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殿円】公主心7[台/简]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5-10-7 16:20 编辑


书名 《公主心7-因为你是我的命运之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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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高殿円
插画: 明咲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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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集,录完之后争取尽快录入八、九卷,剧情将有大幅进展。因为时间跟扫描仪太渣的关系,没有插图,没有校对,错别字就多包涵吧。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5-10-7 01:49 编辑


恋爱的嫩芽
亲爱的父亲大人,您近来身体是否安泰无恙呢?
莉莉卡过得很好。最近诸事繁忙,迟于书写回信,请您千万不要生气喔。
时间过得真快,我服侍王妃殿下至今已过了两年。
老实说,我一开始对于能否顺利在王宫这种地方生活,内心感到非常非常地不安;但是现
在我已经完全习惯这里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很充实喔。
即便如此,每当父亲大人来信,我的心总会宛如回到远在奥基德县的家。是不是因为闻到
父亲大人常用的那种掺核桃油墨水味道的关系呢?
到了对了,说到核桃,我就想到母亲大人常常做给我吃的核桃派!那真的很好吃。此外还
有用鸡蛋做的漏斗蛋糕、撒上当季鲜花的布丁等等。来自故乡的书信,总是能鼓舞我的心情——,当然零用钱也是。这是个重点。
对了对了,我有一个请求。
我的请求是……那个,请问不知能否请您减少来信的次数呢?
最近由于您的来信太多,稍微引起了周遭众人的疑惑。,
前阵子我甚至还被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大人(还是在所有侍女们面前!)责备道:
「妳有乖乖写回信吗?不可以做出让父母担忧的行为,否则不只是负责监督妳的我,就连
王妃殿下也很有可能被质疑督导不周呀!」
.....我实在是难为情到耳朵里都快流出什么东西来了。
迟于回信的我固然也有错,但再这样下去,我就无法成为后辈的榜样了。
啊,对了,我忘记告诉您了呢。
后辈!我终于也有后辈了。
那个新人跟我一样专门服侍王妃,名叫可可,出身于帕尔帕堤的瑞德诺家,父亲大人是否曾耳闻瑞德诺家呢?该不会比我们家门第更高吧?要是门第比我们家高的话,如果不对她好一点就糟了,所以请您马上告诉我喔,也顺便请您送点可以贿赂她的东西过来。当然,对我来说她是第一个后辈,所以我当然有努力教导她各式各样的事情。
不过最近那女孩好像有点怪……该怎么说呢,态度好像突然就变了。她对原本一直说很喜欢的演员卡牌好像没兴趣了,而且也开始经常不出席侍女的聚会,变得得很不合群耶---
组成「赶走欧露帕莉娜队」的时候,她总是跟我一起(而且相当生龙活虎地)搜索房内,
故意不打扫房间,或是扮鬼在半夜里吓人啊…!
哎呀真是的,请您不要误会喔。我并不是成天都在做这种事,我也有认真在工作的。
我记得以前曾经告诉过您,有位硬把自己送上门的宠妾来到圣·安琪莉王宫吧。
告诉您一个秘密喔,从那时候开始,国王陛下跟王妃殿下的关系似乎变得比以前更个。我们这些侍女们都担心死了!他们已经长时间分房而眠,这难道不是夫妇危机的象征吗?
我们得在此时拔刀相助才对,所以侍女们组成一个新的队伍,正干劲十足地努力帮忙唷!
您想想嘛,不是有听说王妃殿下受到她的父亲索尔塔克王过度保护,不曾离开过大帕尔梅
尼亚王宫的深宫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有些不同于常人,就算我想帮忙也力不从心。
坊问似乎有人谣传王妃殿下是「魔女」或是称呼她为「冰之女王」……关于这点,虽然我偶尔也会觉得她有点异于常人,但她绝对不是会令人讨厌、也不是个可怕的人。
不如说,王妃殿下明明是帕尔梅尼亚的第一王女,却一点都不会摆架子,个性随和,也不会为难我们这些侍女们,是个十分温柔的人。
最近王妃殿下的亲卫队也慢慢地在增加,老实说就是我的对手变多了,就算我是王妃殿下最喜爱的侍女,也不能轻忽大意。总觉得王妃殿下也渐渐会仰赖可可了,唔唔唔唔……明明就是我服侍王妃殿下的时间比较长……那女孩真的愈来愈碍事...
---,话虽是这么说,不过诸如装饰在发间的鲜花该用什么才好、时下的流行趋势等等的问题,王妃殿下现在都会率先地询问我喔!
