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納帝雅異譚3 重逢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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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竹岡葉月
插畫:屢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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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睜開眼,居然身處異世界──
那一天,路葉響子就這麼被丟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除了哭之外束手無策。
而身處此情況下的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與應該也一起被召喚至此世界的同班同學,帕納帝雅的英雄相川理人再度碰面……
另一方面,在烏露絲拉加入後,浩浩蕩蕩的理人一行人終於越過沙漠來到了依耶馬路特。
雖然理人立刻靠遊戲機尋找響子的芳蹤,但是在搜索的路上卻是困難重重!
異世界輪迴奇幻故事第三集登場!
我相信你,相川同學。
不管發生什麼事,只有你,我永遠、永遠都不會放棄。
我相信我們會再見面的——
contents
1.SIDE KYOKO
【1】往異界
【2】江湖藝人的劇團
【3】事與願違的戀情
【4】離宮
2.SIDE RIHITO
【1】征服沙海
【2】探索商都
【3】赤蜂劇團的秘密
【4】奪回
【5】赫密塔特動亂
後記
我相信你,相川同學。
不管發生什麼事,只有你,我永遠、永遠都不會放棄。
我相信我們會再見面的——
1.SIDE KYOKO
【1】往異界
要笑就笑吧,路葉響子偶爾會半自嘲地如此說著。
反正她的初戀就是在高中開學的第一天,淺粉色櫻花飛舞的校門前開始。
(不會吧——這是怎樣!)
首先,由於一開始就遭到睡過頭和腳踏車爆胎的雙重打擊,所以抵達時間較原先預計的晚了許多。將愛車寄放在路上經過的腳踏車行之後,想盡辦法總算滿身大汗地到了學校,卻很倒楣的來到完全不熟的後門這一帶。
(怎、怎、怎怎怎、怎麼辦!門已經關起來了啦!進不去了!)
連只要很普通地繞個圈子,從大門進去就好這件事都沒注意到。十五歲少女路葉響子不擅長應付突發狀況。
回想起來,一切都是因為昨天夜裡父母久違地沒什麼爭吵,讓她神清氣爽地大睡特睡害的。腦袋完全一片空白。她握住緊閉的校門鐵欄杆,像是娛樂電影「神鬼奇航」中出現的犯人一般驚慌失措。
「我、我受夠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發生了什麼事嗎?」
就在這個時候。
有一位身材纖細的修長男孩,身穿響子即將就讀的高中的制服,出現在響子身後。一身嶄新的西裝外套,想必也和自己一樣是一年級新生吧?
看著面前眼中滿是淚水的響子,他略感驚訝地倒抽一口氣。
「你……你不舒服嗎?沒事吧?」
「不……不是啦。那、那個,我……遲……遲到了。而且我是一……一年級,明明才第……第一天。不知道該怎麼辦。」
拜託自己至少把日文講好吧!
只是真的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為什麼偏偏就是今天這個大日子才睡過頭呢?腳踏車才爆胎呢?還走錯路跑來搞不清楚東南西北的門呢?為什麼所有的一切都和自己作對呢?她只覺得自己是被詛咒了。
開學典禮一定已經開始了吧?不,先別提開學典禮,在那之前連自己是幾班都不知道。她在這個交朋友的重要時刻,已完全比他人晚了一步。不行了。現在只剩下轉身回頭,回家把自己藏在棉被裡這個選項了吧。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什麼嘛。如果是這檔事,我想不會怎麼樣的。」
「咦?」
「不用那麼擔心吧?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特別困擾對吧?你看看,我還不是遲到很久。」
這麼一說,為什麼這個男孩已經遲到,還這麼老神在在?感覺起來明明也不像什麼不良少年之類。
從散發穩重氣質的外表看起來,就是個和違規扯不上邊的優等生。
「……後面應該還有差不多二十個人正往這邊來喔。」
「二……二十個人?怎麼會這樣?」
「你自己看看。」
他從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一張白色字條給響子看。
「延遲……證明書……?」
「嗯。JR的平交道故障,結果地下鐵好像也一片混亂,看這情形,開學典禮的時間應該也延後了吧。」
真是個大打擊。
在人家推著爆胎的腳踏車走在重要幹道旁,幾乎快哭出來的時候,居然發生了這種事情——!
「有稍微放心點了嗎?」
感覺整個人瞬間放鬆下來。鬆了口氣的同時,緊繃的內心也跟著鬆懈下來。眼裡滿是「他」靦腆的笑容。
說真的,心裡覺得「被擺了一道」。
這簡直就像是對著自己毫無防備的內心發出致命一擊。
「……嗯,嗯,謝謝你。」
「只要巧妙地混進人群,跟大家成群結隊一起走就好。」
總覺得他好帥喔。真是個好人,既溫柔又從容不迫。居然在一陣恐慌之後,緊接著是心跳不已、沉默寡言、行跡可疑。十五歲少女路葉響子真的不擅長應付突發狀況。
就在這段期間,其他遲到的人也已經抵達,事情就演變成往原來的大門前進。出來迎接一行人的高中老師們,和對待其他遲到人員一樣,讓響子也順利地參加了開學典禮。
響子心想,真是謝天謝地,不僅不會在新班級留下壞名聲,而且平凡地開始了學生生活,這一切全都是托他一人之福,不作他人想。
拜自己的膽小個性所賜,就在連名字和班級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分開了。不過,過了一個禮拜之後,她在委員會中發現他和自己一樣都是圖書股長的時候,差點叫了出來。
「那、那個,相川同學!我是!」
一年B班,相川理人同學。響子把在自我介紹時聽到的名字深深刻在腦袋裡。在委員會結束後,響子氣喘吁吁地飛奔到鞋櫃前,和那位理人同學搭上了話。
真的很高興。很想好好跟他道個謝。
可是。
「……呃。你是……路葉來著?怎麼了……?」
——可惜。他完全沒有認出響子。但是在這場戀愛中,她已經不會因這麼點小事就退縮。
沒錯,戀愛。
雖然她過去是為小說、動畫或遊戲所傾倒的奼女,但是終於連三次元中都出現了很棒的男孩。
即使很笨拙,她還是死命抓住那如絲線般纖細的緣分,花了不少時間才有辦法像普通朋友一樣交談。(到底跟正經八百的人要聊什麼啦!BY奼女的吶喊!)
除了埋頭在他人所創造出來的世界之外,她從來不認為居然有其他方法可以為灰暗不已的現實生活添上色彩。
在鏡子前大眼瞪小眼許久之後,爽快剪去陰暗沉重的頭髮,看起來就像個開朗可愛的女孩。單純只是因為想要接近他,才能夠像這樣毫不害羞地踏出一步,希望他能把自己當成女孩子看待。
兩人同為圖書股長一起度過了這如夢般的一年。
在那之後又過了半年,時間來到了高中二年級的秋天。
殘酷的命運時刻卻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輕而易舉地將響子帶去了「那個世界」——
「甜甜圈?」
「對!是個東邊和西邊連在一起,南邊和北邊也有無數連結的世界——中間有個洞的甜甜圈,確切地表現出了『類星體之龍』的世界形態。與其說很草率,應該說感覺很奇幻吧?」
即使升上高二,響子還是繼續擔任圖書股長的工作。和暗戀的理人之間,也處於一種「因為過往緣分,所以有難時可以互相求助」的穩定關係之中。
視情況響子會拜託理人一些雜事,每當可以兩人獨處於圖書整理室時,響子總是十分開心,有時還會不小心開心過頭。忽然回過神來,才注意到淨是自己在長篇大論,而跟不上自己節奏的理人則是靜靜愣在當場。
(笨、笨蛋啊啊啊啊啊!)
退避三舍。他完全退避三舍了啊!
「唔啊!抱歉!真是的,我又——來了。跟一竅不通的人做了沒必要的說明!不好意思,我很煩吧!」
「沒、沒這回事啦。」
「不會啦,我自己也很清楚。」
擦擦自己嘴邊,還沾有甜甜圈碎屑,真是深深為自己低落的女子力感到昏頭。
提到眼前的理人,簡直是連被響子暗戀都嫌浪費的對象。
聊得愈多,在自慚形穢的同時也覺得十分心酸。不禁希望自己能再靠近他一點。
(果然還是只有說出口一途了嗎?)
打從在櫻花樹下哭泣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感情。
好——決定了。十七歲的路葉響子,接下來要將方向轉為敢死隊作戰!
她要向眼前的相川理人同學——告白!
——一旦決定要付諸實行,體溫和脈搏也跟著急速上升,要不讓心情在臉上表露無遺,還是真辛苦。
「相川同學,我鎖好門再過去,你可以先去鞋櫃那邊等我嗎?」
「知道了。」
「今天真的很謝謝你。」
理人接受響子的提議,離開圖書室。自己現在已經快被那即將爆發的期待與恐懼搞瘋了。
從學校走到車站的這十分鐘,就是一決勝負的時候。
快想想,自己為了想多爭取一點點說話的時間,明知道是繞遠路也從騎腳踏車上學改成搭電車上學的那份決心。
我可不准你說忘了喔!分班無法分到同一班時,你不是還躲在被窩裡哭得亂七八糟,連眼睛都腫了嗎?
喜歡他的溫柔。也喜歡他獨自一人略帶寂寞地仰望天空的側臉。
莫名地像幅畫的雙眼之中,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他在想什麼呢?
思念的每一天都是喜憂摻半。響子心想,錯過今天的話,之前的那些日子也都毫無意義了。
(Fight!)
關好圖書室的門窗,為了還鑰匙往職員室而去。
一邊壓抑著自己快要破裂的心臟,往理人應該在的電梯口而去。
「——咦?」
然而,此時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響子瞪大雙眼。
她看見的不是別人,正是理人,他步出走廊,往校舍深處前進。
記得沒錯的話,她剛剛應該有請他先到鞋櫃那裡去才對。校舍深處也只有倉庫和游泳池。這個嘛,偏偏只有他應該是不可能做出偷窺的行為才對——就在心裡這麼想的瞬間。
「——唔哇,相川同學,那是怎麼回事啊!」
如海嘯之勢的水從游泳池的欄杆處湧出來。
理人迅速地回過頭去。他的制服已經濕透。
「故障?還是有人惡作劇?」
「路葉!別過來!」
嚇死人了。
完全無法想像這會是那個溫柔少年所發出的怒吼。
「別管了!快去職員室找人過來!」
「好、好的!」
立刻回答了他。
「知、知道了!你等我一下!」
尖銳的聲音和眼神阻止她再往前邁進。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這、這是什麼聲音?鐘聲嗎?是從哪裡傳來的啊?)
即使覺得很不可思議,但理人只是直勾勾地瞪著自己。到了最後,雖然響子感到猶豫,還是選擇照著他的話做。在那不明所以的鐘聲依然響著的同時,她抱著自己的書包飛奔而出。
奇怪。總覺得怪怪的,總之就是很奇怪。
(還不是因為剛剛那個……那不是學校的鐘聲吧?感覺像是教堂或是佛堂現場才會響起的聲音……)
從來沒有在這一帶聽過那種聲音。
加上理人那個時候的表情——和平常完全判若兩人。週遭充滿著如銳利刀劍般,一觸即發的氣勢。
雖然自己輸給恐懼,聽了他的話,可是真的不要緊嗎?
內心的騷動一直無法停歇。
總覺得這種時候不可以默默退縮,感覺無法說明得很清楚,但是到目前為止讀過的書裡幾乎都是這樣寫。內心強烈地感覺到,如果此刻遠離他,「從此以後就不會再見面了」——
(我不要!)
響子立刻折返。急急忙忙地往回飛奔到理人應該在的游泳池前。
「相川同學!」
但是,她在那裡看見的是剛剛的水猛烈襲捲而來,理人即將被吞噬其中。
響子發出慘叫。
「相川同學!相川同學!」
響子快步跑向池畔想幫助他,但是水卻在她眼前「站了起來」。
那是個光滑透明,比冰雕更澄澈,不斷動來動去的水之女子。
「————啊,啊。」
透過水之女子的身體可看見後方的景色。她低頭看著響子。
什麼?我說,這是夢嗎?這是現實嗎?
——你也是呢。
是女性的絮語聲,緊接著——
「呀啊啊!」
砰!有如水汽球被針刺破一般,女子身體飛濺四處。構成她身體的水一口氣崩解後襲來,水從頭到腳包覆住響子。
(救我……!)
即使拚命掙扎,水依然不退,反而更增添幾分氣勢,爬上響子的腳。天地逆轉。她被強大的力量拖行而去,感覺像是逐漸沉入某個遙遠深處。
(不要啊!來人啊!)
眼陣微睜的視線範圍一角,看見似乎是理人的頭髮。響子一邊抵抗粗暴的力量,將手往他的方向伸去。但是,就差一點點——構不到。
更加強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將響子的身體拉扯至遠方。
(……相川·同學……!)
響子被吞噬進一股令人幾乎睜不開眼的洪流之中。
* * *
啊啊——有聲音。
有聲音傳了過來。
(……是誰?爸爸?媽媽?)
大人們嘰嘰喳喳的交談聲,在倒臥在地的響子頭部上方響起。
她心想,反正大概又是夫妻吵架吧?以為我睡著了,就開始吵一些白天不能讓自己聽到的話題,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
他們也真是的,還真有辦法每天都這樣呢。太晚回家、打掃得不夠乾淨、薪水太低、花太多不必要的錢——就像是場以惡意回報惡意的話語應酬。自己能做到的只有摀住耳朵繼續睡,又或者是在棉被中把注意力轉移到遊戲或書的世界裡這點小事而已。
「……喂,怎麼辦?要把她叫起來嗎?」
「應該不會突然攻擊我們吧?」
「不會吧?看起來只不過是個黃毛丫頭咧。布料好像也很高級。」
「……不過,她的打扮還真奇怪呢。到底是從哪裡闖進來的。」
有點過分耶。哪裡奇怪了?誰要攻擊你們啊?
爸爸媽媽你們能不能讓我安靜地睡個覺啊!明天也要早起不是嗎?
真是的——要吵去別的地方吵啦!
「哎唷,我說你們真的是吵死人了!」
本來應該是掀開棉被的手,卻完全揮空揚起一片沙塵。
(……咦?)
緊接著,眼前的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且一群頭上纏著類似包頭巾的布,長著滿臉鬍鬚的漢子們。
橫看豎看都不是日本人,而是有中東血統的外國人。她臉色瞬間轉為蒼白。
「……偶……偶偶……偶噗噗……噗會講……講英英英文……」
不過,等等。話說回來跟這些人講英文可以通嗎?這種時候要講什麼文啊?阿拉伯文?波斯文?連要講什麼文才會通都不知道。
「呃,那個。」
「你剛剛那串是什麼咒語啊?你是咒術師嗎?」
那個長得完全跟日本人毫不相似的男子,口中居然說著極為流暢的日文,這讓響子的腦袋又更加混亂。
(怎麼回事?)
說到底,週遭的景色很奇怪。
這一帶被裸露的咖啡紅色土壤與極為陡峭的急斜坡包夾。地面可說是未經整地的山路,乾燥的風吹過就捲起一陣沙塵。
如果眼前的人們是在這一帶佔地為王的山賊,或許就說得通為什麼週遭是如此景象。從他們身上毫無使用化學纖維及鬆緊帶的古裝打扮看來,也讓人有那種感覺。
但是,這情況得先撇開自己上一秒還身處在東京的高中的大前提下,才說得通。
搞不懂。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咒術師嗎——這麼一來,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她手邊沒個像樣的武器了。」
「你是哪邊的人?是修羅族的爪牙嗎?」
「不,應該不是吧。那些傢伙之中不可能會有這種貨色。」
「應該跟往常一樣是『寶物』之一吧?雖然外表是個孩子,但是她手上倒也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
話才說完,其中一個男子把響子的書包像戰利品般高高舉起,此時慘叫聲響起。
「喂!那是我的!」
此刻男子們同時拔刀,讓她落得只得閉上嘴的下場。
大幅度彎曲著的刀身,印象中確實叫作三日月刀(Scimitar)才對——
「…………救、救我。」
「閉嘴!」
「好痛!」
臉部爬上一股熱辣的疼痛。
響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速地放開摀住臉的右手,黏稠的紅色血液沾在上頭。
(這是什麼?)
(不會吧。)
(被砍傷了?)
(我被這些人砍傷了?)
難以置信的心情戰勝疼痛,她抬起頭。砍傷響子的男子一邊用閃著耀眼光芒的三日月刀指著她,以細長的舌頭舔了舔嘴唇之後——笑了。
「明白了吧?不管你想施放什麼咒術,在你詠唱咒文之前,我手上的劍就會先讓你身首異處。乖乖舉起雙手!」
「什、什麼……為什麼……」
「動作快點!」
真的搞不懂。這裡是哪裡?他們是什麼人?是在拍電視節目嗎?可是明明就會感到疼痛,臉頰又熱又痛得不得了。連這種情節也可以拍攝嗎?不會有人阻止嗎?
「我、我身上沒有錢!所有東西都在你們手上的書包裡了!」
「快點!」
響子帶著想哭的心情,舉起雙手。劍尖依然指向響子的喉頭。
在一人以劍威嚇她的期間,剩下的男子們開始接近響子。就在他們輕易地以指尖撫上她的腰及腿時,她差點慘叫出聲。
「老大!有咧!這應該是魔法物品吧!」
那是放在西裝外套口袋裡的智慧型手機。
住手。還給我。雖然很想這麼說,但是臉頰的疼痛阻撓著她,更何況她嚇得抖個不停,連句話都說不好。
「嘿嘿。果然還是有的嘛!你這傢伙就這麼捨不得拿出來。」
正在威脅她的男子,臉上依然掛著下流無恥的笑容。
「啊啊,嗯,不錯不錯!會露出那麼悲痛的表情,想必這東西應該相當值錢吧!唔!真令人期待!應該還有其他的東西吧?感覺你藏了不少東西啊?這裡不知道有沒有呢?」
劍尖挑起領帶,伸進領帶結與襯衫之間僅僅數公分的地方。沒有割斷,也不痛,但是卻確實可感覺到劍的存在。他繼續將劍往上挑起,扣子的縫線輕易地被割斷了。
即使敞開的胸口曝露在眾人面前,她也無法採取任何行動。恐懼使得她的身心都無法動彈。
只有眼淚違背響子的意識,逐漸濡濕她那又熱又痛的臉頰。
劍撫過肌膚之上,即將往下方的扣子劃去。
(不要啊!好可怕——我——會死嗎——)
我才不要在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的情況下,死在這群來歷不明的人手裡——!
「相川同學!」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彷彿要蓋過響子慘叫的高亢笛聲響起。
山賊們的目光忽然一變。
「喂,糟了。是卡耶吉的傳令兵。」
「我可沒聽說『紅獅』會來這種地方插一腳啊!老大!」
「我怎麼知道啊!」
「——喂,你們看那邊。」
其中一人指著遠方,大聲喊叫。
長著彎角的大山羊從左手邊的斜坡狂奔而下,捲起陣陣沙塵。騎在馬鞍上的人物,一身以沙子色的斗篷及頭巾包住全身的蒙面打扮。對方將箭矢架上手裡的弓,迅速地放著箭,那支箭就在響子眼前刺進男子手臂。
男子們的慘叫聲及怒吼聲交雜著。
血腥味讓人感到害怕,然而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四處都沒看見有顯示選項指令,或是數位播放的介紹。這是現實。在現實中,人與人正在互相廝殺。
「坐上來!」
響子嚇了好大一跳。蒙面人和目前為止遇到的山賊們一樣,口中也說著流利的日文——而且,似乎是個「女人」。
(是、是在跟我說話嗎?)
蒙面女子點點頭。已經沒有時間想那麼多了,比起被一個人丟在這裡,跟她走要好太多了。響子拚了命地緊緊抓住伸出來的那隻手。
「要走囉!」
在她被拉上馬鞍之時,大山羊又加快奔跑的速度。踢飛山賊們之後,如敏捷的兔子般離開現場。
「啊,要掉下去!要掉下去了啦!」
「不好意思,麻煩你自己想想辦法!我沒辦法再顧及你了!」
響子真的是泫然欲泣地緊抓住馬鞍,即使腳尖幾度都快要擦過地面,為了不被晃到掉下去,她還是死命地忍住了。
強風撫過疼痛的臉頰。在那之後,載著響子二人的大山羊暫時在荒地的斜坡上奔跑了一陣子,最後終於在到達平地的草原時慢下速度。
總算可以看看四周狀況,響子倒抽了一口氣。
(這裡是怎麼回事?)
在滿是乾枯之色的草原上,類似杉樹的樹木長得十分茂密。雖然整片土地略有高低起伏,但看起來卻是一望無際般地遼闊。
——好寬廣。
別說建築物,就連電線枰都沒一根。在極為遙遠的地方,可以看見覆蓋著白雪的山脈。
這裡——不是日本。
「……沒事吧?」
女子坐在馬鞍上,拉下頭巾,出現一位比想像來得年輕的金髮少女。雖然外國人的年齡比較難以判斷,不過年紀似乎沒有比響子大。
白皙肌膚上浮現淺淺雀斑,榛果色眼眸之中閃耀著爽朗的光芒。響子默默點點頭之後,她露出笑容。
「這樣啊,那就好。」
她笑起來時露出的虎牙,又增添了幾分原就明艷動人的魅力。
「…………那個,我。」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在意啦。模仿也是我的看家本領之一呢!像是模仿卡耶吉軍隊的信號之類。」
少女說完之後,彎起左手食指湊近嘴邊。
——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嗶!
再次響起那宛如鳥叫聲般的聲音。
「你說?是不是有模有樣的啊?」
雖然她露出一副自傲的表情,但是對響子來說,她完全搞不清楚哪裡厲害。
沒錯,全都是些自己搞不懂的事。這是哪裡?剛剛那群又是什麼人?
「……我、我完全搞不清楚所有的一切是怎麼回事。回過神來,人就在那裡了。發生了什麼事?」
「呃——嗯,我懂我懂。那群傢伙是納侯巴族的流氓啦!剛剛那個地方是熟門熟路的人才會知道的『寶藏山谷』。有很多寶物會從山脈另一頭的哈塔魯多沙漠被捲過來,所以大家都覬覦著那些東西。你之前也是待在沙漠的人吧?」
不是!
「坦白說,不管哪個部族都是被禁止踏進山谷的,要是被敵對的修羅族發現就糟糕了。說到那群人,膽子還真是夠大的。居然敢做出這種半路截人財物的勾當。他們最好真的都被傳令兵給抓了算了!」
「不是這樣!」
響子緊抓著少女,搖搖頭。
「不管納侯巴族還是修羅族什麼的,我全部聽不懂!求求你,別再鬧了!讓我回家!回去東京的家!」
即使自己此刻哭得不成人形,是不是有人正在某處架著攝影機暗自竊笑呢?如果有,那個人真是太差勁了!
「求求你……算我求你了……」
「……那個。不好意思喔。我好像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少女對眼中帶淚的響子說道。一眼看出她既吃驚又傻眼。
「是在沙漠的某個地方,有叫作『東京』的村莊嗎?那裡就是你家嗎?這裡可是修羅族和納侯巴族領土重疊的緩衝地帶,赫密塔特的伊茲隆恩峽谷喔。由於我們不屬於這兩個部族,所以可以待在這裡。你呢?」
在以流利日文敘述著從未耳聞的土地名稱的少女背後,泛著紅光的太陽落了下來。
一直深信那美麗的暗紅色日輪,不管到地球上的哪個角落都不會改變。但是,響子的雙眼卻睜得老大。太陽居然是「兩個並排」著綻放光芒。
「你說的那個叫作『東京』的村莊,是由哪個部族統治的?是個怎麼樣的村莊呢?」
別說這裡是外國——現在不得不去思考,此處可能甚至連地球也不是的可能性——
「我的名字叫史露雅。是個在巴塞爾習藝出身、惹人憐愛的舞者。如果說到『赤蜂劇團』的史露雅·梅亞,在這附近可是小有名氣——喂!我說你啊!」
強烈的暈眩感襲來,響子的視野一暗。少女發出的慘叫聲聽起來感覺好遠。
* * *
若說威爾塔米亞是帕納肯亞中數一數二的大國,位於其南方的依耶馬路特酋長國,則是被喻為五湖四海的部族聚集的大雜燴之國。
他們將支配大半國土,主持朝政的三部族的族長哈吉、塞涅爾、卡耶吉稱為「三刀」,從三刀中選出的酋長則是以當下的最高負責人身份,負責進行與各國的交涉。
另一方面,由於依耶馬路特是個由各路人士組成的大雜燴之國,所以在國內也有許多需要進行交涉的對象。
比如說,在比哈塔魯多更南方的地方——就在越過一座山脈之處,有個名為赫密塔特的高地。
該處標高高過沙漠或海邊,有著一片如庭院風景般平緩遼闊的平原。共有兩個部族居於此處。其中一個部族是統治盆地東側的修羅族,另一個則是統治盆地西側的納侯巴族。
兩個部族在土地邊境及治水問題上,迸發激烈的爭執,另一方面也不願意中央政府介入。大家都說這般將「絕不阿諛奉承、打死不退、不讓步」奉為圭臬的居民特質,簡直就和過去與中央政府爭執過的「不服從者」血統如出一轍。
時至今日,兩部族依然在土地邊境大眼瞪小眼,互相牽制,偶爾甚至兵戎相見。
然後——由德安·布裡戈領軍的「赤蜂劇團」根據地,就位處於連那些紛爭都沾不上邊的平原北部的破村之中。
「……肚子好餓喔,團長。」
風不斷從縫隙中灌進來的倉庫一隅,團長和團員們正沉浸於卡牌遊戲之中。
雖然在他們週遭擁擠不堪的狹小空間中,排列收納著舞台表演所使用的大小道具,卻因為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出場的機會,久未使用的道具上大多都佈滿塵埃。
團長德安是位今年即將五十歲的壯年男子,個頭矮小且骨瘦如柴。在頻繁地蠕動那蓄著鬍鬚的嘴巴之後,恨恨地把手牌扔向場中。
「招牌藝人少說這些喪氣話!」
「只能餓著肚子乾等,肯定會鬱悶的啊!團長,照顧羊只和幫忙種田也該有個限度呀。」
由於說出這句話的是個絕世美男子,所以又更增添幾分悲壯之感。
「別干太多農業活啊!腳上沾了太多地氣,才藝可是會退步的啊!」
「這樣的話,差不多也是想做點其他工作的時候了呀!比如一些適合斯蘭曼·優索爾的大事之類的。」
「別擔心,接下來這陣子,每個村莊都到了慶典的季節。四處征討的傢伙也會回鄉。如果又碰上結婚典禮的餘興節目,就有你忙的了。」
「說到旺淡季限定也得有個限度。」
「聽好,先把『夫婦慶典之歌』和『母牛之舞』給我練好啊!有沒有這兩項表演,可左右著老人們的情緒反應。」
「……我不會要求要跟首都巴塞爾一樣,但是,可不可以再想想辦法呢?」
「老提過去也不是辦法。這就是赫密塔特的行事作風。」
斯蘭曼仰望天空,歎了一口氣。
「唉,這也就罷了。團長,史露雅那傢伙還沒回來嗎?」
史露雅·梅亞是「赤蜂劇團」的招牌女藝人。
雖然她一旦站上舞台表演,能歌善舞,充分展露出才華。但是淡季時,她可使用擅長的弓箭捕獲獵物這點,反而更受到重視。
她只要一捕來飛禽走獸,肉的部分拿來祭團員的五臟廟,毛皮則可以賣到一定的價錢。又或者也常擅用身為無根浮萍的藝人這一點,跑到修羅族和納侯巴族的土地境內,去撿拾從山脈另一頭的沙漠掉下來的「寶物」。這也是個在沒有進帳時的珍貴收入來源。
「——如果有山雞什麼的話就好了。」
「搞不好有狐狸。」
光想像肚子就開始叫了。
「斯蘭曼,要不要賭賭看會是什麼呢?。我們可愛的招牌女藝人會撿個什麼樣的好東西回來呢——」
在暮色遲臨的土地及道路上,喀隆喀隆,喀隆喀隆地,響子二人乘著大山羊前進著。
厚重的羊蹄踩到小石頭的聲響,轉化為稍強的震動』直接影響腰部及背部。
「……也就是說,怎麼說呢?小響本來不是住在依耶馬路特,而是在一個叫作『日本』的國家上學,但是回過神來就在那個地方了是嗎?」
「…………我想……是這樣吧……好像是水突然化成一個女人的形狀,把我拖進水裡……」
「啊啊。那是咒術師幹的好事。」
史露雅輕描淡寫地答道。這回答對響子而言卻十分絕望。
「咒、咒語……詛咒嗎?該不會這裡有魔法的存在吧?」
「雖然我不會用,不過一般來說是有的。」
超乎常理的事讓響子啞口無言。
「對啊。那些人好像大部分都是躲在偏僻的塔裡或是地底下,聚集弟子做一些奇怪的藥之類的。當人們需要咒術師的力量時,再花錢跟他們買魔法。像是我想要詛咒那傢伙,麻煩你幫我這樣那樣之類的。啊,不過啊,在威爾塔米亞等地,甚至有國家創立的大型學校喔!大家說那種的就不叫咒術師,而是叫作魔法師。果然大都市就是不一樣呢——」
「……這、這樣啊……」
「好好喔,威爾塔米亞。總有一天我也想去看看。有著白色圍牆的城堡和華美的王都!要是能夠讓王子一見傾心就最棒了!」
在那之後,雖然史露雅也一直跟響子一來一往、有問有答,但是愈聽愈混亂,總覺得頭整個痛了起來。
這個世界的名字。聽都沒聽過的國家的名字。大家的長相和日本人八竿子打不著,嘴裡卻都說著流暢的日文,這點極不自然。另一方面,響子寫在地面上的漢字、平假名、片假名還有英文字母,她卻說全部都看不懂。
雖然史露雅一開始就聲明「抱歉,我沒上過學」,還是請她寫出幾個她知道怎麼寫的單字。但是就連數字,響子也都沒看過。
(怎麼回事?)
想破頭還是沒有答案。不對——正確來說,除了一些真的相信就會被當作笨蛋,而且是悖離常識範圍、光怪陸離的答案之外,想不到別的了——
比起臉上的傷,頭部抽搐疼痛感卻更加強烈。
「也是啦。就算問我一些太難的東西,我也搞不懂。這種事就得靠經年累月的經驗了。我會幫你問問團長。」
「團長?」
「對。再過一會就要到村莊了。我們現在就住在那裡。」
雖然此刻相信眼前的開朗女孩,還被一同載在大山羊的背上,內心的不安卻未消失。真的可以托付給她嗎?應該沒有被騙吧?
(但是,自己還能怎麼樣呢?)
從草原開始,道路再度延伸至沿著山邊的樹林之中。不知道回家的路。不知名的天空。陰森的鳥叫聲——好可怕。
「唔咕嚕喔!」
突然有只類似大猿猴的野獸從道路旁的草叢跳了出來。
響子發出慘叫。
猿猴的頭部上下顛倒,而且還在維持著倒立的姿勢下,前腳踩著蹣跚步履,後腳則重覆打著奇怪的拍子,不停地在響子身邊兜圈子。
「討厭討厭討厭討厭,別過來啊!滾開!滾開啦!」
響子緊緊抓住史露雅的背。已經受夠了!她討厭恐懼的感覺。
「居然說滾開……」
「……喂,史露雅。這傢伙是不是有點害怕過頭了?」
咦?
「還不是因為你幹的這種蠢事。」
「呀!」
在她面前的史露雅放出的箭矢命中大猿猴的臉部,大猿猴則是在掙扎後倒地。
「……史、史露雅?」
「噓。」
「你這混蛋,幹嘛啦!」
大猿猴立刻躍起身子,頭部依然是上下顛倒的狀態,維持著額頭上插有箭矢的模樣出聲抗議。
(——是人類啊。)
看起來似乎是個將大猿猴面具上下顛倒戴著的人類,還真是會搞一些混淆視聽的事啊!
摘下面具後,出現的是一位臉比面具還紅的少年。
年齡感覺應該和史露雅差不多吧?相較於小有姿色的史露雅,少年不僅長著一頭放任它生長的乾枯頭髮,整體來說,與其說是豪放,不如說根本就有如野生動物一般。
「小響剛剛經歷過可怕的事,內心受創了啦!沒有那閒工夫去理你那毫不細膩體貼的才藝啦!」
「可怕的事?」
「總之我有事要找團長,你別管。那麼,拜拜再——會啦!」
「怎麼這樣,難得我如此擔心還在這裡等你,沒有人這樣的吧!」
史露雅又從腰部後方拿出死兔子扔了過去。
「如果你是在擔心沒晚飯吃,就用那東西想想辦法吧。剩下的我不管了。」
「晚、晚飯……哎呀,不是這樣!我可是也在等你耶!」
史露雅板著臉下了鞍。少年對著她的背依然喋喋不休。
「沒被納侯巴的人發現吧?沒遇上傳令兵的巡邏吧?」
「好啦,你也一起來吧!小響。」
「嗯,嗯……」
響子在她的催促之下也下了馬鞍。
「那東西叫作卡裡布·撒耶。你只要記得他是個有著猿猴頭部的靈活傢伙就好。」
史露雅嘴裡這麼說著,帶她走著的道路前方,可看見數間以石頭與白牆建造而成的兩層樓建築住家並排於山丘斜坡上。
(——這裡果然不是日本啊……)
茶色雞隻行走在滿佈沙塵的道路上,孩子們在地面上畫著類似貓咪的圖案玩耍。
乳臭未乾的小鬼們一看見跟在史露雅身後的響子,嚇得逃回家去。
史露雅毫不猶豫地走進一間位於村莊邊緣的獨棟房屋之中。雖然這個住處既備有大型倉庫也有庭院,建築物本身也十分氣派,但實在無法說是打理得很好,相較週遭顯得格外——殘破。
在近似廢屋的主建築前,有位年紀比響子稍長的女性正在掃地。
長長黑髮垂在背後,與掃把一同愣愣然凝望響子的眼神,與其說是空洞無神,更近似睡眼惺忪。雖然五官本身很漂亮,卻像幽靈般毫無生氣。
「帕蜜兒,團長和斯蘭曼在哪裡?」
被史露雅喚為帕密兒的女子,默默以手指向倉庫內部。
「謝啦!還有,可不可以麻煩你顧一下這孩子?」
帕蜜兒依然一言不發地接過大山羊的韁繩,接著就再次開始掃地,真的就像個幽靈。
「團長、斯蘭曼!」
關鍵的倉庫門扉,門板已經完全掉落。倉庫裡有兩個男子坐在木箱上,現在正是卡牌遊戲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
背對門口的男子回過頭來。響子吃驚地僵在原地。
雖然臉部輪廓太深,不過可算得上是個美男子。年齡差不多在精力旺盛的二十五歲至三十歲之間。捲曲的黑髮、長睫毛以及如希臘雕刻般的長相,再加上那厚實的胸膛。喜歡這一味的想必會很喜歡他吧——雖然現在實在沒有那個閒工夫想這些。
「史露雅,狀況怎麼樣?成果如何?」
美男子以極低沉的美聲開口問道。史露雅聳了聳肩。
「不怎麼樣,要讓你們失望啦,只有兔子一隻。當下已顧不得打獵了。」
「團長,我贏啦!」
美男子無聲一笑,望向對戰對手。
被喚為團長的一方,是個年紀相當於響子父親的男子。和響子那一直往代謝症候群(註:メタポ,包含內臟高脂肪、高血脂、高血壓、高血糖等危險因子集合的症狀)邁進的爸爸不同,雖然個頭十分矮小、骨瘦如柴,但坐在木箱上時的態度極具威嚴,隱藏在長眉毛之下的眼神如猛禽般銳利。
「很難說啊。斯蘭曼,目前可是勝負未分呢。」
他的眼神明顯地正緊盯著史露雅身後的響子,讓響子手足無措,有如被蛇盯上的青蛙。
「史露雅,你身後那位可愛的小姑娘是哪位啊?」
「啊啊,對啦!最重要的就是這件事!我說團長,這小姑娘叫作小響,全名是響子·路葉。她在寶藏山谷差點被納侯巴的流氓洗劫一空,是我救了她。」
「喔——這還真是危險呢。糟糕糟糕,還真是糟了個大糕(註:日文原文『いけねえいけねえ。海に行つても池ねえな』為諧音哏)。」
史露雅皺眉回頭。
「你看看。這糟老頭就是我們的團長。『赤蜂劇團』的德安·布裡戈。」
「……赤蜂、劇團?德安、布裡戈?」
「「「沒錯!」」」
除了史露雅之外,又加入幾個熱鬧的聲音,異口同聲說道。
「只要您一聲呼喚,無論是赫密塔特的任何地方,我們都會趕到!」
美男子忽然站起身子,張開雙手。
「巴塞爾習藝出身的華麗表演。」
德安團長做出一個完美轉圈,令人難以想像他已有一定年紀。
「絕不會讓任何人失望!」
方纔那位雜技少年卡裡布翻了個觔斗,面無表情的帕蜜兒則是在一旁開始演奏起類似琵琶的樂器。
最後,史露雅將途中一直穿在身上的斗篷及箭筒等裝備一起脫去。
斗篷之下出現的是極為合身的短衣,以及露出肚臍的寬長褲。
她嬌艷地扭動水蛇腰,擺出招牌姿勢,令人有種昏暗倉庫中似乎打著聚光燈般的錯覺。
「揮灑愛,賺取金錢,困擾時的口號是『總會有辦法』。劇團『赤蜂劇團』請各位多多指教!」
——看起來似乎是這麼回事。
響子只能僵在當場。
就在響子目瞠口呆的期間,兩個太陽一如往常陸續沉入地平線,夜幕降臨這一帶。
在主建築的二樓,響子與「赤蜂劇團」的成員一同圍坐著享用晚餐。
「……你不吃嗎?」
她身旁的帕蜜兒悄聲問道。
帕蜜兒幫響子盛入木碗的食物,似乎是有少許食材的湯。既無電視也不存在著收音機,僅有掛於牆上的燈具光芒映照著少量湯的表面。雖然湯還加減冒著熱氣,但是卻沒有將湯送入口中的心情,她絲毫沒有任何食慾,而且這玩意兒到底能不能吃——說實話完全無法判斷。
現在應該是嘮叨的媽媽已經準備好響子的晚餐,正等著她回家的時候吧?雖然媽媽很愛抱怨,但她是個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做飯的人。
德安·布裡戈坐在桌子的主位,自己倒著餐後酒不停喝著,還一邊聽史露雅代替響子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
「團長,你的想法呢?我不認為小響在說謊。」
針對史露雅的問題,臉頰微紅的德安低吟道:
「……是沒錯啦。這個……就是那個啦!搞不好是謠言提到過的『異界穿越』。」
「異界穿越?這跟有寶物從沙漠會飛過來不一樣嗎?」
「是啊,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別說是山,這小姑娘可是飛越整個世界而來的啊。史露雅,你應該也沒聽說過吧?雖然帕納帝雅女神創造這個世界,但是除了這個世界以外,還連接著無數個由其他神祇所創造的世界。」
「咦咦咦咦!」
「最有名的就是那個啊!就是連那位打倒阿耳戈斯的『無名者』(No Name)勇者,追本溯源居然也是異世界的居民這件事。」
史露雅雙眼發亮地拍了拍手。
「好厲害!不愧是團長。小響,團長說是異界穿越耶。」
「哈哈哈。這點小事只不過是常識中的常識而已!」
「那小響要怎麼辦才好?」
德安臉上依舊掛著興致高昂的表情,如靜止畫般地僵在當場。
「小響說她想快點回家。如果她是穿越異界而來,那要怎麼回去?要拜託誰才可以呢?」
「……啊——」
「怎麼辦?該不會一輩子就這樣回不去了吧?」
「喂,我說斯蘭曼,要不要到樓下去繼續剛剛的牌局啊?」
「啊,團長,好啊!我奉陪!」
豆大的淚珠從響子的雙眼落下。
「唔哇,你看看!這傢伙哭了啦!」
「卡裡布——」
卡裡布嘴裡吐著不識相的話,史露雅火速把碗往他丟去。但是響子再也忍不住了。
「小響,對不起對不起,別哭啊!」
「我、我本來只是想在放學途中,跟相川同學說我喜歡他而已啊。就只是這樣而已。一年半以來,我一直、一直都暗戀著他啊!就只差一點點了。可是……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呢?我想回去。我想回家啊……」
大家似乎都找不到適合的話來安慰號啕大哭得不成人樣的響子。響子的語調中又增添幾分顫抖。
(太過分了!)
那個時候,要是不去相信那什麼莫名其妙的預感,就那樣回到職員室,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吧?這樣一來,想必就只有理人會被那莫名其妙的水之女給吞掉,然後消失無蹤——
「——啊。」
響子想到這個事實,感到相當愕然。
對啊!自己怎麼會忘了呢?不禁又把眼淚逼了回去。
「……相川同學。還有相川同學啊!那個時候相川同學搞不好也一起來到這裡了。」
「相川同學?」
「對啊!那個、在我被吸到水中之前,相川同學已經先被吞進去了。相川同學的名字叫相川理人,是武藏野綜合高中二年級B班座號一號的男生!怎麼辦?他搞不好還倒在那附近也不一定——」
坐立不安的響子從椅子上站起來。這件事刻不容緩,一定要回到那個地方幫助理人才行。
然而,關鍵人物史露雅的表情卻十分微妙。
「史露雅?」
「……等等,抱歉喔,小響。相川……理人……理人……相川……」
「怎麼了嗎?」
「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嗯——嗯嗯——再差一點點就……」
她忽地皺起眉頭,嘴裡開始唸唸有詞。
「……你說好像聽過他的名字?他可是地球人喔。」
「我知道很奇怪!不過不過,就有聽過嘛!都已經想起這麼多了!」
「你一定有聽說過的吧?剛剛不是才提過嗎?」
德安雙眼半閉,表情愕然地說道。
「就是無名者『勇者』理人·相川啊!」
「理人——啊——對啦對啦!就是他!」
「真是的。這也是常識吧?換句話說,直到六年前為止,我們所居住的帕納肯亞全域,都是魔神阿耳戈斯和那混蛋創造的魔獸的天下。世界被深不可測的黑暗所包圍,人類害怕魔獸,只能蜷縮在城市或村莊之中。過去那歡欣愉悅的歌舞也令被人所遺忘,每天就像行屍走肉般等待日夜交替的來臨。你這從異界來的小姑娘有辦法想像嗎?」
被如此一問,響子只能默默搖搖頭。
「但是!後來打破此局面的英雄出現了!由鄰國威爾塔米亞出兵的五英雄!他們的名字分別是海達爾·瓦畝、萊娜·艾魯恩、理人·相川、伊休安·特洛魯以及刃霧大師。請您傾聽這一曲!」
咦?什麼?那橋段又要開始了嗎?
就在響子心中還想著,他們怎麼突然把桌子推到房間角落的時候,團員們踢倒剩下的椅子,開始了他們的表演時間。
——英雄們身負柔弱的黎民百姓眾望,起身迎敵。
——「睿智者」絞盡腦汁、「開拓者」拓展未來、「無名者」手握勇氣!
