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法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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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入江君人
插圖:NOCO
譯者: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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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前,人類突然發現一股新力量──魔法。
於此同時,被命名為「特殊災害指定生物」的怪物也開始現身──
原本失去魔法之力的相馬徹,由於被認可召喚領域復活之故,被人強制帶到防衛型教育都市「時島」。在那裡,徹和分開五年的妹妹凜重逢,也遇見了之後負責照顧自己的櫻田諾雅。
但徹跟前來恭賀自己魔力得以復活的諾雅發生衝突,導致兩人必須決鬥……
同時間,巨大的災害正悄悄逼近該島──!?
魔法之力究竟會帶來繁榮亦或是災難?
少男少女心思交織的現代黑色奇幻故事登場!
作者:入江君人
故事作家。實際上是個曾就讀編輯部附近國中的富士見男兒。
以前説不定曾跟作家前輩擦身而過。
那或許我也曾經在某處和讀者擦身而過呢。
「你那時居然丟下我,自己離開了……」
【魔法】
七十年前,人類突然獲得的超常力量。嬰兒甫出生即擁有魔力,但魔力每年都會以約百分之十的機率消失,消失後就變回普通人。此法則可套用至二十歲為止,不過偶爾會出現得到魔力、被人稱為「再獲得者」的罕見例子。另外,「召喚知覺檢查」可篩檢出受驗對象體內是否蘊含魔力。
「燃燒吧!」
序章
當大家都還是孩子的時候,任誰都能自由自在地使用魔法。
想去哪就去哪,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低矮的世界裡充滿祕密;破掉的彈珠內充滿魔力。
只要持續奔跑就能追得到太陽;只要放聲大叫聲音就能傳到地球的另一邊。
氣溫比現在更炎熱。
時間比現在更漫長。
「不可能」三個字根本不存在。
因此徹曾經相信,無論多麼強大的指定災害現身,他也必定能將其打倒。
甚至真心認為單靠一己之力,即可守護身邊的一切。
明明是癡人說夢。
沾滿泥土的T恤與破爛不堪的運動鞋。
塞滿橡實和碎裂蟬殼的口袋。
握到微溫的零錢跟漂亮的鵝卵石。
那個時候,徹他們身上總是如此邋遢。
一發現新奇的東西就亂跑亂跳,只要有空就到祕密基地裡去玩耍。
現在回想起來,孩提時代的自己,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跟小貓小狗好像也差不多。
因此那天也跟平常一樣,徹就像慣性似地、自然而然地往祕密基地跑。
基地位於市郊廣闊森林的深處。
「…………哥。」
以廢棄倉庫改造的基地內部既簡陋又破爛,不僅柱斜樑歪,陽光還能透過木板牆的縫隙射進來。
「…………哥哥。」
宛如皮影戲光源的強烈陽光無情撕裂黑暗、透過縫隙在牆上畫出了個架空的牢籠,就連空蕩蕩的木架與地上的白砂也被曬到發燙。
「哥哥……你在哪裡?」
一陣微弱的聲音,在架空的牢籠中輕聲呼喚著。
徹趕緊慌忙應聲。
「凜,對不起,我剛剛回來。」
徹直接衝進倉庫,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陰暗潮濕的室內,讓人渾身感覺就像快發霉似的很不舒服。
「抱歉,回來晚了。」徹坐到沙地上。
房裡陰暗處,躺著一個身穿純白連身裙的女孩子。
那微微發亮的身影就像個幽靈娃娃,讓徹不由得懷疑眼前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妹妹?
「──不過妳看,我今天可是大豐收哦!」
為了掩飾自己的奇怪念頭,徹故意讓自己的語調聽起來開朗些。他打開背包拿給凜瞧,裡面除了水壺和食物以外,還有在森林裡採回來的山葡萄與木通果。(註:木通果含糖分,可直接食用或釀酒,根部可作藥用。)
「…………」
然而凜對這些平日愛吃的食物毫無反應,只是伸出原本胡亂搔抓地面的手,緊緊拉住徹的T恤。
黑暗中,女孩彷彿安下心似地嘆了一口氣。
「……真受不了哥哥,你老是趁我不注意時偷偷溜出去……」
「都跟妳說對不起了。」
「你能不能靜下心來,待在我身邊陪我呢?」
「好好好。」
「應一聲就行囉。」
「好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我知道了。」
「真是的,哥哥欺負我……」凜不高興地鼓起腮幫子。
眼見相差不到一歲的妹妹向自己撒嬌,徹一邊面露苦笑,一邊拔出腰際的短刀。
他將刀鋒抵在連身裙的前襟上。
「記得乖乖的,不要亂動。」
「…………好。」
布料隨著劈哩哩的刺耳聲音被割開。失去支撐作用的肩帶緩緩滑落後,沒曬過陽光的白皙肌膚裸露於黑暗中。
「……哎呀。」
凜低頭看著衣服上的繡花圖樣遭短刀一分為二,刻意嘆了口氣。
「我很喜歡這套衣服耶……」女孩語畢後便抬高目光,窺探哥哥的反應。
不過未免發生意外,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手邊的動作上,根本沒把妹妹的話聽進去。
滿心不是滋味的凜,氣得「呣」了一聲──
「哥哥。」
「……什麼事?算我拜託妳,乖乖別動好不好?」
「哥哥是色狼。」
徹的手不慎一滑。
刀尖掠過側腹,直直刺進地面。
「妳、妳是傻瓜啊!」徹滿臉通紅怒斥道。
「啊,哥哥臉紅了。耶──」
「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誰叫你不理我。」
凜一點歉意也沒有,逕自別過頭去。
「是怎樣……妳乖乖閉嘴好不好?」
「好──」
徹回頭繼續作業。他小心地取下凜身上的碎布條,用手機拍下她裸露的上半身。
「哥哥是變態。」
徹充耳不聞,立刻開始壓縮拍下來的照片檔,再利用外部終端機連上網路。
「哥哥是壞心鬼……」
連線時間只有短短五秒。從網路上收集必要資料並保存後,徹立刻切斷無線網路,關閉子機。
「哥哥……欸,哥哥,跟我說話嘛……」
老實說,這點程度的防追蹤措施究竟有何意義,實在要打上一個大問號。然而即便如此,徹仍認為有做總比沒做好。
「好了。」
程式將資料檔解壓縮、附上評價,並顯示出目前最有效的方案。
將手機固定到用木棒與膠帶製作的臨時手術台上後,前置作業就此完成。
「接下來可能會有點痛,妳要忍耐一下。」
「………………」
「凜?」
為了確認麻醉藥是否生效,徹拿針刺了刺凜裸露的腹部,詢問她的感覺。然而凜只是嗯了幾聲、點了點頭。
沒時間了。
徹一確認完步驟,旋即在地上攤開救生包,撕下點滴瓶上確保無菌狀態的貼紙,再用酒精進行消毒,戴上橡膠手套。
事到如今,徹已沒了退路。
「那麼凜,我要開始囉。」
徹輕輕嚥了下口水。
「…………」
但凜早就無暇顧及這些了。
當下已不容片刻猶豫。
明明如此,徹的身體卻不聽使喚。
牙關不停打顫,強行壓抑的恐懼大肆折磨心臟。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做這種事。如果可以,真希望有人代為動手。但此處除了兩兄妹以外,空無一人。
因此──
徹伸手碰觸妹妹的內臟。
「咕……!」
蟬在外頭叫得歡快。
「…………啊。」
徹整個人頓時汗如雨下。
「……啊……啊……」
一片漆黑的廢棄倉庫中,傳出彷彿瀕死兔子的呻吟聲。
「…………」
接著冒出彷彿野狼正在大快朵頤的沙沙聲。
「…………嗚……啊……」
為防出現差錯,徹雙眼緊盯傷口,不停滑動手機的觸控螢幕查看資料,結果搞得螢幕上血跡斑斑。失血過多的凜面容慘白,肌膚冷到堪稱詭異。
徹專心地縫合傷口,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他拚命搜尋跟「失血性休克」這個深奧醫學名詞相關的資料;死命想了解「基本治療方針為恢復心跳數與末梢循環」這篇文章的意思。
真希望內容能簡單到連小學生也可理解的程度。那句「先進行止血,再輸入與失血量相等的血液」裡面的「相等」究竟是指什麼?一想到這篇有如爛食譜般的雜亂文章居然和妹妹的性命息息相關,徹便怕得要死。
地獄般的三十分鐘過去了。
「…………唔……嗯?」
封住兩個出血點再輸入兩個單位的血液後,凜的氣色明顯好轉許多。
「……?哥哥?」
「別說話,乖乖躺著。」
心中的大石頭總算落了下來,不過徹的臉上依舊一片淡然。
「……我睡著了?」
凜半瞇著眼,到處看了看。
「妳可以再睡一會兒。」
徹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有信心一點。
「……那個,哥哥……」
凜沒有照做,而是用失焦的目光巡梭四周。
「姊姊人呢?」
傳到耳內的問題,讓徹的手瞬間停止動作。
「吶,小小跑哪兒去了?」
不安隨著血液循環,湧上了凜的心頭。她說著說著,幾乎要哭了出來。
雖然妹妹的態度一如往常,但就某個層面來說,徹覺得這樣的凜更是把自己逼入了絕境。
「哥哥,快告訴我嘛。」
凜似乎忘掉自己的肚子上開了一個洞,探出身子拉拉徹的T恤。
「小小在哪裡?」
小小,全名為相馬小夜。
這名字屬於凜的姊姊、徹的妹妹。
凜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姊姊的下落。
「小小跑哪兒去了?」
「…………」
「吶吶,哥哥快告訴我嘛。」
徹決定無視這個問題,自顧自地繼續縫合作業。
沒想到妹妹今天倒是一反常態,像個稚齡幼童似的拉著自己的袖子不斷追問。
「吶……」
拉了一次又一次。
「小小在哪裡?」
問過一遍又一遍。
「快回答我啦!」
徹抬起有些蒼白的臉龐,自暴自棄的感覺堆積在胸口,讓他幾乎想把一切全盤托出。
「……哥哥?」漂露出小孩子挨罵前的害怕神情。
我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小夜在哪裡,自從她自願當誘餌引開那些傢伙之後,人就不見蹤影。說不定她已經被那些傢伙抓走,丟掉性命了。
徹忍下了將實情脫口而出的衝動,只笑著說:「……小夜只是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了。」
「是這樣嗎?」
「是的,所以妳不用擔心。我答應妳,妳先乖乖睡一覺,醒來後很快就能見到她。」
「……這樣啊。」
凜的嘴角勾了起來。「既然有哥哥的保證,我就放心多了……」
「是啊……來,快睡。」
想起救生包裡有安眠藥的徹一邊翻找,一邊在心中暗自慶幸妹妹身受重傷。
為何這麼說?倘若凜意識清楚、視野清晰,肯定能輕易從老舊木板牆的另一頭找到答案。
「……會有點刺痛,先忍耐一下。」
徹心想,如果世上有那種怎麼樣都不能原諒的謊話,那麼此時此刻自己說的謊絕對包含在內。
「妳先好好睡一覺──」
因為,報應立刻就會降臨──。
轟隆──
此時地面搖了一下。
轟隆──
灰塵自倉庫屋樑上掉落。
徹緩緩站起來。
「哥哥。」
凜左手握拳。
轟隆──
「哥哥,這聲音是……」
「噓,保持安靜。」
眼前事態緊急,凜立刻清醒了許多。
轟隆──
「……看來我們仍舊難逃一死……」
轟隆!轟隆!類似削岩機運作般的巨大「腳步聲」由遠至近,越來越響亮。
「哥哥,這下怎麼辦?我們又得逃命了嗎?」
當徹靠到牆邊窺探外頭情況時,背後傳來了充滿恐懼的聲音。
「還是我們乾脆就此……」
「不。」
他在臉頰的肌肉上使力,硬是扯出笑容;然後湊到渾身發抖的妹妹身邊,摸摸她的頭。
「再努力一下吧。」
徹緊握妹妹伸過來的手,一如往常地出言鼓勵。
「……說的也是。」
凜像隻小貓般地笑了笑,讓徹摸了一會兒。
「我就知道哥哥會這麼說……既然這樣,我也要一起去……」
她臉上掛著微笑,吃力地想爬起來。
「不行。」
徹推推凜的肩頭。
「哥哥?」
不自然的虛脫感讓凜直接倒在了地上。
「急救措施已經完成,妳得乖乖待在這裡睡覺。」
「什麼意思……」
凜滿臉錯愕,就像聽見不熟悉的語言似的,呆呆地看著哥哥的臉龐。
跟碰觸妹妹腸子時一樣,徹又開始猶豫。
他並不想以身犯險。如果可以,他很想逃之夭夭。
但他知道,自己其實根本沒有退路。
所以徹開了口。
「我來當誘餌。」
凜立刻愣住了。
「妳要乖乖待在這裡,靜靜等待救援。」
話聲方落,徹便放手起身。
「嗚!怎麼會這樣?哥哥,不行啊!」
凜像溺水的人一樣,緊抓著哥哥的手不放。
「哥哥,我不要!我不要你走!」
徹沒有硬扳開凜的手指。因為在藥力作用下,凜的握力瞬間減弱許多,因此他沒必要那麼做。
「我答應妳。」
他又撒了一個謊。
「我一引開那些傢伙就馬上回來,就連小夜跟其他人,我也會一起帶回來的。」
「不要……我不要……」
於凜搖頭拒絕的同時,黑暗中迸出一絲光芒。
「我不要,哥哥……怎麼連哥哥也……」
清澈無比的淚水奪眶而出,沿著臉龐滴落地面。
「就算要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帶我……一起去……」
手指再也使不出力氣,伴隨著淚水無力滑落。
「求求你……哥哥……我不要……孤伶伶……的……」
手心只剩下彷彿讓絨毛撫過的柔嫩觸感。
殘留在心中的感覺,跟幼時鬆手讓氣球飛向天空時十分相似。
手一放開,就再也回不來了。
但是,即使如此也無妨。
「……抱歉。」
徹最後一次輕撫妹妹臉頰,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我把無花果和葡萄放在這裡,這些都是妳愛吃的東西……」
他從背包裡拿出水果,放到妹妹身旁。
就算還想替妹妹再做些什麼,但想來想去,卻早已無事可做。
徹因此領悟到自己能辦得到的只有這些,不禁苦笑出聲。
「那麼……」
他頭也不回地說:「妳要好好活下去。」
接著衝出倉庫,沐浴在夏日豔陽下。
「唔喔哦哦哦哦哦哦!!」
一離開森林,徹立即刻意放聲大吼。
他跑過田地、穿越柏油路、踢開白如人骨的水泥塊死命奔跑。一進入市區,他立刻發現不管是自動販賣機或通訊器材,只要能發出電磁波的儀器全都盡數陷入了火海。
好到不行的天氣與緊張感交互影響,讓徹全身汗如雨下。徹在四線道中央穿梭奔跑,踩著扭曲變形的賓士車高高躍起。城鎮陷入一片熱浪之中,使得眼前景色看起來全都宛如幻覺。
接著,徹發現了那東西。
轟隆──
那是一隻脫離四齡期許久、屬於「石龍型」的特殊指定災害生物。教材上寫著「身長不超過三公尺」的生物,實體卻足足有五公尺以上。
牠正站在民宅屋頂上,直直往下望。
眼神相會。
普通野獸不可能擁有的五隻眼睛之中,有三隻正盯著徹瞧。
剩下的兩隻眼睛則往倉庫的方向瞄過去。
「不許看那邊,臭怪物!」
徹放聲嘶吼。
「我才是你的對手!」
雙腳抖個不停。
「放馬過來!」
聲帶經此一吼再也禁不起摧殘,只能發出嚴重走調的聲音。
就算喉嚨沙啞,徹仍繼續大叫著。他揮舞雙手拚命嘶吼,硬逼自己往虎口跳。
明明都這樣想方設法吸引怪物注意了,石龍卻仍將徹當成路邊小石子般不予理會,只緊盯著倉庫瞧。
「可惡!我叫你──」
徹撿起腳邊的小水泥塊,用力朝石龍的方向砸。
「看這邊啦!!」
小水泥塊沿著拋物線飛過去,等變得小到看不清時才打中石龍的腳。
石龍隨即狠狠瞪了過來。
終於挑釁成功了。包含被打中的個體在內,二十八隻眼晴全注視著徹。
瞪視、瞪視、瞪視、瞪視、瞪視、瞪視──
「……很好。」
先前滿不在乎的態度宛如假的一樣。攀附在大樓上的眾多石龍彷彿雪崩般,紛紛爬了下來。
石龍步步進逼。面對這股壓倒性的毀滅怒滔,徹內心反而出奇的平靜。和先前相比,不用保護某人的性命也不需負責,只要靜靜等死就好,這樣其實還比較輕鬆。
帶頭的石龍隨著轟隆聲殺到眼前。就牠失去右邊兩隻眼睛與一隻左腳的模樣來看,想必是經驗老到的沙場老馬。
「…………」
徹不發一語,靜靜杵在原地。能做的全都做了。
再掙扎下去也是枉然。
逼近到眼前的石龍,便是足以驗證前面兩句話的強大生物。可是──
「…………」
明明如此,徹卻發現自己正雙拳緊握。
當大家都還是孩子的時候,任誰都能自由自在地使用魔法。
他認為這句話的含意,應該是指永不放棄的心靈力量。那是全心相信自身存在的靈魂之力,更是能激發奇蹟的初始魔法。
因此就算面臨死亡關頭,徹依然沒有放棄。
即使毫無意義,仍想奮力抵抗的他握起拳頭,隻身擋在比自己大上數十倍的龐然巨獸面前。
「唔哦哦哦哦喔哦哦哦!」
他抱著輸人不輸陣的心情踏步咆哮,將小小的拳頭揮向逼至眼前的蠻橫化身。
僅僅二百公克重的拳頭,打在重達半噸的兩隻前腳上,接著──
魔、法、旋、即、發、動。
石龍被擊中的外殼瞬間融解。衝擊不只穿透外骨骼,甚至打斷關節。遭打飛的半隻腳如炮彈般猛力飛出,狠狠撞進後方的石龍群裡。
「放馬過來!」
右手發出嘶吼,全身充滿看不見的力量。
這是發生於蟬鳴聲不絕於耳的盛夏往事。
也是發生於一切都來不及挽回、萬物終結之後的事。
「我要把你們殺個精光!」
徹的孩提時代在當日宣告結束。
當大家都還是孩子的時候,任誰都能自由自在地使用魔法。
但是童年早晚會結束。
心靈會因殘酷現實而受挫、對自身開始抱持懷疑,最後停下不斷奔跑至今的雙腳。
這就是「兒童」成長為「大人」的瞬間。
因此,經此一役的相馬徹在戰敗後,自然會落得失去魔法的下場。
七十年前,人類一出生便擁有超常之力。
可是該力量絕非引導人類邁向幸福的橋樑。
被人類稱為魔法的這股力量在新生兒掌握之下,就好比讓野獸拿著槍一樣,危險至極。
新生兒胡亂施展魔法,於各地製造出許多「不幸意外」。
由於想翻身,結果施展出來的念動力摧毀了整棟民宅,因寒冷而召喚的火焰不慎釀成火災。
也因此,一九八六年時的意外事故發生率竟比前一年多了數千倍。在毫無地震天災的該年度裡,全世界居然有數百萬人因意外而喪生。
後來人們基於法律案例,稱呼此奇異現象為「梅麗莎的剃刀」。該名詞出自十九世紀末,有位剛滿周歲的嬰兒「梅麗莎」,不慎用刺刀殺死甫出生妹妹的事件。
梅麗莎並非瘋狂殺人犯,更不可能對妹妹心懷怨恨;她只是把初次見到的剃刀當成可以製造彩色液體的魔法道具,拿著它想找妹妹玩耍而已,所有舉動均毫無惡意。
即便只是想玩耍,過度的力量卻讓她要了妹妹的性命。
全世界的小孩都成了梅麗莎。他們不知自已握有何物,更不知該力量會引發何種後果,所以當孩子一揮舞剃刀,悲劇就發生了。
如果孩子只是手上拿著剃刀,那還有辦法挽救。倘若是剃刀,抑或是手槍、炸藥、核彈發射鈕這種實體的東西,大人只要拿走它即可。
可人類無法從孩子手裡奪走無形的「魔法之力」。
在情況最嚴重的一年裡,未滿周歲的嬰兒死亡率超過六成,人類幾乎要落進滅亡的深淵。
後來,兩個希望出現了。
第一個是時間。
雖然原因不明,但孩子們每年大概會以約百分之十的機率喪失魔法之力、變回普通孩童。人類自此得知,只要前幾年沒發生意外,往後就有機會平安地把孩子養大。
第二個是干涉魔法。
孩子們使用的「魔法」似乎會因空間產生影響,一旦讓他們待在強力召喚圈裡,即可有效抑制魔法之力。
各國立刻提出大規模養育計畫,把孩子們集中起來統一照料。
經過十年努力之後,新生兒死亡率急遽下降,人口也漸漸恢復了。
然而這僅是一個開端。
後來,被命名為特殊指定災害生物的怪物,在此時期開始現身。
第一章 第三次dropout
自從那天起,徹一直四處打聽小夜的下落。
一升上國三,學校就會進行所謂的「升學意願調查」,也就是發給每位學生一張表格,要大家寫下未來想從事的職業或想上的高中。
當四周同學一邊思考,一邊寫下「想成為廚師」、「想繼續升學」這種中規中矩的答案之際,徹卻毫不猶豫地填上「想找到妹妹」五個大字。
這個答案毫不意外地讓收到表格的老師大為頭痛。徹為數不多的朋友看到後也狂潑他冷水,紛紛勸他:「人都失蹤了那麼久,你就忘了她吧。比起找妹妹,你更該為自己的未來做點打算啊。」
徹沒有就此放棄。因為在找到小夜之前,「相馬徹」的人生絕不可能有所進展。
以現況而言,研究指定災害生物的權威機構幾乎都集中在美國西海岸一帶,因此徹決定選擇有跟美西配合、固定實行交換學生制度的高中就讀。
他順利地取得了入學資格。等夏天一到,就能飛過去了。
徹幾乎是每天數著日子,希望動身出發那天早早到來。這就是成為「大人」之後可以擁有的權利。他很慶幸,離原本遙不可及的夢想又更近一步了。
他這麼心想。
結果卻……。
屋齡十四年、距離車站十五分鐘路程、月租五萬五千圓的房間裡,瀰漫著一股搬家後空蕩蕩的氣息。裝滿行李的紙箱被堆在房間一角,唯有床鋪仍擺在房內正中央。
放在枕頭邊的手機發出嗶嗶聲,發光螢幕顯示當下時刻為「二十三點五十分」。
徹面無表情的看向蛋幕。
縱使手機響個不停、額頭狂冒冷汗、心臟激烈跳動,他卻無法有所動作。
「──哈──啊──」
鈴聲很快就像放棄提醒主人般地停止。螢幕背光關閉前,顯示時刻為二十三點五十一分。
黑暗與寂靜再次降臨。終於恢復冷靜的徹這才坐了起來,看著依然發麻的雙手。
「是夢……」
眼前的雙手比記憶中大上不少,能夠清楚感受到五年歲月的成長與改變。
等下床時才發現,由於沒換衣服就睡覺的關係,四肢變得有些僵硬,連制服都有點硬梆梆的,感覺不太舒服。
徹走到僅四步之遙的廚房打開冰箱,拿出紙盒裝牛奶一口氣猛灌。
半盒以上的牛奶被一飲而盡,徹擦擦嘴角丟掉紙盒,走到廁所上完小號再洗洗手。
從外頭傳來了春天的蟲鳴聲。
「好憔悴……」
洗臉台鏡子映出的臉龐異常陰沉。
徹一屁股坐到床上,再次將目光投向黑暗深處。
心跳差不多平復了。
好懷念的惡夢。
那是數年前每天都會出現的、彷彿心理創傷般的惡夢,也是宣告自己孩提時代結束的夢。
最近已經不常出現了。
為何今晚還會作那個夢?答案非常簡單。
徹嘆了一口氣,拿出收在制服口袋裡的某張紙。
紙上寫著「任命令」三個字。
本令由日本國政府頒布。
政府重新認定相馬徹為魔法師,責令其遷往時島。
「真的假的…………」
徹重新想到,讓事情演變成這般田地的原因,正是那該死的身體檢查。
一切要怪那項夾在視力檢查與聽力檢查中間的「召喚知覺檢查」。由於被診斷出「召喚領域正在恢復中」的結果,他才會像現在這樣三更半夜不睡覺,盯著天花板猛看。
(為何到現在才要我去時島?)
那明明是五年前的往事了。
明明不再因惡夢作祟而半夜驚醒了。
明明一路撐到現在,終於能夠著手尋找小夜的下落了。
明明……。
時刻來到五十五分。
徹整個人躺到床上,再次讀起紙上的文字。
上面另外寫著「必須於隔日前往統治局總部報到」以及「倘若違反此令,政府將免除其基本人權,採取強制拘留手段」兩項備註。
任命令上寫的「隔日」再過四分鐘就會結束。
「我會被逮捕嗎……?」
假如不想遭到逮捕,只要趕快動身前往新宿,到統治局報到不就得了……?
其他人一定會這樣規勸自己。
但他無論如何都無法主動前去報到。他無法忍受如此傲慢的命令,這跟要牛隻主動送上刀口任人宰割有什麼兩樣?所以他才會無視命令,於該報到的「隔日」從早睡到晚。
然而……。
──算了,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反正再過三分鐘──不,是兩分鐘,一切都將於兩分鐘後結束,之後主控權就會掌握在對方手裡。
五十九分。
以現實面而言,自己究竟會落得什麼下場?真會有刑警跑來逮捕自己嗎?或者會像遲了幾天把書還給圖書館時一樣,得到「下次請記得早一點」的輕鬆回應?