前阵子也是一样,当我跟可可两人随侍在侧时,她都一定都会委托我「莉莉卡,请妳拿壶茶过来」或是情妳拿熬煮出猪肉精华的汤过来」之类的事情。
我很厉害吧,嘿嘿。
因此我完完全全没有回乡省亲的闲暇。
因为这样,所以请您撤回要我「取得返乡许可回家一趟」这种无理的要求喔。
当然啦,父亲大人会担心我,让我很开心。
但是我的事情就用不着您担心,请您就像往常一样,一边计算着装在床下壶中的零钱,一边做着安详的梦吧……啊,对了,虽然有点无关紧要,不过您最好在被母亲大人发现之前,快点将那些钱移到别的地方喔。
还有还有,说到希望您不要担心,那个……就是关于我的婚事问题……
当然,我想我很明白父亲大人想说的话。
我也知道父亲大人非常非常担心在姊妹之中唯一迟迟未嫁的我,为此还让我到王都任
职。依父亲大人您的性格,肯定是想要我尽早找到条件优秀的冠军马,并紧抓不放吧」
我希望您不要一个劲儿地催我说,既然过了两年都找不到出色的男性,那就赶紧回家跟堂哥凯萨结婚吧。
其实呢,那个……呃…
是、是这样啦!
之前一直瞒着父亲大人您……其实,我在王都已经有恋人了。
对方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出色男子,也是拥有爵位的贵族,而且相当受到陛下器重。
他是个好到我配不上的人,在侍女们之间受欢迎的程度也首届一指。
迟迟无法告知您这件事,我很抱歉。
不过基于他的身分,我觉得过于轻率地说出口也不太好……而且他现在处在非常重要的时期,我不想让他因我而烦心……
因此结婚可能要再等一段时间
他也跟我说,等到有望能跟我订下婚约时,届时他想去拜会父亲大人。
所以拜托您不要再提起什么动作再不快点,就要让我跟那个秃头....不对,是跟堂哥凯萨结婚这种恐怖的话了
您完全不用担心
我真的没有问题!
那么,我就此搁笔
希望您不要再担心我的事情....也请不要催促我早日结婚
致我亲爱的父亲大人
---爱您的莉莉卡敬上
那一天,莉莉卡陷入极度的绝望
「妳、妳要结婚了——!?」
这里是位于大陆北方的新兴国家艾兹森。
位在首都珀鲁耶姆的圣·安琪莉城不只住着身为主人的国王夫妇,还有各式各样的女性在此共同生活,可说是女性的园地。
虽然不及邻近大国帕尔梅尼亚的艾斯帕尔达王宫,但是包括裁缝侍女、厨娘、清洁仆妇到杂役仆妇在内,女性仆役人数甚至远超过男性。
不过从事这类工作的女性们全都是平民出身,身分低微,几乎不会与身分高贵的人见到
面,因为她们工作的地点与国王夫妇生活的区域被严格地划分开来。
在此之中,负责打理身为王宫之主的国王夫妇生活大小事的,是以莉莉卡为首,职位为女官的女孩们。
她们跟低阶的杂役仆妇不同,全都是地方领主、或是富裕农家的女儿。若没有清白的家世背景并携带介绍函,就无法进入王宫的大门。
虽然身分背景不同,但这些年轻女孩们(她们绝大多数都会在二十五岁之前结婚,离开王宫)被关在同一个空间的现状,与低阶仆役并没有什么差别。
因此,为了纡解平日的烦闷,或是为了寻求稀少的娱乐,兴趣相同的女官们会成立类似同好会的聚会。加入这类聚会的女官们有时会偷偷地聚集在女官宿舍其中一个房间里轮流举办聚会或是召开茶会。
而现在—
「结、结婚……妳说妳要结婚……」
众多同好会之一的「努力妆点王妃殿下队」的队长——也就是莉莉卡·奥基德——这位入宫第二年的女官,发出彷佛踏到老鼠尾巴时发出的尖叫声。
「安妮,真的是妳要结婚了吗?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妳妹妹要结婚,也并非只是想戏弄我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小姐……?」
她以宛如听到恋人突然提出分手般不可置信的眼神,凝视着眼前的朋友。
时值夕阳已完全西沉的时分,是离艾兹森公园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的诞辰还有三天的忙碌
