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间人间]轻飘飘少女从天而降[台/简]结尾高能治愈反应,×××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5-9-4 17:56 编辑


好久没写这句话了~


  轻飘飘少女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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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入间人间
  插画:loundraw
  译者:吴松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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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图:阿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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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星球上,有种名叫「轻飘飘」的东西。他们究竟是不是生物,仍是未解之谜,但总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地表上。所有的轻飘飘全都是仿照某个已经离开这世界的人而形成,并存在于这世上。我自己是完全不相信所谓的「复活」说法,可是……
  那天,绒毛在我眼前如漩涡般卷起,一个年幼的女孩从中诞生。
  「轻飘飘773」——
  思考的杂音不住地折磨着我。我不会看错,那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的姊姊。
  《电波女&青春男》作者入间人间为您献上宛如白色梦境的感伤故事。
  
  
  入间人间
  阵阵蛙鸣,渗入低垂得伸手可及的灰云里。我眨眨眼,往东方看去,从狭小的缝隙窥见仿若深海的蓝灰色宇宙。—摘自某名著—
  
  插画 :loundraw
  大家好,我是loundraw。
  最近接了很多稿,真是受宠若惊。
  我一定会好好努力!
  
  「……怎么……了?」
  不停散落的棉雪中,
  绒毛地毯逐渐堆出人体。
  它难受地紧咬白色的牙,
  双眼没有眼皮似的凸出。
  被震慑的我从头看到了最后,
  惶恐呈加速度般不停膨胀。
  它终于伸出脚尖,踏上这个世界。
  褪除绒毛面纱,展现完备人形。
  「轻飘飘」诞生了。
  这样……这就是——
  轻飘飘的诞生过程吗?
  「……姊——」
  一对上眼,我就吓得落荒而逃……
  
  「我也不喜欢『轻飘飘』这种称呼,感觉很笨很随便。」
  雪风一手撑在桌上抱怨。
  有那么糟吗?
  从这名叫雪风的女孩身上,的确没有轻盈或文静的感觉。
  「对了,你今天不用工作啊?」
  「我哪有什么工作。」
  
  对岸的堤防逐渐覆上白影,像在迎接这一刻。
  来啦。我抬头望天,夕阳在白色团块后露出一小部分。
  鸟羽般飘散的绒毛,将河川、桥梁、屋顶铺成单一色彩。
  菜菜美也仰望着天,
  将铅笔和图画纸摆在一边站起。
  接着走到河畔,左右伸展她短短的手。
  当我还在猜她想做什么,她已吸收了起来。
  菜菜美横展的双手露出连身裙的部位,吸收了与其接触的绒毛。
  脸和脚也同样吸收着,肌肤渐增光彩,甚至过剩。
  这样是在做什么?即使错愕,我仍默默地旁观这一幕,
  连落到身上的绒毛都忘了拨开。
  
  1.「这星球的继承者」
  2.「名字」
  3.「观察」
  4.「W.Arms」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5-9-4 17:08 编辑


  「这星球的继承者」
  
  归途上,我仰望色彩浓烈的天空,心想「今天也会下吧」时,太阳中正好多了点小小的黑影。逆光下,黑色的圆点浮在空中,仿佛那闪耀的星球上开了无数个小洞。
  我停下控制轮椅的手,在路上仰望着它们。车辆也在稍后停下,城镇的声响随之沉寂。当行道树随春风摇摆,太阳中的黑点也飘动起来。
  飘下来的是——绒毛。
  蒲公英般的白色毛球无止境地从天而降,仿佛来自傍晚天空中红与黄的交界,洒满整座城市。所有汽车在这段时间禁止行驶,只能干瞪着眼,等这些随着和煦而寒冷的光波中落下的绒毛慢慢飘完。
  掩盖整片天空的绒毛大批落在地面和屋顶上,我所在的人行道也不例外。整齐种植的行道树上像积了层厚厚的雪,地面也逐渐染成白茫茫一片。
  绒毛飘落时,当然是不出一点声响。周围景色有如快转影片般,无声无息地换成另一副模样。那看起来简直像是不属于这个季节的雪淹没了整个城镇,感觉非常糟糕。
  这画面我已不知看了多少次,说不定天天都上演,但怎么也看不惯。
  绒毛之雨的另一边,昏黄的空中已浮起一轮朦胧的月亮。
  若现在从宇宙眺望这颗星球,想必就像那个月亮一样白吧。
  「瑞奇,走喽。」
  我叫了叫同样停下来仰望绒毛的狗,准备回家。名字是前任饲主取的,它似乎知道那是它的名字,一叫就跟着走了。绒毛被轮椅的轮子和瑞奇的小脚踏碎时,和飘落一样没发出一点声响,转瞬间就碎成粉末。
  轮子卷起的绒毛碎屑,羽毛似的在我身边舞动。
  在我一面注意不让瑞奇追着绒毛跑远,一面滚着轮子经过路途中点时,蓦然发现绒毛已不再飘落。我望望天空,只见悬浮在太阳边的绯红长云,如眼睑般遮起了半面光。
  与那后头的黄昏之瞳相望了一会儿后,我的眼睛也同意太阳的看法。
  在色彩如此浓烈的天空下飘落的绒毛,很容易「开花」。
  但愿,这次什么也不会复活。
  
  
  我能称作父母的人都死了,姊姊也走了。和瑞奇作伴的日子,如今已是第二年。现在得在轮椅上过活,但目前没什么大碍。瑞奇今年就要三岁了,或许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从来没给我添过麻烦。
  回到家,替瑞奇准备晚饭后,我下轮椅坐到地上,恍惚地看瑞奇狼吞虎咽的模样,耳里听着电视的新闻报导。绒毛才刚下完,没那么快上新闻。我就这么开着电视,静静等瑞奇吃完。
  我家原本是为了多代同住而建造,因此房间多、格局宽敞。只靠我和瑞奇填不了那么多空白,简直像只住在莲藕的洞里的蚂蚁。
  无论走出家门还是望出窗口,首先见到的都是桥墩。我家和隔壁家都在桥边,填空缺似的坐落在离挡水墙稍微向内凹的地方,因此左右几乎没有空隙。后边是墙,位在正面的玄关和窗口几乎只看得见桥。
  从二楼阳台能看见桥对面的旅馆。不过现在的我以轮椅代步,上二楼纯粹只是自找麻烦。说到麻烦,邻居小姐曾经抱怨,每当半夜汽车通过桥时,会震得她的背很不舒服。
  而对我来说,桥这个遮蔽物能替我挡下黄昏,倒还挺不错的。
  所以我至今都没有离开这屋子的念头。
  缺点就属窗景非常单调吧。也许是因为如此,瑞奇也鲜少注意窗外,无聊时多半是在家中闲晃。它走路的模样,给人很强烈的印象。
  瑞奇基本上是全身茶色,只有尾巴偏红,听说那就是所谓的绯红。有时候,我还真以为它那毛蓬蓬的尾巴会摇出火星来。瑞奇迅速清完晚饭后来到我脚边,把我的脚当成大门似的先将前脚摆了上来再抬起头,像在看我的反应。我一点头,它就跳到我大腿上。大概是前任饲主教得好吧,它一次也没省过这个步骤。
  太阳下山后,我总是这样和瑞奇玩。可惜我坐上轮椅才能自由移动,能玩的很有限。然而现在瑞奇像是刚吃饱想休息一下,窝在我大腿上动也不动。
  我今晚没有安排任何活动,便就此抚摸瑞奇的背,漫度夜晚。
  瑞奇的毛柔软滑顺,而且很暖。不时拍动的尾巴真的像着了火一样。看着它,总让我有种无法言喻的心情。
  仿佛眼底深处有个东西慢慢地发软、融化。温温的,并不令人抗拒。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我看窗外已黑成一片,心想时间差不多了就切换电视频道。换了几台才找到一台有报导今天傍晚的情况和新诞生的「轻飘飘」。现阶段经过证实且收容的轻飘飘共有七名,看完他们的大头照在电视荧幕上一一滑过后,我松了口气——没有认识的脸。
  「七个啊……还是很多。」
  我深深认为,黄昏天色浓度和轻飘飘的出现频率绝对相关。
  从空中拍摄的黄昏景象,风情与地面截然不同。由地面看,云朵像一簇簇的浪涛,从空中看就变成一片草原。穿过金黄色的大海后,是金黄色的草原。自然美景如阳光角度般不停变化着,看也看不腻。无数略灰的绒毛,从覆盖这片草原的黑暗天空彼端缓缓飘落,融入大地。即使闯入了红光之中,也没有烧成灰烬或遭到渲染,任凭坠落将它带到我们所站的地表。
  画面上这段影片,会拍到轻飘飘开花时的模样吗?
  比云、比天空更高的地方,还有些什么呢?
  「……」
  报导结束后,我就关掉电视。再看下去也只是徒增心烦而已。
  电视都关了,醒着也没事好做,便开始准备睡觉。
  首先得做的,是叫醒在腿上打盹的瑞奇。
  「……呃,早安?」
  打声招呼后,我摇摇身体。瑞奇略显夸张地大力甩甩头,跳了起来。那是它一贯的动作,而接下来的反应也一如往常——不甘愿地抬眼看我,所以我也很不想吵醒它。可是自从我试过偷偷把它搬下腿却宣告失败后,我认为我们都必须妥协,从此便老实叫醒它。我推推瑞奇的背赶它下去,它就带着一脸睡意离开我的腿,然后钻进桌子底下。它好像很喜欢那里。
  接着我坐上轮椅,将晚餐用的碗盘拿到洗碗槽去。由于装潢时不是以无障碍空间为考量,洗碗要把手伸得很长,袖子也很容易弄湿。又忘记卷袖子了。我没多理,快快洗完餐具,关闭流理台的灯。
  幸好当初盖得够宽,轮椅还过得了走廊。我一面左右查看,一面沿路关灯。家里我熟得闭上眼都能行动自如,黑暗并无影响。
  每当我意识到这点,都会觉得这里真的是我的家。
  关完灯,一一确认明天该做些什么后,我便阖上眼。
  到了明早,我会全都记得吗?如此孤独的游戏,我玩得有点开心。
  
  
  这星球上,有种名叫「轻飘飘」的东西。
  他们究竟是不是生物,仍是未解之谜。
  在傍晚飘落的绒毛「开花」之后,就会成为轻飘飘。因此真要说来,可说是植物人吧?不过意思和一般认知的不太一样就是了。
  轻飘飘没有动物型,总是以人的面貌出现在地表上,且全都是仿照某个已经离开这世界的人而形成的分身,不会无中生有。
  会完全依那人离世当时的穿着与年纪出现,是他们的特征,也是棘手的原因。他们就只有外表与本尊一模一样,没有同样的内在,没有本尊生前的任何记忆。
  轻飘飘不是俗称,是正式称呼。来自十年前,最初降临的少年型轻飘飘自称「轻飘飘322」。322似乎是他们降临前从「某处」领得的编号,每个轻飘飘都会以自己的编号自称,这编号也必定会印在身上某处。不同的编号,能让轻飘飘们认识到每个他们都是单一的个体,意义和我们的名字相近吧。
  轻飘飘从何而来、为何而来,至今仍查不出一点端倪,轻飘飘本身也不具有足够知识,无法解释自身来历。社会大众大多认为,他们是来自「那个世界」。有不少人甚至相信在那个世界,灵魂受到了制度化的管理,轻飘飘就是依照遗体的资料而返回世上……这种恶劣玩笑般的恶梦。
  我相信它们是模仿故人而生,因为毕竟是事实,但完全不相信所谓的「复活」说法。怎么可能有这种荒唐事。
  如果有,这世界早就堆满了死者的叹息。
  不过世界很大,有各种不同的看法。
  有群麻烦分子,将轻飘飘视为希望的象征来崇拜。偏偏权力大到能左右这世界的刚好都是这种人,麻烦也就因此而生。他们制造的最大问题叫作「保护条款」,规定轻飘飘诞生后,必须由其本尊生前亲近的人领养。
  这就是这么一条强迫中奖的条款。假如没这样的人,就会随便强制塞给某个倒楣鬼。即使政府会支付轻飘飘所需生活费这点算谢天谢地,但最好是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隔天一早,为了不吵醒好梦正酣的瑞奇,我静悄悄地出了门。我注视依然留着伤痕的桥墩一会儿后抬起头,发现桥另一边有些缤纷的云朵。是朝霞呢。
  尽管只能看见一小撮,但那已足以告诉我,晴天的气息正开始扩散。
  朝霞的颜色比晚霞稍微偏红,像一把红色鲜艳的火,仿佛有什么即将开始或燃烧殆尽。两种感觉一样强烈,感觉很复杂。
  总之重点是,倘若一早就能见到如此美丽的阳光,表示一整天都会放晴,傍晚会下绒毛。晴天虽然必定会下绒毛,但不见得每次都会开花。依我看,在黄昏浓烈的日子,轻飘飘诞生的机率特别高,不过我没有任何根据或经过统计就是了。见到那样的天色,总是使我忧郁。
  我将视线拉回正面,眼前是缺口未经修补的桥墩。
  刚好,我那再也没回来的姊姊就是在那里被撞烂。她被夹在车子和桥墩之间,头还滚到了我脚边,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年姊姊十一岁,我九岁。
  很爱姊姊的我,忍不住捡起了她的头。
  我还记得她的头有多重。无论闭上眼多久多少次,也无法忘怀。
  我走到桥墩边,双手合十。桥头(我不是在说冷笑话)(注:原文「桥の端」,音为「hashi no hashi」)的柏油缝中长了一丛白色小花,我将它们视为姊姊的墓,当作姊姊有某部分沉睡在那里头。扫墓上香这种事,本来就是地点越近越方便,我自己高兴就好。
  从那之后已过了十年岁月。我现在是十九岁,姊姊是永远的十一岁。
  假如某个身分不明的东西,披着姊姊十一岁的皮回来了——
  「……」
  「早呀~小朋友。」
  有人喊我。转头一看,那女人正从隔壁房子出来。她啪哒啪哒地踏着不规则的拖鞋声,开信箱的同时对我微笑。这个人就是所谓的「邻居」。
  「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应她的要求,我称呼她小黑。
  她和我一般高,一头长发在颈后盘得像朵花。从发束、皮肤到脚踝,都能感到流水般的光彩。只是她还没换掉睡衣,脚穿拖鞋。
  一身橘色系的服装,显示出她的喜好。
  「里奇最近好吗?」
  「是啊,嗯。」
  我不打算纠正她弄错名字。我已经体认到她不会改了。
  「什么最近好不好,你不是几乎天天都看到它吗?」
  「是没错,不过有些事只有主人才会知道喔。」
  小黑似乎大我几岁,常对我说些抽象的话。我不太会应付她,但仍将她的话当作有所用意。
  除了喜欢轻飘飘以外,我觉得她一切都很好。
  「还是没有。」小黑看着打开的信箱喃喃自语。她昨天也做过同样的事。
  「报纸又没来啊?」
  「嗯……最近都没送耶。不知道跑去哪里了?」
  也太混了吧。替这一带送报纸的,应该是个轻飘飘没错。
  突然出现的东西突然消失了,大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说不定真的跑掉喽。」
  虽想问「白缴的报费怎么办」,不过也不是我收的,就把话题草草带过了。
  因为,我有件事想趁这个机会赶快处理。「麻烦等我一下。」我叫住她后折回家里,从走廊探头看看客厅。看见瑞奇已经醒来,离开了桌子底下。「来。来。」瑞奇一听见我招手这么喊就甩甩头和尾巴,乖巧地跑来我身边。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我常有此感慨,这都得归功于前任饲主。
  我就这么带着瑞奇回到外头。小黑正一面拉下卷起的睡衣袖子,一面毫无戒心地高仰着头看天空。她站在路中间的样子,让我想起姊姊最后的身影。
  姊姊也是这样仰望着天空时,被车撞了。
  或许就是因为那样,她才会只有头能保持原状吧。
  当我在这大晴天下往心里制造乌云时,小黑发现我回来了而低下头。等小黑完全面对这边,我推推瑞奇的背,要它到小黑那边。
  瑞奇也很习惯了,乖乖过去。
  「今天也麻烦你了。」
  「嗯,我们会一起等你回来。对不对呀,里奇?」
  小黑笑咪咪地这么说,瑞奇却一副「我才不是那个名字」似的毫无反应。或许这是我自己该检讨的问题,不过我真的希望瑞奇能够更随和一点。
  在我外出工作时,都是将瑞奇交给小黑照顾。瑞奇再聪明也只是只狗,无法样样都自己处理。我曾买过一部设定时间一到就会送出狗食的自动喂食器,可是它碰也不碰。它似乎绝对不会主动进食,非得等人回来才敢吃。那让我很过意不去,开始拜托小黑帮忙。没工作的小黑哪儿也不会乱跑,可以放心交给她。
  「好,慢走喔。替我跟姊姊打声招呼。」
  对小黑应个声后,我转过头去小声低语:
  「那就像马上又见到你一样。」
  我就此离开家门前,沿着墙绕到坡底,爬上缓坡往桥上前进。滚轮椅爬坡虽是件很累人的事,但走底下的路得绕很大一圈。即使不赶时间,我还是宁愿爬坡。因为与其节省力气,我更想节省时间。
  一上桥,之前只借着云朵才欣赏到的朝阳立即裹住了我。业已熙来攘往的车辆,也同样遭到阳光侵蚀而失去原色,串成一整条在桥上奔驰的红线。看这车况,若现在太阳不是往东方天空爬升,我大概会时时注意有没有绒毛飘落吧。
  其他还有些东西,全身也染满这样的光线。一个是我,一个是火箭。
  上了桥,就能见到郊区毁坏的都市遗迹,以及更远处遗留在发射场的火箭。火箭因飞行计划报销而无缘升空,如今长满青苔,钢架铁皮一晃动就发出哀号般的声响,并微微倾斜。尽管如此,即使到了距其竣工近八十年的现代,它仍好端端地注视着天空。我每次过桥都会看看这艘火箭,和它一起怀想天际。
  不只是这火箭,桥上的辽阔景色四面八方都是那么地鲜活,使我偶尔会停下来,怀疑那其实全是布景,像连环画剧那样说换就换。最后以一句「那又怎么样」告诉自己别想那种没意义的事,继续滚轮椅前进。这种事,不晓得重演了多少次。满布朝阳的桥仿佛怎么走也看不见终点,使我失去距离感,以为它会一直延伸下去。但那总归是错觉,最后,桥以下坡迎我进入终点。
  过了桥到了镇上,在人行道前进时,到路边来替我开路的人,头发像棉花一样白。等红灯的人群中和大厦二楼看得见的人里头,都有这样的白发人。满头白发是轻飘飘的共通点之一,即使没兴趣,在街上遇到了,目光也会不自觉地被他们吸引。
  除轻飘飘外,没有人会故意将头发染白。只要明白遭误认为轻飘飘可能发生的风险,谁会不避免呢?
  即使轻飘飘如此地融入我们的社会,人们对他们的看法仍大相歧异。有的像我一样排斥,有的强烈厌恶。有的崇拜,有的提倡双方和平共存。
  有人认为,他们为发展停滞的现代社会注入了新的活力。这些人也许想都没想过,这种看法有一天会成为垃圾论战的火种吧。轻飘飘的降临,的确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混乱,许多人也因为他们而不得不改变过去的生活方式。一方面说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一方面又说一定得照顾他们不可的人,是不是有点过度保护啦?如果他们有求生意志,应该会自行找到出路吧?
  「……不过,要是他们自己组了一个王国也不好。」
  从这方面来说,立法管理他们也是应该的事,如果能由市政府来管理就好了。
  我在朝霞褪色时抵达了我上班的地方。这间店是直接挪用倒闭的影视出租店,连改装也没有,只在外头摆了个大大的芥末黄看板,上头写着「USA」。旁边有许多同样鲜黄的流星不停往那里落。当然,那和美国无关。
  一进门,坐在正面柜台后的女子就向我挥挥手。
  「嗨~小朋友,天气好好喔。」
  「……就是啊。」
  她以和小黑一样的表情迎接我,招呼也如出一辙。
  她们像归像,但据说出生时间不同,不是双胞胎。这一位叫作无垢(注:此名字是来自日文的数字69,小黑则是96)。分辨的方法嘛……所在地吧?
  我只能笼统地将小黑归类成我的邻居,无垢则是工作上的上司。毕竟她们长相简直一个样,个性也没差多少,只有在服装喜好上似乎有那么点不同。无垢大多是统一红色系,例如鲜红、深红或赭红。
  由于她们一红一橘,偶有撞色的时候,届时我就只能举手投降了。
  「小黑好吗?」
  「很好啊,她要我代她打声招呼。」


  小黑和无垢没住在一起。就我看来,她们并不是感情不好,大概有些苦衷吧。我没有那么复杂,所以和谁都不想深交。
  我穿过留在店里的影片架之间,将店后头原本是放映室的房间当成自个儿的工作室,开始干活。这里很窄,身体一转,手肘就会撞到墙。白底黑点的壁纸容易让人分神。房里没有阳光照射,灯也不够亮,感觉很暗。
  拔了插头的电视机一语不发,只有它一旁的台灯还有作用。我开了台灯,握起无垢替我准备的铅笔。虽也犹豫过该不该用毛笔,但我今天比较想用铅笔。
  「……蝴蝶?蝴蝶好了。」
  接着,我开始将闭眼后看见的紫红色蝴蝶,画在同样是她替我准备的整叠图画纸上。
  离不开轮椅,工作的路幅自然也窄缩很多。在我刚从学校毕业而前途困顿时,是小黑介绍我来这间无垢的店,听说她以前也在这里待过。工作内容是一天需要画五十张图。
  不必刻意避开画过的题材,再老套也无所谓,因此一天以五十张为基准。画完了,要下班回家也行。第一天上班时,无垢曾吓我说画完才准走,就算得通宵也一样,所幸至今从没碰过那种窘况。
  很不可思议的,我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有很多想法不断冒出来。然而我空有想法,没有相应的技术,只能一再交出稚拙的图。但无垢笑着对我说:「这样就好了。」我就放宽心,照她的话去做。
  从事这工作近一年来,我仍不晓得画这些图要做什么。都是画完了就交给无垢,不曾过问她要怎么使用。知道的,只有「那能赚取生活费」这个事实。
  再加上附午餐和稍微早了点的晚餐,我还有什么好要求的。
  用铅笔画出翅膀轮廓后,我用彩色铅笔填满它,并添上花纹。紫红色的翅膀上,有些黑色的斑点。我最早画的蝴蝶翅膀还有直角,根本是长方形。现在能画出曲线,感觉已经进步很多了。只是比起街景和瑞奇,这仍是相当幼稚。
  这种画不该留在世界上,好想撕了它,回到瑞奇身边去。
  「……」
  『我不太会画画,没关系吗?』『OK喔~』
  『我想我不会越画越好喔。』『OKOK~』
  『那你猜我这是画什么?』『咖哩!』『黄色的猫啦。』
  接下这工作前,我也如此再三请她考虑清楚,但她还是录用了我。我就别多想成果如何,尽量努力画下去吧。
  涂完翅膀后,我想不到还能加什么,便宣告这张完成。
  图画纸中央只有只算不上大的蝴蝶,其余全是空白,让人心里很不踏实。不过花脑筋填补画面均衡构图是画家的工作,而我并不是那种人。
  我将蝴蝶的画摆到一边,拿起下一张图画纸。
  「再来……画什么好呢?」
  这次闭上眼所看见的是姊姊。现在回想起来,感觉她好瘦好轻薄,似乎就连我也能把她撞得四分五裂。她的皮肤像铺坏了似的白得很不健康,每个动作都会让很多地方沿着骨骼凹凹凸凸……一副先天不良的样子。
  我想,我最常画的就是姊姊吧。
  「……」
  刷刷刷,沙沙沙,嚓嚓——
  画了那么多,姊姊却依然不像姊姊,使我感到我脑袋和手的联繁真的很薄弱。
  最让我不满的,是完全画不出她脑袋的重量。
  
  
  当房间时钟指针转到傍晚时段时,我刚好画完第五十张图。
  不知不觉中,拿铅笔的右手侧面都抹黑了。
  「……今天画了好多……圆圆的东西喔。」
  我回顾成果,喃喃道出感想。不知为何,我的图倾向一天比一天重。无垢提醒过我要尽量保持均衡,但我根本不晓得该画什么才均衡得回来。
  收拾好器材后,我没多整理就抓起整叠图画纸离开房间。
  到了店前,看见无垢坐在柜台,拄着脸望着窗外。
  饱吸黄昏的暖色系眼瞳,却依稀透露着说不出的寂寥。
  「小朋友,你不觉得今天天气很好吗?」
  「是啊,应该是满好的吧。」
  我看也没看外头就直接回答。无垢转过来,收下我交出的成果。
  「辛苦啦。我今天也很期待你的图喔。」
  「不用期待啦。」我摇摇手说:
  「我常忍不住想,这种图,真的可以收钱吗?」
  「可以可以。」
  无垢笑盈盈地带过我的问题。我看了她一会儿,选择接受她的答覆。
  假如那样不好,问题迟早会找上我,到时候再设法解决就行了。就算那可能导致无法挽回的后果,后悔的也是未来的我,和现在无关。
  我最后再打声招呼,带着些许解放感离开了无垢的店。
  无垢眼中的颜色,染遍了整座城市。
  进店门时,朝霞还没燃尽。做完工作,换晚霞烧了起来。
  我的每一天,天空都是熊熊燃烧着,仿佛是活在永远的黄昏里。
  啊啊,今天的晚霞也好红啊。红得渗入我的双眼,要将它们撑破似的。
  今天也会下绒毛。我有预感,将有新的轻飘飘诞生。
  我听说,绒毛只会降在特定地区,其中涵盖了海域。这么说来,会不会有些轻飘飘一出生就沉入海中,当场气绝而亡呢?这样的想像又导出另一个疑问——轻飘飘会死吗?不过在思考这问题之前,我可能得先知道轻飘飘是否谈得上生死。
  在路上见到轻飘飘,我会极力避开他们,也彻底地拒绝接收任何非必要的相关资讯。感觉上,对他们认识得越多,我就会离他们越近。
  这个市有条名叫「柳路」的中央干线,景况已今非昔比。沿路店家很早就拉下了铁门,相当醒目。有如客源全被郊区的购物商场吸走,只剩下一堆干巴巴的空壳。
  有些东西仿佛是企图填满那些空壳的灰,大举到来。
  傍晚,是这城市染白的时间。
  令人意识涣散的绒毛一点一点地落下,覆盖整座城市。
  在我身旁等红灯的轻飘飘,撑起了黄色的伞。
  灯号转绿时,我没急着过马路,先停着轮椅看看路况是否安全。我用手拨开搔弄脸颊的绒毛后,侧眼确认汽车都已稳稳停下,才通过斑马线。
  然后就这么在浓雾般蒙蔽视野的绒毛中,一路来到了桥头。绒毛仍下个不停。今天的降绒时间……可以这样说吗……总之特别长,令人担心会不会堆得像积雪一样高。
  透过坑坑洞洞的白云,能窥见另一头的少许红光。雪白的虚假生命,就要在赤红血海中诞生了。说不定,星海的遥远彼端发生了巨大异变才造成这种现象。有些团体甚至认定这是因为轻飘飘是外星侵略者,真是笑死我了。
  外星人学日语做什么?世界共通语文是英语吧。
  黄昏的归途上,我任汽车停止不动所造成的壅塞路面从眼角慢慢流过。那些规规矩矩地停下的车,总让我心里不是滋味。
  假如十年前,绒毛还没开始下之前就有这种法规——
  「……想太多。」
  除非发生了重大事故,否则谁会想要立这种法规啊。
  回程时,桥上同样看得见火箭。若它往这片满布绒毛的天空发射了,能在那层厚厚的白色对面发现些什么呢?我是很想知道,但那艘年久失修的火箭永远不可能有升空的一天。比绒毛更空虚的它,又像远洋的鲸鱼般沉声低鸣。
  在我随日落下坡的途中,绒毛终于停息。遭轮椅压碎的绒毛再次朝空中飞舞。然后在越过我头顶时失去力气,消失不见。
  这一丝丝的绒毛,其实都是灵魂的碎片——还记得有人说过这样的梦话。
  我以车轮辗碎它们,表示不相信灵魂的存在。
  下了坡,来到家门前时,路面仍铺着满满的绒毛。桥墩上未经修补的缺口也被绒毛填平了。
  我带着类似感伤的情绪,注视那个等同姊姊墓碑的地方。
  这时候——
  「……怎么……了?」
  一簇绒毛飘落至我掌心。不是已经停了吗?想抬头查看天空时,我发现有更多绒毛接连飘来。原来是四周绒毛纷纷浮起,要在我掌心聚集似的移动。
  什么状况?我急忙甩手,拨开绒毛。
  只见掩埋柏油路的绒毛以我拨开的绒毛为中心,开始如漩涡旋转、集中。
  接着,它们穿过我身旁和轮椅的空隙,往桥墩底下不断聚集。
  绒毛如漩涡般转成唱片似的圆盘状,中央还逐渐隆起。我没听说过这种现象,当然也没见过。只能抱着「难道是——」的想法,惊愕地睁大双眼。
  隆起的白色团块,长出了一面背。那面背猛一反仰,两条手臂喷散绒毛暴伸而出。同时,仿佛有把看不见的刀,将绒毛堆削出头的形状。
  突然间,那颗头长出黯淡无光的眼珠,在应是嘴的部位或额头上到处乱跑了一阵子,才终于找到自己的位置而定下来。口鼻也如此接连长齐后,双手往地面一撑,身体开始挤退一地绒毛向外拉伸。
  不停散落的棉雪中,绒毛地毯逐渐堆出人体。它难受地紧咬白色的牙,双眼没有眼皮似的凸出。被震慑的我从头看到了最后,惶恐呈加速度般不停膨胀。不会吧?不会吧?我有很糟的预感。
  它终于伸出脚尖,踏上这个世界。褪除绒毛面纱,展现完备人形。
  「轻飘飘」诞生了。
  这样……这就是——轻飘飘的诞生过程吗?
  一道人影,就这么站立在停止的漩涡状绒毛中央。
  那人甩动被倾注的红光映成烈火的头发,露出底下的脸。
  「……姊——」
  一对上眼,我就吓得落荒而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滚轮椅开了门,几乎是跌进去地扑进家里。不顾痛苦强行扭身关门上锁后,我抓起一把散在地上的绒毛。
  我没试着起身,肘拄着地倒在玄关,握着拳僵直了一会儿。
  现实,一定还在门外。
  可是我没有勇气开门,思考的杂音不住地折磨着我。
  「那是……」
  我不会看错,
  那是十年前离开我身边的——姊姊。
  
