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袋西口公园系列——计算器少年【石井一良】【录入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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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录
  妖精之庭 1
  计数器少年 55
  银十字 105
  水中之眼 159[

[ 本帖最后由 corgen 于 2008-10-8 09:46 编辑 ]


  你相信世上存在妖精吗?
  结束了一天的打工生活,终于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小窝,虽说夜已至凌晨。只要按下某个机器的按钮,就可以使数码妖精,乘着连接夜空的电话线,进入到你的屋内。
  性感、修长又紧实的大腿;嫩滑、柔美的手臂;潮湿的秀发在吹风机的“扫视”下轻轻晃动着,随手一拨,动作轻盈优美;身穿毫无装饰图案的睡衣,那模样,甚是妩媚动人。一天当中无论何时,你都可以与这些妖精们进行连接,因为她们正等待着人的召唤。剔透玲珑的原色液晶花朵争相绽放,娇艳欲滴。这里是中世纪欧洲风格的石造庭院。
  倘若你想进入那座庭院独擅其美,那么就请在由12块白色大理石拼制而成的框架里任选其一,只要轻轻点击一下,便能看到令你狂想万分的魅力妖精。视线如温柔的手,沿着“S”形身体曲线从上到下缓缓游走。抚摸之余还可以分享妖精们更加私密的空间。她们手拿从商店买来的便当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件一件地频繁更换衣服,清理有碍观瞻的多余毛发,精心梳妆打扮,带男人进出卧室,携梦酣然入睡。她们只是在画面里做着大多数女孩子也都同样在做的事情而已。
  惟有一点拉开了两者的差别:那座庭院永远不会出现熄灯的时候。
  并不是因为惧怕黑暗魔法使者的到来,而是……可以卖钱的东西想必没有一个人愿意拿去糟蹋吧?
  网络真是令人惊讶又赞叹,有谁能够想到它竟然先进到连女孩们的睡相都可以以每十秒计费的方式来换取金钱,安迪。沃霍尔应该也没有像它一样高段的创意吧!
  九月,随着时间的运转来到了池袋的街头。
  这时候的天气已失去了具有支撑力的干燥、蒸烤的热气筋骨,只能像没有灵魂的动物尸体一般被遗弃在马路、街道和巷尾,甚是闷热憋气。游戏厅、网吧或路上的阴凉处,已没有了像水母般成群结队聚集的小鬼们,裸裎的街道上只有商家似乎还在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池袋街头今年比往年要显得纷繁复杂得多,使人们不禁心生不祥的预感,觉得要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有所感觉,还好目前并没出惹人注意的乱子。没有发展也没有倒退,一直相安无事地演绎着每天同样的故事。如果非要说变化,那就是被委托待办的棘手难题和手机通讯库存里的电话号码变得越来越多。我依然是我,还是照料着我那地处西一番街的小水果店,偶尔在街头时尚杂志的专栏上小发挥一笔,奔走于池袋街道间的灰色地带。生活在继续,事情也依然继续。无言地睁大双眼,看着各种垃圾信息,随后又无言地将它们统统塞进心中的内存里。
  无所事事和大量的时间每每充斥着我。不是没有可以一起打发时间的玩伴,而是这个时候我反倒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店外街道上的地砖在太阳一天的摸揉下已变得滚烫,随着夜晚的来临,那股仿佛贴上去的热气开始向空中飘去,地面也逐渐有了凉意。应付着酩酊大醉的客人,同时看着那幅景象,不知不觉间竟过了三个小时。即便有种想要一边放声叫喊、一边奔跑于路上、然后猛地一头撞在陆桥上的疯狂念头,或是百无聊赖地频繁更换电视节目,应该也都是些理所当然的反应吧(有人说看电视其实也是慢性自杀的一种)!
  所以,那一夜,在西口公园,当我从说不上是男人的男人那儿接到了那项委托的工作时,我由衷地感到了快乐。一份让我感到兴奋且翘首企盼的工作。果然还是应该去街上走走。不知走了多远多久,只知道身体已疲惫不堪,多半的烦恼也都在这个过程中随着脚印丢在了身后。走路,能放松心情、调整视线环境和按摩脚神经。
  黑漆漆的夜里,走在这空寂的街上,整条小巷间都飘荡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如夜晚游荡在外的猫蹑起爪子走路一样。没准儿,我可以称得上是池袋街头的跟踪狂呢。
  星期五的夜,扑朔迷离的西口公园,像是低气压来临前一天的岸边一般。虽有小鬼们停停走走的踪影,却也并不多。也有上班族或粉领族结伴成群地游来荡去,数量也不大,因为没人会等到只有最后一班电车的时候再回家,他们会提早散去。然而一到周末,你再看艺术剧院的大广场或者某个娱乐场所的喷水假山前,那充满鼓噪兴奋的人群像能把隐藏暴风雨的天空给整片遮盖的蚊虫般,蜂拥而至。
  走着走着才发现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为了那再动一下就会断掉的脚和犹如插了块铁板的僵硬的背,我不得不停歇下来,坐在圆形广场的长椅上。公园是生活中真实的舞台。安静地坐在长椅上的女孩们等待着男孩主动过来与自己搭讪,而那些男孩们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美的丑的、胖的瘦的全盘接收。KTV或洗头房等带有色情服务的商家,派出揽客小妹在黑暗上去就像沾着泥土的牛蒡,甚至连最里面的灰色小内裤也探出头与阳光相见。不过她却毫不在意。每当进入儿童游乐场,祥子都会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樱树或是攀爬架,直到最高点,然后卡坐在上面得意地拍着两只小脚。这时,下面的小鬼头往往摆出“小裤裤完全走光啦”的专用表情和动作以示嘲笑,而祥子则会对着他们高声喊道:
  “一群笨——蛋!老子的内裤真就那么好看啊?”
  就是这样一个祥子,十年后的今天,以一副小混混的模样同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我不由自主地朝他那夏威夷衫的胸口看去。
  “没啦。那么难看的东西早已经做手术弄掉了。”
  他阴沉着脸说道。我这才发现那里的确平平的,只有一条有点像土耳其玉的宽面条似的银色项链,沿着锁骨的走向高低起伏着。
  “我已经改名叫阿祥了,所以从现在起不要再叫我祥子。”、
  “哦!那你……现在千什么呢?”
  “哦,对了。见面总得谈谈工作的事。”
  说着话,递给我一张名片,同给刚才那些女人们的一样:“Modeling&InformationService,妖精企划·星探部贝山祥”。翻过来一看背面,暖昧的粉红色立即跳入眼中,除了英文的公司名和两个櫻桃形状的商标图案是白色以外。
  “看上去怎么感觉怪怪的?”。
  “是啊,因为我只有这张名片,其实我们公司和空头公司没什么区别。招揽女孩子,要她们面试的时候,我就会随便选一家咖啡厅。现在的女孩子跟以前不同,说上几句天花乱坠的好话,她们就会乖乖地听你的了。如果公司那边不出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往她们房间里安装摄影机,这一切结束后便是真正的开始。服务器在池袋某栋套房公寓里。凡是有偷窥癖好的衰男,都会忍不住朝女孩子的房间瞄上几眼。至于费用嘛,跟DialQ2[1]一样,从NTT[2]那儿收取。系统做得不错。想必你也听说过吧?”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关于网络上的这种偷窥,我的确早有耳闻。我想,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应该是学生或是粉领族的普通女性(也许我们应该把“普通女性”这四个字,从文字处理软体中抹掉),为了多挣点儿钱而利用业余时间做的兼职。
  可是在听了阿祥的介绍后,这看似轻松的兼职工作好像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简单。她们的基本工资和一般粉领族的差不多,虽说有业绩奖金发放,但也要根据这个人的点击量来决定多少。倘若点击量多成了当家“红牌明星”,那么仅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账户里就会有近百万的资金滚滚而入。为此,很多女孩子干脆抛弃本职,一心一意地投入到这个行当中来。
  “应该感激目前职场上的不景气,所以招女孩子才比较容易啊!那么,当今最先进、红火的网络企业,找我做什么?”
  阿祥不做声地从我手上拿走那张名片,掏出圆珠笔在樱桃图案下方动了几下,然后又重新交给我。上面写着三个字:明日美,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她是我们公司的首席红牌。但是现在总有一些笨蛋混淆银幕影像和现实生活,真是愚蠢到家了。明日美说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跟踪她,不过并
[1]DiadQ2:代收情报资讯费的服务。即电信公司代提供情报资讯人员,向使用人员收取通过电话线路所获取的情报服务的费用。
[2]NTT:NipponTelegraphandTelephoneCorporation.日本电信电话株式会社的简称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盯着瞧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警察就起不到任何作用了。”
  “怕是黑道,公司上头的人又不想跟他们沾上关系,所以请黑道帮忙成了妄想。下来就只有征信社了,但那是往里狂砸钱的地方,没有足够的钱恐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所以就想起我来了?阿祥……这名字念上去还真别扭……其实你是想从我应得的报酬里分一份给自己,对吧?”
  “这不废话吗?我们公司能有今天的成就,还不是因为业绩制管理。要想成功就必须靠个人的创造力和技术能力。你知道比尔。盖茨吧?我们社长可是他的崇拜者哦。”
  说着他笑了,门牙又一次露了出来。整齐而薄弱的小小门牙,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女性化,也许只有这个是手术不能改变的吧!此时,它们在夜里的树影下,被灯光照得微微闪着白色的光。天已接近深夜。阿祥那沙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等凌晨一点左右,阿诚,连到我们公司的网站来吧,上去跟明日美聊聊。我一会儿还有其他的工作要做。”
  一问方才得知,原来他要去打工当服务生,在一家女扮男装的人妖酒吧。为了维持每个月打男性荷尔蒙的费用,不得不出来找兼职工作的祥子。不管怎么说,这种事保险是不会帮忙付钱的;毕竟不是生病,当然没有帮忙付的理由。那家伙刻意高耸肩膀直直走路的背影,转眼间在JR池袋车站的十字路口处消失……山毛榉在初秋的晚风带动下飘舞着,发出“沙沙沙”令人凉爽的声音,我听了好久,最终打道回府。
  自出娘胎到今日,我初次探访偷窥房,为了和首席红牌妖精一一明日美碰面。
  指针离深夜一点的距离更近了,拿出Mac笔记本,我走进了“偷窥房”。当然,像这种没有品味的名字是不会被此网站应用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雕有常春藤图样的大理石,上面写有粉红色櫻桃标志和网站名称:
  “FairyGarden——妖精之庭”
  下方开启着一个边缘由白色大理石纹为装饰的相框,里面有四列三行。分别存放着不同姿态不同装扮的女孩照片。有头顶假猫耳、身摆招财猫姿势的;有张大嘴吃香蕉的;也有上半身一丝不挂、仅用食指和中指遮掩胸前两点的;还有脚穿长筒丝袜、盘坐展露双腿的,等等。下面分别注有这些妖精们的芳名,什么知佳、凉子、真子、干奈美、爱香、夏帆、汐音……无论哪一个都给我AV女优的感觉。
  明日美在银幕右下角。她的照片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少了几许“对面的男人看过来”的直接诱惑,多了几分娇羞的可爱。脸色潮红,微笑着转过脸。撩起中长秀发的一刹那,相机的快门按了下来。那神态像是在听男友说两人之间的小秘密一般。施粉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眼睛下方的微微隆起柔软自然,红润的双唇饱满柔和。虽然照片在白色背心距胸前顶点三分之二处便被裁切掉,但已足够让人猜想到有多么丰满圆润。
  我按下鼠标左键,点击明日美的照片,随即等待页面的自动切换。这时,我看到标题下方有一串长长的数字:
  9640021
  这是从今年元旦到现在,所有走进这间庭院的人数,当然,来访者都是男人。这下我明白从业者为什么笑不可抑了。原来这就是个人创造力和技术能力啊!令人佩服!
  相片框转换成了一个视窗,在银幕中间的位置,约有对角线一半大小。画面效果有些不尽如人意,粗糙得像一张泛蓝的旧画,不知是否跟那边荧光灯的光线照射有关。这是一间单身女人的闺房。廉价的三合板桌。小型化妆镜,贴在墙上的《麻雀变凤凰》电影海报。真切而又虚幻、遥远的现实生活,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一张铺有细格图案床单的床,摆放在屋子的正中间,点击照片上的女孩正双腿并拢地坐着。上身依然是那件白色背心,而下身是一条运动型白色短裤。这样看起来比照片要健康得多。修长的手臂,细长的腿,没有丝毫赘肉,整体比例匀称和谐,旁人看上去都会觉得轻松养眼。
  明日美拿着小本子和手机,对照着按下手机按键。她这是在干什么?看着只动无音的显示器画面我猜想着。突然,我的房间里响起了某种声音。
  是PHS!
  我条件反射地看向脱下后随手一扔的工作服,一个箭步上去慌忙从侧边口袋里掏出PHS。
  “喂?请问,您是真岛诚先生吗?”
  明日美那比影像更真实的声音瞬间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不过,要比画面上的行为动作慢上一拍。虽然略带些生怯,却态度坚定。
  “是这样,阿祥给了我你的手机号码,要我凌晨一点时给你电话。你好,我是明日美!”
  说完,她对着摄影镜头鞠了一躬,以示问候。我这才知道阿祥为什么会以打工为借口逃之夭夭了。真是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前)女人。
  “你好,我是真岛诚!”
  我郑重其事地向屏幕里这个身穿紧身衣的女孩打了声招呼。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到自己,但出于礼节还是对她点了点头。妖精脸上露出笑容。再保守地说,也不得不承认明日美的胸部真的很大。
  就那样我们开始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这期间大约每隔五分钟,银幕里的她就变换一种姿势。要么双手交叉环抱双臂,要么懒散地趴在床上,要么翻身转过来两脚依在墙壁上,再不然就站起身无聊地在镜头前飘然而过,甚至还学着小猫小狗的动作趴在地上。充分服务于镜头另一边观众仃:的眼球。我问她为什么要不停变换姿势,明日美回答:
  “要知道现在正有很多人都睁大双眼瞧着明日美噢!为了不使他们出现视觉疲劳而改看其他频道,就得必须认真对待喽!点击率的多少对少对我们来说可是非常重要的呢!”
  我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道:
  “既然这样,干脆直接脱了岂不是更能增加点击率?”
  明日美转过头。一脸明朗的表情看着我。那样子像极了清纯派的偶像人物,单纯率真。
  “不行噢。直接的刺激会让男人很快就失去兴趣的。那些每天晚上带男人回来过夜或是自慰的女孩子就是例子,不到一个星期她们的点击率就会直线下滑。不过如果真要脱的话,我是没有什么的啦。”
  说完,她抬起左手背向脑袋后面,露出胳肢窝。乳房也失去了平衡,一上一下地交错着。
  “纠缠你的那个跟踪狂是什么样的人?”
  她脸色一沉,眉头皱了起来。
  “只觉得那家伙很恶心,脑袋里只想着自己。这在男人或者女人堆里偶尔都能够遇到。”
  这种人的确生活在我们身边。凡事都认为自己是对的,而且还非常执著,自以为是地确信世界上除了自己和自己创造出来的幻象之外,没有其他人存在。当然,并不是在说你我啦(先不管这件事情了)。
  最初那个男人和众多崇拜者一样,也是热情的一分子。他们为了让喜欢的妖精按照自己喜好的方式去打扮,特意专门定做或购买各式衣物送到公司。有不同种类的制服,如女高中生的校服、护士的白大褂、自卫队女士官的军服;也有不同材质的内衣,如绢制、橡胶制、纸裁,甚至金属制的;还有用过的绷带,像染有鲜血似的脏污不堪;更有甚者将已烧出洞来的某国国旗送过去。真是充满了他们独有的创造力啊!
  明日美也从众多衣物当中挑选了比较满意的,积极地配合着穿在身上,然后站在镜头前,前后左右转圈地为对方展示着。那男人(不是不知道他的真名,而是叫起来太过麻烦,暂且称他为卡利班吧。如果想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他,那就找本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来读吧!)每周也会送些较为上档次的衣服来。可是,毕竟不是一个观众送东西过来,也不仅仅一次,一旦此事频频发生,公司那边就逐渐有了意见。怎么说也是十二个妖精的物品呢,其量之大可想而知不容小视。
  有个社员为此想出了一个极妙的创意,在池袋邮局办一个属于自己的邮政信箱,这样在利用宅配的基础上,既能节省开支,还能让已经沉迷于美色的男人和妖精之间有个交界点。于是,女孩们纷纷按此方法进行。卡利班算是最为勤快的了,总是乐此不疲地给明日美送这送那,甚至还执拗地等候在邮局门口,盼望相见。
  LOVESTARSDAY(七夕)那天,他又送来比往曰还要多的礼物,无奈之下明日美跟朋友借来了厢型车,结果竟塞得满满的。晚上,她穿上了卡利班送来的浴衣,在摄影机前度过了七夕情人节的浪漫之夜。当然要穿了,因为这是一件很特别的浴衣,其颜色为青蓝,来自天方破晓时的牵牛花花蕾所含蓄的微妙色彩,花纹很独特,是“明日美”字样。
  “从附近购物回来,便看到玄关的信箱里塞着一个很厚很厚的大信封,起初我以为又是邮购过来的商品目录呢!可拿出来一看,上面没有写寄送地址,也没有邮票和邮戳。惟一写着的就只有明日美这个名字而已。当时我脑子里突然闪现‘啊,是谁亲自送到我家里来的吧”顿时觉得心惊肉跳。急忙抱起厚信封逃回房间,锁上门。当我气喘吁吁地打开那个信封时,却发现里面是大学毕业证书、成绩单复印件和履历表,还有一张照片,也不知道那家伙是在哪家照相馆照的,竟穿着和送我的一样的浴衣拍照,还把照片放大了几圈,整个人油亮油亮的,恶心得我快要吐出来了。虽然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可爱,但是那家伙的皮肤……啊!白得就跟商店里的塑料袋一样,几乎能看到最底层了,真是越看心里越不舒服。”
  明日美一边故作不舒服地颤抖着,一边笑呵呵地说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开玩笑啊?真的恶心得要命呢!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说着话她捏起手臂凑到摄影机前让我瞧。有没有鸡皮疙瘩我倒没看清楚,毕竟网络视讯的分辨率有限。我只看到了柔软且弹力十足的皮肤,那韧劲儿像要把手指给弹回去似的。
  “最后信封里还有一百封信。一百封啊!不多也不少。上面写了他从小到大的各种事情,包括喜欢吃的什么东西啊,初恋对象的名字啊,家里都有谁啊,在学校时的学习成绩啊,还有工作啦,梦想啦,甚至还有将来想要跟我生几个孩子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这死家伙,平时嘴上总是说迷恋明日美,明日美是他的最爱,结果一百封信的内容写的却只是他自己的事!这样的人,明显就是一只蟑螂嘛!”
  明日美仍然笑呵呵地说着。想必此时此刻在摄影机前正欣赏她的日本男人们,应该会猜想“这女孩正和谁说着什么呢?”。
  “阿诚,你一定也弄死过蟑螂吧?里面的内脏明明已经喷出来,却还躺那儿不停地颤抖着,跟瘫在地上的肠子一样。那些信纸颜色白白的,摸上去竟然还黏湿湿的,哎哟!别提多么恶心了。看得我觉得我房间单黏着某种奇怪的液体似的。”
  我呵呵笑着。明日美的点击人数又加了,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第二天中午刚过,我开上小货车朝要町一路奔去。昨晚跟明日美约好在那里见面。过了山手通再穿过要町医院,第一个人行横道便是所要到达的目的地。车内的冷气吹得我浑身不适,摇下车窗,才身感舒服地奔驰在池袋的宽阔街道上。进入九月的第二个星期,晴空万里。虽然也是三十度出头的气温,但盛夏时那股高腾的热浪已不复存在。吹来的风也已不再干燥,变得清爽了许多。
  七分钟后,我发现了独自等待中的明日美,她就站在路边的树荫下。按直线距离来计算的话,我们相隔不到一公里之遥。于是我以减速运动向她靠近,当然要比走路稍微快上一些。这条街好像是红绿灯和小鬼们的天下,多得离谱。不过即便是隔着两个红绿灯,也能一眼看到她。白色T恤,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短裤,前凸的胸部,后翘的屁股,如此完美的外形简直就像惟有这两点特别夸张的人偶,使男人想抓在手上疯狂地反复揉捏。屁股的南半球已完全暴露在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经过的地方竟没有发生交通意外。
  停下小货车,明日美向下拉了拉太阳镜,黑眼球上翻,瞪视似的靠上前来。两手空空没带任何资料。
  “嗯……跟我想像中的完全相同。”
  明明仅是通过电话而已,竟没有未曾见过面的生疏感觉。
  “说什么呢?”
  “相貌啊!长得还蛮帅的嘛!”
  无话可说。不知是她改不掉在数码偷窥房里的习惯还是怎样,无论是身处商店还是在便当店排队,她依然摆出一副性感的姿势,甚至在狭窄混乱的山手通也是如此,看上去还极为自然。她以为自己是谁呀?山哄千里[1]吗?”
  “跟踪狂的资料呢?”
  看样子她并没有把那一百封信和履历表等东西带来。
  “在我家里呢。阿诚,跟我一起去我的房间里拿嘛!”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虽然我并没有因被女人盯而兴奋起来的癖好。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带上明日美,启动小货车。我注视着左右两旁向后退去的法国梧桐树。虽然年年换新叶,仍是满树青绿色,但树干却已被汽车尾气中含有的碳粒给染成了淡黑色。这就是东京的树。
  要町二丁目的住宅街,这便是明日美的住房所在地了。玄关前的停车位里不是擦得闪亮的丰田MarkⅡ就是日产BLUEBIRD。巷弄里全部是独栋房舍,此外只有两栋纯白色集合型住宅肩并肩排列着。没有大楼玄关,也没有中控锁,只有一圈腰部高度的白色围篱,右边是一个停车场,满满的自行车占据了所有空间。后面便是那些男人们感到颇为愉悦的终极目标了——一整排的白色门扉。对白而黏的卡利班来说,应该更是如此吧。
[1]山哄千里:日本的一名著名女演员,拍摄过大量散发女性性感魅力的写真集。
  我随明日美来到房舍右边的一道外侧楼梯,她在前,我在后。浑圆的臀部在我眼前左右晃动着,牛仔短裤上出现交错的褶纹,白嫩的肌肤冒出了点点汗珠,呈现湿而黏膩的质感。莫名之中我喜欢上了这种毫无阻隔的真实感,相比之下,银幕上的影像虚幻得遥不可及。上了二楼,走到尽头的第六个房门,明日美停住脚步:“请进。”
  穿过玄关进入走廊,光线有些昏暗。左边的衣橱和洗衣机,右边的卫生间依稀可辨。再里边则是卧室,可以看出这地方本是将厨房和起居室分开来的一个隔间,后来拆掉拼合在一起才形成现在的模样。每间房都约有五六个榻榻米的大小。摄影机被设置在厨房餐具柜的顶上,起居室天花板的一角也有一台,以对角线的形式交叉对应着。明日美刚一进房间,可动式摄影机便开始悄无声息地追随起了她的身影。红色的LED灯一刻不停地闪烁着。
  我在银幕上已经看惯的白色餐桌旁坐了下来。明日美沏了杯茉莉花茶给我,随即坐在了我对面。
  “现在的收视率一定像火箭升空一样直线上升哦!因为我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出现过男人。”
  “难道没有男朋友?”
  “有,但不固定。有了男朋友总归是要带回来的,可我不得不考虑很多事情,还得向他解释房间里的摄影机是怎么回事,麻烦!虽说不是什么坏事,但这种工作让我感觉和电视里那些穿着仅遮胸前两点的比基尼泳装,却还狂玩跳绳的偶像明星没有什么区别。”
  说完,她双臂交叉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这又是摆姿势中的一种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我不知道。
  “不过我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心,更不会出卖身体。在观众面前我一没赤身裸体,二没上演做爱秀,仅仅是让他们观赏着我不同的姿态罢了。这样一来,无论是虚幻中的网络,还是现实中书店里的写真集,或音响店的录像带,都仅此而已吧!可是,我周边朋友看我的目光却都充满了异样。”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世界各地的性感女人们的影像。散发青春气息的女孩们如同海浪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尽无止。她们和明日美虽说一实一虚,却的确有相似之处。不过,数字化时代的道德问题我就不怎么清楚了,我只知道,眼前这位叫明日美的女孩儿,她的魅力并不在电视或杂志拉页里闪耀的女星之下,这让我对此刻正在从事的这份差事产生了相当认真的爱意。
  不知何时明日美的眼睛已转向了天花板那边的摄影机,不再正对着看我。那是一对带有光芒的明亮眸子。是欲望的象征吗?我的脑子里立刻又浮现出了千千万万的男人们的双眼,就在摄影机的另一头。顷刻间,我仿佛看到在那块只贴有一张白纸的三合板墙壁上,布满了像鳞片一样紧密排列的眼珠。
  透过无限延伸的网络,我们分享到的究竟是什么?
  电流的兴奋讯号?
  明日美把卡利班的相关资料递给我。从履历表、穿着浴衣的扩大照片和一百封信(确切地说应该是自传)来看,和她讲述的内容丝毫不差。我一边以求证实地翻阅着,一边试探着问道:
  “你是怎么认识阿祥的?”
  明日美手托红腮,左边脸蛋儿朝向摄影机,说道:
  “上专科学校时,有天放学在池袋西口,碰到了他。小祥特别懂得照顾人,还经常陪我一起去逛街买东西,就连布置房间也很不错呢。也不会像有些男人那样,上来就直奔主题要占我便宜!”
  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记得那家伙曾对我炫耀说多半的女孩子都被他压在了身下,还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看来这家公司作风严谨。为了让那些星探孜孜不倦地发掘新人,说不定会允许他们从妖精所得的业绩奖金中提取一部分酬劳。所以应该不会有对为自己赚钱的大摇钱树下手的笨蛋吧。
  “阿诚呢?怎么会认识小祥?”
  “我们认识的时候,那家伙还是女生呢!”
  “哈,他那时候一定非常可爱吧?”
  “他现在更是可爱,”这句话差点说出口,考虑到被阿祥知道后会被痛揍一顿,我还是咽了回去。
  “对了,阿诚,我们应该怎么对付那只蟑螂呢?”
  明日美抬起右手勾住左肩,姿势又有了变动。由于右臂的挤压,手腕压住的乳沟变得更深了一度。我想起曾经在美术教科书里读到:如果在身体前方加上一个形如交叉线的动作,会使画面的整体显得更加立体而且美观。明日美——活生生的美术写真。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回答说:
  “我来跟踪那个卡利班。当他发现自己背后也有一双眼睛每天盯着时,应该就不会有现在的想法了,至少会改变一些吧。”
  虽然不清楚这个人具体在什么地方工作,履历表和信里也没有直接给出答案,但若是一般的上班人员,得知自己被跟踪肯定会吓得毛骨悚然的。
  我还是太小看卡利班了。原打算反正也是无聊,正好可以用这件事来排遣,却轻视了瞬息变幻的时代所导致的某些病态。的确是我太大意了。
  为了每个周末都能会一会卡利班,我将和范跟无线电两哥们呼至家中。和范,因高中半路辍学丢了前途而把自己关在家里,目前正苦读功课准备迎接大学考试。因为他的脑瓜子聪明伶俐反应快,所以我丝毫不为他的考试担心。老妈对我的评价也因此发生了改变,竟比以前高了许多。和范偏着脑袋看完了那一百封信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
  “这人,有没有可能突然一变脸露出暴力倾向呢?”
  “不知道。”我回答说。
  当一个人被逼到走投无路时,通常都会做出何种反应?恐怕就连他最亲近的家人也无从找到答案吧!不是也有不顾生命安全,只身冲进眼看就要被熊熊烈火烧塌的房屋的那种人吗?
  不过像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到非动手不可的地步,一旦发现情况不妙,那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好了。我们仅仅是想吓唬一下跟踪狂卡利班,让这家伙打消心里的念头而已。虽说跟踪他和跟踪明日美性质是一样的,但是如果这样也不能使他全身而退的话,只好另谋计策从长计议了。
  “这工作和我兼差的那份儿不也没什么区别吗?难道就没有更好玩更刺激的事情啦?”
  无线电问道。蘑菇似的头发下面是一张与好玩刺激完全不相符的脸。
  周六,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山手通的天那边还残留着尚未消失的积雨云,白灿灿的甚是刺眼。深蓝的天空,就像平整的蓝调背景,将朵朵云彩更加完美有形地衬托了出来。
  我、和范还有无线电一行三人开上小货车,于早上八点向要町前进。来到明日美所住的公寓前,和范手拿DV隐藏在附近一个巷子的角落。无线电从公司借来一架带有望远镜头的单眼数码相机,我和他继续留在车上随时听候命令的调遣。在早晨凉飕飕的小风伴随下,严密而又沉闷的盯梢行动上演了。
  这原本就是件很无聊的事情,不过对和范来说,兴许并没有痛苦之处。因为他是那种可以连续几天什么事都不千,只静静等待的人。在自己的时间停滞的状态下,来让周围的时间变得有利于自己,这家伙简直是枴植物。这边我和无线电则猫在车里,进行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无建设性敵对话。
  “阿诚你知道吗?这数码相机和掌上电脑对现在的新闻摄像者来说,那可都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呢!尤其是在战场第一线或者运动比赛现场,当时就能把拍到的照片通过电脑和手机,‘唰’地一下即刻传回遥远的公司里。别小瞧这样的照片啊,它的分辨率可是高得很呢,直接就能拿去印刷出片。”
  无线电边兴奋地撩着头发边对百万像素的数码资料高谈阔论着,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听着他的话,我有种感觉:世界好像逐渐变得只有开始和结束,而中间那个所谓的过程,已被看做多余并毫不留情地统统删去了。
  不停地想爬出去,不停地想爬出去。人生就是这样连续循环的吗?当你耐着性子等待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现的跟踪狂时,不知不觉间就会变成思想家——by真岛诚。
  六个小时后,猎物卡利班终于现身了。此时已是下午四点钟,一个手提背包的男人出现在橘黃色夕阳愈加浓烈的余晖里。POLO衫配纯棉长裤,喷有摩丝的短发明显是精心打理过的,怎么看怎么像刚从高尔夫球场回来正往家走的上班族。看来“普通上班族”这个词还是抹掉的好。他不胖不瘦,而那在照片上看起来令人犯呕的皮肤,此时倒也没觉得什么,反而显得很平滑。
  只见他快步走过二丁目的住宅街,又穿过白色围篙,然后爬上右边外侧楼梯。神色自然,没有跟贼似的一步一张望。这脚步声能传到明日美的耳朵里去吗?这可真是一种招人讨厌的感觉!
  我启动小货车,找到一个能把户外楼梯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无线电早已拿起数码相机一路追踪拍摄着,此刻刚取下拍满的记忆卡正在更换新卡。卡利班来到明日美门前站在走廊上,提起背包应该是要拿什么东西出来,“哗啦哗啦”,随着一阵声响,那东西被他用胶带粘在了明日美的门上。
  “哇,不是吧!”
  无线电惊呆了。我也不敢相信自己这双眼睛。
  大到画满整张图画纸的相爱伞![1]
  从卡利班的履历表上来看,他应该三十有二了。居然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着实让我震撼了一把。用粗马克笔写下他的本名和“明日美”,然后贴上去,有整个门那么宽。他以欣赏的目光品味着自己的作品,不时还露出得意的笑容。大约一刻钟过后,他敲响了那扇门,“咚咚”,就两下,未等里面的人回话,便转身径自离开了。
  我坚决不和这样的人称兄道弟。
  我跟和范也匆忙追了上去,尾随在卡利班身后,小货车则留给了无线电。那家伙神色平静,最后不紧不慢地来到有乐町线要町站,距离公寓仅有五六分钟的路程。踏上月台等候列车进站,他显得有些失神。地铁列车缓缓滑进站,卡利班坐上了一身铝制黃色洋装的列车,我们则上了他旁边的一节车厢。
  市谷站到了,他下了车,13分钟的盯梢。刚出地铁站,他就顺着靖国通往九段的方向出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家伙很配假日里空寂的商业办公区。身子不偏不倚总是趋于平衡,从背影看仿佛是在滑着走路。经过千代田区三番町,又把大妻女子大学甩在身后,一栋以红砖垒砌而成的四层楼建
[1]相爱伞:在一种像一把小伞的图形下,写上彼此相爱的两个人的名字,又名“相合伞”。此种行为一般都表现于少男,少女们的身上。
筑出现在旁边的坡道亡,卡利班定了进去。大楼看上去很气派,宽敞的大门门柱上挂有一块牌子,镶嵌着某人寿保险公司的门牌。好像是员工宿舍。
  “想不到还蛮正派的嘛!”
  和范吐了句话。也许那家伙就如蟑螂一样,虽然很讨人厌,但基本不会给人带来大的害处。
  我们又坐上了有乐町线地铁,回到明日美所居公寓前,无线电看守的阵地。
  “全拍下来了吗?”
  我话音刚落,无线电便立即抬起数码相机,让我们预览之前拍到的内容。从卡利班得意地笑着爬楼梯、用胶布贴手绘海报、敲门,直到离开,他的一系列表情都被清楚地记录在案。
  “你们再来看看这个。”
  说完,无线电在小货车的引擎盖上展开一样东西:巨大的相爱伞,卡利班张贴的那张海报!在他名字的下面还有四个深红色的角落,那深红色好像是种不知名的黏糊物,而那角落有些像椭圆形的漩涡?
  “好像是大拇指的印迹!”
  和范发出很细很细的声音。
  盯着漩涡印迹,我进入了沉思。看那颜色应该不是由红色印泥弄出来的,因为捺上去的红印泥在干了以后不会变成黑色。我让和范递过来一张纸巾,试着将它轻压在牢牢黏于指纹末端的圆点黑渍上。结果发现表面虽然是凝固了,但里面却是鲜红、黏稠。
  “是不是血啊?”
  无线电一脸兴趣盎然,更加频繁地撩拨着刘海。可是刚才看卡利班也不像是什么地方受了伤的样子呀?那这血会是谁的呢?或者是什么动物的?
  周一,我跟和范开始了又一次的盯梢行动。早上七点便蹲守在大妻女子大学旁的十字路口。就在睁起总算有些清醒的双眼、吞下从商店买来的面包和咖啡牛奶的间隙里,一群女大学生从中藏门车站那边走过来,打扮得好像风尘女郎似的。这真是专业跟业余不分的时代啊!
  8点一刻,一身亮灰色西装的卡利班,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出员工宿舍大门。随着时间的运转,阳光也逐渐变得炎热起来,再看卡利班,腰板直挺,大步向前,没有一点流汗的痕迹。他按之前来的方向原路返回,又到了市谷车站。不过,今天他并没上有乐町线的地铁,而是从都营新宿线的检票口穿了过去,直接上了即使在上班高峰时段都人员稀少的下行地铁,然后看起手中的《日本经济新闻报》来。车里的灯光打在他那双系有鞋带的黑色皮鞋上,鞋尖泛出呈U字形的光芒。
  五分钟后,他在小川町站下了车,经由联络通道走出地铁回到地面,随后进了一栋全新的办公大楼。此建筑物地处靖国通和外堀通的十字路口旁。我与和范一路跟随进入楼内大厅,追到电梯前,看着旁边楼层显示的面板,他在七楼下了,应该是他工作的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部吧。一看表,才8点30公。离家可直够近的!工作不错!
  我跟和范依然毫不放松地继续跟踪着,就连午休时间也不放过。10点一过,大街上的运动用品等店都开始陆续打开店门,多得能把人烦死。还有那来自街灯上扩音器的音乐也毫不停歇地滚滚而来,整条靖国通都是如此,不禁使人感觉浑身乏力。
  中午12点,吃午饭的时间到了,街头顿时涌出众多上班族。我跟和范在人行道的护栏上坐着,看电影似的瞧着接连不断从大楼门口出来的上班族们,我的脑袋里浮现出无数海龟蛋在一起孵化的场面。这时,大楼的自动门里走出挽着袖子的卡利班,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同事及年轻的粉领族。炫目的白,适度的笑。才干青年。
  秋天,午后的太阳从头顶卜直直地照下来,砸出了地面上既硬又结实的万物的影子,这是阳光与影的完美结合。看着不远处那位人寿保险公司的精英职员,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在相爱伞上捺下血指印的家伙联系在一起。
  卡利班等人进了一家处在靖国通上的荞麦面馆。格子拉门上的把手已泛起了黑光,可见它被常年往来的客人们摸过的次数。一定是家味道不错的荞麦面馆。在日本,跟踪狂也照样去吃荞麦面。
  我们依然紧紧跟踪着,从他后来离开荞麦面店到又回去公司的分部处。
  傍晚时分,我拨通了阿祥的手机。那边传来尚未睡醒的迷糊的声音,好像还听到有女人说梦话的声音,不过没准儿是我产生的错觉。我把跟踪的整个过程一一说给他听。他问:
  “那,接下来怎么做才好咧?”
  “跟他面谈。”
  “真的假的?”
  “是真的。明天我跟明日美一起去找卡利班。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是他所在的公司前,对他来说应该是个正面的压力吧?”
  “也许这一次见面能给事情做个了结。”我接着说。到时那家伙应该就会灰头土脸、老老实实地退回窝里,然后全身心地投入到查看保险单或是其他事务上去了吧!倘若他的脑袋没有毛病的话,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去做的。
  周二早上9点钟,还猫在被窝里的我,拿起手机打电话到人寿保险公司的小川町分公司。接电话的人是一个说话嗲声嗲气的女人,我说找某某(卡利班的本名),请她帮忙转接。
  “不好意思,请问您贵姓?”
  贵姓?“我是明日美。”
  随后等待卡利班来接听。
  “喂?请问是哪一位明日美?”
  听到卡利班的问话我没有及时做出回答,而是沉默着。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这声音给人一种坚硬感,像金属敲打出来的一样。听得出他很警惕,也在防备着。电话里传来办公室里的嘈杂声。一个陌生男人无声无息。地打电话到自己的公司来,一定给他带来了很大压力吧?我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我从一慢数到二十,然后开口说:
  “你对明日美的所作所为我已经一清二楚了。今天中午12点,你到小川町车站前、地下一楼的‘Renoir’。我们见面谈。不见不散!”
  说完,我挂断电话。耳边还留有他刚一回话的头一个余音。
  12点差五分,我和明日美一起来到“Renoir’。这里简直就是上班族的天堂,一半的座位已被他们占去,其中甚至有二分之一的人在毫无顾忌地睡午觉。看起来像很累也像很闲的样子。我们进了一间小包厢。柔软的沙发软到一坐下去,就感觉屁股会与地板来个“亲密接触”的程度,背也不由得完全放松下来,整个身体瘫在了里面。
  明日美带着店里众男性们的目光,挨着我坐下。淡蓝色弹性极强的纤维材质半袖小衫配上蓝色热裤。胸部在被紧紧地束缚起来的同时,还与衣服强力抗衡着,使扣子与扣子之间爆开了口,里面的肌肤一窥而见。她两臂交错抱住双肩。
  “我真是不想见到那个家伙。”
  明日美一边说一边用吸管搅拌冰咖啡,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
  “我也不想。但是,如果你不亲自直截了当地跟他说‘NO”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像卡利班这种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有被人厌恶的可能。因为他们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认为在对方看来他是不用怀疑的最优秀人员。仅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这家伙是不会相信的。
  12点一刻刚过,卡利班出了公司大楼。这家店入口的墙壁是玻璃的,可以随着客人的进入由脚尖开始逐渐往上看,直至全身出现。卡利班正对着店里,不过绝对不是朝里面探看。他走路的样子如同机器人一般,身体的各零件都是僵硬的,手虽然在摆动,但却像插了根木棒一样,直直的。
  卡利班穿过自动门,走了进来。在座椅上慢慢搜寻着。这动作让我想起了灯塔上环视四周的灯光。就在他终于发现明日美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如同相机关上快门一样,立即覆盖了一层薄膜。“啵”,之前的所有感情顿时没了踪影。
  明日美倒吸一口气,轻得不易被察觉。卡利班带着浅浅的笑容朝包厢走来,随即站在旁边。在这个过程中,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明日美的身上移开。
  我想起了明日美房间里的自动摄影机,跟那家伙的眼睛简直像极了。
  “请坐吧!”
  我招呼道。他在我们对面坐了下来,不过是一边看着明日美一边坐下的。女服务员端上来一杯冰水,他顺便要了一杯综合咖啡。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Verygood,原来我不是隐形人啊!卡利班终于头一次瞄见我的存在了。
  “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在受网站代表人之托,忠他之事而已。网络人气第一的首席红牌……”
  我斜眼看了看旁边的明日美。她正环抱双臂眼望别处。这次的姿势绝不是性感的卖弄,而是由内而外地表现出了无视这人的存在。
  “你接二连三的骚扰给明日美带来了无尽的苦恼,行为非常恶劣。这仅仅是业务上的问题。别再企图对她进行更亲近的接触了。如果想见她了,那就网上见,仅限于此。”
  卡利班立即皱起眉头,看向明日美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恳求。随身的灰色针织西服看似清凉地穿在这个精干青年身上,摩丝使头发显得更加有型,刘海就像经过计算一样,漂亮地搭在额头上。
  “他说的是真的吗,明日美小姐?是不是因为公司里知道你有了稳定的恋人,担心收视率会下降,所以才强迫你跟我做个了断?”
  我从身旁的座位上感觉到了发射出来的愤怒,看来明日美已不想再继续抑制心中的怒火了。
  “烦死人了!我们根本没有交往过,我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你的行为一直在困扰着我!还有,坐在你面前的这位,不仅仅是受公司委托而来的人,他还是我的男朋友!我们非常爱对方,所以你别再来纠缠我了。”
  说完,明日美拉起我的手放在她裸露的大腿上。肌肤被冷气吹得凉凉的,不过却又很柔软的。卡利班朝我问道:
  “你是哪所大学毕业的?”
  “我高工毕业。”
  都到这份上了,他竟然还崇尚学历至上的观点,还一本正经!实在是珍贵的稀有动物啊!再看这家伙,目光又落回了明日美身上。
  “像这种学历的人能给你未来吗?你还是赶快清醒过来吧!”
  也许这家伙说得是对的,不过,这并不需要他瞎操心。女服务员穿过桌椅与桌椅之间的空隙,手托载有咖啡的托盘轻快地走到我们跟前。在她正要往桌上放咖啡,且弯腰行礼的瞬间,我将用数码相机拍摄到的照片,一把摊在卡利班面前。
  卡利班的履历表及穿浴衣所拍纪念照的复印件、相爱伞的特写、在明日美门前得意地笑着粘贴海报时的样子,跟踪狂卡利班的脸交错叠加,铺满整个桌子。女服务员不由得吃了一惊,端有咖啡的手停在空中。卡利班见状,慌张地将桌上所有的照片收拾起来。女服务员这才放下咖啡,故作没事人一样朝柜台走去。
  “你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也可以拿着这些东西去公司找你的经理或你的父母!需要清醒的应该是你才对。”
  卡利班紧抱照片贴在胸口,一边微微颤抖着,一边吐字不清地嘟囔着什么。明日美拉起我的手,定向了出口。
  “不要再理这号人啦,走了啦!”
  听得出明日美的声音也在颤抖。我拼命地想从那家伙的嘴上读出点什么,却发现他的目光已经涣散,也许惟独能够看到的只有内心的自己吧!他嘴里一直重复的话,我想我猜对了:
  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事情的结局让人感到苦涩,不过我的任务算是顺利完成了(我认为)。给阿祥打了个电话,把工作情况汇报给他,从下午开始我就又是原来的我了,又回到西一番街做我的水果生意。秋天的九月,水果最齐全的季节,有了丰水、巨峰和麝香葡萄。傍睁。夯妈夹店里跟我换斑。我则爬上二楼回了房间,按下已久违数日的CD音响开关。
  武满彻的《精灵之庭》,瞬间仿佛置身庭院,在悠闲漫步中欣赏着各种景色。不断转换形态的旋律,犹如丝绸缭绕般绚丽地流逝而去,着实令人捉摸不透。看了看CD盒上写的介绍,方才得知这是在西口公园的东京艺术剧场现场录制的,距今已有五年的时间,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淡泊凄楚的音乐,由8?位专业演奏家演奏,展露了他们用毕生心力学到的乐器精髓。
  我的思维陷入了明日美的工作中。利用网络上最先进的技术开办无形的公司,影像传输与偷窥房。难道对世人而言,高科技的存在就是为了给那些无聊的人传递寂寥之美吗?
  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正中央,趴着一个我,入梦了。
  10点半,夜已深,就在打算关水果店的时候,PHS传来了呼叫声。
  “阿诚!怎么把事情搞成这样了?”
  阿祥焦躁不已的声音一下子钻进了耳朵。
  “出什么事啦?”
  “是那个跟踪狂,网上到处都是他造谣的信息。说‘妖精之庭’的首席红牌明日美生活糜烂啊、吸强力胶中毒了啊,还说我们公司是暴力集团呢!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
  “有这事儿?”
  还真就有这么一种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管结果会给自己带来多大伤害,都非要拉上一个人跟他同归于尽。卡利班,一个思想已经烂到骨子里的魔鬼。
  “什么有这儿事儿没这事儿的,还不快去那家伙的公司找他!”
  “明天一早我就去。”
  说完我直接挂断电话,不再理会还在那头狼嚎的阿祥。不去不行,不着急去更不行,无奈!随后我又按下无线电的快拨键,通知他再为我准备一份资料。
  早已熟透的满满一箱巨峰葡萄还在店外等候着我,都是温室栽培,经不起摇晃折腾,所以在搬运的时候得非常小心,稍有不注意那些颗粒就会掉下来。魔鬼卡利班跟这个社会的连接,就如同这易脱落的葡萄,也仅仅就是一层糊弄人的表面现象吧。
  第二天一大早,找出我那惟一的深蓝色西装,穿着出了门。小川町对于我来说已经再熟悉不过了。走进地铁,熙熙攘攘的人群到处都是,这就是上班高峰。我不是上班族,所以今天能身临这种场面可以说是很难得了。
  到了人寿保险分公司门前,刚好九点整。我走进一个宽敞的空间,四下里一阵张望,迎面的柜台上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传单,还有只长叶不开花的绿色盆栽,看上去有些像假的。那边有十张办公桌相对排列,呈二横五纵的形式,共三组。还有两张比它们大的桌子在较远处的窗户旁边。每个人都在忙碌着,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只听到像虫子在啃食纸的声音,沙沙地响。我发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时,坐在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小姐问道: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她偏着头说。不会以为我是来向他们推销产品的推销员吧?
  “哦,你好!我叫真岛诚,来找○○(卡利班的本名)。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好,请稍等。”
  说完,她走向了靠窗的一张大桌子。那儿坐着一个梳着背头的中年男人,看上去个子不高。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她转身撤回来,说道:
  “这边请。”
  她穿过屏风把我带到了所谓的访客地带,里面正中央一套黑色沙发庄严矗立。大约三分钟过后,一个身穿黑色西装,脖子僵直,身板挺拔的男子走了进来。我一看,正是刚才那个矮个中年男人。他在我对面坐下来。那姿势竟还是和刚才一样挺拔,甚是好看。
  “我是这里的副部长,○○君的上司,我叫萩原。”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慎重地询问道:
  “可否告知您来本公司是为了何事吗?”
  “很抱歉,我的名片没有带来。”紧接着我把“妖精之庭”的成人网站跟他大概介绍了一下,“其中有项内容是关于年轻女性私生活的影像拍摄,而贵公司的。。君就是那里的常客。他为了讨某些女孩子的欢心,竟从网上逐渐演变到了现实。不仅送东西,做使人感到恐怖的事,还总是尾随跟踪。”
  “为了这件事我们特意找他谈论过,同时提出了警告,结果却没想到他不但不停止,反而行为更加恶劣。不知贵公司是否可以在他的恶性骚扰上升到不得不请出警察之前,帮忙处理一下呢?”
  当我提到“警察”二字的时候,面前这个副部长身体顿时摇晃了一下。我拿出加洗后的照片,默默地放在桌子上。他拿起照片一张接一张地看着,身体渐渐软了下来,背不再挺直。
  “这样啊。好,我明白了。我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不过,他今天没来。问过他们宿舍那边的人了,说是昨天晚上就收拾好所有东西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个……对于敝公司来说,我们还是希望先看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再向警察报案,您看怎么样?”
  那家伙竟然消失得一点痕迹也没有?我感觉心在猛烈地跳动,这时,手机响了。按下接听键,是明日美。
  “阿……诚,我家玄关前面……有好多毛……是鸟的……是鸟的羽毛,好多羽毛掉在那里!”
  她的声音在颤抖。我的脑子里立即刮起了羽毛旋风,纯白色的。这种景象录影带里随处可见,虽已是老掉牙的东西,却仍被视觉系乐团拿来作宣传用。可是,对于此时的我而言,那飞舞的白色羽毛里掺杂了无数只黑色眼球,正旋转着缭绕在明日美的屋子里。
  转身撤出卡利班的公司,朝要町赶去。明日美公寓的楼梯上,坐着阴沉着脸的阿祥。我上前一步说:
  “那家伙失踪了,无论是公司里还是员工宿舍,都没有他的影子。看来情况不乐观啊!”
  阿祥握紧拳头照着阶梯就是一拳,整栋楼层都发出一种“嗡嗡”地钝重声响。这样的力气恐怕不是因为注射了荷尔蒙就能拥有的吧?倘若身体没有经受过一定程度的训练,怎样也是白搭。
  “你说这事怎么办吧?你这人真靠不住。如果现在去报警还有用吗?”
  “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不过,就算报了警,他们也不会用尽心力去抓他。顶多唱唱高调发个言,写个报告什么的,最后说声Bey—bey了事。”
  肯定是这样。因为那家伙所做的事情虽说恶劣,却也只是让人感到极度厌恶罢了。假如事情真到了发展到严重状况的地步,连警察也行动起来,到那时候恐怕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那……倒是想想办法啊?”
  坚决要解决问题的阿祥,眼神里流露出了女孩子所拥有的急切神情。
  “不管怎么样,重要的是要保护好明日美。”
  卡利班这么做说明他已经做好了被公司辞掉的准备,这样的话我们就无计可施了,要想找到他,除了等待也只有等待。我说:
  “一旦那家伙回了宿舍,他们公司里的人肯定会通知我的。再怎么说他也不可能在马路上游荡吧?所以依我看,我们不如先保证明日美不再受到骚扰,尽快再给她找个住处。”
  说到这儿,阿祥的面部表情更加难看了。
  “不行。那样一来,摄影机、电脑及其线路都得重新安装,没个上百万是弄不了的。公司那么抠门儿,绝对不会同意的,到时候搬家的钱也得由明日美自己出吧!再说了,明日美又没犯错,凭什么让她逃啊?”
  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阿祥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转身朝楼上走去。从他那穿着短裤的娇小背影里传来一句话:
  “上去和明日美商量商量。我叮嘱过她,在你没来之前,要保护好观场,玄关那儿先不要动。”
  他毫无肉感的屁股和明日美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满地的灰色羽毛散落在明日美房间的玄关处。有的羽毛还相互连接着,像精美的工艺品,别致漂亮。可是再一看,除了有羽毛之外竟然还有……脑袋、胸脯、腹部、尾巴。是鸽子。身体的不同部分和形状各异蛇灰色羽毛,分的分,拔的拔,统统散落在地。
  “这儿还有呢!”
  阿祥指着玄关前的门,惊恐的脸变成了紫色。白色的金属门上,粘有两颗透明的玉米粒大小的东西,不远处的下面还有已被弄扁的深灰色鸟喙,看样子应该是被钳子或其他工具硬拔下来的。是眼珠。因为中间位置是卜上的猫眼孔,整体看来形成眼睛、鼻子、嘴巴。它们被刻意地有序排列着,恶劣的玩笑。
  这算什么?性质低劣的恶作剧?还是残忍地夺走一条生命的变态罪犯?
  此时我心里并没有多大愤怒,只觉得卡利班是个令人感到可悲的家伙。那两颗透明的眼珠里流出的水晶体,看起来就像是这只鸽子的眼泪。不过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魔鬼就是魔鬼,不过也该为所做的事而付出代价。
  我们站在走廊上一个摄影机照不到的地方,开始了谈论。我说:
  “如果说每天跑过来一个人给你在外放哨站岗,一两天还行。可时间一长……虽然很不好意思,如果有个人跟你住在一起,不知你觉得怎样?”
  明日美抚弄着尖细的下巴,想了想说:
  “主意倒是不错,那谁过来呢?”
  “我……”
  话刚一开口,便被阿祥的大叫给打断了:“不行!不行!凭什么啊?怎么也轮不到你啊?保不齐你这家伙做出点什么事来呢!”
  说得也对,不过,阿祥的反应也忒大了点吧?明日美惊奇地看着他说道:
  “嗯。不过就算要跟我上床也没什么啊,正好可以提高一下收视率嘛!”
  说完,明日美双臂交叉环抱胸前,一副想当然的样子,胸部尤为突出。阿祥的脸涨得通红,说道:“开什么玩笑!你是公司的人当然得由公百]来保护。这样吧,晚上还是我过来吧!你觉得呢?”
  明日美无所谓地点头答应了。阿祥又转过头来看向我,神情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点了点头。这时我才明白,虽然阿祥品尝过招来的一半以上的年轻女子,但对明日美来说,他只是个不错的朋友而已。看来,这家伙受扭曲的不仅是个性,连恋爱套路也偏了方向。最后,我鼓励道:
  “阿祥,把你的看家本领使出来!”
  “好!”
  他大叫着往平胸上使劲一拍,依然是那件夏威夷衫。
  白天我跟和范轮流站岗值班,偶尔也会到他们屋子里坐坐,几天下来一切都显得相安无事。再说同居者阿祥,据明日美汇报,这段时间好像并没有想要占有她的念头。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变得绅士起来了!
  我没有放弃对小川町人寿保险分公司的追踪询问,天天打电话过去。慢慢地他们只要一听到是我,便二话不说直接转到副部长那里。可是,明亮的东京街头依然不见有卡利班的鬼影子出现。自从鸽子事件之后,那家伙变得安静了许多。如果他从此就这样打道回老家,而那两位同居者也有了感情上的变化,那么就不再有什么问题可言了。不过往往世事难料,什么是魔鬼?它们往往隐藏在昏暗的角落,只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缓慢现身。
  那个周曰,卡利班带着他的猎物出现在了九月的中旬。
  那天深夜,关上水果店我便回了房间。除了两眼能够直直地瞪着键盘之外,头脑却是空空的。眼看专栏的截稿日期就要到了,但偷窥房里最有人气的妖精和以女人为前身、手段高明的星探之间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剧终,因此还不能采用。写东西就怕没灵感,那样仿佛手下的键盘像铺了层沙似的,有种荒凉之感。不管是撰写街头时尚杂志且小有名气的作家还是其他人,都会有跟我一样的时候。即便是这样,我依然手敲键盘一字一顿地寻找每一个字。在我的祈祷之下字与字大致连接成句子,敲出来的内容犹如贫瘠的土地。真可谓是“数码时代的祈雨”啊!
  凌晨1点30分,手机突然响了,震动地挪着。
  “喂……”
  一个字刚出口,便被阿祥的嚎叫声淹没了。
  “阿诚,怎么办啊?那家伙来了!他就在我们玄关门口,正拧锁呢!”
  他的声音流露出了要哭的腔调。我赶紧连接网络,以最快的速度上了“妖精之庭”网站,进入明日美的房间。
  一张超大的脸瞬间出现在了荧幕上,明日美紧贴着镜头一副非常害怕的表情站在那儿,虽说听不到她的声音。接着阿祥的光头顶了进来,耳贴手机在银幕一角大吼着。他在吼什么?一秒钟过后,他的声音传来,我的耳朵也几乎要爆炸了。
  “快想想办法啊!那疯子拿着铁棍儿在信箱那儿又敲又撬呢,快要插进来了。”
  我听到了“咣,喀嚓喀嚓”的金属摩擦声。
  “门锁怎么样了?还行吗?”
  阿祥扭头朝玄关看了一眼,连忙点头道:
  “暂时没事。”
  “那就好。你一定要想办法顶住,我马上到。”
  于是,身穿短裤和汗衫的我,冲向店铺旁的楼梯,“咚咚咚”下楼的踩踏声立马响起,也顺着PHS传了过去。
  “阿诚!大半夜的怎么还不安静点儿啊?”
  老妈的声音尾随而来,依然那么恐怖。
  当我融入深夜的西一番街上时,即刻被一个问题困扰住了。是开小货车去好呢?还是就这样跑过去?路程也就不到一公里而已。最终我选择了腿,狂奔起来。秋天深夜里的风,打在脸上,钻进衣服里,冷冷的。喝得烂醉的酒鬼和街边小妹,还在演绎着露骨的嬉笑耍闹的戏剧。一群如乌鸦般黑亮的俄罗斯站街女郎,在人行道护栏旁聚集着。这一幕接一幕的景象都被我脚下的篮球鞋甩在了身后。
  手机的通话状态依然保持着,我喊道:
  “阿祥!我正往你们那儿赶呢!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我也不知道。那家伙嘴里一直都在叨咕着什么。你听听。”
  阿祥急得快要哭了。
  “我听不清。他叨咕什么呢?”
  “好像是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啊……表面上看那家伙挺正常的,怎么变这样啦?完全疯了。”
  阿祥似哭非哭地说着,而明日美却已肆无忌惮地哭喊了起来,声音撞击着整个房间。我越过护栏,穿越红灯穿过西口五岔路。不过要想到达他们那儿,至少还得五分钟。我尽全力奔跑着,同时也在想着办法:
  “不行就打电话报警吧?”
  “那报警之后呢?”
  “如果不出问题的话,那家伙会很快被附近派出所的警察给带走。”
  “带走之后呢?”
  “做笔录询问事情的前因后果,没准儿明天早上就把他放了。”
  “什么?可那家伙的脑袋有问题!”
  “写长篇大论的信,杀只鸽子,破坏门,这样的理由不会被长时间拘留的。警察也没招儿。”
  “那怎么办?他就在门外,离我们只有几米的距离。阿诚,快点救我们啊!”
  阿祥急促喘息着抽噎着,从紧咬的牙关缝里艰难挤出这句话,而他身后的明日美,哭声也越来越大。如同身在另一个半球的我,难道不能给他们带去任何帮助吗?阿祥和明日美,正面临着敌人的迫害,而我真的就没有办法吗?除了能够这样彼此听对方的声音以外,一点忙也帮不上吗?夜空中皎洁的半月、池袋街道旁耸立的大厦,都在跟我一起奋力奔驰着。
  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不,你还没有尽全力。即便只能这样讲话,也还有没能发挥出来的表达方法。应该要像教练一样,在运动员快要倒下的时候给予激励,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对胆战心惊的阿祥也应如此。一句传递勇气、增加魄力的话,一句使人心膨胀的话。
  瞥一眼山手通拥堵的车辆阵势,我纵身跨过了护栏。
  风伴着我的狂奔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大喊着:
  “阿祥,如果你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还算什么男人?”
  我的话和着我的步伐节拍,顺利脱口而出。左脚一抬,右脚一蹬,再抬再蹬,柏油路在我脚下加速后退着。
  “想想小学时的你吧,就算被称为‘男人婆”你从来没有退缩过。每次打架也从没有哭过。你含着眼泪对某人瞪过去的时候,那眼神多么令人害怕!”
  那头,阿祥还在剧烈喘息着。山手通已被抛在身后,我冲进住宅区。沉寂的街道上只有我咔咔咔的跑步声。电线杆和自动贩卖机眨眼即逝。
  “阿祥,怎么了?到了向明日美展露你男子气概的时候了。你去健身房锻炼肌肉究竟是为什么?不可能仅是为了外表好看吧?拿出勇气来吧!”
  “混蛋……”
  阿祥小声咒骂着。
  “很好。让她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打的荷尔蒙不能白白浪费了,你听着,要想成为真正的男人,不是靠手术或是吃药就能完成的。遗传基因和社会认同不能决定你的性别。关键是面临危及时刻你的态度与行动。难道你还想继续被叫做男人婆吗?”
  “混蛋……混蛋……”
  阿祥的咒骂声逐渐加大。
  “让大家看到你的胆量,看到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我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坚守住阵地,别让你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
  “混蛋一一”
  阿祥终于爆发出来。他哭了,我也哭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被赋予的范围里,尽力守护好自己所处的境地和属于自己的东西,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而且谁也代替不了谁。
  “注意,假如那家伙冲进去了,你就抄起东西跟他死拼。他不是妖魔鬼怪,不过是个上班领工资的人,是个和你我一样的普通男人而已。”
  “混蛋——,阿诚,我真的和你一样是普通男人吗?”
  “是。即便没有一个人承认,我也会支持你到最后的。”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但今天却以激励他的方式说了出来。这些话不是引燃火苗的火种,它们本身即是火苗。
  我听到了阿祥异常清醒的声音:
  “该我上了。等事情摆平后,我请你喝酒啊!”
  “嘟嘟嘟,”那边挂断了。
  要町住宅区恢复了万籁俱静的境况,我依然跑步前进着,又三分钟过去了。即使百般焦急,也无济于事,能早一秒钟到就早一秒钟。月亮已伴着我的奔跑来到了屋顶,我们还在继续着。
  拐过早已熟知的小巷(跟踪卡利班时混熟的),眼前闪现出朦胧的光亮,是那两栋白色的集合式公寓。远远看去它们仿佛是在夏季婚礼中身着白色婚纱的双胞胎姐妹。进了大门,冲上旁边楼梯,我两步并作一步赶到二楼的走廊,结果已人去楼空。
  明日美门上的信箱有轻度损坏,开口的地方被弄破,露出了铁片。我“腾”的一下拉开门:
  “阿祥,你没事吧?”
  眼前的阿祥脸呈青紫色,直直地看着我,然后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我抬起右脚走进玄关里面,却忽然发觉脚下软软的,条件反射地缩回脚。
  卡利班?他两手背在身后,被一截电线绑着,趴在地上。右眼上方一个隆起的大包尤为明显。即便落到这步田地,他却还在那儿不停歇地嘟囔着什么。虽然听不清声音,但也能想像得出来。妖精欺负人。妖精欺负人。
  “阿诚,这家伙还的确是个普通的男人!多谢啊!”
  阿祥的声音还有些颤抖。
  我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帮你。”
  我们三人瞪着眼前的卡利班,在不宽的走廊上谈论着。阿祥的脸色还没有恢复过来,说话也磕磕绊绊。所以刚才事情的整个经过便由明日美来讲:
  “他正跟你通着电话呢,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挂断电话后两眼直放光,然后跑到衣柜前开始翻腾。”
  说着话,明日美扭头朝身后那扇百叶窗门扉指了一下,继续说道:
  “阿祥从我那套高尔夫球具里,抽出了一根……好像叫什么IRONLl)的球杆,那还是跟一个欧吉桑崇拜者一起去打高尔夫球时人家送我的!‘哇一一’阿祥拎着它大叫着就朝玄关冲过去。打开锁,又用身体把门撞开。而外面这家伙呢,见门突然开了,居然吓得愣在那儿了。阿祥一句话没说上去就照着脸来了一杆儿,然后就完了。”
  我看看阿祥,他手里仍旧攥着球杆,不过从杆头是半椭圆形上来看,
[1]IRON:指铁杆,是高尔夫球术语。
这是PUTTER[1],不是IRON。卡利班这个魔鬼,头脑应该还不够聪明,不然他怎么就不会想到自己的恶作剧,会使对方认真,恼怒,最后主动反击过来呢?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看着依然没完没了地自语的上班族,我问道。
  阿祥低声说道:
  “就算送到警署,他也会毫无损伤地被释放出来吧!”
  想来想去,这家伙的行为都不能称之为重罪。
  “嗯,让我来教育他一下吧!”
  “天啊?你又要干吗?”
  明日美不禁惊叫一声。阿祥把球杆戳在墙边,来到玄关,拿起放在小鞋柜上的一根L形铁制的大号拔钉器具。以中间为划分界线,左右两边一个涂有深蓝色,一个为红色。
  “这东西是这家伙带过来的。”
  阿祥蹲在卡利班的脑袋旁边。
  