夜晚。
在一间现在无人使用的女官宿舍的房间内,莉莉卡正在与身为队友的几位同僚进行「妆点队」的聚会。
「妳真的要结、结、结…」
「嘘——不行啦,莉莉卡。妳那么大声的话——」
身为引发骚动元凶的侍女同伴安妮噘着嘴说。听到她指出这点,莉莉卡连忙捣住嘴。
现在莉莉卡等人聚会的地点,是目前用来当成储藏室的房间。此处位于女官宿舍中平时没人使用的房间所聚集的一隅,房中有着不再使用的椅子,或是以卷起来的状态堆栈起来的陈旧挂毯。
莉莉卡她们就会在这间屋里点亮烛火凑在一块儿。当然,她们会把带来的书充当屏风,以避免蜡烛的光流泄到外头。
也就是说,她们正在这里打混摸鱼。
「所以说……是真的吗,安妮?妳要跟近卫队的那个人结婚……」
这么说的同时,她的喉头发出咕嘟一声。
身边的同僚们似乎也跟她拥有相同的心情,全都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安妮。
安妮·休列特是与莉莉卡同期进宫的侍女之一。由于两人均出身于南部附近,再加上年纪相同,她们很快就亲近了起来。她并不是绝世美女,但是笑起来时露出的酒窝十分娇柔可爱,带着金色的茶发令人联想到小麦的麦穗……是个带有些许纯朴气息的少女。
而那位安妮则是说:
「真的啦,我没有开玩笑唷。」
「是、是吗…」
「虽然这么说,不过还要过一阵子才会结婚。喏,王妃殿下的生日不是快到了吗?到时候我们双方的父母好像都会从家乡来到王都……所以要先介绍彼此的父母认识……」
说着,她看起来有些难为情地微微羞红了脸。
莉莉卡感到绝望。最大的原因是,这样,一来,自己就成了同期进宫的未婚侍女中最年长的一个。
(怎、怎么会这样?进王宫任职时多达五位的待嫁之友中,现在只剩下我一个….)
「谢谢妳,莉莉卡。我能跟他有这样的结果,都是多亏了妳喔。」
「咦?」
对着被突如其来的感谢吓一跳的莉莉卡,安妮带着滢滢泪光说:
「妳还记得吧,妳不是跟我换班了好几次吗?他是个忙碌的人,本来我们很难见面,但是多亏莉莉卡跟我换班,才能拥有两人独处的时间。还在王宫中约会了好几次唷。有时候我们也会两人溜出职场到城里去,真是的……」
「……这、这样啊……」
莉莉卡想好好回应却做不好,只能暧昧地点头。
(混账,竟然给我跷了那么多次班……不对不对,现在不是说朋友坏话的时候。)
她之前就知道从好几个月以前,安妮就迷上了一位国王的侍卫。莉莉卡觉得就算是从远处也好,她肯定很想看看他的身影,因此跟她换了休息时间好几次,但是没想到安妮竟然趁机跟他发展成订下婚约的关系….
(真是不可小觑啊,安妮!)
她不着痕迹地窥伺周围同伴们的神情,发现每个人果然都如出一辙,露出好像想替她开心,却又无法率直地感到欣喜的复杂神情。
众人之所以脸色不佳,想必不是因为从配给的兽脂蜡烛涌起的黑烟在眼前蒸腾的缘故。
也就是说,大家都有同样的心情。
内心肯定都在这么想:
(竟然被安妮抢先了!)
说起来,以莉莉卡为首的众女官本来就是出生于地方望族、富农之家或富裕商家的女孩们。虽然并非足以出入宫廷的高贵家世,但相对地她们也是予取予求,过着更衣撑伞都由旁人代劳的奢侈生活。
这种没吃过苦的大小姐特地离开家中,到王都入宫服侍的理由就只有一个。
简单来说,是为了镀上曾在王宫任职的这一层金。更重要的,是要逮到在国王身边任官的贵族——也就是更好的丈夫候选人的缘故。
她们的双亲也期待着自己的女儿能成为王都贵族的恋人,使自己能藉由这个管道在中央拥有人脉。无论是哪家的父母都是出于这个念头而让女儿到王城任职,因此平日从老家施加的压力总是非同小可。
当然,莉莉卡也一样。
她的老家奥基德家是在南普尔多一带拥有大片土地的乡间贵族门第。然而他们不过是在开国先王诺里昂统一艾兹森之际最早表态支持,才获赐这块土地作为回报。在喜欢说长论短的当地人之中,也有人嘲笑奥基德家只是一夕暴富的农民。