  
  那是场白色的恶梦。短短的手脚,十一岁的头和长相,身形细瘦纤白。是我姊姊。思绪在脑袋里一再空转,还几乎能听见那样的声音。
  当我在玄关茫然自失时,大响的门铃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七手八脚地撑起身体爬回轮椅,战战兢兢地开了门。
  见到的是一张背着黄昏的熟悉脸孔。
  「……小黑?」
  「今天天气真的也很好耶。欢迎回家。」
  不是姊姊,是一身色彩有如夕阳碎片的小黑和瑞奇。
  「里奇突然很想回家的样子,我就想说你大概是回家了,还真的耶。」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我接下小黑抱过来的瑞奇,摸着它的背往小黑后头看,已不见轻飘飘的影子,只有当时旋转着的绒毛留在路上。
  「那我走了,晚安。」
  小黑做个相当简短的问候就回隔壁去了。
  我关上门,细如红针的夕阳探进门缝。
  接下来,我要在瑞奇的陪伴下结束这一天。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惊吓渐渐远离了我,消失无踪。
  我的心情已平复到能以「我是真的看见姊姊了吗?」逃避现实的程度。
  我由衷地期待,那只是恐惧使我看见的立体幻觉,是记忆故障的结果。
  「一定是那样。」
  但日没西山后,我照常收看的晚间新闻,仍残酷地在今天诞生的轻飘飘照片中列出了姊姊。电视上的姊姊感觉好怪,好遥远。
  仿佛电视薄得像纸,变成混入墙面的背景。
  「……要那样骗自己,真的太牵强了吧。」
  不是我眼花,也不是幻觉。
  那真的是个轻飘飘。
  「今天有三个啊……嗯……是喔……」
  再看下去也没用。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必盯着傍晚的新闻看了。
  能做的事又少了一个,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更模糊一层。
  当我关上了电视,手握遥控器发呆时,门铃响了。
  「……」
  瑞奇已在我腿上。
  看来这次无路可逃了。我咬紧牙请走瑞奇,前往玄关。
  不先看对方是谁,我就直接开门,面对站在门外的东西。
  来访者有两个。一个是面目和善的黑影,一个是背着夜晚的白影。
  黑影多半是负责处理收容事项的公所专员,白影则是面熟的轻飘飘。
  我可以当作……迷路的姊姊回家了吗?
  到头来,她还是来到了这个家。逃走关门,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专员向我确认这个地点是否有误,我是真的很想否认。
  「……没错。」
  可是我办不到,因为她正以姊姊的眼神看着我。
  轻飘飘和我刚见到她时不同,穿了件白色连身裙,大概是专员给她的吧。
  穿上衣服,感觉更像从前了。简直真的是姊姊。
  之后我脑袋一片空白。回神时,我已进了客厅。
  带来轻飘飘的男性专员和失措得开始麻痹的我不同,态度淡然地处理后续事项。并单方面地告诉我以后要去公所完成手续后,不多施舍一点慈悲就走,将恶梦留在我家。
  轻飘飘玻璃珠般的眼睛,与我正面对视。
  看不见恶意或敌意,但我想,她对我大概也没有友好的感觉吧。
  「……姊——不对。」
  看得出神的我,差点就用起过去的称呼,急忙捂嘴。
  对方明明没吭声也没动作,我却自乱阵脚,搞得灰头土脸。
  「……」
  她头发长至腰际,蓝眼睛里晕着一点墨。那对薄唇也许是受到光线和周围色调的影响,像抹了一层薄薄的暗绿。那感觉不到温暖的肌肤,与孩童特有的稚嫩脸部轮廓很不相称。这一切,都与我心中姊姊的印象相符,使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左侧头发夹在耳后,以及头很重似的向前倾的姿势,都和姊姊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发色。我所知的姊姊是黑发,而眼前这位是完全相反的略灰的白,感觉像蒲公英般充满空隙。即使发根到发梢色调如一,我还是强烈地感到有种莫名的不协调,好像一碰就就会崩毁。只看着与姊姊不同的头发,给我的印象也淡了一些。
  怎么能把轻飘飘看成姊姊?开什么玩笑。
  哪怕一秒也好,得尽快多找点差异才行。
  有什么是绝对不同的……对,名字吧。
  「你叫什么名字?」
  轻飘飘眨了几下晶莹的纤细睫毛后说:
  「轻飘飘773。」
  她当名字报出的是难以视为名字的字串。她的个体编号是773啊。
  刻印就在她脖子上。竟然在姊姊断裂的部位打上编号……就算是巧合,也让人很不舒服。
  不知为何,这号码似乎不会与其他轻飘飘重复。
  773,nana nana san,也可隐作nanami,和姊姊的名字菜菜美一样。想必这也是巧合吧。真讨厌,要是多这么叫她,多这么联想一阵子,我也许真的会将她当成菜菜美。这种事……没错,我实在无法接受。
  「连声音都一样啊……」
  怎么能复制到这种地步?这声音要是听久了,我大概会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而发疯。
  所以,姑且先当她是陌生人吧。我放弃享受这与她对视的时间。
  「我带你去房间。」
  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语气自然地显得冷淡。轻飘飘好像听得懂,跟了上来。瑞奇躲在桌子下不敢出来。
  我紧张地经过走廊,来到平时连看都不看的楼梯口。我虽然会打扫这里,但也许是谁也不会接近这里的缘故,空气中飘着灰尘。走在我背后的轻飘飘依然保持略微前倾的姿势,一步一步地碎步移动……为什么要斜着走?
  我指着阴暗的楼梯顶端说:
  「二楼就给你随便用喽……」
  轻飘飘在我说明的途中踏上阶梯,脚步轻巧得像在跳,带着响声上了二楼。姊姊和我以前都住在二楼,她离开以后,我不再靠双脚走路,就再也没见过二楼长什么样子了。轻飘飘追溯记忆似的上二楼的身影,简直像个亡灵。
  若真是亡灵,不知道该有多好。至少那是真的姊姊。
  「……复活都不可能了,还亡灵……」
  我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她下来。她在做什么啊?我念头一起就出了家门,左右看看路况后来到路中央仰望二楼。发现轻飘飘在阳台上,扶着栏杆注视夜空。
  深邃夜色中,那颗蒲公英头月亮似的晕着淡光。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
  她在看什么,那在她心里又作何景象呢?从一楼所见的姊姊的脸,与她被撞时毫无改变。
  和我抱起的头,有着相同的表情。
  「……」
  路上的绒毛全都融化不见了。那怪异的现象没留下一点余韵,夜晚依然宁静、深沉。
  我不禁漫想:绒毛是不是被这片黑夜吞噬了呢?
  「接下来——」
  我回到家里,往躺在客厅的瑞奇瞥一眼后,又说声「接下来」。
  平常在这时候,我都是在准备晚饭。今晚可不能只准备瑞奇的份。
  轻飘飘虽然不知是不是生物,但仍需要进食。做菜啊……我做得出对方愿意下咽的菜吗?几乎没替别人做过耶。
  但就算我做不出来,又有谁会帮我的忙?
  「……没办法,先做再说。」
  材料就从专员的纯礼貌性伴手礼挑起吧。幸好菜刀保存得当,这么久没用也没有显眼的锈斑。清洗难得有出场机会的砧板后,我握起菜刀,面对映在刀身上的自己的脸,重新认识状况的改变。
  替姊姊做菜——我从没想过这种天方夜谭的事。
  我从出生以来都是姊姊在照顾我,自然不曾想像过相反的状况。
  「……她不是我姊姊。」
  然而,即使明知她不是她,我也无法敷衍了事。
  将切好的菜锵锵锵地炒过以后洒上调味料,锅里滋滋作响。这样可以吗?顺序对不对?脑里虽冷静地这么想,手仍自顾自地炒完了这盘菜——之类的东西,并将它装盘。
  「……这盘菜跟我的画还真像。」
  那当然不会是赞美。我一并端起了瑞奇的狗碗。
  将狗碗摆在乖乖坐在客厅的瑞奇面前后……我来到楼梯底下,准备叫二楼的轻飘飘而将手围在嘴边时,我愣住了——该叫什么呢?
  「……喂!」
  没反应。
  「喂——!」
  没反应。盘中飘出的白烟不断蒸着我的脸,让人很烦躁。
  「喂一
  这次我叫了好长一声。如果她再不下来,我爬也要爬上去。才刚横了心,轻飘飘的脸就冒了出来。她只将头探出楼梯口往底下看。
  「那个,吃晚饭了。」
  我指着盘子,稍弯着腰这么说,她马上受香气引诱似的下了楼,脚步感觉比上楼时轻快了些……是因为饿了吗?她一样轻快地跑过我身边,自己在厨房找了个位子坐下。好巧不巧,姊姊以前也都是坐那里。
  我将盘子放在乖乖就座的轻飘飘面前,动作显得有些僵硬。胡思乱想这么多做什么呢?连我都为自己感到丢脸。
  轻飘飘注视着盘子,动也不动。就只是盯着看,没有动作。
  「……你不吃啊?」
  那可是我的辛苦结晶耶。难道是不晓得怎么吃吗?
  尽管收养她是强制性,我不甘愿也只能接受,可是教育并不在我的义务之内。
  在我如此东想西想时,轻飘飘抬起了头。
  她眉头似乎拉近了点,让我发现原来轻飘飘也有感情。真令人惊讶。
  「轻飘飘773不认为眼前的固态物体是食物。」
  「……少废话,给我吞下去。」
  我确信,尽管外表一模一样——
  她仍不是我认识的姊姊。
  
  
  早晨到来,我眼一睁就醒了。除指尖有些发抖以外,醒得还算清爽。
  我坐上轮椅出房间,看见走廊窗外的景色……奇怪?我昨晚有拉上窗帘吧?我在窗前停下,思考原因,并一下子就找到了答案。
  因为现在在这个家里生活的不只是我和瑞奇了。我一面想像莲藕的洞被填起来的画面,一面寻找她的身影。让她随便在家里走动,感觉怪怪的。
  起床时的清爽转眼间染上阴霾。我郁闷地在家里绕了绕,然后进客厅,呆站在门口。有颗超大的毛球在空中飘荡。
  可不是雪花球(注:ケセランパサラン,可追溯到江户时代的不明物体,如拳头大小。据说会带来好运,可饲养。一说是萝摩的种子冠毛)那种东西,比我的头还大。它一钩上墙就失去了自由,像个被树枝拦住的气球晃个不停。
  「……这什么?」
  毛球仿佛听见我的声音而转了过来。什么转过来,它有正面吗?当我如此错愕时,毛球已溅散绒毛塑出人形。轻飘飘773以她缺乏精气的双眼朝我看来……看来她可以任意在巨大毛球或人形间变换。
  原来轻飘飘有这种能力啊。
  变回来是无所谓,可是过程中喷出那么多绒毛又是什么道理?
  而且那些绒毛和傍晚时飘下的不同,没有融化不见的迹象。
  「……你没什么话要说吗?」
  「轻飘飘773需要摄取养分。」
  竟然喊肚子饿。明明是绒毛变成的,肠胃到底长在哪里啊?
  太难懂了。怎么变回去,还有变回去在那边飘又是为什么?全都一头雾水。打扫那些绒毛时,我真的很想请她下次多注意自己变身的地点,瑞奇的教养还比她好多了。
  说到瑞奇,它已经醒来,正在用尾巴拍抚我的脚讨早餐。「我马上弄。」我摸摸瑞奇的背回答,并发现轻飘飘的眼睛也盯着瑞奇。不晓得她眼中的狗是什么样子。
  「它是我的狗,叫作瑞奇。」
  我试着向轻飘飘介绍,她跟着蹲了下来。瑞奇像是发挥了平时的好奇心,伸长脖子将鼻子凑近轻飘飘。我担心轻飘飘会做出伤害瑞奇的举动,在一边观察他们的互动。突然间,她用力甩起头,甩得呼呼作响。甩着甩着,身上各处缓缓飘出绒毛,向上浮起。
  她在做什么?我讶异地睁大眼。只见她有如用筷子挟苍蝇般灵巧地抓下一丝又一丝的绒毛,一转眼就做成一把小花束,拿给瑞奇。
  那该不会是表示友好的象征吧?瑞奇才不会喜欢那种东西。然而我错了,瑞奇开心地摇起尾巴,把花束顶在鼻子上,像只拿积雪玩耍的柴犬。它怎么会这么亲近几乎不认识的人啊?我才怀疑得皱起眉头,就想起自己领养它时,它对我也没戒心。我并不是将自己看得特别重,可是一想到它把轻飘飘和我放在同一个地位,我就浑身无力。毕竟我们都相处好几年了。
  趁他们玩得正开心,我到厨房准备早餐。今天要帮轻飘飘弄的和瑞奇一样,是现成的食品,这样她就没得抱怨了吧。不知道市面上有没有瑞奇吃的,那样迎合轻飘飘口味的食品,今天逛超级市场时顺便找一找吧。


  ……话说回来,我做的菜真的那么不像话吗?我自己觉得还不错啊,而且尝味道的是她的舌头嘛。实在很难想像轻飘飘的味觉和常人有无分别。
  准备好早餐后送进客厅,瑞奇就跑了过来。
  轻飘飘朝桌上的菜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送上「进步了」三个表示赞许的字。那样谁会高兴啊?只会有讽刺的感觉。我无奈地转向一边不久,她开始吃了起来。
  她会用筷子啊。我刻意找些她和姊姊的异处来分散注意力。
  看着她,努力地从她身上赶走姊姊的影子。
  结束这场烦闷的(可能只有我吧)早餐后,我开始准备出门。太阳还是照常升起,工作还是得照常完成。不会因为昨天出了乱七八糟的事,今天就不用上班。
  在家里绕了一圈,确定门窗都关好后,那家伙跟了过来。
  转头一看,她似乎有话想说。那让我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还是姑且一问:
  「什么事?」
  「你有必要教轻飘飘773打招呼的话,征求同意。」
  「打招呼?」
  这是某种说法独特的请求吗……还不确定那是什么意思,她又继续说:
  「轻飘飘773知道遇见人时必须打招呼。要怎么打招呼?」
  哪来这种怪知识啊?她是在哪里跟谁怎么学到的?
  专门研究轻飘飘的人,要多久才能找出这个答案呢?
  「早安……大概就好了吧。」
  「早安。」
  轻飘飘老实地现学现卖。那是无所谓,只是教姊姊这种社会礼节,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她不是我姊姊。稍一放松,就很容易把她当成姊姊。
  这外表真是有点卑鄙。
  「现在嘛……」
  我该去上班了,这家伙该怎么办?
  和瑞奇一起交给小黑行吗……我盯着轻飘飘烦恼了一会儿,而她不知将我的视线解读成什么意思,又甩起头洒出绒毛,集成花束送给我。
  「……谢谢。」
  接下花束之余,我决定将她交给小黑照顾。否则把她留在家里,很可能弄得满地都是绒毛。我同时对轻飘飘和瑞奇说声「跟我来」,准备带他们出去。
  玄关处,轻飘飘在鞋柜底下发现姊姊的鞋子,并当自己财产似的拿出来就穿,动作自然得让我错失了抗议的时机。看来是完全没有尺寸上的问题。
  我感到来自轻飘飘的视线。视线虽不时偏往脚下或鞋柜底,基本上还是对着我。我没办法忽视太久,终究还是开口问了。
  「你……那个,有事吗?」
  「轻飘飘773认为这里没有瑞奇的鞋子。」
  ……她在找那个啊?当事狗瑞奇乖巧地坐在门前,等着我开门。
  「瑞奇不需要穿鞋子。」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知道瑞奇为什么不需要穿鞋子。」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
  「狗不喜欢穿鞋子啦。」
  我没问过瑞奇的意见,不晓得它事实上喜不喜欢,但我也只能这么回答。话说回来,真的有必要在意这种事吗?
  轻飘飘蹲下抓起瑞奇的后脚,让姿势变成向前趴的瑞奇不太高兴地呜呜叫。那吓得轻飘飘猛一后仰,一些绒毛也跟着那动作飘上空中。
  绒毛一扑上瑞奇的鼻子,瑞奇立刻就把轻飘飘刚对它做的事抛诸脑后,兴奋地追起飘来飘去的绒毛,轻飘飘则是默默地注视瑞奇的一举一动。
  在门口做这种事情,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
  真不晓得他们喜不喜欢彼此,起码处得还可以吧。
  玩够以后,我们总算出了家门。这次没得欣赏朝霞了,代为迎接我们的是小黑和有点掉漆的信箱。在小黑回头前,我已决定好怎么回答。
  「今天天气还不错耶。」
  「就是啊。」
  今天阴云密布,不像会飘绒毛,对我而言的确堪称好天气。
  不对,既然「姊姊」都飘到家里来了,我大概也失去厌恶黄昏的理由了吧。既然要来,就干脆带爸妈一起来嘛。虽半开玩笑地这么想,但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轻飘飘会重现的人有一定法则,而那并不包括他们。
  「她是谁啊?」
  查看信箱以后,小黑好奇地打量轻飘飘。那视线让轻飘飘又甩起头来,我便抢先一步将手上的绒毛花束送给小黑。小黑纳闷地歪了头,可是我也回答不了她。既然轻飘飘已经停下来了,随她怎么想。
  「今天除了瑞奇以外,我还想请你照顾一下她。」
  说着,我将手扶上轻飘飘的肩。瘦巴巴的她,摸起来像骨头都露在外面一样,有骨头这点也挺令我惊讶就是了。绒毛构成的骨头?会不会我手指一碰就垮啦?
  「咦~这不是轻飘飘吗?你妹妹?」
  「呃,不是……」
  看起来像妹妹啊……的确是。若回答「我姊的仿制品」,她大概听不懂吧。
  「轻飘飘773,早安。」轻飘飘一并完成了自我介绍与问候,并以眼神对我问「这样可以吗?」踌躇之中,我还是轻轻点了头。
  以前都是姊姊带头,我问好之后,会那样看姊姊。
  我轻推轻飘飘的背,要她到小黑那里去。「我是小黑。」指着下巴微笑的小黑和抬头看她的轻飘飘活像对姊妹,真想求她干脆就这么收留这个轻飘飘算了。我对坐在一旁的瑞奇说声「我走喽」就出发上班。
  小黑应该能照顾得很好吧。我抱着毫无根据的乐观,将包袱丢给了她。
  想到入夜之前不会再见到她,心情就稍微轻松了点。
  椅轮也转得特别轻快。
  「加油喔,哥哥。」
  我紧张了一下,回头看看。小黑笑咪咪地挥着手,还抓起轻飘飘的手一起挥,连瑞奇也模仿她们般摇起尾巴。
  尽管她应该没有恶意,但我仍有种出师不利的感觉,干劲都没了。
  些许绒毛,从轻飘飘挥动的手优雅地飞舞起来。
  我加速上了桥,但目的不是赶快工作,而是逃跑。
  只能到上班的地方避难,感觉真是糟透了。
  
  
  可是我逃也逃不了。
  一通特地打来店里的电话使我逃无可逃,只好到公所面对现实。专员昨天的确曾告诉我要来公所登记,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着把事情办妥。
  感觉像撞到了写着「别想逃喔」的社会围墙。
  「……」
  「早安。」
  呃,不需要每次见面都打招呼啦。不过我没力气开口订正。
  叫我来申办轻飘飘的保护手续,所以我就来了,到这边是没问题。
  不过我是第一次来公所办事,不懂有哪些程序。夹在浅褐色地毯和天花板之间的这个空间,气氛不太像公家机关,比较像旅游公司。大理石色调的柜台后有好几个职员,看得我眼花撩乱,不晓得该找谁问起。
  我带来的轻飘飘窥视起我的脸。早上才以为能暂时摆脱她,结果不必等到傍晚就又重逢了。她戴了绒毛冠般的头发摇了摇,我即使没碰,也因为她一脸「来这里做什么」的样子觉得全身痒痒的。
  再用点小人之心猜想,那就像是没有食物吃而嫌无聊的表情。
  「我也不是心甘情愿来这里的啊。」
  「先生,你是带那个轻飘飘来做保护申请的吗?」
  有人对我说话。一名职员模样的黑框眼镜男,交互指着我和轻飘飘说。
  「啊,是啊。」
  「我有收到通知,来我这边办理。」
  职员对我招招手。往那边仔细一看,天花板吊着一块牌子,写着「轻飘飘课」,念起来不太顺口。先不论我的个人感想,能在公所专门设个课来处理,可见轻飘飘的根的确相当深入这个社会。担心他们迟早会抢走这个星球,会是多余的吗?
  一往前滚轮椅,我以外的人影也动了……不要跟着我来啦,伤脑筋耶。
  「我应该不需要……呃,另外帮她……准备什么文件吧?」
  职员点了头。这样她就不必跟来了吧,这可不是怕她怎么样喔。
  我转向轻飘飘。在光线明亮的地方,她的眼睛如天空般闪耀。
  「你坐在那里就可以了……等一下喔。」
  我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年纪比我小的我姊的仿制品。
  年纪小,就该温柔一点。是姊姊嘛,就得放尊重些。若只是仿制品,免不了轻蔑。全部掺在一起后,变得哪边也算不上。
  轻飘飘听话地在等待区的椅子坐下,伸长了腿。裙摆盖起的膝盖因此外露,引起我的注意,忍不住凝视起来。各种思绪如漩涡交杂,逼得我别开视线,叹口气又吞回去。
  那是小孩子的膝盖。看起来十分脆弱,若非受到庇护,感觉一天走不了几步。
  但同时,我也抹不去自己心中感到的美。
  ……为这种感觉感到厌恶,又是因为什么道理呢?
  我稍微接近她一点,叮咛道:
  「不准变成毛球喔。」
  「轻飘飘773可以理解。」
  虽担心她到底理解多少,可是对方叫我了,我只好先过去。
  职员从三张文件中抽出一张,念念有词地低声读了一遍。文件张数与昨天开花的轻飘飘数量一致。他正在看的,大概是事先调查好的我的个资吧。途中,职员瞥向我问:
  「哦……你是荣誉二等市民啊?」
  他注意到了我不太想提的地方,视线也同样地令人不悦。
  「我是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你就把这个框框里的东西填一填,然后签名。」
  职员笑着蒙混过去后递出文件,我跟着拿枝笔。但在准备要填时停下手,转个笔抬起头问:
  「请问——」
  「嗯?什么事?」
  「我真的非得收养轻飘飘不可吗?」
  我知道这只是无谓的挣扎,但还是忍不住问了。职员在我问的同时稍稍转过头来,看看轻飘飘和我。和他对上眼,使我很不自在。我暂停填写收养轻飘飘的单子,是为了问清楚这件事。所以,我其实也有点罪恶感吗?
  职员将其余文件放回桌面,抱胸微笑说:
  「如果你有反抗整个社会的决心,我尊重你。不过既然你能下那么大的决心,单纯做个妥协,表示你的度量,不是比较划算吗?」
  接着以熟练的语气毫无窒碍地劝说,并在我反驳前继续下去:
  「我问你,那一位是你的家人之类的吧?」
  「……她才不是我的家人,可是我以前有个姊姊。」
  「你能接受长得和你姊姊一样的人,和一个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吗?」
  真是难听的说法,虽然依言想像的我可能也没好到哪里去。若问能不能接受,的确很难说,有思考的空间……糟糕,完全着了对方的道。
  「你和姊姊有什么没做完的事,或是没说完的话吗?」
  「……」
  姊姊最后一句话是「那是什么?」是对从天而降的绒毛发出的疑问。
  若是现在,我应该能马上回答她……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遗憾。
  「当她是姊姊说出来,心里总比对陌生人说要好一点吧?」
  职员的高见似乎是到此为止。确定没有下文后,我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你过去这样说服过多少人了?」
  「数也数不完啦。」
  职员夸张地笑了几声,我握回笔低下头。看样子,我还是别拒绝收养的好。
  「事实上,像你这样反抗的人并不多,大家都还满老实的。」
  「……这样啊?」
  我也是很老实地抗拒啊。
  一旦接受了,笔尖也动得顺畅起来,画图似的填妥姓名、地址、年龄等栏位。填好了交出去以后,职员的笑容仍和之前一样。
  他就这么带着职业式的笑容检查我所填的内容。应该没漏吧?「啊,抱歉抱歉,还需要请那一位签名同意。麻烦一下。」才刚放下笔,他就这么说着把文件递回来。还需要她同意啊?我怀疑地眯起眼。
  就不能让我一次办完吗?
  那是还好,他之前就用「那一位」称呼轻飘飘比较让人在意,会是轻飘飘崇拜者吗?他在会把轻飘飘推给别人的那群人底下工作,大概真的是吧。
  我带着文件转过身,发现轻飘飘的脸颊和耳朵都毛茸茸的,仿佛随时会「澎!」的一声全身裹满绒毛,伸长的脚也左右摇来摇去。
  「那是在忍耐吗?」
  她该不会是想变成毛球浮起来吧……不解。
  轻飘飘似乎以为我办完了,离开座位向我走来。动作有些不顺畅,好像还不太习惯。越是看她,就会找到越多不可思议的地方。这种生物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至少,我能确定不是那个世界。
  等她走到够近后,我将笔和文件交到她手中,并开始说明:
  「人家叫你在这里签名。」
  「签名?」
  从那反刍式的语气,听得出她不懂词意。
  「就是写你的名字,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在最后强调「同意才能签」。这里最为关键,可说是最后一道防线。
  然而轻飘飘却完全着眼在不同的地方。
  「这是你的名字吗?」
  轻飘飘指着文件的姓名栏问。
  这时,我才发现我从未主动说出我的名字。
  难道我是期待拥有姊姊外表的轻飘飘,能在我告诉她之前叫出我的名字吗……才不会呢。我随即否定自己的疑惑。
  「对呀,你爱怎么叫我都可以。」
  那是个怎么念都行的名字。我只是试探性的这么说,轻飘飘抬起了头。
  然后她说:
  「轻飘飘773要叫你一二三。」
  一听,我瞪得眼角都白了。那和姊姊喊我的方式一模一样。
  声音和口吻都是。
  若闭上眼,听她以姊姊的声音、姊姊的口吻这么称呼我,仿佛姊姊真的在我面前。
  有种东西,比想像中更强烈地在脑袋中回响。
  「……先不说那个,你真的懂吗?你签了就要跟我一起住喔?你愿意吗?」
  明白状况以后,她还会接受吗?我抱着淡淡的期待问道。
  假如她自己拒绝,那就没什么好考虑的了。才刚这么想,轻飘飘就毫不犹豫地写下她的编号「773」,完成签名。
  原来睁开的眼睛能够睁这么久不眨啊。我盯着文件近十秒才发现这一点。
  我收下文件交给职员后,整个申请手续就结束了。
  「荣誉二等市民配上轻飘飘啊,还满特别的嘛。」
  我无视那替代告别的话,转身就走。
  从此以后,我必须接受和这拥有姊姊长相的少女一起生活。
  我长久以来深怕到来的这一天,现在终于成真了。
  原以为那天会是我的末日,事实上却是另一个起点。
  恶梦可真是一如其名,没那么简单啊。
  和轻飘飘并肩离开公所时,我稍微将目光投向未来。
  「老板说,我今天不用回去上班了……」
  「要回家吗?」
  轻飘飘替我把话接了下去。听见姊姊的声音说「回家」等字眼,我便坦率地点头回:「对。」
  犹豫之中,我找出了正确的答案:
  「在那之前……要帮……呃,姊……你,对,要帮你买生活用品。」
  并做出现阶段以「你」称呼她最为合适的结论。
  「要买衣服、杂物,床被铺也要新买一组才行。再来……」
  还要买什么呢。我看向轻飘飘寻找灵感。只见在她睁大了的大眼睛上,聚集了一团有如白光并不停如漩涡旋转的物体,什么也没说。
  在蓝眼睛上流动的物体,犹如围绕着地球的大气。
  ……先不管那个。跟这种人相处,感觉真是困难重重啊。要跟她说些什么才好呢?我可以凡事都替她决定吗?非替她决定不可吗?
  我实在不认为自己有那种责任或义务。
  尽管如此,我闭着眼也看得出来,掌管世间万物的洪流正将我冲向那样的角色。必须采取行动,努力向前。为了塑造新的环境,我们要继续迈进。
  「一二三。」
  她叫了我的名字,听得我脸都抽搐起来,但我仍极力若无其事地回答:
  「……什么事?」
  「早安。」
  轻飘飘对我鞠躬。又打招呼?我不敢相信。就她说话的氛围来看,可能是将来要受我照顾而道谢吧。想不到她也懂这种礼貌。
  「……这种时候说『请多指教』就行了。」
  我教了她第二种招呼语。「请多指教……」轻飘飘喃喃地复诵后,两眼游移了片刻,开口问: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
  「就是这种时候,没有更好的说法了。」
  「好难分喔。」
  「那你就多用心学吧。」
  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需要买的东西,漏了就麻烦了。
  将购物清单一个个反刍似的在嘴里念过后——
  「……啊,对了,还要那个。」
  食谱之类的参考书,就算不愿意也得买。
  