徹不清楚。倘若真是如此,那等上二十四小時,猶如準備迎接元旦或生日到來的自己搞不好有點蠢。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笑了出來的徹,為了消除自己的緊張感,開始試著用比較輕鬆的方式,趁最後一分鐘想像自己會如何遭到逮捕。
還剩三十秒。
對了,說不定催淚彈會在零點整從房門的信箱處丟進來,搞得整個房間白茫茫一片,害得我大肆咳嗽胡亂掙扎。
二十秒。
接著,身穿黑衣的統治局人員會跟電影情節一樣破窗而入,闖進來限制我的行動。
十秒。
等逮捕行動結束後,指揮官才會隨著一句「各位辛苦了」之類的話現身。不過跟電影相比,我比較喜歡漫畫裡常出現的女性指揮官。啊,如果是個率領硬漢集團的柔弱少女,整體看上去帶點反差萌的話就更好了。
最後以該名美少女對自己表示「你有權保持緘默」、「你有權請律師辯護」等等台詞收尾。
零秒。
當徹笑著說出「那怎麼可能」的瞬間。
一切幻想倏地化為現實。
「──你『無權』保持緘默,也『無權』請律師辯護。」
幻想跟現實有些出入。丟進房內的並非催淚彈,而是音爆彈;不只有人破窗,還有人破門而入;指揮官非但沒有說「大家辛苦了」,甚至宣告嫌犯毫無任何權利。
「你目前為不受任何機構保護的準指定災害狀態。」
可是除此之外,所有內容全跟想像的一樣。
「不過,假如你願意聽從、協助我們,即可獲得日本國魔法師相關權利。」
眼前這支黑衣部隊之中,夾雜著一位身穿亮色制服的少女。她直挺挺地站到槍枝與照明燈前方,一頭黑髮在白煙裡飄呀飄的。
徹忍住耳鳴,以及統治局人員施加於自己身上的壓力,抬頭看向少女。
「以上是我們的宣告。你有什麼話想說嗎?」眼前的少女如小鳥般歪了歪頭,補了一句:「哥哥。」
「什麼說不說的……」
肩膀肌肉因怒火攻心而抖動,使得架住自己雙手的統治局人員緊張起來。可徹不是對他們生氣,如果硬要說的話,他氣的是命運。
在和想像幾乎相符的現實中,唯有該名少女是徹意料之外的人物。
「……我才想問妳咧。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是妳該先說些什麼吧……」
即便經過五年時光,他依然不會認錯人。
「凜!」
眼前的少女聽到呼喚後。
「那我就說句話吧……」
凜,相馬凜,五年不見的妹妹不疾不徐地開口──
「你那時居然丟下我,自己離開了……」
吐出了一句令徹心碎的話。
徹頓時怒氣全消,連力氣都沒了。凜見狀,示意要限制其行動的人員退下。
接著緩緩伸手。
那隻意外有力的纖纖小手,毫不猶豫地伸向腦袋放空的徹,將他一把拉起來。
比徹嬌小許多的凜,像是要表揚隨行的人員般,點點頭說:「零點五分順利逮捕目標。」
然後喀鏘一聲,替徹戴上手銬。
「好了。哥哥,我們走吧。」
再度重逢的兩兄妹,就這麼手牽著手邁開步伐。
「回到我們的故鄉『時島』去。」
當年並肩追逐太陽的孩提時代一去不再回,兄妹之間原該有的親情與牽絆,如今已被冰冷的鐵環阻絕。
特殊指定災害生物。
生存法則與世上生物相異的牠們,會抓走一部分人類──也就是擁有魔法的孩子們,然後遁入海中。
人類無從得知其行動原則。為了安然度過危機,許多國家開始聯手打造特殊都市。
該處不只會將孩子們統一隔離、有效率地養育長大,還會持續鍛鍊他們,希冀他們能成為對抗特殊指定災害生物的優秀戰力。
此乃成立防衛型教育都市之用意所在。
船隻正乘風破浪航向南方。
「哥哥。」
普通客艙內,坐在徹對面的凜開口了。
可是徹沒發現她正在叫自己。
「哥哥。」
「呃,啊,啊啊……」
等聽到第二聲呼喚而回神抬頭後,徹發現那一對深邃如黑曜石的雙眸正直直看過來。
「凜,妳叫我幹嘛……」
這句話說得含糊不清。五年時光好像令語言能力大幅退步,連喊妹妹名字都像喊陌生人似的。
打從五年前的那天起,徹再也沒見過妹妹一面。雖然自己曾寄過好幾封信給她,但她卻從來不回信。
魔法師與普通人之間儘管差距頗大,不過徹認為凜應該是刻意排斥、拒絕自己。
「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凜微微歪頭,說道。
徹內心突然警鈴大作。自己是囚犯,而她是守衛,一個搞不好,恐怕這次就不只是幫自己上銬那麼簡單了。
「……妳想拜託我什麼事?」
就算如此,徹依然沒有拒絕妹妹。
希望她的「拜託」不會太困難。
「請你幫我拿橘子。」
結果真的是一個簡單至極的請求。
「啥?」
「幫我拿一下橘子啦。」
凜一邊說,一邊指向上方放著兩人行李的櫃子。
「這艘船的設計不太貼心耶。」她不滿地抱怨道。
話說回來,先前上船時,徹就覺得凜長高了不少。
「…………」
徹站起來打開櫃子,裡面果然有個裝著橘子的紅色網袋。
「……是這個嗎?」
「就是它,謝謝哥哥。」
凜點頭道謝,接過橘子後立刻開始剝橘子皮,看起來一派輕鬆自在。
即便五年不見的哥哥坐在面前,她仍舊顯得怡然自得。
像隻刺蝟般滿懷警戒的自己,感覺好像笨蛋一樣。
「……也給我吃一個。」
這句話剛好打斷凜準備把下一片橘子送進嘴裡的動作。
這下慘了。
只見她滿臉錯愕,交互看了手中的橘子和徹幾次,接著露出了「這片給你吃?」的表情,把橘子送到徹面前。
「張開嘴巴?」
「……不,我不是想吃妳手上的橘子。」
徹指著網袋表示:「我是想吃那邊的。」
「張開嘴巴。」
縱使發現自己有所誤會,凜仍然滿懷期待似的微笑著,一副非要餵徹吃橘子不可的樣子。
「不用了,這個……」
「張開嘴巴。」
「妳在整我不成……」
「才沒有。哥哥,你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
凜一邊把橘子汁抹在徹的臉頰上,一邊開口。
「某個地方有一群手臂相當長的猴子。由於長手臂不易進食,老是害食物散落一地,導致牠們經常餓肚子。」
徹一聽到妹妹忽然講起寓言故事,眼神立刻緊張地游移不定。
「到了某一天,猴子們學會用長手臂互相餵食。後來,可以填飽肚皮的猴群越來越繁榮,同類變得隨處可見。我想你已經發現牠們就是日後的人類了。換言之,這個餵東西的動作是人類進化之開端,也是相親相愛的原點。」
凜用「故事結束」收尾,滿心歡喜地把橘子硬塞到徹嘴邊。
「……故事是不錯啦,不過我是因為被妳銬上手銬,雙手才無法自由活動……」
徹敲響仍銬在雙手上的銀色手銬,一針見血地吐槽道。
「況且妳的行動完全不受限制,所以這邏輯無法成立吧?就算戴著手銬,我還是有辦法自己吃橘子啊!?」
「哥哥你安靜點,這樣太引人注目了。」
問題被忽略掉了。
船艙內儘管空位不少,但也還是有其他乘客。大家打從一開始就對兩兄妹投以異樣眼光,沒人敢坐到他們附近。
由於不想引人注意,徹只能硬是將差點脫口而出的怒吼吞了回去。
「……凜,妳聽我說,追根究柢──」
他原本想悄聲把話說完──
「看我的。」
清甜滋味在嘴裡化開,白皙指尖輕輕撫過他的上唇。
「…………」
「哥哥,好不好吃?」
「是怎樣……」
到頭來話還是沒能說出口,徹只好嘆氣以對。
真受不了這個妹妹。
凜可說和五年前大相逕庭,亦可說毫無改變。
儘管長高了二十公分──但因為自己也長高三十公分的關係,所以感覺不出多少變化。
縱使會說的詞彙大幅增加──不過由於內容幾乎沒什麼改變,因此可以非常自然地跟她對話。
「有事嗎?」
發現徹的視線後,小巧臉蛋上的那對水靈大眼看了過來;彷彿名畫外框的短髮輕撫著雙頰。
冷靜沉著的外表在亮色制服的襯托下,給人一種冰山美人的感覺。
分隔兩地五年後,相馬凜變得更漂亮了。
「哥哥,你怎麼一直看我?要收錢唷。」
然而內在卻一如往昔。
「……妳至今仍是個拜金女嗎?」
「呣!哥哥,你說錯了。我喜歡的不是金錢,而是力量。」
「是有什麼不一樣……」
看來在七夕短箋寫上「ㄑㄩㄢˊ【quán】力」,害老師大為震驚的妹妹跟過去沒兩樣。先撇開是好是壞不提,起碼就當下來說,徹很慶幸她毫無改變。
「…………」
「…………」
沉默再度降臨。這次的沉默並不令人尷尬,反倒有些舒適。
可凜的下一句話,就把這份舒適戳破了。
「話說哥哥,你至今還在打聽小夜的下落?」
「……對。」徹講得有些心虛,連聲音都生硬了起來。
「凜,連妳也想取笑我,反對我繼續找下去?」
結果凜搖頭否認。「不,我不會反對。要怎麼想全是哥哥的自由。」
接著把最後一片橘子送進嘴裡。
「只不過基於本家的指示,我得請你別對外表態。」
「為何我得遵守──」
「這同時也是我的請求。」
凜直直看著徹。「打個比方,這裡有位姊姊被特災抓走的妹妹。」
「……嗯。」
「縱使為嚴重心靈創傷所苦,這位妹妹仍重新振作起來,努力想帶領正直清廉的老家。」
「……喔、唔嗯。」
「換言之,她狠下心捨棄了失蹤的姊姊。」
凜眼神堅定地繼續說下去。
「她忘掉關於姊姊的一切,也不想打聽其下落,一心想讓自己獲得幸福。某一天,名叫相馬徹的人出現在那位妹妹眼前。他不畏任何困難,也不替自己的幸福打算,只想找到那位妹妹放棄尋找的姊姊。」
「…………」
「到頭來,那位妹妹看著哥哥時,心中究竟是何感想?」
「天曉得……我哪知道。」
凜聞言笑道:「那就請你想一想。」
那笑容中蘊含著憤怒,輕柔聲調裡隱藏著怨懟。
「想想我是懷著什麼心情度過這五年的。」
徹原本想回嘴,但是凜早已經把心藏到冷冰冰的外殼裡,無從挽回了。
「我們正在前往的島上,住著許多至親或朋友被特災抓走的孩子。基於我個人理由,請你不要讓他們看到這種刺眼的東西。」
「…………」
「哥哥,回答呢?」
「……我明白了。」
徹高舉銬著手銬的雙手投降。
凜的表情依舊毫無變化,只說了一句:「這樣啊……」隨後點點頭。
對話就此結束。
這次的沉默既沉重又晦暗,用來阻隔這對幾乎情斷義絕的兄妹再適合不過了。
徹再度看向窗外。由於受到颱風影響,漫起薄霧的海平面視野很糟,水平線也變得很近。
他到現在還感覺有些恍惚,難以將昨天以前的自己跟當下做出連結。
某處傳來收音機廣播。
『──下一則新聞。為慶祝前一年度未出現特殊指定災害生物受害者,統治局日前於時島舉行紀念儀式──』
主播興奮的語調讓徹越聽越難受。不過他並沒有特別表現出來,畢竟全世界有過相同遭遇的例子多不勝數。
『──雖然儀式受到迷路颱風的影響差點取消,不過當天卻意外放晴。與會的統治局長官除慶祝連續五年無人被害之外,還率領群眾為當初島上的受害者默哀──』
徹抱胸低頭,再也聽不下去。那感覺簡直就跟五年前失去小夜,還被迫離鄉背景搬到「普通」世界居住時一樣。
他不求多,也不求立刻見到小夜,或者期盼她還平安無事的在某處過活。
神明大人,還請高抬貴手……。
相馬徹「只想」找到妹妹而已。
就在此時。
船內響起「嗶──啵嗶──啵」的突兀電子音後,船長開始廣播。原本徹以為那是即將抵達目的地的廣播,進而看向外頭,結果卻什麼也沒見到。
『呃──各位旅客,感謝您本次搭乘高速補給艦疾風號。本艦目前已完成四分之三航程……』
乘客們毫無反應,大概是一般的船內廣播吧?
『由於受到「迷路颱風」的影響,政府已於〇七〇七時發布特災警報。本艦即將進入戰鬥海域。非常抱歉,請各位旅客立刻回到您的位子上……』
(……嗯?)
徹聞言抬頭。剛剛船長是不是說了什麼奇怪的名詞?
「特災出現了。」
凜乾脆地為他解惑。
「啥?」
「雖然平時不會追著少數人跑……這情況滿少見的。是因為迷路颱風的影響嗎?」
凜打開手機確認情報。
「──真是的,明明不是管轄範圍卻要我們待命。算了,管他的。哥哥,反正機會難得,我們到甲板走一趟吧。」
「竹井先生。」
她關掉手機,站起來呼喚鄰座的男子。
「竹井先生,請你快點起來。竹井先生。」
「嗯~~」
鄰座睡著一名形似把歌舞伎町系男公關抓去洗一洗,然後隨意晾起來的邋遢青年,迷人五官全都糟蹋了。
「……嗯?我們到了嗎?」
他同時也是負責護送徹前往時島的統治局人員。
聽說原本押送自己的任務是由竹井擔任負責人,然後仍在學的凜負責輔佐,結果現在看起來立場完全顛倒過來了,而且徹到現在都沒看過他認真工作的樣子。
「不,還沒到,由於上頭下令待命,所以我得去甲板一趟。竹井先生得──」
「知道了……不好意思,我就留在這兒吧……」
「是,我明白了。」
徹在凜的催促下離開隔間。他一回頭,便看到竹井吞下幾顆藥丸再次沉睡的模樣。
「真討厭,特災怎麼又跑出來了……」
四周有幾個人明顯散發出敵意。
「全是這些小鬼害的……」
他們的目光裡寫滿厭惡,彷彿徹的存在本身就是災難似的。
為了從其他人的視線下逃離,徹追在凜身後跑了開來。
「欸,到底怎麼回事。」
「發生什麼事了?」
「船長說出現特災……」
真是一幅難以置信的光景。不僅竹井的態度漫不經心,大人們也只是滿臉警戒,然後不耐煩地坐回位子上,連安全帶也不綁;凜甚至在前往艦橋途中跑去自動販賣機前,打算買飲料喝。
「哥哥要不要喝點什麼?」
「現在是悠閒喝飲料的時候嗎!」
「請你不要亂吼人,其實這情況很常見。」
凜從取物口拿出飲料丟了過來,那是徹在東京不曾見過的陌生品牌罐裝咖啡。
「畢竟海上是特災的根據地,只要搭船航行,難免會受到襲擊。」
「好燙!」將手上的飲料抛了幾下後,凜用衣袖包住罐子,再次邁開腳步。
兩人穿過船隻特有的厚重鐵門,來到甲板。
外頭依舊籠罩著薄霧。高掛於東方天際的太陽被水蒸氣遮住,看起來宛如一輪朦朧滿月。
「哥哥,來這邊會看得更清楚喔──別那麼緊張,又不是要你去對付特災。」
「但、但是……」
兩人在甲板邊並肩站著。喀鏘!手銬敲到塗著厚厚油漆的欄杆,發出聲響。噗咻!凜打開手上的紅豆湯,開始喝起來。
接著──相隔五年之後,徹再度見到那東西。
十點鐘方向五十公尺處,有一條長約十五公尺的海龍正甩尾優游。其模樣既有如鯨魚般龐大懾人,又有如烏龜般泰然自若。
好大,那是逼近APS檢測β級水準的「海龍型」特殊指定災害生物。
「這、這、這……」
惡夢中的生物就在眼前。
「如果遠觀的話,會覺得牠有點可愛呢。」
凜說的確實有理。海龍時而從海中抬頭窺視疾風號的模樣,果真有幾分類似海豚的可愛之處。
但是那可愛氣息一瞬間就消失了。
「嘰──────嘎──────!!」
海龍一看到他們兩個,立刻放聲咆哮。
接著一邊嘶吼一邊下潛,在浪濤中扭動身體。
「凜!」
「哥哥,有事嗎?」
難以置信的是,就算危機當前,凜依然悠閒地喝著紅豆湯。
蜷成一團的海龍銀鱗閃閃發亮,龍尾則用力拍打浪花。
「……!立刻幫我解開這玩意兒!」
徹徒手擋下飛濺的海水以保護眼晴,拚命弄響限制雙手自由的手銬──「聖凱隆之鎖」。(註:凱隆【Chiron】又稱奇戎,為希臘神話裡的半人馬名字,死後被宙斯升上天空成為人馬座。)
「我戴著手銬就無法戰鬥啊!」
然而凜卻露出滿是揶揄的眼神說:「我怎麼可能放護送中的人自由?」
「現在是說這種話的時候嗎?」
「當然是囉。話說回來,你為何想主動應戰?哥哥,你是笨蛋不成?哎呀,對不起,你確實是個笨蛋。不只笨,還是個自以為是的人呢……請你收斂一點。如果照優先順序來講,你應該知道當下得由誰應戰才對。」
徹自此才發現,不知怎麼地,只有他們四周的甲板沒有讓海水弄濕。
而且凜正站在中心點上。
「那就由妳……」
「不,我不會出手。」
「什麼!?」
「這裡不是我的管轄範圍。假如我出面的話,到時還得寫報告呈給上級。」
「報告什麼的──」
「嘰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鎖定目標後,海龍伸長脖子張開血盆大口,畫著弧線一口咬過來。
「凜!」
徹瞬間飛奔而出。時間停止了。尚未打開的罐裝咖啡掉到甲板上,目光冷淡的凜正喝著紅豆湯;一顆顆水珠飄浮在半空中;海龍則有如海嘯般進逼而來。
徹忍不住心想:「天啊,我會在這種地方送命嗎?」
他萬萬沒料到,自己好不容易活過五年前的慘劇,度過十五年人生,最後卻得面臨如此不堪的結局。
到頭來,自己的心中依然無法做出任何覺悟。
心想大勢已去的他站到凜前面,跟過去的某天一樣,正面瞪視海龍。
可是這一次,他並沒有緊握拳頭。
「嘰────嘎──────!!」
海龍突然遭到烈火吞噬。
「咦?」
徹不由得失聲驚呼,凜則自顧自地喝著紅豆湯。
「嘰呀!?嘰咿咿啊啊啊啊啊!!」
海龍扭扭脖子轉身想逃,但是第二、第三發火焰彈猶如熟手漁夫設下的陷阱般,接連命中目標、無情地灼燒銀鱗。海龍受不了烈焰折磨,哀號著潛入了海裡。
牠再次中計了。
更大的火球彷彿追蹤海龍般打中海面後,無從宣洩的水蒸氣引發蕈狀爆炸,激起一道巨大水柱。
爆炸過後,海面只剩骨與皮等殘骸。
大量濺起潑過來的海水淋得徹滿身濕,他愣愣地看向上空。
發出那些火球的人正待在天穹之頂,與雲層同高的位置上。
那是一位金髮少女。
與海鷗們共遊天際的該名少女身穿和凜同款的制服。她把看似厚重書籍的物品夾在腰際,飛過疾風號上空。
少女有對顏色鮮明的藍眼珠。
剛剛好像四目相接了。
但是似乎只有徹這麼認為。對方立刻轉移目光焦點,像一道流星般降落到了某處去。
「哥哥,你看那邊。」
凜緩緩豎起食指,指向少女降落的方位。風向因方才的爆炸改變,薄霧逐漸散去。
天空與大海之間每個區塊的天氣都倏地產生變化。有放晴和下雨之處,也有颳起暴風雨跟風平浪靜的地方。遠處海面雷光閃閃,上空的烏雲正下著傾盆大雨。
在凜所指的方位,也是這艘船正前往的方向,更是颳風閃光、集所有異象於一身。
隱隱約約間,那座島的輪廓逐漸浮現了出來。
時島。
身為日本最大級魔法都市的該島上,櫻花盛開於各處,櫻花花瓣在海面上飛舞著。
那是無論何種魔法皆無法呈現,只存在於現實中的神祕景色。
可是再看過去,四處都充滿真正的魔法。
直聳入雲的山頂燒著太古之炎。
大湖中央有道衝向天際的瀑布。
醫院廢墟正中央飄浮著一座樹木城堡。
「……哈哈。」
徹看著這片完全不存在於東京的異常風景,乾笑以對。
明明早已忘得一乾二淨,那些異象卻輕易打進了徹的心中。
「哥哥,請你看那邊。」
凜繼續說著。看來她並非隨意指向這座島,而是想標示某個特定地點。
「那就是哥哥往後要就讀的學校。」
該處有道高牆。
厚一公尺、長六公里的牆,是防止特殊指定災害生物入侵的現代長城,也是守護孩子們的最後防線,由東京都與政府出資一千五百億日圓建造。正門刻有百家以上的企業與近千人的名字,共同表達「我們將守護孩子的未來」之主張。
孩提時代,於社會課校外教學時看到這堵高牆時,徹曾十分認同高牆的存在,甚至在遊記裡寫下了不少感謝之詞;然而在外頭的世界生活五年,再被人銬上手銬帶回來之後,他滿心只有一句「鬼話連篇」。
光看也知道,這裡是座不折不扣的牢籠。
整座島豈止是不讓孩子們逃脫的牢籠,更是個不讓特殊指定災害生物加害於人的沙盒。
「哥哥,你會怕嗎?」
凜突然開口詢問。
「……才沒有。」
「不然你怎麼全身發抖?」
經她一提,徹才發現自己正雙手抱胸,顫抖不已。
「我只是覺得冷。」
「只是因為冷?」
為了逃開妹妹那彷彿看透一切的目光,徹撿起罐裝咖啡一飲而盡。微溫的咖啡既苦又澀,難以入口。
凜再次喝起紅豆湯,如吃飽喝足的幼兒般吐了口氣。
之後,兩人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第二章 水往低處流,然後回歸天際
校舍一角有個奇妙的三人組。
全是穿著便服的女性,而且臉色鐵青。
不知為什麼,明明彼此素未謀面,徹卻覺得她們很面熟。
「哥哥。」
可還來不及多想,他就被帶到了校長室。
「你的臉很臭吶。」
校長室的玻璃櫃裡,放著許多獎盃、獎狀、歷代校長與知名人士的合照,以及數也數不清的文件,每樣物品都訴說著學校的歷史。
至於房間主人,也是身為校史一部分的老者。
「真是一副臭到不能再臭的表情。這是猶如把自身不幸塗在臉上,對世人大肆宣傳的卑微面容吶。實在太卑微了。你總算懂得流露如此賞心悅目的表情囉,小鬼。」
老者頭頂光禿,蓄著長鬍子。老當益壯且身穿傳統袴裝的他僅是靜靜站著,便散發出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校長田所文太。
歷代校長照片最前頭的空白相框裡,寫著這個名字。
時島的校長與一般學校經營者不同,由於這個職位常受到政治鬥爭與時代民意左右,因此時常更替。
而老謀深算的他已經擔任校長十年以上,就連市長也不太敢跟他隨便亂哈拉。
「你只想說這些話不成。」
這番挑釁的話語成功地激怒了徹,凜則是扶額嘆息。
「竟然一見面就冷嘲熱諷。老不死的,如果想早點進棺材,我大可幫你一把。」
老者摸摸白鬍子笑著,完全不把剛剛那番狠話放在心裡。
「唉,辦不到就別亂嗆人,你這個臭小鬼。要我像以前一樣,把你抓起來打屁股嗎?」
「哼!我才要把你那撮叫人看不順眼的鬍子綁成蝴蝶結!」
「啊?」
「哦?」
「你想打架?」
「當然要打!」
「兩位。」
兩人差點動手開打,結果被冰冷至極的聲音擋了下來。
「請你們到此為止。」
凜滿臉無奈地搖搖頭。
一老一少立刻大吼大叫,互相把責任推給對方。
「凜,是他故意挑釁我──」
「少胡說八道,是沒有犯下陳列猥褻物罪,而是陳列卑微物罪的你不對!」
「你的骯髒白鬍子才是猥褻物吧!」
「啊?」「哦?」「小鬼,你想打架?」「那是我要說的──」
「你、們、兩、個。」
凜有如拖走即將開咬的幼犬般,抓住湊到桌子邊的徹衣領把人拉開。被拉走時,徹仍用「下次絕不輕易放過你」的眼神瞪著校長,而校長也露出表達「走夜路時當心點」之意的目光,豎起中指挑釁。
「哼,真是個臭小鬼。」
田所說完笑了起來,幾乎在臉上擠出一道深刻的皺紋。五年前,也就是徹仍在島上時,田所就到時島這所幼小中高大一貫式學校擔任校長了。由於他的方針就是不聽話的小孩要嚴懲,因此曾被田所打過屁股的孩子們,全都把他當成仇敵看待。
「你們感情真好。」
凜的自言自語引來兩人異口同聲回答:『才沒有!』
「校長先生,請您先完成入學手續。」
「嗯。」
校長輕撫白鬍子兩、三次之後,開口:「我當然會……允許相馬徹進入本校就讀。把文件給我。」
行政手續持續了好一會兒。好幾份文件蓋完章之後,其中一份被交到徹手上。
學生手冊。
蓋上朱紅章印的學生手冊不僅是在學證明,更是官方身分證明。至此,他終於變回一個「人」了。
「凜同學,竹井老師。」
一邊透過鏡緣瞄了兩人一眼,一邊不停在文件上簽名的校長說:「相馬徹確實交付到我手上了。兩位可以回去了。」
「啊……只有我們要離開嗎?」
「沒錯。凜同學,順便幫我把她找過來。」
「……明白了。哥哥,我們晚點見。」
由於當時徹只把注意力放在離開校長室的另一個人──竹井身上,結果反而沒發現凜有些遲疑的反應。
(那個人是老師?。)
原以為他是統治局人員,但似乎搞錯了。不過這樣也說得通,畢竟凜仍是在學學生──
「好,手續全數完成了。」
簽完最後一項簽名的校長拿下眼鏡揉揉眉頭,正眼看向徹。
「相馬徹,我們竭誠歡迎你來到本校就讀。希望你能尊師重道努力學習,與同胞好好相處,細心教導後輩,滿懷愛心的為國家與人類做出貢獻。」
這番態度大為轉變的一席話使得徹先是眨眼不解,接著慵懶回答:「知道了知道了。」
「很好。今天已經沒課了,你就直接回去吧。哎呀,不對,等等還有學生會來詳細為你說明──」
「不,在那之前──」
徹打斷校長的話,隨著鏗鏘聲舉起雙手。
「能不能先幫我拿下這玩意兒?」
「喔哦,我倒忘了。」
校長說著說著,從懷裡拿出一把小小的銀色鑰匙,丟到桌上。徹一臉不爽地伸手,想取鑰匙解開手銬。
結果鑰匙被校長搶先一步拿走。
「…………」
徹立刻伸手去搶。不過鑰匙有如逗貓棒似的飛來飛去,抓也抓不著。
兩次、三次。
「…………你究竟想怎樣?」
徹滿心懷疑地瞪著老者,但沒多久目光就被鑰匙引開。
「哎呀,把鑰匙交給你之前,我有件事情得先問個清楚。」
校長一手托腮,一手轉著鑰匙問:「我說徹,這樣真的好嗎?」
他的表情像像在開玩笑,可同時又認真無比。
徹彎腰俯視老者,藉此試探其用意。「……什麼意思?」
「沒什麼,其實很簡單。」
校長勾起嘴角,露出幹練卻又充滿惡意的笑容。
「我的意思是,讓人像野狗般逮捕又送到這種爛地方之後,你是不是認命了?」
「喂……」
氣氛頓時緊張萬分。
「我的意思是,不僅被人戴上手銬送進監牢,還被放話說不想死就乖乖聽話,更要對我們唯命是從之後,你是不是就此認命了?」
「……喂。」
當下與先前的小孩子嬉鬧不同,已經演變成針鋒相對的情況了。空氣甚至因此發出劈啪聲。
「……事到如今,你還想知道答案?」
「沒錯。好了,趕緊說出來吧。」
過去的記憶於腦海中復甦。即使被掃地出門,徹依舊拚命活了下來。即使得從呼吸開始重新學起,徹依舊沒放棄尋找小夜。
「我──」
結果好不容易找到的出路再次遭到封鎖。
啪哩!玻璃櫃出現一條裂痕。
「怎麼可能認命啊!」
哐啷!玻璃窗瞬間破裂,碎片接連掉落到地毯上。
破碎聲讓徹回過神,不停地大口喘氣。
地毯上出現許多奇妙痕跡。
以徹為中心的八十六公分範圍內,忽然跑出許多羽毛。
田所只冷淡地盯著眼前異象,不為所動。
「我想也是。」
就算身處瀕臨臨界點的殺意與隨時都會傷人的魔法漩渦中,這位老者仍舊一臉淡定。
「既然如此,你應該不需要這把鑰匙吧。」
銀色鑰匙在宛如枯木的指尖躍動著。徹完全猜不透田所到底想說什麼。
「假如不願意,你別配合不就得了。」
「說什麼──」
「不僅不配合,還把跑來找麻煩的統治局人員一個個丟出去,然後攻陷新宿那個令人不爽的統治局總部,大聲要求說『不許管我』不就得了?」
「這傢伙在胡說八道個什麼鬼?」如此心想的徹大為混亂。他不認為老者的話是開玩笑。那對以十億分之一驚人機率脫穎而出,高齡七十仍擁有魔法之力的老邁雙眸沒有一絲虛假。
「不,其實沒必要那麼做。你的目的肯定是找回妹妹對不對?」
老者更加慎重地對他說:「既然想找回妹妹,你就沒理由待在此處浪費時間。立刻跳進海裡,游到太平洋另一頭找尋她的下落吧。」
「我、我怎麼可能──」
「哼,你想說自己辦不到嗎?假如六年前的你聽到這句話,保證會當場羞愧而死吶。」
「──!!」
徹想拿鑰匙解開手銬,可是鑰匙被使出障眼法的校長一手藏了起來。
「沒有可能與不可能──」
老者一臉慈祥,有如逗小貓似地把玩著鑰匙。
「──也沒有自由意志。」
徹仍拚命想抓住眼前的鑰匙。
「──失去夢想與希望,自我與自由全遭到剝奪,不知所措地露出卑屈卑微的面容怨天尤人──」
校長最後將它握在掌心,豎起食指指向徹的心臟。
「那就是現在的你,徹。」
徹頓時無言以對,只像條缺氧的魚般動了動嘴巴。
「為何突然把話說得這麼重……」
真是不敢相信,眼眶深處突然濕了起來。沒想到自己居然因為受到嚴重指責又吵不贏別人就哭了,簡直跟小孩子沒兩樣。
「哼,這張臉難看死了。」
老者沒有放過他,指著失態的徹窮追猛打道:「卑微、思考負面、怨天尤人、無處可去、無所適從──」
說完還笑了出來。「這是一副相當迷人的表情吶。」
老者爽朗地笑開懷。
「還是非常適合人類男性的好表情。」
「……居然挖苦我……」
「我沒有挖苦你,徹……」
「…………」
老者猶如臨終前了無牽掛般,滿足地閉上眼睛。
「收下吧。」
銀色鑰匙鏗鏘落在桌上。
「不過收下前,你得將某一點銘記在心。無論是反抗、迎合或是妥協皆無妨,你要等下定決心才拿起鑰匙,不然就拒絕接受它。」
徹舉起手銬,吸吸鼻子。
「…………」
他迷惘了。
對該不該拿起鑰匙感到迷惘。
另外,他也對迷惘的自己感到震驚。
自前天至今天為止「徹只知道遵守別人下達的命令。不,不僅如此,他甚至覺得自己拿出生至今所遭遇的一切不公不義、大人的命令跟不平等待遇、倒楣與不幸通通沒轍,最後只好放棄。但他今天終於發現,其實一切是好是壞,全都操之在己。
徹現在相當迷惘,無所適從。
但他知道自己可以選擇拿起這把鑰匙。不管自己是抱持著想從內部改變這狗屁機制的想法,或者為了活下去而加以利用的想法拿起它都無妨。
只要腦袋沒否定田所剛剛說的愚蠢夢想就夠了。
因為那正是自由。
是自由啊。
在只能收下那把鐵灰色小鑰匙的命運面前,徹對自由產生迷惘。
田所依然笑著。下午的柔和陽光射進室內,不知從哪兒來的櫻花瓣飄了進來。人、時、物,在場的一切全有如祝福年輕人般,默默守護那股迷惘之情。
當徹把手伸向鑰匙之際──
叩叩。
門被人敲響了。
†
門外的人沒等應聲,連一句「打擾了」都不講就沒禮貌地猛力開門。
銀風。
以及藍光。
春風一邊吹拂著女生制服,一邊大舉灌進校長室內。
門接著異於方才的粗魯,被細心地小力關上。少女的金髮與裙襬隨即輕輕垂下。
那是一位妙齡少女。
與金髮碧眼的外貌相比,她的氣質更引人注目。一舉一動都散發出強烈意志,肢體語言又豐富。徹只消瞄上一眼,就覺得自己能看得出她的個性。
另外,他還從少女的舉止中觀察出她有些不高興。
「櫻田諾雅前來報到。」
少女語畢,從書包拿出一張紙交給田所。不,那並非書包,而是一本外觀相似的古書。
「諾雅同學,敲門後得等人應聲──唉,算了。」
校長先是彷彿被人先聲奪人般,吃驚地看著女學生,接著轉頭對徹說:「徹,我幫你介紹。這位是擔任本校學生會副會長的櫻田諾雅同學。她跟你同年級,暫時會擔任你的指導員並照顧你,有不懂的地方盡管問她。」
「是。」
徹朝諾雅點點頭。「妳好」。
「諾雅同學,他是轉學生相馬徹。」
「是,我當然知道他是誰!」
見到諾雅撩起裙襬正式行禮,徹慌忙鞠躬回應。當下雖不適合行太過正式的禮──不過因為諾雅氣質高貴的緣故,因此她行起禮來一點都不讓人覺得突兀。
結果徹頓時大意了。
「徹,初次見面。我是櫻田諾雅,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諾雅倏地靠近。
(好、好近!。)
等回神一瞧,人已經來到跟前了。諾雅利用行禮時的後座力往前踏步,用閃閃發亮的強勢目光抬頭看了過來。
徹忽然覺得那雙眸子有些眼熟。
「呃,初次……我們不算初次見面了吧……」
「咦?」
她想必是當時殺掉巨大海龍的火焰使者,絕對錯不了。
「不,初次見面。呃──櫻田同學?」
雖然曾留下深刻印象,不過徹至今才發現她比自己矮了半顆頭,身高其實不算高。
「你好歹是凜的哥哥,同學兩個字就免了。相對的,我也會直接喊你的名字。」
「啊,好的。」
縱使搞不清楚自己是凜的哥哥跟直接喊名字兩件事有什麼關係,徹依然點頭回應。
「請多指教!」
諾雅倏地伸出右手。
徹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又不是在玩猜拳……」等到觀察了一會兒之後,他才終於明白對方想和自己握手。
他一邊想著「無論外表和名字都好像外國人」,一邊伸出右手──
「啊。」
結果手伸到一半就被手銬卡住了。
「……欸?」
視線聚集在某一點上。
「……那、那是……什麼……」
準備握手示好的諾雅頓時愣住,柔和甜美的聲音隨之冰冷了幾分。
「啊,這是……」
徹以為自己戴手銬的樣子嚇到了諾雅,慌忙遮住手腕。
不過沒多久他就發現其實沒這個必要。
「校長先生……」
因為諾雅非但沒受到驚嚇,反而開始發火。
予人好勝感的上吊眼角吊得更高了。
「請問這是怎麼回事!」
身後冒出熊熊烈火的她重重踏步,走到校長面前。
「先聽我解釋。都怪這傢伙於『再獲得』時無視統治局的召集令,才會被銬上手銬啊!」
「結果統治局便因為這點小事,把他像條狗一樣硬拖來這裡!?」
「什麼像條狗一樣……話說,負責將人帶來的,可是這傢伙的妹妹……」
在一旁聽著校長亂爆料的徹不知該如何反應,只能怯怯地看著兩人。
「竟然銬住高貴的魔法師……」
諾雅嬌小的肩膀微微發抖,似乎正在拚命壓抑快要爆發的怒火。
「退一百步……不,退一千步來說,我不會對統治局的處置措施置喙,但是人既然到了時島,那就跟他們無關了吧?」
「我、我正好要幫他解開手銬!徹,我說的對不對?」
「是、是啊,校長說的沒錯。」
「早在外頭就該解開了!」
諾雅駁斥莫名聯手為自己開脫的兩人。
「把鑰匙交出來!」
徹聞言,立刻往桌上瞄了一眼。
諾雅馬上猜出他瞄過去的用意。
「啊。」
白皙玉手旋即有如翠鳥衝進河裡捕魚吃似的,迅速拿走銀色鑰匙。
接著用左手緩緩抓住手銬,右手將鑰匙慢慢插入鑰匙孔裡。
「妳──」
徹原本想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剛剛是要她等一下,或者想阻止她?還是──
還是有其他的話想說呢……?