  阿祥低沉着声音,对卡利班说道:
  “你杀鸽子,剜眼珠,拔鸟喙,还给它分了尸。我看你不亲身体验一次,你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什么叫痛苦。没准儿你把明日美都只看做是个虚
[1]PUTTER:指推杆。是高尔夫球术语。
幻的影像呢。”
  卡利班更快地嘟囔起来,眼睛的转动却慢了好几拍,呼吸也比之前急促了。能够随意变形压缩加工的网络数码资诩。一一对他来说,不管是这个世界,还是周围的人们,说不定他都用同样的眼光看待过。明日美开口道:
  “阿诚,赶紧拦住阿祥。不晓得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看向蹲在地上的阿祥,他也抬起头两眼直视着我。我没有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愤怒后的疯狂,而是看到了坚定不移的决心。我安静地点点头。
  “明日美,不用担心。如果是我,同样会这么做。必须得让这家伙知:道什么叫疼。”
  它好比一门课程,但学校和工作单位是不会教的,卡利班只能通过自己的皮肉才能够领悟得到。世界上存在着给你带来痛苦的人,也存在着给你缓解痛苦的人,这都是在自己亲身体验之后才感觉到的。我们就是在每天经历的不同痛苦中,才明白了应该怎样去尊重他人。小朋友在幼儿园里玩游戏时就能学到的东西,卡利班却要在32年后的今天才能学到。不过,为时不晚。
  阿祥骑坐在那家伙的背上,解开电线,掰开他的左手,压在塑料地砖。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卡利班顺从地接受了。它没有像被擒住的动物一样作垂死挣扎,这一点跟好莱坞电影里所演的情节完全不同。难道是从没人将暴力强加在自己身上的原因?话又说回来,他也就是个吃荞麦面的日本跟踪狂而已。阿祥压低声音警告道:
  “看着我,和疼痛一起记住喽,如果再让我看到你骚扰明日美,小心我弄死你。”
  阿祥慢慢举起拔钉器具。“啪”,拔钉器具L字形的圆角处砸在了卡利班左手的小手指根上,连我的耳朵也感觉到了疼。在工具由空中静止到快速落下的过程中,似乎只有硬实的铁的重量在牵引。卡利班抽动了两下,像极了刚钓上来的鱼。
  “这一下是你欠明日美的。下面该是你欠可怜的鸽子的。”
  他又举起拔钉器具,举到更高的地方。“啪”,铁疙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大拇指的根部。我所有的神经立马紧缩成一团,疼痛之感从记忆里被唤醒。阿祥抬起头对我说:
  “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我点头示意,沉默不语。
  我和阿祥用肩膀把卡利班架到山手通,决定扔他出去。叫住一辆出租车塞他进去,并告诉司机目的地是三番町。卡利班的身体如同一摊泥,只有右手紧按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刚才被砸过的地方现在已经肿起来,有高尔夫球那么大。看来这段时间他是动不得键盘了。
  事情办完后,我们回到明日美的住处。那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我和阿祥睡在走廊上,脸对脸地回忆着小学时候的事情,而明日美则在一边听着我们的故事,一边在里面琢磨着看家姿势。
  几天后,我从卡利班所在公司的副部长那里得知,卡利班被父母带回了老家。对于左手上隆起的包,他并没作过多的解释。我打电话告诉阿祥,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噢。那个,上次跟你说过的,事成之后要请你喝酒。”
  于是,我们约好,时间晚上八点,地点西口公园。
  八点差五分,我跟往常一样来到圆形广场,摊开手腿坐在长椅上,环望四周。公园里的树木像是在纷纷跟天气抗衡,努力要挽留夏天一般。眼看就要到九月底了,叶子却还依然青绿茂盛,尤其是山毛榉,叶子欢快地摩擦着,声音很是凉爽。再看女孩们,个个盛夏打扮,有的如同在避暑区的海边玩耍一样,外穿内衣紧裹上身,泳装热裤暴露多半臀部。色狼和拉客的小妹也还在重复着每天的生活。在东武百货公司的出口处,我看到了热衷于工作的阿祥。我看不出里面具体都有什么道道,不过那家伙在选择目标时,倒好像自己有一套什么方案。
  八点刚到,阿祥离开工作岗位,向我这边走来。
  “嗨!”
  我从他的微笑里又看到了那两颗门牙。还是蓝色夏威夷衫和短裤,南方岛屿碧蓝色的浅海域那样的蓝。我提出了刚才心中的疑问:
  “我说,你在选择和女孩子说话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个标准啊?”
  “跟泡妞一样呗!”
  阿祥一副懒于回答的样子,简单说道。我没听明白:
  “究竟是怎样’”
  “你想啊,凡是单身一人在这里待着的女孩子不外乎就是两种,一种东瞅瞅西看看,一种手拿杂志随便乱翻,其实根本没看,要么就是给朋友们挨个打电话的。前者多半是在等男朋友,而后者嘛,则肯定是无聊等别人前来搭讪的。这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阿祥听到我的回答很惊讶。不难看出这是泡妞里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常识了。突然,阿祥的表情僵住了。我随眼望去,明日美。
  她和男人清闲幽雅地漫步在喷水池前的广场上。白色迷你裙下是性感、修长又富有弹性的大腿,走起路来像小猫一样。旁边的男人推着一辆色彩斑斓的自行车,高大的身材,相貌虽然看不清,但有种大学生的气质,好像很有家教。远远看去两人的身材都相当地匀称,说他们是阳光型情侶一点都不为过。绝配。明日美感觉到了我们的目光,冲这边笑着挥了挥手,男的也冲我们点头打着招呼。我挥手回应,同时对阿祥说:
  “阿祥,你没跟明日美表白啊?”
  “没有,说不出口。”
  他简短地回了一句。
  “噢?”
  歌手们已在喷水池前坐下,为手上的吉他调整着音调。公园里响起了清凉的声音,旋律在大楼的包围下,悠悠地荡向夜空。阿祥开口道:
  “我终于充分体会到做男人的心情了。”
  绝对触景生情的感触,但他指的是什么?那个为保护心爱的女人而勇敢孤身奋战的夜晚吗?我竟有些感动,刚想说点什么,阿祥又说道:
  “住在明日美家的那段时间。说真的。我不止一次地想占有她。有句话说得对,就算是再好的朋友,女人也不应该把男人领到家里过夜。”
  我不禁大笑起来。看来贝山祥子从头到脚都已经是个十足的男人了。
  “我要是女人啊,肯定会爱上你。”
  阿祥笑了。
  “你同性恋啊?这么恶心的话也讲得出来。定,喝酒去。”
  我们起身离开长椅。天上的月亮高高挂在头顶,虽说比那个夜晚瘦了不少,却也明亮照人,这个时节的夜空闪现着透明的深蓝色。看着阿祥光光的脑袋,我不禁伸出手去,新生的毛发摸上去手感非常柔软。
  出了公园,我们来到车站后面的一条街道。凉风习习,我们一同迈步前进。

[ 本帖最后由 Guts 于 2008-10-5 10:08 编辑 ]


