家啦!她很漂亮耶!服裝也很美!」
「啊……嗯……」
繭困窘到不知如何回答。
「她就跟妳描述得一樣耶~!我只在雜誌裡看過那種造型,覺得好感動喔!小繭小繭,妳以前住的都市中,是不是有很多人都穿成那樣?」
「咦?不……」
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勉強開口回覆說:「我完全沒看過……」但是芽以依然誇張地表示欽佩,還頻頻點頭。繭沒把芽以說的話聽進去,直到現在仍呆愣地試圖理解剛剛聽見的消息。
────咦?大家特地過去確認?為什麼?
她想都沒想過。
事情竟然演變成這樣。
然後──
────瞞著我過去嗎?
她這樣想。既然大家會做這種事,就表示她們排除了自己,在別的地方偷偷討論了吧?自己被排除在同伴之外了。繭表面上覺得無可奈何而放棄爭辯,但其實她無法不去意識到自己內心的寂寞。
然後──
────那個人和傳聞中的幽靈沒有關係?
巫美子說的那句話,對繭來說也是個問題。
繭靈機一動地把「她」當作可能是傳言中的「幽靈」,這樣的主意雖然的確有點像在找藉口,但她也確實認為這樣的聯想還算合理。
不過,大家卻否定了藉口。
她利用藉口自我辯護,卻在不知不覺當中被聲稱根本沒有幽靈出沒的大家偷偷地驗證、否定。
────為什麼?是為了把我逼到絕境嗎?為了警告我嗎?
她不禁如此臆測。
她一邊心生動搖地如此猜測,一邊盯著大家。大家毫無顧慮地將過去驗證的事情告訴她,不過大家似乎沒有惡意。但如果這是她們的演技,那真的恐怖到無可形容了。
大家從沒想過要拆穿她的藉口嗎?
大家從沒想過要把她逼到走投無路嗎?
正因如此,大家才會如此在意那個可能是「幽靈」的少女嗎?
她重新思考。
原來是這樣嗎?
說不定真是如此。
對大家來說,就算表面裝作否定幽靈的存在,但不可能真的不介意公主的幽靈傳言。如果出現了一個可能是幽靈傳言的起因,她們應該無法不去確認真偽。
所以──
「……妳們過去確認了嗎?」
繭詢問大家。
「嗯。」
「就是說啊,對吧?」
大家將繭丟在一旁,熱烈地討論昨晚的事,一聽到繭的詢問,她們便異口同聲地答覆並點頭肯定。
小舞帶著苦笑的口氣補充說:
「我們一開始還想說如果發現是惡作劇的話,就要痛罵那個人。」
芽以極度開心地附和說著「對啊對啊」,優子和巫美子也點頭同意。
「畢竟我們很在意。」
「……這樣啊。」
唉,果真如此。繭這麼想。
她稍微安心了。只能安心了,因為自己的臆測是正確的。
繭對於自己沒有被納入同伴圈參與討論和確認的事實,以及那事實本身已經弄清楚這點感到安心。只是,討論這件事的大家不僅沒有太多顧慮,還看起來既快活又歡樂,這依然讓她有點在意。
應該沒有理由這麼開心才對。
為什麼?是自己想太多了嗎?
到昨天為止,大家都很正常地過著愉快又熱絡的日子。但不知道是不是公主一事的關係,繭總覺得心底某處很空虛。
有一股因為一件無法碰觸、非得避免的事而產生的空虛。
類似罪惡感的空虛。或許只是繭太多心,但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原本纏繞在大家之間的空虛感,竟然消失無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暗自高昂的詭異氣氛正蔓延其中,高昂到似乎都忘記顧慮她心情的程度。
所以,繭如此詢問:
「妳們──怎麼好像很開心?」
她問了。問完後,原本開心說話的大家在一瞬間愣了一下,盯著繭看。
然後──
「因為……對吧?」
「對呀。」
「……」
她們互相看著對方的臉,輕聲笑著。
笑完後,又看向繭。
「……因為,小公主差不多該醒過來了。」
芽以像是代表大家發言似地如此說道。
「咦?」
大家笑咪咪的。
就像在隱瞞快樂的事情般,笑咪咪的。
「咦?」
繭不禁又再度表達一次疑問。
大家還是笑咪咪的。一股惡寒突然爬上繭的背脊。
繭無法質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沒有資格。而到了夜晚,她又做了相隔好幾天的那個惡夢。
4
眼前出現一道道看似不祥的生鏽帶刺鐵絲。
被鐵絲網圍住的高聳雜草茂密地在寬廣的空地中長到幾乎看不見地面,而我正站在那塊空地前。
遠處是如墓碑般聳立的無生命電塔。從電塔周圍到被鐵絲網隔開的這邊,一片寬廣綿延的草叢在漩渦般的大氣之下,掀起一道道翻騰的波浪。
有一處帶刺鐵絲網被胡亂地切碎出一塊破口。
從破口中筆直延伸出一條像是把草叢之海分成左右兩半的細窄道路,朝著遠方的電塔而去。
道路像是在呼喚我似地延伸。
像是在引誘我、引導我似地延伸。
不對,其實,我知道它正在呼喚我。我知道、我察覺到、我感覺得到。我確實被這條路的遠方呼喚著。
被呼喚的感覺,很恐怖。
我明白。
────這片草叢裡,有一具屍體。
我明白。所以我的腳動彈不得。
我站在帶刺鐵絲網外,感受著被遠方呼喚的自己。
我一邊害怕那個自己,一邊聽著心跳與呼吸的聲音闊的草叢不放。
…………
†
又過了好幾天。
那天以後,大家雖然不會討論公主的事,但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緒高昂感,依然可以淡淡地從大家的身上感受到。
雖然大家對待繭還是一如既往,但她卻感覺到,之前朦朧地擋在她們之間的牆壁,似乎變得更厚了。先前的牆壁是空虛與沉默之壁,但現在的大家似乎已經往如高燒般發狂的雲霧另一端走去,而她似乎是被大家丟在對岸,令她覺得莫名不安。
大家好像在她不在的地方偷偷談論與公主相關的話題。
她隱約如此覺得。察覺此行為時,她更確信大家原本同她一樣避免碰觸公主的話題。從大家的舉止、氛圍,都可窺見公主的存在。
到目前為止,她們之間存在一股類似忌諱的「虛幻」,正因為繭曾經親身感受過,所以,對繭來說,她們的變化實在是太明顯了。
大家突然在意著公主。
不知道為什麼,繭感受到一股厭惡感。
她當然有理由厭惡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同伴之外、厭惡大家談論與公主有關的話題時的不尋常與不安。不過,還有一個不亞於這些原因的重大理由,那就是原本在沉默之中潛藏著類似罪惡感的情緒,已經從大家的身上消失了。
不去碰觸那個話題的行為,正是意識到自己有罪的證明。
害死公主的人是繭。但是,所有人藉由保持沉默、藉由不去碰觸話題,讓繭和大家形成了共犯關係,也因此建立了既細微又堅固的羈絆。
但是,既然那份情緒已經消失無蹤的話──
代表只有繭一個人被留了下來。如果大家都捨棄共犯關係,那麼,被大家保護的繭──唯一一個不被允許捨棄罪惡感的「犯人」繭,就會成為唯一一名殺人犯。
學校的生活過得很順利。
但是,和大家在一起感受到的不安卻因此顯得更清晰。
漸漸地,待在大家身邊讓她越來越不安。在她的心中,有一股對大家的恐懼,從當時就偷偷藏在心底、至今也難以抹去。
──如果,大家開始責怪繭殺害公主。
她一直偷偷害怕著。
為了成全公主殘留的慈悲、成全希望大家好好相處的願望,從四年前的那時開始,大家從繭本來應當接受的懲罰與毀滅中保護了她。但如果這些行為只是在拖延而已,那麼,她們隨時都可以把那份「成全」化為烏有。繭一直在偷偷地害怕著。
害怕那個時期的到來。
她本來就該接受懲罰。不管是連她自己都厭惡的狡猾卑鄙想法,還是曾經逃過一次的懲罰,都讓繭害怕到無以復加。
她會被大家責怪、被大人責怪、被社會責怪、被當作殺人犯責怪。當時,她逃過了在那瞬間閃過腦中最糟糕的毀滅情況,如今這也成了令繭格外害怕的要素。
好討厭,如果能忘記就好了。她幾乎是這麼想著。
說真的,她幾乎打從心底希望不要再和大家在一起。
那時,以及現在,大家都溫柔地對待繭,彷彿是在固執地守著公主的遺言。說不定她們只是一味地壓抑本來就要扔向繭的悲傷和憤怒。表面上保護著繭,心裡卻藏著祕密,這個事實的衝突也把她們的心消磨到殘破不堪。
所以繭很害怕。
總有一天,大家就會放棄繼續做那些「努力」吧。她感到很不安。
因此,繭無法背叛握有祕密與生殺大權的她們。即使有多恐懼、有多不安,她就是無法離開她們。
總有一天,她們會棄自己不顧吧。