可是在手銬傳出喀鏘聲後,徹心中的迷惘之情便消失了。
老者貌似同情,又形似開心的看著他們兩個。
「嗯?你剛才說什麼?」
被打開的銀輪掛在左手腕上晃來晃去。不知為什麼,徹感覺重獲自由的右手,好像不是自己的。
「……沒什麼。」
即便表情流露些許訝異,諾雅仍繼續解開另一邊的手銬。聖凱隆之鎖掉到長毛地毯上,發出微弱鏗鏘聲。
「……謝謝妳。」
真心話其實是「少管閒事」。
不過徹當然不會說出口。
「不客氣!」
毫無惡意的燦爛笑容令徹的胸口莫名刺痛起來,讓他不敢直視。
自己剛剛其實根本沒有對她發火的理由,但不知為何,心裡總是覺得有些怪怪的。
「這下總算可以好好握手了!」
沒有察覺其心境改變的諾雅踏出一步,兩隻玉手豪邁握住徹的手,大幅上下擺動。
「我們可能會成為好朋友呢。」
徹沒有回應。
諾雅接著放開右手,用左手牽著他準備離開。
「來,我們走!」
讓妹妹銬上的枷鎖被陌生少女解開之後,徹再度邁開腳步。
「我帶你去參觀學校。」
†
時島學校的總面積比一般的學校要大得多。包含尚未開發的山區在內,校區整整占掉整座島五分之二的區域;由於其中包含幼稚園到大學、宿舍、餐廳、校內醫院等等設施,就連在此上學的學生,也很難掌握所有設施的正確位置。
兩人走在校內歷史最悠久──也可說最破爛斑駁──的高中部木造走廊上,踩得地板吱嘎作響。
「真是不敢相信!」
諾雅牽著徹的手,裙襬隨著她重踩的腳步一晃一晃地飄了起來。
「不僅替新生銬上手銬,還就這樣讓人在校內走來走去的,真是太野蠻了!結果國中部裡都在傳轉學生是不良少年,再不然就是死刑犯的流言呀!」
「咦?真的假的?」
左手幾乎被扯斷的徹沒有聽漏半個字。
「當然是真的。」諾雅迅速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回答。
徹嚇得頓時縮成一團。
……原來我被人當成不良少年或死刑犯了。
(那麼……現在大家又是如何看我的?。)
徹轉頭環視四周。
雖然已經是放學時間,但校內依舊人來人往。許多學生直盯著他們瞧,偶爾還可以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原本是不良少年的死刑犯……」「居然拉著副會長……」「四處跑來跑去……」
雖然自己並非不良少年也非死刑犯,更何況也沒拉著諾雅,而是被諾雅拖著走,不過徹卻完全沒機會解釋。
最後只好無奈地露出牙齒,發出「嘎嚕嚕」的聲音沿路嚇唬其他學生。
「這裡是一樓廁所,相反的另一頭還有一間,接著……嗯?徹,你的表情好奇怪?好像狗狗一樣。」
「沒什麼……」
諾雅頭上冒出問號。
「……比起那個,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請妳把手放開。」
「啊!對、對不起。」
先前沒發現自己仍牽著徹的諾雅趕緊放手。徹趁機有意無意地拉開距離,還為了不讓她再次抓住,趕緊將右手放進口袋裡。
「──徹?」
諾雅頓時一臉錯愕,想必此舉讓她覺得自己被拒絕了吧。
「什麼事?」徹面無表情道:「麻煩妳繼續介紹。」
「咦?啊,好的……那間是學生指導室,隔壁為印刷室,不過那其實是老師們的吸菸室,別靠近比較好。再過去是資料室──」
即使有些不自然,諾雅仍指著校內設施一一介紹。由於沒辦法立刻全部記住,所以徹只是隨意點頭回應。
「這是校內導覽圖,你可以拿去做參考。」
諾雅從書中抽出一張導覽圖遞過來。徹見狀不禁心想:「這麼對待古書真的妥當嗎?」
「這裡是講堂。」
沿著樓梯上樓後,可以看到二樓全是教室,而且每一間皆有如大學講堂般寬廣。即便是木造建築,裡頭卻大得不像話。
「班級沒有各自專用的教室嗎?」
「當然有,每一間都差不多這麼大。」
諾雅說著說著,指向其他掛上刻著「一-X」、「二-〇」門牌與某種紋章的教室。
「不過教室鮮少使用。」
「為什麼?」
「畢竟時島是……人們經常來來去去的學校……」
徹立刻想起一句話。
『未成年魔法師每年都會以百分之十的機率失去力量。』
一旦喪失魔法就得退學,畢竟這裡是「魔法師養成機構」。
「從國中到高中整體算起來,最後能順利畢業的人數大概只有一半。由於學生通常會在某幾個年度大量消失、假如集中安排在某一班的話,人數會很難維持……」
諾雅的聲音裡帶了點沮喪。
「……原來如此。」
「因此本校從高中部開始採取學分制。徹,你得趕緊選課,以及加入研討小組才行喔。」
「……似乎很麻煩耶。」
「呵呵,放心,校方正是為此才安排我這位指導員照顧你。我和凜都會全力支援你的。」
徹一邊隨口回了一句「謝謝」,一邊在心中發誓打死都不要找凜幫忙,因為她都是看心情在做事的。
「還有,校內也不能說沒有普通班級,只不過它比你所知的更大一點,更鬆散一點,可以形容成規模更大的班級吧?──我們到了。」
諾雅豎起食指,有如講悄悄話似地表示:「第一班是『正道不破(Adamant)』的A班。給人的印象是正經學生居多。」
她所指的教室名牌上,刻有揹著鑽石甲殼的烏龜圖案。
「第二班是『貴如女王(Bee Queen)』的B班。該怎麼說呢……學生滿奔放的。」
該班名牌上刻著手持槍矛形寶杖、頭戴王冠的女王蜂紋章。
「至於最後一班,是『盒中貓(Cheshire Box)』的C班。」(註:Cheshire為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面的咧嘴貓。)
最後一間教室裝飾著盒蓋開啟、盒內暗處有對貓眼與新月形笑容的紋章。諾雅沒有走過去,而是推門進入。
「這裡就是我和你就讀的班級。」
教室內在開門同時傳出了拉炮聲。
†
裡面的學生說不定有上百人。
「總算來了,歡迎你加入本班!」
「往後還請多多指教!」
「欸欸,你以前真的是不良少年,現在卻成了死刑犯嗎!?」
「你這笨蛋在問什麼蠢問題──你應該是逃犯吧?」
拉炮聲此起彼落,片片紙花四處飛舞,教室內迴盪著學生們的嬉鬧聲。
「──該怎麼說才好呢?其實我們C班裡很多學生都很有個性。」
諾雅顯然也覺得同學太吵了一點,嘴角掛著苦笑。感覺就是一副煩惱著到底要不要糾正大家,叫他們收斂一點的模樣。
「我壓根兒沒聽說他們準備大肆歡迎你呢。」
徹錯愕地環視教室,連自己頭上黏著一片膠帶也沒發現。
教室裡貼著用衛生紙做成的紙花,還有大概是用筆記本內頁做出來的紙環鏈。同學們一見到徹,立刻擅自圍了上來。
「好了好了,請大家不要突然圍著轉學生。你們嚇到他囉。」
幸虧諾雅馬上制止了其他人。
「徹,請你過來這裡做自我介紹。」
徹鬆了一口氣,走向講台。雖然自我介紹會令人心情沉重,不過總比遭受同學包圍,搞得不知所措要好得多。
他往前一看,就發現了讓自己感覺更加沉重的語句。
諾雅身後的黑板上,寫著同學們表達歡迎之意的字句。
『相馬徹同學,恭喜你的魔法復活了!』
用彩色粉筆寫下的每個字,都深深重擊徹的心靈。
恭喜你。
恭喜你被剝奪夢想,還被趕出棲身之所。
「徹?」
諾雅訝異地回頭,看向黑板上的字,恍然大悟似的敲敲手心。
「現在才想到我忘記說了呢。徹──」
她的臉上露出了如朝陽般的燦爛笑容。「恭喜你的魔法復活了。」
此刻,徹突然覺得自己宛如置身陌生國度一般,孤獨無助。
†
徹明白大家是真的歡迎他,也曉得他們對自己充滿興趣。
因為結束自我介紹後,同學們一直圍過來,問的都是相同的問題。
『你是如何重新得到魔法的?』
徹不想回答,因此只單純地轉述自己從統治局人員那邊聽來的說法。
──雖然一失去魔法就不可能再次恢復,不過依然有百萬分之一到二機率的例外。被稱為「再獲得者」的人們並非真正失去魔法,而是基於某種理由──比如精神上或肉體上受到刺激──而暫時無法使用魔法。至今也發生過不少人因意外而失去視力或聽力時,連同魔法一起喪失的例子。而且近年來由於那些人身體機能恢復的關係,魔法隨之復活的案例也愈來越多。
可是這番說明無法解開同學們的疑問。
徹很清楚他們想聽的並非這種無聊話。大家想問的正確內容是:『假如我也失去魔法,到時該怎麼重新獲得它?』
你問我,我問誰啊!
儘管沒有面露不悅,徹也沒給同學們好臉色看。這使得圍在身邊的發問者越來越少,沒多久也就全散了。
徹有如喝悶酒般,咕嚕咕嚕大口喝著果汁。
他目前正靠在教室角落的窗邊,吃著為了「歡迎新同學」而準備的零食。
結束自我介紹與打招呼、回答完幾個問題之後,終於放過他的同學們有一半不是回家,就是去參加社圑活動了;至於另一半同學則是不停吃著零食,在一旁跟好朋友們大聊特聊,使得整間教室鬧哄哄的。
「辛苦了。」
為計算點心花費和其他雜事暫時離席的諾雅一回來,立刻靠在隔壁窗邊深深吐了一口氣。
「……那邊已經處理好了嗎?」
「處理好了,凜會幫忙善後。」
徹立刻捜尋四周,卻沒發現妹妹的身影。話說回來,現在才找人也太遲了。
「我要說聲對不起,大家實在太興奮了。有沒有給你添麻煩?」
「不,其實沒有。」
「那太好──咳咳。」
「來。」
徹遞過紙杯,拿起一點五公升的寶特瓶裝飲料。
「謝、謝謝──唉唷。」
諾雅乖巧地讓徹為自己倒好飲料,舉杯一飲而盡。
「噗哈……老實說,還在校長室的時候我就覺得很渴了。你對我們班上的印象如──啊,謝謝。」
再來一杯。
「咕嚕……有辦法跟大家相處嗎?」
「我不清楚……」
「呵呵,說的也是,畢竟彼此還不熟呢。抱歉,這要怪我有點猴急──不過這是一個好班級,同學們都是好人唷。」
「……這樣啊。」
「嗯。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問題人物啦……」
話說到一半,諾雅像是發現了什麼似的,挑了挑柳眉。
「……瀨戶洋二,找我們有事嗎?」
然後瞪向勾起嘴角,神色裡有些瞧不起人的同學。
「唉唷,妳怎麼突然這麼『問候』我呢,副會長。」
眼前男子留著一頭彷彿會扎手的豎髮,約莫一百八十公分高的高大身軀外頭套著邋遢不整的制服。就算並非不良少年,那模樣也不像個優等生。
「別那麼緊張嘛!我只是來跟傳聞中的轉學生打個招呼而已。」
「如果只是打招呼那當然沒問題……」
「那就請妳別插話囉──喲,轉學生,還習慣嗎?」
男學生宛如看到有趣事物似的噗哧竊笑。諾雅原本想制止對方裝熟的態度,結果被徹擋了下來。
「……?」
徹無視她的訝異目光,離開窗邊,站到男學生面前。
「還可以,既不好也不壞。」
「是嗎?不過我總覺得你一臉失落吶。」
「……老頭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啊?你說誰?」
「沒什麼……我可沒有一臉失落。如果看起來如此,代表你的眼晴有問題。」
「……竟敢嗆我。」
「怎樣?」「你想怎樣?」彼此互嗆的兩人把手放進口袋,彷彿正值發情期的山地大猩猩般聳肩嚇唬對方。諾雅不曉得該阻止誰,一時之間慌了手腳。
他們的額頭浮現青筋,倏地湊到牙醫或情侶才有的近距離,用眼神挑釁對方。
「……轉學第一天態度就太囂張的話,當心見紅喔。」
「……你才辛苦囉,為了保護地盤還真是不遺餘力啊!如果沒給新同學一記下馬威,你往後會食不下嚥、睡不安穩是不是?」
「你說啥!」
瀨戶終於出手,狠狠推了徹的胸口一把。諾雅見狀,慌忙上前阻止。
「喔啦!」徹旋即反擊,一拳打在瀨戶胸口上。
徹剛朝對方肩膀一拳打過去,瀨戶立刻回敬自己肚子一拳。兩人身上接連傳出砰砰啪啪的悶響。
「你們兩個,快、快停……手?」
想介入制止的諾雅停了下來。其實這場互毆,不過是類似年幼野獸玩耍般的身體接觸罷了。
「呼呼。」
「嘿嘿。」
互毆隨著拍擊拳頭的啪啪聲結束。
「徹,好久不見了,我很想念你吶!」
「我也一樣,洋二。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兩人互拍對方肩膀,隨即「哎呀──真懷念」以及「你過的好嗎?」,你一言我一語地表達重逢的喜悅。
「…………你們本來就認識?」
原本想介入的諾雅舉著手,錯愕問道。
「咳咳……副會長,此話差矣。誰會跟這種傢伙做朋友……」
「咳咳……啊啊,說的也是……」
最初問候彼此的輕拍越打越用力。「痛死了,你這傢伙~~」、「少瞧不起人!」。
眼見兩人快要動真格的了,諾雅見狀連忙出面阻止。「STOP!你們兩個快點住手!」
「唉,其實我們就是人家說的青梅竹馬。」
吃了一記重拳的瀨戶調調下巴,回答諾雅。
「青梅竹馬……意思是說……」
「沒錯,〇一八班的三人組也是唷。」
「咦?你該不會是指……那些傢伙吧?」
徹有點吃驚。
離鄉背井長達五年的他,原本以為小時候的泰半朋友早已失去魔法,進而離開島上,因此作夢也沒想到竟會跟兒時玩伴重逢。既然都過了五年,就算有四成的人失去魔法也不足為奇。倘若還有五人,那就得乘上五分之二……
「喂,笨蛋。」
「有何貴幹?白癡。」
兩人拋開五年份的空白,毫不客氣地輕鬆互罵。
「你還沒決定要加入哪一班吧?」
諾雅不知怎地,面露驚訝之色。
「瀨、瀨戶洋二,那個──」
「你說的班是什麼?」
「為何我非得解釋這個啊?咱家副會長真沒用。」
「我、我正要找機會說明耶!」
洋二無視為自己辯護的諾雅。氣氛從方才便顯得有些嚴肅。
「這學校的班級人數不是非常多嗎?一旦人數過多,會害得打掃和團體活動之類的事情窒礙難行,所以學校才會另外編制『班』這個單位。對了,你就加入我的班吧!」
「那、那可不行!」
諾雅代為拒絕後,瀨戶不爽道:「為什麼不行?這又跟妳沒關係。」
「當、當然有關係!因為、因為徹要──」
她趕緊改口。
「轉、轉學生要等一星期之後,才能決定要加入哪個班!」
「靠,居然還有這種鳥校規。」
「當然有!這是為了避免學生在受到邀請時發生爭執!校規可是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喔!」
諾雅說著說著,出示學生手冊記載該校規的頁面。可是瀨戶連看也不看,嚷嚷:「知道了知道了!」抽身退開。
「那麼今天就到此為止。」
接著他轉向走廊舉起右手,抛出一句:「我們宿舍見。」
「徹!」臨走前還笑著說:「很高興見到魔法又回到你身上。」
聞言,徹的臉頓時僵住。
原本感覺縮短的距離又再次拉得老遠。
幸好洋二頭也不回地馬上跑步離開,沒看到自己當下的反應。
†
「想想也對。你五年前好歹也待過這座島,就算島上有你的朋友也不奇怪。」
諾雅若有所思地說道。
「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首次見到瀨戶同學那種孩子般的表情。那個,該說他平時很叛逆……還是不肯聽我的話……感覺瀨戶同學不想記住我的名字,只會副會長副會長地叫我……對不起,這根本是在說人家的壞話了。」
徹揮揮手,示意諾雅別放在心上。
「不要緊,他大概只是討厭學生會而已。」
「唉,真的嗎?」
徹和諾雅待在人越來越少的教室角落,於黃昏暮光中聊著天。
「我很羨慕你有兒時玩伴呢……我身邊就沒有這樣的人。」
「…………咦?」
其實徹並沒有刻意找人詢問。
可是他卻在這一小時內,無意間聽到許多關於櫻田諾雅的事。至於原因,就是那些跑來問問題的同學們洩漏的。
身為外國人的諾雅直到三年前,才以交換學生的身分來到日本。
「……算啦,這裡畢竟不是妳的故鄉,根本強求不來吧?」
「……不,連住在老家時也一樣。就算有僕人與隨從跟著,我卻沒有平起平坐的朋友……儘管當時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徹聞言呆了呆,莫非她是大家閨秀?
「回頭想想,凜是我交到的第一位朋友……」
這下就說得通了。徹心想。
凜向來只願意跟權貴打交道,看來諾雅確實是位千金沒錯。
「後來……我慢慢交到其他朋友,還組織自己的班,跟大家成為伙伴……然後五個人一直努力至今……虧我們五個人、五個人……努力至今,卻……」
諾雅言盡於此。
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沉默的很不自然。不過徹沒興趣探人隱私,因此也沒打算追問。
有夠尷尬的,還是趕緊把這個話題結束掉吧。
在今早的長途跋涉與班上的緊張感摧殘下,徹已經累到懶得動腦筋了。
他轉眼看向窗外的操場。擊中球的金屬球棒發出鏗鏘聲。學長正在怒斥犯錯的學弟。可能是早上下過雨的緣故,在操場內活動的運動社團並不多。
徹於更遠處再次發現那三個人。
也就是剛來學校時,最早見到且莫名覺得眼熟的三人組。
在好奇心驅使下,徹一直看著她們。儘管三位少女一臉茫然地呆站在校門前,已經明顯妨礙到學生與活動社團成員出入,可是卻沒人要她們離開。連同警衛在內,大家只是面露尷尬的經過她們而已。
告知下午四點的鈴聲突然響起,喇叭開始播起放學歌。
兒時記憶一口氣湧上腦海。徹至今才知道,原來當初跟朋友玩耍時,要大家互道再見的音樂是從這裡播放的。刻意拉長音的廣播搭配不知用了幾年的老音樂,催促學生們趕緊回家休息。
現在已經四點了──
沒事的同學們──
請注意安全盡快回家──
盡快回家──盡快回家──盡快回家──
回聲一結束,音樂也隨之停止。
三位少女倏地朝校舍鞠躬敬禮。
閃閃發光的水珠滴落大地。
她們行了一個很久、很久的鞠躬禮。
「──徹?」
諾雅訝異地呼喚道。
「欸。」
徹打斷她的話。「我之前準備去校長室的時候,曾經見過她們三個。」
三人仍彎腰鞠躬。
「總覺得她們好像有過悲慘的經歷?」
徹說著說著,想了起來。
想起自己為何會覺得她們很眼熟。
因為她們臉上的表情。那是──
(……好憔悴。)
那跟在東京的最後一晚,自己倒映在洗臉台鏡子裡的表情一模一樣。
「欸,那三個女孩怎麼了?」
究竟是碰上什麼事,才讓她們這麼難過?究竟是遇上了多大的不幸,才讓她們一臉憔悴?