最早開始唱起歌來的是輪廓極深的帥哥斯蘭曼,他有著意料中的好歌喉,然後由德安接著唱下去。
——「敏捷者」之眼遙望千里、「守護者」以其雙手治癒無數人民。
——即使魔神伸出魔爪,英雄們絕不倒地、絕不氣餒。
——踏破重重難關,千辛萬苦來到蟲洞。其乃世界第一大洞,亦是魔神居所夢幻城。
歌聲略帶沙啞,卻饒富韻味。史露雅在兩位男人之間,如蝴蝶般不停翩翩起舞。卡裡布則開始倒立在椅子上。(明明空間就很狹窄!)
——「無名者」揮舞聖劍。年幼心靈中住著勇者靈魂。背負無數人民心中所願,讓邪惡灰飛煙滅。
——啊啊,偉大的五英雄。
——和平回歸吾手中。和平回歸吾手中——
鏘!
帕蜜兒的伴奏一直未曾停歇,在尾聲時的撥弦又施加幾分力道。
史露雅在餘韻之中恭敬行禮,而男子三人則是對著根本不存在的觀眾不停揮手。全體團員這份「有始有終」的感覺十分了不起。強烈震動使得些許石膏從天花板掉落下來,碎屑片片就像雪花一般。
獨自坐在椅子上欣賞完舞台表演的響子則是——
「啊哈。」
只能笑。明明很害怕,卻也只能陪笑。
(這些人好奇怪!)
到底是多麼沉醉於表演工作之中啊!
「……大、大家都好棒啊!」
響子眼中帶淚地鼓著掌。德安回她一句:是啊!
「如您所見,即使理人·相川當時還只不過是個孩子,還是手執聖劍給了阿耳戈斯最後一擊,他是個真正的勇者。除了像史露雅這種笨姑娘以外,這件事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我說!團長太過分了!我也只不過不記得名字罷了,五英雄的事跡這點事我還是曉得的好嗎!我可是連英雄譚都會跳呢!」
「這樣找藉口好嗎?」
「真火大!」
「別只是記得舞蹈,等你連歌詞都記熟了再重新來過吧!你這小蠢蛋。」
雖然被當成笨蛋的史露雅氣沖沖的,但是德安也只將其當成耳邊風。
「好了。如何啊?異世界的小姑娘,這樣一來不就很清楚明白了嗎。小姑娘對我們的世界一無所知,但是卻認識勇者理人。我們對小姑娘的世界也是一無所知,但是卻認識小姑娘的心上人。也就是說,勇者理人和『相川同學』是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歸根究柢說起來,小姑娘就是不小心和勇者理人一起來到帕納肯亞這塊土地了吧——」
『有稍微放心點了嗎?』
總覺得後腦勺處好像忽然傳來理人的聲音。響子心想,就是在櫻花綻放的那一天——在四月與他初次見面的後門,她的戀情便緩緩萌芽了吧。
十分溫柔,但是有時略帶寂寞的雙眼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呢?他在想什麼呢?想念的每一天都是喜憂摻半。
但是,沒想到——理人同學居然是在看著如此不可思議的世界。
相川理人同學。沒想到你居然是拯救世界的勇者!
「我再去把湯重新熱一下喔。」
從未見過的景色、從未聞過的氣味,還有遠方的野獸嘶吼聲。
在提燈的搖曳光芒中,響子再次從帕蜜兒手中接過異世界的湯。那幾乎使人灼傷的溫度、令人放鬆的美麗,令她還是稍微——落下了幾滴淚水。
【2】江湖藝人的劇團
——吶吶吶,去到納尼亞王國的孩子們最後都怎麼樣了來著?還有奧茲魔法師桃樂絲呢?
(……早上了嗎?)
響子蓋著毛毯翻了個身。
沒有鬧鐘很難在黑暗之中掌握時間。像這種時候,她決定無論如何先起床就對了,這樣比尷尬地睡過頭要來得好得多。
「好了好了,起床起床……唔啊!」
響子的世界忽地上下顛倒之後,翻落在地。
抬頭看向頭頂上無情地晃動著的吊床,梨花帶淚地撫著腰部。
「……痛死了。真是的,這到底是第幾次了。拜託你自己差不多也該學到教訓了吧。」
這無需多言的異世界生活,從開始到現在也飛快地過了將近二十天。
現在她使用的寢具,是便於移動的露營必備良品——吊床。直到現在,她還是會一個不小心就掉落地面撞到腰。
談到最重要的睡眠舒適感,即使只是期待羽毛被落空後的代替品,心裡也很清楚這個在「這裡」已經算是相當高級的東西。
在身體感覺到寒冷之前,她從放在腳邊的行李中取出衣服換上。
雖說是換衣服,不過衣服也沒有多到可以令人猶豫的地步。只不過是件跟史露雅請教了穿法的當地上衣和簡單的一片裙。腰帶上的刺繡滿可愛的,她心想這要是拿去東京的店面販賣,應該也能有一定的成績吧。
(雖然要怎麼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縱使還是會想到時間一分一秒不停流逝著,或是那些被迫分開的家人朋友,但是已經不會隨便掉眼淚了。這就是對響子來說的二十天時間。只有看到放在行李中那件折好的武藏野綜合高中制服的時候,還是會感到有些心痛。所以她塵封此事,不正眼瞧它。
結束簡單的換裝後,響子掀起眼前的簾幕,往外走去。
附近還停有兩台和響子睡覺時所在的同款載貨馬車。火堆殘留的痕跡也還維持著前一晚的模樣。
自從來到這個一無所知的異世界之後,響子一直都受到撿她回來的史露雅一行人的照顧。提到關於「赤蜂劇團」的人們,之前一周接著一周的漫長淡季終於結束,開始正式啟程邁向巡迴表演的旅程。聽說接下來得花上這個世界日曆一個月以上的時間,到散佈在赫密塔特四處的城市及村莊進行巡迴表演。
由於響子不想一個人被丟在村裡,所以也加入了他們的旅程。
看不見盡頭的乾燥白化草原,以及緩緩流淌的河川遍佈在視野之中。或許因為剛破曉不久,異世界帕納肯亞著名的兩個太陽目前只升起了一個。
再往河川對岸看去,可看見城牆般的厚重磚瓦牆面,以環抱城市的形式綿延著。
此處是位於赫密塔特中東部的巴爾巴多鎮,據說居民幾乎百分之百都是修羅族人。
入口的門上掛著仿照複雜交錯的籐蔓所繪成的徽章。
籐蔓名為風紋樹,是修羅族的象徵,意義似乎是指從族長開枝散葉而來的鄉里。
這堵與城鎮規模不符的巨大外牆,從外敵手中守護著居住其中的人民。曾經反抗當時的執政者,也曾抵禦宿敵納侯巴族的侵略,甚至還曾經從魔神所放出的魔獸危害中保衛居民。無論身在何處都是特立獨行,正是屬於「不服從者」的城牆。
(……這些全都是從團長那裡聽來現學現賣。)
話是這麼說,但是在略顯微妙的昏暗光線下,身負著眾多趣聞的堅固城牆,在響子眼裡看起來帶著幾分虛假。
昨天夜裡無法進到城鎮中心,所以最後便在城牆外露宿收場。在沒有找到可容納全體團員的旅店,或是預算很緊的時候,偶爾也會像這樣露宿在外。
不過,自己該不會是最早起的吧——?
「唷!小響,起床啦?」
看來還是人外有人。斯蘭曼·優索爾正以他強壯的手臂照料著馬匹。
可看見空氣中因為馬匹的體溫加上他的體溫,冉冉飄著水蒸汽。一大早就是這副令人無話可說的濃厚空間。
「斯蘭曼,早安。」
「看來你已經不太會睡過頭了。感覺上似乎也已經適應這裡的生活了呢。」
「這個嘛……」
「啊啊,不過嘛,太過適應似乎也不太好就是了!噗哈哈哈!」
——他大笑著如此說道。
他到底是細心還不細心呢?響子的性命就懸在這略顯微妙的環境當中。
「剛開始真的是很慘呢。諸如無法下床、不知道衣服怎麼穿、沒辦法一個人去上廁所之類——」
「不要再說了啦!這我也沒辦法,全都是第一次呀!」
「喔!那現在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既然如此,可不可以麻煩你幫忙去取個水呢?」
「知道了!不過要去哪裡取呢?去那邊的河川嗎?」
「不,直接從河川取水太危險了。污染太可怕了。你往一進來就看得見的那個教會去吧,聽說那邊有共用的水井。」
「教會……沒錯吧?知道了。」
「這也是為了保險起見,我怕萬一水中還殘留有邪氣就不好了。」
這麼看來,由於魔獸等怪物所害,直到六年前為止,就連水不經過淨化就無法飲用似乎是稀鬆平常的事。愈聽愈覺得當時的環境簡直糟透了,但是一聽見打破這種局面的是自己所認識的相川理人,這簡直已經超越驚訝的程度,只能愣在一旁。
(他們說是勇者呢!是勇者啊!相川同學,我可從沒聽你提過啊。)
眼下響子的目標就是跟著巡迴表演四處旅行,然後收集應該人也在附近的「勇者理人」的相關資訊。
她從斯蘭曼手中接過木桶,往城鎮入口跑去。
巴爾巴多的街道上,櫛比鱗次的家家戶戶全都統一建造成石膏白牆與咖啡紅屋頂的形式,待起來的感覺比想像中舒服。在二樓建築的另一頭,代表部族的象徵樹木風紋樹的枝葉,如無數手掌般朝著天空生長著。
由於此地區的慶典是從今天開始,家家門前懸掛著鮮艷的飾品,感覺熱鬧非凡。此時也正是「赤蜂劇團」可大賺一筆的時候吧。
她一下就找到了斯蘭曼口中的教會。
(那麼,水井在哪裡呢……)
響子四處張望著。
在下一個十字路口處,似乎有個類似水井的取水處。水井上裝設有快生銹的滑輪。
水井並無加蓋,也沒有響子內心期待的幫浦。就讓以人力拉吧!
「……沒辦法了。上吧!」
響子認命地捲起袖子,拉動繩索轉動滑輪。
以前人在東京的時候,別說冷水,只要轉開水龍頭,連熱水都有。移動也不是乘坐馬車,而是搭乘汽車或電車。感覺起來這些好像都已是相當久遠以前的事了——
——鈴!
響子手裡依然拉著繩子,恍惚地回過頭去。
(那聲音……是史露雅嗎?)
道路另一邊的廣場裡,響起令人心曠神怡的鈴聲。
響子將汲起的水倒入木桶,走近廣場。
瀰漫晨間薄霧的城鎮廣場上人山人海。所有男子頭上都裹著布巾,女子則披著薄頭紗。聽說在依耶馬路特這是很平常的打扮。大家全都停下手邊做到一半的工作及慶典的準備,著迷地看向眼前「那個人」。
在人群中心的是唯一將金髮露出在外的舞者,也就是「赤蜂劇團」的招牌藝人史露雅。
她手拉薄披肩兩端,由於手腕及腳踝都系有小鈴當,只要翩翩起舞即會叮鈴作響。雖然舞衣只不過是旅行時穿的衣飾,但是舉止體態都不是外行人辦得到的。更重要的是她是真心愉悅地跳著舞。
「深愛臉龐為心之所求,不停等待星兒消息。」
一邊舞著,口中哼著聽說是在首都備受歡迎的情歌。雖然因為鼻音多少失了音準,不過,這也令人感覺是史露雅的特色之一,正好切合這首戀愛中的少女之歌。
盡興地結束一曲歌舞後,史露雅露出親切的微笑。
觀眾也不吝惜地送上拍手。
「跳得真棒啊!你真會跳舞!」
「謝謝。有空也來看看我們的舞台表演吧!」
「你是藝人嗎?是舞者吧?」
「是啊——!帥哥!我們會在河邊砂地的帳篷表演。保證能讓您盡情觀賞在巴塞爾訓練出身之人的歌曲舞蹈以及戲劇,一定要來喔!」
即使對著外表看起來年過七十的老人,史露雅依然記得送上幾句好聽話。
「當~然我們也有準備一些令人懷念的招牌表演。對了,大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跳『母牛之舞』呀?」
「知、知道了。表演什麼時候開始!」
「我也會去!我可以帶老婆一起去嗎?」
「當然啊——!男女老少一概歡迎。等你們來喔!『赤蜂劇團』請各位多多指教!」
史露雅揮舞雙手,營業笑容簡直如一陣旋風般。連這些枝微末節都毫無疏忽,真令人佩服。
直到居民人潮散去後,響子才壓低聲音跟她說話。
「史露雅,辛苦了!」
「啊,什麼嘛!小響也來了嗎?」
「嗯。因為你太受歡迎,剛剛十分猶豫什麼時候叫你才好。」
金髮舞者擦去額頭的汗水,瞪大雙眼。
「受歡迎?別開玩笑啦——!這根本不算什麼。只因為老爺爺老奶奶都起得很早,一定得趁這時候拉到一票觀眾才行。雖說慶典當天是大賺一筆的好時機,但是相對的競爭對手也很多唷!等一下還要再來宣傳一次……是說,小響!剛剛你既然在旁邊看,就來幫忙啊!」
「這、這個。就算你說要我幫忙,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麼啊!」
「拜託你爭氣點好嗎!我和你一起打著『美貌的姊妹舞者等著你們喔!』名號的話,搞不好還能再吸引到一些觀眾呢!」
「美貌姊妹,這、有點……」
「有點怎樣?」
史露雅半閉雙眼問道。
「我在想,這個說法是不是多方面的構成詐欺。」
「啊——不行不行!懦弱是萬病之始,貧窮之源!小響想要找到勇者理人對吧?在能引人注意的時候,就得引人注意才行啊!身上也要穿著你來到這個世界時的衣服,好好吸引眾人目光才行。光說些喪氣話,是永遠都回不去『地球』的喔!」
「嗯,嗯……」
被她這麼一說,響子實在是沒轍。
「吶,小響。如果可以見到勇者理人,你也要好好跟他聊聊我喔!要跟他說,是史露雅·梅亞救了小響喔!」
「這個,我當然也是這麼打算……」
「喔呵呵呵。仔細想一想,感覺我好像是認識了未來的威爾塔米亞王妃一般的人物呢!」
「笨蛋,你在說什麼啊?」
「難道不是嗎?我聽說封印阿耳戈斯的五英雄受到威爾塔米亞國王極大的讚賞,還得到了一~大堆金銀財寶呢。然後,據說也有人被晉陞為最重要的家臣,過著像作夢般的好生活呢!」
史露雅心情愉悅地說著。
「怎麼說也是拯救了整個世界啊!就算被指定為繼承人也不奇怪啊,對吧?」
這太過天馬行空的一番話讓響子瞠目結舌。
「……這笑話可不好笑。這種事不管怎麼樣也不可能會發生吧。」
「所·以·說,什麼普通人、什麼高中生的,那些都是你們世界的事吧!在這邊不管得到多少,如果不能用,不就只成了一堆廢土嗎?小響的世界中所謂『普通』只不過是潛伏於世的假面而已。」
「假面……」
「所以,現在既然都已經回到這邊,就不用顧慮太多了吧?小響,如果你要和勇者大人一起去威爾塔米亞,也帶我一起去吧!我可以當王妃的專屬舞者喔!」
「別說傻話了!我根本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還沒有跟相川同學告白耶!」
「你才是傻瓜咧——!就緊抓住這點,讓他充滿罪惡感不就好了!『啊啊,理人閣下,你把我捲進了這件事中,你要負責!』『喔喔,惹人憐愛的鳥兒啊,請停駐於我的小指上吧。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理人閣下♥』『響子公主☆』,就像這樣的感覺,把他一舉成擒,接著就三餐加午睡——好痛好痛,小響,好痛!」
「你有點分寸好嗎!我才不會做這種事!你這演技差勁的演員!」
響子不停拍打史露雅的背部,害她慘叫著四處逃竄,最後響子也被她的笑容感染,跟著苦笑起來。
「相川同學才沒那麼噁心。」
「抱歉抱歉,就說是開玩笑了嘛!」
「……真是的,總覺得整個人都鬆懈下來了……」
「鬆懈就鬆懈啊,有什麼關係?一直哭個不停,只會覺得累而已——」
嗯,大概就是這樣吧?
每天都生怕走錯任何一步而提心吊膽。即使身處這樣的情況之中,還能重新站起來,史露雅這吊兒郎當的態度,以及「興之所至」的感性也幫了大忙。
接下來,在午後開場的表演時,帳篷裡第一排的位子坐滿老人,感覺氣氛變得有點像慰問老人院。
舌燦蓮花的團長德安繼續著主持工作。各個觀眾手裡都拿著豆制零食或麥酒,悠閒地送上支持。
「——來吧來吧!各位是不是十分期待我們的載歌載舞、短劇及雜技表演啊!現在就是『赤蜂劇團』魅力四射的一刻!在『傻瓜卡裡布的倒立飛刀表演』之後,讓我們再度歡迎本劇團的招牌藝人史露雅·梅亞。」
為表演盛裝打扮的史露雅,隨著樂曲一同登台至舞台中央。
老爺爺們開心地拍著手。
「接下來是斯蘭曼·優索爾!」
「呀啊啊啊啊啊啊!優索爾大人啊啊啊啊啊!」
露出胸膛的金蔥服飾合適得嚇人。在他出場的時候,歡聲雷動的主要族群是老婆婆們。
「這兩位的組合將為各位獻上依耶馬路特宮廷代代相傳的傳統——」
「喂喂,那種表演就算了啦!」
氣氛一轉,歡聲轉為噓聲。
「你們跳那些都市人裝腔作勢的舞蹈給我們看也沒意思啊!老身可一點都不覺得有趣啊!流行歌曲那些東西我們也聽不懂啊!」
「對啊對啊!給我們表演些更帶勁兒的啊!帶勁兒的!」
響子只能在後台默默守護著表演,內心擔心不已。
不過,團長真不愧是見慣大風大浪,沒這麼容易被打敗,立即滿面笑容地點了點頭。
「當然了!這位客人!那麼大家也一起來——」
刻劃著纖細複雜節奏的帕蜜兒伴奏,一下切換成充滿哀傷的民謠小調。德安的表情也帶著幾分哀淒,他用力握緊拳頭。
「——愛上你,兩相作伴。苦樂與共方為夫婦情真。今天也辛苦你了,老婆。男女之間的角力是南方的美妙真情。請聽這曲『夫妻鞍』——」
被委託演唱的史露雅和斯蘭曼也一同轉換情緒,注入豐富情感演譯這首歌曲。
老人們極為開心,舞台便順勢一路表演赫密塔特民謠直至終場。
「——啊,好累!」
帳篷垂幕升起,史露雅結束最後的舞台造勢歸來。
一從響子手中接過裝有果汁的瓶子,便咚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響子十分擔心會弄髒她的漂亮衣服。
「史露雅,辛苦了。」
「謝謝——終於又活過來啦!」
「剛剛真是超受歡迎的呢。就連在後台都還聽得見拍手或歡呼聲喔!」
「——是啊,從表演到一半時才開始的吧。」
史露雅板著臉答道。
正當響子不知怎麼回答,困擾著該如何反應才好時,德安走近而來開口說道:
「喔!怎麼樣啊?傻姑娘。這下你懂了吧?在這種地方,就算表演像在巴塞爾那種正經八百的東西也不會被接受的。你也差不多該放棄了吧!」
史露雅鼓脹雙頰,維持盤腿的姿勢,挪動屁股換了個方向。
「史、史露雅?」
「小姑娘,別理她。這傢伙啊,一直無法忘懷在巴塞爾的表演。分明這種地方也有這種地方才能接受的表演,真是個不死心的傢伙。」
「…………我可不是為了跳那種一直搖屁股的母牛之舞才成為藝人的嘛!」
「這也是才藝!了不起的才藝!而且是剛剛最受歡迎的橋段不是嗎?你該感到光榮!」
「不·要!」
「只不過是搖個屁股。又不會少你一塊肉。」
史露雅猛地一回頭,看著剛剛經過時嘴裡唸唸有詞的卡裡布。
「你最好了啦!搞笑藝人去到哪都是搞笑藝人!」
身穿丑角奇裝異服的卡裡布,由於不想被捲入歇斯底里的窘況,逃之夭夭。史露雅喋喋不休地向德安抱怨。
「吶吶,團長。這是我一輩子的請求。再讓我試一次嘛,一次就好了。」
「不行不行!這個話題到此為止!」
「團長 」
「快把衣服換一換。換好衣服之後,還得去支援我們的鎮長家參加宴會咧。你要是敢給我嘟著嘴去打招呼,我就踢飛你的屁股!」
德安丟下這幾句話,走進代替休息室的有篷馬車。
被丟下的史露雅氣得面紅耳赤,橫眉豎目。
「你們這群傢伙每個都屁股屁股屁股的!吵死人啦——!」
然後不斷拍打自己那沾上泥土的屁股。
——總覺得自己也得反省一下。
原來那個吊兒郎當的史露雅也會有煩惱啊。
(哎,不過這麼說也是啦。沒有煩惱比較奇怪。)
如團長方才提過的,響子一行人來到巴爾巴多鎮長家,參加鎮長主辦的宴會。
在用來作為宴會廳的建築物大廳之中,除了大盤小盤的佳餚,連烤全羊都被抬了進來,雖然趁著音樂及酒氣的勢頭,場面顯得熱鬧非凡,但是響子卻窩在角落裡沉思。
結論就是史露雅想要表演都會風——也就是依耶馬路特首都巴塞爾的舞蹈及戲劇,但是在赫密塔特地區,反而是當地民謠或是簡單的宴會才藝較受歡迎。把這情況想成藝人們各自煩惱著的表演方向有所歧異應該就說得通了。
連響子喜歡的樂團也是為此煩惱才「無限期休團」。(這是不願說出已解散的粉絲心理。)
一般而言,被強迫做出自己不想表演的節目應該痛苦又難受吧。
「喂喂,小響?那塊炸肉你不吃的話我要吃囉?」
「不可以不可以啦!」
「咿!」
卡裡布被忽然喊叫出聲的響子嚇一跳,往後一躍。
「啊,抱歉喔!卡裡布。你想吃就夾去吃沒關係。」
「被你這麼一嚇,怎麼還有心情吃呢……你怎麼了嗎?」
「嗯——該怎麼說呢?我覺得我好像一點也不瞭解史露雅。」
「啊?史露雅?」
「對啊。像是關於她跳舞的事之類的。因為史露雅平常總是活潑又開心,所以之前我完全不知道史露雅這麼煩惱。不過,我這個人,光煩惱自己的事就焦頭爛額,總是靠她幫忙——這樣不太好對不對?」
她一說完,卡裡布哈哈大笑出聲。
「說這什~麼話啊,小響。你就為了這麼點小事在煩惱嗎?」
「什麼這種事!我可是想了很多呢!」
「沒用、沒用的。沒意義啦!史露雅那傢伙,總是很任性的說想做這個又想試那個,這很平常啦!她自己也很清楚,但就是得了不講出來會死的病。」
「病?」
「是啊。她才不認為實際上真的做得到咧!發展到被團長踢屁股的情節每次都會上演,就像感冒一樣。」
他看著表情愈趨複雜的響子。
「你看看,她已經沒事了。」
卡裡布用沾著肉品油脂的手指向自己背後。
史露雅正戴著牛耳飾品,在坐在主位的鎮長面前大秀「搖屁股」的母牛之舞。跟平常一樣,由帕蜜兒伴奏,她和負責演出養牛人角色的斯蘭曼二人盡其所能地炒熱氣氛,臉上笑容燦爛,實在感覺不出她非常厭惡這表演——
「本大爺都這麼說了,不會有錯的啦!你在意也沒用、沒用的。」
「是這樣嗎……」
就在週遭響起拍手及歡呼聲,而響子正在重新審視手部的這個時候。
「勇者理人?你是說那個五英雄的勇者理人嗎?」
響子猛然抬起頭,把耳朵張得老大。
重點人物的鎮長身旁,正在專心扮好服侍角色的德安,順著其他談話帶出這個話題。
「是的。我想舉世無雙的巴爾巴多鎮長大人應該知道些什麼才對。您有沒有聽說過什麼呢?我們的團員正在找他呢。對吧,小響?」
「是、是的!沒錯!」
響子慌慌張張站起身子。
還好自己為了保險起見穿著制服來了。雖然大家的目光一下全集中到她身上,但現在可不是害怕的時候。
「那、那個,您有沒有聽說過相川同學——不對,是勇者理人在這一帶出現的消息呢?就算沒有親眼見到,只是聽說最近似乎在哪裡見過也行。拜託您了!」
「這傢伙呢,似乎和勇者理人有些私人交情。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讓他們見上一面。」
滿臉大鬍子的巴爾巴多鎮長大人以乎酒醒了,滿臉困惑地回望服侍左右的男子們。「如何?」「不知道耶——」他們也疑惑得面面相覷。
嗚嗚,這裡果然也沒消息嗎?
「小姑娘,你確定勇者理人有來到此處嗎?」
「我、我想……應該有才對。」
無法說手邊有任何確切的證據,但這是現在唯一的線索了。
「這樣啊……很抱歉,不巧的是在我有的情報範圍中,沒有聽過這件事。不好意思幫不上忙。」
「不,不,別這麼說!非常感謝您。謝謝!」
「即使在那位魔神阿耳戈斯還在的時期,五英雄明明從來都沒有越過國境來到依耶馬路特。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跑來赫密塔特?」
此時,其中一位隨侍鎮長身旁的人對鎮長低聲耳語,鎮長臉色一變。
「——該不會是因為只憑傳令兵不足以平定南方,所以酋長才教唆他們來的吧?居然連勇者的力量都——」
「不不不!鎮長大人,無論如何事情並沒有牽連如此之廣。請您別費心了。」
看著差點立刻召開緊急會議的鎮長,德安打著圓場。
「就請您當作是酒席上的間聊就好。」
「……真是這樣就最好。視情況,我們也不得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報告給族長知道。」
「我們明白。說出這種像惡作劇的發言,真是萬分抱歉。」
鎮長放心地吁出一口氣,將酒杯遞至嘴邊。
「你們也經常四處來去,應該也有在平原上見過那隨風飄舞的傳令兵旗幟吧。」
「是、是的。最近增加了不少『三刀』卡耶吉的紅旗呢。」
「真令人討厭。嘴上是說以修羅和納侯巴兩族的和睦相處為目標,明明酋長介入赫密塔特的狀況,也只會火上加油而已。我們土地的事由我們自己決定。你說說看,在那種條件下,是要怎麼去締結和平協議。」
鎮長毫不避諱振振有詞,完全是具有高漲的獨立意識的南方男子發言。
「指揮官是卡耶吉那放蕩不羈的兒子,聽說他根本不值一提。」
「正因如此。前線人員拚了命,只為了幫那浪子做出成果,總之就是打死不退。因為他們滿腦子只想著不能丟卡耶吉的臉,所以才會不明白我們為什麼拒絕吧?真蠢。」
「不知道妮妲大人是怎麼想的呢?」
「族長也——」
鎮長的臉色愈發為難。
此處他們所提到的「妮妲大人」,正確來說名字應為妮妲·薛路尼。她率領著統治修羅族的薛路尼家,據說統領居然難得的是位女性。
「那位大人明明就各方面都還如此青澀……」
德安之前就曾提過,因為本來應該繼承地位的弟弟還年幼,才會破例讓公主成為族長。
她本來只是在赫密塔特東部的中心地區阿米塔拉的城堡深處,以血統純正的族長之女身份,在備受寵愛情況下成長,卻被捲入此難題漩渦之中,真是位可憐之人,謠言淨是這些內容。根據一些較低階的人員所說——她似乎是位頗具姿色的「美女」。
但是,實際上守護著過於年少的族長的臣子們,卻因為看不見未來而提心吊膽著。
「不管怎麼樣,這些都不是該在此時談的話題,難得的酒都變難喝了。」
「喔,這可不行。小響,史露雅也可以,快幫鎮長大人倒個酒。」
「不不,已經夠了。」
鎮長將杯子放在桌上。
「赤蜂劇團的各位,在離開這裡之後打算去哪裡呢?」
「——不知道。還沒有確定要去哪裡。」
「隨心所欲的旅行嗎?真是令人羨慕啊。你們這些藝人不就是捨棄部族限制,向帕納帝雅發誓要往藝人之路邁進,才能夠在太陽底下露出頭髮嗎?事實上你們跟修羅族、納侯巴族都毫無瓜葛,應該是哪裡都可以去吧?哎呀,我真的很羨慕你們。」
鎮長的話讓德安臉上出現略顯意外的表情,不過他立即將重新打理好情緒,對鎮長行了跪拜之禮。
「是啊,謝謝您。」
「感謝你們為我們的慶典又添了幾分顏色,大家都十分開心。」
德安聽完這些慰勞之話,臉色居然不甚愉悅,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響子一行人離開鎮長家之後,所有人走在夜路上,往帳篷所在的郊外而去。附近的店家和攤販也都已打烊,全都是等待明日再營業的狀態。來往的人們也明顯減少。
「——團長,搞砸了呢。」
斯蘭曼的一句話讓團長啐了一聲。
「囉嗦!也是會有這種時候。」
「雖然開場的時候狀況還不錯。」
響子完全搞不清楚狀況。
她向史露雅問了問狀況,才得到她小聲的回答。
「就是是延長失敗的意思。」
「延長?」
「對。在這場慶典結束以後,我們必須迅速離開鎮上。結婚典禮等等新工作都沒指望了。」
「啊啊……」
看起來事情的發展並不是那麼令人開心。
「本來如果事情這樣,他們願意介紹一些新工作給我們也就罷了。不過照這情況看來,他們倒也沒有那個意思。」
「真遺憾啊。史露雅,你那麼努力,結果還是這樣……」
「真是的!吼!明明事情進行到一半都還很順利。」
斯蘭曼也說出一樣的話。
「……呃,等等。簡單來說,事情會變成這樣,是我害的嗎?是因為提到相川同學——不對,勇者理人的話題掃了大家的興致,才會變成這樣的嗎?」
「沒關係啦沒關係啦,你——別——在——意。什麼樣的表演能夠搏得觀眾歡心,可說是時也運也。這次只是剛好運氣和氣氛不佳而已,就僅僅只是如此。」
「可是。」
就這樣一句話簡單帶過沒關係嗎?找不到下一個表演工作應該很嚴重吧?
由於剛剛停下腳步時落後了,史露雅自顧自地小跑步趕上走在前面的人。
「吶吶!團長!反正事已至此,接下來要不要去納候巴的領地看看?我想去陌生的地方試試。」
「你白癡嗎?是想繞多遠的路啊?」
「團長,有什麼關係嘛!這種時候就是要開發新客戶啦!」
「我要真陪你們這樣胡鬧,有幾條命都不夠用。」
——那天。自己被從搞不清楚東西南北的地方撿回來,還受到他們的保護及幫助,他們甚至還帶著自己一同旅行。然而,反觀自己,能報答他們的——什麼也沒有。
(……看來我不僅只是有點沒用,根本是不折不扣的廢物吧?)
糟糕,總覺得像吞了黃蓮似的苦不堪言。
* * *
一行人將城鎮拋在身後,開始往下一個新的表演場所移動。這就是「赤蜂劇團」的宿命。
從巴爾巴多鎮開始持續往南走了幾天,團員帕蜜兒如傳達神諭的巫女一般,神情莊嚴地低聲說道:
「來吧,小響。今天也一起努力看看吧?」
她右手拿著的並不是她擅長的樂器,而是拎著一個裝有獵物兔子的麻布袋。左手中閃閃發光的也不是撥片,而是切肉刀。
響子嗚咽著,全身冒汗。
「嗚嗚嗚……」
「宰兔子。」
「嗚嗚嗚嗚嗚嗚嗚……」
「先剝皮,再切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很簡單。一動手就能狠下心腸。」
——知道是知道!可是,對於現代女高中生來說,難度會不會太高了!
「……你、你看,我平常穿的衣服今天都拿去洗了。現在身上穿著制服,我又不想弄髒它,我看還是下次再說吧!」
「圍兜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存在。」
「我……我……在小學當『生物股長』時有照顧過兔子……」
「小響——你不用太勉強自己喔?」
「不,小響說她會處理。相信她也是很重要的。」
史露雅嘴裡說著「真的沒問題嗎?」,滿臉狐疑地走過。
——沒錯。至少還是有嘗試意願,但僅僅是意願而已。
雖然希望自己至少可以獨力處理史露雅獵回來的獵物,但現實是殘酷的,這比聯考還難。
「……至、至少先讓我處理已經死掉的。」
「放心,它已經死了。」
帕蜜兒即刻回答。看來已是無路可退了。
雖然名為蹦吉的兔子一直在響子的腦海裡轉來轉去,她還是下定決心,接過切肉刀和裝有兔子的麻布袋。
袋子沉甸甸的。
(不、不可以去想這是生命的重量……)
放空!放空!把心放空啊!響子!
總算即將要來到打開袋口的時刻,裡面的東西忽然動了起來。
「呀啊啊!」
響子嚇得把袋子扔了出去,雪白的「鴿子」從袋子裡飛出來。
咕咕咕、咕咕咕地叫著,在鴿子振翅飛向藍天之後,裝在袋中的只剩沾滿泥土的蕃薯。
帕蜜兒以清脆的聲音說道:
「太不可思議了,兔子居然變成鳥了!」
「……這,帕蜜兒!這是帕蜜兒做的好事對吧!」
剛剛那是變魔術用的鴿子。
「削皮的工作就拜託你囉,這個東西可是已經死了喔。」
「……知道了啦!真是的。帕蜜兒真是愛捉弄人。」
帕蜜兒令人意外地十分鬼靈精,她讓翩翩降落的鴿子停在手上,消失在通往馬車的路上。其實——確實是鬆了一口氣。
響子撿起裝有蕃薯的袋子,走上眼前所見的山丘。在山丘高處坐下,再次打開裝著蕃薯的袋子。
晚飯前團員們正在馬車裡休息,從這裡可以望見整台馬車。
她依帕蜜兒指示邊削著皮,莫名地歎了口氣。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雖然在心裡希望自己可以再多做一點事,但過程艱辛。
之後,「赤蜂劇團」又到附近的兩個村莊晃晃。
第一個村莊的慶典已經結束,來到第二個村莊時,雖然成功參加偶然碰上的結婚典禮的餘興節目,但是有出場機會的只有搞笑藝人卡裡布,和負責伴奏的帕蜜兒而已。沒有讓全體團員全員參與,實在很難稱得上是個像樣的劇團工作。
即使如此,他們依然不屈不撓,嘴裡說著還有機會,就接著繼續了旅程。
此刻卡裡布依然在帳篷馬車車頂練習拋接雜耍,手裡拋接著一個又一個的球,邊在馬車車頂走來走去,十分靈巧。
斯蘭曼和德安則是坐在營火前專心談話。不知道是否在討論與下一個表演場所相關的話題呢?
史露雅在稍遠處,手拿頭紗跳著舞。
那曲舞蹈是在巴爾巴多鎮表演給居民們觀賞的巴塞爾舞蹈。
「……史露雅果然還是沒有放棄嘛!」
還是這也屬於會立刻康復的「感冒」的一部分呢?
看著她典雅優美的體態以及那帶有幾分天真爛漫的歌聲,便會覺得「母牛之舞」果然不搭她的氣質。比起那種表演,符合她年齡、可愛動人的女孩角色還比較適合她。倒不如就讓她徹底演繹一場悲劇——
「我在想什麼東西。集中精神、集中精神。」
禁止胡思亂想。至少要把削蕃薯皮這件事做好。
專心一意地重新拿好菜刀——就在此刻。背後突然「轟!」地一聲,強風胡亂吹拂著,緊接著閃出一道強烈的光芒。
(好刺眼!)
簡直就像照相機的閃光燈。她一回頭剛好直視光芒,頭暈腦脹地當場蹲下。眼前依然黑鴉鴉一片,只聞人聲。
「——王子,歡迎您大駕光臨。此刻轉移已經結束,我們已在此久候。」
「我可沒聽說你們在等我。只不過是因為阿魯邁梭叫我來,我才來的,馬上就要回去了。」
「是否容在下向您稟報目前戰況——王子?王子您要去哪?」
轉移結束?他們在說什麼?
現在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啊——
「喂,女人。」
「!」
自己的頭部突然被猛地一抓,響子嚇壞了。
響子發出慘叫,反射性將菜刀往上方揮去。鏘!地一,似乎砍到了某種金屬物品。
視野一片漆黑的眼睛逐漸習慣此刻的光線之後,她的視線範圍只看得見一位武裝士兵,真的是就近在眼前。
「啊——)
士兵默默窺視著自己。
閃耀嶄新光芒鎖煉單衣及頭盔,頭盔前端還裝飾著搶眼的紅色羽毛,腰間掛著黃金佩刀。
響子手中的切肉刀就是砍中那套嶄新盔甲的板金部分,被擋了下來。
到底該怎麼形容這種狀況呢?吼!
(會被殺掉。)
要死了,要死了。
逆光抹去大半士兵的臉部輪廓,他開口說話。
「女人,你倒是穿著挺有趣的衣服嘛!要不要把衣服讓給我啊?」
比起他刀劍相向,響子更搞不懂怎麼會突然天外飛來這麼一句,他想要自己的衣服?
「…………那、那個,這件衣服很重要,應該說我失去這件衣服會很困擾。」
「你的意思是不聽從我拜揚的話囉?」
「——王子!那女的是江湖藝人。請您不要輕易接近她啊!」
士兵聽見背後傳來的忠告,回頭看去。
「……你怎麼知道她是江湖藝人?」
「會把頭髮露在外面的,肯定不是奇人異士就是藝人。」
「那她搞不好是奇人異士呢?」
「現在沒有空閒與您爭論這些歪理。」
士兵「混蛋」地啐了一聲。
「女人。叫什麼名字?」
「響、響子。路葉……響子。」
「連名字都很奇怪。」
「拜揚大人!」
「知道了!安靜一下!」
在怒吼的同時,他轉過身子。
在他面前,有一群與這位不耐的士兵相同打扮的戰士們,乘坐在清一色同種馬匹之上。除身穿甲冑的戰士之外,還有身穿黑袍、看似魔法師的男子們。所有人都以包頭巾包著頭部。由於他們手握杖而不是劍,或許就是之前聽過的咒術師或魔法師吧。
關鍵的士兵乘上一匹停止在隊列中間的無人馬匹,與其他戰士一同開始移動。
森嚴的馬隊行列一個接一個,魚貫地被吸入山丘另一端,不久後便消失在響子的視線範圍之內。
(……他想要我的衣服,該不會是想自己拿去穿吧?)
感覺實在很搞笑。女高中生的襯衫配裙子,再加上圍裙。
(比起那個。)
此時此刻,方才身處說不定何時會被殺掉的情況下的恐懼感,一股腦兒冒了上來。
全身寒毛直豎。
響子把應該帶走的東西丟著,奔下眼前斜坡,火速地往史露雅衝去。
「史、史露雅史露雅史露雅史露雅史露雅史露雅史露雅——!」
「小響,幹嘛?」
「史露雅——!」
快哭出來的響子攬住她的脖子。
「等、等等,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冷靜點!」
「那、那個。這個那個這樣那樣因為所以遇到了好可怕的事!」
史露雅把一連串的事情從頭聽到尾,十分簡潔地回答道。
「喔喔,那應該就是卡耶吉的軍隊吧?」
「卡耶吉的軍隊?」
「對。聽說是接了依耶馬路特酋長聖旨的最強軍團喔。」
「咦呀!」
還真是遇見了一群可怕的人。
「不——要——緊啦!又不是沒完沒了的成天跑來攻擊我們。只要維時跟平日一樣的生活,對他們來說,我們根本就只是路邊的石頭而已!只不過你又比一般石頭再顯眼一點罷了。」
「真、真的嗎?」
「隊列裡有旗子對吧?由於現任酋長是從卡耶吉家選出來的,所以旗子上的紅色獅子圖案,就是『三刀』之一的卡耶吉家家徽。然後,我聽說這次遠征,好像不知道是第一王子還第二王子所指揮的……你有看到嗎?」
響子搖了搖頭,當時實在完全沒有心情去分辨誰是誰。
「當時已經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總之嚇壞了……」
「嗯——可惜。我也很想親眼見識一次看看。他好像很出名。不僅是個風流成性的紈褲子弟,聽說連對自己父親的愛妾都伸出魔爪之類。據說跟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還正經一點,比他適合當繼承人呢。」
「糟透了呢……」
「會嗎?不過啊——男人就是要有點壞,交往起來才有趣不是嗎?傳言王子在蒂瑪尼的離宮裡擺放了許多興趣收藏品喔!你不會想看看嗎?」
「咦——我才不要呢!男朋友肯定是溫柔誠懇的人比較好啦!」
「是是是,在說勇者理人對吧?」
被史露雅隨口應付過去。響子心想:你這傢伙,最好被沒用的壞男人玩弄啦!
