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芳树】天竺热风录 【录入完结】


长篇历史巨作 天竺热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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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中芳树
插画|藤田和日郎
翻译|赖逸安
扫图|zince99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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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除了著有畅销小说「薬師寺涼子怪奇事件簿」与「亚尔斯兰战记」之外,还同时擅长描写壮阔内容的中国历史小说如「奔流」、「岳飞传」等而广受支持。于一九七八年得到第三届幻影城新人奖,之后接续发表SF、西洋冒险罗曼史等各种风格不同的作品。一九五二年出生于日本熊本,修学学习院大学文学部的博士课程。除了上述著作之外,还著有「波罗的海复仇记」、「金刚」、「雾の访问者」等多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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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第一回 唐太宗 遣使至天竺
王玄策 奉旨赴异域
第二回 彼岸师 拉萨谒公主
智岸师 辛苦越雪山
第三回 戒日王 逝去引争乱
阿祖那 篡位立为王
第四回 唐使众人 狱内受苦
老婆罗门 幻术惑众
第五回 王正使 破狱奔北方
蒋副使 乘象渡江河
第六回 两国王 发兵援唐使
唐敕使 率众返天竺
第七回 摩伽陀国风云变色
赫罗赫达战塵覆天
第八回 阿祖那 一怒调大军
王玄策 勇战败象兵
第九回 恒河河畔生擒篡王
曲女城内庆贺胜利
第十回 王玄策 俘获献天子
英国公 正论谏主君
后记
新版 后记
解说 加藤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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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内文插画 藤田和日郎
设计 加藤光彦
地图 Wright Sta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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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寂若悠竹 于 2008-10-15 19:10 编辑 ]


第一回 唐太宗 遣使至天竺
王玄策 奉旨赴异域




本书要说的是王玄策在唐朝时千里迢迢前往天竺,立下罕世奇功的故事。突然提起王玄策这个人,大家对他应该很陌生,甚至可能会想「他是何方神圣啊?」为此,本书将先从举世闻名的伟人,也就是那位曾经造访天竺的玄奘三藏法师说起,内容并不长,还请各位听笔者说下去。
有一天,三藏法师在自己的房间醒来。当然,诸位势必会对这一天是几时?房间又是何处感到疑问。在此立刻说明,这一天是唐太宗执政时期的贞观二十一年,换算成西历为西元六百四十七年,时逢一月,详细日期不明,房间则是在长安城内弘福寺的一处室内。
也许有人会说:「玄奘的居所是慈恩寺吧?」
答案是否定的,因为慈恩寺在此年尚未完成。
追根究底,玄奘法师从漫长的天竺之旅归来的时间正好是两年前,即为贞观十九年一月,当时唐太宗刚好为远征高句丽而暂居东边的洛阳,但是他立刻就亲切地接见玄奘法师并慰劳他的辛劳,而且命其留在长安的弘福寺。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大量佛经,百姓俗称这些经书为「善经」,不过这些经文全都是梵文,也就是天竺的文字,所以必须一一翻译成汉文,而弘福寺就被选为进行这项浩大工程的基地。
宰相房玄龄受皇帝之命召集各地人才辅佐玄奘法师,当时唐朝具有学识又精通语文的僧人,可说是大半都聚集到长安,以原本就居留于弘福寺的灵润法师为首,其他尚有道因、栖玄、辩机、慧立、道宣、玄应、玄摸等,参加的僧人不计其数。
这项集知名高僧心血的汉译大工程在当时有『菩萨藏经』二十卷、『佛地经』一卷、『六门陀罗尼经』一卷、『显扬圣教论』二十卷等等,同时玄奘法师在辩机的协助下,编辑完成记录其漫长旅行的『大唐西域记』十二卷,现在正全心全意地进行『瑜伽师地论』百卷的汉译,为此彻夜不眠可说是司空见惯。
然而伟人也是人,绝不可能至死都不需要睡眠休息。贞观二十一年一月,玄奘法师在不眠不休工作三天后昏昏睡去,睡梦中做了一场恶梦,他不禁痛苦呻吟,并且被自己的叫声惊醒。
「师父,您醒了吗?」
说话的人是法师的弟子,虽然习惯上最适合称三藏法师为「师父」的人是孙悟空,不过遗憾的是,『西游记』在九百年之后才完成,眼前叫唤「师父」的弟子只是位普通人,法名智岸。
「喔,是智岸啊。你从早上就待在这里了吗?」
「是的,我给您拿开水来了。」
尽管长安是首都,水质却欠佳,茶叶在当时可说是奢侈品,更遑论在寺庙内饮酒,因此能饮用的只有开水。
「谢谢,我正渴着呢。」
玄奘法师不愧是伟人,对弟子的态度也是谦恭有礼。
玄奘法师从坚固而简素的床起身。他的个子颇高,接近六尺,唐代的一尺等于西洋单位的三十一·一公分;同时他的肩膀宽阔、胸肌结实、臂膊粗壮,肌肤被西域与天竺的阳光晒得黝黑,外表看起来相当威武,若非有这样强健的体魄,也不可能成功跨越万里沙漠抵达天竺。此时的玄奘法师四十六岁,在当时可说是迈入老年的年纪,但是他的双眼却炯炯有神,全身充满壮年的英气。
玄奘整装后坐上椅子,饮用弟子递来的开水滋润干渴的喉咙。长安一月的气候相当寒冷干燥。
「师父,恕弟子直言,有什么事困扰您吗?」
「嗯,你果然听见啦。我被梦的内容吓得叫出声,如果有惊吓到你还请原谅。」
玄奘没有对弟子装模作样,坦率地回答问题。智岸面对玄奘相当惶恐,因为他打从心底尊敬师父,而对玄奘来说,年仅二十过半的智岸,年纪算来可以当自己的孩子了。
「真是难得,师父竟然会做梦。如果师父觉得说出来会好过点的话,弟子愿意洗耳恭听。」
「梦毕竟只是梦,不足挂齿。但是既然你会为此担心,唔……」
玄奘思索一会儿,不管如何,若是智岸会因此担心的话,那还是将梦的内容说出来比较妥当。
「我梦到戒日王过世了。」
「咦?」
智岸不禁惊叹一声,然后急忙用双手捂住自己嘴巴,这举动让他有些呼吸困难。
「您、您说的戒日王是那位天竺君主吗……?」
「是的,我在天竺时受到戒日王相当多帮助,他是我的恩人啊。」
戒日王是何方神圣?简单来说,此人是天竺的国王、名垂青史的贤君,也是礼遇玄奘法师的恩人。此人有许多无法简单带过的经历,留待后续内容说明。
「戒日王确实是勤政爱民的明君,其高龄年迈也是事实,会与世长辞是无可奈何的事。然而话虽如此,这时机也太不凑巧。再过几天你们就要赴往天竺,这让人感到相当不吉利啊。」
智岸的神情紧张且不发一语,静静地看着伟大的师父,而玄奘法师则是沉痛地遥望远方。
虽然现在的季节是春天,但是气候却属严寒,地上的木板没有加铺毛毯,房内也无炉火,师徒两人吐出的气息形成白色云雾,而两人皆是赤脚,玄奘踏在地上的双足相当健壮,显示他踏破万里的事实。
「师父,您要将梦境的内容禀告皇上吗?」
皇上是指当代的皇帝,也就是唐太宗,只要玄奘请求接见,想必他会欣然答应吧。
「不,那不妥当。」
玄奘皱起眉头摇头说道。
唐朝的唐太宗如各位所知,他十来岁就起兵革命,仅二十岁即统一天下,是位空前绝后的英雄人物。后世称其在位时期为「贞观之治」,甚至被视为模范,不过也有人认为唐朝就是从此开始走向下坡。
唐太宗自少年时期驰骋沙场,即位之后日夜不分地勤于王朝政事,或许是因为身体历经风霜磨练,他从未卧病在床。去年唐太宗不顾重臣宿将的反对,坚持出兵远征高句丽,但是因为战果不佳,最后只能不服气地留下「这次就放过你们」这句话便撤退。可是在众多不如意事当中,最让唐太宗苦恼的莫过于继承人问题。
唐太宗的继承人问题在历史上可说是相当重要,但是与本篇故事无关,所以就不一一列举姓名,不过当时唐太宗的心境大概能够这么说明:
「有才能的孩子不听话,顺从的孩子又不可靠,其中甚至有孩子沉迷于不良嗜好,而周遭外戚又尽是些说闲话的人,使状况更加复杂,真是烦死人了!」
所谓父亲的烦恼,不管是皇族还是平民百姓都一样,先不论唐太宗令人同情的处境,总之各位应该可以理解他在当时每天都过着烦愁的日子,而倘若这时向其禀报「我梦到戒日王过世了」,那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尽管预定派往天竺的使节团应该不会因此中止,我也不希望让皇上烦心。这件事多说无益,还是不禀报吧。」
「我明白了。」
「你今天应该会与王正使见面吧?」
「是的,早上会见面。」
「这样啊,那你找机会向王正使说明此事吧。不一定要在今天,即使是在旅途中也没关系。」
王正使是谁?他是本次唐太宗派往天竺的使节团团长,姓王,名玄策,智岸则是以随行僧的身分参加使节团。
让各位久等了,故事的主角即将登场。



由于玄奘法师的人格与功绩太过伟大,以致于后世的人们往往误以为在唐朝曾经前往天竺的只有玄奘一人。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为了研究佛教与修佛而前往天竺的僧人统称「入竺求法僧」,之所以会说统称,自然是因为人数不少,其中最伟大的无疑是玄奘法师,但是俗话说「山高取决于山坡宽度」(注一),其实尚有不少有名或默默无闻的僧人都曾胸怀大志地朝天竺出发。
他们的命运大抵可分为以下三种:
一、抵达天竺并且完成目的顺利回国。
二、抵达天竺却无法返国,于天竺或归程中死亡。
三、无法抵达天竺,于旅途中丧命。
各位了解了吗?其实「三」的情形可说是最多的。尽管他们是有志气节操的僧人,在旅途中倒下着实令人感到遗憾,不过也只能说他们没有强健的体魄足以支持志气节操吧。
比方说常愍,他经由海路前往天竺却遭遇台风,最后一边念经一边随船沉入大海;明远则是历经千辛万苦抵达师子国,后因盗取寺院的佛牙遭到逮捕。佛牙即是释迦的牙齿,后来明远虽然被释放,却也就此下落不明。
特别值得一提的僧人应该是玄照,他是较本故事时间点稍微后世的僧人,曾经顺利往返天竺一次,归国之后又再度前往,最后客死异乡,一人包办了一与二两种命运。虽说他是身受唐高宗敕命前往天竺,但是那份归国之后又再度前往天竺的豪情壮志绝对不会输给玄奘。
所以说除了玄奘之外,还有人两度前往天竺,真是相当不简单,不过其实还有人往返天竺三次。
那个人就是王玄策。
智岸在结束早课和用过简单的早餐之后,从寺庙所位于的某个坊出发。长安城内共有大大小小无数个坊,而所谓的坊是指城中受壕沟包围的区域,夜晚坊门会关闭使人无法外出。
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太过拘束,但是坊内依然可自由通行,一个坊的规模与人口足以匹敌偏远地区的城市。
当时的长安尚在开发阶段,并非全盛时期,即使如此,城内的人口也接近百万。日出时,人、羊、马、骆驼全部一起出发劳动,好不热闹。
智岸抵达朱雀门,此门是皇城的正门,而皇城则是指长安的内城,其中庄严隆重的官衙并排而立,上至宰相,下至兵卒,数万位公役皆在此出入。智岸调整好呼吸,确认僧衣衣襟并无凌乱之后,出示玄奘法师亲笔书写的请求通行书给士官检查。
「我要拜会右卫率府的王长史。」
智岸与士官本来就相识,因此顺利获准入城会见王玄策。府衙门上的区额写着「右卫率府」,府内没有士兵,而是间书桌与书柜都放满卷轴的小府衙。
王玄策出身洛阳,父亲是侍奉隋朝的中层官僚,在和西域各国外交与熟悉佛教的过程中,累积不少专门的知识与经验。隋朝是佛教的盛世,就连评价低落的第二代天子隋炀帝也都诚心皈依于天台宗。
自幼生长于洛阳的王玄策,在幼年时曾有相当恐怖的经验。隋朝没落之后群雄四起,洛阳成为百家必争之地,而群雄之一的王世充占据洛阳,与其他群雄展开攻防战。当时年少的王玄策曾经眼睁睁地看到人头落在自己面前,也目睹夜战时无数火箭化为黄金色的雨自城外射入,相当怵目惊心。
王世充战败、唐朝统一天下之后将长安设为首都,当时洛阳的隋朝旧臣都改侍奉新皇朝,与家族一同迁居长安。
由隋至唐,即使改朝换代,身具专门知识与经验的官僚,其重要性也不会改变。王玄策继承父亲的职务,自十八岁就出任朝廷。当时正逢唐朝的全盛时期,自外国前来长安缔结外交关系的使者越来越多,红发或碧眼之人早已不足为奇。
王玄策身为对西域外交与外来宗教的专家,虽然有稳定的收入与地位,但是生活并不优渥。他的职务内容是接待自西域各国前来长安的使者,协助口译并记录使者所说事物;或是巡回长安城内的寺院,询问「目前僧人人数多少?其中有多少人是外国人?」之类的问题,藉此听取僧人的希望,分配预算给寺院。
王玄策顺利持续勤务,没有碰到任何会在历史上留下纪录的事件。他接下敕命是在六年前的贞观十五年,这年天竺——摩伽陀国的戒日王不辞千里派遣使者至长安,王玄策与上司李义表一起至长安城外迎接使者,并陪同入宫晋见唐太宗。
在此整理一下前后关系。贞观十五年玄奘法师还待在天竺,戒日王将此事传达给唐太宗并表示:
「希望大中国与大天竺两国之间可以缔结友谊永久维持友好关系。」
当时的唐太宗首次得知玄奘留滞天竺之事,为其壮举大受感动,下令云骑尉梁怀璥厚待使者,热心聆听关于天竺的文物风情。
天竺的使者经过一段长时间滞留后,于贞观十七年踏上归途。此时唐太宗自朝廷派遣使节团与天竺的使者同行,同赴天竺晋见戒日王。李义表被选任为使节团长,也就是正使,副使即是王玄策。
他们自长安出发前往益州,益州就是所谓的蜀地,后世称为四川省。从此地西进,翻过无数的山岭和峡谷前往天竺,对于这群混杂着中国人与天竺人、看似奇妙组合的一行人,老虎与雪豹大概也只是狐疑地在一旁观看吧。
就这样,自长安出发的使节团于贞观十八年抵达天竺,获准晋见摩伽陀国的戒日王,使节团将唐太宗的国书呈上戒日王,藉此确认两大国之间的友好,同时献上绢帛与陶器之类的礼物。
当时李义表当然有向戒日王请求面会玄奘法师,然而即使戒日王再如何宽大友善,也无法达成他的希望,因为此时玄奘已经告别戒日王,启程归国了。李义表等唐朝使节团一行人是经由吐蕃越过雪山(注2),采最短路线由东北进入天竺;玄奘则是返原路而行,自西北离开天竺。
总而言之,双方刚好错开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国辽阔,天竺也同样辽阔,彼此会被称为大中国、大天竺也可说是名符其实。
同时尚有一重点是:衔接中国与天竺的道路并非只有一条。李义表与王玄策所行之路于日后被称为「唐蕃古道」;玄奘法师的行走方向却是大幅从西侧回绕,经由葱岭返唐;其余尚有从南方回绕,经由缅甸回国的道路。除了陆路,也有从广州发船的海路可供通行,当时东西的交通其实远比后世人们想像中热络。
李义表受到戒日王热烈款待,于天竺滞留了一年以上。贞观二十年,他离开天竺,平安回到长安。
王玄策归国之后,由于建立与天竺的邦交而受到嘉勉升迁,官职为右卫率府长史。此官职相当于警备皇城的部队副队长,实际工作内容却并非如此,王玄策依然负责对西域的外交工作与外来宗教的行政等相关事务。他的官位是正七品,俸禄八十石,侍奉朝廷的官位由正一品到从九品共十八等级,正七品是倒数第六位,因此即使称之为中级官吏,其位阶也算下层。
关于上司李义表,历史上自此之后再无任何纪录。由于他年事已高,推测是回到长安之后因为舟车劳顿,所以过不久就与世长辞,也正因为如此,第一次使节团出任副使的王玄策才会在第二次受拔擢为正使吧。



这年王玄策应是三十五岁,他的身躯和玄奘法师一样,由于受到严酷的旅途考验和天竺残的烈阳照射,全身的肌肤黝黑。
「请问法师今天有何贵干?我等会儿要进宫,还请长话短说。」
王玄策一边说一边卷动数册卷轴,并且请智岸坐下。他的身驱高大、体态均匀、相貌堂堂,说话声音也相当宏亮。
不过这也理所当然,因为使者身负唐朝国威前往异国拜见其君主,如果相貌与言行举止不够出众的话,根本不够资格担当此职务。
放眼古今,门面在外交上一直都是不可或缺的要素。试想,如果找一个体格贫弱、相貌丑怪、说话声音又有气无力的人出国外交,对方国家会做何感受?
「这算什么……你们是在侮辱我国吗?真难相信你们有诚意啊。」
对方大概会这样认为吧。倘若目光凶恶的人进入宫廷,而且不停四处观望的话……
「这哪是使者?分明是来查探我国国情,打算发起战争吧!」
很可能会如此被误解。由于国家不可能选派这样的人当使者,所以即使史书没有特别记载,也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会被选为使节的,大多都是相貌姣好之人。
反过来说,如果国家刻意使用相貌丑恶的人当使节,就大多有些特殊理由。『左氏春秋』内虽然有不少相关例子,但是那是因为案例稀少才会刻意记述,一般在平稳结束外交的情况下,史书并不会多作注记。
其实本故事也是如此。
王玄策已经以副使的身分往返过天竺一次,当时的旅途固然耗费了许多时间与心力,最后还是一帆风顺地达成使命、平安归国,因此没有必要刻意将其内容写为故事;不过王玄策第二次的旅程倒不是一帆风顺,也正因为如此,有将其编写为故事的价值。
智岸与王玄策讨论过一些公事之后,向王玄策提出一个诡异的问题,虽然此询问对王玄策来说非常古怪,但是对智岸而言,则是想要试探王玄策对三藏法师的梦境会做何反应。
「王正使往返过一次天竺,请问在当地是否有发生什么让王正使大为吃惊的事呢?」
「在天竺让我吃惊的事?」
王玄策一脸狐疑地回问道,智岸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点头回应。
「真是个怪问题啊。」
「一点都不怪。这问题对贫僧来说相当重要,如果因为贫僧的少见多怪引起天竺人的不快就糟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三藏法师又出了什么事。」
这回答虽然让智岸在心底捏了把冷汗,但是王玄策并没有继续追究,只见他思索一会儿后回答:
「要说起在天竺吃惊的事,大概就是那个吧。」
「王正使是指老虎吗?」
「中国也有老虎啊。真正让我吃惊的是……」
王玄策露出有点好色的笑容说道:
「天竺的良家妇女是打赤脚的。」
在中国的习俗里,女性——特别是良家的女性绝对不能让人看到足部,被看到足部等于是被看到裸体,关于此事有下则笑话。
有一位董姓书生住在扬州,每天努力念书准备科举,可是他因为父母双亡而没有足够财富供给念书与生活,日子过得郁郁寡欢,在居家周围散步时还会拿石头砸狗出气。有天夜里,当他经过隔壁的富裕人家时,听见年轻女子的说话声与水声,看来是邻家的闺女正在沐浴,虽然书生与对方从未谋面,但是因为书生一时鬼迷心窍,从小圆窗偷窥时只见一双雪白的玉足,让他惊艳得不禁出声赞叹,闺女因而查觉书生偷窥并当场尖叫。
「怎么办啊~~我已经嫁不出去了。」
闺女掩面啜泣,随后她的父亲与兄长冲出家门,前后包围逮住想要仓皇逃跑的书生,其父亲怒骂道:
「你竟敢让我女儿嫁不出去,我要把你押到衙门!」
可是兄长听到此话,却安抚父亲的情绪说道:
「爹,等一下。我看就算把他押去衙门,大家也没有一丝好处,假若他肯迎娶妹妹以示负责,那我们就放过他如何?」
书生虽然乱了方寸,可是还是立刻在心中打起算盘:自己考上科举的机会不大,今后也还是需要用钱,倘若在此时和闺女结婚,应该就可得到亲家援助,况且她还有那双让人难忘的雪白玉足……
「我明白了,我愿意娶令嫒为妻。」
「喔~~这样啊。那你就是我们家重要的女婿啦,自然不能将你推到衙门,快进我们家坐坐吧,而且也该见见你的妻子。」
闺女的父亲态度大变,将书生视为女婿对待,不但请他进客厅,还准备美酒、黄鱼、螃蟹等佳肴招待他,兄长也请母亲过来,引见她与「女婿」见面。酒过数巡之后,母亲离席将闺女带到客厅,只见闺女一身盛装,脸部用面纱遮掩,这时书生春心荡漾,待两人独处时,他堂而皇之地掀开闺女脸上的面纱后惨叫道:
「哎呀!我应该先看脸,而不该看脚啊……!」
回到正题。
因此对王玄策来说,看到良家女子的玉足的确足以让人吃惊。其实天竺的女性有穿鞋,并非打赤脚,只是他们的鞋子与中国的弓鞋不相同,脚指会外露;王玄策虽然曾听来往的天竺人介绍过当地习俗,但是这种对他们来说理所当然的事情自然不会提及。
智岸心想:「这个人竟然会对女性的足部这么感兴趣,看来他的品行似乎比师父低俗得多啊。」
虽然智岸言之有理,但是绝大多数的人只要与玄奘法师相比,一定都会显得俗气吧,这样就认定王玄策低俗未免有些过分。
不管怎么说,王玄策不知是否看穿了智岸的想法,只见他继续聊了一会儿天竺的风俗习惯,接着闭口看向智岸,表情就像在暗示他事情办完就快走。
结果智岸并没有将师父做的恶梦告知王玄策,因为就像玄奘所说的,就算说出这场梦也没有好处。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中止第二次派往天竺的使节团,而万一中止,更会发展成大唐与摩伽陀国的外交问题,甚至有可能引起皇帝对玄奘法师的不满,使佛教遭唐朝屏弃。
此推论并非夸大不实。唐朝之前的朝代是隋,隋之前的朝代是北周,北周曾有大规模的排佛活动,强迫百万人以上的僧人与尼姑还俗,此活动至今才不过七十年,如果现在佛教引起皇帝不悦,很可能会再次遭到排斥,因此绝不能轻举妄动。
虽然智岸是考量到这些因素才没有说出师父的恶梦,但是其实他心里还有更重要的理由,那理由是什么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智岸很想去天竺。对智岸来说,能得到师父推荐而加入使节团是一件相当开心的事,因为这样就能让他达成求法的人生目标,如果这回派遣使节团一事遭到中止,那智岸不知要到何时才有机会前往天竺。
于是智岸向王玄策告辞,当他站起身行礼时,看见地上有一个卷轴,上面印记着「镇国大法王」。
镇国大法王姓名阿罗本,乃是西方波斯国人。此人并非佛教僧人,而是景教的圣职者,他于贞观九年抵达长安,在贞观十二年获准建立寺院及进行宣教活动。「Abraham」的汉字译名即为阿罗本,景教则是涅斯多留教派的基督教。
诸如此类的例子族系不及备载,总而言之,当时的长安聚集了世上各国的人种与文物。
智岸本身也不是中国人,他出身于西域的高昌国,自少前来长安修行佛法。虽然高昌国在日后被称为吐鲁番,不过由于是汉人在天山南路(注3)建立的国度,所以智岸的相貌与汉人无异,同样是黑发黑眼。
智岸前脚离开,后脚跟着来拜访王玄策的人是王玄廓。他是王玄策的族弟,不过似乎不是亲弟弟而是表弟,他也要一同前往天竺。
「喔,你来得正好。我必须要准备进宫,所以这个跟这个,还有那个和那个就交给你处理了。」
王玄策将五、六个卷轴堆到王玄廓手上后,对身后族弟的抗议充耳不闻地转身离去,步出府衙。



王玄策随即进宫面圣。对一个卑微的正七品宫来说,入宫可说是相当惶恐之事,可是王玄策的态度却从容自若;由于他本来就是有胆识的男人,再加上数年前就有晋见唐太宗的经验,自然不会为之惧怕。
话虽如此,区区一介「中下层」官吏的王玄策,竟然能晋见唐朝的唐太宗与天竺的戒日王这两位历史上的名君,并且拜会两大君主的相貌、谛听其声,后世的学者对此一定非常羡慕吧。
穿过承天门后,前方所见即是宫城。宫城位在皇城内部,是大唐天子所居住的地上最广大之宫殿群,右侧是东宫,左侧是掖庭宫,正面为太极殿。太极殿内部的地基较高,称为龙首原,另有含元殿、大明宫、翔鸾阁、栖凤阁等巨大楼阁浩瀚地耸立在眼前。王玄策在距离太极殿遥远的殿外之处停步,然后依序等待晋见,他环顾左右,发现今天也有数团来自异国的使节团,他们正紧张且兴奋地以自己的母语互相交谈。
等待晋见也是王玄策的职务之一。当他获准进宫,跟随进奏官抵达玉座前已经是中午时分,虽然广大的宫殿内四处置放着大火炉,但是殿内的气温并不暖和。
唐朝的太宗皇帝本名李世民,关于他的年龄众说纷纭,但是根据『隋唐演义』的设定来看,他在此年为四十七岁。虽然他和玄奘法师年龄相近,不过给人的印象较为衰老,或许是身心疲劳之故吧。
此人如同前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英雄人物,但是在私生活方面却没有什么特别事迹,他对酒与女色都没有什么兴趣。当然,唐太宗毕竟是个皇帝,身边自然会有皇后与其他妃子陪伴,但是人数也不过十来人,是隋炀帝妻妾人数的千分之一,唐太宗也会饮酒,可是从没有因酒失态过。
话虽如此,此人亦有自年少开始就相当执着的事物,那就是一统天下、招纳贤才以及对全帝国领土广施善政,藉以流芳百世一事,除此之外,他可说是恬淡无欲。或许可以称他是渴望权力或贪名图利,但是如果就此断定他的人格,似乎又有些言之过甚,笔者希望能尽量谨慎客观地叙述本篇故事。
原本隋朝和唐朝的关系就像兄弟一般,隋炀帝是唐太宗父亲的堂弟,因为他长期施行暴政,以致世间天下大乱、横尸遍野、刀枪马蹄声日夜不绝于耳。年轻的唐太宗在一世之内平定战乱,一统天下之后,不时警惕自己「绝不能重踏炀帝的覆辙」,就连重臣们在进谏皇帝时,也经常会借用炀帝之名。
「陛下,此举就如同炀帝啊!请三思。」
此话一针见血,唐太宗只要被这么一说,就会不得不重新思量。然而他虽然二十年来都从谏如流地治理国家,可是在数年前远征高句丽时,却不顾众臣的反对强行出兵,唐太宗会有此种举动非常少见,甚至可说是头一遭。他并非想要高句丽的领土,而是应受其欺压的新罗与百济请求而出兵,但是最后还是灰头土脸地战败了,关于此役也有不少知名事迹,不过请让笔者就此打住,继续叙述王玄策的故事。
王玄策在宽度惊人的阶梯前跪下行礼,听到进奏官告知「请起」之后,他起身看见唐太宗穿着龙袍坐于玉座,虽然唐太宗略带苍白的头发与鬓角显得醒目,但是他的眼神锐利,光凭其风格与威严就足以压倒王玄策。
唐太宗的两位重臣侍立在玉座左右,玉座左侧是赵国公——长孙无忌,右侧是英国公——李积,两人的宫位都是从一品。四十八岁的长孙无忌是皇后的兄长,自唐太宗起兵以来就一直担任他的左右手,他担任宰相一职已经长达十五年,不过这和王玄策的故事并无太大关联,有关联的是另一位宰相李积。
英国公李积这年五十四岁,他是唐朝的开国大功臣,天下无人不晓。李积的本名徐世积,字懋公,十七岁时眼见隋炀帝施行暴政,以致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后揭竿起义反隋。他从起初即是领导者之一,并非一介士兵,其深思熟虑、判断力、决策力都优异到让人难以相信他仅有弱冠之年,可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且施计必成。
李积详细的英雄事迹可参照『隋唐演义』和『说唐』等野史,他辗转成为唐朝臣子时年方二十七岁,当时的他已经是举世知名的人物。据说在用兵、计策、谋略上能胜过他的只有老前辈卫国公——李靖一人。
昔日辅佐唐太宗打天下的名将历经沧桑之后,有些人过世,有些人告老打罢,除李积之外,依旧在朝建立功勋的只剩下庐国公——程知节,此人是沙场猛将,不问政事。
李积虽已功成名就,功绩无人可比,但是此时的他尚未建立人生最大的战功,因为他后来威猛地歼灭高句丽,改变了历史,当时他是七十五岁高龄,看来他的身心到晚年都没有一丝衰老。
李积虽比唐太宗年长七岁,可是因为君主相貌较为苍老之故,两人乍看之下年龄相近,尽管王玄策的个性落拓不羁,当对上李积的视线时也会不禁紧张,他调整呼吸,高声报上名号之后,禀报前往天竺的日程将近,唐太宗点头听闻,并不时与左右两侧的重臣低声交谈。
唐太宗本身并非佛教徒,而是信奉道教,不过与其说这是他的宗教信仰,还不如说这只是一种形式。
唐太宗本名李世民,换句话说唐朝皇室的姓氏是李,道教的开山始祖是老子,而老子的本名为李耳,因此唐朝的皇室自称是老子后裔。当然这只是自称,皇族本身也不相信这件事,只不过在此情况下,不信奉道教就会很诡异,所以唐朝的皇室都被视为是道教徒,当时的政策也主张「道先佛后」,不论何事,道教都优先于佛教。
尽管如此,唐太宗对待佛教或景教都相当友善,因为中国的信仰风气说好听是宽容,说难听就是随便。
「嗯,朕记得卿,卿是王玄策对吧?」
唐太宗话仅如此,但是对官阶仅有正七品的王玄策来说,能够让皇帝记住自己的姓名,已经可说是无比光荣。
王玄策深深低头行礼。接着长孙无忌接受唐太宗的眼神暗示,对阶梯下的王玄策说道:
「王玄策,皇上准许你启奏,接下来你就直接回答皇上的问题吧。」
「遵命。」王玄策惶恐地答道。唐太宗继续开口说道:
「前几年卿从天竺带回来的物品都满有意思的。」
「谢皇上。」
「尤其是石蜜特别好。」
石蜜就是固态的砂糖。
「朕原以为中国物品的品质是世上之最,想不到在制造精糖这方面,还是天竺比较高竿。这回卿前往天竺,务必记得要将精糖的相关技术带回来。」
「属下遵命。」
「那就交给卿了。」

如同前述,唐太宗在私生活是个无趣的人,可是由皇帝主动要求王玄策带回天竺的精糖技术这一点,可以推测他或许是个嗜好甜食的人。这样一想,说不定这位英雄豪杰还曾为蛀牙所苦,这让人觉得相当有趣。
此外,唐太宗命令王玄策的另一件事,是要他自天竺带回佛足石。所谓的佛足石指的是刻有释迦足迹的石头,足迹上刻划有各种印记与纹路,此物与佛舍利一同被视为佛教徒朝拜的对象,而佛舍利即是释迦的遗骨,这点众所皆知。不论是佛舍利、佛足石、或是前述的佛牙,要证明它们的真伪都相当困难,可是依然有许多人对其虔诚朝拜。
「臣会尽力达成皇命。」
「嗯,卿几时出发?」
「预定是三月朔日(注4)。」
春季自长安出发,在夏季越过雪山,于秋季抵达天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行程计划。尽管偶尔会有人计划冬季越过雪山,或是在炎热的初夏抵达天竺,不过王玄策与他们不同,他的目的并不是要刻意体验苦难,而是要平安前往天竺,顺利完成国使的任务归国。他是率领使节团的正使,必须要带领总人数四十四人的使节团员平安归来才行,仅有他一人平安无事并不算完成任务。
秋季抵达天竺后,在冬季期间进行任务并且渡过当年,然后在春季归国。由于春季会雪崩,危险度不下于冬季,因此要等到夏季才越过雪山,然后秋季回到唐朝本国,冬季之前返回长安,这就是最有效率、最安全的行程计划,也就是说,王玄策再回到长安将会是一年九个月后的事,不过前提是要他回得来。
「朕期待卿的归来,记得务必要将精糖技术以及佛足石带回长安。」
从精糖技术优先于佛足石这点来看,或许唐太宗真的是嗜好甜食。王玄策对此不动声色,毕恭毕敬地行礼离开宫殿。
……于是,以王玄策为首的四十四名唐朝派遣天竺使节团自长安出发,时间是唐太宗执政的贞观二十一年春季三月,他们将是历史上历经最奇特体验的使节团,但是他们毕竟是人,无法预知自己的命运。
他们到底能不能顺利抵达天竺呢?欲知结果,请见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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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日本俗语。原指事物的水准与其包容度有一定关系,在此延伸指唐朝取经并非玄奘一人之功。
注2:即喜马拉雅山。
注3:天山南路即为丝路。
注4:朔日即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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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彼岸师 拉萨谒公主
智岸师 辛苦越雪山




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离开长安之后,首先前往蜀地的成都。他们耗费四十余日越过秦岭山脉与蜀地的栈道,途中虽然有发生事件,但是为节省篇幅就不一一详述,五月上旬平安抵达成都后,部分人员因病或公务留在当地,前往天竺者最后共计三十六名。
三十六名当中,史料明记姓名的人员如下:正使王玄策、副使蒋师仁、王玄策的族弟王玄廓、学僧智岸与彼岸,姓名不详者有大夫与口译各一名、厨师两名、其余皆是士兵。士兵除了护卫使节团之外,还要负责照顾马或驴、搬运货物、搭建帐篷等杂务。
使节团在成都受到蜀郡太守热烈款待,养精蓄锐后正式出发。概括来说,成都是仅次于长安、洛阳、扬州的天下第四大都,人口众多且交易热络,是个繁荣兴盛的城市。
此时蜀地与朝廷的交流不深,未来唐太宗的曾孙唐玄宗在执政时期遭遇安禄山之乱,蒙尘逃离长安至蜀地,且在途中失去了宠妃杨贵妃,之后唐僖宗执政也遭叛军赶出首都,同样逃到蜀地,在他经过蜀地的栈道时,叛军追来并火烧栈道,强风助长火势,熊熊烈火登时吞噬栈道,当时情况相当危急,幸有将军王建背负唐僖宗,冒着浓烟大火拼死杀出重围。在唐僖宗死后,王建留在蜀地平定四方,自立为蜀皇帝,这就是前蜀高祖皇帝的由来,不过此事发生的时间距离王玄策的故事尚有两百年以上。
以王玄策为首的使节团一行人在成都渡过春季,从成都的城墙上方眺望西方或南方,会看到受雪云包围的紫色山脉,其姿态正有如硕大无朋的城墙一般连绵不绝。蜀地丰壤的平地属汉族领土,而视界尽头的山地则是与吐蕃的边界。
自古以来,北方国家往往带给中国威胁,古有匈奴,今有突厥,北方强大的游牧民族随着朔风袭来,隋唐两朝皆为此外敌所苦。
然而唐太宗在即位之后随即命令卫国公李靖讨伐突厥,李靖以骑马战正面迎击骑马民族突厥,连战数次之后终于将其歼灭,这可说是汉武帝之后,七百五十年来未见的壮举。
北方的威胁虽然就此消灭,但是西方如何呢?答案是曾一度侵袭大唐西方领土的吐谷浑灭亡之后,西方又出现名为吐蕃的强敌。
吐蕃兵相当精悍,只要打起山地战,即使是唐朝的名将也无法与之抗衡,只能退至山脚,靠人数将其封锁,而成都就是与吐蕃交战的重要军事据点,唐太宗的曾孙唐玄宗执政时,曾于此地任命剑南节度使,担任此职务者甚至得以封王。
吐蕃兵也有弱点,尽管在山地战无不胜,但是平地战则平平无奇,他们曾一度侵袭至成都的盆地地区,不过很快就被逼退了。
而且目前情势算是安定,这也是因为大唐皇族的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松赞干布,两国因此修好。本次赴往天竺的旅途会刻意经过吐蕃,也是因为使节团肩负进谒松赞干布王与文成公主的使命,否则其实尚有其它陆路可绕至南方,不需经过吐蕃。
使节团在成都滞留十天,向导——也就是负责带路的吐蕃人也一同在成都待命,他们购买足够的驴子与粮食,然后勘查地图确认路径,并且调查前方路途的治安状况。
他们重新确认要送给吐蕃王的礼品,内容有茶叶与绢帛、锦缎、医书、万年历、以及最高级的陶器等,陶器内外皆塞入棉布以防破裂。商人在运输作为商品的陶器时,往往都是塞入砂或土,但是这样一来器物的重量会增加,作为献给国王的礼物也有失礼数,从此指示就可看出王玄策相当看重进谒一事。
使节团于五月中旬自成都出发,他们离开平地进入西侧的山岳地带,预计八十天后抵达吐蕃国首都拉萨。
入山第三天,智岸的僚友彼岸走路跌倒,虽然只是膝盖稍微破皮,可是彼岸却叫苦连天,直嚷着要擦药跟找大夫,虎背熊腰的副使蒋师仁见状不禁对王玄策苦笑道:
「他这样真的能翻越雪山吗?」
「翻越不了的话就丢下他。」
王玄策的回答冷淡且明快。
「我们有约在前,无法翻越雪山者,没有前往天竺的资格,碍手碍脚者,没有翻越雪山的资格,就算他们觉得辛苦,我们也绝不能出手相助。」
王玄策刻意用智岸与彼岸都听得见的音量喊道。他言之有理,智岸无法反驳,只能做好心理准备,继续向前迈进;彼岸则是因为就算哭叫也无人理会,所以只好一边抱怨一边向前走。
「求命之山」。
此词的意思是「此山会索求攀登者的性命」,由此可知其危险程度,而使节团将会在旅途中接连翻越「求命之山」。
从北至南,大唐与吐蕃的交界处共有三条大江并行奔流。以靠近大唐的顺序排列是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不论是哪条江都相当宽阔并湍急,而且它们是在悬崖绝壁下的最底部奔腾。
当然此处并没有桥梁,渡江方法主要是趁水浅的时节踏过浅滩而行,至于要如何跨过浅滩,则是吐蕃向导的任务。
「当年虽然也是如此……」
王玄策微感疑问,向导引领的地点与他的记忆相违,眼前两岸都是悬崖绝壁,下方则是奔流不息的激流,水流声与水沫进流,掉下去必死无疑,不过此江狭窄,可直接投石至对岸。
江上有一奇物。
在两岸悬崖之间,有一根与手臂同粗的绳索水平连接到对岸,绳索是用大量藤蔓制成,相当强韧,绳下悬吊着一个用竹子与藤蔓编织而成的大笼子,其容量大小是可轻松承载一人,同时可藉由滑车拉扯细绳,吐蕃人正站在两岸拉动笼子。
彼岸看到此状,惶恐不安地对王玄策问道:
「你、你该不会要我们搭上那个笼子渡江吧?」
「你不想搭吗?」
王玄策露出贼笑答道。
「不想搭的话就飞过去啊,我不会阻止你的。让我看看你修佛的成果。」
说罢,他转向吐蕃人开始讨论渡江的顺序,看来他没空理会彼岸,彼岸则是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再度走向王玄策抗议:
「贫僧并不是在害怕。」
「这样啊。」
「贫僧是想在抵达天竺之前珍惜性命,不想在中途丧生,旅者理所当然希望尽可能乎安抵达目的地。」
「尽可能平安啊……」
彼岸的说话让王玄策感到无可救药,如果想要平安度日的话,彼岸就该留在长安或洛阳才对,赴天竺的求法之旅绝不可能一帆风顺;况且彼岸并非独自一人旅行,而是加入使节团,受到士兵保护,和过去的求法僧比起来,彼岸的处境已经可以说是相当安全了。
但是彼岸有其主张的理由。
「只有平安抵达天竺,才算完成求法的目的,倘若在途中因不必要的危险伤身丧命,那就太愚昧了,一段好的旅行势必要注重安全。」
「知道啦知道啦。可是这是不可避免的危险,如果法师不肯接受的话,那就请一个人就此归去吧。」
王玄策说完便转过身,彼岸似乎打算继续争辩,但是智岸开口制止他说道:
「彼岸,我们不能在此回头啊!王正使的经验丰富,我想,遵照他的命令行事是不会有问题的。」
「你说的简单,贫僧的身体可是比你珍贵许多啊。」
彼岸说得很过分,就连智岸也不禁动怒,可是他转念一想,这也是一种修业,便没有加以反驳。王玄廓在他们交谈期间率先渡江,接着将布缠在马或驴身上,吊运它们至对岸,其他团员也陆续渡江,最后只剩下王玄策、蒋师仁、智岸和彼岸四人。