「……妳不知道?」
徹沒有得到回答。
時間悄悄流逝。不久後,徹對諾雅說:「如果不知道就算了……」
「……不,其實我知道。」
經過一陣不算短的沉默後,諾雅開口表示:「她們是『魔法喪失者』。」
魔法喪失者。
啊啊,原來如此。
徹頓時恍然大悟。
未成年魔法師每年都得輪流抽籤,抽一次名為「以百分之十機率失去魔法」的籤。那三位少女正是頭獎得主。
換言之,她們是失去魔法之後,被學校趕出去的人。
三位女孩至今仍未抬頭,用淚水在地面製造一個個水漬。
真是太諷刺了。
得到魔法的自己與失去魔法的她們,表情居然一模一樣。
想和三人聊上幾句的衝動忽然湧上心頭。就心境而言,自己或許是對方最不想見到的人。然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可是滿心羨慕能回到外面世界的三人吶。
不過徹依然想和她們說說話,畢竟在某種程度上,他們也可謂「同病相憐」。
但三人組很快就抬起頭來,從校門處離開。
總覺得她們的身影落寞無比。
「那是眷戀呢。」
窗簾彷彿斷頭台刀刃般快速落下後,窗外景色從徹的視野中消失。
他緩緩沿著布料的方向往右看過去。
一時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抱歉,妳剛剛說什麼?」
「我說她們是捨不得放下,只知道眷戀過去的人。」
諾雅一臉不悅,語帶輕蔑地說著。
「你沒必要在乎那種人。」
諾雅的眼神在轉向自己時立刻放柔許多,恢復先前的溫柔面孔。
「反正她們毫無魔法素質可言,跟能夠重拾魔法的你完全不同。」
「……喂。」
「所以你不用在意她們。像那種人……^」
異樣感湧上心頭。
雖然僅僅相識數小時,不過徹覺得當下的諾雅有些古怪。
異樣感於下一响消失無蹤。
「她們是淘汰者。」
淘汰者。
此話有如一把尖刀,深深刺進徹的心裡。
「就算你在乎她們也沒用。」
「…………」
胃彷彿吞了結凍油脂似的開始絞痛。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某人的樣子跟諾雅互相重疊。教室跟某處連結在一塊兒,還有個模糊人影噗哧竊笑,指著自己說:「你是淘汰者。」
到頭來,你依然沒能救到小夜。
儘管如此,你還是放、棄、了。明明誓言絕不放棄,結果卻死心了。
你確實慘遭淘汰囉,之後就在便宜的出租房間裡好好度過餘生吧。
淘汰者。淘汰者。淘汰者。
「嗚呃……」
「徹?──咦?你、你怎麼了!?」
徹忍住想嘔吐的衝動,同時制止了想過來察看情況的諾雅。
「我沒……事……」
「騙人,你臉色鐵青耶!」
那張滿心擔憂的臉龐惹得徹至為不快。
「沒關係,妳別跟過來……」
徹推開諾雅,逕自步上走廊。
再不走,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傷害諾雅。
「怎麼會沒關係!你究竟怎麼啦!?」
結果諾雅毫不領情,從後方追了上來。
徹愈走愈快。他沒有特別要去哪裡,單純只是想盡快從諾雅眼前消失而已。
「不要跟過來……」
「為什麼不能跟!?……莫非我說了不中聽的話?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願意道歉……」
「妳不用道歉,先暫時讓我一個人待著好不好!」
「我怎麼能放你一個人?你看起來那麼不舒服……」
額頭噗嘰噗嘰地接連浮現青筋。
既然還會關心我,那妳怎麼忍心對那三個女孩那麼殘忍?
徹再次加快腳步,拋下身材嬌小的諾雅。
「哈啊……哈啊……徹,等、等等我……」
整個畫面看起來就像徹在欺負諾雅,不過實際上的確也差不了多少。
徹感覺自己體內某個部分一定出了差錯,但他卻無力挽救。被怒火吞噬、理性之絲遭抽走的徹,離崩潰也只剩一步之遙。
「徹……等等我……」
「不許跟過來!」
天啊,這是什麼鬼地方?這些人又是怎麼回事?
既無邪又溫柔,既殘酷又隨興,還帶點孩子氣。
這真的、真的是……
「徹……徹……」
嬌小的諾雅追他追到幾乎喘不過氣來,雖然她硬擠出聲音,喊了徹好幾聲,但全被徹乾脆地忽略掉了。
內心的怒火愈燃愈烈。
「你到底、到底為何生氣……求求你告訴我……徹……」
徹再也忍不下去,停下了腳步。
這頭為了不想傷害諾雅而逃走的怪物一突破理智極限,立刻對她露出獠牙。
「徹……」
是因為見到徹停下來的關係嗎?諾雅笑得燦爛,宛如盛開的向日葵。
「妳問我為何生氣……?」
徹將沉積在胸口的灼熱汙泥一股腦地吐向那張笑臉。
「我就是看魔法師不爽!」
正面承受惡意洪流衝擊的諾雅,當場原地愣住。
「每個傢伙都一樣!莫非這島上的人全都腦筋不正常嗎!?什麼再獲得者!竟然一見面就嚷嚷『恭喜你』啦、『做得好』什麼的,到底想怎樣!少亂扣帽子!我何時為此高興過了?」
情緒一旦潰堤,便再也停不下來。
「開啥玩笑?莫非你們以為自己是特權階級,失去魔法的人是金字塔底層的可憐蟲?為何瞧不起一般人啊!」
漂亮的藍眼睛隨著惡毒話語入耳,逐漸黯淡失焦。
「她們是正常人,我們才是異類,妳要分清楚這一點才行!有什麼好恭喜的?」
徹傾吐隨著每一句恭喜而累積下來的不滿,其他人愈親切,自己內心的厭惡之情便愈發嚴重。
「什麼魔法,蠢斃了!我就是、就是為了這個鬼玩意兒……才會……」
魔法。
假如沒有它,自己的人生就能繼續前進,也能繼續尋找妹妹的下落。
美國也好澳大利亞也好,不管天涯海角哪裡都好,哪裡都去得了。
不,其實說穿了,倘若沒有這股力量,他們即可免除遭特殊指定災害生物群襲擊的命運,人生也不會因此變調。
不用和自己的親妹妹以及朋友死別,甚至不必和家人分開……
「──徹。」諾雅開口了。
徹倏地發現,自己竟然不敢正眼看她。
他才認識諾雅多久,居然就把所有的不滿發洩在她身上。徹為此羞愧到無顔以對,甚至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妳又想怎樣?」
明明感到羞愧,態度卻依舊沒有放軟。
諾雅宛如機器人般繃著一張臉。「雖認為不太可能……不過我依然想確認一下。難道你──」
她抖著聲音問:「──討厭魔法?」
在僅存的嗜虐心作祟下,徹笑著補上最後一擊。
「沒錯,正是如此。」
其實他本身對魔法沒什麼意見。
「魔法算什麼鬼東西。」
但不知為何,話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受到與謾罵無異的言語連番轟炸的諾雅,一時之間完全說不出話來。
「太過分了。」
徹原以為她會哭成淚人兒,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為什麼是你這種人重新獲得魔法──」
藍色雙眸非但沒有淚濕,反而燃起熊熊大火。
「──為什麼不是她們!」
啪!某個東西輕輕打在了臉上。
「我克麗緹娜‧濕婆‧櫻田‧諾雅,將遵從靈魂與血統之炎──」
諾雅丟出取自懷裡的手帕。
「要求與相馬徹進行決鬥!」
†
「雙方上前。」
時島學校的二十幾個運動設施中,有半數是軍事用訓練設施。
這個第四操場也是其中之一。裡面不僅有大片土地跟山丘,四周還有碉堡跟簡易民宅,是一座有如山間小村的野戰訓練場。
於第三區塊裡,徹與諾雅正面對面站著。
等著看好戲的學生們圍在四周吵鬧不休。
「……天啊,竟然捅出這麼大的婁子。」
被硬請來擔任裁判的凜嘆了口氣。
由於時島學校並不允許學生私下決鬥,因此他們以訓練為名義向校方申請使用場地。
「諾雅,我們可是負責收拾這種麻煩事的人,妳會不會搞錯立場,讓自己變成闖禍的一方了?」
「我願意為此道歉。」
「既然願意道歉,那可以請妳收手嗎?」
「辦不到。」
此話又引來一聲嘆息。
「話說,妳想從我這個頑固哥哥身上得到什麼?」
「一句道歉。」
諾雅手指著徹。「我要他對侮辱魔法一事公開道歉。」
「這樣啊。那麼哥哥,快點向人家道歉。」
「好,對不……我拒絕。」
聽見妹妹清楚明瞭的命令後,「對不起」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
「啥?」凜面無表情,但徹看得出來她很火大。
「哥哥,我剛剛要你向諾雅道歉喔?」
從妹妹身上傳來的壓迫感實在太重,徹不禁冷汗直冒。「……就算妳這樣講也沒用,我說不道歉就是不道歉。」
「……這樣啊。」
凜的表情一片淡然,看不出她究竟生氣了沒。
「那就隨你高興吧……反正無論你如何逞強,結果依然不會有所改變。」
她放棄勸說,一副決定公事公辦的樣子。
「本次決鬥的規則為南北戰。禁止使用超越戰術魔法規範的魔法。雙方皆可投降認輸。至於風向──」
凜拿出手機,撥打氣象台號碼,聽取氣象資料。
『──由於受到颱風影響,氣象局已發布大浪警報。風向為強勁東南風──』
「──那麼東北方的位置給哥哥,西南方位置給諾雅。你們同意此安排嗎?」
「我同意。」
「這樣就行了。」
「那麼,請選擇武器。」
「我選這個。」
諾雅出示的,是她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帶在身上的古書。
……徹原以為決鬥只是某種玩笑,不過看來事實並非如此,諾雅和凜都是玩真的。
「……我倒是不介意。可妳不能使用需要得到許可的技巧喔?」
「無妨。」
「那麼諾雅就用它進行決鬥……哥哥,請你隨意挑一種訓練用裝備。」
凜手指的牆上掛著許多老舊裝備。
徹連挑都不挑,立刻轉頭說:「不,我赤手空拳就夠了。」
諾雅聞言蹙眉道:「……你究竟想侮辱我到什麼地步?難道你覺得自己不靠武器就打得贏我?」
「我沒有那個意思,單純只是拿著武器就發揮不出實力罷了。」
「竟敢大言不慚……凜!」
諾雅根本不信徹的說法,立即出聲要求凜進行仲裁。
「哥哥,現在好歹算是訓練,所以雙方都必須攜帶召喚器。無論哪一把都好,請你趕快挑選自己的武器。」
「既然如此……」
徹挑了把小到不行的短劍型召喚器,將其掛在腰際。
那副輕鬆自在的態度惹得諾雅更加火大。
「那麼雙方──預備。」
兩人隔著三公尺距離互相對峙。若以夕陽為準,雙方形成的角度是亥巳線。來自寅的風不停地往徹的方向吹,再加上地面被晨間雨水打溼的緣故,非常容易打滑。(註:亥已線為代表蛇(四點鐘)至豬(十一點鐘)方向的一直線;寅為虎,代表三點鐘方向。)
凜高舉右手,宣布:「開始決鬥。」
†
魔法。
由於上天突然賦予人類的這股力量,擁有將某物從「那邊」帶到「這邊」來的效果,因此正確的稱呼應該是「召喚魔法」。
能夠召喚的物質,端看使用者出生的土地與血脈而定。
出生於海邊的人會成為水之使者,出生於平原的人則是成為土之使者。
因此進行魔法戰的首要重點,便是正確掌握對方屬於何種使者。
(……話說,應該沒問題吧?。)
跟小孩子打架等級差不多的魔法戰讓徹想起孩提往事,隨開始的信號後退拉開距離。他已經摸清諾雅的召喚對象為火焰,這部分倒沒有問題。
(……對了,我以前是怎麼做的?。)
雖然掌握住對方的底細,但自己好歹已經相隔五年沒使用過魔法了。
徹停下動作,苦思下一步。
算啦,就理論來說,保持中距離進行戰鬥即可。無論是石系、風系或冰系,總之最重要的訣竅都是一面發動魔法,一面掌握目標動向。
諾雅應該也會這麼做。
「你不出手?」
但諾雅並未跨越開始線,只是在原地插腰瞪著徹。
「那就由我先動手了。」
她無視一切理論,開始施展自己的力量。
諾雅先是集中精神,接著倏地指向天際。不久,一個約莫三十公分大小的黑色剖面忽然憑空冒出。
「燃燒吧!」
剖面聽令放出火球。火焰曳著流星尾巴劃空而過,直直落向黑暗深淵。
「唔!」
徹趕緊翻滾閃避。
於身後爆炸的火球,釋放熱波,燙得皮膚刺痛發麻。
「居然只靠體術就能躲過,真有你的。」
諾雅隨口誇獎了一句。
「但那顆火球不過是打招呼罷了!」
徹知道她並非虛張聲勢。
因為諾雅尚未使用自己的武器。
「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諾雅拿起古書,彷彿製作木片拼花工藝品般地操作它。在挪動一部分封面之後,書脊神奇地出現了鏤空部分,從中伸出一根極其單純的鐵製槍管。
那既是擁有複雜機構的槍枝,同時也是毫無意義的武器。
因為槍管內沒有彈藥。這跟車子沒汽油、手機沒電池的狀態無異。無論是何等高性能的引擎,沒有燃料便無法運作。換言之,那本書僅是個構造複雜的文鎮罷了。
然而這種說法只能套用在一般人身上。
諾雅舉起古書,打開三根槍管的其中一個藥室。
明明指著自己的槍管沒裝彈藥,徹卻感受到無比壓力。
「接招吧!」
「魔法」被諾雅以「科學的方式」釋放了出來。
藥室忽然冒出火焰。封閉空間中的火焰遵從與炸藥相同的運作原理,集中飛出槍口。
砰!擊發的火球既微小又輕盈、毫無威力可言。
可是速度卻快得嚇人。
「唔哦哦!」
眼見火球拖著飛行雲飛了過來,徹趕緊往右繞著操場跑。
此乃藉工學誕生的召喚器之力。
經過完美計算而製成的「單純鐵管」能賦予魔法力量指向性,可以提升威力高達數倍之譜。
「好,逮到你了!」
魔法與工學力量的結晶接連襲向徹。
諾雅專心地鎖定徹的動向,猶如正在追蹤起火點的消防員。火焰彈就像把鋸子,不停地切削徹的活動空間,逐漸斷絕其退路。
(這傢伙擅長遠距離攻擊啊!。)
雖然早就料到,不過諾雅真是專剋自己的類型,導致掛在腰際的短劍完全無從發揮。徹根本無法接近諾雅,只能四處奔逃。
「你只會用體技閃躲嗎?不過我不會讓你一直逃下去的!」
諾雅再次操作封面,將三連槍管替換成六管格林機槍,攻勢旋即產生變化。火球雖然變得更小顆,卻以肉眼看不清的超高速接連射出。
縱使掌握了優勢,諾雅仍不敢輕忽,她巧妙地設下陷阱,以防徹趁隙進逼。
「糟糕!」
早上的情況再度重演。
等發現諾雅刻意轉移彈幕時,已經來不及了。徹被逼入積水濕滑的區域,不意外地滑了一跤。
諾雅如跳舞般轉動古書。喀鏘!格林機槍切換成六十公厘的炮管,從炮口處射出了三發火焰彈。
右、左、後方趣然冒出三道火柱。
「好,這下──」
現在只剩前方可逃,但是該處──
有張火焰般的淒厲笑容。
「結束了!」
徹就此慘遭火焰吞噬。
†
太陽在不知不覺間準備遁入西山。
火焰消失後,四周一口氣暗了下來。掛在西方稜線上的夕日,將周圍照得猶如經過防爆耐熱處理的玻璃窗般閃閃發亮。
「上當了……」
諾雅大口喘息,絲毫不敢鬆懈地注視徹的所在位置。該處目前被煙塵覆蓋,什麼都看不見。
那些火焰彈威力其實不大,因此她不認為自己已經贏了。
火焰在一般人眼中雖然可怕,但對魔法師而言其實算不了什麼。在火焰質量壓倒性不足的先天缺陷影響下,無論溫度再高,只要用水或土包覆身體進行移動,即可大幅削減其威力;再加上火焰有著會往氧氣濃度高的地方移動、進而大幅擴散的特性,不僅射程短,也很怕風系魔法。
雖然自己用了召喚器輔助,讓火焰能集中在一點……不過因為對方也是魔法師,所以威脅應該不算太大。
不過說穿了,她的目的僅僅是想藉此刺探徹的魔法屬性罷了。
(我過度使用魔法了。不,應該說是他引誘我的……)
諾雅透過深呼吸調整氣息。
在旁人看來,她從頭到尾皆保持優勢,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事實不見得如此。因為自己明明使出了數十次魔法,對方卻只用上一次。
算了,先把人拉出來再說。
「妳未免太亂來了……」
煙塵逐漸散去。
「下手根本毫不留情……魔法師的腦筋果然不太正常?」
徹毫髮無傷,站在煙塵的另一頭。
「你也是魔法師吧!」
諾雅發出一顆火球,宣告第二回合正式開打。
「──相馬徹!」
徹一改原先四處奔逃的做法,不僅有如腳底長根似的站穩腳步,還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即便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他依然沒有拿出武器。
正當心有不甘的諾雅持續發出火焰彈之際──
一陣狂風猛地撲面而來。
彷彿想把世界挖開一個洞的強勁陣風席捲而起。被捲入的火球由於得到大量氧氣,在耗光能量後接連消失。
緊接而來的三發火焰彈,也被徹用相同手法處理掉了。
(風之使者?……不對。)
直覺告訴諾雅,這其中有些不對勁。
她趕緊思考接下來該如何出招。
(吃我這招吧!。)
許多鬼火接連冒了出來,照亮黃昏的天空。
古書斷斷續續地發射火焰,在諾雅周邊十五公尺範圍內召喚小火球。這是稱為「打信號」或是「天狗礫(註)」的基本戰術。(註:石頭莫名其妙從天而降的自然現象,好發於山區。)
魔法戰僅次於「召喚對象」的重要因素,即是「召喚範圍」。能夠在多遠的距離開啟召喚門,是用來推測魔法師實力高低的重要指標。
誠如召喚對象不同,每位魔法師的召喚範圍也不一樣。若撇開諾雅這等有效半徑廣達三十公尺的特例不談,一般魔法師的平均召喚距離實際上只有五公尺左右。
魔法師能夠在有效範圍內互相干涉,進而讓對方召喚失敗。
雖然「干涉魔法」的理論已廣泛應用在幼兒保育上,能避免尚不會控制魔法力的幼兒傷害自己與他人,但戰鬥時就不一樣了,干涉魔法只會讓人覺得煩而已。
因此進行魔法戰時,為了測量對手的召喚範圍有多廣,魔法師常會透過小型召喚物加以確認。
(看來滿窄的……)
哀號逃竄的徹不僅召喚範圍遠低於平均值,甚至還被眼前忽然冒出來的火焰嚇到跌倒。
「既然如此!」
那就用龐大物量打包圍戰!
諾雅關閉信號,把意識全集中在手中的書本上,使用最大口徑的八十公厘炮持續發射火焰彈。
為防火焰彈之間發生衝突,她在先前未出手的前方領域召喚出火山灰。
風息頓時充滿了故鄉的味道。
一般的魔法師通常只能召喚一種元素,但諾雅不同。她召喚的對象包含炎、土,以及──
「再吃我一記!」
右翼噴出了土砂,左翼則湧出了高溫水柱。那水柱其實是能有效治療瘀青等傷勢,在時島大受歡迎的溫泉水。
「好燙!啊──受不了了,我豁出去啦!」
徹再度蹬地衝刺。可是他沒有逃開,反而朝諾雅直衝過來,甚至主動闖進滿是岩石與高溫水柱的區域裡。
「好痛!」
結果比火焰重上數百倍的岩石輕易突破徹的防護,整個打在他身上。四周地面被溫泉水搞得滿是泥濘,愈來愈難以活動。
「可惡!」
徹的前方忽然冒出了一道由土砂形成的盾牌。
風跟土。這樣就兩種了,島國出身者很常見的搭配。
(?。)
然而諾雅心中的異樣感仍未消退。
「妳也吃我一招吧!」
徹製造出一顆水球,猛力扔向諾雅。
(是水!他居然有三種召喚對象!?。)
諾雅嚇了一大跳。雖說她自己也能召喚四種元素,但一般而言,能同時掌握三種元素以上的魔法師實在不多見。
驚訝過後,諾雅反射性使用與水相剋的召喚對象──火焰彈──應戰。
「唔喔哦哦哦哦!」
徹沒有停下腳步,迎面朝火焰衝了過來。
「笨、笨蛋!」
你會被吞噬的!
諾雅腦內頓時閃過這個念頭。
就在此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
原本完全聽令於諾雅的火焰竟然自動迴避徹,沒有命中目標。
(咦?。)
諾雅沒有看走眼。武器、火焰全違逆使用者的意思,主動避開敵人了。
「還給妳!」
不僅如此,掛著惡作劇笑容的徹一憑空拉扯,早已飛到其身後的火球便掉轉回頭。
(我的火焰被……)
諾雅眼睜睜看著這一幕,大受衝擊。猶如手腳不聽使喚的恐懼感,和東西遭人偷走的不愉快接連襲向心頭。
對櫻田諾雅來說,火焰與魔法就是如此重要的東西。
就那麼一瞬間的猶豫,讓她犯下了致命錯誤。
「呀、呀啊啊!」
召喚門開啟了。可是滿心恐懼的諾雅卻在位置與威力設定上發生差錯,導致召喚門出現於自己眼前。
太近了。
「妳──!」
連衝到諾雅近處的徹也滿臉驚恐。那團新火球不僅輕易吸收他釋放的火焰,還在四周空氣助燃下,產生爆炸性膨脹。
轟然巨響之下,氣爆於焉發生。
早上那一擊粉碎海龍的熾烈火球,再次現身於操場正中央。
徹盯著眼前的異象,一臉茫然。
失控的火焰魔法完全背叛諾雅,瞬間將她吞沒。
火海毫不遲疑地吞噬了女孩的身影。
「妳這笨蛋!」
徹放聲嘶吼,追了上去。
†
歐洲中部有一座「濕婆山」。從太古時代便不停噴發火焰至今的火山口與其近郊,是一片被千度以上的灼熱高溫圍繞的死亡世界。
那樣的地獄景象,如今在這裡重現了。
與濕婆山相距兩萬公里的第三操場,如今正被一片火海包圍,甚至還冒出了滋滋作響、噴發後立刻凝固的岩漿。
「諾雅!」
徹在活地獄裡邁步走著。
渴求新鮮氧氣的火焰馬上撲了過來,但到了一定距離就被強制轉移方向,沒有傷到徹一絲一毫。
所謂的「距離」,大約是八十六公分。
這個範圍不到平均值兩成的極小召喚圈,內部是個小型的壓縮空氣漩渦,能阻隔火焰並讓其轉向。
「諾雅~~妳在哪裡!」
徹無視撲天蓋地覆蓋過來的火焰,繼續前進。他盡可能快步走著,一下跳進烈焰中、一下將之吹散,在鮮紅世界裡找尋諾雅的身影。
儘管火焰本身對他無法造成傷害,但是熱度與強光卻難以隔絕,大大地增加了尋找諾雅的難度。
火焰不停奪走四周的氧氣,讓他喉嚨乾渴不已,呼吸也愈來愈困難。
徹大口的喘氣,將寶貴的空氣化為嘹亮聲波。
「諾雅!」
找到了。
遠方映入眼簾裡的,是個全身都被火焰籠罩住的精靈。
為了保護失神昏倒的諾雅,她體內的魔法力正接連召喚火焰並吹跑附近的一切,一道道的烈焰看起來就像一心保護主人,甚至連同類都不許靠近的忠犬。
托火焰的福,她毫髮無傷。
「……真受不了。」
徹讓缺氧的腦袋全速運轉,用自己的召喚門抵銷那道吐出火焰的門。召喚門一關閉,消耗周圍氧氣的火焰旋即消失。
但徹接下來的舉動,則成了他的敗因。
認為一切已經結束的徹只是原地站著,既沒有蹲下,也沒有使出魔法防身。
擠壓大氣的強風開始席捲而起。
(真是的……)
劇烈的氣壓變化開始侵襲徹的內耳與呼吸器官。
(……咦?。)
全身力量開始流失,最後只能虛脫地倒在地上。
召喚產生的加壓,與滅火的急速減壓接連衝擊三半規管,致使缺氧的腦袋再也無法保持意識。
名為反抗的意識被連根拔起之後,徹只能呆呆地看著諾雅。於逐漸變暗的視野中,他隱約注意到諾雅似乎已經有清醒的跡象。
幸虧她倒在地上,所以氣壓變化對她影響甚微。
當意識逐漸朦朧之際,只有一個想法殘留在徹的腦裡。
「幸好妳沒事」。
「勝利者為櫻田諾雅!」
諾雅一甦醒,便看見了這副景象。
倒在地上的徹,以及高聲宣布自己獲勝的凜。
第三章 兔子牌機車
窗外傳來啾啾鳥鳴,晨曦透過窗簾縫隙洩入房內。
「哥哥、哥哥你快起床。哥哥,不起床會遲到喔。」
「……………………嗯?」
醒來才發現,凜正在搖著自己的肩膀。
「總算醒了。」
「……咦?是凜?」
睡眼惺忪的徹,一時還搞不清自己為何睡在陌生房間裡,更不明白為何分隔五年的妹妹會出現在眼前。
「哥哥,你別睡昏頭了,這裡是宿舍。」
「宿舍……」
一段段的記憶逐漸回到了徹的腦海裡。
魔法復活、來到時島,以及……
「你完全醒了嗎?」
凜突然靠得老近,深藍雙眸緊緊盯著他瞧。
「醒、醒了。」
「那我的任務就此完成囉。記得上課不要遲到,再見。」
凜拿起腳邊的書包,揚起裙襬轉身開門。
「對了,我剛剛忘記問你了,哥哥。」
對凜而言,這個問題非問不可。
「你還記得決鬥的結果嗎?」
「……不記得。」
「唔……你背叛了我的期待喔。」
凜的表情與話中含意相反,不知怎地,她一臉高興的樣子。
「耶──」
「…………」
徹默默把枕頭丟過去。
凜留下一陣噗哧竊笑聲,就此離開房間。
「……可惡。」
發洩心中的不滿後,徹立刻下床。他先拉開窗簾再慵懶地撿起枕頭,走回床邊。
然後因發現掛在牆上的某物而嘆氣。
那是一套全新的時島學校制服。
†
宿舍名叫白鷺莊。
等看到掛在玄關上的看板,徹才知道宿舍的正式名字。白鷺莊是一棟歷史悠久的西式洋房,住宿的學生也很少,可以想見一開始的用途應該不是學生宿舍。
雖然宿舍位在比學校更遠離海濱的半山腰上,可遠眺街景與海景,但說句實在話:宿舍的地理位置糟透了。
「好了。」
話說回來,現在可不是欣賞美景的時候。
「……臭妹妹,竟然一叫醒我就自顧自地開溜。」
儘管不知該如何是好,徹仍換上制服離開房間,結果發現整間宿舍空蕩蕩的,看不到其他學生。
他從學生手冊與網路查到的資料得知,住宿生一定得搭公車上學,也知道最後一班公車已於數分鐘前發車。
無論怎麼看,他都覺得自己遲到定了。
不過徹仍不死心,動身快步前往停車場。假如有住宿生專用或多出來的腳踏車,說不定可以借一輛來騎。
停車場確實有多出來的腳踏車,不過它們全因爆胎或漏氣等等原因被棄置,甚至還能看到沒有引擎的機車,以及折成兩半的自行車。
「每一輛都跟廢鐵沒兩樣……嗯?」
徹的眼光停留在某輛原以為同樣是廢鐵,卻有些與眾不同的速克達上頭。
那是一輛藍色的兔子牌SA301。
乍看之下,這輛油箱已被拆除的速克達根本不能騎,但詭異的是整輛車外觀卻新簇簇的,明顯有人精心保養過。
即便有些驚訝,徹仍蹲到機車旁,想看得更仔細些。
就在此時。
「你怎麼會在這裡!?」
附近傳來耳熟的聲音。
†
一回頭便看到意料中的人物。
「你、你怎麼會在這……」
與昨天同樣打扮、隨身帶著古書的諾雅驚愕道。
「……我不能來停車場嗎……」
大清早就有人找碴,徹立刻不爽回嘴。
「當然不行!公車已經在五分鐘前發車了耶!?」
「所以我才想──嗯?」徹突然發現對方的話裡有些不對勁,倏地閉嘴。
諾雅抱著頭大傷腦筋說:「天啊,再拖下去會遲到的!凜究竟在搞什麼!?」「她只有跑來叫我起床而已。」
仔細想想,當時應該是趕末班晨間公車的最後時限吧?