  斑马线有几条,你数过吗?
  站在马路这边,以对面为终点,小心翼翼地踏上被冬曰阳光照得泛光、有点厚度的斑马线,一边低头数着,一边向前移动,就像惟恐踩空“白桥”掉进黑色柏油深渊一般。17条,毫无疑问的素数。他说,除了1和自己之外,其他数字根本没办法将它整除。这是没有朋友、代表孤独的好数字。
  数斑马线只是冰山一角,凡是眼睛看到的一切,那小子都会打开脑子里的“计算器”开始计数。天上游荡的云彩,钻云而过的小鸟,小鸟停歇的电线,电线横穿池袋西一番街进驻商住两用大楼所有的污秽窗子。如果不把万事万物变成数字,那小于是不会安心的。
  为了弄清楚自己是谁,一天到晚地计算自己心跳和呼吸的次数。他说,他只能算是个计数器,不是人类,不是那种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
  我和他相识于西口公园,据说我是他在那个月遇见的第22个人,那天也是他来到这个神奇世界的第3869天。
  不正确、不可靠的类比式人类?不过,纯粹以一台计数器的方式来生活,恐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就在冬天第一次寒流袭来的时候,那小子出现在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上。11月末的天气,冷风撞击着已经尝到冻之滋味的身体,石板间的缝道里堆积着飘落下来的白霜,在“嗒嗒嗒”计数器声音的伴随下,走来了那个小鬼。那是用以计算行人流量的银色计数器的声音。
  一米四零的个头,矮矮的,瘦瘦的,看上去估计也就60斤上下。按说这会儿他应该坐在某家小学的课堂上着数学课才对,可是他中午就来了,一个人坐在粗粗的不锈钢管长椅上。错,确切地说那小子不是“坐”着。因为他总是挪来动去,要么倚靠,要么橫跨,要么从底下钻进钻出,要么攀爬,要么躺卧,反正不老老实实地待着。一边手按计数器嘀嘀答答数着眼前看到的一切。嗒嗒嗒……
  水果店距离西口公园仅有几分钟的路程,以至于观察那小鬼成了我每天必修的功课。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对行为举止有些怪异的人本来就多有几分好奇心(说不定这恰恰说明我的健康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想像呢)。
  T恤衫和带有羽毛的风衣,牛仔裤配一双高帮篮球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脑袋上罩着一顶运动式的安全帽,手肘和膝盖处还戴着护具,但这却是那小子长久不变的装扮。
  一天下午,我来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面对眼前那些无视于他,疾步走过寒冷池袋街头的行人们,他手拿计数器默默将他们分成男女两组,左手这边为女,右手那边为男,猛烈地按动,计算着。我不禁悄悄望向那认真的侧面脸颊,安全帽的带子松懈地耷拉在下巴旁边悠来荡去。
  丹凤眼,大大的;圆鼻子,小小的;宛如花辦的丰满嘴唇。看他那坚决的笑容,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这笑不为任何人绽开,也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毁灭。像是一道宣言。那笑脸犹如在杏无人烟的森林深处,映衬出的湛蓝色清澈湖水。
  我的心被触动了,十岁的小家伙就有如此的笑脸,我怎能放任这样的他不管呢!就这样,我心甘情愿地迈进了小鬼头的烦乱生活里。
  错误1。
  那是个雨天,我和计数器少年有了第一次的正式接触。
  自从迎来了12月,人们便把池袋街头的热闹气息推向了高潮,为了圣诞节的到来,商家的促销战愈加激烈,同时也给某些情侶找到了偷食禁果的最佳借口。街道上流露出“可爱就是我”神情的宣传海报随处可见,店家恨不得把整个店都卖出去。看来,与其说国家的神明是建立在物欲和可爱之上的,不如说是建立在长长一串消费数字上更为恰当。
  热闹的街头,灰蒙蒙的天,给人一种处在低矮房间的感觉,天花板是压抑的灰色,叫人备感憋闷,可却有种异样的舒适感觉。我将伞柄的弯钩挂在垮裤的后口袋,猫着腰往家里定,就怕稍不注意脑袋磕到“房顶”。
  刚离开东武百货走进西口公园的时候,雪雨掺杂蜂拥而至,周围的高楼瞬间如同罩上了一层白纱。石板地也被砸得震动起来,就像敲打着的鼓皮。在公园里消遣的人们呼啦一下全都钻到了各处的屋檐下。
  那小家伙手更快地动着,屁股依然没有离开那把长椅,有种把该做的事情先做完再说的念头。我来到他跟前,拿出雨伞递过去说:
  “给你这个。”
  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不说话,只是仰头看着我,很吃惊的样子。不过他的手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还在嗒嗒嗒地响着。
  “拿着啊?不然你会感冒的。我家离这里不远。”
  他思考片刻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赶忙伸进风衣里,掏出一个系着绳子的红色尼龙钱包。撕开魔鬼粘,他取出一枚硬币举给我。面值500元的硬币在那只小手上,很像奧运银牌。我摇了摇头:
  “我没有跟你要钱的意思。你经常来这个公园没错吧?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这更使他惊讶,不过还是收下雨伞,随后以一副大人的口吻说道:
  “太感谢您了。请问您贵姓?”
  这样的问话应该是家人教的。
  “我叫真岛诚。”
  紧接着我看到计数器上显示了三个数字。
  “你叫什么?”
  “多田广树。”
  他的拇指没有再动,或许是冷静了。之前那坚决的笑又出现了。广树似乎想到此为止,没再多说什么,又继续他疯狂的计算。雨下得越来越凶猛,我必须往家赶,毛领皮夹克湿了倒没什么,但大腿被湿透的牛仔裤包裹着,无论如何要换下来。
  奇怪的小鬼头。
  第二天是晴朗的好天气。池袋街头的天空在昨天那场雨的冲洗下变得一尘不染,跟刚擦拭完的镜子似的,清澄、洁净,空气新鲜。我利用店里清闲的空儿晃荡到了广场,刚一坐下,就看到广树从另一头朝我走来。他埋头看地面,一小步一小步且有选择地向前迈着。这一步一定不踩到石板接缝,下一步则向旁边横移,每挪一步都是经过短暂思考的,有时差点都要站住不动了。让我想起小时玩的跳格子。这可是直径有50米长的广场啊!
  十分钟过去了,那小家伙终于来到我跟前,眼睛里闪露着得意的光芒。
  “32?步。最短距离。”
  我一时无言以对,或许,把他看做初次见面的女人比较好。称赞就对了,称赞永远不会受到排斥。
  “广树,蛮厉害的嘛!”
  他手中的计数器一如既往地不停运转着,像机器里的引擎。
  “昨天你拿雨伞给我,今天我要回请阿诚。”
  他一边笑着,一边又掏出钱包,像是在说“怎么都可以啦!”,随后袵底打开让我看。
  “我这里有钱的,你尽管放心好啦。”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那个尼龙钱包,边缘虽已开了线,可里面却装满了崭新的五百元硬币。
  “你是不是没钱?如果需要我可以给你。”
  “哦,不用。”
  也许跟着这个小家伙一起去喝咖啡会是一种乐趣呢。于是,我们以跳格子的方式前进,目标是不远处那家咖啡厅。
  那是一家连锁咖啡厅,就在公园对面,中间仅隔着一条马路,还不丑五米远。可这小家伙走路的速度就跟左鞋右穿的蜗牛一样,急得我恨不得
  ,夹起他两步跑过去,可是再看他脸上那认真投入的表情,我迟疑了。想起哪位小说家曾说过“灵魂的所在”,从广树身上我看到了他那透明的自我意识,是发自内心深处的。不管对方年龄多小,都必须给予充分的尊重。
  20分钟后抵达,我已累成一摊泥。真是难以想像,从公园到这里竟需要如此艰难的旅程,同时也真切感受到了广树每天有多么辛苦。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边喝咖啡边欣赏冬季里的公园。广树小心地爬上高脚椅,慢慢让自己坐下来。可刚一坐下就又开始不老实地动起来,不仅身体动,手也动着,“嗒嗒嗒”。
  我们点了牛奶伴咖啡和可可口味的杯子蛋糕。
  “阿诚,你也是LD吗?”
  广树坚决地笑着突然问我。LD是LeamingDisabiuty的缩写,是指智商正常,但是却在学习某种或所有的科目时出现障碍。由于查不出究竟是何种原因导致,学校的老师也束手无策。
  “我见你经常去公园里坐着,白天也是。”
  “可能是吧,我学习成绩很差。不过,我们上学那会儿还没有LI’这种说法呢!”
  广树惊讶地立马摆正姿势,直直地坐着说:
  “啊?之前没有啊?噢,我们班里有五个呢!”
  我想以前也应该有,肯定还不少,只不过那时候都被老师们干脆地放弃了。哪儿像现在啊,学生都有齐全的档案,把他们按不同类型不同级别分开,然后再配备相应的管理模式。
  “广树,你为什么总是拿着计数器喀嗒喀嗒呢?”
  他得意地笑着,依然是那种笑脸。
  “这个嘛,除了数字是真实的以外,其余任何东西都只是表面现象;”
  “是吗?”
  “是。有的人什么都不做就能活下去,而有的人则必须依靠数字。要了解世界,就不得不去计算世界。这家店的菜单上面写有26道菜,总价为?860元。刚才我们来这里时,你少我两百一十三步先到了。真希望学会你那种走法。”
  这小鬼对数字竟敏锐到如此地步,不禁令人心生寒意。他的智商确实没问题。那种心算,我可不行。
  由
  之后的三十分钟又从我们的嘴边溜过。杯子蛋糕已被广树消灭完毕,他拉开羽毛风衣的口袋拉锁,从里面掏出一个白色半透明盖子、看似用来装隐形眼镜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的五颜六色的锭剂,分别放在每个小格里。
  广树从中取出了三颗,用杯中水送进肚里,动作相当熟练。我没问那药是用来治什么的,而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
  “这一颗呢,是用来防止头脑运转速度不断加快的药,但是如果忘记吃了,我会从早到晚都一直乱吼乱叫的。而这颗椭圓形的呢,只是营养食品而已,不是药……”
  说着话,他拿药盒让我看。广树是个异常敏锐的孩子,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包括我的迟疑与好奇。
  “……DHA,能让脑袋变聪明。”
  他还是笑着,一张给人遥远感的笑脸。我突然间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父母让自己孩子每天吞下镇定剂和补脑营养品。
  “差点忘了,阿诚,你有手机吧,把号码给我。”
  “思,不过是PHS。带笔了没?”
  “你尽管说就行了,不用笔。”
  凭空记12位数字?不敢想像!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广树脸上的笑突然消失了,瞳孔也好像在往眼里退,逐渐没了凝聚力。然而,眨眼的工夫,他的神情便又恢复了原样。
  “你记住了?确定?”
  “思。确定,绝对永远忘不了。”
  说完,广树一口气背出了我的号码,脸上呈现出“太简单了”的表情。
  “你肯定有记住长串数字的秘诀?”
  广树听完,坚决的笑转变成了一脸的得意,孩子气十足。虽然我也不清楚怎样才算是孩子气。
  “看在你是好人的份儿上,我就告诉你吧。”
  说完,广树如放机关枪似的连串儿念道: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这就是你的电话号码。”
  “什么意思?”
  “这种东西最忌死记硬背,我通常是先在脑子里想像成与之相应的味道,不过并不是去想食物有多好吃,而是要记住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性,知道了吗?”
  “嗒嗒嗒,”计数器依然在他手中响着。
  “不明白。”我确实听得稀里糊涂的。
  “你看啊,吃了拉面再去吃冰淇淋,那味道就像吃了什么怪异的药似的,是吧?这就是一种关联。再说麦当劳的巨无霸和吉野家的红,嚼在嘴里感觉就像弄上水后的纸箱子。是不是很简单呢?”
  说完给了我一个坚定的笑。我终于折服了。在离开咖啡厅之前,我告诉他下回一定得好好教教我,没准儿什么时候我的专栏里就会用到它呢。我留在冬季里的路边,广树则迈进了人行横道,他谨慎的步伐如同脚下正踩着一片雷区。十岁少年危机重重的七分钟。终于,他瘦小的身影消失在地铁入口的阶梯里。
  那晚手机响的时候,我正拽着客人努力推销,五百块钱一个、跟上了色似的诱人漂亮的粉红色富士苹果。接起电话,是一个成熟女性的声音。我不认识,这个年龄的人我只认识我阿姨。
  “您好,今天广树给您添麻烦了,我是他妈妈雪伦吉村,吉村是我之前的艺名,自从和现任丈夫结婚以后便改姓为多田。”
  广树的妈妈是演艺圈里的人!真没想到。不过她之前好像是演员中的大美女,虽然我对这个圈子不大了解,却还知道她目前常在一个极为好笑的谈话节目中现身一一讲述悲惨离婚的故事,晚上七点整。“趁早和他分手吧,这样的男人已无药可救啦,”类似这种但凡看得见的人都知道怎么回答的话,就出自这位看似十分高贵的中年艺人口中。其实,说来说去她也是不知该从事何种职业来度日的艺人之一。
  “没添麻烦。”我说。
  “广树回来后说在西口公园交了个朋友,这还是第一次呢,他看上去心情特别好,所以我想当面谢谢真岛先生。不知是否方便?”怎么听着好像就认定我会同意似的,不过见个面也没什么。
  “随时都可以。”于是,给了她我家小店的地址。
  “西一番街?哎呀,我以前经常去那里玩儿呢。”
  这回答让我感到有些惊讶,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高身份的女士来玩呢。不知什么时候电话挂断了,店外有醉客呼喊:
  “喂,老板,来几个苹果!”
  我想,一个就要他两千块吧。
  第二天阳光温暖舒适,时近中午,我正在码放哈密瓜、苹果,还有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橘子,一辆车停了下来。我抬眼一看,一辆超大的黑色奔驰挡在我家店前,同时引来了众多店员与客人们的惊奇目光,愕然地瞪大双眼盯着那部价格不菲且高贵的车子,因为用它简直可以买一栋房子了。司机先下车,然后走到后车门为里面的人打开。一双白色尖头高跟鞋踏出车门亲吻地面。
  “请问真岛诚先生在吗?”
  娇小的身材,雪白的套装不亚于雪白肌肤,一副太阳眼镜,虽然遮盖了半张脸,但那种贵妇所特有的味道还是飘散了出来。我放下手中的水果起身回道:
  “我就是。”
  透过黑色镜片,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点点头道:
  “上车吧!走,我请你。”
  这便是雪伦吉村。
  不愧是母子,都喜欢请客。我二话没说就钻进了那辆“金库”。站在店前的老妈,就跟看到当年的占领军似的,释放出严肃的目光,目送我逐渐远去。
  车里没有音乐,也没有说话声,难怪坐奔驰车的人都会有“这世界也就这样了”的错觉。转过西口五岔路,车子朝西池袋方向缓缓行进,最后来到东方会馆,艺术剧场对面。司机和车留在停车场,我俩则穿越自动门走了出去。司机的眼睛总是直勾勾地盯着我,那神情好似美食在前却被主人禁止食用的饿犬,看上去不大像忠诚的人。
  东方会馆是一个高级结婚会场,在池袋相当有名气。据说里面有小教堂、宴会厅、餐厅等,不过我从没进去过,每次都是走过看看而已。刚一进餐厅,服务生就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把我们带到靠窗的一张预约席,刚好能够一览曰式庭园。看来雪伦吉村是这里的常客。会场环境和气氛不错,但身穿旧皮衣和牛仔裤的我好像很不适合。餐桌上刀叉排列有序,让我想到了手术室,旁边一只特大玻璃杯,大得几乎能装下一颗葡萄柚。我的胃口大幅度下降。
  “喝点酒吧?”
  她笑道。然后用长长一串片假名点了葡萄酒。
  “真岛先生现在从事何种职业?”
  雪伦吉村摘下眼镜,一双大大的丹凤眼,和广树的一模一样,散发着柔美和一种独特的神韵。也许是由于眼睛下方的深深皱纹,流露出经风历雨的疲累感。雪伦吉村,土生土长的日本人,却起了这么傻蛋蠢蛋的艺名。
  “家里有个水果店,平时就在店里,有时也在时尚杂志上写写专栏。”
  我没说也兼职帮人解决难题怪事。她摆出一张佩服的面孔,夸张得像是故意装出来的,应该是职业病留下的后遗症。“专栏作家”这类的说法,听上去很有魅力,事实上也就是挖掘街头新鲜事儿,然后写写画画登出来,东拼西凑甚至话不成行。
  “广树是不是不上学了?”
  “哎!心理医生说这事儿不能勉强。不过我还是不放心。”
  她呼出一口长气,依然比较夸张,很像明星阵内孝则[1]的表演。她是在演绎一位明事理的家长吗?
  “他身上带有一种吸引人的特质,让人没办法不管他。”
  这是真的,那种特质有着不可想像的魅力,它和年龄无关,而是与生俱来的。雪伦吉村一听,眼睛立马充满了活力。
  “啊,谢谢你!那个,真岛先生我能了解一下你的背景吗?”
  于是,我们接下来的谈话变成了侦探审问作调查。
  从我的出生、学历、交友范围、将来的梦想,直到上至几代的家庭情
[1]阵内孝则:日本性格派男演员。
况,全被雪伦吉村榨了出来,这么详细的背景资料写一份完整的履历表根本没问题。主菜之后,端上了两种甜点,红茶戚风蛋糕和柚子冰沙。和一个人聊过之后你就会注意到,一个人经历的事情多半不能涉及他的生命核心’尤其我这样的,无论在何种场合,都能在不经意间带对方转到其他话题上。
  雪伦吉村捏起摊在白裤上的餐巾在嘴唇上轻按了两下,拿过挂在椅背上的爱玛仕柏金包,取出一个系有豪华金银花纸绳[1]的礼金袋,在上面我看到了用毛笔写的“真岛诚”。看来她对我的戒备之心已稍有放松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所以,这个还望真岛先生能够收下。”然后她将鼓鼓的和纸信封推了过来,“我先生特意为广树派了个希望能谈心的人,可他却……我知道真岛先生很忙,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偶尔关注他一下。比如跟他一起吃吃饭,像上次那样在雨天借他伞就可以。广树动不动就发烧,N他自己又不注意,下雨就淋着。我这边又抽不出时间,所以,只好麻烦你。”
  “广树的父亲是干什么的?”
  话一出口,雪伦吉村的表情顿时僵硬起来,像罩着一层假面具。
  “我先生叫多田三毅夫,在丰岛开发工作。”
  丰岛开发?那可是池袋一带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啊,掌控着半条西口风化街呢!比起胜新太郎[2]的“恶名”,它毫不逊色。对了,这个公司和猴
[l]花纸绳:日本人习惯在礼品或礼金袋上系一根红白或金银双色的花纸绳。
[2]胜新太郎:已故的当代武侠巨星。以《盲剑侠》系列电影(一九六二年至一九八九年,共二十六部)最为人津津乐道。他在影片中饰演盲剑客座头市,纵横天下行侠仗义,该形象深植日本人心中。
子所在的羽泽组是死敌。我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看来真是难为你了。”
  一种母亲特有的慈祥又回到了雪伦吉村脸上。这时,我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广树那张坚决的笑脸,谁都无法伤害的笑。之所以有那样的笑容,是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女人呢?应该是脱离不了干系的吧?一秒钟后,我说:
  “我知道了。我会尽力。”
  其实,我正准备介入到广树的生活当中去呢,不为钱,只为改变这个轻易给别人看自己钱包的小家伙,尤其还整天游荡在池袋街头。
  从第二天开始,我天天都去西口公园找广树。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带广树到公园里公交总站对面的丸井百货之运动百货馆。从我们所在的位置以直线距离来计算,到目的地为100米左右,由于过程中有红绿灯,广树满可以直接跳着斑马线横穿过去,比起走人行道来要快很多,因此我的神经和身体都会轻松一些。我们依然以往日里攀爬绝崖峭壁的速度,一步步朝那座大楼走去。
  走进大楼,我直奔直排滑轮旱冰鞋场区。五颜六色的直排旱滑冰鞋挂满了整个墙壁,给人一种来到未来鞋店的梦幻感觉。
  “广树,过来,选一双自己喜欢的试试,以后你走路的时候脚就不用直接挨地面了,比平时可要快哦!上次你请我喝咖啡,今天我请你穿鞋子。”
  我指向最贵的儿童鞋,拿下一只如鲨鱼般闪着黑色光泽的橡胶制直排四轮旱冰鞋,侧面有三条银线飞过,递给广树。反正是雪伦吉村的钱。广树还是一副坚定的笑容,不过脸颊却飞上了一朵红云。他肯定非常高兴。广树猫下腰刚想试穿,远处穿着POLO衫的店员便急奔过来。一只鞋就两万多!只管看鞋子大小是否合适,不用看价钱的多少,就可痛快地掏钱走人。突然发现购物的感觉很爽,即便花的是别人的钱。
  之后,我们穿上旱冰鞋在公园里开始了练习,直到太阳落山。那一天真像图画日记啊!
  广树很有运动细胞,仅三天的时间就学会滑直线,随时控制行走与停歇,还可以飞越障碍物,就是还不太熟练。如果拿他滑旱冰的技术和我的文笔相比,可谓是旗鼓相当。慢慢地我们的活动范围扩大了。
  我带广树去我家的水果店,没想到老妈特别喜欢他,要知道平时“母爱”两个字和她可差着点距离呢!不过老妈说看到广树使她想起了小时候的哦,我俩有不少相似的地方。难道是聪明的表情?!很有可能!不过这小家伙在问候别人的时候特别有礼貌,所以老妈一下就喜欢上他了。这应该归功于艺人母亲的教育方式吧!这直接导致了我俩在我家不平等的级别待遢:老妈给我吃快要烂掉的水果,却给广树吃准备拿来卖的网纹哈密瓜切片。
  有一天和范来我家,我便把广树介绍给他认识,本以为这俩怪异先生见面会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本祥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没办法,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散发着相同的味道吧,只奸随缘啦,谁也不能强迫谁和谁好不是。
  头一次带广树到太阳通,头一次一起偶遇G少年成员,当他看到他们都跟我用手势打招呼时,吓得几乎要晕过去。不过没过多久他就习惯了,不仅学会了那种手势,还踩着旱冰鞋围着我飞绕一圈,用同样的手势予以回应。
  计数器和着我们的步伐,一边唱着歌,一边同我们一起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
  那一年的十二月,如同美梦一般,到了第三个星期的时候,就连东池袋的Dermy's也有了我们的足迹。就在这时雪伦吉村给的钱全部被消灭光了,我又过上了从前的贫穷日子。手拿薄煎饼,喝着无限续杯的咖啡以消磨时间。广树也按我的生活方式学着,忍痛放下冰淇淋端起难喝的咖啡来,虽说他身上有近百枚的五百元硬币。惟独不变的就是他手中的计数器,照常活跃地蹦跳着,对店里的顾客们一一清点。完了之后又跟服务员要来菜单,不过不是点东西吃,而是计算上面食物的价格。
  窗外,那犹如石灰般的东京晴空被硕大的太阳城一分为二,延伸至天井附近的玻璃窗,几乎就要挨到高达六十层建筑物的顶端了。顺势朝下面望去,窗边最里面的位置、也是在这家店贵宾席的分隔式雅座,看到了ZeroOne。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也许拼写是01吧,反正大家都这样叫。
  有传闻说Zero()ne是北东京第一骇客,我只知道他是池袋的情报贩子。我跟他没有过接触,因为如果需要情报的话,G少年或死党的网络完全可以办到,反正到现在我还没碰到过入侵电脑的委托案。再说,我从事的职业仅凭一口铁齿铜牙和一双壮健的大脚丫子就已经足够了。
  对面的ZeroOne瘦弱的身板,一身运动服打扮,那家店的保留桌位就是他的办公室。只见窗边五台电脑有序排放,正面为两台笔记本电脑,由于信号极强,均以数据卡连接PHS。如果有客户询问某方面的情报,他就会像发放圣餐似的,一一分给他们,但大多客户都属于迷惘型。
  从外表上看他与平常人没什么不同,不化妆,不文身,不戴装饰品。也没有耳钉。要真说不同,倒是有两处,一是锃明挂亮的脑袋,二是那双仿佛是极淡的灰色玻璃叠成一公尺厚度的眼睛。
  他的脑袋上爬着两条从前额处延伸至后脑勺、如锐角一样隆起的筋线,正面看很像长了个犄角,而不经意间看时又很像环法自行车赛选手戴的安全帽。听说这个筋线是专门动手术往脑袋里植入了钛合金形成的。
  再说那双眼睛,清澈得如一潭湖泊,却不见最底处,着实让人感到心乱如麻。它留给人们的印象甚至比脑袋上那个“犄角”更深入人心。那个为了救助二战期间的友军战俘,替他人死在收容所里的牧师,肯定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吧。
  好个具有宗教情怀、惊人的情报贩子!
  我呆呆地望着他,就见他拿起手机,在上面按了几下。一秒钟后,我的PHS响了。
  “是阿诚吗?”
  “是。”不知怎么,在PHS响的时候我就猜到了是他。不过他说话时,嘴唇好像并没动。
  “能到我这边来一趟吗?”
  “边上有朋友在呢!”
  ZeroOne在那边目不转睛地注视我,说道:
  “看到了。是多田三毅夫的儿子吧?没事儿,过来吧,就你自己。”
  在去往ZeroOne工作室的过程中,他的眼睛都在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不禁使我觉得自己成福尔马林标本了。
  “坐吧。”
  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是瓦斯漏气了。我在对面的橡胶合成椅上坐下来,随着电脑电源的走向,我的视线瞥了一眼墙壁上的插座。
  “因为我是好主顾,所以店长欣然同意。”
  是啊,一天24个小时只有四个小时不在这里,而且不断持续点餐。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好像从没见过吧?有什么事吗?”
  ZeroOne面无表情地说:
  “虽说我们没在一起做过事,不过我确信彼此早已在传言中熟识了,而且还相信用不了多久你我就会打交道。所以,你听我一句劝。”
  短暂地停顿后,他窥探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
  “别再和多ftlIgJL子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
  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我感到很惊讶,也很为难。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广树这孩子很招人喜欢。难道,我会给他带来危险……
  “为什么?”
  开始Zero0nc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片刻后又那样看向我说:
  “没准儿哪一天会有危险,不过我没法儿跟你说。”
  “那就是说我白问了呗!”
  这回他笑了,第一次。下颚旁的筋牵动着头皮,使头盖骨紧绷起来。仿佛也在笑。看到里面钛合金的尖角向上凸起,我不由得问道:
  “对了,往脑袋里弄个那东西有什么用吗?”
  ZeroOne简短地说:
  “天线。”
  “不明白。”我说。
  “这样说吧,每当有一种新事物诞生于世,就会有人说这东西是‘没有灵魂的技术”不具有智慧。我不那么认为。像印刷机印制的书,那时还是手抄本的年代,结果它刚被发明,众人就用无灵魂无智慧的恶语来攻击它。可现在呢?又说铅笔有灵魂而网络没有。”
  看着ZeroOnc那甚是清澈的眼睛,感觉越看越深,倘若抛一颗石子下去一定会看不到其踪影。“我坚信只属于我的神圣信息绝对存在于没有定数的数码世界里,这就是天线在那一天到来时所要起的作用。在没来之前,我会一直坐在这里,每天整理情报,然后卖给各个地方的客户。这里就仿佛是数码海洋的灯塔吧!”
  宣告结束后,他眼睛瞥向一边,还是那沙哑的声音:
  “我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谢谢!”我起身离开了那里。他的忠告我记下了。
  错误2。
  在餐厅的雅座里,每天等待只捎给自己神圣信息的生活。对了。不匁道要传送给我的信息是不是也在数码世界里呢?哈罗,哈罗……我方的神明。
  傍晚,在池袋车站送走广树后,我又来到了公园的长椅上。很久没种猴子联系了,便想着打个电话给他。在上中学时猴子屡遭同学欺负,而今天却成了地下组织羽泽组的精干成员,当然也成了我获得情报信息处之一。电话通了,他还是老样子不说话,我开口道:
  “我是阿诚。跟你打听点儿事儿?”
  “哦。”
  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威严,去年秋天还不这样。
  “目前西口的风化街情况怎么样?”
  “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关西派的大佬,三大势力都较着劲呢。现在这一行也十分不好做,受市场的影响,彼此竞争很激烈,玩法也凶狠。为了有口饭吃谁都得死劲儿地干。尤其是自从关西派出现以来,偷拍录影带、色情美容院和应召站出差服务价格都下降了好多。就说录影带吧,以前一万块钱一盘,现在呢,一万三盘。”
  看来,因为竞争的缘故,这些行业的某些服务也开始变得异常激烈了。虽说他们都各有各的固有模式,但是顾客上不上门却和帮派的势太强弱毫无关系。因此日本经济界少见的顾客优先的市场主义,被这一行视为服务标准,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如果谁喜欢。就抓紧时间吧。
  “最近有没有关于丰岛开发的负面传闻?”
  猴子回想着。我则在等待回答的间隙里不自觉地清点起赶往池袋车站上班族的人数来,应该是受广树长时间的影响吧。
  “思一这倒没听说。那是个作风严谨的组织,之前赚了很多钱。臥便出点乱子对他们也不会影响到哪儿去。要说冲突,跟关西那边是常有的事,不过我们都一样。”
  “多田三毅夫呢?”
  “他啊,好像正跟一个女演员腻着呢。怎么了阿诚,你和他有矛盾啊?够厉害的呀?”
  “没有。”正说着,广树一脸坚定的笑浮现眼前。问题应该就出自丰岛开发。我又问道:
  “长期在东池袋大众餐厅的那个情报贩子你知道吧?他人实力怎么样?”
  “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家伙?”
  他所谓的脑袋有问题不知道是指装进了钛合金,还是数码新宗教的事。不管哪个反正是一个人。
  “就是他。”
  “他收的费用很高,不过特别讲信用。只要你给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像什么地址、电话号码、车牌号码、银行或信用贷款的使用情况,都没问题。”
  那双令人心里发麻的深灰色眼睛似乎能够看到任何事物!结束通话之前猴子说下次请我吃河豚,我谢过了他。其实黑道跟艺人没什么区别,我认为还是和普通人打交道有些意思。
  那个星期天我没有看到广树。周末好像是他们一家人欢聚的日子,应该是历来的习惯。可是,本该出现的星期一竟然也没看到他的身影。我在广场里四处观望着,一个小时过去了,广树依然没有来。
  距离明年的到来还有十一天。为迎接圣诞节和寒假的到来,池袋街头已变得热闹喧天。只有我,独自一人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痴痴地发着呆。每当看到跟广树身材、装扮相似的小家伙时,我的心都为之一动。不知从何时起我竟如此在意那个怪小孩了。每当听到风吹过山毛榉的秃枝杆,并发出响声时,都以为是按动计数器的声音。
  星期二的中午,两双醒目的印着不知何种品牌字母的藏青色皮鞋毅然出现在我所在的长椅面前。翻开眼皮,竟然是那个猎犬司机,旁边还站着一个比他肥一圈的男人。今天那司机穿了一件带有拉丁风格图案的夸张束腰外套。他恐吓般地说:
  “你就是真岛?我家少爷在哪儿,你不会不清楚吧?”
  我扭过头,发现长椅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双手环抱胸前,眯着的眼睛从缝隙里钻出点光来紧盯着我,长得跟岩石似的。我疑问道:
  “广树失踪了?”
  司机和身旁的男人一脸惊讶地面面相觑。
  “住口!我问你呢?这段时间不知道小家伙在玩什么。周末你都干什么了?没跟我们少爷在一起?”
  广树从多田家消失了!
  “别再和多田的儿子在一起了,赶快离开他。”原来ZeroOne说的不是我有危险而是广树,难道他的意思是不让我受到牵连?
  “昨天广树没来,今天也没有,如果我们在一起,你们现在就会看到他。倘若怀疑是我绑架了他,我就不会在这儿坐着了,像你们这种货色的人又怎能轻易找到我呢?”
  旁边的男人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想冲我扑过来,却被那只猎犬拦住了。西口公园可是警署的邻居,大白天的居然想在这儿打架!看来哪个行业都有人才欠缺的问题存在啊!
  “听着,如果你有少爷的消息了,立马打这上面的电话。否则,这哥们会半夜拜访到你家。明白吗?”
  司机冲我扔了一张丰岛开发的名片,跟用指尖弹扑克牌似的,随即转身离去。
  那天晚上我正忙着店里的生意,却见客人们纷纷向两边退去,中间留出了一条通道。雪伦吉村穿过西一番街的人群走了过来。在聚光灯的照射下,她原本消瘦的脸更显苍白无力,严峻的神情却仍如冰山一样美丽。四周仿佛也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下班还没来得及卸妆。真岛先生,能借个地方说话吗?”
  那是一种求助的眼神。
  我看了看老妈,她也觉得雪伦吉村的神情与往日不大一样。老妈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边请。”
  打开店旁边的木门,我先走了进去,从这里可以直接到达二楼起居室。爬上楼梯,脚下响起了吱吱吱的叫声。雪伦吉村对老妈轻声问候后,尾随而来。穿过玄关和矮小的厨房(可不是像餐厅那样的感觉),来到我的房间。我请她随便坐,当然是找个没有堆杂物的地方。
  “广树失踪了吧!”
  “你知道了?”
  我把那天在公园司机专门找了我一趟的事情告诉了她。雪伦吉村脸色微变:
  “跟我先生的作风很像。周一那天早上广树说去西口公园然后就走了,结果到现在也没回来。他被绑架了。”她一副担心的表情,可是,当说到“他被绑架了”这句话时竟然表现得十分冷静。难道另有隐情?接着,雪伦吉村转而愤怒地说:
  “事后我们并没报警,因为我先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认为这件事是其他帮派干的。真岛先生,我听说你解决麻烦问题很有一手,是这一带出了名的,而且跟C-少年国王安藤崇关系也不错。你还帮羽泽组找回了他们的大小姐。”
  看来她对我进行过调查了。不过,她是否知道找到公主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呢?雪伦吉村依然正座,拿过柔软的鸵鸟皮挎包,掏出一个黑色皮革印章袋和一张画有史努比图样的存折,放在年代久远的榻榻米上向我推来。打开存折,我发现自广树出生那天起,雪伦吉村就每月往里存入五万块钱,月月不断,如今已有600万之多。120次存款,一一详细地打印了出来,上面的数字密密麻麻,不禁让我感受到她莫名的魄力。
  “这些都给你,是我从每月的通告费里另拨出来定有的,用作学费保险。希望你能救出我儿子。”这样做对我来说根本没用,以钱来换回被绑架的人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围之內,因为倘若真牵连到其他帮派,那行动的危险系数可就大了。而且,如果广树是因我而丧命,那我就天理不容了。
  “对不起,现在有多少钱都无济于事,因为我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救广树。”
  “不是的,除了广树我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也希望你能救他。”
  说着,雪伦吉村落下泪来。浸湿的睫毛膏化开来,脸上的妆也被冲花了。我默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
  “绑架广树的,就是我另一个儿子。”
  她从包里又拿出一张照片。是三个人在某家餐厅的桌子围坐的情景,30岁左右的长发男子、广树和她,柔和的温暖烛光,明亮温馨的笑,嘴角上翘形成的相同纹路,暴露出了这是一家人。
  “这个是我和前夫生的,叫吉村秀人,自从离婚后和他也就分开了。他现在东急手百货后面开了一家店,经销运动用品,不过生意并不好,总有一屿讨债的人在后面追杀。
  完了她递给我一张名片。店名叫PhysicalElite。
  “他经营过餐饮店,效益不好倒闭了,欠了很多债,后来我帮他还了。前段时间他又来找我,哭哭啼啼的,但我没同意。”
  越听越糊涂了,亲手策划亲自出马的绑架案?再看对面的雪伦吉村不知什么时候已停止了哭泣,毅然端坐地注视着我。
  “后来有联系吗?”我问道。
  “有,广树失踪后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广树没事儿让我放心,但不能让多田知道。当我再打过去的时候那边就没人接了。店里的门紧锁着,他家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既然知道了广树是安全的,就说明还有希望。她接着说,“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广树而是秀人,他知道出了这事儿多田是不会去报警的,就算不幸被人发现,因为我是他妈妈,所以他并不担心什么。可是,他不知道多田不是个省油的灯,发起火来可怕得很。一旦被激怒,他会给秀人留下永远也忘不了的伤疤的,弄不好他会杀了跟他一起绑架的人。”
  不会让我和这种人物交锋吧?黑道,一个我最不想沾的行当,因为厌烦黑道所以更厌烦他们的老大。再说了,自作孽不可活,那个秀人完全是自找的。不过,倘若不去可怜一个生命将要终结的人是不是有点儿不够意思呢?哭过后的雪伦吉村,脸颊上留下两道灰色印迹。
  “昨天我思前想后,不能找警察,也不能找圈里的朋友,更不能跟我先生或他的手下说。只有你了,只有你才能帮我。求求你,求你救救广树和秀人吧!求你了!”
  电视里常用分手二字来解决夫妻关系的雪伦吉村,在处理自家关系上实在不那么圆满。回过头来想想,似乎谁都是如此。看着眼前这位无助又泪汪汪的母亲,把棘手又难以倾吐苦水的接力棒交到我手上,我想我已没有退路了,只好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了。恐怕谁也不会将比赛中的接力棒留在地上抽身退出吧!
  “我知道了。我尽力吧!”
  错误3。
  那天晚上,用一个小时的时间听完了雪伦吉村的诉说。她走后,我听着SteveKeich的《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挖空心思地想着……嗒嗒嗒,却想起了广树按动计数器的声音。Reich是本世纪的美国作曲家。目前依然健在。说起现代音乐感觉上好像深奥了些,其实一点也不,现在有很多广告都用现代音乐来做背景。在听旋律单纯的钢琴曲或木琴曲时,我们会感觉到音与和音之间相互干涉,高与低的地方互相叠交,如波纹般一圈盖过一圈,两圈相互影响。这种音乐的精髓表现在节拍的间隔,而非旋律本身。我的故事就是如此,我想传达的是街头中出现的分歧和语言表述的劲度,而非街头本身。
  广树、秀人、雪伦吉村、多田三毅夫、ZeroOne……我拿出纸笔把所有演员一一罗列上去,同时也把所有相关信息统统堆了上去,密密麻麻一大片。我不断在这些人的名字下画线、删除,再画、再删……脑袋如同一口锅,资料如同食物,把它们放进锅里点上火,开始熬煮,直到呈黏稠状为止。答案虽不会马上见分晓,但这个过程却是不可少的,否则根本迈不出脚。累是累了些,没办法就得这样。
  那一夜我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反反复复地听了七遍,一门心思地钻进去想。不知不觉间窗外的乌鸦叫了、西一番街的夜色泛白了,四百七十四分钟过去了,我也终于睡去了。
  第二天打开店门、搬出水果,我便连忙朝池袋街头奔去,赶往秀人的PhysicalElite店和家一探究竟。
  来到东急手后面的川越街,一栋年代已久的综合大楼亮于眼前,一楼是回收商店。乘上充斥着霉臭味的电梯,来到店的所在地,三楼。一块写有CLOSED的牌子用钢丝钩挂在玻璃门上,门把已落了一层灰尘。我探出头朝店里一阵窥视。
  空间虽小,却摆满了西海岸的运动用品,越野自行车、竞赛溜溜球、滑板、飞盘,可想而知店主很注重排场。除此之外,店里还悬挂了很多来自各处的手绘POP,由此也足见此店主的品味如何了。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没有半个人,于是我又回到一楼,向正忙于组装Cannondale山地车的店员小哥开始了打听。
  “PhysicalElit。什么时候关的门啊?我跟他订的越野车车座还没给我呢!”
  “给钱了?”
  蹲在地上的小哥问道。我摇了摇头。
  “那还管它干吗!从上个月月底就关了。之后总有一些追债的人到这里来,搅得我们连生意都做不了。”
  离开那儿后我又去了秀人的住处,那是位于东池袋旁文京区大冢的一
  栋看似高级的公寓,在护国寺东侧。我站在电梯前静静地等待。电梯开了。
  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浅紫色头发的老婆婆。
  “中午好!”
  在她出我进的时间里,我笑盈盈地送出了问候,她笑了。爽朗的笑容无敌。来到四楼,越过一间间焦茶色的房门,站在四。六房间前,我知道里面没人。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能分辨出里面有人的门或是没人的门,奇怪!
  我仔细察看了一番,发现门的右下角有一根以细透明胶带贴住的头发’这应该是用来判断是否有人进去过的标志,倘若门被打开,头发必然会断,说明有人来过。不过,目前丰岛开发那边还不知此事,由此可以断定这应该是地下钱庄弄的。
  想必秀人是被逼得无路可走了。
  回家经过西口公园时,长椅上出现两张熟悉的面孔一猎犬司机和恶霸搭档,两个和这里的圣诞夜丝毫不搭调的家伙。他们也看到了我,脸色立马僵硬起来,车即飞奔而至。我脑子飞转考虑要不要快逃,可一想如果逃了不就说明我跟绑架案有关了吗?于是乎,我们三人就在圆形广场的正中央开始了交谈。要是被我的粉丝们看到我和这样两个家伙在一起,一定会落下眼泪。
  “嘿,真岛。我们老大有请,给个面子吧?”
  猎犬司机态度虽不让人喜欢,但这次似乎已有所收敛。这么突然的转变不得不让人感到奇怪。
  “是命令,还是请求呢?”
  那胖子又开始脸红脖子粗了。猎犬给他使了个眼色,他便老实了。他的魄力还真不小啊!我对这条猎犬不由得产生了一丝亲切感,这让我没有想到。不过,我有一种感觉,司机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算我求你吧。昨晚绑架少爷的人来电话了,今天下午三点还会再打来。我们少爷说很想听听你的声音。你能跟我们去一趟吗?”
  一看表都两点半多了,怪不得他们这么急呢!
  “去。快走吧。”
  司机点了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猎犬竟然会笑!
  几分钟后,我们上了奔驰车,迅速向丰岛开发总公司奔去。那是一栋距离池袋本町地方法院很近的中层建筑,窗户很小,所处环境安静祥和,与周边的街景衔接自然,不知道的人没准儿会当它是当地的建筑公司呢。
  明明是办公大楼,门却是自动上锁的,黑漆漆的玻璃门估计做过防弹处理。我一声不吭地跟在司机后头。进了电梯才知道要一直上到最顶层。门开了。走廊有些暗,地上铺有地毯,踩上去感觉软软的很舒服。来到“社长室”,司机在木门上轻敲了两下,随即响起金属般沉重的声音。
  “打搅一下。客人带到。”
  司机熟练地拉开门后,并不抬起眼睛直视里面,而是只低着头。
  “请进。”
  司机说道。看来这只猎犬有很好的教养嘛。走进去一看,一张超大的办公桌敦实地倚在窗边,足有双人床那么大。前面是一组八人座沙发,沙发上坐着五个人,除了雪伦吉村外别人我一概不知。他们同时将目光移向我,但所发射出来的眼神力道均不相同。怎么看怎么觉得那几个不像正扼人士。
  我将视线转向茶几,一支连接着两条天线的行动电话赫然摆放于中央。而他们那刚才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也一同又回到了行动电话上。
  “这是我先生多田三毅夫,丰岛开发的社长。”
  雪伦吉村指着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的中年男人说道。传说中的多田!一个矮小的男人。白衬衫卷着袖子直到手肘。不仅脑袋小,鼻子、眼睛、嘴巴小,就连手腕上的表、脚上的鞋、腰上的皮带都是小的。不过,整体感觉上去他身上有说不出的锐利阴冷。这下我明白了他的手下为什么如此拼命地为其效劳,惟恐达不成这个男人的命令。这时我突然有个疑问,按说他们那一行人应该会把本性压抑在心底的,可怎么就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了呢?多田不屑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像是在看虱子。
  “坐。听说你是广树惟一的朋友,那孩子平时说话做事总是令人匪夷所思。他点名要跟你说话,希望你一会儿尽量把话往长里说,从对方嘴里套出件。们所在的位置。麻烦你了。”
  说完,他转向旁边的老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眼睛不再看我。从他--的表情里我丝毫没有寻找出父亲担心独生子的痕迹。我和雪伦吉村四目相对,然后她又一副歉疚的样子将视线缓缓移开。
  看看墙上的挂钟,两点五十五分。于是我也无声地加入到了这场战斗中来。
  三点刚到,急促的电话声响起,等待在这个让人出汗的暖室里的人们神经一颤。围坐在茶几前的一个年轻男子飞快按下录音键,老人也迅速将耳机塞入耳中,在电话响过第四声时,多田不紧不慢地接了起来。
  “喂,是我。”
  多田的回答很冷静。雪伦吉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脸的担忧。我们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他们像在洽谈一笔买卖,价钱、地点、人的情况。三四分钟的时间在我们感觉来犹如三四个小时般漫长。突然,多田看了我一眼。
  “思,那个小子在。让广树听电话。”
  说完,多田把电话给我,又立即摘下老人耳朵上的耳机,塞入自己右耳。我对准行动电话底部的一堆小孔说:
  “广树?我是阿诚。你怎么样?”
  “嗯,我还好。”
  广树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伴着某种杂音。那是计数器喀嗒喀嗒的声音。广树停顿了一下,突然大叫起来。
  “哇——哇——哇——药已经没了,我好像又变得奇怪了。”
  “怎么了?”
  我也急得大叫起来!
  “哇——哇——饿了。那个,阿诚,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广树很兴奋,开始说起没头没脑的话来,“我们还是去小侩寿司吃鲫鱼吧,然后再去PIZZA—LA吃意大利罗勒比萨,再上麦当劳吃麦香鱼,还有MisterDonut的巧克力天使法兰奇。”
  广树又跟放长鞭似的突突突地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听到一半,我突然从睡梦中清醒,广树曾教过我食物数字记忆法!莫非这小家伙是在装失常,想通过食物来给我传达某些信息?那是除他之外只有我才懂的食物数字游戏。我神情微变瞬间又将其隐藏,为的是不被多田发现。我装作焦急的样子喊道:
  “你真没什么事吗?”
  “哇一一·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哇一一·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
  正说着,电话忽然挂断。多田摘下耳机,满脸诧异地问道:
  “他说的什么东西啊?”
  我紧张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移开在他身上的视线说:“不知道。”
  广树说过一旦不吃药,他就会有非常奇怪的举动。沙发上的雪伦吉村紧握拳头,指甲失去了血色。
  我想起昨晚听到有关广树吃饭的事情来。因为不喜欢吃保姆做的饭,他经常晚上跑去外面吃,除非妈妈亲自下厨。一个人的晚餐是凄凉的,也许正因如此才造就了他的数字记忆法。这究竟是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感到悲哀的事情呢?
  社长室已一片骚动,我出神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猛然想到我还留着广树的采访录音带呢,原本是为写专栏而准备的。虽然很想快点儿离开那里,却还是没用地待在那儿听候命令。过了一会儿,多田见我还在那里,便动了动下巴叫我离开。帮了忙居然连个谢字都不说。
  回去的路上我的脑子里满是广树的话:哇——·小侩寿司·PIZZA—LA·麦当劳·Mister。
  
  让出租车司机把车停在西一番街的小拱门,我则快速徒步回家。因为老妈说过还有20年我才有打车的资格呢,所以,现在借我胆儿我都不敢让车开到店门口。
  一进家便冲向店旁边的楼梯,直奔屋里的桌子。拉开抽屉抓起随身听和几卷采访录音带,开始静静地一次又一次地听着,同时列出数字和连锁快餐店的对照表。
  第一个“哇——”还不太明白,而小侩寿司对应5,PIZZA—LA对应4,麦当劳对应l,MisterDonut则是6。
  那就是:わ扣(“哇”和日本字“わ”同音)5416!
  当这一排数字出现在纸上的时候,我立马明白了,是车牌号码,而以“扣”为开头的只有出租车。于是赶紧拿钥匙打开第一层抽屉,取出雪伦吉村的存折,飞也似的冲出房间,越过楼梯。
  老妈穿着白色铺棉夹克站在店前,张着嘴巴僵在那里目送我离去。。
  再次钻进出租车,这次要去的地方是东池袋的Denny's。我想ZeroOne一定还在那里等待着他的神圣信息。车子跃上横跨JR线路的陆桥,迎来一个慢上坡。透过车窗可以看见电影广告牌和色情美容院。冬季的天空犹如铺上了一层碎冰块,在陆桥上方扩展开来,最后与川越街道相交为一体,直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车子拐进春日通在NTT前停下。
  纵上栏杆横跨马路,我一头冲进大众餐厅,窗边最里面的桌子我一眼望见了他。ZeroOne看到我后,嘴角微微上扬,笑了。我第二次坐在了他面前,他开口道:
  “你终于来了。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户。”
  服务生随即而来,看到他的穿着我就冷,便点了杯热可可。
  “帮我查有关这个车牌号的出租车,什么信息都行。”
  我撕下记有此号码的那一页纸递给他。他接过纸,瞄了一眼后说道:
  “钱呢?”
  我手拿存折在桌子上敲了敲说:
  “事成之后要多少给多少。一定要快。”
  我收回存折正要起身离开。ZeroOne摇头道:
  “等等。”。
  ZeroOne一边敲打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一边嘶哑着声音说道。
  “难道现在就能知道?”
  天呐?我以为得入山和主公司的资料要花很长时间臣?这家伙不会是达斯维德[1]吧?
  “看样子你对电脑一窍不通啊!凡是有赚头的信息来源都得事先入侵,这一过程需要很长时间,只要成功了,控制了操作系统的主要密码,想要的资料很快就会出来了。”
  我虽在用苹果笔记本,却从没想过入侵这回事儿,只把它当成是能够处理文字的小机器罢了。
  “你怎么会知道广树有可能被绑架?”
  “我只是说他会有危险而已。好吧,就给你个优惠待遇告诉你。之前地下钱庄和工商贷款的人请我调查过吉村秀人,他是个除了钱什么不认的主,做事从不经过大脑,所以招来一身麻烦。能够帮他的只有‘金库’雪伦吉村,而广树嘛……”ZeroOne眯着眼睛继续敲打着键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丰田开发的多田。吉村秀人一点儿头脑都没有,谁也救不了他,能够让他在走投无路时最后一搏的或许只有这么做。所以我才觉得广树会有危险。”
  语毕。ZeroOne转过电脑给我看。炫目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其中有一行在白光闪烁,顾不得刺眼,我看到上面写着:城东租车公司池袋东口店,三菱得利卡,休旅车,平成十年制,珍珠白,车号是练马2?出54—16。上周五出租。我随手从桌上抽出纸巾急忙记下。只听ZeroOne说:
  “所以我说,很快就会出来的。”
  谢过之后,我起身告辞。这家伙还真是了不起,上哪儿找去啊!难怪
[1]达斯维德:DarthVade,电影《星际大战》里面的角色,也是黑武士的一员。
要在头盖骨插上天线。不过,接收灵魂的信号是不是比入侵私家资料要难上数倍啊!
  在回去的路上,想到该给池袋G少年的国王安藤崇打电话了,这段时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也没怎么联系。用PHS打过去,接电话的照例是手下,一听是我便立即转交给安藤崇。
  “噢,阿诚啊。你这个月的专栏我看过了,发现你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哦!”
  他冷酷的声音里似乎既有怎样都好的意思,也有无所谓的意思。
  “其中也包含崇仔哟!”
  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自从我把《太阳通内战》发表在专栏里之后,安藤崇在这一带的人气急剧上升,直逼教祖,女粉丝也跟着多了起来。不过他和时下当红发型设计师11)别有不同,因为他已经是教祖了。我转移话题说:
  “有事要请你帮忙,你有时间吗?”
  “有关丰岛开发的事情吧?”
  “是。”
  “这两天丰岛开发和关西派事件不断,而你又是那种有点儿斗争苗头。日本的发型师因常露面于各大媒体,如上电视冠军或时尚杂志等,而在短期内就会进来掺合一脚的人。”
  “哎!是麻烦在呼唤着我!”
  就这样我们约好20分钟后在西口公园见面。在挂断PHS时不经意间发现,脚下的太阳八通石板上有无数块已被踩成扁平状的口香糖,一个小灰点挨一个小灰点。从形式上看不像是后来被人故意弄成的,倒像提前设计好然后摆那儿黏上去的。过往行人谁也不注意,不过还别说,自有一种美存在。
  对不干净的东西总是过于美化?无所谓,谁叫我本性天真呢!
  就在我坐在长椅上等待崇仔的到来时,有人打我的PHS。接起来一听,一阵如风吹般的杂音从那头传来。
  “真岛先生,我们决定给他们钱。”
  雪伦吉村低声说道。不知她是否还在丰岛开发的总公司!
  “说下去。”
  “对方让我们二十四号下午四点,带上钱在池袋车站西边的出口处听候他们的指示,至于具体地点他们再另打电话通知。”
  “有广树哥哥的消息吗?”
  “没有。你呢?查到了点什么?”
  “倒是有一点。嗯……我能用你给我的那笔钱吗?”
  如果现在告诉她有关租车的事情,我不敢保证此秘密不会被泄漏出去,所以必须先隐瞒起来。
  “唉,要是广树能安然无恙地回来,秀人也不会有什么闪失的话,都用了也没问题。”
  完全豁出去的口气。我则依然给出尽量试试看的回答。是否能够天遂人愿,谁也说不准。我比多田多占优势的,只是广树暗示给我的那几个数字。
  街上期待圣诞快些到的年轻女同胞们,纷纷从我眼前滑过,奔走于各大百货商场。而我却想像着事情悲惨的一幕:丰岛开发的效命犬们在广树跟前,杀死了他的哥哥和一起作恶的野兽派。一个,两个,三个……
  广树也会拿出计数器来计算地上躺倒的人数吗?
  崇仟还真准时。在左右双塔一二号保镖的跟随下,现身子东武百货出口处。霎时间,仿佛有一股比严冬街头的低温还要冷冽的空气随他悄然而来。黑色压低的鸭舌帽,黑色背心外加黑色长袖外套,黑色直统牛仔裤配黑色运动鞋。他就像重量级世界拳王,仅是在广场上散步经过一下,看似?肖瘦的脚就能踩出具有强力的律动感来。
  下一秒钟,黏稠、无色且透明的液体炸药,突然爆炸。试着想像那样的画面。倘若街头霸王安藤崇是那液体炸药,只要他一道口令,就算是将西下的太阳再次拽回天空,数以千计的G少年也依然能够尽力办到。
  崇仔挨我坐下,而那一对双塔则如两尊基座般,稳扎于长椅两侧。他懒洋洋地说:
  “从去年夏天到现在阿诚还是头一次有事叫我帮忙呐!就说嘛,最好不要总是一个人不声小响地干!“
  崇仔笑着说道。那是酷似广树的坚定笑容。
  “能不能把你的G少年借我四十八小时?”
  我刚说完,崇仔好像来了兴趣。于是,我把广树被绑架的事情从头到尾地给他讲述了一遍。崇仔听得极其认真,脸色竟随之渐渐冷了下来。他就是这样,一上火就会变得冷酷。
  瘸腿的冬曰残阳转眼间竟没了身影,原本散发微弱光芒、看似奄奄一息的街头霓虹灯,这时变得嚣张耀眼起来。天黑了,眼睛逐渐适应了,却发觉灯光闪烁的夜晚比白天要明亮许多。我俩就那样坐着说着,几乎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最后,我们决定,把消息放出去,以悬赏金来鼓动池袋街头的所有少年寻找秀人所租借的车子,然后组织两车行动部队,一旦有消息立即出动。而他们的奖励则是雪伦吉村户头存款的一半。
  八点钟,我回到水果店。也许是到了年底的原因,网纹哈密瓜已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老妈见我,两眼紧瞪,那神情仿佛在说,这么忙你又野到哪儿去了?我赶紧进店帮忙,由于睡眠不足、用脑过度,导致我头晕眼花大脑不受控制,刚一上手就找错零钱,看来距离超级店员还隔着几个层次呢。
  八个小时是人体所需的正常睡眠量,我第二天早上终于从半死中苏醒。那天是二十三号,一个美好的休息曰。我一边照顾着生意,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随时都有可能响起的PHS,同时还把《献给十八位音乐家的音乐》放进CD手提音响。老妈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是不是疯了,虽然我觉得一个人沉思或是情感音乐,在这条除了偷拍录影带店、时尚美容院,就是诡异夜店的街上,倒是蛮适合的。
  PHS响了,而且还是两次,都是雪伦吉村打来的。“能做的我都做了。”说出这句话我便挂断了。她说多田将全组织的人都派了出来,严密坚守池袋车站及周边区域。广树哥哥的命运到底如何,就要看先找到他的人是G少年还是丰岛开发了。不过那家伙确实笨得可以,无药可救,说不定此刻他正在某个地方做着金钱梦呢?
  当晚我直接穿着外出服上床睡觉。没有做梦。
  圣诞节将至,天空却变了脸。初升的太阳散发着如黄昏般的暗光。店门一开我便直奔银行,去给雪伦吉村的存折解冻。回去的路上我揣着装有六百多万块钱的纸袋,还提心吊胆地想着会不会遇到打劫的,结果没一个人看我一眼。想想也是,夹克手肘处磨破了洞、脏旧的牛仔裤,一身破衣烂衫,不想也知道这是个穷光蛋。
  回到家,我便开始了钱的分配,哪些是悬赏金,哪些是G少年的,哪些又是ZeroOne的,最后还剩三分之一的钱,我又装进了纸袋。夜里我焦急地等待着PHS的呼叫,一晚上没有睡去。现在还有七个小时,七小时过后可就要交付赎金了!
  急得快要发疯的我,照常在十一点钟开了店门。下午一点,该吃午饭了。老妈下来看店,我则上楼去吃饭。心里边想着秀人一定是找不到了,边垂头丧气地吃着没味儿的饭菜。这时,放在茶几上的PHS突然响起,我立即抓起去接。
  “西池袋二丁目,在‘自由学园’和‘主妇之友社’之间的马路那儿,上屋敷方向。是一辆休旅车,赶紧过来。我们先用两部车把它包夹住。”
  我扔下筷子,抓起那包纸袋一溜烟地冲到楼下,纵身钻进停在店前的DATSUN。以低档的速度前进。路边的扩音器里又播放着毫无优雅旋律感的《圣母颂》。
  从西一番街到自由学园有八百米的路程,就在池袋警察署前面的死巷子拐角。路上我飞一般地奔驰,三分钟,到了自由学园的所在路口,紧接着右拐,再开五十米的右手边是草木生机勃勃的上屋敷公园。
  掠过公园朝马路上看去。三辆车头挨头地亲密停放着,中间是一辆模样极像昆虫的白色休旅车。由于窗上贴有隔热纸,里面什么动静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我停好车,这时,一个上穿松垮的军用夹克,下穿黑皮裤,头扎茶色马尾辫的女人从前面的三菱Pajera里走出来。是个G少女,她坏笑了一下,脸上轮廓显得有些严峻。随即照着休旅车的车窗一阵乱喷。油彩喷雾发射伸展,星星点点的白色漆墨转眼间给玻璃窗罩上了一层薄雪。
  另一辆ChevyVan里钻出两个男人,向休旅车的后轱辘走去,配合G少女,伸出刀子就往轮胎上狠划。先是纤维被割开,随即听到“扑哧”,轮胎爆破般的漏气声,休旅车的车尾在瞬间弹跳了一下,“咚”,屁股猛然着地。
  我下了车,ChevyVan和Pajero里又下来几个G少年,我们一行八人将休旅车围了个严实。崇仔对休旅车上的人说道:
  “你们逃不掉了,还是趁早下车吧。落在我们手里算你们运气,要是丰岛开发……虽然我们对你们并不感兴趣。”
  对方车窗缓缓下滑,看来里面的人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站在崇仔旁边的我说:
  “车里是不是有叫吉村秀人的?实话告诉你们,多田已派出众多人手在搜寻你们,说见到你们就立即全部干掉。现在趁他们还没有来,赶快放开广树,我会饶了你们,否则你们死定了。”
  说完,车门被拉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游手好闲类的男人跳了下来。一个金头发,一个身体健壮的光头,都是头脑简单爱生事端的人。“千掉”二字看来作用不小,他们一定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G少年快步上前一把擒住二人。但崇仔却说:
  “算了,放他们走吧。”
  其他的共犯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公园里。再看那辆休旅车,半开的门里漏出三辆越野自行车。难道是打算丢下汽车改换为脚踏车逃跑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倒很适合池袋的小巷。
  “你真的要放了我?”
  被稍微打开的窗缝里传来秀人细微的声音。崇仔酷酷地回答:
  “是,反正你们的车子已经瘫痪了,想怎么样随你。”
  我冲着车大叫道:
  “广树,你在吗?怎么样?”
  前面的车门开了,走下来一个面容极其憔悴的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岁的样子,鲜艳的风衣和尼龙运动裤。他就是秀人,远不如照片上健康年轻。斜系安全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广树这时探出小脑袋。计数器发出令人怀念的喀嗒喀嗒声。广树笑开了脸。
  “小侩·PIZZALA·麦当劳·Mister。我就知道,阿诚一定能听瞳。”
  了不起的学习障碍儿。可此时我竟一时无语,找不到应付此情景的话语,只觉得胸口揪得紧紧的。虽不甘心又奈怎样!我把手中的纸袋扔给秀人,说:
  “里面有两百多万元,不过不是我的,是你母亲雪伦吉村的。她怕你落在多田手里丢了性命。拿上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吉村秀人紧紧抱住纸袋,弓着背,一副深刻反省的样子,不过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倘若换作我,才不会把自己的钱白白送给这样一个家伙呢。
  过路的人渐渐从四周聚集过来,于是我们急忙抽身撤出,只留下一笔修车费和休旅车在那里。这就是G少年的做事风格,漂亮得令我佩服不已。临走前和崇仔说好晚上在池袋的夜店碰面。三辆车行驶到最后就剩我的DATSUN,G少年的那两辆早已消失在了路口的拐弯处。坐在我旁边的广树眼睛望向窗外,手里依然嗒嗒嗒地按着计数器,我又看到了他那坚定的笑容。
  池袋的街道上一派圣诞前夕的景象,不仅随处可见红色缎带和金箔铃铛悬挂于路边,还可到处听到让人丧失信心的歌曲《圣诞铃声》。我驱车缓缓驶过,来到池袋本町。到了多田的丰岛开发,我把车停在公司的后面。
  “嗯,阿诚……阿诚不可以喜欢我,你得欺负我,因为凡是我喜欢的人,最后都对我做出了很不好的事情。”广树小声念叨着,“我曾喜欢爸爸,也喜欢哥哥……所以我不可以再去喜欢别人,别人也不可以喜欢我的。”他一边说一边无精打采地按着计数器,“如果阿诚还照样喜欢我,我会变成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哦!”
  说完他不再看我,视线转向嵌有防弹玻璃的那栋楼,眼泪也跟着流了0j。来,但他脸上却又出现了谁也无法改变的笑容,那笑遥远至极。广树强压着声音哭泣着。
  我侧过身将这个十岁小鬼紧紧搂住,那身体单薄却温热。计数器从广树的双手里滑落下来。我们就这样抱着哭着。不然怎么做呢?广树总归是要回到父母身边,继续和分配、分类他的档案生活在一起。我安慰道:
  “广树,我明白。我不去喜欢你,但也不欺负你,我会永远陪着你。因为我们还要一起玩呢!”
  广树呜咽着点点头。我拾起计数器放回他的小手里。打开车门,站在路边,广树低头盯着自己的脚,运动帽的带子晃了晃。
  “以后能给阿诚打电话吗?”
  我点了下头,不放心地问道:
  “没有忘记号码吧?”
  广树的脸顿时明朗起来。
  “肯德基·SKYLARK·肯德基·Deny’S·Denny’s·吉野家·麦当劳·SKYLARK·Mister吉野家·GUSTO。只要我记过,这数字就会永远留在脑子里。”
  听完跟绕口令歌曲一般的电话号码,我启动车子,然后在一米开外的地方停下来,广树站在树荫下朝我望来。我掏出PHS拨通雪伦吉村的电话。
  “广树在公司后面,他哥哥拿着钱走了……”说完我毫不犹豫地挂断。
  不一会儿雪伦吉村从大楼里冲出,跑过来紧紧抱住孤零零站在路上的广树。我这才悄然离去。
  圣诞夜,我照常在晚上十一点钟打烊。随后便走出家门,穿过寒气逼人的街道去往东池袋的Denny’S。我发觉自己手中钱是越来越少了,那境况像《小气财神》里重新做人的斯科鲁济[1]。我没有打车,而是依靠双腿前进。其实就是想对ZeroOne说声圣诞快乐,更重要的是把雪伦吉村存了八个月的通告费给他。听说即使是圣诞夜他也不会离开那里,就自己默默地等待着神圣信息的到来。
  深夜将至,我又去了很久没在那里出现过的RastaLove。水泥箱里的涂鸦比以往多了许多,漆黑的夜,闪烁的灯,使墙上的字好似萤火虫般闪
[1]斯科鲁济:狄更斯(小气财神)单的人物。
  烁着、飞跃着。走进贵宾室包厢跟崇仔道了声谢,同时把讲好的钱放在桌上。
  崇仔用手指敲了敲,旁边坐着的一个人拿起钱便走了出去。后来说到广树,
  崇仔嘿嘿一笑:
  “把他送到总公司?想必多田一定会吃惊不小吧!对了,阿诚,广树那小家伙说什么麦当劳、Miste,那是什么意思?”
  “秘密。”我笑着说。
  那是无人猜透的数字秘密,虽然我并不想探究如此深奥的秘密,不过,也许就像广树和ZeroOne所说的,这世界的一部分或许真的是由数字组成的。
  那天夜里,我和崇仔,还有其他G少年,我们一直喝酒直到天亮。两个优秀的男人凑到一起总会遇到很多麻烦,不请自来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虽然她们都将身体靠向崇仔,而不是我。不过没关系,我的魅力可不是随便就能被人看到的,得需要时间才行。
  事后我又见了一次雪伦吉村,还吃了饭,为的是跟她道歉,因为广树的学费被花光了。没想到她却从容不迫地笑着跟我道谢。看来在金钱的态度上我们的区别还真大。在这期间有时我还会看到那个关于离婚的节目,仍能听到年轻夫妻被狠批的话语,而当谈到雪伦吉村的个人婚姻时,她会红了眼眶,不过我并不知道那情感是真还是假。
  自从和广树分开那天到过年,我们就没再见过面,只是偶尔打个电话。有人说现在多田对广树的看管加紧了,不允许他到处乱跑。直到新的一年过了十多天后,我又在西口公园看到了他。那天,我在温热的长椅上听着随身听晒着太阳,那小子忽然出现在广场的另一头。
  依然是运动式安全帽、羽毛领风衣配牛仔裤,手肘和膝盖戴着护具的装扮。没穿之前我们一起买的旱冰鞋,而是一如当初一小步一小步地穿越广场,很谨慎地朝这边走来。他的小手在计数器上飞快地运作着,那速度简直可以和蜜蜂拍翅相提并论了。
  在晴朗、安详的天空下,我等待着一个人。他的速度缓慢至极,但确实是在向我走来。如此度过时光,感觉上去还不错。虽说只是十分钟。