「好啦,彼岸,快渡江吧」
「不要啊!不要啊~~」
「怕什么,很多人跟马都安然抵达对岸了啊。」
「刚刚平安抵达,不代表接下来都会没事。我看这绳索就快撑不住了,一定会断掉!不如让智岸先搭笼子吧,这样准没错。」
「不肖的佛门弟子,还不快给我搭上去!」
蒋师仁按耐不住,如抓猫般地揪起彼岸的衣领,用力将他扔进笼子内,彼岸当场哀号,但是吐蕃人不予理会,开始移动笼子,彼岸一边惨叫,一边搭乘笼子流畅地渡过激流。
王玄廓从笼内拉出抵达岸边的彼岸,彼岸则茫然坐倒在地,接着笼子往返数次,将所有人员都平安送达对岸。
蒋师仁打量彼岸咋舌说道:
「那样竟然还能被选为派遣天竺使节团的一员。智岸师,我看你往后可要辛苦了。」
「请别这样说。贫僧的学识远不及彼岸渊博,平安抵达天竺之后,贫僧会协助他工作。」
「哼,那又如何?空有学识可成不了名僧。」
对于蒋师仁所说的话,智岸也只能苦笑以对。



结果使节团这天只有从江流的东侧移动至西侧,之后一行人在悬崖上的平地准备露宿。
「别在意,如果你试想狂风暴雨时渡江的惊险,那么我们能在今天内过江已经可说是万幸了。」
蒋师仁听王玄策如此说,于是回答:
「话是没错,可是彼岸师还真是出丑狼藉啊。为什么三藏法师会选择他?」
「玄奘法师不是会胡乱推派弟子的人,他选择彼岸一定有其意义。」
「他的确是当代伟人,但是也有可能错识人才。」
「别这么说,皇上说过他看人的眼光可与英国公匹敌!」
前述提过英国公李积是常胜将军一事,可是他除了智勇双全广为人知之外,麾下武将人才济济一事也赫赫有名。李积善于发掘人才,并且配属得当,足可说是出神入化。由于他对人事的应用太过巧妙,唐太宗曾经感叹问道:
「卿在战争中将领调度从未失误,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李积直接回答:
「从日常生活观察人相,再从中选择运势较佳者。」
「喔,真令人意外,朕原以为卿是以才能为取决依据。」
「皇上,臣斗胆认为,世上没有比运气更好的才能了。」
李积笃定地说道,唐太宗见其状也只能点头称是。如果这话是从屡战屡败的将领口中说出,势必没有说服力,但是现在说话者是李积,与其他人不同。唐太宗回想自十来岁举兵以来的战事,一定有不少事例可印证李积之言吧。
话说回来,王玄策之所以被选为正使的理由之一,就因为他有「运势良好的人相」,其实智岸与彼岸也有类似的理由,让人认为以这两人的人相或许可以抵达天竺,做出一番有意义的作为。不论是李积还是玄奘法师,这些流芳百世的人,似乎都对超越人智的运势相当重视。
一夜过后,使节团继续向西方前进。众人在山内行走,虽然此时季节接近炎夏,深山的夜晚却相当寒冷,晨昏皆会起雾。王玄廓一边在茂密的森林行走,一边与其族兄交谈:
「大哥,陆路真是难走啊。」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嗯,我觉得海路好像比较方便,下次我们向朝廷建言,从广州一带出海往天竺吧。」
「乘船有乘船的辛苦喔。」
「事先能够选择要承受何种辛苦,才能称得上是准备周全啊,等等……我抵达天竺之后也可以一个人从海路回来嘛。」
王玄廓此番话正预告了他的未来,但是这个先暂且不提。一行人续行险路,于第四天再度碰上江流,这次是澜沧江,他们耗费两天过江,第三天又碰上怒江,真是接连不断的艰苦路程。
使节团渡过怒江之后已到森林尽头,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吐蕃高地的气候相当严酷,正午是足以灼伤眼瞳的烈阳,干燥的风不停地刮过脸颊,皮肤在不断流失水分之下,摸起来的触感十分粗糙,肌肤日益枯干,脸也晒得越来越黑。
如果不小心弄湿身体就此睡过一夜的话,到早上就会成为一具冻死的尸体。此地虽然被称为公路,事实上却只是布满砂砾的道路,有时乍见蹲靠在山崖的人影,走近一看却发现那是不幸冻死的旅人遗体,这种遗体有时一天甚至会见到五具。
「弃置不管未免太可怜了,能不能至少挖洞埋葬他们呢?」
「你要怎么挖?」
王玄策反讽智岸的意见。这一带的土质坚硬,而且掺杂石块不易挖掘,要挖的话会是费时费力的大工程,智岸也清楚这点,却还是忍不住反应:
「贫僧明白,但是这样下去遗体会遭到鸟兽啃食。」
「别管他们。」
王玄策冷冷答道。
「这里是鸟葬之国,只要放着不管,鸟就会将他们吃到只剩骨头,而且那也正合吐蕃人所愿。你看,已经有几只鸟飞来了。」
智岸抬头一看,有数个黑影正在空中围绕盘旋,他无奈地低下头,对遗体合掌祭拜之后离开。
到了七月底,似乎永无止尽的高地之旅总算接近尾声,当时的历法是采阴历,所以此时已算是秋季。这时只见西侧有五十余人的吐蕃人集团从冷风中渐渐靠近,带头人物喊道:
「大唐国使大人们,欢迎你们到来。」
说话者是吐蕃史上知名的大宰相,名叫禄东赞,尽可能正确的发音是噶尔。东赞域宋(mGsr stong risan yul zung),可是汉字写作如此。
禄东赞毫无学问,几乎可说是不识字的文盲,但是他天性聪颖,辅佐松赞干布时,不论政事或兵略皆从未有失。
「右卫大将军竟然亲自迎接我们,真是让我感到惶恐。」
王玄策并非是在说客套话,而是真心感到惶恐。如他所说,禄东赞曾被大唐封为右卫大将军,官阶是正三品,比正七品的王玄策『高阶』许多。
「别这么说,你们远道而来真是辛苦,我王也很期待与你们见面,且让我带路吧。」
禄东赞之所以会被朝廷封为正三品的高官,此事与文成公主有关。
七年前禄东赞以吐蕃国使的身分前往长安进谒唐太宗,恳请公主下嫁吐蕃,当时松赞干布王大费周章,特地献上了五千两黄金做聘礼,此举反而招来唐太宗不悦,令唐太宗:「你们打算用黄金买下公主吗?」于是双方婚事谈不拢,大唐与吐蕃的交涉差点宣告失败,此时禄东赞为了吐蕃鼓动三寸不烂之舌。
禄东赞风采堂堂,其言论井然有序又合情合理,那不卑不亢的态度获得唐太宗激赏,不但答应吐蕃王与公主的婚事,并封禄东赞为右卫大将军,另外还将具有皇室血统的名门闺秀许配给禄东赞,尽管禄东赞以已婚为由委婉推辞,最后还是拗不过唐太宗的好意,只好纳妾,于是他回归祖国时,是带着王的妻子与自己的妻子一同回去。
由此看来,外交的确是国家的一大要务,只有野蛮人才会倚靠强兵侵略他国,藉此耀武扬威,这种无德的国家,就算可以强盛一时,最后也会灭亡。
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接受宰相的导引前往拉萨,虽然吐蕃领土大多是寸草不生的荒野,不过拉萨位在广大的山谷间,水资源与植物较为丰沛,春季至夏季之间鲜花盛开。
尽管位置仍是高地,但是一行人可说是许久未在平坦道路上行走,连马和驴都显得有些开心。到此为止,自成都出发的三十六名团员皆健在,马和驴也没有伤亡,看来使节团的运气还不错。
行走好一阵子之后,总算发现略嫌简陋的木造人家。起初看到的房舍是分盖各处,越走下去则越见密集,一行人想到相隔数十天总算能睡在屋内,脚步不由得变得轻快起来,忘记了两脚的酸痛。



知名的布达拉宫在此时尚未建立,眼前的建筑虽然称为吐蕃皇宫,但是对于见惯洛阳和长安景色的人来说,不过是粗糙的木制建筑物罢了。即使如此,这座规模涵盖一座山丘的皇宫穿越荒凉的灰褐色山岳地区,设立在水资源较为丰富的山谷内,看起来相当宏伟威武。
宫殿内窗户稀少,光线昏暗,为了迎接使节团,殿内特地点燃数百盏灯火,松赞干布王坐在正殿,两位王妃坐于左右,左方为文成公主,右方则是数代之前的尼泊尔(注5)国王之女——赤尊公主。
不论从什么角度来看,松赞干布王都无疑是个名君,他不但在政治上统一吐蕃,还统合其文化,并且订定拉萨为首都,将佛教导入吐蕃,藉此创造吐蕃文字,后世人们对「西藏」所能联想出的内容,几乎都是由松赞干布王一手建立的。
然而虽然他是足可称为英雄王的人物,此时却也已经年过六十岁,对当时的吐蕃来说,已经相当长寿,或许是因为他不仅生来身体强健,还懂得控制生活作息,因此身心都很健康吧。
可是将继承他王位的王子在去年不幸过世,使他白发人送黑发人,身心大受打击。王玄策眼中所见的他感觉苍老许多,声音也显得无精打采。
王玄策冷静地在庄严的进谒室内观察衰老国王。只要国王还建在,大唐与吐蕃的友好关系就不会改变,但是国王过世之后会变得如何呢?吐蕃的官制与法制尚不健全,新君主可以轻易决定两国之间的关系是战争还是和平。
老国王缓缓起身,经由口译用吐蕃语说道:
「朕要先离席。王妃,你留下来听客人讲述长安的事情吧,其它房间正在准备筵席,在准备完成之前,你们就慢慢聊。」
老国王非常体贴,两位王妃伴随他站起身,尼泊尔国王的女儿赤尊公主扶着老国王离去,文成公主则是深深地低下头恭送他们离开。老国王一身吐蕃风穿着,赤尊公主的穿着则是尼泊尔风格,不过话虽如此,智岸和彼岸也分辨不出其中差异,而文成功公主穿着中国的服装,这大概是老国王的好意吧。
此时文成公主二十三岁,她的年龄在历史上有详细记载,以当时的女性来说可称得上是相当难得。成为松赞干布王的王妃是六年前的事,因此她是于十七岁下嫁异国国王。
她出身皇族,但是这并不代表可以天天过着奢华的日子,她从一出生就肩负了成为政治婚姻牺牲品的命运,如果对象是其他皇族或国内的达官贵族也就罢了,偏偏她要出嫁的是遥远的野蛮国家——虽然这样称呼吐蕃有失礼数,不过当时她内心想必下了相当悲壮的决心吧。
文成公主似乎是楚楚可怜、聪颖过人的女性,松赞干布王虽然是以政治结婚的心态迎娶这位年轻妻子,不过很快地就真心爱上她,公主自大唐引进养蚕的技术,丰富了吐蕃人的生活,并且造访民家,亲手为强褓中的婴儿涂抹犁牛的油脂,拉萨气候寒冷干燥,不这么做的话,婴儿会因丧失体内的水分而导致死亡。
至于文成公主有多么受到吐蕃人爱戴,可从她五十六岁逝世后被视为神佛祭拜,以及被尊称为女菩萨一事得到答案。
王玄策将礼品献给文成公主,其中包含香料、化妆品、绢织物、药材、茶叶及文房四宝——也就是笔、墨、纸、砚等,不过数量不多,然而相较于礼品,文成公主更希望得到关于长安的消息。
文成公主一生从未说出「想回长安」之类的话,可是一位嫁到异国的女性会思念故乡也是理所当然,王玄策了解她的心情,不断地叙说长安日益发展的现况。
在此立下功劳的是任性又碍手碍脚的彼岸。他不仅向文成公主阐述长安的情况,还风趣地对本次旅途侃侃而谈,让公主非常高兴,讲到搭乘架在绳索下的笼子渡过两岸无桥的江流时,他描述得非常生动有趣,让文静的文成公主忍不住用衣袖遮掩嘴角轻笑。
不过智岸却心情不佳,因为恣意妄为的彼岸告诉公主,吵闹拒绝搭乘笼子的人是智岸。「吵闹的人是你吧。」尽管智岸很想开口反驳,不过碍于在文成公主面前不便争论,只能无奈地坐在原地。
聪明的文成公主看到智岸的模样,似乎理解了内情,同样给予智岸和彼岸相同的微笑与嘉勉,智岸受宠若惊,连忙跪下道谢。
大唐使节团一行人滞留十天之后,由宰相禄东赞引领离开拉萨,准备前往雪山。
湛蓝的天空与雪白的山脉色彩深邃,其对比更显得庄严且震撼人心,倘若加以注视,眼睛便会刺痛而流泪。
「别往上看,眼睛会受不了的。」
智岸与彼岸听到王玄策这么一说,立刻将目光朝下,可是却看到脚边的断崖绝壁,「我的天啊!」彼岸惨叫出声并抓住智岸,令智岸失去平衡,差点跌落山底,这时蒋师仁伸出粗壮的手臂抓住智岸的衣带骂道:
「真是找麻烦的佛门弟子!不要东张西望,给我盯着眼前人的后背直走就对了,佛祖忙于拯救天下苍生,可没空只眷顾你们!」
智岸与彼岸被蒋师仁这个俗人(注6)一说,顿时无言以对。智岸行走时看着前头的蒋师仁后背,而彼岸半倚靠着智岸的背部,沿着崖壁的狭窄道路继续行走,他呼吸紊乱且头痛不已。
苦不堪言的旅程不断持续,众人已经分不清日期是何年何月。有天早上,王玄策大声欢呼,手指右前方的高峰叫道:
「是萨嘉玛莎(Sagarmatha)!」
「萨嘉玛莎」是尼泊尔语,意指「天空的女神」,西藏语则称做「珠穆朗玛(Chomolungma)」。它是雪山中最为高耸雄伟的白银山岭,受到阳光斜照的山区闪烁珊瑚色光辉,阴影浓厚的山区则是呈现暗色,感觉相当阴森可怕。
「上次云层密布,所以看不到山顶,不过只要看到那座山峰位于后方,就代表我们已跨越雪山的分水岭,终点就快到了!」
当使节团一行人翻越雪山抵达尼泊尔时,时间已经是八月中旬。
以冰河为背景,较拉萨一带更为绿意盎然的田园内,可见五种不同颜色的旗帜随风飘动。旗帜有红、白、蓝、黄、绿五种,用数条绳索将其牵引在柱子之间,每条绳索都绑上了相当多的旗帜,虽然旗帜形状多数呈正方形,却并非那么方方正正。
一行人抵达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的入口,此地是比拉萨还小的部落,其规模在唐人眼中顶多只能算是村庄,不过它们依然设有貌似皇宫的木造公馆。因为日前吐蕃的松赞干布王已派遣使者来此,知会他们使节团即将到访,所以此时有数百人站在没有铺石的荒路两侧迎接使节团一行人。
皇宫的庭院内设有黄金色的龙形喷水池,建筑结构为高床式建筑(注7),正面有坚固的木造阶梯,当时的尼泊尔国王正从阶梯走下迎接使节团。



尼泊尔国王名为那陵提婆(Narendrade),虽然尼泊尔是比吐蕃还小的小国,但是由于建国不久,正处于生气蓬勃的时期。那陵提婆王少年时期遭到叔父篡位,后来逃到吐蕃委身于松赞干布王之下,忍辱负重伺机起兵夺回王位,之后他铭感松赞干布王的恩情,将其视为父亲一般。
那陵提婆王尽管与吐蕃有邦交,却对其抱有竞争意识,他一边款待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一边热情地用梵语推荐自己的国家。
「如果你们在天竺有碰上麻烦的话立刻告诉我,我尼泊尔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你们。」
「非常感谢大王的好意。但是我们不希望给大王添麻烦,有问题会尽量自己克服的。」
国王说的是客套话,所以王玄策也照样回应,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事,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只要天竺有戒日王坐镇,我们就没有一丝不安。大王会这么说,难道是因为天竺有发生什么事件吗?」
「正是如此。虽然我知道不可以臆测论断事情,但是最近从天竺归来的修行者与商人个个都说那里有问题,谣传最近首都的曲女城出入状况很不寻常,戒日王又终日不露面,甚至有人说他病了。我想你们可以先在此停留一阵子观察情况,不知王使节意下如何?」
这番话是王玄策最初听到的恶兆,只见他思索了一会儿后面露微笑沉稳地回答:
「感谢大王的忠告,可是既然进谒戒日王是我的任务,那我就要尽快前往天竺,万一戒日王真的卧病,那我也必须去慰问他。」
只靠善意或诚意是无法达成外交的,王玄策认为有必要了解尼泊尔国王的真正想法。
倘若大唐与天竺两大国关系密切,尼泊尔这样的小国就有可能会被排挤或忽视,谎称国家危险藉以阻断两国使者往来的例子,在历史上可说是不胜枚举。
即使不作此设想,王玄策毕竟是身负敕命赴往天竺,就算会碰上危险或不测,也不能在此回头,而且如果真有意外发生,相信对方也不至于会伤害大唐帝国的使节团,假使王玄策在此因为害怕危险而放弃旅途,那至今的辛苦都等于白费。
此时若是智岸听见两人的对话,应该就会想起玄奘法师所说的梦境内容,然而这段交谈仅止于两人之间,他没听到,自然没有机会插嘴。
尽管那陵提婆王依然邀请使节团继续作客,使节团还是婉拒他的好意,准备启程赴往天竺,他们在尼泊尔国都滞留五天,接着向国王答谢后于八月底启程。
距离天竺渐近,原本抱怨连连的彼岸也笑颜逐开道:
「再来只剩下山,看来苦难的旅程会变得轻松许多。真是太好了!智岸。」
智岸无视彼岸的说话,他认为只要和彼岸同行,苦难就不会结束,即便他自幼入佛门以来就和彼岸同进同出,可是从未察觉彼岸的性格是如此任性,思及此处,他不禁感到前途堪虑。不过每踏出一步就更接近天竺的这个事实令他相当高兴,虽然他不回彼岸的话,本该疲劳的双足却一点也不觉得沉重。
「真是累死人了,不过我想这也是佛祖的旨意,你说对吧?智岸。」
「到底是谁比较累!你的苦难根本都是贫僧在承担。」
智岸强忍住没有骂出口,继续向前迈步。
每从下坡走出一步,周遭就更添一层绿意,抚过脸颊的风势也变得越来越徐缓,可以感觉到颈子开始出汗,原本立即蒸发的汗水开始残留,气候也逐渐温暖,令众人不禁联想起蜀地的风土气候。
虽然大家毫不感觉疲累,但是王玄策还是在日落前命令扎营休息,蒋师仁建议可以再前进一会儿,可是王玄策摇头否定。
「山下就是天竺。不过那还只算边境,距离首都还很遥远。」
王玄策手指着下方说道。智岸与彼岸听到这番话,不禁站到崖边观看,黄昏的夕阳映照在一片辽阔的热带丛林上。
「下山耗费三天,甚至十天的时间也没关系。都已经走到这儿了,没有必要心急。」
王玄策吓唬两位望着梦中圣地出神的僧人说道:
「急着走下山,身体会负荷不了变化而导致口、鼻、耳出血死亡!我们必须要慢慢让身体习惯才行。」
这天夜晚,众人在满天星空下露宿。天上的繁星相当壮观,当眺望星空至颈部酸痛而低下头时,四下是比夜空更加黑暗的无尽深渊,那是完全的漆黑,连一盏小灯火都看不见,底下偶尔会传来野兽鸣叫声,可知那已是夜行兽的世界。
下山一共花费五天,其中两天因为下雨而寸步难行,激烈的雨势让山崖化为瀑布,幸好最后人、马还有驴子都平安无事。
抵达山脚后,前方和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丛林,众人没有时间为终于踏上天竺的领土而感慨,而是整队为一列在狭窄的林道前进。
行进不一会儿,彼岸就开始抱怨,嚷着太热太累、丛林内有怪味等,这时有道黑影从头上的树枝跳过并怪叫,他鼓起勇气一看,跳过去的似乎是只猴子。
彼岸感到有股尿意而想要上厕所,由于他要求智岸不要丢下他一人,所以智岸只好留下等待,尽管智岸也一起方便,但是彼岸上厕所的时间很长,等到他们回到林道时,再怎么拼命赶路也追不上王玄策等人。
结果智岸和彼岸在丛林内迷路,与王玄策等人走散了。
智岸相当着急,他虽然自称为了求法可以牺牲生命在所不惜,可是在异乡的丛林与本队走散还是让人非常害怕。一般情况下,有人陪伴可以减少不安,然而身边的人却是彼岸,不但不可靠还会碍手碍脚,一会儿说往右,一会儿又说要往左,两人就这样迷路了好一阵子。
「喂,智岸,你要怎么负责啊?都是因为你乱带路,害我们迷路了!你又不是小沙弥,可不可以冷静点!」
彼岸不知是否理解智岸的心态,专门讲话激怒他,彷佛视刺激智岸为己任似的。智岸内心一怒,原本想还口,但是又想到凡事皆是修行,于是告诫自己这也是佛祖给予的试练,并且尽可能平心静气地回答:
「那边好像有说话声,我们往那儿走吧,密林里的林道应该不多,所以我想那可能是王正使等人的声音。」
「你说『可能是』,这太不可靠了,谁敢相信你!」
彼岸失礼地说道,智岸没有多说继续向前走,彼岸不想被弃于不顾,因此也跟着前进。
天竺的密林不同于吐蕃的荒野,林内充满生命的踪迹,鸟啼声不绝于耳,脚下不时有小蛇大虫穿过,彼岸每见到它们一次都吓得尖叫。
老实说,智岸对自己的行动并没有十足的信心,他胡乱前进的原因是因为不想再听彼岸唠叨,然而两人走了许久却还是无法与王玄策等人会合,这让他开始心急了。
突然间,彼岸抓住智岸的肩膀说道:
「喔~~那里有人!我看见人影了!果然还是贫僧比较可靠啊。」
智岸朝他说的方向望去,茂密的树林里有红色与黑色的东西在晃动,注意一看,的确像是人的睑。
智岸与彼岸踏过杂草、挥去树枝与树藤奔向人影,可是就在距离十步的距离时,两人发出叫声并一同停下脚步。
到底智岸等人看见什么,导致他们如此惊讶呢?欲知结果,请见下回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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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5:此时的尼泊尔被称为泥婆罗,为了简明易懂,本书遵循原文沿用尼泊尔。
注6:俗人:指未出家的一般人。
注7:将地板垫高,以楼梯上下进出楼房的建筑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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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戒日王 逝去引争乱
阿祖那 篡位立为王




智岸与彼岸于抵达天竺之后,在密林中与一行人走散而迷路,之后好不容易发现人影,于是他们打算朝对方靠近,由于智岸等人看得见对方的脸,因此对方应该也正往这边接近中,然而双方的距离却一直没有缩短。
「哇哇哇啊~~~~」
彼岸发出惨叫声。眼前的天竺人竟然一边背对着彼岸等人,一边将脸朝着他们,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不是彼岸也难免大惊失色,如果这样就批评他的修行皆是白费,那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天竺人一边以斗大的眼珠子瞪着智岸与彼岸,一边俐落地行走,与他们渐离渐远,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
「哇!哇!那个天竺人的后脑袋多出一张脸来啊。」
「喂,你小声一点。」
尽管智岸制止彼岸,其实他也紧张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他从没见过、也没听过世上有脸长在后脑袋上的人。
「想不到天竺竟是妖魔鬼怪的国度,南无阿弥陀佛,请佛祖保佑我。」
两人慌张地转过身,打算逃离此处。
就在此时,本来无风的密林突然进出声响,树叶摇动,从内走出一头野兽挡在两人身前,身上黄黑相间,身长一丈有余,那是中华也有的野兽。
「哇~~!这次出现的是老虎!」
虽然眼前的状况智岸一看便知,但是彼岸还是一一向他说明,老虎踏着草地,小心慎重地盯着两位僧侣,彷佛在寻找袭击他们的机会。
「前门有妖,后门有虎,所谓的进退维谷就是这么一回事。看来只好牺牲我们其中一人,让另外一人逃走了。」
彼岸点头这么说,然后不知怎地抓住智岸的手臂说道:
「智岸,你贵重的死绝不会白费,虽然被老虎咬应该会很痛,但也只有开始那一下下而已,很快就可以解脱的。来,去吧!」
「等一下,为什么贫僧要为了你去给老虎吃?这太没道理了。」
「事到如今你还贪生怕死吗?别忘了『舍身喂虎』的故事。竟然拒绝牺牲自己帮助别人,你这样还算是佛门弟子吗?我对你太失望了!智岸。」
「你没资格说我!」
智岸不禁大声反驳,结果老虎不知是否受此刺激之故,发出了如同远处雷鸣般的低吼,虽然声调低沉,却有着足以撼动草木、虎虎生风的魄力。智岸与彼岸见状吓得忘记争吵,不自觉地抱在一块儿,不过除此之外他们也动弹不得,只是脸色苍白地发抖。
老虎接下来的行动超乎他们想像,只见它轻盈地转过身,踏着草丛消失在树林之间,智岸与彼岸不明白老虎为何离去,只知道自己已脱离险境,登时全身乏力地坐倒在地。
「喂!你们没事吧?」
是王玄策的声音。两人为王玄策的到来感到欣喜,但是猛一看,王玄策的左右正站着「后脑还有一张脸」的天竺人,两人惊讶地指着天竺人,王玄策见状露出苦笑,回头对天竺人说了几句话之后,天竺人将手绕至后头,取下了「脸」。没错,天竺人在脑后戴上了面具。
「这些天竺人是猎人,他们戴面具是为了防止受到老虎侵袭。」
王玄策说明道。
「不光是虎,只要是猛兽都很少会从正面袭击人类,因此会正面撞见野兽大多都是偶然。它们绝大部分都是尾随在人背后,再伺机加以袭击,所以猎人会在后脑戴上面具,让野兽分辨不清,才不会轻易袭击。」
彼岸虽然可以理解,但是却不甘愿就此赞许天竺人的智慧。
「原来如此啊。可是我看这称不上智慧,只能算是骗小孩的小把戏而已,就算对象是老虎,我看也没什么用。」
「对老虎有没有用我是不知道,不过这招已经骗到你们了。」
不服气的彼岸经王玄策这么一说也不禁哑口无言,只能喃喃念着「南无阿弥陀佛」蒙混过去,智岸则是羞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仅管他是被彼岸牵连,但是身为佛门弟子,刚才的种种丑态实在太过丢脸,只能庆幸老虎不会说人话才没讥笑他们。
总之既然全员平安会合,众人于是请天竺的猎人们带路,直到傍晚才走出丛林。
使节团给予猎人们五两作为谢礼,猎人们又惊又喜,随后热情地说起话来,智岸抱着练习梵语的心态倾听他们说话,意外地可以听懂一半的内容,猎人们的谈话内容大致如下:
「太阳已经下山了,晚上这一带会有虎豹出没,野营相当危险。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不如来我们的村子过夜吧。」
的确,旅人最好避免在沙漠以外的地区露宿过夜,王玄策便听取猎人的建议,选择在村庄过夜,猎人的妻小一同迎接异国来的使节团
「原来如此,他们的妇女真的有露出脚趾。」
智岸急忙转开视线。晚上他们享用调味过的汤汁拌白饭,最后感谢猎人让他们免于餐风露宿的心意,然后卧在地毯上沉沉睡去。
如果使节团在此受到村人偷袭的话,其经过又可写成一则故事,不过他们很平安地渡过一晚,隔天送村人数两银子作为谢礼,然后一大清早就出发,在走了一天的路程之后,抵达另一个露宿地点。
那是一个有水池的地方,池内涌出清澈温暖的泉水,周围排列着象和狮子的石像,从石像口中也有泉水涌出。
「这里是五百温泉。」
王玄策说明道。
「据说这个温泉早在千年前就存在于此,佛陀似乎也在此沐浴过。你们要在这里沐浴或饮水都没关系,好好休息吧。」
「天竺也有温泉啊!」智岸不禁为之感动,不过因为池内有女性只用布包住重点部位,露出手臂与大腿在洗浴,所以他不方便仔细观望。众人自成都出发以来就没有入浴过,如果在吐蕃的高地入浴的话,浴后则会丧失体温跟水气导致死亡。
众人洗去身上的污垢、经过一晚熟睡后元气大增,隔天精神抖擞地向前进,至傍晚一口气行走了五十里。附带一提,唐朝的一里等于后世约五百六十公尺。
这一天是他们生平第一次看到象。
「这就是象吗?还真是巨大的动物。」
彼岸像小孩般地感叹。眼前的巨兽有一身灰褐色的肌肤,大扇般的耳朵,宛若大蛇的鼻子,俨然就像一座会移动的小山,其背上架着箱形的座席,有人乘坐在上头,箱外有隔层纺纱,乘客似乎是女性。
越接近曲女城,人、马、象就越来越频繁出现,地上的红土与绿色树林形成对比,充满生机与朝气,土地也变得一片平坦,回头一看,连绵的雪山在薄雾中呈现一片淡紫色。
入天竺第九日,王玄策等人碰上巨大的江流,其宽阔足以和中国的黄河匹敌,而且水量在黄河之上。
「这是恒河。」
智岸跟彼岸立即虔敬地在江边跪下,朝千年之前佛陀沐浴过的大江行跪拜礼,王玄策继续说道:
「沿着江流再朝西走两天就可抵达戒日王所在的首都曲女城,终点就快到了。」
曲女城这名字虽然有点怪异,不过有其典故。
此城市原名是「香花宫城(Kusumapura)」,国王叫做梵授王,其国家繁荣昌盛,相当富强兴旺。国王有百位公主,尽管母亲并非同一人,但是每个公主皆有沉鱼落雁的美貌,前来提亲的各地诸侯数之不尽。
这时有一位大树仙人出现。弛号称年龄数万岁,不过没有人实际确认过。因为鸟将尼拘律树(注8)的种子叼放于仙人的肩上,种子发芽长成大树,所以被称为大树仙人。弛虽然年纪一大把,可是看到公主们戏水的模样还是动了情念,于是摇晃着奇怪的身体造访皇宫,强迫国王让一位公主给他做妻子。
「你有百位公主,分我一位也不痛不痒。要是敢拒绝,后果可不堪设想!」
国王为此事非常头痛,然而对方又是会使神力的仙人,他跟所有的公主谈过此事,可是从长女到九十九女都表示拒绝:「我才不要跟那种变态老人结婚」,纵使国王想加以说服,公主们却逃之夭夭,不过这也怪不得她们。
第一百位公主是一位年纪不到十岁的年幼小女孩,她看到父王烦恼不堪的模样,于是提议道:
「我嫁给仙人吧。我不想再让父王为此事烦恼。」
国王虽然十分苦恼,却也想不到其它方法,只好带小公主去见仙人,仙人看到小公主说道:
「我要这么小的女孩干什么?你有那么多成年公主,不会带一个丰满漂亮的过来吗?」
仙人相当任性。国王无可奈何地回答:
「不是的,其实其他公主都已过了适婚年龄,没有人年轻貌美,个个都是老女人。」
接着仙人发出难听的笑声说道: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我不需要那些挺不起腰的老太婆。你快把这小女孩带走,回去照顾那些老婆婆吧。」
国王带小公主回到皇宫,赫然发现九十九位貌美的公主全都变成了弯腰驼背、病厌厌的老太婆,边走路边呻吟着,国王见状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但是这时也为时已晚了。从此之后,「香花宫城」就被称为「曲女城」。
这个传说就此结束,所以没有人知道年迈却好色的仙人和懂事的小公主之后如何,传说本身似乎是在反映历史上此都市曾经一度衰败,不过现在曲女城同样是天竺最繁华兴盛的城市。



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沿着比黄河江水更浓,而且水流缓慢的恒河岸边前进,由于他们的相貌服装与天竺人不同,再加上士兵扬着标有「唐」字的大旗,所以特别引人注目。
当他们走到城墙下,红色砖块建造的城墙经过阳光照射更显得宏伟,附近耸立数座尖塔,城门高大到足以一次让三头象并列进出。然而尽管现在还是白天,城门却紧闭着,也没有任何像臣子的人出来迎接,而且街道上空无一人。
「奇怪,怎么跟去年差这么多……?」
王玄策疑惑地歪头说道。街道两侧的菩提树沙沙作响,突然有人从树林内跳出,手上的刀枪反射阳光闪闪发亮,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包围了使节团。
「这是怎么回事!」
王玄策大声问道。
「你们知道我们是从大中国来的国使吧!我们为了进谒贵国国王不远千里而来,你们却如此无礼!」
在这种情况下,要讲什么有创意的台词也没有意义,而且王玄策的梵语并不流利,只好说出这番了无新意的话语。
士兵们保持沉默从四面围住使节团,王玄策概略点算人数,包围他们的大约有三百人,然后有一位男子骑马穿过士兵队列,移动到王玄策面前。
男子是天竺人,身穿红色黑边的衣服,将长发结在头上,看起来并非达官贵族,虽然王玄策也不能算是高官,但是毕竟是代表大唐帝国的正使,要求对方以礼相待可说是合情合理。
「真是一群失礼的家伙,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蒋师仁不满地说道。
「与其说失礼,不如说是危险。」
王玄廓环顾四周,数百支枪化为树林,整齐一致地竖立矛头与红色的枪身包围使节团,此外尚有士兵张着黑色短弓,态度怎么看都不友善,可是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王玄策为了找到答案,假装心平气和地问道:
「我们是大中国的唐朝派遣过来的国使,请问你们为什么要阻挡?对我们无礼只会使贵国国王蒙羞。」

语毕,天竺男子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并非哄笑或愉快的笑声,而是充满恶意的冷笑,然后他用嘲讽的语气问道:
「国王?你们说的国王是谁?」
「你说什么……」
「你告诉我国王的名字吧。」
如同各位所知,在中国没有直呼君主名讳的习惯。唐太宗等称谓都是在他们过世之后才开始使用,因此王玄策被要求回答国王姓名时,不禁迟疑了一下,但是他又立刻回答:
「当然是戒日王。」
然后天竺男子又笑了出来,他停止虚伪的刻意嘲笑之后不客气地说道:
「戒日王已经死了,不存在于世上了。」
男子的声音如雷贯耳地震惊使节团一行人,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笔者必须要先阐述关于戒日王这个人的生平……
曷利沙王
曷利沙·伐弹那王
尸罗迭多王
戒日王
喜增王
尸罗逸多王
他在各种史料上以各种不同名称登场,但是其实都是同一人物,由于一一使用各种名义太过繁杂,所以本故事统一称他为「戒日王」。
戒日王是足以和唐太宗匹敌的英雄人物,他本来是天竺数十个小国之一的王子,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兄长,但是兄长遭邻国金耳国设计杀害,因此他才继承王位,当时他年仅十六岁。
从年少就走上霸者之路这点来看,戒日王的处境和唐太宗极为相似,话虽如此,史书上有记载戒日王的年龄却没有记载时代,只能说这就是天竺的风格吧。
戒日王将曲女城作为王都,凭一身骁勇和智谋扩张版图,他于二十二岁为兄报仇消灭大国金耳国,并且平定天竺的北半部,对于其骁勇善战的英姿,有人形容如下:
「象不曾解鞍,兵不曾卸甲。」
后来集结于连战连胜的戒日王旗下大军共有六万象兵,十万骑兵,以及数之不尽的步兵。戒日王率领大军至讷尔默达河(注9)河畔,与天竺南方的联合军决战。
天竺南方各国抱持必死的觉悟,召集不输给戒日王的人马象大军,善用地利设下伏兵,战斗从早晨持续到黄昏,后来戒日王的大批象军被诱至沼泽地带,身陷其中无法自由行动,并受到四面八方的箭雨袭击,几乎全军覆没,使戒日王首次尝到败战的滋味。
戒日王的雄图大业于是就此停下,无法完全统一天竺,但是天竺的大半领地都还是在他的统治之下,列国国王与诸侯皆臣服于其权威,可说是几乎支配了天竺全土。天竺南方各国尽管在讷尔默达河河畔的决战获胜,却也没有余力追击撤退的戒日王,只能算是防御成功罢了。
倘若戒日王只是强兵黩武的武将,那也算不上是名君。他在内政上也成就非凡,不但于领土内建立许多佛塔、整修街道、盖蓄水池及开垦土地,还设立免费的休息所与医院造福民众。
然而戒日王并非佛教徒,而是婆罗门教徒,这点与信奉道教却礼遇佛教的唐太宗很相像。
戒日王尤其信奉湿婆神与太阳神,可是他却会每年召开一次召集全天竺僧人的讨论会,以及每五年举办一次无遮大会,免费发放食物与衣物给贫民,甚至连王宫内的宝物都会拿来赠送。
玄奘法师也曾在五千位僧人面前召开辩论会,由于他的内容太过完美,十八天来无任何一人辩驳成功,让他得到了戒日王的赞赏。
同时,戒日王在创作诗和戏曲上也相当杰出,他的代表作『龙王之喜』一直流传至今,其内容是勇敢的王子与美丽的公主携手克服种种困难,成就恋情的故事,颇有天竺风格,与『罗摩衍那』(注10)有异曲同工之妙。
综合以上事迹,戒日王文武双全,的确是天竺史上少见的名君。
不过,天竺文化跟中国文化比起来,有一件事截然不同,那就是天竺不注重记录历史年代,就算是释迦或佛陀这等圣人,也无法得知他们出生与死亡的详细年分。有名的帝王亦同,没有人知道阿育王(注:11)是何时几岁过世的,最夸张的是迦腻色迦王(注12),关于他继位的年代众说纷纭,有西元前八十年到西元后二七八年等说法,前后差距达三百六十年。
至于为什么戒日王的过世年分可以确定?那全归功于王玄策有在报告内记述此事,戒日一王于西元六四七年驾崩,这件事改变了天竺的历史。