(所以大家才会殷切期待我能拐到首都的骑士或伯爵,成为对方的夫人吧……而且父亲大人每个月都会飞箭似地送来询问「妳找到恋人了吗」的催促信……)
莉莉卡上个月的确有寄信给父亲。
她在信中告诉父亲自己找到了拥有爵位的恋人,所以请他放下心来,并且别再叫她跟那个堂兄订下婚约。
然而,那是已经对父亲的催促感到厌烦的莉莉卡所撒的漫天大谎。
她才没有什么出色的恋人。
就连贵族千金小姐这种身分的友人都没有结交到半个,甚至连说不定能介绍她结婚对象的熟人都没有。
但是要是傻呼呼地照实报告,到最后肯定就是会被带回乡下,被迫嫁给那个少年秃的堂兄凯萨。
此时,不知道刚才是不是跟莉莉卡一样在思考同一件事,一位侍女说:
「恭喜妳,安妮。这真是太好了。」
真是句美丽的祝福话语……莉莉卡反省了起来。没错,我应该先跟安妮说这句话才对。由于太过震惊,我竟然出了这种纰漏……
但是那位侍女同伴忽然目光灼热地接着说:
「然后呀,妳能不能详细告诉我关于他的事情?例如在其他侍卫之中,有没有单身的骑
士!」
「对对,我也想问这件事。」
「我也是!」
一定要告诉我们喔,像是他有没有兄弟啊?」
「请详细说明这一点!」
接着在转瞬之间,安妮就被宛如猛兽般亢奋不已的同僚们团团包围。
看来大家听闻安妮掳获国王陛下近卫(而且听说是名门的继承人!)的心后,自己也无论如何都想效法她。众人凝视着安妮的视线,与其说是对朋友的婚约对象有兴趣,感觉更像是猎人盯上猎物的目光。
然而即便受到这样的炯炯目光注视,安妮本人仍毫不畏缩。她反而泛起充满慈爱与些许怜悯色彩的眼神,并且说道:
「当然好呀。」
完全是游刃有余的一句话。
(竟然还说「当然」!)
不顾陷入虚脱感之中的莉莉卡,,其他侍女们争先恐后地包围住安妮。无论被问到多么露骨
的问题,安妮的脸上都绽放着平稳的光彩,笑容也依然不变。
(胜利者……!那就是胜利者的眼神!)
莉莉卡不得不确信这伴事。
安妮在这场王宫侍女的战争中获胜了。她没有被任何人发现,没有受到任何人责备(女人的嫉妒很恐怖),撑到比赛结束的那一刻。再过几个月,她应该就会获得王妃梅莉露萝丝的赏赐与祝福,比任何人都还要抬头挺胸地离开这座王宫吧。
反观莉莉卡自己呢?
(我都在搞什么啊。每天都只想着下次放假要采购的零食、新发饰跟帽子之类的……)
无论自己心中有何想法,身为王宫侍女,最该留心的就是寻找自己的结婚对象。毕竟莉莉卡已经二十一岁,早就到了差不多该嫁人的年龄。
(——结婚对象啊。)
莉莉卡感受到无以比拟的挫败感。
既然别人那么容易就能找到,那就说明自己一直以来都没有付出过比每次领到薪水就跑去买零食还更多的努力。
「所以您今天才会卯起来打扮吗?」
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么说的是莉莉卡的后辈,同样随侍王妃的可可·瑞德诺。
那具以女性来说稍嫌过高的苗条肢体上,包覆着与莉莉卡相同的侍女工作服。双层腰带象征着她的职务是比摇铃侍女高阶的高级女官。
但是莉莉卡比她更加精心打扮。规定严谨的工作服上能做的花样有限,但她将绑在发上的缎带跟插在发间的珠花缀饰都换成新品,也比平时花更多时间描画眼线,并用混入磨碎珍珠粉的珍藏白粉来化妆。
「…明明是在王宫内,您却打扮得这么用心呢。」
「这是当然的啊,附近说不定就长着恋情的嫩芽呢。」
莉莉卡意气昂扬地宣言道。
「我无论如何都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恋人,让大家跟父亲大人说不出话来!」
在安妮做出冲击性发言的隔日。
为了物色未来的夫婿,莉莉卡马上请同僚跟她换班,并装作是廊上的秉烛侍女,打算前往
政府机关所在的珍珠宫。
(珍珠宫是政府机关所在地,也有国王陛下的亲信在此走动。只要稍微跟人碰撞一下,假装贫血发作,请对方把自己送回宿舍,藉此询问他的姓名,之后当然要回礼,这样就能慢慢接近对方!)