[ 本帖最后由 Guts 于 2008-10-5 10:05 编辑 ]


  正走于黑漆漆的夜路时,突然,后背猛遭一击。
  挨打不算,末了又被狠踢一脚,尽是烟屁股、破罐子的藏污纳垢者一一柏油马路寸寸逼近,不禁想大声呼喊,怎奈将要窒息的声音却先夺喉咙而出。双手最终触到了路面,体会到早春给带来的潮湿感,抬眼望去,摩托车眨了眨后面的红色眼睛便消失在了拐角处。
  当你终于回过神儿来,才发现肩上的国外旅游纪念包已没了踪影,钱包和家里的大小钥匙也在那一刻跟随而去。你呆住了,茫然地望着静无一声的、漆黑的街巷。白天还温暖如五月,怎么到了夜晚便冷如寒冬呢?公寓、出租房,还有容纳它们的巷子,纷纷被白茫茫的暮霭所吞没,道路两旁的路灯有序排列且散发出朦胧的光。本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竟然眨眼间变得如此陌生。冷气顺着薄大衣离开身体的空当,从屁股钻进去,霎时窜上脊背。
  为什么,家家的玄关都一副事不关己的状态?
  为什么,自己非得受此种待遇不可?
  可是抢劫者长什么样儿、穿什么衣服、做何打扮,甚至连个影子都没有看到,怎么提供线索让警察破案呢?除了听到由小渐大,由大渐远的摩托车引擎声之外,就是感觉到左肩被谁粗鲁地使劲拽了一下,没了包,此外再无其他。就连心里的愤恨都不知道该往谁身上撒。
  就这样,你成了年初以来某位神秘客手下的十几位被抢受害者之一。此事就发生在丰岛区中部到东部这块地方。
  如果说被抢走的仅仅是钱,那自认倒霉念个破财免灾也就让它过去了。
  可是,万一被抢的是用金钱换不来的东西呢?怎么办?
  倘若是金钱无法取代的东西或是自己重要的人被抢了,到时怎么办?因此,谁都希望尽快捉到那个不留痕迹、同时还总不易被人发现的不露面容的抢劫犯。
  时至四月中旬,气温稍冷,樱花落尽,上午十一点我不紧不慢地打开地处西一番街的小小水果店店门。本季正是水蜜桃占主角的时候,上面附有好似被吸铁石吸起的铁砂般细软的毛毛,味道和利润都无可挑剔。有时它会招来死孩儿的九阴白骨爪,我便趁其家长不备,出快拳以突起的硬骨轻揍下去,动作无声无影,却让受害者疼痛无比。这一招多亏老妈在我身上多年教导,才使我永记于心。
  桃子、香蕉和草莓一一摆放整齐后,拿起鸡毛掸子在哈密瓜上轻扫几下下,尘土顿起,朝向马路飞去。这时,店前马路上突然出现了两个老头。七十岁上下的年纪,无精打采的组合,以著名色情片租借包厢的荧光橘色招牌为背景站立在池袋街头。
  其中一个老人高高的个子(比我高),极瘦的身材,上穿磨损的古旧皮衣,下配灯笼裤,足蹬绑带马靴。那双眼神散发着一种伊斯特伍德的感觉。头盖骨上已爬满皱纹,不禁让我想起修复到一半的死人头盖骨。我想他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俊美到走到哪里都不愁吃喝的类型吧。
  旁边那位则全然不同,比高个儿老人要矮上一头,螃蟹般的块状体格,一身结实的肌肉,双肩健壮得仿佛里面塞入了球状体似的。他一副劳工朋友的装扮,尼龙夹克,两边附有口袋的宽松工作裤,即便这样依然能够看出粗壮的○型外八字腿。一口闪着光亮的金牙从他那猥琐的笑容里爆露出来。这一高一矮跟俩木棒杵似的站在店前有30分钟,开始我以为是来找老妈的,因为我的朋友圈儿里没有如此大龄的朋友。可是我发现我的手走到哪儿他们的眼睛就盯到哪儿,看来跟老妈不相干,来找我的。就在我慢慢腾腾打点完店里的水果,想喘口气休息的时候,高个老伯走上前来。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他紧盯着我试探地问道。
  “我是。”
  “我们想请你帮一下忙,方便说话吗?”
  真看不出,他的声音比架势还要有威信,铿锵有力。
  “你是哪位?有人介绍你来的?”
  “是羽泽辰树。”
  羽泽辰树是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也是池袋黑社会前三强之一。这使我想起了去年公主失踪的事情。
  “如果你想跟我说那边的事,我不奉陪。”
  虽说眼前这凄惨落魄模样的老头一点儿也不像黑道中人,但我仍旧觉得他是他们的跑腿,之前听人说现在那边的世界也不景气,所以上了年纪的跑腿才一副凄惨落魄的样子吧。老头笑了,深壑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几乎陷到了骨头里。
  “你放心好了,我俩和黑道丝毫没有关系,至于羽泽,那是士官学校时的同窗。现在能听我讲了吗?”
  他望着我问道。既不讨好,也不祈求,那眼神深不可测,冰冷清澈,透着光芒,宛如卧于川底、锋利的棱角在常年的摩擦下已变得平滑的小石子。
  “好。我们去西口公园吧,这里讲话不方便。”
  老头直直看我的眼神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兴许是因为平日里看惯了游手好闲的小鬼们那如日光下的泥水般的眼睛吧。
  春天,西口公园里吉野櫻和山毛榉的枝杈已悄然长出黃绿色的小嫩叶,尚带露水的它们此时正争先恐后地向高空伸展手臂。离上班族和OL下班还有一段时间,而擦过香施过粉的把妞高手和令人厌烦的烤肉妹属于夜间活动者,因此这里显得恬静、怡然。圆形广场对面、池袋副都心耸立的万丈高楼,直逼天空。而东武百货公司的镜面玻璃怎么看怎么觉得在摇晃,跟果冻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掉下来。我们坐在温软的长椅上,高个儿老头小声开口道:
  “我是有贺喜代治,他叫宫下铁太郎。”
  他用尖下巴颏指了下坐在旁边的老头。那老头便立即笑着打招呼道:“啊,还望多指教。小老弟如此年轻,和路边小妹们的关系肯定错不了吧?呵呵,不过要是比起下面的那个硬度来,你不一定能赢我。”
  那口金牙又在闪着亮光。真是个堕落至深的老色鬼。喜代治木然地接着说道:
  “他有个绰号叫下身老铁。即便是想问题办事情的时候都要得到下半身的同意,不然什么都白搭。不用管他。”
  看来这是老年痴呆症中新出现的一种症状。老铁偷笑着,同时伸出舌头舔舔外露的金牙,应该是没了水分干了吧。
  “得了,你别在那儿装纯洁。你还不是一样对满智子喜欢得如痴如酪的。你肯定是想打败别人,自己先跟她热乎热乎吧?”
  两个老头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为了快点儿进入谈话主题,我给喜代治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带有愤恨不平的表情说道:
  “这段时间这儿连续发生抢劫案,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
  虽说从家到公园仅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却看到电线杆上已挂起两块“走夜路当心皮包!”的警察提示语。
  从四月初开始,抢劫事件已有十三起,大多发生在昏暗无人的巷子里。女性独自走着,从后面来了一辆摩托车,就在双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坐在后面的男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抢走女人肩上的皮包。听说倘若反抗,还会被对方飞出一脚,不是踢在脸上就是肚子上。东西一旦到手,劫匪便立即奔小路逃去。
  待到第二天,警方往往会在距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地方找到车子,一查才知道是他们偷来的。当然,这时候抢劫犯早已不知去向了。由于属于飞车抢劫,又没有旁人看到,池袋这片的人们都在说,除非凶犯自乱阵脚,否则是不容易把他们抓捕归案的。喜代治说:
  “一个月前,我们养老院的福田满智子也被抢了。好像是三月中旬,在巢鸭高岩寺的十字路口,后背被人猛击了一下,她手上的小布包就被抢走了。里面有两万块钱。”
  老铁也在一旁点点头。一阵春风吹过,山毛榉的树梢摩肩擦掌,发出悦耳的细细沙沙声。喜代治接着说道,“可是,没了钱是小事,重要的是满智子因此下不了床了。年纪大了,磕点碰点就有可能丢了性命。她本来就有骨质疏松症,结果出了这个事儿,她的腰骨有了裂痕,倒下时撑地面的手腕也粉碎性骨折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
  老铁也万分感慨地发言道:
  “让那个巨波霸卧床不起,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我感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禁担心自己是否会沦落到跟这样两个老不休并肩走上池袋街头。那样的话我仅有的一点儿粉丝可就又要消失几个了。
  喜代治说他们所住的养老院名叫“白茅之里”,位于东武东上线北池袋站前。穿过养老院一条仅能容纳小汽车的狭窄小路能够直通老人医院。如果刚才老铁说的是真的,那么那个福田满智子肯定是个风情万种的肉感女人,跟养老院的女神差不多。
  “我们都管那条路叫‘黃泉路”谁要是踏上去,就很难再回养老院了。也不知满智子什么时候能出来,再跟我们到池袋街头散步。所以真岛先生,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喜代治呼出一口气,深陷的眼睛散发出有力的目光。老铁也收回金牙抿嘴直视着我。
  “能否请你出马抓到那个抢劫犯?等警察破案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
  他们想抓犯人?干什么?我屏住呼吸没有作声。
  “听说你在池袋的一些帮派里很有面子,人也很聪明,不像这个老铁。”
  “哼——”
  我不由得用鼻子哼了一声。据我的了解,鹰钩鼻羽泽组长该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不要再给我拍马屁了。说吧,你们是不是背地里在搞什么鬼啊?”我说。
  喜代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笑,手在膝盖上来回摩挲着,像罩上了一张脏污、褶皱的油纸,既有伤痕又有斑点。时刻支配它的人不是依靠聪明才智走过多半生的,而是凭的身体劳动。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说:
  “没错。既然这样我干脆就直说吧。我们没钱。我俩每个月还拿不到六万块钱,而且每次都超支。请你办事却不能付钱给你。我也想像羽泽那样甩出一叠钞票,可就是没那能耐。”
  老铁紧张地接过话来说:
  “你看这样行不行,喜代治?每月给他三千,分二十四期付,现在分期付款不是很时兴吗?”
  眼前这两位风风雨雨闯荡了七十年,且不论是在工作还是把妹上都很努力的老人,在这点小钱上也从不轻忽,我开始对穷得丁当响的自己感到惭愧。眼看着他们变得这样渺小不堪,或许是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五十年后的自己还是为什么,我心里“腾”地一下冒出了怒火。
  “不要紧。”
  喜代治和老铁一脸惊讶的表情。我转过脸,紧接着说:
  “钱你们自己留着。再说,平曰里帮人办事也不是冲着钱的。所以还是请你们收起那副可怜样吧!”
  没什么了不起的,全当我是烂好人吧。反正彼此掠夺、彼此帮忙都是穷人干的事,不管选择哪一样,没钱的照样没钱,没什么区别。还有就是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反正没有金钱上的负担,心里反倒更轻松。不过这一点我没跟他们说。老铁美滋滋地说:
  “哟,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要是有个女儿啊,绝对许配给你。你很大方喔。”
  他要是有女儿恐怕也50了,虽说这是不可能的事儿,我还是请他赶紧把婚约收回。喜代治说:
  “不能付你钱就记下一份人情吧!我们会永远记住的,需要的时候一定尽全力报答。”
  说完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我,跟警犬在记犯人的味道似的。
  谢过我之后,两个人的嘴巴还不停歇地又说了二十来分钟。不但听不出丝毫有用的线索,还越听越迷糊,我表面平静如水,实则心烦意乱,却又找不到应付的好办法。再看那二位,说起了连《富士晚报》都无法刊登的情色笑话,真是不亦乐乎!我不得不躲开,逃也似的飞回家。
  云雀掠过狭小的西口公园上空。残酷的四月。
  当天傍晚,在工作告一段落后,我回到六个榻榻米大的卧室拨通了PHS。
  “嘟……嘟……嘟”
  “喂?”
  比“唔”低,比“喔”高,一个精悍却又明显有气无力的声音。我完全忽视掉直接说道:
  “我是阿诚。好久不见了!”
  “噢?你啊!有事请我帮忙吗?”
  此人是池袋警察署少年课的万年基层警员一一吉冈老大,和我有着近十年的孽缘。听到他不耐烦的语气,我反问道:
  “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然阿诚怎么会礼貌地主动来问候我呢?说,怎么了?”
  话音的间隙里我听到甜腻的弦乐声,那是美梦成真的LoveLoneLove想必又在哪家咖啡厅摸鱼呢。
  “我想写写这段日子发生的抢劫案,能借我资料看看吗?因为是发表在杂志上,所以给我可以在媒体公开的部分就行了。”
  吉冈知道我是池袋的捣蛋鬼们的终结者,所以我只能这么说。不过要是真写进杂志他也没什么。
  “你知道一共发生了多少次这种案子吗?”
  “知道,十三次。”
  “那档案有厚厚的三大本呢,仅仅是浏览一遍就能把人累死。”
  我的脑子里浮现出难以阅读且以警察特有的口吻书写而成的大堆资料。即使我这爱看书之人(高工毕业后的兴趣转变)对它们也丝毫不感兴趣(我身边若有人半年会读一本漫画或杂志以外的书=《五体不满足》或326的涂鸦集[1]=会读书的知识分子)。
  “有事件描述简单的档案吗?地点、时间和被害人的情况。”
  我刚一说完,吉冈立即极度地抗议起来:
  “有啊,我亲自弄了一份摘要。妈的,你只不过是个小流氓而已,怎么那么多事儿?再废话我可要火了。”
[1]326:日本著名的插画家,本名中村满,以无厘头画风走红。
  和着他的愤怒我听到了“沙沙沙”东西被弄碎的声音……我知道了,一定是吉冈在强制扫除油性脑袋上那大块的头皮屑,此时他的咖啡桌正倒霉地迎接它们飞舞下来。唉!环境就这样被污染了!多亏我没在现场,否则晚上非吃不下饭不可。
  最终我们还是说好第二天下午西口公园见面。我掏心窝子地干恩万谢,他却扔给我一顿臭骂。真是没教养的刑警。
  因为要去市场,早上还不到七点我便下楼出店,可是刚一开门,有别于平日的西一番街景象顿时令我目瞪口呆。原本是残留着面汤汁的泡面碗、空酒瓶、被乌鸦啄出洞的垃圾袋、大片的醉客呕吐物等散落的垃圾堆,就和点火装置故障的垃圾焚化炉没有两样。但是那天早上,别说我家的店前面,就连两旁的店前都清理得干净、整洁,还洒过水。怎么说呢,就跟寺庙的门口一样。
  突然,我想起了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不能付你钱就记下一份人情吧!”——是喜代治。在春天早晨和煦的光晕下,我用口哨吹着《马太受难曲》的咏叹调“我的心啊,洁净你的心吧”,朝残缺不全的停车场走去。
  下午一点,我抵达西口公园等待吉冈的出现。太阳的光芒不间断地温暖地抚摸着我,说来真是不可思议,它竟能带着热量从黑暗的宇宙里穿过几百万公里距离来到我的身上!掏出PHS,按下G少年国王安藤崇的专属快捷键,在横肉暴跳的保镖接过之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阿诚,什么事?”
  年轻国王仍旧冷酷的声音,让人感觉冰冻而清澈,宛如正在慢慢冻结的矿泉水。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找你?”
  竟和吉冈不谋而合。奇怪,怎么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跟对方抢话说了?
  “因为你不是那种闲来没事用电话来聊天的人啊!”
  确实,像“你在干什么?”“真的假的?”之类无聊的对话,我可应付不来,有时真希望移动电话增设说废话多收钱的功能。我不经意一抬头,就见东京艺术剧场的转角处露出了一身满是褶皱的长大衣,吉冈来了。他两手插兜,腋下夹着一个大信封朝我徐徐走来。我直接进入主题:
  “新麻烦。十三起抢劫案。”
  “往下说。”
  “有人让我帮忙把作案人找出来,所以我想请G少年的情报网帮我收集一下自年初以来、势力瞬间扩张的二人组资料,行吗?据我调查他们不是打工的就是东游西逛的人,没有正当职业。”
  吉冈看到我后,冲我扬手示意。我一边说着一边也打手势回应,崇仔用更加冷酷的声音说:
  “收集资料倒是没问题,但是,照你所说的情況来看,恐怕可疑的人会有几百个。因为街上没事干的年轻人多得是。再说了,被抢的人大多数都是有钱的老婆婆吧?这样的情况不足以说服G少年出面,那一点我有义务跟他们讲。”
  崇仔说得对,他们是不会对有钱人发起同情的。而且崇仔也没见过喜代治和老铁两个老头,就算跟他解释我怎么栽进来的,恐怕他也不会听得明白。因为我本身就还糊涂着呢。
  “我明白了。我会再查清楚,打扰了。”
  “什么话。我说阿诚,没事就多来集会玩玩嘛!”
  “我会考虑的。”说完我切断了通话。团体行动!我可不喜欢。
  没有G少年的情报网帮忙,我相当于少了一只手臂,心里顿时慌了神儿。
  “阿诚你怎么啦,瞧你那脸色。”
  吉冈一脸奸笑地站在我面前。我差点就说出专门针对他那头油污头发的毒舌,憋口气忍住了。
  一张丰岛区地图,A4大小的纸张,上面用红笔标示出了各个案件的分布点。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地图上的红色记号,吉冈说:
  “驱込、巢鸭、大冢东部地区发生的次数最多,有七起。上池袋、东池袋有三起。另外,南池袋、杂司谷、目白的还有三起,共十三起。令人匪夷所思是,跨越东上线的丰岛区西部则平安无事。还有,每起案件都有个共同点,就是在人员稀少的小巷里,而且作案后犯人都选偏僻的巷子逃走。极有可能是有地缘关系的人干的。”
  从地图上来看右半部为多发区,没准儿作案的人就是当地人。吉冈说:
  “话又说回来。阿诚你闲得没事干啊,这本不是你受委托中的工作,却偏偏搀和进来。不过还别说,真不能小瞧你们这些小鬼的实力。别忘了。和上次绞杀魔事件一样,抓到犯人就直接交去警署,如果你感到很疲惫。我乐意为你实行针灸哦!”
  吉冈眯着一只眼,向我献媚。我的心情本来就很沉重,这下被他弄福彻底跌入谷底了。
  “这次不行。G少年不愿出手相助,还从骨子里就认定有钱人的事情归警察管。”
  我说。吉冈笑得更欢了,说道:
  “这样啊?如此看来,阿诚要做的事比往日都要难了。飞车抢劫,这可是最难办的案子啊!就连我这个少年课的也被派到刑事课了。祝你好运,池袋的织田裕二先生!”
  说完他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在我的背上拍了拍。织田裕二的<大搜查线>对现在来说早已过时了,再说我从来没看过。何况这些案子的发生地可是巷尾街头,不是你们警署!简直是个蠢蛋。吉冈抬起屁股掸了掸土。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同时还从身后冒出话来:
  “再送你个不能公开的情报。有目击证人说,作案人为男性,两个年轻人,银色长发。不过,头发颜色随时都可以改变,所以这条线索对侦查根本起不到作用。”
  吉冈回了几步就到的警署,我则依旧按着地图死命地盯着想着。第一次发生抢劫事件是在三连休的第一天,也就是快乐的成人日[1],而接下来则是每周一次,不断上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周还会有第十四起抢劫
[1]成人日:20岁人的节日,日本一月的第二个礼拜一。
出现。
  半个小时过去了,我脑袋想晕了,眼也看花了。现在的我就如同关在笼子里的熊,急得在原地打转转。这虽不像我的办事作风,但除了不甘心地继续苦思冥想之外没别的办法。两点,喜代治和老铁出现在公园里。原想在他们来之前先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结果还是一筹莫展。
  我坐下来,望着春天里的灰白天空。老铁的声音传进了耳膜。
  “哟,小老弟,你的小弟弟还在睡呢?”
  真想回家睡觉啊!
  我在附近一家店里复印了两份地图,给了他俩每人一张,之后我们在JR池袋站前的公车总站上了去往板桥方向的都营公车。他们有敬老卡,坐车免费,而我在告别公车多年后的今天才知道,票价竟然涨到了两百!
  二老上了“老幼病残孕专座”,我拉着吊环站在旁边说道:
  “你们说的满智子,现在意识清醒吗?”
  喜代治眼望窗外的广告牌,低声道:
  “哦,很清醒。比那个小丫头还要清醒呢。”
  他抬了抬下巴,点点某个眼睛抹得雪白、正捧着手机在斑马线上摆弄的女生。我想她们所知道的曰语基本语汇应该不会超过100个。要比她们还痴呆除非是阿兹海默症的晚期患者,否则恐怕没那么容易。
  坐在专座上的老铁,一边无所事事地揪着工作裤一边说道:
  “这些小姐看上去还行,可惜就是少了点儿女人味。这女人味啊,只有过了50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呢!”
  这是哪国的审美观啊?!
  五分钟不到,池袋街头就被这辆如鲸鱼般漫游的公车抛在了身后,我们到了东上线北池袋站。
  那是我平生头一回见到养老院,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多的老人。也是,我们在池袋街头哪里还能看到余年仅剩三分之一的人呢!想来还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白茅之里”是一栋方方正正没有任何装饰的四层楼,表面看上去跟幼儿园、市民活动中心等类的公共设施没什么区别。白色涂料覆盖的水泥围墙,铝合金制成的众多门窗。入口处有两扇自动门,走进去是阳光充足的大厅,里面除了必不可少的轮椅外,还有不计其数的杂志、报刊,架与架之间整齐有序,有种图书馆的感觉。
  墙上的布告栏一幅“以开放给市民利用的养老院为目标”的标语异常醒目,下面则是一排长椅倚墙而立,每一张椅子上都坐着姿态各异的老人,有的在打盹儿,有的伸直双臂手拿杂志或刊物仔细翻阅,还有的一个人坐着自己不停嘟囔着。
  喜代治和老铁是养老院内部的常客,我问道:
  “让外人进去吗?”
  “不惹事儿就行。对我们哥俩来说这里就是家。请客人来家里玩,谁还想那么多啊!”
  喜代治头也不回地答道。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在跟谁生闷气。
  穿过职员室和厨房紧挨的一楼,我感觉这里似曾相识,在挖掘了半天记忆之后我终于想起——我的小学,它和这家养老院非常相似,也是分成老师的和学生的两边,我说怎么觉得这里那么亲近呢。
  “这儿。”
  顺着喜代治所指的一个出口,我们来到室外,挣脱了室內里晚餐制作中和排泄物的两种混杂味道,外面阳光普照,我不禁反复做着深呼吸。眼前晾晒着的白色床单被春风高高吹起,犹如白色船帆。喜代治掀了掀床单说:
  “我们现在踩的就是‘黄泉路’。这个离养老院不远的地方总让人觉得去一会儿就回来,可事实上,每个进去的人等出来时几乎都是被从医院太平间里抬出来,人也已装进了木箱子。”
  掠过床单直望过去是老人医院的后门,和养老院一样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旁边有一堆塞满床单、枕套、毛巾等东西的帆布洗衣袋,玻璃门上有处手掌拉长的痕迹,应该是有人抹上面的灰尘留下的。
  想必那个世界入口的大门,也跟这扇门一样,是灰不啦叽的吧!
  在医院,喜代治和老铁依然是我行我素。没有孩子和年轻人的存在,这里显得格外清静。
  登上层层冰冷的楼梯,走进三楼一间敞着门的女病房。里面有四张床位,靠右最里头的病床由于一块尼龙布帘子挡着,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像受伤的野兽在呻吟。
  是我的神经在作怪吗?怎么觉得这两个老头弯曲的脊背好像在同一时间都挺直了呢?虽说四张床上都躺了老太太,但我却一眼看出了哪个是福田满智子——左内侧、落日余晖穿过窗子斜照的那张病床。她以笑脸相迎,宛若一朵即将凋谢的白牡丹。
  身上的蕾丝睡衣肆无忌惮地敞开着,稍微一瞥便可见丰满深壑的乳沟。那肌肤真是出人意料地嫩,简直胜过有些拍裸照的女人。这是?0岁的人?着实令人惊讶。
  “樽本太太,我这儿来了客人,麻烦你声音轻着点儿。”
  福田满智子撑起上半身,对紧闭的帘幔病床说道。受伤的野兽声顿时变成了饥饿的小猫叫。
  “你们好,很抱歉,只能在床上招呼你们。”
  她的右手上打着石膏,用一条花手绢绑着。这时,喜代治介绍道:
  “这位是真岛诚,池袋的少年侦探。我们请他来是为了调查那次的抢劫事件,他想让满智子说说当时的情况,所以打扰了。”
  正说着,老铁一只手从外面搬来三把折叠椅,欢快地一一摆放在床边,此时的他竟紧闭了黄色笑话不断的嘴巴。于是,我对满智子开始了笔录般的询问。她的意识果然没问题,不过即便是有问题也没关系,因为她所说的我都已经知道了:三月十七曰,巢鸭,突然被抢,瞬间终结。
  我手拿圓珠笔边听边在万年历上写着。
  “之后呢?警察有没有再找过你?”
  福田满智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手,轻按着看似染过的白金色头发,沉思片刻后说:
  “报案那天他们问我来着,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可能是觉得我一个老太婆的事也不算什么大事,先办其他更重要的案子吧。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哦?什么事?”
  “银色手镯。记得那天那人在抢我包时,我看到他左手上戴着一只银色手镯,上面就有很多和你手中圆珠笔上完全一样的十字图形。”
  那是一支纯银制的圆珠笔,笔轴颇具质感,笔帽上有一个银色十字架,长宽相等,中间有一个黑色凸起的圆形,听说这是一个叫“SilverCross”的新品牌的标志。这是我在杂志社的尾牙玩宾果游戏时中的奖,记得当时造型师说这支笔价值七万,我简直不敢相信,原以为就是一支普通的笔呢。又没被施过魔法可以让人写出好文章来,怎么会有人花那么多钱来买呢!疯子。
  在我叙说那支笔的历史的时候,满智子、喜代治和老铁一直默不作声地盯着我的手。老铁拿过我手中的笔,举到眼睛的高度,翻来覆去地仔细端详着,跟猿人第一次看见望远镜似的。
  “这玩意儿,简直可以洗三次泰国浴了!这世界真令人捉摸不透!”
  
  离开养老院我决定不坐公车,就一直沿着东上线的铁轨一直走回去,到
  池袋站也就一公里半。天空在混乱穿梭的电线的切割下变得愈发狭窄,夕阳
  混着春天的潮气也渐渐向西方落去。掏出PHS,拨通杂志编辑部的电话。
  “你好,《Str-Be》编辑部。”
  此杂志全称叫“StreetBeat”(其实我并不想给他们作宣传),此人名叫嘉藤薰子,是负责我专栏的编辑。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人,却把头发理成了五分头,按她的说法是“VeryShort”。我俩一样是菜鸟。
  “噢,嘉藤。我是阿诚。打扰了,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的是。”
  “关于‘SilverCross’这个品牌你知道多少?我正在调查它,可以告诉我吗?”
  嘈杂声顺着电话线爬进了我的耳朵。他们总是要在太阳落山了才开始忙碌。
  “我知道你早晚会问。”
  “你怎么知道?”
  “因为‘SilverCross’这个品牌几乎就是为你量身订做的嘛。”
  “什么意思?”
  “SilverCross”的主设计师兼创办人是一个叫长谷部三沙男的人,好像以前是飞车党,在池袋长大,有点痞气。经过自己的琢磨钻研才打造了此品牌。它使用的材质虽说是银和皮,但银也只用九九点九九或九九点九九九九的纯银,皮子也是苏格兰师傅鞣制的最高级牛皮。别看“SilverCross”兴起于街头巷尾,针对的是时下年轻人,它每支的价格却高得令人惊讶。然而仅仅一年半的时间就占领了时尚鳌头,虽是日本生产,却出入意料地成了欧美国家的主角,尤其深受摇滚歌手和演员的喜爱。
  “即便是在炎热的夏天,这个设计师也穿着自家品牌的皮裤。按说凡是设计师长得都是歪瓜裂枣,不过他长得倒是蛮好看的,所以很受欢迎。”
  我心想,编辑和作者其实也是一样。
  “嗯……下次专栏我可以写进去吗?”
  “你不就是打算写所以才问的吗?”
  “没想好呢。我想和这个设计师见个面,你们编辑部能帮忙联系一下吗?”
  “好吧。不过他对采访的厌恶程度可是尽人皆知的,我试试吧。再见!”
  结束通话时天已经黑了。池袋站前的霓虹灯,在夜空的衬托下,泛着朦胧的彩光,红的、橘黃的,还有粉红的。
  嘉藤说“SilverCross”的主要经销处不是青山、涩谷,竟然是池袋,听说这门天要把离车站不远处的旧洋馆改装成总店,不过目前它的柜台只有百货公司才有,于是,我决定去一趟西武百货,反正从那里回家也是顺路。
  虽然我在东京长大,但要想穿过池袋站前那汹涌的人潮还真是累人,犹如中奖时泪汩涌出的小钢珠般络绎不绝。万分努力终于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到了西武百货门口。我按照百货楼层标注牌的指示,避开结伴搭乘手扶电悌、露出内裤、时时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女孩子们,直上电梯奔往七楼。
  最近一段时间,品牌商家统统追求起设计性感、配色大胆的迷幻风格来,销售量出奇的高,掀起了六七十年代的热潮,然而“SilveCross”店却和他们很不相同。它的位置偏僻,气氛静谧异常,行为举止也很不愿让人知道般低调,走到店前不觉连脚步都变得沉重了。
  门槛伤痕累累,像一块多年的老朽木;店里的地面上铺满了细沙,墙上一块红黑色的铁板,也早已生了锈。这是沙漠里的汽车修理场吗?里面是清一色的服装统一的男店员,印有银十字的T恤配黑色皮裤。一般人们看到全是男店员时往往会想到“同性恋”,不过“SilverCross”店里的男士们看上去都很强壮(唉,说不定是铁汉型同性恋呢)。
  店内很宽敞,两排玻璃柜有序摆放,向人们展示着让他们感到自豪的银质物品。我谨慎地将手避开玻璃,一样一样的看着里面的东西。银质手镯!很快我找到了它。
  那是一支由多个十字相连的手镯,每个十字大约有三公分厚,总共有不到三十公分长,不知是一种什么衔接法,看上去非常漂亮。果然是能让人一眼就记住的好东西!因为上面没有标价,我便询问了一下旁边一个长有络腮胡子的店员。
  “这手镯怎么卖?”
  那人双臂环抱于胸前,先点了点头,随后说:
  “十五万。”
  天啊!看来这辈子我和它是无缘了。如果老铁知道了肯定会大为惊叹地说,能抵得上十五次低价泰国浴了。也许他一个月还真有可能去过十五次也说不定!
  “有宣传册吗?”
  “就只有2000年春夏款的宣传册了。一千块一本。”
  他依然那副姿势。没准儿是这儿的保安,不是店员。还有,从他嘴里根本听不到客气的话语。无奈,但还是从陈列柜旁边的春夏商品宣传册里抽出了一本。不但厚实分量够,而且包装非常精美,可以和美术馆展览会上的特展集相媲美了。交完钱,我以为店员会给我把书装进塑料袋,可是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着,两眼直直看着我。
  “包装袋呢?”
  “本店不用那种多余的东西。”
  也对,反正回到家也得把袋子扔掉。于是,拿起样书,抖去脚上的沙子,离开了“SilverCross’。全当一次异文化的小小体验吧。
  干脆我家水果店也改成这个调调吧。
  回到二楼卧室,我轻轻翻开了那本样书。无论是刀子、戒指、手镯和依所穿的部位(耳朵、舌头、乳头)不同而造型不同的银环,甚至还有不知用来干什么的笨重大银块,均以十字为主题而设计。这些高价银饰在石头、砂或草的背景下被摄影师随意摆放着。从画面上看来,摄影师的技巧应该相当不凡,没用任何技巧,没用暖昧的影像,仅是单纯地拍下了物品正面,每一个角落该如何摄影师似乎都想到了。就这样,物品被非常真实地赤裸裸地呈现了出来,所以,你能够看到的除了物品本身没有其他。
  翻到最后,一个男人身穿黑色皮裤,以模特儿之姿出现在画面上,他就是长谷部三沙男。皮裤应该不是新的,颜色褪了点,成了鲨鱼皮般的深灰色,裤形变了点,满是细细的纹理,反而更自然好看。可要命的是一条要二十万块钱,比我那一千九百块买的打折UMQLO牛仔裤[1]要贵上一百倍。不过不得不承认那裤子确实帅呆了。对了,嘉藤那家伙为什么说这个品牌是为我量身订做的呢?
  尽管皮裤亮人眼球,但比它更亮的还得属设计师。他伫立在某片荒野,身后是飘过地平线的云,粗犷的长发尽显三十年来西海岸的Hell'sAngel飞车党万年不变的风格,凝视镜头的神情好像在说:尽情地拍吧!
  长谷部三沙男的那双眼睛,不,应该说是眼球,形状几乎成正圆,像头盖骨的空洞里镶嵌的两颗水晶球,极具吸引力,就连仙人掌、红砂和远方的积雨云似乎都有可能被它吸进去。
  对他而言一切看来都是身外之物,黑皮裤是,身体也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魂魄,因为一时兴起才找来这么一件衣服暂穿。
 