使节团一行人被迫以最无礼的方式得知「戒日王逝世」的消息,不禁呆立在原地。王玄策虽然是万事设想周到的人物,但是他也只有预想到戒日王卧病,做梦也没想到王会驾崩。
「原来如此,那个梦的内容是……」
智岸受到打击而喃喃说道,当然他说的是师父三藏法师在长安梦到的恶梦。由于太过惊讶,他差点跪倒下来,彼岸急忙支撑住他,这是两人自长安出发以来,第一次由彼岸帮助智岸。
「梦?」
王玄策虽然想进一步询问,但是他现在没有时间追问梦境的内容,他看着抵在喉咙及胸部的枪头朗声说道:
「如果戒日王驾崩,那我们身为肩负敕命的大唐国使,应有必要参加丧礼或是到坟前参拜。为什么你们要刻意违背礼法加以阻挡?」
「违背礼法?」
天竺男子一阵讪笑。
「对你们这些不请自来的人,有什么礼法好讲的?你们不过是俘虏罢了。你们该做的是跪地求饶,而不是说理。」
王玄策强忍怒意,尽可能与对方和平交涉。
「这样下去很难沟通,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想要我们怎么做?」
「很简单。把你们所有行李,包括武器、马、驴都交出来,不然你们的下场只有一条路。」
众人以为天竺男子只是开口威吓,想不到他后退一步,右手朝天高举示意。
忽然间,暴风般的声音响起,空中有一宛若黑色飞鸟的尖锐物疾飞。
接着一位士兵发出惨叫后痛苦倒地,他的颈子与前胸遭巨箭射伤,箭羽仍在抖动,但是当众人才看到这一幕,又立刻有第二位士兵后背中箭倒下,然后第三、第四位陆续倒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
「欺人太甚……!」
好不容易站起身的智岸,忍耐眼前的残酷行为反射性地扶住彼岸,这回换彼岸被吓得魂不附体。
「你们干什么!」
蒋师仁怒吼,手握住系在腰际的大剑,白色的剑刀缓缓从剑鞘伸出,等不及要杀人敌阵。
「副使,住手!」
王玄策转身阻止蒋师仁出手,同时有数支银枪将枪头对准蒋师仁准备刺击,使他不由得停下动作。
大唐使节团共三十六名,其中智岸、彼岸、大夫、口译、两位厨师等六名没有携带武器,剩余三十名虽有武装,但是有四名莫名遭到杀害,所以目前情况是二十六人要面对三百多人,根本毫无胜算。
「光凭你我是不可能突破包围的,只会白白送命,毕竟我们可不像鄂国公那般勇猛!」
鄂国公是大唐开国二十四功臣之一,姓尉迟,名恭,字敬德,他当时已经自朝廷退隐,为了得道修仙正悠然地生活着。他曾经数次轻易地击退大军拯救唐太宗,唐朝称颂其豪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如果在场的人是他,要战胜天竺士兵一定易如反掌吧。
「我们要先忍耐,再伺机寻找逃离此地的机会,先虚与委蛇吧。」
「唔……我明白了。」
蒋师仁不甘愿地将手自剑柄移开,王玄策目光沉痛地看向倒地的士兵,中箭的四人似乎已经断气,一动也不动。
「愚蠢的中国人,这样你们了解自己的处境了吧。你们或许算是死去的戒日王的客人,但对我们的新国王来说可不是。」
天竺男子嘲弄道。
「你说的新国王是谁?」
王玄策拼命忍下怒火,询问这个关键问题。他认为天竺男子没有隐瞒的必要,应该会给予回应,而事实也如他所想。
「新国王叫做阿祖那。」
汉字写作阿罗那顺或阿祖那,本故事则将他统称为阿祖那。王玄策在数年前造访天竺时,已经将重要人物的姓名全部记下,却从未听过这名字,
「他是戒日王的子嗣吗?」
「不是。」
「是兄弟吗?」
「不是。」
「那是孙……」
「不是。中国人,你说够了吧,别想拖延时间,快把武器丢下。」
王玄策一方面命令幸存的士兵抛下武器,一方面仍继续抗辩:
「不管新国王是谁,他都没有理由对大唐国使兵戎相对,我会这么说不因为我们是大唐,而是我认为不论对待哪一国的国使,都应该要有相应的礼节。」
「我们的新国王就是法则。」
天竺男子傲慢地说道。王玄策连剑带鞘丢下,两手插腰与天竺男子对峙。
「你想拿我们怎么样?」
「先带你们去皇宫,再看新国王的定夺,如果你们敢逃就格杀勿论,你们再怎么笨,也应该知道我不是口头说说而已吧。快走!」
王玄策面无表情地催促众人听从命令,使节团的行李及武器都被没收,虽然没有被捆绑,不过这应该非是天竺人手下留情,而是他们懒得费工夫吧。
「一团三十六人好不容易平安从长安来到天竺,却因为这群无法无天的家伙丧失了四条生人命!」
王玄策内心非常愤怒,跟随王玄策的士兵个个面色苍白,但是因为相信这位领导者,所以没有大声叫闹。
「新国王叫阿祖那吗?他竟敢如此丧尽天良,我一定要让他得到报应。」
为此他必须先看过阿祖那的相貌,所以与其被直接送进监狱,不如先进皇宫再入狱还比较好。
智岸走在王玄策三步之后,叮咛彼岸说道:
「别吵闹。身为佛门弟子,能死在梦寐以求的天竺也算得偿所望。」
「那是你没志气才会觉得抵达天竺就可满足逝世,贫僧可不一样,到了天竺重要的是能否做出一番成就。啊~~如果贫僧在此遭邪教徒杀害,对佛法来说不知会造成多大损失。」
天竺士兵开始叫骂,尽管他们不可能听懂唐语,却似乎也对彼岸的话感到不快,众人固然也觉得彼岸欠骂,但是他们可不觉得天竺这群家伙有资格骂人。
他们走到巨大的城门前,守门的士兵与抓住使节团的士兵简单地交谈了一会儿。
厚重的门扉慢慢地打开,门的表面虽然贴有青铜,但是无数的新伤痕彷佛是在述说最近发生过战事。
众人被带入城内,于士兵的监视下走在街道上。
「这是怎么回事?」
王玄策不禁对眼前的异状感到疑惑。
曲女城虽然不比长安,却也是世上名列前茅的大都市,应有数十万人口居住,可是王玄策眼前所见却是大小住家皆门户紧闭,路上行人稀少,只要看到军队就避之唯恐不及。
取而代之的是理所当然地在四处横行的牛群。牛在天竺被视为圣兽,虽会榨取其牛乳或用来拉车,但是由于禁止杀害,所以它们不害怕人类,它们不只四处漫步,甚至还在路上休眠,或是悠闲地摇尾赶苍蝇。
在唐人眼中这种行为虽然很可笑,可是连押送王玄策等人的军队部没有刻意驱赶牛只,反而恭敬地绕过它们引导俘虏前进。王玄策用宏亮的声音说道:
「看来这个叫阿祖那的人不得民心,他的王位坐不长久的。」
由于他说的是唐语,所以天竺人就算听见也无法了解内容,智岸则在内心表示赞同,从百姓躲避军队这点看来,阿祖那的确不得民心。
戒日王的玉座是用号称千年树龄的黑檀木制成,座上雕有天竺远古神话故事中登场的神明与圣兽,而且镶有上万颗宝石,如果想要购买,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座上坐有一位男子,看起来年约四十过半,头戴黄金王冠,身披装饰有金色丝线的紫色绢衣。
「他就是阿祖那吗?」
王玄策在心中暗付,却仍挺胸面对阿祖那,尽管他只是一位正七品官,仍是大唐帝国的国使,有权要求对方以礼相待,到底阿祖那会如何反应呢?
阿祖那完全不看王玄策一眼。他的脸略黑且消瘦,鼻子坚挺,尽管表情看起来颇具威严,可是王玄策认为他缺少处变不惊的冷静。从讽刺的角度来看,他像是对自己的玉座感到无所适从。
有位女性坐在玉座旁的鲜红色椅子上,她是一位丰腴的中年妇女,相貌虽姣好,却感觉不到气质,大概是阿祖那的妻子吧。
阿祖那听完报告,首次看了王玄策一眼。
「先把他们关进监狱,比照一般犯人处理。」
阿祖那咬着左手的大拇指指甲,厌烦地命令道。
阿祖那内心应该是这么想的:
「现在是关键时刻,我哪有时间应付这些中国的使者啊。现在连杀他们都嫌浪费时间,改天再处分吧。」
王玄策当场被左右两侧的士兵抓住双臂,他立刻大喊:
「喂!你先听我说!」
这时已经没有必要单方面守礼了。
「你不想跟我们修好,却要拿走我们的贡品吗?」
「那又怎样?」
「天竺如何我是不知道,在中国这可是盗贼的行为,你知不知耻啊!这不是王者该做的事情吧!」
坐在阿祖那隔壁的女性尖声叫骂,似乎是在责备王玄策无礼,王玄策则对其不多加理会,然后阿祖那表情一变,浅笑回答:
「贡品是要给戒日王的吧。我接收了戒日王的一切,包括玉座、领土、财宝等所有事物,所以贡品自然也是我的。」
「你有收下他的人望跟名声吗?」
王玄策的讽刺一针见血,阿祖那不禁表情抽搐。
「如果你想要靠力量为所欲为,那我也有办法对付你。我告诉你,我们大唐可是有百万精兵。」
此话过于夸张。统一天下之后,大唐的正规军经过整顿,海陆两军合起来只有六十万。尽管如此,仍可说是大军,可是阿祖那故意微笑回答:
「那你们就派百万精兵来曲女城吧,我随时候教,我们也有十万士兵。」
「实际数字是一半吧」王玄策在心中盘算。如果戒日王麾下的天竺军全部归顺阿祖那,那兵力绝对不只如此。
天竺士兵强迫王玄策转身,王玄策随后听到身旁的彼岸惨叫,并且再度骂道:
「有些人是修行僧!别伤害他们!」
王玄策瞪视胆怯后退的士兵并心想:
「阿祖那这家伙以为自己是枭雄吗?可是他远远不及同为枭雄的护月王。」
历史上天竺的首次统一是在戒日王时期千年之前,统一的人叫做旃陀罗笈多·孔雀(Chandrasupta Maurya),别名「护月王」。
护月王在青年时期与从西侧来袭的双角王(注13)碰面,教唆他征服天竺,企图在双角王征服天竺之后击退其军队,进而成为天竺的支配者。从他居然打算利用双角王这一点可知,尽管当时他年纪轻轻,却已经是野心勃勃的人物,同时也称得上是一位阴谋家。
双角王入侵天竺,可是面对激烈的抵抗却陷入苦战。他杀害数万领导对抗的婆罗门人,并将其遗体排列在印度河畔喂食鸢和秃鹰,企图藉此给予天竺人民恐怖与挫败感,可是终究以失败告终,最后他放弃征服天竺,领兵返西。
护月王为此大为失望,或许还曾对天高喊「双角王真是个废物!」吧。如果他就此放弃的话,那也不过是个骗子,但是他立下志向:「我要靠自己统一天竺,不需借助双角王的力量!」不愧是一代枭雄。
他首先设下计谋,打倒自己的主君难陀王篡位,然后奔走四方,说好听就是运用智略与武力,说难听就是不断施行策略与杀戮,藉以扩大版图。当双角王继承人之一的塞琉西率领大军从西方袭来,护月王则率领象军战胜并且订下有利的和约,最后他支配了广大天竺的绝大部分,掌控无人可与之比拟的权力与财富,而阿育王就是护月王的孙子。
不过,据说护月王晚年饱尝孤独,天天过着害怕被陷害及暗杀的日子。
「王子就和螃蟹一样,会吞食自己的双亲。」
他曾说出这句话,因为他曾被自己的子嗣背叛过。另外他还如此叹息:
「我不要领土与财宝,只想要一夜的安眠。」
护月王是天竺历史上第一位实际存在的英雄人物,在他之前的天竺英雄皆是于『摩诃婆罗多』或『罗摩衍那』等史诗登场的神或半神,并没有任何确认真伪的方法,然而由于与双角王有所渊源,因此他与戒日王同样可以根据外国的史书判断时间性。其中护月王的下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退位成为修行者,甚至传闻他自己决定在荒野饿死,不过事实如何就无人能知了。
总而言之,王玄策已经看穿了阿祖那的器量。如果他是护月王,势必会将使节团视为宾客款待,并且与大中国缔结有实际利益的关系;倘若有意捉住使节团,则会杀人灭口,不留下一丝证据。
「如果阿祖那是护月王的话,我也只能认命沉入恒河……但是他器量狭小,两种选择都做不到,凭我就可以对付他。」
王玄策被带往监狱,却坚信一定有办法逆转情势。
到底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的命运如何?欲知结果,请读下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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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8:印度榕树。
注9:讷尔默达河:Narmada River印度中部的河流。
注10:印度知名的史诗。
注11:Ashoka,音译阿输迦,意译无忧,故又称无忧王,是印度孔雀王朝的第三代君主,频头娑罗王之子,是印度历史上一位非常伟大的君王。他是一位佛教徒,后来还成为佛教的护法。
注12:是公元前一世纪的中亚君主,一说为月氏君主,一说为贵霜王朝的开国君主。过去历史学家普遍认为他是大月氏人,但是也有考证认为他应该是塞种(Saka)人。
注13:即亚历山大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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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唐使众人 狱内受苦
老婆罗门 幻术惑众




天竺的监狱与中国并无太大差异,王玄策等人被关进广阔的牢房,空间足以容纳所有人。天花板、墙壁和地面都用原生石块制成,并且提供一叠布麻作为寝具使用,地上相当肮脏,有些地方甚至有积水。
王玄策首先观察铁栏杆,虽然栏杆已经老旧生锈,但是并没有细到可凭人力折断的地步。
墙壁上有两扇铁窗,大小足够让人身通过,可是窗口设有铁栏杆阻挡,可以看见窗外景色固然是件好事,但是由于窗口外就是湿地,因此会有蚊子飞进牢内,湿地后方分出左右两条道路,两边都设有白色的高墙,从墙边望去,可见数座尖塔与屋顶,以及天竺菩提树的树梢,看来监狱的位置是在王宫内侧,墙边的道路则有数位士兵在巡逻守备。
王玄策并非出家人,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打死停在自己脸颊上的蚊子,然后转身叫唤一位出家人。
「智岸师。」
「是的。」
「你刚刚说的话很让我很在意,你提到梦的内容,那是什么意思?」
智岸脸色一白,但是想到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便下定决心合掌说道:
「我会说明一切。」
于是,王玄策等人才得知玄奘法师在使节团离开长安前所作的恶梦。
语毕,王玄策、蒋师仁、王玄廓三位干部随即陷入思考,反应最快的是彼岸,他捉住低着头的智岸衣襟叫道:
「智岸,你应该没有隐瞒了吧?」
「我已经将知道的都说了。」
「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将这件事告诉贫僧呢!」
「对不起。」
「真是的,要是贫僧早点知道这件事,一定可以用不输舍利弗的智慧免掉这场灾难。」
舍利弗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号称智慧排行第一的高僧。换句话说,自大的彼岸是譬喻自己有与舍利弗同等的智慧。
「这次的事并不是智岸师所策划,没有必要责怪他,况且他的立场本来就不应该在出发前说触霉头的话。再说也是我太过轻率,根本没有认真思考尼泊尔国王给予的忠告。」
使节团本来可以先停留在尼泊尔国境,私下调查曲女城内外的情势之后再做打算,可是因为王玄策的决策失误,使众人陷入困境,让他不禁自责。
「大哥,你别自责,这件事怪不了任何人。我们不可能正确预知戒日王逝世,也料想不到新国王会做出这种蛮横不讲理的行为。」
「是啊,没有人猜想得到新国王是如此无法无天,会对代表国家的使节团举刀相向,然后强夺其贡品后将人押入大牢,请您不要责怪自己了。」
蒋师仁认真地说道。王玄策也知道不能一直为往事后悔,于是他点头回应士兵们依赖的视线并回答:
「我已经看清阿祖那的器量了,他不是讲道理就会通的人,但是如果这样下去,我们就会被这个不讲道理的人杀掉。」
王玄策向众人重新说明状况,大家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彼岸脸色大变,慌忙问道:
「他、他真的会杀我们吗?」
「他会的。」
「怎、怎么可能?」
「有什么好怀疑的?现在已经有四个人被杀,而且他也没有理由让我们活下去。」
王玄策等使节团一行人不但是阿祖那恶行的受害者,同时也是证人。因为他们亲身体验与目击阿祖那犯下杀人、抢夺、威胁等罪行。
只要杀害王玄策等人并且妥善处理遗体,将来就死无对证,数年后就算大唐派新的国使前来追问下落,他也可以推托:
「使节团根本没有来过。他们不是在赴往天竺的路上遇难全灭,就是鬼迷心窍私吞贡品逃亡了吧,总之我们不知道这件事。」
重点是阿祖那几时会察觉这件事?只要他一发觉,危机就会到来。
「处、处理遗体……他、他会如何做……?」
「杀害之后丢进恒河就好了,鳄鱼会把我们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鳄,鳄鱼……!」
「另外,如果他懒得杀我们,只要把我们放到老虎面前就够了。」
「喔,对了!天竺也有狮子喔。」
王玄廓和蒋师仁联合吓唬彼岸。尽管如今情势不利,只要调侃一下彼岸心情也可以愉快一些,虽然智岸看穿这点,却故意不说出来。
「好啦,别开他玩笑了。」
王玄策制止道。
「听起来有点矛盾,不过我想阿祖那目前似乎没有理由刻意杀我们。」
「原来如此,您说的对啊!」
彼岸热心地点头附和。
「我们并不是舍利弗,无法在一时半刻想出办法,不过……」
王玄策边说边故作开朗地鼓励众人。
「只要阿祖那没有打算立刻杀我们,那我们就有许多思考的时间,大家一起商讨对策吧。」
事实如同王玄策所说,思考时间要多少有多少,使节团只是被关起来,并没有被强迫劳动,所以也只剩下思考跟议论可以消磨时间。
智岸跟彼岸两位佛门弟子除了念经之外,也有参与讨论如何逃离监狱。
王玄策倚着墙,双臂交叉胸前闭目养神。身为领导者,即使想不出妙策,至少也要摆出冷静镇定的态度。
王玄策心中千头万绪,他开始运用自己至今累积的知识加以思考。
戒日王逝世之后,天竺会变得如何?
不论是英雄还是圣人,人都有会面临死亡的一天,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如果想滥用权力忤逆天意,只会像秦始皇与汉武帝那般为江湖术士所欺,并弄臭自己的名声。
贤明的王者懂得建立健全的宫制与法制,培育优秀的继任者,让权力和平地交替,可是要做到这件事绝不简单。笔者之前提过,就算是唐太宗这种英雄人物,也不免要为继承人问题心痛操烦。尽管如此,唐太宗至少是在生前就决定皇太子人选,让这场混乱仅止于朝廷,不至于扩散到天下民间。
戒日王又如何呢?他原本是在有生之年就征服天竺大半领土的人。天竺虽然是不输中国的占文明国家,可是在宫制与法制的制度上还不及中国,国家可说是仰赖戒日王的政治手腕与声望而存。
「话说回来,天竺的众臣竟然会让阿祖那这种非王族的野心家篡位,到底都在干些什么啊?不是我要说……」
「成天拜佛也不是办法啊」王玄策没说出口,因为这句话是不该说的。
这时隔着铁栏杆的牢房外侧传来声响,辛香料的味道随风飘入,有人将餐点运来,看来阿祖那没打算饿死使节团。餐点内容是天竺风的面包与大碗装的褐色浓稠热汤,天竺没有使用筷子的习惯,都是直接用手,而且只用右手,绝对不使用左手。
「这件事我怎样都无法习惯。」
蒋师仁说出大家的心声。



王玄策可称得上是男子汉大丈夫,而蒋师仁也不遑多让。他们的身高相近,但是蒋师仁的体格更加壮硕。
选蒋师仁担任副使的是朝廷,不过推荐人却是王玄策。蒋师仁看起来孔武有力,声音宏亮,说得一口好梵语,可谓智勇双全。如果王玄策发生万一,那他就必须代理王玄策为大唐帝国统率使节团。
另一方面,族弟王玄廓也相当有才干。王玄策与他自幼相识,可是因为彼此是亲戚,反而不好举荐,因此王玄策希望让他累积赴往天竺的经验,未来藉此引荐他担任公职。
当众人打算食用简单的餐点时,一位士兵看到窗外景象后叫唤王玄策,王玄策于是站起身从铁栏杆向外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支军队卷起沙尘,在赤色的大地行军。从王玄策的角度来看,他们从右至左沿着高墙前进,队内有肩上扛着枪的步兵、穿着赤色或紫色衣服的骑兵、以及象兵部队,道路没有宽阔到可让象兵并进,因此他们整队为一列,一头接着一头拥挤地前进。
「正使,您觉得他们数量有多少?」
「看来至少有三万人吧。」
「他们是要去打仗吗?」
王玄策没有立刻回应智岸的疑问,皱眉继续观察军队。他看过无数次出征的军队,也实际看过不少中国史上留名的将军,尽管他只是个文官,却懂得判断军队的士气与编成有无破绽等。
「看起来不像是要实战,比较像是在演习,也有可能只是在示威。」
蒋师仁听到王玄策所说,一同站起身看向窗外,可是因为窗户不大,王玄策的头又挡着,能见范围很小。
「是在示威啊,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大概是怕不用军威打压民众,自己的地位就会不保吧,他打算什么事都用武力解决。」
阿祖那有相当的手腕,让他可以趁着戒日王逝世前后的混乱篡夺天竺王权,可是他却杀害及拘留大唐使节团,而之所以会做这种有害无利的事,纯粹只是仰赖大唐与天竺距离遥远,丝毫没有考虑事后的对策。由此来看,他不能算是深思熟虑的一代枭雄。
「他只能威风一时,不可能长久维持下去。因为不管怎么想,他都没有分清楚该做与不该做的事。」
王玄策问道:
「那么大哥,请容我问一个怪问题,你觉得阿祖那该如何做才对?」
「我们在不知天竺的情况下远道而来,他只要伪装成戒日王的正式继承人,热烈款待我们就够了。」
「嗯,说得有理。」
「他从我们手上接到皇上的国书之后,地位就等同受到大唐天子承认,未来只要慢慢肃清国内的反对派即可,而且那是天竺的内政问题,我们根本没有立场插手。」
「原来如此,你说的对。可是他就算不那么做,只要关住我们,事态都还是相同吧。」
王玄廓指谪的这点很有道理,王玄策也明白他是代替士兵们提出心中疑问。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在十天内逃出监狱,然后募集兵力讨伐阿祖那以雪耻,也为死去的士兵报仇。」
王玄策一本正经说道,王玄廓目瞪口呆地注视族兄问道:
「你打算到哪儿募兵?我们不可能从大唐调兵,就算要在天竺募兵,他们也不会理会异国人的我们。」
「兵力就近在眼前。」
「你到底是在说哪儿?」
「尼泊尔。」
王玄策的回答简单扼要且充满自信,众人屏气凝神看向正使。
这时王玄策告诉大家他和尼泊尔国王私下的谈话内容。
「尼泊尔国王曾经跟我约定,在碰上困难时一定会助一臂之力,因此我打算到尼泊尔调度兵力。」
「那只是口头约定,真的可以信任吗?」
王玄廓谨慎问道,蒋师仁则将双臂在胸前交叉开始沉思。
「我认为可以。」
「可以告诉我理由吗?」
「我在跟尼泊尔国王的私下对谈当中,了解到他想要卖恩情给大国,所以我只要亲自去求助,相信他一定会借兵力给我们。」
王玄廓继续追问:
「如果尼泊尔国王改变卖恩情的对象怎么办?说不定大哥去借兵,他反而将你抓起来交给阿祖那以图利!」
王玄策笑着回答:
「二弟啊,如果你是尼泊尔国王,一方是非正统且没有人望的篡位者,另一方可得到大唐天子的感谢,你会选哪边站?」
「好吧,我了解了。」
王玄廓总算放心,随后将手按到腹上说道:
「能决定方针就好,那我们安心的进食吧,饿成这样吃什么都是人间美味。」
众人总算开始用餐。
团内两位厨师的任务,是负责在露宿时为大家制作料理,但是他们并非抵达天竺就无所事事,因为他们还身负重要使命,要将天竺先进的制糖技术带回大唐。
就算是监狱粗糙简单的餐点,他们也用舌头细心品尝并且交换意见,不愧是能被选为使节团的一员。
反而是士兵在监狱无事可作。牢房虽大,却没大到可让士兵演练武艺,尽管他们运动身体以备随时逃出监狱,不过也只有第一天而已,因为餐点一天只会送来一次,如果过度运动,肚子就会饿得受不了。这样说有些失礼,可是他们为了消磨时间,只好无奈地听智岸和彼岸说法,智岸的说法一本正经,而曾经博得文成公主欢心的彼岸却是能言善道,士兵也比较喜欢听彼岸说法。
阴历三月到五月是天竺最炎热的时节,且湿气也重,倘若使节团是在这个季节被关入监狱,那可能一晚就会被热死,所幸现在已经是九月,气候逐渐转为清爽干燥,当然这里指的清爽干燥是指对天竺而言,不过至少众人在夜晚可以安稳入眠。
王玄策等人决定要在十天内逃亡,他们日夜研讨对策,然后机会在三天后以意想不到的形式造访。
王玄策等人集体被关在宽广的牢房,原因或许是要避免他们和其他犯人接触,因此没有其他犯人被关进牢房,但是这天午后,守卫拉扯某样事物走进牢房。
「快给我进去。」
铁栏杆发出声响并且被打开,接着有个茶色的肮脏物体滚进牢房,看起来像物体,不过其实是个人。趴在地上的他是位会让人联想到蜘蛛的老人,尽管天气炎热,他却身穿皱巴巴的长衣,可是从袖口及长衣露出的手脚却乾瘪如枯木,茶褐色的皮肤宛若皮革,唯独双眼散发着黄金色的光芒。
王玄策发现他是老人之后无法坐视不管,下令士兵扶他起身,于是有两位士兵从左右扶起老人,然而一靠近老人时,他们不禁同时攒眉蹙鼻,因为老人身上散发出难以形容的臭气。王玄策等人从关入牢房以来就没有入浴,但是身上的气味还是远远不及老人。
老人看起来相当怪异,如果肩上长着树的话,就和传说中的大树仙人没两样。王玄策虽然对老人没有好感,不过还是协助老人靠在墙边以舒服的姿势坐下,接着询问其姓名。老人没有表示一丝谢意,只是挺起胸膛回答:
「老夫叫做那罗耶那斯瓦玟。」
写成汉字是那罗延娑婆寐,不过这还真是相当难念又难写的名字,王玄策似乎也这么认为,于是擅自缩短他的名字。
「原来如此,你叫做那罗啊?」
他认为全名这种东西只要在必要的时候记在公文上即可,虽然是非常不逊的想法,不过天竺人的名字对外国人来说本来就相当难记。
「不管你们是外国人还是邪教徒,敬重老人的心意都颇让人感动!你做得不错。」
「我问你,你几岁了?」
「今年两百岁。」
「喔,那还真是看不出来啊。」
「老夫看起来很年轻吧。」
「是啊,感觉顶多只有一百八十岁。」
王玄策的部下一同发出笑声,智岸则是忍住笑意,但是彼岸却捧腹大笑,只见老人扬起如同白色毛虫般的眉毛不悦地说道:
「老夫可是有浩瀚的神力,瞧不起老夫,你们会后悔的。」
「你若真有神力,怎么不快点从这破烂的牢房逃出去?」
王玄策讽刺道,而一旁的蒋师仁也附和:
「是啊,说的没错,最好顺便把我们也弄出去,我会视你为大恩人,叫后世子孙都感谢你!」
老人叹道:
「唉,不服信仰的人真是悲哀。老夫是天竺唯一的婆罗门,深得圣典精髓的人,你们却有眼不识泰山。」
婆罗门指的是在天竺阶级最高的圣职者阶级,亦指信奉天竺远古流传至今的多神教婆罗门教僧人。如果此事属实,老人就算贫穷,应该也会受到士族与平民尊敬,然而从守卫的态度看起来绝非如此,说不定老人根本就是在说谎。
老婆罗门对彼岸问道:
「你是沙门吗?」
沙门指的是与婆罗门对立的佛教僧人。
「是的。」
「哼,原来是被佛陀的无稽之谈欺骗人魔的邪教徒啊。真是碍眼,给老夫闪边去。」
「你胡说什么?没口德的老头。」
彼岸皱眉骂道。
「你这诽谤佛法的天魔、佛敌,我看你就是忤逆佛陀的提婆达多(注14)的眷属。贫僧要替天行道!」
彼岸怒火中烧,企图殴打老婆罗门,智岸于是赶紧从背后架住他,王玄策则冷眼旁观,没有出手制止,因为他不想涉入宗教斗争,而且最主要的是,他觉得这场争吵太愚蠢了。
老婆罗门与彼岸斗得气喘吁吁,彼此都住手后,王玄策才询问老婆罗门:
「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事被关进来?」
「你问老夫?那你们又是做了什么坏事?」
「我们是无辜被关的,才没做坏事!」
蒋师仁愤怒答道,老婆罗门听了之后嗤鼻一笑说道:
「那老夫也一样,硬是要找理由的话,就是老夫太有才华了,所以受凡夫俗子嫉妒。那些自称长老又没有神力和人望的家伙陷害老夫入狱。」
智岸听到老婆罗门的豪语不禁看向彼岸。
「智岸,贫僧脸上有什么吗?」
「不,我只是觉得,原来天竺也有跟你一样的人啊……」
「喂,智岸!就算贫僧是修行之身,也不能容忍这句话,别把我跟那糟老头混为一谈。」
老婆罗门无视两位僧人,继续与王玄策交谈。
王玄策回答老婆罗门的疑问,说明使节团的遭遇,接着老婆罗门理所当然地点头说道:
「戒日王确实是位贤君,但是这几年天竺治安恶化,盗贼越来越多,刑责也变重了,执行死刑的次数也逐渐增加,真不知道老天到底有没有在眷顾世间。依老夫所见,八成是天上众神已经决定结束人世的业障了吧。」
王玄策打断老婆罗门的演说说道:
「先不说这些。我问你,关于阿祖那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老夫才不知道。直到戒日王逝世为止,老夫根本没听过这名字。」
老婆罗门不屑一顾地答道。看来他对阿祖那并无好感,但是这答案也帮不上什么忙,王玄策只能无奈地交叉双臂,这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有人影出现在铁栏杆外,是另外一位守卫,只见他转头朝向后方,对老婆罗门低声说道:
「喂,老头子!东西我拿来了,快把银币交出来。」
「嗯,辛苦你啦。」
老婆罗门故作威风点头回应,然后将宛若枯枝的手指伸进肮脏的发结里,拿出一枚预先藏起的银币,用手指弹给守卫。银币在空中飞舞,穿过铁栏杆掉落在守卫的手掌上,银币看起来相当老旧,由于戒日王执政时极少制造货币,因此都是沿用古时既有的成品。
守卫点点头,将另一手所持的物品拿过铁栏杆放进牢房内,然后紧张地离去,老婆罗门将那个肮脏的小麻布袋收下。
「中国人,别看到可以买通守卫就高兴。收买也有程度之分,如果只是想叫他们拿东西到牢内还没问题,但若是想叫他们放人,那是不可能的。」
王玄策遭他这么一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悟地说道:
「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啊!」
老婆罗门见状高声咋舌,自作主张大声宣告:
「真是群无可救药的家伙。跟你们这种不信神的人说法都是浪费时间,乖乖见识老夫的神力,然后悔悟吧!」



世上有一句无视神佛的俚语:
「枯燥的极乐天堂,不如变化无穷的地狱。」
使节团在异国被迫成为俘虏,尽管干部苦思对策,士兵却不禁感到无聊,这时老婆罗门出乎意外地闯入牢房,于是士兵注视他,暗中期待他会变出一些把戏。
老婆罗门将宛若枯枝的手指伸进麻布袋,翻动一会儿之后抓出一些东西。老婆罗门抓出的物品繁杂,有绳子、铜币、笔、碎布等,可是他只留下铜币跟笔,其它又全部放回袋内。
铜币特别巨大且厚实,那是老旧的天竺铜币,笔则是中国的细竹笔,老婆罗门双手各持一物,然后环视使节团并故意叹气说道:
「观众不是王侯贵族,也没有美女,尽是一些下贱的家伙,但是老夫今天就行行好,特别露一手。虽然你们上不了极乐天堂,不过到下地狱前都还可以把这当作话题津津乐道。」
「废话少说,要做什么就快做。」
蒋师仁毫不尊敬地说道。
「不付观赏费却还大呼小叫,真是群欠天罚的异国人啊!看老夫这招把你们吓得魂飞魄散吧!」

老婆罗门用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捏住铜币,右手拿起竹笔,随后将笔尖靠近铜币,众人屏气凝神观看老婆罗门的动作与表情,然后过了一会儿……
老婆罗门奋力一喝,声音在监狱的墙壁间回荡,当众人受到惊吓时,他两手快速动作,然后夸耀般地叫道:
「看到没有,这就是天竺流传五千年神力的证明!就算你们有眼无珠,也该有看见这技巧吧!」
老婆罗门得意洋洋,挺起瘦得像薄板的胸膛,只见王玄策见状不发一语,紧紧皱眉,蒋师仁则是目瞪口呆地凝视眼前光景。
竹笔刺进铜币的中心部位,可是笔尖却没有从另一侧刺出。
「拿去亲手确认吧。」
蒋师仁有些迟疑地接过老婆罗门递来的竹笔与铜币,他将竹笔与铜币拿至与双眼同高的位置,从各种角度观察,竹笔确实刺进了铜币中心,牢内士兵不禁赞叹。
可是,这些赞叹声却被某人泼了冷水。
「什么嘛,真无趣。」
说话的人是彼岸,老婆罗门跟王玄策同时将视线转向他。
「去你的,沙门,你胡说什么?」
「你的把戏很无趣。」
「哪、哪里无趣?」
「竟敢拿那种三流骗术出来行骗,还自称懂得神力或魔法云云,那明明就只是老套的骗术罢了。」
彼岸一边替遭虫咬伤的左手搔痒,一边讪笑。
老婆罗门怒火中烧,从蒋师仁手中拿回插着竹笔的铜币,接着他在长衣下动一动手,不知何时,铜币与竹笔两者已然分离。
「真是不可理喻的邪教徒。你敢说大话,那应该有本事办到相同技巧吧?」
「喔,我当然行啊。婆罗门的魔法算什么,贫僧可是有佛祖的庇护和连舍利弗都会吃惊的智慧。」
「彼岸这家伙,一听到没有生命危险就嚣张起来,真拿他没办法。就算我阻止他,他也不会听,就让他丢脸算了……」
彼岸可不管智岸心中所想,只见他自信满满地走向老婆罗门。
老婆罗门似乎察觉不妥,将手收至背后,但是彼岸比他快了一步,一手抢过竹笔与铜币,然后退后两步与老婆罗门拉开距离,脸上露出坏心眼的笑容。
随后彼岸故意朗诵意义不明的咒文和做出夸张动作,然后在众人眼前将竹笔刺入铜币,众人看得哑口无言。
「嘿,智岸你看到了没?」
「真厉害。彼岸,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莫非你也有神力?」
「非也非也。智岸啊,你不要被对方的言行举止迷惑,而是要诚心诚意地观察万物的本质,如此一来就能看清真相。来,你看。」
智岸照彼岸所说看去,然后几近颠狂地叫道: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铜币中心内部有洞,不、是有小发条可以开关的小洞……!」
「没错。你看,这边则是一般的铜币。他发出怪叫吸引观众注意,然后在一瞬间替换假铜币,可以说是最初级的骗术。喂,你说话啊,欠天罚的老头。」
老婆罗门还来不及反驳,铁栏杆外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刚刚将麻布袋交给老婆罗门的守卫出现在门外。
「喂,这是啥……」
守卫将刚刚接下的银币用力砸向老婆罗门。
「竟敢给我假银币!这只不过是漆成银色的铜币而已,你竟敢欺骗我!」
「不,不可能!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老婆罗门大惊失色,刚才的意气风发消失无踪,他惊慌地观察守卫的表情,一副想逃跑的模样。不过在监狱里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使节团看到他狼狈的样子,不禁失笑。
「中国人,把那老头子交给我。」
守卫不打算走进铁栏杆内,因为如果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囚犯挟持成为人质,老婆罗门则是拼命辩解:
「老、老夫也以为那是真的银币啊,老夫也被人骗啦!」
「少罗唆,快把真正的银币给我,我这回就放过你。」
「我已经没有银币了,那是最后一枚啊。」
「喔,这样子啊……」
守卫露出凶恶的表情,伸手穿过铁栏杆抓住老婆罗门的手臂。
「没关系,我等会儿去跟典狱长报告,然后抓你拷问一番,给我过来!」
「老、老夫可是婆罗门啊!跟你们的身分不同,如果你敢胡来的话……」
「胡说什么!你明明就是个四处被寺院和修道场踢出门的家伙,还不快给我过来!拖延我时间只会让你挨更多鞭子而已。」
「守卫,你等等。」
说话的人是王玄策,他露出一副强忍笑意的表情,将一样东西交给守卫,只见守卫掌上有一枚真的中国银子,之前他一直将其藏在鞋子内。
「我给你银子,放过这个老人吧。」
守卫看见银子,眼神发出贪婪与猜疑两种光芒。
「中国人,为什么你要出钱?」
「因为敬老是中国的传统美德,就算素昧平生或是有罪在身,我们都不忍心看老人受到迫害,我想你的目的也不是欺负老人吧?」
「……哼!也罢,反正不管是谁出的钱,金钱的价值都不会改变。」
守卫从王玄策手中拿走银币,然后作势吓唬一下老婆罗门,随后转身离去,牢房内紧张的气氛也随之消失。
「中国人,老夫不会跟你道谢,是你自愿出钱,老夫可没有拜托你。」
王玄策面对虚张声势的老婆罗门,只能无奈苦笑,并且心想自己平白浪费了银子。
「老头子,你不必跟我道谢。不过我看你是个没见惯金钱的人啊,竟然分不出银币的真假。」
牢内一同传出笑声,老婆罗门没有回话,似乎是冷淡地在思考,等到老人再度开口,已经是接近傍晚的时候。



「中国人。」
「干嘛?」
「你如果平安回到中国,会去晋见皇上吗?」
「当然。我必须向皇上覆命。」
「也就是说,你会当面见到他罗?」
老婆罗门强调问道,王玄策则点头回应。
「那么中国人,我们来打个约定。」
「什么约定?」
「带老夫去中国的首都,然后让老夫服公职奉侍皇上。」
王玄策不发一语地打量老婆罗门,搞不清这个奇怪的老修行者在说什么。
「在天竺住了两百年也已经厌烦了,听说中国的首都比曲女城繁华广大许多倍,老夫想到那里展现神力。」
王玄策讽刺地回答:
「对你来说是好事,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有任何利益吗?」
「老夫可以让你们逃离监狱。」
尽管老婆罗门的语气严肃,却没有受到任何人敬重,众人都觉得他是个骗子,回话的王玄策也不抱一丝期待。
「你要怎么做?」
「老夫跟你们这种菜鸟不一样,受过数次迫害,曾经多次进出这间监狱。」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先听老夫说完。老夫有在空中施了些技俩,可以随时离开这个烦人的地方,刚好老天也助老夫一臂之力,让工程成功了。」
王玄策等人面面相觑,接着老婆罗门很威风地命令道:
「迟钝的异国人,还不快找几个人站到铁栏杆前面!如果守卫过来,就立刻打信号给我们知道。」
于是王玄策命令五位士兵站到铁栏杆前,而老婆罗门走到牢房的角落,墙边的地是湿地,飘着带有湿气的异臭,还有蛞蝓在爬行,是所有囚犯都不想靠近的区域。
只见老婆罗门用衣袖擦乾地上肮脏的水气,弹扣手指出声。
「喂!快来帮忙,让老夫一个人做事算什么敬老啊。」
王玄策感觉到内有玄机,于是命令士兵协助老婆罗门,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人揶揄老婆罗门的行为,智岸紧握双手,彼岸则是屏气凝神看着老婆罗门,两人还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合掌念佛。
老婆罗门率领众人搬起石块,部分地板就此掀开,随后露出一个大洞,大小比一尺四方(注15)更大一些,带有湿气的风从底部吹起,让人感到不快。
「不要出声!」
王玄策低声嘱咐众人,彼岸急忙捣住自己的嘴,接着王玄策用带有杀气的目光重新看向老婆罗门问道:
「这个洞穴通往何处?」
「通往外面的湿地,如果没有墙壁阻挡的话,走三步路就到了,出口是在泥沼区,有杂草做掩护,不会轻易被发现。」
王玄廓看向窗外低声报告:
「大哥,湿地外侧的道路上有十位天竺士兵,不时会注意这里,我想现在不适合行动。」
「嗯。」
「不可能所有人都逃出去,顶多只能让一到二位逃亡吧。」
王玄策点头附和,然后追问老婆罗门:
「既然有这种逃脱路线,为什么你自己不使用呢?」
「老夫罪状轻微,了不起十天就会被释放,但如果为此逃狱,下次再被逮捕时肯定会是死刑。除非山穷水尽,否则老夫没有打算使用这条通道,毕竟只要用了一次,就无法再使用第二次,老夫现在把这机会让给你们,算是够有情有义吧。」
蒋师仁露骨地用充满怀疑的眼神看向老婆罗门问道:
「你该不会是想欺骗我们吧?」
「老夫骗你做什么?中国人,这样下去你们会撑不住监狱的生活,接二连三的衰弱而死,如果想活下去,就要拿出最后的勇气,跟老天搏一场。」
王玄策迅速在内心分析情势。如同蒋师仁所说,这有可能是圈套,可是现在陷害使节团又有什么好处呢?顶多是老婆罗门可以密告逃狱一事,藉此拿些奖赏罢了。不过这么一来,老婆罗门在牢房内挖掘洞穴一事就会曝光,或许老婆罗门本来就是观察使节团的密探,但是王玄策很清楚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机会难得!
王玄策下定了决心,如果现在放弃逃狱机会,使众人在狱中接二连三死去,到时他将会悔不当初。
「好吧,如果一切顺利,我就向大唐的皇上推举你。」
王玄策说的话让老婆罗门脸上浮现满足的笑容,蒋师仁与王玄廓虽然一脸惊讶,但是没有加以反对,因为他们也明白使节团没有选择的余地,智岸与彼岸则是没有更佳的替代方案,所以就算内心不甘愿,也只能全权交给王玄策处理。
士兵听王玄策说明情况之后,彼此讨论了一会儿回答:
「我们对天竺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通,如果正使大人不救我们,那我们一定无法活着与家人再会。」
「请您务必要平安领兵回来救我们,如果婆罗门老头敢背叛我们,我们一定不会让他活命。」
虽然他们不过是默默无名的士兵,却也是从长安出发到抵达天竺为止,毫无一人抗命或逃亡的勇士,对于指挥宫王玄策,他们抱有绝对的信任。
决定要逃狱之后,王玄策下一步要思考的就是要选择谁同行。如果只有王玄策一人逃狱,万一不幸被捕或遭杀害的话,一切都将徒劳无功,因此必须要找够分量的人,能够代替途中死亡的王玄策说服尼泊尔国王,借兵回来救人,而且因为旅途危险,同行者需要会足够武功才可自保。
换句话说,人选是蒋师仁或王玄廓其中之一。
「蒋副使,你跟我一起去吧,二弟留在牢房统率各位。」
王玄策做出抉择。
虽然两人的力量与信赖感都在伯仲之间,可是以王玄策的立场不能选择王玄廓,因为王玄廓是他的亲戚,如果这时王玄策选择和王玄廓逃狱,可能会引起剩下的人做出不适当的联想。
「正使会不会舍弃我们,打算跟亲戚逃走呢?」
其他人势必会如此怀疑,纵使信赖感再深厚,人心一定会如此反应,而只要信赖感一度崩溃,团结就会瓦解,连带引发反感与争论,最后分成两、三个派系互相斗争,这样一来,就不可能达成「率领全部人回长安」的目的。
王玄廓一口答应,他是个清楚族兄的顾虑和自己立场的男子汉,二话不说就接下这个不讨好的任务,毫不抱怨。
「二弟,交给你了。」
「放心吧,大哥,我不会让牢房内的人少任何一位的。」
王玄廓的回答非常可靠。
「不过,我最多只能撑一个月,超过期限我就没有自信能支持下去,所以请你尽早回来。」
「放心吧。」
王玄策估计耗费天数是去程十天,说服尼泊尔国王以及调度兵力十天,回程十天,总计三十天,当然他也打算尽可能缩短日数。
就这样,王玄策等人当晚观察守卫的动静找机会逃狱,牢房内的士兵靠上铁栏杆,妨碍夜里巡逻守卫的视线,王玄策与蒋师仁待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小声搬动石块,轮流进入洞穴,然后再度盖上洞口,让王玄廓躺卧在上方。
  王玄策与蒋师仁是否能平安逃狱抵达尼泊尔呢?欲知结果,请期待下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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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4:堤婆达多是佛陀七位出家王子弟子之一,曾企图陷害佛陀。
注15:日本用来计算土地的单位,等同一平方公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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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王正使 破狱奔北方
蒋副使 乘象渡江河