  
  超级市场里的食品保存在时节早了点的冷气里。我一辆轮椅就填满了非无障碍空间设计的货架间隔,来人都无法通过我身旁。不过现在人不多,很少发生那种必须相让之类的麻烦事,还算是幸运吧。赶紧买齐所需,早点离开才是上策。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记住超级市场的食品区块配置。」
  轻飘飘在蔬果区东张西望地这么说。会是我看错了吗?她平常没什么活力的眼睛,水亮般地闪烁起来。
  离开公所后,我头一个就是来超级市场。可是到了以后,才想起生鲜食品应该最后买,这样才能直接回家。看来我今天脑袋不太灵光。
  从此之后,我就要和姊姊长相的轻飘飘一起过活了。
  自己为此做的这些事,仿佛是用手拨抓幻象,很不真实。
  「转头的时候,注意不要让绒毛飞出来喔。这里是卖吃的。」
  不知道那是不是她能控制的事就是了。听我这么说,轻飘飘手拖着脸颊抗议:
  「轻飘飘认为自己很干净。」
  「那很好啊,但还是不行。」
  我冷淡地驳回抗议。
  轻飘飘再也没回话,换个方式似的稍微噘起嘴。她生气了吗?不,只是在闹别扭吧。说话格式就固定那几样,表情倒是挺丰富的。这样不对等的偏颇,带来强烈的人工产物感。假如「被制造」比「诞生」的说法更贴切,那么制造轻飘飘的又是谁呢?神吗?
  「……」
  不,神应该会把他们设计得更接近完美才对。
  接近完美又是什么概念?我想,那与接近永恒没多少差别。
  「一二三。」
  来自正面的叫唤让我回过神来。轻飘飘一边窥视我的脸,一边拉着我的袖子。这模样就像是人类孩童向父母撒娇……让我眼前一黑。
  「轻飘飘773提议离开蔬果区,征求同意。」
  「为什么?」
  只是看个几眼而已,什么都还没买耶,这样我不是白来了?
  轻飘飘没回答,只有视线稍微飘移。
  这态度莫非是——
  「……你是发现讨厌的菜了吗?」
  轻飘飘没回答我的问题,踏着细碎的脚步离开。看来我是猜对了。说不定,她是意外地单纯,或者说易懂。
  看着那样的她,我开始觉得自己烦恼得这么多,似乎有点多余。
  然后我发现,我勾在手臂上的购物篮里,多了些小黄瓜。
  轻飘飘放的吗?犹豫该不该放回去后,我决定不想那么多,将它留下。
  「吃东西不可以偏食,各种营养都要均衡摄取。」
  自己的音调平板得连自己都觉得不舒服。这是我从哪儿学到的知识呢?轻飘飘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她一溜烟就逃离蔬果区货架,在转角拐弯不见。我能容忍她避开不想吃的菜,也不打算强迫她,只想告诉她不要乱跑。毕竟她很有可能一离开我的视线就变成毛球在超级市场里乱飘,这可疏忽不得。
  假如瑞奇也在这里,得监视的对象就变成两个,我再怎么样也照应不来。就算左右两眼能独立转动,也追不上他们的运动量吧。走道窄得我无法加速,只能焦急地穿过卖场并小心地转弯,接着发现轻飘飘手扶着膝盖蹲在玻璃柜前。眼里盯着的是肉。
  「……这个也实在很好懂。」
  绒毛需要摄取动物性蛋白质?开什么玩笑啊。「走了走了。」我看过那一整排肉的价格就抓住她的手催她离开那里。我心里竟然会闪过替她买肉的念头,真是太蠢了。轻飘飘一面被我拖着走,一面晃着手说: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特级』是什么意思。」
  少学习那种事。
  「轻飘飘的常识里,有包含买东西需要付钱吗?」
  「轻飘飘773知道货币的意义。」
  她有点得意地说。那可真是感激不尽啊。
  「既然你懂,就拜托你不要太注意那种标价嚣张的东西。」
  而且我也不懂那是不是特别高级。
  直到轻飘飘的手不再乱晃,我都是拉着她不放。
  「……」
  话说回来,我实在是不晓得该买什么才好耶。不懂轻飘飘喜好的我,手一次也没法伸出去过,就这么绕了一圈回到蔬果区。为了解决这个窘境,我决定让轻飘飘自己挑。
  「找到喜欢的,都可以拿给我喔。」
  轻飘飘的眼眼珠子突然四处转来转去,主要是指向远处肉品区的位置。
  ……看来得先定好规矩。
  「可是标价在四位数以上的,请仔细考虑过再拿过来。」
  啊,这让她有点失望。眼底都凹出一条沟了,一看就懂。她保持着那样的表情,在超级市场里小跑步着到处绕。我则是在蔬果区边靠门口的位置,等着看轻飘飘挑了些什么。会交给她选,也是因为我想休息一下。
  「……感觉就像监护人一样。」
  为小孩般的类生物忙得团团转,让我尝到所谓的疲惫。
  可是我并不是那孩子的监护人。
  我认为,必须期望保护对方才是监护人,这种被法律强制绑在一起的关系并不算。
  我的双亲应该是希望保护我吧,所以才会和我一起生活。
  「……」
  我发现自己有好多事想问他们,可惜来得太晚了。
  当时的我,是个不常问问题的孩子。
  休息了一会儿,轻飘飘抱着些东西回来了,不过还满少的。怎么不一次拿来啊?看清她走来的样子后,我改变了想法。
  这孩子——轻飘飘是个小孩。手脚细瘦、胸肩狭窄,当然拿不了多少。
  尽管记忆中的姊姊仍占了极大部分,但想到那可能被未来我对轻飘飘的记忆覆盖……就有点害怕。
  轻飘飘将抱来的东西放进购物篮里。黄瓜之后是玉米制的糖果,还有细细长长的千岁糖组合包。她是怎么挑的?看不出依据,也不像营养素之类很充足的搭配。算了,她高兴就好。
  再说我也不知道轻飘飘需要什么营养。水吗?土吗?
  之后,轻飘飘一样样地将购物篮填满。蕗荞、冰棒、小黄瓜泡菜,最后又是小黄瓜……搞不懂,真的搞不懂。轻飘飘的想法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填满购物篮之后,她就黏在我身边不走了。看样子是买完了吧。于是我问:「这样够了吗?」
  轻飘飘头点到一半,右眼先往侧边转去,方向是店后头的肉品区。
  看来她对「特级」还恋恋不舍。那种大块一点的,价格说不定比这整个购物篮还高啊。轻飘飘在这星球也才待两天不到,居然这么有眼光。
  轻飘飘的创造主,还挺爱吃肉的嘛。
  「……」
  前往结帐台的途中,思考的杂音在脑中错纵流窜。
  总归而言,我就要开始过新的生活了。老实说,我并不怎么欢迎。
  可是就长远来看,那只是自己一时的情绪。
  再者,对方说不定也有其他想法。如果不在乎、置之不理,会比较聪明吗?是成熟的作法吗?冷静点,看清自己。
  「我是没什么心情庆祝啦,可是……你在那边等我一下喔。」
  我折回肉品区,指着特级肉对面无表情的女子说:「我要买这个。」
  尽管我对它是否真的特别高级仍有疑虑。
  不晓得轻飘飘看见我带这块肉回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我轻轻拍了侧脑一下,惩罚差点想像那情境的自己。
  清脆响声中,带了点某种东西在脑袋里滚动的声音……太大力了吗?
  女子问我买几克,我跟着随便说个数字,并感到自己的判断开始有所偏差。我会不会就这么在轻飘飘的影响下持续变质呢?同时,心中冒出一丝丝恐惧。
  「……」
  夕暮来访、沉淀。新的旭日转了一轮,又冉冉升起。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5-9-4 17:10 编辑


  「名字」
  
  以前我叫她姊姊,她也威胁过我说,叫她「姊」就好。
  最后直到分别,她在我心中还是「姊姊」。这讲的是称谓的事。
  姊姊离开我眼前后,变成诅咒纠缠着我。每当傍晚天降轻飘飘,都会逼我想起姊姊。如今会让我想起姊姊的东西,从天空移到了我的身边。时段不只是傍晚,是一整天。
  但无论如何相像,那仍不是我的姊姊。姊姊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晚安。」
  「你好啊,小朋友。今天月色很美喔。」
  现在称得上是姊姊的,就属这个邻居吧。虽然招呼有点不合。
  「应该是吧。」我看也没看就附和了。我原是有那个意思,不过小黑的头刚好遮住视野,看不出这月夜作何景色。手上还提了个口径不小的锅子。
  「我做了一点菜,想给飘飘吃。」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
  小黑对她的称呼有点微妙的不同呢。由于没理由拒绝,我感激地收下了它。
  「锅子不用还没关系。」小黑亲切地这么说之后就走了。我很快就关上门,到最后还是没机会一睹她口中的美丽月色,又不想再出去一趟,便到厨房去放锅子。
  小黑她们都是用天气话题替代一般问候词。听说,她们原本是新闻节目的天气预报小姐。会想聊天气,就是因为工作的习惯还在吧。
  我将锅子放上餐桌。轻飘飘还没下来,让我有点不耐烦,瑞奇都乖乖在这里等我了呢。将二楼规划给轻飘飘,或许是个错误的选择。叫她得费不少力气,麻烦得甚至想请瑞奇代劳。
  「……喂——吃晚饭了啦!」
  如果不是和姊姊同个长相,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因为我根本不必照顾她。只因为长得一样就推给我照顾,有没有搞错啊?我心中还是有这样的反弹。
  ……好吧,也不是只因为长得一样。轻飘飘从诞生的瞬间就记得自己的住所。只要沿住所追查,很快就能查出轻飘飘的本尊过去是在哪个人家生活。某些团体相信他们是由离去的人们转生而成,根据就是这样的记忆。
  轻飘飘从二楼走廊探出头来,夹在耳后的发丝跟着倾斜的头瀑流而下。为什么每次都只探出头,怕有危险吗?
  她来到这个家都已经五天了耶……呃,才五天啊。
  「吃饭。」
  我招着手这么说,多费我一次功夫的轻飘飘才总算下楼。
  身侧抱着一团色彩缤纷的物体。
  轻飘飘带来的,是姊姊的衣服。
  「……啊?」
  如此下楼的她,使我从胸口彻底僵住。轻飘飘轻快地来到一楼后,将姊姊衣服展示给我看。那原本收在二楼姊姊的房间里,是她找出来的吧。「竟敢随便乱翻」的想法刚闪过脑海,我就想起自己第一天对她说过「二楼可以随便你用」。在她的观念中,那也包含在随便之内吧。
  「轻飘飘773有保持清洁的必要。」
  「啊……啊啊……是有啦。」
  「因此轻飘飘773认为有洗澡的必要。」
  「……洗澡?」
  轻飘飘跟着应了几声点头。更让我惊讶的是,原来她没洗过澡啊。她想在家里怎么过,我都随她高兴,还以为她都会自己洗呢。是喔,她没洗过澡啊。


  拿着姊姊的衣服说要洗澡,表示她想换穿那些衣服吗?
  ……尺寸应该没有问题吧,绝对没有。
  「要先放水喔……你会放吗?」
  可以想见,她是不会放水才会到今天都没洗过澡,所以我姑且一问。这次她摇了头,摇飞几丝绒毛。为什么点头没有,摇头就跑出来啦?一旦注意到这种事,感觉那以后都会神奇地吸引我的目光。
  「……我帮你放。」
  「轻飘飘773认为有学习操作方法的必要。」
  背后的轻飘飘啪啪啪地走来,想跟来看的样子。
  「好啊。」
  真是个什么都想知道的轻飘飘呢。其他轻飘飘的求知欲也都那么旺盛吗?
  那是为了什么?认识这个星球?寻找生存的方法?
  抑或单纯因为他们是刚诞生、落地的种子,仍是「孩子」?
  「……」
  不说那个了。愿意洗澡这点和瑞奇倒是相反,它非常讨厌进浴室。最近有一次,我想趁它趴在我腿上时把它偷渡进浴室,结果半路被它发现而逃之夭夭。奇怪的是,它虽讨厌洗澡的过程,却似乎很喜欢洗完后干干净净的感觉,每次心情都很好。好像不要过程,只求结果似的。
  话说回来,其实我没有直接帮它洗过,都是请小黑帮忙。
  我来到与盥洗室相连的脱衣间,轮椅只能进到这里。这个家原本就不是以轮椅生活为前提设计,不是哪里都能去。我推推轻飘飘的背,示意她进浴室,并在隔了一小段距离的状况下,加上手势替她说明操作方法。过程并不复杂,一次就能记住了吧。
  讲解如何调节水温时,我突然纯好奇地问:
  「你感觉得到热或冷吗?」
  想不到,轻飘飘却将手贴上我的脸。
  以手掌覆盖脸颊,指头轻轻揉了揉: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现在是冷的。」
  「……这样啊。」
  平时那种缺乏人情味的应对方式,加上了动作后……呃,说起来有点难为情。
  总之就是,多了种温暖。这一定只是错觉吧。
  热水开始注入浴缸。那是她自己操作的,应该是记住了我的说明吧。外观虽然幼小,脑袋里可不见得一样,最好别因为她看起来小就疏忽了。
  「轻飘飘773认为必须利用注入热水的时间做些准备。」
  「喔,是喔。你做啊。」
  她要准备些什么啊?才这么想,轻飘飘就回到脱衣间,当场脱起衣服。我还没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她已将那身白色连身裙塞到我脸上。
  太急了吧。我这么想着扯下衣服,结果见到轻飘飘全身光溜溜地站在我面前。
  ……好平坦的身材啊。真正令我惊讶的,是她连身裙底下什么也没穿。轻飘飘面无表情,直挺挺站着,丝毫没有遮掩身体的意思。她没有羞耻心这种概念吗?
  或者是,还没学到而已?
  热水的流注声,从关起的门后传来。
  「……」
  我——
  我默默地注视着那副裸体。
  最引我注意的,是柔软的手肘和小小的膝盖等部位。
  它们圆滑平缓,有如稚拙的象征,表面满是粼粼光辉。
  「……好美啊。」
  真心话不禁脱口而出。随后我猛然回神,像从眼睛扒下一层膜般恢复正常,但也收不回说出口的话。轻飘飘已经听见了,并做出反应: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刚说的是——」
  说到这里,轻飘飘稍微侧首,抬起眼盯着我的脸说:
  「赞美的话?」
  「……」
  好难回答。回答轻飘飘很简单,回答我自己才难。
  对轻飘飘的每一个赞许、每一个认同,仿佛都会破坏我自己对他们构筑的定义。
  「我也不太清楚。」
  我以含糊的回答敷衍过去。不知轻飘飘是做何解释,身体左右摇摆了一会儿。光是姊姊在我面前闲晃,都是好多年前的往事了,现在她却一丝不挂地在我眼前重演。这是现实吗?该不会只是配合我的想法而制造出的影像吧?我想看这影像吗?我真的想吗?
  原来我是这么想的吗?不,我真的真的……想吗……想吗?真的想吗……想吗……不对,我——
  轻飘飘似乎听见瑞奇的叫声,小跑步到客厅去了老实说,那帮了我一把。我甚至有点感谢瑞奇。
  我撑开手上的连身裙看看内侧,发现里面沾了许多绒毛。果然是这样。我用指尖将那些看了好几次的绒毛慢慢拔掉,再把裙子扔进洗衣篮里。剩下的绒毛呢,我不太愿意丢进垃圾桶,便用走廊的空花瓶装起来。这支花瓶迟早会塞满绒毛。
  当我跟着轻飘飘来到客厅时,迎接的是一片白白的背和薄薄的屁股,使我愣在门口。
  轻飘飘正蹲坐在地上看电视,瑞奇坐在她身边,无聊地摇着尾巴。那样子,让我觉得实在没必要那么早脱衣服。看着她毫无戒心的背影,我开始猜想,她的内心会不会也只是个孩子?
  我保持距离转向电视,新闻正报导着明日气象。
  看来明天是大晴天,到了傍晚肯定会飘绒毛。
  「……」
  频道变了。再变,再变,再变。轻飘飘以轻快的节奏按着遥控,不停换台,像是喜欢上了按钮的感觉……真怪。
  我就这么注视轻飘飘的背,一语不发地等待洗澡水放满。
  这十五分钟里,我们没有任何交谈。我没有话要对她说,让她转过来也挺尴尬,干脆就不出声了。以前我们之间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沉默,而那种时候大多是姊姊先和我说话。直到这种时候,我才发现姊姊帮了我很多。
  现在,我全都得自己设法处理。
  无论是抵抗还是厌恶,都是我该自理的问题。
  洗澡水应该已经够了。轻飘飘既然知道「洗澡」的存在,洗头这点小事应该用不着我教吧……真的没问题吗?
  看她的知识那么异类,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
  「你知道洗澡是什么样的事吗?」
  我问毫不遮掩的轻飘飘。就现阶段来看,她已经够没常识的了。
  对家人来说,在家里光屁股乱跑可能没什么……可是我们,不是家人吧?
  「轻飘飘773认为那是需要泡进浴红,让身体暖和的事,征求同意。」
  轻飘飘转过头来说。是没错,这样就对了。
  「你知道怎么……洗身体吧?还有头之类的?」
  问法有点怪。瑞奇一听到洗澡,就一脸抗拒地看过来。
  今天不是你啦。
  「轻飘飘773知道要洗头发。」
  轻飘飘将头发抓成一束这么说,接着站起身,抓着头发跑过我身边。既然有「洗」的概念,应该没问题吧?只是她的头发很可能一冲水就变成绒毛,全部散光光了。我忍不住想像轻飘飘秃头的样子。
  「……啊啊,还有浴巾。跟清洗无关就忘了。」
  又不是买回来摆的,都已经替她准备好了啊,真是的。
  于是我到了脱衣间替她拿浴巾。姊姊的衣服还留在客厅,可是我不太想碰,就搁着它们了。毛玻璃另一边,传来阵阵冲水声。已经隔了一道门,声音怎么还那么大?会不会开太强了?
  「喔哇!」
  冷不防有个白色物体贴上玻璃。隔着玻璃,能看见一双手和湿漉漉的发束。水滴溅散,使玻璃门的颜色有些模糊。
  「轻飘飘773认为一二三在那里。」
  带着回音的声音传来。手和头慢慢滑下,活像恐怖片情节。
  「我……我是在啊。我帮你拿擦身体用的浴巾来了。」
  「轻飘飘773——」
  「我走啦,你慢慢洗啊。」
  我不等她说完就早早退避。心情变得有点不太安稳,是为什么呢?
  返回客厅后,我对提防着洗澡的瑞奇说「不用怕」并将它抱到腿上,恍然看着电视画面等轻飘飘洗完。
  等待。
  ……等待。
  ……………………等好久了耶。
  「……有够久。」
  快三十分钟了还不出来。她是真的听我的话慢慢洗,还是晕倒或摔昏啦?好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状况。我不是担心她,但我想放着情况危险的人不管也不应该。话说回来,她也不一定处在危险之中就是了。在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地进退两难时,浴室传来开门声。
  想必是没事,于是我镇定下来等她。呃,我原本就很镇定啦。
  「我没有慌张喔。」
  我对着空气这么说,只有瑞奇摇尾巴回答我。
  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从走廊靠近。她的脚步声是那样的吗?平常都是很轻快,飘飘然的样子,现在怎么重得像带着水气啊。
  原因立刻就出现在我眼前。
  手脚都浸得红通通的轻飘飘,全身上下都还滴着水。
  脱衣间和走廊都湿成一片了吧。浴巾只是被她盖在头上,完全没派上用场。
  「……下次要把身体擦干才能出来喔。」
  「轻飘飘773认为在脱衣间,身体无法冷却。」
  那是因为泡太久了吧。
  「好啦,快点擦干。」
  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帮忙,但却在若即若离的位置停下动作。从轻飘飘浏海滴下的水珠,打湿了我的大拇指根。
  「轻飘飘773无法理解一二三的手是什么意思。」
  轻飘飘盯着我的手这么说,两眉稍稍歪曲。
  她是嫌我多事吗?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
  「没什么。」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收回手。
  轻飘飘没回话,用浴巾擦起头来。每个动作都使得绒毛跟着水滴溅散出来,随着蒸汽飘上空中。圆圆的,看起来像泡泡。
  擦完头后,轻飘飘穿上姊姊的衣服,我心情复杂地看到最后。
  见她围上颜色如月光的披肩,使我不禁想像,今天的月色也是否如此?衣服底下的红色内衬有如夕阳探出云缝。以天象形容这两件事,也许是受到小黑她们的影响吧。
  轻飘飘没经过任何人同意就……算了。姊姊的衣服在她身上,果然是没有任何尺寸上的问题。这也是当然的吧。我看她的脸这么说服自己,然而「能穿那些衣服的人再度出现」这个不应该的事实,使我脑袋又几乎错乱。
  轻飘飘又更像了姊姊一点。假如连头发都染黑,我的「自我」肯定会一路崩溃下去。毕竟她不可能复活。
  「轻飘飘773认识到,洗澡是一件不错的事。」
  全身蒸汽袅袅的轻飘飘向我如此报告。原本白得诡异的肤色变得健康了点,湿濡的头发像一串串水滴般剔透。
  「这样啊,恭喜啊。」
  看来她满喜欢洗澡的。以后就算洗久了点,也不必担心了。
  等她再习惯一点,就请她带瑞奇一起洗吧。帮这点忙应该不为过吧。
  「然后轻飘飘773认为有摄取晚餐的必要。」
  「好好好,来这边。」
  我们一起到厨房小黑给我的锅子前,打开锅盖。
  有洋葱、高丽菜……是为了增添色彩吗,连草莓都有。炖烂的草莓溶在锅里,将汤水染成果酱色调。搅了一下,还变得更浓了。
  我将它盛进碗里,拿给轻飘飘,并假装没看见她猛然睁圆了眼,继续准备瑞奇的份。瑞奇仍是老样子,表情悠哉地吃着。这时候,轻飘飘自己从柜中拿出筷子,将小黑给我们的炖菜……类食物送进嘴里。她已经记得筷子放哪着里啦。兴起微妙感叹的我,看见轻飘飘也一脸微妙,眼珠子一上一下地跳动。
  可见隔壁大姊姊的手艺真的不怎么样。当时她看起来信心十足,想必只是错觉。说起来,这种落差的确挺像小黑。假如这锅值得称赞,还能对她其他方面多期待一点,可惜现实总是残酷。
  轻飘飘正在吃的那一碗,味道似乎是酸酸甜甜的。她将飘在里头的莲藕夹起来嚼时,惊讶得张大了嘴,似乎是很喜欢那口感和声音。
  喜欢可以嚼出声响的食物,是这个轻飘飘的怪癖。她喜欢把小黄瓜整根拿起来啃,声音比较响的干燥食物也都嚼得很开心。这也让我大致明白,她在超级市场买的那些是以什么为依据了……不过,她怎么知道那些吃起来会有声响啊?
  言归正传。莲藕以外的菜似乎都不讨她芳心,嚼得很没劲儿。
  「轻飘飘773无法适应这道菜。」
  难吃全写在脸上。尽管语气依然平淡,表情却相当忙碌。
  她难受得将脸颊向上堆得皱巴巴,像张活生生的苦瓜脸。
  「她不是要炫耀手艺,纯粹是出自好意嘛,会这样也是正常啦。」
  无论期望再高,事情也不可能尽如人意,这是理所当然。
  「轻飘飘773不认为——」
  「好啦好啦,换吃这个吧。」
  我将单纯摆着一整根黄瓜的盘子放在轻飘飘面前。
  这是我替她准备的。比起花时间烹调,她比较喜欢这样。
  ……我也不是故意想讨她开心,怎样都好啦。
  轻飘飘将只经过基本清洗,连盐都没洒的小黄瓜咬在嘴里「唔。唔。唔」地含着。
  最后「啪」的好大一声,将小黄瓜咬成两半。
  余韵未消,她已经一脸「这才像话」般陶醉地嚼了起来。
  侧眼看着她的我,心里感到些微的安慰。
  因为姊姊没那种癖好。
  让我松了口气。
  
  
  这天,朝霞也造访了这个星球。我在熟悉早晨的迎接下,向城里前进。
  ……原本预定是这样,但有一点微妙的不同——我身边多了轻飘飘,象征不同于过去的早晨。她穿着洗干净的那件白色连身裙,还有……姊姊的鞋子,一起走在桥上,瑞奇也不甘寂寞似的跟来了。
  我出门可不是去玩也不是上街购物,而是为了工作啊。到现在,我还是认为不该带……这个不晓得算不算是人的人和一只狗到工作的地方还在家里时,我们有过这样的对话——
  
  
  『轻飘飘773需要学习。』
  『啊?』
  轻飘飘拿千岁糖当早餐啃到一半,突然丢出这种要求。她接着将糖啪喀啪喀咬成小块并全部塞进嘴里,两颊圆鼓鼓地蠢动着。
  『七抛抛西西酣——』
  『……吃完再说。』
  我才没办法跟七抛抛沟通。这么说之后,她两颊的动作似乎加快了些。不过糖并不是容易嚼碎的食物,让她保持了同样动作好几分钟。
  终于将碎糊糊的糖一口一口吞下后,轻飘飘继续说: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更多的事。』
  『这样啊……』
  轻飘飘「就是这样」似的点点头,并痛快地掰断第二根糖。说件无关紧要的事,那些糖的断面图案不是金太郎,是个没见过的大叔。制造工厂不知为何会选这种图案,大概是机器坏掉了吧。
  『七抛抛西西酣——』
  『……你好像完全没学习到耶。』
  又空等了一段时间。她的待人之道也出了很大问题。瑞奇早就吃饱了。
  『轻飘飘773现在的意识非常渴望学习新事物。』
  『是喔。』
  不晓得轻飘飘整个种族的求知欲是不是都这么旺盛,还是说,那是他们共通的目的?为了学习这星球而来访的外星人——或许不能等闲视之啊。
  『那是轻飘飘来到这里的目的吗?』
  『轻飘飘773和其他轻飘飘的意识并没有共通。』
  那就像在说「那是我自己的想法」。她真的有自己的想法吗?我半信半疑。
  毕竟她是绒毛所组成。我还想再问下去,可是轻飘飘抢先开口说:
  『所以轻飘飘决定要更积极地获取资讯。』
  『啊……』
  轻飘飘解释完毕般,抓起一把千岁糖站了起来。
  『啊,等一下。昨天小黑那锅菜还有剩——』
  沙沙沙,轻飘飘快步移动。原以为她要拿去二楼啃,结果看她往玄关走。我不能放她出去乱跑,便赶紧追上去。
  『你要去哪里?』
  『轻飘飘773主要会先往未知的地点移动。』
  等一下。要四处遛达是可以,不过她那是哪里陌生就往哪里钻,在这城里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的意思吧?而且是在不经任何考量和极度缺乏知识的情况下。
  『你大概会迷路喔。』
  我含蓄地说。光着脚丫子踏进玄关的轻飘飘转头回答:
  『轻飘飘773已经知道东南西北在哪里了。』
  怎么一脸得意地说那种完全不该得意的话啊。
  那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呢?
  『你真的没问题吗?』
  迷路回不来就算了……不行,手续都办了,不能这么想。所以我再问一次,确定她是真懂还是假懂,结果她的脚突然停了下来。
  眼睛还慢慢地左右飘移,接着小步倒退回到我身旁:
  『轻飘飘773有点失去自信了。』
  『原来你有自信啊……』
  回来以后,轻飘飘的视线就黏着我不放,我再傻也看得出她在期待些什么。虽然她的语气总是平淡,表情能表达的却意外得多,而这点本身也挺让人意外。我记忆中的姊姊表情也颇为丰富,感觉有点复杂。
  先不论我对她和姊姊感觉如何,看现在这情况,恐怕无法违背她的期待了。
  因此——
  『……我就带你走一段吧,不会太远就是了。』
  不得已,只好带她进城里一趟。
  