这是她偷偷塞了礼物,才得到安妮传授的「骑士攻略法」。
虽然如此,独自一人实行也会有点不安,因此她恳求刚好不用执动的可可前来协防。
「寻找恋人吗……」
可可眨了眨宛如煮过头的焦糖般色彩浓厚的眼眸,一脸困惑地凝视着莉莉卡。
「听好啰?可可,根据古老的情歌,恋爱的预兆似乎就是一股想更了解对方的冲动喔」所以我要寻找冲动,找个能让我坐立难安的人,也就是寻找恋情的嫩芽!」
莉莉卡哼唱起艾兹森少女都知道的古老情歌。
[恋情的嫩芽,即必然的冲动。
那是伸展枝叶,冲破炙热的胸口—
让你的手脚擅自活动起来的邪恶魔物。]
「……这不过就是一首歌吧?」
「就是因为这只是一首歌,才证明歌词内容可以套用在大多数人身上呀!」
从刚才开始,莉莉卡脑中就出现了玫瑰花华丽飘散,宝石如雨落下的夸张妄想。
「只不过走动个一天就能找到吗?」
「就算妳这么说,但如果不去寻找就一定找不到嘛。毕竟翡翠宫只有女人,就算撒下渔
网,也只会捕到待嫁的老小姐啦!」
「您怎么说得像是撒网捕鱼一样……」
「哎呀,有什么关系。然后啊,可可,我听安妮说,每次她故意强调眼妆时,她的男友都会十分赞赏。我要靠这点来大肆诱惑一番喔。只要努力,我也能变得很性感吧?」
「性感……」
可可不知为何一时说不出话。
「哎,毕竟每个人的感性都有所不同。」
最后她说出这个瞹昧不清的回应。
「而且为了正式上场时做准备,事先探勘的确很重要。」
「没错!正如妳所说!」
也就是说,今天只是前哨战。
只要能知道对方的长相跟名字,或许就会有再次交谈的机会。之后只要按照安妮的完美作战来执行,就能制造出第二次、第三次见面的理由。
「为此,无论如何都要创造出契机——!」
但是相较于干劲十足的莉莉卡……
「请您加油喔。」
可可只是淡然地附和。
最近的她实在很不配合。如果是以前的她,此时应该会说自己也要寻找恋人,跟莉莉卡一起热烈欢谈….
(这么说来,她也没有来参加昨天的聚会。)
莉莉卡斜眼偷偷地窥伺着可可的模样。
「我说呀,可可。妳不能像现在这样松懈喔。轻忽这件事的话,妳也很快就会变成老小姐喔。」
面对充满气魄地要她别故作从容的莉莉卡,可可却说:
「我无意在此寻找恋人,所以不劳您担心。」
「咦,这样啊?」
「是的。」
她毫无犹豫地点头。莉莉卡发现自己没有听错可可的回答,打从心底感到震惊。
如前所述,不同于打杂的女孩们,能服侍贵族的女官们几乎都是打着学习礼仪的名目,为了寻找结婚对象而来到王城任职。
因此,可以说几乎不会有女官对寻找恋人毫无兴趣。
明明情况是如此,却会说自己无意寻找恋人的人,要不是已经放弃结婚,就是处在没有必要寻找恋人的立场……,只有这两种可能。
也就是说……
「诶,可可。妳该不会,呃……已已已已已经有恋人,或或或或是在家乡有未婚夫了吧…」
莉莉卡显得战战兢兢,询问眼前冷静沉着的后辈。与此同时,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还是祈祷可可会摇头否认。
然而——
「这个嘛,差不多就是这样。」
「差不多就是这样!?那到底是哪样啊,这点请妳详细说明!」
「前辈!?」
「究竟是恋人还是未婚夫,光是这点就有差异了吧!怎么样,那个人是家里决定的对象,
还是说……」
「是家里决定的对象喔。并不算是恋人呢。」
「怎么这样?妳可以接受这种事吗!?」
「是的,因为对方是我喜欢的人。」
莉莉卡大受打击。
(呜——)
宛如头部被人从后方重重殴打般的冲击感袭向心中。
莉莉卡秉持着前辈的尊严,勉强抑制住忍不住想当场蹲下的冲动。
没想到在这种地方有出乎意料的伏兵。不只被好友抢先,竟然还会被后辈超越……
(啊,可恶,不管哪个家伙竟然都只顾着自保,太狡猾了吧!笨蛋笨蛋,我未来的丈夫究
竟在哪里啦!?)