「怎、怎麼會這樣!」
諾雅大為震驚,連徹都差點被她嚇到。
「被她打敗了。我的確是拜託凜『叫你起床』,但內容卻不僅是單純叫你起床,還得代替我這位指導員照顧你……」
「啊啊,原來是這麼回事……」
徹漸漸理解早上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換言之,因為諾雅不想見到自己,所以才會拜託凜代替她叫自己起床;結果凜只是隨便應付,一把自己叫醒便開溜了。
腦海裡,屁股長著惡魔尾巴的凜正在噗哧竊笑著。城府頗深的凜不可能聽不出諾雅的言下之意,她肯定是故意的。
「……沒辦法。」
諾雅走進停車場,牽出那輛兔子牌速克達。
「──嗯?」
她稍微集中精神後,沒有燃料的機車竟然發動了。
噗嚕嚕嚕嚕嚕嚕嚕嚕。
引擎強而有力地嘶吼著。
就算滿心詫異,徹還是在知識與記憶幫助下,勉強理解眼前的狀況是怎麼回事。
「它……也是召喚器嗎?」
眼前這輛兔子牌SA301跟諾雅昨天使用的古書一樣,都是用魔法運作為前提的工學產品。
這輛速克達是將正規機車拆除油箱與汽油引擎,換裝構造單純且更耐久的引擎,進而打造出來的改裝車。新引擎可吸收魔法,能讓召喚至燃燒室內的火焰產生能量推動活塞,然後再轉換成動力。
「來,快上車。」諾雅戴好安全帽,坐上機車。
徹聽著轟隆引擎聲,依自己、諾雅、機車的順序指了一遍。
「咦?連我也上車?」
「沒錯。」
諾雅擺出跟找碴沒兩樣的高姿態說著,似乎想掩飾尷尬。
「快點上車啦。」
「……等等,請問妳有沒有備用的安全帽?」
經過提醒,諾雅才恍然大悟,連忙打開機車置物箱。因拿掉油箱而空間大增的置物箱裡,確實放著一頂備用安全帽。
徹戴上小一號的半罩式安全帽,小心翼翼坐上機車後座,抓緊位於屁股處的握把,呈現完全不會碰到諾雅的坐姿。
「…………」
諾雅臉上流露出不知該不該出言糾正的困擾神色。
「又怎麼啦?」
「……別坐得像個不良少年一樣。」
一般的標準騎車雙載方式是後座的人得抱住前方的騎乘者。徹雖然不想妥協,但諾雅也不肯讓步。一番爭執後,愈來愈不爽的徹只好退讓。「那麼我失禮了……」
「醜話先說在前頭。如果敢亂摸亂碰,我保證殺了你。」
不想丟掉小命的徹只好輕輕環住諾雅的腰際,動作跟被喝令丟掉槍枝的反派沒什麼兩樣。
……好細!
噗嚕嚕!引擎發出更嘹亮的嘶吼聲。
女生的小蠻腰與兇惡強勁的引擎聲形成強烈對比,讓徹有些不安。
「……欸,雖然拖到現在才問,不過妳應該有駕照吧?」
「當然有。」
狀似警察手冊(註)的駕照忽地出現在眼前。大頭照和本人一樣,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註:日本警察用來表示身分的證件。)
「真厲害,竟然兩種一般駕照都考上了。」
「我可是打算考取所有能考的證照唷。」
話說回來,她也太早考駕照了吧?
「如果單純要駕駛召喚器的話,其實用不上國交省(註)核發的駕照就是了。」(註:全名為國土交通省,類似中華民國台灣的交通部。)
「用不到駕照?」
「沒錯,因為這座島全是共有地,國交省管不著……這下放心了嗎?」
「唉,起碼不用擔心會被警察攔了……」
其實更大的問題在諾雅的駕駛技術上頭……
轟隆隆隆!引擎更為響亮地猛力嘶吼。
「那麼,準備出發囉!」
雖然徹認為油門催得太猛,但是一臉緊張的諾雅不僅沒發現,還突然放開離合器。
沒有放慢引擎轉速的此舉為兩人招來惡果。
「咦?」
「哇啊啊!」
噗嚕嚕!獲得強大動力的後輪漫起沙塵暴衝。前輪翹起,車體打滑,猶如脫韁野馬的機車狠狠甩落兩人。
坐在後方且心懷警戒的徹立刻跳下車,平安躲過一劫。不過諾雅就沒這麼好運了,她頓時像綜藝節目裡被惡整的搞笑藝人一樣,整個人轉了一圈飛上半空中。
不知當下發生何事的她,眼中充滿錯愕。
而且還倒栽蔥直往地面摔。
「可惡,要趕上啊啊啊啊!!」
現場瞬時出現奇怪的物理現象。
徹腳邊的地面碎裂飛散,周圍八十六公分範圍的空氣同時產生變化,將他整個人推出去,於千鈞一髮之際滑到諾雅下方。
「呀啊啊!」
「咕哈!」
腹部承受一位少女的體重衝擊,讓徹痛到幾乎昏死過去。
「我、我說妳啊…………」
出聲呼喚後,諾雅茫然抬頭,愣愣看著眼前這個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奇蹟,輕聲呢喃:「……念力使……」
念力使──乃徹擁有的召喚形態名稱。
一般而言,召喚魔法是將物質從「那裡」移動到「這裡」的技巧,兩個領域被明確區隔了開來。不過,有些魔法師擁有將兩者統合在一起的力量。
由於召喚的「來源」跟「目的地」相同,只要是範圍內的東西皆可召喚,甚至可以移動。這種魔法與以前曾經存在過的某種超能力形態極為類似,因此使用者才被叫做「念力使」。
徹也是典型的念力使。有效範圍雖然非常狹窄,威力卻相當強勁,即便是諾雅這等高手發出的火焰,他也能完全掌控。
「對了……果然只有這樣才說的通……一旦釐清真相,事情就簡單多了……」
「別說了,請妳趕快離開我身上!」
「咦……呀啊啊!」
諾雅發現自己騎在徹身上,慌忙站了起來。
「你、你在做什麼呀!」
「那是我想說的話,……等等,虧我冒險救妳,結果竟然連一聲謝謝也沒有!」
「那、那個……謝謝……」
徹原本只是想挖苦一下,怎知諾雅竟然乖乖道謝,這下反而換他尷尬了。
「……唉,算啦……話說妳怎麼突然放開離合器……」
「咦?」
「機車,我在說機車。」
諾雅腦筋一時轉不過來,愣了兩秒鐘。
「但、但是以前明明不會這樣……」
「那是因為妳沒催油門才不會暴衝吧──話說回來,妳剛剛怎麼一直猛催油門?」
對機械概念一竅不通的諾雅頭上冒出問號,最後垂下肩膀,沮喪地喃喃自語。
「……我又搞砸了……」
又搞砸了?
「……慢著,妳平常會騎車上學嗎?」
「其實我不太會騎機車,平常都是搭公車上學……」
「那妳又為何刻意……啊啊,原來如此。」
換言之,由於諾雅今天不想跟自己搭同一班公車,才會改騎機車去學校。
「……我明白了。」
徹扶起兔子牌速克達大致看過一遍,幸虧車體沒有受損。
他把後照鏡轉正,坐到機車上。
「妳坐後座。」
「咦?但是你……」
徹的確無法發動引擎,不過他自有解決之道。
「我來駕駛,麻煩妳負責發動引擎跟帶路。」
「……啊,原來如此……」
諾雅立刻扯開笑容,迅速坐到機車座墊上。看來她很討厭騎機車。
她輕輕地靠在徹背上,雙手緩緩抱住他的腰際。
徹刻意無視她的動作,語調生硬地說:「麻煩妳先盡可能壓低動力。」
「好、好的,我知道了。」
引擎再次隨轟隆聲開始運作。
「要出發囉。」
徹轉轉龍頭,然後放開離合器。引擎動力透過皮帶驅動輪胎,讓機車輕易載著兩人往前行駛。
先前那場混亂就跟假的一樣。
噠噠噠!兔子牌SA301一邊發出輕快的聲響,一邊在路上奔馳。他們穿過大門、騎過砂石路,小心翼翼地沿著廢棄多年的殘破柏油路下山;經過由兩旁路樹枝葉形成的綠色隧道時,樹木影子快速掠過臉龐,感覺就像正在閉氣潛水一樣。
大海忽地出現在眼前。
兩人不經意的大吐一口氣。道路霎時寬廣許多,視野頓時大開,能夠一眼看盡港町到海邊的所有景觀。
那景象與徹從船上看到的完全不同,簡直就像一幅巨大的靜謐風景畫。
「嘩──」
後座的諾雅爆出讚嘆聲。
「明明每天搭公車時都會看到……但是今天看起來特別不一樣!」
諾雅彷彿彼此方才不曾吵過架似的,扯開燦爛天真的笑容尋求認同。結果沒幾秒後就想起眼前人跟自己有過衝突,立刻撇過頭去。
徹苦笑以對,不禁心想「她到底想怎樣?」
一看著諾雅,他便覺得自己既渺小又個性扭曲,還是個不想擺脫過去的糟糕傢伙。感覺個性裡這些自己不願承認的部分,全讓諾雅給挖出來了。
但這並不代表櫻田諾雅一定是對的,而自己一定是錯的。
他無法理解魔法師的價值觀,也搞不懂諾雅突然要和自己決鬥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不過,其實也已經無所謂了。)
徹握住離合器踩檔。
以人類的立場而言,大概諾雅是對的,目前的自己是錯的吧?
他有這種感覺。
「話說回來。」
可是,就算理解到這一點,他的心情還是無法平復。
「昨天的決鬥是我輸了。」
後座的諾雅倒吸一口氣。
徹感受到心中那個骯髒的自己揚起了嘴角,就像要自己拋棄無謂的堅持似的。
「既然是我輸,那我就得向妳道歉。」
諾雅向自己挑戰時,徹只覺得對方百分之百是錯的。
一般而言,如果像昨天那樣,輸的人要向贏的人道歉,其實想也知道,這種做法絕對無法讓人心服口服。
反過來說,如果被人逼著道歉時也一樣,內心反而會更堅持原來的立場。
所以徹想主動道歉。這樣就能讓自己繼續堅持:「我是對的,錯的人是諾雅」。
「我昨天曾經說魔法算什麼鬼東西──」
有人正在內心某處大喊:「別說了!」
徹不知道那是誰的聲音。不過他猜,那應該是自己的「良心」吧?
徹背叛良心的呼喚,繼續說:「我想針對那件事正式道歉──」
「慢著。」
噠噠噠噠──兔子牌速克達開始過彎。
背部傳來安全帽的堅硬觸感。後座的諾雅拚命思考,回應道:「先稍等一下……」
徹依言等待。過了半晌,諾雅才再次開口:「……說穿了,其實我並沒有真的打贏你。當然,我至今依然不認為你是對的。至於決鬥,只是我想保護名譽的做法……」
「不過──」諾雅接著說。
「──不過你現在道歉的話,會讓我感覺怪怪的。」
啊啊。
「良心」說話了。
正確的言語在正確的音調帶領下,傳達給那個錯誤的自己了。
「所以我現在不想聽你道歉。」
「……知道了。」
諾雅說得沒錯,這點徹十分明白。
女孩話裡溫柔、光明的那一面,如今正大肆折磨徹,令他晦暗的內心發出哀號。
即使難受,他還是坦率地道謝了。
「…………謝謝妳。」
「……不用客氣。」
對話到此為止。
「……麻煩妳慢慢提高引擎出力。」
徹升到最高一檔。這台機車的引擎不僅加速順暢,馬力又強,雖然用錯方法會發生危險,但是只要控制得宜,騎起來倒還算舒適。
速克達載著兩人快速奔馳,一路前往學校。
†
結果,「兩人共騎一台機車上學」這個舉動,讓昨天本就甚囂塵上的流言傳得更厲害了,還被人大肆加油添醋了一番。
現在,徹不僅是「前不良少年」、「死刑犯」,甚至還轉職成集「出手性騷擾副會長」,以及「因為決鬥時被修理得很慘,只好當副會長僕人的轉學生」等形容詞於一身,總之就是感覺非常不可思議的生命體。
從凜那邊得知此事(專程傳簡訊告知)之際,徹整個人如同散掉的沙雕般崩潰倒地。
午休時間。
「徹,我幫你買過來了。」
徹正坐在第三講堂中央處,一邊翻閱手冊一邊填寫表格。
「你從剛剛就在寫些什麼?」
瀨戶洋二探頭過去用單眼看著表格。
「學分計畫表。」
徹放下筆,接過他幫忙從福利社買回來的罐裝咖啡,喝了幾口後回答道。
受到環境特性影響,時島學校既是完全學分制的學校,同時也是以退學為前提的魔法學校。因此校方提供了許多科目給學生選擇。
具體而言,上午的課程基本上都是國語、數學、理科、社會與英語。
然而除了這五科之外,其他所有科目都要由學生自行挑選。
「喔──選課挺麻煩的。啊,選這堂課的話你一定會趕不上。」
「嗯?但是時間看起來應該還好──」
「這門課的教室離校區很遠,從虎町走到六番町得花上三十分鐘。」
「這麼遠啊?謝啦。」
雖然很感謝洋二的善意提醒,不過徹不免覺得,如果他早點講的話就好了。
或許因為他的想法都表現在臉上,洋二繼續表示:「話說,沒有其他人幫忙處理這件事嗎?」
「……諾雅應該會幫我處理……」
「……那傢伙啊。」
聽到徹這麼回答,洋二旋即臉色一沉。
「別管那種女生了。如果有需要,我和凜都可以幫你一把。」洋二拍了拍徹的背。
徹不置可否。
他知道凜會幫自己挑選有用的課程,也知道就連洋二──
「對了,你選課的方向有點失衡,再選些其他課程吧?」
──也只會跟諾雅講一模一樣的話。
「……或許你說的沒錯。」
他曉得自己的真心話一定會惹洋二不開心,所以僅是點了點頭,草率敷衍一下。
「唉唷,時間快到了,我先走囉。」
「好,加油。」
揮手目送朋友離開之後,整間教室就只剩下徹一個人。
偌大的教室裡,僅剩填寫表格的書寫聲。
同學們全在其他教室上課,而自己待在這裡做其他事的感受非常奇妙。為了揮去於心有愧的感覺,徹迅速填滿整張表格。
學分計畫表,也就是未來示意圖。
它是為了打造理想中的自己,預定要收集哪些必要要素的計畫書。
以打算繼續升學的洋二為例,他將重點必修課程放在語文、歷史和體育上面;至於想奪得當家權力的凜,則幾乎能選的課全都選了。
那麼,自己該怎麼做?
當下的「相馬徹」該如何規劃未來?
他會……
「嗯──課程有些失衡呢。」
上方突然傳來說話聲。
「嗨,徹同學,選課選得如何?」
「呃……」
徹一抬頭便看見某位眼熟的老師。
「竹井……老師?」
「嗯,正是我。莫非你把我錯認成其他人了?」
其實這樣講也沒錯。
眼前的人跟還在疾風號上時的感覺完全不同。不僅原先宛如癮君子的虛弱感完全消失,身上還套著名貴西裝,感覺相當體面,每個舉止都充滿活力。
女生應該不會輕易放過這樣一位大帥哥吧?
「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計畫表?」
「可以,請。」
竹井宛如體操選手般,俐落地坐到桌上拿起表格,細看徹選了哪些課。
「唔,還不錯,可以直接交出去了。」
「那就麻煩您蓋章……」
「嗯?你還滿果斷的嘛。不過難得有機會,你要不要再考慮考慮?即使這份計畫表確實沒問題,但是──」
竹井敲敲表格上的某個課程欄。跟其他基礎講座與資格講座不同,上面一點痕跡都沒有,表示擁有者連碰都沒碰過那裡。
「跟魔法相關的課程太少了。」
竹井困擾地笑了笑。
諾雅與洋二也曾說過一模一樣的話。
「……我選的課應該有滿足最低學分才對。」
「唉,是沒錯……」
竹井那張英俊的臉皺成了一團,一看就知道他在煩惱該怎麼開口。
「……反正我往後也用不著那些知識,就算只修最低學分,老師也不會介意吧?」
「原來你是基於『失去魔法』這個前提來選課的。」
竹井彈彈手指,翹起二郎腿,每一個動作都帶著輕佻的氣息。
「我們教職員在檢查學生的學分計畫表時,通常會先提醒大家『你們必須要有因失去魔法而轉學的心理準備,然後再規劃課程表』。因為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想選修魔法相關課程。」
充滿揶揄味道的美目,散發出無比的魅力。
「……就好像深信努力鑽研魔法就不會失去它一樣。結果你卻跟大家相反。」
竹井不經意地望向遠方。「徹同學,你今年剛滿十六歲?」
「……是的。」
「那麼你應該知道『魔法師每年會以一成多的機率失去力量』這個法則,也知道此法則只能套用到二十歲為止?」
徹回答:「知道」。
在高達百分之九十六點四的淘汰者之中,唯有百分之三點六的人能成為真正的魔法師。
一旦超過二十歲,原本約莫百分之十左右的喪失率會大幅滑落,該魔法師就會這麼度過一生。
「從現在到二十歲為止,你失去魔法的機率高達五成。」
五成。
徹想起糖果盒的故事。若看到盒內放著一半糖果,究竟要當成「只剩下一半」,或是認為「還有一半」?
「這個機率算高,基本上也相當可靠。」
竹井從口袋拿出袋裝餅乾吃了起來,還順便問了一句:「要不要吃?」徹回答:「那我不客氣了~~」伸手去拿。
「然而反過來說,你永遠是魔法師的機率也有五成。」
他從袋子內拿出一片白色的飛機餅乾。
此時校內響起宣布下午課程全數結束的下課鈴。
「你明天再交計畫表。如果只差一、兩天,我可以幫你掩飾過去。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竹井說著說著,將表格還給徹。
徹嚼著香草餅乾接過文件,轉身道:「……我先告辭了。」
既然老師不肯蓋章,那他也沒辦法。徹把東西收好,背起書包。
「啊,等等,你還不能回家。」
把人叫住後,竹井從胸前口袋拿出小型麥克風,清清喉嚨,透過走廊的擴音器大聲廣播:『一年C班的櫻田諾雅同學,一年C班的櫻田諾雅同學,下課後請立刻到第三講堂報到。重複一次──』
一結束廣播,竹井馬上把徹叫到面前,接著出示一張從懷裡取出的文件。
那是張悔過書。
『由於相馬徹與櫻田諾雅違反校規、濫用決鬥權,因此處以勞動服務一星期之處分。』
「就是這麼回事。」
竹井揚起吃人般的詭異笑容。
「麻煩你們兩位先去打掃校舍後面。」
†
「……怎麼會這樣。」
徹隨便掃了掃地面,輕輕嘆了口氣。
時島學校雖然有決鬥的傳統,經營方卻不認為這是好事。倘若有人私下進行決鬥,就會被校方認定為「給學校製造麻煩」、「濫用決鬥權」。無論打贏還是打輸,都要接受「雙方各打五十大板」的裁決……當然,徹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徹用掃把撐著身體,轉頭看向諾雅,發現她正非常認真地賣力打掃著。諾雅戴著厚手套、拿著大鐵夾,不停把地上的垃圾夾進垃圾袋裡。和敷衍隨便的徹完全不同,好像四處都髒得要死似地逐一整理乾淨。
如果連她也隨便掃掃就好了……那賣力的身影讓徹放棄偷懶的意圖,無奈嘆口氣後重新打起精神,繼續清掃作業。
†
清掃作業於兩小時後結束。
兩人合力將清理出來的三大袋垃圾運往垃圾場,半路上不曾說過一句話。
將掃具放回原處、拍拍雙手上的灰塵之後,今天的勞動服務正式結束。
「應該不用向老師報告了。」
諾雅關上垃圾場的門,如此說著。
「……那我們回家吧。」
「好。」諾雅出聲回應。
徹準備搭公車回宿舍,諾雅則是得騎機車回家。
他們將就此分開。
可是無論繞過校舍還是經過停車場,諾雅仍緊跟著不放。
就算一直錯失道別的時機,他依然忍到校門前才出聲。
「……喂。」
徹在夕陽餘暉下開口。
「什麼事?」
「怎麼不去牽妳的機車……」
由於早晨共乘機車上學只是為了不會遲到,因此徹認為彼此會個別回家休息,結果諾雅非但沒有前往停車場,反而跟著他走向公車站。
徹可沒蠢到產生「因為她想和我一起回家,所以才跟著我」這種往臉上貼金的誤會。
「……莫非妳不敢騎機車?」
「怎、怎麼可能!我好歹是炎龍的子孫,怎麼會怕一台小綿羊──」
「那就去騎機車回家啊?」
「對不起我騙你的……其實我很怕騎機車……」
回得好快!而且好嬌弱!
諾雅垂頭喪氣地老實招來。「我雖然不怕三千度高溫的火焰跟岩漿……卻拿那種按錯地方就可能爆炸的東西沒轍……」
「慢著,機車又不會爆炸,況且火焰跟岩漿還更可怕吧……」
魔法師獨特的思考模式惹得徹搖頭嘆息。
「不然機車該怎麼辦?總不能丟在停車場不管?」
「……我打算今天先寄放在學校,等有空再牽回去。」
「牽回去……妳想從這裡牽回宿舍?」
諾雅理所當然地回了一句:「沒錯」,似乎是當真想牽著速克達爬四十分鐘上坡路回宿舍去。
徹雖認為此舉相當胡來,卻不覺得諾雅辦不到。倘若是她的話,無論再累再辛苦都會拚命達成目標。
唉──徹長嘆一口氣,轉過身說:「走吧。」
「咦?徹,你要去哪──」
不知是害羞或者虛榮心作祟,還是無心之舉?徹快步走向停車場。
「──啊。」
諾雅從後追了上去,在夕陽下快步走著。
「……謝謝你……」
她拖著長長影子傳來一聲道謝。
徹莫名有點不爽,回了一句:「不用謝我」。
若要追究的話,他也得為早上害諾雅動用速克達一事負些責任。
不,現在已經不用追究誰該負責了。
「我只是可以順便省下一趟車資。」
「你沒錢嗎?」
「少得可憐。」
徹原本存了不少錢,結果絕大部分花在高中學費上面。至於剩下的錢,也在護送途中買東西用光了。在月底收到就學輔助金之前,他無從想像該怎麼撐過這段時間。
「啊,我想到一個好點子!既然你沒錢搭公車,乾脆我們明天也一起上學好了!」
諾雅宛如自誇「我是天才!」似的興奮說著,徹則是五官全皺成一團。
儘管諾雅聰明到足以勝任學生會副會長一職,眼光卻有如野生動物般短淺。只要想到了好點子,她就會把感情等等因素拋諸腦後,立刻大剌剌地說出來。
「……明天也……那個……」
只不過,她也會馬上發現自己說錯話就是了。
許多因素化為一道煞車,阻止諾雅繼續說下去。
「…………」
「…………」
一到達停車場,兩人牽出速克達戴好安全帽,各自默默坐上前後座。
「麻煩妳發動引擎──記得抓緊一點。」
「……好。」
諾雅抱得比早上更緊了。引擎隨著啪噠噠噠的聲音開始運作。
噗嚕嚕!受魔法之力驅動的機車載著兩人,在黃昏晚霞中往前奔馳。
†
在沿著晚間山路回宿舍途中,徹發現自己很想跟諾雅說聲「先前是我不對」。
縱使不認為昨天的決鬥與翻臉之舉是錯的。
(魔法算什麼鬼東西?。)
不過他覺得自己應該為這句話道歉。
然而總不能就這麼乖乖賠不是。即便現在說出口,諾雅仍無法理解自己當時的心境,以及當時吼出那句話的理由。
隨隨便便的道歉,只會招來更嚴重的誤解。
而且話說回來,當時諾雅的反應也太不對勁了。
(她們是淘汰者。)
那句發言確實古怪。愈了解諾雅,便愈搞不懂她為何那麼說。
還有,諾雅怎麼會如此重視魔法?
即使很想問個明白,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徹只好放棄說對不起,改找其他話題。
「欸!」
強勁晚風掠過耳邊,逼得徹非大聲說話不可。
此時來了一輛對向車。徹立刻降低車速,將遠光燈切成近光燈。
「明天還可不可以跟妳一起騎機車上學?」
「……咦?」
又來了一輛。
兩人只靠兔子牌速克達的頭燈照明,在夜色中慢慢騎上山。
胳肢窩開始大量冒汗,心頭還湧上很想知道後座的諾雅是何表情,卻同時又不想知道的矛盾念頭。
正當徹準備大吼「當我沒說」之際,沉默至今的諾雅短短地回了一個字:「…………好。」
速克達瞬間加速,腰際上的玉手也抱得更緊。
引擎莫名其妙地忽然馬力大增。
「喂!妳召喚太多火焰了,快點降低動力!」
「我、我辦不到啦!」
由於動力不知怎地降不下來,兩人就這麼一邊大聲哀號,一邊沿著上坡路衝回宿舍。
†
特殊指定災害生物絕不會殺害人類。
牠們對成人不屑一顧,也不會因「礙事」以外的理由破壞建築物和資源。
更不會恣意殺害最重要的小孩子。
只是擄走他們。
擄走小孩子,然後帶回海底。
小孩子一旦被海水溺死,特災就會隨意丟棄屍體。
雖然人類至今尚未解開其行動邏輯,但是對徹而言,他才不管那麼多。
當初發生於兜村的滅村慘案,下落不明者共有二十五人。
其中一人正是相馬小夜。
她明明就是徹的一切,也是唯一目標。
然而他卻……
隔天,形同被罰當值日生的兩人照樣打掃校園。
『──依舊停滯,沒有移動跡象。目前預測停留一星期至一個月──』
從古書化身的收音機廣播內容聽起來,似乎有颱風接近了。難怪不到一天時光,昨天清掃乾淨的區域就被吹得到處都是垃圾。
「……它未免也太方便了。」
那本古書究竟還有多少功能?一般家庭可能也很想要一本諾雅手上的萬能書吧?
「喂──櫻田同學──!」
正當徹於校舍旁雜木林打掃,剛好裝滿第三個垃圾袋之際。
竹井老師從與樹木同高的二樓窗口探出身子,揮揮手呼喚諾雅;可是她卻只顧著專心撿垃圾以及收聽天氣預報,根本沒發現。
「喂,老師找妳。」
就算走到近處搭話,諾雅也毫無反應,徹只好拍拍她的肩膀。
「喂。」
「!」
反應大到堪稱誇張。
諾雅飛也似地拉開距離舉起古書,擺出臨戰架式。
「喂,別亂來。」
下巴被古書抵住後,徹舉起戴著厚手套的雙手投降。
『──目前推測高氣壓環流將加快迷路颱風的北進速度。以上為今天的天氣預報。接下來進廣告──』
在一片奇妙的緊張氣氛之下,古書傳出「貓罐頭公司關心府上貓咪的健康與地球環境」這句廣告詞。
「……對不起。」
諾雅放下古書關掉收音機,輕輕頷首致歉。
徹雖然沒生氣,卻被搞得一頭霧水。剛剛發生什麼事了?