  
  我们刚跨出门,瑞奇就追了上来。到这边还无所谓,费解的是它竟然一副求我们带它走的样子。到最后,由于轻飘飘把它抱起来不放,只好也带它进城了。
  启程时,我先到桥墩下的小花圃合掌致意。不晓得其他人是不是都这么频繁地来他人墓前凭吊,总之这正好能时常提醒我,姊姊只存在于过去。
  而在我身旁,学我双手合十的少女,则具有姊姊的模样。
  假如姊姊的灵魂真的就在某处长眠,会作何感想呢?
  凭吊很快就结束了。难得地,轻飘飘没问我那是做什么。
  仿佛比谁都还要清楚这么做的意义。
  「轻飘飘773认为,瑞奇是刺刺的。」
  轻飘飘抓着瑞奇的尾巴说,瑞奇一脸困扰。不是毛毛的,而是刺刺的啊。这独特的感想,表示出我与轻飘飘的差异。
  「……」
  要是姊姊见到了瑞奇,会有什么反应呢?
  我敢说,她一定不会觉得刺刺的。因为她是我的姊姊。
  过桥途中,轻飘飘将瑞奇抱起来走,但走了一段就耗光力气似的蹲下来放下它。回到地面的瑞奇用它圆滚滚的眼睛仰望着轻飘飘,甩起重获自由的尾巴。这时,轻飘飘张开双手对它说:
  「轻飘飘773提议,下次换瑞奇抱我,征求同意。」
  「不可能啦。」
  我代瑞奇拒绝了她。似乎想立刻跳到瑞奇背上的轻飘飘默默收回手,眼角还带着几分遗憾。
  接着她伸直蹲弯的腿,再顺便似的拉长身子,望向桥的另一边,也因此发现了火箭。她的视线霎时被火箭吸引,入迷得忘了走路。
  「那是逃脱计划的遗迹。」
  我像个观光胜地的导游,替她说明。「遗迹?」轻飘飘侧眼过来问。
  「大概在八十年前,有一群人计划逃出这个星球。当时有一些火箭飞走了,不过这艘却留到现在。」
  犹如从掬起梦泉的掌中滴落的水珠。
  与一场没有结局,迷茫失途,只能漫无目的地遥望远方的梦离散,无奈地留下。
  「那艘火箭能飞到黄昏去吗?」
  轻飘飘略过平时的用词,喃喃地问。
  她想回到黄昏另一边去吗?
  她那淡然平坦的侧脸,无法提供我任何线索。
  「……不能吧。它应该哪里也去不了了。」
  我缓慢地摇头。
  它和我们一样,光是守护自己的居所就无暇顾他。
  下桥进城后,我探了探轻飘飘的表情,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前只说带她进城,可是在没有明确目的地的情况下,是该带到哪里去呢?我想等轻飘飘自己提出要求,她却忙着踩瑞奇的脚步似的低着头走,看也不看我。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猜想到一半,发现我工作的地方到了。轻飘飘注意到我不再前进,也跟着停下脚步。
  我只能带路到这里为止。
  「我在这里工作……瑞奇。」
  我朝直直往前走的瑞奇喊一声,它马上乖乖折返回来,停在轻飘飘脚边。他们感情很好的感觉,让我很不是滋味。
  「工作?」
  轻飘飘这时的声音,听起来特别幼小……不,她的人本来就很幼小。应该说,那给我一种仿佛连我也缩成小孩的错觉。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那你……要怎么办?」
  甚至令我开始怀疑,只要叫她姊姊,就能减少一两个苦恼。
  但我不认为那样合理。
  轻飘飘对我的心情浑然不觉,慢慢抬头,从铁门底望到大楼顶端,再看看瑞奇和驶远的汽车,最后视线回到我身上。
  「轻飘飘773认为现在应该以学习『工作』为优先。」
  「……这……样……啊。」
  那似乎是「要跟我来」的意思。这样就只是单纯的职场见习嘛。
  她不是想到处走走逛逛吗?
  虽然放她出去乱跑,我可能会分心得工作不下去,跟来也好。不过这也开始让我担心,以后恐怕得天天像这样带她来上班。
  「好天气跟小朋友,早安呀。」
  进了店里,回顾着我过去画作的无垢抬头问候。她的眼睛很快就盯上我背后的人物,并改变形状,眯得像朵细长的云。
  「哎呀,是飘飘耶。小朋友带来的,所以是你妹妹吗?」
  无垢盯着入口边仰望影片架的轻飘飘问。她的判断依据大概是身高吧,反应和小黑一样。我花了一点时间才决定怎么回答。
  「不,她是我姊……之类的东西。」
  无垢笑咪咪地接受我含糊的回答。
  「对不起,我还是会好好工作。」
  「这就是所谓的参观日吧。」
  「应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无垢下巴朝后头的房间一抬,我便跟着轻推轻飘飘的肩,打断她观察影片架内容物,要带她进后头的工作室。可是我走到一半就后悔了。应该把她交给无垢,我只能看到工作被她打乱的未来。
  一进工作室,瑞奇就直接往桌底下钻,轻飘飘睁圆了眼到处闲晃,头还像鸡一样稍微向前挺。我从来不认为有什么值得注意,她却新奇地拍拍置物柜,轻快地敲敲影片架。看来不只是菜,能发出清脆响声的她都爱,啪啪砰砰砰啪啪砰砰砰地拍着。吵死人了。
  「我在工作,你安静一点。」
  我忍不住隐了一句,轻飘飘的手跟着停止演奏,但又开始在房间里打转。而且这次不只是停在一个位置,还到处绕来绕去。她就不能像瑞奇那样乖乖待着?虽然瑞奇也只是睡觉而已。
  在桌底下缩成一团的瑞奇让我有点顾忌,坐的位置比平时后退了点。
  「轻飘飘773认为瑞奇——」
  轻飘飘蹲下来朝桌子下瞧,然后抬头看看我说:
  「喜欢待在桌子底下。」
  「是啊,好像是这样。」
  蹲着的轻飘飘露出大片膝盖。她故意那么做似的举动,自然又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对膝盖看起来是如此脆弱,仿佛抓起来手一扭就会扭断。
  姊姊年纪有这么小吗?我印象中的她,应该很大了才对。
  有种记忆遭到覆写的感觉……真不舒服。心里难过得都皱成一团了。
  「……啊,你干嘛?」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待在桌子底下的意义。」
  她这判断基准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啊?真想请她好好解释清楚。她扭啊扭地,硬是把头塞进原本就没什么空间的桌子底下,挤得瑞奇左右为难。接着,她还面无表情地模仿瑞奇缩成一团。
  「……」
  我想不到该对她说什么,只是盯着她看。
  「……」
  轻飘飘也一语不发,像块石头。瑞奇睁着一只眼,脸上写着「赶快出去啦」似的对轻飘飘抗议。不久,轻飘飘不改脸色地稍微歪头。
  「……找到意义了吗?」
  感觉等再久也等不到她出来,我便主动这么问。
  「轻飘飘773感到失去自由。」
  「那就出来吧。」
  她马上窸窸窣窣地退出桌底,拍拍膝盖说:「看来不是每件事都能理解。」并跑到房间角落去。等瑞奇阖眼后,我将轮椅往前移,总算是开始了今天的工作。今天我想画瑞奇,一面观察实物,一面在图画纸上添加线条。
  「……」
  尽管轻飘飘突然安分起来,不出一点噪音,我仍旧忍不住频频回头,看她在做些什么。轻飘飘直接坐在地板上,注视着指尖。掌上不时有些形似尘屑的绒毛长出来后飘走,飘了又长。我们的视线也跟着绒毛的去向飘移。
  即使外观毫无异状,但轻飘飘绝不是普通的「人」。
  飘走的绒毛正明示着这点。
  之后我就是无法专心,好几次都不禁停下描绘瑞奇的手,向后查看。
  「咦?」
  不知回头了第几次时,轻飘飘不见了,同时多了些东西纷纷落下,搔过鼻尖。抓起来一看是绒毛,我便向上望去,发现一颗巨大毛球在我头上飘。她是什么时候变身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毛球在我头上多转了一会儿就往房门飘去,接着撞上门,且一撞再撞……她希望我替她开门吗?我只好放下铅笔,滚轮椅离开桌边。门一开,毛球就直接飘了出去。
  该关门吗?我犹豫地将手握上门把,但最后还是让门开着。
  「感觉不太能放心耶……」
  我嘟哝着回到桌前。今天大概会比平时多花不少时间。
  画好轮廓与细节后,我用彩色铅笔涂满颜色,完成了我的「瑞奇」。「怎么样?」我将图拿到模特儿面前,只见它瞥了一眼,发出一声呜咽……它该不会是吓到了吧?还急忙盖起耳朵撇开了脸。
  看来它不喜欢。明明都有四条腿,毛色也一样,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虽然我从不觉得自己画得好,但遭到否定时还是会感到挫折……该说「有学习的必要」吗?不了,应该没必要吧。
  总之是画完一张了,还剩四十九张。我回到空白的图画纸前,握起铅笔。
  「再来……」接着闭上双眼,因为无垢曾建议过我说,要揭发自己的内心。但一定没什么好揭发的吧?全都是细微的记忆,模糊的价值观,纷乱无序的判断基准这类不实在的东西。每当有那样的自觉时,我甚至会有全身从手指溃散的感觉,仿佛遭到溶解,被拔掉了螺丝。我连自己为何是自己都不明白。
  每个人都一个个从我身边离去,谁也不曾替我解惑。
  当时的我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大家都走了,才开始怀疑自己为何存在。
  「……要消除这种疑念,就必须接触实在的事物。」
  对现在的我而言,确切的事物有昨天和今天。而为了明天,我必须完成眼前的工作。于是,我决定画下昨天令我印象深刻的事物——那锅草莓汤。画颜色伤眼的图,我倒是很在行。
  「我涂我涂。」
  我连铅笔线都省了,直接从汤色开始涂起。喔,相当逼真啊。
  第二张图也是画到一半时出了状况,轻飘飘回来了,且已恢复人形。原本想告诉她,希望她出去前也能保持人形,可是她右手上那眼熟的图画纸更令我在意。
  「那是什么?」
  尽管明知那是什么,我还是问了这么一个没用的问题。
  「她把一二三的画送给我了。」
  她将我第一天画的那张黄猫图举到我面前。想不到现在还会再见到它。
  「……什么东西啊……」
  「轻飘飘773认为这是一滩黄色的水。」
  我才不是问那个,而且这感想比无垢还过分。
  「随便你怎么想啦。」
  我连订正都嫌懒。轻飘飘在房间中央坐下,深入地欣赏起同样摊在地板上的画。我是知道无垢保存着我的画,却没想到她会拿给别人看。无论如何,我就是很在意那弯曲的小小背影和纸张摩擦声,无法将意识面对桌面。
  那是……什么图啊?连我这作者都忘了,只看见纸上有团褐色的物体。盯着那张图看的轻飘飘抬起头来,一副「有事吗」似的看着我。「没什么。」即使她没直接出声,我也如此否认。
  接着逃开那视线般转回桌面,继续上色。谢谢轻飘飘,让我又能回到工作上。我在心里酸溜溜地道谢。明明要是当初她没跟来,应该能进展得更顺利点才对。我对自己说声「别在意别在意」,努力不让自己回头,也想了几个能将脖子固定不转的方法,但每个都很可能会弄断我的脖子,只好全部舍弃。
  默默画了一阵子,纸张摩擦声中断了。
  随后,轻飘飘在我画锅底时开口问:
  「一二三为什么要画图?」
  「这是我的工作啊。」
  我盯着桌面回答。能感到轻飘飘的视线停在我背上。
  「轻飘飘认为有必要学习,那为什么会是你的工作?」
  「……我比你更想知道。你问这做什么?」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也能做这个工作。」
  轻飘飘用双手将我的画展成扇状并这么说。这样啊,画得烂被瞧不起,真是活该呢。
  她或许真的画得出更像样的图,不过——
  「你来做的话,大概……没有钱拿喔。」
  这得要问问无垢才知道就是了。这么久以来都没看过其他人靠这行赚钱,大概是需要某些条件才能做吧,而我就是那样的人。
  想得到的条件只有一个。不仅如此,那应该就是正确答案。
  「一二三为什么画得出这些图?」
  真是一个既奇怪又仿佛直探核心的问题。她这么问,究竟是有何用意呢?
  我放下铅笔,看着色彩鲜艳的草莓锅表示否定:
  「我不是画图。」
  并没等轻飘飘反应就继续说:
  「只是照着看过的或记忆里的东西描一遍而已。」
  我自创的画作应该一张也没有,我也没有创造那种东西的雄心壮志。
  感觉上,我心里有很多部分都在姊姊出车祸以后停止不动了。或者说,那些部分原本是姊姊的。互相扶持的我们,也共享了那些部分……再也不能那么做之后,心里变得好空洞……支离破碎的情绪不自禁地接连涌上,使我头昏脑胀。
  脑袋像故障似的,心情迟迟无法安定下来。我一手扶着额头,等待不断向右倾斜的眼前景物静止不动。每当我如此出了点问题时,都能感到体内有某一部分无法顺利运转。仿佛那天飘下的满天绒毛,填满了我体内的空隙。
  无言之中,我悄悄转过头去。
  轻飘飘手上拿的,是我画的姊姊。
  
  
  「那孩子不去上学啊?」
  下班前,将本日成果交给无垢时,她这么问我。
  轻飘飘在我背后探出头,窥视无垢的表情。
  「……上学?有那种学校?」
  「当然啦。飘飘好像大多都很爱念书喔。是吧?」
  无垢自然地对轻飘飘露出一口洁牙微笑,轻飘飘也模仿她咧嘴而笑。这也是学习的部分吗?早上时,轻飘飘说她需要学习,「爱念书」的观点也不算错吧。
  「保持求知欲可是很重要的呢,小朋友也别忘了这一点喔。」
  无垢老气横秋地这么说。先不论态度,话的内容倒是激起了些许反思。
  「我……」
  我们还需要再多学习些什么吗?
  如同洗衣机没必要学习怎么打扫地板,知识也有分需要和不需要的。
  不必知道的事,有太多太多了。
  「……」
  这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门外的夕阳,比平常下班时多沉了一些些。某人曾提出假说,认为那片晚霞是与其他星球相连的裂缝。曾几何时,这假说不再被人们提起,随着时间磨灭。那个人也很快就死了,没人知道人们不再谈论这假说是因为它正确,还是错得离谱。
  若绒毛是来自其他星球,那一定是颗长得像大毛球的星球吧。然后一小部分剥落,飞到这颗星球来……为的是什么?绒毛开始飘落,像是要随疑问将我掩埋。轻飘飘摊开白皙的手掌,接下其中一朵。
  「你知道为什么会飘这个吗?」
  我试问同样是天上来的轻飘飘。她仰望着黄昏摇摇头说:
  「轻飘飘773没有得到不必要的知识。」
  「……那必要的知识又是什么?」
  「那是大楼,那是天空。这是绒毛,那是汽车。」
  轻飘飘接连说出所指物品的名称。
  指到汽车时,她似乎有些迟疑……多半是我的错觉吧。
  「那这些知识又是谁给你的?」
  轻飘飘没有回答这疑问,只是侧眼看看我。
  看来那也是属于不必要的知识,她好像不知道任何关键资讯,难怪对于轻飘飘的研究久久没有进展。不过,那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连我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诞生在这个世上。
  「……回去吧。」
  我声音小得连飘降的绒毛都能掩盖。轻飘飘望着天空点点头,但又临时改变心意似的摇头。她是怎么啦?
  「轻飘飘773提议先去买东西,征求同意。」
  「买东西……你想买什么吗?」
  「轻飘飘773认为要到店里才能决定。」
  轻飘飘两手上下挥动,看来那是个差劲的问题。
  「你想去哪里?」
  「超级市场。」
  其实我也猜到了。因为她逛超级市场时,比逛任何一间店都更有活力。考虑到瑞奇不能进超级市场,我决定看看轻飘飘的脸色再说。
  她眼里满怀期待地等着我回答,食指还点在嘴唇上。
  ……这让我怎么也说不出「马上回家」。这是为什么呢?真搞不懂。
  真的是因为她和姊姊长得一样吗?
  「这个嘛,既然都出来了,就去逛逛吧。」
  我接受了轻飘飘的提议,决定顺道上超级市场一趟。
  这结果让她兴奋不已地左右摇摆,散出丝丝绒毛。
  她说不定很喜欢逛街——应该说喜欢逛超级市场……一般小孩也是这样吗?
  于是我们一路带着将绒毛当雪花一样玩闹的瑞奇,往超级市场前进。汽车都停在路上,沿途安安静静,只有椅轮的旋转声和细小的脚步声在我们身边舞动。
  「一二三。」
  「……怎么样?」
  我仍不太习惯,毕竟好几年没人用这名字叫我了。
  就像椅轮间卡了块小石子,不怎么自在。
  「轻飘飘773感觉到,有必要学习学校是什么地方。」
  她不知道啊?难怪刚才没什么反应。
  看来她所谓的必要知识相当片面。那是用谁的基准认定的啊?
  「学校就是学习的地方啊。」
  「学习什么?」
  「生活所需要的事。包含的很多很杂,我一时也解释不完。」
  每个人生活所需的知识或技能,想必是各自不同。然而到了学校,就要在同样的教室里学习同样的知识。因此学校能提供的,其实只是最底限的必须基础,就连怎么生存、生活的层面都谈不上。
  只要上学就能创造很多契机,就能在社会立足之类的,纯粹是梦话。别对上学念书抱太多期待——该对她这么说,打消她上学的念头吗?既然轻飘飘求知欲强,一旦知道教育机关的存在,恐怕会对上学深感兴趣,而上学自然免不了一连串的手续。
  别说购买教科书和文具等全套必需品是笔开销,更令我抗拒的,是由我扮演监护人的角色,替她打稳基础。
  我惶恐不安地侧眼探视轻飘飘的反应。
  由这发展来看,原以为她会吵着要我马上带她去学校,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看来马路另一头更引她关切。她在看什么?我转头望去。
  轻飘飘专用的咖啡店前,像是有场街头演说,聚集了一群人。有对男女并肩站在看似以纸箱加点装饰的简陋站台上。男性手拿大支麦克风,热情地发表己见。
  先不说男性,女性一看就知道是轻飘飘。她笑容可掏地对周围群众挥动着双手,身穿似乎很重的暗色整齐服装。那会是配合发色染黑的绒毛吗?那头白发虽长至肩膀,但因为发量丰沛,远远看来像一整颗毛球。
  驻足聆听演讲的也都是轻飘飘。毛球头聚成一团,每个都有点重似的左右摇晃。他们是刻意来参加集会,还是单纯为「学习」而观察他们呢?
  由于我这边的轻飘飘停下来观望他们,我也跟着停下,隔着马路听他演讲。内容是关于提升轻飘飘的地位。他们现在的待遇还不够好吗?
  「他说轻飘飘是灵魂构成的耶。」
  我引用他的句子起个话题……但轻飘飘那张「是这样啊!」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嘴张得好开,一副震惊的样子。那说的是你自己耶。
  「你也觉得是这样吗?」
  「轻飘飘773不明白『灵魂』的概念,无法回答。」
  轻飘飘以流利的回答,表示自己完全不懂。
  顺道一提,我个人的见解是——他们是绒毛构成的。
  「灵魂是什么?」
  既然不懂何谓灵魂,刚才是在惊讶什么?
  这是个我回答不了的问题。我撇开头,躲开那难受的视线说:
  「不知道。去问台上那个男的吧,他说不定会告诉你。」
  「我这就去问。」
  轻飘飘随即离开我身旁。讶异的我先愣了一下,接着——
  「喂……喂喂喂!」
  轻飘飘真的一股脑儿地穿过马路,往那里去了。我先看看左右才追上去,距离多拉了一大段,更何况还得顾虑瑞奇。来道路中间时,轻飘飘已经混进人群里。
  她大剌剌地向前直走,一路往最前面挤。还担心她个子瘦小,会挤得很辛苦,结果她却反过来利用身材钻过各个缝隙,从第一排挤了出来。坐轮椅的我总不能撞开观众,只好远远地看着她。
  台上的两道视线立刻聚在逼近到站台边,没保持一定距离的轻飘飘身上。
  轻飘飘没有任何害怕的样子,平淡地提出问题:
  「早安。灵魂是什么?」
  「哦,你也是轻飘飘吧。」
  男子先对她开口,身旁的轻飘飘也微笑着伸出手。
  「我是雪风,你呢?」
  轻飘飘只是往她伸出的手掌瞧了瞧,没握上去。
  看来握手这项礼仪并不包含在必要知识里。
  她只对名字的部分有反应,报上名字。
  「轻飘飘773」。
  「嗯~你还没有名字啊?」
  名叫雪风的轻飘飘,露出略微歪斜的笑容。那是认为自己较为优越的人常有的表情。她是在哪里跟谁学的?谁教她的?
  「轻飘飘773认为,轻飘飘773就是自己的名字。」
  「那才不算是名字呢。」
  遭到雪风否定的轻飘飘傻住不动,僵了片刻后,决定搁下自己的疑问似的,转向男子发问:
  「灵魂是什么?轻飘飘773想要知道。」
  「灵魂,是让人定义自己的固有意识。」
  雪风身旁的男子,有如事先在舌头上登录了这句话,答得不假思索。
  这答覆感觉有点粗糙。一阵「你凭什么这么说」的怀疑涌上心头。
  轻飘飘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答案,更进一步问:
  「轻飘飘773认为你话里有很多抽象的部分。」
  「你是刚下来没多久吗?说话很僵硬耶。」
  雪风向前倾身,对轻飘飘笑着说。看起来有点讥讽的味道,会是因为我对他们有所偏见吗?当服装跟着动作晃动时,腋下的刻印露了出来。她的编号是「31」。
  「简单来说,就是让你认为你是你自己的感觉。」
  男子的说明,使轻飘飘稍微歪头。
  「你和我并不一样吧?究竟是什么造成我们之间的差异呢?是肉体吗?如果是,那么只要我和某个人不留一点缝隙地紧密相贴在一起,我就会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吗?不,当然不会有那种事。无论接触得多紧密,我都能维持自己的意识。这个构成自己的轮廓线,就是灵魂。」
  我能感到轻飘飘头上插了个问号。
  「之前雪风小姐也提到的名字,也是能够定义自己的要素之一。没有名字的东西,是不会有灵魂的。这是因为,我们难以认识没有名字的东西。只有拥有这种自觉的东西,才会有灵魂,这样你懂了吗?」
  轻飘飘的头歪向另一边,散出几丝绒毛。见状,雪风笑了笑:
  「……看来要解释很久喔。」
  我也不能让她,直问下去,便拨开肩上的绒毛,决定采取行动。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以椅轮辗碎轻飘飘集团似的挤退他们,在拨开绒毛,穿透云层般的感觉中越过白墙,抵达最前排。
  突然出现轻飘飘以外的人,让雪风先是睁大了眼,接着视线转到跟来的瑞奇身上才恢复微笑。
  来到轻飘飘身边后,站台上的视线也落到我身上。但男子的态度与对待轻飘飘不同,没有任何表现善意的举动,只是眯起眼睛。若他是轻飘飘至上主义者,这也是当然的反应。这城里也有这类思想的人,而且不算少见。
  他们认为,轻飘飘是来传达神的旨意,或是天使。
  「你是这位轻飘飘的——」
  「算是监护人。」
  为了不让状况更加复杂,我只能这么自称。一旁的轻飘飘又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这次我装作没看见。绒毛在男子、雪风和我之间持续飘下,不断掩埋周围景物。绒毛对侧,男子平声静气地说:
  「希望你有一天也能成为轻飘飘。」
  「……你真幽默。」
  我瞪了回去。成为轻飘飘,就等于失去现在的自我。
  谁希望发生那种事啊。
  雪风似乎是想化解不太对劲的气氛,上前塞给我一张传单说:「想多了解一点的话,请到这边来喔。这个送给你~」再以义务性的笑容与应对,将所谓的精美小礼物送到我和轻飘飘手上。接着围观群众就像急着送客般,不约而同地推挤过来、填满空缺,将我们排出人群。动作相当熟练,让我好像发现了些什么。
  我没兴趣看雪风塞给我的传单,摺成纸飞机就射走了。
  轻飘飘看似还没问够,在人群后面左顾右盼(瑞奇也不知为何跟她一起跳来跳去)着找缝隙钻,不久又折了回来。
  「轻飘飘773选择放弃。」
  「聪明。」
  我随口夸她一声,并确定左右没有来车就过了马路。到了另一边回头看他们时,那名叫雪风的轻飘飘正往这里看,与我对上眼。我微微点个头致意就转回正面,而轻飘飘似乎没跟着我转头,只盯着瑞奇的尾巴看。


  她还满善变的嘛。有种外观上的文静和专注力对不上脚步的感觉。
  之后,我们偏离平时回家的路,来到超级市场。宽广的停车场停满了车,车上堆了厚厚一层绒毛。在平静得有如缩着头,受到压抑的傍晚微风吹抚下,掀起一波波白浪。我在纷飞而来的绒毛将肩膀与头发染白的同时往店门前进,但见到那快乐地左右摇摆的尾巴,又转了回去。
  「那么,你和瑞奇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对轻飘飘下达等待指令。我挡在她面前的手掌,让她「什么!」似的一脸错愕。不过那和「是这样吗!」几乎没差别就是了。
  「轻飘飘773要求解释!解释!」
  她慌张得说了两次。
  「因为狗不能进去这种地方嘛,又不能把它单独丢在这里。」
  解释原因后,轻飘飘愣住了。她常常这样呢,是因为正在思考吗?
  「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轻飘飘又静止不动了。希望她能早点接受。
  呆立了一会儿,轻飘飘终于闭起嘴,眼睛也恢复光彩。重开机啦?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想到一个好点子。」
  「好点子?」
  「轻飘飘773去买东西,一二三在这里等就好,征求同意。」
  「……咦~」
  看来她无论如何都想逛超级市场。这孩子一个人……一个人?总之,我很怀疑她能顺利买好东西走出来。这时,轻飘飘更将手按在胸上推销自己。
  「轻飘飘773已经掌握超级市场的区位配置了。」
  「重点不是那里吧……」
  我没学过怎么哄小孩,找不到可以说服她的话。
  轻飘飘的态度……不像会轻易死心。真拿她没办法。
  「那好吧,不要买得太偏喔,该怎么说呢……」
  「轻飘飘773无法理解『偏』是什么意思。」
  「就是吃东西是为了里面的营养素……算了,回家再解释。」
  「随便你买吧。」我这么说着将钱包拿到她面前。
  「轻飘飘认为应该先听过一二三说明——」
  「去买就对了,我不想天黑以后才回到家。」
  一接下钱包,轻飘飘就鼻子喷着气,斗志高昂,意气风发地冲进超级市场里。
  「……」
  看着轻了的手时,近似后悔的感觉才终于萌芽。
  虽然下的不是雨,我还是带瑞奇到屋檐下躲避。转过头,正好看见轻飘飘在玻璃另一边推着购物车摇摇晃晃地走着,让人有点担心。
  「她没问题吗?」
  我试着向瑞奇讨答案,它却「不知道啦」似的装作没听见。
  它的饭早就在家里摆得好好的,所以才这么悠哉吧。
  我不时往店里查看,寻找轻飘飘的身影等她买完。要是出了问题,我就得进去解决。不是每个人都欢迎轻飘飘,难保不会有人故意找她麻烦。到时候可不能装作不认识她。
  我能感到让轻飘飘单独行动使我心神不宁,但分析不出原因。是担心她常识偏差,还是为其他不明的理由揪结着呢?好几次能看到轻飘飘在收银区前的通道来回踱步,而她也不时偷看着我。我做个「往前走」的手势引导她付钱,结果她一头雾水地丢下购物车跑了过来。天啊,我搞砸了。轻飘飘就这么出了店门,回到我面前问: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问清楚一二三的手势是什么意思。」
  「我那是要你往前走啦。」
  到头来我还是直接跟她说了。多费了一次力气……这样的想法并不明显,真奇怪。
  轻飘飘又停住了。她本来就不会眨眼,看起来活像没电了一样。
  「喔喔。」
  「咦?」
  轻飘飘点个头就回去了……原来她也有随口应话的时候啊。
  「搞不懂。」
  因为我不懂她,所以才那么在意吗?之后我也仍盯着轻飘飘看。
  轻飘飘似乎是听从了我的指示,直直向前走进收银区。
  看来这趟购物之旅终于能宣告结束,她提着两个满满的塑胶袋走出收银区来到店外。见到她也懂得怎么结帐,我松了口气。
  轻飘飘手上的袋子似乎很重,像个平衡木偶般左右晃来晃去。
  不过总归来说,她还是顺利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值得……欣慰?为什么?啊,因为不用我出面处理纠纷吧。不会有其他原因了。
  「我帮你拿一袋。」
  我接过一个购物袋放在腿上,轻飘飘双手抱起另一个。
  只剩一个,她就抱得稳稳的了,走路不再摇晃。
  话说这么大的两袋,到底是买了什么啊?有根突出来一大截的莲藕耶。
  我们在因绒毛停止落下而复驶的汽车引擎声中出城过桥,桥上堆积的绒毛在世界上拉出一长条横线,与黄昏平行不交会。
  在线与线之间,我们慢慢前进。
  途中,有如拉出第三条线的细短手指,吊着购物袋伸到我面前。
  「一二三。」
  「……怎么样?」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知道不下桥一直走,会到哪里?」
  轻飘飘指着桥的遥远另一端问。
  沿着桥,逃离黄昏边界似的前进到最后——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我们的家。
  「……会到别的城市。」
  那是三等市民住的地方。见到轻飘飘注视着那里不动,我再补充说明:
  「你不需要去那种地方。」
  那里丝毫不值得我回去。
  「轻飘飘773会自己判断是否必要,征求同意。」
  特地拿出一点好意的忠告被人弃若敝屣。嗯,当然不怎么好受。
  「……这样啊,随你高兴。」
  想去就去吧。我现在可以确定,就算你现在就走了不回来也无所谓。
  再怎么说,你也只是姊姊的仿制品。
  「……」
  怎么不说话了。我朝轻飘飘瞥一眼,发现她正好奇地盯着一根小小的羽毛看。那是雪风送给我们的羽毛。很不可思议地,看似发着淡淡的水蓝色光晕。没有任何鸟类拥有这种羽毛,那和他们的言语一样,是人工制造的。
  轻飘飘好像很喜欢那根羽毛,在掌上拨弄着。
  我也朝自己手上的羽毛盯了一会儿。
  「……」
  在我掌中,羽毛也同样散发光芒。
  她与姊姊的差异是越多越好,哪怕只能再找到一个。
  轻飘飘在夹在耳后的那一边头发,别上不过是个遗落物的水蓝色羽毛。羽毛也有如立即适应了新环境般,在她头上安稳地成为一个发饰、羽饰。
  轻飘飘以指尖触摸,感受羽毛,确认其位置后抬起头。
  原以为她会像平常那样,问我「这是什么」。
  但她的唇只是稍稍松开。仔细一看,像在微笑。
  头发和羽毛,也随她感情的变化而摇动。
  「……」
  那是人造的光芒。
  感觉不到夕阳那可怕的深度,也无法相比拟。
  ……可是。
  尽管人造就是人造,它还是有它的美。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需要名字。」
  轻飘飘抗拒般地「滋滋滋」吸着草莓汤,并这么说。
  虽然早餐逃掉了,晚餐倒是喝得挺老实的。
  「你刚才说自己名字的节奏,好像怪怪的耶。」
  会不会只是随便念念啊?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需要名字。」
  她马上重说了一次,门牙都染成粉红色的了。感觉手脚也是,是我多心了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
  受到傍晚那个轻飘飘有名字的影响吗?
  「因为轻飘飘773得到现在的名字不适合当名字的说法。」
  「又没有什么不好。」
  顶多是报名字时比较久吧,然而轻飘飘可听不进去。
  「听说一二三是轻飘飘773的监护人。」
  「谁说的?」
  我刻意装傻。
  「一二三说的。」
  「……对喔。」
  真后悔当时自己想不出其他说法。让她对我有这种认知,只会是种负担。
  「轻飘飘773知道,取名也是监护人的义务之一。」
  这次换我想露出「是这样吗!」的表情了。不过想想,我和姊姊的名字也都是父母取的,或许真是如此。为什么名字不是自己取的呢?
  轻飘飘的头发和羽毛摇了摇。
  看来她很喜欢那个羽饰,仍将其别在耳边。
  我注视那根羽毛,决定以后再说。
  「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我别开脸,抚摸在腿上缩成球的瑞奇的背。摸着摸着突然有个念头,把它抱了起来。
  「……你为什么会是瑞奇呢?」
  我将瑞奇举到面前问,而瑞奇只是伸出舌头要舔我的鼻子。如果当初有问前任饲主是怎么取名,就能当作参考了。
  喊其他名字没反应,表示「瑞奇」的确是这孩子的名字。
  「……原来如此。」
  那场街头演讲不怎么值得参考,但有些论点博得了我的认同。
  要是它没有「瑞奇」这个名字,就只是只普通的狗而已。
  