  两个好色老头、一个性感阿嬷,加上那个宗教狂热分子似的设计师,还有两名搞恶作剧的抢劫犯。几种不同的人都生活在同一个区域一一池袋。我越想头脑就越混乱,最后干脆从架子找来一张CD,海顿的《十架七言》,那是基督被吊上十字架时所说的七句话,后人把它谱成了音乐。有管弦乐版、神剧版、弦乐四重奏版三种,也许是我老了的原因,惟独喜爱四重奏版,听上去安安静静的很舒服。不管怎样先暂时放松一下,有声音总比没声音要好。再说思考的时候配上有节奏的韵律感,往往能够让自
[1]UMQLO:日本平价服装品牌。
己的思维顺利潜入最深处,思考时音乐的韵律非常重要。我躺在从铺上就没再叠起来的棉被上,继续围绕着整个事件思索着。一无所获。
  话又说回来,拿撒勒人[1]居然会将残害自己手足的刑具看成一种象征,而且还传承了两千多年,真是难以想像。正如此次抢劫犯将设计师长谷部三沙男的设计标志装饰在手腕上,用来象征爱、殉教和替身一样。
  这种行为对已故的当事者来说,没准是个麻烦。
  第二天我拿上商品宣传册去了养老院“白茅之里”,将随意悬挂在仙人掌上的银镯图片拿给福田满智子看,她刚看一眼便非常肯定,随后开始不住口地夸手镯做工精细。
  旁边的两个老头也频频点头称是。虽说价格高得让人难以接受,但东西确实不错。站在床边的喜代治说: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虽然我也苦无对策,但是却无法说出口。
  “还得进行更深入的调查。你们就耐心等着吧!”
  前几天清晨洁净的路面转而成了我的精神负担,就连老妈也察觉到了我不同于往日,还鼓励我努力加油。能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业余侦探呢?老铁照着我的屁股拍了拍说:
[1]拿撒勒:Nazareth,巴勒斯坦北部的一个城市,耶稣的童年时期就是在此度过。古代犹太人称基督徒为“拿撒勒人”。
  “小老弟,看样子积压了不少喽!要不要给你拉个小姐过来败败火啊?如果蛋蛋沉了,思维也会变得不灵活的哦!”
  靠在叠枕上的满智子,脸上露出了高雅的笑容,喜代治则一副失聪了的样子。大金牙纯属性骚扰,真想告他!
  两天后的店里,我刚把熟透了的哈密瓜卖出去,就听到PHS的响声从里面传来。其实水果成熟到什么程度和女人一样,一摸屁股就知道了。罪过罪过,我怎么也被老铁的色情病传染了!赶忙走进店内接起PHS。
  “阿诚?我是嘉藤。你可真够幸运的,长谷部三沙男愿意和你见面,时间就定在后天早上十点,你去他住的地方找他就行了。”
  有什么可幸运的?不明白。
  “他一般是不愿意接受任何采访的。我本想这么难得的机会,就安排摄影师跟你一起去,结果他却说专栏不用附加照片,所以拒绝了。”
  挂断电话,我赶忙回到二楼卧室,等待嘉藤从传真机那头给我发来长谷部三沙男的住处兼事务所的地图。原来他住在丰岛区少有的高级住宅区——目白三丁目。
  到了约定当天,偏偏下起雨来。雨势虽不大却也不小,以不变的速度从天而降来滋润大地的心脏,典型的春雨形象。我把跟长谷部三沙男要碰面的事情告诉了喜代治和老铁,结果他俩死活都要跟着,就算说连摄影师也被拒绝,也行不通。
  无奈之下。只好带上了他俩,一起来到高级住宅区。池袋也属丰岛区,可这两个地方却一个天上一个下。宽敞的走道以红砖铺地,中间开辟出一条车道,没有栅栏,而是以众多的金属柱子和连接它们的古铜色大铁链来代替,柱子高矮相等,铁链张弛有度。就连狗也是纯种狗,不是巨型贵宾犬就是阿富汗猎犬。身后的喜代治和老铁手持脏污不堪、像从垃圾堆里拣来的半透明伞,表面上有些寒酸,可脊背却挺得直直的。
  我手拿地图,在目白这一带的庭园里仔细地搜索。透过一片绿意隐约可以看到银行员工宿舍。终于找到了长谷部三沙男的具体工作所在地。一栋白色水泥墙、红色屋檐的建筑,一楼是停车位,半地下式的,里面停放着一排排福特野马、哈雷机车那种老旧车辆。旁边则是楼梯,上面铺满了素烧瓷砖,整体看上去给人一种度假饭店的感觉。像这种类似的造景记得我曾在宫泽理惠的写真集里见到过,有人管此种风格称为“撒旦之脸”。我对喜代治和老铁说:
  “很抱歉,你们在这儿等我行吗?估计很快就能出来。”
  喜代治抬起头望向工作室,冷冷地说:
  “我是不了解,但听说设计师这行很来钱。”
  老铁接着说:
  “不错。这么有钱,肯定没千过什么好事。”
  也许他们说的是对的。一支圆珠笔就要七万,这不是假借设计之名向人们敛财的宗教吗!不过,又有哪国的名牌不是在销售这种错觉呢!PRADA的尼龙包还要十万一个,真是蠢到家了!
  楼梯尽头是一个宽敞的木板露台。没有玄关,代之以四块镶有金属框的特制厚玻璃,每块宽两米,四块相互拼合,玻璃对面是一张会议桌和制图桌(真怀念上高工制图的时候啊)。四个穿着黑皮裤的男人正在里面认真地工作着。我敲了敲玻璃,其中一人走过来拉开门问道:
  “有什么事吗?”
  他一脸凶狠的表情,难道我看上去像崇拜得无可救药的粉丝吗?
  “我是《Str—B》派来的,已经和长谷部先生约好了。”
  “请进。”
  在皮裤男的带领下,经过几个左转右转的弯道,停在了一个油亮的原木门前,他伸手敲了敲。
  “三沙男,《Str—B》的记者来了。”
  他转过来冲我动了动下巴指了指门内。说不好是友善还是敌意。
  “他不是记者,是专栏作家。”
  听到里面的回话,我走了进去。
  白石灰一直延续到凿穿的圆形天井,和楼梯一模一样的素烧瓷砖,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巨大的仙人掌盆栽和沙发。沙发也是皮质的,和他们穿的黑色皮裤材质相同,长度大概可以容纳像小锦那样的相扑选手吧。墙角有张椅背很高的单人沙发,看上去快到我的肩膀了,沙发前端有一个巨型雾面银十字,大约七十公分,就跟罗马教宗的宝座似的,而拥有水晶球般眼睛的长谷部三沙男此时就坐在那里。这就是他的起居室风格。
  “幸会,在下真岛诚。”
  我简短地招呼。长谷部三沙男看着我没有动弹,从他的水晶球里我看到了自己。
  “听过你的名字,你的专栏我月月看。说实话《StreetBeat》杂志里没有几篇值得看的文章。客套话就免了,坐。”长谷部三沙男缓缓地说道,依然保持着之前的神色,依然是宣传照里的打扮:白衬衫配伤痕累累的黑皮裤。我坐在他对面。
  “所以,您才答应见我?”
  “平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说吧,不必用敬语。对,如果我对这个人不感兴趣我绝对不见。不知你是怎么看待你和我的,我总觉得咱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同在池袋街头长大,同样没有学历、没有证照资格,仅凭自己一颗脑袋瓜、一双手和一种品味来谋取生存。我非常喜欢你那篇《太阳通内战》,棒极了。那些人渣即便是成立了帮派,也还是会做出相同的事情来。”他说话倒是不拐弯抹角。说话的时候,眼睛像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跟“雷鸟神机队”[1]中的人偶一样。
  “你准备怎么写我呢?往日的飞车党老大经多年辛苦修炼,终于登上了时尚界的宝座?应该不是这样干篇一律的文章吧?正因为不知道会被你怎么处理,所以我见你,很期待。所以你尽管问,我一定回答。”
  惨了!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对流行的机车时尚也是如此。我从包里拿出复印好的资料,递过去:“你知道丰岛区近段时间来的十三起抢劫案吗?”
[1]雷鸟神机队:Thunderbird,一九六五年英国首播的人偶电视剧,讲述的是富豪的五个儿子拯救地球危难的故事。
  长谷部三沙男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像是见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似的。紧接着我开诚布公道:
  “其实,我除了写写专栏之外,还私下里帮人解决点儿小问题大麻烦什么的。”
  三沙男寻脸不用说也知道的表情回答说:“知道。看内战那篇文章时,因为太有意思了,所以我派人调查过你。听说当时你也参与进去还帮了不少少忙?”
  我点了点头。
  “关于这次抢劫案,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点儿头绪,惟一的一点线索就是抢劫犯的左手上戴着你们的手镯。这是一个被抢的老婆婆提供的,在她看过照片之后也得到了确认。由于被抢时摔倒了,导致骨折,到现在还不能下床。”
  长谷部三沙男说:“是吗?”然后缓缓地摇着头,“我设计东西不包括道德在内,所以是不会为客人的行为负责的。”
  “可是,由于那手镯的价钱昂贵得惊人,想必卖给了哪里及所卖数量应该会有记录吧?”
  “没说两句就谈钱,是穷人永远改不掉的坏毛病。”
  他抚摸着包住大腿的深灰色皮裤,一副苦笑。
  “看我腿上这条裤子,五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穿着它度过的。皮是最高级的英国产牛皮,在德国和意大利凡是用它制作的沙发,一张就开价两百万。而我这条裤子,结实、暖和,好搭配衣服,骑哈雷的时候它又能保护皮肤,才卖二十万,难道不是很划得来吗?”
  物美价廉,几乎可以享用一生的好东西吗?本来还想把我的UNIQLO牛仔裤搬出来呢,但听他那么一说也不无道理,所以也就罢了。长谷部三沙男靠在沙发上,仰头望向圆形天井,而沙发背上那银色十字架正好在头顶上,看上去像从头发里长出来的一样。
  “不过,一想到有人戴着我的手镯,接二连三地向老婆婆伸出魔抓,心里也不舒服……”
  他开始沉默。为了不打断他的思考,我一动不动地在沙发上坐着。
  “好。就把我们店的资料给你看看吧!”
  “你是指客户资料?”
  长谷部三沙男笑了。
  “嘿嘿!有客户资料,不过还有比查那个更简捷的方法。为了下次购物能够享受所有商品的九折优惠,所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顾客都办了会员卡。”
  “谢谢你能帮我这个忙。”
  “不过可不能让我的顾客发现你在调查他们,这点必须答应。”
  我欣然同意。长谷部三沙男欢快地笑起来,说道:
  “对了,有件事得拜托你一下。目前我们公司正在筹划秋冬季节的商品宣传,所以想让你写点东西上去。不用刻意去赞美‘SilverCross’的商品,只管按照你自己的感觉走就行了。没问题吧?”
  给照片写文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比晃荡于街头搜集资料要难出很多倍,不过也只能咬着牙接受这项新增的苦工任务,再怎么说也总比白搭人家的情要好得多吧。
  我们商量了下一步的计划,最后又拿出十五分钟说了说专栏的事儿,整体算来我在里面待了大概有半个小时。出了楼梯,发现喜代治和老铁正在停车场里避雨。
  “谈得怎么样?”
  喜代治问道。
  “还行。满智子记忆里的那条线索终于派上用场了。”
  “真的?”瘦高的老人说道。视线移向了雨丝。老铁说:
  “你不可以喜欢满智子哦。”
  “这可没准儿,说不定她对年轻的小伙更感兴趣呢!”
  老铁手抓工作裤,信心十足地说:
  “瞎说。不管是技巧还是次数,我百分之百地赢你。”
  喜代治打开伞,直奔目白站走去。我也来到天空下,细雨滴落在脸上,感觉很轻柔。
  “不然咱俩比比,看看谁能先戳破拉门上的糊纸?你定时间。”
  上了空荡荡的高级住宅区里的街道,老铁的声音这才从后方追来,然而我的心思早已离开了那个话题。
  我在想一个问题,长谷部三沙男可谓是新时代的精英之一,那么他这类人和大街上闲逛且仅靠小脑度日的蜥蜴小鬼们,究竟有什么不同呢?闲来没事我也偶尔看一下报纸里的经济版(说来可耻,也就敢在这里多上几句嘴),据日本在2000年的统计,年轻人的失业率竟是百分之十,比全民平均值高出了一倍。然而,并不是每个小鬼都乐于失业,至少我身边的人不是。他们每三人当中就有一个热切希望工作的,可就是找不到,无奈之下才又进了小混混生涯。由于太清闲,有人甚至会在太阳60通坐上一整天。
  按长谷部三沙男的话来说,学历和证照资格对当今社会而言已不再重要,就连大型银行和汽车公司不都处在不知哪一天就会倒闭的情况下吗?表面上给人一种与时俱进、推陈出新的好形象,事实上却是物欲横流,所以像长谷部三沙男这样的时尚先锋才能够脚踏新阶梯步入最尖端,而战败的人们则惨留于谷底,没有生还的机会。
  可以说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实现最终目标的,并没有多少,有很多人往往是在经受了无数次打击之后心灰意冷,从此一蹶不振。再说,没人会对一个失败者的经历感兴趣,不仅是被人抢劫而已。这些我每天都在切身感受。近来池袋街头的空气正在逐渐腐败,为了凑钱给手机交费、连煤气和水都停掉的年轻蜥蜴一族,世界就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变得肮脏的。
  如果你将日本街头视为永远远离“危险”的地方,那可就不是一般的错了。
  在治安混乱、犯罪繁衍的情况下,它总是以全球化为目标永不停息地蔓延、扩散。
  雨在第二天停止,空气中笼罩着一层白色水蒸气,整个街头都像是被放进了超大的蒸汽机里一样,温度也随之有些上升。喜代治和老铁在结束了每天清晨必做的门前清扫之后,便回了养老院,等下午再来店里找我。
  话说午后三人碰头后一起来到了西武百货公司。这里是时尚精品的天地,而喜代治和老铁,那模样和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给店进行装修的工人呢,显得完全不搭调。我把他俩带到“SilverCross”店前,先行跨过老旧的木门槛,踩在满地的沙子上,身后的二人也相继跟进。我走到上次那个胡子男面前,说道:
  “我是真岛诚。长谷部先生好像有样东西要给我?”
  柜台里的胡子男点点头,随即去了后面,回来时手上拿着一个信封。
  “给你。”
  一个印有银十字的信封。
  “谢谢!”
  “他俩和你是一起来的?”
  胡子男看着眼前的状况,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
  二老正埋头紧贴着门口的玻璃柜死命往里瞧,恨不得要把玻璃看穿,里面正是那支银手镯。
  “对,他们是我的朋友。你可别被外表所误导,人家手上还是很宽裕的。想必是看中那支镯子了。”胡子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我压低声音接着说,“对了,他们俩是同志情侣,尤其是那个外八字的动不动就吃醋,待会儿你跟个儿高的那位说话时要特别注意。别说是我说的。”
  这时喜代治抬起头,问胡子男:
  “不好意思,能把这个手镯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吗?”
  胡子男朝二人组走去。他快要接近时突然变得有些退缩,这一点除我之外肯定没人能够看出来。
  事后我们回到西口公园的长椅上,我打开信封,喜代治和老铁同时把脑袋凑过来,顿时一股咸咸的老人味儿扑鼻而来,跟没洗就晾出去的牛仔裤一样。信封里装有四张A4纸,一张纸上一个列表,各自记录着三十位购买那只手镯的顾客姓名、地址和电话。没想到从去年到今年春天,竟有一百多人愿意花高价购买,而且这还仅是东京的统计。就在那家无人问津的店里吗?也许因为我是低收入者,所以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吧!
  我从购买镯子的一百一十二人当中找出属于丰岛区的住户,然后用黃色麦克笔在名字上画个圈,共有九人。最后再看看这九人那些是住在琦京线东边的,挑来挑去就只剩下四个人。
  “这样一筛减,范围缩小很多呢!”
  喜代治的声音里透露出兴奋的喜悦,真是难得。老铁拍了拍胸膛说:
  “好,我们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广场上一阵风袭来,穿过我们中间,把老铁的工作裤吹得鼓了起来。我说:
  “今天我们先去这四个地方看看,我去开车。”
  喜代治和老铁点点头。我起身离开西口公园。风从大楼那边徐徐吹来,灌满了我的T恤,在春天格外柔和,我不由得放松神经,尽情享受着它带来的舒爽清凉的感觉。
  抢劫犯终于要落网了。我的心有种快被烧焦了的快感。然而,还是晚了一天。
  我、喜代治和老铁三人一同挤在DATsUN的前座上,第一站要去的是高田三丁目,然后还有杂司谷、东池袋和西巢鸭三个地方,这就是从“SilverCross”购买手镯的四人的分别居住地。当车子行驶在明治通的的候,喜代治说:
  “阿诚,要是找到抢劫犯,你的任务是不是就算完成了?”
  我直视前方那辆RV的车屁股:
  “什么意思?”
  挨我最近的老铁点了点头问:
  “你不会是动了杀人灭口之心吧?”
  喜代治哼笑一声,说:
  “我可没那个意思。不过,也得要看对方怎么做了。”
  他们俩想干什么呀?我不禁有些担心,但还是说:
  “明白。你们看着办吧!”
  老铁在我的肩上敲了一拳(还挺疼!)说:
  “放心吧,我俩经验十足。要知道不晓得已经有几百个女人为我落过泪呢!”
  正因如此我才不放心呢,老色鬼!我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突然发现老铁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从没有过的认真。虽然不安的感觉仍在上升,但我辽是闭上了嘴,一心用在开车上。
  高田地在丰岛区南边,与新宿区相邻,高田马场就在旁边。过了神田川,驶进新目白通,然后右转,看到“大正制药”之后数三个红绿灯,再右转,不一会儿眼前出现了一个四周都是铁丝网的网球场。
  “应该就在这一片了。”
  我把车停好,开始了目标的搜索。此地绿意环绕,有一半是学校和公司行号,另一半则是样式不同的公寓住宅。看上去地价不便宜。
  “会不会是那栋?”
  喜代治指着粘有红瓷砖的矮胖楼层。为了得到确认,我们三人绕了过去,一看楼名“高田大楼”,还真说对了。
  “你们先在这儿等着。”
  自动门里面有一排整齐有序的不锈钢信箱,找到房间号和人名。里面还有一扇门,穿过去就可以直接上楼,但门却锁了,不过从后门也能进,但我没那么做,转身撤了出来。
  我走向背靠栏杆眼望公寓的两位老人,跟他们说了一下情况。喜代治说:
  “看来这儿不是抢劫犯的住所。”
  老铁也点着头道:
  “嗯,有钱人没必要鏜这口浑水。”
  世上什么样的疯人没有,说不定正是有钱人家的弱智公子或千金干的,不过我没有说话。
  之后我们又去了杂司谷。那里都是独立成户且年代久远的住宅区。一栋透天厝,有车库,有一坪半的庭院。待确认完名字后我们接着去了下一个目的地一一东池袋。
  东池袋的这家,位于都营电车荒川线沿线、东京造币局的后面。一栋三层楼建筑,外墙粘有白花花的瓷砖。没有自动锁,楼不大房间却不少,有十五间以上,看样子是小套房。上了二楼,我们来到要找的那家房门前。玄关旁边是一扇铝制防盗窗,透过隙缝向里望去一塑料花,应该是浴室。看名字应该是一名女性。喜代治说:
  “又白跑一趟。”
  我叹了一口气。就剩最后一家,眼看天要黑丁,如果那里也扑空的话,范围可就广了,还有二十三个区呢!我可没那当苦力的兴致!
  d。
  驱车返回明治通,一路向北行驶,不巧正好赶上下班高峰时段。每到一个红绿灯,车就会被堵住半天,仅是到三田线西巢鸭站的白山通路口,就用了差不多半小时。
  密密麻麻的小房子和公寓几乎把车站整个围了起来,我们顿时置身在庶民化的氛围里。循着路线车子右转,再左转进入西巢鸭四丁目。除了乌龙面店、比萨店、报纸店之外,这条小路随意停放着汽车和轻型机车。老跌看到不远处有几家亮着蓝灯的老旧旅馆,乐不可支:
  “好香啊一一去开间房吧!”
  老铁好像一心扑在了标明有空房、住宿计时的招牌上。而喜代治则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电线杆地址。
  “四丁目二十号。估计就在这一片儿。”
  把车停好,我们开始了最后一个希望的寻找。走进一条单向行驶的狭窄街道,眼前的一栋木造公寓吸引了我们的视线。篱笆门,敞开的拉门式玄关。墙面是用水泥糊的,如今早已裂满了缝。走进随意扔放酸臭球鞋的入口,有一条伸向二楼便被黑暗吞没的幽暗楼梯,爬上去,迎面出现一间亮着灯的屋子,脏污的门牌上写着“第二高松庄”几个字。外面其实明明还很明亮,整体气氛显得更加凄凉。像极了我们要找的那个目标。
  “这儿应该就是抢劫犯的窝儿了,对吧?”
  喜代治非常肯定地说。难不成穷人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不过我也觉得这里就是,或许是因为收入上的差别吧。
  “明天开始监视,今天就到这儿吧。”
  我说。养老院的晚饭比较早,该是送喜代治和老铁回去的时候了。他俩凝视着看似毫不结实的木造建筑物,目光里闪出明亮的光。
  两位老人在北池袋站下了车,我则去自家水果店后面的停车场准备放车,就在后车厢刚驶进停车线一半的时候,PHS响了。
  “阿诚?”
  竟然是崇仔!
  “嗯?有事吗?”
  “你的猎物又出现了。”
  我的手不由得打了方向盘。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好像是大冢站到春日通的一条商店街的小巷里。”
  不愧是池袋G少年,总是第一时间获得消息。
  “那被抢的人……”
  “女的,还不到三十岁。她也真够不顺的。”
  声音向来冷酷的崇仔,今天口气里却没有了霸气,难得。
  “怎么?”
  “她是个孕妇。被推倒,加上受惊吓,肚子还是哪里好像破掉了,听说当时赶紧送医院了。”
  “该死!”
  半个小时前,我们正在西巢鸭的公寓附近晃荡。仅差一步的时间。谢过崇仔后切断电话,我无比气愤地将车挤进里面的白线,随后拨出了电话。
  “嘟嘟”的声音停止后,一团街头的嘈杂声瞬间袭来,我有种莫名的厌恶感。紧接着是尤为突出且尤为刺耳的池袋警察局吉冈的说话声:
  “喂喂……”
  怎么听着他好像很紧张?也许是我多心。
  “是我,阿诚。”
  “啧啧,有事吗?我现在正忙着呐!”
  “听说又发生了一起抢劫案。能把具体情况告诉我吗?”
  “从小鬼情报网那儿知道的吧?比报社、电台还要快。你们一定又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了。你呢?有什么新发现吗?”
  看来要想获得信息就必须彼此交换了,不过,透露一点儿给他也没有大碍。我说:
  “嗯,暂时有几个人被怀疑,但还不确定……”于是,我把发现“SilverCross”手镯的事简明扼要地讲了讲,“已经确认抢劫犯就是戴着它作案的,因为手镯相当昂贵,所以买主的数量并不是很多,而属于丰岛区东部的有四个人,今天刚去具体地方核对过。”
  吉冈屏气凝神地倾听着,然后一口严肃语气说道:
  “我就说嘛,让你来当警察再合适不过了。可惜啊!”
  “对了,你不是在南大冢吗?有新发现吗?把你那儿的情况告诉我。”
  吉冈也跟我刚才似的变得有些犹豫,片刻后服输般地低吼道:
  “真拿你没法儿了。不过,你得听我一句劝。”
  “知道了。”
  “被抢者今年二十八,不过这次倒没有丢钱。听说这位太太蛮厉害的,她竟然死命抓住抢走皮包的那只手,那男人的皮肤组织都留在她指甲缝里了。有目击者说,头盔下面是银色的长发。”
  “那就是说,抢劫犯不但没有改变头发的颜色,而且还有一只手受伤了?”
  “嗯。”
  估计抢劫犯手里没多少钱了,用不了多久肯定还会行动的。吉冈说:“关于那只手镯我会作一下调弯的。不过……”我吃了一惊,他突然变得异常柔和,“……阿诚,你可别由着性子来啊?”
  我害羞了。
  “晓得啦。你也要注意,要是压力过大,恐怕连脑袋上的最后几根头发都要掉了!”
  我们笑着结束了通话。日本的所有警察加起来有二十二万人左右,要说意气相投的还是有的。
  那天没再发生其他令人心慌的事件,那次抢劫案成了当天晚上新闻的头号报道,也许是由于被抢者是一个怀孕八个月的孕妇,它的新闻价值在不知不觉中得到了很大提高。
  我一边看店一边看电视。银幕里的女主持人面对镜头冷静的报道:
  因为受惊过度,导致孕妇出现早产现象,由于送医院及时,使得母子二人并无生命危险。警方也随即赶到案发地点进行深入调查。目前已展开全力搜捕。
  还好大人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不知道歹徒在看到这则新闻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摸着胸脯庆幸没因一点儿小钱而夺去一个生命松了口气呢?还是心如铁石,完全漠不关心?
  我心不在焉地卖着水果。又想到了喜代治和老铁,他们看到这则新闻又会是什么心情呢?“自由”二字从年逾七十的老头嘴里说出来,究竟包含着什么意思?搞不懂!
  第二天早上,阳光明媚。出了楼,来到店门前,又见干净一片,真是够义气。门边上有个牛皮纸信封。我拿起来拆开,在和纸信纸上,一行端正的钢笔字洋洋洒洒落在上面。
  真岛诚先生,我们先去西巢鸭打探虚实。过会儿见。K/T
  看来喜代治和老铁六点就去了,不知是沉不住气,还是起得太早想给自己找点事干,竟然一大早就去盯梢。不过,从每次的案发时间来看,抢劫犯不是上班族,况且这种年轻小伙子通常都是一觉睡到自然醒,不到中午决不起,因为他们就是无穷无尽的睡觉精力。可二位老人……真是辛苦了。我还是去我的丰岛青果市场进货要紧。
  回到家,一刻没停赶紧开店,待全部弄完后已是十一点三十分。扔下老妈一人留守店内,我则飞身上了车。半路买了三人份鲑鱼便当和三罐绿茶,不紧不慢到达西巢鸭时正好接近正午。
  车子缓缓驶进四丁目的商店街,来到那栋木造公寓的巷子口,我猛然看到喜代治屁股下一张折叠椅,像晒太阳似的悠闲地坐在路边。这哪儿是在监视犯人啊,简直是住在附近的商家老爷爷,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桔子。我把车停靠一边,摇下车窗打招呼道:
  “早上好,怎么样?”
  “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太懒哦!暂时还没发现有可疑之人。”
  喜代治慢悠悠地说。看上去他比我第一次见到时还要神采奕奕。我把鲑鱼便当和绿茶递给他。
  “谢谢。多少钱?”
  “不用,不算什么。”
  喜代治坚决地说:
  “这怎么行,你给我们帮忙本来就拿不到钱,中午饭怎么还能让你出钱买呢!”
  他的嘴巴撇成了“飞”字形。我也只好道出了价钱:
  “两百八。”
  喜代治掏出钱包,数了一堆十元和百元的硬币给我。硬币上还残留着这位老人的体温,暖暖的。钱这东西,还真不是靠抢就能拥有的。
  把车停进商店街前的停车位后,我拎着另一份盒饭和绿茶走到巷底交给老铁。他和喜代治一样坚持要给钱。在他们那个时代,人们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教育,不能随便接受他人的东西。或许是跟我一样,穷人身上自带的一种自尊——不想欠人情债。
  我回到车里,他俩则分别蹲守在巷子两端,继续监视,就这样过了两个小时,直到接近下午两点时,喜代治发出了暗号——右手高高举起。
  我跳下车,奔向紧盯狭窄小巷的喜代治。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两个稚气未脱的小鬼,一副体力不支的样子朝这边走来。看模样也就十六七岁上下。两人的穿着打扮极为相似,长发染成银色,麂皮衬衫,破烂的牛仔裤(像二手货)。袒露的胸膛是那种牛奶巧克力的褐色,估计去过曰晒沙龙吧。其中个子较矮、左手裹着印花手帕的小鬼吸引了我的视线。老铁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
  我眨也不眨地观察这两个小鬼没多长时间,就开始头晕眼花,赶紧转移视线,看看对面五金店里的扳手、钳子、锯和金色水壶,在春季午后和煦阳光的沐浴下,它们发射出了自己独有的光泽。不知喜代治现在在想什么。
  突然,他从折叠椅上一跃而起,飞快地朝那两个小鬼走去,我连阻拦的时间都没有。我差点儿喊出来,急忙追上去。双方距离有三米。两个小鬼好像并没有在意奔自己而来的老人。只听喜代治说道:
  “你是矢口胜先生吗?那只手怎么弄的?”
  矢口胜是购买手镯名单里的其中一人。小鬼身后的老铁,也立即半蹲下去,摆好马步姿势,那架势敦实得像一座山。两个小鬼眼珠开始乱转,瞬间发现了我。
  矢口忙把右手压在左手上,想盖住受伤的部位,可惜我已经看到了。他手腕上的那支银十字手镯描绘出优美的曲线。雾面银十字在瞬间把阳光吸至最深处,然后又从底部绽放出朦胧的光线。
  “之前讲好了,你不能插手的。”
  喜代治话一出口,两个小鬼立马意识到状况不对,弯下身子也摆好战斗的姿势。矢口摸出一串钥匙,“嘎啦嘎啦”一阵声响,打开一把小指长的小型瑞士军刀,兼具钳子、螺丝起子、开瓶器的多功能刀具。他抖动着刀,而另一个小鬼转身就要逃。老铁见状,张开手臂将狭窄的巷子堵了个严实,就像相扑场上的力士。
  “哪儿来的臭老头?”
  看着眼前拦住去路的两个流浪汉似的神秘老人,难怪矢口会觉得莫名其妙。喜代治面对刀子挺直脊背,大步向前走去,毫无惧色,不明情况的会以为是要去跟对方打招呼。矢口则越来越恐惧,晒成烤肉色的黝黑肌肉不停抽搐着,皱成一团,他猛地一闭眼,握着刀子的右手霎时向喜代治的腹部刺去。红色印花手帕前方,闪出一道银光。
  “喜代治,小心!”
  我刚要冲上去,事情就发生了。
  喜代治敏锐地将身体向左闪开,飞速伸出双手抓住了矢口拿刀的右手,同时矢口的身体也随之转了半圈,然后被提到半空,划出了一个完美的弧形。柏油马路上传来他足踝着地的声音。出手不凡啊!喜代治把矢口向外扔去,手却还依然死死抓着他不放。矢口吓得叫不出声来。
  一切仅是一瞬之间。僵在一旁的另一个小鬼此时已看得两眼发直,好似丢了魂儿,待他清醒过来时,老铁从后方奔上来,揪住双手,用头抵住后背,用力拧在一起。老铁互相交叉的手背上鼓起一道道青筋。真是干净利落。没几下小鬼便失去了力气,“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老铁顺势坐上他的后背,用膝盖压住他的头。这时喜代治说:
  “怎么样,老铁,刚才我的左腿是不是跟扇子似的,展开了美丽的弧线?”
  老铁呼出一口气,摇头道:
  “你也老喽!刚才多险啊,我都吓了一跳。喂,小老弟,喜代治年轻时候的身手,两三下就能把我扔出去。”
  天啊!别说帮忙,连矢口是怎么摔倒的我都没时间看清楚。喜代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确实不假。要是换成那会儿,这点儿小伎俩怎能伤得了我!”我这才看到喜代治原本就已磨损的皮衣,腹部靠边的位置被弄开了个小洞。他叹了口气,笑了,接着说,“没有人是不会老的。”
  我瞪大双眼,睇睨着两位老人的举动。喜代治和老铁从两个小鬼的怀中摸出钱包,扔给我。喜代治说:
  “扣下他们的驾照。”
  中型摩托车驾照上分别写着矢门胜,十六岁;岸秀和,十七岁。两张尽显孩子气的脸,在照片上却故作凶恶直瞪着镜头。我抽出驾照把钱包还给他们。喜代治反拧着矢口的手腕,拉他起身。矢口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好像在说“你也就会这么一招吧”。这小鬼真是不可爱!
  “行了,走。”
  我问:
  “把他们交给警察?”
  矢口不禁哆嗦了一下。
  “不,先去他们的窝儿,我想知道他们怎么说。”
  老铁两手扣住叫岸秀和的小鬼的腰带,也把他弄了起来。
  “别想跑,你们的驾照可还在我们这位老弟手上呢。”
  我拿起地上的瑞士军刀,紧跟了上去。
  和着嘎吱嘎吱的脚踩楼梯声,我们爬上二楼,拉开卧室门,呈现眼前的房间不但没到六个榻榻米大小,而且还脏乱不堪。没吃完的盒饭和零食,装有浓稠液体、还长出一层绿霉的宝特瓶……想不踩到垃圾都不行,那情形真胜过西一番街。喜代治和老铁安排两个小鬼坐好,自己也在对面坐了下来。我实在找不到能够坐的地方,便打开满是尘埃的玻璃窗,屁股靠着窗框,转身大口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
  “行了,讲讲吧?”
  矢门胜和岸秀和跟那些蜥蜴族们一样,也是仅靠一些小聪明存活度日。两人高中没毕业,便整日游荡在街上,后来觉得玩也无聊了,就想随便找点事做。但要找钱多体面又轻松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简直太难了。废话。两人从没有积极主动过。像这种遭遇的人我身边太多太多了,一点都不稀奇。
  后面再发生的事情很简单。因为嫌父母唠叨,干脆一走了之,然而好景不长,钱花光了,不但没钱交付两万块的房租,就连吃饭也没了着落,于是,第一次抢劫开始了。由于事情发展很顺利,才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矢门胜和岸秀和一边说一边哭,觉得很对不起因此受伤的人。我不认为他们有值得同情的地方,心里反而感到愈发厌烦。
  “他们说是错了,但也只是动动嘴皮子。干脆就交给警察来处理,或者送去少年辅育院。他们没有一技之长,如果就这样放了恐怕还会再作案。”
  眯着眼认真听我讲的喜代治,平静地说:
  “有道理。不过,要交给警察随时都可以,我想不如再给他们一次改
  过的机会。你们两个啊,好好谢谢这个强壮的娃儿吧,要是被警察抓到了,
  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老铁又露出了他的金牙,对我说道:
  “小老弟,就依喜代治说的吧!如果过于急躁,小姐们可都要跑掉了!”
  喜代洽看着眼泪加鼻涕、低头哭泣的小鬼,突然说道:
  “对了,你们平时起得早吗?”
  我手拿驾照,离开了。
  我跟吉冈说,开始事情调查很顺利,结果半路上出了点岔子,最终没能逮到犯人。吉冈却反过来给我安慰,他说:
  “不能仅凭小鬼们的一些小道消息,吃鳖了吧?不过,能找到手镯那条线索已经是很不错的了。考虑下当警察吧?”
  “谢谢,不用了。”在街头比在警察局要好玩上千倍呢。
  春天快要结束的一天,我在西口公园见到喜代治,他才告诉我后来发生的事。
  我家店前的每曰清扫,两位老人足足认真干了三个月,不论刮风下雨从没间断过。并不是所有老人都如此义气,也许他俩的性格就是这样吧。从他们打扫的第二个星期开始,老妈每次都会把卖剩的水果送给他们带回去。
  至于那两个小抢劫犯,在喜代治的强制下也做起了清扫工作。但地点不是我们家那里,而是目白住宅区前的一条街道,也就是长谷部三沙男的工作室前面。这里的清扫同样风雨无阻,在无人宣布所做事情是谁的情况下,两个年轻男孩只是埋着头,默默地扫着。
  两个月后,六月的早晨,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听说身穿皮裤的长谷部三沙男那天走下楼来,亲自叫住了正在扫大街的矢门胜和岸秀和,随后又把他们领进了事务所,而且还当场聘用了。这简直就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事嘛!
  我看着长椅旁的喜代治,问道:
  “难道起初你就策划好,要把那两个小鬼送进‘SilverCross’?”
  喜代治给了我一个非常复杂的表情。脸上的皱纹往中间聚集在了一起。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耍酷。
  “怎么说呢。有钱人我只认识那个叫长谷部的男人,在这么不景气的年头竟然能开出新店。我想他一定缺人手,索性就试上一试。即便不能达成,每天早起扫扫街道,对那些孩子而言,不也是一种很好的锻炼吗?”
  圆形广场对面,老铁正推着满智子在圓弧区散步。夏天来临之际,山毛榉的叶子比春天刚到的时候又加厚了几分,发出“沙沙沙”的摩擦声,就像沐浴时的水花。西口公园阳光普照,不禁让人联想到晴天和雨天交替出现的初夏。老铁回到我们身边,说:
  “现在小姐们越来越大胆了,内裤被人看见了跟没事人似的。我看了都觉得害羞呢。”
  不知是因为好久没出来散步心里高兴,还是因为本身就不在意老铁说那些黃色笑话,满智子的脸上又浮现出了高雅的笑。
  “只可惜那不是内裤,是叫做‘安全裤’的东西。所以被人看到也无所谓啦!”
  我话音刚落,老铁立即摇头反对,嘴里的金牙依然泛着光亮。
  “你不行啊小老弟!得学会相信,在看的时候你就认为它是内裤。这样生活才会充满乐趣嘛!”
  看来不管是女人的内裤,还是人生,偶尔都要试着让自己去相信。喜代治撇开老铁的话题说道:
  “或许,我们的做法并不能改变任何东西。毕竟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将来的道路如何。我们这样做是对还是错,没准儿到死都不可能知道呐。”
  远处纸箱里正躺着呼呼大睡的流浪者,人们迈着匆忙的脚步从他身边掠过,看着春天的流浪者比上班族还幸福的画面,我突然想起了《十架七言》第一节咏叹调的标题:
  父啊!赦免他们吧,因为他们所做的,自己并不知晓。
  也许这句话说的不是小抢劫犯,而是喜代治、老铁,还有我。确实如此,我们谁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刚刚做过什么。即便是这样,那年春天有件事我依然能够肯定,很肯定。
  穷没关系,喜欢说黃色笑话也没关系,因为在那个特殊的春天,特殊的一星期里,我交到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四十岁的死党。单从那个季节来看,我的收获还是蛮丰硕的。剩下的事情交给池袋上空的某个人来做就全部OK了。

[ 本帖最后由 Guts 于 2008-10-5 10:03 编辑 ]


  睁大双眼看世界,不知你是否在水里试过?
  穿过晃动不安的透明液体镜面,一眼便见到扭曲变形的景色,或者光灿灿的蓝天。听上去很像是小笠原或马尔代夫那种通篇蓝色的旅游图册介绍的地方吧?其实不是我说的是游乐园和学校里都有的二十五米的游泳池。
  八月的阳光洒在游泳池的水面上,站在坑坑洼洼的水泥池底,屏住呼吸,两眼注视着。一个小小的浪头打来,打散了上面的光束,随后又迅速聚合。游泳者展开宛如扇子的手脚,挥出千万颗空气粒子。要想消暑去热,泡在水里是最好不过的选择,而且还避免了闻到消毒水的刺鼻味。也许从他们那个世界的角度来看,我们所在的世界跟他们眼中的眼前尽是美丽光线,万物虽有些扭曲,却充满了魅力与迷惑的景象一模一样。
  生或死,仅隔着一层薄如线的水面。它就是一面波纹起伏的水的生死镜。当把手浸进去,我们死了;当淌着水珠把手伸出,我们活了。就在那个夏日午后,这个游戏被人们反复进行着。
  小时候我在水中曾仰望过这个世界,今年夏季我依然如此,抬眼便是黑漆、光秃的池袋夜空。那一刻,自身的死在我的脑中停留了片刻。
  紧接着,我看到了水中之眼。那是一双让我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眼睛,像海藻般摇动着的眼球透露出了他的绝望。他沉在镜面下将永不能再浮出水面。
  在悠荡的镜面里,他在这个世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只有我。我们彼此凝视着,而他却一点一点地沉没了下去。我的表情经过水面折射,不晓得在他眼中会变成什么模样。愤怒、怜悯、恐惧……或是,爱。
  或许下次可以潜到池底,问问他的感受。
  尽管不知道答案,但是我很清楚他会用什么态度回答我。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魅力。他大概会害羞地笑一笑,微低着头,然后用甜甜的声音轻声道:
  “呐……呐,阿诚……”
  只可惜我听不到了,成了至今的遗憾。

  那年八月,我第一次动起写长篇的念头。从我的实力来看,好比穿着夏威夷衫和凉鞋、不靠氧气筒就想攀登喜马拉雅山。有勇无谋至极。我在街头流行杂志连载的专栏是八张稿纸。那长度刚好够你随意看起,然后走进杂物四散、有点危险的小房间时,正好看完并且忘得一干二净。但是我却渐浙无法满足于那样的长度。对高工毕业后才对阅读产生兴趣的晚熟文字工作者而言,这可能是个奢望吧。
  说是想写长篇文章,却又想不出应该写点儿什么,理不出半点头绪来。之前那些东西都是来源于池袋街头,要么尔虞我诈,要么碰巧遇到,虽说看上去比较新鲜,实际上题材都差不多。不像腔棘鱼[1]的沙西米。一端上桌能让全世界的人都为之惊叹。如果说写什么惊涛骇浪的故事,恐怕我不行。干脆,既然写不出人们不知道的事情,那就写写知道的吧。
  这件事必须得轰动全国,还要发生在池袋街头,而且还得关系到像我这样的小鬼。只要全身心地投入到调查工作里,写出自己的文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我想来想去,与上述条件完全符合的,只有一件。发生在我所

[1]腔棘鱼:coelacanth,1938年才首次被发现的鱼类活化石。

住的西池袋旁边,三年前的一件事。
  东京都丰岛区千早。
  听到这个地方,想必有太多人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打开了。
  我轻易且草率地以为自己对于悲惨的“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一定会有点不错的想法与作为。我与主犯少年A和从犯少年B、C同岁,比他们手下的小弟还大几岁。嗯,应该有点搞头吧。
  其实每个人对于别人都是一个问号,一个未解开的谜一一同一个年龄段也好,年轻人也罢。以为只要知道别人的年龄就能猜透别人的想法,这种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起点。蠢到了极点的年龄歧视。
  呐,就算你自己也不一定完全了解你自己吧。

  事情是这样的。都立高中二年级学生牧野亚希在做完兼职工作的回家路上失踪了,当时她十七岁。可能是看过了有那样一张笑脸的漂亮女孩的照片,想到她的不幸遭遇,我才会更加地感到痛心。那张照片中亚希穿着制服,仿佛是凝视了许久夏目的天空,闭上了眼睛,连眼睑内侧都被渲染成一片蔚蓝色——就是这样的一个透明女孩。
  据说亚希在那个晴天,也就是七月最后一个礼拜六,在绿色大道的某家咖啡厅领到了当月不到四万的报酬。因为是暑假前夕,以前有过类似的有点零花钱的孩子在暑假前夕离家出走的案例,所以在亚希的父母因为女儿第二天深夜都没有回家而向池袋警署报案时,少年课也仅仅是按规定办理了登记手续。并桌对此展开深入的调杏。都早暑假惹的祸啊!他们都以为,要么和男朋友吵架,要么钱用光了,女儿自然会乖乖地回家。
  但是,一个星期过去,不管勤俭的双亲再如何担心,如何等待,亚希的影子没见着,警方那边也是杏无音信,学校对于亚希交友关系和男朋友的粗略调查也未起到任何的帮助。现在搞失踪虽然不再流行,但失踪人口的数量实际上也呈上升趋势。事态如果没有好转,亚希不知道将成为当年在池袋丛林失踪的第几个未成年少女。
  两周后的礼拜六,案情有了突破。山手通一辆时速略微超过五十公里限速的计程车撞到了一个突然从巷子里冲出来的女孩子。据说那个女孩骨瘦如柴,几乎全裸的身体外面只是罩着一件宽大的破烂T恤。在被救护车送往敬爱医院后,女孩以蚊子般的微弱气息道出了自己的名字和她父母的联系方式。
  事件在被发现女孩异样的医生向警方通报后才得到公开。在父母接到警方电话后赶到医院之前,遍体鳞伤的亚希就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可怜的女孩头盖骨都破碎了,还是难以忍受饥饿,她最后的遗言是“对不起,请给我吃点东西”。
  因为池袋警署对亚希的死因表示怀疑,他们认为亚希不仅是因为交通事故的头部挫伤而死,所以牧野亚希的尸体被送去司法解剖。
  被害人在解剖时体重只有三十九公斤,而她在四月份学校体检时的体重是四十七公斤。从此处完全可以得出她在失踪的这两个星期内体重减轻了近百分之二十的结论。一般情况下,同龄女孩的皮下脂肪厚度是一点五到两公分,而被监禁后的亚希只有一公分。遗体的状况很难判断她过去两个星期的进食情况,但有一点很明显,她严重的营养失调虽然可能是重度运动障碍所引起的,但监禁他的少年绝对没有让她吃过一点东西。
  除此之外,遗体全身都遍布着殴打所导致的浮肿,除了身体右侧的伤口出自交通事故外,这些浮肿所引起的外伤性休克都足以致命。被害人的阴道和肛门有多处裂伤。两边乳房和外性器都有深至真皮层的烫伤,阴毛前端呈卷曲状,由此断定监禁被害人的少年们曾经焚烧过被害人的下体。
  “凌虐致死”——简直是残忍之极!警方在当天便查出了那女孩被监禁的屋子一千早一丁目,那是二十年前售出的某住宅区的一角。一栋两层楼的小建筑,外面墙壁已变成土黄色,阴沉沉地立在狭窄的巷子底。
  二楼有两个房间,分别是六个榻榻米和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稍大的那个是小鬼们活动的场所,较小的那个则是监禁亚希的地方。我只要一想起三年前那两个星期内在这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心情就会很糟。明明是惨无人道的事情,我却能很轻易地就想像它发生的过程,这不禁让我自己都感觉不寒而栗。那些小鬼跟我完全不是同一类人,他们简直就是畜牲!一想到这里,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再将自己置身事外。
  二楼的黑暗,存在这里每个人的心中。
  正在我断断续续调查“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时候,今年七月的池袋街头毫无悬念地又发生了一些麻烦事。不过,这麻烦事属于别说举国皆知、就连地方警察也被蒙在鼓里的事件。
  哦,对了,你听说过“成人派对”吗?
  失礼,以下内容低级。乖孩子请跳过不要看。

  虽然没有向警署或是卫生局提出申请,违法的“成人派对”却是真切做到本垒的色情行业。它遍布东京各地,最大宗的则是在包含巢鸭、大冢、池袋的丰岛区这一带。至于这地区具体有几家不是很清楚,不过你只是随便翻翻报纸就可以得出个大概的数字,少说也有二十家吧。“成人派对”的体制很简单(特殊行业为什么都中意这个词呢?),你可以在报纸的休闲版上发现诸如标题为“池袋成人派对新开幕!小姐全是二十几岁的妙龄少女!”的小广告。这时你可以打一通电话过去,就会有接线生跟你详细描述你应该如何到达目的地。从车站走几分钟后,你会站在一栋半新不旧,不高级也不低级的中型公寓模样的建筑面前。你先前已经知道了房间号码,虽然别有用心但你还是尽量表现出一副平静的神色,然后搭乘电梯直接到了派对房间。
  “叮咚!”
  按了门铃的你通常会等上一会。因为应门的男人或者女人应该不会那么快就给你开门,警惕的他们会从门上小孔确认你不是便衣警察后方才准许你进去。你会先在玄关付钱,再去淋浴,接着换上你穿着感觉不怎么愉快的宾馆睡袍,至于你付的费用,则是依次数和时间来定的。
  在腋下还是湿着的时候你就被移到客厅。“成人派对”欢迎你。你会觉得这客厅很像混浴三温暖的等候室。大致上你可以看到摆放着几样小菜和干果的矮茶几,周围坐着几名男女。这里的女人有二十几岁的,也有三十几岁的(在所谓的熟女专卖店里甚至有六十几岁和七十几岁的)。
  你在品尝过一口兑了水的乌龙茶或是威士忌后,对你身旁的近三十岁的女人(看起来呆笨且已经称不上是丰满的发福女人)使个眼色,她会相配合地朝你点点头,然后起身随你一起穿过通往寝室的房门。你会隔着廉价的门窗听到男人和女人的呻吟——活色生香的声音而不是成人录影带。房间里面应该铺着几床棉被,用来间隔的纱帘子像是浮动的蝉翼。
  里面会发生些什么?请充分发挥各自的想像吧。

  在这里如果你和客人发生争执是没有办法报警的,因为“成人派对”本身就不合法。所以如果不是帮派的直营店,就一定得向某个组织缴保护费。
  经营者肯定是赚疯了。男人们一般都会抵达本垒。女人们就算未与客人单独开房也照样可以赚钱。几乎没有客人闹事,黑道也乐得轻松。这样想来,这体制真是方便至极!可是,今年夏天池袋这方便平静的体制却被一帮家伙破坏了。
  抢走被禁行业本不该有的营业收入的四人组。
  终结派对的死敌。

  进入暑假前一天的傍晚,也就是七月二十一日,我在照看店面的时候接到了猴子的电话。
  “喂,阿诚,我是猴子。你在干什么呢?”
  猴子的原名是齐藤富士男——我的国中同学,以前是个受人欺凌的矮子,现在则是黑道羽泽组的年轻新星。
  我如实告诉他:看街。傍晚时分没什么醉客,生意清淡。这个时候我通常都是站在我家店里往外“观赏”西一番街上的行人。
  “噢。那今天晚上我们见个面吧?”
  猴子的声音听起来难得的认真。
  “行。”
  “你还记得那次和我们老大见面的那家店吗?一年前。”
  “记得。”那家店建在南池袋本立寺的旁边,高级俱乐部林立的大楼。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
  “那么晚上十点你准时过来吧。你死党安藤和我们老大也会在。”
  如果崇仔也露脸的话,那肯定和G少年有关,就在我要问是什么事时,急躁的猴子把电话挂了。

  我只好马上打电话给国王。接电话的没多问就把电话转给了崇仔,听声音代接电话的与之前的不是一个人。
  “崇仔那里代接电话的究竟有多少人啊?”
  安藤崇——池袋的街头霸王,哼笑几声后似乎用鼻子回答我:“可能比你交往的女人要多些吧。”
  肤浅的国王怎能明白我到底有多受欢迎?
  “对了,今晚羽泽组找我们有什么事吗?”
  “和你我没什么关系。你听过派对终结者的传言了吧?”崇仔短促地笑了几声。
  “听过。”
  你如果能坚持每天到池袋街头报到,就算不愿意也都会对街头巷尾的那些传说了如指掌。现在,在小鬼间肆意流行的传说正是连黑道都不放在眼角的派对终结者。崇仔笑着对我说着:
  “昨晚,在关西派的地盘上,北冢家的派对遭遇了第四次袭击。加上之前羽泽组和丰岛开发的三次袭击,池袋三大势力的店都遭受了袭击,钱财也被一抢而空。他们现在肯定是颜面扫地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愉快。
  “这和G少年没关系吗?”
  “当然。如果有人做了什么事,一定会有风吹萆动。我们和那些帮派虽然是在同一条道上混,但是我这边的人马是干净的,地盘也跟他们是不一样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池袋的灰色地带和全黑地带之间很少故意找碴,因为他们实力相当。许多组织共同存在着,真忍不住的时候,也还有好几处避难所。
  “了解。所以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挖出派对终结者。但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想撒大网捕鱼。”
  “对。对G少年来说,纯粹是生意上的交往关系。我会在会前十五分钟派车过去接你的,你就顺便吧。”
  “谢啦。晚上见。”

  在我结束一天的看店工作后,大概晚上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我在汗湿的T恤外面套上一件尼龙连帽外套后,便钻进了G少年全新的米黄色马自达MPV。为什么我的钱包总空无分文,而这些小鬼却是这么有钱?
  小货车在绿色大道右拐的瞬间,我看见了牧野亚希曾经打工的那间咖啡屋。不知道为什么客人全是女性。车子把我载到本立寺的尽头,在我开门下车后,盛夏时分依旧戴着红黃糠三色针织帽的G少年从后视镜看看我,朝我点头致意。我来到那栋水泥斑驳的大楼前,看看手表:九点五十五分。我应该是没有迟到。搭乘的电梯贴满镜子,与一年前一模一样,四个小角落的小型水晶灯摇晃着的玻璃泪珠各有一百滴,粘了薄薄的一层灰。
  电梯门一开,映入眼帘的是道上的兄弟们,一个个都气势汹汹地瞪着彼此,似乎谁也不服谁,挤满了狭窄的空间。电梯此时就像是一个等着喂食的鲨鱼池。我站在门前的时候,其中一位立刻警觉地问道:
  “什么人?”
  “真岛诚。羽泽辰树先生约了我。”
  我看都没看鲨鱼男的眼睛,恐怕会被他的低能所传染。
  “进去吧。”
  他尖尖的下巴朝店内一撇,又回归到了那个鲨鱼池,对我兴趣全失。我扭开反射着钝光的黃铜门把手,走进店内。和一年前一模一样。暗红色的地毯上间隔地摆放着红色的圆沙发。入口附近有三班人马。左边吧台的两侧和右边的包厢。四五个人组成的小团体彼此隔着不远的距离互相牵制着。他们都是资格较老的鲨鱼师兄。我踏着暗红色的地毯朝店里面走去,人马一下子散开。
  崇仔和三巨头分别坐在排在一起的两张圆形沙发上。三巨头的脸在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壁灯的照射下各自形成不同的阴影,仿佛是雕塑出来的。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羽泽辰树,丰岛开发社社长田三毅夫,以及一个从未谋面的有着大大圆圆鼻子、目光炯炯有神的男人。可能是关西派的有来头的人物。
  羽泽辰树在我走进光圈时,嘴角微扬地对我说:
  “听说你帮了喜代治一个人忙。”
  “嗯。”我点点头。多田三毅夫不紧不慢地说道:
  “关于我儿子的事。我也欠你一个人情。”
  目光炯炯的男人瞪着他的大眼睛望着我,眼珠子几乎接近正圆形。这家伙什么来头,当自己是西川洁啊[1]。羽泽辰树以干枯的声音为我俩互相介绍着:
  “真岛诚先生的名气在池袋可是不小。这位是圣玉社的里见裕造先生。”
  大眼睛男人只是默默地向我点了下头。多田三毅夫在我坐到崇仔身边后轻轻地咳一声,说道:
  “我们开门见山吧,为了节省大家的时间。想必大家都听说过派对终结者的事。我们要想办法让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点代价。必须挫挫他们的锐气了。”