热带的月光穿透云层映照着两位逃亡者,王玄策与蒋师仁从湿地爬到监狱对侧的道路。
纵使满身泥泞以及受到虫咬,他们仍然感觉夜风非常舒爽,两人深深地呼吸,可是却忍不住想打喷嚏,于是急忙用手捣住口鼻。
「好,重头戏开始。」
王玄策说话自我警惕,毕竟他们只不过是到了牢房外,还没有逃出曲女城,而眼前尚有士兵与石墙阻挡。
两人利用高墙下的阴影做掩护行走一阵子,看到牛群悠然在地上休眠时停下脚步,只见近五十头牛卧在路面,彷佛是突出海面上的岩石群,同时牛群的另一侧有同等数量的士兵在警戒。宛若树林的长枪受到月光映照,显得白亮而有威严,即使是在夜晚也清楚可见,不过这点反而造成了两位逃亡者的机会。
王玄策与蒋师仁立刻想好对策,只见两人屈身收集路上的石头。
牛在中国是食用与劳动用的动物,王玄策并非天竺人,对牛只没有特别崇拜,因此他毫无顾忌地转动手臂,将石头砸向牛只的头部。
不幸的牛只睡意全消,当下痛苦呜叫,并且动起硕大的身躯站起身,随后牛的悲鸣形成连锁反应,其他牛只也接二连三起身,而王玄策与蒋师仁投掷的石头弹无虚发,全部击中牛的头部。
牛群受到痛苦与愤怒刺激,其中一头牛开始狂奔之后,其他牛只也全部跟进,牛群的奔驰撼动大地,漫无目标地狂冲。
天竺士兵不知该如何是好,即使他们想阻止牛群狂奔,也不能用武器伤害神圣的牛。
士兵四处逃窜以避免被牛群践踏,然而纵使是笨重的牛只,只要使出全力奔驰,还是跑得比人类快,没多久马上有士兵被撞飞,也有人被牛角勾起,还有士兵遭牛蹄踩过,场面越来越混乱。
王玄策见机跃出,一位逃窜的士兵认出王玄策的身影,一边喊叫一边刺出长枪,王玄策动身闪躲,然而空腹却使王玄策的脚步不稳,但是他立刻用左手抓住枪身,然后右手殴打士兵的下颚,趁着士兵疼痛之际,再朝腹部踢上一脚,士兵被踢飞到后方翻倒在地。
接着一头嘴角冒泡的牛向前冲去。
士兵被牛践踏而发出惨叫,虽然对方是敌人,可是听到叫声还是有些于心不忍。正当王玄策手持抢来的长枪准备要离开时,有人怒吼并且举剑刺来,王玄策急忙闪过并转身面对敌人,看清的对手面貌后他不禁开口说道:
「喔,是你啊。」
王玄策记得对方相貌,他就是逮捕使节团、并且加以侮辱的男子。既然碰上这男子就非杀他不可,原因不只是要报受辱之仇,而是如果让这个男子活着回去,他就会禀报王玄策逃狱的消息,使留在牢内的人受到责罚,这点从男子的怒吼声就听得出来。
「中国人,你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因为我有佛祖庇护。」
「少说废话,你不回答,我就逼问你的伙伴!」
「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做!」
王玄策奋力刺出长枪,男子则挥剑扫开枪身,接着王玄策立刻反手将枪身顶向男子的左胸膛。
男子一时之间呼吸不继而无法做出反击,王玄策立刻将长枪收回手中,然后从右刺向左侧。
如同文字叙述,王玄策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因为只要给他时间喘过气来,情势立刻就会逆转。男子拼命挥剑格档,他本来只要彻底防守即可,偏偏他执意找出反击机会,跳至后方企图重整态势,然而王玄策正等他这一步。
王玄策的枪尖跟随着男子的胸膛而走,然后整个人奋力朝男子冲去,强烈的冲击从手扩散到肩膀,枪刺穿男子的胸膛,枪尖从男子的后背戳出,血沫四处飞溅。
王玄策放手后,担任天竺士兵队长的男子也将剑放下,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可怖,即便是在视线不佳的夜晚,也无法叫人忽视他的神态。他双手抓住枪身似乎想要拔出长枪,却因为中途断气,所以最后摇摇晃晃地倒地身亡。
王玄策大大吐了一口气,然后情非得已地将长枪从尸体拔出,用男子的衣服拭去血迹,之后将长枪抛至远处,因为他想要让男子看起来是遭牛角刺杀,接着他捡走男子的剑。
「正使,您没事吧。」
蒋师仁跑来说道,他手拿粗黑的棍棒,棒身四处染有污黑的血迹,那大概是敌人的血吧。
「走吧。」
王玄策简短说道后忍着空腹开始奔跑,蒋师仁尾随在后,两人距离一步之遥。牛与人引起的混乱逐渐平息,明月再度受到云层遮蔽,每跑一步,夜色就更深一分。
王玄策凭藉记忆跑向城墙,可是因为夜晚街角的模样与白天有微妙的差异,使他们迷失了方向。
「嗯?这里是谁的房子?」
两人同感疑惑而放慢脚步,这时前方传来喧闹声,声音夹杂着脚步声与金属声,看来此处也有士兵巡逻,正当两人打算回头时,这次却换成马蹄声靠近。
王玄策迟疑了一下立刻做出决定,他催促蒋师仁,两人一同将剑与棍丢过石墙,同时自己也爬上去,当他们爬至墙上时,数位骑兵驰骋过去,马匹引起的气流扫过两人悬在半空中的双脚,王玄策与蒋师仁在墙上互看彼此,随后叹气说道:
「看来这里到处都是士兵。」
「会不会是在把守某位重要人物?」
「不,我想……」
王玄策一边思考一边朝墙壁内侧跳下,然后摸索一会儿后将剑捡起。
两人在黑暗中环顾四周,此处有用白色石头制成的水池,水不断从池内的天竺狮子像口中涌出,庭院黑暗的一角可见有亮光从窗户内露出,浮现白色长方形的模样。
「我想他们应该是软禁某个人物,因为墙壁内侧空无一人。」
「说不定是戒日王的亲属。」
「有这个可能。」
如果戒日王的亲属受到阿祖那的迫害,那他们很有可能愿意助王玄策等人一臂之力,就算可能性不高,但是这也是一线生机,王玄策等人想不到其它的方法,只能穿过漆黑的庭院前进。
此处建筑物的地板颇高,这种设计可以让地板下方通风,通往阳台的阶梯共有八段,两人放慢脚步踏上阳台,眼前是可供往来室内的落地窗,防蚊虫的纱窗正半开着。
室内四角设有大象用后肢站立模样的大型烛台,在黄白色的灯火照映下,看得出一位少女正在清扫室内。
少女看起来年约十五、六岁,在此年纪很难断定她是否是位美女。少女浅黑色的脸孔轮廓深邃,五官秀丽但是体态略嫌不够丰满。自古以来,丰满就是天竺判定俊男美女的标准之一。
中国判定美女的标准会依朝代改变,魏晋南北朝偏好细腰清瘦:唐朝则流行体态丰腴的女性,较王玄策后百年出现的杨贵妃则被认为是唐代美女的极致。
撇开杨贵妃不提,坐在阿祖那身旁的女性如果再年轻点,也可称得上是一位佳丽。
少女的身分绝不高贵,她像是这间房子的仆人,而不是千金。她神采奕奕且迅速地清扫室内,不过有些地方因为不够干净而重扫,所以她似乎不只是动作轻快,看来也相当粗心大意。
天竺有一地区叫做萨尔马多,汉字写作「鹿野苑」,是佛陀悟道之后首次说法的土地,同时也被佛教视为一大圣地,智岸与彼岸如果可以平安出狱,势必也会到该处巡礼。
抱歉离题了。总之因为地名有个「鹿」字,所以可知天竺也有鹿,王玄策看到这名少女就自然联想到原野灵活跳跃奔跑的鹿。
观察少女的时间并不长,王玄策与蒋师仁还来不及决定去留,事态就有了变化。少女环顾室内后朝阳台移动,正当两位逃亡者开始紧张的瞬间……
「雅斯米娜。」
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老妇人,少女转过头大声回答:
「是的,雅斯米娜在这里,我马上过去。」
少女像是踏着舞步似地奔跑过去,不肯停下来慢慢行走,看起来十分有精神。
王玄策与蒋师仁再一次从阳台观察室内,蒋师仁回看自己的模样,笑了一下说道:
「我们看起来很像盗贼啊。」
「没错,我们就是盗贼。」
王玄策认真回答,他没有心情苦笑。为了赶往尼泊尔,身上一定要有足够的银两购买马匹,但是考虑到自己的立场,也不能随便向人吐露实情来借取马匹和银子,因此他们只能选择「不告而借」或「强行借取」这两种不光明的手段。日后如果能活着再回到曲女城,到时再向对方谢罪赔偿,并请求宽恕吧。
「我希望尽可能不要伤人,趁现在没有人,赶快把事情处理好吧。」
王玄策与蒋师仁踏入室内。
室内非常广阔,地上铺着带有白色光泽的石子,中央则铺着波斯制的地毯,地毯上放有十个大小不一的天竺风格座垫,墙边则放有黑檀木制的柜子。
王玄策走向柜子,将抽屉一个一个打开,他模仿盗贼的技巧,将抽屉从下往上开,这样可使他不必一一将搜过的抽屉关上。
王玄策不断找到绢制衣物,这些大概是中国制的吧,其它还有锦织与绸缎,也有疑似西方制的玻璃器具,正当他觉得这些东西很难携带的时候,有人大声叫道:
「谁!在哪里做什么?」



少女走回室内瞪着两位侵入者,王玄策与蒋师仁进退两难,纵使情非得已,现在也只能使用兵刀让她住口。
可是少女却毫不躲藏,伸出双臂挡住侵入者,开始莫名地说道:
「有两位男子从窗户侵入房内!」
王玄策与蒋师仁惊讶地互相对看一眼,少女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
「右边的男子手持利剑,左边的男子拿着棍棒。他们满身泥泞,但是服装有些奇怪,看起来不是天竺的衣服,有可能是异国人。两人都留有胡子,看不出年龄,可是年纪应该不大,看来是经验不足的盗贼……雅斯米娜会抵挡他们,请您快逃。」
蒋师仁见状忘记自己的立场,疑惑地歪头说道:
「这女孩在胡说什么?难道她脑袋坏……」
「且慢。」
王玄策发现少女背后站着一位老妇人,他注视着老妇人,对方紧闭双眼,似乎是身分尊贵且高雅的妇女。
「蒋副使,那位老妇人眼睛看不见,所以女孩要将自己所见的告诉老妇人……可是……」
王玄策将说到嘴边的话吞下,他觉得站在少女身后的老妇人颇为面熟,然后急忙问道:
「这位妇人,难道您是戒日王的王妹兰杰秀莉殿下吗……」
老妇人听到此话,看不见的双眼也彷佛瞠目以对,少女则是一股脑地飞跳到两人面前叫道:
「你们到底是谁!竟然知道王妹殿下的身分……我懂了,一定是那个卑劣篡位者派来的刺客吧!雅斯米娜就算赌上性命也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不,我们是……」
「还想狡辩吗?真是群卑劣的家伙,你们的所作所为,佛祖可都看在眼里!」
少女再次伸出双臂阻挡并护住背后的老妇人,王玄策没有多做无意义的反论,他将右手的剑丢下,单膝跪地,蒋师仁见状犹豫了一下,也随即效法。
少女疑惑地看着王玄策,王玄策一字一句慢慢地对她陈述:
「卑职叫王玄策,是大中国唐朝派来进谒戒日王的国使。三年前曾有幸拜见兰杰秀莉王妹殿下,还请原谅我们今晚的无理……」
王玄策低着头继续说话。他简单叙述关于自己的同伴遭阿祖那杀害,贡品被夺走并且被关进监狱,以及今晚两人死命逃出牢房的经过,并且为自己的无礼致歉,表示自己愿受王妹殿下处分,然后等待对方的回答。
「中国的使者啊,很遗憾妾身已经无法看见你的容貌了。」
老妇人平静地说道,她按着少女的手臂向前一步。
「可是妾身还记得你那宏亮的声音,三年前你是以副使身分前来天竺的吧。」
「如您所说,能让您想起真是卑职的光荣。」
「两位都起身吧。妾身现在碰上麻烦,无法公然庇护你们,但是应该还是能给予你们一些帮助。」
王玄策与蒋师仁惶恐地站起身,老妇人兰杰秀莉对着放下双臂的少女命令道:
「雅斯米娜,给客人准备沐浴与餐点。」
「好的。」
「小心不要让外头的士兵发觉。」
「好的!」
叫做雅斯米娜的少女如同在山谷间跳跃的麋鹿般跑开,老妇人请王玄策等人上座,然后自己也在王玄策的协助下就地而坐。
兰杰秀莉是谁呢?各位从她和王玄策等人的对话应该可以看出,她就是戒日王的妹妹。她年轻时夫君就过世,之后皈依佛教并且熟知教义,时常援助贫困或生病的民众,同时也曾给予王兄政策上的建议,她与玄奘法师有深交并且交谈多次,曾受法师赞赏其为人与见识,连时常简称他人姓名的王玄策,对此人也不敢无礼。
于是王玄策将至今发生的事情以及接下来打算采取的行动,一五一十地告诉老妇人。
「卑职以正使的身分带领三十五名同行者自长安出发,却无法尽忠职守保护部下的生命,实是羞愧之至。」
失明的兰杰秀莉王妹殿下在听完王玄策的话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平白无辜被迫入狱真是辛苦你们了,妾身很想协助你们出狱,但是妾身也被软禁在此近半年,实在是一点权力也没有。」
在他们交谈时,雅斯米娜飞也似地奔走,不但搬水至室内,还将其煮开,再拿干净的布与衣物过来。王玄策与蒋师仁将身体擦干净、换穿衣服并整理头发与胡子,在他们结束动作前,桌上已放好了数道佳肴。
「很抱歉,妾身现在都只用素食料理……不过分量足够,请尽情享用。」
老妇人说道。桌上料理有利用番红花入味的白米饭、熬煮大豆和各种蔬菜所成的热汤、各种水果、烤得大片又香味四溢的天竺饼以及蜂蜜牛奶。王玄策与蒋师仁一边道谢,一边伸出右手取用料理。
天竺虽然是习惯用手进食,但是左手在天竺被视为不净之物,绝对不可使用左手进食。好一阵子,室内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
「真是谢谢您,感觉总算重新补回精神了。」
要不是在老妇人前面,两人还真会忍不住抚摸酒足饭饱的腹部,虽然这般大吃大喝对在狱中受饥渴的人过意不去,可是为了拯救他们,也必须先填饱肚子。
兰杰秀莉王妹殿下缓缓点头,并且皱眉说道:
「唉……真是想不到阿祖那竟然会做出这么过分的事……」
雅斯米娜闪烁黑曜石般的眼瞳开口回答:
「我原本就觉得他是卑鄙的男人,事实果真如此,毕竟他是个不尊重王妹殿下的家伙。据说有许多王族也被他杀害了,但是我们没有办法确认……」
「嗯,关于这件事,请问阿祖那到底是何方神圣?卑职等人的同伴遭阿祖那杀害,接着受迫关进监狱,可是仍然无法查清阿祖那的身分。」
王玄策再度提问,而兰杰秀莉本来温和的表情立即蒙上一层阴影。
「妾身听说他是国名叫做帝那伏帝的国王。」
「嗯……帝那伏帝……」
王玄策疑惑地歪头思考,他对这个国名全无印象。
据说天竺有七十几个国家臣从或降服于戒日王,其中光是诸侯与领主的人数就高达数百人。
尽管国名的汉字写作「帝那伏帝」,实际上王玄策听了却不甚了然,这个国家默默无闻,虽然这个名字听起来颇威风,但是连对天竺多少有些了解的王玄策也不禁心想:
「真的有这个国家吗?」
当然,往昔的护月王和戒日王也都是出身小国,然后统一天下的豪杰,从此范例来看,此国未来也有可能成就大业,可是……
「这种无名小国的君主,怎么会有胆量敢自称是戒日王的继承人呢?」
「很抱歉,妾身也无法告诉你详细情形,因为妾身连王兄是几时逝世都无法确定。」
「情况这么糟糕啊……」
王玄策想到内乱如此严重,就忍不住为天竺痛心。他因为家业而自少学习天竺与佛教的知识,成年后实际踏上这块土地,对他来说,天竺就有如第二故乡。天竺在戒日王的治世下过了四十年的繁盛期,可是今后会如何发展呢?
「妾身自从失明之后就很少造访王宫,听说王兄病卧而前往许久未去的王宫探病时,却遭到御医制止,无法与王兄见面,之后就再无音讯,而且从此也再无其他人造访此处……」
兰杰秀莉王妹丧气地说道,王玄策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时间已经是深夜,曲女城家家户户熄灯,星宿在南国的夜空闪耀,天上群星在长安看起来是白色,到了天竺却像是黄金色,大概是因为夜晚寒气的关系吧。
王玄策迟疑某事该不该求助于兰杰秀莉,犹豫许久之后,最后还是不得不开口:
「卑职知道自己相当厚颜无耻,但可否请您借我们一些银子呢?我们现在身无分文,连一粒米也买不起,更遑论要购买马与象作为交通工具。」
「喔,是我没有注意到这件事。雅斯米娜,拿些盘缠给他们。」
「好的!」
少女如此回答并快速站起身,给人感觉好像一跃而起。
「请问要准备多少呢?」
「都拿来,让他们尽可能带多一些。」
「我明白了。」
少女迅速奔向内侧的房间,似乎丝毫不受疲累与睡意影响。
侍女雅斯米娜的真正身分是「隶仆」,虽然是侍奉主人的职务,不过待遇等同家人一般,担任此职务者需协助主人在日常生活的大小事,以及类似秘书的工作,有时甚至会经手财产与土地的管理。
王玄策看到雅斯米娜的身影消失后,对她的女主人说道:
「您相当信任她啊。」
「是啊,她是个聪明又勇敢忠贞的女孩。」
兰杰秀莉点头,将失明的双瞳朝向侍女消失的方向说道。
「即使妾身遭遇如此,她还是愿意侍奉妾身,实在是很感谢她。」
不一会儿,雅斯米娜立刻跑回房间,她用白布包着一些物品,整体看起来很重,可是她却还是坚持要奔跑,这大概是个性使然吧。只见她稍微调整呼吸之后,在老妇人面前将布袋打开。

袋内是天竺历代王朝的金币、波斯的金币、大秦(注16)的金币,以及一般的银币和铜币,此外也有宝石,金刚石、祖母绿、蓝宝石与红宝石,还有珍珠,其它尚有黄金的手环和白银色的头饰等,失明的老妇人慷慨地将各种宝物推到王玄策面前说道:
「全部拿去用吧。」
「不,这样我们太不好意思了……」
「不用客气,身为王族的一员,本来就应该要乐于施舍财物给贫民,妾身本来是想留着给这女孩当嫁妆,但你们就都拿去用吧。」
雅斯米娜听到此话叫道:
「啊~~王妹殿下,谢谢您,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我可不想嫁给贪图嫁妆的男人!」
「说得也是。想当你夫婿的男人应该会拿着成堆的聘礼来迎娶你吧。」
「请别再开我玩笑了。」
雅斯米娜边回答边看向王玄策,然后继续说道:
「你们必须先设法逃出曲女城,这件事就交给雅斯米娜吧。」
由于雅斯米娜看起来神采奕奕,所以王玄策不禁起疑,以为她喜欢看别人陷入困境为乐。
不过他随即改变想法,因为雅斯米娜对目前的状况本来就没有任何责任与义务可言,她从一开始就是受拖累的一方,雅斯米娜原本就没有责任与义务要守护救助王玄策,她是冒着危险在帮助他们,如果被阿祖那的人马发现这事,她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所谓的侠气没有中国男子与天竺女子的性别之分,有此气概的人就是有,没有的人就是没有。
「真是难能可贵啊。」
「呃,你说什么?」
雅斯米娜呆了一下,王玄策发觉自己说的话没有条理,于是连忙补充道:
「不是的,我是觉得受到了你很多帮助,不知该如何向你道谢才好。」
「要道谢就跟王妹殿下说吧。」
雅斯米娜的反应相当简单明了。
「而且我讨厌阿祖那。今晚听过你们说的事之后,变得更加讨厌他了,不过我本来就很厌恶他。」
「喔,为什么?」
雅斯米娜稍微改变表情回答道:
「说这些话或许冒犯到王妹殿下,但是我觉得如果阿祖那是在戒日王健在时叛变,堂堂正正挑战王位的话,那他也算是个有胆子的恶人。」
「嗯……」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他趁戒日王逝世,宫廷一片混乱之际夺取王座,真是太卑鄙了。」
雅斯米娜越说越气,忍不住握拳在空中挥舞着骂道:
「我讨厌卑鄙的男人!尤其是这种滥用权力欺压曲女城百姓的家伙,该让他受到惩罚!」
「原来如此。」
王玄策的气势竟然会被一位担任隶仆的少女压倒。天下应该要亲手夺取,而不是用盗取得来。虽然不知这位叫雅斯米娜的少女才干如何,但是如果单论气概,她应该足以和乱世霸者相比。
接着王玄策转头看向兰杰秀莉王妹殿下,她不发一语,静静地露出温和的微笑,这位老妇人于戒日王在世时,也曾拥有足以改变国家的力量。
此时王玄策突然想起自己与阿祖那会面一事,他被天竺士兵拿刀枪威胁,还被当成俘虏,甚至是罪人对待,真是场令人愤怒的会面,而当时阿祖那身旁坐有一位女性,从态度来看应该是他的妻子,可是……
「莫非阿祖那这家伙自己没有主见,而是受妻子教唆才燃起欲望举兵篡位的吗?」
王玄策有此直觉,不过这也只是直觉,没有任何确切证据。
「算了,瞎猜也没有意义,只要战胜阿祖那,再把他抓起来逼问就可以了。」
王玄策是个乐天派,他现在没有一兵一卒,却肯定自己一定能战胜阿祖那。自古以来,许多建立奇功的人,个性都和他一样过度乐观。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我们打算趁大家尚未睡醒时离开此地,就此告辞。」
「不,你们等到早上再走吧。」
王妹兰杰秀莉轻轻举手制止性急的中国人。
「晚上戒备反而森严,而且现在城门关着,等到早上城门打开之后,混在出入的人潮之内比较容易逃离。阿祖那的士兵鲜少进来这间房子,你们俩今天就在此睡一晚,先养足精神才有办法完成任务。」
老妇人的建议正确且周到,两位逃狱不久的中国人诚敬地感谢老妇人,并且听从其建议坐下。



王玄策被充满朝气的声音叫醒。
「已经天亮罗。城门等会儿就开了,快起床!快起床!」
王玄策精神饱满地站起身,虽然昨晚只不过是在铺着棉布的地上休眠,但是不同于监狱的干布让他感觉非常舒适,因此整晚一觉好眠。
王玄策和蒋师仁急忙用冷水洗脸,用过早餐后与兰杰秀莉王妹殿下告别,失明的老妇人合掌回应他们,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路上请小心。」
「您的恩情,我们没齿难忘。」
王玄策深深低头致谢,年老的王妹叹道:
「妾身协助异国士兵进攻天竺,这或许是不可原谅之罪,可是这次的事件不论怎么想都是你们有理,为了要匡正道理,有时也必须使用武力,这正是俗世可悲的现实吧。谢谢你们不远千里而来与天竺修好,但愿佛祖庇护你们。」
「卑职诚心希望篡位者受到应得的报应,由戒日王的亲族继承王位,使天竺恢复原有的和平与安宁。尽管这次的事非我们本意,可是从结果来说,依然让王妹殿下痛心,还请原谅我们犯下之罪。」
王玄策小心翼翼、慎选词汇说道,兰杰秀莉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回答:
「你只要尽忠职守就好。那么雅斯米娜,一切就麻烦你了。」
「请放心吧。」
雅斯米娜十分可靠。
王玄策与蒋师仁在脸及双手涂上褐色的颜料,使肌肤颜色看起来与天竺人无异,再用布巾包住头部,手持木杖从后门离开。
虽然有雅斯米娜在前引导,但是两人没想到从房子后门离开是如此容易之事。士兵们当王玄策等人是最低层的杂役,没有多加检查,看来只要王妹殿下兰杰秀莉没有离开,他们也就无所谓吧。
不过要出城门就没有那么简单。
城门附近有些孩童在玩耍,雅斯米娜向他们招手后,孩童们立刻跑了过来,他们似乎是家境贫困的儿童。
王玄策听不懂雅斯米娜与孩童的所有交谈内容。天竺的语言比中国更多样,说难听一点就是杂乱,王玄策在梵语的听说读写都十分流利,但是想要习得身分较低之人使用的民俗梵语却非常困难,而且雅斯米娜与少年是使用极端通俗的梵语,不只王玄策一知半解,初次来到天竺的蒋师仁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可能连三分之一都听不懂吧。
不久后交谈结束,雅斯米娜交给小童数枚铜币。
「那就拜托你罗。」
「好的,老大!」
孩童们各自分开,轻快地朝四处奔跑,刚刚他们称呼雅斯米娜「老大」……王玄策疑惑地微微歪头,看来雅斯米娜很受孩童的支持。
雅斯米娜看到王玄策露出担心的神态,于是向他保证道:
「不必担心,那些孩子是可以信任的。」
她又向他解释:
「会面不改色背叛他人的人,往往都是身分尊贵者;贫困的人却很清楚,只要背叛了同伴就不可能生存得下去。」
「原来如此。」
王玄策觉得雅斯米娜说的话一针见血,就在此时,路上的行人急忙从右侧分散移动到左侧,有五、六位骑马的士兵接近,欺压着看起来面带不满的民众。自古以来,士兵为所欲为就可说是国之将亡的徵兆,看来阿祖那的权势绝不长久。
「喂,为什么这些家伙不敢露脸见人。」
骑兵瞪视王玄策等人骂道,雅斯米娜则毅然回答:
「他们不幸染上传染病,我正要带他们去城外的治疗院医治。」
「治疗院?」
「是的。那是王妹殿下于十年前在城外西侧设立的,你也是曲女城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呀?」
士兵一时之间不知所措,可是又立刻改变态度愤愤说道:
「哼,你带得绝症的人去治疗院有什么意义?总之快让我看他们的面貌!」
士兵言行不一,只敢用枪尖勾动裹住王玄策脸孔的布巾,大概是怕被传染吧。
这时传出一声惨叫,只见有士兵用手遮掩脸部,他的手和脸满布污泥且散发出异臭。孩童们见状笑了出来,原来是雅斯米娜的「部下」用参杂牛粪的泥土投掷士兵,士兵发出愤怒的叫声,追赶四处逃窜的孩童。
「快趁现在出城!」
雅斯米娜催促王玄策与蒋师仁,两人快速通过城门。
「请替我们向王妹殿下问好。」
「我会的。你们快走吧!」
雅斯米娜的语气激昂,两人有些像是被赶出去般。
曲女城建立在小山丘上,因此城外的道路是一路往下的缓坡,王玄策与蒋师仁起初模仿病人撑着木杖行走,不久后就加快脚步。
曲女城的高墙离他们越来越远,两人快下完缓坡时,速度已经近乎奔跑,直至下坡后他们才放慢步调。
「看来过了第一关。」
蒋师仁将盖在头上的布巾取下放在肩膀说道,王玄策也依样画葫芦,由于他们脸上有涂染褐色的颜料,所以路上行人并不以为意。
所幸王玄策及蒋师仁逃狱一事尚未被阿祖那的人马发现,否则他对王玄策等人的追缉会更严格,监狱内的三十位同伴也会受到拷问,甚至有可能被杀害。
「千万不要被发现啊。」
王玄策只能祈求一切顺利,他现在的心情不但想倚赖佛祖,还想祈求天竺所有的众神给予加护。
两人并没有丢弃木杖,打算将木杖留在危急时作为武器使用,他们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下,不断朝西北的尼泊尔前进。
两人虽然想购买马匹,却苦无机会,只好不断行走至傍晚时分,中餐是享用雅斯米娜赠与的水果与天竺饼,他们边走边吃,而这时也顾不得礼仪,由于找不到旅馆,两人只能在路旁的树林露宿。
他们轮流站哨休眠,到了清晨又继续赶路。途中一条河流挡在他们面前,这是恒河的支流,虽然称为支流,河流的宽度却不可小看,目测至少有三百步宽,红浊的流水滚滚,两岸生长有芦苇。
「无桥可走吗?」
王玄策观望上游与下游,完全没有像桥的设施可供通行,照理来说这时就要使用木舟,可是河流两侧也没有看到木舟。
两人只好无奈地沿着河流走了片刻,然后总算找到小型的村落,岸边有数位村民。两人接近看似身分地位较高的老人,与其拜会之后请求对方出借木舟,然而对方的答案却相当冷淡。
「戒日王逝世之后,国家就公告河流一带要彻底封锁,出借木舟是会受到惩罚的。」
「我们会给你礼金。」
王玄策将数枚银币放在手掌上让其受阳光照耀,老人彷佛目眩似地细起双眼,很明显是在迅速盘算利益得失。
「也好,毕竟拉克什米女神(注17)也叫我们要行善助人,我就载你们过去吧。」
「是哪一条木舟?」
「要载你们的不是木舟,是那个。」
两人朝褐色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有只灰色皮肤的巨大野兽站在那里,它将长鼻子伸入水中,悠然自在地享受水边生活。
「你要我们乘象?」
「是啊。乘象对政府就有交代,因为我们没有出借木舟。」
不管是中国还是天竺,情况都差不多,如果平民只是唯唯诺诺遵守政府的命令,那日子就很难过下去。
「我实在不想这样做,我可是第一次乘象……正使您有经验吗?」
「有乘过,不过次数不多。」
来到天竺想要不乘象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象可以直接走过一些险路和河流,也可乘载人类,而且现在两人根本不是可以任性挑剔「非木舟不坐」的情况。
「不能游泳过河吗?」
「不行。河内一定有鳄鱼,况且喝到河水可能会引起腹痛。」
说到一半,岸边附近的河流突然有泥水泼出,疑似鳄鱼的影子正在移动。
蒋师仁犹豫不决。这位跟随王玄策赴往天竺、踏过雪山、又一同逃狱,渡过重重危难的勇者,似乎不想亲近象。
不一会儿双方谈妥价格,王玄策只有在此时才会遭到剥削。老人观察比较数枚银币后,满意地点点头并招手对王玄策说道:
「那么,客人请跟我来。」
老人立刻改口称两人为客人。
王玄策与蒋师仁是否能平安乘象渡河呢?欲知结果,请看下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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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6:诣罗焉。
注17:印度的吉祥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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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两国王 发兵援唐使
唐敕使 率众返天竺




一种米养百种人,象也一样,王玄策骑乘的象与蒋师仁骑乘的象,两者的个性似乎也是不同。
两人为了分散危险而各乘一匹象,万一有一方落水溺毙或遭鳄鱼袭击丧命,另一方就必须活下去完成任务。
王玄策所乘的象听从驯象师的命令举步踏入河内,驯象师不只大声命令巨兽,还用吹口哨、弹舌、拍颈等技巧传达的命令,象则遵从指示,慎重而缓慢地横渡褐色的江流。
由于必须顺流从浅滩过江,所以两人最后会在靠近下游的陆地上岸。王玄策安然地坐在用藤蔓结合木头与布巾编织而成的座椅,可是身后却突然传出怪叫,让他错愕地回头一探究竟。
难道是曲女城的追兵赶到了吗?
映入王玄策眼帘的,是蒋师仁愤然挥动双臂的模样,他的上半身显得有些光亮,仔细一看,那是身上的水滴反射日光,他好像从头到脚被喷得一身都是水。
王玄策立刻理解原因,乘载蒋师仁的象将长鼻子放入水中,再高举过头对乘客撒水似乎没有恶意,而是想让乘客在燥热的天气可以得到一抹清凉。这种个性说好听就是亲切,说难听就是多管闲事,这般个性的人类也是大有人在。
尽管有些许影响,两人耗费了四个半刻(注18)的时间平安抵达对岸,象壮硕的双腿踏上陆地,接着象放低身躯,蒋师仁高兴地立刻准备下象,但是驯象师却说:
「等一下!不准下去。」
「什么?你对待乘客的态度太差了吧。」
「先付钱,你才算是乘客。」
「我们已经付过了啊。」
蒋师仁大声说道,驯象师则表情严肃地竖起右手手指左右晃动,他虽然也是使用民俗梵语,可是却刻意慢条斯理、简单明了地解释给蒋师仁听:
「刚刚付的是乘象的钱,现在要付下象的钱。如果不付钱,我是不会让你下去的。」
「什,什么……你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
蒋师仁不满地说道,王玄策则安抚他的情绪,如果在此殴打驯象师而使得忠诚的象暴动起来,后果就不堪设想,就算象没有暴动,他们也想避免不必要的纷争,于是王玄策默默地交给驯象师一枚银币。
天竺的商人实在很会精打细算,世上能与他们匹敌的,恐怕只有西域的知名国家康国(注19)的商人吧。
两人从象背降至大地,并询问驯象师此处有无贩卖马匹与马具的商人,驯象师手指方向,告诉两人依此前进即可抵达大型村落,不过他倒没有再向两人收费,大概是已经满足了吧。
「回程要率领大军渡过这条河。」
王玄策傲然说道并眺望北方连绵不绝的雪山山峰,蒋师仁大力点头附和,虽然蒋师仁怒视驯象师,驯象师却不予理会,吹着口哨离去。
两人依照驯象师所说的方向行走于红土之路,不久后就找到大型村落,村内旅行商人不少,牛车、骆驼、马、驴等动物随处可见,也有贩卖马匹与马具的店面,很是热闹。
王玄策与蒋师仁前往购买马匹,他们花费兰杰秀莉王妹殿下给予的一半金额买下六匹马。
代表北方骑马民族的突厥会让马全力冲刺,等到马匹疲累再换骑其他马匹,据说这种移动方法可以维持惊人的速度。唐朝是马术兴盛的时代,留名青史的大唐将军卫国公。李靖与英国公李积曾与突厥正面对决,双方在草原展开骑马战,最后歼灭对方获胜。纵使撇开这类功绩不提,唐朝的女性也大多熟悉骑术,只要不是个性太烈的马,王玄策和蒋师仁都能驾驭。
王玄策等人得到马匹后,一口气缩短路程,速度大概是徒步的三倍到五倍以上。
农村的风景在恒河流域附近的平原可说是千篇一律,以集会用的广场为中心,周围聚有三十户到五十户不等的住家,附近有用栅栏、畦或水路区分的农田,农田外是灌木地区,更外侧则是密林。
穿过密林就会通往下一个村庄,不过其实密林内也有人居住,如果居民都是猎人或樵夫也就罢了,偶尔还有盗贼出没,叫人不得不小心。
可是王玄策等人为了赶路,根本管不了这么多,他们迅速通过数座村庄与密林,如果遇上盗贼,也打算二话不说将其打倒,不想多费唇舌与时间。
王玄策不停奔驰,心中也不断反覆思考,原本他只要救出狱中的三十人即可,可是现在他还必须报答王妹兰杰秀莉与其仕女雅斯米娜的恩情,而还报恩情的最佳方法,就是打倒阿祖那。
不论怎么想,阿祖那都没有完全继承戒日王所拥有的伟大权势与实力,所以王玄策应该多少还是有胜算。
日落之后他们拜访村庄,请求借宿一晚,村内的老者提供自宅的房间给他们使用,房子是典型的天竺民家,采木造与泥壁建筑而成。王玄策交给老者一枚所剩无几的金币作为谢礼,金币是三百年前的物品,上头刻有有旃陀罗笈多王(注20)演奏手琴的图样,老者对此非常高兴,于是提供良好的餐点与寝具给他们使用。
王玄策数天来都是在地上过夜,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在床上休眠,却反而睡不着。他低声与睡在隔壁床的蒋师仁交谈,他想到过去各种情报或许可以在日后派上用场。
大约十年前,戒日王曾遭到婆罗门集团锁定,原因是因为戒日王偏重佛教而轻视婆罗门教,无视天竺五千年来的传统。暗杀以失败告终,犯人全数遭到逮捕,戒日王对他们怒骂:
「如果你们对佛教不满,就应该要靠教义与修养的优劣与之竞争,可是你们不但没有这么做,还心怀怨恨而企图杀人藉以扩展势力,根本就是一群孽贼。」
戒日王是靠着自身英武统一广大天竺的武人,对犯人的处分也相当果断严厉,据说当时有上百人的婆罗门众受到处刑,由于是婆罗门有错在先,所以表面上没有人责怪戒日王不够厚道。
然而憎恨戒日王的婆罗门众与其支持者仍有数万人,只不过没有参与暗杀计划的谋议罢了,戒日王的逝世不一定与他们有关,可是他们现在一定打算趁乱扩张版图吧。
「那么说,婆罗门是支持阿祖那罗?」
「如果事情真是如此,那天竺全体的佛教徒可能会遭受到迫害。」
佛教是连接中国与天竺的桥梁之一,或许可以称这是取经之缘。如果这个因素消失,王玄策无法想像双方的关系会变成如何,不过如果佛教受到迫害,他很担心皈依佛教的王妹兰杰秀莉会遭受池鱼之殃。