諾雅搶在徹發問之前開口:「……有事嗎?」
「啊,不是我,是老師他──」
「喂──!諾雅同學──!」
「哎呀,是老師。」
「拜託,求求妳接一下電話!」
一副弱雞樣的竹井老師剛大聲說完,立刻累得整個人靠在校舍牆邊,手上還握著手機。
「您說電話?」
「我剛剛就打給妳了,莫非妳沒發現?」
等關掉收音機之後,諾雅才發覺學生西裝制服的下襬在震動。
「哇!什、什麼時候……呃,這個要這麼操作……」
她慢慢從制服口袋拿出手機,有如拆解炸彈似地怯怯按下按鈕。
嗶!
『妳終於接電話了!』
聲音透過莫名執行擴音模式的手機響遍四周。諾雅被嚇得往後仰,連忙再次按下按鈕。
「啊,掛斷了。」
嘟──嘟──
「妳在做什麼啦!老師會哭喔。」
手機立刻接到第二通來電。
『不准掛電話!』
話中帶淚。回頭一瞧,本人真的哭出來了。
徹從慌到差點掛掉電話的諾雅手上搶過手機,打算透過設定畫面解除擴音模式。雖然是沒用過的機種,不過介面應該不會差太多。
嘩──諾雅發出了讚嘆的聲音。那蘊含尊敬之意的閃亮眼神,讓徹操作起來非常彆扭。
包含機車那件事在內,徹可以判定,諾雅是個不折不扣的機械白癡。
「櫻田同學!櫻田同學妳聽見了沒!?」
「對不起,我是相馬徹。剛剛發現手機出了點問題,所以由我代接電話。」
「是相馬同學!?這下正好,你們兩個一起聽我說!」
「是。」
剛剛才關掉的擴音模式再度開啟。
「櫻田同學,現在發生〇(洞)八狀況了,麻煩妳立刻與相馬同學一起趕往現場!」
諾雅倒吸一口氣。
「瞭解!請問位置在!?」
「國山山腳的田浴町附近。動作快,目前距離事件發生已經有五分鐘了!」
「我立刻趕過去!……徹!」
「咦?──嗚哇!」
由於突然被諾雅拉著跑,徹只得放下大鐵夾跟垃圾袋,隨她一起離開。
「情、情況很緊迫嗎?要不要騎機車過去?」
雖不清楚發生何事,但是他從兩人的慌張神色中發現大事不妙,趕緊邁步快跑。
「不行,騎機車保證趕不上!──我要使用免責宣言了!」
『這裡是統治局語音轉接系統,各類申請請按1,轉接人員請按2──』諾雅撥打了某個號碼,無視預先錄好的電子語音直接按下「7」。一連串動作宛如機械般熟練流暢,沒有先前的生硬與遲疑。
「我是統治局二等管理官櫻田諾雅,編號0987456!申請解除輕井澤條約08463號免責事項限制,使用第一種移動系魔法『天梯』!」
那是在使用「受到法律限制之魔法」的時候,必須先向統治局提出申請的免責宣言。它是能夠讓魔法擺脫法律範疇的話語,更是詠唱現代魔法的強力前導咒語。
『本局受理申請。』某人從電話那一頭回應道。聲音明明比電子語音更有人類的味道,語調卻不帶一絲溫度。
諾雅旋即蓋上手機,燒斷身上那本古書的鎖具。鎖具是一條鋁合金屬帶,唯有火之使者才能打開。
寶具現身眼前。
跟拿來輔助魔法、單純做為物理道具的召喚器相比,寶具才是真正擁有超常之力的魔法道具。用魔法師骨頭與毛髮打造而成的它,大多會以手杖或戒指的形式出現。舉例來說,前幾天戴在徹手上、封住他魔法的「聖凱隆之鎖」,也是其中之一。
徹以前雖見過小型寶具,卻沒看過這麼大、這麼美麗的寶具。
攤開的古書頁面中央有顆綠色小水晶球,每翻過一頁,它就會神奇地被切開,露出橫切面。由於內頁以石綿製成,有一定的厚度,因此全書僅有寥寥十六頁。
諾雅翻開第三頁之後,寫滿陌生古文的頁面迸出火焰。
「燃燒吧!」
空氣隨之發出怒吼,捲起一股熱風。
諾雅在校舍後方的開闊空間裡,解放自身真正的力量。
熱流往上直竄,暴風肆虐四周;鳥兒爭相逃離怪風,地上的櫻花瓣漫天飛舞。
海市蜃樓與扭曲彩虹令附近景色產生歪斜,受強風吹襲的身體緩緩離開地面。
「喂,妳難不成──」
「抓緊我的手!」
立場與騎機車時完全顛倒的諾雅提醒道。
「喂,等等,住手啊!」
到了下一秒。
「嗚、嗚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火焰製造出風速為每秒約三十五公尺的強風,把兩人猛力拋上空中。他們離校舍越來越遠,底下還有學生在向他們揮手致意。
「媽呀啊啊啊啊!好可怕,快掉下去了!」
「真失禮,你才不會掉下去!」
「咿呀啊啊啊,我不要──!」
「都說不會掉下去──欸!?等、等一下,你在摸哪裡呀?笨蛋!」
騰空飛行讓徹嚇到幾乎閃尿,死命抱住諾雅腰際。兩人一邊吵鬧一邊繼續提昇高度,於五十公尺上空處才開始平飛。
薄雲接連掠過身邊,稻田宛如鏡面般閃閃發光。
「冷靜下來了嗎?」
「……該說冷靜還是……」
在跟鳥兒平時飛行的高度一樣、看不到任何建築物的天空上,徹一臉慘白呢喃道。驚嚇過頭,讓他反而冷靜了下來。
「……我開始討厭逐漸習慣妳這些誇張舉動的自己了……」
「咦?什麼!?我聽不到!」
由於風速過強,沒大聲說話就聽不見。諾雅只聽到徹最後不爽喊出的那一句:「沒什麼!」
「對了,現在究竟發生什麼事!?」
「是〇(洞)八號!」
「妳說……幾號!?」
「發生〇(洞)八號狀況,也就是魔法師集體失控事件!」
「魔法師集體失控事件?」
這個名詞讓徹不禁回想起數年前的「原宿意外事故」。當時有一位來東京畢業旅行的少年,過馬路時差點遭闖紅燈的卡車輾過,結果情急之下使出了魔法吹跑卡車與附近的一切,釀成六死三十五傷的慘劇。
「……我們該怎麼處理?」
「當然是解決它!」
徹的臉色更加慘白,腦海浮現當時竹下通(註)化為廢墟的新聞畫面。(註:原宿的行人專用街。)
「慢著,妳為何要帶我一起去啊?我哪幫得上忙?」
「我並不期待你能有所表現。由於目前人手嚴重不足,我才會帶你來。」
「我不去,立刻讓我降落!」
「不行,這也是懲罰的其中之一。」
「真的假的!?」
這跟打掃校園差遠了吧!?
「……差不多……啊,看到了!」
兩人在抬槓時飛過了鄉鎮與農田,來到時島三山之一──國山的山腳處。底下有一條穿越茂密樹林的國道,還能看到國道附近出現神祕光芒與不明水柱。
以及原因不明的爆炸。
「要上囉!」
「等等,我還沒準備……嗚哇啊啊啊!」
諾雅毫不遲疑地減弱魔法效果,迅速降落到距離地面十公尺處。
「喂──!」
諾雅用上升氣流緩緩降低速度,出聲制止眼前的目標。
那不像喝止犯人、反倒像老師的語氣讓徹滿心不解。
「你們趕快回托兒所去!」
他看到本次失控事件的犯人了。
†
「欸──你們素隨?來這裡做什麼呢?」
你管我。
「大葛格,你想不想看我的飛蝗?」
不想看。
「嘰……嘰嘰嘰嘰!」
不許叫。
「我──我──我想嗯嗯!」
那就拉啊!等等,不是叫你現在就蹲下去上大號!
徹頓時束手無策。
「……這是什麼情況……」
他被上至小學生,下至幼稚園的學童簇擁著,茫然呢喃道。
「……欸,諾雅。妳縮命一下!」
「縮命?是咒我短命嗎……太過分了,莫非你想找我吵架?」
「不素啦!──喂,你們快讓開!」
徹甩開爬到身上亂捏自己臉頰的小男生(而且有三個),指著聚在附近的孩子們說:「我是要妳說明一下!這是哪門子緊急情況?不是發生了失控事件?」
「嗯,的確是失控事件喔──啊,你想成本土的〇(洞)八號狀況了。其實在時島,失控事件就是指這類情況。」
「那也不能嘎噗嘎噗呼嘎呼嘎──喂,讓開!」
「喂──小皓、小修,你們不准爬到徹身上!」
「不要,諾雅別拉我啦!我現在是蟬唷!」
「欸嘿嘿,我是鍬形蟲。」
諾雅彷彿抓甲蟲般,一邊拉下沒學到教訓、再次嘗試攀在徹身上的小男生,一邊深感意外地盯著徹瞧。
「……你意外受孩子們歡迎呢……莫非你會分泌樹液?」
「怎麼可能。」
趕開湊過來聞味道的諾雅後,徹放下小男生,要小朋友們趕緊去搭前來接送的通勤巴士。
「來,大家快上車──老師,請問還少了幾位小朋友?」
「還少兩位,我找不著美久跟小尚。」
從巴士旁那位穿著圍裙的女性合掌說:「真不好意思」的應對來看,她們應該認識。話聲方落,一位女童立刻從護欄旁探出頭來。
「啊!美久,不要亂跑!」
「呀──!被老師發現了!耶──!」
美久(推測四歲)大聲歡呼跑下土丘,接著飛上空中。身為風之使者的她,飛行動作比需要先透過熱能產生風力,再讓自己飄浮推進的諾雅細腻許多。
「休想逃!」
可是諾雅的召喚領域遠比她更大,威力也更強。火焰召喚領域隨空氣發出的吱嘎聲,一口氣擴張到極限。美久的領域遭到抵銷,召喚出來的風也被吹散,小小身軀讓強勁上升氣流像顆皮球似地托在半空中。
「好,逮到妳了。」
「被逮到囉──」
被逮回來的美久掉進諾雅懷裡,笑嘻嘻地說著,惹得諾雅也跟著笑出來。
那不是她平時充滿孩子氣的笑容,而是充滿慈愛光輝的微笑,使得徹一時有些傻眼。
(原來諾雅也有這樣的一面。)
「剩下的另一位是……小尚……」
諾雅拍拍美久的背,催促她趕緊上車之後,表情立刻嚴肅了幾分。徹也跟著搖頭回神,開口問:「現在怎麼辦?分頭去找嗎?」
「不行,分頭找反而危險。」
原本放心不少的徹再度緊張起來。
「跟我來。」
兩人越過護欄,走進森林裡。
「小尚是年僅四歲的雷電使者。」
「天啊!」
「『雷電使者無弱者』,小心為上。」
那是魔法師之間常用的形容詞。跟沒設下一定程度以上的召喚圏,便無法發揮毀滅性威力的水和火焰相比,雷電無論召喚門再小,都會產生「帶電」反應,進而製造出帶有高壓電的物體。因此雷電被當成一種強力召喚對象看待。
然而它也引發過不少悲劇。
雷電使者是幼年期死亡率最高的魔法師。至於原因,就出在本人大多會成為帶電物質所致。
甚至連母親碰觸到帶電的雷電使者之後,母子一同燒成焦炭的例子更是層出不窮……
「他沒穿導電鞋之類的特殊裝備嗎?」
「應該有,可是小尚不喜歡穿,經常脫掉它。」
「……雖然聽不懂,但是總覺得挺麻煩的……」
兩人來到森林中一處空曠地。
同時也看見了一名浮在空中哭泣的小孩子。
「小尚!」
「嗚哇啊啊啊!諾雅──!」
年約五歲、因迷路而大哭特哭的小男生一見到諾雅,立刻高興地靠過來。
「危險!」
徹反射性地利用流體控制推動空氣製造陣風,把小尚吹跑。
「嗚哇啊啊啊!」
被吹進森林裡的小尚再次大哭特哭。
「磁性浮游狀態……」
諾雅五官緊繃、冷汗直冒。
磁性浮游是雷電使者把四周空氣離子化再往下吹,藉此飄浮於空中的第一種移動系魔法(飄浮原理類似氣墊船)。可想而知,此時的雷電使者身體就有如打雷前的烏雲般,飽含強大高壓電,如果不慎碰觸到,輕則昏倒,重則一命嗚呼,還會殃及周遭。
讓強風吹跑且哭個不停的小尚當然沒有敵意。他只是因迷路感到害怕,進而使出讓自己放心的力量,藉此驅走不安罷了。
現在,不僅森林內的野貓野狗不敢接近小尚,甚至連其他人都無法輕易靠近。
「欸,這下該如何是好?」
「情況演變成這樣,只能等力量自然消失,或者請其他雷電使者抵銷它。假如能請到人幫忙,這件事就能迎刃而解,倘若請不到,我們便得為此耗上好幾個小時……」
「嗚哇啊啊啊啊!諾雅──!」
「哇啊啊!都叫你別靠過來了!」
小尚再次遭強風吹跑。
「唉……小尚不要哭……」
諾雅因無力解決眼前情況,導致不知所措的模樣令徹有點不爽。他知道諾雅的火焰無法消滅電流,也知道她無計可施。
但是什麼也不做的話,就跟只知道擔心孩子安危的母親沒兩樣。
徹在心中自言自語:「趕快振作起來!」接著往前踏出一步。
「喂,我說小尚!」
他接著插腰大喊:「男孩子不許哭哭啼啼的!」
「嗚、嗚嗚。」
他指著至今才發現自己,還驚恐看過來的幼童。
「徹?」
「少哭到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這全都是你自己搞出來的,怎麼還敢大哭特哭?你已經五歲了,總該知道如果碰到現在的你,任誰都會被電暈吧!」
「可、可是……」
「沒有可是!」
原本滿是錯愕的小尚讓徹罵上幾句後,心虛地別開目光。
「不許看旁邊!」
「嗚!」
「那、那個,徹,你先冷靜──」
諾雅怯怯地出言緩頰,結果被乾脆的忽略了。
「你既然是男生,那就要學著自己擦屁股!懂了沒?」
「嗯、嗯。」
「不是嗯,要說是!」
「是、是!」
「答得好!我現在教你怎麼收起雷電,跟我一起做!聽好,首先要──」
徹大膽走向小尚,傳授青梅竹馬以前教過他的除電方法──「簡單說,控制在不會打雷的程度,慢慢釋放電流就行了。加強離子風,把電力控制在幾乎飛起來的程度。」
小尚在徹的幫助下,於半空中釋放電流。
「來。」
然後輕輕掉進徹懷、裡。
「嗚……你沒全數釋放掉嗎?剛剛電得我微微發麻耶。沒事吧?」
「嗯……我沒事。」
「很好,你很堅強,也很厲害喔……喂,你在做什麼……為何你們都想爬到我頭上……」
從徹懷裡爬到他頭上之後,小尚滿足地扯開笑容。
「……大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嗯?我叫徹,相馬徹。」
「阿徹哥哥……」
徹死心嘟噥:「真拿你沒轍」,帶著騎在肩膀上的小尚回到諾雅身邊。
「沒想到小尚願意親近你,真是太意外了。」
諾雅吃驚地眨眨眼睛。
「這是最後一位小朋友了,對不對?我們回巴士去。」
「說、說的也是……不過徹,我得先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請你別對小尚說『既然是男生』這種話。」
「反正我們都是男生,有什麼關係。小尚,我說的對不對?」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諾雅一臉無奈地開口:「小尚是女生。」
「蛤?」徹頓時滿臉錯愕,騎在他肩膀上的小尚則是一臉害臊。
「再見囉~~」揮手目送載著小朋友的巴士離開後,徹和諾雅踏上歸途。
道路兩旁是一望無盡的稻田。夕陽把水面照得一片通紅,四周也傳來陣陣春天的蟲鳴。諾雅一邊在路緣石上面走著,一邊噗喃竊笑,好不開心。
「呵呵呵。話說回來,你怎麼會把小尚錯認成男生?」
「因為聽到妳們用稱呼男性的方式叫她,我才……」
「啊啊,原來是這樣。其實小尚討厭被人家當女生看待,如果叫她小尚妹妹,她會賭氣不理人呢──噗哧噗哧,你大可不必將那麼可愛的小朋友當成男生啦。」
諾雅的表情每次回頭時都不一樣。
「可是……算了。話說走回去會累耶,難道不能用飛的?」
「哎呀,你不是怕得要死?」
「囉嗦,我已經習慣了。」
「我的回答是不行。先前由於情況緊急,統治局才會允許我使用『天梯』。就跟消防車和救護車一樣,只有狀況緊急時才能用。」
「是這樣?」
「正是如此。」
諾雅從路緣石跳下來,一路上不時回頭。她哼著陌生的歌曲,節拍隨每次回頭改變,表情亦然。
半邊天空已染上夜色。只能照到山頭的太陽漸漸沒入海中,地平線上的民房裡亮起了溫暖的燈火。
兩人沿著路邊的潺潺小河走上山。
「看來妳很喜歡小孩子。」
徹開口說。
「是啊──既然會這麼說,代表你不擅長哄小孩呢。」
「我是不討厭小孩啦……」
講到「但他們會爬到我頭上……」時,徹嘆了一口氣。諾雅噗哧笑著回應:「什麼爬到你頭上……」
「徹,你說不定能成為一位很棒的幼教老師。」
「是嗎?召喚圈僅僅八十六公分的幼教老師,哪裡派得上用場?」
若提及魔法師未來的就業出路,一般會想到太空人,或者深海調查員等等頂尖職業,但是能成為極地調查員的人屈指可數,因此其他六成以上的魔法師大多從事教職。畢竟唯獨擁有強力召喚圏的人,才能有效地抑制小朋友的魔法。
徹的召喚圈儘管強勁,卻範圍卻過於狹窄。相較之下,召喚圈半徑廣達三十公尺的諾雅,肯定會是醫院和托兒所搶著要的優秀人才。
「沒那回事。重點是小朋友都喜歡你……」
「那個叫喜歡?他們只是喜歡爬到我頭上吧?」
「……嗯,這樣講好像也有道理。」
「喂。」
「呵呵呵。不過話說回來,幸虧今天這件事能平安落幕,太好了。」
此時,兩人正好走到路邊小河的水源處。
那是一個很奇妙的瀑布。
不同於大多數的地底湧泉,作為源頭的山泉水,竟然是從五公尺高之處憑空傾瀉而下的。
他們自然而然地走到瀑布前。燈光打在位於小型廣場正中央的瀑布上,猶如一座美麗噴泉。
『子弓瀑布』。
該瀑布為時島小有名氣的觀光景點,也是過去魔法師鑿出來的湧泉。
據說遠在數十年前的開發初期,一名出生於島上、苦於無井水可用的少女曾以命相搏,最後打造出這座瀑布。
結果,原本最長僅能維持半天時光的召喚門,足足開啟了五十年之久。至今仍每小時召喚出多達五十噸的甘泉,不停滋潤人們的身心。就一旁紀念碑的內容來看,召喚門起碼還能維持三十年以上。
時島還有好幾個類似的地方。
「國山的狐火、荒天原的空風、幽靈岬的深淵,以及片瀨醫院的空中庭園。」
諾雅一面說著,一面指出徹於船上見到的異常景象。
那全是孩子們的靈魂所留下的痕跡。
「……這些地方搞不好會成為新的觀光勝地……」
諾雅輕聲說著。
「真的假的……」
她語調極其沉重的回答:「我說笑的。」
「……老實說,下午的情況非常危險嗎?」
「假如我們沒趕上,或者……」
諾雅坐到瀑布邊的圍欄上,把手伸進湧泉裡。飛濺的水珠在雷射與燈光照射下,讓景色變得更加夢幻。
「既然如此,嚴格禁止小朋友們使用魔法不就得了?」
「辦不到。」
「為何辦不到?我們不是也受到限制,不准使用危險的魔法嗎?」
「徹,小時候大人有沒有要求過你別使用魔法?」
「當然有。」
「結果呢?」
「全被我當成耳邊風……啊!」
「就是這麼回事。」
諾雅深深嘆了一口氣。
徹想起小時候與玩伴們玩的魔法遊戲,總是在大人的斥責聲中結束。小朋友一看到大人頭冒青筋怒罵「不許使用魔法!」便覺得很煩,最常見的反應就是扮個鬼臉,然後逃之夭夭。
完全沒發現大人的一片苦心。
「我小時候也跟你一樣……所以其實我也沒資格說你。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有多危險,就算耳提面命說『這樣玩會出事』,他們卻認為沒出事就沒關係……等到果真引發意外時,已經來不及補救了……」
諾雅抬頭,看向那無法彌補的美麗結局。
「假如製造出這瀑布的女孩出生於現代,肯定不會留下如此美麗的景致,而是能活得長長久久,最後變成一位老太太吧……或者當時我在場的話……」
諾雅慈藹地撫過湧泉,宛如輕撫小孩子的頭一樣。
「或許吧……」
諾雅形容的光景,其實不難想像。
兩人之間再度陷入沉默。此時燈光出現變化,將瀑布染成一道七色彩虹。
「至七為神明,至九為魔法之子。」
諾雅忽然冒出這句話。
「至七為神明」是先前新生兒死亡率高到嚇人的時代時留下來的俗諺,代表幼兒在七歲前並非人類,而是神明,道盡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無奈。
後面的「至九為魔法之子」,當然就是指那些受魔法所困的孩子們。
「徹,你知道阿瑪拉與卡瑪拉這對姊妹的故事嗎?」諾雅問道。
「很抱歉,我……」
「若改成讓母狼養育長大的姊妹,你可能比較容易懂吧?」
「啊,我知道那個故事。」
徹想起以前曾在漫畫之類的書上看過。
「距今約一百年前,有人在印度叢林發現一對不懂人話的姊妹。她們後來被取名叫阿瑪拉和卡瑪拉,是被狼養育長大的棄嬰。」
「欸──」
「自從聽過這故事之後,我就一直認為,其實我們跟阿瑪拉和卡瑪拉很像。」
「??」
「……代表我們不是被狼養大,而是被魔法養大的意思。」
諾雅像敘說故事般的補充道:「我們當然是讓父母與奶媽養大的,但是絕對不僅這些人而已,其實還有一頭名叫魔法,生性喜歡惡作劇的狼會默默守護、養育我們。」
那是一個非常悲傷的故事。
「不過光靠狼的母愛跟養育方式,依舊無法培育人類小孩……即便小孩多麼欽羨、多麼想追隨狼而去,脆弱的手腳終究有追不上其腳步的一天……」
故事內容雖然很也象,徹卻很不可思議地理解了。
假如魔法之神果真存在,祂肯定是一位長著狼耳朵,生性喜歡小孩的年輕女神。
可是祂卻不懂愛小孩的方式,猶如給花澆太多水、給兔子肉吃一般,將魔法輕率地賜給人類,完全不知此舉會造成何等慘重後果。
「你懂我的意思嗎?」
諾雅有些不安,抬高視線瞄了徹一眼。
「我想──應該懂。」
「太好了。我也曾跟凜講過這個故事,結果她打死不肯接受……」
「……為什麼?」
「凜說『那個故事雖能套用在九成九的人類身上,卻把最後百分之一摒除在外了』,還有『假如能夠在火焰中盛開的花朵、以肉類為食的兔子,或者只能靠魔法生活的人類當真存在,那這種溫柔反倒會讓那些異類痛苦。倘若反過來由人類養育小狼,也會衍生出同樣的悲劇』……」
「……很像她的作風。」
「但我覺得她說的不對。人還是要跟人一起生活才好……」
徹默默頷首回應。他並非同意諾雅的論調,而是理解了她想表達的意思。
她的言下之意,是想從狼的手上救出兩姊妹。諾雅希望能夠有如天使般,降臨到那位因口渴難耐而召喚泉水,結果因力量太強,反倒害自己幾乎溺斃的少女眼前,抱起她脫離致命危險。
為了達成願望,魔法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所以諾雅絕不能失去魔法。
所以她以此為傲。
(魔法算什麼鬼東西!。)
所以一聽到眨低魔法的發言──
「她當然會發火……」
徹跟著坐到瀑布圍欄上,嘆了一口氣。
一切都連起來了。
諾雅絕非受到菁英意識影響,才會對魔法有所堅持,她是因為想要拯救孩子於危難之中,所以才那麼重視魔法。
結果自己居然出言侮辱她的夢想。
「你怎麼了?」
諾雅沉浸在如指南針般的十字光芒中,抬頭看過來。
即便明白了她的真正心意,徹一下還是說不出道歉的話語,只是訥訥地開口:「我問妳。」
「什麼事?」
「妳還記得前天從教室窗口看到的那三位女孩嗎?……妳當時稱她們為淘汰者。」
雖然徹不確定這個問題該不該問,但他還是想知道真相。
「……記得。」
「她們該不會是妳認識的──」
「是我的隊友。」
諾雅冰冷回應道。
「應該說前隊友才對……」
「……是這樣。」
大致猜出來龍去脈之後,徹閉口不言。
結果這次換諾雅不肯住口了。
「……你願意聽我講一件無聊事嗎?」
「有話盡管說。」
「我曾跟幾位朋友約好要一直在一起,還要一同實現夢想……」
諾雅低下頭,緊抓著裙襬。「百合子說她想當太空人,美保想當防災管理官,理世則是想當幼教老師……」
並非出自瀑布的水珠滴到地上。
「……明明約好要共同奮鬥,她們卻一口氣……!」
諾雅別開視線。
「……結果妳卻稱呼她們是淘汰者,會不會太過分了?」
「這個我明白!」
她接著說:「我當然知道她們並非自願失去魔法,而是迫於無奈!也知道世上有些事是人力無法改變的!但是──」
諾雅不禁悲從中來,傷心低頭。
那三位少女,肯定是她的朋友。
想必還是能夠彼此分享夢想的姊妹淘。
「為何她們要丟下我一個──」
諾雅自此泣不成聲。
徹不清楚她和三位少女之間有過什麼過去,也不知道她們曾經說過了些什麼。
可是徹完全懂了。那個原來他怎麼都想不通的問題。
「淘汰者」三個字不是針對徹說的,也不是針對那三個女孩。
它只是一發流彈而已。
僅僅是說出口的時機太糟。
「對不起。」
徹很自然地脫口道歉。
「嗯?你為何道歉?」
諾雅吸吸鼻子擦擦眼角,抬頭問道。
「我不該說那句『魔法算什麼鬼東西』。」
「……啊。」
她立刻會意過來。
「……嗯。」
這次諾雅什麼也沒說,靜靜接受徹的道歉。
「……你想開了?」
「對。」
「這樣啊……」
儘管諾雅沒有追問下去,徹卻覺得自己不吐不快,方才的立場完全顛倒了過來。
可是徹無法當場說出口。
該說是命運使然嗎?