總有一天,她們會決定要責怪自己吧。
或是以祕密為籌碼來威脅她,要求所有她們可能會要求的事,逼她全盤接受吧。
繭很害怕。
正因如此,她害怕大家突如其來的轉變。
說不定「那個時期」真的來臨了。繭感受到這股猜疑,她好像正用帶刺鐵絲不停地削著胸腔內側,懷抱著無法逃離、對大家感到的不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繭最近幾乎每天都會夢到令人討厭的夢。
夢到她只在夜晚去過一次的那塊「空地」的夢。
她站在被帶刺鐵絲網隔開的茂密草叢前。她知道草叢中有一具屍體,並為此恐懼到無法控制自己的內心。
雖然夢的細節多少有點不一樣,但總是做這種夢。
具體顯示出她的不安與罪惡感的惡夢。
不對,或許這樣想比較貼切吧。
那個惡夢並不是具體顯示出她的不安,而是公主真的在呼喚自己。或許這樣思考比較貼切吧。
………………
「小繭。」
這是某天放學後發生的事。
當大家準備如同往常放學一起回家時,巫美子以和平常不太一樣的模樣,對繭提出個建議:
「我們想去一個地方,妳要不要一起去?」
「啊……嗯。」
繭有義務陪伴大家到任何地方。如此考量的她,不論大家提出多麼微不足道的提議,她都不可能拒絕。繭點頭之後,其他人也似乎早已討論完畢,芽以馬上抓住她的手,開心地說著「我們走吧!」後拉著她往前走。
然後──大家把繭帶到了那塊「空地」。
當繭被牽著走時,在路途中就已察覺了她們的目的地。可是她沒有拒絕的餘地,束手無策的她只好以生硬的笑容回應大家,繼續走在路上。不久,她又再度不情願地站在那塊空地前。
沙。
在稍微西斜但仍舊耀眼的太陽光線照射下,帶刺鐵絲網另一端的青翠草叢正迎風一搖一擺著。
在陽光下看見的空地和夜晚不同,少了彷彿在冥府般無法言喻的陰森景色。但是,座落在遠方的清晰鐵質電塔、似乎能吞噬任何東西且充滿混沌生命力的草叢、擋下草叢並浮出鏽斑的帶刺鐵絲網,還有腐朽的「禁止進入」看板,全都釋放出另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讓人感覺到比站在冥府前更加鮮明的死亡。
────唉。
不想看到、能不看到就好了。
站在空地前的繭在內心如此強烈地想著。雖然她和大家在一起,卻只有她一個人站在空地前的道路上。
還不如看夜晚的景色。她這樣想。在白天見到的景色,毫無疑問會促使人漸漸回憶起四年前那起事件的景色。那個在記憶中曾因一起玩樂而熟悉不已的場所,呈現出被人類的手活生生勒斃的模樣。
那是,那塊空地上的屍體。
被棄之不顧而腐爛不堪、朽壞的屍體。屍體被雜亂無章地監禁在其中,然而,根本無法監禁的屍體,幾乎要從空地滿溢而出,成了無人願意正視的景象。要舉例的話,這空地就是藏著這樣的東西吧。
繭佇立不動,看著這鮮活的荒廢景象。
她吞了吞口水,下意識地無法從空地前邁開步伐往前走,但大家不顧繭的情況,各自像是在檢查似地開始觸摸帶刺鐵絲網。
「……!」
在看似開心的她們之中,繭發現優子的手上不知從何時開始握著一把像是大鉗子的工具,因而嚇得目瞪口呆。此時,她們走到鐵絲網最邊端的位置,隨即找到鐵絲網與住家圍牆之間的空隙,便互相點頭示意,讓優子滑入空隙中,並從外側不顯眼的位置,以手上的工具剪斷帶刺鐵絲。
「等、等一下,大家……!」
「小繭,這裡!」
繭見狀後慌張不已,但大家反而邊監視周遭邊向她招手,催促著她。她無法理解大家究竟要做什麼,也無法再繼續旁觀,只好慌張地跑到大家的身邊。
等她抵達大家所在的位置時,帶刺鐵絲網已經被剪到人可以直接通過的程度了。從優子開始起頭,大家陸續像是把身體塞進去般地通過鐵絲網。
「快點,小繭也進來。」
「咦……?」
最後入侵空地的小舞從鐵絲網對面朝困惑的繭伸出手來,然後笑著抓住她的手拉扯她進來。
令人困惑。
令人厭惡。
她感覺高到幾乎埋住胸口的草叢內好像潛藏著什麼,帶刺鐵絲上的鏽斑也看起來像是血跡,再加上從內側纏繞的藤蔓,讓繭光看這塊空地的外觀就渾身毛骨悚然。
「妳怎麼了嗎?」
「……」
但是,繭依然無法抵抗不停催促她的人。
無可奈何的繭只好勉強跟著大家穿過鐵絲網空隙,進入「空地」。
身上流出黏汗。
至今夢見好幾次的惡夢,又浮現在腦中。
這裡並沒有夢中那條草叢之路,帶刺鐵絲網上也沒有明顯的破洞,但即使如此,她還是認為這很明顯是惡夢的延續。繭呆立不動,盯著腳邊的草叢,她在意識的一端聽到大家說話的聲音,大家熱烈地談論著優子從任職於建築公司的父親那裡拿來的工具,在此時完全派上了用場。
「好了,我們走吧。」
她們偷偷相視而笑,邁步走向草叢深處。
朝著電塔的方向前去。繭終於無法忍耐,面對她們往前走的背影出聲說:
「喂……!妳們在做什麼?」
踏著草叢前進的她們停下腳步,回頭看向繭。
然後,小舞露出詭異的溫柔笑容,伸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像是要繭閉嘴。
「安靜點,會被人發現的。」
隨後,巫美子用勸說般的口吻說道:
「小繭,妳不需要操任何心。」
「什麼……?」
繭完全不懂大家在說什麼,她露出些許不安和焦躁的情緒,回問巫美子: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感覺很恐怖耶,說明一下啦!」
「嗯……」
聽著繭的問題,巫美子擺出有點困擾的表情。
她考慮片刻後,像在選擇措辭般對繭說:
「……我跟妳說,妳完全不用擔心,全部交給我們處理就好了。」
她這樣說道。
在一旁注視的大家也點點頭。繭無話可說,但她怎麼可能接受這種說詞。
「這、這是怎麼回事……?」
「這全都是為了小公主喔,也算是為了妳。」
突然聽見公主的名字,讓繭心生動搖。那明明是大家一直迴避的禁忌話題,對繭來說同時也是個致命話題。光是聽見那個名字,她就無法冷靜下來。
即使如此,繭依然勉強擠出話說:
「為、為了公主和我?」
「沒錯。」
點頭。
「妳不覺得,公主差不多該醒過來了嗎?」、
隨後巫美子這麼說道。大家也跟著點頭。
繭的背部突然掃過一陣寒顫,她完全無法理解大家究竟在說什麼。她不禁想著:「大家是不是瘋了?」
「咦……大家……?」
但是。
但是。
她根本無法說出口。
如果說出口,就等同於背叛她們。就算她們真的發瘋,那也無庸置疑是四年前的繭的罪過。
因為繭殺了公主。
如果她們都沒瘋,那一定是在制裁她。
或者說,她現在可能正被測試著。不論答案是哪個,當大家說出公主的名字後,接下來不管她們要做什麼事,她除了順從以外,沒有其他選項。
她完全沒有背叛的資格。
因為一切的起因都是她。
「……」
所以,繭吞下了想要說出的話和恐懼。
片刻之後,她面對大家,留著黏汗,就像被迫在死刑通知單上簽名的死囚般點頭。
「…………嗯,說得也是。」
「對吧。」
大家和睦地一同微笑。
「我們走吧。」
「……嗯。」
然後,大家一邊尋找草原中不太顯眼的位置,一邊踩踏草叢,往聳立在空地正中央的電塔前進。
繭就像待宰的家畜般,悄悄地跟著大家往前走。
當大家抵達圍在電塔周圍的護欄時,便像是要在草叢中隱藏身影般蹲了下來,並閒聊了好一會兒。
就像公主還活著的時候一樣。
笑著說當時的話題。
繭笑不出來。
大家無視於如坐針氈的繭內心的不安,像是穿越時空般開心地聊了好一陣子,除此之外沒做其他事,也沒對繭做任何事,便解散道別了。
從此以後。
那個突然開始的回憶聚會,幾乎每天都會在放學後舉行。
繭完全不懂每天舉辦聚會的意義何在,她每天都在害怕今天會不會開始做些恐怖的事情,卻又不得不持續參加那個只是聊天的痛苦活動。她每天一邊在腦海中想著那些幾乎要融解胃部的臆測,一邊聽著大家談笑風生。不久之後,她開始認為,這該不會是大家真正的目的吧?
這是一場繭無法拒絕、以公主當作擋箭牌的陰險制裁。
她因為這項舉動而開始臆測、痛苦,看到如此擔憂痛苦的她,會不會正是大家所期望的呢?
她開始這麼認為。真是如此的話,效果的確很顯著。
她想,懲罰與復仇終於要開始了。
在大家的笑臉與談笑之中,她逐漸感到疲憊、脆弱。
究竟是誰想出要做這種事情呢?還是說,傳言中真正的公主幽靈已經現形,為了要向繭復仇而附在大家的身上呢?