自古以来,军事的要点就在于「天时、地利、人和」三点。王玄策虽然是文官,不过因为历经乱世统一的过程,所以对此也有所认知。
他审视情势后苦笑道:
「我们三者都没有。」
「的确如此。」
蒋师仁正色回答。首先在「天时」方面,目前正是与大唐态度友善的戒日王逝世不久之后,所以情况很明显对王玄策等人不利;再来是「地利」,他们要在与大唐领土距离迢遥的异国作战,所以根本没有地利可言;至于「人和」,则要看接下来的造化,就算尼泊尔与吐蕃愿意出借兵力,可是士兵的战意够坚定吗?会不会只要战况一不利,他们就抛下高声疾呼的王玄策,自己拔腿就跑呢?
纵使是古时的名将乐毅与韩信,也没有在遥远的异国率领外国士兵与人数数倍的敌人战斗过,而且王玄策还是文官,擅长的是外交与宗教行政,要他指挥士兵战斗根本是天方夜谭。
然而即使如此,王玄策还是不得不做,而且他也愿意去做。
要是王玄策就此放弃,狱中的三十人会如何?在一天只能进食一次、不能沐浴、以及充满湿气和蚊虫的环境下,他们会日益衰弱,生病也绝不可能得到治疗,就算再怎么能忍耐,也还是有极限。
「如果经过一个月后回到曲女城,却有大半同伴丧生的话,那就是我的责任,我没有脸回去长安。因此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们平安再见到长安的街景才行。」
王玄策的烦恼虽然多,却没有一丝迟疑,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救出狱中的三十位部下。直到深夜他才沉沉睡去,一大清早就动身出发。
此时已经是十月下旬,时节入冬,强烈的北风吹拂长安城内,偶尔还会下雪,不过天竺恒河流域依然是烈日高挂,地面的黑影相当明显,气候与长安的夏天无异。
值得庆幸的是这时正逢干季,雨季已经结束。天竺的雨季,特别是豪雨季节时,河川会泛滥阻碍通行,根本无法赶路。
道路的两旁是肥沃的田园,园内作物有稻米、大麦、大豆、甘蔗、棉花等,这片大平原堪称是天竺财富与国力的根源,视察此地是身为国使的王玄策的任务之一,可是这要等到打倒阿祖那之后才有机会,目前必须快马加鞭赶往北方。
浓烟从原野升起,细长的灰白色烟柱袅袅上升,这是焚烧死者产生的烟雾。中国习惯土葬,天竺却是采火葬,焚烧后的骨灰大多会撒至恒河之类的河川,任其漂流。
其实天竺根本没有设立墓碑的概念,就连历史上首位统一天竺的护月王,也没有墓碑纪录他几时出生和几时死亡,唯有佛陀之流可算特例,因此天竺也没有祭墓的习惯,这是天竺与中国的一大差异;取而代之的是,天竺每天都会祭拜祖先,倘若比较起中华与天竺的文化差异,那可是说之不尽的有趣。
「王正使,您看那边。」
王玄策听到蒋师仁的声音回头,发现后方道路掀起了红色尘烟,他感受到大地的振动,看来有一群骑兵正在接近。
王玄策一时拿捏不定主意,如果骑兵是追兵,那他们就必须立刻逃走,可是如果不是,逃走只会让对方感到可疑,反而吸引敌人注意。
可是他没有迟疑太久,马上和蒋师仁不经意地离开道路,他们不改骑乘速度,继续骑行至干燥的草地上,并回头观望。
王玄策看到红色沙尘不断逼近,他们也跟着改变移动方向,骑出道路转往草地。
「他们改变前进方向了!」
「看来他们的目标是我们,快走!」
王玄策与蒋师仁抽了一下马鞭,随即开始奔驰,四匹无人马也跟随在后,由于他们是在视野良好的旷野骑行,所以后方马上就发现他们企图逃走,因而急起直追。
红色沙尘被风吹散之后,骑兵群变得清楚明显,对方总人数约十人,半数持有长枪。
蒋师仁低声说道:
「难道我们逃狱的事已经被发现了吗?」
「不,我想不是如此。」
王玄策判断如果逃狱一事被发现,应该会有更多全副武装的追兵袭来,目前看来八成是有农民或旅人看到有不断朝北奔驰的异国人,而将此事向巡察中的骑兵报备,毕竟两位异国男子与六匹马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可疑。
前方是一片树林,而树林后方可见山脉,距离似乎出奇的近,在旷野的追逐往往是被追的一方较为不利,而且还要担心在进击的过程中遭受弓箭狙击,然而至此对方却完全没有射箭,这可说是对方不清楚逃亡者是王玄策的旁证。
王玄策的身手不差,以文官来说甚至可以算是强悍,可是如他自己所说,和被赞颂为「神勇」的鄂国公尉迟敬德比起来,还是有天壤之别,比王玄策更强的天竺士兵大有人在。
眼前看起来绝对比王玄策强悍的天竺兵,正杀气腾腾地高举弯刀逼近。
「可疑的家伙,给我停下!」
天竺士兵发出宛若雷鸣般的怒吼。
「现在停下我会给你解释的机会,要不然……」
王玄策听不清楚接下来的内容,不过他也没有必要按礼数回话,所以他不发一语策马疾驰。四匹奔驰的无人马化为防壁,或前或后阻碍天竺士兵接近,虽然这本来就在计算之中,可是没想到效果如此显着。
「冲进树林!」
王玄策与蒋师仁快马加鞭,四匹无人马也参差不齐地跟着奔进树林。
穿过树林后,淡红色与褐色的小岩山映入眼帘,山的侧边设有纵长的拱门,其构造与天竺北部或西部的众多石窟寺院相近。
此处是祭祖大地女神帕瓦蒂(Parvathi)的洞窟,雪山山脚的居民特别尊敬弛,换句话说,两人的位置已经接近雪山山脚,也就是尼泊尔的交界处,不过两人在这时没有心思顾及此事。
一位天竺骑兵巧妙地骑马绕到王玄策前方,他单手握住枪柄奋力一挥,此举并非刺击,而是想用枪柄殴打王玄策使其落马,而王玄策使用木间问,只听到一道撕裂大气的声音,天竺士兵随即从马上摔落,他的双脚朝天,以头部落地,翻滚两圈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他的胸前插着一根黑羽箭,箭身仍微微抖动着。
随后一个宏亮的声音响彻大地。
「这里是尼泊尔国的领土,你们这些缺德的混帐不只入侵国境,还想在寺院前杀生!尝尝老天的惩罚吧!」
一位年轻武人手持弓箭从拱门走出,很明显是尼泊尔人。自己放箭杀生,却还敢厚脸皮地指责他人,王玄策虽然觉得这番话横蛮无理,但是他们因此获救却是不争的事实。
一群手持刀枪的士兵从持弓箭的尼泊尔人身后涌出,人数约有四、五十人,天竺士兵看到人数以及对方手持弓箭后心生胆怯,于是卷起烟尘逃走。

也就是说,他们原先就没有打算彻底追杀王玄策等人,一箭射杀天竺士兵的尼泊尔人放下弓箭打算开口时,王玄策抢先说道:
「我们两人是大唐国正使王玄策以及副使蒋师仁。有要事求见尼泊尔国王,请立刻带路,如有延迟,日后你们必定会受到国王惩戒。」
在这种场合,利用权势威逼是最好的方法,所幸年轻士官日前有看过王玄策的容貌,虽然对此事吃惊,不过立刻就对王玄策行礼,引导他王本国。
王玄策原本估算从逃出曲女城到尼泊尔国都加德满都需耗费十天,不过冥冥中有佛祖保佑,他只花七天就抵达目的地,省下了三天的时间。
「我立刻禀报大王。」
年轻士官对王玄策说道。他叫拉德那,汉字写作「罗吐那」。天竺的平野虽然很热,登山至足可瞭望加德满都的高度时,从口中吐出之气皆化为阵阵白烟,灰色的雪云包围雪山山腹,吹来的寒风冷到骨子里。
「非常感谢您。」
王玄策到此总算有余裕对士官郑重道谢,不过说服尼泊尔国王这项重要的工作现在才要开始。
「看来天竺果然发生了什么问题啊。卿似乎碰上不少麻烦,不过不论如何,先把状况说给朕听吧。」
王玄策也是如此打算,于是有条理地详细说明靠近曲女城时遭到士兵包围,因而入狱后又逃狱,然后受到王妹殿下援助逃出曲女城,最后抵达尼泊尔王宫的经过。
「这样啊,辛苦你们了。」
那陵提婆王叹道,并且称赞成功逃狱的王玄策与蒋师仁。
「可是,这样一来朕有一点不懂。那个阿祖那为什么要关住使节团?朕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利益可言?」
尼泊尔国王的疑问理所当然,这同时也是王玄策的疑问。
「卿觉得原因为何?」
「卑职无法了解阿祖那心中所想,不过说不定这和婆罗门教有所关联。」
「戒日王偏重佛教,也藉此与我国,甚至吐蕃与大中国修好。难道婆罗门众是不想看到天竺藉由佛教与各国建立邦交而下手吗……」
那陵提婆王闭口沉思,似乎在思考对策,过了一会儿后回神询问王玄策:
「那么,卿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面色凝重的那陵提婆王眯起双眼,王玄策堂堂正正大声回答:
「关于此事,卑职有一事相求。卑职有必要救出被关在监狱内的同伴,为此恳请大王出借兵力。」
「……卿要掀起战争吗?」
那陵提婆王双目一亮,他在尼泊尔史上可算是相当英明的国王,所以立刻就能理解战斗的必要性与其意义,说不定他早就预料到王玄策的答案。
「卑职并不喜欢战争,但是别无他法,然而目前我们没有一兵一卒。」
「卿想要借多少兵?」
「多多益善。」
「话虽如此,可是我们并非大唐,只是个小国,国力也有限。这样吧,朕出借三千骑兵。」
「感谢大王的好意。」
王玄策深深行礼,可是尼泊尔国王却露出疑惑的表情。
「只要三千就够了吗?其实朕想出借五千也没关系,朕出借五千骑兵好了。」
「望外之恩,卑职诚挚感谢。」
「是吗?不过虽然我们是小国,被当作只肯出借五千骑兵也不好。嗯,就出借七千骑兵好了,要再多就不可能了。」
尼泊尔国王希望尽可能卖恩情给大唐,因此他起先打算压低出借兵数,然后再一步步增加,却因为王玄策毫不讨价还价,让他反而不好开口。
其实以尼泊尔的国力来说,七千骑兵已经可算是大军。王玄策再次陈述谢辞,低头行礼。
「那就拜托大王了。卑职接下来要准备出发,就此告别。」
尼泊尔国王一阵哑然。
「卿还要去哪里?聚集七千骑兵大概要花上五天,难道卿要只身返回天竺吗?」
「当然不是如此。」
「那是要去哪里?」
「卑职要去拉萨。」
那陵提婆王不发一语,默默注视简短回应的王玄策。
「卑职并非轻视大王的好意,而是希望可以尽可能多凑到一兵一卒,如果以少数士兵和敌人的大军作战,只会徒然折损大王的军队,所以卑职打算向吐蕃国王请求援军。」
王玄策行一个礼转身准备离开,尼泊尔国王制止道:
「卿且慢,先别急。通往拉萨的路途遥远,还要翻越雪山,如果卿赶着出发而疏于准备,很可能会发生意外,反而前功尽弃。」
「大王说的有理,但是我们不可不急。卑职想到狱中三十位同伴还在受苦受难,就觉得应该尽全力行动。」
王玄策回身解释道,国王则轻轻挥手说:
「朕了解卿的心意,不过卿没有必要拖着疲累的身躯前往拉萨,其实……」
那陵提婆王随后说出事实。
「国内目前有一千两百位吐蕃兵驻守,卿只要借这些兵就够了,朕会协助斡旋。」
尼泊尔国王说明吐蕃王松赞干布为了维护遥远西方国境的安全,有发兵前往各国驻守,日前抵达尼泊尔国都加德满都的第一波阵容即是为数一千两百位步兵,目前尚在等待第二波及第三波到齐,预定等待那陵提婆王阅兵后出阵。
「卿是认为兵越多越好吧,可是这千余人的步兵也是吐蕃的精锐,应该可以派上用场,而且也可以省下往返的时间。」
王玄策开始盘算。他本来希望尼泊尔与吐蕃两国兵力相加可凑足一万五千,因为古往今来,大量的兵力往往是胜利的首要条件,尼泊尔七千兵加上吐蕃一千两百兵,合计八千两百,可是阿祖那的兵力少则五万,多则十万,寥寥可数的兵力根本无法匹敌。
「可是,兵贵神速。」
他如果再翻越雪山赴往拉萨,那纵使借得一万兵力,再回到加德满都也会耗上二十天,这些时间对王玄策来说太宝贵了,如果可以在加德满都凑齐兵力赶往曲女城,那么很可能可以在逃狱后的第二十天抵达曲女城门外。
王玄策回头望了坐在末座的蒋师仁一眼,随后轻轻点头,然后对那陵提婆王行礼说道:
「感谢大王的好意,卑职就遵照大王的意见。」
「很好,很好。」
那陵提婆王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连连点头。
「朕如果请卿等先去休息,一切由朕来打点,想必卿等也不会接受吧。先等会儿,朕现在就请吐蕃的将军过来。」
此时率领吐蕃兵的将军叫论仲赞。稍晚时代有与此人同名的吐蕃官员担任使者拜访长安,不过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人物。
论仲赞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物,他可以自己思考是非善恶,为国家的利害打算,经过那陵提婆王说明原由之后,他一口应答:
「既然是尼泊尔国王的请求,又是大唐国使的委托,我们自然是欣然相助。」
也或许他只是喜欢战争吧。
「喔,卿愿意协助吗?」
「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小将认为阿祖那无法无天,实在无法视若无睹,请让小将参与惩罚他的行动。」
论仲赞十分肯定地说道,而且接下来他说的话证明他不只是一位愚笨的武人。
「不过,恳请大王替小将向主君进言,说明此事并非小将私自决定。」
「这是当然。朕和大唐国使也会各自写信向贵国国王报告。」
那陵提婆王看向王玄策,王玄策当然没有拒绝,他们当场写下书信,王玄策用汉字,那陵提婆王用梵文,各自签名之后将书信交给论仲赞。
如果这时的信件有妥善保存,后世一定会将其视为贵重的历史文物,遗憾的是,文件已经遗失在时间的洪流里。附带一提,这时吐蕃已有文字存在,正确来说,他们的文字刚创造不久,据说是松赞干布王命臣子吞弥桑布扎(Thom-mi-Sambh0ta)留学天竺学习梵语与梵文,以此为根基研究出从左至右的横式书写文字。
论仲赞立刻命令一位士官赶往拉萨报告事情经过,士官将王玄策与那陵提婆王的书信收入怀中,带领十位护卫准备翻越雪山前往拉萨。



那陵提婆王诏告尼泊尔国内,召集军队准备出征。加德满都虽然是国都,却也只是人口一万左右的小都市,由于国王要在此聚集七千位士兵以及同等数量的马匹,所以从隔天开始市内就变得日益喧闹。
王玄策从王宫的一室眺望城市风景,回想自长安出发以来的日子,其剧烈变化让他自己都不禁感叹世事无奈。
幸好此时大唐、吐蕃、尼泊尔三国之间的关系良好,尼泊尔只要有些许担心吐蕃军会趁自国守备薄弱时袭来,就绝无可能将大半国军借给王玄策。
此时请暂时无视时间来看看吐蕃的国情。使节自加德满都出发,越过雪山抵达拉萨进谒松赞干布王是出发后十天的事,纵使是习惯于高山活动的吐蕃人,还是要花费这么多的天数移动。
吐蕃国王读过书信后开始思考。
笔者在此根据前例,将松赞干布王当时的心境加以解说,情形如下:
「如果拒绝唐使的请求不派出援军,那情况会变得如何?想必唐使会恨我,王妃也会对我失望,同时今后与大唐的外交将不再顺遂,甚至还有可能遭到大军威胁。天竺的戒日王虽是贤君,可是他逝世之后国家动乱,吐蕃国就必须要预防南方国家侵袭,如果将此事都丢给尼泊尔应对,那我的发言力也会降低……」
不管怎么想,答应王玄策的请求出兵才是对吐蕃有益,于是松赞干布王立刻下定决心,承诺出兵并且派使节赶往加德满都,不过当时尼泊尔军已经南下前往天竺了。
率领七千骑兵的拉德那将军是在国境拯救王玄策的人物,而他同时也是那陵提婆王的一族之一,关于他的详细身分众说纷纭,有外甥、王妃的弟弟、母后哥哥的孙子等,不知何者才是正确答案,但是对王玄策来说,最值得庆幸的就是他的名字很短,不必加以省略。
此军队虽然称是三国联合军,不过唐人仅有王玄策和蒋师仁两位。从兵数来看,掌控主导权的当然是尼泊尔,但是如果主将不是王玄策,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唯有如此,吐蕃与尼泊尔出兵才有其大仁大义,证明他们并不是为了满足侵略天竺的野心,而是要拯救在监狱受苦受难的使节团。
不过,在大约三年之后,吐蕃与尼泊尔都因为贪图天竺北部丰壤的土地,而开始展开明显的军事行动,但是这与本篇故事无关。
王玄策待在加德满都的五天,一直都在思考该如何跟阿祖那的军队作战。
吐蕃军是步兵,不过尼泊尔军却是骑兵,他们在山岳的骑兵战应该可说是天下无敌,王玄策必须要善用他们来打倒天竺的象军。
「只要条件齐备,要打倒五倍以上的敌人也不是问题。只不过,要凑齐什么的条件才是根本的问题。」
届时战场大概会是在天竺北部恒河流域的大平原,如果与大批的战象部队正面冲突,一定会全军覆没,而且习惯高地气候与地形的士兵们,真的能够在平地发挥实力吗?王玄策要烦恼的因素数之不尽。
要是王玄策手边有兵书,还可以拿来参详一下,可惜的是没有,因此他只能靠记忆中的兵书内容以及自己的智慧;虽然有时也会跟蒋师仁商量,不过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是一个人仰天沉思。
自古以来,远征南方与象军作战并且获得武勋的将军仅有三位,分别是后汉的马援、南朝的檀和之、以及隋朝的刘方。刘方是四、五十年前的人,所以王玄策的祖父或父亲可能亲眼见过他。刘方攻下林邑国(注21),得到许多奇珍异宝,但是因为将军与士兵皆是北方人,所以深为燥热所苦,最后刘方在凯旋途中病逝,于是凯旋的大军直接变成了送葬队伍。
王玄策的命运与刘方比起来又如何呢?
尼泊尔的国王那陵提婆王迅速处理事务,如他向王玄策所说,在五天内召集了七千兵力,而且不但准备了足够的武器与粮草,还特地配合王玄策的请求多准备了一些东西。
他提供中国钟甲给王玄策和蒋师仁,以及写有「唐」字的大锦旗。说起来失礼,但是尼泊尔和大唐比起来只能算是位在边境的小国,要准备这些东西相当不易,让国王如此大费周章,两人是怎样也感谢不尽的。
于是王玄策从加德满都出发,准备率领八千两百位士兵返回天竺。
成功向吐蕃及尼泊尔两国调借兵力的王玄策,是否能顺利打倒篡位者阿祖那,顺利救出狱中的同伴呢?欲知结果,请读下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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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8:四个半刻:半小时。
注19:康国即粟特,是中国古书中记载的西域古国之一,活动范围在今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的泽拉夫尚河流域,首都「马拉坎达」位于今撒马尔罕,擅长商业。
注20:即护月王。
注21:约位于现今越南中部的古国,秦汉时为象林县,又称林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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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摩伽陀国风云变色
赫罗赫达战塵覆天




王玄策终于要率领八千两百名异国士兵在天竺展开决战,不过在叙述接下来的故事前,笔者有一件事要先说明。
笔者至今一直在故事内使用天竺这个名称,但是这里的天竺与其说是指单一国家,不如说是泛指一个文明世界,关于这点,中国这个名称亦同。不论是戒日王或是往昔的护月王与阿育王,他们并没有自称为「天竺王」或「天竺皇帝」。
在广大的天竺世界内,最具有文化传统与雄厚国力的,莫过于恒河流域的摩伽陀国。
摩伽陀的皇族世系交替过不少次,不过后来护月王成为摩伽陀国王称霸天竺全土,使摩伽陀国王的身分等同于实质的天竺皇帝,而阿育王与戒日王的情形亦同。
换句话说,摩伽陀就如同天竺的「中原」,支配恒河流域这块地区的人,不断朝四方拓展势力,最后就可统一天竺。
目前支配摩伽陀、自称是国王的人就是阿祖那,「那伏帝之王」这个名号并不响亮,但是如果他自称是摩伽陀王,那他的地位在形式上就等同是戒日王的继承人,身分与往昔的护月王和阿育王同等。
「这种一步登天、名不符实的称号,我会让他变成一场春梦。」
王玄策如此下定决心,然后越过尼泊尔与天竺的交界线。此时已是十一月,距离逃出曲女城已经经过十五天。
军队从高地下到低地开始雄壮的进击,由三位骑兵担任旗手骑在全军前头,中央是大唐,左侧是尼泊尔兵,右侧是吐蕃兵,三只大旗随着天竺的强风飘逸,马蹄喀喀作响,好不威风。
可是军队的状况却如同王玄策所担心,吐蕃兵行至低地继续进军的时候就开始一一倒下。
士兵们发生剧烈的头痛、晕眩、心悸、呕吐等症状,脸色苍白地行走数步之后就一个踉呛倒下,倒地呻吟站不起来。
「请别担心,这点小事不算什么。我们吐蕃武人在战胜敌人之前,人与旗都绝不会倒下。」
率领吐蕃军的论仲赞的说词很英勇,可是他自己精悍的面色也毫无血气可言,不但呼吸紊乱,表情也因为头痛而扭曲。
「不,不能再前进了。我们休息吧。」
王玄策停止进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遭遇敌方大军攻击,不仅无法反击,还会全军覆没,尼泊尔士兵的状况虽然不及吐蕃人糟糕,但是也显得无精打采。
「人与马都在此休养两天,为了避人耳目,我们移动到密林内,不过别太进到深处。」
「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一定会在日后雪耻。」
论仲赞勉强配置好军队后,立刻无力地倒卧在树下休息,王玄策也强压下焦急的心情,努力让自己养精蓄锐。
八千两百兵到底算多算少呢?数字这种东西是相对的,这种兵力要与十万敌人战斗,很明显数量太少,不过想要躲在山林村落又嫌太多。
笔者先前提过密林内有盗贼的村落,那是户数不到五十户、人数三百人以下的地方,除了长安是特例之外,八千两百这个人数已经足以和一座城市的人口数量匹敌,而且除了人以外还有马匹,绝不可能不被任何人发现。
因此隔天就有报告传至曲女城王宫的阿祖那耳中。
阿祖那一开始只知道有不明国家派军来袭,但是从其它报告听到敌军有三支大旗时,他马上联想到使节团。
「可是中国人都被朕关进监狱了。不,且慢,那些家伙该不会逃出去了吧?」
王玄策如果在场,大概会忍不住讥笑:「傻子,你现在才发现吗?」阿祖那因为要面对的问题太多,导致一时疏忽,他察觉自己的失误后,立刻派两位近侍前往监狱察看。
阿祖那走下玉座,在回报抵达为止,他坐立不安并不停来回踱步。
「夫君,您怎么了?」
一边说话一边走进室内的,正是王玄策猜想是阿祖那妻子的妇人,看来他的确是阿祖那的妃子。
她听丈夫说明事情大概之后,面不改色地说:
「中国人还真傻!」
阿祖那的妃子一边笑一边如此说道。
「如果真的逃出监狱的话,直接逃走就可活命了,竟然还特地跑回来,真是群愚蠢的家伙。」
「慢着,事实还不一定是如此,别轻易下定论。」
「您是在怕什么?对方又不是从中国本国派了全副武装的百万大军来袭,只不过是结合尼泊尔与吐蕃的杂牌军而已,再多也不过一万人,管他是哪国人,我们派大军杀光他们就好了。还在发什么呆,快召集军队啊!」
尽管阿祖那摄于太座之威,却仍迟疑着没有立刻回答,正当妻子打算怒斥犹豫不决的夫君时,有人开口说道:
「父皇,母后。」
说话者是一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他身穿朱色与黄色的高级锦衣,耳戴黄金耳饰,似乎是阿祖那夫妇的儿子。他清雅秀丽的五官看起来与双亲一点也不像,不过这样说对阿祖那夫妇可失礼了。
「喔,是你啊。你来探望母后吗?来这边坐吧。」
母亲满脸笑容地抓住少年的肩膀,宛若猛禽拥抱雏鸟一般。
「有什么事吗?是侍从不讨你欢心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把他带过来,母后帮你杀了他。」
「母后,不是这样的。」
「这是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你现在是摩伽陀国的皇太子,迟早会成为天竺的皇帝,所以选妃子要特别小心啊。如果只是想玩玩的话,曲女城内不论身分高低的女孩都随便你挑,有需要的话,母后可以命令士兵将你喜欢的女孩抓来。」
少年神色悲哀地摇头否定道:
「父皇,母后,不是的。我是想拜托你们,我想回帝那伏帝。」
「你在胡说什么?」
「摩伽陀国和曲女城都是往生的戒日王和其遗族之物,并不属于父皇、母后或是我。我想就算我们坚持占着这座城,也不会有任何人愿意追随我们。你们知道吗?城内的百姓都憎恨父皇跟母后啊,我想我们还是尽早离开这座城,回到我们的故乡吧。」
「哎呀,你真是个聪明又善良的孩子啊。你有过人的才华与器量,能继承戒日王统治天竺的非你莫属,我们夫妇可以得到你这样一个孩子,真是三生有幸呢。」
阿祖那的妻子拥抱自己的孩子。的确,这位少年除了容貌之外,行为举止也与双亲相差甚远。母亲虽然没有打算对儿子的意见发脾气,却似乎也没有想要遵从他的意愿。
「阿祖那!」
「什、什么?」
「你听到刚才的对话了吧?我想你也同意这聪慧的孩子适合当天竺的王者吧。我有说错吗……」
阿祖那点头回应:
「嗯,我也这么认为。」
「是啊。我们身为父母,有必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这孩子顺利登上天竺帝位,你应该有所觉悟吧。」
「我知道。」
「我们必须不惜辛劳和生命,纵使被视为篡位者或枭雄,也应该甘于承受一时的污名。为子女的幸福牺牲本来就是父母的义务,也是一种幸福!」
「嗯……」
「孩子,跟我来吧。我找些甜点给你吃。」
儿子对这结果似乎并不满意,但是母亲没有多加理会,自顾自地牵着他的手走出房间。
阿祖那看着妻子与儿子的背影,宛若要掏空心肺般大大叹了一声。



牢房中充满又闷又湿的热空气,即使凉风透过铁栏杆吹来,也会在两、三步的距离内消失殆尽。
王玄策与蒋师仁逃狱以来已经经过半个月,所幸因为狱吏相当偷懒怠惰,逃狱一事并未被发现,话虽如此,剩余的三十人当然也无处可逃,只能继续等待救援。
昏暗的牢房内有微弱的声音从人影之间传出。
「王正使真的会回来救我们吗?」
「当然会回来。我们约定好了。」
「可是人是脆弱的生物,总是会选平坦的路走。他只要自己逃出监狱,就很难会想再回到敌阵吧。」
这时有个带有些许怒气的声音说道:
「彼岸,你身为佛门弟子,却要怀疑人的诚心吗?」
「你少胡说。贫僧不过是就人性的脆弱陈述想法而已,就算贫僧被舍弃,也不会有所埋怨,因为这一切都是佛祖给我们的修行。智岸,你明白吗?」
「凭什么贫僧要听你说教?贫僧从来没有怀疑过王正使。」
「所以贫僧说你太不懂事了。想要领悟大道理,就得先抱持怀疑,然后对其忍耐,努力去信任才行。你的脑袋单纯,所以才完全没有一丝怀疑,贫僧真羡慕你耶。」
「少管我!」
虽然两位求法僧让周围发出一阵笑声,不过这些笑声相当无力,每个人都空腹且蓬头垢面,不论喜怒还是哀乐,都没有力气大声表达出情绪,他们只能任由头发和胡子生长却无法修剪,也不能沐浴和洗衣更衣,情况极为悲惨。
在狱中一天只能进食一次,如果以为王玄策和蒋师仁不在,剩余的人就可以享用他们的份,那可就大错特错,因为餐点本来就不是平均分配为三十二人份,而是随便搬运三十人份过来,然后让他们在牢房内自行分配。也正因为如此,王玄策和蒋师仁逃狱一事没有被发现,对使节团来说,监狱内没有尽忠职守的狱吏可算是颇为讽刺的好运。
王玄廓每天都在监狱的墙壁做标记计算日数,因为没有笔记用具,所以他只能用手指沾汤汁在墙上画短线,有时他饿到受不了,连指尖的汤汁都舍不得拿来划线,感觉相当无奈。
王玄廓虽然担心部下,可是他更不放心的是智岸与彼岸。这两人身属佛门,当然不可吃肉,只要餐点内含肉或鱼,他们就不能进食,就算去掉肉类要他们吃,他们也挥手谢绝,尤其是彼岸会说:
「贫僧因为在修行,所以对餐点很讲究,像这种难吃的东西一定不会合贫僧胃口。」
他会用荒唐的理由将别人分给他的餐点推掉,大概是想把自己的份分给士兵们进食吧。尽管王玄廓是这样想,不过或许是他多虑了,因为彼岸会一边叹息一边浮奢地说道:
「唉,真想大快朵颐沾满蜜糖的莲子啊。」
然后到了第十七天,外头传来慌张快速的脚步声,接着有五、六名士兵打开门走进牢房内。
「喂,大唐国使在这儿吗?」
狱内的众人吓了一跳,只见坐着的人依然坐着,躺着的人依然躺着,各自屏气摄息不做回应,只有一人镇静回答:
「大唐国使王玄策在此。不识礼节的天竺蛮人有何贵干?」
王玄廓是王玄策的族弟,容貌有几分相似,当然,认识两人的人绝不会认错,不过将使节团关进监狱的天竺人从未仔细观察过王玄策的长相,而且他被关进监狱半个月以上,头发与胡子留长,一身肮脏的身体又消瘦了几分,狱吏自然无法判别他是王玄策还是王玄廓。
「喔,你还活着,看来你运气不错,不过接下来可要倒霉了。」
天竺士兵边说风凉话,边抓起王玄廓的双臂,智岸虽然企图制止,却无法大声喊话,连举起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士兵将人带走。
这时知道事实真相的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在哪里呢?
史料有记载,轻罪在天竺只要付钱就可了事,也就是说,轻罪只要接受罚款即可。老婆罗门因为是累犯,所以才被关进监狱,倘若犯下的是窃盗罪,就会被砍下一只手,但是他犯的是诈欺罪,此罪并非会砍下头与手,只会将犯人关进监狱,因此他只关五天就出狱了,在那之后,王玄廓等人再也没有见过老婆罗门。
王玄廓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可能长距离步行,所以他被放入槛车带往王宫,对王玄廓来说,连车子的摇晃都是一种痛苦,可是当他要被拉出槛车时,他还是拼命站稳脚步以保站姿,然后无视周围对他一身肮脏的嘲笑,只是瞪视着玉座。
阿祖那从头到脚打量王玄廓,他虽然心想「是这个人吗?」但是倒也没有太多怀疑,因为他虽然下令将王玄策关进监狱,自己却不记得其容貌。
「关了半个月以上自然会变成这副德性,不过他看起来还真是又瘦又脏。」
阿祖那边想边故意嘲讽地问道:
「中国人,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啊。」
「托你的福,我在监狱过得很好。」
王玄廓勉强发出声音回话,用力支撑摇摇晃晃的膝盖。
「你找我有何贵干?」
「妄自尊大的吐蕃和尼泊尔派兵来攻打大天竺,他们大概一战就会溃败,可是领导他们的人却自称是大唐国使,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
王玄廓听到此话,在心中为族兄守信派兵前来搭救一事窃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回答:
「的确很不可思议,唐使王玄策在此啊。」
「那到底是谁在指挥他们?不是你又会是谁?」
阿祖那逼问道,王玄廓则绞尽脑汁想转移焦点。
「我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是我可以想像,那是因为你践踏戒日王留下的恩泽,为人暴虐无道,所以天竺内外的义勇之士揭竿起义了吧。如果他们旗帜使用的是大唐的名义,那就是天下万民已知悉大唐是仁义之国。」
「废话连篇,你说完了吗?」
「告诉你一句中国的名言吧!司马法有言:『国虽大,好战则亡』。」
司马法是春秋时代齐国人司马穰苴所写的兵法书。王玄廓继续对阿祖那说道:
「更何况像你这种如同蝼蚁巢穴的小国还拼命耀武扬威,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只会让你加速灭亡罢了。」
「给朕杀了他!」
阿祖那怒吼道,士兵随即拿出刀枪架上王玄廓。
「等一下。」
「喔,想求饶了吗?好啊,你如果跪下来舔朕的脚,朕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王玄廓用说教的口吻回答开口嘲弄的阿祖那:
「监狱内的士兵与和尚是无辜的,释放他们是王者该有的度量,如果你认为自己是王者,就该这么裁决。」
阿祖那讪笑说道:
「王者的义务就是要清除世上的所有罪人,反正不管朕如何处置,也是你死后的事了,你大可不必在乎。」
接着他对士兵大叫:
「把他带到刑场去,砍下他的头!」
当强壮的士兵抓住王玄廓的左右双臂时,有人出面制止阿祖那。
「且慢且慢,大王不可操之过急。」
王玄廓大吃一惊,这是他自离开监狱以来最错愕的时候。大摇大摆走到阿祖那面前的人,竟然是在监狱内遭彼岸看破神力秘密的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
王玄廓静观其变,老婆罗门只横眼看了他一眼,便装成与他互不相识,接着诚敬地对阿祖那合掌,他身穿的黄衣也不知是何时换上的,看起来非常干净。
「大王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啊!王者的二三行都必须先慎重衡量是非利害,请先听我说句话吧。」
「你说吧。」
「容老夫建言,要杀唐使与他的部下不必急于一时,何时都可下手,而且看他瘦成这样,其实已经去了半条命,跟死人无异,根本没必要刻意下杀手。」
「你是叫朕放任不管吗?」
「先让他们活下去,必要时可当成人质使用。而且大王,我们要考虑到曲女城人民的心情啊。」
「愚民的想法没什么好在乎的。」
阿祖那不屑地说道,可是老婆罗门却故意笑着回答:
「不对不对,大王啊,我们应该要让民心向着我们。与其处死这个瘦弱的中国人,不如华丽地击败敌军,这样民众就会认为大王是戒日王再世,然后诚心诚意迎接大王,管他是吐蕃还是尼泊尔,我们立刻出兵,将忤逆大王皇威的军队打个落花流水即可。放心,这很简单的啦。」
老婆罗门语带谄媚、却句句说中阿祖那的痛处。阿祖那虽然自称是戒日王的后继者,却没有得到民众的支持,此外他又没有树立可让人认同的功绩,倘若他在此时出兵,将吐蕃和尼泊尔等敌军都消灭,无疑可以宣扬军威。
「好,将他带回监狱。」
阿祖那重新下令,士兵准备捉住王玄廓左右双臂时,老婆罗门又再度进言:
「大王,如果可以的话,可以把这位中国人交给老夫处置吗?」
阿祖那打量老婆罗门,视线内带有半分厌烦和半分猜疑。
「你这么说是有何目的?」
「不,因为毕竟老夫救了他一命,就该对往后发生的事负责,倘若日后他心怀不轨,届时老夫若不亲自责罚他,可就太对不起大王了……」
老婆罗门继续解释理由,可是阿祖那没有再听下去,他正在思考要如何漂亮地战胜吐蕃军与尼泊尔军。
「好,他就交给你。不过朕会派士兵监视,如果你图谋不轨,朕就将你们的头和双手一起砍下!」
老婆罗门低下头惶恐地谢恩,然后叫王玄廓跟着他,两人自阿祖那面前退下。
王玄廓虽不清楚他的用意,但是至少性命得救,而且他也已经没有力气可以反对,只能摇摇晃晃地跟着老婆罗门离去。
另一方面,阿祖那开始召集军队以及收集谜样敌军的情报,各种报告接二连三传来。
「吐蕃兵因为不习惯低地的气候,一个接着一个病倒,根本无法作战。」
「尼泊尔兵瞧不起吐蕃兵,没有要合作的意思,他们各自都想抢功,不听主将的命令擅自行动。」
「敌人的兵数虽八千有余,但是实际能战斗的大概只有半数,一次就可以打垮他们。」
阿祖那愉快地大笑,这样看来根本没有必要亲自出阵,于是他编成五千骑兵与两万五千的步兵,当天就下令出击,自己则留在曲女城等着捷报传回。
骄兵往往会无视事实,只相信对自己有利的情报、漠视不利的消息,并且想像虚幻的胜利。
王玄策不断派人放出对阿祖那的天竺军有利之谣言。
「管他是尼泊尔军还是吐蕃军,一定都只是鲁莽地侵攻天竺,实际上根本毫无胜机。这正是我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在他们自取灭亡前,由我们干掉他们。」
天竺军全体意气风发,自曲女城出发向北方前进。
王玄策让尼泊尔骑兵担任斥候,彻底掌握天竺军的动向,此时吐蕃兵已恢复健康,主将论仲赞也充满自信,正为决战做准备。
这时王玄策构思的则是在旷野平地击败多数兵力的战法,兵法家听到想必会对此哑然无语吧。他率兵渡过恒河,背对河川布下「背水之阵」。
这块土地的名字汉字写作「赫罗赫达」,北方有恒河的支流,此处河岸较低并一路向南延展,地势也随之逐渐升高。
王玄策军越过恒河,然后沿着河岸面向南方布阵,天竺军则对此行动笑掉大牙。
「什么啊,那些家伙既然越过河川,前进到南边高处布阵不就好了吗?在低处布阵干什么?只要我们派骑兵从高处突击,他们就会死无全尸。」
「在低处布阵迎击高处的敌人相当不利,看来他们连这种兵学常识都不知道,我们就从高处一口气突击,逼迫他们跳河吧,最后河里的鳄鱼自然会料理他们。」
当天竺军的将军得知王玄策军渡河时还颇为紧张,可是听到这消息后马上就忘了这件事,开始嘲笑他们。
天竺军骑马立于高处,虽然此处的高度并不高,但是足够将敌阵一览无遗,再加上对方兵力不到一万,纵使有伏兵也不足为惧。敌人似乎慌忙地在阵前制作了栅栏,但是完成的只有中央与左翼,右翼前方则空无一物,而且中央与左翼的编成是以骑兵为主,右翼却几乎都是步兵。
「他们还真不是普通的傻。既然制作了栅栏,就应该放在步兵阵前,在骑兵前方放栅栏只会让己方无法冲刺!」
「我决定了,我们就先歼灭敌军的右翼,然后顺时针方向突破中央与左翼即可,要获胜想必是易如反掌。」
「这种简单的战争会赢也是理所当然,说不定我们会因此得不到大王的赞赏啊。」
天竺军的将军们豪爽地笑着。我军有三万兵力,敌军只有一万兵力,在对等条件下战斗是不可能会输的。
天竺军连阵形都不排,缓慢而无章法地前进,不过他们仍有派人确认前方的地形,得到如下报告:
「我军左翼前方的草丛内设有数十根木棒,上头绑有绳子,骑兵不适合在此突击。」
仔细一看,的确有数十根木棒隐藏在草丛内,棒子中间都绑有绳子,虽然是很可笑的陷阱,不过马匹如果鲁莽冲刺,就会在此被绊倒。
天竺军的左翼与王玄策军的右翼相对,天竺军打算先派左翼突击,正面消灭王玄策军的右翼,然后再右转突击中央部队的右侧面,他们原本以为只要这样进攻就可获胜,不过现在似乎得要修正一下。
「那我们直接从中央进攻,等进入低地时就朝左前方突进攻击敌军右翼。不管怎样,我们是赢定了。」
「看!敌军右翼阵前没有栅栏,兵数又少,而且有半数的士兵无力坐倒在地。真悲惨,他们只能吓得发抖,然后等着被杀死。」
「而且还是特地来到异乡曝尸荒野。这只能怪他们的将领无能,不能怪我们啊!」
尚未开战,天竺军就已经觉得己军必胜,那么王玄策军又是如何呢?
他将全军八千两百位中的一千两百位吐蕃步兵配置在右翼,中央是四千位尼泊尔骑兵,左翼则是三千位,阵式看起来相当不平均,也难怪天竺军的将军会对其嘲笑。他们全军背对河川,骑兵全部下马聚集在栅栏前。
指挥左翼的拉德那将军悠闲地对王玄策问道:
「看起来对方没有象军,只有骑兵和步兵,数量大概三万左右吧。」
「对方似乎没有全军出动。」
「话虽如此,对方的数量也是我军的三、四倍,这样是要怎么打啊。」
听拉德那如此客观评论,王玄策也正色回答:
「阿祖那军的主力是象军,在象军出击之前,这场征战绝不可能一次结束。」
「结束是有可能的。」
「为什么?」
「只要我们在今天的战斗战败,那一次就结束了。」
拉德那是个说话毫无顾忌的男人,蒋师仁听了此话不禁皱眉,可是王玄策神色自若地回答:
「我们不会输的,因为我使用的是中国自古相传的战法。」
「喔,那是什么战法?」
拉德那兴趣盎然地问道。
「这阵形名叫『朱雀展翅阵』是南朝宋的檀道济在黄河河畔用来战胜十万魏军的战法,当时宋军人数只有一万。」
「真不简单啊!不愧是中国的名将。」
拉德那感慨地说道,可是蒋师仁听了却只能拼命忍住笑意,因为王玄策面不改色地编了个漫天大谎。檀道济虽然真有其人,也确实是位智勇双全的名将,但是历史上可没有「朱雀展翅阵」这种阵型。
天竺的阵营传出角笛的声音,角笛是用水牛角制成,厚重浑沌的声音传遍荒野。
天竺军的骑兵一边听着角笛余音,一边向前奔驰,他们没有刻意编排阵形,而是采既长又宽的队形全面突进,当兵力大辐超越散军时,没有必要特别使用战术,只要正面进攻即可。
勇猛逼近的天竺军在接近敌军之后,才发现正面的栅栏是双重栅栏。
天竺军选择较为简单的应对方法,与其突破双重栅栏,他们宁可先攻击在缓坡下方毫无防备的吐蕃步兵,带头的集团将马驱向左侧,全军跟随在后。
他们沿着栅栏如恒河浊流般驰骋,从尼泊尔军眼前由左移动至右侧,换句话说,天竺军是维持密集的状态,在尼泊尔军面前大开右侧的门户。
天竺骑兵左手持缰绳,右手高举大刀,右侧腹部毫无防备。
王玄策等的就是这机会,吐蕃军之所以会被配在右翼,就是为了吸引敌军。
王玄策回看蒋师仁对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蒋师仁大声下达号令:
「射箭!」
下马的尼泊尔骑兵一齐拉弓搭箭,从栅栏间隙射箭,数千只箭横向飞出的模样,宛若大地出现银色的奔流,箭音则彷佛猛禽齐飞之声。
两军距离极为接近,弓箭不可能落空。
天竺军的马匹发出惨叫倒下,士兵从马上落下,后方的马陆续被倒下的马匹绊倒,野草夹杂在沙尘中飞舞,混乱之中,弓箭还是不断射出,持续对人马造成伤害。
「继续前进!」
天竺军的将领高声激励胆怯的士兵。
「前进解决他们的步兵!这样他们的阵形就会溃散了!」
天竺军只要冲散对方的步兵,突破中央之后转至尼泊尔右侧突击,尼泊尔军就会遭己军设下的栅栏所阻而无法行动,然后被天竺军杀个片甲不留。
天竺军付出莫大的代价,在尼泊尔军的箭雨中不断前进,前方集团总算冲到吐蕃兵的队列前。
据消息本该是病怏怏的吐蕃军,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左右奔走,天竺军的前方一瞬间变成无人荒野,他们狼狈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由于敌军突然朝左右散开,他们不知该将马驱向哪一方,由于带头的集团放慢速度,所以后方士兵无法前进,只能暂停在大草原上,背后全无防范。
这时尼泊尔军设下的双重栅栏突然一瞬间消失,尼泊尔士兵举刀切断支撑栅栏的绳索,使栅栏倒向外侧,前方变得毫无障碍。
「上马!」
拉德那一声令下,尼泊尔士兵发出战吼,乘上各自的爱马。拉德那驱使爱马高举前肢,坐在鞍上亮出爱刀,彷佛要斩断天竺日光般地踢击马腹向前冲。
「突击!杀光他们!」
尼泊尔骑兵化做一道奔流,袭向天竺军背后。天竺军队伍密集,他们的后背被投枪射中,并且遭到敌军斩击颈部后倒下,只见他们从马上摔落或是人马一同翻倒,在浓厚的血腥味中单方面被屠杀,尸体遍布大地。
天竺的步兵部队见状奔出打算救援,可是却必须奔上好一段距离才赶得到。他们穿着铠甲在平缓的下坡奔跑,草地的平缓斜面没有任何东西可供遮蔽,导致每走一步就有近十人成为箭下亡魂。
当步兵部队抵达主战场,已经丧失了近千名士兵,而且还要面对精神饱满的吐蕃军。
「慢吞吞的天竺兵,我们久候多时了!」
吐蕃军在喊叫的同时拿出吐蕃直刀,刀身反射天竺的强烈日光。
论仲赞在两次呼吸的时间之内斩杀四位天竺兵,他毫不躲避飞散四溅的人血,边突进边在头与肩膀洒上红色的染料,其勇猛程度与刚下至低地时的孱弱模样判若两人。
跟随在他之后的吐蕃士兵也相当勇猛,他们用枪刺穿天竺兵的身体,然后直接放弃长枪,拔出腰际的直刀继续厮杀,受刺的天竺兵有些脚步蹒跚、有些倒下、有些则是痛苦地企图拔出长枪,可是吐蕃兵全不理会,踩过他们的身体前往屠杀下一位敌人。刀刃的冲突迸出火花,士兵们热血沸腾,铠甲也多处龟裂,黑色的影子在红色沙尘中交错,敌军遭砍断的残躯在空中飞舞,圆形的影子是人头,细长的影子则是手臂。
尽管天竺步兵队相当骁勇,死伤人数还是不断增加,他们抵挡不住吐蕃军的猛攻,一步又一步后退,最后队形终于崩溃,士兵们纷纷丢下刀,发出败北的哀号开始逃命。
「别想逃!」
论仲赞挥动直刀,在血雾之中斩杀两位天竺兵,虽然他还挥刀砍向第三位天竺兵的右肩,但是血糊与肉脂似乎使刀刃变钝,刀身砍在铠甲上立刻折断,断掉的一截还朝一旁飞去,论仲赞咋舌一声后,将断刀投向天竺兵,然后捡起敌军掉落的刀继续向前厮杀。
此时天竺军的大半骑兵都已被尼泊尔骑兵化为尸首,仅剩的生存者也被逼至绝路,尼泊尔骑兵重重包围敌军,不断缩小血色所构成的圆圈。
「那里还有退路!」
有人高声叫道。
天竺兵充血的双眼朝同一个方向看去,尼泊尔兵的长枪阵在那里开了一个缺口。
天竺兵全数冲向退路。仔细想想,八千有余的联合军不可能有办法完全包围人数高达三万的天竺军,包围网势必会有守备较为薄弱的地方。
天竺兵挥舞折断的长枪与变钝的大刀突进,这时尼泊尔士兵宛若惧怕天竺兵的垂死挣扎,突然朝左右散开让出一条道路,天竺兵高声吼叫,突破了包围网。