  
  「名字……名字啊。」
  波奇、小不点、巧克力、果酱、熊藏、阿忠、约瑟夫、库洛卡……
  我在图画纸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但无法决定哪个好。名字是为了识别个体而存在,不是应该什么都好吗,我怎么会这么犹豫呢?
  「真奇怪。」
  我仿佛事不关己地如此感叹,将没有空间画图的图画纸抛开。
  原本想借由努力工作忘掉轻飘飘讨名字的事,结果一有闲就满脑子想个不停。为轻飘飘烦恼,明明一点好处也没有啊。这三天来,工作效率明显下降。明知道不应该,但就是定不下心。
  我抽出下一张图画纸,重新握好铅笔,稍作思考后动笔作画。随笔尖出现的是根飘落的羽毛。那是我最近印象深刻的东西。我将羽毛画在中央,并在周围撒下绒毛。只有羽毛与众不同。想上色时,彩色铅笔中不巧没有水蓝色,就想淡淡涂一点蓝色加白色。结果涂得太过头,羽毛变成了一整个色块。我看着这张图,稍微想了想轻飘飘的事。
  轻飘飘今天和瑞奇一起外出散步……应该说巡访城镇,学习更多知识。我也想过让她独自出去不太好,可是那种担忧与我的立场相矛盾。我没有必要保护她到把她关在家里。不过,既然是带瑞奇出门,便需要与她约法三章。
  『绝对不能跑到马路上。』
  『必须在飘绒毛前回家。』
  『看好瑞奇,把它安全带回来。』
  都带了一个知道怎么回家的导游,只要遵守好这些规定,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之后我还做了便当——没有馅料的饭团,给轻飘飘当中餐。她一拿到就吵着要包海苔或羊栖菜,是因为有点烤焦的缘故吗?
  「……小玉、凯布、无垢、小黑……瑞奇。」
  我一恍神就又开始想名字,中间还掺了几个认识的人。取一样名字容易混淆,还是别这么做的好。话说我总觉得,我想的名字都有种莫名的倾向。
  虽有「只要能早点结束,什么名字都好」的想法却又迟迟犹豫不决,真令人烦躁。
  会那么想,是因为吃饭时,轻飘飘总是对我投射期待的眼神,而且比想像中难受很多……我也见过父母烦恼的表情几次,我们在那时候都不敢说话,只会盯着他们的脸看……说不定以前我们的眼神也和轻飘飘一样呢。现在想想还真是过意不去。不过这也只是空有形式的反省,反省的对象早就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幸好他们并不包含在重现法则中,他们的空壳不会以轻飘飘的身分返回世上,让我倍感庆幸。
  「……小白、小舞、小要…… 」
  菜菜美——我发觉自己对这个正要送出口的名字,连念都念不好了。
  其实和姊姊一起住时,我没什么机会叫她的名字。说不定只有姊姊在我第一次和她说话而报出名字,我跟着复诵的那一次。
  给轻飘飘取姊姊的名字?好像有点自然,但又不自然到了极点。她和姊姊完全是不同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行。但尽管我会刻意避开,每当思路受堵而松懈时,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总是那个名字。
  多半是来自知道名字的意义那时,根植在我脑中的想法吧。
  我随着敲门声转头,怀疑地等对方开门。无垢难得在我工作时来到工作室,平常她都是一整天坐在柜台,哪儿也不去。
  「小朋友,天气好吗?」
  「这里没有窗户啦。」
  我随口带过无垢不晓得是问候还是什么的话后,她来到我身边,拿起放在一旁的完成品查看工作进度,并为那可怜的厚度大吃一惊。
  「咦,只有两张啊?」
  「对不起。」
  看看时间,原来已经过中午了。继续这样下去,今天怎么样也画不完。
  「我马上加快。」
  表示自己将全力挽救之余,我藏起写满名字的图画纸。
  无垢听了歪歪头,问起我的身体状况:
  「你最近不舒服吗?」
  担心我工作效率为何降低的无垢凑了过来,身上颜色与瑞奇相近。
  「我身体没怎么样……请问一下——」
  「嗯~?」
  无垢边看羽毛和绒毛的图边问「什么事」。为了多找点参考,我问: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小黑。」
  她立刻就回答了。无垢转个方向看向我,手扶胸口说:
  「小黑的名字是我取的,我的名字是小黑取的。」
  「这样啊。我大概猜得到是怎么来的。」
  「不难猜啊。」无垢笑着说。接着,她以眼神问我为何这么问。
  应该是吧。我不是很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但这点程度的至少还看得出来。
  我也不是很确定。
  「之前到我家来的轻飘飘想要自己的名字。」
  「飘飘自己要求这种事啊,还真奇怪。」
  是吗,其他轻飘飘不会讨名字?也许吧,既然能以编号区别,名字可能没那么重要。所以那个名叫雪风的女生是例外吗?不,那也不一定是她讨来的名字,说不定是别人直接替她取的。
  又说不定,我家那个轻飘飘才是真正的例外。
  「你在为她的名字伤脑筋吗?」
  「这么说……也是有可能啦。」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答得不明不白,并再补充:
  「都还不习惯嘛。」
  「直接用飘飘『之前的名字』不就好了吗?」
  无垢无所谓的语气,使我一阵困惑。之前的名字……
  她似乎认为我和轻飘飘在同一条基准线上。
  「我……不太想那样叫她耶。」
  我同时拒绝自己的想法和无垢。死后的世界不可能存在。
  没错。才不会有那种东西。
  「你还满复杂的嘛,真想不到。」
  无垢理解了什么似的点头应对……「真想不到」是什么意思?
  对我而言,这明明是很单纯的烦恼啊。
  给她取姊姊的名字。
  这么做就像是希望她代替姊姊一样,我无法接受这种事。
  「记得加油画图喔。」无垢柔性叮咛后就出了房间。
  我目送她的背影离去,并拿起写满名字的图画纸,注视了一会儿。
  「得加快动作才行。」接着丢下它,专心画我的图。
  为了能在天黑前回家,我顾不得成品优劣,一股劲儿地赶张数。
  最后几张真的都很马虎,只是用彩色铅笔把图画纸随便涂一涂而已。有的像蓝天,有的像黄昏。不下雨的雷云,塞满了整张图画纸。图画内容比疑似咖哩的黄猫好认得很多,表示构图完整度也提升了不少吧。
  我抱着这样的借口,将最糟的那几张图放在最底下交给无垢。
  无垢几乎没看几眼就以一句「辛苦啦」慰劳我。
  那张笑脸和收画的态度,比我过去每一次碰壁的感觉都还要冰冷。
  我做这种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轻飘飘那天的问题在我脑中重播,散出一道迷雾。
  我时常在自己周遭发现怪异的事物,并感到疑问。
  但我每次都决定闭一只眼,等待明天的来临。
  既然明天一样会来,质疑又有什么意义呢?
  
  
  尽管傍晚已过,离明天仍有些距离。
  一回到家,就看到轻飘飘正等着我似的伫立在走廊,瑞奇也察觉到我回来而出了房间,与她排排站。不过瑞奇真正等的是饭吧?不对,大概他们两方都一样。
  踏上走廊前,我先问挡在正前方的轻飘飘说:
  「你有在飘绒毛前回来吗?」
  「轻飘飘773肯定自己有遵守规定。」
  她还朝瑞奇看去,像在征求同意,一起前来迎门的瑞奇却事不关己地转向墙壁。真的没骗我吗?我分不出轻飘飘头发上的绒毛是天上来的,还是从她头上冒出来的。
  「没事就好。」
  瑞奇看起来没受伤,轻飘飘也和早上完全没两样。检查他们的状况时,我感受到轻飘飘的视线钉在我身上不动,让我难受得问:「做什么?」结果她没说话就走了……呃,但也只是走到比较远的地方看着我。
  她在走廊转角拐进去,然后只探出头来,直直地凝视着我,好像在等些什么。是什么呢……晚饭吗?瑞奇也跟了过去,应该没错。
  最近我弄的都是现成的食物,没必要等我吧?只要教她怎么弄,以后也能够自行处理三餐了。只是还有瑞奇的问题……真伤脑筋。
  于是我到厨房准备晚餐,今晚是最后一次喝草莓汤了。之前看轻飘飘无论反应多糟,到最后都一样全部喝完,我就问要不要再请小黑煮一锅,她却立刻左右甩头了好几下。嗯,所以是那么回事吧?一并准备好瑞奇的份后,我也坐到餐桌前。
  轻飘飘发出滋滋声,吸着草莓汤时也仍盯着我瞧。吃了饭也没停,表示她为的是那件事——在等我替她取名。
  一想到这困扰我好几天的事还没结束,我就头痛。「好累……」我别开脸喃喃地说。
  菜菜美……姊姊也常弄得我晕头转向呢。
  「菜菜美?」
  「咦?啊,那个……」
  看来我是说溜嘴了。轻飘飘听见了那个名字并亲口说出它,我心里开始紧张。见她眼神越来越兴奋,更让我慌了手脚。这下糟了。
  「对了,你在街上逛过以后,有学到什么吗?」
  我硬是改变话题,轻飘飘略感无趣地垂下了唇。
  看起来是这样。
  「轻飘飘773学到,城里有很多轻飘飘。」
  「……是啊。」,
  不必出外,只要打开电视就看得出来了。只要新闻节目中出现街景,就会看到许多白头在我们之中钻动,非常显眼。我们大部分是黑发,双方混在一起,像盘黑白棋。有种被他们夹住。整排翻面,社会渐渐地被轻飘飘吞噬的感觉。其实也有不少人希望这件事能实际发生。
  「菜菜美。」
  轻飘飘又念起那个名字,仿佛想习惯它,令人心急。
  「午饭好吃吗?」
  我试图再插个话题打乱她。轻飘飘停下动作,只有眼睛转过来:
  「轻飘飘773不想要烧焦味,征求同意。」
  声音很冷静,脸上却皱出了苦字,眉心和脸都皱得很深。
  烧焦味?啊,她是指饭烧焦的部分吧。我是第一次烤饭团,希望她多多包涵。看来完全看著书一步一步做的结果,分数相当低。
  若不再设法加强绘画和烹饪的技术,以后恐怕有听不完的抱怨。
  表情和眼神都恢复了正常的轻飘飘,手背又变成粉红色,真是怪异到了极点。
  我们的常识在轻飘飘身上完全不通用,简直与外星人无异。
  瑞奇已经吃完晚餐,来到我脚下。于是我下轮椅坐到地板,瑞奇跟着爬上我打直的腿,卷起尾巴缩成一团,好像很幸福。
  我也在瑞奇的温暖中,感到整颗心内外经过加工,变得平顺柔和。
  仿佛一再地缓慢抛磨,磨得越来越薄。
  「……关系越深,越接近——」
  就会磨得越薄越脆弱。我想起父母曾这么说。
  轻飘飘喝完草莓汤以后在我身旁坐下,嘴唇完全是粉红色。在这近距离下,她又开始死盯着我。我摇摇手表示「今天没想到名字」,并发现她的视线也投注在瑞奇身上,还好奇地睁圆了眼,感觉不太舒服。
  「瑞奇喜欢待的地方,不只是桌子底下。」
  「大概吧。」
  「轻飘飘773认为有必要学习待在大腿上的意义。」
  「呃,不需要啦。」
  我虽即刻拒绝,轻飘飘仍迳自扑了过来。我的腿当然没宽到能同时容纳他们,必定会挤开先来的瑞奇。它吃饱了就放心休息,直接毫无抵抗地滚了下去。起初还不晓得现在是什么状况,伸长脖子紧张地左右张望。
  另一方面,扑到我腿上的轻飘飘模仿瑞奇缩成一团。和钻到桌下那时一样,手脚收在肚子底下,面无表情动也不动。与其说是狗,更像是乌龟。
  瑞奇见到轻飘飘这副德性就解开了谜底似的对她低吼,毛茸茸的尾巴也向上高竖,更像火炬了。
  「……找到意义了吗?」
  我代瑞奇问。
  「可以推测出瑞奇喜欢热源。」
  「嗯?」


  交出奇怪的回答后,轻飘飘抬起头来。曾经见过的笑容和羽饰,在我眼前一晃。
  我的心,也跟着晃动。
  「好温暖喔。」
  「……」
  下一刻,瑞奇从旁扑来,尝试将轻飘飘踢出它的专属位置。尽管轻飘飘体型较大,但仍被轻易撞开。落地时,她为了抵消撞击般变成巨大毛球,在空中弹跳起来,并顺着停不住或被风吹走似的轨迹撞上了墙。这样比较不痛吗?毛球弹回来,在我头上飘呀飘地。「哇!」怎么偏偏在我头上变回来啊,肚子整个刺中我的头……我说反了吗?反了吧。最后,轻飘飘从我头上滑了下来。
  她拍拍腹侧又回到我腿上,瑞奇灵巧地退避后改个方式,跳到轻飘飘背上。
  瑞奇就这么在轻飘飘小小的身体上窝着了。
  伸长手脚躺着的轻飘飘,还是没有表情或动作。
  「……」
  这是什么状况。
  家里多了一只狗似的。
  差一点,就要叫下面那只「波奇」了。
  
  
  「可可亚、小花、桥、车子、晨光……都怪怪的。」
  上桥途中,我也是对名字的事念念不忘。
  时间又过了三天,每天都是画图和轻飘飘满心期待我替他取名的日子,没什么变化。真要说哪里不同,大概只有轻飘飘的目光一天比一天更让我难以招架吧。我对那视线有种难以分析的感觉,同时也感到害怕。好像越忍受它,肩膀就变得越是窄小、细瘦。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厌恶,单纯只是不安而已。
  今天好像也会晚点回家,而我又要遭受无言的责难了。
  「……」
  总是能在桥上看见的那艘火箭,也有名字吗?
  一次就好,有任何人曾经以名字称呼过它吗?
  即使背着种种烦恼,我仍一如往常地来到无垢等着我的店面。但手才刚伸出去,门自己先开了。有个人从店里出来,我马上就从衣服颜色看出那不是无垢。
  「哎呀,我之前见过你嘛。」
  出门的女子基本上是对着轮椅说的。我也记得她,她今天也穿着深色服装,沉重的印象依然没变。手上有张与她对比强烈的白色图画纸。
  「你叫作……雪风对吧?」
  「对,你记性真好。」
  话说得好像在讽刺我一样。这点程度的情绪,我还嗅得出来。
  她是之前我在街头演讲上见到的轻飘飘。
  「我还不知道这里也有其他人会来呢。」
  在这里工作了半年多,别说访客少,就连一个也没有。
  她的白发被朝阳照得银亮。仔细一看,服装上半是黑,下半是铁灰。
  「那你呢,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在这里工作啊。」
  「你?」
  雪风睁圆了眼,瞳眸仿佛罩了一层惊讶:
  「现在是你在做这个?」
  「我不知道你在说哪个,我的工作是画图。」
  「哼哦~所以你就是在后面那个房间……」
  雪风这少女双手抱胸,眯细眼睛说。
  现在看来,她的外观年龄略比我小个一两岁。轻飘飘的外观不会随岁月衰老,似乎身体没有成长的概念。
  对我而言,那不算生物。
  「所以你是荣誉市民吧?」
  她说中了我的身分。她知道啊?这次换我惊讶了。
  从眼前这轻飘飘对这城市的认识度以及情绪的发展程度,可推知她是绒毛刚出现时开花的那一批。明明是绒毛,居然能活那么久,他们到底有没有寿命啊?
  「我有事想问你,可以吗?」
  「请说。」
  那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对,就是看了让人火大。
  「你的名字是谁取的?」
  想遇见有名字的轻飘飘,机会恐怕并不多,于是我把握时间提问。
  雪风一瞬间似乎相当错愕,保持半抬着手肘,稍微后倾的姿势愣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恢复镇静,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比之前强硬了些。
  「养育我的人。」
  「……这样啊,满正常的嘛。」
  和我跟姊姊一样。雪风跟着以眼神问:「问这做什么?」
  至少我感觉是这样。不过我不回答,也猜猜她的背景。
  「你以前是住在荣誉市民家里吧?」
  雪风才刚平复的情绪又震荡起来,反应比刚才还激动。两肩提耸的她差点放开了手上的图画纸叠。她急忙半蹲下来,以双手纵向整叠夹稳,免去散成一地的窘况。
  能看见的图,和我画的一点也不像,全是明朗柔和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
  她的眼神和声音都不如之前尖锐,像磨圆了似的。
  「……我看就大概知道了。」
  如同你理解这座城市,我也有相当程度的理解。「嗯……」雪风没趣地搔搔唇边,似乎不喜欢被人看透。我也深有同感。
  「你有点怪怪的喔。」
  雪风恢复本来的态度,如此评论我。与其说评论,或许更接近批评。
  「和别人不一样。」
  这次又有点夸我的感觉。一下贬一下褒,你不累啊?
  「哪里不一样啊?」
  「你问我我问谁,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不一样。」
  我撒了一点谎。若问不同之处,那当然是——
  「因为你是荣誉市民吧,嗯……不是一等吧?」
  她能看穿我心思似的说中我认为的异处,并试图确认。虽然有点排斥她弯腰配合我的视线,我还是以一声「不是」回答。
  「再说,荣誉一等市民根本就不存在。」
  在现今社会,那基本上算是种蔑称了。我才没办法与光荣的一等市民为伍。
  「这倒是。」
  雪风接受了我的说法,打直前弯的腰,又双手抱胸。
  「嗯……」
  接着俯视而来,凝神观察我的脸和脚等部位。当然,我很不高兴。
  同样是轻飘飘的视线,造成的感受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现在是你负责啊……喂,要不要和我聊一下?到那边的咖啡厅坐坐。」
  她指着路对面的店这么说。
  去那种地方要做什么?
  「我还有工作要做。」
  「那你就一边工作一边聊嘛,应该没什么困难吧。」
  她想到店里来吗?我原本想拒绝,却又改变主意。
  我还没问她名字的由来,而那应该是我会想知道的资讯。
  「只要无垢答应就行,毕竟这里不是我家。」
  「她当然会答应啊。」
  她哪来这种自信啊?看来轻飘飘都有自信过剩的倾向。
  但待在外面说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答应她的要求。
  「……会答应就好。我也有一些事想问你。」
  大概吧……不过,这个轻飘飘还真不一样。
  我家的轻飘飘好像只要一伸手,就会从指尖散出绒毛,消散得无影无踪。相对地,这个轻飘飘也许是因为年纪差异,全身各处都充满长年培蓄的力量。
  倘若轻飘飘继续增加下去,并在经年累月下每一个都拥有了这种力量,恐怕这颗水蓝星球真的会被染成一片棉白。希望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我先进门,无垢在老位子上。真的每次都在这里耶。
  「哎呀,你回来啦?小朋友,早安呀,今天好。」
  今天好?我一时听不懂无垢的招呼。寻思片刻,我想那是「今天天气真好」的省略。我能感到雪风在背后无奈地叹气。
  「每次都这样。不管了,我打扰一下喔。」
  「嗯?你和小朋友是朋友啊?」
  无垢不带恶意地误解。
  「不是。」
  我主动否认。我可不想和轻飘飘结下友好关系。
  「还要工作耶,真的可以……」
  让这种人进来吗?我隐晦地问。无垢只是保持微笑,不发一语。雪风像是将那固定的微笑视为同意,干脆地走了进去。
  我也放弃等待无垢的回答或拒绝,随后跟上。
  进后头的工作室后,我将灰尘错看成了绒毛。仰头看着电灯旁那根细丝的我,忽然有个问题:
  「你能变成毛球吗?」
  我纯好奇地向她确认。「变成?」雪风侧首想了一下,最后「喔」地搔起脸说:
  「我能弄出一些啊,你看。」
  雪风用力搔头,绒毛从她散乱的发梢与发丛间腾空浮起。「看到了吗?」她抬起头,展示证据似的指着那些绒毛。绒毛慢慢飘向墙壁,融入黑暗之中。
  「这个我是知道啦……算了,当我没问。」
  看她疑惑的样子,应该是不会变回毛球吧。
  虽然我也不觉得我家的轻飘飘有哪里特别。
  「大概是个体差异吧。」
  类似我怎么也弄不出那锅草莓汤,小黑就弄得出来那样的差别。我没理由对轻飘飘的生态追根究柢,这样的解释就够了。
  「干么自己一副懂了的样子啊?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讨厌你们。」
  雪风在房里绕来绕去,那会是轻飘飘的天性吗?但我猜错了,她是有目的的。「没椅子吗?」她在桌边和墙角找了找,最后回头看到我就说:「啊,没必要的样子。」表示理解。因为我总是把我的椅子带着走嘛。
  雪风将图画纸推到一边,坐到桌上来。她翘脚挺胸的坐姿与人毫无二致,比我想像中得美观多了。真令人遗憾。
  伴随满身谜团诞生的东西却试图模仿人类,实在是件可惜的事。
  「你不能走吗?」
  「以前出意外后就这样了。」
  「真奇怪。」
  雪风耸耸肩。我现在对她总带点讥讽的态度和用词并不生气,反而有点感兴趣。
  「你那些表情和说话方式是跟谁学的?」
  「和名字一样,都是那个养育我的人。」
  「……他应该是个特别伟大的人吧。」
  我也以我的方式讽刺回去。而她则似乎听懂了,闷闷地眯细眼睛,哼了一声。看她不想主动说话,我便提出我的问题:
  「养育你的人,为什么要给你取『雪风』这个名字?」
  我问的是她名字的由来。少女摇晃相应其名的白发,冷淡地回答:
  「不知道,他很早以前就这样叫我了。他只说因为我是31号,没再多解释,所以我也搞不懂。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就是不知道才问你啊。」
  「你的回答真无聊。」
  话虽如此,雪风却浅浅地笑了。是言不由衷吗?就某方面而言,那也很像人类。所谓的人类,就是会在表达动作或感情时掺杂谎言的生物。
  「你这么在意名字做什么?你自己也有名字吧?」
  「我是有,可是那个轻飘飘没有。」
  「那孩子啊。」雪风应该是想起了她,眼睛往右挪动。
  「她想要名字,一定是和你那些问答的影响。」
  真是被你的多事害惨了——我真想这么说。
  「她最近都在吵着要名字,让我很伤脑筋。」
  「哎呀哎呀~这问题果然不简单,连荣誉市民也难得倒呢。」
  一听到我在困扰,雪风就乐得拍起了手,脚也晃来晃去。
  ……养育这女孩的父母,个性还真是标准好懂。
  「你的名字『雪风』,不是生前……这样说也不太对。他们……不是用之前待过那个家的孩子的名字,直接给你取名之类的吗?」
  若他们深爱自己的孩子,会这么做也没什么稀奇。
  这话题对雪风似乎不太好受,左眉皱得闭起了眼。右眼则是光滑晶亮,圆如水滴,仿佛放弃了机能,倾力追求美感的结果。
  「我刚才就说我不知道了。不管之前是谁,都与我无关。」
  雪风如此断言后,有如将我当成这世界的代表,伸手指指向我的鼻子。
  接下来的话,甚至可视为全轻飘飘的宣言般,强而有力:
  「我跟你不一样。我……我们,并不是你们的产物。」
  我改为我们,你换成你们。
  两个种族,在这小房间中对立。
  现在我们的对立不是承续自任何人,也不是从谁手上接下。但我却感到这样的对立,反映着两个种族间的隔阂。
  我对俯视着我的轻飘飘所表明,要求我给予尊重的言词,重重地点了头。
  「说得也对。」
  听轻飘飘直接那么说,有点拨云见日的感觉。
  原来轻飘飘里也有认为两者互不相干的啊。明明没有继承记忆,生态又不同,难道只因为长相接近我们所认识的人,就需要给予特别保护吗?
  假如轻飘飘与我们完全不同,那么反过来说——
  就算名字重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谢啦,轻飘飘。」
  我不太想以名字称呼她,向整个种族道谢似的说。
  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向轻飘飘道谢吧。
  原以为会说得很别扭,想不到嘴一张就说出来了。或许是因为眼前的轻飘飘和家里那个不一样,我一点也不在乎的缘故吧。
  被我单方面道了那种谢,她似乎不怎么高兴。
  「我也不喜欢『轻飘飘』这种称呼,感觉很笨很随便。」
  雪风一手撑在桌上抱怨。有那么糟吗?
  从这名叫雪风的女孩身上,的确没有轻盈或文静的感觉。
  我家的轻飘飘和「轻飘飘」这个称呼匹配得多了。
  「对了,你今天不用工作啊?」
  「我哪有什么工作。」
  受保护条款保障生活的少女无畏地付之一笑。上次那个不是工作啊?
  「所以你是做义工?之前演讲那个。」
  「是啊,比较接近义工。因为我很闲,就去帮他们了。」
  原来是这样。那么,不能指望她早点走人了。
  雪风换了边翘脚,并拨拨头发。
  一丝绒毛飘了出来,被她不堪其扰似的用手背挥走。
  「如果能让我们生活得更好,会想帮他们不是很自然的事吗?」
  「……自然啊。」
  轻飘飘的根源才没有自然可言,说起来,就只是我们的附属品。这种东西不可能是天然产物。
  「该换我问了吧?你见过之前在这里画图的人吗?」
  雪风将身子向前屈,手肘顶着大腿问。
  如同我只对名字感兴趣,她也只关心我之前的那一个。
  「没见过。」
  对我的简短否定,雪风脸上表现出明显的失望,且色调逐渐黯淡。
  「真的没有?」
  「没有。」
  我也从来没兴趣问无垢,之前来过什么样的人。
  「没用耶你,废物。」
  她骂得毫不遮拦。上次遭人辱骂,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轻飘飘这种东西落在这个星球之后,我们不再以这种话对骂。仿佛绒毛包覆了言语的棘刺,使我们之间再也无法残忍地伤害彼此。
  最后,我们保持构不着对方的距离。
  天上来的绒毛、轻飘飘们,就这么趁隙而入。
  「你认识之前那个啊?」
  「哪有。唉,不知道啦。」
  她是开始情绪化了吗?用字遣词变得很随性,说得很快却有点颠三倒四。看来她认识。这点差劲的谎,就连我也看得出来。雪风像是发觉自己的谎被我看穿,不开心地噘嘴鼓起腮帮子,发间还飘出绒毛。绒毛的生成会随情绪表露而加快吗?好多绒毛滚滚而上,犹如头上分出一块云。
  我看着提前发生的小规模降棉,对雪风说:
  「你还有事想问吗?」
  「没有了,再多问也没用。」
  雪风不耐地闭着眼说。
  「那你就走吧,我得专心工作了。」
  我甩了甩手,雪风就意外干脆地下桌。但没有马上离去,在桌边抱起胸。我怀疑地将轮椅向前滚,来到桌前,将她推到一边的图画纸和文具摆回中央,开始画图。
  今天我第一张画的是上个住处所种的小仙人掌,涂了一团绿色。
  「哇……」
  从旁偷看的雪风大感震撼般地惊叹。不知为何,身子有点往后退。她是原本就想看我画图吧?我无视其反应继续画下去,她也继续地看,并迳自批评起来。
  「画成这样,干净的图画纸还比较漂亮。」
  感谢她坦率的宝贵意见。我是不打算否认,但仍以自己的想法加以补充:
  「这种话,对于每种绘画或文章都通用吧。」
  那都是污染纸张的色块或字阵,只不过编列得当就会获得赞赏罢了。在受人称颂、提升至更高地位之前,仅仅是单纯的脏污——这就是我对艺术品的观感。
  「别人弄脏纸,就代表你弄脏纸无所谓吗?哪有这种道理。」
  可是她一句话就把我的借口打出天边。无法反驳的我,在她脸上见到翘高的嘴和发亮的眼睛,十足胜利者的模样。那副笑容似乎缺乏练习,比其他表情都还要歪斜。她自己好像没感觉,挂着那张脸离开了房间。
  她夹在腋下的那叠图画纸,会不会就是「之前那个」的作品呢。
  那是无垢送给她的,还是卖给她的呢……若是后者,我的画也会在市面上流通吗?
  饶了我吧。
  等到完全看不见她后,我关上门,呢喃说出对她的感想:
  「满口道理的轻飘飘真是讨厌。」
  传授轻飘飘知识,恐怕是一大错误。
  可是这给了我画图的题材。我用力握紧铅笔。
  开工的时间,比平时晚了很多。
  不过感觉上,今天能比昨天更快完成。
  