繭每天都在拚命掛在臉上的笑容背後,忍耐那個像是要融解胃部、快要吐出煮沸的濃稠血液的想法,甚至開始產生這些臆測。後來,她終於從大家對話中的細微之處想到──有一個人,可能是讓她們的態度如此驟變的幕後黑手。
5
……手電筒照出的黃色光線,把黑暗照出一個圓形的切面。
她的手中拿著沉甸甸的大型手電筒。放在家中儲藏室四年多的老舊手電筒大到毫無意義,而在鄉村的夜晚,手電筒最主要的亮光部分卻顯得格外令人心生膽怯。
電燈泡的光線如同眼球般有個清晰可見的歪斜斑點,黯淡灰黃的色調雖然勉強可讓腳邊的步伐保持安全,但同時也造成某種誰異的陰森感。藉由這道不可靠的光線帶路,走在充斥著深邃黑暗的鄉村路上,每走一步還會發出手電筒內部零件晃動的微弱聲響。
噹啷。
噹啷。
每走一步,還發出了鞋子踏在粗糙柏油路上的聲響。
喀嚓。
喀嚓。
就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聽得見。所有微弱的聲音都從自己站立的位置中發出,並擴散至遠方的高濃度黑暗中,再被遍布於綿延黑暗裡的靜謐吸收而消逝。
無聲之中只有自己造成的聲音孤獨地迴響著。
無聲與黑暗緩緩地壓迫自己的內心,呼吸時就像浸在水中般感受到奇妙的沉重感。
視線落在用來探路的光線上。
光線在黑暗中照射出黑色的柏油路,她盯著幾乎毫無意義的黯淡光線前進。
視野一片黑暗。如果左右搖動光線,應該可以看見其他顔色吧?但自己一點也不想看到左右的景色。在自己的左右側見到的其他色彩,可能是不該出現之物的顏色,光是想到這點就會連走在路上的勇氣都瞬間消失無蹤。
只能筆直地看著路面。
只能看著腳邊的前方,屏息走路。
不看向左右。
不看向黑暗。
即使腦中清晰浮現出左右的黑暗中排著無數張純白的死人臉,她也固執地盯著前方靠著意志力壓抑住雞皮疙瘩,默默地往前走。
只聽著──
噹啷。
噹啷。
手電筒內部發出的聲音。
然後──
喀嚓。
喀嚓。
傾聽自己固執地前進的腳步聲,還有被壓迫的肺部洩漏出原本憋住的呼吸聲。
她拚命地將鮮明浮現在腦海中,且鮮明地在黑暗中以肌膚感受到的無數亡靈趕出意識外。繭默默地僵挺身體,凍結自己的心,一路走到目的地。
然後──
「……幽靈出沒了嗎?」
不久,有人出聲詢問。
抵達了目的地。不知道在夜晚的「空地」前佇立多久的「她」,對繭發出和當時一樣死寂的聲音詢問。
繭停下腳步,抬頭看向「她」。
「妳對大家──對大家做了什麼?」
毅然地,不對,其實是像個被逼到走投無路的動物般。
繭擋在時槻風乃的面前,擠出強硬的聲音,質問對方自己先前的疑慮。
第三章
1
那天,時槻風乃遇見的「她們」,是一群野狗。
擔心有人侵犯了沒有人看得見、屬於自己的小小王國,因而害怕得吠個不停的野狗們。夜晚,在風乃現在開始當作每日例行公事的「空地」散步的途中,突然有一群少女上前盤問她。
野野巫美子。
加賀谷優子。
財前舞。
歌田芽以。
四個人緊握著一枝手電筒,也有人拿著球棒。前來確認並警告入侵者的國中少女們,和野狗群沒有兩樣。
「妳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少女們將手電筒照向風乃,如此吠著。
對付野狗是很簡單的事,動物的感情淺顯易懂。
風乃依據這樣的想法,僅用三言兩語就立刻讓她們解除誤會與警戒心,甚至讓她們開始反過來對風乃本人與其所說的話產生興趣。她們的感情淺顯易懂,被不幸和欺瞞束縛與囚禁的她們,隨時都會拚命偽裝自己的表面情緒。不知道是不是已無餘力偽裝自己最根本的情感,表面的偽裝遮掩了自己的眼睛,幾乎使她們根本無法察覺真正的自己。
到目前為止,風乃遇見的那些少女們,全都一模一樣。
而這位叫做時槻風乃的少女,至今為止,以及從今以後,都擔憂著那些懷抱扭曲與痛苦的少女們,也無法一語不發就丟下她們不管。
所以,風乃會和她們說話。
她們究竟被什麼囚禁,被什麼逼到絕境?她們當然不會對風乃說真話,但只要從她們感興趣的話題開始誘導,並問出片段的語句及反應後,再加上自己從外婆口中聽來的與「空地」相關的事實和傳言,以及靠著先前曾在此遇見繭的記憶,便能看出端倪。
然後風乃終於詢問她們一句關鍵的問題:
「……我可以問妳們嗎?對妳們來說,這裡有著什麼?」
「!」
一瞬間,所有人的臉色大變。
風乃說:
「如果妳們不想說,也沒關係。」
「……!」
「只是,我看見妳們走投無路的模樣。如果和只是暫住在這個鄉鎮、不久便會離開的我說完話後,會讓妳們比較輕鬆的話,我不介意傾聽。我願意聽妳們說。」
少女們聽著風乃所說的話,表情僵硬又猶豫,經過漫長的沉默後,巫美子終於開口發言說:
「……我們的朋友在這裡睡著了。」
不過,少女們緊接道出的話語,終究不是現實。
她們不使用帶有死亡意義的字句,而是正如話語中的原意一樣,她們以朋友「睡著了」為前提說著童話故事。因為她們最要好的朋友在這裡沉睡,結果幽靈等怪異的傳言擴散開來,造成了朋友的困擾。她們開始這樣述說著。
雖然這個故事很明顯是某種欺瞞,但風乃一句話也不提。
風乃不打算否定她們心中的真實。從風乃聽來,她們口中的童話故事並非她們打從心底深信的瘋狂故事,而是為了保護自己,拚命互相勸說及洗腦了好幾年,直到腦中無法再浮現其他話語,然後直接把磨損破碎的心化為言語罷了。
所以,風乃沒有聽進那則童話故事。
只催促著她們多說點那位睡著的朋友的事。
那位朋友是怎麼樣的人?有什麼樣的存在意義?她們有多愛那位朋友?風乃認為關鍵就在這些問題當中。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她們對朋友的思念始終支撐著她們。因此對她們來說,那位朋友雖然現在稍微褪了色,但依然是如同偶像般的人物。
然後,沒多久。
「……原來如此。這裡是妳們的『王國』吧。」
風乃聽完後,靜靜地閉目沉思,對她們如此說道。
「王……王國?」
「沒錯,宛如《睡美人》的王國。」
風乃對以疑惑的口氣回問的小舞點頭。她們的世界不存在「王國」等單字,風乃只是在她們拚了命依附的童話故事中,賦予了一個新的單字。
「有一位公主,在這些纏繞的『荊棘』中沉睡了,不是嗎?」
「!」
聽到風乃輕輕碰觸帶刺鐵絲網的同時,邊看著草叢邊說出口的話,她們原先訝異的臉全都轉變成頓悟的神情,一副自己從來沒有這樣想過的模樣。她們到剛剛為止說著童話故事時面無表情的臉,也逐漸恢復了情感。
面面相覷的少女之中有人起了頭,像是崩潰般開始流淚。雖然風乃沒有從她們的口中得到任何答案,但已經藉由她們的片段話語察覺了客觀的真相──即使如此,風乃依舊全盤接受並肯定她們的幻想,靜靜地守護著少女們在黑暗中緊擁啜泣的身影。
所以……
「我只是聽她們說話罷了。後來,我祈求她們能夠得到回報,如此而已。」
風乃站在與當時相同的暗夜中,針對繭的質問,靜靜地這樣回答。
「什麼……!」
繭同樣站在黑暗中,用手電筒照射前方,雙肩因憤怒而顫抖,而風乃則以冷淡的態度與陰氣逼人的繭對峙。
就像幾天前的「她們」一樣。
走投無路而來到這裡的繭,就像當時的「她們」一樣,與野狗無異。
「就這樣?騙人!快點說明是怎麼一回事!」
繭開始吠吼,露出警戒的模樣。
「是真的。我只是把她們的悲劇與苦惱,聯想成《睡美人》。」
風乃回答,又繼續冷淡地對繭說:
「然後,我只是賦予她們新的名字,她們就像《睡美人》描述的故事一樣,總有一天公主會清醒,我祈求她們的痛苦能夠得到回報。」
真相確實就只是這樣。但是,繭一臉無法接受的神情,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模樣緊皺著眉頭回問:
「……睡美人?」
「沒錯,要比喻的話,她們就像是守護死去的公主與其祕密的亡國之民。」
「什麼意思……?」
「她們不停守護著公主賜予她們的使命,縱使那使命有多麼扭曲,她們也希望自己的貢獻與忠誠,總有一天能以任何形式得到回報……她們為了讓自己這樣想著,心靈已在這四年多的痛苦歲月中破損不堪、走投無路。」
「!」
沒錯,她們走投無路了。聽見這句話的同時,繭原本怒氣滿溢的表情,明顯地浮現出畏懼。
「妳殺了公主,而她們將殺害一事改為陷入沉睡了。不是嗎?」
「……!」
然後,當風乃接二連三地說完,原本逞強的繭也徹底崩潰。
膽怯、恐懼、罪惡感。因為風乃的話語,繭勉強壓抑的那些情緒再度被掀出來,並從心底噴洩而出。那副模樣似乎可以用肉眼看見。
「噹!」從手中掉落的手電筒摔在柏油路上,發出聲響。
摔到地面的手電筒反彈,原本照向風乃的光線四處亂轉,最後照向繭至今一直固執地不肯照射的草叢中。「噫!」繭發出短促的悲鳴並連忙往後退,雙腳不小心打結,當場跌坐在地上。
「……妳在那裡看見幽靈了嗎?」
風乃面無表情地俯視繭的模樣並問道。
「她們非常害怕『幽靈的傳言』,和妳一樣。但理由卻和妳不同。」
繭只睁大著雙眼,看向光線照射的位置,呼吸急促。
「她們就像妳一樣,為了確認傳言的真偽而來到這裡。」
「…………!」
「如果真的有幽靈,她們的『故事』將會出現破綻。她們也和妳的行為一樣,這四年多的日子,因為草叢中存有公主而痛苦,讓自己的心靈不斷地磨耗破損。」
風乃面對無言以對的繭,靜靜地說明她所看見的「她們」。
沒錯,風乃見到的她們,心中不停地塞入她們視為女兒的好友其死亡之後,幾乎破碎。過去還年幼的她們,反射性地拒絕了她們最心愛的好友已死──而且拒絕接受由她們同樣愛著的好友之手引發的意外死亡事件。
她們當時或許有著可怕的預感吧,認為到目前為止那理所當然的世界中的一切,將會徹底剝落毀壞。膽怯的年幼女孩們立刻拚命攀上當下想到的搪塞藉口,她們遮住雙眼,無視於現實,試圖從無法承受的毀壞中保護自己的心。
那正是悲劇的開端。但是,風乃並沒有責備她們的打算。
如果這只是在當下做出的自我防衛就好了。然而這起事件是關乎於一條性命生死的重大案件,包庇犯人、對大人和警察隱瞞重大事實的「謊言」,其重量已沉重到讓她們無法收回自己的罪行。
至少她們是如此深信的。她們如此深信,也因而無法回到從前了。
原本要成為眾人抨擊對象的「犯人」也離開了鄉鎮,結果,隱瞞了重大真相、嚴格來說不算當事人的這四名孩子,全都被遺留在犯案現場。
然後,剩下的也只有鄉鎮中騷動的大人們、警察、學校的老師與同學、擔心她們的父母們,還有試著安慰她們、對真相渾然不知的朋友,以及因為自己女兒死亡而悲嘆度日的好友的父母與其親屬。
成了四名騙子的孩子遺留在如此可怕的混亂與悲嘆之中。如果承認自己說謊,將會遭受恐怖的懲罰。這樣的想法讓她們在一片混亂的狀況下進退不得,四個人只能拚命地相擁,關在只有她們的世界中。
她們將心愛好友生前的想法當作遺言,嚴密地守護。
當作使命般守護,並互相支撐著對方。
僅靠著這樣的想法支撐心靈,不停地承受與忍耐一切。
大家都是亡國之民,是一群封印了如此慈愛卻死去的公主、封印了犯下錯誤的同伴罪孽的祕密,只想一心守候這些事的悲劇亡國之民。
「我什麼事也沒做,我們只是相遇罷了。」
「……」
風乃對跌坐在黑暗道路上的第十三位仙子如此說道。她發出喀喀作響的腳步聲,逐步靠近對方。
「然後,我只是成了一個契機,讓幾近毀壞的她們回想起曾經支撐過心靈,現在已經薄弱到快要逝去的『童話故事』。」
聽見風乃的腳步聲,繭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所以,我並沒有教唆她們什麼。我不知道她們藉由想起自己的『童話故事』,找到了怎麼樣的希望。我也不打算了解。」
風乃無視於繭的情況,直接靠近對方,稍微彎著身軀,呢喃說道:
「所以,妳不該來問我。她們究竟想要做些什麼事情,真正心知肚明的人是妳,而不是我。」
說完後,風乃輕輕地伸手拿起掉落在附近的手電筒,按下開關。
啪!