那地方竟然就在不遠處。
「……徹?」
「請妳陪我去某個地方。」
徹站了起來,伸出一隻手。
諾雅一語不發,牽住那隻手。
心中毫無一絲懷念之情。
也毫無一絲喜悅。
僅有一片空虛。
「這裡是……」
走在後頭的諾雅輕聲問。
夜空中的滿月微微照亮四周。
她以為自己將看見一片廢墟。
還以為可能會見到一具屍體。
然而現場沒有那種東西。
什麼也沒有。
「……哈哈哈。」
徹至此才明白,原來人類在無計可施之際,只會乾笑以對。
此處是位於時島西北部的兜村。
村裡早已什麼都不剩。
僅剩大理石路面與常綠樹留存。
徹帶著諾雅踏響石板路,穿過猶如墓園的村內前往祭壇。
不,不能用「猶如」來形容。
這座村子正是如假包換的墓園。
徹很快就領著諾雅到達目的地。
村子中央立著一座悼念五年前滅村慘劇罹難者的石碑。
「這裡以前是學校。」
「……啊。」
「真懷念……不,其實我現在也不太懂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
石碑上刻有罹難者的名字。明明由上方找會更快,徹卻刻意從最下面一行開始找起。和田、和久井、吉田、吉良……刻意製造的空檔不到一分鐘就結束了。
徹當著諾雅的面。
「我──」
有如呼吸般自然而然地表示:「還有一個妹妹。」
「嗯?啊,是凜?」
見諾雅一臉不可思議的點點頭,徹不禁苦笑以對。看來凜真的不曾對別人提起那件事。但想想凜的心情,如今他也不覺得凜無情無義了。
「我其實還有另一位妹妹。她叫相馬小夜,是凜的姊姊。」
頭上的夜空難得萬里無雲。
「小夜在五年前,被特殊指定災害生物抓走。」
「……!!」
沉默便是回答。
「我從那天起,不停尋找小夜的下落……」
五年前至今的一切,依舊鮮明印在腦海裡。
縱使既無旅費也毫無自由,徹還是四處找尋妹妹。他曾因無處棲身而睡在空地裡,也曾被警察開導再帶回宿舍去。可是他不曾放棄,也沒辦法放棄。對徹而言,放棄找尋就跟背叛自己沒兩樣。
明明沒有人勉強自己尋找小夜,他卻四處找個不停。
「托失去魔法的福,我才能夠自由前往全國各地打聽妹妹的消息。我會在放假時,騎著腳踏車去醫院打聽和指認無名屍,最後仍一無所獲……只好將目標轉向海外。」
「海外……」
「誰叫我是個笨蛋。我拚命苦讀,勉強考上於美國西岸有姊妹校的某間升學高中,也準備於夏天前往當地了,結果……」
諾雅知道後續發展為何。
相馬徹重新得到魔法,再度回到這座島上。
「莫非……」
她終於發現重點。
「你沒有因魔法復活而開心的理由……是為了尋找妹妹下落……?」
徹默默頷首,指著刻在石碑上的某個名字。
相馬小夜。
從今年春天開始,不再被認定為失蹤,而是罹難者的妹妹姓名,化成刻在玄武岩表面上的四個小字了。
「怎麼會這樣……」
諾雅先是大感錯愕,緊接著搭配肢體動作慌張解釋道:「徹,那個,我完全沒發現就算是魔法師,也有做不到的事……」
「別在意。」
「但是只要你說出來……」
「所以我才會告訴妳。」
「不是的,為何你拖到現在才……現在?……啊,啊啊!」
諾雅後知後覺的發現,徹原本沒打算說出口。
徹完全看穿她的心思了。這就是所有事情連貫起來的感覺。目前,諾雅正在經歷他數秒前體會過的心境變化。
「對、對不起!」
諾雅毫不遲疑,立刻開口道歉。
「但我說的淘汰者不是針對你……也不是指她們,那是,呃,那個……」
徹隨口說了一句「沒關係」,結果反而讓諾雅抱頭呻吟了起來。
「……徹,你生氣了?」
「當然會生氣。」
諾雅再次隨呻吟聲低頭。
「可是現在我已經不生妳的氣了。其實妳也不氣我了,對不對?」
「……是啊,那句對不起可是說進我心坎兒裡去囉。」
諾雅深深點頭道。
「所以我也要誠心向你道歉。徹,對不起。」
「不用道歉啦……」
「太好了。」兩人不約而同爆出笑聲。諾雅笑得燦爛,徹也開懷大笑。春蟲大聲和鳴,明月照亮大地,墓地內充滿笑聲。
感覺世界很久沒正常運轉了。
徹突然瀕臨極限。
他雙膝一軟靠著石碑,緊抓狂冒冷汗的胸口。
「咦?徹、徹你怎麼了!?」
諾雅見到原本一同開心聊天的徹忽然臉色鐵青坐了下去,慌忙上前關心。
「我有點……抱歉……情況比想像中還嚴重……」
化為墓園的村子,刻在石碑上的名字,兩者正在大肆折磨徹的心靈。
「我、我該怎麼做!?叫救護車嗎!?或者飛──」
「……留下來。」
他拉住準備跑去求救的諾雅。
「留下來陪我……」
「明、明白了,我不會離開你的。能不能告訴我該怎麼做?」
「靜靜待著就行了……」
徹打從心底想著「真是丟人現眼」,雙眸泛起淚光。
即便模樣如此難堪,他還是覺得無所謂。
「拜託,留下來陪我……」
「……啊。」
諾雅很快就收起慌亂之情,靜靜坐下。
然後很自然地、理所當然地輕輕撫摸徹的頭。
「呼、呼、呼。」徹原本打算笑,但是聽在旁人耳裡,那聲音跟嗚咽沒兩樣。
他至今才明白。
至今終於明白。
自己不過是害怕罷了。
單純只是無法像凜那樣,鼓起勇氣放下罷了。
口口聲聲說要尋找小夜,結果一件正經事都沒做,也沒什麼能夠確實找到她的有效方法。
自己不過是藉著打聽妹妹下落來逃避現實而已。
如此一來,相馬徹即可將自身行為合理化,不用考慮死心放棄之類的事,然後瞧不起放棄的人們,以人濁我清的高姿態活在夢想世界之中。
可是他再也無法以此自居了。畢竟靈魂一旦受挫,便再也無法恢復原貌。
所以徹打算就此重新開始。
「諾雅。」
「……什麼事?」
好不容易回到故鄉的徹,鄭重地開了口:「……妳一定要當上幼教老師喔。」
「……咦?我曾提過這件事情嗎?」
「光看就看得出來了。由於想成為幼教老師,妳才會需要魔法之力吧?」
「那個……」
「加油,妳絕對可以的……」
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絕對」。魔法師每年都有一成機率會喪失魔法。無論天才或是庸才皆逃不過這個命運。縱使幸運保有魔法,仍可能受到意外和疾病等等不可抗力因素影響,導致夢想破滅。
即使如此,徹依然相信,也祈禱諾雅能實現夢想。
因為那是他所見過最美麗的夢想。
用魔法之力拯救遭魔法束縛的孩子們。
如此美麗的夢想無法實現?那怎麼可能。
「我也要重新開始了。」
受挫的心靈不能復原。徹已經不再像過去一樣,盲目相信自己什麼都辦得到。所以他打算重頭來過。
首先是找出小夜的下落。
雖不知該用哪些手段跟方法,但還是得找到她。
同時尋找自我。
親手把五年前死去的相馬徹重新找回來。
撇開前者不談,後者將是一道難如登天的課題。
就算艱難至極,不過只要有她相伴的話,徹就認為自己辦得到。
「啊,有流星。」
一道流星劃過天際。
由於徹仰望夜空,祈禱諾雅能夠實現夢想。
所以直到最後一刻都沒發現。
身邊的諾雅並未點頭回應,而是咬著牙低頭不語。
最終章 魔法之子
時島既是魔法島,同時也是座風暴之島。不管是本州附近那些微弱熱帶低氣壓,還是仍在附近肆虐的強力颱風,一進入颱風季節,它們就會每天輪番造訪島上。
島上居民早已習慣動不動就風雨交加的環境了。在各戶人家裡,趁星期天睡大頭覺的男丁們紛紛被叫醒,到屋頂上專心修補屋瓦以防漏水。「請大家預先做好防颱準備!」公所小卡車駛過正在修補屋頂的老爹們下方,四處廣播宣導。超市的防颱專區擺滿電池與壓縮餅乾,以供居民購買。
當然,連白鷺莊也是如此。
徹將處理完失控事件三天後的首次休假,用在修整宿舍上面。
他淋著小雨,在屋頂上尋找需要修補的地方。
「……就是這裡。」
那是一片恰好位於徹房間正上方的屋瓦。受到風化影響,已經從中裂成兩半了。
徹小心翼翼拆下那片破屋瓦,再猶如拼拼圖似地換上新屋瓦(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它),最後將之牢牢固定住。
還有兩個地方要補。分配給徹使用的房間似乎很久沒住過人,所以有好幾個地方會漏水。
漸趨強勁的雨勢不停打在雨衣上。雖然可以用魔法避免淋濕,但徹倒沒那個打算。
『──受到滯留的迷路颱風強勁威力的影響,連四號到六號的新颱風也──』
某處傳來收音機的廣播聲。不,不僅廣播,待在這裡還能清楚聽見某人彈奏的吉他聲、電玩音效與配樂,還有經過宿舍前方的派報車引擎聲。這些充滿生活味道的聲音混著下雨聲,聽起來格外悅耳,讓他不再為眼前的修補作業煩心。
徹順道檢查整個屋頂,看看有沒有其他破損處需要修補。
雖然沒找到破損處,卻在南方天空發現她的身影。
為防踩破屋瓦,徹小心翼翼地走著,盡快爬下屋頂後再趕往中庭。
「諾雅!」
少女在他到達中庭的同時從天而降。
諾雅咻地吹散雨珠,輕輕降落地面。即使那些雨珠全打在自己身上,徹仍笑笑說:「歡迎回來。」
「……嗯,徹,我回來了。」
諾雅剛結束巡邏任務。
由於時島是一座聚集百萬小朋友的教育都市,因此常有特災前來作亂。
島上的預防措施共有四種,分別是自衛隊、美軍、聯合國部隊,以及懷有戰鬥技能的學生。
身為其中一員的諾雅,不僅是能夠獨自搜索、殲滅特災的全方位人員,更是守護時島的最強寶劍。
因此她時常受命外出執行偵察任務。連徹前來島上當天的緊急救援,也是出自上級的指示。
「辛苦了。有沒有受傷?」
「不過是三頭γ級海龍罷了,怎麼可能受傷。」
「……真有妳的。」
諾雅的口氣有些刺人。
「目前還需要待命嗎?」
「不用,狀況已經解除了。但是海龍群似乎正在靠近島上,隨時有再次緊急出動的可能……」
「……這樣啊……」
「嗯。」
諾雅用毛巾隨意擦掉身上的水珠,打開收音機。
『──因此明天全國都會下雨。接下來,關於風勢與海浪──』
徹對她硬要結束對話的態度感到困惑,無從應對。
「那個──」
「……請讓我聽一下氣象預報。」
「……好。」
果然沒錯。
自從那天之後,諾雅便有些怪怪的。
雖沒有無視或動怒,她卻不知怎地,常常刻意迴避徹。
避開徹之後,諾雅便開始專心聽著收音機裡的氣象預報。
徹無從了解其用意為何。他找凜和洋二問過一次,結果只得到「煮紅豆飯來慶祝吧」之類的莫名回答。
……莫非我做錯什麼了?
的確有,我可是帶她到晚上空無一人的墓園去,還哭到不成人形吶。
「嗚喔……」
「徹,保持安靜。」
徹不禁抱頭呻吟。不,不可能!諾雅會因為這種事就改變態度嗎?
倘若不是,那麼原因又是什麼?
『──根據統治局的預測,「迷路颱風」開始北進後,時島將於明天凌晨進入暴風圈範圍──』
「…………」
諾雅仍專心聽著廣播。
如此刻意迴避的態度,徹已經在這一星期內見過好幾次了。
自從於打掃校園時,首次遭到故意冷落之後,出現這種舉動的次數便逐日增加。
即使詢問,諾雅也不肯說明原因。
「…………」
徹默默站過去,將她納入自己的召喚圏範圍內。八十六公分的圓形空間內不見一滴雨水,彷彿唯有該處放晴一樣。
『──以上是今天的氣象預報。為幼貓授乳的狗媽媽即將於下一節節目中登場──』
嘟──諾雅操作古書關掉收音機。
兩人靜靜看著雨勢。
「欸。」
「…………什麼事?」
終於有回應了。徹撇開先前想的事,詢問說:「什麼是迷路颱風?」
其實他並非一無所知。
「迷路跪風」。
那是在最長可維持一個月的颱風之中堪稱異類,已經存在長達數年的特殊低氣壓。其行進路線跟正常天氣無關,既不規則也無法預測。因此,在可能對特殊指定災害生物產生影響的推測下,統治局將之視為危險現象。
「──這些是官方見解。」
諾雅解釋的內容其實相去不遠。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最近他們的對話老是這麼草草結束。
徹想問得更深入,可是諾雅不僅不想說明,甚至立刻改變話題。
「更重要的是,你怎麼跑出來淋雨?」
就像這樣。
「……因為房間漏水很嚴重,所以我跑去修理屋頂。」
「這樣啊……」
「嗯……欸,我們進屋裡去吧。」
「…………」
沉默再度降臨。
「啊,對了,老實說,目前正在舉辦我的歡迎會喔。」
「……歡迎會?」
「對。說歸這麼說,但其實是洋二他們擅自說要辦的。如果不介意的話,要不要找凜一起參加?」
「……不用了。」
「……這樣啊。」
雙方陷入第三次沉默。徹已經用盡所有手段了。
正當他無計可施,決定陪到諾雅消氣之際。
「唷──!徹,你慢吞吞的拖什麼鬼啊!快點回來,笨蛋!」
洋二砰地用力打開二樓窗戶,探頭大吼。
他不知怎地滿臉通紅,手上還拿著沒貼標籤的一公升裝玻璃瓶。
「……瀨戶洋二?」
「糟糕,是副會長。」
窗戶忽然砰地關上。
「…………徹?」
「……什麼事?」
刻意閃避自己好幾天的諾雅終於肯正眼看了過來。但不知為什麼,徹非但不覺得開心,反而冷汗直冒、別開目光。
「雖然我覺得不可能,但是你們該不會……」
「哈哈哈!不不不,那怎麼可能……不,等等。」
原本想唬弄過去的徹念頭一轉,勾起嘴角笑笑說:「其實連我也不清楚,妳要不要去我房間看看?」
諾雅不解地眨眨眼睛。
「……你想出賣朋友?」
「不許說得那麼難聽。好了,妳打算怎麼做?」
「……好。」
諾雅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也讓我參加歡迎會吧。」
「喔!這才上道嘛。」
「只不過,倘若發現有住宿生攜帶違禁品,我將對該名學生施予懲罰。」
「妳盡管出手。」
假如這樣就請得動諾雅,他可是求之不得。洋二對不起,感謝你的犧牲奉獻。
「……當然,你也得受連坐處分。」
「哇靠!」
懲罰內容是繳交悔過書,以及掃廁所一個月。
當晚是數日來最開心的一晚。無論諾雅還是凜,大家都笑個不停。
說不定諾雅也心知肚明。
他們已經沒有第二次聚在一起嬉鬧的機會了。
†
徹忽然醒過來。
他揉了揉惺忪的雙眼,看看四周。天色還暗,空氣裡混著一股下雨時特有的味道。
雨聲滴滴答答,中間似乎還有呼喚自己的聲音?
「是我多心嗎……」
莫非雨勢又變強了?雨水不停打在窗戶上,外頭還時而出現閃電。
自己肯定是把某些噪音錯聽成某人的呼喚了吧?
目前時刻為凌晨四點半。受到風雨跟烏雲的影響,外面仍是一片漆黑。徹不以為意,蓋好棉被準備再次入睡。
「……糟糕,雨戶(註:日式建築用來防雨防颱的木板門窗)……」
結果在幾乎睡著時,徹才突然想起雨水怎麼會打在玻璃窗上,還能看到閃電。
徹頓時睡意全消,趕緊爬起來。他想起幾天前凜的耳提面命:「哥哥你聽好,絕對不能在颱風來襲時忘記關雨戶,不然玻璃窗保證破掉喔!」
徹忍著呵欠離開被窩。地上既有用來接漏水的鐵盆又有零食空包裝袋,亂成一團。幸虧地上沒躺人,否則絕對會讓徹一腳踩在身上。他放空腦袋搖搖晃晃走著,醒得不甘不願。
拉開窗簾後,徹打開窗戶。
風雨立刻大肆撲面而來,驅趕睡意。他勉強讓意識維持在朦朧狀態,伸手去拉很難勾到的雨戶。
正當拉到一半之際。
「…………」
有人站在雨中?
某人正站在不遠處的凌亂後庭和森林之間。
那個人是──
「……諾雅?」
徹心想「怎麼可能是她」,再次望向風雨的另一頭。
可是他沒看錯,宿舍側面那座腳踏車停車場旁的人,確實是諾雅。
「她在做什麼……」
居然在凌晨時分跑出去淋雨,連傘也不帶。
徹關好雨戶離開房間。由於整棟宿舍讓風雨打得喀噠作響,總是被踩到吱嘎響的走廊反而沒那麼吵了。徹下到一樓後便繞至後門,拿著兩把愛心傘外出。
風雨瞬間強勁許多。
「真是的……」
等想到「如果沒拿傘,而是穿雨衣就好了」時已經來不及了。徹剛跨出第一步就踩進泥水坑裡,跨出第二步便讓豪雨淋得一身濕,才走三步就成了連內褲都濕透的落湯雞,只好收起開花的雨傘重新打開。
他記得諾雅剛剛是往宿舍的側面走。
白鷺莊側面有一道堪稱斷崖絕壁的海崖。縱使身為魔法師的諾雅不會遭遇危險,但是萬一在強風豪雨中發生意別,到時可沒人救得了她。
徹走進受風雨吹襲的森林裡。南方島嶼特有的堅硬樹葉,彷彿遭啟動的陷阱般接連打在手腳上。雨水在地面形成一道小河,還能看到青蛙正優游其中。他理所當然似的跌跤後,總覺得跟摔疼的屁股相比,濺到眼晴附近的泥巴更煩人。雨傘至此已經開花三次了。
「真搞不懂她在想什麼……」
徹撐起幾乎派不上用場的雨傘,繼續走向森林深處。他拿另一把傘當手杖,於心裡嘟噥:「真受不了諾雅,怎麼會在颱風來襲時外出散步?待會兒找到人,非唸她兩句不可」,在風雨中奮力前進。
就在此時。
「迷路颱風的情況如何?」
「…………嗯?」
附近傳出很奇妙的說話聲。諾雅似乎正在跟其他人交談。明明附近全是樹,根本見不到人影,卻能清楚聽見他們的對話。
「她在問迷路颱風的情況?」徹心生疑問,朝聲音的來源走過去。
話音一路上都沒停過。
「衛星照片呢?」
「跟一般颱風不同,目前依舊找不到颱風眼。老實說,連我也不知道它是否真的存在。」
「不,一定有。」
「喔?」
「是這邊嗎?」徹鎖定方向,隨意撥開矮樹叢前進。雖於途中呼喚諾雅數次,但她或許沒聽見。
前方仍不停傳來交談聲。
「絕對錯不了。我妹妹就在颱風眼裡……」
徹穿過森林,來到海崖處。
†
視野突然大開。
大約十個人正站在斷崖絕壁上頭。由於每個人的特徵都不相同,很難推測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為何。
徹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
「……諾雅?」
「徹……」
那張臉龐被雨水打濕、因絕望而慘白,宛如幽靈般嚇人。
諾雅滿心不可置信的反應全寫在臉上。
「喂,徹同學,你這樣會給我帶來困擾啊!」
「竹井老師?」
竹井老師陪她一同跑了過來。看來這群人裡面也有老師。
此時徹發現他們唯一的共通點。
那就是──待在此處的人全為魔法師。
「我是因為看到諾雅沒帶雨傘就出門,所以才……」
徹出示手上的雨傘給竹井瞧。仔細想想,總覺得這理由有些微妙。
「所以帶雨傘來給她?徹同學,你真體貼。」
「我並不是想趁機博得好感……更重要的是老師,請問您們怎麼會聚在這裡?」
「啊──這個──」
竹井笑了笑,那是平時常在教室見到的親切笑容。
因此徹沒料到他會拔出腰際的召喚器。
啪嚓!槍套扣環應聲解開。
「請稍等!」
諾雅霎時出聲制止。
「……老師,請交給我來處理。」
「嗯?櫻田同學很積極嘛,這是好事。由於妳很少採取主動,因此老師我有點擔心──不,其實也還好。」
咳咳!竹井清清喉嚨,表示:「也好,就交給妳處理。只不過時間快到了,麻煩妳長話短說。」
「……是。」
「還有,假如說服失敗的話……」
「我知道該怎麼做!」
「真的?」
竹井打量了會諾雅的表情,接著說:「我的意思是,妳也包含在內。」
「!」
竹井留下一句:「看妳的表現了」,就此離開。
†
雨傘在不知不覺間消失無蹤。
雨勢越來越強勁。
崖上那群人有如忘掉徹的存在似地無視他,看都不看一眼,甚至連凜跟洋二也是如此。
「欸,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
「應該不是在……補習魔法學吧?」
「………………」
向竹井拍胸脯掛保證的諾雅閉口不言。
徹迫於無奈,只好直搗問題核心。
「剛剛怎麼會說妳妹妹在迷路颱風裡?」
諾雅肩頭猛然一震。
「……你聽見了?」
「其實我沒打算偷聽……」
「不,沒關係。」
他初次見到諾雅如此樵悴的模樣。
「假如不想說,那就別──」
「不,那種事我『絕對』辦不到。」
諾雅突然露出微笑。那笑容和小孩子吵鬧時,大人臉上會有的苦笑十分相似。
徹不喜歡這個令人不由得湧上厭惡感的笑容。
「徹,你還記得阿瑪拉與卡瑪拉的故事嗎?」
諾雅娓娓道來。
「妳是指那個被狼養大姊妹的故事,對不對?」
徹回應道。
「……那個,簡單說,我還有一位妹妹。」
「妳說啥?」
徹以為這是玩笑話,差點笑出來。
可是諾雅卻極其認真的表示:「正確來說,是『類似野狼之人』才對……養育她的不是狼,而是魔法……」
諾雅輕輕別開視線,看向遠方。
「……徹,我妹妹打從一出生,就是一位擁有強大魔法之力的孩子。」
又是那個眼神。
「由於身懷壓倒性力量,所以當她首次使用魔法時,當場就把所有人給『蒸發』掉了。」
「……啥?」
徹原本以為是自己聽錯,不過諾雅立刻再次強調:「是的,正是蒸發。」
「畢竟她原本泡在溫暖的羊水裡,大概是來到娑婆世界之後一時覺得冷,結果下意識召喚出火焰……這種事經常發生。」
「我至今仍記得很清楚。」諾雅補充道。
「那是我五歲那一年的某天晚上。一直期待妹妹出生的我一聽到她即將來到人間,當晚便央求奶媽允許我熬夜。但是妹妹一直生不下來,後來我就開始打盹……結果睡著了。醒來時,我只看到大人們放聲嘶吼、亂成一團。年幼的我被嚇到不知所措,只好獨自前往山上。」
諾雅的聲音,就像自動撥放的錄音檔般清楚。
「結果看到整座山都在燃燒……彷彿火山似的成了一團火球……我雙腿一軟當場坐下,愣愣地看著那幅景象、當時我以為是火山爆發,根本沒想到……這是一個人釀成的慘劇。」
她一直望向遠方,打死不願看著徹。
「明明有五位專業魔法醫師在場,他們卻無力阻止憾事發生。打從一出生,我妹妹就獨自待在強過任何人的魔法火焰中哭泣。一般新生兒明明會因此喪命,深受魔法眷顧的她卻毫髮無傷,我們根本無法接近。」
小寶寶後來自行飛離醫院。
「她哭著哭著,迅速消失於夜空之後……在全世界四處遊蕩的神祕低氣壓便出現了。」
「迷路颱風……」
徹心中的所有疑問就此解開。
「那麼,剛剛說妳妹妹在迷路颱風裡是指……」
「就是你聽到的意思,因為它正是我妹妹製造出來的風暴。」
徹伸手抵擋打在臉上的風雨,看向遠方。遠處的天空風強雨驟,海面則波濤洶湧,畫面相當驚人。
「騙人的吧……」
他壓根兒不相信,這股影響範圍廣達半徑兩百公里的可怕力量,竟然只屬於一個人。
這簡直──
「就像災害一樣。」
諾雅彷彿讀出其心思般地說著。
「你不那麼認為嗎?」
「咦?也、也對……」
「就是說啊……所以連他們也是『指定災害生物』。」
「那是指……」
徹倒吸一口氣。
「徹,你知道特災為何被稱為『特殊』指定災害生物嗎?這部分是機密,我想你應該不知道才對。其實『指定災害』並不是用來稱呼那些怪物,這個詞原來是形容『人類』的。」
梅麗莎的剃刀。
如果小寶寶手上握著剃刀,大人只需拿走它即可。
「並非犯罪更非意外,猶如突然來襲的災害一般……因此被稱為指定災害生物。」
如果小寶寶手上握有魔法,大人只需等待時機到來。
「……據說阿瑪拉與卡瑪拉最後仍無法適應人類社會。如果讓狼養育長大,當然只能用狼的方式活下去……」
但倘若小寶寶握有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
到時大人們會怎麼做?