天竺兵不分步兵还是骑兵,全都争先恐后地向前冲,天竺军在这场战役一直都是以密集的队形在移动,也因此遭受莫大的伤害,连逃亡时的队形都还是相当紧密,然后当他们深信即将突破包围时,其实正跳向圈套的入口。
「是河啊!」
惨叫声传出。
「停下!停下!」
「别推啊,会摔下去的!别推!」
数以百计的人马一同踩空然后摔落,他们的前方没有土地,只有一片混浊的褐色恒河。
当水面迸出水花时,上方又有数百名人跟马匹在扎手舞脚,好不容易将头伸出水面的天竺兵,马上又遭到同数量的人跟马匹压下。人与人、马与马相撞,飞溅的水花混杂着红色的血雾,人与马不断哀号着没入浊流内。
同样的状况重复了十次、二十次,恒河的水面与水中尽被人马埋没。
「恒河的鳄鱼大概会有好一阵子不想吃人肉了吧。」
王玄策骑马立于河岸细语道,这时已经完全分出胜负了。
王玄策布下的背水之阵完全打破前例,他将己方背后的河川作为陷阱使用,可谓惊人之举,但是即使计策成功,他也不高兴,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自愿要发起战争的。
赫罗赫达一战,天竺军的战死者有三千余,溺死者有一万余;相对的,大唐、吐蕃、尼泊尔的联合军只有百余人死亡,可说是大获全胜。
战后没有人成为俘虏,虽然弃械投降的人数多达一万,不过王玄策释放了所有人。
「八千人的军队留着一万人的俘虏干什么?况且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粮食,随你们高兴要去哪就去哪,并将战败的惨状宣扬出去吧。」
天竺兵伤痕累累,如同落水狗般离去。吐蕃兵与尼泊尔兵检视战场,得到许多马匹与武器。
王玄策在第一战漂亮战胜,可是阿祖那还留在曲女城,坐拥毫发无伤的大军,阿祖那是否会亲自率领大军与王玄策决战呢?欲知结果,请期待下回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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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中芳树
插画|藤田和日郎
翻译|赖逸安
扫图|zince99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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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阿祖那 一怒调大军
王玄策 勇战败象兵




在赫罗赫达败战的消息让曲女城内骚然不安。
「战死者三千有余,溺死者一万有余,幸存者四处逃散。」
四散的士兵大多负伤,身上带着血水及泥水逃回曲女城。他们详细口述惨败的情况,消息很快就像飞鸟般传遍王宫内外。
「打从一开始就应该派象军出战,就是因为你舍不得耗费兵力,才会输给不该输的敌人,真是可耻!会这样都是因为你欠缺身为王者该有的器量!」
阿祖那的妃子在曲女城内不满地怒骂。
在玉座上的阿祖那坐立不安,表情一会儿因为愤怒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因为不安与狼狈而显得苍白。三万大军在恒河河畔的旷野惨败给为数不到一万的军队,他怎么想都觉得难以置信。
阿祖那有妻小,当然妻小也有其姓名,只是史料上没有记载,只有写着「妻与子」或「王妃与王子」。这位悍妻,或说是悍妃吧,对夫君的责备似乎没完没了。
「总之这次你一定要亲自率领象军出征,兵力应该还有个五万十万吧?」
「还有七、八万。朕会亲自出阵一次消灭他们,你不用罗唆。」
阿祖那走出王宫,继续坐在玉座也只会受到王妃数落,让耳朵跟心灵徒增疲劳。他脱下绢与宝石制成的宫廷袍,换上王者的军装,黄金的头盔饰有五根孔雀羽毛,铠甲四处点缀着红宝石与蓝宝石,绢制的斗篷上绣有金线的刺绣,剑鞘上镶有钻石。
他前往军营召集将领,确认可动员的兵力后,严令全军在两日内于曲女城集合,并且调集在赫罗赫达战败的残兵,将他们重新编成为部队,并且报告上次与敌军的战况。负伤累累,心生胆怯的士兵说道:
「原本以为敌军兵力不到一万,但其实数量在那之上。我军虽然堂堂正正与之战斗,可是对方却使用卑鄙的战术欺骗我们,将我们诱骗到河岸,实在是太下流了……」
士兵尽说些偏袒自己的理由,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当阿祖那不知如何是好时,附近的领主送来一份文件,那是唐使发送给领主檄文的部分内容。
檄文以梵文记载在绢布上,内容大致如下:
「大唐国正使王玄策奉敕命宣告天竺诸国王侯,帝那伏帝国国王阿祖那暴虐愚昧,杀害原主戒日王夺取大权,背信灭伦,伤害先王恩泽权威甚深,并将大唐国使强押入狱,目中毫无礼法,此种行为实为天竺史上首见……」
文中将阿祖那视为杀害戒日王的犯人,并且强烈谴责他将使节团押入监狱的行为。阿祖那皱眉并用舌头舔了一下上唇,紧张地继续阅读文件。
「……还望一起举兵讨伐此天理不容的罪人。吾人衷心期待可于十天后在赫罗赫达会盟诸王侯,集各军旗帜与军队堂堂正正诛杀孽贼。大唐贞观二十一年十一月,大唐国正使王玄策上。」
阿祖那破口大骂并企图撕裂檄文,可是却撕不破,于是他将檄文丢在地上用脚践踏。
一再讨论也没有斩获,阿祖那只好再回到王宫。他还没坐上玉座,王妃就带同儿子上前逼问,手里还拿着肮脏的檄文,不知是王妃的哪位亲信将檄文交给了她。
「夫君,你读过这篇无礼的文件了吗?」
「读过了。」
「你想怎么办?」
「这篇檄文写的是谎言,朕没有杀害戒日王,可能是婆罗门众下的手,而且朕也没有唆使他们,只是趁戒日王逝世篡位而……」
「你跟妾身解释这些干什么。」
王妃不予理会地说道。
「重点是后半的内容。唐使召集天竺各国王侯,打算聚集兵力啊。」
「他们不会成功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难道你觉得你比较有人望吗?」
阿祖那不悦地望向别处,王妃则不管丈夫的反应继续说道:
「再这样下去,十天内天竺各国的军队就会齐聚一堂,到时你打算怎么应对大军?」
「朕会想办法。」
「你到底想怎么做?」
「朕会在十天内击败唐使的军队。这样一来,天竺各国的人马就会在结集前四散离开,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吧?」
阿祖那转回视线瞪视王妃说道,只见王妃嗤鼻一笑回答:
「你对妾身发脾气做什么?只要不打倒唐使,你的权威就不会恢复。」
这时有人插话。
「父皇,母后,请等一下。」
说话者是阿祖那的儿子。
「儿臣有一点很不明白。」
「像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有什么事不明白呢?说看看。」
「好的。写这篇檄文的人是大唐国正使吧?」
「对方是这么自称的。」
「那现在在狱中的唐使是谁呢?在狱中应该没办法写檄文吧?」
被儿子注视的阿祖那突然若有所悟,他这时终于想起王玄廓的事。
「那、那个家伙!难道他伪装成唐使欺骗我吗?」
阿祖那的妃子看着从玉座站起的丈夫大骂:
「小孩都会察觉的事,你竟然一直都没有发觉吗!你以为这么糊涂可以称霸天竺吗!?」
「你、你也没有察觉啊。」
「天啊,你想把过错推到别人身上吗……你这个人就是……」
阿祖那极力安抚火冒三丈的妃子说道:
「先将原本在监狱的唐使找来。不,是那个自称唐使的人,不能放任他这样下去。朕要拷问他,然后处以车裂之刑,帮他求饶的老婆罗门也同罪,快去他们的居所把两人抓来!」
二十位士兵带着刀枪袭向那罗延娑婆寐的居室,却无功而返,据他们表示,老婆罗门和中国人已经消失无踪了。
「可恶,那就把将狱内的唐人都给朕杀了!将他们从城墙上推下去,不,把他们放进虎槛里!」
阿祖那怒吼,可是儿子安抚父亲说道:
「父皇,请不要生气。如果形式太过残忍的话,会失去人望的。」
「小孩子少废话!」
「夫君,你敢不听这孩子的要求……」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监狱内的人随时都能杀,让他们活下来还可当作人质利用,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动手。你不如快点聚集兵力赶紧出阵,吃了败仗却不准备复仇战的话,士兵跟民众都会看不起你的!」
「朕明白,朕明白,你不要再说了。」
对阿祖那来说,最艰难的问题可能不是治理王国,而是统御王妃吧。阿祖那的儿子同情地看着无力的父亲。



「拜托你静一静,朕已经够忙了。」
阿祖那一定很想这么说。其实不论对内对外,他都做了许多准备。
对内,他将戒日王的所有亲族都幽禁在其住宅,使其无法联络组织对抗势力,最具人望的王妹兰杰秀莉也是因此遭到软禁,此外他与婆罗门教交涉,保证会排斥佛教,并且庇护婆罗门教,拉拢他们加入己方,并且将戒日王的半数财宝全部分给将军与士兵,藉以拉拢军心,另外半数则是他私吞了。
对外,他派出使者拜访对戒日王或佛教抱持反感的诸国王侯,请他们理解阿祖那即位一事,并且故意夸张地述说佛教势力复活的危险性。
不过这个方法并没有显着成效,因为就算诸国王候对戒日王和佛教反感,也不代表他们就会支持阿祖那。
「阿祖那到底是谁啊?帝那伏帝国的国王?这国家的名字听都没听过。」
「竟敢自称是戒日王的后继者,还真是厚脸皮。为什么我们这些名门王候要屈膝在一步登天的小国之下?」
「反正我们没必要急着跟他交好,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王侯大概都是这样的想法,他们既没有派遣使者拜访阿祖那,也没有明显的拒绝,只是静观其变。
阿祖那为了要确立权威,有必要展示实力给天竺各国王侯见识。他不能随意发起战争,但是如果能够迅速击败来袭的尼泊尔军和吐蕃军,就可以达成目的,然而如今因为军队大败,所以他非得挽回局面不可,就算王妃不强迫,他迟早也是要亲自出阵。
于是阿祖那紧急召集曲女城内外的士兵,开始为出阵做准备。
至于消失的王玄廓和老婆罗门到哪儿去了?这个谜团留到下回解说,先来看看曲女城内民众的情况。
王妹殿下兰杰秀莉的侍女雅斯米娜在城内四处奔走收集情报,原本监视住宅的士兵大多因为阿祖那的召集而离开,因此没有人阻止她。
「王妹殿下,您听说了吗?阿祖那那家伙因为己军惨败而吓得屁滚尿流呢,真是活该!」
失明的女主人则温和地告诫少女:
「雅斯米娜,有很多士兵因此丧生!不要太高兴,那些士兵也是有家人的。」
「是的,王妹殿下。」
雅斯米娜用奇怪的表情合掌,然后又立刻兴奋地说:
「可是佛祖会拯救那些士兵吧?但是受到阿祖那虐待的曲女城百姓,眼下就只能请唐使救援了,所以我们现在要为他们加油打气。」
「真是伤脑筋的女孩啊,那就随你高兴吧。妾身也希望所救的两位唐使能够顺利达成目的。」
接着雅斯米娜说出不可思议的事。
「王妹殿下,关于这件事,在赫罗赫达大胜的唐使就是您所见过的那位中国人吗?」
「你说什么傻话啊。当然是那两人,还会有其他人吗?」
「话是没错,可是老实说我对他们俩不抱期待,因为如果他们就此逃走也不会有人责备他们,这让我印象改观了呢。可以徒手逃狱,然后再回来击败三万大军,真是了不起。」
雅斯米娜紧握双拳继续说道:
「我们一定也有徒手就能做到的事,想要拯救曲女城,不能只靠他们对不对?我也要尽一份力!」
雅斯米娜似乎有什么计划,她为失明的女主人泡好茶后,再度跑出屋外。
阿祖那编好八万大军之后,将其中一万留守曲女城,亲自率领剩余七万兵力出征,其中军马一万两千匹,战象两千头,虽然阵仗不及戒日王的全盛时期,却也是颇为威风的大军。
刀枪随着日光闪耀,大批旗帜如同天上云朵,又如恒河水流般自曲女城城门流出。
这个消息很快就穿过荒野传至王玄策耳中。
「看来第一步成功了。」
听王玄策这么说,蒋师仁志得意满地拍手回答:
「阿祖那这家伙完全中了正使的计!竟然这么快就跑出城了。」
是的,檄文正是王玄策对阿祖那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要让阿祖那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进行决战。
如果过去臣服于戒日王的天竺各国王侯,在读过王玄策发出的檄文之后愿意派出援兵,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可是在十天内能够募集到多少兵力?以及兵的素质如何?这些都是未知数,在没有保证的情况下,实在不能全盘寄望援军到来。
「十天后,天竺各国军队会齐聚一堂为戒日王复仇。在大军结集之前,无论如何一定要先打败唐使不可,这样一来只能采取短期决战。」
王玄策的目的就是要让阿祖那有此想法,如果对方在天竺最易守难攻的曲女城采取守城,与王玄策长期抗战,那他就无计可施。因为尼泊尔士兵与吐蕃兵不可能一直留在异乡,迟早会开始想要回国,同时,要收集足够粮草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而就算天竺各国王侯真的派出援兵,也不一定肯一直听王玄策的指挥。
天竺各国的王侯说好听是独立不羁,说难听就是欠缺协调性,根本是一盘散沙。伟大的戒日王是靠着实力与人望才能够勉强将其统一,可是王玄策并非戒日王,也根本就不是天竺人。
只要攻城失败个一、两次,一定就会有王侯心生不满离去,到时好不容易聚集在此,准备替戒日王复仇的大军也会变得四分五裂,如果这时再遭到阿祖那的攻击,很可能就会全军覆没,所以绝对不能让阿祖那打长期战。
不过所谓的策略就是有利必有弊,王玄策不是没有考量阿祖那的儿子所发现的破绽,但是在苦思之后,他觉得还是只能信任族弟王玄廓的才干,决定全力放手一搏。
「二弟不是随随便便就会被杀掉的男人,相信他一定会设法笼络阿祖那,保护士兵的安全。」
王玄策没有神力,因此无法得知曲女城内的状况,只能相信族弟,然后尽自己的全力战斗,否则就算王玄廓再有才干,只要王玄策败给阿祖那,一切都还是一场空。



「上回在白天战斗获胜,可是这回要面对的敌人更多,正面战斗只会一败涂地吧。」
「要发动奇袭吗?」
「只能这样,首先我们要引诱敌人前往对我们有利的地区。」
上回在赫罗赫达的战斗是背着河川作战,这次阿祖那会率领自豪的象军出阵,王玄策希望至少能够隔着河川与其对峙。
王玄策必须要装出打长期战的样子让阿祖那焦急,其实真正打起长期战不利的会是王玄策,然而他不能让对方察觉这点。
王玄策在恒河河畔布阵,而恒河大多都是从西向东流,不过当然也有川形弯曲处,王玄策就在大幅弯曲的西方河岸架设栅栏,等待阿祖那攻来。
此地名称叫做「茶鑄和罗」,是位在平原的中心地区,可是河岸一带有森林也有湿地,王玄策必须尽可能利用这些地形作战,他从附近村落购入各种所需物品。
匆忙做好准备之后,担任斥候的尼泊尔骑兵从下游方向骑马飞奔而来。
「敌军来袭了,敌军来袭!」
王玄策从马上观察对岸。
只见褐色尘土飞扬,其中无数巨大黑影不断挪动,一列排开宛若移动的万里长城,并且传来阵阵厚重的地鸣,有时还会听到如远雷般的生物咆哮。
这就是篡位者阿祖那自豪的象军——战象部队。
「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就是指这回事啊。」
蒋师仁感叹道。
「要怎么跟他们作战?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孙子跟吴子都没有写下如何与象军作战,只能自己绞尽脑汁思考,不过我想参考刘卢公的贵重经验。」
刘卢公指的是隋朝大将军、罐州道行军总管、上柱国、卢国公刘方。如同前述,他曾在隋炀帝掌政时于南方击败象军,立下战功。
『隨书·刘方列传』记载如下:
「既渡江,行三十里,贼乘巨象,四面而至。方以弩射象,象中创,韧蹂其阵,王师力战,贼奔于栅,因攻破之,俘馘(注22)万计。」
要是能记载得更详细就好了,不过至少重点都有记录到。其实在当时要战胜强大的象军之方法只有一种,而刘方就是用了这个方法。
使用比弓更强力的弩或是投枪集中攻击象使其受伤,象就会狂乱四处奔走,不分敌我彻底践踏,双角王也曾一度使用这种方法大败古代天竺的象军。
当然阿祖那有为象做好防御准备,每只象都有装上象铠,这是用严密的铁锁与铁板所编织而成的铠甲,可将弓箭弹开,就算从远处投枪,也无法伤到象分毫。
「一般的小伎俩根本无法击破这座移动要塞。在他们想出对策前,我会先将他们全部踏扁。」
格外巨大的象在背上设有的指挥座,阿祖那信心十足地坐在上头。
虽然象的体格硕大,其实是温驯和顺的动物,象是受到人类驱使,才会上战场作战,罪恶根源是人。然而话虽如此,在战场上就算说这种话,也只会落得话还没说完就被踏扁的命运,马匹亦是如此,这些动物的生死命运完全随人类方便,非常悲情。
象排列成城墙,刀枪竖立如林,阿祖那目中无人地在其中行进,象每踏出强而有力的一步,阿祖那的信心就更深。「赫罗赫达一战之所以会惨败,都是因为将领太过无能,由我亲自率领大军是不可能输的。」他这么想着,表情也随之充满自信。
「敌军在对岸布阵。」

阿祖那听过报告,手放在额头处远观对岸。
「那些家伙打算拖延时间等诸国王侯集结!我们要立刻发动攻击,不能让他们得逞,看来他们只有破烂的栅栏做掩护而已。」
阿祖那相当心急,尽管他有两千头战象,可是两千头的象就必须要吃掉两千头份的饲料,其数量足以和五万位士兵相比,对军队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戒日王在全盛时期拥有六万头战象,天竺全土并不只是畏惧他的战象数量,更畏惧他足以饲养六万头战象的国力,因此各国王侯才甘愿俯首称臣。目前数量虽然只有两千头,但是其他王侯却无人有千头以上的战象,因此阿祖那会极具自信也是无可厚非。
「现在他们背对太阳,而且又快日落了。晚上渡河太过危险,就等明天早上全面攻击吧。」
阿祖那只能接受将领们的意见。己军兵力七万,敌军只有一万,只要冷静作战就不可能会战败。
「好,就这么办。不过在开战之前,先吓吓他们吧。」
阿祖那的嘴角露出微笑,对将领下了某个指示。
王玄策将马骑到蒋师仁马旁,然后观察对岸天竺军的状况,不一会儿,骑着马的拉德那和徒步的论仲赞也过来并排在其左右。
突然傍晚的天空开始鸣叫,整座天空仿佛化为巨大的乐器,犹如数以万计的战鼓一同响起,又有如百道雷鸣落下,士兵仰天捣住耳朵,马匹无法掩耳,只能慌张地左右奔跑。
「那是什么声音……」
蒋师仁喊道。
「是象!数千头象一同在咆哮!」
王玄策也喊叫回应,不这么做根本无法交谈。
象群的咆哮暂时停止,可是在残响还没结束前,又开始第二次,地轴仿佛在摇动,惊慌失措的马匹有半数站着不动,有半数如同发狂似地乱冲,或是只用后肢站立。
「拉德那将军,天竺军进攻了吗?」
拉德那脸色略显苍白,摇摇头回答王玄策的疑问。
「不,他们看起来没有动作。」
「你确定?」
「我确定。他们搭起帐篷,整理阵列,似乎是要准备扎营过夜。」
「那么刚刚的声音只是在示威吗?」
王玄策感到意外,半信半疑地观察对岸,确定拉德那的报告无误之后,他微微侧头说道:
「真愚蠢。倘若他们方才让战象打头阵,全军一口气突击,不到日落就可以将我们歼灭了。如果我是敌军总帅,一定会这么做。」
「恐怕是因为将近天黑,担心渡河危险吧。」
「那种事根本不算问题。」
如果在敌军面前强行渡河,那么天竺军势必会有所损害。不过如果王玄策军的马匹看到大群战象掩盖河面冲来,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且不听士兵的命令,四处狂奔冲撞己军的阵营,使己军溃不成军。
论仲赞问道:
「敌人率领大军前来,想必是要从正面击溃我们,正使阁下打算如何作战呢?」
「开始起风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先确定风的吹动方向,然后从上风处发动奇袭吧。」
论仲赞皱起眉头,他的实战经验较王玄策丰富许多。
「小将不熟悉中国的兵法,可是小将至少明白,要发动奇袭最好是要在下风处。」
论仲赞所言甚是,若从上风处发动奇袭,己军的声音就会随风传递出去,使敌军容易防范。
可是王玄策却有不同的意见。
「中国的兵法也是如此记载,可是这里是天竺,阿祖那军有数千头战象,如果我们从下风处进攻,上风处就会传来象的体味,使我军的马匹心生畏惧而动弹不得,这样一来别说是奇袭,根本只能坐以待毙。」
「原来如此。」
论仲赞表示认同,刚刚象群的咆哮已经让他充分见识到马有多么恐惧。
「天一亮,天竺军就会背对旭日渡河袭来,到时他们会有压倒性的优势。」
王玄策从马上转头回望,火红的太阳一边烧灼天空,一边沉向西方的地平线,风势则渐渐转强彷佛与其相互呼应。王玄策头盔上的饰物受到天竺的热风吹抚,他若无其事地对蒋师仁说道:
「今晚就要分出胜负。」



那光景彷佛是天竺神话的众神对地上投下了数千数万的红宝石。
恒河化为巨大的白色河龙,将漆黑的大地一分为二,河岸的一方有数以万计的炽烈火炬在燃烧,七万有余的天竺军在全阵营四处点燃火把,藉以夸示己军的势力。
虽然七万兵力说出口只是一句话,但是在当时,世上又有几个都市的人口可以高达七万以上呢?眼前天竺军的阵势就宛若让恒河河畔的大平原出现了一座大都市,炽热的火炬照亮夜空,人畜的吵杂声乘风而去,就算是在距离一日行程外的村落,村人也不禁走到屋外仰望夜空,不安地紧抱自己的子女。
天竺军的大阵仗比谁都更让阿祖那高亢,他认为自己坐拥如此大军与无敌的象军部队,一定不可能败给来路不明的尼泊尔军与吐蕃军。
阿祖那企图在天亮的同时渡河发动总攻击,让敌兵血染恒河,他在内心描绘大杀四方的光景,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风势转强了。大家要小心失火,先用水桶蓄水。」
阿祖那下达此命令,不过他没有派出斥侯警戒对手,只叫负责哨戒的士兵站在阵营四周,让其他士兵用餐。他相信敌军正在河川对岸畏缩等死,自己则和将军们召开宴会,喝得酪酊大醉。
接着当深夜已过、黎明破晓之前,强忍睡意的天竺兵拿着长枪警卫阵营周遭,他首先感觉到地面的振动。
近似于太鼓响声的声音从黑暗中逐渐逼近,无数的红点浮在半空中并急速扩散开来,天竺兵看清红点的真正面貌后,不禁大喊出声:
「是牛啊!」
数百头牛在尾巴被绑上点燃的火把,正嘴角冒泡地疯狂冲向天竺军阵营。
这是火牛计。
此计在中国虽然广为人知,实际使用的例子却相当少,而且牛在天竺又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兽,在牛身绑火把让其狂奔的行为完全超乎天竺士兵的想像,与其说这是出其不意,倒不如说是缺德的战法。
天竺士兵大吃一惊,然而又不敢伤害牛只,只能向左或向右逃窜,只见四处的栅栏被牛撞飞,帐篷倒塌下来。
接着天竺士兵的头上降下火雨,在河川对岸的尼泊尔兵与吐蕃兵射出了大量火箭。
眼前情况就如同王玄策年少时,在洛阳看到那令人恐惧又美丽的光景,宛若深红与黄金色的砂撒在涂满黑色的画布上,惊醒的将领与士兵一片混乱,有人急忙穿上铠甲,有人错拿别人的大刀出击。
「冷静,不要慌张!先灭火啊!」
阿祖那大声斥责,但是他自己也只能勉强穿上铠甲,来不及戴上头盔,中箭的天竺士兵倒在他的眼前。敌军射下的箭一半是火箭,一半则是黑羽箭,黑色与红色、闇黑与火焰交互射来,即使避开火箭,也会被黑羽箭射杀。
火箭燃烧帐篷、火炎朝夜空伸展、火牛的疯狂奔驰越来越激烈,天竺兵遭火牛牛蹄践踏撞飞,血溅当场。
震耳欲聋的咆哮声掩盖过黑暗与火焰,大地开始摇晃,树林发出声响,混乱与骚动造成战象不安,终于令它们开始暴动。
发狂的牛只用躯体冲撞战象后翻倒,牛尾上的火焰焚烧战象的四肢,导致战象受惊奔出。担任驯象师的士兵急忙拉住锁链意图制止,然而那只是徒劳无功,此举反而会遭战象拖行,这时火牛又冲来践踏悲惨的士兵。
天竺军全阵营陷入火海,牛、马、象、人互向冲撞狂奔,让场面越来越混乱。象群一边用巨大的身躯撞击彼此,一边冲向河边,水面因此激起即使在夜晚也清楚可见的白色飞沬。
灼伤的数千头战象在深夜里接二连三摔落河内,这种光景、这种声响、这种战场的味道对恒河沿岸的居民来说都是头一遭的体验。
南国的星宿在夜空乱舞,下方是浩瀚无际的恒河河水,河内又黑又暗且深不见底,深红及黄金火焰化为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光点,散落在河川各处并持续燃烧,战象被火海笼罩,它们痛苦的咆哮声响彻天地,并且狼狈地跑入水中灭火,象兵从战象的背上摔入河内、在空中画出圆弧形。数千头象与数万位士兵激起大小不同的水花,导至战场上惨叫声与水声交错。
身上装备象铠的战象因为铠甲的重量开始下沉,战象无法浮起,只能将长鼻伸出水面呼吸,但是最后还是精疲力尽,鼻子也沉入浊流,这是非常恐怖且悲惨的景象,可是在黑暗与火焰的交错中,没有人确实目睹这一幕。脱去象铠的战象则拼死游泳,令浮在附近的人与马卷入漩涡之中。
王玄策到底施了何种奇计?
王玄策在日落且阵营点燃营火之后开始调度军队,他留下七千头马与三百位士兵,率领近八千名士兵徒步移动,他们在夜空下屏息静气,蹑手蹑脚地朝上游移动了约一刻钟,那里停有百艘小舟,全军分乘小舟渡河。
夜间渡河虽然危险,不过王玄策在白天就已经先做好准备,在天竺军抵达之前,他们先放好三根横跨两岸的巨大绳索,绳索的中央部分沉进河里,夜晚众人将绳索拉至水面上,然后让乘坐小舟的士兵用手抓住绳索,以攀绳索的形式过河。
王玄策是从吐蕃人越过峡谷的方法构思出这战法,而且此地即使是上游,却因为恒河在途中弯曲,所以就算是在白天也很难从下游看见上游的状况。
如此一来,全军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内,不伤一兵二华顺利地在夜晚渡过河川,他们顺着恒河前进约一刻钟后抵达河岸旁的森林,那里藏有五百头牛。
就这样,火牛计顺利到连己军都为之感动的地步。
可是王玄策的作战内容尚不只如此,徒步逼近天竺军阵营的七千六百位尼泊尔军与吐蕃军士兵,抓准时机一口气突击。
「别输给尼泊尔军啊!」
论仲赞举刀喊叫,一旁的拉德那也跟着举起长枪大叫:
「上啊!如果功劳被吐蕃军夺走,那可是我们永生永世的耻辱!」
两军如同竞赛般地屠杀天竺军。
天竺军的苦难在此达到巅峰,他们无法好好与敌人作战,只能任人用刀枪斩击刺杀,就算拔腿逃跑,也会遭到牛马践踏或踢击,然后被火焰烧尽,溺毙于河中。
据说这一晚有近两百位天竺军的将军遭到杀害,他们的首级没有被取下,而是左耳被割走。士兵没有空闲一一砍下他们的首级,因此会将所杀对手的耳朵砍下收入怀中,再继续面对下一位敌人,耳朵较首级来得轻小,又方便携带,虽然士兵的行为残忍,但是耳朵对他们来说是赌命战斗的成果证明。
蒋师仁挥舞大刀砍杀左右的天竺兵,不落于吐蕃兵和尼泊尔兵之后。
他的强悍虽然不能与鄂国公卫迟敬德相比,不过鄂国公应该会愿意与蒋师仁单挑吧。
蒋师仁在历史上等同无名,只有在王玄策第二次前往天竺时有被记名于正史,他的存在在这之前与之后,都一直埋没在历史内,可是从其在天竺的作战英姿来看,他说不定原本是位武官。正使选择王玄策,副使选择蒋师仁也可说是朝廷在人事上的巧妙安排,再者,从此处也可以看出,全盛时期的大唐帝国确实是人才济济。
蒋师仁打倒十数位敌人,浑身是血地寻找阿祖那。想要在混乱中找到阿祖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然而或许是老天保佑,在蒋师仁眼前由左至右骑马横越的数位敌将中,就有想忘也忘不了的仇人阿祖那的身影。
「找到你了!我要用这双手折断你的脖子,休想逃!」
蒋师仁抓住一匹无人骑乘而正在四处徘徊的马,然后跳上马身追逐阿祖那。东方的地平线突然闪过一道白光,天已经亮了。
遭到蒋师仁追逐的阿祖那命运如何?详情将在下回故事说明,还请继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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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2:音同「国」,即被割下的左耳,古代战争时割取敌人的左耳以献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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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恒河河畔生擒篡王
曲女城内庆贺胜利




败将阿祖那在自傲的象军溃灭之后,打算单骑逃离战场。
阿祖那奔驰了一会儿,从马背上回头望。其实他要是不回头就好了,因为蒋师仁的恐怖表情宛若命令恶人下地狱的阎罗王。
阿祖那狼狈地想要拔出腰际的刀,以致于马的速度稍微减慢,然而这举动让他后悔不已,紧追在后的蒋师仁大喝一声,从马背上伸出双手捉住阿祖那的后背。
两人纠缠着一同摔到地上,所幸土地柔软,所以翻滚两三次之后就可以立刻爬起。阿祖那转过身体打算捡起掉在地上的刀,这时蒋师仁跳上前。
阿祖那盘起的发型称作螺发,外观呈现漩涡形,蒋师仁抓住他的头发将其拉倒,阿祖那盘起的发型被拉开,发丝像大乌鸦的羽翼般四散,此时蒋师仁已经握紧右拳,准备殴打阿祖那。
蒋师仁挥拳击打阿祖那的颜面,阿祖那喷出鼻血,顿时头昏脑胀,接着蒋师仁又打了一拳、两拳。
「可恶,去死吧!」
阿祖那一边喘气一边握拳回击,但是他的动作太过迟钝,蒋师仁轻易躲过阿祖那的反击,然后他的铁拳化为雨点落在阿祖那的脸颊、下颚与眉间。
「别以为这样就结束了!」
蒋师仁骑在不支倒地的阿祖那身上,用左手捉住他的衣襟反覆殴打他。
「我要让你感受那些无辜被杀士兵的遗恨!还有狱中受难者的愤怒!你自立为王以来就一直暴虐无道,如今该遭到报应!」
蒋师仁左手放开其衣襟,握拳打向阿祖那。
「饶命啊。」
阿祖那呻吟道。泪水、血水、口水和沙尘将他的脸弄得又红又黑又肮脏,他的脸扭曲肿起,看起来相当凄惨。
「饶命啊,请饶过我,我知错了,对不起……」
「你现在说什么废话!你在王宫时的嚣张态度到哪儿去了!与其跟我道歉,不如到九泉之下去跟戒日王道歉!」
蒋师仁对拳头吐气想要再次挥落,就在这时有人说道:
「蒋副使,且慢。不能杀他。」
王玄策骑马缓缓靠近,他的铠甲上染有斑斑血迹。蒋师仁放下拳头,口中发出不满的低吼,强忍怒气扶起阿祖那。王玄策凝视这个头发散乱、脸上流着鼻血,而且门牙被打掉的落魄篡位者,然后夸赞蒋师仁并下达指示:
「将他活捉到曲女城城门前,展示他的模样要求开城。」
王玄策逐渐觉得阿祖那相当不堪,纵使流着鼻血掉了门牙,只要败者肯坦荡荡地瞪视胜利者,那也不失其风范,可是哭着求饶的阿祖那看起来一点自尊都没有,只让人感到可悲,连开口骂他的心情都没有。
生死决战随着晨光告终,天竺军在本决战斗的死亡人数是两万五千余人,投降成为俘虏的人数达一万两千余人。王玄策军虽然不至于毫发无伤,但是死者仅有三百多名,可说是继前次之后又一次的大胜利。
「正使,您看。」
蒋师仁将阿祖那的双手绑至背后,然后手指平原的一角说道。他的声音带有几分紧张,因为有一群人马逐渐靠近,他们装备的刀枪与铠甲因阳光的照耀而发亮。
「至少有两万人。」
「会是阿祖那的援军吗?」
「倘若真是如此,那我们就必死无疑了。」
阿祖那听完后双眼突然闪烁光芒,不过那也只有一瞬间,不一会儿,没有携带武器的天竺骑兵一边大声呼叫一边接近。
「在下求见大唐国正使王玄策阁下,请问阁下在伺处?」
「我就是。有何贵干?」
王玄策答道。接着天竺骑兵驱马奔至王玄策的马前,下马单膝跪地说道:
「我主东天竺国王尸鸠摩应王正使檄文,为讨伐篡位者阿祖那派兵至此。步骑总计共两万人,希望可得正使阁下指挥,目前待机在此。」
根据史书记载,东天竺国「东临大海,邻接扶南(注23)、林邑」。如其国名,是天竺诸国中位在最东部的国家,臣属于戒日王之下。
东天竺国在戒日五逝世后,看到阿祖那自称继承者并极尽专横之事相当不满,但是又没有足够的能力单独征讨阿祖那,因此只能静观其变,后来收到王玄策率领异国士兵战胜阿祖那军后发出的檄文,立刻派出编好的第一波援军前来相助。
不久后王玄策与统帅东天竺国的将军碰面,互相下马表示谢意,将军于是向王玄策报告自国的内外情势。
「邻国孟加拉国的国王萨桑卡是湿婆神的虔诚信徒,非常憎恨佛教。他将领土内的所有佛教寺院都破坏殆尽,还趁着戒日王的逝世,破坏了数座摩伽陀国内的寺院。他们收到檄文,很可能会为了拯救阿祖那和清扫天竺所有佛教而出兵,你们千万要小心。」
看来事情变得很麻烦了,王玄策如果对应不当,他和他的军队可能就会被卷入以全天竺为舞台的宗教战争,大唐对天竺的领土没有野心,打从一开始也就没有打算要干涉天竺诸国的内政。阿祖那自负为戒日王的后继者,如果他当初肯守王者的礼仪款待使节团,此次的战斗就可免去。
「从大中国远道而来的使节团一行人赠与我国书,并且接受款待回国,这代表大中国的皇帝已经承认我是戒日王的正统继承人。」
阿祖那只要如此主张,任谁都无法反驳,可是他却不这么做,导致不必要的流血战争发生,自己也落得成为俘虏的下场,这一切归根究柢都是因为阿祖那太过愚蠢。
王玄策被迫当场做出决定,他首先郑重感谢尸鸠摩王的好意,然后如下表示:
「邻国有萨桑卡这种危险人物,我相信大王一定也很不安。请各位回国防备萨桑卡做出无谋的行为,这样一来,我们也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要求曲女城开城。」
对王玄策来说,此时增加士兵只会让他难以统御军队,而且如果在此让东天竺国加入胜利者的阵营,他们日后在战后处理时就会有发言权,那将会非常麻烦,所以他选择郑重婉拒对方。幸好尸鸠摩王并没有野心,听到王玄策的回答后,先行领军回国,以后再讨论将来的事宜。
王玄策在中午之前处理好战场,接着打算往曲女城进军,可是在即将出发前又有一位骑马的使者造访。
「我受迦没路国的童子王之命前来拜会大唐国正使阁下,我国呼应阁下发出的檄文,发兵前来此地,希望能助您一臂之力。」
童子王非常尊崇玄奘法师,曾经为了他差点与戒日王起争执,简单来说,争吵原因就是「请您务必要来府上作客」,虽然这份心意让人感谢,可是却也造成很大的困扰。童子王同样对阿祖那抱持不快,但是没有发起行动,直到收到本次的檄文才让他下定决心,而王玄策同样必须要细心应对他们。
王玄策想到的办法是将一万两千名天竺军俘虏交给童子王保管,一旦接手这么多俘虏,军队就无法迅速行动,粮食也很容易不足。对王玄策来说,人质只要有阿祖那一人就够了,他急忙与童子王交涉,对方也答应此要求。
「再来只剩下让曲女城无血开城了,好不容易总算走到这一步,再努力一下就可以结束战争了。」
笔者之前也阐述过,王玄策没有神力,无法得知曲女城内其实有更胜阿祖那的强敌。