[1]西川洁:吉本兴业的艺人。日本有名的相声大师、当过三届的参议员

  话音刚落,三巨头的脸马上阴沉下来,气氛也一下子凝重起来,不禁让人想打个寒战。这些家伙到底是谁,竟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
  PartyCrusher,确实具有形成传说的能耐。

  “我们想借助真岛先生和安藤先生的个人力量。因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警方来处理,它本身就是见不得光的。”负责发言的似乎是多田。羽泽和里见仍然只是点头附和,一言不发。“我没有问题,不过找我和安藤的原因是?”
  “派对的门房看到终结者的脸了。听说是年轻的小鬼。那个不是归你们管的吗?”
  崇仔看看我,他的冰冷声音飘进耳朵:
  “G少年的报酬呢?”
  巨头们互相交换眼光。
  “三百万怎么样?”
  崇仔本来就不是那么爱钱的人,他点了点头。不仅有三百万的报酬,还有卖给三巨头的人情,这笔买卖只赚不亏。但是不论怎样划算都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是G少年的成员,也不关心那笔报酬。这一点我得先讲清楚。”
  多田脸上闪现不可思议的神情。
  “你想要别的报酬?”
  “不是。我不要钱。我只希望能够足够自由地行动,我不想要你们组织或是G少年的成员跟着我。”
  他们的视线齐刷刷地射向我,看得我毛骨悚然。我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肥肉却掉进了鲨鱼池子里。崇仔帮着我说话:
  “阿诚固然孤僻,但是他要是退出的话,刚才的谈判也没有意义了。作为G少年的军师,大家应该也知道,他有他自己独有的嗅觉。”
  崇仔边说边神情愉悦地瞄着我。三巨头以眼神交换着意见。羽泽辰树动动他的鹰钩鼻子,语气缓和地问道:
  “怎么样?要不要在这个年轻人身上下赌注?”
  多田点头表示同意。轮廓酷似铜像的里见终于开口。他干涩的暗红色嘴唇上覆着一层像冰箱深处的鳕鱼子般的粘膜。
  “就照二位的意思吧。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由于对方是手段非常残暴的派对终结者,他们肯定是团体行动,为了保证真岛先生的安全,我想派一位保镖随时保护先生的生命安全,可以吗?”
  里见在说话时一双眼睛没离开过我,眼神步步逼近,像是在给我威胁:你小子若不要命,胆敢说三道四的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没问题。”
  不过是区区一个保镖,我随时都可以在池袋的某个街头把他甩掉。我想他们也不会派出多高明的保镖来对付我这样的小鬼。
  “好了,事情就是这样。就拜托你们了,我们还有别的事。”
  多田简洁地说着,然后看看我们,又看看出口,明显在暗示着我们可以退下了。我和崇仔轻轻致意后,不慌不忙地甩开道上兄弟们的视线,慢慢离开了俱乐部。
  令人恐惧的事情啊。我是死也做不了水族馆的饲养员的。

  走出电梯迎面看到一辆四轮驱动的奔驰车。一个和先前不同的G少年司机立刻为我们开门。
  “上车吧,我也有事情和你谈。”
  俱乐部里说话冰冷的崇仔此刻的声音恢复了一丝温热,让人感到不安。奔驰车载着我们驶进本立寺境内的树林,时值七月,透过干净的玻璃车窗可以看到树林随风摇晃着,夏天夜晚鲜明的绿意留驻眼底。
  “阿诚应该知道前天的事吧,那个Killers小组?”
  杀手小组吗?很像G少年小组的名字啊。去年的绞杀魔行动中发现白痴麻醉医生的就是那个小组的成员。
  “嗯,继续说。”
  “池袋G少年中屈指可数的格斗派,也就是:Killers小组被暗算了。”
  从崇仔的描述中我大概可以想像KiUel-s小组五名成员被袭击的情景。礼拜三傍晚时分,Killers的本田SMX停在WAVE店前面不远的明治通,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坐在车里的五名成员被人拽出来,在大街上遭遇铁棒噼里啪啦的痛扁;本田车也像高尔夫球一样被铁棒蹂躏得形成一个又一个凹陷。
  “是在绞杀魔行动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那家伙吗?”
  “义和?他现在住院了,被一个戴着黑色套头帽的四人组袭击,两边的锁骨全部碎裂。”
  “原来是这样。”
  奔驰车在杂司谷墓地周边慢慢兜着圈子。崇仔用鼻子哼笑: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你来之前多田老头子说了一点关于派对终结者的事情。听说戴着黑色套头帽的那个四人组也偷袭了老头子们的应召站。”
  我陷入沉默。墓园水泥围墙里的那些看似冰冷的墓碑的顶端,偶尔会从墙里探出来。
  “既敢挡了黑道大哥们的财路,又敢在大白天袭击G少年的小组,这样猖狂的四人组,过不了多久就应该在池袋街头满街乱跑了吧?那时,池袋街头到处都是戴着黑色套头帽的小家伙。他们既是黑道的死敌,也是G少年要追杀的倒霉蛋。”
  崇仔低低地说:
  “阿诚,你不是G少年的人。这事不勉强你。这次我只是以朋友的名义来请求你帮忙,并且请求你认真对待此事,不是开玩笑,也不只是向黑道大哥们敷衍交差而已。”
  我惊讶地看着视线仍停留在窗外的崇仔。就连司机也从驾驶座露出他的肩线表示他的讶异。G少年小组的老大居然也会这样拜托别人,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过了好久我才听到我的声音说:
  “你放心,我会尽我的全力。但是如果G少年抓到了派对终结者,你怎么办?”
  崇仔从窗外拉回视线,带着浅浅的笑意对我说:
  “当然是狠狠教训一顿。不过,要是让组织那边的人先抓到派对终结者,后果更不堪设想,我是无所谓的,但那会是你这个和平主义者最不愿看到的——某座山里可能会多出几个坟墓。”
  我的视线顺着崇仔下巴所指的方向望去。从奔驰车的右边一直延伸出去的土墙总是一片灰色。崇仔对我笑笑,是那种让池袋千万美少女疯狂的甜蜜微笑。
  连派对终结者们自己也不在乎要付出的生命,我为什么要费心思来保护?甚至他们的来历我也一无所知。虽然奔驰车里的冷气充分释放着,但我仍然感到一股无名的火气涌上心头。
  “我在西口公园下。”
  我有些愤愤不平。崇仔似乎发觉:
  “别太认真。阿诚可是个天真的人啊。”
  就算那样,我依旧感到一些郁郁寡欢。
  反正我回家也睡不着觉,索性就在西口公园的长椅上坐一会,使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可能是暑假的原因,都夜晚十一点了,圆形广场上的男男女女还像蛾子一样到处乱飞,不过同真正的蛾子不一样,他们要躲开明晃晃的路灯。我敞开心胸尽情地享受着夏日夜晚美好的光景,呼吸着夜晚的空气。对于在这条街上长大的我来说,这是最好的放松方式。压力不会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撑过一个小时。
  十一点半正当我准备回家的时候,PHS响了。
  “喂,我是真岛诚。”
  电话那头是一个少年怯生生的声音:
  “那个,语音信箱的留言……白天……那个,我收到了。”
  那个下午,我尝试联系到少年E,他是“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从犯,令人惊异的是,他是牧野亚希的亲弟弟——牧野温,比她小三岁。据说是因为受到主犯A的威胁而加入的。小温不堪忍受长达一个小时的拳打脚踢,帮A少年把姐姐引到那个地狱般的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哎,悲哀而软弱的十四岁。正因如此,他没有被送往少年教导所,而只是被判保护管教的处分。
  “噢,突然给你打电话我也十分抱歉。我叫真岛诚,非全职的杂志专栏记者。”
  我听见电话那边像台风一样紊乱的呼吸声。
  “是,我看过你的专栏‘Str-Be”那个……我知道你,在G少年的集会上也见到过你,那个,我很敬佩你,那个……”
  话音被风切断,带走了。我的男性粉丝比较多,这点和崇仔有所不同。
  “谢谢,因为我马上要写的一本书,有关监禁事件的,所以我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你是否愿意帮忙呢?可能那会让你想起不愉快的过去。”
  “行,可以……那个,我很愿意,只要你不嫌弃……”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同时调查派对终结者和监禁事件似乎应该很困难,但不知何故在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候,事情发展得总是特别顺利。
  截稿日啦,年终总结啦,卡在一起,我真是天生劳苦奔波命。

  第二天早上,从市场回来的我把大概四百公斤的二十个货箱从DATSUN运到店内,正想休息一下,靠在店前的栏杆上很久的陌生中年男人向我走来。
  “你就是真岛诚先生吧。”
  那人身高和我差不多,浑圆的体型让人印象深刻。肩膀和胸膛像是穿上盔甲般厚实而浑圆,凸起的肚子好像吞进了一颗超级大型的西瓜。POL0衫第一颗扣子解开着,露出胸口,脖子上挂着一条和胸毛缠绕在一起的金项链。额头的发际线靠后,脸上出现为难的表情。
  “你是?”
  中年男人看起来感到更加困惑。他东张西望,看看西一番街周围的动静,似乎想找些什么似的,然后以沾满脂肪似的浑厚声音说:
  “皆川。大家都叫我肉贩,随你叫哪一个。圣玉社的里见先生派我保护你,从今天起我将和你一起行动。”
  皆川书店是我家斜对面的色情书刊兼成人录影带商店。路边有块很大的招牌。他似乎不愿人知道他的本名,但我决定不去戳中年男人的痛处。
  “明白了。是来当我保镖的,你也是组里的人吗?”
  皆川摇头否认,汗珠从鬓角滴落。
  “不是。我跟圣玉社没有任何关系。”
  在日本,自由接案子的保镖行业可能成立吗?我回家开店,而皆川继续坐在栏杆上什么不做地干待着,似乎早已经习惯空等。二十分钟后,我对他说:
  “走吧。今天先去西口公园见一个人,然后再去调查第一家被抢的成人派对。”
  在我们到达西口公园之前,皆川一直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左后方。真是一段连身体都感觉僵硬的散步。

  我打量环形广场周围一带的长椅。上身穿着松垮条纹长袖T恤和橄榄绿的棉长裤的小鬼混在一堆外出午休的上班族和0L之中,显得孤零零的。他跟照片上的牧野亚希长得一模一样,以至于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很讨厌美少年之类的形容词,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称赞,但是小温的确是一个百分百的美少年。在我走近他的时候,他像弹簧一样从长椅上站起,向我低下头。他的腰间挂着一个发出一连串叮叮当当声音的垂落至膝盖的锁链,串着诸如钥匙、手机、兔尾巴之类不值钱的小东西。
  近距离看到那张每个部位都完美无缺的脸时,我不禁暗自惊讶。与男女无关,双眼皮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的眼珠子,挺直而秀气的鼻子,瘦削的两颊,以及精致的尖下巴,还有那随风飘散的自然卷曲蛇黑发。然而,“漂亮”的小温似乎有些不自在。他还是像上次与我讲电话一样怯生生地说:
  “你好,那个,初次见面……那个,那个人是?”
  他竭力不让自己与我背后的皆川四目相对。
  “噢,那个别管他。皆川先生,请你到旁边的椅子上等一下,可以吗?我想和他单独谈谈,他和派对终结者没有关系的。”
  皆川眯着眼动也不动地盯着我和小温,依言离开我们,走到输油管似的不锈钢长椅上坐下。
  我连忙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SliverCross圆珠笔。
  “你怎么认识成濑彰的?”
  听到这个名字,小温立刻像胆怯的小狗一样,打了个哆嗦。成濑彰就是少年A的名字,也就是监禁事件的主犯。

  小温开始“那个那个”地述说着他的遭遇。那些个多余的词语我已经删除,大家自己掂量着读吧。
  “我们在同一个地方长大,从小在一起玩。在我的记忆中,他脾气很暴躁,从小就是孩子王。记得八岁那年,有一次我们一起在沙场玩,他为了抢别人手中的玩具,曾用金属球棒把一个年纪比他大的男生打得鲜血直流,后来被送往医院。感觉那时的沙场就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我简略且重点地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并适时地回答几句。
  “小时候啊,在我们这些伙伴之间,总觉得电玩或者漫画里死人是很帅的事情,也渐渐地以为做坏事或者残酷的事会很酷。”
  小温的睫毛沉沉地垂着,视线似乎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遥远的,不同于现世的世界。
  “一般来说,小学五六年级以后,就会觉得开枪射人或者用刀子杀人的想法都是很无知、很幼稚的。彰他们却不是,他们认为开枪射人会很帅,而且枪支越大越过癮。用刀子刺人、用炸弹炸人也都是让他们感到兴奋无比的事情。”
  我丝毫不怀疑我能体会到那些小鬼们的心情。使坏,作恶,耍酷。看到风靡全世界的好莱坞电影就知道,正是因为枪炮弹药受到管制,好莱坞才赚外国人的钱赚到手软。
  “彰经常跟我们说,嗑药、偷东西、扁人、不管是男生女生我们统统杀光,我们干尽所有的坏事,出名了,我们就会比其他人都酷。”
  无奈的故事。难道那件悲惨的监禁事件仅仅是儿时玩伴所憧憬的现实吗?难道,整整两个星期不断地对十七岁的高中女生进行施暴和殴打,仅仅是因为这样很酷?
  主犯成瀨彰被叛未成年抢劫、非法监禁和伤害等罪名,算是非常幸运了,仅仅只是送进少年教辅院,关个三年就算了结。因为,致命的关键是那辆计程车,亚希是死于交通事故。我扬起头。
  “那么,彰他们对亚希施暴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小温似乎有些生气。他第一次抬起头,笔直的眼神望着我,低沉地说:
  “我躲在隔壁房间的角落里,捂着耳朵,闭着眼睛大叫,叫个不停。就算是拿杯水给我姐姐喝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了。我不敢阻止他们。”
  但是,被监禁的不是别人,是他的亲姐姐。这样还能说自己无能为力吗?
  彰在读国中以后就开始逼迫我用嘴巴服侍他。姐姐在被监禁的那两个星期里也是如此。他说想杂交,所以他们几个就轮番侵犯我的姐姐。
  小温抬起他玫瑰色的面庞,睫毛已经沾满泪水,以绝望的眼神望向我。
  我无言地摇头。我很想阻止他说这些足以刺穿自己心脏的滴着鲜血的话语。我也只是一个路过的写者而已。
  小温开始俯下身子无声地哭泣。褪色的棉长裤的大腿部分,渗出一点一点的深绿。
  七月底的午间,即使是在树荫底下,气温也超过了三十度,我却感到一丝凉意。小温的遭遇让我从心底感到一阵寒栗。整整十五分钟,我一直默默地坐在小温身边。
  办
  哭了许久的小温抬起头,以一种雨过天晴的神情看着我。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然后在西口公园道别。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心急剧地跳动,我招呼坐在长椅上许久的皆川,示意该走了。
  大楼之间的天空散布着积雨云。我们穿过广场去JR池袋站。下一站的目的地是据说在众多的成人派对中风格相当凸显的一家派对。在池袋二丁目宾馆街的某一幢公寓楼。
  它的风格特殊之处在于那是家专门的残障派对店,听说在猴子所管辖的羽泽系列店里头,营业额经常居首位。不过残障的是店里的小姐,不是客人。
  果然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方面的兴趣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公寓给人一种中古世纪的感觉,白瓷砖已经变成黄色,屋龄少说也有十年。一楼是那种已经过时的咖啡馆,慢悠悠且摇晃剧烈的电梯依旧还是那种老式需要手动的操作盘,电梯里的地毯粘满污渍,像地球表层一般沉重,或许也是因为它载满了太多男人的欲望。
  我和皆川走进六楼安静异常的贴着塑胶瓷砖的长廊,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六零三室前连门牌都没有。我按下门铃。
  “喂。”
  中年商人的声音。
  “我是来调查某件事的,羽泽组的人应该先前通知过了。”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了门链被打开的声音。
  “请进。”
  门被打开。一个穿白衬衫和黑色薄羊毛裤的中年男人,油头粉面。走进玄关,六个榻榻米大的饭厅映入眼帘,饭厅铺着木地板,廉价的帘子把饭厅和里间隔开,看不到里面的客人和小姐,但帘子却隔不断蜜妮之类的沐浴乳味道。那男人从餐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本小毋卜子,钻进帘子向着里屋说道:
  “圆圆,你留意一下电话,我要出去一下,麻烦了。”
  “来——了。”
  伴着声音,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圆圆。很年轻的女人。穿着二手的T恤和毛边向外翘起的超短牛仔热裤。胸部呼之欲出,简直可以拿去当保龄球。我觉得她这身装扮更适合在P’Praco百货公司出现。圆圆向我们点头问好。我点点头随着男人离开玄关,来到一楼的咖啡厅。我在电梯中绞尽脑汁想不明白。
  究竟圆圆哪里残障了?

  我与店里的男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三杯冰咖啡。在没有作自我介绍前,我开门见山地直接询问七月二十日发生的袭击案。男人疲倦地翻开Kokuyo牌子的记事本,一直到十天前的页数。那里记录着客人们的姓名和进出场时间。铅笔字写的欲望就占了一页半以上。
  “那天啊,那帮抢匪来的时间大概是晚上十点多。客人数量大概是四十多人。当天的营业额完全都被抢走了。”
  看到记事本上的名字,我眼睛一亮,男人却摇摇头。
  “这不管用,因为大家用的都是假名字。”
  “但是,抢匪假扮的客人应该是最后的客人吧,他们用的是什么名字?”
  男人看着记事本上最后的一行。“冈野”,但没有进场的时间。
  “长得什么样?”
  男人喝一口冰咖啡后说道:
  “不长不短的茶色头发,一张马脸。个子应该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吧,感觉很高。那天他说是看到了报纸的小广告,就从池袋站南口用公共电话打来的。我照旧告诉了他怎么来这公寓。在我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他们就冲进来了。”
  四人组扬长而去之后,男人即刻通知羽泽组,小喽哕们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才赶到。他们向客人道完歉后立刻关门。本来派对就只营业到末班电车的时间,那时离打烊也不过一个小时。男人喃喃自语道:
  “缴了保护费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啊。池袋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啊?”
  “冈野大概多少岁?”
  男人看了我许久:
  “这个……和你差不多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继续待在咖啡厅。我向男人提出请当天排班小姐下楼的请求。然后对像石头一样坐在我旁边的皆川说:
  “刚才他说的话,你觉得怎么样?”
  皆川摇了摇他那头发稀疏的头。
  “说不准。如果只是短短的两分钟,组里的人都无处下手吧。找不找得到犯人和我没什么关系吧,我只是暂时被雇佣,半个月而已,而这是你的工作。”
  皆川不知为何看起来心情似乎大好。说不定他是一个很爱说话的人。他伸手从桌子底下摸出一本几个星期前的八卦杂志,然后在那里噼里啪啦地翻着。那本杂志看上去不新不旧,有些孤独的影子。
  过了一会,两个年轻女性的身影在咖啡厅镶着蓝玻璃的大门后面摇晃。圆圓和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那女人极其性感,穿着弹性料子的半透明紧身洋装,超短的豹纹迷你裙,并且没有穿胸罩。
  圆圆有些紧张,怎么看她都不像是卖淫的女人。她们坐进我们这边的座位,那个女人倒是满脸的笑容。
  “圆圆是吧?那这位是?”
  “琉香,她耳朵听不见。你如果有问题要问她,我可以用手语帮你翻译。”圓圆代替那个女人回答道。
  琉香点了点头,笑了。倘若没人告诉我说她是残障,我想仅凭肉眼我真的无法辨别得出。紧实的乳房,宛如中长跑运动员般的手脚。我问道:
  “店里的情况如何?”
  琉香保养得很好的双手在我面前舞动着,像是一只飞舞的蝴蝶,一朵黎明时盛开的花,或是一只敲打老钉子的铁锤。她之前好像能读我的唇语。圆圆帮我翻译道:
  “这个店的客人比之前的那些温和许多,收入也不错。”
  “这样啊。还有其他的残障者吗?”
  圆圆苦笑道:
  “你和头次来店里的客人一样,都会问这样的问题。眼睛有障碍和行动不便的人这里都有。”
  仔细想想,这也没什么不对,残障人士也有恋爱、婚姻的权利,甚至外遇。她们当然也有选择做妓女的自由。
  “那圆圓你的身体也有残障吗?”
  “猜错了。我只是有空的时候来这里上班,因为离乡背井在这里念大学,筹生活费和学费很不容易。我读的是社会福,所以也会偶尔担任这些小姐们的义工。”
  像个调皮的孩子一般的圆圆弯起嘴角,还一边比画着手语。
  “并且,做爱也是我的特长呢,我也不讨厌这个工作呢。”
  所以一天陪二十个男人睡觉也不讨厌吗?工作可没有那么轻松。
  “你还记得被抢劫那天的情况吗?”
  “被组里的人间过好多次了,该说的都告诉他们了啊。”
  圆圆抬头望着天花板说道。
  我早已经整理好三方组织给我的那些资料。琉香死死地盯着皆川交叉着的肩膀。她注意到皆川强壮的手臂上头许多不逊于旧桌面的旧伤疤。然后开始敲敲桌子,比画手语。
  “她说想起一件事情。第一个进场的男人没有戴套头帽,左边手腕内側……等等。”
  两个女人的四只纤纤玉手像互相触碰触角和翅膀的昆虫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在我眼前快速地交换着信息,感觉像是会随时洒下绚烂的鳞粉。终于,圆圆开口了。
  “琉香姐说她看到的是一个有五个烟疤组成的五角形状的烫伤,像是某种刺青。”
  他们居然在身上留下这样的无聊标记,这让我想起好菜坞动作片里看到的五角大楼,越来越像本人管辖范围内的小鬼们。我随口问圆圆:
  “今天你几点下班?”
  圆圆诧异地望着我。琉香用手肘撞她,坏坏地一笑,然后似乎用我看不懂的手势开我的玩笑。
  “琉香刚刚说什么了?”
  圆圆的脸颊一片绯红。
  “她说你在泡我呢。还说你并不坏。”
  我对着琉香比画了一个叉。我想这个她应该会看懂。
  “可惜她也猜错了。因为我们即将要去金发小姐专门店,那里的小姐都是讲英语的哥伦比亚人,所以想让你这个应该会懂英语的大学生帮帮忙。”
  我和皆川对英语都是一窍不通。琉香又舞动她的手掌。圆圓解释道:
  “琉香姐觉得那应该很有趣,所以让我和你一起去。她是横滨人,这个表示‘呀’的手语是她自创的。”
  圆圆边说边比画给我看,她大拇指的关节迅速地弯了两次,就像按自动铅笔的笔芯似的。我瞪大眼睛看着琉香,对着她在嘴边比画流口水的手势,以此表示我对她的“敬佩”。
  (琉香姐,你真是太酷了!)
  不知她看懂了没有,反正我是这样想的。圆圆一直笑着,也没有帮我翻译。

  因为店里白天没多少客人,小姐的人数已经足够,所以圆圆愿意协助我们的调查。回店十分钟后她下楼,然后我们一起上了一辆计程车。第二家被抢的是属于丰岛开发的店一一隔壁的金发专门派对。哎,人们的欲望千奇百怪,无止无尽,谁也说不准。说不定将来会出现一个动物占卜的绵羊派对呢。
  我们在JR大冢站南口下车。在站前打完电话后,顺着电车的铁轨爬了四分钟的缓坡,最后出现在一栋只能以恐怖来形容的旧公寓面前。这是一栋等着被拆毁的四层楼,没有电梯。我瞄一眼这公寓就想掉头消失。估计来这里的只有常客了,不然怎么忍受这恶劣的环境——逃生梯的转角堆满塑料垃圾袋和沾满灰尘的过期杂志。我们艰难地爬上顶层,汗如雨滴。我按下了仅有的一扇油漆门的门铃。
  门一开,两只目光极其凶狠的鲨鱼立在那里。那样子一看便知是黑道中人,恐怕就算是那里的常客看了这副模样也会考虑究竟要不要进去。狭窄的走廊尽头聚着一群辈分较高的鲨鱼。
  “我们已经跟社长报告过了,因为这家店的社长还在住院,我们当大也不在场。可能帮上你的都写在纸上了。”
  还是组织之前给我的那份倒霉报告吗?据说住院的店长右肩膀被警棍击伤以至于骨头都碎了。我们在玄关说话的时候,一个外国男人越过我的头顶对里屋的男人说:
  “你好。玛丽亚。露易丝在吗?”
  我回头一看——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壮汉。虽称不上猛男,但却有着西方人才有的厚实上身。简直就是帅哥,皮肤呈褐色,浓密的胡子,上身穿着一件美国西部那种镶有细流苏的棉布衬衫。我接着问店里的男人:
  “我想找被抢那天在场的小姐们问问情况。”
  “嘿,你小子别挡着啊,玛丽亚,快给我出来!”
  外国男人在我身后不耐烦地叫着,完全不理会正在说正事的我们。他不停地看着他毛茸茸手腕上的那块闪亮的金表,甩甩手腕外侧更加闪亮的金镯子。下午三点钟,这个时间多半是来接约好的小姐的。
  原本就挤满我、皆川和圆圆,这时又新加这一位壮汉,狭窄而肮脏的走廊顿时变得更加的拥挤。我竭力保持和善的笑容,对外国男人说道:
  “对不起。我们正在谈很重要的事情,你能不能安静一点?你的玛丽亚小姐会准时出来的,用不着大吵大闹。”
  我不知道外国男人为何要发这么大的火。他立刻像念咒语般从嘴里跳出一连串我听不懂的鸟语,面目狰狞地看着我,手已经向我袭来。顿时好像有一阵热风吹过我的左手。

  就是那样的感觉一一冒着炎炎夏曰的当天阳光行走在路上,突然当你经过某栋大楼的转角处时,顿时会感觉一股热风扑面袭来。变幻莫测的大楼间隙风。皆川强壮的身体立马像充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动作快得比得上电影里的快镜头。他迅速地卷起他手中那本旧八卦杂志,紧紧握住的同时朝小白脸的肚子上狠狠一顶。小白脸的身体立刻变成一个V字形状,接下来他的头又遭遇杂志的一阵猛敲。
  然后以让丰岛开发的年轻鲨鱼们目瞪口呆的速度,用不到十秒钟时间的惊人快动作解开了橫躺在走廊上的小白脸的皮带,把他的双手反绑起来。
  在以腕力自居的小白脸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时,他已经躺在走廊下水道旁边,脑瓜不清醒地流淌着口水。专业保镖就是这样吧。该出手时就出手。就算没有刀子,仅仅是拿本杂志来当武器,他也会全力以赴。要不就干脆撒手不理。皆川的举动着实让我体会到那种瞬间燃烧的钢铁般的意志。

  我们在楼梯空地上向哥伦比亚裔的妓女调查情况,圆圆的英语虽然说得不尽如人意,不过还好妓女也是半斤八两,再加上妓女不知哪来的本事,似乎看出圆圆是同道中人,她们的沟通倒是畅快。不过,我看上去也不像是警察或者境管局的官员就是了。
  另外一个情报来自一个丰满到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女人。褐色背心和拳击手服装那样面料的短裤。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可以随着呼吸摇晃的胸部。
  当我问到五角形烫伤的时候,那女人马上回答:西、西。
  “被抢的前一天,有个上门的年轻小子左边手腕上也有那样的标记。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只是好玩而已。”
  “年龄和身高?”
  “我分不太清日本人的年龄,不过他剃着光头,应该很年轻。身高和那个人差不多。”染了一头金发的女人指指身高一百七十多公分的皆川。看来,除了第一次的小鬼冈野外,还有别的小鬼。并且,他们早巳做过充分的准备,不是那种脑袋单纯的拼命小鬼,计划得倒是挺详密。
  连续四次都那么侥幸,这种情况在池袋是不会出现的。

  疲倦的我们搭乘计程车回池袋车站,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玻璃窗外的天空一片被夕阳晕染的红色。已经是傍晚时分,太阳正渐渐地落山,夕阳的光线射得人似乎睁不开眼睛。这个时候,PHS响了。
  “喂。”
  “我崇仔。调查怎样了?”
  难道是我多心了吗?G少年老大的声音感觉比平常还要冰冷。我支着手机靠在后座的车门上,这段时间经常坐计程车,虽然我没要报酬,这笔开销还是可以向组里报销的,一一包一天的车得了。
  “发现了一条线索。”
  “说。”
  我告诉他派对终结者的那帮小鬼们想得很周到,计划周密,行动的前一天还派人到店里去侦查。他们的手法干净利落,行动前后不到两分钟。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五角形烫伤的标记。崇仔只是发出带着寒意的应和声。我问道:
  “你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呢?”
  每当崇仔用鼻子哼笑的时候我就有一股不祥之感。
  “我这边的RastaLove有人纵火。白天没人的时候,哪个不知名的蠢货把汽油从门缝里倒进去,点了火。”
  RastaLove是G少年管辖的俱乐部。那个蠢货是向全池袋的小鬼们下战书吗?又是暗算Killers又是放火,看来他不光是不想在黑色地带混,就连灰色地带他也不想混了。他究竟想干什么?想像穿透大气层的彗星一样。在还没到达地表之前就毁灭自己吗?还是想以这样的速度来射出沸腾的暴力碎片结束这一切呢?
  依我之见,四人组这样的有勇无谋和深谋远虑似乎是有些矛盾。

  我们在绿色大道上涌动的人潮中要解散的时候,圓圆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我饿了。阿诚同学不请我这个帮上大忙的人吃饭吗?”
  人潮中的不少上班族纷纷侧目圆圓露出半个屁股的热裤,然后像冲过岩石的激流一般给我们让出一条道。
  “你不用回店里上班了吗?”
  “不回了。今天没什么心情了。嗯,皆川先生也饿了吧。”
  圆圓说着就挽起了皆川满是伤疤的粗壮手臂,上臂正好陷进圆圓的胸部。那双乳房看起来可怜巴巴,如果你刚好回忆起刚才哥伦比亚籍妓女的会呼吸的胸部。皆川没有理圆圆,只是对我说道:
  “晚上一起吃吧,你一个人也挺无聊的。”
  半天,神秘保镖才冒出这样一句话。

  三月百货后面的居酒屋是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店里很脏,只有用塑胶板子拼成的柜台和两张小桌子,老板每天从筑地批货回来,每一片生鱼片都有着金字塔那种尖利的斜边。碟子慢慢进入超载状态,皆川的吃相仿佛让我看到他意志的另外一个境界,他的食欲真的是惊人,几片生鱼片夹在一起,送进口。我和圆圆则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吃着毛豆荚,浅绿色的毛豆荚确定一种夏天的感觉。我问了圆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圆圆,你将来打算干什么?”
  圆圆大大咧咧地回答。
  “可能做和我专业有关的工作吧。不过也说不定,毕竟我现在这样赚钱太容易了。”
  每天有五万到十万进账,对于金钱的感觉自然会变迟钝。
  “因为我一直不用缴税,所以我把收入的百分之十都捐给了越南的失学儿童教育基金会。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光是我的那些钱居然可以供两个半的孩子上小学。”
  从成人派对那些老头子身上得来的钱变成了越南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钱是没有标记的。奇怪的不是圆圆,而是她以外的那些人。国税局和警察居然对色情行业里流通的这一大笔免税巨款装聋作哑,可能对他们来说,见不得光的钱没有出现在现实的世界里,而是潜入地下,所以那根本算不上是钱。
  在默默无闻地消灭掉整盘生鱼片,同时啤酒杯见底后,皆川才满足地抬起头:
  “这样很好哕。我可是比较惨,读书才读到国中。”
  我又要了两杯啤酒,接着问皆川:
  “别人为什么会叫皆川先生肉贩呢?”
  皆川一脸茫然地说:
  “我在国中毕业后,当学徒的第一个地方就是肉铺。所以……”
  “噢。我还以为是因为你经常像刚刚那样把人大卸八块呢。”
  皆川先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突然冰雪融化般绽开笑脸。感觉像雾开云散,突然万里晴空。“与那个也不无关系。”
  皆川的故事慢慢揭晓了。你得相信这世界就是有那么悲惨的遭遇。不是我添油加醋,这回我只是静静地听着。

  皆川出生在一宁静的海边渔村。
  “我爸爸是个穷渔夫,我家的七个孩子中我排行老二,所以念完国中以后我就被赶出去挣钱养家糊口。就在隔壁的肉铺里当学徒。那时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早上负责开店门,白天看店,晚上关门之后就把第二天要卖的肉给整理出来。一百多斤的半头牛倒挂在吊钩上,然后用刀沿着它的筋脉剖开,把肋骨上的肉全部切下来,最后用棉线穿过肋骨和肉的间隙,把骨头削下来。这个时候就会有噼里啪啦的声音。”
  皆川边说边像琉香一样用手势不停地在我面前比画着,仿佛那是必须用手来回忆的故事。
  “肉铺分很多种,可是我那家店的老板简直是可恶至极。太吝啬,以至于每年才发一次的奖金都像割他身上的肉一般舍不得。看我是学徒,他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我,只要我不小心弄坏了他要卖的肉,他就会用刀柄狠命地敲打我的头,直到敲出血,这样他还不肯罢休。因为血滴到肉上他又会因此而毒打我一顿。就这样我忍受了两年,就在第二年年底要发奖金的时候,他趁剁肉的机会把我的左手小指剁了个稀烂,我想他是想让我知难而退,主动辞职好省了那笔年终奖金。不过后来我还是拿到了那份奖金。你看,现在我的小指都只能弯曲着,没有办法。”
  “不过,我离开那家店的原因不是因为这个。除夕那天晚上,当我顺利地拿到年终奖金收拾好行囊准备回家的时候,那喝得醉醺醺的那老家伙刚好回家。他因为我没有大扫除而对我一阵拳打脚踢。我只能抱着头不吭声。那老家伙既不赌钱也不玩女人,可是脾气硬得很,全都发泄在我身上了。回到家,我喝完一碗粥休息了一下,起来后准备看红白大战的时候,我发现右眼根本一片漆黑,红白大战里櫻田淳子[1]的动作一点都看不清楚。我立马冲到镜子前,看见自己的眼球充血充得像要喷炸一般恐怖。我脑子里不断萦绕着一句话。我二话不说向我工作的那家肉铺走去。”
  这时,我和圆圓都屏住了呼吸。的确,皆川的右眼到现在看起来也混浊不清,他抖动的双腿似乎无法安静下来。一口气喝下半杯啤酒,他继续说道:
  “该死的打烂了我的眼睛,那混球打烂了我的眼睛……”

[1]樱田淳子:偶像女歌手,成名歌曲是(我的青鸟),歌词开头便是“咕咕咕咕,我的青鸟啊”。

  我突然想起白天小温对我说的话:作恶、使坏是一件很帅的事情。愚蠢。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完全没有理会醉醺醺老家伙妻子的大声哭叫,一口气就把他从桌子上拖下来,放到店中间,然后把他挂在吊钩上。钩子钩住的地方是皮肤和脂肪的间隙,那家伙像虾子一般跳来跳去,可是他无法挣脱,外套上渗满鲜血。我把串鸡肉的竹签剜进他的右眼睛,然后用菜刀将他的左手小指剁得稀烂——以牙还牙!他对我做过什么,我要一件不漏地还给他!我几乎是把他肢解了,然后回到家继续看红白大战。警察把我送进辅育院的时候,我不到十七岁。”
  “爽快!那老家伙后来改了吗?”
  圆圆似乎邀人干杯般地喝道。
  皆川摇摇头。
  “那家伙死性不改。现在还是那样,对年轻的学徒照样是拳打脚踢,虽然只剩下一只眼睛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应该直接把他了结掉。”
  日本海边某个小渔村里屡见不鲜的故事。皆川的才能是在出了少年辅育院后参加了某个帮派后慢慢觉醒的。因为有了一定的资历,帮派里倘若出了什么乱子总会找他出面。由于帮派里也有暗地里的尔虞我诈,锋芒太露的人也会遭到别人的嫉妒和排挤,所以很多次他都想和帮派解除关系。喝得醉醺醺的皆川继续说道:
  “对我来说,人身体的正中间和手掌一样都有一条生命线。在哪里下手都行得通,只要你顺着那条生命线咔嚓一声,那人就一命呜呼了。这比搬家时开箱整理东西可是轻松多了。”
  白天皆川打小白脸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心情沉重。我用啤酒沾湿我的嘴唇,说道:
  “我明白了,你不是因为保护我才跟我一起行动的,对吧?我们的共同目标是派对终结者,而你的责任是抓人。”
  皆川以一副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的愉快神情说道:
  “是那样。对了,等一下我们去K歌啊?”

  皆川先生说他的主打歌是以前的歌谣,《沧桑的行船人之歌》。真是多愁善感的肉贩。圆圆也是一副雀跃的样子,于是我们就来到附近最近的一家卡拉0K,一直唱到凌晨三点,我们都累到不成人形的时候,才各自告别回家。真心盼望哪天我能过回我的小市民生活。
  我想着,我必须抢在黑道或皆川之前找到派对终结者,那样我会稳妥地以“传说中的暴力案件罪犯”的名义把他们交给警方处置,否则他们很有可能变成冰冷的死尸。可是这样的想法能实现吗?
  透过卧室的窗户我看到久违的西一番街的日出,夏天清晨的乌鸦和生鲜垃圾的世界。惬意的时光。虽然很想睡觉,头脑却清醒得恐怕一时半会睡不着。本想听音乐却不知听什么。我难得会这样。
  第二天,东京地区的正午温度高达三十多度。我们约好在西口公园见面。圆形广场的石板像是海滩上烫到可以煎出荷包蛋的沙子。如果说是在西口公园的地面煎好的荷包蛋,估计没有人敢吃吧。
  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第一个出现的是穿着白色迷你裙和亮粉红色的无袖高领夏季针织衫的圆圆。圆圆是我喜欢的健康型,不是那种电线手臂。她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情很好玩,所以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调查,四处打听情况。
  “诚诚,等久了吧?”
  我摇摇头。俏丽的不规则刘海是美发师的精心之作,两颗眼珠骨碌碌地乱转。只不过一天的时间怎么就叫我诚诚了。哎,随她吧。第二个出现的竟然是五分钟后从艺术广场走过来的牧野温,怎么是他?穿着短裤和长袖T恤,一副滑板族打扮的小温看到我坐在长椅上,便立刻朝我挥着手,微笑着朝我们这边跑过来。裤子上挂着的腰链晃动着。
  “那个,打扰你们的约会了吧?”
  小温走近长椅的时候又有些惊慌失措。
  我解释道:“没有。这个人是昨天认识的。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噢,阿诚家的水果店不是开在西一番街上吗?伯母让我来给你这个。”
  他边说边把一个白色塑料袋子递给我。一闻那香甜的味道就知道是我家店里的卖的最好的商品一一切好后放在冰块上卖的凤梨。妈妈不愧是昭和前期的女人,若是喜欢某个人就会把店里的水果送给他。分好凤梨后我问小温:
  “你究竟有什么事?”
  “噢——那个,是有点事……”
  小温说得很艰难,有苦难言的样子,手中的凤梨滴下汁液。极为内向的性格还是掩饰不了他那张美丽的脸庞。圆圆打着圆场:
  “哎呀,那个不重要了,先给我们介绍一下呗,诚诚。”
  女大学生桧原圓,无业游民牧野温,我这样介绍。除此之外的成人派对红牌小姐、高收入户和监禁事件的犯人之一这些,我都没有说出来。正当圆圓和小温有说有笑的时候,第三个出场的、也有着苦衷的家伙来了。
  歌技超群的宿醉肉贩。

  皆川到场后我又重新介绍了一次全部成员。然后坐在长椅上发呆,因为前一天一直玩到凌晨的我们现在是没有一点马上行动的力气。热天底下的西口公园里,两个根本不在乎酷暑的小鬼正在乐此不疲地玩耍飞盘,看样子应该是国中生。
  并排坐在狭窄的不锈钢长椅上,我们注视那个飞盘,视线随着横越西口公园的飞盘的轨迹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凭借手腕的力量飞出的飞盘在空中划着优美的弧线,有时被风阻挡住前进的步伐,有时又弹跳上升,有时骤然地划出一条曲线。真是一副绝美的景象啊。转个不停的蓝色飞盘在已经完全适应飞盘轨迹的眼睛里远远望过去,与公园的绿色、大楼玻璃和霓虹灯交融在一起,仿佛一幅速度感强烈的抽象派绘画。
  这让我不禁思考一个问题:怎样才算是普通人?现在一起坐在长椅上的我们,光顾专门派对店的男性客人和店里服侍他们的小姐们,这些都算吧。还有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或者我,难道不是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活在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我深深地了解的这个普通世界,骨子里其实这样地不寻常,这让人想大声地尖叫。

  那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又去探访了其他两家成人派对。巢鸭的熟女专门店和大塚的人妻专门店。一无所获。不管是哪家店,似乎都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一点没有辱没自己的招牌。这两家的服务内容比昨天的两家还要辛辣。本来就是这样,皆川说。尽管圆圆自己也在情色行业中谋生,也还是感觉受到小小的文化冲击。小温则和以前一样,不管看到什么都惊慌失措。傍晚时分,我们在西口公园渐渐消失的夕阳中解散。分手前我对小温说: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天究竟有什么事?”
  “噢,那个,没事,我们有机会再说吧。不过圆圆小姐真的好可爱。”
  小温的目光一直追随圆圆从东武百货公司出口离开西口公园,脸上掠过一丝寂寞的神情。
  “圓圆小姐是有点让人羡慕啊。那么下次见。”
  小温走后,皆川假装没听见似的对我说道:
  “万人迷,接下来怎么安排呢?”
  “哪也不去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这次我暂时打算孤军奋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边躺着听音乐边思考已经粗略调查过的一系列问题。

  你也有那种时候吗?当你不知道听什么音乐的时候,会潜意识地把手伸向GlennGould的CD吗?他用钢琴演奏J·S·巴赫(今年是巴赫去世二百五十周年,不过我的下意识跟这个可是没有任何关系),那种让你又重回现实世界的音乐会给你的心灵注入新的内容。更奇怪的是,我的思考节奏总是和顾尔德音乐的快速节奏和诡异的间隔合上了拍子。
  很遗憾,那天专门拿出来的特效药并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自从崇仔下令G少年搜寻有五角形烫伤疤痕的那四个小鬼们,一直到现在都杳无音讯。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圣玉社在我接受委托三天来也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联系。
  那四个小鬼没有对付少年小组和成人派对时在做些什么。玩飞盘?他们有这样的时候吗?实在是无法联系起来。他们的业余时间一定是在准备下一次的袭击活动吧。突然我又想到了最近好像在哪听过的关于二十世纪的世界史一一那飞速旋转的飞盘越转越快最后可以变成自我引爆的马达。那是以自我的能量产生更大暴力的马达。
  伴随着《平均律钢琴曲Ⅱ、Ⅱ》的结尾,我慢慢进入了梦乡。