  
  比预计时间稍早到家的我,与一如往常在玄关等我的轻飘飘面对面。
  「早安。」轻飘飘的问候,让我想吐出所谓的叹息。要教她的还有很多很多呢。我已经不再想「为什么是我」了。
  因为监护人似乎就是得这么做。
  轻飘飘对我以期待的眼神盯着我,身体微微地左右摇摆。今天不像平常那样驼背,站得很挺。穿的是姊姊的衣服,黑上衣加红衬衫、黄裙子。搭配的方式和姊姊相差颇大,让我有点安心。
  「你会觉得,我们不一样吗?」
  我抛出省略了很多的问题。轻飘飘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她抓住我的手腕,仔细观察过指尖后说:
  「轻飘飘773认为自己和一二三的生态不一样。」
  轻飘飘小小的手缺乏温度,与其说软,更像充满空隙。仿佛就算我什么也不做,只要她自己用力握拳,就会像落花般散去。
  轻飘飘不停注视着我。
  等待着我。
  这个轻飘飘是以眼神说话,与雪风那女孩互为对比。
  轻飘飘似乎从我的沉默中理解了些什么,放开手,要回客厅去。
  我就在等着这一刻。
  对转身走开的轻飘飘,说出「她的名字」。
  「菜菜美。」
  轻飘飘转了回来,相互摩擦的白发中,飘出一丝绒毛。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我带着许多想法问她。有希望,有期许。
  至少,没什么消极的想法。
  轻飘飘深思片刻,答出她所接到的意义:
  「轻飘飘773判断,那是名字。」
  轻飘飘眼中,没有疑惑或厌恶。
  她为什么会那么想呢?为何我给的资讯那么少,她也能懂呢?
  既然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也只好认了。
  「……对,这是你的名字。」
  我品味着被那羽饰切断犹豫的感觉,给予肯定。
  放弃坚持后,事情结束得意外迅速。
  忘了怎么发音也无所谓,毕竟眼前的不是我的姊姊。
  我在轻飘飘——菜菜美开口前闭上眼,等待那声音到来。
  黑暗中,我在口中再次念了声「菜菜美」。
  唇上有种,将掉到地上的水果捡起来再咬一口般,莫名的触感。



本帖最后由 TennosAthena 于 2015-9-4 17:12 编辑


  「观察」
  
  有人认为,轻飘飘是这个星球的继承者。
  若要继承,对象究竟是谁呢?这星球过去又是谁的呢?
  「……那个,你也该下来了吧?」
  我对飘到客厅天花板附近的菜菜美这么说。落个没完的绒毛虽然逗得瑞奇蹦蹦跳跳,但扫地的人可是我啊。由于看来看去都是绒毛,我也就观察起绒毛来,发现巨大毛球头上插了根羽毛。
  接着菜菜美突然变回人形,绒毛聚了又散。她落地时似乎撞麻了脚,一屁股跌倒在地上,瑞奇雀跃地追着掀起的绒毛跑。
  这样也算是在玩吗?
  「……」
  如果这个星球被这种东西继承,原本的主人一定会很头痛吧。菜菜美坐在地上,只把头后仰过来看着我,瀑流而下的头发中飞出一撮撮绒毛。
  就不能克制一点这个飘绒毛的现象吗?
  「轻飘飘773——」
  她说到这里时想起自己有了名字,重说一次:
  「菜菜美?」
  并稍微歪头,看我的反应。换个称呼以后,人的感觉突然多了很多。
  看来只要加上数字,就会立刻变得不像个名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个雪风会不像轻飘飘,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用『我』来代表自己就好了吧。」
  我教她一个方便的词。她低声念了一次「我」,将它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经过这个仪式般的举动后,菜菜美张开双手报告说:
  「我发现,我能在空中飘很久。」
  「……………………这样啊。」
  「嗯。」菜菜美点头回答……所以告诉我那个做什么?
  「话说,你是怎么变成毛球的啊?」
  菜菜美愣住了。想事情时还是会习惯全身不动。后来她终于想出答案,甩头洒出一堆绒毛,抓下来拿到我面前。
  好像在说「就是这样变的」。这样谁会懂啊?
  「……咦?」
  有人按了门铃,会在这么晚的时间上门的……只有小黑吧。
  菜菜美站了起来,像是想替坐在地上的我开门似的。
  她的脚不麻了吧。
  「我提议让我去开门,征求同意。」
  「……你要去啊?好,就帮我开个门吧。」
  由于猜得到对方是谁,便交给菜菜美去办了。目前的她单纯只是个食客,偶尔也该让她帮点忙。如果小黑有事找我,她也会自己进来就是了。
  菜菜美小步往玄关跑去,瑞奇才想跟上就又临时折回来,到我腿上窝着。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是野性的直觉吗?瑞奇不会说话这点,时常让我有点扼腕。
  一旦跨过心中那堵墙,我也鲜少再将她与姊姊摆在一起了。
  那是别种生物,只是种生物。是生物吗?要说她是植物的聚合体也行,不过她会吃会喝,所以多半是生物吧。尽管会散出绒毛,变成毛球等部分是有点怪异。
  叮叮叮。叮叮叮。有手指点击金属的声音,是菜菜美弄的吧。她好像很喜欢敲打一定的节奏。我不认为那是轻飘飘的共同特征,应该是她个人的怪癖或嗜好。感觉上,类似这样的种种发现,总是让我对她是轻飘飘的模糊印象一分一毫地更加深刻。
  是我终于能够站稳脚步来观察她了吗……虽然她常常在飘。
  我摸着瑞奇搔弄我鼻子的尾巴等了一会儿,见到菜菜美抱了个似乎很重的锅子回来。我就知道。可以确定按门铃的是谁了。
  「是小黑吗?」
  菜菜美用力点点头。我不认识其他人,这也是当然的事。她又在那锅里装了草莓汤给我们吧。瑞奇会发觉危险似的折回来,就是因为这锅汤?
  菜菜美将锅子放到桌上,锅盖上有本书。
  「她请我把这个交给一二三。」
  菜菜美将书拿到我面前。什么书啊?我接下它,看看标题。
  「……情思教育?」
  书皮上印了「献给好孩子的情思教育」几个大字。我将它念了一遍,深感头痛。这是什么东西啊?真难理解。
  情思教育,是帮助孩子培养丰富情感,加强感性的教育——第一页开宗明义就是这么写。那又怎么样啊?我差点把书塞进嘴里啃。我再次把书盯穿似的注视封面,无论怎么看,「教育」二字都会吸引我的目光。
  教育……教育谁?不会是菜菜美吧?还要我做这种事吗?
  我转头看看身旁的菜菜美,四目相对。她眼睛闪闪发亮,一副有所期待的样子。
  「……怎么样?」
  「我认为我达成别人拜托我做的事了。」
  「……咦?啊啊,嗯,谢谢。」
  菜菜美「嗯」地点头。她是期待我向她道谢吗?还真讲究。
  「你有跟小黑说谢谢吗?」
  人家送我们东西吃,怎么能不道谢呢。
  菜菜美愣住了,隔了一段时间才上下甩头……太假了吧。
  她想岔开这话题似的将锅盖开出一条缝,将脸凑近闻闻味道,并发出「唔喔噎喔」的诡异声响。看来这次也很刺激,不过这不重要,菜菜美的表情比较吸引我。她整张脸都垮了下来,眼睛和嘴唇融化似的向下垂。
  虽也可能只是我不曾用心观察,总之在我印象中,没见过街上的轻飘飘有哪个表现过这样的情绪。就这点而言,这个轻飘飘……菜菜美,真的有点怪。
  那应该没什么特别原因吧。若真要猜,大概就属轻飘飘刚出现时所引起的灾害中,姊姊是最早的一批受害者吧。姊姊会被车撞上,完全是天降绒毛惹的祸。然而姊姊和菜菜美应该毫无关联,我想是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没有。」
  瑞奇同样往锅里瞧了一眼就立刻逃走,菜菜美也手脚并用地爬着追过去,和它一起在墙边蹲了一下就往我这儿跑来。这次换瑞奇追菜菜美的屁股跑了。他们两个干嘛互相模仿,因为感情好吗?
  「好孩子的情思教育。」
  菜菜美探头过来看看书名,并念出来。看来她的注意力转到这本书上了。瑞奇似乎只对放松感兴趣,跳到我腿上来,尾巴在我和菜菜美之间大把大把地晃动。菜菜美的眼睛平常都会盯着那尾巴左右打转,现在却紧盯着我。
  「好孩子的情思。」
  「是啊,就是写这样。」
  我封面朝下放下书,菜菜美捏起书角,翻了翻附录页。
  这些反应都在告诉我准没好事。
  「我认为有必要学习更多的事。」
  「你之前就说过啦。」
  「而教育的目的,就是加强学习。」
  「……你跟谁学的啊?」
  是从电视上现学现卖的吧。菜菜美拿起书,将封面对着我说:
  「我认为这是效率很好的学习工具。」
  「呃,我不知道耶……」
  我以感觉很马虎的判断表示异议。教师与学生问题都一大堆,别说提高效率了,我只觉得我会毁了她的思想。菜菜美翻开书页随意浏览。她知道什么是情思教育吗?
  总觉得那是离我们最遥远的教育,只有我这么想吗?
  我抱好绕了过来的瑞奇,瑞奇伸出前脚蜷起身子,脸顶在我的肚子上,就这么发出呼呼鼻息闭上眼睛。
  我在它向后垂的耳朵催促下摸起它的头,心想若要培养感性,瑞奇或许会教得比我更好。不过就我看来,它一定不想接这份苦差事。
  我朝一边专心看书的菜菜美瞥一眼,觉得脑袋发胀。
  我真的非得做这种事不可吗?我又不是这孩子的父母,就外表而言还是她弟弟。姊姊是有教过我一些事,可是我从来没教过她什么。我与姊姊的知识量差距悬殊,而且基本上永远追不过。
  从没想过,我竟也会在不知不觉中站上教师的立场。
  假如姊姊或父母有任何一个还健在,我就不必受这种苦了。
  「……」
  他们每一个都早已因为轻飘飘,消失在绒毛的彼端。
  轻飘飘理所当然似的飘降下来,又理所当然似的成长。
  疑问,又重新回到原点。
  轻飘飘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自己看到了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菜菜美一大清早就快步冲下楼梯,对我如此报告。我以感觉又热又肿的眼睛,注视那一连串可见睡眠充足的轻快动作。真羡慕。
  结果,我通宵读完了整本厚厚的情思教育书。
  我到底在搞什么玩意儿啊?脑袋里沸腾似的滚烫。
  「我是不认为这个家里还有什么比你更不可思议啦。」
  昨晚的我也很奇怪就是了,今天还要工作,做那种事行吗?我手拄着脸看菜菜美「咚咚砰~咚咚砰~」地踏起脚,这次很难判断她是在打拍子还是心里焦急。
  「你看到什么啦?」
  「我跳进很大的水池里然后沉下去,之后再也浮不起来了。」
  她还做出跳下去的动作。没有下文,看来是说完了。
  「……如果你真的没浮起来,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吧?」
  「所以我认为不可思议。」
  「啊,我想……」
  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原来轻飘飘也需要睡眠啊。
  「我想你看到的东西叫作『梦』。」
  我对那所谓不可思议的东西做出我的见解。菜菜美停止踏脚,歪着头问:
  「梦?」
  「就是睡着的时候会看到的东西。」
  如果她不能接受这种说法,我大概就有得解释了,然而菜菜美果然没那么简单放过我。
  「对于梦是什么,轻飘飘773——」
  菜菜美愣着转动眼睛,接着重说:
  「对于梦是什么,菜菜美认为有学习的必要,征求同意。」
  我想是没必要刻意订正啦。
  「梦这种东西……很难解释。」
  「我认为,有必要知道睡眠期间为什么会看见那种东西。」
  不需要啦。可是我没说出口,头疼地不发一语。
  假如我要负起教育菜菜美的角色,不难想像未来将面对许许多多这样的难题。老实说,这负担对我而言真的很重。好想放弃,啊啊,好想放弃。
  「梦……所谓的梦就是……」
  有些事再怎么躲也躲不掉,现在就是其中之一。
  我将眼睛别开,菜菜美「嗯。嗯。」地应声等着我后续的反应,然后我说出还算像样的回答。
  「就是睡着时会看到的幻觉。那全都是假的,所以就算在梦里沉到水底,对现实也完全没有影响。至于为什么会作梦,目前众说纷耘,还没有人找到正确答案。」
  我在说明同时拉了条防线。我又不是科学家,怎么会知道梦的成因。菜菜美左右扭动脸颊,摆明是无法接受。
  「为什么幻觉不会影响现实?」
  咦,怎么是纠结这一点?我的回答反而生出了有点麻烦的问题。
  「幻觉是一种没有实体的东西,所以不会影响现实。」
  「所以梦虽然不会影响现实,可是存在于『某个地方』?」
  陷入哲学性话题了。这是我最头痛的范畴。
  「就在你的脑袋里。」
  「我的脑袋是幻觉?」
  菜菜美手按着头,上下左右摇晃起来,绒毛逃命似的飘起。
  「不要混淆到那边去啦。总之我的意思是,你的脑袋有看见幻觉的力量。」
  这话听起来有点古怪。看见幻觉的力量?什么东西啊。
  就字面来看,恐怕是种相当危险的力量。
  「感觉也有点像……抓到不存在的东西。有些人会把它扩大解释成超能力,算是群众社会必然会发生的现象吧……不说这个了,总之就是这样。」
  「很难判断那是什么意思。」
  菜菜美拉拉我的袖角,似乎想要我多说点。
  但我甩开她,爬上轮椅。
  「该准备早餐喽~」
  并强行脱离疑问攻势,不过菜菜美紧追不舍:
  「我认为一二三逃走了。」
  「对啦,我逃走了。不要问我太难的事。」
  我直接讲明。脑袋都想得快过热融化了,再想下去不堪设想。
  「我对自己为什么会跳进水池里感到很不可思议。」
  「我也不知道啊,会不会是口渴啦?」
  菜菜美像是把我的随口回答当真,小跑步到厨房,倒杯茶喝了起来。每次见到她摄取水分的样子,我都会怀疑喉咙会不会漏水而盯着她看。可能是因为,我就近目睹了她从绒毛集合体中诞生的整个过程。
  喝光之后,菜菜美猛然睁大眼说:
  「我认为有必须保持缺乏水分的状态,否则不会再回到那个水池。」
  「你想作同样的梦啊?」
  菜菜美拿着杯子点头,接着张嘴「噎~」地吐舌。「不准吐出来。」我这么说,她便缩了回去。
  「不然等到要睡觉的时候,你又会渴了。」
  但无法保证她会再作相同的梦。菜菜美坐上椅子,脚跟叩叩敲着地板。
  明明敲得很用力,听起来却很轻盈,真有轻飘飘的感觉。
  瑞奇或许是听见我们的对话声,跑到厨房来,在桌椅底下开心地钻来钻去绕圈圈。菜菜美说声「早安」迎接它,将它抱到腿上用脸颊摩蹭。钻出脸颊的几丝绒毛,与瑞奇的毛混在一起,没飘出瑞奇身上。让我有点担心瑞奇和菜菜美再这么玩下去,说不定有天会变得像萨摩耶犬那样整只雪白。
  我热了小黑昨晚给我的那锅炖汤。这次里头没有固体漂浮,圆胖的红色瓮型锅里头整个绿油油的。与其说是食物,更像是药汤,好像能愈疗精神。材料无从推知,感觉每次加热,都会漂出些特殊的东西。我盛了一碗摆到菜菜美面前,她跟着愣在碗前。
  「我——」
  菜菜美难得只说到这里就卡住了,瑞奇一阵风似的从她腿上逃走。
  「我提议,我刚才就喝过茶了,征求同意。」
  「这是什么提议啊?」
  「我认为,由于我已经摄取过度水分,所以不需要更多水气。」
  也就是「谁要吃这种鬼东西」的意思吧。
  「这样啊。」
  我顺道准备了瑞奇的早餐。瑞奇迫不及待地将嘴伸进装满饲料的狗碗,问它「好不好吃」却吐了舌头。人要与狗沟通真的不容易。
  而菜菜美虽然说了那么多,最后还是捧起碗「滋滋滋」地吸了一口吞下去,然后当场愣住。不过味道似乎不怎么呛,汤汁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流进她的小嘴里。这次手背会变成绿色吗?
  我一面观察菜菜美的吃相,一面继续思考昨晚想了一整夜的事。
  情思教育……就丢球给她捡吧。不行吧,应该要让她看书,这样比较省力……似乎不会。感觉她读个三行就会丢一个问题出来。弹钢琴……我去哪里生钢琴啊?
  我一直在想,教育这件事,具体上究竟该怎么做?
  这应该没有简单到不抱明确想法,只凭模糊概念要她做某些事就能够解决吧。教育的重点在于,预先规划受教者的成长过程,使其发展为教育者心目中的形象——书上是这么写的。
  方法之一就是让她上学。经过检讨,我对这件事仍有些疑问——我所知的学校和专为轻飘飘设立的学校,会是一样的地方吗?
  多接触不同的人事物,能培养出丰富的情感。
  书上是这么写。假设这句话正确,那么只有轻飘飘的学校,可以满足这样的接触吗?无疑地,轻飘飘都有自己的个性。但那实在很淡薄,且不一定会表现出来。另外,菜菜美常有些大胆,或者说不顾他人的行为。
  依我看,若现在就将她丢进群体生活中,是一件很乱来的事。
  要是突然在教室里变成毛球飘起来之类的,一定会给同学添麻烦。
  「你今天要出去吗?」
  我先问问她今天的计划。知道总比不知道好,至少能减少不必要的忧虑。
  双唇染上淡绿的轻飘飘,眼睛转了一会儿后说:
  「我决定,要从电视吸收知识。」
  「那就这样吧。」
  她这么说的日子,就真的会坐在电视机前整天不动,不用交给小黑照顾也没问题。如果瑞奇也一起留在家里,就肯定是吃我替它准备的午饭。
  「再来……还有什么?」
  有件事非得先问清楚不可。我盯着菜菜美的脸看。
  滋滋滋地喝着绿汤的菜菜美也转眼看我。
  「你想去学校看看吗?」
  由于将教育责任完全丢给别人也是昨晚想出的选项之一,便姑且一问。
  假如她想去,我就有一堆麻烦透顶的手续和准备要处理,但也不是完全不考虑。
  「我还不足以判断学校是怎么样的地方。」
  真是个理所当然的回答。想不到她也有如此慎重的一面。
  「在学校……可以认识很多轻飘飘喔。」
  若他们是生物,很可能会想多结交些同族伙伴吧?
  学校的吸引力似乎不怎么样,菜菜美略歪着头考虑起来。等了一阵子,她的嘴还是一个字也没吐,反倒吸起绿汤来了。我只好主动放弃这个话题。
  「我应该能弄来一些简介或资料……你要不要看过以后再想一想?」
  菜菜美点了两次头,晨间对话就此结束。
  早餐过后,我捡起搁置在客厅地上的情思教育书,随性翻了几页。
  小黑怎么会有这种书?特地买给我的吗?
  虽然算不上多余,但实在很多事。
  我再翻几页,看看摺了角当书签的页面。
  一发现或许会有用的资讯,我就先摺个角以后再看。这页就是其中之一。
  「……让菜菜美画图,不晓得怎么样?」
  具创造性的行为是有效提高感性的方法之一。
  书上是这么写。既然如此,让菜菜美也和我一样画几张图也不错。家里有纸笔吗?我趁锁门窗之便到处找了找,可惜哪儿也没有。现在太早,店都还没开,我决定在回家路上买,或者下班时请无垢分一点给我。让她多方尝试,找出兴趣相合的事,也是教育的有效方法之一。
  因为书上是这么写。总之,我就先从做得到的开始着手吧。
  这样的过程,也会创造某些新东西。
  这可是书上没写的。
  
  
  「现在,我要开始情思教育了。」
  「情思是什么?」
  「我不知道。」
  菜菜美抖抖头发,散出一些绒毛表示抗议……那是抗议吗?
  「所以从今以后,呃……我要和你一起学习这个东西。」
  一听我这么补充,冒出一半的绒毛都缩回发丛里了。原来能控制啊?
  既然能控制,真希望她之前也能别到处乱洒。
  话说回来,我这么做能替代学校教育吗?向无垢问到学校位置后,我在回程绕到那里,拿了一堆资料回来。
  我在校内稍微转了转,的确是满坑满谷的轻飘飘。操场上、教室窗口边,怎么看都是轻飘飘。学生们每个都表情僵硬,仿佛不觉得上学是有效利用时间,老师倒是热情到让人觉得有点啰唆。
  傍晚,提早回家的我难得能在窗边观赏绒毛飘落的景象。绒毛犹如破碎而离群的云朵,从黄昏另一端大举压境。有的无声无息地撞上窗户弹开,往地面柔柔地飘荡。若在这些绒毛消失之前聚集一大堆,是否就不用等待他们自然诞生,直接创造出轻飘飘呢?虽然我不想这么做。
  我将无垢给我的整叠图画纸摆在菜菜美面前,还准备了和我所用的相同的彩色铅笔。菜菜美低头看着摊在桌上的一式画图用具。刚不久前,我还为了让菜菜美别再看电视而苦战了一阵子。尽管她连一公尺都没离开原位,只是转个方向而已。电视机没关,继续在我背后播放旧世代的连续剧。
  「我认为,我有必要知道为什么画图是教育行为。」
  「书上写的。」
  对于我简短的回答,菜菜美很不满意地鼓起腮帮子……然后脖子以上变成了毛球啊!原本只是鼓起脸颊,居然会整个变成毛球,也太夸张了。
  「画图是一件……对,一件可以增加想像力的事。」
  绒毛「砰」地一声散开,脑袋恢复原状……呃,其实原本也是绒毛嘛?
  「我有必要知道增加想像力是什么意思。」
  「这也请你自己想像。来,随便画点东西吧。」
  我硬是转移话题,催她继续往下一步走。菜菜美也停止问题攻势,握起彩色铅笔。
  这一刻,使我在心里对自己至今的一切准备和苦心大叹一声。原来要自己以外的人听话是这么费力的一件事啊。我和姊姊以前也这么难使唤吗?
  我确信我绝对不是,无论这样是好是坏。
  菜菜美的彩色铅笔动了起来。从她的视线及使用的颜色,可以推断是在画瑞奇。不知为何,她从耳朵开始画。当菜菜美看瑞奇时,都是从耳朵看起的吗?瑞奇似乎也注意到菜菜美的强烈视线,转头望向她。
  菜菜美没看图面,只盯着瑞奇动手。瑞奇像是不安于那样的注视,耳朵越来越向前弯。菜菜美也跟着那动作不断添加线条,画得纸上仿佛留下了耳朵的残像。
  然而模特儿并不是无机物,可能是耐不住了,不久就跑到走廊上去,菜菜美也带着正在画的图跟上。她的画法还真是自由奔放。走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听起来,是菜菜美在到处乱跑。
  等了片刻,瑞奇先回来了。它钻进我的脚与桌子之间,避难似的躲着,菜菜美这时也回来了。她每个大动作都会洒出一些绒毛,让我很担心走廊已经白成一片。
  看来她就算能够凭自身意志收紧那些绒毛,但一点也不想那么做。
  也许是因为从各种角度画瑞奇的缘故,图画纸上只能看到一大堆零碎的线条乱七八糟地揪结在一块儿。轻飘飘带着那张画坐下来,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我认为,画瑞奇是一件很难的事。」
  「下次趁它睡着再画看看吧。」
  菜菜美将图画纸正面朝向自己拿着,保持前倾的姿势僵着不动,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要画什么。
  思考时会暂时停止动作的习惯,在姊姊身上也见得到。
  尽管寻找相异点时,总是会刻意忽略那些共通点,但这些共通点仍如此确实地存在。不过肢体动作在思考时停顿是极其自然的现象,似乎有点难当作是共通点。不,确实是很难。其实这只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不值一提。
  就当作是这样吧。
  不说共通点了。我看着轻飘飘时,心里常冒出一个疑问。
  这孩子真的有骨胳吗?她身上摸得到坚硬的部分,那是骨骼吗?还是茎之类的?
  菜菜美一开始画就快速地挪动彩色铅笔,一段时间后停下手问:
  「画是什么?」
  「画就是画。」
  为什么这个轻飘飘总会注意到根本性的问题啊?
  不带知识地观察由这星球传授的事物时,这样的问题就会一个接一个不断冒出来吗?也许她只是对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事物,理所当然地感到疑问吧。
  「就像我是我一样,画就是画。要把它当作一整个东西来看,不要过度拆解。」
  难得说了句似乎有点道理的话,不过菜菜美依然揪着眉。这家伙真难缠。当我垂眼兴叹时,菜菜美吐出了脱离哲学范畴的疑问。
  「我无法判断该画什么好。」
  看来这次是非常普通的烦恼。我也常有此困扰,感觉特别亲近。
  「这个嘛……把你想到的东西画下来就可以了吧。」
  前提是要能想得到。菜菜美像是将我的马虎建议照单全收,又抓起了笔,随便乱画似的高速作画。画一会儿就丢下笔,抽出下一枝。到现在,我才注意到她是右撇子。我两只手用起来都差不多,不会刻意用其中一手,感觉很新鲜。
  新闻的时间到了。我看向没关上的电视机。
  今天先播报的不是今天诞生的轻飘飘相片,而是针对傍晚交通事故渐增所做的专题报导。宣导这种事,会有多大的效果呢?
  一旦飘起绒毛,所有车辆都必须暂时停驶。在这样的交通规则下,有的人甚至到了傍晚就会自动放慢速度,但例外永远存在。
  我们之中也有些异类,不愿受规则拘束的人。
  有的轻飘飘说不定还会无视法规开车呢。
  与这些异类接触,是能培养什么情感?
  莫名其妙。
  「……」
  频道变了。转到介绍定期健康检查的频道、介绍期刊的频道、介绍能切开厚冰的水刀的购物频道。我转头查看。
  菜菜美正起劲地按着遥控器。之前也发生过几次,她不是喜欢看那些节目,而是玩按遥控器打节拍的游戏。在画面随按压指尖的感觉不断切换下,她沉浸在自创的演奏中。我是无所谓,她觉得好玩就好了……不过那样好玩吗?
  反正我也不想看电视。既然担心的事已经发生,对其他轻飘飘不感兴趣的我,也不再盯着傍晚新闻看每天有哪些轻飘飘诞生。光是应付眼前的轻飘飘就够我忙了。或者说,我根本忙不过来。
  「画好了吗?」
  我半提醒地问。轻飘飘赫然露出「对喔!」的表情,放开遥控器回去画图。她只有惊讶和厌恶的时候,表情特别夸张。轻飘飘构成物的比重,可能特别偏向某一方面。
  人人都有喜怒哀乐,但比重各不相同。如此的不均衡,也产生了不同的个性。
  这是我过去听来的,不知可不可信。这孩子是哪方面过多了呢?
  菜菜美粗鲁地抖着脚,动笔速度依然相当迅速。她连续画了几个圈圈,用彩色铅笔涂满,以与我相同的步骤填满图画纸。铅笔与手指之间不时跑出些绒毛向后飘去,可以感觉她画得很用力。
  做什么都会飘绒毛,那和人类出汗是同样道理吗?
  「报告,我完成了。」
  菜菜美这次目光不离图画纸,一口气画完了图。「可以让我看——」还没说完,她就把图交给了我。这和不愿让别人看图的我正好相反。我接下图,上下扫动眼睛观赏,第一个浮上脑海的感想是「看不懂」。
  图上有六个蛋黄般的大圆点围成一个圈,中间也涂满了黄色,周围有几个看似云朵的色块。每个部分的画法都显得相当稚拙。
  和我的图简直不分轩轾。如果她要我比较优劣,恐怕只会惹人伤心,还是算了吧。
  「这个黄黄圆圆的是什么?」
  听我这么问,轻飘飘歪了头。这下换我伤脑筋了。
  「我认为,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啊,那大概谁也不知道吧。」
  会是傍晚的景色吗。从黄与白的配色,能联想到窗景,不过太阳不会有六个。若不是太阳,这些蛋黄会是什么呢?
  说不定,那是菜菜美的心灵写照……不可思议。
  在我百思不解时,菜菜美抽出新图画纸又开始画图。她似乎很喜欢这个活动,对电视或遥控器一眼也不看。我关掉电视看着她作画之余,忍不住问:


  「这种教育的效果好吗?」
  我没自信说自己提供了什么贡献。菜菜美没放下笔,举手似的抬起手说:
  「我能感觉到,自己更像是好孩子了。」
  一开始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看过那本书封面才明白。
  「啊,是这边喔?」
  原来她重视的不是下半段的「情思教育」,而是上半段的「好孩子」啊。的确,情思教育这玩意儿,就算念出口、看过书,也只是懵懵懂懂,难以理解。而好孩子就算概念模糊,也能抓到大致形象。如果需要一个目标,或许该设定为「成为好孩子」吧。
  感觉上,比起将心思花在无法理解的词上,这样的效率更好。
  我不知道菜菜美是否想过这么多,但若她能想都不想就做出这样的选择,也许脑袋比我还要聪明。我半认真地这么想。
  搭配与姊姊相同的外貌,更加深这个想法。
  
  
  「你想到户外画图?去啊去啊。」
  翌日早晨,牙齿染绿的菜菜美说出她今天的计划,我连声同意。
  「只要你能遵守我上次定的规矩就行了。」
  「我提议一二三也与我同行,征求同意。」
  我霎时脑里一片空白,直到滋滋滋的吸汤声将我唤醒。
  「你要我跟你一起去?」
  菜菜美用力点了几个头。背后远处,能看见瑞奇正猛摇尾巴。
  一起出外画图……真奇怪。有种奇怪的抗拒感,但不是厌恶,好想当场跳下轮椅拔腿就跑。这近似焦躁无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呢?
  无法处理这疑问的我,现在的表情肯定难以形容。
  「……可是啊,我还要工作耶。」
  「我知道工作之间有所谓的『假日』。」
  看来那是要我放假时带她出门的意思。这对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以前我和姊姊也对父母说过这种话……现在我成了这孩子的爸爸?不,才没有。
  「我没有假日啦。」
  她错愕得有如脸上写了「什么!」。嘴和眼睛都张得老大,手在空中晃动。
  那和「是这样吗!」跟「对喔!」根本没两样。请不要一脸多用啦。
  「因为我不需要嘛。」
  我从没想过休假,自然也没问过能不能。
  菜菜美前倾着身子愣住了,嘴稍微噘着。这是在……闹别扭?
  好难懂……真的好难懂……我不懂菜菜美为何会有这种表情,也不懂自己现在落入怎样的心境。有很大一团不安定的感觉在腹部缓缓膨胀。用通俗的方式来说,就是郁闷,难以释怀……那会是什么呢?
  菜菜美又滋滋滋地吸起汤,眼里没看着我。她会看我吗?用充满请求、期待而震颤的瞳眸看我。那我……又该如何面对那样的瞳眸。
  我要怎么回答她呢?
  我闭上眼。仿佛在不见一物的黑暗中,伸手抓住浮在其中的东西说:
  「……等我工作做完就可以。」
  菜菜美瞬即转过头来。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得很想把嘴里的话吞回去。别逃避。我轻敲喉管,将它挡下。菜菜美的视线刺得我好难受,马上就撇开了脸。
  「可是下班以后,天很快就黑了。这样也好吗?」
  其实我也发现到,自己和菜菜美说话时,语尾偶有不太正常的时候。有如尽量避免对菜菜美当面交谈,表现得像自呓,事不关己。这是因为,无论我告诉自己多少次,别将姊姊的影子套到菜菜美身上,也逃不出这个回圈的缘故。
  我想,我依然没有战胜过去。
  要战胜它,就得打从心里忘记。
  否则事情只会一再重演。只要拥有现在,就不可能丧失过去,我们只能忽视它。
  「我理解到,一二三变心了。」
  虽然她兴奋得双眼炯炯有神,用词却不怎么令人喜欢。
  「时间真的不长喔,也去不了多远。」
  菜菜美以「滋滋滋」的声音,盖过我这借口似的话。
  傍晚明明还好远好远,急着说这种话做什么呢?话说回来,我这样刻意选择陪她出门画图……算是太宠她了吗?
  我的生活真的被她打成一团乱,现在连下班时间也要画图了。
  「我认为有必要替瑞奇准备一套工具,让它跟我们一起画。」
  「瑞奇不会画图。」
  「是这样吗!」的表情又出现了。
  「为什么?」
  「因为它不能握笔。」
  听了我简单扼要的解释,菜菜美仍不死心地蹲下,把瑞奇的前脚抓在手上猛瞧。尽管突然被抓起脚的瑞奇像在说「干什么啊?」似的一脸不高兴,菜菜美依然一直观察到脚底,还按上铅笔,试着扳动脚趾。不过菜菜美一放手,铅笔就掉到地上,还被瑞奇放回地面的脚踩个正着。
  菜菜美先是愣了一下,并在捡起它脚下的铅笔后又愣了一会儿,接着抬头说:
  「我认为有必要让瑞奇练习——」
  「不管怎么看,它都不想练习那种事啦。」
  它都躲到房间角落去了。菜菜美惋惜地垂下视线看它离去。
  「我放弃和瑞奇一起学习。」
  「不愧是好孩子,懂得自己认错。好啦,我先去上班了……」
  「再见。」我乘着轮椅离开家门。
  听见菜菜美随后跟来的脚步声。
  「……咦,怎么了?你也要来?」
  「我认为,我靠自己到不了一二三工作的地方。」
  真是积极的迷路宣言。这么一来,家里只剩瑞奇一个,必须交给小黑照顾,只好再回去一趟。要改变轮椅与身体的方向时,我注意到菜菜美正盯着家门前看。
  视点落在对面桥墩底下。那个依然留存的车祸残迹,是我与姊姊永隔两地的象征。
  时至今日,这桥墩从未获得修补。谁也不关心这种小事,不打算填平它。
  只有开在一边的小花注视着时间流逝,以及这道伤痕。
  「……」
  过了十年,桥墩都还没补好,姊姊就只带着外表回来了。
  姊姊的仿制品,目不转睛地注视「桥的伤痕」。
  我害怕知道她真正的想法,不敢问她在想什么。
  我……并没有万全接受轻飘飘占用了姊姊外表的事实,也无法说她绝对不是姊姊。
  就这么像个年幼的孩子,彷徨无助。
  
  
  「小朋友现在很有哥哥或爸爸的样子喔。」
  「……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呈交本日成果时,我被无垢爽朗地损了一下
  先不论无垢怎么想,对我而言,那是不折不扣的讥讽。被迫接受不愿意的职务,周围的人还当这是一段佳话,制造我非接受不可的氛围。最后我在四面围困下走投无路,错认了自己的立场。
  「……」
  我的父母也曾有这种感受吗?
  荣誉二等市民的意义,变得朦胧不清。
  真该在他们死前多问清楚。如今答案已不复存在,也不会从天上飘下来。
  「啊,对了对了。你应该不需要放假吧?」
  无垢接下图画纸,并顺道问我。
  我从未要求放假,她怎么会提到这件事?
  「……她跟你说了什么吗?」
  工作时,菜菜美都在店里到处乱跑。
  「她跟我提了个提议。」
  无垢笑着说。那家伙还真喜欢提议。
  「可是你没那个必要吧?」
  无垢保持笑容问道,而这问题不会有其他答案。
  「……对,没必要。那我走喽,明天见。」
  「好,再麻烦你喽~」
  我对无垢道别后出了店门,先一步在门外等我的菜菜美便原地跑起步来。黄昏沾湿了她啪哒哒啪哒哒地踏响人行道的脚,绒毛按例随她动作飘个不停。
  菜菜美还兴奋得在空中抓下绒毛,集成一束送给我。
  「呃,我打扫的时候已经收集很多了啦……」
  但我没能板起脸拒绝,只能照常收下。这东西没用处,又不能说丢就丢,塞进包包里也不太好,只能拿在手上,简直是个麻烦。
  家里花瓶的绒毛又要变多了吧。轻飘飘对我家的侵蚀真是越来越严重。
  「我提议以能力所及的最快速度行动,征求同意。」
  虽说是提议,她整个人都几乎冲出去了。啪哒哒的脚步声听起来特别轻盈。
  「不需要急成那样啦。」
  跑得太快,小心夹在腋下的画具都掉光了。
  「我认为,不赶快的话,就要飘绒毛了。」
  「绒毛?啊,今天应该是会飘啦。」
  「我知道之前有规定要在飘绒毛前回家。」
  菜菜美迅速挥着手解释……这是我自己订的外出规定嘛。
  看来她一直很诚实地遵守着……这下不好商量了。
  「今天有我在,没关系。」
  我一定又露出了溺爱小孩的脸。我自己也知道,这倾向不太好。
  菜菜美的表情即使染上昏黄,也刹那间变得如白昼般明亮。
  「我认为,有必要知道为什么有一二三在就可以——」
  「不要管啦。」
  我直接拒绝回答。之后,我朝与我们擦身而过的轻飘飘看一眼。
  我只能看出他面无表情,有点驼背,只管走路。其他一概不知。
  说到轻飘飘,自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名叫雪风的轻飘飘到店里来。我上下班时,总会有群人聚在城里某处办公开演讲,她应该就在他们之中吧。
  今天也出现了一群肆无忌惮地破坏安宁的人……但看来不太一样。
  那不含轻飘飘的集团来势汹汹,大举过了马路。从感觉与经验来看,我大致猜得到他们是什么人。真糟糕啊。我担心地看向菜菜美。
  就算她再娇小,我也藏不住她。只能低着头,盼他们忽略她的存在。然而「旧派」的前锋仍挡下了我们的去路。他们果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我伸手指示菜菜美退到我背后。前倾着小步走着的菜菜美还不知出了什么事,茫然看着他们。领头的男子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薄发高颊,嘴唇在菜菜美的注视下气恼地颤动。
  「你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是一种困扰吗?」
  男子冷不防对我如此质问。我一时间答不出话,嘴唇半张不动。男子不等我回答,就将热呼呼的手按上我肩膀。
  「你不认为,轻飘飘就只是一群冒用死者外表,玷污众人回忆的东西吗?」
  男子睁大眼瞪视菜菜美。尽管菜菜美不会害怕,也愣在原地。
  「只要你希望摆脱轻飘飘,就来参加我们的聚会看看。等你。」
  他将传单塞到我身上就挪动停驻的脚,率众离去。跟随他的人每有一个经过轻飘飘身边,就对她辱骂一句。听了那么多不堪入耳,不值得重述的话,感觉自己也成了他们的辱骂对象。
  真希望菜菜美少根筋,听不懂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先不说这个。他们似乎正赶去某个地方,走得意外干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我丢了传单,顺应菜菜美那双好像要发出问号射线的眼睛说:
  「那些人叫作『旧派』。」
  他们的公开活动很容易遭受镇压,我也没见过几次。
  菜菜美没有说话,以眼神问我何谓旧派。
  感觉上是这样。
  「他们是想把轻飘飘逐出这个世界的……激进派。」
  也就是对你们有明确敌意的组织。企图将轻飘飘赶到世界边缘,以保守方式维护自己建立的社会。愿意接纳轻飘飘的团体借由称呼他们为旧派,使社会对他们抱持负面观感。而这些旧派,则认为肯定轻飘飘的人是一群懦夫。
  「要把轻飘飘赶走?」
  菜菜美伸长脖子,露出刻印其上的数字。
  「而且用的是激进手段。」
  「因为是激进派?」
  「就是这样。在路上看到他们,记得躲远一点。」
  一旦被他们盯上,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如果她自己不怕出事……嗯,我也无所谓就是了。不知是否受到即时回答他们的问题的影响,我的思路很不通畅。难道我不认为轻飘飘的存在困扰而可憎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那场车祸后,我对轻飘飘只有厌恶,也经常想像他们不曾出现的生活……然而现在,我却要陪她画图。
  我越来越不了解自己……我应该是个很单纯的人啊。
  「走吧。」
  重整心情后,我对菜菜美催促一声,结果她快步地左右来回跑起来。
  「我无法判断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就……往左边走吧。」
  我一指定行进方向,菜菜美就朝那里快步前进。
  明明不知道路还走在我前面,什么跟什么嘛。算了,无所谓。
  我一面追赶菜菜美,一面观察天色。
  今天工作结束得早,还没有飘绒毛。
  名为黄昏的绯红涟漪,在纷纷扰扰的城市里延展,与各种颜色交缠。
  来到往返城里时必经的桥边,没有上坡,直接往下穿过立体交叉的步道。穿过这条路后,我们来到河岸。平日过桥时,不时能见到几个轻飘飘在这里专心钓鱼,而今天不见人影。潺潺的河面,闪耀得有如第二个太阳。阵阵摇光映射在桥上,海浪般退后、涌来,又描绘出不同纹路。
  一阵风吹起菜菜美的头发,带出虫群似的绒毛。
  绒毛存量是无尽的吗?还是会散到秃头呢?我持续盯着她那丰沛的淡色头发看,但没有缩短,也没有伸长。
  「既然要在户外画图,我觉得来这种地方比较好。」
  我没问过她想画什么图,就随性挑了这里。她似乎很喜欢这里,一下子就冲到了河边。在河岸上奔跃的身影是如此轻快、飘渺。
  她沿路留下的绒毛,扑得我满脸都是……下次得走在前面才行。
  菜菜美坐到石头上,手拿我之前交给她的图画纸和铅笔,与河面相对。画下这片河岸能够满足她吗?我在她背后一步的位置拿出画具,从河中闪光开始画起。真没进步,大概不会进步了吧。没画几笔,我就不禁这么自嘲。
  我一面动笔,一面对轻飘飘的争议稍作思考。
  这争议大致可分为推助轻飘飘的一方,与排斥轻飘飘的一方。对于众人看法如此不一,我感到相当讶异。然而无论如何,那都是人们自作主张,不是轻飘飘自己的声音。不过轻飘飘也是不经同意就自己飘下来,算是扯平了吧。
  「……」
  我们所构筑的社会,其实也像是一大团绒毛,充满空隙。由于基础并非自己打下,而是直接挪用前人所留,恐怕已经有一场惨剧,在不远的将来静悄悄等着我们也说不定。我们的社会,就快无法负荷轻飘飘的重量。堆积得越多,就越快崩溃。
  担心这种事,其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总之,假如我们就此毁灭,也没什么好奇怪。对岸的堤防逐渐覆上白影,像在迎接这一刻。来啦。我抬头望天,夕阳在白色团块后露出一小部分。鸟羽般飘散的绒毛,将河川、桥梁、屋顶铺成单一色彩。
  菜菜美也仰望着天,将铅笔和图画纸摆在一边站起。
  接着走到河畔,左右伸展她短短的手。
  当我还在猜她想做什么,她已吸收了起来。菜菜美横展的双手露出连身裙的部位,吸收了与其接触的绒毛。脸和脚也同样吸收着,肌肤渐增光彩,甚至过剩。这样是在做什么?即使错愕,我仍默默地旁观这一幕,连落到身上的绒毛都忘了拨开。
  吸收似乎终于告一段落,菜菜美在依然飘落的绒毛中弯起手,坐回原来的位置,拨开图画纸上堆积的绒毛。见状,我不禁问:
  「你还能这样啊?」
  菜菜美朝我转来,并将盈润的头发夹回左耳,羽饰振翅似的晃动。
  「一二三。」
  「嗯?」
  「一二三认为我是困扰吗?」
  菜菜美反问。虽然觉得突然,但也是预料中的事。
  看来她也很在意刚才发生的事。
  「我……」
  我再次被迫回答当时答不出口的话,且这次无处可逃。
  绒毛停在我的鼻子,和菜菜美的头发、肩膀上,感觉很痒。
  我看了看那些绒毛,以及我手上菜菜美的绒毛,并说:
  「……就现在而言,还好。」
  这不干不脆的回答,听得菜菜美皱眉歪头:
  「我难以判断一二三的意见。」
  她要我说得更清楚一点。这孩子真的很难通融,不懂变通吗?
  「就是还好嘛,哎哟。」
  这样的说法,是我最大限度的让步了。菜菜美的头怎么还歪着啊?快点打直,否则我要帮你扳直了——真想对她这么说。
  「我无法理解还好是什么意思。」
  「少废话。闭嘴画你的图啦,我想在天黑前回家。」
  我拉动椅轮转身,与菜菜美相背。桥另一端的路上,有辆车不等绒毛飘完就擅自起步,我只能尽全力掩饰对它的憎恶。
  当那令人不悦的白毯明显堆高时——
  「我认为,那是还不错的意思。」
  背后传来的话,妥善解释了我的感受。
  ……怎么不一开始就这么想呢?刚堆起的气愤,也随这想法沉入心底。
  后来到最后,我都只是看着菜菜美画图,不再动笔。菜菜美的笔在绒毛停歇后也仍动个不停,活力充沛地接受情思教育的修正。算修正吗?我不知道。
  无数绒毛飘落河面缓缓流去的景象,宛如满载魂魄的三途河。独坐河畔的少女,泡影似的单薄、梦幻。不知她对河上的绒毛作何感想?
  「我认为我画完了。」
  菜菜美一口气打直双腿跳起来,报告她作画完毕。至此,夕阳已沉了一半,光线在楼房彼端逐渐消散,紫色的夜影前锋开始逼退黄昏。菜菜美向我跑来,即使我没要求,也将画拿给我看。
  「……晃得真厉害。」
  河畔的一景一物几乎都被她画出来了。她似乎是随时间不断填补各种变化,所有物体都保有残影般的痕迹。河、桥甚至天空,都像在上下晃动,水面的波动也蛇似的连绵蜿蜒。尽管如此,她的线条清晰明确,与昨天判若两人。或许比起心灵写照,她更擅长直接描绘眼中所见。
  与我的画简直有天壤之别。
  当无法言喻的挫败感油然而生时,菜菜美又歪了头:
  「我无法判断接下来要画什么。」
  途中还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要我替她决定。
  你自己想——我真想这么说。
  「这不是工作,你就随你高兴,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对我来说,那只是敷衍她的话,她却微笑起来。
  有如黄昏般沉静的微笑,将我心中的地平线全染成她的色彩。
  「我认为,那是美妙的提议。」
  「……是喔。」
  她还知道「美妙」这种词啊。
  那是存在我脑中,但从没用过的词语之一。菜菜美大方自然地说出它,使我窥见轻飘飘这生物的部分轮廓。
  界定他们本质的轮廓并非白如绒毛,而是黄昏那么浓烈。
  
  
  「……」
  「我认为一二三向右偏了两公分,提议修正。」
  少强人所难了。
  保持不动并不难受,但在他人督促下格外令人喘不过气。菜菜美坐在我正前方,头发不时随头部动作飘动,我能看的就只有这么多。
  从河边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晚餐后,我们继续情思教育(暂称)。之前要她画自己喜欢的东西,于是她指名画我,还叫我不准动。我是很想拒绝,但无奈辩功不足以说服这个为什么宝宝,只好放弃挣扎,当她的模特儿。
  菜菜美连电视都没开,默默动着手,仿佛遥控器已经一点也不好玩了。
  看来画图很合她的兴趣,使我感到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我日前带回家的大量学校资讯,已被她的涂鸦填满每处空白,那就是她对上学这回事的回答……有可能她不是只想画图,单纯只是没兴趣吗?
  瑞奇也许是担心我动也不动吧,在我脚边来回踱步。菜菜美说:「我认为,瑞奇也该在一二三旁边坐好。」不过瑞奇不可能照办,结果菜菜美因此往右挪了一大步。啊啊,可以想见这次又会画出惊人之作。
  不知道完成时,我会在图画纸上分裂成什么德性。这画法创新到使我觉得不该这么画。然而画工拙劣如我,实在没资格教训她。
  瑞奇也配合菜菜美的动作绕圈。菜菜美往右移,瑞奇就跟着动,转呀转地转个没完,菜菜美的手也不停动作……感觉成品会相当凄惨。说不定能看到鼻子黏在后脑杓上,耳朵不晓得会有几个。
  如果多长几个耳朵能够更正确地辨认声音,倒也不坏吧。
  「……可是在家里这样闹的话……」
  会扬起的不是灰尘,而是绒毛。菜菜美和瑞奇都跟着绒毛蹦蹦跳跳。
  只有我坐着不动,像个坏掉的机器。
  真希望她早点画完。我不怕无聊,只是不喜欢这么吵闹。
  ……以前拜托姊姊安静点时,她也做了相反的事。
  现在想想,姊姊可能早就有点故障,不过她总归是我的姊姊。
  我的祈祷没奏效,菜菜美花了很久才宣告完成。感觉上,她大半时间都在和瑞奇玩。瑞奇似乎是玩得没力了,钻到桌底下瘫着。
  菜菜美的体力看来比臂力强得多了,跑了那么久也没喘一口气,说不定是傍晚吸收了绒毛的缘故。我早已放弃思考原理,只能说声「真厉害」带过。
  「我认为,必须让一二三看我的画。」
  菜菜美全身洋溢自信,将图画纸送到我面前。
  我忐忑地接下图画纸,验收她绕了那么多圈的成果。
  「……」
  数的出的眼睛就有二十八个,耳朵三十个以上。嘴唇比之前的河还宽,到处都看得到瑞奇的尾巴。
  我明明一步也没动,只歪了两公分,就闯进了不堪修复的领域。
  「这是什么?」
  我连问「是谁」都不敢。
  「我认为,这明显是一二三。」
  什么认为,简直是断定嘛。我哪是这么三六〇度无死角的人。
  然若只看局部,还是有些能称赞的部分。眼睛只是画得多了点,该有的一应俱全。我画的眼珠都只是圆圆一颗,而她的线条有强有弱,且保持完整的眼形。另外,手指也画得很像样,和我画的香蕉手截然不同。手指根根分明、长短不一,清楚表现出各指特色。
  这幅图更是令我痛感我们的差异。菜菜美还有进步的空间呢。
  相信她只要懂得该怎么画,就能画出更能看的图。单就知道从哪里着手来看,我已经没资格跟她比了。我的图连白纸都不如,分数甚至是负分。
  「……嗯?」
  菜菜美朝我稍微前倾,动作像等我摸头的瑞奇,说不定真的是在模仿它。「干么?」我不知如何应付,退后了点。
  「……」
  「……」
  菜菜美的视线在图和我脸上来去。这该怎么说呢……
  好像在要求我说说感想。实在说不出「我不太擅长做这种事」之类的话。
  又是这种眼神。被菜菜美这样看着,抬眼看着,总会让我觉得阴郁。
  心中负面的部分又罩上一层阴影,使我迷失自己。
  我自然地伸出手,触摸菜菜美的头发。以指尖点啊点,轻抚她的浏海。
  「画得比我还好……喔。」
  语尾依然无法平稳。难道我真的对她无能为力吗?
  指尖沿着发丝缓慢滑下,柔柔地碰上羽饰。羽饰随之飘下,像个无力的绒毛,轻轻滑过菜菜美脖子上的数字,引人遐想。
  那搔痒脖子的触感,使菜菜美不禁扭身。接着仿佛是受到我感想的激励,笑嘻嘻地在新的图画纸上扫动铅笔。她又要画什么啦?这次没要我别动,所以我稍微动了动上半身试试……看来是无所谓。瑞奇也跳到我腿上等她画完。瑞奇的体温,今天不太明显。
  我将菜菜美搁在一边,将对象疑似是我的肖像画拿来重新看过。我是无法接受像照了一面破镜的风格,不过这些图说不定很适合装饰空白的墙。家里太大,感觉到处都是空隙,需要找点东西填补。
  对瑞奇与我而言过大的房子里,现在多了个爱乱跑的生物。我不指望她用绒毛填满这些空隙,但除那之外,也许还不错……至少我不觉得哪里不好。我无法否定,吵闹声会让我想起父母和姊姊——想起家人。但很遗憾,瑞奇再怎么聪明也无法说话。我在这个家里,过的是几乎不说话的生活。
  如此之中,有个含藏巨大秘密的说话对象从天而降。
  即使她不尽理想,也仍确实填满了某些空隙。
  「一二三,我认为画好了。」
  这次她的报告方式好像随便很多。我冷眼看去。难道她是单纯为了塑造个人特色才那样说话?我怀着这可笑的想法,接过菜菜美展示得一脸得意的图……图……图?
  图?
  图?
  图?
  「啊?」
  咦?这是怎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
  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怎么会这样?
  这应该只是菜菜美心血来潮画的一张图,却使我不寒而栗。
  从脚底喷出某种东西的感觉,让头顶也热得熔成烂泥。
  画里有小孩。一对男孩和女孩,背着桥并肩而立。
  他们长得不像,不过男的是弟弟,女的是姊姊。
  那是……那是……
  十年前的我和姊姊。
  我用睁得不能再大的眼睛注视菜菜美。她似乎也发现我不对劲,原来柔和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她是期待得到我的赞许吗?可是我现在根本无法夸奖她。
  姊姊的部分还能懂。菜菜美或许只是画她自己。然而身旁那个——
  发不出声音。喉咙紧绷如弓弦,最后「啪」的一声断开:
  「为什么?」
  平时总是回答问题的我,反过来问菜菜美:
  「你为什么画得出以前的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家里并没有相簿之类的东西,也应该没有过去的痕迹。
  菜菜美愣着不动,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很想追问,但恐惧使我出不了声。现在真正害怕的人……是我。这个轻飘飘随笔画下的图,可是与嗜好或习惯动作完全不同层次的明确证据。她是怎么画出这张图?
  要怎么样才能画出这张图?
  若是照记忆所绘,难道菜菜美真的是——


  过去拍了我的背一把。原本不可能追上现在的过去突然起脚猛冲,无视规则蛮横地压上我的肩。告诉我,姊姊并不是过去。
  现在,也如此地存在于我的眼前。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
  我震愕得张手掩面,再埋首抱头,拼命否认。
  轻飘飘才没有过去。我的姊姊不是菜菜美,菜菜美不是我的姊姊。
  可是这幅画……这幅画究竟证明了什么?
  火花在眼中爆开,光点闪闪溅散,追上企图躲进夜里的我。
  不让我遮掩吓得扭曲的脸。
  突然一阵晕眩,眼前天旋地转。绒毛绕旋的画面、姊姊的头弹飞的画面,两种轮廓如菜菜美的画般叠得模糊不清。丧失与诞生,两种巨大冲击霎时将我击溃。
  我好怕。原本是一丝希望的姊姊……成了梦魇。



  「W.Arms」
  
  问题来了。假如菜菜美真是姊姊的化身……有哪里不行吗?
  我只是一时间被根本没有实际形象的恐惧吓坏了。稍微镇定以后,我开始想解析恐惧的真面目。和一度永别的人重逢,是坏事吗?
  我在日出前就出了门,躲到店里遁入黑暗。在那之后,菜菜美仍旧愣着不动,什么也没回答我。我也什么都问不出口,将图和大量图画纸留在家里就逃走了。不知为何,一想像这个情景,心情就像接受了某个可恶至极的事一样低落。搞不懂,总觉得自己好像破坏了些什么。
  「……」
  我真的与姊姊重逢了吗?
  现在并无实证显示轻飘飘拥有过去的记忆。若真的有,那么轻飘飘肯定派诉求的声音会更雄厚才对。所以菜菜美是例外吗?我也无法否定。没人会知道例外是何时从哪里产生。就是因为不同于过去的准则,才会是例外……先假设菜菜美真的是例外好了。
  那除了使我更难以否定菜菜美与姊姊间的关联,会对我造成任何问题吗?姊姊是我所失去,再也不会见到的人。她可能教我的新词汇、堆叠成记忆的对话,都已遥不可及。这一切,都被菜菜美推翻了。
  「……可是……」
  我并不希望姊姊复活。
  这可能只是因为,我不喜欢失去姊姊时的感觉变质。那感觉在我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使我能够是我,而它就要被彻底颠覆了。对,我就是担心这个。如今,我的恐惧即将成为现实。
  飘降的绒毛耗了十年那么长的时间,开出恶梦之花,结下了我不想要的现实。
  我真的非得面对它吗?
  我连该怎么看待菜菜美都不知道。
  所以现在孩子气地闹着脾气,不想回家。
  