世界再度掉落到黑暗之中。
「!」
可以在黑暗中感受到繭僵硬的模樣。
「妳應該很害怕拿著手電筒照亮事物,所以才會無意識地來到我這裡照著不對的位置,只要什麼也照不到,妳就會安心。」
「…………!」
「如果妳仔細照射的前方,出現了比黑暗還恐怖的東西──到時候,我會願意聽妳說話。妳只要再來到這裡就好。」
風乃說完後,轉身背對「空地」前遼闊的黑暗,靜靜地離開。
留下在黑暗中發抖的繭。
隨後孕育出充斥著絕望的吐息,往漆黑、深邃、無情的暗夜中擴散。
風乃不打算對現在的繭說些什麼。
她還沒有那個「資格」。
只不過──
……至少「他」可能會樂意地盡全力協助吧。
她想起了一名不在此處的青年。
那名為了補償妹妹那毫無贖罪之道的悲劇而苦惱掙扎的青年,將他稱為被荆棘纏繞的王子,應該不為過吧?她想起那位自行背負使命、試圖拯救少女們的青年。
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如果是他的話,會如何拯救她們呢?
………………
2
風乃丟下繭離開的那晚隔天。
當天空從黃昏轉變為夜晚、風乃的活動時間差不多要開始時,她看著天空,站在走廊上,一台腳踏車伴隨著低鳴聲與灰暗閃燦的發電式燈光,來到外婆家的玄關前。
「……」
「哇!」
他正邊哼著歌邊騎著一般男生在上學時愛用的變速腳踏車,當他停下車時,不小心把待在走廊的風乃看成幽靈,嚇得驚叫出聲。騎著腳踏車的是一名少年,符合年紀的端正臉孔中還殘留一些年幼時的面貌,高瘦的身軀已經比風乃還要高。風乃先是看著令她不感興趣的少年,隨後又突然稍稍皺了一下那道銳利的眉頭。她發現自己似乎依稀記得這位少年的面孔。
「……啊,雪乃以前的朋友。你一個人嗎?」
「咦?啊!難道妳是那位住在都市的姊姊?」
風乃嘟噥著說,而少年在理解之後大叫說道。
這是自從雪乃和風乃小時候在外婆家玩之後的久違再會。少年是住在附近的農家孩子,當時雪乃和好幾位住附近的孩子做朋友,而少年是一同玩樂的其中一人。最後一次見面好像是國小時期吧。
在風乃的認知中,他是雪乃的朋友,而年紀較大的自己則是負責在一旁觀看。風乃並未對再會感到懷念,但少年似乎不這麼想,他取出放在籃子裡的夾紙板,從腳踏車上下來,急忙靠近走廊後說:
「嚇了我一跳!好久不見!妳妹妹也有來嗎?……啊,這是傳閱板。」
「……我會轉交給外婆。」
風乃點頭後,收下了傳閱板。
「雪乃不在這裡,只有我來而已。」
「啊,這樣啊。哇,我們多久沒見面了?」
「我也不清楚。」
風乃冷淡地回答,無意間也想起過去的回憶。雖然他只是住附近的其中一位孩子,但相較之下,是較令人印象深刻的孩子。
「你在這種時間出門?」
「啊,對啊。嗯。我只是順便送東西來。」
「順便?」
「我跟媽媽說有事情得出門,她就塞了傳閱板給我,要我幫忙送過來。」
「……這樣啊。」
不知道為什麼,少年的回答聽起來含糊不清,但風乃也沒有追問的打算。她對對方的想法沒有太大的興趣。
「啊,我得走了。我是臨時送東西到這裡,要是待太久會來不及。」
「這樣啊。」
「再見,姊姊,下次見……妳還會多待幾天吧?」
「嗯,再見。」
風乃說完後,少年回到腳踏車旁,精神抖擻地跨上坐墊,再度對風乃點頭道別,然後用力踩下踏板離開。風乃目送少年離去,單手拿著傳閱板,從走廊回到屋內。她冷淡地在心中想著男生的身高長得真快這種不痛不癢的感想。
她的確記得,那位少年從小就長得很高。
高個子、五官也不錯。和風乃說話時既不會怯生生,也沒有介意或誇耀的念頭,更沒有奇怪的害羞模樣。一定是個善於交際,不論談話對象是長輩或女生,都能輕鬆對談的人,想必在學校很受女生歡迎吧。
雖然風乃對這位少年毫無興趣,但如果有時間,說不定可以問他關於「空地」的事。
他叫做什麼名字呢?
風乃歪著頭。
想想看。
啊,對了,好像是──
椚。
†
風乃丟下繭離開的那晚隔天。
實際上對繭來說,應該是她幾乎被威脅逼迫到連滾帶爬地逃回家後的隔天晚上。天空已經轉變成一片昏暗的夜晚,她又再度拿著手電筒,像是重複昨天做過的事情一樣,一個人走在路上。
不,其實她的確正在重複昨天做過的事。
自從昨晚發生的事情以後,她花了一整天煩惱個不停,最後還是無法釋懷,又決定再去一次找風乃說話。
她為此再度出門。
在夜裡出門。話說回來,其實現在的時間還不夠晚。
和之前見到風乃的夜半時分相較之下,現在應該還不是風乃會現身的時間,然而繭打算等待。不如說,她認為自己必須等待。
至少……至少趁著附近還有人煙時出門。
在這個時間踏入夜色,讓自己先習慣周遭。如果不這麼做,她沒有自信再次走入夜裡,再次到那個地點與「她」正常地說話。
昨晚的繭徹底被吞噬了。
被夜晚的黑暗與「她」的存在徹底壓制,害她根本無法好好地質問那個少女。至少繭是如此認為。
所以,她這次下定決心,一定要仔細問到自己釋懷為止。
「她」當時說自己只想照射不相干的地方藉以圖個安心,那句話只稍微掠過自己的腦袋,隨後馬上就驅逐在意識之外。這就是所謂的逃避現實,她今天早上也逃避了現實,就像平常一樣,用本來就鬱鬱寡歡的心情和大家見面,遲遲不打算著手進行會讓事情複雜化的行為。
畢竟「她」是繭懷疑的對象。
沒有人會聽從自己懷疑的人所說的話,還乖乖地把手伸進眼前燒得赤紅的炭火之中。這是理所當然的結論。
繭說給自己聽。
她下定決心再度這麼做。
她下決心地走著。當時的她只不過是剛好被周遭的氣氛吞噬、威脅、打岔,所以才無法從「她」身上問出任何一句能讓自己接受的話。
────今天絕對不會再被愚弄了。
她下定決心,一個人在夜裡伴隨著沙沙聲邁步前進。鞋子走在風化後像沙子般的柏油路上,發出了踩踏的聲響。她帶著聲響走在路上,除了用手電筒照射的前方道路以外,其他地方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見,繭自己也沒在看。
她一心只想著一件事。
非得詢問才行。問出「她」究竟知道繭等人的什麼內情,以及具體上究竟唆使大家做了什麼事。
究竟懷有什麼企圖做這種事?
究竟為了什麼目的做這種事?
究竟──「她」是什麼人?
非得詢問才行,不問的話,她實在無法心安。
她在黒暗中,雙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心靈只注視著目的地。她默默地把腳往前伸,邁步前進。
往那塊「空地」前進。
那塊「空地」就在前面了。
她要站在杳無人煙的「空地」前,站在寂靜與黑暗中。她打算站在光是待在那裡就足以消磨心智的「犯案現場」前,一個人佇立在那,等候「她」的到來。
沒想到。
當做好覺悟的繭終於抵達「空地」時──
她不禁停下了腳步。自己原本想在「空地」前待著等候的道路上,出現了一個超乎她想像的東西,讓她完全不知所措。
────前面有人。
已經有一個人影像是沉落在黑暗中,佇立在漆黑的道路上。
「咦……」
那個人影勉強被繭從照向自己腳邊的手電筒光暈中漏出的光線照射到,朦朧浮現出身影,但最令她困惑的是,那是她完全沒料想到的人。
對方是──
「咦…………?椚同學……?」
理解了是誰之後,她的頭腦一片空白。
繭一開始還不知道對方是誰。不過,站在那邊的人確實是繭搬家前的同班同學──椚秋貴。
他站在腳踏車旁,站在「空地」的前方。在繭的記憶中,他們倆原本差不多高,但現在他已經長得比繭還要高了。因此,乍看之下的印象好像不太一樣,不過只要看到那張面容,就能判斷出來了。
「咦……」
「啊。」
然後,他似乎在等待繭手上的手電筒光線照向他。當光線一靠近,兩人馬上就四目相交。接下來,他掛著笑臉舉起一隻手,彷彿一開始就在等待佇立在一旁不動的繭,並出聲說道:
「是衣谷同學吧!好久不見了!」
「咦?咦……?」
他說完後逐步靠近繭,令繭感到困惑。
既困惑又混亂。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間來到這裡?