「就只會出張嘴,史露雅又怎麼樣呢?卡裡布呢?就這樣丟著他不管沒關係嗎?」
「啊?你在說什麼啊。我聽不懂,而且我跟他之間不可能。」
「是這樣嗎——我可是覺得他喜歡史露雅呢。」
「沒那回事、沒那回事。那東西不是人,是猿猴。只不是個披著人皮看起來卻像猿猴的笨蛋而已!」
「這說法也太過分了吧!」
「我跟他不可能啦!」
知道了,就姑且當作是這樣吧。
響子決定刻意改變話題。
「不過啊,又是三刀又是傳令兵的,感覺很困擾耶。巴爾巴多鎮長不是也有提到,赫密塔特一帶的人似乎也感到不便。」
「是啊——說實話,應該還比較希望他們少管點閒事吧——納侯巴族和修羅族交惡這檔事,從很久以前就是這樣了。」
總覺得就只有這些話才特別具有真實感。
「修羅族和納侯巴族的關係為什麼會那麼險惡啊?」
「天曉得,我也不知道。好像以前發生過很多事的樣子。『一方說因為那邊的山谷有祖先的墳墓所以地是我們的』,另一方又說什麼『才不是,明明是你強取豪奪』之類。看起來似乎已經全都亂成一團無法解決。」
「嗯……這種情況走到哪都一樣呢。」
「咦,好意外喔。你的故鄉不是很和平嗎?」
「咦、啊、嗯。硬要說和平是很和平啦……不過我有讀過一些書,書中有提到部分國家或地區也因為同樣的理由,產生許多紛爭。」
「喔喔,只是聽過有人這樣告訴你對嗎?」
「不、不好嗎?」
「沒有啦。只是放心了。」
史露雅就只是笑得一臉奸詐,響子也只能鼓著雙頰。
(——雖然也是自己的錯啦,講得像自己經歷過似的。)
從一開始遇見史露雅到現在,不管大事小事都受了她很多幫忙,今天在她面前抬不起頭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首先就是從能夠好好料理兔子這件事開始對吧?」
「是是,我會努力提升自己。」
「小響,加油喔。在我家鄉的村莊,就連五歲小孩子也會宰兔子喔。」
被這麼一說,響子心生疑問。
史露雅一行人與其他依耶馬路特人不同,不需把頭髮藏起來,也不需要戴上頭紗,甚至在身上也未裝飾任何部族的證明物品。聽人說這是因為他們已向帕納帝雅女神起誓,往藝人的道路前進的緣故。
史露雅站起身子,響子則開始撿拾起掉落斜坡上的蕃薯。
「吶吶,史露雅。史露雅不是修羅族也不是納侯巴族,出身也跟赫密塔特毫無瓜葛沒錯吧?」
「對——呀。出生時勉強算是沙肯族吧?我是出生在三刀塞涅爾統治的廣闊領土中一個小小漁村。」
據說這個國家裡,由三刀統領的三個部族就佔了人口的百分之七十,土地的所佔比例也差不多是這種狀況。
「然後,在我滿十歲前就去了巴塞爾。因為我老家窮得要死,所以才被送到巴塞爾的劇團去當養女。當時就已取下頭紗,部族的名字那些也全都捨棄了。」
「……對、對不起。」
「啊,不過啊、不過啊,因為當時劇團還滿賺錢的,甚至擁有一座類似自家劇團專用劇場之類的地方,其實我並不覺得悲慘。他們也幫我進行了很多訓練,應該算比在村裡開心愉快吧?就是所謂的有夢最美。」
史露雅一邊爬上坡道,一邊把蕃薯放進頭紗裡。雖然她所說的內容對響子來說極具衝擊性,但她的語氣一直都只是淡然無波。
「只不過——中途招牌女演員和團長手拉手私奔之後就消失無蹤了。真的很想叫他們別鬧了。最後劇團動盪不定,就分裂解散了。然後現任團長重新創立『赤蜂劇團』時也帶上了我。卡裡布和斯蘭曼也都是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在一起到現在。」
「那你們為什麼會跑來赫密塔特?」
明明她這麼喜歡巴塞爾,至今也還十分執著,無法完全放棄。
她的手似乎停頓了一會兒。
「……說來話長。」
「說來話長?」
史露雅回頭微微一笑。
「多說無用,其實就是我們劇團不賺錢。」
這句話讓響子很難接下去。
「那個城鎮再怎麼沒落,終歸是首都。酋長的宮殿近在眼前,天天望穿秋水,希望被召喚的一流藝人多如牛毛。結果就是我們無法在這些激烈競爭的人群之中生存下來,不過也不會死啊對吧?不過,對我們來說,放棄藝人身份就跟死了沒什麼兩樣。我們沒有任何退路。就在束手無策的時候,團長跟我們說就去赫密塔特吧!還有辦法的。我們就出發前往那些寂寥無人的地方吧!在那些地方,即使是我們的破才藝,也一定會有人欣賞的……」
此時魔獸已從地面上消失,但是人類的移動範圍依然被局限在最小程度。
在這個時機,還沒有任何扛著繁華首都巴塞爾招牌,四處散播歡笑的藝人。
特別是像赫密塔特這種「不服從者」所居住之處——
「我之前也覺得應該是有需要才對啦——不過還是有很多難處呢。」
「史露雅……」
「我現在也還很喜歡巴塞爾,像那亮晶晶的宮殿屋頂,又或是有傳言說三刀會微服出巡來看表演之類的。總是熱熱鬧鬧地、充滿朝氣,每天都非常期待有新鮮事發生。不過,其實我們心裡也很清楚,那裡不需要我們,現在需要的是別項才藝。」
雖然她表面上似乎說著玩笑話,面帶笑容,但感覺內心深處正在哭泣。
響子吸了吸鼻子,沒來由地想要給她一個擁抱。
「我懂。史露雅,我懂的……」
「謝謝你。不管怎麼樣,我只希望赫密塔特不要再亂下去了。團長的口頭禪是戰爭和慶典勢不兩立——」
不過,響子一行人卻即將在始料未及的情況下,深刻地感受到這種痛苦。
「——中、中止?」
響子一行人剛剛抵達村莊,等著他們的就是如此無情的一句話。
身為負責人的老人抱歉地摳摳臉頰。
「我有請商隊轉交信件給你們,看來是錯過了。」
「喂喂喂。」
這句台詞完全不在意料之中,德安驚慌失措地逼問道:
「老爺子,這是怎麼回事啊?你不是說往年慶典都是在這個時期舉辦的嗎?不是還說這是祖先代代相傳的重要活動嗎?」
「是啊,布裡戈,你說得沒錯。去年你們來表演的戲劇很不錯,如果可以的話,今年也很想請你們再來表演。」
「那為什麼?」
老人帶著幾聲歎息,指向後方。掛著風紋樹徽章的廣場寂寥不已,彷彿一半人口全都消失不見。
「年輕男子全被徵召去阿米塔拉城,或是去當礦山守衛。你們有沒有聽說傳令兵和守衛隊在上游那裡發生衝突的事?族長妮妲大人和長老們的結論是那些傢伙全是披上中立外皮的納侯巴爪牙,所以在每個重要據點都增派人手,這種情況下,實在無法舉辦慶典啊。」
「怎麼這樣——雖然發生了衝突,但是離村莊也有一段距離——」
「我們動員人手到那些地方去了啊!接下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赤蜂劇團』的各位,拜託你們理解啊!」
「爺爺!」
負責人的話語之間,交雜重疊著一股開朗的少年聲音。
「盔甲這樣穿可以嗎?斧頭放在儲藏室嗎?」
「好啦,等等再幫你一項項檢查,你等會兒!爺爺現在很忙!」
「我才忙咧!動作不快點,馬車要走了啦!我們得好好給紅旗卡耶吉一個教訓!」
「功勞又不會跑掉!你等一下!」
看似孫子的少年焦急地站在門口。身上穿著不符年齡的粗糙鎖衣和盔甲,應該是正在做迎戰的準備。
「就是這麼回事。」
「喔、啊啊。這樣啊——」
老人都已說到這個地步,德安也只能不得已接受。
「我懂啦!等一切平靜下來之後,再拜託您多多關照了。」
「短時間內可能很難舉行表演吧。我們附近的村莊的情況也都相去不遠。現在可不是玩鬧的時候。」
臉上帶著笑容,本來已伸出準備握手的手,便如此僵在當場。
「——沒想到軍隊居然追到這裡來了。」
全體團員回到馬車後,開始共商對策。德安攤開地圖呻吟著。
圍著他坐成一圈的團員們也全都皺著眉頭。
沿著巴爾巴多更西南方走,他們來到的是該地區內的河畔村莊。此處位於地圖上修羅族和納侯巴國境的緩衝地帶,據說離族長親自保衛的州都阿米塔拉的主要堡壘等地亦相當遙遠,理論上應該是個和納侯巴族沒什麼小紛爭的地方。或許也正因如此,才會放心地將此地設為目標吧。
「即使沒落,依然是『不服從者』的後裔啊。在戰爭中抵禦外敵就會團結一致……這下傷腦筋了。」
可以想見,原本打算進行巡迴表演的地方,這下全都泡湯了,不過,響子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團長,怎麼辦?」
「……今年可能放棄比較好吧。」
響子差點脫口「咦」了出聲。
德安回答時的表情苦不堪言。
「在這種世道之下,硬著頭皮堅持下去也沒意思。」
「把心一橫,去大城鎮拚搏看看也是一計。」
「別逞強了,斯蘭曼。你又想去借錢嗎?」
再加上接著開口的卡裡布發言,斯蘭曼心下一驚,閉上嘴巴。
「所以要回村裡去囉?」
「是啊,史露雅。如卡裡布那傢伙所說,雖然時期過早,但是回村度過非常時期,是把損失降到最低的方法了。」
「可是,不是幾乎都還沒有表演嗎……」
「關於伙食費,你就不用操心了。光靠你精湛的弓技和撿『寶』,全員至少應該都不至於餓死。」
史露雅咬唇低下頭。
「……嗯。也是啦。已經沒有其他辦法了——我明白……」
「雖然只能辛苦你一個人,但是也只要忍耐到態勢有所轉變的時候就好。」
史露雅不發一語地點頭。
「好啦!就是這麼回事。你們這群傢伙動作快點,我們回家去啦!快馬加鞭。」
「——知道了。唉,又要開始那無聊的農牧和放羊生活嗎?雖然這種生活也不差啦。」
團員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準備讓三台馬車啟程。
(咦?什麼?這樣好嗎?)
(真的好嗎?)
團員之中只有史露雅離開往別處去,沒有回到馬車上。
「史露雅?你要去哪裡?」
「……我去打午餐食材回來,總比什麼都沒有好,何況我肚子也餓了。」
她冷冷地丟下這句話,離開主要幹道走向平原的方向。
「弓呢?」
由於她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猶豫到最後,響子還是隨著史露雅身後追去。
那副兩手空空的模樣,不可能是去打獵吧?
「——史露雅!」
果不其然,如響子隱約感受到的,在越過一座山丘之處,史露雅一個人蹲在地上。
響子繞到她前方看著她,一句「果然」差點脫口而出。
「……史露雅……打起精神嘛……」
她正壓低聲音哭泣著。
「…………嗚。這、這樣根本已經不能稱為劇團了嘛!不能站在舞台上的演員有什麼意義,根本毫無價值。」
「我想沒必要說到這種地步吧。」
「不!小響你不懂,你一點都不懂!我決心成為一個演員,才會和兄弟姊妹分開,甚至取下頭紗、跟帕納帝雅女神發誓、我本來想著不管去哪裡,如何沒落,只要有人願意看我表演,我就還是個藝人。我什麼都願意做,就算要我跳母牛之舞也無所謂。可是、可是如果連這些都放棄了,我……」
從顫抖的肩膀傳來她的絕望與痛哭之聲。
她真心喜愛演戲及跳舞。
「我努力到現在,究竟是為了什麼……」
「——史露雅。不要緊的,別哭了。沒關係的。這一切不會結束。」
「這種笨拙的安慰,我不需要。」
「這可不是奉承,也不是安慰。『赤蜂劇團』還是會永續經營下去。不僅是只在這赫密塔特地區,一定會成為這個世界首屈一指的劇團。」
史露雅驚訝地回過頭去。
「……小響?」
「我一定會讓你們成為世界第一的劇團。」
這可是路葉響子本人說的。
「喂!史露雅!你這傢伙跑哪去啦!連小響都不見人影。」
響子和史露雅一起回到馬車停駐之處,卡裡布看起來十分擔心,站著三七步等著他們。
「又不是我的錯。」
「史露雅——」
史露雅回答他,雖然語氣如同平常般冷淡無情。但是藏不住哭得紅腫的雙眼。卡裡布歎了口氣。
「你會這麼沮喪,我也明白啦——」
「團長在哪裡?」
「喔——你們兩個終於回來啦?」
此時德安·布裡戈掀開帳篷的簾幕出現在眾人眼前。
史露雅回他一個苦笑。
「托你的福,我剛剛聽到令人捧腹的大笑話。」
「笑話?」
「是——啊。小響居然說要讓我們成為世界首屈一指的劇團呢。既然要講,我希望她能在這裡,在眾人面前,仔仔細細地把話說個清楚明白。」
史露雅就這麼把話峰轉到響子,她嚇得全身僵直。
乍看之下,德安望著她的表情十分溫和,但眼中看不出笑意。因此,響子挺直背脊,打起精神。
「小姑娘,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
「是、是的。沒錯,我是認真的。」
「哈,哈,哈!」
愛笑就笑吧,我可是認真的。
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女高中生。什麼都不知道就被丟到這個世界裡,無法自食其力賺錢,就連已死的獵物都處理不來。她心想,要是現在被趕出去,一定會馬上一命嗚呼的極為無能的存在。但是希望自己至少不要只懂得扯這些溫柔的人的後腿,希望自己能夠做到其他人也能做的事。只不過就把目標放在這些事上面,也一直以為這樣是理所當然。
但是,事實並非如此。
除了要能做到與異世界居民同等的事之外,應該也要思考一下「除自己以外別人無法做到」的事。
自己應該也有什麼能夠回報這群救命恩人。
「我也願聞其詳呢。究竟小姑娘打算怎麼做?醜話說在前頭,我們這群才藝三流,設備五流,風隨便一吹就飛得老遠的小咖藝人能做什麼事?」
「我會提供武器給你們,只有『赤蜂劇團』才有的特殊賣點,接著再一舉推銷到首都巴塞爾去。」
「別太狂妄自大了,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
「有。只要你們肯聽我的話就辦得到。首先,卡裡布得先把頭髮剪掉。」
「啊?我嗎?」
卡裡布瞪大眼睛。
「沒錯。搞笑和雜耍都別做了,我想讓你和史露雅演對手戲。」
「這是怎麼回事?那應該是斯蘭曼的工作!」
「對啊,小響。你覺得這傢伙能幹什麼好事?」
「別管了!聽我說!」
響子不服輸地訴說著。
「斯蘭曼太成熟了,要演羅密歐的話,魄力太強。要像卡裡布這種才最合適。」
「羅密歐?」
「對。因為原作中的情侶,年紀約落在十幾歲左右。」
就算卡裡布這種貨色,把頭髮好好剪一剪、整理整理,再穿上正式服裝,正好能夠演繹站在史露雅身旁的少年角色——響子就是看中這一點。
「喂喂,究竟在吵些什麼?」
斯蘭曼和帕蜜兒聽見騷動,也聚集到響子身邊來。
響子又重新說了一次。
「新生『赤蜂劇團』並不載歌載舞,也不玩雜耍,而是專注於戲劇這方面,也就是戲演戲。」
「演戲?一直到現在,我們也有在演戲啊——」
「不是那種一幕到底的短劇,而是分成好幾幕的完整舞台劇。劇本由我來寫。雖然我不會任何才藝,但是我以前躲在被窩裡看了很多書,知道很多有趣的故事。」
沒錯。因為喜歡四季劇團和寶塚歌劇團,所以曾去觀賞過,就連百老匯的DVD也看了不少。
威廉·莎士比亞、契訶夫還有杜斯妥也夫斯基,為了這群人,請您們把力量借給我吧!
這個世界中,也有身處煩惱痛苦,依然努力生活的人們存在。
應該會有很多人會對你們編織出來的故事產生共鳴才對——
【3】事與願違的戀情
紅旗卡耶吉的傳令兵,與從緩衝地帶踏入納侯巴領土的修羅族士兵之間開戰一事,已經數次有所耳聞。
在事件之後,赫密塔特的緊張情勢依然持續,響子一行人重返原來的破村。
回到村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幫卡裡布剪頭髮。
「……喂,你們這群傢伙要是敢做什麼奇怪的事,我可不保證我會做出什麼事!」
「就說不會了,沒問題的啦!」
「總之,拜託你別亂動。」
帕蜜兒的剪刀一刀刀地修整著卡裡布的頭髮。
主建築的庭院中擺了張椅子,卡裡布一頭略帶紅色的黑髮落下,堆積成山。
「哎呀——再仔細一看,發量還真不少啊。」
「脖子感覺涼颼颼的,前面也感覺好刺眼啊……」
「剪好囉!」
最後帕蜜兒拿掉圍在卡裡布脖子上的布巾。
「好。那就這樣!」
「什麼就這樣!卡裡布!為什麼你要跑掉啊!」
「小響!放開我啦!」
響子急忙抓住他的後領。
「得好好讓大家看一看。哈囉,史露雅——史露雅——史露雅——」
「住手,快住手!別把事情鬧大啊!」
大吵大鬧一番之後,史露雅嘴裡說著:「真是的,吵死人啦!到底是什麼事啊!」
從二樓的窗戶探出頭來。
「史露雅!」
「我可是正忙著做衣服耶——」
「快點,你看你看。還滿帥的對吧!把前面的頭髮剪掉之後,居然出現這麼一副端正的五官!」
史露雅手中縫到一半的布滑落在地,飛奔至身處庭院的響子二人身邊。
她看著眼前重生的卡裡布,一個勁兒地不停眨眼,似乎覺得非常奇怪。
然後在製作衣服和小道具的同時,戲劇排練的部分當然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當中。浪費一分一秒都覺得可惜。
「……啊啊,不對不對!完全不對!停停停!」
今天響子的大嗓門也響徹被用來代替排練場地的客廳。
客廳中央,擔任戲劇主角的史露雅和卡裡布二人正滿身大汗地彼此相對。
響子擠入兩人之間,再次重新看向史露雅的方向。
「昨天也說過了吧?這裡是羅密歐……不對,(註:ロミオとジュリエット羅密歐與茱麗葉,書中取其諧音ロメ—オ羅梅歐、ジュリエタ茱麗葉塔)羅梅歐和茱麗葉塔墜入愛河的情節。很重要。是超——重要的一幕啊!不要隨隨便便帶過。」
「我、我不是很認真的在演嗎?」
「騙人。哪有!根本沒有好好在演!你沒有具體地散發出墜入愛河的光芒!要以全身來發情!把世界變成粉紅色的!」
「啊?講這什麼離譜的話!你說,要我怎麼對著卡裡布這種對像發情啊!」
「卡裡布就辦到了啊!」
卡裡布被響子正面指著,他全身僵硬。
響子也不理他,對著史露雅喋喋不休。
「卡裡布和史露雅不一樣,他可以很自然的、毫無違和感地對著史露雅散發出桃色光芒耶!就是戀愛中少年的感覺啊!這就是史露雅和他不一樣的地方!」
「唔啊啊啊啊啊!別說這種令人害羞的話!小響你這個笨蛋!」
卡裡布似乎再也忍不住了,衝出客廳,飛奔下樓梯。
響子瞠目結舌。
「……卡裡布真奇怪。」
不就只是場戲嗎?有什麼好害羞的。
「——我自己去練習練習。」
「咦?」
此時連史露雅都一臉認真地低聲說完後,放下排練中綁起的頭髮,離開房間。
「等、等等,現在是怎樣?你們兩個都跑掉了,那練習……」
要怎麼繼續下去啊,正在響子想如此控訴之時。
「喂,小響啊。你這樣一直要他們不斷練習下去,兩個人也只會愈來愈弄不清狀況吧?不如休息一下?」
斯蘭曼從旁打岔。
兩位主演搞成這樣,確實也只能休息了。
「……也是啦。那就稍微休息一下吧?」
「很好很好,終於休息了。」
斯蘭曼滿足地坐下不動,搞不好重點是他自己才是最想休息的那一個。
「我去取水喔。」
「帕蜜兒,麻煩你順便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
斯蘭曼對正朝一樓走去的帕蜜兒喊道。
「不過,那個,沒想到居然會有被小響指導排演的一天來臨。而且比團長還嚴格。」
「……不好意思。老是拜託你們做這麼多事。」
「哈哈哈。就連小響自己也有感覺,你正在折騰大家啊。」
「真的很不好意思!不過,我覺得一定可以演出一場好戲。」
「這個嘛,也確實是場好戲啦。」
這乾脆的認同讓響子只能瞪大雙眼。
斯蘭曼爽朗一笑。
「提到團長或史露雅這群人,雖然他們也還有點半信半疑,不過像我這種人個性本來就滿樂天的啦!我的直覺認為一定可行!『事與願違的戀情』是個傑作!」
「斯蘭曼……」
「因為你幫我們寫了好劇本啊。」
雖然覺得他這番話令人感激——但是自己其實也覺得那是理所當然。再怎麼說,這故事也是地球上有著四百年歷史的主流中的主流。
響子選來作為戲劇題材的是莎士比亞的名作「羅密歐與茱麗葉」。
之前她相當煩惱要怎麼將以義大利中世紀為舞台的故事套到異世界裡,思前想後,決定仿造將音樂劇「西城故事」等故事中,把主角替換成紐約的幫派抗爭,她將內容改成以修羅族和納侯巴族為主角的對立故事。一邊祈求莎士比亞大人的原諒,她拚命地把劇本寫完。
分屬對立部族的高貴少女與少年戰士。兩人墜入不被允許的戀情,最後選擇了悲劇結局。由於響子不會寫這個世界的文字,所以先試著在團員面前朗讀劇情,沒想到反應驚人。嗯哼,這令人領悟到主流果然還是最強的。威廉萬歲,莎士比亞超偉大!
「首先要說的話,這實在是個不錯的題材。如果現在向世人推出這個故事,任誰都會想成是在暗指妮妲族長和納侯巴的少爺吧。不過,在這裡卻故意不講出具體名字。劇中一直徹底地模糊時代及人物,更令人想猜測——哈哈哈,我們缺少的就是這種通俗又有內容的故事啊!」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要讓史露雅演悲劇公主這件事也讓人嚇了一跳呢。」
聽見他們這些話,響子寬心不少。
「因為史露雅的舉止很優美嘛,所以我覺得她應該比較適合高貴的角色。」
「原來如此。我要是再年輕一點,才不會讓卡布裡去跟她演對手戲呢。有需要的話,現在也可以馬上換人喔?」
「不,這樣有點……」
「我知道啦。好啦,你差不多該把主角叫回來了吧?帕蜜兒拿下酒菜來的時候,他們也在場會比較好吧?」
「嗯,是啊。」
「因為他們內心都是貪吃鬼嘛。」
「啊哈哈。」
不管是哪一個,必定會吵吵鬧鬧地說「你們自己先吃真是太狡猾了!」。
響子告知要去找他們之後,離開了被當成練習場的客廳。走下樓梯,越過一階土塘來到庭院。
「史露雅、卡裡布,你們到哪去啦——」
看了看倉庫和大街上都沒半個人,本來打算繞到家中後門的響子慌張地摀住自己的嘴。
目標人物史露雅人在堆積如山的柴火陰影處,背靠著牆。她與將手放在她耳旁的卡裡布,以極近的距離互相凝視著。
「……真的可以嗎?」
「就說可以了,在我改變主意之前,你動作快點啦!」
「我喜歡你。」
「不是叫你別囉囉嗦嗦的了嗎!」
史露雅抓住卡裡布的前襟,像自己咬上對方似的吻上去。
(呀啊——!)
接著兩人熱情地緊貼著對方的唇。這場面太衝擊了。響子硬把自己的視線和身體從他們倆拉開,拚命地深呼吸。
(史、史、史露雅還真是的!)
什麼嘛——說什麼自主訓練啊!太完美了!轉眼間就完成了桃色光芒不是嗎!
又偷偷看了一次,只能道聲恭喜。
撞見這令人欣羨的戀愛場景,響子忽地想起自己孤身一人的寂寞。
(相川同學,你過得好嗎?)
要是我見到他一定要——不禁這麼想了想。首先最大的問題就是要在什麼時候出聲叫喚他們二人。
在濃情蜜意的排演進行當中的同事,另一方又發生其他問題。
「當然是火速前進巴塞爾最好的劇場!」
「「「「拒絕!」」」」
「為什麼?」
團員總動員否決這個提案。
「為什麼連斯蘭曼都拒絕?」
「哎呀,小響。就算是我也沒那個勇氣冒這個險……但是,大前提是沒有任何裙帶關係可以幫我們牽線吧?」
「沒骨氣!」
「就算你這麼說,以各方面來說,那裡太危險了。」
「那麼、那麼,第二好或是第三好也可以。」
「——巴塞爾不行。」
團長德安語氣十分冷淡。
「聽好。這牽扯到『赤蜂劇團』的命運,可不是在那裡癡人說夢的時候。這可是連一次都沒公演過的節目,老子可不准你們亂賭。」
「怎、怎麼這樣……」
明明好不容易才有個真的能夠一決勝負的故事。
「……這樣的話,團長覺得哪裡比較好呢?」
「阿米塔拉如何?再怎麼說那裡也是修羅族的首都。雖然有著『鐵籠』的別名,但那可是這附近最大的城市啊!聽說城中也有劇院。」
「傳聞昨天這個村子也有男丁被召集了喔。我覺得他們應該沒有那個閒工夫看戲。」
「我覺得蒂瑪尼不錯。」
卡裡布從旁插嘴提案。
不知道是否因為配合角色變得較為爽朗,又或者是秘密特訓有了效果,總覺得這個少年最近突然開始變得會說出一些可靠的話。
德安囁嚅著。
「蒂瑪尼嗎……嗯,還可以,不過這樣會不會還是太勉強了。蒂瑪尼離這裡也有一段相當的距離。」
「如果要離開赫密塔特,去哪裡都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呃,我記得蒂瑪尼應該是沙漠那邊的城市吧?」
雖然響子對於最後還是要避開首都的冒險這件事感到沮喪,不過……
「小響,不用擔心。如果說巴塞爾是依耶馬路特的首都,蒂瑪尼就是他的商城。上至威爾塔米亞的貨品,下至海港的海邊產物,大集市裡樣樣齊全。當然上演戲劇的戲院也有一大堆。」
「喔……」
「我們在離開巴塞爾的時候,也有想過要不要去蒂瑪尼。不過一開始我們就覺得應該沒辦法,所以馬上打退堂鼓了。」
史露雅低聲說道。似乎回想起過去的痛苦記憶。
「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對吧。」
「沒錯,史露雅。我們現在有事與願違的戀情這個武器。」
「噗哈、噗哈哈哈哈!」
「團長,這不好笑!我是認真的!我覺得現在的我們辦得到的!」
「啊啊,我知道了,卡裡布。有這樣的氣魄很不錯!你得到史露雅以後,脫胎換骨啦!」
「哪有。」
卡裡布面紅耳赤地說不出話,史露雅也抗議著「我才不是任何人的東西呢!」德安持續笑著。
「太好了。那下次的表演場所就決定是蒂瑪尼了。『赤蜂劇團』久違地也要來個新作發表了啊!就請客人們在女神大人的太陽底下看個清楚明白。好不好啊?」
德安筆直地伸出拳頭,其上又交疊了卡裡布、史露雅、斯蘭曼、帕蜜兒的手掌。
「小響?」
最後輪到響子。
「我、我也可以一起嗎?」
「當然啦!這件事可是你起頭的喔!你不加入怎麼行。」
對啊對啊,在大家催促之下,響子戰戰兢兢地也疊上自己的右手。不過,心裡真的非常非常開心。
「——來吧!開工啦!」
「哦!」
在破爛屋子裡,六隻手彈起來。
隔天,響子一行人又再度收拾行囊,開始邁向漫長的旅程。
* * *
商城蒂瑪尼是座位於哈爾塔多沙漠邊界的國家中部的發展中城市。
越過遙遠沙漠之海運來的輸入貨物,以及乘著哈仁河北上的海產物品,全都在這個城中進行交易之後,再運往以巴塞爾為首的依耶馬路特全土。
雖然地理上是三刀哈吉家所率領的納肯族血緣的土地,但實際上走在街頭的部族包
頭巾卻五花八門,無法特定只有哪個部族。郊外的湖畔蓋滿各部族富豪的別墅。
常設的大集市中充滿活力,商店和餐飲店等等以環抱市場的形式一間接著一間開設,這座沙漠中龍蛇混雜的城市發展蒸蒸日上。
然後「赤蜂劇團」的帳篷就蓋在離砂礫船停泊處極近,卻略顯寂寥的飲食街的後方。
闊步行走在大街上的醉客,看了看往來發放的傳單的宣傳字句,第一反應都是噗哧一笑。
因為敘述內容規模過於龐大且很誇張。
「喂喂,這什麼鬼東西啊。你看看這個。」
「啊啊?你說什麼?」
「叫你看就看。『絕對不可以把結局告訴別人』、『獨一無二極具衝擊性的故事』,還有『傳說即將從赫密塔特開始』……寫成這樣。」
「傳說這種事是自己說的嗎?」
「天曉得。加減去看看,潑潑他們冷水好了。畢竟是從那個赫密塔特的偏遠地方來的嘛。總是得大肆歡迎一番才行。」
「你也真愛搞這些有的沒的……」
「就喜歡不行嗎——!」
有幾個以這種心態看完傳單的醉客,帶著純粹的好奇往「赤蜂劇團」的帳篷走去。
當然他們也沒有抱什麼太大的期待,如話中所說「潑冷水」、「當話題」的成分還比較高。除此之外沒有更多吸引人的地方了。
接下來,由於他們親眼所見的帳篷比想像來得小且破舊,所以他們心正想著「這個就算拿來當話題也會炒不熱場子吧!」,就在他們後悔著已付出去的門票錢時,關鍵的舞台表演悄悄地開始了。
『——這是在很久以前,遭到當時有權人士唾棄的不服從者人民聚集處所發生的悲劇——』
負責旁白的老人,以低沉聲音拉開序幕。
微醺的客人們對這這突然冒出來,令人感到煩心的開場白台詞感到不知所措。
如果是一般的大眾戲劇,都是盡可能以歌曲及樂器炒熱氣氛,再請漂亮舞者之流讓大家一飽眼福,接著其間再夾雜愉快的小短劇。這是最主流的形式。
但是,看起來這套戲劇並不相同。
「……不服從者……果然是以赫密塔特為舞台的故事嗎?」
「看起來好像是這樣……」
觀眾有些疑惑,然後酒也開始醒了。雖然戲劇的旁白就已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但是總感覺連故事和設定也很奇怪。戲劇中出現的人事物雖然都被替換成虛構的地名和人名,不過這橫看豎看都只會讓人認為是以赫密塔特的兩大部族,修羅族和納侯巴族為模型所寫出來的故事。而且,居然是修羅族的公主和納侯巴族的年輕戰士墜入愛河!這樣頗具衝擊的發展。
「我說啊……這個茱麗葉塔公主……」
「是啊,再怎麼看都像是那個人對吧……那個身為族長的絕世美女……」
「那麼,那個叫羅梅歐的就是……」
「是吧……?」
這個劇團真的是從赫密塔特來的嗎?這劇團再有勇氣也要有點分寸吧。
等到眾人發覺時,所有人都已經深深陷入在這個小小舞台上發展的故事當中。
雖然可以推測男女主角的週遭環境是什麼情況,但是卻無法移開視線。大家都一副看著禁忌故事的模樣,手心全是汗地繼續看了下去。
『啊啊,羅梅歐、羅梅歐,為什麼你是羅梅歐呢?』
公主對著戰士喟歎之時,觀眾們也不禁想要挺身說服她。
「公主,沒用的啦……你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分手吧!我不會講難聽話。你聽好,我知道人在年輕時會遇上很多事,不過這件事還是聽大叔的吧?你一定會為此哭泣。」
即使慘叫及說教的聲音漫天飛舞,故事依然繼續演著。
羅梅歐與茱麗葉塔借助教會神官的幫忙,已做好私奔的準備。戰士羅梅歐喝下會進入假死狀態的藥後倒地,此時茱麗葉塔卻因為聯絡疏失而出現。
『噢,死了。羅梅歐已經死了!』
演出茱麗葉塔角色的女孩的喊叫聲之中又摻雜著觀眾的尖叫聲。
「公主,你不要被騙了!冷靜點啊!」
「來人跟那孩子說一下啊!快來人啊!」
在狂熱的漩渦之中,茱麗葉塔在悲傷之餘自殺。
「唔哇啊啊啊啊!」
「好過分!這真是太過分了!」
接下來,悲劇至此尚未結束。從假死狀態中醒來的羅梅歐,卻目擊了一同起誓要得到幸福的戀人成為再也無法歸來之人的一幕。
「啊啊啊啊啊啊!」
「神啊!難道女神這麼殘忍嗎?」
狹小的帳篷之中,所有人的眼中都盈滿淚水。強忍著嗚咽的人的低泣聲,已經大到連經過帳篷外的人都清晰可聞。
戲劇最後在涉世未深的戀人們的死亡中落幕,觀眾們以被淚水沾濕的雙手不停地拍手。
「爛透了!混帳!然後——太棒啦!」
「居、居然能演出這麼悲傷的故事。」
「拜託你們再演一次!」
然後,在帳篷外的人們看見從裡面走出來的觀眾全都哭得雙眼紅腫,驚訝得不得了。
「喂,你是發生什麼事?」
被捨不得付入場費而等在外頭的朋友一問,其中一位觀眾默默指著後方。
「別管了,去看就對了。這內容不能告訴不知情的人,要聊等你看完再說。」
友人咕嘟地嚥下一口口水。
「……是那、那麼厲害的戲嗎……?」
「是啊。我保證,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種戲。」
大家都好奇得不得了,究竟他們在那種粗鄙的爛帳篷裡看了什麼東西呢?
「知道了!我也去看!」
* * *
「太棒太棒了!大家都太棒了!」
響子在舞台後方跳躍著。
這是確實成為傳說的第一步,但是,反應已經極佳。
一直從頭演到結束的史露雅,就這樣癱坐在粗糙地面上,久久無法站起身子。一臉呆滯地擦去流下的汗水。
「我演錯了一個地方……」
「沒關係。反應超好的喔!你也聽得一清二楚吧?」
「……嗯。嚇了一跳……」
她恍神地太厲害,讓人不禁想要搖搖她肩膀,要她更開心一些。
大家也是費盡千辛萬苦才來到這裡。由於赫密塔特的情勢日漸惡化,丟下一切的商人,抑或是開始疏散的人群讓城鎮中亂成一團。在這極難前行的狀況中,一行人總算是平安地離開赫密塔特,花了兩周才終於抵達蒂瑪尼。
想較於劇本出場人數而言,他們現在不得不以最少人數來安排角色,所以每個團員都順便兼了許多配角,照明和音樂也全都自己一手包辦。不過,一個如此貫注全力的舞台——觀眾的熱情也完全不同。
即使連從頭到尾都只負責後台支援的響子,都聽得見觀眾的嚷嚷聲和啜泣聲。史露雅二人似乎也被這氣氛所影響,主演的演技也飽含熱情。這一切都如響子所料。
「喂喂,觀眾好像一直不願意離開耶!還有一堆人想擠進來看下一場表演!」
斯蘭曼和帕蜜兒以驚慌之勢奔了回來。
「希望我們再加演嗎?哇啊,好厲害!」
「團長,怎麼辦?」
德安團長回頭看著史露雅和卡裡布,詢問這兩個已經投注過多心血,就快要窒息的兩人。
「你們兩個可以嗎?」
兩人立刻回答。
「「當然!」」
「那就上吧!」
德安滿是皺紋的臉上,咧嘴一笑。
「斯蘭曼,你去跟在外面等的觀眾說一聲!下一場表演會在一個小時後開場。目前我們每天將會安排兩場表演,分別是白天晚上各一場!」
「啊,等一下啊!每天兩場這麼多?」
即使史露雅訝異地提出抗議,也已來不及。
「怎麼啦?你不是說要演嗎?是時候讓人看看你的鬥志了喔!茱麗葉塔公主。」
「怎麼這樣……這麼突然,太辛苦了啦……」
史露雅肩膀癱軟垮了下來。卡裡布對她說:「這也沒辦法啊!」
「……我知道啦!幹嘛講得這麼自以為了不起。」
史露雅鬧著彆扭嘟起嘴。兩個人默契十足。
響子再次拍了拍手。
「好了,再慢吞吞的,下一場觀眾要進來囉!快點準備吧!」
全體團員都以充滿朝氣的聲音回答:「瞭解!」
看得出來大家都像重新活過來似的,眼中充滿光芒。
在響子耳朵深處還殘留著震天價響的拍手餘韻。腳邊還輕飄飄地感覺踏不著地,不過這肯定是個美好未來的開端。
(吶,你看。我不是說過了嗎?一定沒問題。)
我一直都相信他們一定沒問題。
(相川同學,很厲害吧?)
(我如果見到你,就有話題可以跟你聊了呢!有好多好多話——)
來到這個世界以後第一次——不,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終於幫上別人的忙。
想要告訴最喜歡的你,那是多麼美好的一件事。
看了很棒的東西。這種表演是第一次看到。
劇團「赤蜂劇團」所表演的「事與願違的戀曲」的流言,火速地在商城蒂瑪尼中擴散開來。從初場表演開始還不到兩個星期,就從離外牆很近的移動帳篷,轉移至鬧區中的某個小劇場,是個史無前例的遷移。
即使如此德安似乎還是極為不安。從舞台眺望著觀眾未入場的觀眾席,一個人嘴裡唸唸有詞。
「團長,怎麼了嗎?」
「……沒有啦。因為花了不少錢才包下這個場地。如果現在觀眾突然全都不來了,那可就完蛋啦。」
響子噗哧一笑。
「沒問題的啦!已經有很多觀眾投訴那麼小的帳篷根本擠不下。」
「話是這麼說沒錯啦……」
「還有,這個是斯蘭曼要我交給你的。」
響子把折得十分工整的紙條交給德安。
「這是什麼?」
「我也不是很清楚。他說是巴塞爾的商隊帶來的。據說是當地出版的瓦版新聞,上面有刊載『事與願違的戀曲』的內容。」
德安慌忙接過之後,專注地看著響子無法閱讀的文章。
「……這、這可是相當知名的戲劇家寫的戲評啊……」
「是很了不起的人嗎?」
「是啊。他經常旅居四處,發表新作。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了……原來是來到蒂瑪尼了啊……『來自南方的傑作……雖然很容易會將目光放在以實際人物為雛型所描寫的激進情節,但內容毫無疑問的是歌頌人生的作品,演員們的熱烈表演也十分有看頭——』」
德安念到一半便停下來。
「這好像是一個禮拜前的新聞。這麼一來,不知道從巴塞爾前來觀看的人數會不會增加呢?」
「小姑娘。」
「是!」
「我從以前開始就是會到處亂撿東西的性格。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一直虧損。就連現在自己經營的劇團裡,也淨是些沒落的三流笨拙藝人。雖然我並不後悔……但是,或許你是我人生當中唯一例外的頭獎吧。沒想到你讓這把年紀的我,還能作那個或許可以正正經經往更高的藝術領域邁進的夢……」
德安話說得斷斷續續地,或許正在哭泣吧。
站在他身邊的響子盡可能裝作沒有發現。
「……團長,您高興得太早了唷。不可以在這種地方就沾沾自喜。『赤蜂劇團』接下來會逐漸茁壯。」
「是啊,如果真是如此就好了。」
「在凱旋而歸回到巴塞爾榮耀一時之後,我們還要打進威爾塔米亞的王都去呢。我現在也正努力地寫新作品。現在問題出在到底要寫哈姆雷特還是李爾王。」
「這麼一來,或許也能在威爾塔米亞找到小姑娘正在尋找的勇者理人呢。」
「是啊,所以一起努力吧!團長!」
「——謝謝你。」
響子面帶微笑點了點頭。
* * *
或許這正是人生結束時會看見的夢幻泡影。
聽到幾次要求謝幕的鼓掌,德安撿來的沒落藝人們——史露雅和卡裡布正接受著觀眾的喝采。在舞台旁看著這一幕,德安轉身而去。
「團長,你要去哪裡?」
「我去抽根煙。」
他隨意地揮手應付一下,獨自走出走廊。
看起來今天「事與願違的戀曲」也順利地落幕了。一直聽著這極為盛大的鼓掌喝采,最近十分容易流淚的淚腺突然又受到刺激這種事,他怎麼可能說得出口。
一走出劇場後門的小路,他坐在屋簷下的木箱上,點起煙斗。
響子所說的話至今也還在腦中縈繞迴盪。
「這小姑娘還真敢說啊……居然想讓我們成為首屈一指的劇團。」
不過,他看見了一絲微弱的希望,看來一切也許不會停在作夢的階段。怎麼可能會有這種好事?不過也許搞不好會有呢?內心的想法逐漸偏嚮往好的方向。
「呀!真是歡聲雷動呢。裡面在表演什麼嗎?」
德安忽地抬起頭,眼前站著一名男子。
男子頭上包著黑煤色頭巾,身上披著極厚的外套。雖看不出是哪個部族出身,不過大略可知應是旅行商人之流。他似乎是剛好經過,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從劇場流洩而出的燈光。
「……大爺,裡面在演戲。你喜歡看戲嗎?」
「演戲嗎?這個嘛,還在巴塞爾時就普普通通吧。」
「正是如此才希望像您這樣的人進去看看。這出『事與願違的戀曲』可是在巴塞爾和威爾塔米亞都絕對無法看到的戲劇喔。這是至今沒有人看過,但是卻能夠確實打動人心的藝術!」
「喔~似乎挺有趣的。」
「絕對不會讓您覺得虧了,不過票已賣到一個月以後了。」
「一個月這麼久?哎呀,怎麼會這樣。我不知道這齣戲這麼受歡迎呢。傷腦筋啊——」
男子口中不停地重複「傷腦筋傷腦筋」,接著取下頭上的頭巾,又扯下黏在嘴邊的鬍子。
「!」
除去這些偽裝之後,男子露出的臉龐讓德安感到一陣愕然。
「——你、你是——」
「……真是的,我本來還想,如果你們一直待在社會底層,就放過你們好了。藝人們就是自我表現欲太強烈這一點最麻煩了。」
「大爺!」
「你這下三爛別叫得這麼親熱!」
男子眼中神滿是厭惡,用力踢了德安一腳。德安瘦弱的身子撞上劇場牆壁。
「求、求求你原諒我——!」
「說什麼原諒。就讓你立刻把錢湊齊拿來還吧?你和這群廢物團員逃走時帶走的錢——加上利息一共是一百二十枚金幣。一毛都不准少啊!」
男子喊叫時,依然不斷踢著德安。
德安·布裡戈當時確實是需要一筆錢。過去自己所屬的劇團解散,新成立的赤蜂劇團失敗連連持續虧損。排練場及倉庫的租金上漲,再加上團員們住宿及飲食費用。
為了讓一切重新來過,他帶著整筆借款逃往赫密塔特。
巴塞爾是禁忌之地。一直以為只要能避開那個地方就不會有問題——
高利貸男子身後,看起來像是他從巴塞爾帶來的保鑣正默默拔出小刀。
「如果你敢說辦不到,就用你的身體好好地想點辦法吧?」
德安已有一死的覺悟。
——那一天,他並未回到大家留宿的旅店。
* * *
響子醒來後,一如往常地換上衣服。
自從表演場所換到固定的劇場後,睡的地方升級成有瓦遮頭的旅店,這件事真是讓人開心至極。不用再睡吊床,可以睡在鋪有軟墊的床鋪,房間裡還有鏡子。用旅店人員打來的水洗完臉,接著到一樓的餐廳取用準備好的早餐。光是這麼一點芝麻小事就讓人十分開心。
早餐是烤薄麵包和包有餡料的蛋卷,配上放入許多辛香料的湯,餐後還有甜茶,響子只端了甜茶回到二樓,在桌前坐下。
(——今天只有一場晚上的表演,綵排前再多寫一些吧。)
擺設在房間內的寫字桌上,原封不動擺著昨天夜裡寫到一半的劇本。
結果煩惱到最後,她決定下次用「仲夏夜之夢」這個作品來試試看。
她想讓斯蘭曼飾演妖精王奧布朗,然後由卡裡布擔綱演出惡作劇妖精帕克,一定會很合適。
「寫到哪——裡——了呢?」
回想刻劃在記憶之中的美麗故事時,一邊想著團員們的臉龐,逐字寫下台詞。
響子埋頭在寫作之中,幾乎忘記時間流逝。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忽地回過神來,史露雅把手撐在桌上望向響子。
「……咦,是史露雅。早安!」
「真是的。不早了好嗎?你以為我叫你幾次了?」
「唔哇,抱歉。不小心太專心了。」
「傻眼。首先,現在已經中午囉。你什麼都不吃嗎?」
「是嗎?我不知道已經中午了。」
感覺史露雅打從心底歎了口氣。
「抱、抱歉,史露雅。不過,托剛剛專心一意的福,新的劇本寫好了喔!希望史露雅可以聽聽看。」
由於平時交談上沒有問題,所以差點忘了這個世界的文字她一竅不通這回事。如果不朗讀給他們聽,便無法讓他們知道故事內容。
史露雅露出苦笑。
「嗯,小響,我知道了。那等吃完中餐再念如何?我想騎馬到城鎮外面遠一點的地方去。」
「可以嗎?」
「黃昏前回來就可以了吧?反正是晚上的表演。」
「太好了!走吧走吧!」
響子拿起已完成的劇本,開始為野餐做準備。
來到此地所乘用的馬匹,現在寄養在旅店的馬廄中。請旅店老闆娘打包好中餐,響子坐上史露雅駕馭的馬匹,開始往城外移動。
「大集市裡有一間賣可愛雜貨的店。你去看過了嗎?雖然賣東西的老闆長得很可怕,不過他有賣彩色石頭的項鏈還有七寶燒耳環,而且全部都很便宜喔!」
「這很重要!地點在哪?」
「有一整排料理攤販的附近。我在想那個是不是也可以拿來用在戲服上呢?」
「知道了。我等一下再去看看。只要認得那個可怕大叔就好對吧。」
繁華街道上,不論看的吃的琳琅滿目,每日都有新玩意兒,逛也逛不完。
離開城鎮中心。外牆另一邊正吹著強風。
蒂瑪尼是個以綠洲為中心向外發展的城市。由此往北有遼閣的哈塔魯多沙漠,往西則是提供水源及湖畔富豪別墅林立的伊斯梅特湖,延伸至巴塞爾及海邊的哈仁河流過平原。跑在遠離城鎮的丘陵地上,隨著方位改變,可見到這令人眼花瞭亂的週遭景色。
還有,史露雅駕馭的馬匹毫不留情地讓人以為是不是飆馬族。
「史、史露雅,怎麼說這也騎太快了吧!」
「這是一般速度啊!我們之前不是也一起騎過嗎?」
「當時情況完全不同啊!差太多了!」
響子慘叫。
話說回來,當時可是初來乍到帕納肯亞,拚了命要從敵人手中逃跑的狀況。響子還差點被從馬鞍上甩下來,再說當時騎的也不是馬,而是山羊。
再次回想起來,還是覺得當時真是亂來。能努力到現在還真是了不起。
「就在這附近吃午餐吧?如何?」
「……嗯,嗯。」
史露雅終於停下馬匹。
此處是一處能將城鎮及沙漠一覽無遺的山丘,景色美不勝收。
將旅店老闆娘做好的便當攤放在地面上。午餐是未發酵麵包夾雞蛋和洋蔥,兩人張大口咬下,毫不在意辛辣醬汁沾上嘴邊。
「……嗯!」
「好好吃!」
「好吃,活過來了!不用在意觀眾眼光真是太愉快了!」
「吶吶吶,史露雅,我可以讀劇本嗎?你願意聽嗎?」
「啊,好啊,念給我聽。」
響子從剛剛裝著中餐的袋子裡取出剛寫好的劇本。
「嗯~呃,故事的開始是在——」
響子朗讀,史露雅在旁側耳傾聽。口渴便喝摻了果汁的水,咬幾口麵包再繼續說下去。
「——就這樣,可喜可賀、可喜可賀。結束囉!」
史露雅默默拍起手來。
「這次是喜劇呢。」
「對啊。這種像慶典的熱鬧氣氛也很不錯吧?」
「嗯。一定會很適合我們表演。」
「是吧是吧。」
響子也認為她一定會這麼說。
「有這齣戲的話又能撐一陣子了。小響,真的很謝謝你。」
「哎唷,史露雅在說什麼啊!這還只是前奏而已,之前我也跟團長說——過……」
此刻,響子突然感覺到自己身上出現異樣。
她感覺左右手的指尖突然麻痺,失去知覺。剛寫好的劇本從雙手滑落。腦袋很清醒,但是身體明明是自己的,雙手卻無法動彈,為什麼?