王玄策开始朝曲女城进军,士兵人数虽少于八千人,但是全军气势如虹,锐不可当。
由于己军歼灭数量差距九倍的敌人,得到自古名将也自叹不如的大胜利,所以士兵们的心情雀跃不已,而让士气高昂的另一理由是:他们保证可以得到许多奖励。
东天竺国王尸鸠摩王为表诚意,提供了三万头乳牛、马和羊,王玄策跟所有的吐蕃兵和尼泊尔士兵约定,会将贡品全数分配给他们,反正王玄策就算留下,也无法将动物带回大唐本国。
然后王玄策对拉德那和论仲赞两位将军宣告:
「进入曲女城后,严禁掠夺和杀伤民众,不过准许士兵打开阿祖那占据的宝物库,一半先留下,一半由两位分配即可。」
拉德那与论仲赞皆感谢王玄策的细心。
尼泊尔与吐蕃的国王都有无条件援助使节团的理由,可是实际站上战场的士兵却没有,士兵赌命在异国土地战斗,会想要报酬也是无可厚非,尽管战斗的结果是非凡的大胜利,可是两场激战还是让四百余人丧失了性命。
对王玄策来说,反正要提供财宝的是阿祖那,所以自己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追根究底来说,那些宝物是戒日王的遗产,并非王玄策能随意分配,不过他只是在夺回被抢走的贡品时,顺便拿些宝物作为给士兵的谢礼,这样应该情有可原吧,至少王玄策是这么认为的。
现在的阿祖那不但不能以天竺霸主之姿在玉座上逞威风,还得要以战败者的身分坐上槛车,被载往曲女城。他被套上手枷与头枷,露出满足瘀青与鼻血的脸孔示众,虽然说他是罪有应得,却还是令人觉得同情。手枷、头枷、甚至槛车都是以释放为交换条件,命令俘虏的天竺兵亲手制作,阿祖那的遭遇虽然讽刺,不过这也怪不得别人。
四头水牛拉动槛车,尼泊尔骑兵围绕在槛车左右后三方,十支长枪的枪尖对着车内的囚犯,只要阿祖那一暴动,他们会立刻加以杀害,尽管这是理所当然的待遇,可是阿祖那心中汹涌翻腾,他不但没有力气反抗,甚至连自己处在何种情形都不了解。
「混帐!这家伙害我们死了好几百位同伴!」
尼泊尔兵不满地说道,其中还有人对阿祖那吐口水,当拉德那安抚他们的情绪时,一行人也快要抵达曲女城了。
曲女城位处的山丘本身并不是天然要害,但是因为它周围是以恒河为中心向左右扩展的低平地,所以站在城墙可将四周一览无遗。城墙高大厚实、城门坚固、城塔朝天耸立,光看外观就让人觉得很坚固。
由此来看,戒日王以此城为中心进攻全天竺也可说是非常合宜,此城是戒日王平定天下时让大军出击的据点,亦可说是天竺独一无二的要冲。
摩伽陀国的王城本是华氏城,此城历经数百年的繁华隆盛,后来遭到西北方蛮族白匈奴入侵而化成废墟,于是戒日王放弃华氏城,选择曲女城做为王城。
近八千人的军队占据通往城门的街道,整顿态势以便随时能够进行攻城战,城墙上虽然看得见众多人影,却没有人射箭攻击。
副使蒋师仁缓缓地骑马向前。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大喊,其洪亮如雷的声音响遍曲女城城墙。
「城内的人听着!你们的君主阿祖那坏事做尽,现在已经被我们抓起来了。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们自己看看吧!」
蒋师仁在马上挥动右臂,接着槛车被拉至前方,只见城墙上的人影晃动,传出一阵哗然声,蒋师仁彷佛是要打断喧哗般再度大喊:
「看到了吧!快点开城门投降,不然你们的君主会在此被大卸八块!」
接着,一道清晰的说话声从城墙上传来。
「我们绝不会开城。」
是女人的声音。
王玄策与蒋师仁不禁对看一眼,蒋师仁调整呼吸,对城墙上施以第三度的如雷呐喊。
「我再说一次,快开城门,不然阿祖那的性命不保!」
「好啊,没关系,要杀要剐任你们处置。」
「你、你说什么!你应该是阿祖那的妻子吧?竟然弃丈夫于不顾,你这样做对吗!」
「那个没用的男人不是我丈夫。」
王妃的语气斩钉截铁、毫不犹豫。蒋师仁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出乎意料的回答,接着阿祖那的妻子又高声对丈夫叫道:
「夫君,你有听到吗?如果有听到,你就该有身为男子汉和好父亲的觉悟,身为丈夫和父亲,拖累妻子才是最可耻的事。而且你身为一位武人,率领大军却还惨败给敌方的少数军队,可说是丢脸丢到家,不如做好准备爽快赴死,我会帮你报仇的,所以你不用担心死后的事!」
王妃说完话后,曲女城内外都鸦雀无声,如同无人的陵墓一般:蒋师仁回过神询问王玄策的意见:
「正使,您觉得该怎么办?」
「嗯,看来她不是出口威胁,而是认真的,想不到天竺也有悍女啊。」
「现在不是敬佩对方的时候!他们如果真不开城,那我们就只能诉诸武力。」
攻城需要守城方三倍以上的兵力,这是不论东西皆知的兵学常识。王玄策虽然拿下两次超乎常识的大胜利,不过这次他也束手无策,想要靠不到八千的兵力攻下曲女城,实在比登天还难,曾经在两次野战大显神威的吐蕃兵与尼泊尔兵碰上攻城战,也不知能帮上多少忙。
「喂,你甘愿让你的妻子这样说你吗?身为丈夫的你总该说说她吧。」
尽管蒋师仁按耐不住如此说道,槛车内的阿祖那也只是垂头丧气地说不出话,这时王妃朗声叫道:
「还不快退兵。否则你们狱中的三十位同伴会遭到处刑。」
阿祖那的妃子仰天大笑。
「有人质包袱的不是妾身,而是你们啊!你们为了救出监狱内的同伴而战斗到此,不过现在看来全是一场空。你们可真闲啊,竟然为了看同伴被杀而特地跑来天竺。」
听到城墙上王妃的冷嘲热讽,蒋师仁气得满面通红。
「可恨的女人!正使,您说现在应该怎么办?」
「嗯,我想……」
「此城并非靠八千或一万兵力就可攻下。早知如此,就不要请柬天竺国和迦没路国的军队回国,派出大军包围城池就好了。」
蒋师仁说得有理,可是王玄策本来就没有打算要用持久战或蛮力攻城,他的基本战略是诱导敌方短期决战,因此他现在也在马背上思考该如何让对方打开城门,顺利的话,今晚就能够和对方分出胜负。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比他想像的更快,在城墙上傲然挺胸站立的王妃,其耳中听到了令人厌烦的噪音。



那是数百人一同发出的声音,他们像合唱一般异口同声咒骂阿祖那与王妃,这不是士兵们的声音,士兵们也吓了一跳,彼此不是面面相觑,就是低头观看城墙内侧寻找声音的来源。阿祖那的王妃心想:看来是城内的民众在说话。
「那群愚民在吵什么?」
王妃愤怒地吊起眉头问道,接着立即有士兵跑来报告,大批贫民受到一名少女煽动,聚集起来一同叫喊:「阿祖那,滚出去!阿祖那,开城门!」
「一群该死的家伙,饶他们不死却忘恩负义,反过来背叛国王。像这种不懂知恩图报的人活着也没有意义,给我杀光他们!」
阿祖那的妃子挥拳咆哮,这时儿子再度制止道:
「母后,如果随便杀害城内民众,我们会遭到怨恨的。就算不会如此,我们也会带给民众困扰,请不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哎呀,你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竟然会施恩给那些忘恩负义的愚民,可是你不需要在意,因为不管是城内还是城外,只要是敢忤逆我们的人,母后会将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母后,请您住手,请您救救父皇。就算我们守在这座城内,也不会有援军帮助我们,只会让人们流更多的血,招来更多民怨。」
阿祖那的妃子不理会孝子的死命相劝,她一边搂着儿子一边举起粗肥的手指叫道:
「从狱内抓五、六个中国人过来!他们应该还有人没饿死,一个一个抓出来斩去他们的手足,然后将他们推落城墙!你们还在发什么呆?快啊!」
收到命令的士兵将长枪扛在肩上冲向阶梯,少年拼死劝阻母亲,可是没有任何效果。
当士兵正要下城墙时,猛然停下脚步,有一名头上缠着肮脏衣巾,身穿污衣的男子蹲在地上。
男人身上传出强烈的洋葱与大蒜气味,士兵咋舌说道:
「怎么有个脏鬼在这儿?臭死了,给我闪边去。」
佛教与道教有「五荤」的习俗,忌讳食用味道强烈的食物,天竺更不只如此,对于从事处理人畜遗体、执刑、或清扫秽物的污民,天竺会刻意让他们在工作时进食洋葱与大蒜,身分高贵者只要闻到其气味就会想:
「喔,是不干净的味道,我还是绕路吧,免得连我的身子都变得污秽。」
然后因此回避污民。听起来很过分,可是这种身分的差别待遇在天竺已经维持许久。
接着,一位士兵准备拿长枪敲击男子,就在这时!
男子突然动了起来。
男子的动作快如闪电,他一跃而起,手上发出亮光,随后士兵的手腕遭到男子的刀刃斩击,他惨叫一声后手中的长枪掉落,男子立刻捡起滚至石地上的长枪,然后顺势掷出。
长枪打中阿祖那儿子的双脚,少年一个踉呛,用手撑在石地上,男子立刻制服少年。
阿祖那的妃子回过神叫道:
「你、你干什么!」
「如你所见,我正将刀子抵在你儿子的咽喉上。」
男子浮出阴险的微笑说道,他正是王玄策的族弟——王玄廓,虽然他的身子又瘦又脏,但是眼神锐利,从短刀上传出凌厉杀气,少年脸色苍白地闭上双目。
「别动!你一动我就杀了他。」
「啊……啊……快住手,求求你住手!我什么都听你的!拜托你,千万不要杀那孩子!」
王妃强势的态度消失无踪,狼狈地想要奔至儿子身旁,少年被王玄廓制住动弹不得。
王玄廊冷笑道:
「呵,你真是个诃梨帝母啊!杀别人的孩子毫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却不忍心吗?」
诃梨帝母是于佛教故事内登场的女神,别名鬼子母神,弛原本是会吃别人孩子的夜叉,但是自己的孩子遭掳走之后悲伤地以泪洗面,后得佛祖教诲,了解孩子对为人父母来说皆是无比重要,然后佛祖才将孩子还给弛,弛也成为生产与育儿的守护神。
王玄廓讽刺阿祖那的妃子是诃梨帝母,然后将刀刃抵上王子的咽喉吼道:
「给我开城门!不然就等着母罪子偿吧!」
「士兵,你们听到了吧?快点!快点将城门打开!」
此时王玄策等人正在城外讨论善后方法,只感觉城内的状况似乎相当混乱,起先听到城内有叫喊声,但是不一会儿又变得鸦雀无声,当喧哗声再次传出时,巨大的城门边发出声响边打了开来。
「什么!城门竟然开了?」
「真是出人意料的好机会,我们快突击吧。」
「且慢!这太诡异了,说不定是城内的家伙设下了计谋,我们应该先等等。」
「那就会错失良机了!」
当将领在争论时,眼尖的王玄策抬头仰望城墙,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喔,是二弟!」
王玄策不禁叫出声。
「二弟帮我们打开城门了!全军立刻冲进城内,擒拿阿祖那的妻子!」
于是全军听从主将的命令行动。
拉德那高举手臂引导尼泊尔骑兵,他一踢击马腹冲入城,部下就化为兵马的奔流尾随在后,马蹄下的大地鸣动,城墙为之震撼。
就算拉德那冲过城门,也没有任何人射箭攻击,天竺兵手持刀枪,茫然地呆立在城墙上下方。
「还不快丢下武器!」
拉德那大喝一声,天竺兵虽然听不懂他的语言,却能理解话中含意,随即将刀枪扔至地上。
王玄策将城内的天竺兵交给尼泊尔兵和吐蕃兵处理,快马加鞭冲上城墙找寻族弟。
「没事吧?二弟,这回真是辛苦你了。」
「不,跟豫让比起来,我根本不足挂齿。」
豫让是春秋晚期的知名刺客,他为了替恩人报仇,将脸部以及全身涂上漆,改变皮肤的颜色,让人以为他得了不治之症,然后吞下火炭烫伤声带,使声音变得沙哑,他彻底改变自我以找寻机会报仇,然而他的目标赵无恤是一代能人,照样看穿豫让的真面目并加以逮捕,使他的复仇行动以失败告终。
和豫让比起来,只靠着吃洋葱和大蒜就能躲过追捕的王玄廓确实是轻松不少,不过他成功达成目的,也让固若金汤的曲女城无血开城,因此洋葱和大蒜的功绩或许可以胜过漆与火炭吧。
目前城内遍布尼泊尔和吐蕃的士兵,胜利的呐喊声响彻天空,而王玄廓总算可以发自内心微笑。
「我暂时不想再看到洋葱与大蒜了,我现在好想喝一碗清淡爽口的豆腐汤啊。」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逃出监狱的?」
王玄策一边询问一边搀扶着族弟,就在这时,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刚好出现,手指着自己说道:
「一切都是老夫的妙计啊。我们用三寸不烂之舌拐骗阿祖那,然后躲到王宫的牛舍内。阿祖那那傻子竟然完全不搜索王宫内部,当然找不到我们。」
就在王玄策听老婆罗门老王卖瓜时,蒋师仁单手抓着阿祖那走来,阿祖那的儿子看到满身污泥与伤痕的父亲,哭着飞扑上去,而他的母亲紧抱住他,恶狠狠地瞪视着蒋师仁。在一片混乱中,一名年轻女性的声音响彻全场。
「王妹殿下要过路,请各位让路供兰杰秀莉殿下通行。」



侍女雅斯米娜牵引戒日王之妹兰杰秀莉的右手,导引兰杰秀莉至此。
见过她相貌的天竺兵耳语一阵之后,纷纷争先恐后跪下行礼。兰杰秀莉虽然遭到阿祖那软禁,但是其人望却是无人可改变的,阿祖那的儿子也随之跪下,接着他的父亲态度惶恐、母亲则是心有不甘地一同下跪,王玄策见状忍住笑意,诚心诚意迎接兰杰秀莉。
「非常感谢王妹殿下的帮助。卑职本来打算尽快向您报告情况,想不到您却自己过来了,请问是有什么急事吗?」
「妾身想请你饶过阿祖那一命。」
「这……」
「妾身知道他罪不可恕,但可以请你救救他吗?妾身不希望再有人流血了。」
「既然是王妹殿下的命令,卑职自当遵从。可是阿祖那是弑杀国王的大罪人,势必该给他应得的惩罚。」
王玄策看向阿祖那,阿祖那则拼命左右摇动满是伤痕的脸叫道: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杀害戒日王,戒日王是因为病情突然恶化病死的!我对天发誓,我没有杀他!」
他的妻子与儿子接着说:
「他说的是真的,他这个人怎么可能有胆量杀害戒日王呢?他只是趁着偶然的机会篡位而已。」
「求求你们不要杀我父亲,我是他的儿子,愿意为他分担刑罚。」
王玄策微微皱眉。
「既然是王妹殿下的请求,那我们就不能杀阿祖那,可是将他留在曲女城也只会徒增日后麻烦……」
「您认为把他一辈子都关在监狱如何?」
蒋师仁愤愤地瞪着阿祖那说道,王玄策思索一会儿,接着做出处分。
「将阿祖那留在这里会招来混乱,我们先将他带回长安,再请皇上定夺吧。」
他决定要请唐太宗下判决,这也意味着他要带证人回长安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毕竟此事是发生在遥远的天竺,很有可能会遭人怀疑「真有此事?」以为王玄策在说谎。
「对阿祖那来说,这可能生不如死,因为他要跟那个母夜叉一同被关在槛车直到抵达长安!我还怕阿祖那会自杀啊。」

蒋师仁拍手叫道:
「原来如此,这真是个妙计,一定可以让他深切尝到为所欲为的报应,不过这样一来,我们的确要加紧监视,以防他自杀。」
他开怀大笑,接着又正经地说:
「将阿祖那关进槛车即可,但是我们必须要尽快救出狱内的士兵,谁能当向导带路……」
「我知道路,跟我来吧。」
雅斯米娜自告奋勇,然而她必须要照顾王妹兰杰秀莉不能抽身,于是她指示奉她为领袖的小孩们带路,引导蒋师仁等人前往监狱,而蒋师仁虽然有逃狱的经验,但是因为当时是夜晚,所以他无法仔细记下路线。
王玄策恭送兰杰秀莉进王宫,这段期间由蒋师仁率两百名尼泊尔骑兵冲往监狱救人,他们不管四处逃窜的狱吏,从吓坏的典狱手上抢过钥匙冲进监狱。
「喔,各位都活着,真是太好了!」
蒋师仁的个性直率,他用粗壮的手臂拥抱每一个肮脏的士兵,并落下感激的泪水,士兵对此没有落泪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又饿又渴,已经流不出泪,而非对蒋师仁的热情拥抱感到招架不住。
「啊!贫僧敬谢不敏,如果被那样紧抱,骨头可是会碎掉的,贫僧跟智岸不一样,身体是很纤细的。」
濒临死亡却还要出口调侃同伴的人当然是彼岸,蒋师仁没有发怒,而是一笑置之,然后将监狱内二十九人全部带到室外,用水牛拖曳的牛车载送他们去治疗院,让他们可以沐浴跟进食。
中国与天竺在生活习惯上有许多不同之处,不过说到饮食,两者之间的最大差异就是关于饮用牛奶一事。中国人被称为「有脚的东西除了桌椅以外什么都吃」,可是却没有饮用牛奶的习惯。距离王玄策等人的时代五百年后,宋徽宗与宋钦宗遭到俘虏,两位不幸的天子被扣押在荒野直至死亡,当时无法救出他们的宋朝忠臣流泪述说:
「两位皇帝向金国人要求茶水却遭拒绝,还强迫他们喝下牛奶。真是太悲惨了。」
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我们会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但是对他们来说,不但要被扣押在异国,还得被迫改变饮食习惯,想必很痛苦吧。
另一方面,天竺人虽不吃牛肉,却频繁饮用牛奶,而且也制作干酪和牛酪,因为佛陀嗜饮牛奶,所以佛教徒对此也没有禁忌。原本佛教会禁食肉类的原因是不想杀生,而牛奶本身并非生物,是可以再生产的物品,因此没有触犯禁忌,蜂蜜亦同。
智岸和彼岸食用以牛奶和蜂蜜为主的滋养餐点,日益恢复健康,其复原速度与士兵不相上下,十天后他们看起来虽然仍有些消瘦,但是已经整理过头发与胡渣,看起来是一副标准的和尚模样,而他们的第一份工作,就是为四百位丧命的士兵举行丧礼,并且接受王妹兰杰秀莉赠与佛足石,当面发表谢辞。
到了十二月,吐蕃的论仲赞与尼泊尔的拉德那两位将军各自率兵回国,王玄策将要呈给国王的感谢状交托给两位将军,然后与他们告别并目送他们至曲女城外。两位将军回国后想必会向国王报告战功,并且陈述今后对天竺外交政策的意见吧。
同时王玄策也不能让玉座就此空下。
如果戒日王有亲儿子,那么问题就很容易解决,只不过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戒日王的丰功伟业无人继承,只存在于他个人的时代,这虽然是天命不可违,但是摩伽陀国仍然必须要有国王,王玄策请王妹兰杰秀莉推荐适合担任国王的人选。
王妹兰杰秀莉推荐一位名叫齐邦拿的人物,汉字写作地婆西那,他虽然是戒日王的远亲,不过的确是戒日王的一族。
王玄策立刻下令寻找此人,而搜索活动全程使用天竺人,并且是依王妹兰杰秀莉的命令行动,如果由曾经攻击曲女城的中国人拥立地婆西那为国王,那未来其王位的正统性有可能会受到质疑。
经过五天的搜索,士兵们成功找到地婆西那,并将他带来曲女城。他因为是戒日王的远亲,所以被阿祖那软禁在城外的古老佛寺中,他曾经两度尝试逃走,虽然有成功逃到寺外,但是最后因为迷路而被抓了回来,后来曲女城被攻下,负责监视的士兵逃亡,搜查的士兵才发现了正准备离开寺院的他。
地婆西那是年约二十来岁的温厚青年,他被带王王宫,称呼兰杰秀莉为「叔母」,两人打过招呼之后,兰杰秀莉恳请他继任王位一事使他大吃一惊,他虽然多次推辞,最后还是答应了兰杰秀莉的请求。
「我没有戒日王的力量与人望,不能、也不想称霸天竺,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努力保卫曲女城和原有的领土,让人民能过安乐的生活。」
「真是贤明的君主啊。」
王玄策对这样的地婆西那抱持好感,眼前的阿祖那就是个例子,因此谦虚的美德在此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地婆西那看起来虽然有些不可靠,可是他在一路平稳的情况下成功保护了国家,十年后他与王玄策再会,二十年后与其它天竺诸国一同派遣使节团至长安与大唐修好。虽然他不是戒日王那种盖世英雄,也没有足以改变历史的过人才干,但是他有自知之明、安分守己,带给国家短暂的和平与安定。由此看来,他至少不是一位昏君。
在此顺便记上一个有趣的插曲,地婆西那在此时妻子已经逝世,是位单身汉,然而当他派使节团至长安时已经再婚了。史书记载他当时的妃子名称叫「耶须密那」(注24),不过这位妃子的生平无从稽考。
地婆西那立即继任王位,他将继位仪式延后,先处理国家政事,然后解散阿祖那的军队,派出使者向周围各国说明事情经过。
王玄策对地婆西那的决定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没有资格也没有意愿,除了对尼泊尔兵和吐蕃兵的奖励之外,王玄策丝毫没有要求任何赏赐。
王玄策率领吐蕃与尼泊尔两国共八千两百名兵力在天竺作战,在赫罗赫达战胜三万、在茶鑄和罗溃灭七万的敌军,之后又让曲女城开城。
「于是天竺震惧。」
『旧唐书·西戎传』内有此记述,王玄策在大唐默默无闻,但是在天竺却是威名远播、无人不晓的人物。
王玄策建立了举世奇功,但是为了完成使命,他还必须平安回到长安才行。欲知故事结果,还请阅读最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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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3:今柬埔寨。
注24:原文读音与雅斯米娜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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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王玄策 俘获献天子
英国公 正论谏主君




时间来到了年初,目前大唐是太宗皇帝掌政的贞观二十二年。
王玄策由曲女城出发,踏上前往长安的漫长归途,回程与去程有许多差异。
首先是使节团一行人分为两组,一组人数二十人,由王玄策和蒋师仁统率走陆路归国,另一组人数十二人,由王玄廓率领从海路归国。
会分两组是因为本次的意外灾难让他们学到了教训,因为当时所有人都在同一组,所以抵达曲女城时他们也全部被关进监狱,过着悲惨的日子,这让他们了解分散风险的必要性;此外,为了将来着想,趁现在调查与确保连接大唐和天竺的海路也有其必要性,由于王玄廓在长安就对海路有浓厚兴趣,因此他自告奋勇渡海回国。
自古以来,位在恒河河口的港都耽摩立底一直都是连结天竺与东方的重要港口,较王玄策早两百年诞生的法显法师和略为后代的义净法师等,大多数经由海路赴往天竺的求法僧都会通过这个港口。
此地设有十余座佛教寺院和五十余座婆罗门教寺院,阿育王建立的塔亦雄伟耸立着,这里亦是知名的棉布与肉桂输出地。
从恒河搭乘通往下游的木舟到达此港大概得花上十天。王玄廓等十二人带了许多行李乘木舟,行李半数是和佛教有关的书籍,另一半是要献给朝廷的天竺特产,内有象牙、珍珠、以及各种香料和辛香料等。他们将从师子国朝东行,走海路自广州移动到扬州,然后沿着大运河上行并于洛阳上岸,预计在年内抵达长安。
十二人内有两位入竺求法僧,也就是智岸和彼岸,他们本来想在天竺留个五年到十年钻研佛法,可是因为无法拜会戒日王,所以没有达成本次旅程最主要的目的。目前阿祖那被逮捕,改由地婆西那即位,曲女城一带也渐渐恢复平静,但是说不定天竺的混乱才正要开始,他们有可能会被卷入佛教与婆罗门教的斗争当中。
对此,王妹兰杰秀莉给予使节团一项建议,以前玄奘法师虽然花了将近十五年拜访天竺各地,可是唯独南方海上的师子国并未造访,她建议使节团由海路归国时可以拜会师子国,然后将消息带回长安给玄奘法师,智岸与彼岸深思过后欣然接受这项建议,决定与王玄廓同行。
王玄廓等人要从恒河河畔的港口搭上木舟出发的当天,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突然出现,将一个小壶递给智岸和彼岸并说道:
「拿去,这药叫做畔茶怯水。」
「光听名字就很可疑。」
彼岸十分不信邪地打量小壶,老婆罗门不以为意继续说道:
「这水是从深山的岩石之间涌出,要是手不小心碰到,皮肤与肉,甚至骨头都会被溶解掉。
「那不就是猛毒吗?」
「是啊。想取这泉水,必须用骆驼的头盖骨当容器去取才行然后再放入小壶就成了这玩意儿。」
彼岸很露骨地语带怀疑说道:
「能够溶去人骨,却不会溶掉骆驼的骨头啊……还真诡异。」
「不虔诚的家伙是不会懂的,这就是天竺的奥秘!」
「奥秘?我看是灵异吧,贫僧无法理解你大费周章收取这东西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要拿来喝啊。」
「等一下,碰到连骨头都会溶掉的饮料要怎么喝啊?」
「这是有诀窍的。来,喝一杯可延寿十年。」
「我拒绝,如果在抵达师子国前中了毒,那我可对不起师父和列祖列宗了。」
「喂,木舟要开罗!」
智岸叫道,彼岸急忙从陆地跑上木舟,留下手里拿着小壶的老婆罗门不管。
于是,王玄廓、智岸、还有彼岸等人为了前往师子国和归国而启航,他们的旅程也足够写成一篇故事,不过除了部分消息之外,其实他们的故事几乎都没有留下纪录,关于此点将会在后面说明。
之前提过打算从陆路归国的人有二十人,其实那只是中国人的部分,另外还有八位天竺人同行,其中三人是俘虏,也就是阿祖那以及其妻和儿子,另外一人是事前约定过的老婆罗门,剩余四人是两位制作石蜜的师父和其妻,他们接受新王地婆西那的招募,为了将精糖技术传授给大唐而前往异国,他们的妻子则负责在旅途中照顾三位俘虏。
三位俘虏一同被关入一台巨大的槛车展开旅行,说他们一家享有天伦之乐或许很讽刺,因为实际情形是小孩被夹在失和的父母之间。
槛车能够顺利渡过雪山吗?请不要担心,虽然众人走的是陆路,不过返回长安的归途与通往天竺的去程路线并不同,他们从曲女城出发,往西侧前进,越过印度河与乌浒水(注25)通过康国、安国、史国、曹国、米国等西域诸国(注26),再踏过葱岭与天山的山道,沿着赤河向东进,接着从玉门关进入大唐领土,通过肃州、甘州、凉州、兰州抵达长安。旅途中的地形大部分都是草原与沙漠,都市内也都有提供住宿设施,不会像跨越吐蕃高原那般辛苦。
他们走的是玄奘法师往返天竺时利用的西回道路,后世称为「丝绸之路」。反正都是要往返天竺,那么去程与回程不如走不同道路,以便尽可能多拜访一些国家,藉此增广见闻,加强调查各国国情并宣扬大唐国威。
回程的路途大略是一万多里路,依王玄策的计算,一天平均可以前进三十里到三十五里,所以年内应该就可抵达长安。
新王地婆西那为他们举办盛大的欢送会,老妇人兰杰秀莉失明的双眼含泪,不舍王玄策离去,她日后再也没有和王玄策见面。
王玄策经过自行判断后,送给侍女雅斯米娜自大唐带来的翡翠发饰,虽然这跟她的恩情比起来微不足道,不过雅斯米娜还是很高兴,不停挥手欢送使节团,直到他们人影消失为上。
他们出发之后,每一个受拜访的国家都郑重款待王玄策一行人,并且派出卫兵护送他们至国境,王玄策当然也遵守礼节应对各国国王,约定会将他们的诚意禀报大唐朝廷。
倘若无视大唐国威,甚至对使节团一行人无礼,那么结果会不堪设想,槛车内的人就是活生生的最佳证明。
看到失了魂的阿祖那以及不时抱怨丈夫不是的妃子,实在不觉得他们有气魄敢凭实力逃亡。王玄策觉得他们不需要上首枷和手枷,于是将枷锁解开,夜晚将他们放出槛车,到了白天又让他们坐上,真可说是不可思议的罪人之旅。
不过,王子不同于父母,不但没有犯下乱国大罪,反而还有证言指出他多次安抚父母情绪,劝阻他们不要滥杀无辜,而且他又只是位少年,所以王玄策本来打算至少放他出槛车,让他骑驴移动,可是王子感激地回答:「我不能让父母坐着槛车,自己却骑驴」,实在是位坚强的孩子。
「我希望到了长安以后可以进入佛门,请问正使能帮我介绍寺院吗?我会很感谢您的。」
「是吗?你要皈依佛门啊。」
天玄策细细打量天竺少年,要不是双亲的野心过大,这位少年应该会成为帝那伏帝国的国王,为小国施善政并且受民爱戴吧。
然而造化弄人,他无可奈何地离开生长故乡,在异地眺望着西域沙漠上空的明月,似乎在盘算自己的将来。
附带一提,这段对话发生在康国首都萨末鞑城,当时少年暂时被放出槛车外。
「这事不急,不过如果你在长安有想进去的寺院,尽管跟我说,我跟各寺院的关系都不错。」
「谢谢您。」
少年郑重行礼答谢,然后用充满思虑的眼瞳看着王玄策说道:
「可以的话,能让我进名为玄奘的法师所在的寺院吗?」
「啊,原来如此,因为玄奘法师在天竺赫赫有名啊。」
王玄策理解少年的用意,可是少年的思虑其实比他所想的还深。
「嗯,而且如果是玄奘法师的寺院,我想我父母应该也能接受,或是该说,他们也愿意死心吧。」
「这样子啊。」
王玄策感慨的同时,也觉得这孩子太优秀了,与其让这么聪明的孩子受到俗世凡尘玷污,还不如送进佛门会比较好。这么做是为他好,也是为其他人好。
「我了解了,我会尽力帮助你。」
王玄策答道,少年则高兴地行礼,此时遥远东边的天山浮现了薄紫色的阴影。



王玄策终于回到长安,时间是大唐太宗皇帝执政的贞观二十二年十月,自前年三月出发以来,已经过了一年七个月。
长安的繁荣超乎天竺人想像,槛车内的阿祖那一家人、槛车外的老婆罗门都惊叹得说不出话,而对王玄策等中国人来说,这也是久违的京师。当王玄策看到陌生的塔正在建造当中,便询问恭迎的京兆府官吏。
「那座塔是什么?原本有盖那座塔吗?」
「那是慈恩寺的塔,完成后会有一百八十尺高。」
「是吗?是慈恩寺啊,原来已经建好了啊。」
「日前玄奘法师受到皇太子殿下请求,担任慈恩寺的上座,继续致力于佛经的汉译工作,他很期待诸位的归来。」
「这样啊,那最近得去打个招呼才行,那些弟子不知几时才会回来。」
王玄策一行人进入右卫率府,将此地做为宿舍,阿祖那一家人被放出槛车,给予一间房间共用。之后王玄策开始写奏文向朝廷报告回国的消息,然后等待皇帝召见,朝廷却迟迟没有回应,接着时期进入十一月,王玄廓抵达长安。
王玄策高兴地迎接他,可是在与族弟欢喜的再会之后,他立刻有不祥之念,因为该出现的人不在现场。
「我还觉得怎么如此安静,原来是那对宝不见了,智岸师跟彼岸师怎么了?」
王玄策在询问的同时,厄运的乌云布满了他内心,接着再会的喜悦从王玄廓的脸上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困惑与哀伤,他用相当低沉的语气说道:
「大哥,对不起,我没有将他们平安带回来。」
王玄策沉默了三瞬之久,他的思虑混乱,好不容易吞吞吐吐地回答:
「他们是病死的吗?还是被海贼所杀?」
「是病死。好像是在师子国染上热病,可是发病是在船上。他们的病情急速恶化,第三天就接续逝世了,或许在天竺受的苦难对他们的病情也有所影响吧。」
王玄廓一直在思考该怎么跟族兄报告这件事,虽然这不是一个开朗的话题,但是他还是尽可能将事情解释清楚。
「我们原先打算在郎迦戍(注27)的港口埋葬他们,可是因为是病死者的遗体,所以得不到对方国家的许可,最后只好进行水葬。有位室利佛逝(注28)的僧人与我们同船,于是我请他念经超渡两人。」
那位僧人谢绝王玄廓的礼金,反而请求王玄廓多分他一些佛经,王玄廓迟疑一会儿,最后觉得这样做往生者应该也会比较高兴,于是将半数的佛经部交给僧人。
「那两人竟然会病死……」
「大哥,对不起。」
「不,不是你的错。那两人虽然年纪尚轻,不过已经达成了该达成的任务,所以也算是享尽天年吧,能让他们俩踏上天竺的土地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王玄策给士兵们银两让他们先回家,士兵们迫不及待要和阔别两年的家人再会,纷纷跑回住宅。这天晚上,各家各户大概都会畅谈天竺之旅的趣事吧。
王玄策则是有重要事情要报告。
「智岸师跟彼岸师的事就由我来跟玄奘法师报告吧。」
跟此事比起来,率领八千两百位异国士兵与三万或七万的军队战斗其实不怎么累人。
王玄策目送急于返家的士兵们离去,然后走回门内。他要走上二楼时,刚好看到眼下街道繁华热闹的模样,他有些突兀地询问关于智岸和彼岸的临终情况。
「他们很痛苦吗?」
「我想还好,虽然有发高烧,可是他们很快就陷入意识不清的状态,持续三天之后,他们就在大家不知不觉中静静走了。我觉得他们最后的表情很祥和,士兵们则是都很哀痛,因为我们在监狱里经常受到他们鼓励。」
王玄策的目光越过楼上的栏杆眺望街景。
「与其说是哀伤,不如说是感到莫名的落寞。你看那片人山人海,那里有许多男女老幼在行走,可是他们俩却再也不会出现在那里了……」
王玄策如此叹道并劝族弟先回家休息,他也两年没回家了,接着王玄廓约好明天与族兄的相会后就此离去,
日后,名声与玄奘足可匹敌的义净三藏法师达成往返天竺皆经由海路的壮举,他留下『南海寄归内法传』四卷以及『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两卷,都是相当贵重的纪录,其中内容有提及智岸与彼岸,以「此两位的佛经让室利佛逝的佛教更加兴盛」如此记述赞美他们的功劳。
王玄策的心情恢复冷静后,前去拜访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告知他智岸与彼岸已死,老婆罗门眼睛一亮沉默不语,然后喃喃说道:
「哼,亏我还想把密传的妙药送给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拒绝别人的好意,才会变成这样。」
老婆罗门吸着鼻水,这是因为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长安度过的寒冬让他冷得受不了吗?
然后又过一年,迈入贞观二十三年。这年正月又十天后,王玄策终于获准进谒唐太宗。
当天王玄策带着六位同行者进皇城,六位分别是蒋师仁、王玄廓、那罗延娑婆寐、阿祖那以及其妻和子。
通往皇宫的路途与离开天竺前无异,有多次经验的王玄策虽然不紧张,可是他一看到高高在阶上的皇帝还是不禁惶恐,王玄廓与蒋师仁似乎也在拼命抑止紧张的心情。
而四位天竺人更是依照其性格,各自显现出不同反应,有人紧张得脸色苍白,有人兴奋得满脸通红,阿祖那夫妇则彷佛将霸气与骄傲都遗忘在曲女城,一副脆弱无力的模样,尽管王玄策事前告诉过他们被宣告死刑的机率很小,他们还是无法不感到畏惧。
接着他们受到传唤,随后一同前进至阶梯前,趟国公长孙无忌与英国公李积两大重臣站在玉座左右,王玄策发觉在两者中间的唐太宗感觉比以前更加苍老衰弱,不由得黯然神伤。
然后皇帝下诏,任命王玄策为朝散大夫,此官职近似于宫廷内的书记宫,并没有特定的职务,今后王玄策依然会以对西域外交与宗教行政的专家身分继续侍奉朝廷,不过朝散大夫的官位是从五品。
王玄策以前的官位是正七品,所以他这次升官是一次跳过从六品与正六品,可说是飞升三级,职等与武官的游击将军和游骑将军相同,俸禄也从八十石倍增至一百六十石,对于历代皆是中下层官吏的王氏一族来说,这回是大大的出人头地。
笔者认为蒋师仁与王玄廓应该也有所升迁,只不过纪录上没有记载,大概不是需要特别注记的人事纪录吧。
官吏若从正七品升为从五品,在宫中所持的笏(注29)也会改变,本来持有木造或竹造的笏牌会更换为象牙制,朝服也会焕然一新,从浅绿色换为浅红色。
附带一提,长孙无忌与李积的职等是从一品,因此朝服的颜色是紫色,使用的笏也理所当然是象牙制成,看起来颇有功高德重之感。
在天竺得到的佛足石已经献给朝廷,唐太宗对此褒奖王玄策等人,接着皇帝终于要对阿祖那杀害、虐待使节团之罪下判决。
受传唤上前的阿祖那右侧是妃子,左侧是王子,三人一同跪在阶梯下,深深低头等侯判决。
「阿祖那以及其妻小终生拘留于长安,永远不准再回去扰乱天竺和平。」
结果是终生拘留,虽然这项惩罚颇为严苛,可是本来应该要以叛逆罪处死的父子如今得以保存性命,在这个时代来说,此判决结果算是相当有人情味。
「父亲死后,长大成人的儿子如果想回国,就再来向朝廷请愿,在长安的生活一切遵照朝散大夫王玄策的指示。」
虽然说是拘留,却有保障固定居所与生活,或许这该算是相当宽容的责罚吧。阿祖那一安心之下,流得满头大汗,答谢皇恩时的声音因为情绪激昂而几乎听不清楚。
如果唐太宗的身心依旧健壮,或许就会判下更严厉的惩罚,可是他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所剩时日无多,只想万事和平处理,不想在日后遭人怨恨。
唐太宗疲竭地在玉座上调整姿势,长孙无忌与李积伸手打算搀扶,可是他却挥手拒绝,然后将视线转到阿祖那的儿子身上说道:
「阿祖那,你儿子的孝心救了你啊。」
王玄策口译唐太宗说的话,阿祖那的儿子将拜伏在地的身子压得更低。
「真是个孝顺懂事的孩子!从奏文上看来,他还劝阻你们不要滥杀无辜。子女将功抵过救了双亲,不过他似乎想要进佛门,真不简单。身为一个父亲,朕也渴望有这种子女。」
「陛下,皇太子殿下既聪明又仁慈,绝不会输给这位天竺人,陛下没有必要称羡这对罪人父子。」
长孙无忌听到唐太宗对少年的夸奖,立刻进言。
「是这样最好,朕看答案不久就会揭晓了。」
唐太宗的这句话似乎含有相当的自嘲与讽刺,关于培育后继者这件事,举世无双的英雄人物似乎也只能无奈叹气。他接二连三将有望的皇子废嫡,最后只能选择平实无华的九男李治为继承人,而强力推荐李治的人就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可说是「啰嗦的外戚」之代表人物,他是大唐帝国的宰相,拥有相当的实绩与能力,不过另一方面,他渴望在太宗死后也能继续保有身为臣子的强权,因此跟聪敏坚毅的能干皇子比起来,平凡的李治较容易听他指使,现在他的目标达成,可说是相当心满意足,可是唐太宗却不禁想开口讽刺。
「跪在那边的老人听说是婆罗门,你是谁?」
老婆罗门那罗延娑婆寐知道唐太宗将焦点转向自己,便志得意满、滔滔不绝地开始自我推销,王玄策在口译时省略老婆罗门九成的内容,只表示他自称年龄两百岁,而且会制作长生不老的灵药。