「……我妹妹跟她們兩姊妹相同,讓魔法養育之後,已經成為魔法的一瓿分了……」
諾雅說到此處,突然笑了笑。「徹,你相信她不曾進食也不曾喝水嗎?根據調查結果顯示,我妹妹能夠透過魔法,把養分直接召喚到血液裡去呢。」
「是不是很奇怪?」諾雅微笑問。
徹笑不出來,只是深深頷首回應。
「這樣啊……」
「嗯。」
「……原來是這麼回事。」
然後他嗯了一聲,伸出一隻手。
那開朗的態度惹得諾雅滿臉詫異。
「……你好像很開心?」
「還好啦,看到妳這幾天悶悶不樂的模樣,害我以為發生什麼大事。聽妳這麼解釋後,我終於明白囉。」
經過方才那一番說明後,徹覺得自己更加瞭解櫻田諾雅了。
無論是想成為幼教老師的夢想、喜歡小朋友的理由、還是對魔法的堅持,全都連在了一起。
「諾雅,妳想救妹妹一命吧。」
為此,需要魔法之力的諾雅才會不遠千里,辛苦來到外國求學。現在,她即將實現夢想。
「真有她的。」徹再次因諾雅為了夢想慢慢累積實力,一步步邁向目標的模樣大受感動。他覺得自己該看齊的對象就在眼前。
「……你在胡扯什麼?」
可是他錯了。
「我根本不打算救她。」
諾雅如此說。
「咦?」
「我的目的,是殺掉給人類帶來災厄的親生妹妹。」
這下徹真的一頭霧水了。
風暴越來越強。
閃電落在遠處海面上。
「…………什麼?」
徹失聲驚呼。
「你剛剛到底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那可是指定災害生物喔?」
他以為這是出自陌生人的風涼話。
「……妳在鬼扯什麼……」
「我覺得我的反應很正常。如果遭遇暴風雨或地震來襲,你會怎麼做?肯定會想辦法防止災害擴大吧?就是基於這個道理,我們打算消滅那個颱風。」
又是那個詭異笑容。
「……喂。」
徹再也不認為諾雅是開玩笑了。
「妳是認真的?」
「當然。」
就算得親手殺死妹妹,諾雅的態度依舊強硬、厲聲說道:「我克麗緹娜‧濕婆‧櫻田‧諾雅在此以靈魂起誓。誓必親手誅殺與人類為敵,令家族名譽掃地的愚蠢妹妹。」
此番發言,把徹心裡的某樣東西整個擊碎了。
「…………妳在唬我吧……」
他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自從來到島上之後,一直拯救自己脫離頹廢泥沼的人;那顆既明亮又善良的心光是存在於世上,即可為人指出正確的道路。
櫻田諾雅──她擁有讓徹滿心嚮往的耀眼靈魂。
結果這一切,在方才全數崩潰殆盡。
一切都逆轉了。
需要魔法的理由,是為了結束妹妹的生命。
想成為幼教老師的夢想,只是消滅內心罪惡感的手段。
離鄉背井來到時島求學,僅是想維護家族名譽。
令他心生嚮往,歲為能拯救自己且充滿榮耀的櫻田諾雅──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連你們也是這麼想嗎……」
徹迅速別開目光,看向背叛他心意的眾人。
「凜,回答我!」
妹妹正坐在大岩石上,喝著盒裝咖啡歐蕾。
「洋二!」
旁邊還能看見正在被風吹雨淋的青梅竹馬。
「……我無話可說。」瀨戶洋二無奈回應道。「可是我認為這是必要手段……」
徹感覺自己被全世界背叛了。
「凜,妳也跟他一樣……?」
「嗯,我也一樣。」
凜若無其事地說著。煩惱要不要隨手亂丟空紙盒的妹妹,竟然脫口說她準備殺人。
「我也是前來消滅迷路颱風的。理由不是別的,正是為了朋友。」
還不帶感情地說她想幫朋友。
「既然是朋友,妳更應該阻止她!」
「那是哥哥你的意見,我跟你不一樣。」
凜用力捏扁紙盒。「我可是在知道所有來龍去脈的情況下,決定幫助諾雅的。這就是我跟她之間友情的表達方式。」
「……我想不透……」
「想不透?那有點慘呢……諾雅,時間差不多了。」
「我知道。」諾雅回答看過時刻並提醒自己的凜。
「……我們要出發了。」
此時四周捲起不同於颱風的氣流。
首先是凜,接著連其他魔法師也各自發動魔法,輕飄飄的乘風飛行。
此乃不同於諾雅,屬於氣體召喚的第一種移動系魔法。
在場的所有人,全是能夠利用某種方法飛行的高手。
「櫻田同學妳怎麼啦?事到如今才想放棄不成!?」
飛在前方三公尺處半空中的竹井問道。
「那怎麼可能!我馬上過去!」
「……這樣啊……真是遺憾。」
那句話毫無一絲揶揄,而是充滿憐憫之情。
「妳待會兒先飛到浦邊岬上空與大家會合,等重新集結完畢再發動攻擊。我們那邊見!」
話一說完,竹井和凜便雙雙消失在風雨中。
海崖處只剩徹和諾雅兩個人。
「……我該走了。」
諾雅打開終端機,執行免責宣言手續。上升氣流隨之席捲而起。
「你……趕快回宿舍去。統治局人員大概晚一點就會找上門。到時你別違抗他們,只要乖乖聽話,他們就不會動粗……欸,你有聽到嗎?」
當然沒有。
徹已經聽不進任何一句話了。
「……假如害你對我感到失望,我願意道歉……」
雙腳離地約三十公分的諾雅說:「我對背叛你的期望一事感到抱歉。我是說真的……」
「…………」
「不過這既醜陋又骯髒的一面……才是我真正的模樣……」
腳下的熱風越來越強勁。從兩萬公里遠方召喚過來的山頭火托起嬌小身軀,幾乎將諾雅猛力吹跑。
「老實說,跟你在一起時,我覺得非常開心,也非常難受……」
諾雅迎著雨勢,笑著吐露心聲。
「我幾乎認為自己是對的。只要被你看著,我就會那麼想……但事實並非如此。」
光輪增強後,諾雅整個人飛上半空中。身影彷彿無穢天使般的她留下一句:「那麼……再見了……」
接著就要乘風而去。
「妳說謊。」
結果被徹一把拉住。
徹有如抓住即將掉落無底深淵的人一般,緊拉著諾雅的手不放。
「徹,快放手──」
「妳說謊!」
徹再次放聲嘶吼。
「我說了什麼謊……」
「那才不是妳真正的心意!」
他緊緊抓著那隻手不放。
「妳剛剛說的全是謊話!」
諾雅聞言,原本滿是困惑的雙頰立刻染上一抹紅暈,接著把憤怒與怨恨化為力量,全數發洩出來。
「你又知道什麼!」
她再也無法維持冷靜的假面,嘶吼說:「我們不過剛認識沒幾天罷了!你到剛剛為止還什麼都不知道!別以為你真的了解我!」
「我知道!」
徹確實對諾雅一無所知,甚至連她的生日、血型、愛吃什麼都不清楚。
即使如此,徹依然能夠斷定一件事。
「我認識的櫻田諾雅絕不會說出那種話!那傢伙很厲害,既喜歡小孩又富有責任感,總是做對的事、走對的路!」
「那只是假象而已!」
「妳錯了!」
「什、什麼我錯了……你有什麼理由這麼說!」
諾雅想否定徹口中那個完美無瑕的自己,一下子卻不知道該從哪裡辯駁起。
「都、都說我就是這種人了!」
徹知道諾雅在說謊,他像更加堅持自己主張似的接著喊。「不對,現在的妳才是冒牌貨!」
他宛如拉住想飛上天空的氣球般,死命抓著諾雅的手。
「櫻田諾雅一點也不卑鄙!」
「胡說什──」
「櫻田諾雅一點也不骯髒!」
「…………」
「我知道櫻田諾雅是一位溫柔的女孩!」
「……別說了……」
風勢開始改變。
「別說了……快放手……你放過我吧……」
諾雅奮力掙扎,想掙脫徹的手。
「……我一點也不溫柔……做的事一點也不正確……其實是一個既卑鄙又骯髒的人……」
「沒那回事!」
「不,這才是我!」
諾雅氣到潮紅的臉龐瞬時轉為鐵青。
「我既卑鄙又骯髒,還是個愛說謊的大爛人!不僅背叛別人的信賴,還想為了維護家族名譽而動手殺死妹妹,根本不是人!因為……因為不那麼做的話……!!」
牙關不停打顫,她的感情全寫在了臉上。
「我就要崩潰了!」
那是一句決定性的失言。
「啊──」
諾雅發現自己說錯話,趕緊摀住嘴巴。
可是已經太遲了。
「妳看。」
徹拉住諾雅。
「剛才的妳果然是冒牌貨。」
真正骯髒的人並不會覺得自己髒,而且會面不改色的殺死至親。
諾雅卻不同。
假如不用壞人、卑鄙小人等等理由欺騙自己,她就下不了手。
若是不說謊欺騙自己,她的心早就崩潰了。
就像現在。
「啊、啊、啊……」
諾雅用右手遮臉,彷彿想按住臉上那張虛偽面具,以防它脫落一樣。
「你這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為何要揭穿這一切……我一直在欺騙、敷衍自己,好不容易撐到今天,你卻……」
透明水珠輕輕滑過臉頰。
「虧我……想盡自己的本分……」
「欸,諾雅……」
就算認為她很過分,徹還是開口問:「妳至今仍想殺害自己的妹妹嗎?」
「!!」
強風戛然而止。
天使自空中掉了下來。
「嘿咻!」
徹正面接住諾雅,結果不敵沉重力道,整個人被壓倒在地上。
諾雅躺在徹懷裡,緊抓他的襯衫。「你……你真是爛透了!居然、居然問我這種問題!」
這位天使好重。
「我當然、我當然──!!」
接著喊了出聲。
「不想動手殺害妹妹呀!!」
諾雅終於卸下假面具,流下兩行清淚。
「……我想也是。」
徹輕撫她的頭,就像安撫幼兒一樣。
「妳肯定不願意手足相殘……」
「當然不願意!難道我不說你就不懂!?笨蛋!徹是大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抱歉。」
在成千上萬的雨滴之中,唯有那兩滴淚珠是熱的。
「……那我們出發吧。」
徹說著說著,站了起來。
「出發?你要上哪兒……」
他拉拉依然牽著的右手,把諾雅拉起來,然後與之並肩而立。「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吧?現在的目的不是殺妳妹妹──」
暴風雨即將正式登陸。
「而是救她。」
†
「嘰喔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追隨迷路颱風而來的特災有兩種。其中生性好戰的海蛇型,接連衝到人類居住的島嶼附近海域來了。
不過──
「嘰喔!嘰哦!嘰哦哦哦哦!」
海蛇首領正在全速逃命。同胞慘遭獵殺殆盡之後,牠是唯一的倖存者。
喀啵!海蛇首領離開隱藏致命危險的海面,深深潛進海中。過去的經驗告訴牠,人類大多無法潛入深海。
「耍什麼小聰明?」
但凡事皆有例外。
「你以為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該名人類輕而易舉地侵入深海領域──
「去死吧!」
凜在距離時島約七海哩處的海面上空飄浮著。其周圍五公尺範圍內無風無雨,有如放晴一般。
這種操縱氣體的移動系魔法稱為「倒吊男」,是唯獨擁有俗稱「支配者系」召喚形式的魔法師,才能使用的究極移動魔法之一。
四周是一副地獄般的慘況。
讓迷路颱風吸引過來的特災──海龍型與海蛇型怪物被撕成碎片,死狀甚為悽慘。從大到小數起來,總計不下十隻。
「哎呀──凜同學辛苦了。」
竹井突然跑進召喚圈裡,出言慰勞道。
凜見到他擅自闖進圈內,皺起眉頭面露不悅。
「不愧是相馬家下任當家,手腳真俐落。」
竹井看過附近的慘況之後,滿足地點點頭。
「……老師,您找我有事?」
「哎呀,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啦。」
「既然沒事,那就請您即刻從我眼前消失。」
「啊,我是說笑的。我有件事想徵詢妳的意見,所以……請妳別那麼咄咄逼人……」凜用兇狠眼神示意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我想問的是,妳認為櫻田同學會乖乖前來嗎?」
「老師,您認為她會不會來……?」
「嗯?居然反問我。唉,算了。」
竹井擺出一副出跟上課時沒兩樣的輕鬆態度。「我覺得她最好別來。」
「……那不是回答,而是願望。」
「用來回應妳反問我的問題剛剛好。」
最初便不抱一絲興趣的凜點點頭。
「雖然曾大傷腦筋,不過這件事對她來說,果真太勉強了。就算最後成功消滅迷路颱風,但她搞不好會因此崩潰……」
「……以一位的老師立場來說,您非常優秀呢……」
「妳、妳怎麼突然誇獎我,害我有點難為情……」
「『本業』明明無能至極……」竹井似乎沒聽出來她話裡的背後含意。
「但是我有個不壞的想法。如果是他的話,肯定會幫我們阻止諾雅同學。因此我推論『即便等再久,諾雅同學也不會前來跟大家會合』。妳呢?」
「……說的也是。如果是哥哥,他的確會攔下諾雅。」
「這樣啊。那我們算是英雄所見略同?」
「不。」凜搖頭否定。
「我認為『他們兩人晚點會像火球般急速趕來』才對。」
「兩人?」
竹井老師歪頭不解。
「還有,妳說的火球是什麼意思?」
「換言之。」
凜說著說著,手指向了西邊海域。
「就像那樣。」
「媽呀啊啊啊啊!我要掉下去啦────!」
徹同時承受風雨和熱波侵襲,如流星般劃過夜空。
「都說你不會掉下去了!」
諾雅雖然吼回去,但是在暴風中飛行的做法確實有些奇怪。至於證據,就是他們牢牢抓著對方的手不放。
「我不要!我快撐不下去啦!其實我已經往下掉了吧?」
「都說你不會掉下去了!真是的,再講就丟下你不管囉!」
兩人一邊吵吵鬧鬧的拌嘴,一邊飛到了迷路颱風的暴風圏外圍。
秒速三十公尺的風猛力吹襲,構成了一個低氣壓地獄。
「……真嚇人。」
徹看著眼前不停旋轉的渦狀雲層,嚥嚥口水。
比海崖高上百倍的雲層化為一道絕壁,狂暴雷球不斷將雲層裡的水分蒸發成水離子。整個雲團比時島還更加巨大。
「我們該怎麼對付它……」諾雅不安地問道。
其實她早已知悉整個作戰計畫,卻沒想到居然會在第一階段受挫。
「喂──諾雅同學、徹同學。」
竹井教師此時從五點鐘方向飛過來。
「哎呀,情況似乎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他深感興趣的打量兩人之後,開口揶揄道。
「現在呢?既然一同趕來,那就代表你們願意幫忙?」
「……竹井老師,關於這件事……」
諾雅一臉沉痛地開口:「我現在──呣咕!」
結果「──已經不想殺害妹妹了」這些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就被徹摀嘴打斷。
「是的,老師您說的沒錯。」
「喔哦?」
竹井像等著看好戲似的傾首道:「……原來如此。那就請兩位幫個忙囉。至於順序,你可以找諾雅同學問個清楚。」
接著反常地不再過問,逕自離去。
「等、等一下。徹,你為何要撒謊騙老師!?」
「我才要問妳為什麼想老實招供咧!剛剛就算說『我放棄』也不會有好結果吧!」
諾雅回了一句:「話是沒錯……」姑且讓步。
徹不由得想笑。如此正直到堪稱愚蠢的女孩,怎麼會以為自己當得了壞人?
眾魔法師開始發動攻勢。
遠距離攻擊系魔法師動手攻擊雲團。天空突然迸出火焰之後,蘊含硝酸鹽的酸雨瞬間融化雲層。
『所有人快離開火線!』
無線電剛傳出警告,發自西南方的極粗光束立刻打進雲裡。
「……喂,照樣子看來,該不會已經分出勝負了吧?」
由於雲團被打得坑坑洞洞,遭擾亂的氣壓差異導致風勢大亂,難怪徹會為此擔心。
「那怎麼可能,她才剛要醒過來而已喔。」
話聲方落──
嘰咿咿咿咿啊啊啊啊啊啊啊呀呀啊啊啊啊啊!!
雲團中心處傳出咆哮。
「我們上吧。」
「好。」
徹和諾雅降落到雲團裡面去了。
†
他們飛越雲朵、閃避浪濤,從礁岩右側飛入,從左側飛出。
「快降低出力,用S型飛行!」
「說什麼傻話!我要直線前進,一路衝過去!」
兩人如風般穿越雲海。諾雅召喚熱風維持飛行,徹則是在緊要關頭轉換方向,保持路徑暢通。一下由諾雅領著徹翱翔,一下由徹保護諾雅的模樣,彷彿兩頭盡情奔馳於原野上的幼獸。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遙遠彼方先是傳來號哭聲,緊接著冒出火焰。
天空變成一個風水火交相肆虐的世界。
「諾雅!」
「我知道該怎麼做!」
諾雅讓徹橫抱在懷裡,默默將召喚器指向後方。
「燃燒吧!」
八十公厘炮射出火山彈,以高溫火焰吹散整片壓下來的雲海。兩人穿過亂流之間的縫隙,繼續飛向雲團中心。
「哈哈──!!」
明明身處險境,徹卻顯得樂不可支。諾雅跟自己兩種不同的魔法功能合而為一,帶來廣大世界任我遨遊的快感。
那是上次騎速克達兜風的後續體驗。他們已經不用透過任何工具輔助,即可自由自在地兜風了。
「你在笑什麼!」
諾雅糾正道。
「妳自己也在笑啊!」
「騙人!」
「騙妳又沒獎品!」
這簡直跟小時候的全力狂奔沒兩樣。相信自身是世界第一飛毛腿的他,正在跟當時的自己比賽。
全身充滿元氣,光靠雙腿即可前往任何地方。徹正有如全力追日的夸父般急速飛行著。
「徹!」
「收到!」
光憑一聲呼喚,徹便明白諾雅想做什麼。他們立刻把手打直,將彼此有如擺錘似的輪流向上甩。
兩人就這麼踩著月亮飛向高空。這樣形容一點也不誇張。
徹看到她了。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
那是一位年約八歲的小女生。
在原始感情驅使下,少女就像看到有外人隨意闖進她的遊樂場一樣,整個人怒火中燒。她位在正常颱風的颱風眼處。
那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
少女的庭園,就像堆滿廢棄物的烏鴉巢。
不僅有鏡子碎裂的化妝台、車身有點髒的飛雅特500,還有沒接電的液晶電視跟圓滑鵝卵石。
她被這些廢棄物圍繞著。
徹心裡突然一陣酸。自己以前在妹妹尚未出生且還沒交到朋友時,也曾打造過類似的祕密基地。
那是一座早晚要離開的小小城堡。
結果卻沒人願意拉她一把。
「……欸。」
徹朝交握的雙手另一頭說:「,我們一定要救她。」
肯定也抱持相同心情的某個人回應道:「好!」
「喝呀!」
兩人倏地急速上升。互通靈犀的他們,已經不必靠言語來溝通了。
「嘰咿咿呀啊啊啊啊!」
少女放聲嘶吼,開始集中精神。其魔力之強,連打著救援旗號的兩人也自嘆弗如。
「糟──」
「不,我要直接衝上去!」
諾雅被嚇得幾乎停住,結果徹硬是奪走控制權,帶著她直直衝向少女。
「~~!真是的,現在只能相信你囉!」
「好!」
兩人如流星般向下俯衝。
「咿咿咿咿咿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慘遭少女召喚出來的兩億焦耳火海吞噬。
†
「念力使。」
那是在為數眾多的魔法之中,最孤獨且最完整的力量。
徹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若單就僅僅八十六公分的召喚圈內來說,此乃號稱最強的無敵之力。
他原本很討厭這股力量。
因為這猶如度量狹小的自己幻化而成的產物。
五年前遭遇滅村慘劇時也是如此。
即便朋友被特災擄走,村子遭特災毀滅,卻只有徹平安無事。
這力量讓他獨自逃過了死劫。
那是一場糟糕透頂的惡夢。四處奮力迎戰特災的徹明明毫髮無傷,身邊重要的人卻接連被擄走,最後只剩他孤獨活著。
所以徹討厭身上的魔法。
但是──
「……燙不燙?」
徹伸手阻擋團團包圍住他們的火焰奔流,詢問懷裡的諾雅。
「不、不燙。」
諾雅宛如從深海觀測船觀察海底般,心驚膽顫地環視四周。
「真不敢相信……」
即便身陷溫度高達兩千度、大到足以在人類史上留名的強勁魔法漩渦之中,徹的力量仍然讓兩人安穩地活了下來。
過去徹很討厭這股力量。
原以為這股力量除了保護自己外,什麼都做不到,只會讓自己孤獨而已。
可是說不定……。
「你、你說什麼?」
懷中的諾雅滿臉錯愕地詢問道。
一個想法閃過徹的腦海。「如果這麼做的話,說不定還能多救一個人。」
「沒什麼。」
結果他只是輕輕帶過。
「更重要的是,差不多要……」
徹帶著諾雅穿越火海,來到滿是廢棄物的房間。
接著和骨瘦如柴的少女四目相接。
「咿!?」
「啊!慢著,妳別走!」
徹直線俯衝,追著少女跑。
少女如呼吸般輕鬆至極地、發出威力足以跟諾雅最強火球匹敵的火焰彈,結果全在徹的眼前遭到抵銷,沒能傷到他一根寒毛。
「!?!?!!」
這個初體驗使得少女大感詫異,胡亂發出火焰彈幕。
「好──抓到妳了。」
「嘰!?」
可是徹早已衝進召喚圈有效範圍內,進一步抓住了少女。
以全方面而論,少女的能力都在徹之上。
不過諾雅體認到,單就召喚圈優先度而言,徹遠遠勝過少女。
「咿!!咿──!!」
想必是首次遭遇使不出魔法的情況吧。少女雖然揮舞瘦弱的雙手不停掙扎,想藉此脫身,但是四肢瘦到只剩皮包骨的她根本無力掙脫。
「哈哈。好,這樣就結束了。」
「噫──!」
「生氣也沒用,我絕對不會放手!」
「…………嗚!」
魔法與自由都被奪走的少女再也無計可施。
孱弱的少女眼角泛淚。
「嗚嗚……」
「欸?」
「嗚嗚,嗚哇哇哇哇哇啊啊啊啊啊啊!!」
接著放聲大哭。
「咦咦咦!?」
抱著少女的徹被嚇到不知所措,慌忙轉頭看看四周。某位可靠人物於此時俯衝而下,緩緩跪坐到鋼琴頂蓋上旁觀。
「諾、諾雅!」
諾雅忽地抖了一下。
「拜、拜託妳幫個忙!我現在該怎麼安撫她!?」
徹大傷腦筋,想把少女交給諾雅,可是她卻不知怎地逃開了。
「妳、妳怎麼逃開!?」
「……我可以抱她嗎?」
眼角因不安而淚濕的諾雅詢問道。
「妳在說什麼傻話……」
「我原本打算殺死她喔……現在我這位當姊姊的,到底該怎麼面對妹妹……」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妳這傻瓜。」
真是個正經八百的傢伙。
「虧、虧我認真為此煩惱著,你卻罵我是傻瓜!」
「要吵等晚點再吵,總之先交給妳啦。」
徹說著說著,硬把少女塞進諾雅懷中。
「嗚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欸、欸欸欸欸!!」
徹一邊緊貼著兩人,以防她們跑出召喚圈外,一邊靜靜看著這對初次見面的姊妹花。諾雅的動作非常生硬,看不出是一位想當幼教老師的女孩。
「又怎麼啦?妳不是早就習慣抱小孩了?」
「因為……因為……這、這個……」
「嗚哇──哇!」
不僅動作生硬,甚至在看到小孩子的淚水之後,連她也跟著眼淚潰堤。
「這個……真的……」
嗚哇──哇!
兩人的哭聲重疊在一起。
「亞莉莎……」
諾雅流下閃著七色光芒的熱淚,抱著妹妹哭了起來。
徹此時才發現姊妹倆的眼珠都是藍色的。
「對不起……亞莉莎對不起……姊姊、姊姊居然想把妳給……!」
看到諾雅安撫妹妹之後,徹跟著輕撫這位哭成淚人兒的少女頭部。
很神奇的是,一見諾雅開始哭,亞莉莎便不知怎地突然停止哭泣,一臉不可思議的打量那張與自己十分神似的臉龐。
「不要緊。」
徹說:「妳們可是親姊妹。」
「~~~~~~!!」
兩姊妹泣不成聲,緊抱彼此哭個不停。
「亞莉莎……!!」
迷路颱風終於散去。
八年來,不知雙親、姊姊與朋友為何物的迷路小女孩,終於在今天找到歸處。
瘋狂肆虐的火焰逐漸平息,大量空氣湧入呈真空狀態的空間裡;許多地方產生氣壓差之後,厚厚的雲團漸漸消散。
孤獨的祕密基地僅剩頭上那片萬里無雲的初夏晴空,以及開始從東方升起的朝陽。
徹開口:「我們回去吧。」
諾雅短短回應:「……好。」
三人就此動身,緩緩降落到南邊的島上。
尾聲
「真受不了你,竟然隨意胡搞一通。」
此處是時島高中的校長室。
於校長室角落,遭文件海淹沒的老者不耐煩地丟出一張文件。
「瞧,不只美軍、自衛隊和統治局,甚至連櫻田本家都來信抗議了。全是你闖的禍。」
「我確實有點歉疚啦。」
徹跪坐在地板上寫著悔過書,嘟嘴回答。
「但其實我幾乎沒反省唷。」
「老實說,我也一樣。」
掛著惡作劇小孩表情的兩人哼哼兩聲,彼此頷首示意。
目前距迷路颱風來襲已經一星期。雖然徹、諾雅和亞莉莎度過了一小段和平時光,不過其他人就沒這麼幸運了。據說竹井跟校長為解決這件事四處奔波,跑到兩條腿差點斷掉。
想想,倒也不意外。
畢竟時島得到了一位戰略級魔法師。如果要比喻,那就跟地方小島上突然配備了核武沒兩樣。
「你看看,連準指定災害勞役懲罰書都寄過來囉。」
「那是什麼東西?」
話剛說完,徹就想起來了。
準指定災害勞役,是用來懲罰「原」指定災害之人的特別處罰條款。至於罰款,就是指定災害時代造成的損失總額。
「這次亞莉莎造成的損失總額高達三千億日圓吶。」
「是喔!」徹仰頭驚呼。
「你怎麼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
「的確不干我的事啊……」
順道一提,只要本人喪失魔法,罰款便就此註銷,政府並不會強制徵收。
雖是推測,但像亞莉莎此等高手,就算真的被罰錢,要償還應該也不難。假如把她的強大火力用在五、六座火力發電機上面,財富保證滾滾而來。
正當徹全心思考這些事情之際。
「當真不關你的事?」
老者的下一句話,讓徹嚇得不輕。
「徹,其實還有一份關於你的文件。」
校長刻意調調老花眼鏡,讀起文件上的內容。
「由於你是再獲得者,所以統治局的回應慢了點,剛剛才傳到學校這邊。」
「呃──傳什麼?」
雖然不想問,但徹還是問了。老爺爺彷彿妖怪般,勾起嘴角詭異笑道。
「徹,『你的欠款』復活了。」
說完便把一張公文丟了過來。
公文有統治局關防與徹的名字,底下還打著高達一兆六千萬日圓的阿拉伯數字。
唉────徹長嘆一口氣。
「以你的能力來說,想清償這筆欠款並非難事。我們替你想了一個解決方案,參考一下吧。」
「…………」
就算滿心不好的預感,徹還是只能繼續聽下去。
「我們希望你能像救出亞莉莎一樣,幫我們找出那些身為指定災害生物的孩子,然後將他們帶回人類世界。」
「…………」
「這可是對你有益無害的方案吶。徹,之後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尋、找、小、夜、小、妹、妹的下落,真是太好了。」
「……真狡猾。」
徹舉雙手投降。
「你這樣講,我哪有可能拒絕……」
「對不起囉。」老者有些愧疚地道歉。
看來,徹還得拖上一段時日才能變成大人了。
後記
請問大家想過「如果能使用魔法」這個問題嗎?
我曾經想過。動漫畫就不用提了。我甚至嚮往包含超能力、第六感、幽浮與通靈在內的眾多超常事物。另外,許多證明它們真實存在的經驗談以及電視特輯,更是助長了這些說辭。這類東西看多了,我便很自然地在成長過程中想著:「唉,至少世上存在著魔法吧?」
不過很奇怪的是,魔法並不存在。
不,或許只是我們身邊看不到,其實它存在於某處?但是這就跟故事中的孩子們一樣,在我眼中等於不存在。
結果用來反駁魔法的論點越積越多。
首先是我們不曾看過魔法。另外就是連國中生都能看出來的矛盾設定。更重要的是,這麼便利的東西,我們不可能在「生命」中發現不到,諸如此類。(最後一點雖然會演變成類似智能設計論的話題,不過若真要講沒發現會無法說服別人,畢竟那些傢伙什麼都肯做呢。不僅會大剌剌地改變大氣成分,就連造成一、兩次大滅絕也無所謂。層疊石前輩真不是蓋的)
是的,魔法本來就不存在……
如果這麼思考的話,那就輕鬆(或者更相信它)囉。但是我非但不討厭魔法,反而很愛它呢。
因此,即便我是神學家,經過熱心研究得到否定神的結論,我還是會抱頭呻吟說:「我原本沒這個打算……」我還是會竭力創造出一個就算存在魔法也不足為奇的世界。
它就是本書的故事。
一個充滿魔法、遍佈異能的遠近世界。
我想用下一個故事點綴這個世界舞台。
帶領故事走向的人為相馬徹。他是一位擔任魔法與常識之間的橋樑、處在奇幻與現實的夾縫間、立於「那處」和「此處」的門檻上,朝無助之人伸出援手的少年。
他們雖是一群難懂的少男少女,但還是請大家多多指教。(深深鞠躬。)
在此通知大家兩個消息。我筆下的另一部作品《神不在的星期天》即將發行動畫光碟了。無論舊雨新知,還請大家不吝買來觀賞(我個人很喜歡歐塔斯的畫面,真是太漂亮了)另外,是我正在撰寫完結篇的內容。我會盡快為大家推出此作品的,尚請各位耐心等候。(讓您望穿秋水真是抱歉)我想,到時大概會跟本書第二集接連上市吧。
以上,報告完畢。
哎呀──這次同樣受到許多人的關照。我要向新責編エヌ先生、負責插圖的NOCO老師,以及物流跟書店人員致上感謝之意。非常感謝各位。
那麼,我們下一集再會囉。
下一集故事內容為「心臟停止跳動的少女」。
入江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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