「啊,前辈,请等一下。」
可可慌忙追着迁怒似地踹着地面,并大步地在走廊上前进的莉莉卡。
突然间,彷佛要盖过她的声音一般,走廊另一端有一道十分着急的声音响起。
「陛下——请乖乖现身——!您躲起来也没用,完全没用喔——!」
她讶异地抬头一看,发现有一迭大量的纸张从另一头走来。
不对……那是人。
那是抱着堆积如山的文件的——
「马修斯大人?」
莉莉卡不禁惊呼出声。
大声呼喊着走过来的,竟然是国王的首席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男爵。
总是宛如路希德的影子一般在他身旁待命,是国王的第一亲信,并且以从那柔和的容貌难
以想象的严格态度,不容分说地鞭策国王按照行程表行动,甚至有人谣传他前世肯定是放高利贷的。
「是女官小姐啊,来得正好。」
马修斯带着少见的焦躁神情叫住莉莉卡她们。
「妳们有在哪里看到那个笨……不对,看到陛下吗?」
他重新抱好厚厚一大迭文件后,彷佛想按捺住怒火般揉了揉太阳穴。
「又来了吗?」
「是啊,又来了。」
莉莉卡和可可面面相觊,同时发出叹息。
艾兹森的国王路希德·穆里·艾兹森国王陛下有个坏习惯:每当工作量太大或是有事烦心时,他就会躲在喜爱的地点——也就是厕所中闭门不出。
「在我稍微移开目光的空档,陛下就逃跑了。现在我正在四处搜索城堡中的洗手间……但是数量太多了。」
马修斯像是头很痛似地摇了摇头。
这么说来,路希德中意的那间位于翡翠宫的洗手间正在改装。听说他甚至把长椅跟桌子搬进去,与其说是洗手间,那里似乎已经成为豪华到更适合称作「附有厕所的执务室」了。
因此他现在才会窝在与平时不同的洗手间里吧?
(我们的国家没问题吗?)
莉莉卡对于这个国家的未来发展感到些许不安。
马修斯瞥向总是带在身上的那个小型怀表——他也因此被称作「时钟男爵」——接着说:
「啊,已经浪费掉二十八分三十七秒了!得快点找到陛下才行。两位若是见到陛下,请务必联络我。」
「我、我知道了。」
莉莉卡顺从地点头。两人同样侍奉行为奇特的主人,这让她莫名能够理解马修斯的辛劳。
「那么,我就此告辞。」
接着,马修斯留下一句「要是看到陛下,请绝对不要让他逃走」后,再度匆忙离去。
莉莉卡目送着他的背影,并想:
(马修斯大人也很辛苦呢……)
她发自内心感到同情。
这次国王陛下似乎「闭关」得相当高明。他应该不可能跑到城堡外,不过竟然会让那个马修斯着急起来,此事非同小可。被找到之后,肯定会有恐怖的惩罚时间在等待他吧。
(我们的国家真的没问题吗….?)
「….然后呢,您觉得如何?」
忽然间,一直默默在莉莉卡身后待命的可可说。
「什么东西如何?」
「没有,只是作为前辈的恋人候选人,刚才的马修斯大人感觉颇为合适。」
「咦!?呃,啊!」
莉莉卡眨了眨眼。这句话太过出乎意料,她一时无法理解话中意涵。
(唔唔——这样啊,马修斯大人吗?不过那个人虽然很帅,但却难以捉摸呢……)
莉莉卡在口中嘀咕着。
对方是国王的秘书官,处于像跟屁虫一样一直追着陛下到处跑的立场」因此两人几乎每天都会碰面。但是认识他已经两年了,马修斯的本质还是难以掌握,神秘如故。
「神秘,是吗?」
「是啊。怎么说呢,该说他没什么活着的感觉吗?或许是因为他总是像陛下的影子一样随侍在侧吧。」
这么说来,她没听说过任何一位侍女把马修斯当成目标的传闻。莉莉卡心想,也许是因为他的来历有太多谜团吧。毕竟他不是艾兹森国民,原本也非贵族。就算相当受到国王器重,也是处在「一旦失宠,连爵位都不见得能保住的立场。」
对女官们而言,把这种人视为追求对象的话,风险实在太高了。