「什么!两百岁?」
唐太宗的双目一亮。
对此时老弱多病的唐太宗来说,不得不对自己的健康和其影响敏感,尽管他像英雄豪杰那般对死亡已经有所觉悟,可是只要想到死后的发展,还是不禁有所留恋,而且握有绝对权势的天子死去之后,只要有一个差错就很容易引起天下大乱,这次戒日王的事件就是如此,因此就算不奢望长生不老,他也希望至少可以延寿。
老婆罗门口若悬河,说要收集天下间的秘石珍草奇树,制作长生不老之药献给皇上,王玄策虽然只口译了全部内容的三分之一不到,却已经足以让唐太宗怦然心动,他从玉座上移动消瘦的身体并说道:
「好,让他做灵药吧。」
唐太宗如此下令,但是这时有人毅然对主君提出反对意见,说话者是英国公李积。
与其说李积是唐太宗的心腹,不如说他是唐太宗的挚友,他从少年时期协助唐太宗挑战强大的隋朝,先战胜四方群雄,再逼退北方的突厥,为大唐帝国的建国尽心尽力,他一直记得唐太宗李世民年轻时的英姿。
然而他的挚友现在却年老力衰,甚至相信异国的诡异婆罗门,想要倚赖长生不老的灵药延寿。李积悲悲戚戚,不禁要为此落泪,长孙无忌则是露出失望的神情静观其变。
「皇上,请容臣禀报。」
「英国公,卿说吧。」
唐太宗不直呼臣子李积的实名,而是称呼他作为贵族的称号,由此可证明他是多么器重李积。
李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他修长的身材散发出一股锐气,只见他瞪着那罗延娑婆寐,老婆罗门回看李积,气势却显然被对方压倒。
「这位老婆罗门自称会制作长生不老的灵药,可是皇上您相信他说的话吗?」
「卿不相信吗?」
「臣无法相信。臣想盘问他几个问题,请皇上准许。」
「好吧。」
唐太宗点头道,接着李积谢过皇上后便对王玄策说道:
「朝散大夫,你要小心仔细帮我口译。」
「是。」
李积的气势摄人,王玄策不禁低头。
「婆罗门,如果你真的会制作长生不老的秘药,那你自己应该也有服用吧?可是你看起来老态龙钟,而且自称两百岁,这不是很矛盾吗?长生的效果不置可否,可是绝对没有不老的效果吧!」
李积一针见血的质问让长孙无忌立刻点头附和,他低喃「说得对」后再度恢复沉默,观察皇帝与臣子的表情。
老婆罗门不懂汉语,但是他观察皇帝与两位重臣的表情便感到大事不妙。「老爷爷,你该死心了」,王玄策虽然想如此叹气劝阻老婆罗门,可是碍于立场,他只能尽量保持平静,为说话者清楚地口译每一字一句。
老婆罗门被说到痛处,惶恐地将头低王地面,李积见状转头面对皇帝进言:
「禀告皇上,自古以来追寻长生不老的皇帝不在少数,但是却从未听说有成功的例子。秦始皇也好,汉武帝也罢,最后都只是留下耻辱遭人贻笑罢了。臣很清楚皇上的英明神武,还请皇上对此事三思。」
李积语罢深深行一个礼,廷内恢复肃静,不懂汉语的阿祖那等人也屏气摄息看着玉座。
然后唐太宗笑了出来,虽然他的笑声并不开朗,也显得有些无力,不过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十分冷静。
「英国公点醒朕了,追寻长生不老根本是最愚蠢的行为,朕年轻时听说始皇帝与武帝的故事,也曾嘲笑过他们。」
他看了李积一眼,稍微改变神情继续说道:
「不过,就算不能长生不老,延年益寿总是可能的吧?朕希望自己的寿命至少可以与先帝相比,在有生之年巩固太平之世的基础。」
先帝指的是唐太宗的亡父,也就是唐高祖,享年七十一岁,唐太宗强烈希望自己可以活到同等岁数,对此,李积和长孙无忌也不忍加以反对。
唐太宗低头看向老婆罗门说道:
「朕命你为朕研发可让身体健康与延寿的灵药,今后你就由兵部尚书崔敦礼管理。如果你的努力成果并非夸大其词,那朕会给你应得的奖赏,若只是浮语虚辞,到时结果如何就不必朕多说了吧。」
接着王玄策与其他六人退出朝廷,待离开玉座半里之后,众人才总算平复紧张的情绪。
「真是的,都是你害我被英国公瞪!我已经尽了道义,接下来你要自己制药。」
「那个叫李积的男人似乎开不起玩笑,看来很难当朋友。」
「喂,你竟敢直呼英国公的名讳。今后你要好自为之,小心别被问罪了,我可不想被你拖累。」
他们前去和兵部尚书崔敦礼见面。崔敦礼出身名门,父亲是隋朝大臣,并且文武双全,曾经在与西北方异民族的对策上立下功绩,不过他还负责另一项奇怪的职务。
「我让你住在金飙门内,你自己选间喜欢的空屋吧。」
金飙门是让医师或方士、道士、术师等身怀各种特殊技能的人士聚集居住之处,换句话说,就是让奇怪的人在此居住、做奇怪的修行、制作奇怪的药物、钻研奇怪的书籍、或是绘画奇怪的设计图等。
「这里龙蛇混杂,虽然没收容过天竺人,不过有波斯人和康国人,你要和他们好好相处,有需要的材料兵部会去收集,早点作出长寿药献给皇上吧。」
也就是说,那罗延娑婆寐成为了朝廷公认的「奇怪人士」。
王玄策争取到了三户住宅,第一户给阿祖那一家居住,第二户给老婆罗门,剩余一户让两组精糖师父夫妇同居,就这样,金飙门内成立了一个小型的天竺人社区。王玄策为他们备齐家俱与仆人,让他们可以自在生活,老婆罗门与担心害怕的阿祖那夫妇不同,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你们等着看吧,老夫会制出长寿药的,而那个叫李积的家伙到时想求药,老夫也不给他!」
可是很遗憾的,老婆罗门的野心轻易地被摧毁,因为唐太宗在那年五月驾崩,享年四十九岁。从十七岁说服父亲,为推翻隋炀帝举兵以来三十二年,他为了建设与发展大唐帝国心力交瘁,最后终于逝世。虽然他的人生不长,但是他善用上天给他的命数,立下无数丰功伟业,因此应该走得没有遗憾吧。
伟大皇帝的死亡让全天下忙于服丧,所以一时之间也没有人继续要求老婆罗门制造延寿药;另一方面,王玄策忙于应付请求进谒唐太宗的西域诸国使节,根本没有空闲去理会老婆罗门。
过了许久,王玄策前去金飙门采访老婆罗门时,只见他坐在堆积如山的药材前叹道:
「真是可惜啊。要是老夫的延寿药完成,皇帝可以再活五十年呐。」



之后王玄策再也没有升迁,官职名虽然有变动两、三次,不过职等一直都是从五品。
王玄策对此也没有任何不满,他本来应该是继承家业,度过被佛经与外国语卷轴包围的平凡人生,可是他却在一生中三度往返天竺,其中一次还立下被评为「天竺震惧」的奇功,名震异域,这是件很奇特的事情,但是他似乎不希望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因此从未对其余人夸示自己的功名。
如果有需要用兵的机会,王玄策应该可以大展在天竺发挥的将略之才,可是此时大唐的国威与国力不断增大,朝廷内人才济济,本是文宫的王玄策始终没有发挥军事才能的机会,非常的才干只有在非常时刻才有需要,或许王玄策一生之中,就只有一次碰上非常时刻的机会吧。
寻常时刻需要寻常的才干,王玄策朴实地表现了他的才能,他每天协助引导拜访长安的外国使节团,照顾居住在长安的外国人,并且巡回佛教、景教、祆教等外国宗教的寺院,接受陈情处理问题。
这些工作对王玄策来说与其说是职务,不如说是天职,就算他本人满足于此,可是后世却为他感到可惜,因为如果他至少升官至从四品,那么应该就会在正史上被独立写成传记。
期间,他著作『中天竺行记』献给朝廷,内容号称足以和『大唐西域记』匹敌,然而大唐灭亡后此著作失传,只有部分著作有引用其内容。
后来年号改变到了显庆三年,换算成西历是西元六五八年。
是年春季三月,王玄策造访慈恩寺。他身穿浅红色的朝服,腰带间系着小小的黄金饰品,他对清扫寺内的僧人询问几句,得到答案之后缓步绕往大雁塔后方。
一位年轻僧人向他走近,双手合十露出微笑说道:
「好久不见了,王正使。」
「义岸师,看来你过得不错。」
王玄策笑着回礼。
此位中等身材的年轻僧人肌肤略为黝黑,脸部轮廓深,鼻子坚挺,长相英俊,感觉是异国人士。
「来到长安已经十年,你似乎完全适应了。」
「是啊,托您的福,不过我偶尔还会想起天竺的事。」
是的,这位年轻僧人正是篡位者阿祖那的儿子,他进入佛门,法号义岸,在当时刚完工不久的慈恩寺修行,至今已经十年了。现在他精通汉字与汉语,梵文与梵语当然也运用自如,修行之余协助汉译佛经,另一方面也将儒学与道教书籍译为梵语,同时还参与辞典的制作,每天过着忙碌的日子。
王玄策与义岸一同漫步于寺内,春晖映照大雁塔,从别处可听到小鸟的鸣叫,义岸边走边问道:
「听说您又要前往天竺?」
「嗯,已经阔别十年了。」
朝廷再度对王玄策下令,他即将第三次赴往天竺,虽然他的年纪已经四十过半,鬓角也白了一半,可是高大的身体看起来还相当硬朗,足够负荷万里的旅途。
在此直接先向各位禀告结果。王玄策第三度的天竺之旅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最后也平安归国,由于他只是很普通地完成任务归来,所以没有被视为立下功劳,「辛苦你了。」朝廷仅仅告诉他这句话,没有给予他任何奖赏或升迁,据说他回到长安后只有休息三天,随后又立刻开始乎常的职务。
王玄策若无其事地询问义岸:
「如果你有打算的话,我可以上奏朝廷让你加入使节团,你意下如何?职务是随行僧,十年前智岸师与彼岸师就是这个职务……」
王玄策说到两人的姓名时,语气不由得有些哀伤,义岸则是微微皱眉并双手合十,然后放下双手明快地回答:
「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认为只要是双脚可及之地就是佛土,而且我双亲的坟墓也都在此,没有打算回天竺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王玄策露出微笑点头附和。义岸的双亲因为水土不服,数年前相继过世。
「那罗延娑婆寐师还在制作延寿药吗?」
「你不必称那家伙为师。那个老爷爷前几天上朝自称开发了新药,可是皇上叫他不必再来,他只好悄然退出朝廷。」
皇上是指唐高宗,是大唐第三代天子,唐太宗的九子李治,据说他重用英国公李积,疏远赵国公长孙无忌,不过这与王玄策没有关系。
「您当时是跟他一起吗?」
「因为那个老爷爷一个人根本去不了皇城!他在长安住了十年,却根本不学汉语。」
「不过您虽然抱怨,却还是很照顾他。」
「没办法,因为我在天竺曾被他救过一命,反正他也活不久,我会帮他负责丧礼的。」
王玄策苦笑回答。
「不好意思,打扰你修行,既然你过得好我就安心了,等我从天竺平安回来再见面吧。」
「请您注意旅途安全。」
王玄策步行离开,义岸则目送他的背影良久。
长安是花都,除了短暂的严冬之外,从早春到初冬都有花朵绽放。此时是阴历三月,即使还未到牡丹花开时季,可是桃花、李花、杏花、蔷薇等都已经绽开,开始争妍献媚,风一吹过,白或淡红色的花办就有如飞雪般降下,全城满溢着花的香气。
一位震撼全天竺的男子在飘落的花雨中漫步,悄悄地消失在其中。
后世没有人知道王玄策几时死亡以及他的墓地在哪里。


——完——

*所有登场人物的年龄都是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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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5:阿姆河(Amu Darya,意即「疯狂的河流」),古称为水,是中亚最长的河流。
注26:西域古国的昭武九姓,皆在今乌兹别克境内。
注27:古代东南亚的印度化国家之一,又作狼牙修。
注28:公元7世纪中叶在苏门答腊岛取代千陀利国的古国,鼎盛时期,其势力范围包括马来半岛和巽他群岛约大部分地区,又被称为「三佛齐」。
注29:古代大臣朝见君主时所执的手板,用玉、象牙或竹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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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王玄策 唐朝时期三度自中国往返印度的官吏。西元六四三年护送北印度曷利沙·伐弹那王的使节前往摩伽陀国,于西元六四七年再度赴往印度,当时曷利沙王已死,北印度陷入一片混乱,亦有人阻止他们前进,不过最后他们得到吐蕃与尼泊尔援兵相助战胜敌人。西元六五八年第三度赴往印度,其行迹甚至遍至婆栗闇国(注30)。
(三省堂世界史小事典 第三版)
当笔者第一次得知王玄策这个人物的存在时,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感到十分狼狈。「世上竟然有这种人!而我竟然一直不知道有这人存在!」当时笔者是如此想的。事典类的书籍虽然很简单地记载他的生平,然而能在近代以前三次往返天竺,并且在当地率领异国的士兵战胜敌国大军,可说是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功绩,能做到这种事的人为什么会默默无闻呢?
不,其实他并非默默无闻,而是笔者才疏学浅。王玄策在佛教的国际交流研究中,是绝不可不提的知名人士,只不过跳出这个领域来看,他的确是无人知晓的人物。往返印度一次的玄奘法师如此有名,往返三次的王玄策却没有名气,这不是很可惜吗?当然,不是往返次数多就代表伟大,只是在七世纪时能够往返印度的事实要是遭到埋没,那未免太悲惨了。
写历史小说的人是很好管闲事的,就算没有人委托,也会去对有所兴趣的人物彻底调查生平,然后将调查到的内容发表并加以宣传。
笔者对圣人君子或是贤人没什么兴趣,反而对奇人、异士、怪人、恶棍等异常的家伙比较感兴趣,故事的人物个性也往往会受此影响。比方说作品内登场的智岸师与彼岸师,他们明明是赌上性命入天竺求法的有德高僧,到了笔者笔下却变成各位看到的德行,若是因此遭佛祖惩罚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笔者侮蔑了有德高僧啊!但是厚脸皮的笔者相信佛祖会苦笑着原谅我的。
主角王玄策在为数不多的资料内,记载他「有胆识,识计谋」,这是理所当然的,不然他不可能立下世界史上空前绝后的奇功,重要的问题是,笔者要如何去补足资料上没有的部分?历史上多的是成天夸耀自己的功劳,最后因为傲慢而自取灭亡的能人,这些人虽然也是有趣的故事素材,但是王玄策的功绩如昙花一现,之后却不显声名,更是能够藉此窥见其为人性格。
为了确认王玄策生存在世的期间,笔者制作了年表,尽管不清楚王玄策死亡的正确年月日,但是他人生后半是唐高宗的朝政,或者该说是武则天掌权的时代更贴切,当时朝廷充斥着权力斗争、阴谋、暗杀、密告、肃清,对一个五品官来说,是个很难平安生存的时代,可是王玄策的名字却丝毫没有在历史事件中登场,笔者推想他是做着需要专门技能的高阶工作、过着与权力斗争毫无关联的人生吧。
看过年表之后,可以明了七世纪的世界是以亚洲为主的时代,当时东边有大唐创造盛世,西边有伊斯兰勃兴,然而西欧却没有发生任何会在世界史记载的事件,就像黑暗的深渊般安静无声。
王玄策是与天智天皇(中大兄皇子)同一时代的人物,其实他与日本亦有些渊源,目前奈良现存的佛足石铭文,就有记载「大唐使人王玄策」等字。据说这是派往长安的遣唐使内,一位叫黄文本实的人物抄写而成,不过很遗憾的是,笔者也没看过实物。
在此有必要解释关于本作的文体,因为本次的文体或许会吓到至今持续阅读笔者作品的读者们。
关于中国历史小说,笔者到目前为止除了发表过数作原创作品之外,还有幸参加古典书籍的编译。目前的『隋唐演义』与『岳飞传』是如此,未来还预定会编译『杨家将演义』等书。笔者从这些经验中得到一些领悟,并一直觉得如果用近代历史小说的文体来记述故事,可能会流失许多作品世界内的要素,当然这并非一概而论,依照素材的不同会有情况差异,选用太伟大的例子可能会让人觉得说得太过夸张,可是幸田露伴(注31)在『水浒传』与『命运』两作上的文体不就有所差异吗?
话虽如此,笔者这回还是第一次体验到刚开始下笔时就为选择文体所苦。
起初是用普通的文体写作,但是书写时,笔不时会停下来,写不上手,犹豫许久之后,决定试用第一人称角度写作,然后写出的东西就像这样:
『我尽可能装作若无其事地把视线投向右侧,一位身穿紫色朝服的中年男子侍立在皇帝身旁,他是英国公·李积。虽然年纪比皇帝年长七岁,可是从相貌上却看不出来,他全身精悍且散发出一股英气,强而有力的眼神可以轻易粉碎我的视线。』
写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决定放弃,因为这样太难述说历史背景了。过去的事情就罢了,王玄策绝不可能知道未来发生的事,另外要说明年号与西历的关系,还有度量衡也相当不方便。
『在我死后九百年间,没有任何王朝统一全天竺。』
这又不是灵异小说。
结果找到的解决方法就是本作的文体,型态近似于拟古文的解说文,或说是仿中国明清朝代的章回小说,然后将它翻译成日文的形式。很抱歉用这么罗唆的文体写作,可是如果不用这种文体,这份素材就不可能成功化为小说。这对笔者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文体,不过对读者来说又是如何呢?笔者会静候诸位贤君的指教。(编注:此处指日文原文的文体,为了方便阅读,中文选用较为易懂的现代文。)
每次在提笔写中国历史小说时,都会惧怕「这个作品真的写得完吗?」从一开始就抱持「日暮途远」心态的笔者虽然很没用,可是这次因为有热心的编辑帮助,使笔者能够将作品完成。跟王玄策的旅程比起来,笔者的旅行规模大概只有他的亿分之一,不过那就像是在走了许久夜路之后总算找到旅馆、不禁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这部作品不是伟人传记,也不是中国与印度的文明比较论之类的深度作品,当然更不是陈述中阶主管该如何做好危机管理的教战手册,只是基于惊人史实所写下的娱乐小说罢了。笔者唯一的期望与喜悦,就是希望各位读者能够愉快地阅读本书。
二〇〇四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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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0:出处为『法苑珠林』,应是大唐西域记所记之弗栗恃国,梵文作Vrji,也译作跋衹、毘梨衹等。位于甘达克河和巴格马提河之间的狭长地带,相当于现在的印度达尔般迦县北部地区,为印度古代十六大国之一,后被摩伽陀国征服。
注31:1867年7月23日~1947年6月30日,是一位日本小说家,本名为幸田成行,出生于日本江户(今东京)。以《五重塔》和《命运》等作品确立了在文坛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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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版 后记

历史上真的曾经有过这样的人物吗?
笔者希望所有读过本书的人,都会对主角感到如此惊讶。在唐朝确实存在一位曾经三度往返中国与天竺的男子。
他的名字叫做王玄策。
本书的构想从数年前就一直存在,可是开始下笔之后,因为种种尝试上的错误与叙述法的失败让笔者烦恼许久,甚至一度想以『西游记』的续篇形式来完成这部小说,当时的设定如下:
三藏法师与三位弟子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成功从天竺取经回到长安,三藏法师立刻返回长安的寺院内,着力于翻译所有善经的大事业。
个性认真朴实的弟子之一沙悟净待在师父身旁,照顾他的起居并且协助翻译经书以及念书,满足又充实地过着每一天,猪八戒成天在花都长安享受美女、美酒、美食,亦是十分餍足。
唯一闷闷不乐的是孙悟空,他对侍奉师父并无任何不满,可是和平的日子让他觉得无趣得不得了,他不像八戒一样嗜好酒与女色,他怀念的是和妖怪赌命战斗的时光。
有一天,悟空受八戒之邀前往酒楼,却碰上横行无道的大官,悟空按耐不住,或者该说是他很痛快地修理了对方一顿,闹得酒楼失火,连军队都出动了。
啰嗦的秩序主义者长孙无忌认为此事是重大问题,遂要求三藏法师放逐悟空,尽管三藏法师为悟空说话,可是因为他犯下的案件越来越多,终于到了被判下死罪的地步。
当时王玄策一行人正好要赴往天竺,因此三藏法师委托他让悟空同行,同时斡旋朝廷,约好让悟空将功赎罪。
于是悟空陪同王玄策,走上与前次不同的道路前往天竺,『后西游记』也就此揭幕……
笔者觉得这构想不错,然后尝试下笔写故事场面,譬如让孙悟空乘筋斗云翻越喜马拉雅山,或是与从冰河出现的怪物打斗、挥舞金箍棒将象群抛至恒河等,顿时文思泉涌,感觉可以一口气写完整部作品。
但是还是放弃了。
因为笔者想写的是尽可能基于史实,将焦点放在王玄策身上的故事,而不是异想天开的孙悟空冒险故事。如果王玄策已经是众所皆知的存在人物,那加上这种奇幻要素告诉各位读者「也可以有这种故事」亦可,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所以笔者认为该用直球,而不是用变化球分胜负。说到底,悟空可说是张万用鬼牌,如果王玄策得到这张牌,就丝毫不必害怕任何,困难,但是这会造成喧宾夺主,无法让读者认同王玄策是多么煞费苦心跨越喜马拉雅山、逃出监狱、并且击败象军。
反过来说,王玄策在现实中靠自己达成了没有孙悟空同行就不可能成功的大事业,如果要将这种人物写成小说却还要借助孙悟空的力量,那对王玄策未免太失礼了。
因此虽然这点子已经构思完成,笔者还是将孙悟空翻越喜马拉雅山的场面封印,从头开始重写。
结果完成的就是本作,评价如何就交给各位读者判断,不过如果各位能够对王玄策这位真实人物抱持一些兴趣或知识的话,笔者会很高兴的。
本作的原书是由日本新潮社发行,不过因为新潮社没有小说版的规格,所以小说版是由日本祥伝社发行,在此感谢新潮社的好意与祥伝社的热心。
另外,其实原书和小说版中登场的尼泊尔国王的姓名有所差异,这是因为在撰写原书时国王名的查询困难,而后来得到新资料佐证的关系,在此铭记此事以感谢给予我指导的同业友人小前亮。
同时小说版封面与插画请到了笔者的畏友藤田和日郎负责,在起初构思这部作品时就有和藤田先生谈过故事内容,得到他许多激励,因此这次特别请求他为本书绘图。
虽然笔者很厚脸皮,不过藤田先生还是很宽容地接下了这个工作,他在长篇巨作『傀儡马戏团』结束后立刻为本书绘图。我们不只一次会面,并且准备资料一起交换意见,例如「王玄策的朝服颜色是什么颜色」、「不要让这个时代的印度人缠上布条比较好吧」等,讨论的过程相当愉快。藤田先生的画技会让笔者和各位读者叹为观止,不过笔者也相信这会证明小说版『天竺热风录』的作品世界,是由藤田和日郎与田中芳树两人共同讨论并且创作的产物。
另外,笔者还很厚颜地去请研究京剧的权威——明治大学助理教授加藤徹老师为本书撰写解说文,他爽快地答应笔者的请求,让笔者十分惶恐及感谢。
本书虽然是让笔者相当辛苦的作品,但是也是一部感觉一切的辛苦都有所收获的作品,职业作家实在不该大言不惭说自己很辛苦,不过这次请各位原谅笔者,让笔者稍微吐点苦水。还有,其实作者的话一点都不重要,跟这个比起来,笔者在此深切请求各位读者,请让王玄策的名字及他的事迹记入各位的脑海里。

二〇〇六年十二月
田中芳树 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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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中芳树
插画|藤田和日郎
翻译|赖逸安
扫图|zince99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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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 让日本的书迷与中国人都大声叫好的痛快作品

田中先生有部杰出短篇叫「宛城少女」(收录在『黑龙潭异闻』一书内)。故事叙述十三岁的少女突破敌军的包围,跑去请求援军拯救自己所居住的城市,是篇相当痛快的故事。中国的京剧也有以此少女为女主角,戏名叫「荀灌娘」的戏目,这个角色在中国是广为人知的故事主角,不过在日本,就连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也很少人知道这件事。
田中先生不断找出日本人所不知道的中国风趣故事,并且将它们写成小说,而且每一部内容都是相当有趣。
在日本有许多对『三国志』或『水浒传』等主流故事取材并且撰写小说的作家,只要将诸葛孔明或曹操做为主角写小说,那在日本就可以保有一定的销售量,可是田中先生却将焦点放在日本从未介绍的人物上,并且付出心力将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在他的行动背后,有着想要弥补日本与中国代沟问题的诚意。
这么有开拓精神与丰富想像力的作家,不是很少见吗?
以前我曾有幸与田中芳树先生对谈,那是某本杂志的企划报导,题目是中国史上的英雄豪杰。
我在对谈之前相当紧张,虽然我是研究中国的学者之一,可是自觉八成会在对谈中被田中先生的智慧压倒,或是会因为回答不出问题而搞得气氛尴尬,即使如此,我也希望自己可以当一位田中先生的「听众」,我当时就是抱持这种悲壮的心态参加了对谈。
可是,真正的田中先生的器量根本就远远超乎我的想像。
对谈当天,田中先生在放有「太妹刑警」插画签名版、星云赏的盾牌、还有『ァジァ历史事典』等物品的工作室内,一直保持微笑且温文儒雅地陈述他对中国的想法,只要我叙述一些意见,纵使那是没有什么营养的内容,他也会深深地点头回应:「原来如此,真是让人惊奇啊!」这么稳重且温柔的人,纵使在大学的世界也很少见。
「您竟然能找出在日本就连专门研究中国文学的学者都不知道的荀灌娘这位人物,真是不简单。请问您是如何得知这件事呢?」
我如此问道,接着田中先生微微歪着头深思一阵子之后回答:
「嗯……我也忘了是在哪儿发现的……」
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对谈结束后,我们到附近的餐厅共进晚餐,席中谈到的话题包含学生时代的回忆、电视播出的动画节目、中国文学等各式各样的话题,实在是非常有趣。在对话当中,我曾模仿动画声优说出田中先生作品『银河英雄传说』内登场角色的知名台词,然后田中先生搔了搔头,腼腆地回答:
「其实我还没有看过动画版的『银河传』。虽然台词是我写的,可是听进耳里总觉得怪,不好意思……」
这时,田中先生毫不做作的人品再次让我大感钦佩。
本书就是温文儒雅的田中先生在准备充足之后写下的小说。
「从认识王玄策三十年,到希望他被写成小说二十年,到最后因为没有人写,所以感觉自己非写不可十年。」(『波』二〇〇四年十一月号)
诚如他自己所说,这是一个经年累月之后写成的故事。
以王玄策为主角的小说不只在日本,连在中国也没有。
在网路上的搜寻引擎内键入「王玄策」这个关键字,然后搜寻中国的网站,会查到数个页面提及「日本玄幻文学宗师田中芳树先生」的小说『天竺热风录』,证明本书的诞生除了日本的支持者之外,也让中国人非常高兴。
最后,我在此画蛇添足地为王玄策做若干补充。
王玄策生于唐朝,唐朝是中国史上国际色彩最浓厚、文化大肆开花结果的时代。
在中国四千年的历代统一王朝内,至今仍被作为中国人代名词使用的仅有秦、汉、唐三个王朝。
秦的名字成为梵语的奇拿(Cinasthana),英语China的语源。(亦有其它说法)
汉这个王朝名也被代用为泛指民族的词语,如「汉字」、「汉人」、「汉民族」等。
而「唐人」这个词语用来指居住在外国的中国人,并且在唐朝灭亡之后也持续使用。江户时代长崎的中国人社区,无视当时中国是清朝,设下了「唐人长屋」。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中文称呼世界各地的中国人社区为「唐人街」。
王玄策亦是在外国活跃的「唐人」。
在交通不便的时代,他以外交官的身分多次前往印度,其次数有两说,一说是三次,一说是四次,目前学者还在研究中,尚无定论。
但是更了不起的是,他在第二次的天竺之旅遇上阻碍使节团的北印度王阿祖那,借助吐蕃与尼泊尔的兵力战胜他,并且将其带回大唐的首都长安,创下比后汉的班超、「阿拉伯的劳伦斯」更杰出的功绩。听起来像是小说故事,但是这却是记载在中国正史『旧唐书』的史实。
第七世纪,尚在建国期的大唐对四方派遣远征军,突厥的颉利可汗、丝路的龟兹国王以及百济的义慈王等,多数的异民族首长都成为唐军的俘虏被带至长安。当时的日本也为了因应唐军来袭,曾在北九州及濑户内海一代建筑防卫设施。
王玄策是外交官,并没有率领过远征军,可是却能办到将阿祖那带回长安这项壮举,其动机背景正是因为当时的唐朝盛行如此。
可是为什么王玄策立下了如此功劳,却没有出人头地呢?史书对他的记载也相当冷淡,就连出生死亡的日期都没有记载清楚。
最清楚记载王玄策的活跃之史书是『旧唐书』卷一六九「西戎」的天竺项目,可是就连此书也仅记上了约四百字,其外只有片段的碑铭等数项资料。
之后没有人清楚为什么王玄策身为官吏却没有升迁的原因。
有一说推测原因是他从印度带回的「方士」(本书的那罗延娑婆寐)。唐太宗服用了印度方士制作的长生不老药,却还是(或是因为药的原因)早死,然后王玄策因此被追究责任,再没有机会升迁。
另外还有一说指原因是因为王玄策的信仰。
他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以外交官身分赴往天竺,测量唯摩居士的故居、精确的复制刻有释迦足迹的佛足石等,甚至还从事如学者般的研究调查工作(本书288页记载日本遣唐使得来的佛足石,也是依王玄策从印度带回的模造品所作的复制品)。
在唐太宗之后的皇帝唐高宗的时代,朝廷曾为僧尼是否该敬拜君王与父母而争论。王玄策虽然是官吏,但是他站在佛教徒的立场,强烈主张不该敬拜,他并没有为了讨好皇帝而主张僧尼也该敬拜君王。
尽管真相不明,不过王玄策似乎如同本书所写,是个对升迁没有欲望的人物,「或许王玄策一生之中,就只有一次碰上非常时刻的机会吧。」(本书28O页)
这虽然是作者的见解,不过可能意外地切中真实。
仅靠贫乏的史料就能构思出这篇故事,作者的想像力可说是天马行空,可是我对作者在本书内想传达的讯息之评价最高。
这篇故事由于主角精明能干而且太过抢眼,所以很容易被视为是赞赏英雄的武侠故事,而实际上,王玄策在现今中国也被视为在印度发扬中国威光的民族英雄,因此而受到支持。
可是本书的真正意涵是在更深的地方,作者写下王玄廓的台词:
「告诉你一句中国的名言吧!司马法有言:『国虽大,好战则亡』。」(本书19O页),暗示本书的主题并不是在战术上的智谋。
我认为本书的乐趣恐怕是在「人类」,文明背景完全相左的人类超越身分与种族互相理解,并且同心协力解决困难,身分卑微的雅斯米娜立刻就和闯入住宅的王玄策意气相投,作者暗暗传达讯息,表示即使国家与阶级不同,人类还是可以互相理解,一同尽心尽力,真是相当难能可贵。
本书的最后描写王玄策毫不夸耀自己的功绩,悄悄地消失在飞舞的花雨中,那恬淡且温文儒雅的背影,让我不禁想起作者田中芳树先生腼腆的笑容。
本书是满载作者田中芳树魅力的杰作,我希望本书可以藉由这次日本祥伝社重新发行的机会,让更多人阅读。

加藤 徹(明治大学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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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中芳树
插画|藤田和日郎
翻译|赖逸安
扫图|zince99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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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年表

六二六 唐太宗即位为王
六二九 玄奘赴天竺求法。
六三〇 玄奘抵达天竺。伊斯兰教开山始祖穆罕默德征服麦加。
日本派出第一次遣唐使。卫国公李靖大胜突厥。
六三二 穆罕默德逝世。
六三五 唐高祖逝世。景教自波斯进入大唐(弥尸诃教派的基督教)。
六三六 亚木会战爆发,伊斯兰军大胜东罗马军。
六四一 戒日王的使者抵达长安。
六四二 玄奘离开天竺启程返国。日本皇极天皇即位,苏我入鹿执政。
高句丽国王遭重臣杀害。
六四三 王玄策以副使身分第一次前往天竺。
六四四 唐太宗初次远征高句丽,失败。
六四五 玄奘归国进谒唐太宗。第二次高句丽远征,失败。
日本苏我入鹿遭中大兄皇子设计杀害。
六四六 王玄策第一次天竺旅程结束归国。
六四七 戒日王逝世。王玄策第二次前往天竺,战胜并捕捉篡位者阿祖那。
六四八 王玄策自第二次天竺旅程归国。带阿祖那王长安,献俘虏给唐太宗。
长安建立慈恩寺。
六四九 唐太宗逝世,唐高宗即位为皇。
六五一 波斯萨珊王朝灭亡。
六五三 日本派出第二次遣唐使。
六五五 武照成为皇后(武则天皇后)。
六五八 王玄策第三次前往天竺。日本有间皇子遭到处刑。
六五九 长孙无忌遭武后逼迫自杀。
六六〇 王玄策自第三次天竺旅程归国。
六六一 伊斯兰帝国教主阿里遭杀害,倭马亚王朝建立。
六六三 大唐灭去百济,于白江口(白村江)大胜日本军。
六六四 玄奘逝世。武后夺取天下大权。
六六七 日本迁都大津京。
六六八 英国公李积灭高句丽。自天竺五国派出的使节团抵达长安,与大唐修好。
日本中大兄皇子即位(天智天皇)。
六六九 李积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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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中芳树
插画|藤田和日郎
翻译|赖逸安
扫图|zince99
录入|寂若悠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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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是我加上去的……这次我把每张图都加上信息了……(除了第3张)




这个不是我买的是……图源是99提供的,他MS在台湾……




分析的真好……的确如此呢……再加上王玄策本人自身的性格,会不被人所知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至少在我录入之前我自己是不知道有这个人……只知道唐玄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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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dexcould 平民
' 瓦拉几亚之夜 发表于 2010-1-15 21:00 这位同学知道喜马拉雅山天气转凉就要封山,一切物资都无法运送么?唐朝就算强行在夏天越过喜马拉雅山去对 ... '


有些人对后勤的重要性一无所知

4 年前 0 回復

瓦拉几亚之夜 伯爵
' 唐朝与天竺互相拉锯的事情是不可能出现的,这并非因为走南线要翻越喜马拉雅或走西线要翻越帕米尔,而是因为走南线要经过吐蕃帝国,而走西线要面对大食帝国,而这两家唐帝国若是防御倒也还能勉强应付,但如转入进攻 ... 诺瓦特 发表于 2010-1-17 21:01 '

吐蕃和大食有很大不同点就是吐蕃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有时候会向天朝表示友好和诚服。如果唐真的愚蠢到要和天竺去玩拉大锯的话,我觉得吐蕃会很乐意借道给你们玩个够的。

14 年前 0 回復

诺瓦特 騎士
' 这位同学知道喜马拉雅山天气转凉就要封山,一切物资都无法运送么?唐朝就算强行在夏天越过喜马拉雅山去对印度发动战争,到了冬天也会因为物资断绝而守不住。你要开春再打过去也行,一会我打过去一会你收回来,中国 ... 瓦拉几亚之夜 发表于 2010-1-15 21:00 '

唐朝与天竺互相拉锯的事情是不可能出现的,这并非因为走南线要翻越喜马拉雅或走西线要翻越帕米尔,而是因为走南线要经过吐蕃帝国,而走西线要面对大食帝国,而这两家唐帝国若是防御倒也还能勉强应付,但如转入进攻便不是对手了——薛仁贵在大非川、高仙芝在怛罗斯都证明了这点。

14 年前 0 回復

瓦拉几亚之夜 伯爵
'基本上,贞观时代(公元627~649)当时唐朝的GDP占世界的50%-60%,(现在美国的GDP占世界的30%,你可以想象,2个美国加起来有多强大.... =.=||),那时唐朝想发动侵略的话,别说印度波斯,就算欧洲也能拿下!但偏偏是 ... astria1 发表于 2008-10-8 19:41 '

这位同学知道喜马拉雅山天气转凉就要封山,一切物资都无法运送么?唐朝就算强行在夏天越过喜马拉雅山去对印度发动战争,到了冬天也会因为物资断绝而守不住。你要开春再打过去也行,一会我打过去一会你收回来,中国印度比赛拉磨盘,很好玩么?

14 年前 0 回復

诺瓦特 騎士
'LZ錄入的這一版是台灣的么? 按下內容上的細節差異不提, 個人倒是覺得從語言的把握上, 大陸版的翻譯比較有唐傳奇到清小說這樣的味道, 更讓人讀起來舒服一些. uranusbird 发表于 2008-10-8 19:35 '

说真的,大陆这边语言把握的也烂……比如下面这个桥段:
“那样的事情不见得有呢,我等有中华自古传下来的战法,有何惧之?”
“中华战法?是什么样的玩意儿?”
“此战法名为朱雀展翅阵,乃我中华南朝宋将檀道济与黄河畔击破十万敌军所用的阵型,其时宋军却只有一万人马。”
“呜呼,不愧是中华名将!”罗吐那叹服道。
这回却是蒋师仁不以为意了。王玄策一本正经所说实是唬人的牛皮,檀道济乃勇猛与计谋兼备的名将虽是不假,历史上却并不曾有过什么名叫“朱雀展翅阵”的阵型。


换了俺,便这么翻译……至少这么润色:
王玄策道:“将军不必惊慌,在下已有破敌之法。阿罗那顺若是不来还则罢了,若是来了定将他来一个拿一个来一对捉一双!”
罗吐那问道:“不知王大人有何妙计?”
“吾中华南朝时曾有一宋将名唤檀道济,领军一万横行天下,于黄河畔将敌十万之众杀得大败亏输。在下这番所排军阵便是檀道济当年所创,名唤朱雀展翅阵,乃吾中华密不外传之战法。”
“一万破十万?真天人也!中华名将果然名不虚传!”
罗吐那叹服不已,蒋世仁却在一旁暗自好笑。原来这檀道济乃智勇双全的绝世名将虽是不假,“朱雀展翅阵”却未曾有过,全然是王玄策胡诌出来唬人的牛皮罢了。

14 年前 0 回復

gxfdragoon 騎士
说来惭愧,当年也是看了田中大婶的中国武将列传才知道有这等逆天强者的。问同学居然也没人知道。

16 年前 0 回復

music1217 勳爵
 又是长篇历史啊,感觉我等亚尔斯兰战记完结已经等了十年了,结果还是遥遥无期。。。

16 年前 0 回復

lyjlyj 平民
一直想看这本书谢谢了

16 年前 0 回復

astria1 平民
基本上,贞观时代(公元627~649)当时唐朝的GDP占世界的50%-60%,(现在美国的GDP占世界的30%,你可以想象,2个美国加起来有多强大.... =.=||),那时唐朝想发动侵略的话,别说印度波斯,就算欧洲也能拿下!但偏偏是当时,最大的威胁是北方的游牧民族 —— 由于他们深谙毛主席的教导(伪),不断用游击战术,攻城略地,抢了就跑,唐兵一来,他们就跑到大草原上逍遥个几年。等唐兵一撤退,便又跑来滋扰边境,使得唐朝把军事力量的大部分都要拿到北方防御。再加上由于唐朝内斗严重,政变不断,大部分国力都消耗在了内部。使得唐朝最终也没能再扩大自己的版图。。。。

话说,正因为当时唐朝太过于强大,无论军事还是科技实力,都不是印度能比得上的。而且,王玄策的作战行动,并未给唐朝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换句话说,唐朝根本不会关心印度是国王姓啥)。 所以,王玄策的功绩也就被埋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16 年前 0 回復

uranusbird 伯爵
LZ錄入的這一版是台灣的么?
翻譯的內容從第一頁第一行開始就和大陸翻譯的版本極度不同呢...
區別大到這個程度,讓我想看看原文究竟怎么寫的了.
按下內容上的細節差異不提, 個人倒是覺得從語言的把握上, 大陸版的翻譯比較有唐傳奇到清小說這樣的味道, 更讓人讀起來舒服一些.
不過如果說內容和原作的貼近程度,恐怕是台灣版比較高.不少東西好像大陸版的翻譯給略去了, 比如"说话的人是法师的弟子,虽然习惯上最适合称三藏法师为「师父」的人是孙悟空,不过遗憾的是,『西游记』在九百年之后才完成,眼前叫唤「师父」的弟子只是位普通人,法名智岸。"這一句, 很典型具有田中風格的介紹性描述, 大陸版略了80%,留下智岸兩字....
請問錄入的這一版翻譯是哪位? 就我所知日本翻譯田中作品的也就那么幾個人, 或者這次比較不一樣?

[ 本帖最后由 uranusbird 于 2008-10-8 19:40 编辑 ]

16 年前 0 回復

marx5144 平民
一直想入手这本书,楼主在那里买到的?

16 年前 0 回復

千月绫华 公爵
田中这个天杀的家伙……不去好好的把以前的坑填完,又跑来写什么架空历史……老毛病果然还是改不掉吗?[s:04]

16 年前 0 回復

teicaman 勳爵
我只喜欢田中的空架历史小说,他写的历史传记就很一般啦.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这插花,太雷了,故事不知道怎么样,插花就让我坚持不下去了

16 年前 0 回復

kirishima 子爵
'原帖由 gablin 于 2008-10-4 22:15 发表 这是田中芳树的新作吧,之前论坛中有人录入过,不过不是完整版,谢谢分享. '


應該也不算新作吧
不過我們自己這邊除了念歷史的和佛學史的,很少人會注意王玄策這個人
這位初唐的慧星沒想到被日本人寫去了
有時真的蠻佩服田中的

16 年前 0 回復

abcdefghij 王爵
以中国古代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啊,比较少见呢

16 年前 0 回復

gablin 皇帝
这是田中芳树的新作吧,之前论坛中有人录入过,不过不是完整版,谢谢分享.

16 年前 0 回復

youyinganliu 王爵
竹子跑去录田中了么,这本是一定要收的,看不看另说

16 年前 0 回復

timmiekasim 王爵
是田中老师的新作吗?
虽然看到画风后不怎么喜欢,不过也支持一下
话说看到那张地图后,突然寒了一下...怎么轻之国度在里面出现了!!!???
而且还是一片海洋??难道咱们连个岛都没有么???唉,原来咱们是在海里里面的小鱼啊....

16 年前 0 回復

gkzion 王爵
果然下手了呢 ,虽然早在【中国武奖列传】中田中就把王玄策给夸到天上去了。
不过藤田和日郎的画风还真是适合呢。

16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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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若悠竹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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