風一吹,其中幾張原稿散落飛走。
「啊啊,史露雅,紙。」
舌頭也開始痙攣,響子慌忙想伸手取回紙張,卻順勢趴倒在地。自己的身體完全不聽使喚——
「這是……為什麼……」
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最重要的是,沒錯——為什麼史露雅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卻動也不不動,只是靜靜看著自己呢?
白紙在視線圍內飛散而去。史露雅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呆佇在飛散的白紙中央。
「……我一定是作了場夢。即使只有一秒,以為自己能成為真正的演員這種想法真是太蠢了……」
「史露、雅。快撿。沒有那個的話,下次、表演。」
「不過,如果我沒有遇見你,連想作夢這種想法都不可能會有吧……」
從背後伸來一隻粗糙的手,抓住響子保持倒地狀態時所伸出的右手。
是卡裡布·撒耶。
(——連卡裡布都?)
他臉上面無表情,就好像戴上無言的能劇面。他將手銬銬上響子的雙手。雖然麻痺感略有減退,但是稍後便明白他是想抓住自己。
「巴寒爾的追兵追來了,我們為了表演曾在那裡借過錢,現在連本帶利,他們要我們立刻還出一百二十枚金幣,但是我們還不起……」
「是啊,他們真的對我們做了很過分的事呢。所謂恩將仇報就是這麼回事啦!」
有聽見其他男子的聲音打岔。
一台馬車隨著馬嘶聲爬上山丘而來。一位披著黑色旅行外套的男子坐在最前方的黑馬上,鬍子稀疏,一副臉部輪廓較淺的長相,即使年紀尚輕看起來都似上了年紀。瞇起細長清秀的眼,彎起唇角,看起來明明應該是在笑,卻無絲毫開心的氣氛。
反而——看起來是打從心底狂怒。
男子看著倒地的響子開口說道:
「當時就是我融資給赤蜂劇團流動資金的。不過,唉,我也是個成熟的大人了,也不是第一次遇上這種慘事。如果對方找不到方法還錢,我也會幫他們想想怎麼安排籌錢的方法。你聽過拜揚·卡耶吉這個名字嗎?」
拜揚……卡耶吉?
卡耶吉這個名字倒是知道。他是依耶馬路特建國的重要人物,統領三大部族的三刀其中之一。現在的酋長就是卡耶吉家的當家。過去曾在赫密塔特見過的紅旗,就是酋長派出的傳令兵。「紅獅」——卡耶吉的傳令兵。修羅族就是不願服從他們的統治才開戰。
印象中史露雅和巴爾巴多的鎮長確實是這麼說的,書面上寫的指揮官是酋長的長男,身為浪蕩子的王子。名字是——
「酋長大人那位令人敬畏的長子,在前方的湖畔擁有一座離宮。是個貨真價實的愛好新奇事物的人,對稀奇古怪的東西十分著迷。我一跟他說有個很會說故事的異世界小姑娘,他就表示願意出個好價錢跟我買。」
感覺全身的血氣被抽離。
再這樣下去,自己就會被高利貸男子狠心賣給那個叫什麼拜揚的人。
即使慌張地想站起身子,腳卻幾乎使不上力。
「史露雅!」
受到懇求的少女似是忍耐著痛楚般地伏下雙眼。
「小響,對不起。我如果不作藝人就活不下去了。我們也是沒有其他辦法才出此下策。」
「我知道啊!所以只要請他們再等一陣子不就好了?錢的事,就請他們再稍等一下,用演戲賺來的錢還給他們就好了不是嗎?我們同心協力一定還得起。」
為什麼不相信我呢?我們不是發誓過要一起努力嗎?
「我可沒那個閒工夫投資那種夢想呢。」
為什麼要相信這男人說的話?為什麼?
你們就這麼無法相信自己嗎?
「卡裡布!」
「——抱歉。我將來也還想跟史露雅在一起。」
誰來告訴我。
「我覺得對小響來說也不是件壞事。如果是去卡耶吉王子大人那裡,一定可以過比這裡更好的生活。搞不好還能當上他的愛妾。」
「我才不要!我還要和相川同學一起回家呢!」
為什麼要用那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呢?
我不是一直都是這麼說的嗎?我只是想要見相川同學而已。我只是想要見他一面然後回家而已。
難道大家四處幫忙詢問收集勇者理人的情報,其實背地裡卻都在嘲笑我嗎?大家都覺得不可能再見面了嗎?什麼時候開始的?一開始就是這樣嗎?
「……勇者理人是拯救這個世界的英雄,和我們的出身簡直是天壤之別。太認真看待無法實現的夢想,只會感到痛苦而已喔。」
「不對不對不對!別把我跟史露雅混為一談!」
緊接著,這句決定性的話切斷了兩人之間僅剩的微細牽絆。
可以感覺到雙方都已無力再吵。
至今一起生活的日子、交換過的約定,所有的一切都已碎落在地。
高利貸男子笑了。
「我想差不多就聊到這裡吧?走吧?」
卡裡布伸手拉起響子身體。
雖然剛剛動作很粗魯,不過拉響子起身的手勢卻十分溫柔。
「沒事吧?」
「如果你還會擔心我,那就這樣帶我一起逃走啊!」
「……辦不到。」
「是吧?」
所以別碰我。我會想吐。響子將這些情緒全融入眼神之中。
少年受傷地伏下雙眼。響子走過他眼前,自己爬上男子們準備好的馬車。即使腳步踉蹌、差點跌倒,但這也是自己最後的矜持。手銬上的金屬部分鏗鏘作響。
有幾位手裡拿著斧頭或劍之類的武器,看起來十分可怕的保鑣坐在裡面。
雖然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響子身上,她卻絲毫不加以理會,抱膝坐在座位上。
長鞭揮舞之聲響起,馬車開始前行。
路面不平穩造成的震動直達腰部。
——沒關係,沒關係。你不用在意啦。模仿也是我的看家本領之一呢!像是模仿卡耶吉軍隊的符號之類的。
史露雅的笑容浮現腦海。平常的輕浮模樣和在舞台上判若兩人的反差,更是魅力十足。
——但是!後來打破此局面的英雄出現了!由鄰國威爾塔米亞出兵的五英雄!他們的名字分別是海達爾·瓦畝、萊娜·艾魯恩、理人·相川、伊休安·特洛魯以及刃霧大師。請您傾聽這一曲!
德安的旁白。他總是落落大方,卻有張壞嘴巴,但實際上是愛操心大家的「父親」。
——看來你已經不太會睡過頭了。感覺上似乎也已經適應這裡的生活了呢。
文雅大方的斯蘭曼,好像獨佔了眾多老奶奶的聲援來著?
——來吧,小響。今天也一起努力看看吧?
文靜的帕蜜兒,不過也是個有點喜歡開玩笑的人。
—我喜歡史露雅。
專情的卡裡布,還真的是十分專情呢。
馬車搖晃著四處奔走著。和眾人一起在「赤蜂劇團」生活的點點滴滴,到了此刻卻令人百感交集。
「……嗚——」
為了不讓別人聽見她難過的嗚咽聲,響子咬緊牙關拚命忍耐著。
她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事。一起哭過笑過的一切,以為彼此心靈相通的所有一切。
就塵封一切吧!
除了留在地球上對理人的那份情感以外,塵封所有一切——
* * *
歡呼聲傳來。
從座無虛席的觀眾席傳來絡繹不絕的掌聲及喝采。
「赤蜂劇團」的團員們都在舞台上聽著。
「太棒了!」
「再演一次!」
「太精彩了!」
毫不吝惜的讚賞之聲。他們展露出的演技極有資格接受這些喝采。然而觀眾之中卻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至今究竟是踩著什麼爬上來。
他們是藝人。只不過是將過去及未來的所有一切獻給藝人之路,在帕納帝雅面前起誓選擇自己道路的人們。
「——史露雅,你要忍耐。這不是你的錯。」
德安站在舞台上,保持著面向觀眾席的模樣,對主角女演員說道:
「你一點都沒有錯。沒有人有錯。所有一切都以前一樣。你只是一如往常地用弓打來獵物,然後拿從山谷撿來『寶物』去換錢。你只是做了這些而已。」
同樣地,史露雅也回應著觀眾的歡呼,笑著點點頭。
「嗯,團長,我明白的。」
接受完鼓掌喝采,一行人退到舞台旁。
「……我明白,我也懂。懂到不能再懂了,但是,為什麼?」
在進入簾幕的那一瞬間,她當場蹲下,嗚咽之聲流洩而出。
激動啜泣的淚水永遠無法停歇。
「為什麼會這麼——想哭呢……?」
【4】離宮
坦白說,響子不太記得被賣掉以後的事。
走下丘陵後,馬車持續走在伊斯梅特湖附近的道路上。湖畔是有名的休閒度假勝地,林立著各部族的豪華別墅。據說其中又更添幾分氣派的宮殿,就是拜揚·卡耶吉擁有的離宮。
對響子來說,一切都已無所謂。人蛇集團的馬車來到有著金色屋頂的石灰岩宮殿之中,響子以奴隸身份越過宮殿之門。手上銬著金屬手銬,身上穿著已長時間穿著的便服,被押進離宮中的一間房間。
「對了對了,如果你要換衣服,麻煩換上這一套。」
高利貸男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遞出響子的高中制服。
「這個——」
「這樣比較容易炒熱氣氛。」
沒有心情去問到底是誰從哪裡的行李令出來的。內心只強烈希望他快點離開。
「——請好好休息。」
或許是內心的想法被聽見,高利貸男子留下響子一人,關上門。
背後響起沉重鎖鏈鎖上的聲音。
響子眼前有個備有天篷的大床。房間地板鋪滿高至腳踝的地毯,不管是傢俱或布製品,所有物品都熏染著微甜香味,比至今旅途中的任何房間都來得奢華。但是,唯一的窗子卻裝著防止逃走的鐵格子,手上的手銬也沒有被卸下。
空間冷冷清清,用來關人的鳥籠。這就是響子目前所受到的待遇。
「——異界女子到了嗎?」
響子懷裡抱著制服,驚嚇地轉過頭去。
有位男子出現在從本應已上鎖的門扉處。
眼前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戰士。一頭放任它生長的火焰般紅髮,身上穿著以鎖煉與板金組裝而成的盔甲。
輪廓分明的長相上有著一對大眼,甚至可說是美麗且女性化,然而那帶點暴躁孩子氣的表情令人十分不安。
包含掛在腰間的刀,響子對這個聲音和盔甲的組合有印象。
「你是……那個時候的……」
「奧茲曼那傢伙。你既不是藝人也不是奇人異士,而是異世界的人不是嗎?」
是在平原上遇見的傳令兵。
沒想到居然會是王子本人——?
「本王子拜揚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要到手。嚇到了嗎?」
沒記錯的話,現在理應為了平定赫密塔特而不得不四處奔走才是。
最重要的指揮官居然在這裡偷閒的原因不明。不過,響子有件得堅持到底的事。
她不被對方油嘴滑舌牽著走,抿唇瞪向拜揚。把手移開制服,抓著綁住自己手的鎖煉往上舉起。
「怎麼啦?這裡沒蕃薯也沒有菜刀。」
「——拜揚·卡耶吉。聽說你喜歡有趣的東西是吧?本姑娘會為了喜好新奇有趣事物的你說一些特別的故事。不管哪個故事想必都能打動你的心。不過,如果你敢要求這以外的事,我就當場咬舌自盡。」
她是認真的。
拜揚一語不發,怒目望著響子。
「不要過來。」
響子壓低聲音,盡可能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正在發抖。
穿著軍靴的腳往她這邊踩向一步。兩步,三步。
(忍住。)
五步。已經來到眼前,依舊未停下腳步。
「——別過來呀!」
「好吧,算了。我就期待之後吧。」
拜揚開口,心裡似乎正嘲笑著大聲哭喊的響子。
他就這麼回頭離開房間。門扉關上後,再度傳來被鎖上的聲音。
響子對忍耐不住的自己感到羞恥,掩面倒進床鋪。
她心裡再清楚不過,自己的命運比一片枯葉還要更容易被掌握。
(但是,我又能怎麼辦呢?)
虛張聲勢也不是辦法,卻又束手無策。感覺不斷被告誡著,這就是她落入帕納肯亞這個世界的宿命。
「我想回家……相川同學,我想回家……」
「——別哭。」
響子忽地放下雙手。
聲音是從裝有鐵格子的窗邊傳來。
但是,該處卻沒有人影。不——雖然不是人,但有一隻看似老鷹的鳥類停在鐵格子之間。
「怎麼可能……」
「看著你哭我也很難過。」
「!」
響子差點喊叫出聲,急忙摀住嘴。
不是別人,正是那隻老鷹在說話。
「——你還真是努力忍耐到現在呢。真正的勇者,我來接你了。」
2.SIDE RIHITO
【1】征服沙海
月光皎潔的深夜。
兩艘大型砂礫船排成縱列,正往沙漠之海前進當中。
兩艘船都載著近乎載重上限的貨物,是兩艘將貨物運往商城蒂瑪尼的商船。理人走在甲板上開口說道:
「烏露絲拉,差不多要換班囉。」
理人手上小提燈的光芒映照出一位膚色白皙、有如洋娃娃般的銀髮美女。人在船首處的她名為烏露絲拉·阿爾甘,是理人旅途中的夥伴。
「……已經這個時間了嗎?」
「嗯,看起來似乎是。」
「地面上真不方便。就算你告訴我要以太陽或月亮的位置來判斷,我還是一竅不通。」
她的話讓理人感到震驚。
總而言之,提到此世界的人掌握時間的能力,已經近乎超能力的地步。明明應該
沒有任何機械式手錶或其他物品,但是僅憑懸掛空中的太陽及月亮的位置,就可得知甚為詳細的日期及時間。
理人並不具備這種能力,所以光要從蠟燭的長度變化推測大約經過多少時間,就已經是極限了。
「如果可以像德拉·諾爾德一樣用敲鐘來分辨,就比較易懂了——理人?」
「……我懂。烏露絲拉,我非常能理解你的心情。」
理人不禁深深地點了點頭,沒想到居然會在這種事上有共鳴。
「當別人都認為知道現在什麼時間是理所當然的,很困擾對吧?」
「……理人你也是嗎?」
「嗯。通常我都是去問其他人,或嘗試自己計算。不過總不太靠得住。」
她是在依耶馬路特的少數民族——諾爾德族的養育之下長大,不久之前才打破了哈塔魯多地下神殿的禁忌,來到地面上。
雖然她與家人週遭發生的悲傷故事,為她的美貌蒙上幾分陰影,但是他還是知道,此時她是發自真心的笑著。
雖然她是個平常不太將感情顯露於外的女孩,不過此刻她自然地對自己露出笑容,著實令人開心。
「那麼我也得再加把勁才行呢,無法輔佐丈夫的妻子可是不及格。」
「噗。」
「開玩笑的。」
「……開玩笑。」
「是的,開玩笑。」
「開玩笑。」
烏露絲拉淺淺笑著,表示這只是句玩笑話。
(……那麼我應該也只要跟著笑就好吧?)
即使想告訴她這句話有點微妙,不太像玩笑話,但要把這句話說出口總是有些猶豫,而且好不容易她才變得如此正面積極。
離開地下神殿後,理人為了前往當初的目的地蒂瑪尼,以接下保衛船隻的打工身份搭上經過的商隊貨船。雖然她身上的邪氣之毒未清,依然毫無二話地一起工作,這件事令人感激。如果沒有這句「玩笑話」,真的是個很好相處的女孩。
雖然已到看守換班的時間,卻也有點想和她再多聊幾句。
「烏露絲拉,最近怎麼樣?比較習慣地上世界的生活了嗎?」
「這——這個嘛。」
烏露絲拉壓著頭紗,小心翼翼地不讓頭髮跑出來,然後看著沙漠之海。
「雖然有時候『白天』太亮會讓我有點困惑,不過『夜晚』就還好。晚上的時間跟我的故鄉很像,陰暗且安靜,讓人感覺很平靜。」
也只有她會這樣描述深夜的沙漠吧?
這樣的形容與詩歌又有些不同,而是過往居住於地表之下的她內心真實的表露。
「這裡和鄉里一樣安靜,但是又十分遼闊。而且如果已經沒有魔獸,那麼爸爸——究竟是為何而戰呢?」
「……我想他應該是想保護你和家人吧。」
「至今真的都沒有遇上魔獸呢。真不可思議。」
魔獸——是否應該這麼稱呼那群存活於沙漠地底深處的阿耳戈斯眷屬呢?只能讓人如此思考的怪物們。就因那群怪物的存在,才難以說服諾爾德族。
即使地表之上已無顯著的災害,是否應該想成在那被隔離的無光空間中,依然留存著能讓濃密邪氣存在的環境呢?還是——
(總覺得——這隨時會再回來的感覺真是令人不悅啊。)
雖然這麼說可能會惹她生氣,但所有的一切可能就只是一線之隔。
眼前沒有魔獸的和平、人類獲得的勝利,也許都只是被一張薄皮蓋住的蜂巢而已。
理人曾經作過這樣的夢,在這硬蓋上的皮膜之下,一起旅行的!女王蜂(阿耳戈斯)正在笑著,嘴裡還說:理人,你安心嗎?
當然這樣的夢只會徒增周圍人們的不安,所以他也只是放在心裡,絕口不提。他打算等到達成此行的目的,回到威爾塔米亞之後,再與海達爾一人商量。
「不過——理人,就算沒有魔獸,也還有一些在背地裡做壞事的魯莽之人。」
理人吃了一驚。
烏露絲拉盯著左舷後方的地平線,皺起端正秀麗的眉。
乍看之下空無一物,卻忽然捲起大量沙塵。沙塵之中出現一大群騎著騎乘型沙蜥蜴的男子。
(那群人是!)
沙蜥蜴集團朝著持續前行的貨船而來,轉眼之間距離縮短不少。
理人對著腳邊的傳送管大喊。
「——沙盜來了!」
* * *
「——咿咿咿,呀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來吧!混蛋們!打獵時間到啦!
今天「鄉里老媽團」也掌握了捕捉獵物的絕佳位置,他以舌舔了舔唇,臉上掛著得以滿足的笑容。
以沙漠為根據地不斷進行掠奪的人俗稱沙盜。聽說那個不像沙盜的團名,似乎是以這個團隊「總是毫無預警出現,而且十分纏人」的強硬襲擊作風起名的。
繪有外形被稍加修改的兇惡魔獸的團旗飄揚,騎乘著沙蜥蜴的團員們緊接著改變陣形逼近目標。
「你們愛從哪艘下手就從哪艘下手!從船尾攻上去!」
「瞭解!」
他們只有名字帶著田園風格,實際上擁有曾將幾艘定期航班及商船洗劫一空的成績。此次的目標貨船共計兩艘。商船似乎厭惡沙盜接近,開始改變航道並提升速度。不過真是太天真了。滿載貨物的大型沙礫船怎麼比得上可靈活變換方向的蜥蜴單騎。甲板上的燈光機照著沙盜,雖然有少數人員正舉弓射箭,但射出的箭大半都沒入船底。
「嘿嘿,防守太弱啦!就是怕花錢請人,最後被洗劫一空的典型啊!」
沙盜嘲笑著商船,扔出帶有掛勾的繩子,成功移動至船上。
如他所料,商船的船員並沒有什麼像樣的裝備。
沙盜向著幾乎手無寸鐵、害怕不已的船員拔出大刀。看著對方的眼睛說出開場白。
「來吧!要選誰好呢?哪個傢伙想先交出項上人頭?放棄無謂抵抗的話,我還能饒你們一條小命——唔啊啊!」
他突然把手抵上脖子,掙扎起來。
「喂!怎麼了?大猴!」
「要死了,脖子,救我。」
被喚為大猴的沙盜,身體再次被從後方拖曳倒地。在其他人眼裡就像是他自己撞到頭。
「無禮之人,該求饒的是你們。」
在此情況下,有位白頭紗配上白裙打扮的年輕女孩出現在甲板上。雖然沒有任何類似武器的裝備,筆直伸出的雙手的指尖卻夾著顏色看起來很毒的蜘蛛。蜘蛛吐出的絲陷入大猴的粗脖子。
「可惡——你們快把那小丫頭的蜘蛛拿走!」
「喔!」
沙盜們氣勢如虹地拔出刀子,正要攻擊雙手拿滿蜘蛛的少女。
然而,有個人影從頭部上方的屋頂跳了下來,落地的同時狠狠踩斷了最前面的一把劍。
尖銳的「鏘!」聲響起,被踩斷的劍尖飛向船外。少年揍了嚇傻的當事人後,接著又一腳踢上他身旁的沙盜。
直到沒有可以近身打倒的對手後,他拔出腰問的劍,如暴風雨般地砍殺而去。
「等……等。」
「第三個!」
連等一下三個字都還沒說完,慣用手上出現一條血痕。對手僅能發出呻吟跪倒在地。
「震·轟·裂·波!」
少年在甲板上奔跑,改變握劍姿勢。耳朵上的耳環在黑暗中發出強烈的光芒。
「倒!」
拔劍後長劍揮出,伴隨強烈的風發出衝擊波。船邊扶手附近的沙盜們捲入衝擊波之後,被打出船外。
最後一人勉強緊抓住扶手,少年把劍拿直放在他手上。
「——我可以就這麼砍掉你的手嗎?」
非常冷靜的聲音說道。
「——不了。不勞您煩心。」
不消一會兒,沙盜便放開手,落入深深沙海之中。
(結束了嗎?)
理人鬆了一口氣,收劍回鞘。
環顧四周,船員那邊似乎也沒有人受傷,他放下心來。
「——結束了嗎?」
烏露絲拉也靠了過來。
「你那邊沒事吧?」
「沒事,我把剩下的人全抓起來了。」
被懂得如何驅使蟲類的烏露絲拉以蜘蛛絲綁起的沙盜倒在甲板上。
「是不是先讓蛇咬他們一口比較好?」
「……不用,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應該交給船長髮落就可以了吧……」
她嘴裡說著「這樣啊」,伸手撫摸腰間籐籃。籃中她的夥伴應該正精神奕奕地蜷成團吧。
「謝謝。真是幫了大忙。」
「你好像一陣暴風雨呢。」
「暴風雨?我嗎?」
「是的,平時風平浪靜,一旦開始戰鬥就成了暴風雨。」
「那是因為在戰鬥時又不能悠哉悠哉的。」
「有時候會覺得好像另一個人。」
理人露出苦笑,搞不好她未必說錯。
「……還好啦。基本上我的劍都是模仿別人。原來師父以前是這樣的人啊。」
「不是的,與其說是劍技——」
但是,烏露絲拉的聲音卻停了下來。在有段距離的另一艘船上,發出強烈的閃光。怒罵聲互相來去,迴盪著劍與劍互擊的聲音。
理人的表情轉為嚴肅。
「另一邊還沒結束啊。」
* * *
如理人所料,該艘船上與沙盜的交戰還在持續當中。
有位名為伊休安·特洛魯的盜賊少女,從中心踢飛了使用專用器具爬上甲板的沙盜。
「真是的。一個接一個——到底從哪裡冒出來的啊!」
她奔跑在搖晃的甲板上,手中僅持一把小刀。在同伴與敵方擦身而過的那一刻瞄準要害,刻不停歇地一個後踢就把他們全踢下船。
搖曳著一頭即使在夜晚中也很顯眼的鮮艷金髮,少女一路由船頭奔至船尾,順勢三七步地站在扶手上,挺著形狀好看的胸膛說道:
「來啊,怎麼樣?沒有人要來挑戰了嗎?很好,快給我俯首稱臣!」
「哈、哈、哈。盜賊大人,幹得不錯呢。簡直就像是壞人女頭目的感覺唷。」
伊休安瞇起半眼,默默射出裝在左手手背的錨槍。
附有鋼索的錨擦過嘴裡說著輕浮話語的男子的鼻尖,命中了身在極近距離正要發動攻擊的沙盜。沙盜「呀」地一聲昏了過去,倒在甲板上。
「……哇喔,真精彩。」
「哪裡精彩了。本來應該命中再往右一指左右的距離,可惜。」
「什麼可惜。那樣不就會打到我了嗎?你確定不是要瞄準左邊?」
「我就是想打你啊!除此之外我會有別的目的嗎?你是白癡喔?」
這毫不留情的宣告讓男子嚥了口口水。
此男子名為哈謝姆·德拉。似乎是屬於依耶馬路特軍隊的劍士,但是在不同層面上,和理人一樣是個不像劍士的男子。總是廢話連篇、游手好閒、一臉奸笑、晃來晃去,講白了,伊休安就是不爽他。
她開始捲回飛出去的錨的鋼索。
「好!下次一定不會射偏!」
「不不不,盜賊大人,你等等。別這樣嘛,現在可不是自己人起內鬥哄的時候。」
「誰跟你自己人啊!總之要是提到你,老是像個女人似的袖手旁觀,就算有戰鬥也只會推給我或理人,自己逃之夭夭不是嗎?剛剛也是。」
「那是誤會。就算是本大爺也有出手的時候。」
「啊?天曉得呢!」
哈謝姆手無寸鐵地舉起雙手。緊接著——左右兩旁各有負傷的沙盜瞄準他的身體砍擊過來。
「去死吧啊啊啊啊啊!」
「殺了你你你你你!」
好像用依耶馬路特語尖聲喊著什麼粗話。
「喂,危險——」
然而,兩人揮出的劍卻沒有一刀砍到哈謝姆身上。
以快得來不及看清的速度取出的雙劍已撕裂了兩人身體。
「怎。」
「為、什麼……」
沙盜滿臉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的表情,倒臥甲板。
「你看看你看看,這種時候我還是會認真出手的唷!」
伊休安默默對勾起唇角的哈謝姆皺起眉頭。
「……一把是從懷裡拿出來。另一把是從袖口拿出來的吧?你這傢伙手裡到底有多少把?」
「——啊,討厭討厭。盜賊大人就是這樣。一旦被你『雙眼』所見,感覺自己變得赤裸裸的好可怕呀。」
「別擔心。只剩下到底以什麼構造收劍這點我還搞不清楚。」
「要是被你知道我可就得去自殺了。」
「依耶馬路特人真是有夠麻煩。」
「我可不希望被用國籍一概而論。」
就在伊休安又想回嘴時。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聲與夜間沙漠毫不搭軋,仿如絹布撕裂般的尖銳慘叫聲傳來。
「糟了——托托!」
伊休安啐了一聲,從船頭跳下,踏過倒在甲板上的沙盜們,向著船艙出入口繞了過去。
如伊休安所擔心的,有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孩字,被比他體格大上一倍的沙盜男子抓住手臂,限制住行動。
她是與伊休安一起旅行的依耶馬路特少女,托托·哈爾涅拉。
「放開我!放開我!」
提到高聲喊叫的托托的武器,只有手裡拿著的白木杖而已,雖然她胡亂揮舞著,但是敵方卻絲毫不當一回事。
「喂!托托!我不是叫你在下面乖乖睡著嗎!」
「伊休安大人,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躲起來的話,真是太對不起大家了!」
「可是因為這樣被抓住,不就沒意義了嗎!」
「雖——然是這樣沒——錯!」
本來嘴上只是想跟他說正確的論點,但卻只是加速托托的哭泣罷了。
伊休安粗魯地胡亂耙抓著自己的頭髮,向抓住托托的沙盜說道。
「喂,那邊的毛怪。你要是敢對她動粗的話——」
「就是要動粗,怎麼樣?啊?」
「好痛!」
亢奮的沙盜咆哮愈來愈大聲,用力將彎刀抵上托托脖子。
「別、別過來。絕對不要過來!你一過來我就殺了這傢伙。」
對沙盜來說,本來想來打劫一筆,沒想到反被將了一軍,現在只剩下他孤軍奮戰。
被逼急了的他就像受傷的野獸一樣激動。
「——那個沙盜說你一靠近就要殺了她耶。」
哈謝姆隨後追來,規規矩矩地把那句話翻成伊休安的母語威爾塔米亞語。
「哈謝姆·德拉,你不用一句一句全部翻譯。我最近已經能聽得懂大部分這裡的話了。」
「喔~那真是太棒啦。省去我麻煩啦~」
托托臉上已失去血色,全身不停顫抖著。事情還真是變得有夠麻煩。
「你們快點!所有人放下武器。一個都不能有武器。這小鬼的命你們不要了嗎?」
哎呀哎呀。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把那毛怪拉離托托身邊呢——
「知道了。我聽你的就是,你先冷靜點。」
「把劍給我。雙手舉高之後跪下。喂喂!死小鬼,從剛剛就在碎碎念個什麼鬼東西!」
托托發出慘叫,手杖揮得老高。
「女神創地造山,火隨電落。出現吧!烈焰啊!」
隨著震耳欲聾的噪音,強大的火焰炸裂開來。
(哇喔。)
據說從甲板上噴出的魔法火柱
連離現場一里之遠的蒂瑪尼城內都清晰可見。
【2】探索商都
「……呃,還真是嚇了我好大一跳啊。沒想到托托居然會用這麼厲害的魔法。」
理人口中的感想,讓托托尷尬地縮著肩膀。
這麼一提,雖然有點馬後炮,不過現在才想起,她可是正在威爾塔米亞國立魔法學院公費留學中的交換學生呢。
「理人閣下,請您別提這件事……我已經被實作課的老師打包票不適合了。」
「咦?為什麼?那種超強火力的法術,就連海達爾都很少用耶。」
「——理人,那是因為那個吧。如果是能靠自我意識控制也就罷了,若是一陷入恐慌就失控地連發火焰,我是老師也會說她不適合。嚇都嚇死了,哪還敢讓她拿杖。」
「嗯……是有點像我的聖劍這樣嗎……」
「這麼說好像也不太對吧?」
——不不不,其實差不了多少啦!這句話實在很難開口。
換個角度來看,確實現在的托托或許真的有點危險。
由於之前她一直說在魔法學院的學科成績比較好,所以大家一直以為他實作方面比較弱。就算不擅長,也沒料到她是制於完無法自我控制的類型。
「托托,你聽好。從今以後,除非我同意,不然你不准用魔法喔。」
「好的,我會照您的意思做……」
伊休安的說教,感覺也像針對自己說的一樣,好刺耳。
(不用你說,我除了緊急時刻以外,也一直沒有把寶珠放進去啊。)
無論如何,順利擊退深夜來襲的沙盜,自己人全都毫髮無傷地來到蒂瑪尼泊船場,真是謝天謝地。一行人對兩艘船隻的船長表達深切的謝意,另一方面多多少少有盡到護衛的責任,令人寬心不少。
「好啦好啦,事情過去就算了吧?諸位人士,我們終於到了蒂瑪尼囉。要從哪裡開始呢?」
哈謝姆·德拉再次張開雙手。
不需他提醒,也可看到兩個太陽的位置已高掛天空,城市也已甦醒,來到開始活動的時刻。
理人一行人所搭乘的兩艘沙礫船上的貨物,經由工人之手陸陸續續地被搬下船。周圍全是單色的倉庫街道,雖然離城市中心有段距離,但仍舊還是依耶馬路特商都。
綠洲之都蒂瑪尼。終於來到這裡了。據說那台遊戲機就是在這裡被發現。
路葉,你等著,我馬上就去救你——
「走吧。」
伊休安舉起雙手。
「盜賊,你要走去哪?」
「吃飯,然後去玩。」
「——伊休安?」
「當、當然是開玩笑的嘛!理人。我只是看到某人面色凝重,想緩和氣氛而已嘛當然是要去找『遊戲機』的出處囉!」
「還有要找路葉在哪裡。如果她在這裡,一定要救她。」
她要是忘了最重要的事可就傷腦筋了。
「我倒是挺困的。要不要先找睡的地方?」
「我想去看看舊書店。」
「那個。」
在大家盡情地你一言我一語時,烏露絲拉略帶顧慮地開口了。
「烏露絲拉,怎麼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我……」
似乎不甚習慣大家的視線已下載全集中在她身上,她伏下紫色雙眼。
「成立有個叫做教會的地方嗎?」
「教會?」
「是的。我聽說在那裡可以請人幫忙淨化邪氣……」
理人一行全都「啊啊」地恍然大悟,拍了下手。
「對喔,還有這件事。」
「理人,不是『還有這件事』吧。這才是最優先該做的事吧!你在搞什麼啊?她不是你老婆嗎?」
「你非得在現在提這件事嗎?」
果然還是記仇了嗎?
「很抱歉。等各位有空時就可以了……」
烏露絲拉就是烏露絲拉,一直都是如此不知變通、顧慮許多。
理人對著說出這句話的她說道:
「烏露絲拉,對不起。這種事應該是我要先察覺到才對。不過,帶你到地面上治療你的身體,這是最初的約定不是嗎?你不用這麼見外。」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感覺大家好像都很忙……」
「你可以再抬頭挺胸一些啊!就算說些任性要求也無所謂。」
說到這裡,烏露絲拉的表情終於緩和下來。這樣的對話至今也發生過不少次,但是她總是立刻又回到原樣。
(真拿她沒辦法。)
或許只能拿出耐心,以後也不斷勸說她吧?畢竟人不是一時半刻就會變。
「對啊——烏露絲拉。像他這種爛好人,愈是被人依賴,就愈開心喔——」
「伊休安?」
「我——什麼——都——沒——說。」
伊休安故意看往別的方向,開始吹起口哨。看起來完全就是在說謊。
「——噗哈哈哈!諸位人士,這一來,大致上也有結論了。要不要分成搜索組和教會組呢?」
「要兵分兩路嗎?」
「對啊。附帶一提,關於那個獻給威爾塔米亞的貢品的出處,我內心有點頭緒,不知道可不可以由我負責去探探呢?」
「哈謝姆,真的嗎!」
理人就不用說了,連伊休安都感興趣地大吃一驚。
「那好。那我也要去!地點在哪裡?」
「不不,方便的話,我希望盜賊大人可以迴避迴避。」
「為什麼啦?」
「那裡不是年輕小姑娘該去的地方啦!請你諒解。」
「我可不在意這些!是那麼不三不四的店家嗎?」
「不不不,也不是這樣啦!就算你不在意,這世上也是有規矩這種東西。該怎麼說才好呢——」
「伊休安大人。依耶馬路特跟威爾塔米亞王國不同,男女之別很嚴謹。」
托托從旁插嘴勸說。
「店家管制男子或女子進出這種事並不稀奇。」
「……是這麼回事?」
「是——雖然我真的打從心底不願意同意這個不正經到極點的男人。」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托托·哈爾涅拉妹子。哎呀,真是謝謝你啦!」
「拜託你名字後面別加什麼妹子,噁心死了。」
托托板起臉,似乎是真的感到厭惡。
「……這個嘛,如果托托這麼說,我明白了。」
「就是這麼回事。如果可以,英雄大人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啊?」
「咦?我嗎?」
「當然,就是你。畢竟我不懂怎麼看異世界的物品,也對『響子』的情報一無所知。」
雖然球在自己意想不到時扔了過來,但他說的話卻是再有道理不過。
包含她的外貌及其他事情,在這個世界裡也只有理人最清楚。
「——我知道了。我也要拜託你。」
「那就這麼決定啦!」
「什麼嘛,那剩下的人就陪烏露絲拉去教會嗎。」
被算在女子三人組裡的伊休安,無奈地雙手環胸。
「這樣比較好吧。大家一起行動才不會走散。」
「瞭解。算了,人多一點,烏露絲拉也比較放心吧。」
語畢,認同此分配的她邁步而出。
在所有人都正在走出倉庫街的途中,烏露絲拉悄無聲息地靠近理人身旁。
「……非常謝謝你,還佔用了你寶貴的時間。」
理人苦笑。
「謝謝就免了。何況大家也是自願這麼做。不過——比起道歉,聽到謝謝倒是開心多了。」
烏露絲拉只有眼角帶著微微笑意。
「大家都是好人呢。」
「對啊,都是好人。」
「伊休安也是個溫柔又堅強的人呢……我心裡是這麼想。」
彷彿說著遙遠的憧憬,紫水晶雙眸追逐著前方伊休安的身影。
理人覺得似乎也不需要憧憬到這種程度。
「嗯。不管怎麼說,伊休安確實很強。既堅強又不會氣餒。」
「好羨慕。」
喃喃自語飄過耳旁,不過,她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卻帶著微微的酸楚。
五人一起走出人煙稀少的倉庫街道後,突然來到熱鬧的人來人往之處。
色彩鮮艷的花朵令人難以想像此處是沙漠中央,此外,顯眼的行道樹街景,與太陽的熱氣一同逼近。
一間又一間開在路旁的攤販,以小斧頭劈開椰子果實跟來來去去的路人推銷著。
還有把令人吃驚的巨大貨物放在頭上的女性集團。此處也一樣謹守依耶馬路特的風俗習慣,以頭紗牢牢覆蓋住頭部。
每當貨車經過時,細微煙塵揚起,在小片樹蔭下午睡的狗兒鼻尖微微動了動。接二連三響起的人們喧鬧聲與馬嘶聲真是嘈雜極了。
「喔喔,街道!城市!大都會!」
「等等,烏露絲拉、烏露絲拉,沒事的。這不是夢,是現實。」
伊休安在前頭歡呼著,烏露絲拉則是因為過多的人潮及吵嚷聲而凍結在當場。
「……好刺眼。」
「教會——好像往那邊走應該就有了。看到了嗎?」
「是的,我知道。」
托托和哈謝姆在一旁瞇起眼確認地點。
要請人協助淨化邪氣的教會似乎離此處不遠。
「那事情辦完後,我們就在教會碰面吧?烏露絲拉,可以走了嗎?」
「……是的。理人,請你一切小心。」
將鞠著躬的烏露絲拉交給伊休安一行人,理人二人與她們分開行動。
眼前只剩要一起行動的哈謝姆·德拉一人留了下來。
「……走吧。」
「好。請跟我來。雖然你可能不願意,但麻煩你就一起來吧。」
看著眼前那深不可測的奸笑,不管怎麼總是先覺得很棘手,不過他還硬是振奮起精神。
在威爾塔米亞找到的遊戲機——事到如今,有著很多不同的意義。
首先第一個可能性是,也許跟響子的所在地有關。另一個可能性是也許跟羅格維爾爵爺熱衷參與的組織有關。
以遊戲機貢品為餌,把理人引到沙漠來還差點遭人毒手。
從遊戲機是依耶馬路特的貢品這點看來,間諜不止羅格維爾爵爺一人,依耶馬路特這邊應該也有才對。理人心想,對哈謝姆來說,應該主要是想要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
「你說有頭緒,是什麼內容呢?」
「這個嘛。不管是從北方的威爾塔米亞和盧卡利亞,還是南方的赫密塔特,所有東西都會被運來此城之中。海邊的海產物品也會經由哈仁河運來,在定期市場中展售。掌管有名的大集市的,既不是政府官員也不是哈吉家的人之流。在市場外圍擁有店舖的商工會人士也是可以比其他人更早買到稀有物品的經紀人喔。他們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非普通物品的魔法物品,這些東西在流落攤販前就會先到他們手裡了。」
「也就是說,親使團的人是從這些人手上取得遊戲機的囉?」
「這個嘛,應該是吧。看這狀況,他們不可能小家子氣地四處逛露天攤販,尋找獻給國王的貢品。」
「確實……是這樣沒錯呢。」
「我們等一下要去的那家店,是依耶馬路特的高級官員或士官等人也會去捧場的地方。如果說他們拿到什麼東西,照規矩來說應該都是透過該店的商人買到。」
理人心裡一邊想著原來如此,決定順著哈謝姆的想法。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單憑一己之力就可以將事情辦好的狀況,如果只想靠自己做些什麼,今天或許就不可能找得如此深入。
聽說傳說中的大集市會場,就位於看似大雜院般密集的商店對面。此次只能從旁看看它的入口,然後沿著道路繼續走下去。
不久後,他們抵達一戶有門有庭院的雅致住宅,乍看之下也沒個像樣的招牌。
(民家……?)