  我在半夜两点时被PHS的叫音从梦中惊醒。深更半夜,居然这个时候夹由话。是谁!
  “喂……”
  耳边响起仿佛粗硬的砂纸般的男人声音。
  “你是真岛诚吧。最近到处打听派对终结者的消息的是你吧?”
  “是。你是?”
  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笑道:
  “无名氏。你女人在我这里。”
  女人?现在的我连半个女朋友都没有啊。
  “你说的是谁?你究竟想怎样?”
  “你先听听她的声音吧。”
  电话在移动,那头传来的开门声和布料摩挲的声音掺杂在一起,我全身都敏感得变成了耳朵。的确,似乎传来远处女人的哭喊声。
  “……救命啊,诚诚……他们是禽兽、强迫我……啊……不要——你们住手!……”
  圆圆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肉体被重物击打的声音,我的心因承受不住这声响而怦怦乱跳。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似乎是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对他们吼着:
  “住手!你们究竟想怎样?”
  先前那个砂纸声音愉悦地说道:
  “你女人厉害得很,我们一人上了她两次,还这么活蹦乱跳的。你还想再听听她的叫声吧?”
  我感觉我肚子里面的暴力马达嗖地沸腾起来。
  “你们就是派对终结者对不对?现在整个池袋的少年小组和黑道都在追杀你们,你们逃不了了!烟疤的事情已经把你们暴露了,快给我滚远一点,否则你们的下场……”
  某个声音笑着问道:
  “否则怎样?你想怎样呢?”
  当我再一次听见圆圆的哭喊声和不知哪里传来的甩嘴巴的刺耳声音时,我的心脏快要紧张得抽筋了。
  我的嗓子发出了和对方一样冰冷的声音,我只想让他们知道一个结果:
  “你们会全部没命的。你们知道黑道的报复手段有多么恐怖。如果不清楚你们自己都在干些什么的话,那么被抓到的人的存活几率是零。”
  对方却平静地说:
  “白痴!我当然知道。如果怕死就不会做那事了。你还是担心担心你的女人吧。夜还长得很呢。”
  挂断电话后,我一直到凌晨都没有睡着,可怕的宁静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早上,我打PHS给G少年和黑道,告诉他们派对终结者发现我在调查,而且绑架了协助调查的小姐。可是却始终没有线索啊。
  “不管用什么方法,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把他们找出来。”
  我和皆川再次回到残障派对店里打听圆圆的联系方式,但店里男人除了手机号再不能提供任何什么。从琉香的手语看出她也十分担心圆圆。但是没办法,虽然她们有来往但都只是职场上的交情,毕竟,成人派对不是什么福社院,它只是单纯赚取钞票的地方。
  因为这件事的特殊性,我们没有办法请求警方的帮助。毕竟,传说中的劫匪打劫了地下的色情行业并绑架了小姐,这对于他们来说是超现实主义情节吧。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皆川一直陪着我几乎踏平了整个池袋。重新调查了所有的派对,向黑道挖情报,去圓圓所在的学校询问……但是一无所获。收集到的都是没有用的烂消息。
  皆川开导我:“别太自责了。他们是一群乱咬人的疯狗。等你把他们捉出来的时候,我会替你好好教训教训他们的。”
  我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可是我耳朵整天整夜都回响着重物敲打肉体的恐怖声响。

  圆圆在失踪两天后的一个下雨的清晨被扔在西口公园。
  她是被清晨送报的男人发现后送到西口警署的。那时,她穿着内衣,眼睛被蒙住。巧的是她和牧野亚希一样被送往敬爱医院。被殴打得满身伤痕的圆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很虚弱。醒后的第一个要求就是请求医生清洗她的阴道。我和皆川在即将变天的下午接到通知,立马搭乘计程车赶到连接千早和西池袋长崎二丁目的敬爱医院。
  全是女性的四人病房里,圆圓就躺在房间左前方的白色铁床上。明显瘦了一圈的圆圆脸轮廓深凹,左边眼睛的周围被打得黑肿,一看见我们就用醉酒似的语气说道:
  “呀!你们来了啊。我被打了止痛剂,所以现在觉得快要飘起来,很舒服呢……”
  我低下头:
  “对不起。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身体还好吧?”
  圓圆没有任何表情,像白色的影印纸一般。
  “身体还好,但是心好像都碎了。那些人真的好变态,他们烧我的时候还取笑我怕烫。做爱没有关系,可是我不能忍受他们边做边捶打我的肚子,真的是一群精神病!”
  身后的皆川似乎是帮我问道:
  “他们胳膊上有烟疤吗?”
  “嗯。有呢。终结者的成员都有这样的五角形烫伤印记。”
  果然是派对终结者。不过,终结者在圓圆身上所使的残暴手段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案子。
  “终结者带头的小鬼叫彰是吧?”
  圆圓瞪大眼睛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因为惊讶的表情影响到了左眼睛的淤伤,圆圆轻轻按按左眼睛。。
  “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拼命让自己记住这个名字,希望能幹你破案的线索,没想到你都知道了。看来还是没有帮上你。”
  这些派对终结者早在出现之前我就认识了。千早监禁事件主犯少年A。二十岁的成濑彰;从犯少年B,二十二岁的冈野英二;少年C,二十岁的布施澄夫;少年D,十九岁的冢本重人。这是三年前的他们。他们投说错,我是白痴。
  我早就应该猜到。四人组的派对终结者,就是千早监禁事件的那些小鬼们。他们折磨圆圆的手段一点也没有进步,还是与对待牧野亚希的一模一样。烧伤、殴打导致的浮肿、阴道裂伤。跟我通电话时宣告他已经回来池袋的,就是离开少年辅育院的三年后吧,有着砂纸般声音的一定就是主犯少年A——彰。他们是要在生命走向尽头的时候再轰轰烈烈地“活”一次。
  Badboysarebackintown。

  我要圆圆继续说下去。圆圆拼命地转动她那打过止痛剂的脑袋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想了解他们更多的情况,越详细就越对我有帮助:
  “他们有没有给过你东西吃?”
  “说起这我绝不会忘记。他们只顾吃自己的,不分给我一点点。这个我记得一清二楚,可恶的家伙们。他们的食物似乎都是从就在附近的LAWSSON超市买回来的。有一次叫重人的家伙花了五六分钟左右的时间就买了果汁回来。
  “房间是什么样的?”
  “漂亮的套房。窗外可以听到只有一两节车厢的电车经过的声音,不是山手线那种连接式车厢。”
  东京这一带有那种电车的,就只有穿越丰岛区中央的南北线、连结早稻田和三之轮的都营荒川线。双臂交叉站立的皆川神秘地笑道:
  “开始解体了。”
  解体是皆川兴高采烈的时候或者陶醉的时候经常挂主嘴边的口头禅。听到老歌的过门或者是将酒像清水一般灌入喉咙时,都会冒出“快解体啦”的话语。我继续问圆圆:
  “你被送出来的那天早上,从西口公园到那套房子的距离大概是多远,你能估计吗?”
  闭上眼睛回忆的圆圓脸上布满伤痕,深浅不一的黑色伤口、绿色伤口、黄色伤口,乍一看就像个电影中化过妆的死人演员。
  “我也不是很确定,因为眼睛被蒙住了。大概是十分钟,不超过二十分钟。”
  “谢谢你。很有用。”
  圆圓到现在还陷在恐惧之中。说“谢谢”的时候我试图握住她的手,她却像害怕传染疾病一样,唰地避开我的手。
  “呃,对不起。我刚好想到那些人的事……”
  没关系,我说道。我不该在这种时候有握手拉触的企图。原本那么外向开朗的圆圆在两天的时间里就被折磨成一点风吹草动就被吓住的模样,我真的无法原谅我自己。
  派对终结者将是这一次要击溃的对象。

  我和皆川走出病房时,发现垂着头的小温站在走廊里,还是长袖T恤的打扮。见我们出来,他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水:
  “圆圆小姐,真是不幸,这种事情,我……”
  我猛然抓住突然大声哭泣的小温像女孩般纤细的手臂,将他的袖子卷到露出手腕。他惊慌失措。
  “果然。”
  小温的左手腕里侧果然有五角形的烫伤烟疤,和派对终结者一样的标记,也就是三年前监禁事件的几个成员共有的标记。
  在成员的手腕上刻下标记,歃血为盟,永结兄弟之情吗?意气相投的死党或小鬼们,为何总爱搞这种把戏呢?真是愚蠢的家伙。
  “你总跟着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那个,对不起。我很怕。我不知道他们四个会什么时候叫我出去,然后会用什么方法对付我。我不敢想像。所以我想跟你们在一起。阿诚,我不想再回去了,请你救救我。”
  上次到公园找我的小温就是因为这件事吧,他惊恐地不敢看皆川的眼睛。我温和地对他说:
  “那么你知道彰他们在哪里吧?”
  小温急得猛摇头,面庞瞬间一片惨白。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皆川略带嘲讽地说道:
  “没骨气的小鬼,就算他知道他也不敢说的。是不是?阿诚,你去办你的事,把他交给我吧,我保准半个小时之内让他解体。”还边说边跃跃欲试,卷起袖子,放松身体的各个部位,歪歪脑袋,摩拳擦掌。这时小温缩成一团的身体瑟瑟发抖。“你别拿他开玩笑了,皆川先生。好了,小温,待会麻烦你照看一下圆圆小姐,她一个人在东京也没有什么朋友,我们马上要出去办事。对了,你有那四个人的照片吗?”
  “家里应该会有。”
  “那麻烦你回家找一下,我以后会有用处。”
  小温点点头,走进了病房,皆川好像感到很遗憾:
  “他应该还知道些什么的。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我迅速拿出PHS,打给G少年的老大崇仔。
  “接下来要见识一下我们的主动了。去西口公园。”

  上午的一场雨把池袋的天空冲刷得像干净的玻璃一样透蓝,连公园里的山毛榉都看起来兴高采烈。阳光从大楼缝隙间的天空直射下来,形成一道阶梯,照在人身上,有种在蒸三温暖的闷热感。大概二十分钟后,崇仔带着双塔一、二号来到圆形广场与我们商讨对付派对终结者的对策。在听完我关于派对终结者藏身之处的叙述后,崇仔冷淡地说道:
  “了解。沿着都营电沿线走几分钟会看到LAWSON超市的单房公寓对吧?但是那些小鬼换了地方怎么办呢?”
  “应该不会,几个小鬼就算有钱也不会到处换房子的,毕竟那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你就负责多派人马到都营电所有的LAWs0N超市把守,他们每天都会到超市去买东西,如果撒下大网,小鱼儿是绝对不会逃出我们的手掌心的。”
  池袋的天空与云彩在崇仔的墨镜中显出更绚烂的影像。
  “嗯,有道理。虽然凭开车十分钟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可以推断出目白和西巢鸭两个地方,但是还是不能大意,我也会派人去侦查一下。对了,那四个人的照片你什么时候可以弄到手?”
  “今晚会洗出来发给你们的。”
  崇仔终于展开他在此次事件发生后的第一次笑容。然后他看了一眼坐在长椅旁边的皆川,低低地说:
  “他怎么办?要是找到了派对终结者,你如何安排他?总不至于让他单枪匹马地闯进派对终结者的窝点吧?”
  “不。攻坚的任务交给G少年就0K了。膛这样的浑水只会白白搭上他的老命。你也这样觉得吧?”
  慢慢摘下眼镜的崇仔,微笑地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好。那么我们都不需要沦为畜生。”
  在几乎考虑到每一个细节之后,我们就地解散,各自行动。我计划着稳住皆川,不让他在我们找到人之前找到派对终结者。不过,最多只能稳住他半天吧。派对终结者,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可能真的是我们太过仁慈。就算是野兽,也不会乖乖地在原地等着猎人来捕杀。

  那天,我们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地访遍了派对终结者位于千早町内的老家。当然,没有一个成员在家。虽然我们自称是他们的朋友,也照样遭到了他们父母的白眼。我们只好召集在那里所有的G少年成员,打听那一帮人的底细。几乎所有的当地人都知道他们的大名,出名程度可见一斑。不过是坏得出名,打架、斗殴、偷抢拐骗、吸毒、破坏公物、绑架强奸,可以说是无恶不作。这些都是不良少年们都会干的事,最终让他们名声大振的还是监禁女高中生的事件。
  我们在调查中发现,他们每人都跟小温一样管彰叫“彰君”,没人敢直呼彰的名号。看来,被监管了三年的小鬼还是人们心目中恐怖的传奇人物。
  夏天的天气果真是说变就变,早上的大雨在中午时分缓和许多,似乎要放晴的感觉。到下午天空却又变了脸,阴沉沉的,像是一场大暴雨要来临。皆川因为要去圣玉社的里见那里晃一晃脸,所以我们在差不多七点的时候在乐町线的要町站道别。要町站离我家只有一站的路程,所以我决定步行回家。
  当我走到立敦大学五号馆后面人烟稀疏的小路上时,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而下。
  强大的雨势瞬间在我眼前形成一道水雾,周围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被雨浇透的我只好躲到了附近的公用电话亭,电话亭四面的玻璃也被雨水覆盖,外面的世界模糊不清。我顿时感觉我像一只水生动物,连肺的每个细胞都湿透了。雨势渐渐变小,我掏出PHS拨通了崇仔的电话。
  电话立刻接通,是他的手下。崇仔的声音为什么在这个湿气重重的雨天显得格外的干燥?干燥得像是刚刚晒过的被子,让人有一种舒爽的感觉。
  “阿诚啊?你在哪里呢?”
  “立敦大学后面。你那边的情况如何?”
  “调动了所有的人马,分三批在附近的二十二家超市轮流监视,终于有了一两个线索。他们好像吃了不少的苦头,这么大的雨在外面奔波。估计就在这一带,马上就会把他们揪出来。等找到他们后,我打算……”
  我面向着街道,背后传来电话亭的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对崇仔说:
  “等等,崇仔。好像有人要用电话。”
  一回头,一个比我高的少年踏了进来,黑色连帽上衣的帽子扣在脑袋上,顶着一头被发蜡抓得高高的褐色头发。见到他的眼神,我马上知道他认识我,立刻也判断出他的身份一一监禁事件的罪犯B,也就是真名为冈野英二的家伙,少年无声无息地朝我的脑袋挥出了他的拳头。露出指头部分的手套在我眼前形成一道光芒,我听见手套与我的皮肤迅速摩擦的声音。
  我的左太阳穴被这莫名的一拳击得一阵生疼。很快,疼痛感传染到右边神经。

  你知道人在遭遇突然袭击时会有什么反应吗?
  想一想,在你被一个陌生的家伙突然袭击一拳却还处于清醒的情况下,会作出什么样的反应?是护住弱点逃跑着去叫救援还是转身给对方以同样的一击?我猜大多数的人跟我一样,都不会有上述的任何一种反应。
  答案很简单:思考。对!如果你的脑袋突然被袭击了,那么为了保护你的身体不再受伤害,你的脑瓜会在这时飞速地运转,思考!谁都会这样,如果被突然袭击的话。这是人的一种特殊的思维形式。他还会继续打,我是还手还是逃跑?要怎样才能让他停手?
  冈野挥出一拳之后的两秒钟之内,勉强撑住的我竭尽所能地思考着:冈野比我高,但是他瘦。比起每个星期有着把400多斤西瓜搬上搬下经历的我,他的腕力肯定在我之下。这方面我占有优势。我的两只手肘放在头部两侧,护住了我似乎快要爆裂的头,竭力思考着所有可能的对策。
  就在这时,那小子还想再次挥起他的拳头。他的袖口滴下的水珠飞溅,弄湿了电话亭内部。他的手臂撞到绿色的公用电话。沉闷的声响。第二次的攻击从我头顶擦过,一记可以徒手挡下、软弱无力的勾拳。尽管如此,我的头盖骨还是发出了扎实的“砰”的一声。我佯装被打得蹲在地上,暗地在腰间使力,两膝也蓄势待发,同时绷紧肩部的肌肉,固定住手肘的角度。像是要捏碎空气一样,我握紧了双拳。
  然后,在我丹田积蓄起充足力量的时候,我朝着他褐色上衣包裹住的腹部猛地一击。

  我用双肘高举过头顶的姿势,像牛角一般戳进他的腹部。冈野被我这猛烈地一戳,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背后的玻璃窗上,玻璃窗顿时变成了一片白色的蜘蛛网。冈野像胀满气的轮胎突然爆裂而发出沉重的气息。他慌乱地敲打着我的背部,是想以此来缓解我的袭击带给他的“震撼”吧。我并没有因此而停手。保持着半蹲的稳步姿势,将全身的力量抵在冈野身上,双肘往后不断朝他腹部狂敲猛打。
  冈野不支倒地。
  我继续用掌心底部的骨头攻击倒在电话亭地面上的冈野的脸。冈野长长的下巴左右晃动。
  其实,我每一次挥动拳头的时候都有一种莫名的内心恐惧。我还要不要继续打下去?我要不给他还击的机会就要每一次出手都很重,不能手下留情,可是那样把对方毁灭的可能性会很大。这对于我来说的确恐怖。不管对手是谁,你都会感觉它就是一个全身发着恐惧之光的黑色幽灵。
  当我把冈野拽到电话亭外面时,雨依然下得很大。我听见了谁重重的呼吸声,原来是我。冈野穿着运动裤的腿被我放平在湿地上,我穿着九寸Redwing的鞋毫不留情地往他的右膝上踩了下去。膝上肌肉、骨头脆裂的声音,在震耳的大雨声中显得更加鲜明。结束后,我才起身离开。尽管如此,我还是很怕冈野突然爬起来,在我身后又给我一拳。

  我赶回家里,店里忙着招呼客人的老妈见到我身上染成粉红色的衣服和脸上没有擦去的血,露出不解和嫌恶的表情。已经站不住的我慢悠悠地摇着上楼,注满雨水的鞋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看着厨房的镜子,我简直是有些不成人形。脸上伤口的血已经凝成小块状。刚才完全没放在心上的背部,现在也感到一阵疼痛。
  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换下湿透的衣裤,我一口气灌下了一点五升饮料的三分之一。甜甜的饮料渗到舌头里一阵疼痛。我和圆圓都遭到了袭击,接下来应该是皆川,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回到房间后我用PHS拨通了他的手机,却一直没有人接。
  简单的算术又浮现在我的脑海。彰、英二、澄夫和重人,减去英二,派对终结者剩下的这三人如果联手,对于再强大的皆川来说,想赢恐怕是个不小的挑战。可是皆川现在住哪里我也不知道啊。
  虽然担心得不得了,我还是斗不过生理钟的运转。原本想着缓和呼吸可能有助于提高我的精神,可是不知不觉躺在被窝里沉沉地睡去了,还是以护住头和肚子蜷成一团的安全姿势。

  我被梦里PHS烦人的不停声响折磨得终于处于半梦半醒状态,突然听到皆川的名字。我“噌”地从被窝里翻起,抓起被我随手甩在一边的PHS,对着话筒大喊:
  “皆川先生,没事吧?”
  直觉告诉我来电的肯定是皆川先生,可是没理由地,一个粗犷的陌生男人的声音出现在电话的另一端:
  “肉贩进医院了。我不是皆川。我是圣玉社的里见。他一直在喊你的名字,你想去看他吧?我告诉你医院的地址。”
  “他伤得怎样?”
  “似乎挺严重的,连医生都说没有办法。”
  那张高唱“兄弟船”时堆满笑容的痞子脸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那像是力量的结晶的超级打手都被送进了医院,看来暴力的世界里,征战是永无止尽的。我挤出话来。
  “那,派对终结者抓到了吗?”
  里见愉快地说道;
  “抓到一个不是很重要的角色。我不知道派对终结者到底有几个。不过,肉贩能抓到这一个的确已经很了不起了。”
  里见愉快的口气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他似乎已经认为皆川已是敌人。知道医院的详细地址后,我挂断电话,推开窗户。昨天肆意了一整夜的大雨已经停歇了,但天空仍然布满灰沉沉的云朵。我急匆匆地冲到西池袋街上。各色的霓虹灯下游荡着皮条客、醉汉、发传单的女人,像幽魂一样充斥在这条街上。地上的积水倒映着他们各式各样的身影,显得少有地柔和,甚至可以说是优雅,这有点反常。

  飞速行驶的计程车很快到达目的地。北口的站前街是日本那种狭窄的双线道,道路两边却挤满了各种小卖店。跟池袋的繁华比较起来,这里简直就是个偏僻、人迹罕至的沙漠。我按着纸上记下的地址摸索着方向,向专门给黑道兄弟治病的诊所走去。到达的地方是一座镶饰着珠光粉色和银色瓷砖的公寓。看起来珠光宝气,应该是专给风尘女子居住的吧。
  电梯把我带到最高一层。站在冷风袭来的走廊转角处,我看见一扇没有门牌号的住家房门。按下门铃。
  不耐烦的声音。我不禁感觉他一定是个瘦小的男人。
  “我想见肉贩。是圣玉社的里见先生告诉我地址的……”
  金属门在经过四次的咔嚓咔嚓门链和门锁打开的声响后,终于在我面前打开。一个在松松垮垮的T恤外面罩着一件脏兮兮白色医袍的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比我想像中要高,瘦瘦的脸庞则和我的想像相符。
  “他怎么样?”
  密医不动声色地说道:
  “能活到现在就算奇迹了。全身除了十处骨折外,头盖骨凹陷,脑袋挫伤,肾脏完全破裂。倘若你想带他走,我可以帮你把他抬到楼下的车上。但是你如果想把他送到大医院再去治疗,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感情了。”
  我沉默着。密医为我打开左边的门,自己则去了走廊的另一端。单调的电子游戏声音传入耳朵。我走进了铺着木地板、两平米左右大小的房间,这就是这间诊所的病房,小得可怜。仅仅容纳了一张病床和床边附带的几样简单医疗设备。要是我事先并耒做好了解皆川伤势的准备,恐怕我实在是不能立即认出眼前仰躺在病床上的人就是皆川。脸上的轮廓起伏已经完全走形。躲开医治他的各种仪器,我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
  “你还好吗?皆川先生”
  我实在是找不出其他的话来说,说出一句多么多此一举的话。
  “……嗯……还好?快散架了……阿诚……你呢?”
  预料之中的回答。跟我一样,这位叔叔在自己受到伤害的时候一定会这么自然地想起朋友。对,是朋友。我已把他当朋友。
  “没事。对付我的只有一个人。我把他撂趴下了,还废了他一条腿。”
  “真的……凭你一个……凑合吧……我跟你可不一样……一对三……并且是铁棍和警棍……把我打得晕头转向的……”
  我看见皆川下半部分脸上肌肉扯了几下。他应该是笑了。他似乎想继续炫耀他的勇猛:“不过……我拉了一个……垫背……医生在帮我洗……手指甲的时候……还有那大块头的脑浆呢。”
  虽然现在说话对皆川来说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他也的确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看得出他很兴奋。当皆川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即将了结的时候,他选择把最大的一块肉留在最后一刻来享用。他用双手死死地掐紧对方的脑袋。这就是皆川,这样的做法也正是他的性格使然。
  听说那天的情景简直可以比做地狱。也是大雨滂沱,在圣玉社的停车场附近,皆川一人对付三个年轻的壮小于。那是怎样一幅场面。最后,皆川将两个大拇指戳进大块头的眼睛,像摇拨浪鼓一样狠命晃动他的脑袋,另外的两个家伙则对皆川猛打。结果,在社里弟兄赶到的时候,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和一个快要失去呼吸的半死人。
  听着皆川的话我脑海中浮现小温以前说过的话。派对终结者里面有两个高个子,除了袭击我的冈野外,应该就是那个已经挂掉的少年D。十九岁的冢本重人。这回,剩下的两个人,少年A和少年C应该会有所担心与恐惧了吧?还是继续沉醉在自我毀灭的暴力机器的噪音里呢?

  费了好大的力气,皆川缓过气来,对我淡淡地说出他的最后心愿:
  “我死后会被埋在乱坟岗里吧……所以……你帮我拿下这个。”
  他竭尽全力地示意我帮他取下脖子上带着的金链子。
  “要拿下这个?”
  他动了动下巴表示肯定。我小心翼翼地取下链子。链子上挂着一个长方形邮票大小的坠子,正面是镀金,背面则刻着“GK”两个字母。皆川告诉我:
  “那个是我的名字……我真名的缩写……我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我死后把它扔进我家乡的大海里……只有拜托你了……我家乡在……”
  皆川说出一个靠着太平洋海岸的小镇名,是以远洋捕鱼业驰名的小镇。是皆川出生、成长、开始踏进卖肉这一行的地方,也是自从踏进这一行以来,皆川再也没有回过的家。他的愿望是想在临走的时候再次回到儿时嬉戏玩耍的海边吧。我对他说:
  “事情解决后我一定会帮你办。放心。”
  一脸严肃的皆川说道:
  “我的全部积蓄……都会给你……为了报答你……”
  我拒绝了。收到这样的钱会让我不安的,也完全不会感到高兴。
  “那……就捐给越南灾区的小孩……就这样吧……不然,组织会吃掉。”
  大概是说完了心里最想说的话,接下来的皆川开始扯一些无关紧要的无聊话题。以前经历过的女人,或者小时候干的一些糗事。那晚的皆川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快要死的伤患病人。说出来大概让人无法相信,皆川临走前的无聊话题竟然是日本的未来——“YEH、YEH、YEH、YEH”[1]——早安少女组和椎名林檎!心电图的波浪也跟着跳跃了四次。
  看起来满脸睡意的皆川并不愿意睡过去。深更半夜,他居然提出想喝酒,在征得玩着电子游戏的医生的同意之后,我飞快地跑到附近的居酒屋,买到最高级最好的日本酒回来。我倒了半杯酒给皆川,小心翼翼地捧着送

[1]日本的未来——YEH、YEH、YEH、YEH·早安少女组LoveMachine的歌词。

到他的嘴边。皆川明明一口也没喝,但却开心地说着过瘾、好酒,还说谢谢我这个好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了。

  皆川在舔了几滴日本酒几分钟后睡去了。我就在旁边的地板空地上打着瞌睡。快要天亮的时候,我被心电仪器刺耳的警告音惊吓醒来。那时密医恰好走进房间。
  密医一眼瞥向已经呈水平线的心电图,然后利索地拿手放在皆川的脖子外侧,在确认心跳和呼吸后,密医从医袍兜里掏出手电筒,拨开皆川紧闭着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停止这一切动作之后,他对身后的我说道:
  “很抱歉。我虽然是见不得光的医生,但病人是在我手上过世的,我也感觉几分不安。所以,这个消息能让我去通知圣玉社那边吗?”
  默默地点着头,我起身走近皆川,握起仍然保有一点温度的粗壮的手。我的大脑还没有完全接受皆川已经死亡的事实。我不是说灵异,也不是说现代的宗教,只是有时你也会感觉到,死亡总是这样亲密地陪伴在我们身边。那样的时候,你会感觉天空特别的蓝,自己的心跳也格外的清晰明亮,我总有一种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皆川在某个地方注视着我的感觉。他并没有离开。那是一种说不清原因却又确实存在的感受。
  的确。黎明时分,我看到皆川在天花板的一角看着我,对我微笑。
  谢啦,阿诚。

  走出公寓,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大好的晴天,阳光沾满街道的每一处,明亮而透明的光线使得夹杂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也闻起来有一科新鲜感。我在本乡道上闲晃着,虽然昨天被冈野打击的地方痛意未消,但是一想到皆川所受的痛苦,我这只不过像蚊子叮罢了。晃荡着上了天桥,向下望去,东京蔚蓝的天空之下,车水马龙,视线里只有楼房和汽车渐渐模糊的影像。
  生和死只是一线之隔。只要踏出一步,就像我和皆川一样,一个留在活的世界里,一个去往另外的那个死亡世界。这也是机缘的结果,毫不奇怪。在天桥上,只要你踏出一步,你就会站在跟皆川一样的世界里。说不定,在那个世界,他见到还活在世上的我,还会嘲笑我一番呢。
  欣赏了几分钟的东京的清晨,我的PHS响了。崇仔像清晨太阳一般强硬的声音。
  “我们找到他们的巢穴了。现在马上就要过去,你来不来?”
  关于已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人的一切以后有的是时间来思考。我现在要做的是毅然决绝地给崇仔答复:肯定要去。反正我只是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鬼,是只愚蠢的动物,一只在池袋底部寄生的垃圾一般的生物。活下来的人,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处理,还可以到处地东奔西跑,还可以大胆地制造更多自我怜悯与自我厌恶的资料。

  崇仔告诉我确切地址后,我就出发去了他说的杂司谷。在车上,我想起了某天晚上我们一边绕着指挥中心晃荡,一边讨论派对终结者的时候看到的灰色水泥墙。派对终结者的公寓位于一个绿意盎然的住宅小区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在靠近杂司谷墓园的南池袋斋场和都电荒川线中间。我走下计程车后,立即钻进停在铁路一旁的奔驰休旅车。透过玻璃看见的那栋白砖镶嵌的漂亮新公寓,应该就是派对终结者的巢穴。六层高的中型公寓,让人联想到饭店那种四角方窗,排满了整面朝向铁路的外墙。
  我一上车,崇仔就貌似很愉快地说道:
  “听说你昨天被袭击了。吃了不少苦头啊!”
  崇仔不说,我还真忘了头上的伤。前座两个人高马大的G少年,沉默不语地直视着道路的斜对面。我不禁疑惑,问道:“你知道皆川先生发生的事吗?”
  “不知道。那家伙怎么了?我只听说了你的事情。”
  “噢。没事。”
  我想圣玉社的里见是不大愿意听到人提起皆川先生和少年D冢本重人之死吧。我指着白色公寓楼对崇仔说道:
  “现在只有三个人在公寓里头。成濑彰、布施澄夫和因为右边膝受伤而无法动弹的冈野英二。”
  崇仔的嘴角聚起浅浅的笑意,歪了歪嘴说:
  “嗯?冢本那家伙呢?被皆川解决了吗?你解决了冈野,他解决了冢本?”
  崇仔一脸严肃地歪了歪嘴。笑容的碎片在嘴角散落。
  “嗯。差不多就是你想的那样子。”
  我想崇仔可能对皆川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也没有打算告诉他皆川先生的死亡。不用知道的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生活在池袋的灰色地带里,就应该遵守这样的基本规则。崇仔开始对我讲着这里的基本状况。
  “他们每天早上七点会有一个人去附近的LAWSON杂司谷店买早餐,辅育院的小鬼早起的习惯还没有改。走路来回大概两分钟的时间。一般都是冢本那家伙,今天可能会换成布施。已经派了三个G少年成员到公寓后门守候,现在应该在逃生的楼梯上候命。”
  喇叭锁本来就是骗小娃的玩意。只要找对方法,偷偷潜入公寓是一件连小孩都难不倒的轻而易举的事情。耳边继续着崇仔低沉声音的讲述:
  “他们过一会马上就要出来买东西了。只要他们迈出前脚,我们后脚立马跟上去。当提着热便当回来的小鬼推开门的那一瞬间,我们会像泥石流一般涌向他。他们必定失败!因为里面只能说有一个半成员的威胁。”
  崇仔的每一句说话都冰冷的,好像从他嘴里蹦出来的一字一句都裹着厚厚的冰霜。
  国王现在斗志昂扬。

  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宇多田光的Automatic在前座响起。过时的手机音乐。穿着橘色连身工作服的G少年小鬼立刻把手机递给崇仔。
  “知道了。”
  崇仔挂掉电话后严肃地对我们说:
  “马上出发。买早餐的小子已经出来了。大家别忘了之前Killes给我们的教训。”
  除了司机,我们三个行动利索地走下奔驰休旅车。拦着轨道的铁丝网另一端,单节车厢的都电正以缓慢的速度行驶着。蒲公英在轨道旁边的沙土缝隙间露出小头。因为太早,只有两三个乘客在车站等车。崇仔对正用眼睛余光瞟着都电的我说:
  “阿诚,你跟我一起。其他人都很熟悉周围的环境。你可别拉我后腿啊。”
  “嗯。”
  因为是清晨,加上是偏僻一带,所以还见不到上班或者上学的人群。只是偶尔会迎面跑来三三两两背着书包的学生,或许是要去参加社团活动。
  “这边走。”
  我默默地跟随在崇仔背后。

  白色公寓后面的树篱和停车场之间有一面贴满瓷砖的墙,墙上有一扇高度相当的铝门。穿橘色衣服的小鬼充分利用方便的现代科学技术产物——气垫鞋快速靠近墙壁,瞬间翻进了墙里,没有一点声音。然后他帮我们打开逃生门。一进门就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三个应该是另一批的G少年成员,纷纷向我点头致意。
  因为楼里有两条逃生的楼梯,我们兵分两路。我、崇仔和橘色工作服的小鬼走上一条逃生梯,另外三个则走向另一条。我们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上楼。我们半蹲在四楼和五楼间,不让人发现。崇仔说:
  “他们的房间是靠边的四。八号,我们先派一个人打头阵,首先制住买东西回来的小鬼,然后我们一起对付剩下的。就是这么简单。”
  我们一直以半蹲的姿势静静等候着买早餐的小鬼归来。电车轨道两边的树上有小鸟的叫声,这个季节应该是云雀吧。除了鸟叫声,还听见载满乘客的电车缓缓行驶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声。一个悠闲的早晨。
  宇多田光的歌声再次响起。崇仔接听,短短的一句话就挂断,我的心脏胡乱打着节拍。
  “那家伙回来了。”
  几乎是屏住呼吸的我们听见了电梯运转的声音。电梯在四楼发出开门的声音,我面前是光滑得看得见外面天空影像的水泥楼梯扶手,我集中精神竖起双耳,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B&K的超高感度麦克风。
  哼歌声和脚步声在我们耳边慢慢接近,似乎那小鬼就在眼前一样。还有沙沙的声响,可能是潮湿的塑料袋子与裤子摩擦的声响。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离我们大概只有几米的地方停下。金属碰撞的声音,应该是正在拿钥匙开门。同一时刻,慌乱的脚步声,人与人纠缠在一起的声音都袭进我的耳朵。几种声音交杂在一起震昏了我的耳膜。

  在我正想站起来的时候,橘色工作服小鬼和崇仔三步并做两步地跑下逃生梯。我虽然只是慢了一步,却只看到了崇仔匆忙的背影。四楼走廊上的四。八号不锈钢门前,两米多高的双塔一号用双臂把一个小鬼从背后架住。毫无疑问,对于派对终结者里面惟一的这个身高一百六十几公分的微胖身材的澄夫来说,紧紧地被一号卡住就再怎样也难以逃脱魔掌了。
  我向双塔一号点了一下头,踏进玄关。房间的每一处就连走廊都挤满了G少年的成员。里间是一个五坪左右大小的空间,木质地板上散落着垃圾和超市塑料袋。右面墙壁是定制的壁橱。我只看见一个用布条绑着的家伙,打扮跟昨天的冈野一样,脸朝满是灰尘的地板侧捆在地上。喘着粗气。崇仔从窗外的缝隙探视着外面的情况,我问道:
  “就他一个人?”
  崇仔没有回头,说道:
  “嗯。”
  少年A成瀨彰不在这里。被布条蒙住嘴巴的英二这时发出了含混的哀叫声,有人踢了他一脚。
  “教训的时候也别让他出声。”
  崇仔离开窗边,伏在英二的脸庞边低沉地说道:
  “对于残酷的表演我不感兴趣,我跟你不一样。你说怎么玩你你才爽呢?像你边侵犯女人边殴打她们那样吗?还是选择别的?”
  崇仔竖起中指,在英二的面前晃来晃去。英二的眼睛紧闭着,崇仔慢慢把中指藏进大拇指的根部,做出弹前额头的手势。啪嚓!像抽马鞭的脆耳声音。被弹的不是英二的额头,而是他的眼珠。英二的身体缩成弓字形状,口水淌在蒙住嘴的布条上。
  抬起头的崇仔冲我笑笑:
  “从小我弹额头的本事就超强。”
  确有此事。记得高中的时候,他就因为此项本事而闻名学校。崇仔以温柔的声音对躺在地上全身发抖的英二说:
  “彰在哪里?告诉我。”
  紧闭着双眼的英二只是从眼角沁出几滴泪,一个劲摇头。

  除了其他不太重要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知道得很清楚了以外,最重点的彰的行踪却始终没有拷问出结果。对于英二和澄夫来说,难道电击棒和特殊警棍的威胁还不如他们的老大彰更让人畏惧吗?还是他们真的毫不知情?
  崇仔问我:
  “我们要怎样进行下一步?”
  我将视线从派对终结者身上挪开,说道:
  “我们任何时候都可以把他们交给警察。因为警察已经在着手查圆圆的事情了。现在他们都满了二十岁,也完全有资格去蹲成人监狱了。累犯的判刑更严重。”
  “交给组织会更省事一些吧,那样似乎也对得起纳税人的钱。一号,你说他们要是被送给黑帮处理会是怎样的下场?”
  双塔一号在派对终结者看得到的地方故意把热狗似的粗拇指比在脖子上,作了一个刀子划过的手势。崇仔这时眉飞色舞地说道:
  “这样,你们的未来在你们自己的手里。是要供出你们老大的藏身夕地。再回去蹲一次真正的监狱。还是不说,送给组织处置。你们自己选。选后者的话,你们应该知道结果。大概会成为深山老林里野狗的食物吧。跟那边的阿诚不一样,我可不关心你们的死活。挑一个!”
  一取下澄夫和英二嘴里的布条,一连串拼命求饶的话语像连珠炮一般从英二的嘴里蹦出来。

  两个人终于只是提供了一点听起来无用的线索。昨晚在袭击皆川之后,经常无故消失的彰说想自己一个人走走,然后就再也没见到他的人影。个性怪异的他,真的是这样让人捉摸不定吗?求你们别把我们送到黑社会去。叫人听不下去的苦苦哀求,口叫人看不下去的眼泪和鼻涕。
  崇仔瞟了我一眼:
  “都给我闭嘴。有完没完?今天我们就是等在这里直到彰的出现,如果到晚上还不见人影的话,我们就以这里有暴力事件的名义向池袋的警察局报警。你说怎样?阿诚。”
  我点头默认。已经死了太多人了,还不够吗?我不想再看到更多的人在我面前死去。奸莱坞的动作片里大多像炸爆米花一样的死亡。他们的身体都会像流沙一般地往体外喷血,然后毫无痛苦地死去。
  对这种血腥无聊的派对我没有丝毫兴趣。差不多该是过比较正常人生活的时候了。不管怎样,皆川先生死了也好,派对终结者的案子破了也好,顾客是不等你的,十一点的时候你还是要准时开门迎接客人。
  世界就是按着这样的逻辑才能正常地运转。说真的,我还真有点想念那些装西瓜的纸箱子。

  那一天,睡了两个小时的我像往常一样正常开门经营生意,静静地看着店。还在住院的圓圆今天可能接受了警察的调查笔录。静下来什么都不干的时候,我才感觉全身酸痛,走一步似乎都快要散架的德性。不过我确实不能与魔鬼阿诺比。
  夕阳西下的时候,老妈因为我卖掉一百二十公斤的西瓜而开心许多。八点多的时候,我的PHS响起,是崇仔。
  “彰没回来,所以我让几个G少女报警了。现在我们离开他们的巢穴。”
  见到我走出西一番街后偷偷地在讲电话,老妈就像我是一个垃圾一样地看着我。可能她的想法是对的。垃圾似的我说道:
  “你让她们怎么说的?”
  “就让她们说被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罪犯侵犯了,并且不止一个人,所以就让哥哥教训了他们一顿。还报出了地址。”
  崇仔用鼻子哼笑着,我也笑了。
  “原来你们是人家的哥哥哦?还那么关心妹妹。”
  “是啊,你不也一样,关心妹妹的好哥哥。”
  通完话以后我回到店里。凉风习习的晚上,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我心里盘算着事情到了这一步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吧。四个成员已经有三个落网,剩下的少年A就算再不要命也不会在这种非常时期露面吧。远走高飞应该是他的头项选择。这个事件像瞬间燃烧的花火,绽放时轰轰烈烈,却也在转眼间消失。虽然没有把他抓住是个很大的遗憾,但是只要事情平息,他也不会再作恶,我想在八月来临之前,新的乐章就会奏响。
  但是,我天真的梦还没有做到晚上九点,就已经被晚间新闻联播的消息打碎了。

  “今天,在东池袋地区,一名身高约一百七十五公分,头戴一顶黑色鸭舌帽的男子抢走巡逻警员的枪支。”
  正在看电视的我被屏幕上方“叮”地一声出现的两行白色跑马灯所吸引。看完第一行直觉就告诉自己那肯定是少年A成濑彰,身高和黑色的鸭舌帽更加证实了我的猜测。新闻快报刚结束,PHS响了。直觉又告诉我是崇仔。
  “他行动了。”
  果然。崇仔似乎等着看好戏,说:
  “G少年小组的参与他应该是不知道的。不过他倒是了解你背后的调查。所以,他首先要对付的就是你。”
  崇仔就是这样跟我一样毫不留情,总是特别清晰而冷酷地讲出别人最不愿意听到的话,戳人痛处。
  “确实。皆川也不在了。”
  “怎么办?要我派人保护你吗?派一队成员来做你的挡箭牌,整天围着你,在危险时做人墙。”
  不是开玩笑。这种事情崇仔还真是会做出来。
  “不用给你多添麻烦。我自己先考虑一下。”
  崇仔似乎有些动气。
  “好啦。你要怎样做就尽管跟我说,要我帮忙也尽管开口。毕竟那小鬼也是我们G少年的对头。”
  谢过之后我挂断了电话。在店里灯光的照射下,商品架上、冷气柜子里排满西瓜、凤梨、香蕉、荔枝、芒果等一系列的夏季水果,正散发出一阵阵诱人的果香。这间我每天打发时间的小店,店里总来光顾的熟悉客人,还有这条西一番街,朋友聚集最多的地方。酒色具备,还有可以随时填饱肚子的小吃店。最后,我想到了每天勤恳劳作的老妈。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耗在家里等待彰的“登门造访”。
  不能再犹豫的我正打算拨下好长时间没有拨过的快捷键,对方已抢先一步拨过来了。电话那头传来颤抖着的声音。
  “喂,那个……诚哥。我是小温。”
  被吓得快挂掉的小温。

  在我还没有应答的时候,小温就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他就像一台机器,一台被恐惧完全摧毁的废机器。
  “那个,彰君他,发现是我将照片给诚哥你的……他说要宰了我这个叛徒……怎么办?诚哥。”
  我差点忘了。小温以前就是他们的同伙。出卖他们的同伙。所以他也很可能成为少年A的袭击对象。
  “你现在在哪里?”
  “我家附近的一家KTV……就我一个人。”
  “嗯。好。你现在留在那里不要动。我先打个电话,等一下立刻给你答复。”
  小溫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诚哥……该做些什么?”
  “只能靠警察。因为他手上有枪。”
  “可……我是不想……跟警察扯上什么关系……以前我那个……是他们同伙。”
  不想与警察扯上关系的小鬼头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之前我也跟他一样,看到警察就想躲得远远的。
  我按照计划给以前经常一起喝酒的池袋署长官横山礼一郎打了电话。这个夏天后,我还没有再跟他一起痛饮过。
  礼哥公务性的声音在电话一声响后立即出现在我耳边。好像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
  “你好,我是横山。”
  “我是阿诚。礼哥,好久不见了。”
  公务性的声音立即放轻松,变得低低的:
  “啊,是你啊!找我喝酒是吧?我现在是焦头烂额啊,前几天那个夺枪事件一点头绪都没有啊。所以改天吧?”
  沉默了一会,我说道:
  “那好吧,既然你这么地无情。我就只有把夺枪的罪犯交给报社去了。”
  我开玩笑似的笑了。电话那头的礼哥乱嚷着什么。之前当差时的正经严肃的声音又回到我耳边。
  “千真万确,你知道?要是骗了我,小心有好果子吃!”
  “千真万确。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我记得可是清楚。去年你是一直到太阳通内战决战最后才通知我哦。”
  果真是智商过人、记忆超群的警官。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用处处提防他了。
  “行了,行了。犯罪嫌疑人二十岁,名叫成瀨彰。”
  那边传来莫名其妙的怪叫声,还有噼里啪啦找东西的声音。
  “究竟怎么回事?你再说一遍。”
  “嫌犯也是一个月前才从辅育院出来的三年前千早女高中生监禁事件的主谋少年。”
  “嗯?然后?”
  “他现在的目标应该是我。”
  “阿诚,你现在头脑清醒吗?”
  “当然。虽然被痛揍一顿我现在头脑却是十分清醒。礼哥,横山警官,用不用我当诱饵,把他钓出来?池袋的西口公园将会是他的专属渔场。”
  电话那边传来奋笔疾书的沙沙写字声,我就知道刚刚被冲击得慌乱的池袋警署署长已经恢复清醒的头脑。冷静下来的他说道:
  “你现在在哪里?”
  “我家,西一番街上的水果店。”
  “好。你在那里一步都不要动。我马上派车去接你。你先通知家里说今天会晚点回家。”
  他没有听出我话里的重点。不过也不能怪他,事情太突然。可怜的署长。
  “嗯,好的。但是我今天晚上也不想回家了,太危险。也摸不清那个家伙会什么时候冒出来。所以,礼哥,麻烦你能不能帮我开一间大都会的房间?不要总统房也没关系的。只要是在宾馆的高层,最好能俯瞰到西口公园的全景。”
  “阿诚,你……”
  我感觉扯开嗓子像要说什么的礼哥接下来应该会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赶紧切断电话。位于二丁目的池袋警署与一丁目的我家距离不到五百米,所以我得赶在警车到来之前准备好要换的衣服。
  虽然我只有一条丧礼时用的领带,不过要是在饭店里用餐,还是打上领带比较好。