是偶然嗎?在這種時間來到這裡?
怎麼可能?繭因為出乎預料的事態而陷入輕微的恐慌,又因為他靠近之後突然擺出認真的神情,還有,他脫口說出一句讓繭更加混亂的關鍵問句:
「……那麼久沒見面──妳把我叫來這裡,有什麼事情嗎?」
────什麼?
一瞬間繭停止思考。
無言地呆呆盯著他的臉。但是,他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出任何開玩笑的模樣。
叫他出來?
我嗎?
咦?
根本沒這種印象,完全沒有。
太混亂了。繭完全無法理解,接連出現無法想像的事態讓她的大腦無法運作。
「…………咦……?」
只能勉強開口。
「咦……你、你說什麼……?」
當繭用乾渴的嘴巴詢問的瞬間──
手上的手電筒圓形光線無力地垂落在視野下方,照射出他後方的柏油路面。
在那唯一一道黯淡微弱的圓形光線中──
一雙看起來像是穿著女鞋的人類的腳,突然無聲無息地進入光線中。
「……!」
全身的寒毛直豎。
她睜大雙眼。
然後──
「噫……!」
發出悲鳴的瞬間──
咻。
發出切開空氣的聲音。
接下來──
砰!
發出一道攻擊了硬物的沉悶聲音的同時,原本站在繭面前的他,身體突然崩塌般從眼前消失。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抱著頭,像是跪坐般蹲在地上。
「咦……?咦……?」
錯亂。
張皇失措。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稍微聽見抱著頭蹲在地上的他發出「嗚……」的呻吟聲。低著頭的他,雙手在手電筒的灰暗光線照射下,看起來好像是黑色,不過仔細一看之後,勉強可判斷出是紅色的濕黏液體弄髒了雙手。
有人開口對呆立不動的繭說:
「……小繭,妳怎麼會在這?」
那是一句聽起來很為難的問句。繭聽見後,突然抬起頭。
手電筒的燈光照在對方的腳邊,眼前站著的是財前舞。她穿著在大家之間最為突出的端莊衣服,梳著文雅的髮型,微微歪著頭。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的手上握著一根球棒,垂下的球棒滿滿地附著了血和毛髮之類的東西,經由落在腳邊的燈光鮮明地照射之後,自黑暗中浮現而出。
「咦…………?」
正當繭發愣時,其他人的身影也從小舞的後方成群出現。
「……真的耶,是小繭。」
「咦?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
每個人七嘴八舌地從黒暗中現身。
大家的手上都各自拿著凶器,釘錘、金屬管、鐵鍬。她們身處於杳無人煙的夜色正中央、被漆黑籠罩的場所中,周遭包圍著彷彿連空氣都歪斜般的詭異氣氛。她們就像是從草叢中冒出來緊迫逼人的野狗群,靜靜地包圍站著發愣的繭和蹲下來的他。
然後──
「────為什麼?」
小舞看著繭,一臉不可思議地又說了一次。
「………………!」
繭打起冷顫。對方露出似笑非笑的困惑神情,光是那張臉就讓繭的心凝結。
小舞的手上拿著沾血的球棒。
她拿著球棒朝他的後腦杓往下打,直到足以沾附血與毛髮、足以讓他蹲在地上幾乎動彈不得。小舞一臉理所當然的詭異表情,讓繭的全身爬滿惡寒。
「嗚……」
他在繭的腳邊呻吟,抬起頭來。
因為抬起頭,才得以看見他的臉,血從額頭流到下巴,雙眼似乎無法聚焦。
巫美子說:
「小舞……我們現在沒有時間,動作快。」
「啊,說得也是。」
小舞回頭看向巫美子,輕輕點頭,又再度舉起垂下的球棒。在小舞這麼做的期間,芽以和優子也走上前來,芽以帶著微笑,優子則緊繃著臉,看著還在呻吟且搞不清楚狀況的他,將各自拿在手上的鐵鍬和鐵管高高地舉過頭頂。
「啊。」
血液凍結。
一瞬間,繭與他四目相交。
「!」
繭領悟到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膽怯的她試圖阻止並大叫出聲。
「住手……!」
砰磅、砰磅砰磅砰磅砰磅!
來不及了。繭大叫阻止的聲音,與大家高舉凶器一同往他的頭上揮去的動作,幾乎是同時發生。現場持續發出沉重的聲響,他的眼睛和臉孔像是被擊碎般消失無蹤,血液四濺。帶著水氣的毆打聲,以及無止盡的毆打、毆打、毆打。攻擊他頭部的凶器立刻像是彈起般被往上揮,又陸續地往下砸。轉眼間,他的頭就像是黏土工藝品一樣,變形成令人不可置信的形狀。
即使如此,毆打肉塊的激烈聲音依舊在黑暗中迴響。
打了好幾下、好幾下、好幾下、好幾下、好幾下。
轉眼間,他的輪廓已不再是人類應有的模樣。
空氣中籠罩著濃烈的血腥味,周遭似乎變得悶不透氣。
「………………!」
他不再哀號。連繭也發不出聲音。
只是,繭看見他在最後一刻試圖求救的雙眼,以及那顆頭逐漸被打碎的景象,然後還聽見了聲音。
敲打肉塊、骨頭、血液的聲音。
在驚愕目睹的繭眼前,少女們機械般的凶殘行為讓他成了一具毫無生命的肉塊。
暴行的聲響與景象既是無情地漫長,卻又短暫。
繭甚至無法感受到時間的流動。在詭異的氣氛下持續執行的行為終告結束。
花了一點時間聲響才完全靜止。
當其他人不再往下揮動凶器時,只有優子神情僵硬,一個人不停地敲打原本應該是人類的物體,直到小舞和芽以說著「已經夠了」,並從左右兩側制止為止。這個場所終於又恢復成原來的寂靜。
「………………………………」
死寂。帶著血腥味,布滿緊張感的寂靜。
「啊…………」
繭只是呆呆地看著腳邊。
盯著稍微偏離手電筒光線範圍的柏油路。
被擊碎的黏土工藝品般的肉塊沉入昏暗處,散發著血腥味。
「…………」
那明明是到剛剛為止還與她對話的人類。
她俯視,和製造出那個東西的大家一起俯視。
她低頭,像喘氣般呼吸,呼吸的空氣混著濃濃的血腥味。眼前的東西冒出的微溫血腥味濕答答地黏在她的口中、喉嚨中,還有肺中。
然後──
片刻之後──
「噫……!」
繭終於發出慘叫聲,嚇得往後退,叫聲像是卡在痙攣的肺部裡,只有空氣的聲音從喉嚨漏了出來。
時間開始運轉。那聲慘叫就像暗號似的,大家也開始跟著動作。
小舞和芽以從地上爛成一團的肉塊中,各拾起一隻原本是人類手腕的東西,拉著手腕開始拖行。然後,巫美子也慢慢地走動,逐步靠近繭。
然後──
「……小繭。」
開口叫了她。
「噫!」
繭嚇得打顫,又再度退後一步,她用幾乎要破裂的僵硬神情交互看著眼前的巫美子,以及試圖搬運散發血腥味肉塊的小舞和芽以。
他,原本應該是「他」的物體,現在就像是一袋行囊被人拖著走。
物體無力地下垂。不如說,原先身為生物的生命力已經蕩然無存,成了一坨綿軟無力的肉塊,那肉塊原本彎曲萎縮的雙手被人拉得長長地拖曳在地上。
染血的襯衫、褲子和運動鞋。
還有黏在那些衣物下的沉重癱軟身軀。
襯衫的衣襟上方已不再是人類的頭顱,而比較像是附著了毛髮與血液混合成的柔軟物體。頭顱被擊碎成柔軟的狀態,無力地下垂,黑色的血液不停地從吸取水分而濕透的毛髮中流下,滴落在黑色的路面上。
那是他。
那是原本曾是他的東西。
死了,他死了,被殺了,被殺害了。
透過小舞的手、芽以的手、優子的手給殺害了。他在繭的眼前,被世間看來極為凶殘的駭人方式毆打了好幾下、好幾下,最終被毆打致死。
對。
沒錯
殺人犯。
繭的腦中終於浮現出這句話。
殺人犯。她幾乎要慘叫,幾乎要大叫出聲。
但是,她說不出口。只有這句話她說不出口,她沒辦法指責大家是殺人犯。對她來說,這件事不被允許說出口。
她沒有那個資格。
因為她自己就是殺人犯。
可是──
「…………!」
即使如此,她還是嚇得後退,用力地、用力地睜著雙眼。
她聽見掉落的手電筒發出好像壞掉破裂的聲音,並拚命掩著幾乎要叫出聲的嘴巴,不停地往後退。
她不能責罵。她知道,也明白。
但是,她還是不停往後退,被恐懼逼迫到往後退,而巫美子卻朝著向後退的繭靠近。巫美子輕易地挨近繭拚了命往後走、努力想拉開的距離。
然後──
「……小繭。」
巫美子再度出聲。
臉上浮現出彷彿讓人感受到母愛般的溫柔微笑。
「別害怕,小繭。」
沒錯,她溫柔地說。
沒錯,她微笑著說。
那張看著繭的笑臉背後,附帶著濃烈的血腥味與凶殘的行為,令繭感到異常恐懼,全身凍結。溫柔的微笑似乎在窺視她的神情,侵蝕她的心靈,讓繭的牙根因為不住的顫抖而無法閉合。
「啊……啊……」
「其實,我們原本想對妳保密……」
巫美子對顫抖的繭說。
「不過,既然事情變成這樣,我就跟妳說吧。」
窺視、呢喃、溫柔的聲調。巫美子用有點困擾的神情垂著眉毛如此說道。
「啊……對了對了,我得先跟妳道歉。其實,我們是用妳的名義叫椚同學出來見面。對不起。」
「!」
繭聽到的瞬間,心臟緊縮,暫停呼吸。
繭終於理解,為什麼剛才見到他的時候,他會做出奇妙的反應。不過沒想到偏偏是用這種形式理解。
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她慘叫般地想著。
不過,理由早就確定了。事到如今,非得用繭的名字把椚同學叫出來殺害的理由,只有一個而已。
就是定罪,為了定罪。
這就是繭從椚同學的手中──從公主單戀的對象手中獲得禮物,偷偷欣喜不已的下場。為了要在隔了四年的現在,將殺害公主的繭定罪。