被鐵欄杆圍住的庭院中花朵盛開,色彩如孔雀般極為鮮艷的鳥類漫步其中。哈謝姆穿越其間,彷彿造訪熟人宅邸似的打開玄關的門。
房子裡頭莫名陰暗。吊掛在天花板上的吊燈並未點亮,只有放在正面櫃檯上的油燈亮著。
鋪在地板上的地毯及擺放在牆壁一隅的椅子和掛毯,看起來全都是凌駕國家或地方的超高級收藏品。不過,此處如此陰暗,感覺和關店後的商店沒什麼兩樣。
「沒開嗎……?」
「這個嘛,可能來得早了點……」
理人心想,一般來說,太陽都已高掛天空,商店應該已開始營業才是。
一股有著獨特香甜氣味、近似南國花朵的香味瀰漫在未亮燈的大廳之中。看個人喜好,對某些人來說可能太過嗆鼻且令人喘不過氣。
「請問你是客人嗎?」
有人從櫃檯深處走了出來。
雖是依耶馬路特人,卻並未包著慣例的頭巾,打扮像是威爾塔米亞的高級傭人。梳得密實的髮型及鬍鬚,令人感到新奇。
「抱歉,本店傍晚過後才開始營業。」
哈謝姆鄭重地搖了搖頭。
「這個我知道。但是我想在店裡開始忙碌之前,先來問上一問。麻煩你跟孔雀夫人通傳一聲,就說在『葡萄酒事件』中受她照顧的狗兒來了。」
接著,本來保持著溫和態度的男子,眉毛微微抽動了一下。
「這還真是——非常抱歉啊。小的知道了。請您在這裡稍等。」
然後順勢帶著理人二人,往大廳旁的門的另一端而去。
然而,門打開之後,另一邊依舊是走廊,左右兩側的牆面上接連排列著好幾扇設計相異的門扉。
「你剛剛說的葡萄酒事件是……?」
「哎,是件令人不愉快的事啦。」
「令人不愉快——唔啊。」
從走廊另一頭走來一位身穿薄衣,和全裸沒兩樣的女子,讓理人吃了一驚。
女子似乎也不在乎被理人如此看著。將肌膚曝露在勉強可見的光線下,打著哈欠走進後方的房間。
「哈、哈謝姆……?」
「大小姐們擅自往好的方面想,真是幫了大忙啊。不然帶女人來妓院也真的是很蠢的事呢。」
「什麼——」
事到如今也無法發怒說:混蛋,我可沒聽說要來妓院。
在被引領而至的房間之中,寬大的長椅上擺放著高級絲質靠枕,矮桌上的銀製水果盤中堆著如山的新鮮水果。
室內陳設仿如重現富豪宅邸,不過,椅子對面卻是備有蓬蓋的床鋪,床上有一群身穿不成體統的薄衣女子,擺著極為傭懶的姿勢看著他們。
一想到她們在這裡進行什麼勾當,頭就痛了起來。
「這家店既買人也賣人。不,也可以說只是在買賣的眾多商品之中,也包括人而已。」
「就算如此,這、這個——」
理人費盡力氣阻止黏上來的女人之後,要求哈謝姆說明狀況。
「如果你想偷吃一下,開始說明之前要不要先找個人享受享受啊?我想應該不會被罵才對。」
「——哈謝姆!」
「啊,不需要嗎?知道了。英雄大人真是正經八百啊。」
不是這個問題吧?我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啊?
「呵呵呵,哈謝姆·德拉,你一如往常還是很喜歡惡作劇呢。」
救星般的柔軟笑聲飄了過來。
一位以面具遮去上半張臉的黑髮女子出現在門口。
依各人眼光不同,看起來年紀應該落在二十歲前後。
厚實紅唇勾勒出極自然的微笑。與床鋪上的女孩們相較之下,她身上的服裝是沉靜的威爾塔米亞貴族風格,不過那令人聯想到熟成果實的豐滿體態,誇耀著不輸給女孩們的風韻及完成度。
長指甲塗著如漆般的鮮紅。她的五指之中握著以孔雀羽毛製成的扇子。
「不可以把您帶來的人騙得太過頭呀。」
「孔雀夫人,好久不見。」
「不知道離上次已經過了多久呢?偶爾也可以用客人的身份來捧捧場啊。這裡也算是你的土地吧?」
「這玩笑話很難笑。光小菜再加一杯酒,就是以搾乾我的荷包啦。」
「哈謝姆,你真可憐。」
被喚為孔雀夫人的女子落座在單人座椅上。半裸女孩們有如仰慕著母親般,聚集到她的身邊。
哈謝姆與理人在她對面的椅子坐下,夫人打開扇子掮風。
「話是這麼說,你所提的『葡萄酒事件』,應該已經解決了才對。我跟你應該無話可談。」
「是的,當時真是感謝您的協助。托您的福,如預期一樣,達成了端正風氣的目標,叛亂分子也被一掃而空。您真是幫了大忙。也因此,由於我們信任您的人品,今天想跟您確認兩三件事。」
「也就是乘此事件之便囉?哎呀,這做法可不太光明正大呢。要是被人以為我很廉價,可就太傷心了。」
「不不不,怎麼會有這種事。真的只是幾個簡單的問題。如果您不想回答,也可以拒絕。從現在往回推的一個月前,我們的親使團應該有前來光顧此店吧?」
她的表情從戴著面具的嘴邊消失了。
「這可是靠會計稽核也可以得知的事。再說也有隨從的證言,欺騙也是毫無意義。」
「——是的,是有前來光顧,那是個很愉快的夜晚。」
「您還準備了獻給威爾塔米亞國王的物品。」
「是的。由於他們看起來十分困擾,我就給了點意見。」
「您所準備的只有魔法物品嗎?」
「其他我也拿出了寶石或是工藝品,不過,親使團的各位不愧都是眼光極高之人。他們說一定要那項物品。」
「最先發現那東西的人是哪位?席馬斯團長?黑切特?馬魯西姆?對了對了,伍路巴尼也和副團長一起來了嗎?」
「天曉得。我倒是記得席馬斯團長對那項物品讚不絕口。十分熱切地不停詢問著在哪裡找到的,還有沒有類似的物品。」
「瞭解了。席馬斯團長沒錯吧?那位大人和軍部也有很深的淵源。」
「請停止這種反覆的刺探,我可沒有做什麼虧心事。」
「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在這一個月之內,有沒有賣出約十幾歲的女孩子?」
孔雀夫人以扇子拍打椅子扶手。
「——有又怎麼樣?你這混帳加三級!」
女子們發出慘叫,如年幼蜘蛛般四處逃竄。
「謝謝您。很有參考價值。」
「請你離開!快滾出這裡!你這只流連陰溝裡的老鼠!」
孔雀大人突然像變了個人,情緒十分激動。哈謝姆火連站起身子。
「英雄大人,我們走吧。該退場了。」
「——可是,哈謝姆!」
如果她有賣掉十幾歲的女孩,不是有極大的可能性是響子嗎?
「好了好了,再待下去小命就不保了。」
「快滾!你們這兩個礙眼的人!快給我消失吧啊啊啊啊!」
被哈謝姆強硬地扯著手臂離開了發狂女子的勢力範圍。
「——哈謝姆。哈謝姆!等等。」
即使已離開宅邸一段距離,理人心裡還是無法認同。
「不好意思。剛剛還是應該再多問一些細節吧?就這樣置之不理——」
「不——可以從那女人那裡問到的事,都已經問完了。」
「咦?」
「從貢品的候選物品當中,對那個什麼『遊戲機』有反應的是擔任副團長的伍路巴尼。然後,物品原來的主人『響子』並沒有被賣到她們那裡去。」
理人不禁懷疑著自己的耳朵。哈謝姆在人群中停下腳步。
「……我完全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不是嗎?如果夫人把心裡話全盤托出,她的立場也會很危險。她算對我們很好了。我都差點要愛上她了呢。」
哈謝姆輕描淡寫地這麼一說,理人立刻沒有第二句話可接下去。
「……我剛剛不知道是這麼回事……」
「哎呀,這個是否該說是靠年紀和經驗來判斷的呢?以剛剛那情況看來,與其說是捨不得賣,感覺更像是因為手邊沒有這東西,所以無法販賣。」
這情況總令人覺得開心,同時也很嚴苛。
「也就是說……只有找到遊戲機嗎……」
「伍路巴尼原本是高級祭司,後來才還俗參與國政事務。現在看來,如果可以,他似乎也想回到教會職務,是個兩袖清風的人。他居然會做出這種欺瞞背叛之事,說意外是很意外啦……算了,這邊我會想辦法。在宮殿裡四處查探也算我份上的事。英雄大人,然後這下問題來了。那個叫什麼『響子』的小姑娘,真的來到依耶馬路特——不對,真的是來到了這個世界嗎?」
——唯一與響子本尊有相關的遊戲機這條線索已經完全斷了。
目前為止都還極為確信、十分肯定,但到了此時,身體感覺相當沉重。
「應該——有來才對——」
路葉,求求你了。如果你在這裡,請給個回應吧。
理人極為強烈地如此期望著。
* * *
伊休安·特洛魯原本就不太喜歡教會這種地方。
她一直被教育著這裡是每天進行祈禱的地方、指導居住在教區人們規律、也是救濟弱者的地方。
姑且不論教育內容的第三項,她不喜歡第一項和第二項。
祈禱這種事,當然是在想祈禱時再以自己的話去祈禱。要怎麼生活這種事更是每個人的自由,她總是想大聲喊出這些話。因此,她在平常生活中,也盡可能和教會保持一定的距離,但是這次居然要扭曲自己的原則去敲教會大門。
為了請他們淨化烏露絲拉體內累積的邪氣,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就算國家不一樣,教會也還是教會啊……」
和理人及哈謝姆分道揚鑣之後,一行人走進聖堂後抬頭看向天花板。
屋頂是形狀像洋蔥的依耶馬路特風格,色彩鮮艷的牆壁及地板是威爾塔米亞之物。前來禮拜之人,全都是以頭巾或頭紗蓋住頭部的依耶馬路特人。不過,被供奉在拱廊祭
壇上的卻是帕納帝雅女神,天花板壁畫的題材則是萬年不變的創世神話。
「信仰組織可是完全不同呢。」
「不,托托。不是這個問題。總覺得那種不斷冒出來的『我好喜歡愛著神明的自己』光環是一樣的。」
「啊?」
「聽不懂就算了。」
伊休安也不在意,左右轉動伸展著僵硬的脖子。
烏露絲拉在她身旁,同樣抬頭看著天花板的壁畫。
有著紫色美麗雙眸的少女,默默無語、一動不動時看起來就像個雕像。彷彿像祭壇的女神活了過來,正在呼吸似的。
「——也有什麼東西是讓烏露絲拉很在意的嗎?」
聽見伊休安的提問,烏露絲拉回望著她。
「地底下和地面上畫的女神長得不一樣嗎?」
「不……我想基本上應該是一樣。父親和其他諾爾德的裡民也都明確地知道自己是信仰著帕納帝雅女神生活。」
「喔~是這樣啊。也是啦。他們本來也是地面上的人們嘛。」
「我只是在想……這裡果然也沒有『石頭』淚滴嗎……」
「石頭?」
烏露絲拉的笑容略顯虛無。
「女神遺落的賢者之石。這是已失傳的女神異譚。親眼看過的就只剩下我和理人了。」
「你和理人——」
「你很在意嗎?」
小聲地回問。
「這又不是什麼大事。就算在地底下,理人也還是理人,心裡一直牽掛著某個人——」
「烏露絲拉小姐,烏露絲拉·阿爾甘小姐。讓您久等了。」
教會的女性神官從門內出現。
話說回來,伊休安一行人本就已委託好教會人員淨化邪氣,只是在等他們準備好而已。
「淨化的準備已經完成。請您往這邊來。」
「去吧,烏露絲拉。」
被伊休安這麼一催促,烏露絲拉碎步走向神官身旁。話題就在此處中斷。
在這之後,伊休安心中莫名的疙瘩依然無法化解。
名為烏露絲拉的少女,一直生活在早在幾十年前的過去就被封印的地下神殿之中。據理人所說。在魔獸依然囂張橫行的惡劣環境中,週遭全是亡靈和化為活屍的養父,一直無法過著正常人的生活。
然後,就是理人本人把身處如此情況的她帶到地面上來的,可以理解他那個爛好人是會做出這種事沒錯。但是,烏露絲拉對理人的信任程度,甚至已經讓人覺得是否有些過頭。
(這樣好嗎?他可是理人耶?)
雖然彼此之間互相幫忙了很多次,甚至也一起度過很多難關。說起來是一起身經百戰的友人,也是旅途夥伴。他拋下如此共患難的自己不理,還因為自己不瞭解的話題而開心不已,總覺得他很狡猾——不,感覺又好像不大一樣。
(而且那傢伙也會回去。)
(他也為了回去努力著,只要找到響子一切就結束了。)
(所以,如果太認真會很可憐喔……好像也不大對。)
還是他會想為了眼前的烏露絲拉留下來?
——結果就在無法好好說明,「總覺得內心留有疙瘩」的狀況下結束了對話。每次都是這種形式。
神官帶他們來到染滿藥品氣味的小房間。牆上貼著記錄著人體構造的紙張,也有可讓人橫躺的診療台,應該也可以用來當作診療所。
前來迎接的神官也是位中年女性,一看見烏露絲拉的臉便感歎著。
「——哎呀,真可憐。至今一定很難受吧!」
她一副熱心助人的模樣,將不知所措、說不出話的烏露絲拉拉了過去。
「快點在這裡躺下。」
烏露絲拉脫下鞋子躺上診療台後,伊休安一行人靠了過去。
「——她還好嗎?」
「我好久沒見過被邪氣侵入得如此徹底的人了。她還這麼年輕,之前到底是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啊?」
烏露絲拉躺在台上,表情略帶悲傷。
「哎呀,算了。我就不多問了。現在淨化邪氣才是最重要的。立刻就會舒服一些的!放輕鬆,閉上眼睛。」
烏露絲拉照她的話閉上眼睛,女神官將手放上她的腹部及喉嚨。
開始了特殊的詠唱。
『——祈禱乃為敬愛神明之物,帶著慈悲與慈愛褪去一切黑暗、驅散邪惡。』
手掌隨著莊嚴的祈禱聖言開始發光。伊休安和托托發出「喔喔」的聲音。
女神官將淨化之光保持映照在烏露絲拉身上之後,開口說道:
「你們打算如何?要將邪氣全部淨化需要一點時間喔。要在這裡等嗎?如果要出去的話,時間應該夠你們吃個飯或是買點東西。」
「嗯——……」
如果可以,還是想陪在烏露絲拉身邊。不過……
「我想到了個好主意!等一下主殿要開始進行禮拜,歡迎人們臨時加入,而且其斯坦大師的講經很易懂,風評很好喔!請務必去體驗看看!」
這個大嬸哪壺不開提哪壺,偏偏向他們宣導這麼可怕的事!
「托、托托!我們去吃飯吧!」
「啊呀,這樣嗎?」
「烏露絲拉,你淨化結束後在教會前面等我們!拜拜啦!等會見!」
女神官本以為自己提了個好主意,所以臉色帶著幾許遺憾。伊休安也置之不理,火速離開房間。
「——啊——急死我了。開什麼玩笑,為什麼我得去聽那個淒慘的全套說教啊!」
一出教會,伊休安拭去冒出的冷汗。
「不過,伊休安大人。你說要吃皈,要去哪裡吃啊?」
「嗯——?也是喔。我覺得哪裡都可以啦!看是要去那邊的定餐廳還是小攤販,看你想去哪吃吧。也不是說非得吃飯不可。」
坦白說,只要能離開禮拜這個最糟的提案,去哪裡都無所謂。
「如果只是要隨便打發時間,又不想離開太遠,去看看傳說中的大集市也不錯呢——」
「來喔來喔!請各位過來看看喔!不被允許墜入愛河的兩人的悲劇羅曼史!錯過一定會後悔!現在可以站著觀賞喔!」
幾張彩色印刷、色彩鮮艷的傳單飄落在沉思的兩人之間。
仔細一看,似乎是負責宣傳的搞笑藝人正敲著樂器緩緩地來回踱步。
「……是在宣傳戲劇嗎?」
「是啊。好像就在附近。」
托托凝視著傳單說道。
姑且不提日常對話,伊休安還沒有把握讀懂這邊的文字。據托托所說,該劇團本來是從更遠的外地而來的江湖藝人劇團,似乎一開始在自己準備的小帳篷中表演,接著換成小劇場,沒多久就竄升到地點極佳的大劇場。
「喔~還真是成功地出人頭地了呢,我不討厭這種。」
「伊休安大人,你以前會去看戲嗎?」
「這個嘛——看是沒看過幾次,不過也不是沒興趣。」
「我也跟你差不多,因為家裡管得還滿嚴。」
「我是沒有家裡管教的問題,不過也沒機會。」
「現在的話倒是可以去看看……」
兩人手裡依然拿著傳單,面面相覷。
感覺兩人的答案都已經寫在臉上。
「——走吧?」
「反正也得打發時間。」
「是啊!」
彼此確認過這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後,便往傳單上寫著的蒂瑪尼大劇場飛奔而去。
舞台的戲目是——「赤蜂劇團」的「事與願違的戀曲」。
* * *
理人有些不知所措。
本以為那台遊戲機跟響子的線索有關,所以才越過沙漠千里迢迢地來到此處。
沒想到兩個線索居然會以這種形式全數斷絕。甚至到了最後還落得哈謝姆開始懷疑響子是否真的被召喚至此的下場。
要當作沒這件事很容易。但是,萬一響子也來到此處,此刻還活生生地正在等待救援,一切便無可挽回了。是否應該再多少掙扎到最後一刻呢——?
「好啦,英雄大人,我知道了啦。」
理人抬起頭。
「你就不用滿臉悲愴了,我也沒有無情到立刻翻臉不認人的啦。」
「哈謝姆……」
「只不過,我覺得你最好做好覺悟,未來可能到了某個時候,你還是得先設好停損點,總不可能一直在沙漠裡徘徊不定。」
「這個——我知道。」
如果可以馬上找到就還好。但是如果找不到——必須痛下決心的那一天一定會來到。哈謝姆的話雖然很殘酷,卻也是事實。
不過,那不是現在。應該還有可以做到的事才對。
「不好意思,雖然是我個人的任性要求,可否麻煩你也一起幫忙。」
「瞭解。好了,那我們先過去盜賊大人她們那邊吧?時間也差不多了吧?」
理人點頭。
總之先和伊休安一行人會合,兩人往她們所在的教會而去。
接著,兩人看見披著眼熟的頭紗的銀髮少女,孤零零地一人獨自站在約好的建築物前。
(烏露絲拉?)
她無所事事地環顧四周,一看見理人,便鬆了口氣似的跑近過來。
「理人。」
「怎麼了?淨化應該結束了吧?」
「是的。順利結束了……不過,伊休安和托托一直沒有回來。」
「咦?」
「雖然我有見聽她們說在治療結束前會先去別的地方逛逛……但沒想到會離開這麼長的時間……」
含混不清的語氣中感覺得到她的緊張。
難道是遇上什麼麻煩嗎?意外?犯罪?之前也曾羅格維爾爵爺背後的組織盯上性命。但是,沒想到在這種大城中居然也會——?
「哎呀,兩位,看起來狀況似乎並非如我們想的嚴重啊。」
哈謝姆語氣極為悠閒地說出此話。
利用自己比周圍高上一個頭的優勢,他一眼便可望見人群的另一頭。
「真羨慕,我也喜歡吃烤蘋果。」
蘋果?
過了一會兒,理人也開始明白是什麼狀況。
伊休安·特洛魯和托托·哈爾涅拉兩人手裡拿著烤蘋果和棉花糖,感情融洽地並肩從前方擁擠的人山人海中走來。
即使兩人已來到眼前,理人卻遲遲無法說出下一句話。
「唷!理人!已經回來了啊?」
「…………伊休安……」
「連烏露絲拉都回來了!淨化結束了嗎?精神有好一點了嗎?喂!理人,怎麼啦?你不是去收集情報了嗎?」
看著低頭皺眉的理人,伊休安的聲音忽地添了幾分擔心。如果可以乾脆就這樣睡去不知道多好。
「不順利嗎?」
「嗯,這個,有種回到原點的感覺……」
「這樣啊……」
感覺得出來她的表情蒙上一層陰霾。
「……不過,哎唷,那個嘛!不是有人說過此路不通就換別條路試試嗎?一次就想找到寶物,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好痛。」
被大力地拍了拍肩膀。
「這種時候就是要先放空腦袋再重新思考。你也去看看好了。對吧,托托,就是剛剛那個。」
如貢品似的,伊休安大剌剌地遞出一本場刊。
理人不知所措的接過場刊。
「這是什麼?」
「戲劇的場刊。」
「戲劇?演戲嗎?」
「對。在請教會的人幫烏露絲拉淨化的時候,因為有空閒就跑去看戲了。旁邊就有劇場,這部戲很有趣喔。對吧,托托?」
「沒錯!總之真是賺人熱淚。」
似乎度過了一段極為愉快的時光。
完全不懂我們的心情——這句話說不出口。但是,無論如何都沒有可以花在這種興趣上旳時間,就姑且先翻開場刊看看。
「喔~事與願違的戀曲啊。這部好像是評價不錯哦。」
哈謝姆從後方窺視場刊,吹起口哨。
「哈謝姆·德拉。你也看過了嗎?」
「沒有喔?我只是有在巴塞爾聽到傳言而已。聽說只不過是個南方出身的劇團,卻演了場不得了的好戲之類。好像說因為現在赫密塔特的狀況不好,所以才跑來蒂瑪尼。」
場刊中連插畫都有上色,以此世界的標準來說,看來確實是既豪華又相當用心。照慣例一樣是看不懂文字。
封面上的插圖畫著的是從露台伸出手的女主角和在下方喃喃愛語的男主角。
(……這圖畫……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看過……)
啪拉啪拉地翻起內頁。
在宴會中邂逅的男女的插畫。
被拆散的兩人的插畫。
「他們的名字是羅梅歐和茱麗葉塔,是個分屬兩個敵對部族的公主與戰士墜入愛河的故事。」
「在不被允許的狀況下燃起愛火。」
「唔哈,還真是大小姐們會喜歡的羅曼史呢。」
「啊?膚淺的人就是這樣。事與願違的戀曲可僅只是如此。雖然隱去了具體的名字,但是聽說劇中的敵對部族是以修羅族和納侯巴族為範本的樣子。想想最近赫密塔特的情勢,也可說是一部非常具挑戰意味的諷刺戲劇。」
「是啦是啦。你是想說你也有關心國事的一面是吧?」
「叫你給我認真聽啊!」
「劍舞的橋段也演得很認真喔!雖然故事很悲傷,但是完全不無聊。」
「沒錯!伊休安大人!」
為了保險起見,理人對著情緒高張的二人詢問道:
「吶,伊休安。」
「嗯?什麼事?」
「你說的那部事與願違的戀曲啊……後續發展是不是兩個人為了私奔,其中一人成了假死狀態,卻因為聯絡失當,結果被誤以為他真的死掉了?」
「你怎麼知道?」
「理人大人,你知道這個故事嗎?」
猜中了嗎?
理人的指尖漸漸失去感覺。
雖然老哏故事是全世界共通,而且類型也並不是那麼多——
「……嗯。我心裡大概對類似的故事有個底。」
「是嗎?順便跟你說,下次的故事聽說叫作『仲夏夜之夢』喔。這部也讓人很在意對吧?」
不行了。這麼一來——無論如何都無法讓人當作不知道。
理人闔上場刊開口說道:
「我也想看看那部戲,不知道還買不買得到下次表演的票?」
「啊?」
所有人全都嚇傻地看著理人。
「你、你想看嗎?呃,雖然我也有推薦你去看。」
或許是因為理人的表情看起來不像只是去看戲,所以大家才會感到疑惑。
如果要說動機不純,也確實是不純。因為自己並不是想去享受他們的演技或故事梗要。
「雖然不是非得如此不可,但如果可以,我想見見寫這部戲劇本的人。那個人要不是見過路葉,不然——就是路葉本人。」
沒想到,已斷的線索居然會在這種地方再度連接起來。
【3】赤蜂劇團的秘密
女主角的休息室有如王公貴族的溫室般,堆滿了花朵。
這些全是她的粉絲及支持者所送的花籃。若是翻找一下花籃,有時候還會有花朵以外的貴重金屬物品或是情書混在裡面。這實在不是單憑一人即可全數處理完畢,所以最近也開始請前來打工的女孩幫忙整理。
「史露雅大人,這邊的禮物要怎麼辦?」
打工女孩雙手抱滿花籃詢問道。
史露雅在鏡台前動也不動,透過鏡子看著物品。
「誰送的?」
「呃……商工會的會長。」
「單純只有花而已嗎?」
「是的。我想只有花。」
「那沒問題,拿去旁邊擺著裝飾吧。」
「您說旁邊……可是已經沒位子可以放了。」
「你自己想想辦法。」
少女不知所措地抱著巨大花藍跑來跑去,對於重要的支持者當然不可輕忽。史露雅確認香粉已完全遮蓋住雀斑後,將口紅塗上嘴唇。
「——喂,史露雅。時間差不多囉!」
男主角隨著粗魯的敲門聲出現了。
「知道了啦,再等一下。」
史露雅用化妝綿擦去多餘的口紅,最後再重新審視過鏡中的自己之後,走出休息室。
個人休息室的另一頭,有許多正在進行舞台準備的工作人員來來往往。其中也有幾人見到史露雅和卡裡布的時候,還畢恭畢敬地停下來行禮。
從小劇場移動到大劇場的時候,狠下心來從外部招募了幕後人員及跑龍套的人員。雖然是個不小的賭注,但是,由於能夠彌補人數不夠時無法表演的部分,以結果來說評價又更上層樓。
(沒錯。只有我們也辦得到。)
(因為不得不做。)
我們犯下大罪才爬到了目前的地位。但是,我們已經停不下來了。以比喻來說就好
像——對了,就好像滾下懸崖的石頭一樣。
* * *
劇團的名字叫作「赤蜂劇團」。
「聽說他們是從赫密塔特來的一個劇團,一開始從自家帳篷移到小劇場,然後因為評價很好,又來到這個大劇場進行延長表演。聽說好像是從上個禮拜一才開始。」
在劇場前的售票處排隊時,托托欽佩地說明著。
為求一張夜晚表演當日票的隊伍大排長龍。在理人一行人等待隊伍前進時,站著聊了起來。
「那個叫作赫密塔特的地方……是從這裡再往南一點的地方對吧?」
「是的。由於獨立心十分強烈,經常反抗中央統治,所以也被稱為『不服從者』之地。」
「剛好就是酋長主張要平定南方,剛剛派遣傳令兵過去的時期。那出了名的反骨精神究竟可以維持到何時,也很有看頭。」
也就是內戰正打得火熱的意思。
「為什麼路葉會在那種地方……」
「唉唷,反正如果這部戲真的如你所說跟『地球』的戲那麼像,那就等看完戲再判斷是非黑白不就好了?」
最後確實也只能這樣。也是為此才會迫不及待地想要買到票——
「——啊?賣完了?」
站在最前面的伊休安發了瘋似的喊著。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再怎麼樣也太早賣完了吧?到底還剩幾個位子啊?」
她對著售票處的窗口,不肯放棄似的訴說著。
理人排到她旁邊。
「賣完了嗎?」
「據說是。可是剛剛那個人順利買到票了耶!我說,站著看也沒關係,能不能請你想想辦法?」
「很抱歉。就在客人您的前一個人時剛好賣光了。」
售票小姐的話完全不留任何餘地。
「錯過了嗎?運氣真不好啊……」
「等待您再度光臨。」
「——不對,等等,理人。還有辦法。」
伊休安猛地回頭看向後方。眼神有如找到獵物的貓科野獸般銳利。
「喂!那邊的人!」
找到剛剛湊巧在售票處擦身而過的人,猛衝過去。
「啊?」
眼見對方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伊休安立刻換上一張和氣的笑臉。
「天氣真好,你中午吃了什麼呢?」
「呃,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不經意地把對方誘導到牆邊,以手臂擋去他的退路。伊休安的手法真是了不起。特別是在恐嚇別人這方面。
「你買到幾張事與願違的戀曲的當日票?」
「幾張……十八張。」
「十八張?別開玩笑了,你未免也買太多張了吧!讓給我幾張。」
「辦不到,就跟你說不行。」
少年拚命地對著在他耳邊大喊的伊休安搖頭。
「我不會要你免費奉上,要錢的話我可以給。來吧,此刻就是你踏入富豪之路的時候。你看不見那條閃耀輝煌的黃金光芒的小路嗎?據說嘩啦嘩啦的全是用金子造成的喔。」
「所以說不行啦!這票不是只有我自己的份。」少年固執到底。
「你是代表別人來買的嗎?」
「對啊!我們可是史露雅親衛隊呢!」
「————————」
和無話可說、表情微妙的伊休安的立場對調,此次換少年開始發言。
「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美麗又惹人憐愛的女演員呢?是否該說她正是為了演茱麗葉塔公主而生的呢?舞台上散發神聖光輝的模樣,簡直有如帕納帝雅再臨人世對吧?順便告訴你們,我在她們還在小帳篷表演時就知道她這個演員了。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因為都是事實。」
「啊啊,這樣喔……這樣說來,你看了那麼多次也夠了吧!」
「啊?你說什麼?我聽不懂!演員的演技當然是要看當場的吧?將每次都不盡相同的史露雅大人的倩影烙入心中可是很重要的!看你說的那是什麼話啊!」
看起來此處似乎有一道無論如何都無法越過的高牆。
「不好意思,我也求求你。」
理人也在一旁懇求。
「我們無論如何都想看這部戲。可不可以請你通融一下?」
「咦——……」
橫看豎看都比有點像不良少年(?)的伊休安來得成熟穩重的理人一出場,讓少年表情稍稍一變。
「……你們不是依耶馬路特人吧?打哪來的?」
「我們是從威爾塔米亞王都來的。」
「喔~不會吧,你是說真的嗎?該不會是為了來看史露雅大人,專程從威爾塔米亞專程來到蒂瑪尼的吧?」
「呃,這倒不是……」
少年似乎稍稍鬆了口氣。
「也是喔。再怎麼說,話題也跳得太快了。」
「我只不過是對劇本的部分有興趣而已。」
「劇本?」
理人點頭。
「聽說內容跟我故鄉的故事極為雷同……所以想確認一下是個怎麼樣的故事。」
「對了,你這小鬼對赤蜂劇團很熟吧?你知道事與願違的戀曲的劇本是誰寫的嗎?」
「咦?咦?問我是誰寫的……」
「作者名字是不是叫路葉響子?」
少年表情認真地沉思起來。
「……那個,劇團『赤蜂劇團』裡應該沒有正式的劇作家才對。」
「咦?」
「至少並不存在有正式地對外清楚記載的劇作家。場刊和海報上也都沒寫名字。回答評論家時,應該是說這個故事是全體團員共同討論之後,寫出來。」
不——存在?
「怎麼可能會這樣……」
「你現在可是正一腳踏入了了不起的問題喔。你自己知道嗎?其實粉絲之中,也有人覺得完成度那麼高的劇本,不可能只憑演員們就寫得出來。一定有個智囊團,不過礙於特殊情況無法公開他的名字。有一堆傳聞說該不會是聖職者或是族長血統的高貴之人之類。不過,和你故鄉的故事雷同,這倒是個新說法。你的意思是在威爾塔米亞王都也有類似情節的故事嗎?」
少年得到意想不到的新情報,略顯興奮地問著。
正確來說,不是威爾塔米亞,而是地球上的英國出品的故事,但是也不可能就這樣原原本本如實告知。
「我的出身是更鄉下的地方。不過不實際去好好地看一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一樣。也許只有重點情節相似,故事內容完全不同也不一定。」
「啊啊,也是喔。這也是常有的事。嗯——好令人在意啊。怎麼辦好呢……」
少年沉思一會兒,然後瞥了他們一眼。
「雖然今天表演的票沒辦法讓給你們,不過如果是明天白天表演的預售票,倒是可以讓一張給你們。雖然只能讓一張就是了。」
「真——真的嗎?」
「謝謝!」
「本來我是打算要自己去看。不過,感覺工作應該做不完。原本想說或許只能賣給同伴了,現在要賣給你們也不是不行啦。」
伊休安興奮地回望理人,理人點頭。
就算只有一張也無所謂。只要可以讓理人去判斷劇情內容就好。
「你真是幫了大忙!」
「位子不錯喔!你要用心看啊!然後,最後結論如何也要告訴我喔!」
少年表示他是在劇場附近的商店工作。理人一行人接過票券,道謝之後便與他分開了。
「——如此這般。抱歉,只有拿到一張明天的票而已。」
理人手裡握著這張珍貴的票券,回到大家身邊。
「……算啦,一張也夠我們去確認了。」
「很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
「我和伊休安大人已經看過了,所以沒關係!」
「我對看戲也沒有特別有興趣,沒有就沒有無所謂的!」
這麼一來,只剩下烏露絲拉。理人的眼神和謹慎地呆佇原地的她相對,理人低下頭。
「抱歉!我會再去排隊買一張當日票。」
「不不,不用了。你只要專注在你必須做的事上就好。我會在外面等你。」
「烏露絲拉……」
「祝武運長久。」
看起來她似乎有些誤會了,看戲這事並不是要以命相搏。
「好了,卿卿我我就到此為止喔!為了明天的準備,大家也差不多該睡了吧?」
「——吶,哈謝姆。」
「好了,先找到地方住才是最重要的,昨天也熬了一整晚呢。」
連伊休安都打著哈欠點了點頭。真是的,這種玩弄人的方式能不能改一改啊。
(現在可不是這種時候啊。)
托白天就開始尋找落腳處的福,順利地訂到三人房和雙人房各一間。順理成章地男女各分一房。
「理人,那就先這樣啦。起床之後再隨便找點東西填填肚子。」
「嗯,等會見。」
在走廊兵分兩路之後,理人打開雙人房的房間。
住宿的地方雖然不是很高級,但整體感覺很乾淨,看著洗得乾乾淨淨的床單和窗簾等物品,鬆了一口氣。
打開房間裡的窗戶之後,在亂七八糟的密集住宅的另一頭,看見一直待到剛剛的大劇場屋頂。
兩個太陽一下山,大劇場中擠滿了擁擠的人群,赤蜂劇團應該正上演「事與願違的戀曲」吧?
居然說沒有劇作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路葉,你在這裡吧?不是嗎?)
此刻再怎麼呼喚都沒有任何的回應,一切的關鍵都在明天。
理人呼出屏住的氣息,往後方回頭。
「——哈謝姆,你要睡哪邊的床——」
不過,哈謝姆已擅自躺上其中一個床鋪,鼾聲震天地睡著了。
「什麼時候……」
由於他的動作實在快得超越令人傻眼的等級,理人甚至不禁心生敬意。
理人也有樣學樣地決定睡覺。卸下裝備躺上床鋪後,意識自然地陷入黑暗之中。
另一方面,隔壁的房間裡,女孩子們正孜孜不倦地忙著整理行李和打理外表。
「我去拿了熱水,有人要嗎?」
「啊,我要我要。謝啦!托托。」
托托拿著金屬水壺走了進來。
正在占床的伊休安站起身子接過水壺。將熱水倒進邊桌上的臉盆,熱氣冉冉飄升。
「在依耶馬路特,就算不動也會全身是汗,還會有沙子跑進靴子縫隙裡……烏露絲拉應該也要擦擦身體吧?」
被伊休安這麼一問,烏露絲拉淺淺地點了點頭。
伊休安依人數浸濕毛巾,也遞給烏露絲拉一條。
「謝謝。」
「哈哈。」
表情毫無顧慮。
她接著就如此回到床鋪,大方地脫掉靴子,再一樣一樣地將裝備卸下,上衣和短褲也全脫了,以幾乎只剩內衣的模樣,坐上床墊開始擦起身子。
托托也在隔壁的床鋪上脫去頭紗,開始拆開辮子,不過視線總是會飄去伊休安那邊。
雖然她的言行舉止十分中性,是不會太令人意識到性別的類型,不過像現在這樣重新看著她的身體,果然還是個女性。擅長近戰的結實肢體以及略帶圓弧的肩線及胸脯,穠纖合度地讓同為女性都看得入迷。
再加上有如生命力結晶的表情——就算理人的心被她奪走也不奇怪。理論上也令人贊同。
「……嗯?怎麼了嗎?」
「沒、沒事。」
烏露絲拉慌張地低下頭。
只有自己一個人窩著也很奇怪,所以總之她先取下頭紗折好。
「……那個叫作『響子』的女生啊。」
過沒多久,下定決心開口問道:
「那個理人在找的人,是怎麼樣的人呢?」
伊休安拿下髮夾回過頭來。
來到地面上之後,烏露絲拉曾聽理人提過他其實不是這個世界的居民,而是被從外部世界召喚而來這件事,還有他現在正在尋找可能也一起被召喚而來的女孩子。
「其實我好像也沒聽他說過細節。聽說是在原本的世界就讀的學校裡的同學。」
「理人也有鑽研學問嗎?神學?還是在像托托一樣的魔法師養成所?」
「不不,聽說亂七八糟地學了一大堆東西的樣子。歷史,還有音樂,連外國語言都要學。」
這——不是很辛苦嗎?
烏露絲拉對丈夫又再次多了幾分尊敬。
(……父親大人。理人是個讓人覺得「撿到寶」的人。)
雖然還有一堆問題點。
「同學——是朋友的意思嗎?」
「好像是。」
「真的是這樣嗎?」
「什麼意思?」
「伊休安不會有些在意,響子和理人以前究竟是什麼樣的交情嗎?」
烏露絲拉的問題讓伊休安滿臉困惑,由於她也答不出個所以然,略顯馗尬地別過頭。
「天曉得,因為我也搞不太清楚。該說就算在意也無可奈何嗎?」
烏露絲拉歎了口氣。
「這就是正室的從容嗎?」
「啊?」
「沒事——」
如果現在自己——特別是伊休安,不加把勁的話,理人就會和那個叫什麼「響子」的一起回故鄉去了不是嗎?
雖然很難說出扣,不過再怎麼樣,一旦身處不同的世界,不管是想嫁入門還是想搶老公都會變得很困難。
「不好意思,這個應該跟找人無關才對。為了理人,希望可以找到她。」
「嗯,是啊。畢竟那傢伙到了這裡以後一直神經兮兮。不幫他想想辦法怎麼行呢。」
伊休安鬆了一口氣似的笑顏逐開。
躺上乾燥的床鋪閉上眼,轉眼間世界就和地下一樣被黑暗包圍。
雖然聽不見死者之聲,但是卻可緬懷,也能在心中祈禱。烏露絲拉就這樣進入了穩短暫的睡眠之中。
* * *
——隔日。
為了觀看重點的「事與願違的戀曲」,理人獨自走進劇場。
「理人,那看完之後就在這邊會合吧,在那之前我們會四處隨便晃晃。」
「嗯,知道了。那我出發囉。」
「要仔細看喔。」
理人和伊休安一行人在劇場前道別。唯一只有哈謝姆說有其他要事待辦,便和女孩們分開行動,他似乎是想去報告之前副團長那件事。
這似乎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當場看戲,人生第一次看戲居然是在異世界看的,內心產生微妙的感慨。
劇場是個連二樓都有包廂的豪華劇場,理人在一樓中央偏後的位子坐下。
(位子……應該是這裡沒錯吧?)
包廂和靠近台前的地方還空著許多位子。雖然令人有些雖以理解「位子不錯」的意思,不過這可能是平民少年所買得起的範圍中最好的位子了吧。
斜眼看著四周的觀眾正在凝視場刊,屏息等待戲劇開始。
究竟是吉是凶呢?
接下來,在所有的位子都被觀眾坐滿的時候,觀眾席的燈光忽地全熄滅了。
(——開演了。)
感覺靜謐的氣氛黑暗之中顯得更加強烈。
舞台上僅有火把光線搖曳著,有位略顯骯髒的老人走上前去。
『——這是在很久以前,被當時有權人士所唾棄的不服從者人民聚集處所發生的悲劇————』
莊嚴的口吻將觀眾席的心全牽引至舞台之上。
舞台上的女主角確實有著令那位少年陶醉的美貌。擔任男主角的少年在舞台上也極為相襯,相當勇猛。不過理人的重點是放在弄清楚這部戲與地球產的「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差別。
他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演員們的一舉一動及台詞。
一幕、兩幕。接著等到看完所有的情節後,理人已百分之百肯定。
要求謝幕的鼓掌聲響起。然後等到觀眾席的人們都走得差不多,稍遲了一會兒理人
也離席了。
穿過已顯冷清的劇場大廳,走到建築物外。
「——喂,理人!」
稍微發了一下呆,他聽見伊休安的聲音。
她和烏露絲拉幾人一起在大路的對面擺攤的攤販處,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揮手。
理人奔至三人身邊。
「怎麼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沒看到我們。」
「……嗯。在想一些事……」
理人壓著眉間回答道。
看完整齣戲劇後,理人只能加深自己的肯定。
如果要說究竟是中還是沒中,那麼——完全就是中了頭獎。「赤蜂劇團」演出的事與願違的戀曲,完全只能讓人認為以地球作品的羅密歐與茱麗葉為樣本所寫出來的。
「理人大人,結果如何?」
「我已經可以肯定。兩出戲相似到如此地步,不可能毫無關係。」
「總之就是和響子有關囉?」
「嗯,我現在要去見見幕後人員。」
「喂、等等!別一個人亂跑啊!」
理人調頭往剛剛回來的方向走了回去。
見過赤蜂劇團的相關人士,至少應該可以問到響子的現況或消息之類。
為什麼明明就是她自己寫的東西,卻要裝成蒙面作家呢?為什麼不能報上自己的名字?
理人壓抑自己急躁的情緒,繞到建築物後方。但是,卻在此處遭到意料之外的事態阻止。
(怎麼回事?)