「不过马修斯大人的长相还算帅气,更重要的是声音很好听呢。怎么说呢…或许该说他
的声音似乎能轻易解开紧紧系在心上的缎带吧。」
「您真是个纯情少女呢,前辈。」
「哎,不过我也不能挑三拣四啦。要是再不设法找到恋人,这次我真的会被带回老家。」
闻言,可可看起来有些困惑地歪过头。
「您要回乡吗?」
「我才不要回去呢!我的梦想是在这里找到身为贵族的恋人,在王都养育小孩!不过我父
亲寄来的信上,总是只写着“找到好对象了吗”这种话。每个女官家里都是这样啦。」
「而您被带回去之后,就要跟令尊决定的对象结婚吗?」
「想必如此…,」
莉莉卡忍不住呻吟。
如此一来,她肯定会被迫与没有丝毫爱情、唯有身分相配的痴肥中年大叔,或是父亲莫名中意的那个少年秃…不对,是跟堂兄凯撒结婚。
这再怎么说都太过分了。就算我很平凡,但要跟毫无感情的丈夫一起生活也太可怜了。
「不过我绝对不会回去!…唯有秃头的家伙我绝对不要!」
面对突然吶喊起来的莉莉卡,可可吓一跳似地圆睁双眼。
「秃头…是吗?」
「是啊,我那个堂兄是少年秃。唯有秃头,打死我都无法接受。」
莉莉卡咬牙切齿,用力地咬住手帕。
堂兄凯萨跟莉莉卡的年纪明明只有大约一轮的差距,发线却不知为何已经撤退到后脑勺。
平时他一个劲儿地隐藏这件事,假装成时髦男子,对穿戴的帽子很讲究,但他的房间墙壁后头有个隐藏的衣柜,里头摆满光泽亮丽的人发制成的高级假发。碰巧发现那个隐藏房间时,莉莉卡的内心受到了无法形容的冲击。
「那家伙明明还不到三十岁,但每次和他见面时,他的发线却愈变愈高。我可无意一生陪伴着那个秃头凯萨,从作为女人的人生中撤退喔,所以不管父亲大人寄多少信过来都没用没用啦!」
「这么说来,最近来信相当频繁呢。昨日也有信寄来。」
「哦.妳说的是这封吧……」
莉莉卡拿出提不起劲阅读,一直塞在工作服内袋的信件
「可是,假如那是紧急通知的话……」
「不会啦、不会啦。这封信上肯定也只写着一如以往的牢骚。说来说去,父亲大人还是很……疼……我……」
她这么说着,并展信一看
(咦......)
随着她往下阅读信件内文,莉莉卡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频频颤抖
「前辈?」
可可一脸讶异地皱眉
但是莉莉卡已经因父亲寄来的信而个硬住,甚至连可可的询问都置若罔闻
“就是这样,我也决定趁着王妃殿下的诞辰前往王都,所以希望妳务必让我跟妳那位恋人见个面,父字”
出乎意料的内文,让莉莉卡差点松手放开信件。
「什……」
她连忙重读了好几次,但是她并没有看错信中的内容。
(什、什什什么——么!?)
莉莉卡心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妳那位恋人”所指的,该不会是她前几天寄出的信上写的那些胡说八道的内容吧?
难道父亲相信了她的胡扯吗?
不对,就是因为他不相信,才会特地前来确认。
他将特地来到这座圣·安琪莉城,确认事情的真相——!
「惨了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甚至忘记这里是她前来物色男性的珍珠宫,莉莉卡发出惨叫。
为了敷衍父亲缠人的催促,前几天莉莉卡的确寄出「“找到恋人了”这种胡说八道的回信。」
她没想到会导致这种结果。原本她还乐观地以为只要那样写,父亲肯定会认为她找到恋人而放下心来,大约半年不会对她啰嗉的!
现在已经不是说什么浪漫的相遇、诗篇般的恋情的时候了。
(事已至此,我无论如何都得在王妃殿下的诞辰祭典之前捕获男人——不对,找到恋人才行!)