  
  「比平常早来,不过还是一样时间回家,小朋友你还真勤劳耶。」
  心情无比憔悴的我好不容易画完图交出去时,被无垢说了句类似挖苦的话。我明白她没有恶意那种高层次的东西,但仍为自己没有进步感到失望。然而我与成长无缘无分,就算知道自己没有进步也没辄。
  「无垢,你觉得轻飘飘是怎么样的东西啊?」
  我稍微好奇地问。看小黑那样子,大概不会有负面评论吧。
  「这星球的继承者。」
  无垢不假思索地回答,接着观察我反应般注视我的脸,露出怪异的笑容:
  「我很期待他们会成为这种角色喔。」
  「……这样啊。」
  她也想提升轻飘飘的地位啊。看来她比小黑还狂热。
  「同样地,我对你也有这种期待。」
  我努力工作和轻飘飘的繁荣有什么关系啊?
  无论如何,我都得在这份工作上继续努力,毕竟我找不到其他工作。
  「那么明天再拜托你喽,小朋友。」
  「好。」
  「明天也要让天气一样好喔。」
  你以为我能对天气怎么样吗?
  以总是差不多的对话结束今日工作后,我出了店门。
  「……她没来耶。」
  我注意了一整天,结果菜菜美没来店里。她能顺利吃早餐吗?我是大受震撼没错,但好歹也该准备好早餐吧。类似后悔的感觉闪过心头。菜菜美也没有那么笨,早餐这种小事应该能自己处理吧。大概吧……真的吗?
  我想起单独在家就绝对不会吃饭的瑞奇。
  真希望瑞奇和菜菜美,都能早点体认到我不是那么值得他们依赖的人。
  我没考虑是否会造成不便,突然停在人行道中央,在昏暗的城里思考该将轮椅滚向何方。要老实回家,还是……不过就算想躲,我也无处可去。
  干脆回三等市民的城算了。在那里就不会和菜菜美见面了……若只是这样,也不必逃去那里。会这样踌躇,就表示我对这城市的生活不是没有依恋吧。逃家的孩子,都会尝到这样的彷徨吗?
  没心情直接回家的我,决定在城里随处游荡。就一边滚着椅轮,一边思考未来该如何与菜菜美相处吧。这就是我假装积极的逃避法。
  穿梭街道时,到处都能见到我们或轻飘飘。每当与轻飘飘错身而过,我总会想像他们的过去与背景,想问问他们有怎样的记忆,从前是否也如此踏过这条路?也许这样说有点怪,不过据我所知,轻飘飘大多会在他们「生前」有关的土地诞生,菜菜美也是在姊姊的车祸现场出现。
  「啊,小朋友和好天气,你们好啊~」
  烦恼该直接前进还是过十字路口时,有人拍了我的肩。尽管这问候已经说明对方是小黑,我还是有点讶异,没想到会遇到她。她穿的是棕色衬衫和朱红长裙,罩着绿色围裙。居然会在家门前以外的地方见到她。
  「真难得。呃,你是来找无垢的吗?」
  「跟姊姊没关系。我是出来买菜,准备做第三号见面礼给飘飘。」
  小黑得意地将黄色手提包提到我面前。还有第三号啊?
  「那真是,谢谢喔……」
  「我这次想放很多新鲜的东西,敬请期待喔。」
  「我会的。」
  我关心的,只有这次会是什么颜色。
  「……」
  小黑也是妹妹,是有姊姊的人。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嗯?」
  对较高的人问话时,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
  若我真是小孩,就是小孩养轻飘飘小孩了,还真是笑话。
  「假如有一天,无垢离开你了,过了好几年突然变成轻飘飘回来……你会怎么办?」
  直接说出自己的遭遇,问别人自己该怎么做,虽有种会被人完全看透的感觉,但我管不了那么多。
  小黑依然保持笑容,只有眉头沉了一些些。那大概是她烦恼的表情吧。
  「这么难的问题,问姊姊比较好啦。我没什么学问。」
  小黑食指抵着太阳穴转了转……姊姊果然都比较优秀吗?
  不过我要问的是「有姊姊的感觉」,总不能问无垢吧。
  「就我自己来说,那当然是跟她一起生活呀。规定就是这样嘛。」
  我会遵守保护条款的——小黑回答道。
  没了,就这么多。
  小黑微笑着「嗯?」地歪头。我才搞不懂呢。
  「就这样吗?」
  「因为你问我怎么办嘛,除了这以外还能怎么办?」
  真是一步也没踏出既定框架的模范回答。
  小黑对我为何这么问,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这样说也对啦。」
  或许是我问得不好,可是我也不想进一步深问。
  毕竟小黑本来就不排斥轻飘飘,所以能轻易地接纳他们。
  在她身上找不到我想要的答案,问也是浪费时间。
  「啊,有好多飘飘过来了耶。」
  小黑朝对侧人行道兴奋地说。看样子是放学的队伍。一群身着制服的轻飘飘列队穿过人行道,脚步一致、步伐固定,轻飘飘教育之成效可见一斑。
  我试着想像菜菜美也在其中的情境。每个都是同样发色、同样服装。
  我还能一眼就认出菜菜美吗?
  黄昏的切口,斜斜划过轻飘飘的头发。
  夕阳点亮的右眼,每一颗都如宝石般光芒闪烁。
  「菜菜美……我家的轻飘飘,好像不想上学。」
  这是为什么呢?即使小黑不会了解她的心思,我还是问了。
  「啊,这我知道,很单纯啊。」
  「……咦?」
  预料外的答覆与开朗态度让我吃了一惊。这次她的食指不是抵着太阳穴,而是在我面前转动说:
  「飘飘是想把时间拿来待在你身边喔。」
  「……」
  我张开嘴,但说不出一个字。轻飘飘集团一个个与我们擦身而过,从他们头发飘出的绒毛,呈八字形缓缓落下。
  「喔,灯号变了。不对,还会变,还会再变。」
  小黑这么说完就想走。「喂,等一下。」我抓住那大人的背。
  「为什么?」
  「……我刚才就很想这样说了,你自己去问她不是比较快吗?」
  小黑笑咪咪地想将我导出困境。
  若能这么做,我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用手腕将提包转了一圈后,小黑半单方面地挥手说:
  「那我明天前会把东西拿给你,敬请期待喔!」
  「……备。」
  差点就说出「我会做好心理准备」,好不容易才忍下。
  小黑与我告别后就往超级市场方向走。我想了想后,过了马路。
  她的想法在我身转个不停,转的我都要晕了。
  虽然那不一定对,可是我还是……为什么呢?我困惑不已。
  离开闹区街道时,人行道边有个轻飘飘正喊着口号募款。肩上挂的肩带,表示他是肯定轻飘飘的「懦夫」之一。发色稍微偏黑,不太像绒毛,感觉不到空隙。路上每个人都无视于那个矮小的少年。
  募款本来就是种成效缓慢的事。我看了他一会儿,要从他面前经过时——
  椅轮自然地在他面前停下。
  即使仓皇出门,我也没忘记带上钱包。当轻飘飘抱着募款箱抬起头时,我掏出了零钱。他的瞳眸映出了那些钱币,反射着它们的色彩般发光。
  当啷。当零钱在箱底砸出声响后——
  「你有记忆吗?」
  我在他道谢前这么问。
  原本要鞠躬的轻飘飘,倾着身子停止不动。
  「你记得,你还是我们的时候……发生过的事吗?」
  「没什么印象。」
  「刚出生时,看到周围的景物……会觉得怀念吗?」
  这个与过去的我有点像的少年,似乎将这问题当成捐款的代价,苦恼地转动了几次眼珠子,再轻摇着头垂下视线。
  这次答得慢多了。那动作令我渐感不安。
  最后少年抬起头,薄唇不再萎靡,大大地张开说:
  「有。」
  他的嘴、喉咙,确实是那么动作。
  这回答,甚至将我连同轮椅一起摇撼。
  「……有。」
  我留下不连贯的回答后,就此离去。没多久,背后传来一声「谢谢你的帮助」。我想,若换成菜菜美,她一定会说早安吧。
  只是想想而已。
  我继续前进,离开高楼林立的街道,来到后侧的小路。这里的楼房矮了一截,密度也低多了。相对地,行道树和只受到经过简单维护的神社,以及被它们围绕的公园填满了那些空缺。
  我一时兴起,进入那连泥土地都生了苔的阴暗公园,穿过斑驳的单杠和溜滑梯之间,在没人打扫的长椅边停下。同时,头上传来枝叶的摩擦声。随风蠢动的团团绿叶,像个巨人正在挥手。
  我和姊姊以前常到另一座公园里玩。沉浸在这种回忆里,就是所谓的缅怀过去吗?菜菜美见到我,在那个家里时,也有轻飘飘感到的怀念……乡愁吗?所以她才不反对住在那个家,情愿与我一起生活吗?那么,她怎么没说「有理解的必要」,吵着要我解释那原因不明的舒适是从何而来呢?
  我不懂……真的不懂。
  「……咦。」
  有团火焰——摇着火星迸散般的毛和尾巴,从公园入口直线跑来,到了我脚边也仍兴高采烈地到处乱跑。
  「……瑞奇?」
  它怎么会在这里?我跟着往瑞奇的来向看去。「啊。」有个怪家伙在树后弯着腰探出脸,一和我对上眼就离开那里,朝我走来。
  她依然保持前倾姿势,绕个大圈似的迂回接近……有必要这样吗?
  好久不见——也不至于。只是早上没见过面而已。
  经过只属于我的巨大打击和大事后,我们居然这么快就见面了。
  不能再继续那样了吧。我看着兴奋的瑞奇,放弃逃避。她是什么时候跟来的?店门口吗?该不会一大早就监视我到现在吧?
  菜菜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来到我身边,然后用力鼓起腮帮子:
  「要不是瑞奇擅自行动,我认为一二三不会那么早发现我。」
  「……没发现你是有什么好处吗?」
  瑞奇一发现菜菜美不开心就跳到我腿上避难。菜菜美似乎很快就收起怒气,脸颊缩了回去,啵啵啵冒出的绒毛一路往上飘,和枝桠缠在一起。
  而菜菜美的动作与绒毛相反,弯腰鞠躬。
  「早安。」
  「……早。」
  今早别说打招呼,就连话也没说过,所以这样还算刚好吧。
  菜菜美站直后,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似的咬咬手指。难得她会这么犹豫。我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想不到对她说什么好,只能等她先讲。另外,希望瑞奇可以别再用尾巴搔我下巴了。
  「我认为,我是空腹状态。」
  隔着衣服按着肚子的她,说了这样的话。
  她是催我弄晚餐给她吃吗?不,等等,先问清楚。
  「你有吃午餐吗?」
  菜菜美摇摇头,绒毛啪沙地飘出。
  「那早餐呢?」
  头跟绒毛都啪沙地飘出。
  「我认为,那是等一二三回来的结果。」
  ……是我的错吗?原来这家伙跟瑞奇是同类。
  由于瑞奇不会回答,我从没问过它为何要等我回家才吃,可是菜菜美应该说得出原因。当我为该不该问而深深陷入迟疑、困惑、苦恼时,菜菜美先开口说:
  「因为我……」
  菜菜美思考该怎么说似的左右转动视线,舌头好像也在嘴里扭动,嘴角一凸一凹的。
  「知道一二三会回家?」
  「有点怪怪的。」
  「认为一二三会回家?」
  「前后说不通喔。」
  最常用的两种说法都碰了钉子,让菜菜美急得发慌。
  见到她那副模样,使我不知所措的澎湃恐惧逐渐变得稀薄。那与我对轻飘飘的厌恶与排斥感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是同样的感觉。
  也许人们所说得到安宁,就是这么回事吧。
  「……」
  我知道,这会让我思考一些略为艰涩的事。
  再度见到菜菜美时,我的意识因被迫面对困难与现实而几乎错乱。使尽全力维持意识的我被弄得疲惫不堪,还以为会就此腐坏。倘若我心目中的姊姊和轻飘飘,是构成我世界的重大要素,当它急遽改变,自然等同于世界末日。
  可是菜菜美追来我的藏身之处,卷起了不一样的氛围。
  我们之间的对话仍在昨天的延长线上,顺着松弛的绳索传递。
  日常生活依然持续,且平顺得令人错愕……但感觉还不差。
  菜菜美如「树腕」背景般蠢动的眼与舌,终于安定下来。
  找到答案了吗?当我才这么想而注视菜菜美——
  「我希望一二三会回家。」
  她就当着我的面,说出正确答案。
  能找到可以流畅连接前后文的词语是很好,不过那让我有点害羞。
  希望啊……希望。她对我有那种想法啊……对我……
  还以为会对我投寄希望的,只有父母而已。
  而我却无法使他们如愿,赖活到了今天。
  现在,我再一次与这我所不配的深厚感情重逢。
  这次,我能满足这份感情吗?眼角细细颤动起来。
  「……既然这样,我们就回家吧。」
  对,既然这样——
  或许我办不到,可是从前的我还是有这份心意。
  为了姊姊,为了尽弟弟的角色。当时的心情,仿佛就要冰释。
  我决定不再问她怎么会画出那张图,宣告回家。
  一旦知道了,我一定又会逃走,被她追上,转过头,被她问得说不出话。
  那或许能解开谜团,找出答案。
  但让我下这决定的是图画纸,以及我所画的无数张图。破坏那气氛的近似罪恶感的感觉,比什么都使我难受。我情愿不要真相,也不想再尝到这种滋味。
  我拒绝破坏,企图以此获得些新的事物。
  并满怀自信地,将这视为一种成长。
  菜菜美开心地接受我的答覆,对我伸出小小的手。
  这构图刺激了过去。
  与从前抬头看姊姊牵我时同样的感觉,窜过背脊。
  它在全身各处流动,自由得令人不安,但我并不反感。
  离开公园后,我回到大街,路上又遇到那募款的少年。他一看到我就说:「我们需要您的捐助。」要求我再捐一点,脸皮真是厚得令人钦佩。
  不过这次我没话问他,爽快地视而不见,直接通过他面前。
  在大街前进的途中,我对走在身旁的菜菜美说了些话。
  现在没飘绒毛,路上车声隆隆,便稍微加大音量。
  「菜菜美,其实你和我的姊姊很像。」
  菜菜美歪起头——不,是像平常那样地前倾,注视我的脸。
  「所以我常常会吓一跳,觉得你跟她真的很像。」
  我告诉她,昨天的反应只是因为这样。
  每一部分都不算正确,还有很多没说清楚。
  可是现在,我认为这样已经袒露得够多了。
  听我这么说之后,菜菜美会说什么呢?
  会说「那当然,因为我就是你姊姊」吧。我屏息以待,结果——
  「那是我的地位比一二三高的意思吗?」
  「才不是。」
  差点就被她骑到头上了。
  我才不要被这种矮冬瓜神秘生物当作是弟弟呢。
  菜菜美遗憾地噘嘴,可是感觉还不错。
  话刚说完,绒毛也开始飘了。
  瑞奇见到一眼望不尽的绒毛,乐得在路上轻巧地蹦蹦跳跳。这东西明明很常见,到底有什么好高兴?之前不是才在头上顶了一大团绒毛,变成白色爆炸头吗?清那些跟毛整个缠在一起的绒毛,真是累死我了。
  「我推测,瑞奇喜欢绒毛。」
  追逐瑞奇的菜菜美不嫌忙地甩着头说,分不清她身旁的绒毛是从天上飘下来,还是从头上甩出来。
  「对呀,它好像很喜欢会动的东西。」
  「所以我推测瑞奇也喜欢我……是吗?」
  菜菜美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我。那略显害怕的表情,令我有些意外。
  「我想,它应该满喜欢你的吧。」
  否则它就不会和你一起行动了。菜菜美像是放下心中的大石头,眼睛眯成一条线地微笑。不知为何,那使我轻抚她的浏海。
  我从没有不由自主地伸手的经验。或许,我的精神状态正稳定地偏离正轨也说不定。
  「我认为,一二三喜欢我的头发。」
  菜菜美对我如此评论。是因为我之前也摸过吗?
  「呃,我只是……」
  我不着边际地含糊其词,同时菜菜美伸长脖子似的靠了过来。
  我不禁随那动作后退,抬起头。
  并因此发现菜菜美的影子大得不可思议。
  有个甚至能一口吞噬我与马路的高大立体物,将夕阳咬得粉碎。
  影子?
  什么的影子?我迟钝地仰望,还以为是云遮蔽了阳光。
  声音随后逼近。仿佛是有形的声音,带着方角,猛扑而来。
  紧接着,声音的团块吞噬了菜菜美。
  「…………………………呃。」
  那是一辆挡风玻璃盖满绒毛的卡车。它偏离道路冲上人行道,将菜菜美与路——
  撞个稀烂。
  「…………………………啊。」
  就在一旁的我也遭到波及,震得连人带轮椅,还有瑞奇,都摔在人行道上。
  这过程中,我的意识没有中断,两眼紧盯着卡车不放。滚动结束后,我朝风吹的来向望去。
  浅白、静谧得令人郁闷的绒毛四处飘散,其中掺杂着一些黑色。
  车头撞烂了的卡车,冒出些许黑烟。
  就连那些烟,都被绒毛团团包围。
  我错愕得动弹不得,瑞奇被车祸吓得乱了方寸,在一旁穷打转。
  毁坏的人行道碎片,甚至散落到我的脚边。
  眼前、背后,都看不见菜菜美。
  绒毛有如遭到分解,飘散成一根根细小的白丝。那样的幻觉,在我几乎也染成全白的脑袋里留下深刻的轮廓。菜菜美还在,她还在那里。姊姊她,在车底下。
  发生什么事了?有人不信邪无视交通规则,结果又撞车了吗?那不重要,知道了也没意义。可是——
  「……为什么?」
  姊姊……又从我眼前消失了?
  我无法接受。往视线上猛然闪去的闪烁光点,将我的意识打成蜂窝般坑坑洞洞,无法集中于车祸现场。眼中所见也漫入记忆中——失去姊姊的记忆。
  在桥墩毁坏的姊姊,滚来的头颅,捡起头颅时感受到的重量。
  我赫然看向掌中。
  没有姊姊的头,她不在这里。
  错了。菜菜美……姊姊,还在那里。
  「……姊姊……菜菜美……菜菜美……姊姊……」
  倘若这就是命运的轮回。
  姊姊注定要从我眼前一再消失。
  我就要在这一刻,放弃命运的作用。
  当姊姊头颅的重量重返手中时,我不禁呐喊:
  「姊姊!」
  脱口而出的字词掐碎了意识,驱动肢体。
  一回神,我已蹬开了轮椅、地面与命运。
  脚底为助跑而狠狠踢开轮椅,贴上地面。像是要一并踩平遍布后脑的刺耳噪音般,不顾一切地奋力踏过绒毛、马路,腰和大腿猛烈屈伸。
  「姊姊!」
  我没有余力注意向后滚去的轮椅有无损坏,一口气冲到车边。找不到姊姊的一形一影,全都是这辆车在妨碍我,都是……是这辆车……在妨碍我……妨碍我……妨碍我!「姊姊。」我一拳砸毁车灯,再往保险杆槌去,一拳又一拳地殴打。有个东西破了,是我的手。管他的。我踏稳脚底高举手,将握紧的拳整个砸下去,朝敲出的洞塞进瓦解边缘的手指,试着将它掰得更大。姊姊……姊姊她就在这辆车底下。
  「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姊!」
  我扯下一个零件扔开,继续槌打下个部位,敲碎了就抓住它拔出来,然后重复同样动作。直到抵达姊姊身边……直到见到她,否则绝不停止。
  姊姊在哪里?姊姊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什么表情?
  姊姊她……在等着我吗?
  「姊姊!」
  我每一次呐喊,都期盼她能回答,期待有所回应。卡车就像被啮齿类动物一拥而上的食物,溅散着金属片,逐渐解体。这个过程也反噬了我,使我与它一同粉碎。但我毫不在乎,不停地挖空货车。
  我确信,我的双手就是为此而生。
  眼中猛烈爆出高热,警告似的将视野完全染红。我以折断的手指拨开那深红的洪水,咬碎不停飘下,将我好不容易挖开的洞填满的绒毛。不管是红是白,都不准遮掩我的视线。黄昏和绒毛,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我揪住内部配线不停又扯又掰,终于清出一个大裂口。
  当裂口内外相连的瞬间,有东西飞了出来。
  大量绒毛淹没了我的头,堵塞呼喊姊姊的嘴,扫过我向天飞升。我仓促转头望向绒毛的去向,只见它们在车头撞毁而向前倾倒的卡车顶上,舞动起来。同时挟卷天上飘来的绒毛,开始凝聚。
  如漩涡般旋转聚集的绒毛中央,逐渐隆起一团人形。
  从曾经见过的现象中产生的人形物体,与菜菜美有同样的轮廓。
  甩乱的头发散出朵朵绒毛,白色睫毛震颤着,揭露眼瞳。
  「……姊……姊?」
  那是用了什么魔法?分解成绒毛的身体,正重新建构。
  除右手以外,全都恢复原状。
  而退去激动发狂,放开卡车零件的我,左手断折,十指也几乎无一完好。这些都报废了吧。当我检视自身的伤势时,左手无力地裂开,落在地上。想捡,身体却不听使唤。
  除了伤之外,十年来不曾实际活动过的腰和腿也全都猛烈剧痛。脚踝更是退化得令人联想到城外那艘火箭,率先哭号着弯折,使我跪下。
  在车上复活了的菜菜美,现在只等着右手完全再生。她似乎根本没有伤口,断臂缺口没有喷血之类的现象,只有零碎绒毛碎屑在那儿周围飘动。好像也不觉得疼痛,笔直地俯视着我,动也不动。
  菜菜美的再复活依然持续。原本无序的绒毛聚集在她身边,像起了一团雾。绒毛涌向残缺的右手,逐渐形成手臂末端,没花多少时间就重建完毕。最后她检查重建的成果似的,随意地快速动了动手指。
  「……」
  那该不会……只是一个新的轻飘飘吧?
  那是菜菜美。即使被辗碎也毫发无伤。
  告诉我,我的行为终究是白费力气。
  让我明白,只是平白弄得满身是伤而已。所以我才讨厌傍晚。
  目睹菜菜美复活的我的手,不可能再生。
  这家伙果然不是人,是不是生物都很难说。
  「……」
  这么说来,其实我也一样。
  好久没看过自己的内部了。
  断裂的缆线迸出短路火花,破损的零件碎片在裂缝间翻动,感觉很糟。换了这机体以来这么多年,它已破旧得无处修理,我也没能力更换。同时,我勉强使用脚部,使得躯体的中枢部分陷入过热状态。

  弄得整个人,随时都会突然故障似的。
  ……不。
  也许我从十年前就故障到现在了。
  菜菜美面无表情地注视我左臂的断面。不知那是因为她知道这副身体意味着什么,还是把惊讶藏在心里。想到这边,我才发觉自己从来没主动提过这件事。
  菜菜美跳下车,踏上地面,来到我面前。
  「我……」
  菜菜美的嘴那么动之后就在那里停下。从这自称,我可以确定她是菜菜美。
  对此,我的感觉有如一大团残线,要理也理不出头绪。
  开始沉没的夕阳,在我与菜菜美身上烘托出阴影。
  机械组成的人偶,与绒毛构成的人形物体,面对面相视。
  到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真正看清彼此。
  「……你真的好小喔。」
  都跪下了,视线还是和我一样高。这娇小使姊姊,现在,我,终于交集。
  绒毛不停飘落,以白色填满我俩之间。
  
  
  这颗星球已经没有人类。
  是我们亲手毁灭的,所以无庸置疑。



  「第二市民生活区域定期报告书」
  
  
  在现存人形机械的配置地域中,最后一次目击人形生命体为距今八年前。是否已完全灭绝,目前仍在调查当中。经过这连续十年的调查,可判定第二市民生活区域仍有人形生命体存在的机率趋近于零,请上级指示是否继续调查。
  另,发现时的处置方式将按照既定准则,立刻收容并加以调查。若遭抵抗,即予以逮捕,以防止逃亡为优先要项。若逮捕失败,将考虑任何可能重新搜出目标的手段。
  经确认,驱除人形生命体后,都市卫生维持在高度水准。清扫活动的效率及效果,也高于人形生命体的执行数据。傍晚时段的交通事故件数,虽获得短时期沉寂,但近来又见攀升趋势。目前可能原因,为经验反覆累积导致驾驶过度自信。若观察后不见改善,将考虑借定期检测施行硬性调整,届时须请其他城市提供协助。
  此外,部分市民对轻飘飘的态度日趋激进,同为当前急需处置的问题。赞同轻飘飘与否造成对立加深,恐导致市内治安恶化。本单位以硬性调整为行动方向,视恶化程度迳行处置。望上级划配充裕预算,加速排除问题。
  自机械历74年,即距今十年前轻飘飘来袭以来,当傍晚云层未阻隔阳光直射地表时,皆可观测到绒毛转移至该地上空的现象。以我方科技水准,尚无法解明原因。不排除是科学无法解释的现象。
  目前尚无报告指出,人形生命体能以轻飘飘的形式复活。只有人形机械因机能不全或事故而损坏并遭到销毁后,轻飘飘才可能伴随其外貌及部分记忆而诞生。目的、时空转移的方法及原来座标皆仍不明。本单位曾尝试收容每年数百个查无归属的轻飘飘以搜集资讯,却无法获得任何明确回答。无法问答而送入废弃场的轻飘飘,皆随时间自动消灭。目前尚无轻飘飘消灭后再度复活的案例。
  满足「自制造完毕起,便与人类共享生活圈」之条件,而分类于「荣誉二等市民」的LI-123(人类制造者所给予之固定名称为一二三),目前仍在观察当中。虽曾指示该员描绘其记忆档中的图像,但目前并无显著成效。该员近日与轻飘飘开始同居,该轻飘飘的外貌为与该员同期制造,具姊弟关系的EG-773。往后将视其对LI-123之自律回路所造成的影响,施行相应处置。
  本期报告内容到此结束,本单位将持续执行当前职务。
  
  
  这样子可以吗?老实说,写这种东西真的很麻烦耶。
  啊,对了对了。今天是晴天,现在也飘着倾盆绒毛。
  
                                     CA-69



  后记
  
  
  这次当然也是爱情喜剧。
  在这边稍微泄漏内容,其实作者近影那张图,是我的亲手作品……
  
  
  最近我重玩了《异域神兵Xenogears》,真的很棒啊。为了买Ether Double而刻意尽可能压低等级,真是搞死人了,还在亚贝玩小游戏,大赚Aquasol来卖。有其他更好的赚钱方法吗?另外,本作上市时,我应该已经在玩《超级机器人大战》的新作了。这个很好玩喔,大概吧。真希望《异域神兵》也能参战。
  
  
  大家洗澡的时候大概都会蹲下来吧,可是我最近膝盖用力敲到下巴,害门牙整个插到下唇里,弄得鸡飞狗跳。因为我想这是很多人都会做的事,所以请各位多加小心。就当作是我的脚太长了。
  还有一次,我淋浴的时候流鼻血,血一下子流得全身都是,吓了我一大跳。说吓到还不足以表达,当时我根本怕死了。
  近况报告就到这边。我很好,会努力写下去的。
  话说我今年刚开始过年,就听到奈特哈特殿下(注:PS2游戏《复活邪神:吟游诗人之歌》的角色,以配音极度出戏闻名)的声音,还满高兴的。记得那是汽车广告,一听就认出来了,存在感还真高啊。回头想想,其实这声音在很多地方都听得到,感觉还是满高兴的。感谢各位购买本作。
  每多写一本书,写后记时就更让我头痛。
  如果把双亲的话也写上去,保证全都很恐怖。
  
入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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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感情 勳爵
这真的看的我一口老血喷出来,结局神转,看的我说不出法,原来入间老贼还是有丶东西的啊,真的治愈

5 年前 0 回復

waox1234 王爵
我居然又一次被如今的百合爱好者入间人间的表象迷惑,忘记了以前的入间人间是人称老贼的清新系黑暗写手!

7 年前 0 回復

天下第三月五 伯爵
我效仿前人的读书法,只看了开头和结尾,我就感觉到了这是个悲剧……看了看评论我决定还是不要看完了

9 年前 0 回復

canxianxueluo 伯爵
入间人间的书突出一个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小说文字的魅力和剧情的反转却能有着异样的吸引力,倒是主角们之间情感塑造不错,

9 年前 0 回復

kens 勳爵
不愧是入间人间,这本依旧是脑子有病…………

9 年前 0 回復

z709828002 王爵
强行喂屎 这小说其实写的不好。

9 年前 0 回復

ryuken 皇帝
看到入間人間這個大名,其實就應該充滿懷疑,感謝收錄

9 年前 0 回復

iiikid 平民
只有我真心觉得这真的是满痊愈的恋爱喜剧吗?
虽然设定有些另类但还蛮温馨的

9 年前 0 回復

紫苍圆 侯爵
看到致郁人心就进来看看了果然和我想的差不多 而且作者同样是属于爱的战士型

9 年前 0 回復

水仪·依莲 皇帝
我有时候的觉得入间人间本性是不是很恶劣

9 年前 0 回復

kennycheung 侯爵
' dango9091 发表于 2015-9-5 10:02 我是看到插图很可爱才进来的,看了以后表示完全不懂!还有,爱情喜剧什么的!作者在逗我吗?!?!这个文风 ... '


入間人間的小說都是戀愛喜劇。

蜥蜴王每卷的後記也會說一遍這是愛情喜劇。

早習慣了....

9 年前 0 回復

天空む城 王爵
人间的书就是要这样才正常

9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看完这本,我要是再看入间我就剁手

9 年前 0 回復

非明路 子爵
入间人间的作品总是这样,让我想看又不想看,这次我也在琢磨要不要看

9 年前 0 回復

yyc650101 勳爵
看到作者入间人间,再看到译者的标题,我就懂了,看到最后果然结局“治愈”啊(๑• . •๑

9 年前 0 回復

dango9091 侯爵
我是看到插图很可爱才进来的,看了以后表示完全不懂!还有,爱情喜剧什么的!作者在逗我吗?!?!这个文风感觉和轻小说一点关系都没有,致郁系列…

9 年前 0 回復

cod1465 子爵
這是高能"致鬱"才對吧……?
樓主好大心機拐人受騙啊!

9 年前 0 回復

s95003 侯爵
這哪裡是愛情喜劇? 少騙人了

結局真是讓人說不出話來......

9 年前 0 回復

minispace 伯爵
竟然是机器人,所以前面说的父母也是了?抱着姐姐的头的,原来是这样吗?第一荣誉市民是人类吗?
还真是峰回路转啊

9 年前 0 回復

无聊者X 騎士
也许我会看这本书,但应该不是现在
还是安达与岛村那种看上去舒服啊......

9 年前 0 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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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nnosAthena 王爵
我喜欢的人,会带给我度过孤寂长夜的勇气,会驱散我感到无人聆听时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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