擁擠至極的人山人海。
戲理應已經結束,男女老少的大量人群擠成一團,就算想往前也不知道後門究竟在何方。
正打算不顧一切硬闖過去的時候,被狠狠地瞪了一眼。
「別插隊!這可是我的位子!」
「位子……不好意思,請問這裡要開始進行什麼活動嗎?」
「啊?你在說什麼啊?」
就在這個時候。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方歡聲雷動。
「卡裡布!卡裡布!」
「史露雅公主啊啊啊啊!」
「斯蘭曼大人!看這邊!」
「帕蜜兒啊啊!請和我結婚!」
「德安大人,您太老練啦!」
在場的所有人同時騷動起來。迎擊這場面的是劇場專屬的警衛兵們。
「好了,不要推!」
「不要再靠過來了!」
「那邊再往後退一點!」
身上裝備著城市警衛兵般武裝的男子們舉著槍威嚇群眾。在他們身後,有五位身穿便服的男女悠哉地走向箱型馬車搭乘上去。
有人從箱型馬車中揮手,四周頓時歡聲雷動。
這也就是——
「這是在吵什麼?」
伊休安從後面跑過來。理人忍著頭痛回答道。
「似乎是在『追星』的樣子。」
也就是目送自己喜歡的歌手或演員離開會場的行為。雖然也曾從有在追逐偶像的同學口中聽說過,不過沒想到會在此世界中親眼見識到。
「我說這樣不就沒辦法問話了嗎?這到底是哪來的國王啊?」
「還真是這城裡的偶像呢。」
「偶像?」
帕納肯亞文中似乎沒有適當的詞彙可翻譯,理人籠統地應付過去。
「……只好去問內行人了。」
這麼一來只好去找專業的問了。接著,理人便動身前往「專業人士」之處。
「啊,是昨天那群人。」
昨天通融將票券讓給理人的少年正在劇場附近的雜貨店顧店。
天花板上掛滿了聽說是此處名產的彩色繽紛的燈罩,少年正在台上忙著擦拭燈罩,一看到理人一行人的面孔便跳了下來。
「如何?看完了吧?」
「一模一樣。」
「哎呀!這個是大事件啊!」
「然後,這個劇本是由我認識的人寫的,這個可能性愈來愈高。我想去問問劇團的人,你有沒有辦法可以見到他們?」
「咦咦?這個無論我再神通廣大也辦不到吧!」
「沒辦法嗎?」
「沒辦法沒辦法。姑且不提還在小帳篷的時候,現在很困難。飯店和劇場的警備都太森嚴了啦!」
「喔——」
伊休安一副跟人極為熟稔的樣子,從旁勾上他的肩,以大姆指「噗茲」地戳上少年右臉。
「為了你今後的人生著想,告訴你一件好事吧!你以後在講違背良心的事的時候,右臉——一定會出現酒渦的喔。」
「痛!」
「哎呀,這凹下去的地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怎麼回事呢——」
大姆指持續地轉來轉去。不停地轉來轉去。轉來又轉去、轉來又轉去。
「——知道了啦!不過這件事你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特別是不准跟其他的親衛隊說。這可是我珍藏的最後手段!」
「當然囉!」
「這是當然!」
伊休安和理人異口同聲。少年愁眉苦臉地說了句「靠近一點」,對他們招了招手。
蹲低在狹窄的店裡,還和店員面面相覷的這副模樣或許相當怪異,但是他們巳經沒時間管這個了。
「……其實就是這麼回事。僅只有團員們自己人排練,由於是在很小的劇場排練,所以警備是最鬆懈的。」
據少年所說,赤蜂劇團還在用帳篷表演時代之後的小劇場,現在也還會在該處進行深夜會議或是劇本推敲。只有那個時候會只剩下元老級成員,完全不讓外人進出,所以如果真的要問話,只能抓住這個時機了,就是這麼回事。
「為什麼不在大劇場進行?」
「可能因為人一多容易分神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愈來愈可疑了。好,那我們就去那裡試看看吧?啊,對了,這個你就收下吧。算受你照顧的謝禮。」
伊休安從懷裡拿出小袋子塞給少年。
「啊,不用啦。」
「請你務必收下,真的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理人也低頭行禮後,和伊休安一起走出店外。
數秒之後。
「哇,這金額是怎麼回事!」
少年檢查袋中金額之後的尖叫聲,連店外都聽得一清二楚。
* * *
夜深了,不夜商城也開始蒙上些許陰影。
如少年所說,表演結束後,有一台箱型馬車出現在小劇場。似是要掩人耳目般地消失在建築物之中
等到所有人都進去之後,只有一人留在入口前把風。
「……好,就照沙盤推演的進行吧!」
「是的,伊休安大人。」
她對托托下達「去吧!」的命令。托托啪啪啪地掌摑自己的臉頰,雙眼含淚地衝出去。
「請、請救救我。」
「啊?」
托托哭著往站著把風者的雙臂之中飛撲而去。
「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我姊姊在那裡被壞人抓住了!」
「壞、壞人?」
「是的。是個看起來總是臉上掛著奸佞笑容,只會說失禮之話的可疑男人!請救救我們,再這樣下去姊姊會被侵犯的!」
「這是怎麼回事!」
「請救救我姊姊!」
從她伸手所指的小巷之中,飄出一條似是女子用的頭紗。(其實是烏露絲拉丟出來的)見此情況,把風的人臉色一變,和托托一起跑了出去。
聽起來托托腦海中的假想壞人,細節描述的感覺像是在說某哈謝姆。不過沒那閒工夫吐槽她了。理人和伊休安趁此空檔潛入小劇場。
在僅點著微弱亮光的會客室,有一個門通往觀眾席。由於門已被鎖上,只好往內部尋找可以繞至舞台的路。
「等一下等一下!那邊不可以過去!你們是從哪裡進來的?」
居然還有其他人?另一位看似守衛的男子從後方迅速地跑過來。
個頭和體魄都相當高大,體重應該也是理人的一倍左右。不過,這麼一來也只好硬闖了。
「不好意思,我們是相關人員的朋友。」
「相關人員?哪一位?」
「寫劇本的路葉響子。」
「露夜?」
高大的守衛雙眼圓睜。
「我想你去跟劇團的人確認一下應該就知道了。麻煩你跟他們說一下相川來了。」
「啊——啊——你夠了。這個我很懂。」
他誇張地搖搖手。
「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搞不清楚妄想跟現實的差別呢?聽好了,你只不過是一介普通人。雖然腦袋有點問題,不過只是個過著平凡日常生活的普通人。這種人往往都會說什麼是史露雅大人的朋友、卡裡布大人的前世新娘、斯蘭曼大人的第一愛人之類的,這些全是妄想。求求你可不可以清醒點?現在可是正在進行重要的排練。」
伊休安從背後對守衛男子使出「膝蓋內側踢」的招數。由於該部位沒有肌肉或其他東西阻擋,所以輕易地讓巨漢跌了一跤。
「痛死了!你這賤女人!」
「別囉囉嗦嗦的,都叫你去裡面問了!去跟他們說勇者理人想見『路葉·響子』。給我一字一句正確地復誦一次!好,請開始!」
「勇者大人怎麼可能會跑來這種地方!說這什麼蠢話,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
「喂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連裡面都聽見了。」
聽見守衛怒火中燒的尖叫聲,通往觀眾席的門打了。
出現的是蓄著小鬍子,個頭極小的男子。他應該是——一開始的旁白及擔任教會神官兩個角色的德安·布裡戈團長。
雖然在舞台上看起來就是個單純的老人,但是近看時意外年輕。是否該說真不愧是個演員呢?
「啊,布裡戈團長!真的很抱歉,我馬上就把他們轟出去!」
「是狂熱的觀眾嗎?」
「說觀眾是觀眾,但卻是腦袋有問題的觀眾!因為他偏偏說自己是什麼勇者理人——」
雖然守衛男子得意洋洋地說著,但是聽見這句話的德安的臉色卻瞬間失血色,一片蒼白。
「——理人·相川。」
「團長,怎麼了嗎?」
「不、不,沒、沒什麼,只是有點驚訝而已。」
守衛男子鬆了口氣,露出笑容,團長則是擦了好幾次汗。
德安又再次看向兩位。
似乎做了什麼切換,表情十分柔和,也看不見任何動搖的影子。
「兩位觀眾您們好,感謝您們的光臨與指教。我們演出的戲劇好看嗎?不過,方便的話,希望你們能遵守享受戲劇的道德,甚至比你們年輕的孩子都有好好遵守這一點。
此處除了劇團相關人員以外都不能進來。如果想見我們,請您在舞台上或觀眾席觀賞就好。」
理人默默拔出腰間的劍。
「等等,危、危險!危險人物——!你們全都給我上——!」
已聽不進守衛男子的話。
「——此劍名為『破魔聖劍』。是封印魔神阿耳戈斯時使用的劍。識貨的人應該一看便能知其真偽才是。」
眼前德安的視線一直游移在朝向他腳尖的長劍尖端,及輕易地揮舞此劍的理人的臉部之間。
「我手上還有威爾塔米亞國王,艾塞爾巴哈二世所賜的金牌,要不要也看一下?」
守衛男子一直吵嚷不停,他的恐慌漸漸轉為其他的情緒。
「……咦?該、該不會真的是本人?真的是勇者理人本人嗎?」
「你暫時給我閉上嘴。」
伊休安用巴掌摀住那張嘴。
德安團長依然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只是緩緩地勾起唇角。
「——拯救世界的勇者大人來到這種窮鄉僻壤的小劇場有何以貴幹?」
「請讓我見路葉響子。事與願違曲的劇本,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寫得出來。」
「您是說,路葉。路葉……您是在說什麼呢?」
——少給我裝傻。
拚命地壓抑著自己即將冒出的熊熊怒火。
「您想說沒這個人嗎?」
「真不巧,我聽都沒聽過。」
「那麼請現在立刻交出寫劇本的人。」
「這個也沒辦法特定是哪個人。這是赤蜂劇團所有團員一起集思廣益所創造出的戲劇——」
理人揮動已出鞘的劍。
劍身深深刺入狹窄走廊的牆壁之中,耳朵的薄皮膚被劃開一道口子的德安·布裡戈團長愣愣地呆立當場。
「你可別把我那些評論家混為一談。我再說一次。讓我見路葉響子,或是寫出事與願違的戀曲的人。」
他的眼睛擺明就是在說謊,理人絕不可能認同。
「——你、你們在對團長做什麼?」
背後響起女子的慘叫聲。
鮮艷金髮配上榛果色雙陣。雖然臉頰上浮現原生的雀斑,但應該是在舞台上演出女主角「茱麗葉塔公主」的人沒錯。名字應該是叫作史露雅·梅亞,是那個少年也十分醉心的女演員。「你在幹什麼!如果是壞人,麻煩你就趕他們出去啊!你以為我們付了你多少錢?」
雖然守衛男子被這麼催促著,但他卻已因為恐懼而動彈不得。理人拔出劍回頭之後,德安呻吟著。
「史露雅……他來了……他是勇者……勇者理人來了——」
「什麼?」
史露雅顫抖著,雙手捂嘴。
「該不會……真的是本人……?」
「你們之前和路葉響子在一起是吧?」
這個問題,她似乎死心斷念地閉起眼。
「是在一起啊!在一起又怎麼樣?」
帶著自暴自棄的肯定回答,果然如此。
——她真的被召喚到這個帕納肯亞來了。
「她現在在哪裡?她平安嗎?」
「——小響,響子·路葉現在人在拜揚·卡耶吉的離宮。」
這出人意表的回答,讓理人不禁以為自己聽錯了。
「拜揚……?」
「是從這個月月初——不對,是從上個月月底開始。我們也是別無他法,才迫於無奈這麼做。只要小響點頭答應,不僅可以把錢還清,劇團也可以繼續經營下去。事與願違的戀曲也才剛剛開始,我想讓它夭折也絕非小響所願。」
等一下。雖然她嘴裡說著這似是而非的道理,總之……
「你的意思是……你們把她給賣了是嗎?」
「所以我剛剛不就說了我們也很無奈嗎!只要存多一點錢,順利的話搞不好還能把她贖回來啊!」
——別開玩笑了!
理人勃然大怒,即將動手揍人的右手遭到伊休安的阻止。
「住手。你要是揍了他們,只會一直被厭惡自己的情緒拖住而已。」
理人差點就要說出:即使這樣也無所謂,讓我揍他們一頓吧!
想起在圖書室一角微笑的響子臉龐,還有總是開朗地喚著相川同學的聲音。
路葉——!
「這件事就由我來幫你做吧。」
啪!地一巴掌揮上史露雅的臉頰。
雖然看起來沒有用上多少力氣,但是被打的史露雅身體卻輕易地晃了一晃。
「……你多少還是有自覺,你剛剛說的話很差勁吧?」
史露雅摀住被打的臉頰,低著頭。
「也有一些人是下定決心,無論窮困潦倒到什麼地步,都不會出賣同伴。不過你們卻不是如此。至少未曾將『響子』當同伴過吧?」
「……是啊。」
史露雅嘲笑般地提高音量。
「她真的是個一無所知,沒有人看著她就什麼事都做不好的孩子。嘴裡老是說總有一天要見到相川同學,一起回家。我們總是看不起她,覺得事情怎麼可能這麼順利。對方可是五英雄的勇者啊!怎麼可能專程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找她——」
另一方面,淚水從捂著低下頭的手指縫隙不斷滴落。
「我們這可是來了啊。」
「理人,走吧。時間很寶貴。」
雖然有些猶豫,但還是來救她了。
被伊休安催促著,理人正打算離開這地方。
從他背後……
「但是,沒錯,你專程跑來找她了——小響說的話沒有錯。」
雖然聲音沙啞,但確實是從她口中說出。
——謝謝。
有如得到尊貴的救贖一般。
* * *
哈謝姆·德拉走在許久不曾來過的蒂瑪尼街上。
深夜的鬧區之中,一如往常地瀰漫著各式各樣的臭味。各種部族的人、鳥、野獸,世界上各地料理的香料氣味、甜膩的女人香粉氣味,再走近一步的話甚至還有血腥味。
每次進到小巷中都會有不同氣味衝入鼻腔,哈謝姆微微地動了動鼻孔。還有一些人專門虎視眈眈著擦身而過的人的錢包,應付這些人也是另一種樂趣。
(真是的,那個孔雀老太婆真是的。)
手持孔雀羽毛扇的女人說過,這不也是你的地方嗎?這還真說了個天大的笑話。
確實在地圖上,這個蒂瑪尼城算是包含在父親老家的勢力範圍之內。不過,哈謝姆早已是連名字都被從那個家給放逐的人。一起被放逐出來的自己人,可沒有任何權限。
取而代之帶走哈謝姆本人的,是其他部族的將軍,即使說哈謝姆的每日都是為他而活也不為過。
正好在有極為緊急之事,來到離城市最近的軍隊中東分部取得聯繫的時候。雖然來回需要一天,但是姑且算是盡了義務。
(如酋長偉大之劍的將軍大人。小狗我可是又找到了一隻獵物啦!)
劍士哈謝姆的工作就是將軍的「嗅探犬」——他的責任就是接近各處的組織,動動鼻子,拔去各種不安定的嫩芽。不管去到哪裡都被敬而遠之,裝得維妙維肖,玷污雙手的工作,他認為這待遇跟現在的自己是相得益彰。
被以酋長大使身份派遣至威爾塔米亞的伍路巴尼副團長,與威爾塔米亞的大貴族聯手,似乎想在依耶馬路特境內將五英雄變為刀下亡魂。視情況,也具有成為與威爾塔米亞之間的外交問題的危險性存在,這是不可被原諒的背叛。
「不過,沒想到居然會是中立穩健派的伍路巴尼……我之前還以為鐵定會是賽爾穆家革新的席馬斯呢。」
回想起那個人的言行舉止。嘴裡說著「如果可以,想回復神職去祈禱愛與和平」的人居然只是個偽裝。明明在此世道,那麼和出人頭地的慾望無緣的人十分稀奇。
在依耶馬路特這個地方,自立國以來就是各部族的大雜燴。彷彿被拼湊起來的人偶,拖著即將四散的手腳行走。在羨慕著大國威爾塔米亞的情況下,身為三刀的三家互相監視、牽制,就連酋長之位都並不安穩。這世界的每一刻大家都虎視眈眈地等著他在位期間的任何失策。
伍路巴尼就好似背對著如此的世界,討厭紛爭,提倡著愛與理想——
(——哎呀,這與威爾塔米亞的羅格維爾爵爺不食人間煙火的特點,倒也極為相似呢。)
搞不好想法反而剛好恰恰相反。關於這個世界,反倒是愈對現世慾望「沒有」執著的人才更容易被吸引。此處有沒有任何——解開謎底的關鍵?
思考之間,哈謝姆已走到目的地。
那是在此上租來當據點的旅館。途旅上有婦孺同行,也不能住太便宜的地方,是個重視清潔與安全的正經旅店。
本來還以為大家都已入睡,卻看見眼熟的四人從道路的另一頭走過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表情嚴肅的異國少年。
(與其說異國,應該說是異世界?)
與此世界無關聯的真正魔術師,勇猛的無名英雄。
不過,還真可惜。理應是去看了場有趣的戲劇,但是看來並沒有一個幸福美滿結局。
* * *
還記得戲劇結束時,觀眾席是多麼熱血沸騰。
站在自己位子上的觀眾們,全都一臉滿足的神情,互相討論著剛看完的戲劇的感想。像是剛剛的哪個場面很棒,這裡和那裡演員演得很好之類。
然而,本應是共同創作此戲戲的少女,卻已因為同伴的背叛遭到放逐,世間怎麼會有這麼空虛的事。
(拜揚·卡耶吉。)
史露雅她們說響子是從上個月開始到離宮去。實際上以這邊的日曆來說是過了幾天呢?不知道她是不是平安無事——
「喂,理人!」
背上被人一拍,理人回過神來。
眼前看見伊休安、托托、烏露絲拉,還有哈謝姆也已前來會合。
「總之可以確定她的所在地,也算是邁進一步了吧!」
他明白伊休安想鼓勵他。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回到旅店以後,可以跟我說明一下詳情嗎?」
聽哈謝姆一說,理人點點頭。然後五人全體便在較為寬敞的三人房集合,重新將目前為止的狀況又再說明了一次。
托托緊握拳頭,十分不甘心。
「他們居然敢說把她賣了嗎……過分過分過分!真是太過分了!理人大人!你怎麼沒有當場就狠狠罵他們一頓啊?」
「是我不讓他這麼做的啦!那種事就算氣死也沒用。」
「啊啊啊啊,我真是討厭你們這兩個成熟的人!」
「——我想知道拜揚·卡耶吉是個怎麼樣的人?像是會把路葉還給我們的人嗎?」
因為沒有任何事前情報,也無法擬定任何對策。
聽說他所擁有的離宮位於伊斯梅特湖沿岸的度假勝地,離蒂瑪尼商城並不遠。
「托托和哈謝姆是否知道些什麼呢?」
「你啊,還說什麼知不知道。」
聽完一連串的來龍去脈之後,這個問題讓哈謝姆誇張地聳了聳肩。
「哈吉、塞涅爾、卡耶吉。毀滅維茲納亞王國,建立依耶馬路特國的功臣的三部族族長。他就是建國三刀之一,名門卡耶吉家的王子大人啊!」
「沒錯。以紅獅為旗幟的名門中的名門。目前掌權的酋長即是由卡耶吉當家擔任。拜揚王子則是當家的長子,若只是聽傳聞,那個——」
「那個?」
「大家都叫他『懶獅』。奢華又喜歡玩樂。評價是任誰都對他束手無策,是個只會游手好閒的兒子。甚至有人說側室所生的第二王子還比較優秀。」
總覺得聽見的每一句話都令人絕望。
理人緊握拳頭,咬著唇。
「哎呀,時至今日居然連人都買了,卡耶吉少爺還真是一如往常地過著愉快歡樂的遊玩生活呢。不是說他受父親所命,得去平定赫密塔特來著?不知道平定一事怎麼樣了呢?」
「抱歉——我想去一趟離宮!」
「停一停。英雄大人,先冷靜冷靜吧。欲速則不達。」
哈謝姆壓下正打算從床上站起的他的肩膀。
「可是,哈謝姆——」
「換個角度想,卡耶吉的懶獅個性也可解讀為不會執著於一個玩具的性格。我想應該有討論的空間吧。如果要錢,光是那些打退魔神的獎金什麼,你手裡多的是錢。」
「這個。」
「有錢吧?那就好。」
理人也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去抓住模糊不清的希望。
如果可以,就算一分一秒也好,內心真的很想立刻提起劍前去幫助響子。
「我可不希望你去幹那種擺明就是會被抓的事。如果想以信件求見拜揚王子,就讓我來幫你寫個簡短的信吧。」
「咦——哈謝姆來寫嗎?」
「是的。因為你完全無法讀寫這裡的文字不是嗎?所以由我來寫還好一點。」
應該不是好一點不好一點的問題。
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多麼荒唐,哈謝姆還是一副悠哉的模樣。
「而且如果是卡耶吉的親戚,我也是有見過幾次面。有人脈總是比較好吧?」
「是。」
「嗯,那我去準備準備。先離開一下。」
再見、再見地揮著手,以平常閒晃著的腳步離開房間。
理人半是傻眼地思考著。這個男子到底是什麼來歷?
「……那個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烏露絲拉雖然語氣相當謹慎,但是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地低語著。
理人也很想問。
其他兩人也沒有確切的答案。
「這個……詳情我也不是很清楚。雖然有聽說似乎是跟依耶馬路特軍隊有關的人物。」
「總之,毫無疑問的是個隨便又見不得光的職業!」
「我可是聽說,他好像是不知道哪一家的王子喔。」
從伊休安口中冒出衝擊性的告白。
「不不,這未免也太……」
「我那時候,他倒是自稱麻煩鬼。」
「這就對了!」
「就是這個!」
像是極為適合,伊休安和托托異口同聲地說道:
「對了。就當作是這樣吧!這個最好。職業就是麻煩鬼。」
「是個令人豁然開朗的結論。」
這樣就好吧?
走廊另一頭,傳來了哈謝姆極大的噴嚏聲。
——直到寄至離宮的信件的回覆到來之前,無論如何肯定不能貿然採取行動。
在那之後決定以落腳處為據點,各自打發自己的時間。理人基本上並未離開落腳處。
「——什麼嘛,理人,你又一個人待著了嗎?」
伊休安跑到男子房間說道。
理人正在窗邊保養劍。
「嗯,哈謝姆說要去喝個酒。」
「你哪裡都不去,這樣好嗎?」
「很好啊。也沒必要非得強迫自己出門。」
雖然自己希望能先做好準備,一有招集時就能立刻行動,但伊休安對這點似乎相當看不過眼。
「啊——真是個無聊的傢伙啊!如果沒事幹就陪陪我吧!」
「伊休安,等等!」
莫名地被拎起後領,硬是被帶離旅店。
「托托跑去看舊書店了!烏露絲拉去教會接受診療。大家都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們也去玩玩吧!」
「說什麼玩玩。」
實在是完全沒有玩樂的心情。
伊休安回頭看他,表情意外地十分認真。
「只有笨蛋才會來到商城還不去看看大集市吧?」
「……我可能就是笨蛋吧。」
「是啊,你是笨蛋。就像去到王都還不去看王宮一樣蠢。我昨天有去看了看,但是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完全逛不完啊!」
「真辛苦啊。」
「對啊,很辛苦的。一開始就跟不上流行,現在可是緊要關頭。所以你也來陪陪我!為了把愚蠢加倍奉還。不過主要是為了我。」
這到底是個多麼謎樣的理由。
「——知道了啦,伊休安。我陪你就是……」
「很好。」
伊休安滿意地點點頭之後,微微一笑。
「你這個人啊,還真的是凡事都先為別人著想呢。」
「什麼意思?」
「總想著要幫助別人,比如像是烏露絲拉或是響子。你一直到剛才為止都在想響子的事,現在在想我的事。明明只是一個無聊至極的請求。」
這是拜託別人的人應該說的話嗎?理人稍微有些惱怒。伊休安對著這樣的他說道:
「不過啊,理人。你要記得一點,只要記得一點點就好。這裡也有一個人,想要幫助那個總是幫助別人的你。」
——就是我喔。
出人意表的話語,讓理人找不到可以回的話。
她站在呆站不動的理人面前,羞恥心似乎忽地湧上來。臉頰火紅地背對理人。
「那就這樣吧。理人,走囉!」
慌慌張張地隨後追上比平常腳步還快的她。
心裡小鹿亂撞應該只是因為這樣——而已吧?
重點的大集市,如她所說十分精彩。
形式是以有屋頂的場外商店街圍住寬闊的鋪石廣場,該處有著各式各樣的旅行商人擺店的大集市。
(……感覺是規模大小完全無法比擬的跳蚤市場。)
僅就看到的部分而言,從只是在地面鋪上床單的簡樸店面,到自家搭著帳篷,還有直接將馬車駛入廣場的大型店舖。
販賣的東西也是五花八門,從食品、武器到防具,連裝飾品都有,種類多不勝數。
「我昨天是從北邊開始逛的,今天就從南邊吧。」
「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
「沒有什麼特別想要的。不過,就找找吧!」
把拳頭握得喀喀作響,眼神認真地燃燒著。不管何時何地,似乎都不會忘記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OK。伊休安大人,看是要幫忙提東西還是做什麼,我都奉陪。請把您的愚蠢加倍奉還。」
「搞不好也會找到新裝備對吧?給我打起精神啊!」
說到購物慾,如果說想要除了破魔聖劍以外的劍,未免也太過奢侈了吧。
「不過,理人,那個!」
「嗯?」
「在迷宮尋寶固然不錯,不過,像這樣轉作賣方大賺一筆似乎也挺有趣的呢。」
她瞇起眼看向熱鬧店舖的你來我往,接著說出了這句話。
理人努力不讓情緒的動搖表現在臉上,盡可能自然地回答道。
「……還不錯啊?挺適合你的」
「既然如此,要賣什麼好呢?乾脆重新把父母親的農園拿來經營不知道怎麼樣呢?種種萄葡釀釀酒之類的,然後再拿到城裡來賣。」
「如果這樣,也會想把起司和火腿一起拿來賣吧。」
「還可以大量僱用村裡的人。」
「也需要取個公司名稱才行。」
「那當然。」
「「特洛魯商會。」」
兩人異口同聲。
在露天攤販之間,伊休安吃驚地瞪大雙眼。
「……干、幹嘛啦!該不會我之前有跟你說過吧?」
「沒有啊,只是湊巧而已。」
互相傾慕著的那些日子裡的她與現在的她重疊在一起,差點都快要相信那個奇跡了。
是否可以為這些無意義的對話感到開心呢?是否可以不用一個人背負著喜歡那段日子的心情呢?
「這樣啊,算了沒差。」
伊休安接受了這個答案,再次邁步而出。
等到她再次停下腳步時,她停在某個露天攤販之前。
越過飲食店的攤販區之後立即停了下來,那是間販賣精緻珠寶飾品的店面。
並沒有很多如寶石般的高價品,似乎以七寶燒或是鑲入鏡子的銀製或布制小物為主。布上鋪滿小型工藝品,看起來彷彿打翻糖果盒般的熱鬧。
伊休安那對興致勃勃地看著工藝品的蔚藍雙眼,有些令人意外。
「你想要嗎?」
「帥哥,你就買給她嘛!這時候就是展現你志氣的時候了!」
長相可怕的店主說了幾句略帶揶揄的話。理人清楚知道自己的雙頰熱了起來。
「可、可以啊,伊休安。平常也受你不少照顧,只有一個的話倒是可以買給你——」
「——這個,感覺很適合烏露絲拉對吧?」
伊休安回頭看向理人。
她手裡拿著一對銀製耳環,以紫色七寶燒代替彩色寶石裝飾。
「偶爾也買點什麼給她吧!她是你老婆吧?」
她的笑容帶點惡作劇的感覺。這揶揄的口吻要說很有伊休安·特洛魯的風格,確實也是如此沒錯。
理人帶著幾分苦笑,歎口氣之後從懷裡拿出錢包。
「請給我這個。」
「喔!帥哥!謝謝惠顧!」
「還有,不同顏色的這個跟這個還有這個。」
「實在是太感謝您的惠顧啦!」
店主笑得像廟前石獅一樣,滿面笑容地將商品遞給理人。
說到伊休安的反應,倒是已經超越傻眼的程度,滿臉蒼白。
「……買這麼多沒關係嗎?那個,雖然是我叫你買的,不過,這麼多對?你有這麼喜歡烏露絲拉……」
「嗯,我買了所有人的份。」
「所有人?」
理人當場拆開包裝紙,把買來的耳環全部排在掌心。
「紫色是給烏露絲拉的。紅色是給伊休安的。來,給你。」
「咦?給我嗎?」
「綠色是給托托的,然後黃色是給——哈謝姆。」
「理人————!」
「騙你的啦。」
理人乾脆地翻供。
「這、這樣啊。騙我的啊。」
「嗯,這個我想送給路葉。」
伊休安吃驚地回望理人。理人再次點點頭。
「——如果見到路葉,就交給她。」
所以自己一定得往前邁進,這也是用來表明自己的決心。
兩人回到旅店後,正好是離宮捎來回信的時候。
內容寫著務必想見面聊聊,文末還附上了拜揚·卡耶吉的名字。
【4】奪回
蒂瑪尼是以伊斯梅特湖這個沙漠綠洲為中心發展的城市。
湖的西北部有商業特區及行政區,離該處稍遠的湖畔沿岸,是以櫛比鱗次的富豪別墅及離宮聞名的度假勝地,十分受歡迎。
在第一個太陽落入沙漠另一端時,理人一行人來到拜揚·卡耶吉的離宮。
「他到底是有錢到什麼地步。」
「……再怎麼差,畢竟也是三刀之一啊。」
可以理解托托因為這過度的絢爛豪華感到有些怯步。
四座塔分別鎮守離宮的四個角落,中央的屋頂是閃耀黃金光芒的洋蔥形狀。規模雖然不及南部的卡耶吉家城堡以及酋長所建的巴塞爾大宮殿,但是似乎也是遵循古色古香、品格高雅的傳統依耶馬路特的建築風格所建造而成。庭院中五彩繽紛的花朵盛開著,似是要包圍此莊嚴建築物,由湖中引水的噴水池不停地形成彩虹。
再次重申,這裡是沙漠。
「是啊——那我們走吧?」
「唔啊,好。」
「又不能停在這裡不走。」
「其實英雄大人才是這些人當中最直接了當的類型吧?」
哈謝姆的聲音透露著些許疲累,抬頭望向天空。
「如果累了就休息一下吧,那邊有樹蔭。」
「別這樣,把我當老人會讓我很難過。」
理人心想:不然你閉上嘴不就成了。
一行人就如此走進離宮之中,內部的豪華程度又更上一層樓。
用來當作建材的石頭,病態般地擦得光亮無比,各個重要地區的刺眼光芒是黃金的光輝。一群身穿如公主般奢華服飾的女官跪伏在道路左右兩旁。
在大廳中央迎接理人的是一位與海達爾差不多年紀的男子。
「——勇者理人,歡迎您大駕光臨。無上歡迎。」
只不過這位依耶馬路特人個子矮小、體態極佳,還有一張有著大眼的圓臉,和海達爾恰恰是往反方向發展的感覺。共通點是都笑容可掬、態度親切,握過來的手相當厚實,體溫偏高。
「拜揚王子,初次見面。」
「不不,很抱歉。我是王子的監督人,請叫我阿魯邁梭。」
「啊——這樣啊。不好意思,我誤會了。」
「請您別這麼說。歡迎您的到來——聽說您在找人是嗎?」
「是的,沒錯。她名叫路葉響子,和我一樣是黑髮黑眼,年紀也差不多。我聽說她來到此處。」
「是啊。確實就是我們上個月開始留在離宮中的小姐。」
——終於!
終於來到這裡了嗎!簡直想比個勝利姿勢。
「我想,是否先請您與王子會面,說明事情的來龍去脈比較好?」
「我也是這麼打算。路葉只不過是陰錯陽差來到這個世界而已。」
「是的,我明白。請往這邊走。」
阿魯邁梭點點頭,將理人一行人帶進離宮內部。
「吶,大叔。響子現在人在哪裡?」
「在西側的寶物殿中。她毫髮無傷,關於這點您可以放心。」
「很好。理人,太好了呢。」
「嗯。」
其餘只剩下說服王子。
似乎在極近距離感覺到理人振奮的心情,阿魯邁梭走過來與理人並肩而行。
「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請您先與拜揚大人會面——如果有個萬一。」
他的話語意味深長地停在這裡。
「……您是說有個萬一嗎。」
「是的,萬一王子說不肯放走響子·路葉閣下,等一下請您通知小的。小的會毫不猶豫地為您做好逃走的準備。」
「咦?」
瞬間理人以為自己聽錯了。
自稱監督人的阿魯邁梭,遠遠看來是一副親切的表情,再仔細一看,圓圓大眼中可沒有半點笑意。
——他是認真的。
「……這樣好嗎?」
阿魯邁梭又將聲音壓幾分。再怎麼說這也是背叛自己主子的一番話,他深深地點點頭。
「是的。我的立場我自己再清楚不過了。這也是無可奈何。」
「……可否請教您的理由是?」
「身為一個監督人,我可不能再放任自家君主,比現在更加沉迷於這些無聊的玩樂上不務正業。」
阿魯邁梭吁出一口氣。
「我想您也知道,此次的赫密塔特遠征,也是托付給品行不佳的拜揚大人最後一道防線。就算父親大人是當今酋長,但他的地位並不安穩。完全平定不服從者們所居住的赫密塔特,是歷任酋長都無法完成的一大事業。若是失敗,酋長本身也必會遭到哈吉家及塞涅爾家一派的抵制。然而,連酋長授命的遠征也置之不理,跑來離宮這件事一旦傳入酋長耳中,這次父親大人也不可能再原諒拜揚王子。繼承人這個位子拱手讓給弟弟盧坦大人,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而已。我的理由正是如此。」
身為監督人的男子再次回望理人的臉,眼神中蘊含著熱切的真摯情感。
「你們各位的出現,對我來說也是順水推舟,也可想成是女神的救贖。」
「阿魯邁梭……」
「希望不需在下的美言就能成事。願女神的慈悲常伴您左右。」
語畢,做了祈禱的動作——就在這個時候。
「——喔。阿魯邁梭,原來你在打這個如意算盤啊。」
聲音是從理人一行人的「頭頂上」傳來。
坐在階梯扶手上的年輕人晃動著手邊的黃金盃子,俯瞰著身處一樓的理人一行人。
「拜、拜揚大人。您不是應該在寢室之中嗎?」
「我拜揚可沒有蠢到連臣子的企圖都無法看穿呢。你這無禮之人。」
年紀約莫在二十歲左右吧?
敞開著綴有奢華刺繡的上衣,將包頭巾像毛巾似的掛在脖子上,一頭有如獅子鬃毛的紅髮凌亂不堪。
雖然他纖細的樣貌可以令人聯想到產下他的王妃有多美貌,但是也可看出他的眼神之中帶著孩子氣的暴躁。
「你這男子居然想在沒有主人許可之下,背地裡暗自出售秘寶嗎?這個離宮的主人既不是父親也不是盧坦,而是我拜揚啊!」
「我知道。但是,差不多也該請您回歸正業了。」
「閉嘴。我可沒必要被人指手畫腳、說三道四。就算對方是勇者也好、『嗅探犬』哈謝姆·德拉也罷!」
「少爺!」
「勇者理人,你聽見了嗎!」
拜揚一口飲盡手裡杯中的酒。
與理人對上眼的王子眼神,又更加嚴厲尖銳。
「看來在你封印魔神之時,連禮儀也都一起封印了吧。居然會同意這如此廉價的交易。響子·路葉是本王子拜揚出錢買來的說書人,她可是只稀有的夜鶯呢。不管你怎麼說,我都沒有放手的意思。」
「——這!」
理人一行即是為了想辦法解決這點而來。
「拜揚王子,在下為如此無禮之舉動向您致歉。不過,可否務必請您再想一想。她在故鄉也有家人朋友。我希望能讓她回到地球去。」
理人拚命的訴說著的同時,阿魯邁梭也跟著加入說服的行列。
「沒錯,少爺。執著於一個每日以淚洗面的窮酸姑娘,是會遭其他兄弟及家臣恥笑的。這樣下去連您父親大人的地位都——」
「囉嗦!我不是叫你閉上嘴嗎?」
拜揚十分激動,將右手中的杯子扔了出去。
裡面依然裝有紅葡萄酒的杯子落在一樓地板上,響起尖銳聲響。其中的大半全潑上監督人阿魯邁梭身上。即使如此拜揚依然怒氣未消。
「不管誰來說什麼,我絕對不會改變這個決定!」
「拜揚大人!」
「衛兵!把阿魯邁梭他們給我帶走!直到我同意為止,不准他踏出房門半步!」
拜揚默默地從扶手處轉身,消失在離宮深處。
「拜揚大人、少爺!請您等等!」
即使被前來的衛兵架起雙手,阿魯邁梭依然不停地喊著同樣的話。
——談判破裂。
「這下可棘手了。」
伊休安在理人背後低聲囁嚅著。正正是如她所說的狀況。
談判徹底破裂,在從離宮回到蒂瑪尼的歸途上——理人一行人反覆回想白天所發生的事。
即使在拜揚的命令之下,阿魯邁梭不得已只能被幽禁在房間之中,他還是再三賠罪致歉。
『真的很抱歉。拜揚大人……少爺他是個很寂寞的人。雖然出生就是皇后所生的長子,但皇后早逝,又一直苦思焦慮於和側室所生的弟弟之間關係。他應該也感到沒有自己的容身的容身之處吧,所以才會做出此一般人更加豪放之事。』
但是被這「豪放的行為」耍的團團轉的結果又是如何呢?就是做出絕不會把響子本人交出來的結論,這怎麼可能令人同意。
阿魯邁梭還說王子正在發起床氣,等過段時間會再次好言相勸。但是,真的這次退去後還會有下次嗎?理人沒有自信。
而期待被幽禁在自己房中的阿魯邁梭能私下幫忙這點,也太過苛刻。
真的有辦法用正面迎擊來說服這個荒謬的暴君嗎?
「啊——英雄大人,等等、等等。你是不是在想什麼危險的事啊?」
正當他擺弄著聖劍陷入沉思時,被一旁的哈謝姆事先警告。
「請您暫且控制好自己,別和王子大人兵刃相見。再怎麼差勁,他也都還是卡耶吉繼承人,還是我們自己報上名號求見的。一個不小心就會變成外交問題囉!我們的頭也會咻——地飛出去。」
這個——他也很清楚。
(那你說到底要怎麼辦啊?)
就這樣默默離開的話,終其一生響子都只會被關在那座離宮之中。理人心想難道要我接受這個狀況嗎?
「——怎麼可能辦得到……」
不由自主地把自言自語說了出口。緊咬的牙關滲出鐵的味道。
好不容易來到這裡,明明也很清楚當事人就近在咫尺。
怎麼可能——放棄!
「我說啊。」
心裡盤算著就這樣調頭跑回離宮,伊休安冷不防地在他背後說道。
她莫名地坐立難安地騷著臉頰說「我是有想過啦」。
她的耳朵上垂著一個一樣是理人所買的紅色耳飾。
「……怎麼了嗎?」
「嗯。如果現在由我潛入離宮,只偷走『響子』,你覺得有可能嗎?」
伊休安以大姆指指向背後那座還在視線範圍內的離宮。
(——咦?)
理人驚訝地僵在當場。
「你一個人去?」
「對,我一個人去。剛剛進去的時候,我已經大致把建築物的配置和戒備的狀況都記得差不多了,我想應該可行。如何?」
——據說古今中外「盜賊」的任務就是盜出稀世珍寶。
* * *
禁止交戰。如果無法請他歸還,那去偷不就得了。
伊休安·特洛魯引導出來的答案極為簡單明瞭。
(唉,被這麼一說,真是無話可回。)
深夜的伊斯梅特湖面映著細長新月,平靜無波的湖面上不見半葉扁舟。
從矗立湖畔的離宮範圍內,可見一隻身型稍大的鳥類如橫越月亮般飛離而去。
「居然會在這個時間飛翔。」
是夜行性猛獸嗎?還是鳥類的夜盲症只限地球才有?
理人回頭看向背後,正好是烏露絲拉正朝著該座離宮,放出細長蜘蛛絲的時候。
少女依然十分靈巧,明明沒有使用任何魔法,看起來卻像正在施放魔法。
「跟平常一樣這麼厲害呢。」
理人對她說話後,她頭也不回地點了點頭。
「再一下子就好了。請稍等一下。」
「沒關係,不用急。」
「好的,理人。」
認真地揮動手指操作絲線的她,側臉上有個相同的紫色耳飾。
雖然以土產名義交給她,但烏露絲拉總是不勝惶恐,遲遲不戴上。直到伊休安和托托開始戴著相同設計的耳飾四處走動,過了沒多久,才終於看見飾品映櫬著她的臉頰。
如伊休安所判斷,以耳飾的設計來說,搞不好真的是她最適合戴。
伊休安本人則是在她身邊,專心一意地做著最後的確認。
「——伊休安大人,沒問題嗎?準備好了嗎?」
「喔!隨時都可以上了。」
伊休安伸展著全身關節,回答托托。比起白天,沒有強烈日照的夜晚感覺似乎讓她的朝氣及活力更加蓬勃。
接著是理人,決定最後說上一句話。
「伊休安,小心行事啊。」
「這是當然的吧!」
「記得要盡量避免戰鬥。苗頭不對就立刻逃跑。」
「就說知道了。我跟你可不一樣。」
「……拜託你了。」
「理人,交給我吧!我會把響子帶回來還給你。」
一旦本人來到眼前,卻不止說了一句。
伊休安看著眼前似乎還有話要說的理人,一副真是拿你沒辦法的表情,露出苦笑。
「——伊休安,完成了。」
烏露絲拉出聲。絲線似乎已準備完成。
「啊啊,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伊休安給了烏露絲拉回應,最後拍了拍理人肩膀。
「理人,拜拜!我走囉!」
「小心點。」
伊休安點點頭,金色髮絲隨風飄揚,柔軟的肢體奔向草地。烏露絲拉將纖細蜘蛛絲從地面開始滿佈牆上,她絲毫不費力地爬了上去。
中途,烏露絲拉舉高雙手。連接在指尖的絲線,有如波浪般地往上一揚,讓伊休安一下跳得更高。
簡直有如蹦床。
「這是天梯呢。」
在哈謝姆嘴裡說出如詩歌般的感想的瞬間,伊休安的身體消失在牆壁內側。
無盡的黑夜之中,湖畔離宮依然保持著陰森森的沉默。
* * *
伊休安·特洛魯落地於離宮西側屋頂上。
(好!)
烏露絲拉的蜘蛛出人意料地方便。雖然纖細卻具備極佳的持久力,還悄無聲息。不像錨槍會在牆上留下痕跡這一點也相當不錯。
「……嗯,真的很棒。下次請烏露絲拉教我要怎麼用好了……不過又要照顧,還要餵食。」
姑且不論這些,侵入成功。目標是奪回「寶藏」。
感覺久違地可以幹點像盜賊的工作。
離宮庭院中有衛兵站崗,也放有犬隻。降落在屋頂上的伊休安還沒有被任何人發現。趁他們在庭院中警戒入侵者時,她沿著屋頂潛入離宮。
(記得沒錯的話,他說——是被獨自關起來吧?)