為了懲戒,所以先殺害了他。
用繭的名字叫他出來。如此一來,繭一定會被懷疑吧。
那時逃過一劫的殺人犯,又得再度面對名副其實的嫌疑。只要懷疑繭,總有一天也會喚醒大家懷疑起公主之死,說不定事件會因此真相大白,她也必須面對應受的懲罰。
所以,在這段期間,她們始終一如既往,以佯裝不知的神情對待繭,每天帶她到「空地」去。
這麼一來,繭隨時都會回憶起公主的死,回憶起做為殺雞儆猴的他的死。即使如此也不敢悶哼一聲的繭,她的心靈將會被猜疑、恐懼、悔恨給狠狠虐待,痛苦不堪。而她們也能在一旁觀察她的模樣。
讓她痛苦、難堪,然後定罪於她。大家一定是在計劃這些事。
這麼做的話──最後,公主便會清醒。那是她們在當時透露出來的希望,讓公主被封印的死亡真相大白。她們再也無法忍受繭的行為,累積四年的順從即將得到回報。
一切都說得通了。
睜大雙眼看見的視線前方,他慘死的屍體就像垃圾般被人拖曳、拉扯到帶刺鐵絲網的另一端。
拖到荊棘的另一端,拖到為了公主而建造的王國中。
拖到被草叢覆蓋而長眠、現在終於要清醒的死亡國度中。
「……」
然後,繭看見了。
她察覺了。她看著站在她面前的巫美子。
巫美子的手握著大釘錘,釘錘上還沾著濕黏的血液。
然而,巫美子並沒有加入殺害他的犯案陣容中。
「…………」
咦?繭無言地轉動眼珠,看著他的屍體被搬運到的路線前方。
他被拖行到鐵絲網的另一端,穿過了這幾天大家出入的鐵絲網空隙。
沒搬運屍體的優子在鐵絲網的另一端,用手電筒照亮大家正在進行的工作。
手電筒的光線映照著被黑暗包圍的草叢。
屍體被層層堆疊了起來。
一對看似年長的男女屍體堆疊在草叢中,頭顱被打破擊碎而出血腫起。
男性的頭顱被壓扁後掉出眼球,那顆眼球正凝視著天空。
女性的雙唇被削爛,牙齒斷裂,使得嘴巴看起來像是一塊黑紅色的大洞,充滿了幾乎要滲出滴落的血液。
她有印象。
那是她想忘也忘不掉的臉。
那是即使變形成這副模樣也還是能夠辨認的臉,不對,那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無法辨認出來的臉。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勞心而老化,男女屍體的白髮突然增加了好多。那是四年前發生事件以來,以及日後繭夢過好幾次的臉。
那對男女是──
公主的父母。
「…………………………」
靜止了。
空氣靜止了。
咦?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她感覺自己的推測中有一個致命的錯誤。
「…………」
巫美子沉默,靜靜地看著繭望出的視線,看著繭凝視的東西。
巫美子帶著微笑沉默。繭和在一旁守護著她的巫美子四目相交,不知不覺之間,過於寂靜的緊張氣氛開始擴散開來,周遭一點聲響都沒有,充斥著全世界似乎都暫停動作般的詭異氛圍。
寂靜。
甚至忘了呼吸的緊張感。
繭在緊張的中心看著巫美子。
看著巫美子手上握著沾滿濕黏血液、混有白髮的釘錘。
然後,繭微微張開顫抖的雙唇。
用乾啞的聲音詢問巫美子:
「那個……大家,妳們在做什麼?」
問完──
嘻嘻──
巫美子笑了。
「我們讓他們睡著了。」
然後,巫美子以她的那種笑容。
如此說道。
「這全都是為了即將清醒的小公主喔。」
巫美子掛著溫柔的笑臉,帶著彷彿要替睡著的少女蓋上毛毯般的童話氣息說道。
「我們要讓屬於小公主的東西全部睡著喔。」
說完後,她用手上拿著的釘錘,指向正在草叢中進行、彷彿地獄景象般沾滿鮮血的「工作」。
然後她說──
「小繭,妳也會幫忙吧?」
「──────────!」
恐懼隨著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爆發。
在那瞬間,至今一直壓抑在胸口的恐懼感終於一口氣爆炸,繭被噴發而出的恐怖與衝動嚇得彈起身子。她發不出任何哀號與叫喊,只是快速地從現場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拔腿狂奔。
「……!」
「啊。」
發不出聲音,幾乎無法呼吸。她不停地奔跑,使出全身的力氣,驅使自己的雙腳和身體,披頭散髮地拔腿狂奔,逃離黑暗。
好恐怖。
好恐怖。
怎麼一回事?那是怎麼一回事?
好恐怖,不敢往後看。黑暗似乎永無止盡,不管怎麼跑、怎麼跑,黑暗和那瘋狂的笑臉與慘劇似乎都能追上她,不論她的呼吸有多難受,也無法制止她繼續奔跑。
太詭異、太瘋狂了。她邊在心中慘叫邊奔跑,奔跑著逃離現場。
即使肺部悲鳴、雙腳悲鳴,她還是繼續奔跑,不停地奔跑。無論她跑得多遠,後頭的恐懼感依然逼近她的背。
不管逃到哪裡,血腥味都會追上來。
她幾乎快吐了,胃、肺、心臟全都被緊緊勒住。不知道究竟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看見血以及聞到血腥味,抑或是盡全力奔跑的關係,她無法判斷。總之一股噁心感從胸口深處湧上,她一味地奔跑,為了渴求空氣而不停喘息。
殺人犯。
是殺人犯。
她在心中吶喊。
一切都和她推測的結論不一樣。她們並不是要替繭定罪,或是復仇什麼的,不是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她們只不過是發瘋了,變得非常、非常瘋狂。
她懂了。巫美子的笑臉並不帶有痛恨繭的含意。
巫美子沒有惡意,只有為了讓大家和睦相處而展現出的善意與喜悅罷了。
她們認為些暴行與殘酷,全都是為了公主、為了大家,以及為了繭。
她無法理解。大家都瘋了。
無法言喻的恐懼,實在太恐怖了。
所以她逃跑了。再繼續待在那裡,不知道自己會遭受到怎麼樣的對待,不知道自己會被迫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保持理智。
現在的她,甚至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理智。
她只能拚命,拚了命一個勁兒地在夜裡逃跑。
她甚至沒有確認自己究竟有沒有被追趕,如果知道大家追在後頭,她或許真的會怕到瘋掉。
逃跑。總之逃跑就是了。
喘氣、溺斃,擰絞自己的肺。她不停地重複著幾乎要停止的呼吸,拚命移動疲勞僵硬的雙腳,不停地跑著。
不停地奔跑、奔跑、奔跑。
最後,她的肺就像是填滿沙子的袋子,讓她完全無法呼吸,雙腳的肌肉就像石頭般僵硬,無法再抬起了。
「啊……!」
然後,她疲倦的腳甚至無法跨過凹凸不平的破碎柏油路。
磅。腳絆跌在地面。她無法再支撐起自己的身體,整個人往地面倒去,翻了個筋斗,手肘和手臂撞上路面。
「……唔。」
跌倒了。因為碰撞與擦挫傷,讓骨頭與皮膚一陣疼痛。
繭因為衝擊和疼痛而呻吟。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肘和膝蓋擦過道路,激烈的疼痛在皮膚表面擴散。但是,即使她痛到幾乎要掉淚,還是不敵後頭緊逼而來的恐懼與焦躁。
然而,她的腳已經無法再站起,只好趴在地上拚命爬行,雙眼泛淚並確認後頭的狀況。剛剛逃跑的路上,除了黑暗以外什麼也沒有。但即使如此還是令她恐懼不已,她最後次強迫已無法運作的肺與身體行動,匍匐到路肩的草叢中並滾了進去。
「………………!」
她掩蔽自己的呼吸聲,全身顫抖。
恐懼與疲勞都到了極限,她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除了緊抱自己的身體縮成一團以外,什麼也做不到。
如果她們追上來,發現自己的藏身之處,一切就完蛋了。
她無法逃跑、無法抵抗。一切都結束了,所有的一切都將畫下句點。
不停地顫抖。她橫躺在草叢中,膽怯地在黑暗中側耳傾聽。
她立刻在寂靜的夜晚中聽見腳步聲。
「……!」
追來了。果然往這裡來了。
不過,腳步聲竟然完全沒有焦急追趕卻不慎追丟、又拔腿尋找的粗暴聲響。她只聽到快步但冷靜的步行聲,彷彿早就知道她根本逃不掉,彷彿早就知道即使她躲藏也不可能逃過追查的法眼。
喀、喀、喀。
腳步聲在夜裡逐漸逼近。
靠近這裡了。她抑制自己的呼吸,縮著身子,祈求對方趕緊通過。
「…………!」
她閉上眼,緊咬牙根,為了不要發出聲音,不要製造聲響,她用盡全力地忍耐,忍耐那股襲來的恐懼感。
喀、喀。
來了。她停止呼吸。
用力緊咬幾乎要顫抖發出聲響的臼齒。
「………………!」
靠近了。她繼續蜷縮、蜷縮自己的身體。
再縮小點、再縮小點。她像是在草叢中祈求自己的身體能縮得更小似的,用力地、用力地把身體縮到肌肉和骨頭發疼的程度。
希望不要被發現。
希望對方直接走過去。
她祈禱,拚了命地祈禱。
打從出生以來,她從來不曾像這樣強烈地祈禱。繭用盡大腦和心臟的所有力氣,用力地、用力地祈禱,祈禱到幾乎要燒爛自己的心。
喀。
沒想到。
腳步聲。
竟然直接停在自己的面前。
腳步聲無情地停在自己藏身於草叢中的眼睛和鼻子前端。