  十分钟之后,我像犯人一样被一堆警察簇拥着走上警察局车库的楼梯。车库旁边的铁杆顶端,一面曰之丸国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警察局一楼大厅的柜台一片院乱,就像交通堵塞时的情景。一批媒体记者挤在柜台前。电梯把我们带到七楼,警察把我送进一间空荡荡的、只有折叠的桌子和椅子的大会议室,敲敲敞开的门。。
  破旧荧光灯照耀着的阴森房间里头传来了署长的声音。
  “请进。真岛诚是吗?”坐在两扇像屏风一般的白板中间的礼哥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紧张。左右两边各坐着三个人。左边是池袋警察局少年犯罪课的调查员,以前我见过的熟悉面孔。右边则是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礼哥介绍他们是本厅搜查一科的调查员。除了礼哥,大家都露出一副“从哪里来的臭小子?”的神情。礼哥则用眼神向我示意,“别给我开玩笑啊!”
  “你能从头到尾地把事情经过讲一遍吗?”
  我坐在无论何时都如坐针毡的警署折叠椅上,思考了一下是什么原因让椅子这么难坐之后,开始给调查员们讲述我早已在警车上演练多次的故事。

  完全无视派对终结者的那一段,我把事情的缘由推至圓圆被绑架。我说,我的一个朋友被几个头戴鸭舌帽的小家伙绑架后,强暴殴打,受尽折磨,然后在前一天早上被扔到西口公园。她也已经报了案。
  我按照我朋友的描述,托G少年小组暗地调查,按图索骥,就在今天晚上找到了罪犯的藏身之处,并且目前为止已经有两名罪犯被抓了。等一下!礼哥打断了我的话。
  “本冈,你有那位女性受害者的调查记录吧?”
  “有。二十岁的桧原圓。现在还住在敬爱医院里,我们是在那里做的笔录。”
  一个年近五十、肤色黝黑的调查员点点头回答道。
  “那两个人……就是冈野英二和布施澄夫现在怎样了?”
  “今天晚上八点四十分,接到匿名报案说他们在南池袋三丁目十番的杂司谷公寓内,目前已经被羁押了。”
  “很好。真岛,你继续吧。说说你是如何找到他们的。”礼哥神情严肃地朝我点了点头。接下来我如实说了圆圆之前给我们提供的一系列线索:电车的声音、去附近的LAWSON超市买便当;就连G少年分三班二十四小时监视在丰岛区内荒川线行经路线上也照实讲说。调查员脸上的惊讶表情一点都不奇怪,对于人手本就不够的警署来说,对一个少女被强奸的案件,他们一般都不会出动这么多的力量去调查。本厅的调查员说道:
  “那么,请问那个什么G少年到底是什么?”
  “GANGBOYS。可以说是一个像我这种小鬼少年集团——一个联谊的自卫队吧。”
  我看出警署调查员脸上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却假装没看见,接着说道:
  “年轻气盛的小鬼基本都会犯些小错误,不过也都是出自助人为乐的善良。”
  然后我把之前小温介绍彰说的话又背了一遍:
  “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剃着光头、声音像磨砂纸一般粗哑的彰是他们的老大。据说从初中和高中时代开始,就在东京各柔道大赛中得到不错的名次。”
  听到“柔道”二字,坐在我面前的这几个人立刻来了精神,眼睛立刻放出奇异的光芒。我继续说着:
  “还有一点我忘记说了。他们每个拜把兄弟左手内侧都有一个五角形的烫伤疤痕。那是他们的统一标记。”
  听到这句话时几个调查员不约而同地从椅子上站起,双手撑在看似廉价的桌子前。礼哥叹了一口气:
  “就是他没错!之前被抢枪的巡警就是因为背后被柔道袭击而昏过去的。不过这事你可别说出去。根据他说的,昏倒之前勒在他脖子上的手臂上确实有一个奇怪的烫伤疤痕。真岛,你再说得详细一点。”。果真如礼哥所说,今晚是个漫漫长夜啊。

  我真是累得快趴下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把同样的话重复了两遍。终于,礼哥说道:
  “小弟,你说你要当诱饵,那么你已经想好诱敌方案了吗?”
  “小弟”这样的叫法,在饭店的柜台边可是绝对不会出现的。我答道:
  “彰现在肯定有点自暴自弃,因为几个同伴都不在他身边了。但是他也肯定不甘心,抢枪是为了去报复某一个破坏这种关系的人。他之前也知道冈野主动袭击过我,所以他肯定得知是因为我才把他们害成现在这样。所以,他的首要目标就是我。”
  我没有提及小温的事,继续说道:
  “按照我平常的生活习惯,我每天都会在西口公园去晃荡一会。如果我的作息变了,他肯定会有所怀疑。所以,最佳的陷阱就应该设在一一西口公园的圆形广场。”
  身上挂着一件脏兮兮风衣的少年课调查员有点担心地问:
  “但是,我们应该考虑,让普通的市民参与这么危险的计划可以吗?对方可是拿着手枪的家伙。并且这位真岛小弟也只有二十岁,要是让全国的媒体知道,即使是破案了,他们也会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的。”
  听了这段话,身穿酷似制服的深色西服的本厅两名调查员立刻皱起眉头。
  “既然我自己都无所谓,你们又何必担心呢?难道你们是想让他冷静一段时间后远走高飞,跑到不归你们管辖的范围,然后即使是他拿着在池袋抢的枪朝某人射击,也不关你们的事了是不是?但是我想这件事情快些平息。我可不想在一个月后的某一天,突然有人从背后拿枪朝我的脑袋射击。今天若是他逃了,没准哪天又会回来报复。我还担心我老妈的店,我家人的安全。这些你都能保证吗?”
  调查员们一片死寂。礼哥看了我许久才说道:
  “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个城市范围内,嫌犯用他所抢到的枪去伤害市民,作为警察的我们都有责任和义务来尽全力保护。本厅会尽快想办法来处理此案,但是真岛小弟的建议也是值得参考的。毕竟,一切可能的办法我们都要去努力尝试。”
  一般来说,类似夺枪的重大案件都是交由本厅来指导。不过,池袋现今的状况是池袋警署署长——横山礼一郎是最高的头衔。跟G少年一样,警署里下级也要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
  就这样,我的诱敌战术进入了真正的谋划阶段。敲定策划方案之后,我突然又害怕起来。看来我还是不能太高估自己。
  在我正要离开会议室的时候,礼哥招呼我过去。他把我带到一个空间超级大的房间里。在阴暗的角落里,一脸严肃地说道:
  “阿诚,事情也真巧,你总是在我棘手的时候来帮我一把。可是这次眼以前不一样,所以,你一定要小心……”
  礼哥话说到一半暂停下来,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眼眶红红的礼哥让我吃了一惊。
  “……你一定要保住你的小命啊。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弄不好要下台,对池袋的那些小鬼们不好交代,更加不能向你母亲交代啊。”
  礼哥背后的玻璃窗外,霓虹灯下的西一番街顿时一片模糊。我点点头:
  “我明白。我不会打肿脸充胖子的。不过,你们一定要抓到那个家伙。拜托了。”
  礼哥露出喜忧参半的表情。
  “我已经在大都会用你的名字订了一间房。为了对得起纳税人缴的钱,你可不要随便滥用客房服务哦!对了,我已经告诉你妈,叫她这几天到别的地方躲一躲。就说是水果店要放暑假,休息一段时间。尽量别出什么乱子。”
  我点点头,走出大房间。心里却想着这次大好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利用,要怎么样才能让我的税金没有白缴呢?点什么贵得要死的客房服务才算好好享受一番?
  哎,回到现实中,那都是不重要的事,说不定我到时哭都哭不出来。

  警车把我从警署载到仅隔着一条小巷的大都会饭店,为了我的安全,我们只在车上待了短短的十五秒钟,伪装的巡逻车提前把我们放下来。大概午夜十一点的时候,我终于在调查员的保护下完成了check-in,前往我的房间。
  一直被尽职的调查员护送到十二楼的房间门口。我走进屋,站在窗边,拨通了小温的电话。朝窗外望去,暑假的西口公园这么晚了还人潮涌动,像是超级市场,卖东西的女人声音也大得出奇。小温很快接了电话。
  “喂?”
  “噢。我是阿诚。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警方,所以警方已经在公园设好陷阱等待彰的出现。我现在大都会饭店里。”
  “那个……你没有把我的事说出去吧?”
  “没。你放心。”
  似乎很困扰的小温说道:
  “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到你房间住一晚?那个……我怕回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莫名其妙地,突然小温那张俊俏的脸,丰满、红润的嘴唇浮现在我脑子里。这种危急关头,我到底还在瞎想些什么?
  “还是不要了,巡警在我房间外面埋伏,监视着我呢。”
  “噢……”
  听到他消沉的声音,我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安慰他道:
  “你手上有钱吧?要不你先到胶囊旅馆或者三温暖的地方避两三天。等事情过去了,我会通知你回来的。行吗?”
  “好,知道了……诚哥也要小心。”
  挂断电话的我突然有种像刚跟自己的女朋友讲完电话一样的感觉。不自在。

  当天我除了在密医的地板上睡了一小会之外,就再也没有好好休息一下,所以那晚洗完澡之后,我就上床睡觉了。一挨着枕头,我就立刻沉沉地睡过去。
  第二天清晨,我被从窗外晒进来的阳光晒醒。昨晚忘记了关窗帘。我叫了早餐的客房服务。生平第一次吃着叫进房间的欧式早餐,当我看到添了满满的牛油和鲜奶油荷包蛋时,当我喝到美式咖啡并且慢慢拨开暖烘烘的餐包时,我着实感动了一阵。看着当天的早报,头版头条就是池袋夺枪案。不过成濑彰的事媒体好像并不知情。
  早上九点,在我开门的那一刻,昨晚护送我的调查员便在门前朝我点点头。我像昨天一样被伪装的巡警车带到了警署,心情微妙,好像我自己就是一个重级罪犯。

  同一间会议室,我被要求穿上防弹背心和防刀背心,外加一件大大的太空外套生生地套在我的身上。这样的大热天,穿成这样会觉得很奇怪吧?但是,我连半句玩笑都不敢开,礼哥一张臭脸盯着我。
  我的胸前被安上一个就算很小声音讲话也能清晰传到附近指挥车内的小麦克风,他们还准备了除了扩音器其他装备全部拆除的耳机和随身听——不是为了喜爱听音乐的我,而是一个伪裝的装置。无线收讯器的伪装耳机能全盘皆收到来自我周围的所有声响。
  准备妥当。我被载上伪装巡逻车,来到池袋西口公园靠近JR出口的地方。

  现在是上午十点,我像平常一样夹着苹果笔记本,悠闲地晃进西口公园。这时候的太阳正炽烈,强烈的阳光和路面反射的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身边的行人,都像是慢动作放映一样,那么地清晰,微风吹动山毛榉树枝的声响和红绿灯的变换,也都是那样地鲜明。
  我看着太阳和猫头鹰的铜像,走过形似罗马竞技场的喷水池,就到了圆形广场。圆形石阶组成一个大同心圆,由白色和灰色组成。黑亮的御影石在中央的最高点,绿色风格的山毛榉和染井吉野樱树围绕着它。浮云飘飘的天空下是丛树环绕的池袋似的楼房,高大挺拔。
  池袋西口公园。我总算回来了。这里是属于我的地盘。
  虽然坐在树荫下,但防弹背心里面,汗水仍然形成了无数股的小河,我的情绪不由开始低落。诱饵永远都只能乖乖地等,虽然这是防范很严密的诱敌战,状况也是一样,无线电偶尔在蚯蚓、沙蚕、水蚤之类小生物的测试下显示一切正常。我已经没有一点激情了,关上苹果又打开苹果,却没有敲打键盘写下任何一句话。无聊的一个小时过后,我甚至想杀人。
  酷暑之下我脑子混杂神经错乱,很久前就知道答案的问题居然又无数次地浮现。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为什么呢?

  已经快十二点了,肚子开始叫了,我赶到公园后面的一家外卖店,买了两盒饭团和冰麦茶,又回到了公园的椅子上。我的信心慢慢地在消磨。计划可能行不通,心里开始不安起来。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上班族和流浪汉呢?难道他们都是便衣来做调查的?
  彰为什么不逃走呢?离开池袋就安全了,但他却去做抢警枪这种危险的事!他一定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我思索着咬了一口饭团,漫不经心中发现一对情侶从艺术剧场走过来,他们的样子很奇怪。
  男人穿着很时髦,紧身衣上是变形虫图案,靴型牛仔裤刷得白白的,卷卷式的黑人发型,一副雷朋金框太阳镜,还镶着金属边。女人的高跟拖鞋是西方妓女风格的。男人强拉着女人的手,他俩表情异样,像是刚大吵了一场。
  两人一直不语,脸色发青。走到广场中心时,女子开始叫喊了:
  “干吗那么大力气,真可恶疼死了!给我放手!就那点钱想打发我?”
  男子发火了,将女子钩倒,粗鲁地往石阶上一推。女子倒在了地上,似乎没有反抗力气了,没有再站起来。我感觉气氛紧张,西口公园都变了,变成一股气流压着我,在我周围流动。

  男子朝我一阵小跑,慢慢地靠近我。广场中心离我大概有40公尺,现在还有一半距离。突然,两个男人从后面的树林里跳出来,用闪着暗色光泽的铝合金盾牌挡在我前面。
  “阿诚,蹲下!”
  耳机里响起礼哥的声音。我被拉在盾牌后面,头被他们压得很低。广场上的男人揪掉了自己的鸡窝式头发,扔在地上。熟悉的头型,光头,头顶凸起!墨镜掉下去。他就是成瀨彰。
  彰已经拿出手枪,情况十分危险。数名男子紧握盾牌,小心翼翼地从广场四周靠近,包围了彰。这时,扩音器传出扭曲的声音,顿时充斥了宁静悠闲的公园,回荡在我的耳边。
  “你已经被包围了,赶紧自首,放下手枪,抱头蹲下!”
  喊话的是搜查课的人,声音很熟悉,昨天在会议室就听过。彰大叫:
  “真岛你算什么东西!有种就出来,看我打爆你的头!”
  他右手拿枪挥动着,在绿树的衬托下,杀人道具画出的弧线形成了一道诡异的风景。在这紧张时刻,他似乎在搜寻着什么,从我身上移开,目光又定格到了半空中。我始终观察着他的视线,虽然一直被调查员死命压在盾牌后面。
  
  左边长椅后站着的是小温,脸色很难看,彰注视的就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彰仿佛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脸色阴沉下来,像是被乌云笼罩。调查员已经向中心逼近,彰的心理开始崩溃,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小温,最后扫视着四面八方的调查员。他发出令人毛发耸起的吼叫。人的潜能是巨大的,他嘶哑的嗓音此刻居然能变得如此尖锐无比。
  “我决不再去蹲监狱,他妈的!”成濑彰握紧手枪的右手猛地向天空一举,慢慢地弯下来,那令人恐惧的枪口对准他自己的脑门。
  “别!不要!”
  我奋力地呼喊着,扩音器也不约而同发出了声音。彰的嘴唇轻微地颤动,似乎轻声地自言自语,就在这一瞬间,站在他右边的游民样的调查员扔掉了盾牌,迅速扑了过去,扳住了彰的肩膀。枪响了,短暂而干燥地砰一声响,射中了西口公园石阶的表面。

  四周高楼耸立,枪声在这里形成了回音,久久回荡。彰已经软卧在地,就像泄气了的皮球,而回荡的枪声还没有消散。我不禁想起皆川的话,人体的中心有一条生命线。彰就是用自己的手,自己割断了这条线。
  随着一阵强烈的警报声,预先准备好的救护车迅速从艺术剧场停车场赶到了现场。此刻我已经坐上伪装巡逻车,调查员迅速发车离开了,只看到救护车停在彰旁边,没来得及看到他被抬上救护车。人潮之中我似乎发现了小温的身影,但瞬间又淹没在了人潮中。大约五分钟后,巡逻车已经抵达了池袋警署。
  时间比较仓促,我没来得及跟礼哥见面。我在一间审讯室里脱掉防弹衣,PHS就响了。礼哥的声音兴奋地流进我的耳朵。
  “阿诚,干得好!你做得实在太出色了,我为你而骄傲!”
  我光着半个身子,欣慰地笑了笑:
  “我不习惯被表扬啊。彰的伤势怎么样了?”
  “他没什么事,只是被打掉了半边下巴而已,不用操心了。幸亏我们调查员干得好,不然他头都被打爆了。”
  我很高兴,虽然他罪不可赦,但终究是少了一个死亡的人。
  “这次他可有很多年的监狱蹲了。”
  好哥们也欣慰地笑了。
  “监狱医护部会给他准备好一切的,我们都不用操心。等过了这阵子,大家一起聚聚,喝酒聊一聊。”短暂的通话结束了,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不过还得帮警方写报告,那玩意复杂得让人烦躁。

  办理了离开手续,装好衣物,我提起棉布包走出了饭店。时间过得真快,已经过了五点。礼哥一再挽留我。让我多住一晚,不过我还是决定离开。大饭店虽然豪华,但我还是喜欢自己的小房间,安静舒适。
  几分钟之后,我到了西一番街。熟悉而亲切。家里店面的卷闸门居然是关的,我从右边上了楼,偌大的房子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转了一圈才发现老妈留下的字条:难得有这种机会,我要跟朋友去宝冢市看歌舞剧表演,几天后才回。家里的事情就拜托你啦。不会吧?怎么说我也是个独生子,跟持枪土匪战斗了这么久,命都差点没了,她居然还有这样的雅兴!算了,可能我没跟她讲明白吧,她才这么无视吧。
  收拾了一下,我就钻进卧室,躺在自己的床上。这时电话响了。
  “您好,我是阿诚。”
  是崇仔,这家伙哼了一声才说话:
  “不容易啊,你还能活着回来!你现在可是我们这里的英雄了,大伙都很崇拜你。要是有姑娘能因此看上你,那就是件喜事了。”
  真是多管闲事。他接着又说:
  “你赶紧开电视,正在播放。快看吧。”
  房间有台带有录放功能的电视,我拿着遥控器,打开电视。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正是著名的西口公园,风景怡人。
  “好像是个偷拍狂拍到了彰拿枪自杀的镜头,每个台都在抢先播放。”确实是外行人拍的,镜头上下左右摇个不停,焦距也没调到位,画面很是模糊,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是圆形广场。现在正是彰举枪自杀的特写,他光着的胸膛上全是汗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右手紧握着枪指着自己脑门。他的嘴唇轻微地动着,确实无声地说了些什么,没错!接下来就是调查员冲进画面,穿着便衣,还围着毛巾。他们迅速按住了彰,枪管抵着彰的下颌骨压在身下。接着就是枪响了,雷响一样。彰的下巴就在这瞬间被打中了,血肉飞溅。真是让人胆战心惊。崇仔又开口了:
  “你当时在现场,什么都看过了,这片子对你是小Csx吧?”
  Case可大了,当时我什么都没看清。我赶紧找了个空白录影带,迅速搜索到正在播放的三台,按下录影键录到了举枪自杀的一幕。我问他:
  “你的奔驰休旅车上是不是有录影机和监视荧幕?我好像见过。”
  崇仔莫名其妙:
  “是啊,你要干什么?”
  “给我拿来,以后有时间告诉你为什么。”
  “现在要吗?”
  “对,就现在,赶紧给我拿过来,我在店里,麻烦你了!”
  “十分钟后到。虽然不知道是要干什么,不过你想做的事一定非常重要。”
  这家伙又诡异地哼了下。
  “好兄弟!”
  刚才的录像我又反复播放了几遍,彰的特写拍得还不错,虽然画面有点摇摆,但是胸膛很清晰。应该行了吧!收拾了一下房间,我又到了西一番街的街道上。

  司机是先前穿着橘色工作服的家伙。他向我点头招呼,把车钥匙交给了我,我也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坐上车子,放好录影带,我拿出电话,一边绑安全带一边拨通。电话那头是残障派对专门店。很快就接通了,接听的是以前见过几次的中年男子。我说:
  “麻烦您,我不是顾客。我是羽泽组委托搞派对终结者调查的,前些日子和您还见过几次的。您还记得吗?有点事找您帮忙。”
  中年男人似乎很不耐烦,态度很差:
  “记得记得,不是已经将那个家伙抓获了吗?还有什么事?”
  “是的,但还有点小事情麻烦您,我需要做个调查,找你那边的小妹妹帮个忙。”
  “圆圆已经住了医院,她这段时间来不了。”
  “呵呵,我找琉香。她在不在店里?我现在就过来。”
  “在的。”
  “那就麻烦您帮我说一声,让她几分钟后下楼。我到楼下会她,事情很快就能处理完。”
  “没问题。”
  插上钥匙发动奔驰休旅车,引擎缓缓启动了,这是我第一次开这种高档的车,感觉真的很不错。

  实际上,开车的感觉和以前在驾训中心学车的时候也差不多。他们的公寓在池袋二丁目的宾馆街,就是我家店面后面。我在公寓楼下的过时咖啡馆停了车。琉香穿着斑马纹的无袖连身洋装走出电梯,跟上次一样漂亮,也还是没穿胸罩。刚出电梯门她就看见了我,一脸笑容,向我招了招手。
  琉香在我旁边坐下,在她整理超短迷你裙的时候,我拿出笔记本写下:
  “拜托你帮我读一下他的唇语,录影带上的。”
  琉香点头同意,迷人的微笑。我打开录影机,把液晶荧屏转向琉香。开始播放了,出现了西口公园广场,接下来是特写。我向她示意,指着画面,就是这里了。彰高举着枪,嘴唇蠕动着,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很突然,琉香猛地一惊,身躯剧烈一颤,连副驾驶座椅也跟着抖动了一下。枪声虽然响。但也不可能对她的聋耳造成这么大的反应。彰说了句什么?
  琉香看懂了他的话,朝我点了点头。我给她笔记本和笔,她一个个字地写了出来。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但我已经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你竟然嫁祸我!’他这句话是指谁呢?”
  我表示了感谢,琉香再次回以微笑。你竟然嫁祸我!他是冲着谁说的呢?当时所有人之中,只有我和小温熟悉他,其他人应该和他从没有过交道!

  我再次发动车,匆匆来到杂司谷天空公寓。派对终结者曾经的指挥中心。出租的公寓常年都贴着出租的广告,因为这里客人换的很快,一两天就可能换掉。来到正门口,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天空还残留着一点阳光。不知道能否找到负责这座公寓的中介电话,不然就只好去买本厚得能砸死人的资讯杂志了。运气还不错,门旁边就是广告牌,上面有电话号码。摸出PHS,拨通了上面的号码。接听的人是个业务老手,声音亲和力十足:
  “您好,这里是梦想中介池袋,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职业素质很高,看来这家公司对员工的培训做得很不错。忙碌一天,我感觉很累:
  “你辛苦了,有个事需要麻烦你。我是池袋警署刑事课的。有个暴力罪犯前些天住过杂司谷天空公寓四。八号,麻烦你查一下当初他们用什么名字注册的。如果查起来很麻烦,我就过会再打过来。今天我要完成这个报告,麻烦你现在就帮忙查。”
  话务员声音好像有点颤抖,似乎很紧张。
  “好的,刑警先生,请您稍等一会。我马上就去查。”
  毋庸置疑,日本市民和警方的关系真是亲密无间。男子很快就回到话筒边,喘着气:
  “您还在吗?当时登记的名字是牧野温,牧师的牧,野外的野,温度的温。您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有了。谢谢你!其他的资料我们再去查查就可以了。”
  “对了,您要他的住址和电话吗?我们这里有。”
  话务员真是热心肠,以后我要找房子,一定得找他。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牧野温才十七岁,你们公司怎么会和他签合同?他连工作都没有。”
  “和您直说了吧,他是我们老板的一个亲戚,所以就照顾了一下。”
  挂掉电话之后,我忽然想起了小温天真单纯的笑脸,我很诧异,事情太巧合了吧,怎么刚好就是中介公司的亲戚呢。
  拿出电话查找了小温的号码,拨了过去,无法接通。永远都是自动电话语音。之后的三天时间,我拨了很多次,没有任何变化,听到的都是那个相同的语音。

  八月。案件刚发生的时候引起了很大轰动,茶余饭后人们都在议论,现在已经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人们好像已经不需要我了,外界对于我这次的诱饵作战一点都不清楚。根本就不是崇仔说的那样嘛,没什么人因此认识我,也没有美眉来跟我结交。偶尔有几个年轻人会一起看着我,议论些什么。在无法接通小温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着小温的情况。为什么刚好会在这段时间接不通呢?
  美少女的外表,睫毛长长,嘴唇红润,五官精致,再加上他畏畏缩缩的样子。要是他换上女装,没人能认出他是男人。这都是装出来的吗?我根本无法相信。但是,往往软弱比强势更能打动人,更容易操控别人的心!

  八月第一个星期五,气温高达三十五度,热得令人烦躁。我家店里还没有装空调,我只能躺在地上找凉快。这时,小温来了电话。
  “这段时间你在干吗?怎么一直不见你。”
  他的回答依然吞吞吐吐:
  “诚哥吩咐我……喏……离开了一段时间……我真的很感谢诚哥,不是你帮忙,我家不会这么平静,警察连个电话都没打来过。”
  “恩,这就好。不会是哪个公司老板请你出去旅游了吧?”
  他好像不大明白:
  “哪来的公司老板啊,他请我干什么?”
  我不再追问。他突然换了语气,底气十足的样子:
  “我好不容易回来,不谈那些烦人的事了,我们一起去喝酒嘛!”
  我们说好老地方见面。西口公园。

  晚上八点,白天的高温还没有完全散去,圆形广场让我烦躁不安,是因为天气还是心情呢?这种酷热的天气,广场也依然像节日一样热闹。他们为什么那么开心,以致每天都这样狂欢?我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情绪很低落。小温还没有过来。
  我的眼睛被蒙住了,一双柔软的手。还没有完全变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知道我是谁吗?”
  “不是你还有谁?不用猜了。来坐吧。”
  小温穿着短袖,我这是头一次看见。他拿开手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烫痕,五角形,规则而均匀,只有定期经常用香烟烫才能烫出这样的印记。小温用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印记,对我说:
  “我想这个印记已经可以给诚哥看了,不用再隐蔽了。”
  他的笑容依然天真灿烂。可是,我的心里却像冰一样寒冷。

  后来我们去了酒吧,并且连泡了两间。但我没有去以前熟悉的老地方,因为那里有我和皆川纯真的美好回忆,我不希望它被现在这种乌烟瘴气所污染。我的口袋里还收藏着他的金项链,甚至还能感觉到他身体曾经的余热。现在的我,明知道事情有问题了,却不敢开口,我真是个懦夫。要是皆川在,他一定会取笑我!回家的公交早已收班,我们还在不停地喝。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街头有不少醉鬼,我们也混在其中,四处游荡。小温似乎特别容易开心,随时都能找到好玩的东西,时不时地指着路边的东西哈哈大笑。他还很正经地跟我说:
  “告诉阿诚一个秘密,我有个秘密基地。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喔,我去买点酒,我们再去慢慢喝。今天一定要喝个痛快!”
  我只是点了点头,根本无法愉快。小温已经飞奔向小商店,像刚被解开项圈的小狗。看着他弱不禁风的背影渐渐消失,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解开谜团。为了死去的皆川,被侵犯的圓圓,还有失去半个下巴的彰……

  冰啤酒买来了,我跟着小温缓缓地走进一块住宅区。同样是池袋市区,这里却非常安静,安静得令人不安。一路上,小温讲个不停,从游乐场玩耍到游戏厅偷零钱,他说得很开心,我却心不在焉。
  走着走着,到了一片水泥墙,还有很高的铁网,才发现这里已经是巷子尽头了。面前是空旷的校园,没有一点点人气,四层楼的校舍黑洞洞的,在月光下看起来有点让人毛骨悚然。小温扶着铁丝网。
  “这是我的母校,我曾经在这里念过三年中学。地方很偏僻,根本没人会来。”
  他说完翻过水泥墙,动作轻盈迅速。我也跟着进入漆黑的学校。
  必
  经过校舍,到了游泳池门口。两扇大门锁得很牢,不过小温对这里很熟,指了指旁边有条消毒小路,只要穿过去就可以轻松潜入了。我们来到充满了白色溶液的水道前,熟悉的游泳池气味飘进鼻孔。脱掉了鞋子,我们一起把赤裸的双脚泡进白色的水中。很久没有进过泳池了,舒畅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可能是因为这种怀念的感觉,让我想起了皆川,舒畅的心顿时又沉了下来。他走向天堂的那天,是否经过了这样的小河呢?
  我们小心翼翼,让消毒水面尽量平静。小路很短,穿过之后就到了水泥楼梯,大概有六阶的样子。小温很兴奋地叫道:
  “诚哥,慢点走啊,这是我最喜欢的楼梯,我要好好感受一下。”
  我没有回答,放慢了脚步,用动作表示同意。我们慢悠悠地走上台阶,让脚完全接触阶梯,怀念从前的感觉。登上了台阶,游泳池便映入眼帘,水面跟着脚步的节奏有规律地波动着。泳池有二十五公尺,平顺地展现在我眼前。在月光的洗礼下,荡漾着的泳池泛着深蓝色的光泽,虽然空无一人,但是水波依然那样光亮诱人。

  我们绕着泳池走了一段,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地上是防滑砖,粗糙但舒适。小温放下啤酒,递给我一罐。我低着头,接过啤酒,没有正眼看他。冰冻过的啤酒已经有点温了。我大饮了一口,一阵冰凉的感觉由喉咙进入肚子,清爽舒畅。小温坐在我身后,夜很凉,我能感受到他身体发出的热量。小温说:
  “先坐一会,咱们一起下水吧,好久没游过泳了。”
  我感觉非常干渴,虽然刚刚喝过啤酒,可能是我一直憋着话的缘故。我清了清喉咙:“等一下,我有点话想和你说说。”
  “有什么话就说吧。”
  小温的声音似乎和脱T恤的摩擦声一起响起。
  “关于彰自杀前的遗言。”
  我不想看他,头也没回,注视着无声的水波。小温的呼吸似乎变捐紧张。
  “他在举枪自杀前说过一句话,只是嘴唇微动,可能全日本都没有人发觉,但我想明白他是对谁说的。”
  小温声音很轻:
  “他说的是什么?”
  “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希望一切只是我的幻觉。可是他最后说的是——你竟然嫁祸我!清清楚楚!你听到了吗?”
  迎面吹来了一股凉风,整个水面全部呈现出细小的波纹。小温像蚊子似的回答:
  “是真的吗?”
  “是的,当时的西口公园,所有在场的人里,彰只认识我们俩。他只可能是对你说的!之前我有很多疑问,派对终结者没有理由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圆圓只帮了一点点忙就被绑架,一切行动他们都摸得那么清清楚楚,究竟是谁报的信,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
  “是吗?”
  我没有看他,不管事情会怎么样,我都感觉无所谓了。
  “是在你出现在我身边之后,圆圆才被绑架,皆川先生才被袭击。部是你的指示吧。并且也是用你的名字来租下他们的藏身公寓的吧。毕竟,刚从少年辅育院放出来的有前科的罪犯怎么可能轻易租到那么好的公寓楼。”
  依旧是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回答,的确也不是伪装。或许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先以弱者姿态获取对方的信任,再让对方尝到甜头,最后以致命的毁灭手段从内部渗透、破坏。
  “不愧是诚哥……查得这样一清二楚……彰简直跟你没法比……不过,可惜……”
  “可惜什么?”
  小温声音在颤抖:
  “我真的很想与诚哥你发生肌肤之亲。不过这样也好,既然诚哥已经知道真相,那么也不会对我有那种感觉了吧?”
  我想不仅是我,除了彰那样自以为是、陷入幻觉的家伙外,恐怕谁也不愿意主动靠近剧毒无比的食虫花。
  “你才是派对终结者的幕后主使者吧?他们几个虽然生性恶劣,但是能想得出这样周密计划的,不会是头脑简单的他们,只有你。并且,派冈野来袭击我的也是你,对吗?”
  小温面露喜色,说道:
  “对啊!因为个子最高的英二打架的技术比起他们三个简直是不值一提,所以我才特意把他送给诚哥你。”
  “如果我真的被他解决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会的。要是诚哥真的那么弱,就不会替代彰成为我心中的那个人了。”
  我露出笑容。
  “噢!原来我是替身。”
  “对啊!我为了阻止自从出院后就变了个人似的他们,为了整天就想干些杀人之类轰轰烈烈事情的彰,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想到让他们去抢成人派对的专门店呢。我觉得那些没有头脑的黑帮一点都不构成威胁,真正危险的是警察。但是,我也没有想到的是帮派里头还有诚哥你这样的人物。”
  一股无名的火从心中升腾。小温继续用沉醉的声音说:
  “所以,我就中途叛变了。永远地跟彰他们在一起,自己也会渐渐沉下去的。”
  “所以你就利用了我。那天也是你派那三个家伙去对付对你产生怀疑的皆川先生的吧。我不仅替你保守了秘密,还当诱饵帮你解决了彰。抓彰的那天,在西口公园出现的你是要确定计划是否成功吧?”
  小温丝毫没有感到一丝罪恶。
  “抱歉。皆川先生自己要在不对的时间和场合里出现,那由不得我。”
  “小温,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好啊。”
  “你姐姐亚希。是你想讨他们欢心而主动把你的亲姐姐送给他们折磨的吧?其实他们对你姐姐并不感兴趣。我说得对吗?”
  这是这些天来在我脑中一直无法解决的疑问。小温已经不再掩饰,以笑来默认。即使是这八月,午夜的寒风吹来的也是一身寒意。泳池边扬起微弱的水声。
  “一点没错。我本来就讨厌自以为长得漂亮、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女人。我姐姐就是这样。所以我就把她送给彰他们。虽然车祸是意外,但是这种女人死了也好,活该她倒霉,活着也没用。并且,大家都说跟我睡感觉更好呢。”
  看着倒映着夜空的水面,我默默无语。可能扭曲就是小温存在的本性,不管这个扭曲是因为什么。他再次撒着娇对我说道:
  “那个……诚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我还没来得及说出“不能怎么样”的时候,耳边传来背后小温似夜鸟呜叫般的笑声。一道金属光芒在我眼前闪过,我的脖子已经被一条铁链给死死地缠绕住。小温从我背后使劲地拉扯着链条。
  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就这样承载着背上的小温,一起倒进了水里。
  在下沉的过程中,我想到要带他去皆川先生所在的世界。

  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温水池中我最先想到的是我还没有把金链子抛进皆川先生故乡的大海里。但是现在的我却是被小温的链子勒住脖子一点一点地往水底沉去。在水中屏住呼吸的我心里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的火: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很精彩地活过一次呢!
  就在这时,小温与颈部被勒紧的我不一样,似乎是不小心将水吸进气管。他慌乱而用力地挥动他的双臂,想要抓住什么似的。松掉链子的我趁此机会把脚探向池底。因为游泳池的水深不过成人的肩膀,所以只要我不慌乱,一定能够安全地站立。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站起来吸了几口空气之后,又再次窜回水下。
  这一次,停止呼吸的人不是我,是小温。

  小温胡乱地摆动着手脚,赤裸着的上半身在水中横躺。我打算用全身的力量把他压至水底。这时的小温嘴唇发青,一个接一个地向水面吐着气泡,泡泡闪着光渐渐飘向水面。水中我和小温目光相接,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所有此刻复杂的黑色情绪:求救、憎恨、哀求、恐惧、绝望。他在向我说,救救我吧!我要活!我并不打算要他的命。最后我狠狠一压,并且借助向下压的这股力量将自己送出水面。浮出水面,头顶上是无限延伸的夜空。
  上岸后的我大口大口地喘气,许久地深深呼吸令人全身酥麻的甜美空气,慢慢恢复到平静的气息。我抹掉了脸上的水,看向水下。依然在水下的小温仰着头,眼睛已经失去焦点,无神地晃动着。张着的嘴巴里注满了水。他怎么不浮出水面?我深吸一口气,再次跳进黑暗的水中。

  小温的身体像艘沉船一般飘荡着。双臂张开,头发随着水流摇曳着。我看向池底,发现了一个用每格两公分宽的铁格子罩住的五十公分左右见方的排水口。钻到更深处,小温的链子上一个T字形的锁头正好卡在铁格子的隙缝间。正当我准备回到水面的时候,排水口旁边的金属的光芒闪烁,是皆川的金链子!在这样昏暗的水底,金链子依然闪烁着淡淡的光芒。就让小温待在水底吧,让皆川回到他故乡的海洋,让小温回到他母校的泳池。
  我捡起皆川的金链子,让小温的铁链保持原状,离开了水面。

  我回到刚才我们坐着的地方,拿起自己喝过的空啤酒罐和靴子,通过淋浴区以及消毒水通道回到家里,虽然小温脸朝下在水底飘荡的情景一直停留在脑海,但我还是没有回过头去多看一眼。
  穿过破了洞的铁丝网,我特意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景,其实我的怀疑是多此一举。深更半夜的住宅区应该是连半个人都见不到的。走出校区后我穿上靴子,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两点了。
  冲了凉水澡以后,我立刻钻进被窝,可是全身的颤慄却的确在第二天天亮时都没有停止过。

  我在第二天把前一天晚上穿的所有衣服、裤子、鞋子塞进东京都可燃垃圾袋里,丢到了垃圾场。快到中午的时候,社团活动的指导老师发现了小温的尸体。因为在小温的血液里查处含有酒精的成分,并且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所以警方就以酒醉溺水的结果了结。这件事在当地立刻搅得人心惶惶,不过也不奇怪,因为学校经常有半夜潜入水池游泳的家伙,当天的报纸也只是用了比起彰的头版来小得可怜的版面来对此事进行了简要的报道。
  溺水其实是小温自己造成的。如果不是皆川的灵魂在保佑我,那么小温时铁链被卡在排水的盖口处就是纯粹的巧合了。警方的判断完全正确。我本来有机会救小温一命的,但是我没有。如果再经历一次同样的事情,我想我也不会做出与这次不一样的决定。
  死于意外事故的小温和姐姐都是在死亡前遭到了比死更恐怖的经历。姐姐是因为派对终结者,弟弟则是因为他自己。两个人在活着的时候其实都已经走进了死亡。
  我没有办法,这两个事件我甚至都感觉没有权利用笔记下来。

  我的内心终于在八月份的第二个星期里平静下来。这个夏天,这个时候,暑假正值高潮,池袋也热闹非凡,因为热得大家透不过气来的太阳和露得不像话的女人。
  我真不知道是摆着一张傻脸迎接顾客的我了不起,还是靠着卖身赚来的钱供越南两个班级的小孩读书上学的圆圆了不起。我想,圆圆更胜一筹。圆圆和琉香仍旧在成人派对里干活,隔三差五地来店里订购派对上要用的水果,看来生意倒是很不错。
  我对于崇仔最近似乎试图去实现的想法感觉实在不怎样。他觉得是时候要让出G少年老大的位置了,然后做一个开个小店、过隐居日子的二十岁老人。对于像他这样不甘平凡的人来说,这样的想法也只能说是想法而已吧。
  至于还没有到退休年龄的池袋警署署长礼哥,却是走了狗屎运一般,因为这次夺枪案的侦破而受到上级的表扬。哎,这世界上确实有这样因祸得福的人。礼哥放出要请我喝酒喝到尽兴的话。于是,我们就在大都会的酒吧里连干了不知道几杯三干日元一杯的苏格兰威士忌。不过说实话,我确实没有福气喝出那种洋酒究竟贵在哪里。

  礼拜二,因为水果店休息,我踏上了久违的东海道线,前往皆川先生的故乡。天空万里无云,明晃晃的阳光射得人无法睁开双眼。透过靠海的窗边座位,我足足看了两个多小时的房屋和大楼,终于到达目的地。因为长途奔波,肚子感觉饿了,于是就在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店里点了鲔鱼生鱼片定食。这家店的生鱼片和池袋那家居酒屋里的切法一样,都切成厚厚的梯形。我把金链子放在桌上,狼吞虎咽起来。
  再次来到计程车车站,我向一个跟皆川差不多年龄、肤色黝黑的司机说:
  “您能载我到附近小孩子玩耍的海边吗?”
  穿越市区,路过挤满游客的脏兮兮的沙滩,计程车转过了不知多少条沿海通道后终于停下。两边岩岸包围下的雪白沙滩大概不到二十米。四周没有一间民房。我叫司机在原地等我,走下计程车。
  穿过布满茂密的夏草、由行人踏出来的小径。青草的气息与海洋的咸味。经过短短的岩岸,来到一片干净无比的海滩,没有烟头、没有烟火屑。踏着发出声响的沙滩,我站在海边,回头看去,背后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点缀着环抱着它们的海湾。
  面对着每时每刻千变万化、却又永久不变的海,我慢慢拿出皆川之前托付给我的链子。轻轻一抛,链子金色的光芒瞬间消失在此起彼伏的白色浪花间,再也看不见。我回到了等待着的计程车上。我想,跟小温那时一样,我没有回过一次头。

  傍晚时分我回到了池袋。完成皆川的心愿,小镇不是我想长待的地方。我照旧走到西口公园里经常光顾的那张长椅上坐下,看着夕阳渐渐从高楼间落下,整整一个半小时就那样望着,什么也不做。小温和皆川是永远都看不到这样的落日了吧?还是说,他们也跟我一样在这个瞬间欣赏到了这样的美景?不管怎样,我总是能感觉到,他们似乎就在我的身旁,可能在身边的树林,没准就坐在长椅旁,看着我,对我微笑。
  也许也是那个清凉黄昏的原因,当我想到皆川和小温的时候,热泪盈眶。傍晚的天空已经被西下的夕阳晕染成一片玫瑰红,连过往的行人脸上都因欲望而泛起红晕。在我眼里,这样一幅池袋街头常有的景象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美丽。
  但是,不管怎样,那个夏天的黄昏,都是一场最精彩的演出。

[ 本帖最后由 Guts 于 2008-10-5 09:56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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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20

10000
drei 子爵
作者每次都在写故事背后的故事,很有爱,但看的时候很纠结

13 年前 0 回復

暗澜 平民
感谢分享

14 年前 0 回復

sofakudo 平民
石井一良是一个天才,还记得看见书店里的实体书上写着“他不相信自己活着,所以唯一的方法是不时数着自己的呼吸,就像计数器一样”,当时我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有些书,是即使买了书也还会想要下载的。这本就是这样的书。

15 年前 0 回復

qws33123 騎士
之前看完了池袋前面的小说,没想到刚看完电视剧,新的又出来了
这个故事我更感兴趣啊!!!

15 年前 0 回復

13906082023 子爵
看了池袋西口的第一本感觉较为深刻

慢慢地对那年代产生了兴趣。。。

15 年前 0 回復

mini_123 平民
这个系列我只看了一和三,这是第二吧,也很不错呢,支持!

15 年前 0 回復

dadongua 平民
刚看完第一部,很不错啊,接着看。谢谢lz,哇哈哈

15 年前 0 回復

dxq7909 平民
写的很棒的小说,对人物的刻画很犀利,谢谢LZ了

15 年前 0 回復

无糖 公爵
这书感觉很残酷啊
不是单纯的推理剧,而是带点猎奇风格的讨论社会的故事。
以前看过电视剧,因为当成侦探片在看所以很失望。
不过,小说本身确实不错。

15 年前 0 回復

洛基 子爵
中文版是台湾版还是祖国版还是正版?
这个系列我很喜欢

16 年前 0 回復

zerster 伯爵
这本是第2集,目前中文版有6集。

池袋西口公园 石田衣良
计数器少年 [池袋西口公园-2] 石田衣良
骨音 [池袋西口公园-3] 石田衣良
电子之星 [池袋西口公园-4] 石田衣良
反自杀俱乐部 [池袋西口公园-5] 石田衣良
灰色的彼得潘 [池袋西口公园-6] 石田衣良

16 年前 0 回復

youyinganliu 王爵
最后面那个犯人溺水实在是 虽然也是可以接受了.
各人的喜好不同,我就偏好这一类的。

16 年前 0 回復

tengle 伯爵
非常感谢楼主分享,希望楼主能把《骨音》和池袋系列的后面两本也录一下

16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又看了一遍了,这个故事基本没有好结局,可能是环境关系吧。我想看心灵侦探,可惜那个比这个看的人更少,后宫无人能挡啊

16 年前 0 回復

saii 騎士
这本书没看过嘛,看起来很不错的样子

16 年前 0 回復

starlite 騎士
這本差了很久
不知道是地區續集
還是主角續集

16 年前 0 回復

janhen 平民
前几天在书店看见了,第1本是在书店内看完的.第2本还想买来着,没想到这么 快就有人搞上来了呢

16 年前 0 回復

dagewang 子爵
'原帖由 timmiekasim 于 2008-10-5 11:34 发表 看来在下的预感又呈现出来了...虽然只是系列作中的一部...不过依旧是“xx少年”系列... 继福音少年跟蒸汽少年等三部作品之后...又一部少年来了... 支持一下!感谢lz的说 '


这个可不是XX少年系列
讨论区有池袋系列的介绍,推荐

16 年前 0 回復

timmiekasim 王爵
看来在下的预感又呈现出来了...虽然只是系列作中的一部...不过依旧是“xx少年”系列...
继福音少年跟蒸汽少年等三部作品之后...又一部少年来了...
支持一下!感谢lz的说

16 年前 0 回復

Guts 勳爵
御宅3年,黑暗系大爱,宫部美幸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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