發動「順風耳」能力探索牆壁另一邊有無生命跡象。
如阿魯邁梭所言,西側的建築物基本上都是用來收藏美術品等物品的寶藏庫。不論哪個房間中都擺有畫作、鎧甲或是骨董品,似乎很少人將此處當成寢室。除了外面的警衛之外,幾乎感覺不到人的氣息。只有兩個地方有著類似人類的動靜。
一個是——
「……喂,還真優雅咧。」
伊休安從門縫偷內內部,差點四肢發軟。有只毛色光亮的獅子正蜷著身子睡在奢華床鋪上。這也算寶物的一種嗎?
還有一個地方是從門外上著嚴密的鎖。
(這也還真是。)
可能離目標愈來愈近了。
伊休安拿出開鎖工具,再次提起精神。
她可不是白白開了那麼多的迷宮之門和寶箱。雖然是少見的繁複鎖頭,反而令她燃起鬥志開始著手開鎖。
——喀嚓。
在接近九秒過去時,鎖被打開了。
內部幾乎昏暗一片。即使有唯一從窗外射入的月光的光源,也不過就一方窗戶大小而已,恰巧像在床上切割出一方空間,映照著凌亂的床單。
這麼一來,本來應該在房內之人的氣息——
「唔!」
忽然從旁有支似棍棒的鈍器毆打過來。
「別過來!不是叫你別過來嗎!」
伊休安急忙閃過。
「喂,等等,住手。」
「你過來我就咬舌自盡。」
嘴上說這種話,卻一個勁兒地想殺我是怎樣。
話雖如此,對方只是胡亂揮舞著武器,並沒有任何技術或戰略。趁對方腳邊一空,一計掃堂腿便輕易地讓她摔倒在地。
「……不、不要啊!別、別過來。」
「冷靜點。你是『響子』吧?」
「別過來!」
伊休安細聲呼喚著依然繼續在地上匍匐前進想要逃跑的少女。
少女的身體如遭雷擊般靜止下來。
「……你是誰……?」
「我是伊休安。伊休安·特洛魯。我是理人·相川的夥伴,是來救你的。」
所以我說,也不用怕成這個樣子吧?
「理人……相川……相川同學……」
「沒錯,就是勇者理人。」
不斷在嘴裡重複念了幾次名字之後,路葉響子哭著撲向眼前單膝跪地的伊休安。
像個孩子緊緊抱著她。
「抱歉,可以的話,希望你小聲一點。」
「……嗚。我、我好害怕,我好害怕啊!」
「我明白,你一定很害怕吧。」
恐懼及顫抖直接地透過穿著柔軟薄衣的身體傳了過來,真是太可憐了。
「……嗯,不過已經沒事了。理人在外面等著,我們從這裡出去吧。」
「出去?你說出去……要怎麼出去?」
「總之跟我來就是了,絕對不要離開我。」
伊休安抓起響子的手從進來的門離開,前往走廊。
房間位於西側上層。抬頭低頭確認了盡頭的窗戶無人看守之後,伊休安迅速地攀爬上屋頂。
伊休安再次將錨槍的鋼索垂落窗邊,給留在走廊的響子。
響子將手伸向鋼索前端的錨。與其說是抓住——應該說是伸手戳著它。
(別管了!用力抓住沒關係的!)
過了段令人焦急的時間,響子終於雙手抓住錨的根部。伊休安快速地捲起鋼索,被吊在前端的響子簡直就像全身顫抖的蒼白魚兒。
——再次體認到她真的是個一無所知的女孩子。
「風、風好大。」
「是啊,我們要從這裡飛出去。」
「咦?」
伊休安拉著響子的手飛奔到屋頂,做好十足的助跑準備。
目標是隔著一座庭院的外牆的塔。
「響子!抓緊囉!」
「咿!」
響子的雙手反射性地環上伊休安頸部。伊休安將左手的錨槍對準塔頂射出去,捲著鋼索跳躍起來。
如她目測,應該會暫時落地在塔的牆壁上——本來應該是如此。
——砰!
總覺得視線範圍內冒出了火花。
身體像是撞到某種堅硬物品,大大地彈飛出去。
(這是什麼鬼東西?)
伊休安將正在捲回的鋼索伸至最長,勉強在空中扭轉身子,讓自己擋在響子和地面之間。但是這已是極限,無法好好招架,衝擊直接落在她身上。
「唔呃。」
雖然痛到想翻觔斗,但是她還是掙扎著先確認響子是否平安。
響子已經完全失去意識,然後她的和頸部正在發出強烈的光芒。被人帶上的金屬頭圈的寶石似乎對某種東西產生反應,不停閃爍著。
(這個是——)
此物品和伊休安的魔法物品相當類似。
「臭小偷,上勾了吧!」
手中拿著火把的衛兵們包圍在伊休安的四周。
接下來出現的是白天見過的卡耶吉家王子——拜揚·卡耶吉站在最前方。
依舊是一身華麗卻邋遢的打扮,右手拿著出鞘的刀刃。
「魔法物品啊……」
拜揚美麗的臉龐咧嘴一笑。
「我不是說過她是我拜揚的夜鶯了嗎?所以我剪去她的飛行羽也是合理的。」
伊休安依然臥倒在地,緊咬唇瓣。所謂鳥籠並非指那個房間,而是整個離宮。此構造只要她想越過外牆,就會產生反應。
「來吧,珍奇鳥禽增為兩隻。你會發出什麼樣的啼聲呢?是否能夠取悅我拜揚呢?」
在撞擊地面時,伊休安可能斷了一根骨頭,右肩上的灼熱感已超越了疼痛。
她已完全無法動彈。
* * *
似乎在離宮的方向炸開了一道看似火球的光芒。
這件事只發生在轉眼之間,四周再次融入黑暗之中。
「——剛剛那是什麼?火花?」
理人一行人躲在湖岸岩石陰影處等待伊休安歸來。他們打算等伊休安帶迴響子後,就接著乘船往城中方向而去。
「看起來像是——魔法光芒。」
托托好像也有看見,同樣在黑暗中瞇起眼。
「要是沒有發生什麼糟糕的事就好。」
「稍微去看看情況吧?」
「不,英雄大人,再等一下吧。搞不好差不多要出來了。」
哈謝姆出言制止。理人心想難道是因為自己不知如何計算時間,所以感覺起來特別漫長嗎?
焦急不已地來回看著頭上的月亮及離宮的方向,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
「月亮已來到偏移一個半的位子——在怎麼說也太晚了。」
「果然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有人過來了!」
理人正要站起身時,聽見托托出聲警告。
從離宮方向出現的並不是伊休安和響子,而是眾多衛兵。
「理人·相川!勇者理人!我知道你就在附近!」
「快投降!伊休安·特洛魯已經被我們擒住了!」
有如被狠狠揍了一拳的衝擊襲向理人。
托托以雙手捂嘴,忍住慘叫。
(果然是這樣……!)
那道魔法光芒正是戰鬥時發出的光芒。
「我再說一次。快點投降。王子希望經由對話解決這件事!」
理人緊咬的牙關感到疼痛,回頭看向同伴們。
該怎麼做才是最正確的?
但是,沒有任何一個同伴打算逃之夭夭,如此狀況讓他覺得好似大家都從背後推了他一把。
理人對他們點點頭表示瞭解,走出岩石陰影之外。
舉高雙手報上名字。
「我在這裡!」
「——勇者理人啊!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呢。」
拜揚·卡耶吉上半身靠在裝有寶蓋的長椅上迎接理人一行人。他讓在一旁服侍的女官倒酒,彷彿要和理人乾杯似的舉起酒杯。
看見他挑釁的笑容,理人表情轉為嚴厲。
一直在到達這裡之前,全程被衛兵的槍尖所指,半句話都不能說。
「哈謝姆·德拉。你也差不多該有些分寸。要是被將軍看見你這副德性,不知道會說什麼呢?」
「毫無疑問地,首先應該會說很有我的作風吧。小少爺,我總是不走運的啊。」
「哈哈!沒錯!」
拜揚大笑。
「……王子。伊休安和路葉沒有受傷吧?」
「哎呀,等等。別催我嘛!」
潛入的伊休安狀況如何?本來想帶走的響子狀況有事怎麼樣呢?明明有很多事想問,但拜揚好整以暇的言行舉止卻不允許他發問。
「擅自闖入他人寢居,還想偷盜重要收藏品這種事,已可稱之為粗魯野蠻。再加上對三刀不敬,就算砍了你們所有人的頭,你們也不能有任何怨言——雖然我很想這麼說。」
拜揚飲盡杯中酒,吁出一口氣。
「不過我也不喜歡墨守成規。要是砍了救世主勇者的頭,肯定又會有人出來說三道四。說些像是『太輕舉妄動』、『膚淺』、『欠缺思量』又這樣那樣的無關之事,煩死人了——實在是有夠無趣。所以本王子拜揚想過了。勇者理人,如果你希望我釋放夜鶯,這個條件如何——」
此時,拜揚說出驚人之語。
理人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要我去做那件事?」
「然也。我可不准你說辦不到!靠你那可封印魔神的鐵腕,應該只是小事一椿才對。只要你達成這個任務,我就把響子本人還給你。」
「把路葉還給我……那伊休安呢?」
拜揚沒有回答。
本來想說「別開玩笑了」拒絕他,但是拜揚立刻接著說下去:
「——難不成你認為自己有討價還價的資格嗎?兩隻鳥兒的主人可是我拜揚啊!」
除了收回自己差點揮出的拳頭之外,別無他法。
思前想後,理人緊緊握拳,淺淺點頭。
「——我知道了。我接受你的條件……」
「就這麼說定了!」
拜揚那美麗的笑容,看起來卻好像惡魔般的其他生物。
* * *
伊休安微張開眼後,感覺到有人正注視著自己。
剪著一頭漂亮的黑短髮,眼陣也是簡潔的黑色。還有那略黃的膚色,也是伊休安所熟悉的。
「理人……?」
「啊,你醒啦?還好嗎?」
那聲音是個柔軟的女高音。矇矓的眼前終於清晰,自己所看見的是路葉響子。
伊休安被安排橫躺於房間中的床鋪,響子則坐在枕邊。
「這裡——痛。」
「治療才剛剛結束而已,你不可以突然亂動。」
伊休安坐起身子,發現上半身幾乎全裸,肩上還包著繃帶。
她記得自己撞到庭院地板時受了傷。由於右肩已被固定,幾乎無法動彈,不過肘關節和手指倒是靈活如常。應該可算是雖然受了小傷,但無大礙。
不過比起傷勢,更令她有著異樣感覺的是脖子被戴上金環。即使想取下,也找不到接合點。
「……這個?」
「抱歉。很令人在意吧?」
金環和眼前的響子所戴的環一模一樣,她抱歉地瞇著眼。
「因為他們本來差點連傷都不幫你治,就把你送進監獄,所以我求他至少讓你在我的房間裡接受治療,話講到這裡時都還好……可是他說交換條件是絕對要你戴上這東西……我說服不了他……抱歉……」
原來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伊休安表示瞭解。
在失去意識的這段期間,她以她的方式想幫助伊休安,該道謝的應該是伊休安。
「沒這回事。響子是我的恩人。」
「恩、恩人什麼的不敢當。像我這種人什麼事都辦不到。」
「——兩位都還沒睡啊?」
伊休安迅速地對聲音做出反應,拉起床單。
她單膝跪在床鋪上,伺機反擊。乍看之下,內部似乎給女官居住用的,都是以柔軟的日常用品所佈置的個人房間。武器——只有插在頭上的一根髮夾。趁其不備刺擊對方眼球這點事還是做得到。
拜揚看見即使受傷仍擺出戰鬥姿勢的伊休安,貌似愉快地揚起唇角。
不過,伊休安本人倒是一言不發,轉過身面對響子。
「響子,你的待遇已定。理人·相川正為了幫你贖身四處奔走著。」
「——相川同學?」
「怎麼啦?釋放你離開旳代價就是為我拜揚做件事。這是個好消息吧?」
不會吧,響子倒抽一口氣。
「……真、真的可以離開這裡嗎?」
響子驚訝地眼神一變,伊休安卻無法就如此老老實實地全盤接受對方所說的話。
「……喔。拜揚·卡耶吉,你還真是大方啊。你說幫你做一件事,究竟是什麼事?應該不會是一生都要免費為你所用這種結局吧?」
「天曉得。總之是件極為簡單的事。對勇者而言,說不定還無聊到讓他打哈欠呢。我決定請他去赫密塔特鎮壓修羅族的叛亂。」
「————」
「本拜揚大人手邊現在有個燙手山芋。我明明就不喜歡參加政事及戰爭,酋長父親卻十分在意聲譽,要我去平定赫密塔特,實在沒有比這更煩人的事了。我試著去看了看,哎呀,只不過是個無聊至極的窮鄉僻壤,沒什麼好看。雖然我沒心情再去一次,不過也差不多到了該拿出成果以杜悠悠眾人之口的時候。阿魯邁梭的牢騷我也聽膩了。」
語氣聽起來事不關己,但他似乎是認真的。拜揚無聊地不停轉動脖子。
「據臣子來報,目前已成功將納侯巴族納為麾下,剩下就是攻下修羅族了。自從讓修羅族長逃到非戰民族的領地外之後,她傲慢地關起『堡壘之城』阿米塔拉之門,不接受我方所提出的議和條件。而且還揚言徹底對抗中央的不當介入。如果是勇者理人,應該可以挫挫其銳氣吧?」
「那傢伙點頭接受這個條件嗎?」
「當然。我還特別恩准他使用能夠從這裡飛至赫密塔特的轉移寶珠。這可是只有作戰指揮官才能用的軍用品喔,很貴重的。」
看著啞口無言的伊休安,拜揚笑得更大聲了。
「怎麼啦?五英雄的盜賊啊,別鐵青著張臉。即使勇者之名多少會蒙塵,但為了所奪愛之人這也是應當作的事不是嗎?只不過是消滅一個部族罷了。你現在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
平定赫密塔特。以蠻力迫使不服從部族屈服。
(理人。)
(你。)
真的要去做這件事嗎——?
總覺得似乎看見少年擁有的破魔聖劍,即將在轉眼間染血的幻影。
* * *
勇者理人,我要你去赫密塔特。
這是拜揚提出釋放響子的條件。
彷彿只是下個採買指示般冷淡無情,命令理人代替他前去鎮壓修羅族叛亂。
差點脫口而出的拒絕話語,也只能吞回去。
「……要我去平定修羅族……這種事我辦不到。你以為赫密塔特時至今日還無法平定的理由是什麼……對手可是『不服從者』啊……」
跟隨衛兵的引領走向通往地下的階梯,轉移寶珠似乎就設置於前方。
走在石頭裸露在外的階梯上,托托一副世界末日來臨的語氣低聲說道。
「可是,可是可是,拒絕的話,大家都會被砍頭……!這個拜揚·卡耶吉實在是個殘忍的傢伙!乾脆廢去他長子之位放逐出去不是更好。
「喂喂,小姑娘。這種危險的話可不能亂說。」
「但是要人代替他去做這件事實在太過分。」
「對王子大人來說也只不過是順水推舟吧。在宮廷中被丟了個無理難題的命令過來,此時出現了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傢伙,就可以把事情全推給這個人。照那感覺看來,真的是絲毫興趣也無的樣子。」
哈謝姆似乎想起拜揚那將公務全數丟出,又去睡了回籠覺的態度,語帶諷刺地發出不平之鳴,看樣子極為氣結。
坦白說,理人本身是已做好覺悟。為了救出人質,他什麼事都肯做。
但是,即使答應這個條件,也僅取得釋放響子的承諾而已。這帳目裡並不包括伊休安。
(如果當時還是應該強硬地阻止她就好了——)
至少,這件事如果可以換個兩人——
「——理人,你不需要猶豫。」
緊跟在後的烏露絲拉悄聲細語道:
「即使只能救一個,也已經是邁出一大步了。等他把響子還給我們以後,我們就這樣帶著伊休安一起逃吧。」
「————」
「比起要同時帶走兩個人,只救一個人的成功率較高。所以我們現在就先專心在眼前的事。」
總覺得耳邊傳來極為大膽的發言。
戰戰兢兢地轉頭,看見烏露絲拉表情認真地望著理人。
「就如同你把我從成群死人的地底下帶出來的方法是一樣的。如果是你,一定辦得到。」
她臉上露出淺淺笑容,打動了理人的心。
「——嗯,知道了。就這麼辦。」
「沒問題的。」
理人心想,能夠和她一起來到地面上真是太好了。
「勇者理人!」
就在此時,從螺旋階梯的上方傳來呼喚理人的聲音。
「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不好意思——啊啊,找到了!理人閣下!」
推開托托和哈謝姆,從狹窄階梯飛奔而來的是拜揚的監督人阿魯邁梭。
「太好了,趕上了。我還以為你已經出發去赫密塔特了。」
他擦去汗水,站在理人面前。
「……你不是被軟禁了嗎?」
「晚點再讓他罵吧。真的很抱歉。」
他愁眉苦臉,再次抬頭看向理人。
「這全都是我的錯。王子居然連伊休安大人都脅持來當人質。」
「這不是阿魯邁梭該道歉的事……總之,伊休安平安無事吧?」
「是的,雖然她受了點傷,不過現在和響子大人待在同一個房間裡接受治療。」
受了點傷這幾個字讓理人十分心痛。
「唉,我沒有想到少爺居然厭惡赫密塔特遠征到這種地步。真的太丟臉了……」
冷靜點。現在需要把心思集中在眼前的事。
「關於鎮壓赫密塔特的叛亂這件事,現在是在王子不參與的情況下進行對嗎?」
「是的,身為監督人的我和接受命令的上級士官一起,正在進行談判。修羅族的態度相當強硬是個事實。」
「這樣啊……」
「確實有您相助勝過百人……只不過王子也真是亂來……」
這麼一來,派遣理人前往也並不是全無意義吧?也還有「減輕人在此處的阿魯邁梭的負擔」這層意義在。
「阿魯邁梭,伊休安和路葉可以麻煩你照顧一下嗎?」
「當——當然。我會盡最大努力保護兩位。」
「王子也拜託你了,千萬別讓那兩個女孩亂來。不管怎麼樣,一切就拜託你了。」
再怎麼說,她可是伊休安·特洛魯。希望在自己前去營救之前,她務必要平安無事。
「好的。也請您務必小心行事。」
「那我走了。馬上就回來。」
理人交換了最後的問候,告別阿魯邁梭。
轉移寶珠及魔法陣被設置於樓梯盡頭的地下倉庫之中。看似依耶馬路特軍隊魔法師的人物,也沒好好打聲招呼,便逕自開始準備將理人一行人轉移至赫密塔特。
(——赫密塔特的不服從者修羅族。)
詠唱咒文的低沉語調相當刺耳,腳邊的魔法陣無聲地發出光芒。正當特殊的飄浮感及朦朧感襲來之時,眼前的景色開始變化。
一行人正在從昏暗的地下倉庫中前往地面未整備及透著微弱陽光的帳篷之中。
「——轉移完成。」
一位和剛剛那位不同的魔法師告知幾位已轉移至赫密塔特。
「來吧,英雄大人,開始幹活囉!」
哈謝姆拍拍他的背。理人硬是壓下冒上來的噁心感,吞了回去。
帶著有羽毛裝飾的鋼盔及鎖子衣的士兵,以及一位未武裝的老人跪在理人面前,正等待著他的到來。
「歡迎來到赫密塔持。您是勇者理人對嗎?」
開口的是士兵。
看似個頭高大的武夫男子,四肢和胸膛也有如岩石一般。在他行依耶馬路特式禮儀時,鋼盔前端的尾羽裝飾,彷彿某種生物晃動著。
「我是相川,請多指教。」
「我們有接到拜揚大人以傳聲下達的命令。我是傳令兵騎士團長奧茲曼。代拜揚大人負責指揮作戰現場。以後請您多多指教。」
奧茲曼一直皺著眉頭,語氣平淡。
即使被身為指揮官的拜揚一直丟來所有工作,此人還是一直以這樣的步調指揮現場至今吧。就像隔絕四周的雜音,只默默地挖掘隧道一樣。
「理人大人!」
另一方面,老人站起身子想跟理人握手。以紫色包頭巾包住頭部,長至膝蓋的寬大上衣繡著精緻的刺繡,看起來應該是有相當地位的人。滿佈皺紋的手緊緊握住理人右手。
「我、我是納侯巴族的其中一位長老,名叫貝修尼。請您多多指教。」
「……您好。」
「比想像來得年輕。哎呀哎呀,太了不起了。我很看好你喔!」
「我、我會妥善處理。」
「修羅族那群傢伙真是冥頑不靈,讓我傷透腦筋。本以為他們只會在我們的土地撒野,現在連主上的調停都敢違抗。時至今日,歌頌不服從者什麼的早就不流行了。請吧請吧!請用勇者大人的力量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勇者大人。」
奧茲曼開口。
「是否容我向您說明此刻的現況?」
「好的,麻煩您。」
理人將手抽離貝修尼,再次面向奧茲曼,對他深深地點點頭。
「那麼失禮了。此處被稱為赫密塔特,是比勇者大人之前所在的蒂瑪尼更加南邊的高地。共有兩部族居於此地,分別是修羅族及納侯巴族。長期以來酋長都想終結此兩部族的紛爭,於是便下達命令,希望能在三刀的威望下重新平定此地。」
這些內容事前都已聽過,所以理人也能理解。
「我們為了終結修羅族及納侯巴族的紛爭,在緩衝地帶派駐傳令兵,針對尚未解決的領土問題進行整理,最後為兩個部族撰寫了議和文件。然而,即使納候巴族這邊展現同意議和的意願,修羅族那方卻不接受任何讓步,不僅如此,還在保持武裝的狀態下,關上了阿米塔拉的城門。我們持續說服他們打開城門,至今已過了三日。」
奧茲曼說完,掀開帳篷入口。
出現在眼前的是遍佈乾草的平原,以及被如斷崖般的深不見底的壕溝所包圍的巨大城市。
與其說是城市,它本身看起來更像是巨大的生物或要塞。
有如極為堅固的山中水壩般的厚實外牆上,爬滿巨大籐蔓植物,一直延伸至城市上方形成一個半圓形屋頂。長有尖刺的籐蔓交錯著,有如籐籠。
「……那是什麼?植物嗎?」
「是的。那是生於此地的特殊籐蔓,不過也只有那座城市中才長有樹齡如此久的風紋樹,那也是修羅族的象徵。」
奧茲曼的大軍展開陣形,團團圍住這座異樣堅固的城市。
如果被這裡只是個離首都極遠的窮鄉僻壤這種話給蒙騙,想必眼前的景色一定會讓這些人受到教訓。
「目前在城中的應該包含族長妮妲·薛路尼以及她的部下,約六百位修羅族的武裝士兵。我們這裡則有魔法實行隊、步兵及騎兵,雖然還有部分會前來會合的納侯巴族騎兵隊,但是被風紋樹及外牆所阻而難以進攻。」
卡耶吉的紅旗隨著平穩的風飄揚,為讓內外皆知自家威望。
相對的,城市的門扉緊閉。保持毛骨悚然的沉默。
這與打倒絕對的「惡」的阿耳戈斯不同。這次的對手——全是血肉之軀的人類。
「來吧。那就是赫密塔特東邊的要塞,阿米塔拉。別名『鐵籠』。這就是需要你破壞的東西。」
* * *
至今從未思考過,籠中鳥究竟是如何度過這從早到晚的一整天呢?
伊休安坐在裝有鐵格子的窗邊,盯著如雕像般動也不動的地上警衛的頭部。和自己想把垃圾隔著鐵窗扔出去的衝動搏鬥這事也已經膩了。
(……不把這個項圈拿下來的話,出去也沒意義……)
伊休安厭惡地抓著脖子上的金環。「回憶庇護」沒有發動,是否代表這東西上面施有相當特殊的魔法?
(是人家說的物品屬性合不合的這回事?)
敲打也沒有任何反應,煩躁感油然而生。
只要沒有這個東西,用盡任何手段都一定要逃出去,而且也可以脫離拖累理人的狀況——
「混蛋畜生!這沒用的傢伙。」
「哇,對、對不起。」
人在離她稍遠處的響子全身一顫。伊休安向她說了聲「抱歉」。
她正待在同一房間內的小桌前,似乎正在書寫什麼東西。偶爾會像害怕的小動物一樣,確認著伊休安的動靜。
「只是我的自言自語而已,別在意。」
「……這、這樣啊。」
「嚇到你了,抱歉。」
老是愁眉苦臉的也太過毫無建樹,伊休安決定去到響子身邊。
「你在寫什麼?」
「……啊、嗯。我在把還記得的故事做個整理寫出來。」
「故事?」
「這是我每天必做的事。不做就平靜不下來。因為我記憶力不好……」
以羽毛筆寫在房間中備好的便箋上的是伊休安完全無法閱讀的文字。大概是理人所說的那邊的文字——那個叫作「日文」的東西吧?
(明明很普通地在說話。果然是不同的世界啊。真奇怪。)
聽說在那邊的世界中,她和理人就讀同一所學校,感情甚篤。理人就是為了這個女孩,甚至還延遲返鄉歸期,千里迢迢地越過國境來到此處。
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普通少女,在這座離宮似乎是以「說故事」的方式保護自己。
雖然這件事也令伊休安十分吃驚,不過據她所說,她是以說地球的故事給拜揚聽,讓他不感到無聊,來換取他未曾碰過她絲毫肌膚。
「不過,就算你跟他約法三章,只要拜揚膩了就萬事休矣吧?很辛苦吧?」
「是啊。」
響子無力地笑了。
「只要故事有重複就會被罵。我也盡量回想記得的部分,然後也請巴堤雅幫忙想想怎麼樣才會更有趣……」
「巴堤雅?」
「嗯,我朋友。她都會來這裡。」
語畢,她回望著空無一物的三樓鐵窗。
——也許精神上還是十分不穩定,心酸難以言喻。
「沒想到之前讀的一大堆書,居然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響子似乎想說這是個奇跡。
「每天真的都像在打仗一樣。就算昨天討他歡心,也許今天他心情就變了也說不定。搞不好我準備的故事很無聊。如果想不起來了該怎麼辦。就算完故事,門搞不好還是會再被打開也不一定,躺在床上也難以入眠。所以,你看,我都在門的死角包著毛毯,緊握著青銅像擺設,如果門一開就可以抵抗攻擊他……啊,對了,初次見面時真的很抱歉。做了失禮的事。」
「不不,那件事就算了。響子沒有錯。做得很好。」
響子因為突然回想起那件事而道歉,伊休安則是慌忙搖了搖頭。
遇到這麼多可怕的事,還真虧她沒有自暴自棄,堅持至此。真的是奇跡及超強意志的結果。
「是、是這樣嗎?」
「是的,你很棒。」
「嗯。也是呢……謝謝你。也許我一直都很想聽到有人跟我說這句話……」
「說得沒錯。」
雖然只有一點點,但響子似乎有些開心地瞇起眼。
伊休安則是帶著歎息靠在牆邊。
「伊休安小姐?」
「也不用加什麼『小姐』啦。就平常一點直接叫我名字就好。總覺得自己很狼狽,明明是自己開口說要潛入救人,這樣一來真是不及格啊。這樣不就不能叫他矮冬瓜了嗎?」
「咦?矮冬瓜?那是在說誰?」
「在說理人啦!」
「咦咦咦咦?」
響子提高音量,整個身子都靠了過來。感覺眼裡的朝氣回來了。
「相川同學個頭不小吧?四月健康檢查的時候,身高好像一百七十四、一百七十五公分左右。」
「喂,你還真清楚啊。」
「因為我收買保健股長拿到他的資料……啊啊,沒事!」
「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個頭還很小喔!掛著兩條鼻涕,還動不動就哭,連劍都用不好。在魔獸之前還說什麼『伊休安,好可怕喔!』這種想死的話。」
「這、這是怎麼回事。好好笑……!」
「那之後就開始拚了命地鍛練自己,撐到封印阿耳戈斯。如果他屁股上有瘀青,肯定就是我的靴子的鞋底印啦!」
「啊哈、啊哈哈哈……!」
因為和響子兩人咯咯笑著,讓伊休安也稍梢開心起來。
「然後,還有一個叫作萊娜的女劍士,她也是嘴巴很壞,加上是個暴力女,所以理人根本是對上對下都被罵得很淒慘。」
響子十分開心,坐在椅子上揮動雙腳。伊休安也興致高昂,把六年前旅途中的失敗故事等等,以既有趣又好笑的方式說給她聽。
「哎唷,真是的。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笑過了。」
「雖然他平常總是裝模作樣的,不過戲弄起來就覺得他真的很蠢。」
「發生了很多事呢……真不敢相信。總覺得完全無法想像呢!我認識的相川同學要來得更……」
「更怎樣?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響子所認識的那個生活在原來世界的理人是什麼樣子呢?
「說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嘛……是個討厭出風頭,看起來很普通的人喔!看起來很普通可能也算他的特徵。在班上選股長時猜拳輸了,結果變成圖書股長,不過完全沒有蹺過課,一整年都中規中矩地參加活動,有病似的開始跟人借筆記。好像很在意讓別人看見他認真的一面。一年級文化祭時開了關東煮店,記得他說過喜歡的料是蛋和魚板的樣子。不過,我記得這個時候他也是一直陪到賣完為止。我心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天性吧?當初一直說什麼謎樣的出木杉同學,現在想想這樣揶揄他好像有點過分。」
說起自己記憶中的理人時,響子的表情十分溫柔。
雖然她嘴裡說的話伊休安有一半都聽不懂,但是存在她心中的理人,應該是個穩重溫柔的形象吧?這點倒是十分清楚。
她和伊休安不同,週遭並不存在關於阿耳戈斯的那段殘酷過去以及六年的空白,也不會苛責理人。
心裡覺得——這真是件令人十分羨慕的事。
「對了,響子。理人有交代我只有這件事一定要先告訴你。」
「嗯?什麼事?」
那個,他說講了你應該就會懂。『從帕納肯亞回到地球之後,時間也會回到原點。會回溯到被召喚的那個時候,別擔心』,他是這麼說。」
響子訝異地聽著伊休安的話,不過,過了一會兒之後似乎瞭解了傳話內容的意義,結結巴巴地說出:「太、太好了……!」
「放心了嗎?」
「嗯、嗯……!」
光是點了好幾次頭,似乎一下太過安心而說不出話。
「……我一直以為學校進度會跟不上,學分什麼的一定會被當掉。」
「理人回來以後,就可以回去了。」
「嗯。」
然後她就會和理人一起回到那個原來的溫和世界,回到哪個伊休安一無所知的世界。
飄浮不定的未來讓伊休安的內心抽痛著,但是她佯裝不在意地帶過。
(現在別想這個。)
為了見響子,甚至不惜見血,此時此刻理人正在那遙遠的赫密塔特拚盡全力戰鬥才對。
* * *
包圍阿米塔拉的壕溝極深,唯一的吊橋已被拉起,門扉緊閉。
理人穿梭在士兵之間。
「……喂,你看。聽說那個就是傳說中的勇者理人。」
「什麼嘛!不就還是個孩子嗎。」
「聽說是拜揚王子派他代表王子前來的樣子。得讓他比王子更有貢獻才行吧?」
「哈,沒錯。」
連續三日都無法突破僵局,一直伺機而動的士兵們似乎都累積了不少壓力。走在他們之間,不管怎麼樣都會有閒言閒語傳入耳中,他盡量不去在意。
他轉而向眼前的奧茲曼說話。
「奧茲曼騎士團長,不能和修羅族再談談嗎?」
「我也再三向他們提出這個要求,但是修羅族依然拒絕。」
「這樣啊……」
「我們有讓會使用飄浮魔法的魔法師,嘗試從籐蔓縫隙接近內部,不過在接近之前,就被從外牆的全體射擊給打了下來。」
聽說屍體就順勢掉進壕溝,到如今依然無法回收。
「感覺真的是固若金湯啊……」
「那群傢伙很習慣啦。從風紋樹可取得水也可獲得營養。一旦發生什麼事,就躲在名為阿米塔拉的殼中,順勢趕跑我們這些中央的人以及暗黑時期的魔獸。不過,我們可不能任由他們一直使用相同的手段。」
奧茲曼眼神肅地看著眼前難以攻陷的要塞。
「敵方的首領在哪裡?」
「應該是在城市中央的城館之中,您要看看地圖嗎?」
理人當下請他讓自己看看記錄著阿米塔拉城市街道的地圖。城市地形是往中心部形成丘陵,其上有著風紋樹的樹幹和族長的城堡。
理人瞇起眼,將位置牢牢烙印在腦海之中。
「請問您要怎麼調兵遣將呢?只要您開口,一定為您做到。」
「不,不用了。」
「咦?」
理人乾脆地拒絕。
「要打的話就從正上方攻進去。我一個人去就好。」
奧茲曼似乎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理人剛剛的回答。經過好長一段時間之後……
「您、您一個人去嗎?」
才發出異樣的高亢之聲。
* * *
烏露絲拉·阿爾甘親愛的丈夫,將單槍匹馬特攻「鐵籠」這個情報,似乎瞬間傳遍了整個軍隊,可以聽見尖酸刻薄的士兵們竊竊私語。
「不可能吧?」
「那個小鬼腦子裡在想什麼啊?」
心裡實在很想放蛇從後面咬他們幾口。
事實上,相川理人讓其他所有人全部退下,獨自一人站在最前線。
與其他傳令兵一同退至後方的哈謝姆及烏露絲拉,只能在人群中守護著理人的背影。
「吶,英雄大人真的沒問題嗎?烏露絲拉,你身為他的老婆,不會擔心嗎?」
「——不會。」
烏露絲拉簡短地否定。
「咦,好意外。你是覺得他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嗎?」
「不是的。他如果已經做好覺悟,一切就不會有問題。下定決心要戰鬥的理人是——」
「托托!」
此時,理人向隊列另一端喊道:
「你可不可以盡全力讓我撞上屋頂的籐蔓那裡?」
「真、真的可以嗎?我可沒辦法一直線地發射出去喔?」
「沒關係!差不多就好!」
托托·哈爾涅拉手拿魔杖,站在理人略微後方之處。
她表情泫然欲泣地開始詠唱咒文。學生用嶄新白木杖實在靠不住。
『——跳吧!光之舞蹈!與熱氣同在!』
魔杖前端發出的光芒,隨著詠唱開始急速擴大。托托似乎無法承受太過沉重的重量,步履蹣跚地放出光彈。
光線繪出一道極高的軌道飛出去,擊破稍微偏左部分的籐蔓狀半圓形屋頂。
「打中了!」
士兵們發出帶著歡呼聲的嘈嚷聲。
被熱氣燒融的地方升起灰濛濛的煙塵。不過——很遠。
「抱歉,果然打中奇怪的地方。」
「不,這樣夠了。托托,謝謝你!」
理人拔出腰間的劍,將橘色寶珠嵌入劍柄。
烏露絲拉在人群中悄聲低語。
「——下定決心要戰鬥的理人——是一場暴風雨。」
她看見丈夫的身體被風包圍,朝著冒煙的光彈落地處高速飛去。
* * *
有如桀驁不馴的野馬的聖劍,目前還依著理人的意思持續飛行著。
(只能看看可以撐到哪裡了!)
理人一口氣飛到阿米塔拉的上空,找到托托炸開的洞飛了進去。
煙塵遮蔽了視線,等到總算移到視野清晰之處時,理人看見下方由許多小房子組成的街景。所有道路整頓成放射狀,一直延伸至中央山丘,集結至風紋樹的巨大樹幹。族長的城館即建於樹幹根部。
「去到那裡應該就可以了吧——痛!」
有箭矢擦過理人背後。
理人避開這一箭,但是臉頰肌膚上卻劃出一道口子,這乃是躲在風紋樹籐蔓中的士兵所為。
雙方眼神對上。對方是倒吊的姿勢,手中拿著大型機械弓,正開始裝填第二次射擊的箭矢。
仔細一看,其他籐蔓中也潛伏著眾多修羅族人,他們同時將箭尖瞄準理人。理人高速地飛離當場。
「來了!」
「是敵襲!」
理人降低高度之後,換地面上的士兵前來迎擊,商店屋頂上排成一排的弓隊也正瞄準著理人。
「發射!」
一聲號令,箭雨落下。理人穿越其中,目標是位於中心部的族長城館。然而……
(不好了——撐不住了。)
不論內心再怎麼祈禱,來到城市的急坡時,無法再拉高劍的高度。似乎差不多已達飛行距離的極限。
城裡的大條道路上,擠滿手持武器的修羅族戰士們。理人與聖劍最後落到以滑行進人群中的形式落地的下場。
士兵們在離理人稍遠的地方包圍著他。理人將劍刺進地面,當場站起身子。
「……喂,這傢伙該不會是單槍匹馬來的吧?」
「真的嗎?」
理人目測距離城館還有兩百公尺左右。在這段距離中,修羅族士兵有一百五十人——不,少說兩百人。
在閱過去的同時,援軍也會到來吧。
「很好!」
「大家上!」
理人類似咆哮的大喊響徹街道。帶著斬光眼前所有敵人的覺悟,理人開始前進。
【5】赫密塔特動亂
「——來、來了!」
弟弟跑到城館的露台,用望遠鏡看著城市的狀況,開始慘叫。
「姊、姊姊!請您快逃。敵、敵軍就快要到這裡來了!」
「你這蠢材!你以為我是誰!我可是修羅族的族長啊!」
「可是……」
「別管了,給我!」
妮妲·薛路尼嘴裡這麼說著,推開六歲的弟弟,搶過望遠鏡。
這位女族長雖然對外宣稱十六歲,其實是謊報年齡,目前僅十三歲。即使身穿戰鬥裝束,也依然看起來天真爛漫、惹人憐愛。
雖然利用妮妲長年生活在保護傘之下的狀況,街頭巷聞都傳說妮妲是絕世美女,但實際上認識妮妲的人,卻只會說一些「看著她的臉就令人安心」、「好像剛出生的小熊」這些連安慰都稱不上的話。
「哼。只不過是敵人,算什麼東西。如果真的有人能夠闖進這座有著風紋樹守護及精兵固守的城池,我還真想見他一面——」
妮妲以望遠鏡窺視,啞口無言。
弟弟口中的「敵軍」其實只有一個人。手裡握著一柄長劍,一個接一個地砍倒攻擊他的妮妲家臣們。
被他擊倒且無法再戰的士兵在他背後堆積成山,看起來這道痕跡延續到城市道路的半途。大家全都是妮妲重要的子民啊!
彷彿看著魔獸肆虐一般。不,即使連阿耳戈斯尚存的黑暗期,也從來未曾允許魔獸入侵至此地步。
該名敵軍全身浴血,想來或許是遭到了阿米塔拉弓箭隊的射擊,箭矢還插在肩上。然而卻不倒下。無所畏懼。
他僅僅像是砍倒擋路的雜草,不斷打倒眼前的士兵。如此反而更讓妮妲更覺陰森可怕。
敵人一劍擊倒身為精英的守門人,進了城館。
(要來這裡了……!)
恐懼感第一次化為如此真實的感覺湧了上來。
吞了口口水,回頭看向背後。身後有這妮妲年幼的弟弟——看起來十分不安的薛路尼家的長男,下一任族長。
用盡一切辦法也一定要保護弟弟。
「快躲起來。哪裡都好快點躲起來。」
「姊、姊姊,要躲、躲在哪裡呢……?」
「找一下,一定找得到地方躲。」
兩人從陽台回到房間內。城館最頂層的了望房內極為狹小,勉強找到一個拿來放舊東西的甕。
「你進去這裡面。」
「要、要我躲在這裡面嗎?」
「少囉嗦,快點進去!嘿咻!」
硬把快哭出來的弟弟的身體塞進甕裡時,有人說了聲「不好意思」。
戰戰兢兢地回過頭。
身後站著剛剛在下面看到的有如魔獸般的敵人,手裡拿著出鞘的劍站著。
「——我是拜揚·卡耶吉的代理人,理人·相川。」
與其染血的外表成反比,他的聲音結巴且微弱。是位看起來年紀只比妮妲稍長的年輕人。
妮妲雖然稍稍有些吃驚,但是馬上回過神。敵人就是敵人。
她雙手張開,袒護著甕中的弟弟。
少年的眼中浮現些微的困惑之色。
「族長在哪裡……?」
「當然就是我啊!要砍就砍我吧!如果我能光榮殉職,想必已逝的父母也會開心吧!」
「姊姊,不可以!」
「你啊!別出來!快躲好。」
她用手肘把弟弟壓進去的時候,少年低聲說了一句「傷腦筋」。
「不好意思,可以的話,可不可以放棄武裝抵抗進行談判呢?我想跟妮妲·薛路尼族長談談。」
妮妲對少年感到一陣不奈。
明明是他大肆砍傷自己的家臣,現在還在此處一副自以為理智地開口說話。
「……明明已經先殺了一堆人!這是求和之人的態度嗎?把爺爺和兵長還給我!」
「我沒有殺他們。所何人我都避開了要害。」
「啊?」
沒死?
如此眾多的戰士,單單只是讓他們無法行動而已?
某種意義上——這個男孩是怪物嗎?
「抱歉,雖然我是以拜揚王子的代理人身份被派來的,但是坦白說我沒有加入任何方陣營的理由。只不過你們目前選擇的路愈來愈艱辛,我不懂。為什麼選擇武力反抗這條路呢?對納侯巴族也是一樣。明明只要好好坐上談判桌,堂堂正正主張自己的權利就好。放棄比賽跟不戰而敗不是一樣的嗎。」
「說什麼談判桌啊!那種在交涉一開始就全是對納侯巴有利的調停,我怎麼可能同意啊!」
妮妲語氣強烈地唾棄著。
「你如果真的不懂,我就讓你看看吧!弟弟,把之前那張地圖拿來。」
「是、是的,姊姊。」
嘴唇顫抖的妮妲岔開雙腿站立。從甕中出來的弟弟畢恭畢敬地遞出卷軸。妮妲在地上攤開地圖。
「這就是赫密塔特。紅色部分是修羅族的土地,藍色部分是納侯巴的土地。白色部分則是緩衝地帶。中央的那群傢伙把白色區塊拿掉以後,再像這樣重新上色。」
「看起來也不是非常不利……像這個礦山所有權的利益不是歸於你方嗎?」
「那座光禿禿的廢礦山!連小孩子的零用錢都不如!」
包含中央官員及傳令兵,大家真的都不懂。
「取而代之,那些傢伙拿走的是伊茲隆恩峽谷和尼厄路多!山谷是我們祖先長眠的聖地,尼厄路多也是我們開墾的!事實就是那群毫不知情的中央混蛋們,一副自以為公平公正提出了調停案,納侯巴的老頭子們也在背後附和!」
「沒錯。若修羅族的獠牙為弓,納侯巴的獠牙就是舌頭。這是赫密塔特中所流傳的諺語。」
比妮妲年紀更小的弟弟開口。
想必應該是幾乎不加思索,全盤採用納侯巴族長老所提出的草案吧。為什麼我們就得接受這種提案。
敵方少年略顯驚訝地看著妮妲。
「……你們兩位真的是族長啊?」
「你這是瞧不起我們嗎?」
「不是——不好意思,是我弄錯了。」
再加上他如此直率的道歉,妮妲覺得自己的節奏都被打亂了。
雖然這番話,全都只是現學現賣負責教育課程的老頭的話,不過她只是想表達,如果連土地的事都一知半解,是要如何統領部族呢。
「不過,確實如此……從遠征的理由來思考,實在很難覺得傳令兵們有深入瞭解赫密塔特……應該光要在沒有指揮官的情況下調動兵馬就已經是極限了……」
「納侯巴的混蛋真的是一群卑鄙的傢伙。他們已經做好一切準備,等我們一上談判桌,一定會害我方陷入更加不利的狀況。再怎麼交涉,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罷了。」
「總而言之,你無法認同議和的條件全是偏袒納侯巴族的內容對吧?」
「我無法信任認為此草案不錯的中央!修羅族誓必抗戰到底!」
不知有沒有聽進妮妲的宣言,少年專心地看著攤開在地上的地圖。
愈是仔細看,就愈難認為這界線是公平公正。然而,即使把地圖看到破了,只要沒有自己提劍上場戰鬥,一切也不可能會有所改變。
(沒錯,所以我們才會戰鬥。)
但是,實際上自己能辦得到的只有緊緊關上鐵籠而已,除此之外無計可施。被父母托付的守護重要部族這件事,自己完全辦不到,果然是不及格。
「……不,不對。這並不是和阿耳戈斯的戰爭。」
「你說什麼?」
「也對喔!因為對手是人類,所以最重要的是將局勢導向大家都沒有異議的狀況,選擇一條事後大家都不會後悔的路。」
「喂,你胡言亂語地說些什麼呢!」
「做得到嗎?會不會被罵啊……」
正當妮妲心想少年一邊看著地圖,還一個勁兒地唸唸有詞時,他突然抬起頭。
看見他毫無掩飾的率直眼神,妮妲吃了一驚。
「妮妲族長,雖然還只是個假設,但是如果可以將你們應得的土地,和納侯巴應得的土地公平地平均分為二,你可以接受嗎?」
「你、你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如果族長希望拿到比納侯巴族更多的土地,那自然是辦不到。不過如果族長的希望是五十比五十的各半對分,或許可以辦到。」
妮妲突然無法立刻理解他在說什麼。
他的意思是拿得回來嗎?在這個四面楚歌的情況下,完全的五五分帳?