靜止。她顫抖,全身僵硬,胸口痛到像是快被自己的心跳殺死,而在遍布死亡般的沉默與視線的盡頭出現了──
「……今晚我們在奇怪的地方見面了呢。」
有人在她的頭上這麼說道。
繭在草叢中,用像是木頭般沉重又僵直的身體,慢慢地翻過身移動──她發愣,一語不發地抬頭看著那位正在俯視自己、擁有彷彿明月般的白淨美貌、身穿一襲宛如黑魔女衣裳的「她」。
………………………………
3
「……這樣啊。我明白了。」
聽聞事情始末的風乃閉目片刻後這樣說道。
那是非常寂靜的回答。和繭剛才目睹事件後,結結巴巴說著慘劇的模樣相比,實在是太過清醒,也太過冷靜了。
「我們走吧。」
然後,風乃開口催促雙腳還在顫抖的繭。搞不清楚狀況的繭從還氣喘吁吁的肺部發出聲音問風乃說:
「走……走?走去哪……?」
「去『空地』。」
聽見風乃的回答,她不由得臉部僵硬。
「別擔心,妳沒有被她們追趕。不過,妳得要看一下才行。」
如此說完的風乃看向繭,那雙眼眸異常清澈,就像看透了某種真相。
「咦……」
繭被那雙瞳孔凝視到打顫,手也被一把抓住。
然後──
「回去吧。」
「……!」
她被力氣不大、細瘦到恐怖的手拉著走。不過她完全無法抵抗,又被拖回剛剛才逃離的路上。
然後──
她被帶回來後,發現大家都死了。
「─────咦?」
正如風乃所說,她們並沒有追上來。
就在剛才逃離的「空地」中央,帶刺鐵絲網的破洞另一端,穿過又高又茂密的草叢,前方的電塔周圍,公主的父母和椚秋貴的屍體全都並排躺在地上,而其他人的胸口也都刺入尖銳的物品,互相重疊死在一塊。
被毆打致死,全身是血的屍體在草叢中並排,看起來像是某種儀式的現場,而她們就像是互相安慰般依偎在一起。她們緊緊地重疊,似乎是為了用各自的體重讓尖銳物品深深插入胸口。衣服和手全沾滿血液,成了不會說話的屍體。
不管是小舞、
芽以、
優子,
還是巫美子。
所有人,所有人都滿身是血地死去。
草叢被踩踏到光禿,空出一個空間,令人喘不過氣的血腥味籠罩在附近。
充滿血腥味的空氣被空地的風吹散,混合攪拌著青草味之後,又擴散到四周。
她們就像個物品般,全都死了。
面無表情。
她們像是從一切的事物中解放,神情空洞。
就像是陷入深沉的、深沉的,連夢都不會做的沉睡當中。她們的想法、感情、煩惱、真相,都不再浮現於臉上,成了一具具的屍體。
就連先前充斥的瘋狂也都消失了。
大家清算了一切,在此結束了一切。
「…………」
繭站在那裡。
她站在那樣的地點。眼前詭異又奇妙的景象讓她發不出聲音,無言以對。
這裡只有死。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腦中浮現不出任何話語。胸口就像開了一個漆黑的洞,她不帶任何感想,只是在那裡佇立不動。
她失去了一切。
失去了一切。
好不容易說出口的,只是一句問句:
「…………為什麼?」
這是一句詢問死者的問題,正常來說應該無人能回答。
但是在這裡,就在此時,有人可以回答原本應該消散在空中的無意義提問。
「因為有必要『弔唁』。」
是風乃。
站在繭身旁的風乃安靜地看著這幅慘不忍睹的景象,冷淡地回答。
在只剩下死亡的夜晚中身穿一襲喪服般的服裝,讓她看起來像是死者的代理人。事實上,她確實在扮演著這樣的角色。她就像是自行擔任這份職務,是個將靈魂傾心於死亡那一側的人類。
「……必……必要?」
繭勉強擠出話語。
「有、有這種事?這是必要的事嗎?喂!這是什麼意思……?」
聽完風乃的回答,繭注視著眼前的景象並說道。她從胸口底部擠出話語和疑問,就像大吼般發出吵雜的聲調。而風乃則和繭注視著相同的東西,並說道:
「這裡是墳墓。」
「!」
這句話實在太過直截了當,聽來像是惡劣的玩笑,令繭不禁憤怒地轉頭看向風乃。但是,直衝腦門的激動卻在聽見下一句話的瞬間,一口氣連同血色一同退去了。
「是公主的墓。」
「……!」
張口結舌。
「這裡是為了讓公主以及公主的所有物一同沉睡,為了死者而建立的城堡。是死去的公主與陪葬者祈禱能在來世醒來的王家墓園。這種地方,通常稱之為『陵墓』。」
一聽到風乃的說明,繭的大腦在一瞬間不停地閃過眼前的景色、過去與大家的交談、在教科書和電視中看過的古代墳墓,以及《睡美人》的故事等等。
「什麼……」
「有很多人認為,如果不以某種形式與心愛之人的死亡相處,就無法繼續活下去。」
風乃對腦中的拼圖全被傾倒一空的繭說明。
「而那個相處方式就是『弔唁』。不管是接受生者已逝也好,相信死後的世界也好,相信轉生也好,相信復活也好。為了製造出弔唁的形式,人們就會建造墳墓,建造出任何形式的墳墓。不過……把自己關在『公主的死亡』的謙言中的她們,弔唁的機會總是不停地被奪走。所以,為了弔唁她們監禁在歲月之間歪斜乾涸的悲傷,非得要製造出如此巨大的墳墓不可。
將公主的所有物全當作陪葬品的巨大墳墓──沒錯,建造一座像城堡一樣大的墳墓。為了總有一天公主復活後,還能過著像從前一樣幸福快樂的日子,因而造出能讓所有重要事物陪她一起沉睡的城堡。一座不論是家臣、僕人、國王、皇后,所有人都能一同沉睡的城堡。而且不只是為了公主,她們必須建造出一個能夢見未來還可以深愛可愛公主的夢、能容納所有深愛公主的人的希望、能平衡目前為止忍受了莫大悲傷與痛苦的時間,並封鎖著快樂結局的沉睡之城。」
說完後,風乃指著眼前像是活祭品儀式般的地獄。
「那座城堡,就是這個。」
「…………!」
繭只能吞了吞口水。
一片片的拼圖逐漸拼起。在那裡描繪出的,是大家追求的如同童話般的希望,以及為了追求希望而湧上的痛苦和苦惱的重量與長度。
雙腳無力,繭跌坐在被腳踩亂的草地上。
這座圈起濃縮著悲劇的空間、被高高的草叢擋住視野的高聳護欄和電塔,就像是深邃的森林中聳立的城堡與尖塔。
沉睡之城,死者的長眠之城。
這座沉睡著無法說話的公主與家臣、為死者建立的城堡。
「就像是埃及的陵墓、中國皇帝的陵廟。這座名為『沉睡之城』的墳墓,是她們的弔唁、相處方式,和信仰。」
只剩下風乃的聲音像弔詞般不停地迴響。
「這裡是《睡美人》中的公主沉睡的『陵墓』。當妳殺害公主後,她們也開始變得想睡。直到公主起床前,大家都陷入了沉睡。她們不想在沒有公主的世界中醒過來,為了要一起清醒,她們必須先一起沉睡才行。」
風乃穿著像是喪服般一身黑的裝扮,代替無法發言的大家如此說著。
因為風乃──知道發生在這裡的「死亡」一切的真相。
繭發愣並抬頭看著站在她身旁那張亡靈般的白淨美麗側臉。
「為什麼?妳既然知道的話,為什麼……?」
然後,繭這麼問。
「為什麼……?」
為什麼不阻止她們?阻止這場悲劇、阻止這種地獄、阻止大家的死。繭原本打算如此說出口的話語,馬上就因為風乃的回答而煙消雲散。
「的確,給予她們這座『沉睡之城』素描圖的人,是我。」
風乃回頭俯視著繭。
「但是,決定建造城堡的人,是她們。另外,這座城堡的材料必須是血、肉,和生命,原因則出自於公主的亡靈,還有妳。」
「……!」
啞口無言。誠如風乃所說,繭自己也十分明白。
繭明白,這都是自己的錯。即使如此,她還是想辯解些什麼,她從沒想過事態會發展到如此可怕的地步。她希望有人可以阻止這一切。
「我、我……」
「我認為,她們的心靈應該能夠得到救贖。這個願望實現了,然而最後卻導致這樣的結果,實在很可惜。」
風乃似乎有點寂寞地如此說道。
「不過,這只是我自己覺得可惜。真正決定可惜與否的人,並不是我。這裡已經沒有任何我能伸手觸及的事物了。」
接下來,風乃稍微靠近並凝視著屍體後,便垂下雙眼,在夜裡轉身。
「如此一來,故事也說完了。」
「咦……」
「所以,妳也該回去了。感謝這些溫柔的人吧,想要憎恨她們的溫柔也行。」
繭呆呆地以不可置信的表情看著作勢離開的風乃。
不知道為什麼,繭完全沒有想過風乃會直接離開。
不知道為什麼,她不敢相信一切會如此平淡地結束。
「……第十三位仙子殺了公主,其他仙子卻出面保護了殺人犯,把死亡變成沉睡,把所有的證據封印了一百年。」
風乃看著繭說道。
「第十三位仙子並沒有被定罪,沒有人責怪她,就連公主也未曾責怪她。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
風乃說完後,從草叢中踏出一步。
繭在此時發出「啊」的一聲,她偶然察覺了。察覺自己究竟想向風乃索求什麼,她突然悟出了答案。
她希望被人責怪。
希望有人能責怪她的罪孽。她在心底如此希望著,而她也無意識地期待風乃能對自己這麼做。
無人審判的殺人犯──第十三位仙子。繭在心底希望能受到審判,她終於在此察覺了,自己雖然害怕被審判,但同時也祈求能藉由審判解脫。
但是,即使她待在這裡,依舊沒被定罪。
她被拋棄了,她在最後被所有的一切拋棄了。
就像四年前大家留在這個鄉鎮,只有繭一個人逃跑一樣。
這次,繭被排除在定罪之外,被排除在一同沉睡並夢見能在來世得到幸福的夢境之外。這次,她永遠地被拋棄了。
都是因為她目睹了大家的罪行後逃跑的關係。
殺人犯逃離了自己的罪孽。
逃跑的她也沒被任何人追趕。
最後,離開犯案現場的殺人犯沒有被定罪──也沒有被邀請到擺放著十二個黃金盤子的宴會餐桌前。
「再見了,仙子。」
風乃說道。
「看來並沒有幽靈出沒,我打從心底覺得可惜。」