「……你是說這種事是有可能發生的嗎?」
「是的。不過,真要如此,就得請族長親自賭一把。如何?」
終極選擇。
她很清楚自己現在臉色一定是顯而易見的蒼白,拉住袖子的弟弟也擔心不已地看著她。
全身浴血的少年耐著性子,一直在等待妮妲的回答。
然後——
「……我乃修羅族族長,有守護人民生命財產的義務。」
她想就在這個有著意外穩重雙眼的男子身上賭一把。這是個一生的賭注。
* * *
「——啊,是理人大人。」
托托的一聲大喊讓包圍城市的人們同時有了反應。烏露絲拉再次往她說的方向確認著。
「在、在哪裡!」
「沒看到啊!」
「在上面!在城門上面!」
從他闖入城中到現在究竟已經過了多久呢?托托蹦蹦跳跳地指著阿米塔拉城上方。在望向壕溝另一頭的城門時,可看見烏露絲拉重要的丈夫以及一身戰鬥裝扮的年輕少女身影出現在籐蔓與籐蔓之間。
(——他帶著一個女子。)
檢查這點是妻子的天性。
「啊——那個該不會就是修羅族族長吧?」
「族長?他們的族長是女的?」
「聽說是暫時的啦!現在裡面應該沒有非戰鬥員才是。奧茲曼騎兵團長,那個應該沒錯吧?雖然很年輕。」
哈謝姆說完後,向身後的奧茲曼確認著。
(奧茲曼點了點頭。)
「沒有錯。她就是修羅族的女族長妮妲·薛路尼。」
「果然。」
這位比想像來得年輕的族長出現,讓週遭鬧哄哄。
「是個孩子……」
「居然不是絕世美女嗎?不是美女……」
「不不,還不知道將來會長成什麼樣子……」
比起是不是美女的話題,對烏露絲拉來說,她更在意身旁的理人。到底是以什麼方式交戰呢?雖然身上沾有乾涸的血,但是看起來眼中蘊藏力量。
又用了那種彷彿讓自己的回復能力證明一切的捨身戰法嗎?就算他說沒事,第一次看到時還真的很嚇人。
他以此處也聽得的聲音開口說道:
「——修羅族族長表示願意回應談判!可不可以帶著納侯巴的使者進城來呢?」
傳令兵動搖著。
「納侯巴使者?」
「是指貝修尼長老嗎?」
其中一位士兵跑去叫人在後方帳篷的納侯巴長老。
奧茲曼大喊道:
「如果你們下來,我就答應你們!」
「知道了!我們下去了。她也跟我一起下去。」
理人將年幼的女族長抱在手臂中,握著聖劍踢開城門。
要掉到壕溝裡了——就在這麼以為的瞬間,聖劍發動能力,再次飛到地面上。
(危險!)
果然控制上似乎還是極為不穩,烏露絲拉迅速地放出蜘蛛。
塊狀絲線強力地噴了出來,讓理人二人在空中轉了一圈,於陣營中央落地。緩衝物在千鈞一髮之際趕上了。
「……烏露絲拉,太感謝你了。幫了大忙喔!」
像是撥開乾草堆,理人的臉出現在眼前。那略帶苦笑的表情,還是很有他的風格。
在蜘蛛絲上被晃得暈頭轉向的妮妲·薛路尼臉色蒼白,似乎已完全癱坐在地上。
無論如何,理人成功地捉到敵人首領,而且還將她帶出城外。單憑他一個人,已是極為彪炳的戰績。
「你是妮妲·薛路尼大人對嗎?」
騎士團長奧茲曼再次詢問。妮妲縮起下巴點點頭。
「……是的。赫密塔特的修羅族掌管權全在我手。」
「哎呀,真是幹得太好啦!不愧是勇者理人閣下。」
納侯巴族的貝修尼也語帶雀躍地走過來加入談話,將烏露絲拉和哈謝姆推開兩旁,興高采烈的想跟理人握手。
「只要可以抓到敵人首腦,已經等同於修羅族已屈服,根本就已是風中殘燭——」
「混帳東西!我可不是什麼人質!我只是為了平等對話而來!別搞錯了!」
妮妲激動大喊。
「……喔喔,這也真是的。這位公主還真是個野丫頭啊!太可怕啦太可怕啦。」
「妮妲族長,關於談判,我們應該說好了全權交給我吧?請您冷靜點。」
理人冷靜地勸告妮妲,少女不甘心地低頭陷入沉默。
這樣的應對進退感覺不太像他的風格。
(與其說是冷靜,不如說是冷淡?)
在此情況後,理人重新面向奧茲曼與貝修尼。
「關於此次議和一事,修羅族表示難以接受中央單方面所決議的內容。可以的話,希望能與納侯巴族一同重新擬定議和案。」
「啊?事到如今,除了現在的提案外,你還想怎麼樣?」
「她要的不是三刀硬塞過來的議和案,她認為在互相體諒的狀況下來分享土地才有意義。我想應該也關乎面子,只有這點是絕對無法讓步。」
貝修尼臉色陰沉。
「但是要去更動已存在的東西也有點……」
「交換條件是將如何劃分緩衝地帶一事,全權交給納侯巴族處理。」
「什麼!」
表情一變,轉為驚訝。
「——您是說真的嗎?」
「是的。因為要請你們讓步,這點條件也是應當的。」
「喂!勇者啊!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啊!不是說要公平的嗎?」
理人似乎覺得妮妲很囉嗦,瞥了她一眼。
「很公平啊。我的條件是任何一方都不要留下遺憾,公平劃分。我只是以這個前提在討論。」
「當然!我們一定會徹底遵守約定的!」
「這群傢伙怎麼可能聽你的話!快住手!」
理人歎氣。妮妲囉哩巴嗦的話左耳進右耳出,不僅如此,還對烏露絲拉這麼說:
「烏露絲拉,抱歉。由於她似乎不大明白自己的立場,你可不可以暫時跟她待在一起?」
「這……」
是指讓她閉嘴,限制她的行動嗎?
既然是心愛的丈夫的指示,當然是毫不猶豫言聽計從。烏露絲拉姑且先往妮妲身邊靠近。但是,只不過是面無表情、看似冷漠的烏露絲拉站到她面前而已,少女便害怕得縮成一團。
——對待這種孩子,應該也不需專程使用蛇或蜘蛛吧。
另一方面,理人重新將攤開的地圖交給貝修尼。那張應該是繪有赫密塔特全域的地圖。老人一副看見大塊烤熟的肉似的眼神,雙眼發亮。
接著真的好似在分割肉塊,開始分割地圖上的區塊。
「那麼就重來一次吧。由於伊茲隆恩峽谷離我們的土地較近,所以歸我們。我們需要放牧,所以平原的部分也歸我們,河川當然也屬於我們。修羅族就分到這座山和湖畔這一帶如何?土地很寬闊,您們可以自由使用。」
「我先在分到山谷、平原和河川的一方標上△,分到山和湖的一方標上○。」
「本來這些區域都是和我們素有淵源的土地,不過互相禮讓也很重要。」
「——是的。我知道了。劃分得很不錯,非常公平。」
「嗯,很完美。這應該會是個讓雙方祖先都不感到恥辱的議和。」
理人深深點頭。貝修尼也滿面笑容。
「叛、叛徒!只會出一張嘴的勇者。我看錯你了!我可是相信你才出來這裡的……!」
「話還沒說完呢。來吧,妮妲·薛路尼族長,現在換你了。」
他拿著地圖走近妮妲身邊,攤開重新標記過的地圖。
「已標上△和○的土地,你要選哪邊呢?」
「咦——讓、讓我挑嗎?」
「是的,一切要按部就班。納侯巴族劃分完,接下來就換修羅族。」
「等等等等等等一下!」
這次換貝修尼發出慘叫,拔腿奔向理人與妮妲身邊。
「這、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吧……不是說全權交給我們嗎?」
「你在說什麼?我不是請你在納侯巴族的指示下劃分好土地了嗎。」
貝修尼點頭如搗蒜。
「咦?那你為什麼會為此不滿?你該不會以為,連挑選分割完畢的上地都在你的權責範圍內吧?」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是這樣的,那是貝修尼長老您有所誤解。」
「誤解……」
「是啊,我的說明不夠充分,這點容我向您致歉……不過,哎呀,就這麼維持此案也沒什麼不好。」
「等等!」
老人的下巴快掉下來了。
「因為您自己也說不能讓雙方祖先感到恥辱的不是嗎?我很感動呢,該說是犧牲小我嗎?我從未見過像您這樣,盡力為對方著想的議和案。」
這是當然的,只要未曾認真看待理人攤開的地圖,便會單方面地以對己方有利的方式劃分地區,然而這狀況卻被理人擅自翻盤。
連長年居於地下的烏露絲拉也明白,如果依照現況,等著他們的應該就是比窮鄉僻壤更加荒蕪偏僻,而且只能以不斷挖洞來討生活的日子,實在是無顏回去見江東父老。
貝修尼額頭冒出豆大汗水,嘴裡唸唸有詞地說:「太過分了。」
「這實在是太過分了,這樣對我方來說極為不利。」
「為什麼會不利?剛剛不是說已經公平劃分了嗎?」
「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就會選擇當挑選的那一方了!」
「既然如此,你要負責挑選也可以——」
理人遺憾地說道:
「但是,由於這是兩方聯手的共同合作,如果你要負責挑選,剛剛那麻煩您執行過的土地劃分工作,就要請修羅族的人先執行了。」
——貝修尼完全啞口無言。
「貝修尼長老,怎麼樣?要選哪個隨你高興。」
「……奧、奧茲曼騎士團長!」
貝修尼拚命地向唯一的救命繩索求助,但是……
「如果要這樣,一開始的議和案還比較——」
「——聽到目前為止,這個做法很公平,我們就靜觀其變吧。」
「居然!」
貝修尼的請求化為慘叫。
哈謝姆在烏露絲拉身後努力地忍住笑意。
「……啊啊,原來如此啊。這事英雄大人做得還真巧妙。」
「……怎麼說?」
只要想想,為什麼奧茲曼一行人不站在共處至今的貝修尼那邊呢?所有一切便十分明朗了,哈謝姆奸笑著開始解說。
「很簡單啊。傳令兵一方本來就對這塊土地就沒什麼興趣。」
「沒興趣……」
「對啊。簡直就是連一點點興趣都沒有。你回想一下,他們在赫密塔特孤軍奮戰的理由。」
他們是受現任首長之命,需平定赫密塔特才會出現於此。就只把這一點奉為最高指導原則。即使身為指揮官的拜揚已然放棄職責,但即使只有奧茲曼或阿魯邁梭依然遵守命令,一直留在前線。
「由於雙方都身為『不服從者』,所以不管是用什麼形式,只要能使兩部族締結議和,確認他們沒有反叛的意圖就好。這一切都和蠢少爺拜揚的項上人頭息息相關,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此外,下命平定此處的酋長大人也能向三刀的重要人物們誇耀此番成果,鞏固自己的地位。這就是此之遠征的目的。」
「……真是太過分了。」
「也不能這麼說。納侯巴族的人們一開始就利用他們沒興趣、毫不關心這些點,打算締結對自己有利的議和案。不過,哎呀,現在看起來似乎聰明反被聰明誤。」
烏露絲拉看向納侯巴族長老。
看著貝修尼原本自以為有利的鎧甲,被巧妙的言詞所卸下,此刻也無法再度穿上,進退兩難的模樣。
「…………再。」
「再?」
「……可不可以重新再讓我劃分一次土地?」
「可以。不管要劃分幾次,不論要花上多久的時間,不管幾次,請便。我想在這樣重複累積經驗的過程中,必定能夠導向雙方都可認同的議和案。」
理人帶著爽朗笑容,遞出地圖。這個笑容對長老而言,或許看起來無疑就像惡鬼的笑容。
納侯巴長老貝修尼滿臉通紅,正在思索弄清楚究竟該把線畫在何處。
「哎呀,真的很壞心耶。如果英雄大人是看準這點,才將情況引導到這個結論的話,他也真是個了不起的傢伙呢。」
「……並不是只有舉劍交戰才是唯一的救贖之路呢……」
或許連烏露絲拉都找不到的路,在理人眼中卻是找得到的吧。
理人往他們這裡回頭。
他看著烏露絲拉身旁那一位年幼的修羅族族長——妮妲·薛路尼。理人與她對望,豎起了大姆指,彷彿在說「作戰成功」。
(理人真是的。)
他果然很厲害,不愧是自己所信賴之人。
最後理人號召所有在平原上排成隊列的士兵們。
「來吧!大家回家吧!」
——就這樣。由於已經無任何需要攻城的理由,包圍在「鐵籠」阿米塔拉周圍的部隊,在無任何人拔劍交戰的狀況下撤退了。
「……我們到底是來幹嘛的呢?」
「我之前一直認為除了攻城之外沒有其他方法了……」
千里迢迢遠征而來的士兵們嘴裡發著牢騷,然後對著那位單憑己力便完成如此大業的少年,投送感歎的眼神。
雖然理人自己似乎沒有注意到,不過這樣就好,因為烏露絲拉已牢牢記住這一切。
烏露絲拉只要一想到是自己的丈夫創造奇跡,感到有些驕傲。
接下來理人一行人便藉由轉移魔法回到蒂瑪尼。
* * *
「……就是這麼回事。只有修羅族有出現傷者,不過無人死亡。我認為我們今後的
任務就是好好監視兩方族長,看他們是否有確實遵守共同訂下的分割案。」
早士兵們一步理人使用轉移寶珠回到了蒂瑪尼的離宮,接著向拜揚報告事情的始末。
拜揚隨意躺臥在他慣用的長椅上聽著報告,一個勁兒的極為不愉快的模樣。
感覺對方似乎頗有微詞,正想著:那又怎麼樣。
「……您有什麼不滿嗎?雖然無法將修羅族連根拔起,但是我已平定最重要的赫密塔特。」
「總覺得剛剛聽到你用了一個極為機智,又或者該說是詐欺的方法。」
「請您別說笑了。不是有人說過,要讓兄弟以最公平的方式分割蛋糕,讓兄弟分別擔任切的人和挑選的人是最好的方法。如果連會給耍手段的人一頓拳頭的媽媽也在的話就更好了。」
拜揚咬著唇,對理人的主張諷刺地說了句「原來如此」。
「我自出生以來,一直處於未曾與兄弟搶食零食的情況,會教訓我的媽媽也已早逝,現在你卻要我拜揚成為那個赫密塔特的嘮叨母親嗎?。」
「是的。不論哥哥或弟弟都是好孩子,我認為這個母親當得十分有價值。」
「你這個騙子少在那裡胡說八道,這不是無端增加了我的工作嗎——」
他極不愉快地吐出這句話。
附帶一提,在理人的世界中,這與司法、立法、行政的三權分立相關,是民主主義的根本。或許連這種思想都沒有的帕納肯亞世界中,多說無益。
「總而言之,以後你也會幫忙照看對吧?」
「……我不大喜歡你這種要我做出承諾的做法。」
「這事不難,也有很多人會幫助你的,不會有問題。」
「有人會幫助我嗎……」
雖然看起來拜揚不是很相信,但理人卻意外地並不擔心。
沒錯,不管基於何種理由,為了不讓拜揚這頂神轎翻轎,赫密塔特也動員了許多人。這個事實並不會改變。只要拜揚心裡也可以一同努力,必定會成為極有威力的武器,他身邊也還有如阿魯邁梭般的忠臣。
他絕不是孤身一人。
「總之,約定就是約定。能請您釋放路葉了嗎?」
「啊啊,隨你高興吧。我現在就叫人帶她過來。」
拜揚維持托腮姿勢,無所謂地彈了彈手指。
理人一行人稍稍放下心來,首先已救出第一人。
「接下來要做什麼?要我怎麼樣?只要一直陪著你到成為依耶馬路特下一代酋長,掌握大陸全土為止就可以了嗎?」
拜揚吃驚地坐起身子。
「——你。再怎麼說,這也太……」
「您覺得辦不到嗎?身為一個王子,想法也太軟弱了。」
「……會說出這種話的人——不巧你可是第一個啊。」
看著眼前無論何時何地都維持著挑戰姿態的理人,拜揚露出淺淺苦笑。
「勇者理人,你希望我把伊休安·特洛魯還給你嗎?」
「這是當然。」
即使是在此時此刻,理人也有強行突圍帶她逃走的覺悟。不過,如果可以在不動干戈的情況下解決自是最好。
他點頭,接著說了一句:「這樣啊,不過很遺憾。」
「……咦?」
「因為剛剛她硬是想逃走,輕舉妄動之下的結果,從牆上摔落地面——」
拜揚的話尷尬地停頓在此,理人聽他這麼一說背脊發涼。
沒想到、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種事。
「……我只能說她撞到的部位狀況太糟了,又或者該說運氣太糟?」
「騙人!」
「是真的,太遺憾了。」
理人旋過身子,拔腿逛奔。
——伊休安!騙人的!
對拜揚·卡耶吉隨後報復般的吐了吐舌一事渾然不知。
* * *
被釋放的時機忽然來臨。
「——響子·路葉,出來!」
緊閉的門扉忽地被打開,路葉響子差點嚇破膽。
出現的是離宮的衛兵和魔法師,強勢的出現讓她縮成一團。
伊休安擋在前面,似是想保護蜷縮成一團的她。
不過,等等。他剛剛說什麼?叫她出去?
「聽不見嗎?拜揚大人已經決定要放你出去。」
「——真的嗎?那傢伙這麼說?」
「是的,是真的。伊休安·特洛魯大人。這一切都是托勇者理人大人的福。」
兩人看見拜揚的監督人阿魯邁梭從他們身後出現。
「阿魯邁梭大叔!」
伊休安發了瘋似的喊著。阿魯邁梭深深地點點頭,眼中甚至還泛著淚光。
「理人成功平定赫密塔特了。」
「是的。他說服了一直冥頑不靈的修羅族,在沒有出現任何死者的情況下,成功讓他們和納侯巴族締結和議案。真令人難以置信。」
「太好了!」
伊休安比出勝利姿勢。
雖然搞不太懂狀況,聽起來好像是理人挑戰一件極為困難的事,而且成功了。
(為了我?)
阿魯邁梭雙眼通紅地對響子露出笑容。
「來吧,響子大人。請過來我這邊。我現在就幫你解除脖子上的禁錮。」
「……好、好的。」
在阿魯邁梭催促之下,表情可怕的魔法師將杖抵向響子的脖子,詠唱著類似咒文般的語言。接下來一直繞在脖子上的頸圈輕易地前後斷裂掉落在地。
這將近兩周的時間,一直不斷苛責響子的心——
「請伊休安大人也過來。」
「咦?我也可以嗎?這不是你們背地裡偷偷做的吧?」
「不是的,只有這次是獲得許可。拜揚大人似乎是打算釋放響子大人的時候,也一起將伊休安大人還給他們。不過……王子是個有點彆扭的人。」
「有點?你應該是想說『超級』吧?」
伊休安的項圈也在魔法師的解咒下分開落地。名正言順地重獲自由的她,當場以差點撞到天花板的氣勢跳了起來。
「太好了!復活!」
伊休安回頭看向響子,笑得臉都皺成一團。
「吶,大叔,我們可以走了嗎?」
「可以。大家都在等你們。」
「謝啦!阿魯邁梭大叔!魔法師大叔!」
她一陣風似的出了房間。
剩下響子。
說到響子,她似乎一直無法清楚理解目前的狀況。雖然突然回復了自由之身,而且也被告知可以離開,但是真的可以走了嗎?沒問題嗎?心裡淨是這些猶豫,止步不前。
「您捨不得嗎?」
阿魯邁梭看著一直拖拖拉拉的響子,她思考了一會兒——搖搖頭。
「不是,這倒沒有。」
如果問她喜不喜歡這裡,答案肯定是不喜歡。
「這樣啊。拜揚大人倒是十分享受在這個房間的時光。」
「也許吧。不過,我從來沒有習慣過。」
說故事之前總是害怕得不得了,每分每秒都想逃走,但是卻辦不到。努力擠出自己僅有的聲音,只為了能夠多活一天。
「您說了多少故事?」
「很多。不過,比起一千零一夜倒是遠遠不及。」
「一千零一夜?」
「天方夜譚——這麼一說,這故事明明是經典中的經典,倒從來沒有說過。」
為了想殺掉國王,在一千零一個夜晚中一直說著故事的雪哈拉莎德。
自己就好像那位公主一樣,如果沒有強烈的耐心,就不會陷入愛河。一直都只想著理人的事。
男人(拜揚)常常不耐,不管怎麼安慰他,就像吸完水又立刻乾涸的海棉。心裡想著他從來沒有真正地被滿足過,對他注入故事之水十分辛苦。
「那個人會不會有被真正滿足的一天呢?」
「會有的。就在不遠的將來,因為他也有自己該做的事。」
「這樣啊……如果真的可以如此就太好了……」
「感謝您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今後王子也會有所改變吧。在此感謝您安慰少爺。」
阿魯邁梭以此世界的方法慎重行禮,響子猶豫著自己該說什麼。
不管是「後會有期」或是「我也很感謝您」,感覺都很奇怪。
「——再見。」
僅僅說這句話道別,離開了被禁錮的房間。
不過,像這樣從習慣了的地毯上,走到冰冷的石材走廊,被不可思議的氣氛包圍。
這麼一來真的自由了。可以見到理人了,她內心百感交集。
明亮的喜悅,越過冗長黑暗的隧道的前方,有著自己連作夢都會夢到的花園正在等著自己。
從學校來到帕納肯亞之後,真的發生了許多事。
令人想哭、難過的事、痛苦的事。也有已經不想再次回想起的令人心寒的事。響子感到驕傲,不管神明多麼想打擊響子,只有這份心意是怎麼也無法被奪走。
走在走廊之際,內心終於感到重逢的喜悅。
啊啊,究竟已隔了幾個月呢?相川理人同學,相信自己見到你的時候,一定又會哭泣。不過這是打從心底的喜極而泣。
相川同學,請原諒我。我是真的很想見你啊——
「伊休安!」
響子吃了一驚,這聲音是——
這正好是奔跑中的伊休安·特洛魯,和身穿帕納肯亞服飾的相川理人在迴廊的另一頭相會的一刻。
「喔!理人!」
氣喘吁吁的兩人停下腳步對望。
「……你為什麼還活著?」
「啊啊啊?」
「不是啦,因為拜揚說你已經死了——」
「你這蠢蛋!好好看著!我活得好好的!不要連你都被那個彆扭的混蛋給騙了!」
伊休安彷彿要他感受一下自己的溫度並確認,拉起理人的手貼上自己臉頰。
理人聲音顫抖地細聲說道:
「……還活著。」
「對啊!活得超好的!」
「還活著……太好了……」
接著,理人撫摸她的臉頰然後閉上雙眼,癱軟無力的他順勢緊抱住她的身體。
(咦?)
(什麼?)
(為什麼?)
響子一驚,僵在當場。
「……理人,不好意思讓你擔心啦!都是我的錯。」
語氣一轉,伊休安的聲音彷彿立刻會哭出來。沒想到堅強剛毅的她也會發出這種聲音。
「不用再說了。」
理人也是,那憐惜的語氣。響子不認識這個他,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他。
很想認為一切都是假的。不過——不管重複眨了多少次眼,眼前的現實並沒有改變,兩人正互相擁抱著。
「只要你沒事就好,一切都無所謂。因為我喜歡伊休安。」
——騙子。明明就告訴我她和相川同學只是夥伴。明明就說他是個矮冬瓜!
為什麼會是你聽見那句話?
那我到底算什麼?
明明直到現在都一直相信著他。
不管其他事情怎麼崩毀,被誰背叛,被逼到什麼樣的絕境,過去一直認為只有他的話是可信的。
就只相信這一點,還裝著沒聽到「那件事」直到現在——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感覺自己的內心之中有某些東西逐漸毀壞。
把眼光從至今仍未分開的二人移開,走向迴廊,出了美輪美奐的庭院。
「巴堤雅。鋼鐵之剪的使者們啊!一切都如你們所說啊!」
響子也不擦去落下的淚水,一味地對天空呼喊。
「來吧!我會如你們所願。成為你們所期盼的真正勇者!」
此瞬間,週遭彷彿回應了響子的呼喊,刮起強烈暴風。
鳥兒們陸續從晴朗的天空飛了下來。這並不是普通大小的鳥。而是連人都可以乘坐的巨鳥,背上全都載著身穿深墨綠色的斗篷的男子。
乘坐在最前方鳥上的女子在中途跳下外牆。
「響子,我一直認為你一定會回應我。」
老鷹的聲音呼喚著。
女子名為巴堤雅,是位將響子稱為「勇者」的單眼魔法師。
* * *
我喜歡伊休安——
突如其來冒出的這句話覆水難收。
(糟了。我突然說這什麼東西啊。)
因為理人斷然以為她已經死了,一看到她平安無事,神經一下過於放鬆,便中了拜揚賭氣報復的計謀。那個壞心眼的王子。
雖然是個未預期的告白,不過說出口也僅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相對的,懷中少女倒是毫無動靜地沉默著。
再怎麼說還真是不安,總覺得似乎弄僵了場面,是不是給她添麻煩了呢?
「……伊休安?沒事吧?」
在悄聲呼喊她的瞬間,伊休安火速推開理人胸膛。
「伊休安?」
「——看上面!」
同時一陣強風吹過離宮迴廊,庭院中的樹木都幾近折斷快折斷的風擺動著。
理人慌忙抬頭看向天空——正好是巨鳥群盤旋往此處靠近的時候。
「那是什麼?」
「上面有坐人。這事不單純!」
伊休安的視線一直放在鳥兒身上,往庭院飛奔而去。而乘於鳥上的男子手中不斷發射著火箭矢。
「喂!」
枝繁葉茂的美麗庭院立刻燃起火苗。
衛兵的怒吼迴盪著。
「快拿弓!他們在上面!」
伊休安把錨槍往上空擊出,貫穿一隻鳥的翅膀,鳥兒發出慘叫飛離離宮。
「嘖。」
伊休安壓著弄痛的右肩,啐了一聲,動作似乎還無法像平常那麼靈活。
此時,離宮之主——拜揚·卡耶吉來到陷入火海的庭院。
「這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知道!我才想問呢!他們是突然跑來的!」
目前是她拱命應付從上空不斷落下的火箭,拜揚咬著唇。
「伊休安·特洛魯。我問你,響子怎麼樣了?你們不是應該待在同一個房間嗎?」
「我也不知道她的狀況!我先離開房間。」
「真是個不謹慎的女人!」
「你在說什麼啊!」
拜揚啐了一聲,重新看向理人。
「勇者理人,這裡就交給衛兵和伊休安·特洛魯。你先去找響子,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去。」
「——是的,知道了。」
「其他人快去取水。我准許你們用噴水池的水。」
拜揚高聲對其他衛兵下達指示。理人雖然有些猶豫,還是往內奔去。
四處逃竄的女官讓離宮之中顯得慌亂一片。他向離自己最近的人問道:
「不好意思,請問你知不知道路葉在哪裡?」
「哪有空回答你!」
就尖叫著逃走了。這也無可奈何,她已陷入恐慌。大家光是逃跑就已經筋疲力竭。
(——這是要我去裡面找嗎?)
這試煉還頗有挑戰性的嘛!
無奈地再度拔腿奔跑,在輕煙的另一頭,響起耳熟的聲音。
「理人!」
「理人大人!」
是烏露絲拉和托托,兩人正在奔跑過來。理人極為著急地停了下來。
「理人,你沒事吧?」
「我沒事。托托和烏露絲拉也沒事吧?」
「是的。伊休安呢——」
「她在外面。哈謝姆呢?」
「這——」
「沒看到人啊!就說他的職業是麻煩蟲!他在中途往反方向跑走了,再怎麼叫也都不回。」
聽完托托的回答讓理人傷透腦筋,他怎麼會做出這種麻煩事。
不過,就只有哈謝姆是不可能被捲進火勢之中,現在只能請他自己想想辦法了。
「你們兩個,方便的話,可不可以麻煩你們到外面去幫幫伊休安?她的傷似乎也還沒痊癒。」
「知道了!」
「理人,那你呢?」
烏露絲拉發問。
「我去找路葉。拜託你們了!」
只丟下這句話,就往離宮內部奔去。
多半的人似乎都已避難完畢。理人在人煙稀少的迴廊之中,一邊喊著名字一邊跑
著。
「路葉!路葉,你在嗎?」
好幾次被濃煙嗆得差點咳個不停,但他還是打開周圍房間的門,想找的人影卻遍尋不著。
然後,理人在最後看見了。
(——那是。)
偶然開著的窗戶的另一頭。熟悉的少女剪影,正乘在鳥背上遠去。
「——路葉!」
理人立刻將寶珠嵌入聖劍劍柄。
橘色光芒流洩而出,聖劍開始遲緩地震動著。強行壓下不舒服的共鳴現象,心裡念著:飛吧!聖劍立刻開始追向鳥身後。
其他的鳥只越過離宮外牆後,也陸續會合。會合後的鳥群們就如同一隻生物,編成縝密隊形,以比理人想像還要快的速度持續飛翔著。
前方是蒂瑪尼的城市街道。
雖然不知道可以控制聖劍到何時,但也絕不能逃。
「等等!」
破魔聖劍!急速飛行吧!
再加速提高一段速度,響子所乘坐的鳥只再次映入理人眼簾。看起來鳥上似乎坐著兩個人,還有個未曾謀面的女子也坐在一起。她肯定就是襲擊的主謀吧。
「路葉!我來救你了!」
總算是縮短距離。她也注意到理人,在鳥上轉身。這是兩人第一次好好地對上眼神。她看起來似乎沒有嚴重外傷,理人鬆了一口氣。
「路葉。」
她被風吹拂著,開口說道:
「別過來。」
是不是聽錯了?
剛剛她到底說了什麼——
「相川同學,已經夠了。你別再管我的事。」
「路·葉——」
為什麼?
這個疑問似乎表現在臉上。她以泫然欲泣的表情露出微笑。
「——相川同學是不會懂的。」
不會懂的——
忽然無法接話。
丟下不由自主停在當場的理人,巨大鳥群載著拒絕自己的她,不斷振翅往城市及沙漠的方向逐漸遠去。
猛地回頭看向背後,自己剛剛離開的離宮,不停竄著紅色火舌及濃煙。
風非常大,大到眼睛都快睜不開了。硬是睜開眼睛,差點連眼淚都滴出來。
「……響子,做得很好。」
響子以手背拭著眼角。
「只是有髒東西跑進去了,我沒哭。」
「是啊,就當作是這樣吧。」
巴堤雅溫柔地撫摸響子的頭,她似乎也知道響子剛經歷令人傷心的離別。
一開始遇見巴堤雅,她是老鷹的模樣。在響子被轉賣成了籠中鳥的時候,她來到響子房間的窗邊,以老鷹姿態說著人話。
被拜揚監禁的響子,也不知道明天會如何,巴堤雅一直不斷跟她說話。由於她口中所說是如此荒唐無稽,讓早已傷痕纍纍的響子一直無心相信,但是逞強就到此為止。
勇者與勇者是無法結合的,因為命運會將彼此分開。全部都跟她說的一模一樣。
「說什麼『見面後你一定會失望』,你明明就是個大美人。」
「響子,很少人看著這張臉還能說出這種話喔。」
「是嗎?」
她以長髮遮去半邊美貌,但是此刻長髮被風吹起,整張面孔一覽無遺。雖然和平常人有點不同,不過她就是她。巴堤雅露出笑容。
「不過,你還真是努力下定決心了呢,我的夥伴也很歡迎你的到來。」
「無所謂……因為這裡不就像是遊戲或夢境一樣的地方嗎?」
沒錯。聽說一覺醒來一切都會跟原來一樣,可以回到本來的日常生活之中。
那麼在這個世界裡發生的一切,就跟作夢一樣。就算內心感到疼痛,響子也不會真的受傷。沒問題。
響子淚中帶笑。
「哈哈,相川同學也真是個笨蛋。居然會愛上夢中的女孩。」
真是可憐,讓她除了笑之外無計可施。
「那麼,我要送一個禮物給勇敢的你。」
「什麼禮物?」
「我想你一定會喜歡。這個是只有真正的英雄、有勇氣的人才能使用的東西唷。你戴看看。」
巴堤雅悄悄把金戒指放在響子手中,那並不是個如流行飾品般的纖細物品,反而是個從遺跡出土的物品般粗糙的純金戒指。
代替發光寶石被鑲嵌其上的,是顆被研磨得有如烏木般的黑色石頭。
(是煤(jet)玉之類的嗎……?)
雖然不覺得漂亮,不過不可思議地十分襯自己的手。她也不討厭看似羽翼的花紋。
「來吧,差不多到蒂瑪尼城了。你之前不是提過,一旦從監禁中解放,有一件很想做的事嗎?」
響子緊握戴著戒指的手。
「……要給史露雅——赤蜂劇團一個教訓。」
此刻戒指上的黑色石頭發出紅光。
同時間,可看見遠方城市冒出一道火柱。
「————」
「這也是『力量』的一部分喔。讓尊貴的慈悲遍佈這滿是坑洞的世界。只要聚齊所有東西真心祈願,連帕納肯亞的秩序都可改變。只有身為真正的英雄的你,才有辦法做到這些事。如何?是不是比較有一點真實感了?」
黑煙筆直竄入天空。下面的建築物應該著火了吧?可看見有如炭火的紅色光芒。
附近有多少人呢?不止史露雅,德安、斯蘭曼、帕蜜兒和卡裡布是不是也在一起呢?
可是——
「真實感什麼的無所謂。反正只是夢。」
語閉,響子閉上眼。像是闔上本已閱讀完畢的書。
「是啊。或許正因如此才會成為勇者吧?」
巴堤雅看上去十分開心。
現世為夢,夜夢為實,這句話是誰說的來著?江戶川亂步嗎?
接下來,我將和她一起改變世界。
「巴堤雅,等一下要去哪裡?」
「去北邊。我想讓你見一個人。打從心底等待著你的人。」
「好啊,不管哪裡我都跟你去。」
撫著略帶溫度的戒指,飛過充斥燒焦氣味的城市上空。
越過眼前的遼闊沙海之後,據說就是鄰國威爾塔米亞。
總覺得那個笑著說「總有一天也要帶我一起去喔!」的朋友聲音閃過腦海。
* * *
襲擊結束後的離宮內部狀況十分淒慘。
本可誇耀自身的絢爛豪華的庭院成了一片焦土,石灰岩的宮殿沾滿煤炭。被用來滅火的噴水池池水已幾乎見底。
在這座滿是煤灰的建築物一角,伊休安和烏露絲拉等人聚集在一起。
看見從門口獨自走回來的理人,伊休安飛奔而至。
「——來了!你到底跑多遠去啦?」
「伊休安……」
「哈謝姆那傢伙說看見你往載著響子的鳥兒飛去……理人?喂,理人?」
理人的表情讓人感到似乎發生了什麼事,她狐疑地皺起眉頭。
「該不會沒追上吧?」
「……嗯,抱歉。」
正確來說,追是追上了。但也只不過是追上了而已。不知如何好好表達,她拒絕理人,抓著敵人的手離開這件事。
——相川同學是不會懂的。
只留下這令人悲傷的話語。
為什麼她會說出這種話呢?
看著眼前的理人一言不發,托托和烏露絲拉也擔心地跑過來。她們看起來十分心神不寧忐忑不安。
「理人大人!」
「沒事吧?」
剩下最後的一人——哈謝姆·德拉稍晚了其他人一些,緩步走近。明明半途就不見人影,不知不覺間又與大家會合了。
平時那張笑容奸巧的臉,如今也安靜下來。
「讓他們跑了嗎?」
這句帶著放棄意味的話語,令人無法搪塞過去。理人做好覺悟,點了點頭。
「……是……啊。我去是去了,但是響子卻叫我不要救她。」
「啊?為、為什麼?理人大人和響子大人,在『地球』上不是同學嗎?明明終於可以回去了。」
理人也很想問。
大家全都一樣吃驚,只有關鍵的哈謝姆鑽牛角尖似的沉思著。彷彿他知道理人會這麼說。
「哈謝姆?怎麼了嗎?」
「沒有——稍微有點……」
「——勇者理人!」
此時,拜揚·卡耶吉的聲音傳來。快步往眾人身邊靠近。嚴峻的表情又更添了幾分險峻。
「你回來了嗎?我在找你!」
理人重新面向他。
「準備好了嗎?勇者啊,你聽好。正好就在剛剛快馬來報,蒂瑪尼城中似乎失火了。」
「咦?」
在理人一行人全都因為這突然其來的話題而嚇傻時,他保持同樣的語氣說了下去:
「起火點是蒂瑪尼大劇場。聽說正好是『赤蜂劇團』正在表演的時候。」
他感到自己背後的血液逐漸被抽離。
「赤蜂劇團」,就是那個將響子狠心賣掉的劇團名字——
「目前還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起火。軍方和地方官員哈吉家正在調查,不過聽說現在正忙著進行滅火。只是——」
「只是?」
「同一時間,有人目擊巨鳥群往東北方向飛去。你懂嗎?鳥,是鳥!」
「……東北方。」
「是往沙漠的方向,還是威爾塔米亞的國境?」
很想說不是,不願認為這是響子一行人所為。
拜揚焦躁地抓了抓頭。
「真是的……真是個出人意料的騙子。裝成一副乖乖牌的樣子,什麼時候開始跟敵人互通有無的?」
「這個還不清楚。」
這已是竭盡全力的反抗。
要問為什麼,現在一切全都是未知之數。那個敵人究竟是誰?為什麼和她一起走?目前從她那邊完全沒有聽到任何確切的情報。
「……搞不好是被敵人洗腦了吧?她似乎和麻煩人物扯上關係了。」
「麻煩人物?」
「是啊。這次的襲擊者之中,有一個似乎是我的舊識。那群人搞不好——」
「無論如何!」
拜揚粗魯地搖了搖頭。
「接下來哈吉家的地方官員應該也會來我這裡問東問兩。雖然我是打隨便應付應
付就趕他們回去,但是我沒有空閒去管你們的事。如果你們要離開離宮,我可以提供馬匹,你們打算怎麼做?」
「……這個,抱歉。可以讓我想一下嗎?」
「動作快點!」
拜揚再次旋身離開,回到離宮之中。不知是否在襲擊的滅火工作中弄髒了,他身上的長衫下擺有著些微焦黑的痕跡。
「……把票讓給我們的那個人……希望他沒有被捲進去才好……」
「對啊……真令人擔心……」
托托和烏露絲拉一行人正在討論火災和敵方真實身份的聲音,聽起來好遠好遠。
「理人。」
然後伊休安就在身旁極近之處。
「沒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
「嗯。」
「……被關在這裡的期間……我和響子住在同一個房間裡。她幫我療傷,而且還極為溫柔以待。是我的恩人。」
從她的表情看不出來是忍著肩痛還是心痛。
聽她這番話,理人的表情搞不好也差不多吧。
不知該如何定義這些疼痛與混亂的感覺。
接著她以更小的聲音悄聲說道:
「關於剛剛那件事。」
理人嚥下一口口水。
「我可以當作沒聽到嗎?」
心跳加速。
他知道她口中的剛剛那件事——是在這場騷動發生前——上一秒的告白。
「你看,總覺得現在也不是談那個的時候,腦袋轉得不是很靈光。我現在無法思考那些事。」
「……嗯。也是啦。如果你可以當成沒那回事,我也會很感激。」
感覺某種類似沙子的東西不停從腳邊流洩而去,光是想辦法保持平靜就已筋疲力竭。
「那……那個,理人!總覺得可能會讓你誤會,可是我並不是——」
理人別無他法,至少只能笑著結束這個話題。理人一微笑,她也相對地沉默下來。
「——哈謝姆。你剛剛提到有看到舊識一事,可不可以再說詳細一點給我聽——」
和在身邊噤聲的伊休安一起,再次尋找邁步而出的道路。為此,開始與夥伴討論。
理人的手不經意地伸入口袋,躺在口袋裡的還有那對來不及交給響子的黃色耳飾。
後記
大家好,我是竹岡。很開心能再見到各位。
第三集中,「勇者」理人的出木杉同學性格更上層樓,千辛萬苦終於發覺自己對「真正的」伊休安的心情,而對「妻子」烏露絲拉依然沉浸在丈夫之夢一事也渾然不覺。烏露絲拉感覺起來比想像中開心,令人放心不少。
然後,這次的封面是——理人的「同學」響子大小姐!真正的女高中生!
由於是趟難得的異世界穿越之旅,所以不僅畫出帕納肯亞的服裝,而且希望務必可以有讓她身穿現代制服的場面。真是謝謝屢那。
接下來故事如果到這裡就畫下句點,事情可就不得了了。所以我會竭盡全力,努力提筆寫續集。
旅途不斷持續著,接下來會邁向更加北方之地。理人是否可以救出響子呢?然後她所委身的敵人的真實身份和目的又是什麼?包括已面臨絕境,往錯誤方向而去的戀情走向會是如何?我們在第四集再會吧!我是竹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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