最後,她留下這句話,不再回頭看著繭,任由黒髮與黑色蕾絲緞帶隨風飛舞,邁步離開草叢。
繭被丟在後頭。
她被丟在黑暗中。風乃離去後,一道強風吹起,像是往沒有任何活人生存的「城堡」中吹拂過去。
「啊……」
所有殘留在此的動靜,全被風帶走了。
人的呼吸、血的腥味,都被風吹散了。原先充斥在此、那些並排的死者們鮮明到令人喘不過氣的生與死的跡象,全在一瞬間消逝而去。
只剩下童話故事般的死者空殼而已。
繭和失去了生命跡象、像沉睡般動也不動的死者們一同待在這裡,卻永遠無法前往她們的所在之處。她一個人被丟下,孤單地跌坐在地。
「…………」
她明白一切都結束了。
周圍存在著黑暗,存在著暗夜、陰影、漆黑、寂靜,以及死亡,這些都是她一直以來害怕的所有一切。
她被四周的黑暗包圍。在那黑暗與死寂中,恐懼與不安催逼著自己、夢到可怕的惡夢,甚至還看見了亡靈。但是,現在的她卻絲毫感受不到恐懼。她現在才終於理解,那些恐懼、不安、惡夢、亡靈,全都是自己的心讓她看見駭人的幻覺罷了。
────看來並沒有幽靈出沒。
她想到這句話。
這句風乃留下的話語。
────我打從心底覺得可惜。
現在,繭了解了那句話的含意。
至今為止、從今以後,都不會有任何人責備繭。
公主和她們全都原諒並包庇了繭,並且丟下她死去。過往永遠不會出現在繭的面前,就算是亡靈也永遠不會出沒。
她們全都走到了荆棘的另一俱。
走到無人能抵達、沉睡了一百年的那一側。
她們連繭的罪孽都一起帶走了。大家不會再次相見,也不會有人容許她自以為是地撞見幽靈的幻影吧。
她明白,她們之間的羈絆已經消失。
沒有怨恨或任何事物,因為大家全都帶走了。
大家為了在一百年之後清醒過來,為了再度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那裡已經沒有任何一塊可供幽靈的容身之處。
不管是肉體、生命、靈魂,沒有一樣留在繭的身邊。
就連以亡靈的身分現身、作祟、詛咒,或是以任何形式成為與公主和大家之間的羈絆的事物,也全都消失了。
她喪失自己的故鄉。
喪失了如同在體內流動的血液般的歷史。無論是在現世或來世,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與她共享一切了。
「………………」
空虛的失落感掏空了繭的胸口。
她這樣想著。巫美子在她準備逃離前問了「小繭,妳也會幫忙吧?」的當下,一定就是和大家一起前往那個地方的最後機會。
心靈磨損的大家以這四年的深溝未被填滿的狀態和繭接觸,並在未被填滿的狀況下發現新的希望。而且還因為深溝的阻礙,讓她們在無法告訴繭的狀態下著手執行那樣的慘劇。說不定,如果當時不是在那裡撞見慘劇的話,她們或許會在明天,或是當天晚上,直接以冷靜的形式邀請繭一起「沉睡」吧。
如果真是如此,如果不是在那種嚇人的狀況下,繭是否會和大家一起前往呢?
────不,她覺得自己大概不會同意吧。
既然如此,果然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有資格見到幽靈。
她對大家、對公主有著說不盡的歉意,但就連那股歉意,都被穿透胸口的失落感吸收而消逝。
就連傳達歉意的對象都沒有了。
不管她怎麼祈禱、默念,都傳達不了,也無法傳達。
她思念著應該正待在無法跨越的荊棘另一側的公主和大家。
就算她死了,也無法抵達那裡。即使她打算入城而被荊棘纏繞致死,也不可能抵達荊棘的另一側。
這是徹底地、長達一百年、永遠的阻斷。
不再有任何人能夠跨越。
就連殺害公主的仙子都不行。
第十三位仙子再也無法見到公主,再也無法向公主道歉了
只是徒留空虛。
………………
4
在鄉鎮發生的這起殺人事件,由於死者人數眾多及其凶殘的手法,加上有太多無法理解的狀況,導致媒體爭相大幅報導,一時之間受到社會矚目。
被殘忍打死的壯年夫婦與一名國中男生,以及看起來像是集體自殺的四名國中女生。這起事件因為媒體聚集而在鄉鎮掀起騷動。媒體認為真相可能是被打死的國中男生經常同時與好幾位女生交往,再加上似乎已查出有發生過好幾次類似跟蹤狂的問題,或許因此造成了少年複雜的男女關係,最後被牽連至事件中。等到事件退燒後,真相也變得含糊不清,最終被社會遺忘。
沒有人討論起四年前的「事故」。
就連前來調查事件的警察也一樣。這一連串的事件對於做好被詢問準備的衣谷繭來說,除了落空以外什麼也不剩。
不過即使如此,她也無法安穩地生活下去。
她的心就像開了個洞。不對,應該說,至今為止製造出名為繭的人類的東西,已經蕩然無存了。
開心的幼年期。
拚命逃避的四年。
被逼到走投無路的這幾週。
當公主與大家的存在已經從腦內和心中的一角消失時,她到目前為止的部分人生也隨之消逝了。
人生已蕩然無存。
已經從這世上消失,也從死後的世界消失了。即使思考,也是枉然。
她恍惚度日的時間變得更多。至今一直用來思考著關於大家的事情的場所,也不再有任何地方可以取代。
什麼都不感興趣,什麼也沒想。
一個叫做「自己」的人類,是從逃離了大家、煩惱該如何應對大家的反應中製造出來的幻影。
就連幻影都失去的她,只成了一片空白。
失去了叫做「大家」的桎梏,她什麼都不是。除了凝視著什麼也想不到的空白思考以外,她無事可做。
沒了罪孽,繭就只是一副空殼。
她以空殼的狀態生活著。
周遭的人們以為她是因為好友的死才導致她變得有點奇怪。這個想法不算錯,卻也是大錯特錯。只是,就連解釋也毫無意義了。
今後,她也會繼續虛無度日吧。
她只能永遠悲嘆地想著,黃金盤子不會擺放在自己的面前。
她無法填補空洞,無法親眼目睹永遠不會到來的一百年來臨之時,只能苟延殘喘到死去為止。
如果非得永遠被排除在同伴之外。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被包庇了。
†
那天,時槻風乃手拿著行李,告別外婆的家。
她被母親叫回家,不用說也知道,是因為事件的關係。
對於原本打算把風乃幽禁在什麼也沒有的鄉村中的母親來說,殘酷的殺人事件似乎是一個重大的瑕疵,她甚至在電話中懷疑風乃涉及事件。對母親來說,一聽見有關少年或少女的事件,就會理所當然地浮現出風乃的臉,這點風乃也心知肚明。
「妳竟然一到那邊就引發事件。」
母親這樣說。
或許母親只是打算出言諷刺,但其實這句話也不算錯,因此風乃什麼話也沒回。
最後,風乃如同往常般沉默不語。
這個舉動觸及母親的逆鱗,母親就在電話另一端對風乃咆哮。
怒罵着:「太可恨了!如果被殺的人是妳就好了!」原來如此,就算事情演變成這樣也無所謂。
這樣很好。但是,她們可沒有理由這麼做。
這太強人所難了,母親的謾罵總是錯誤百出。
「……風乃姊姊,我真是依依不捨。」
計程車被叫來停在外婆家門前,當風乃走出玄關,外婆便看來真的很惋惜似地說道,然後撫摸著風乃的手腕。
「我也是,外婆。」
風乃回答。這不是社交辭令,她和外婆的關係並不會太差。
只有這點讓她有點不捨。特別是突然被告知計程車即將抵達,完全沒有充分的猶豫時間便得馬上回家。風乃在暫住的寢室天花板上掛起的大黑布,最後得交由外婆處理,令她覺得外婆有點可憐。
「有空再來喔。」
「好的,有機會的話。」
她們如此交談,隨後風乃坐上計程車。
計程車出發後,外婆站在家門前揮著手,目送風乃離開,直到看不見車子為止。
剛剛那句回答是社交辭令。她還會有機會來到這裡嗎?
或許、沒有。她這樣想。母親是位只要出現一次瑕疵,便會一輩子記住,到死都不會原諒別人的人。
「……」
計程車經過了那塊「空地」。
待在外婆家將近一個月,這段期間風乃每天都會來到這裡,但她還是第一次在天還亮著時見到這塊空地。
整片綠色的草原擴散出去。
草原因為事件的關係被踩踏得亂七八糟。現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報導還是搜查,有好幾名男性靠近包圍草叢的帶刺鐵絲網,往電塔的方向窺視。
往犯案現場的方向窺視。
往那座「沉睡之城」的方向窺視。
那些人看起來就像是以公主所在的沉睡之城為目標,試圖闖進荊棘叢中,卻不慎被荊棘纏繞。風乃認為他們應該無法抵達,抵達「沉睡之城」的真相。
她看著空地的光景,確信地如此想著。
少女們應該會被荊棘的祕密守護,永遠沉睡於此吧。
與大家心愛的可愛公主一起沉睡。
……知道祕密的仙子,現在在做什麼呢?
風乃突然想起被丟下的她。
她是否也被荊棘纏住,動彈不得呢?
但不久,風乃便停止思考。反正第十三位仙子已經不會再出現於故事中了。
接下來又要回到原來的生活。
風乃也要從故事中脫離。
想像童話結束後會是什麼模樣,這只會喚來悲傷而已。
那大概就像是──
「……非常類似於想像死後的模樣吧。」
風乃的視線離開窗外的景色,如此喃喃說道,然後在充滿日光的世界中,靜靜地闔上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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