莉莉卡以宛如见到世界末日似的表情吶喊:
「要不然我就真的会被带回去了啦——!」
一旦下定决心就会直线前进,自己的辞典中没有撤退或后退等词语的莉莉卡匆忙改变预定,放弃原本要在珍珠宫猎捕单身贵族的计划。
新的目标是位在王城东侧的骑士值动处。她从可可那里听到情报,得知现在奉命负责城堡守卫的龙骑士们正在那里的演习场轮流进行训练。
龙骑士团是在国王路希德首批整顿出的「艾兹森正规军」中占半数的军队,由青、黄、黑、白四师构成。他们全都是在北方部族中拥有强大势力的年轻人,由于在数年前的内战之际拥护路希德,得到了活跃的机会,因而获得国王直属骑士的光荣地位。
作为恋人候选人,莉莉卡首先盯上的就是那四位龙骑士团团长。
「但是为什么要选龙骑士呢?」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莉莉卡说得斩钉截铁:
「因为人数很多啊!」
没错,乱枪打鸟也总会打中一只。说不定会有喜欢莉莉卡平凡的容貌,还能让她感到「坐
立难安」的人物存在。
换言之,就是恋爱的嫩芽。
「您该不会接下来就要往那里冲吧?然后上演,不小心“晕倒的戏码”?」
「怎么可能做得到这种事啊。他们相当受到侍女欢迎喔,甚至还有粉丝团呢。」
「粉丝团?」
「哎呀,可可妳真是的!」
莉莉卡心想,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她住在这座王城之中竟然对此一无所知,就算被怀疑是外人混进宫来的也是无可奈何。
实际上,想接近他们的深宫女官们多不胜数。只要几个人聚集起来,诸如缎带的颜色被称赞、被人以头发的光泽为借口搭讪等等的话题随时都会蹦出来。
由于每个女官都想担任龙骑士团团长们举行例行会议时的摇铃侍女,台面下总是进行着激烈的争夺战…,
莉莉卡彷佛变成哪个热心的大婶一样,兴奋地对她耳语:
「那么,想必妳也不知道“想嫁给龙骑士团之队”那些女孩的德行吧。唯有这一点你
最好趁着在这里的时候先见识过一次比较好,这样妳再不情愿也会明白到女官的力量。」
「不,我已经充分体会过了……」
当然,他们会受到女官们的欢迎,是有理由的。
首先:比起担任闲职的肥胖贵族,或是仅有头衔却没有内涵的愚蠢贵族子弟,秉持实力主义的骑士们更加受到欢迎。
而在骑士之中,龙骑士团也最受现任国王路希德宠爱。
路希德喜爱战斗。一实际上,自从他坐上国王宝座后,艾兹森的军队就就日益增强。这是因为国内也还称不上完全安定,接下来还会有许多战争的缘故吧。
既然如此,作为国王直属军队,受到路希德重用的他们未来肯定会十分活跃。
虽然他们现在于珀鲁耶姆的地位尚低,但日后出人头地封侯赐爵的可能性很大。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容貌十分俊俏。
龙骑士团的骑士们,个个生得像演员似的,侍女们甚至私下散布他们的画像。
莉莉卡吐出一口气,然后说:
「不过没想到妳这么不了解那些团长的事情呢,至今为止,妳完全没在意过吗?」
一般来说,只要是对恋爱有那么点兴趣的女官(当然也不仅限于女官),当有长相俊秀的
优秀男性在身边的话都会有点在意吧。
「因为那种瘦弱的人不太符合我的喜好。」
「咦?」
「大概要肌肉更发达一点,最好轮廓要更深邃、更有男子气概……我想想喔,至少要有胸毛,而且胸膛厚度至少要像一个人的胳膊那么宽比较好。」
「噗哧!胸……」
莉莉卡笑了出来。后辈出乎意料的喜好真是惊人。
(嗯、哎,毕竟每个人的喜好都不相同嘛……)
看来可可喜欢的似乎是肌肉发达,胸毛浓密的男人。
莉莉卡来到演习场的时间碰巧在休息钟声响起之后,所有的骑士似乎都已停止训练,回到阴影处补给水分或休息。
通往演习场的入口大门处,代表青龙骑士团的象征性蓝旗翻飞。这表示青龙骑士团团长,
春狼族的继承人杰西德就在这里。
(杰西德大人在侍女们之间也很受欢迎呢,展觉竞争很激烈。)
春狼族的杰西德是个美青年,丝毫没有草原出身男性惯有的粗鲁之处,在师团长们之间特别受欢迎。宛如马尾巴一样高高扎起的头发颇具特色,身材也相当修长,即便在骑士群中也是醒目的存在。
再加上他年纪轻,个性认真,是个态度谦和的绅士。在在符合众人流传的好男人形象。
骑士们展开有条不紊的动作,在煌煌剑光之间,莉莉卡把眼睛睁得像铜铃一样大,寻找杰西德的身影。
果然,马上就发现了他的身姿。
(找到了!)
他在置于演习场角落的简易桌子边,似乎正在写信。
这么说来,记得「热爱杰西德小队之队」的侍女们说过,他是个随身携带墨水跟羽毛笔的知识分子。
她们常常陶醉地说:他肯定是在写诗之类的吧?真希望哪一天能拜读他的大作,那个忧郁的神情真让人受不了…
(不过他究竟在写什么呢?)
奇妙的是,队上其他团员们也都一脸拚命地振笔疾书。
「欸,可可,难道青龙骑士团的每个成员兴趣都是写诗吗?可是我没听说过啊。」
「……我不太清楚。J
可可并没有特别露出经过思考的表情,说得很干脆。莉莉卡假装没注意到她的目光并未看向杰西德,而是溜往体格特别壮硕的掌旗骑士的胸口。
(总而言之,在这里没办法执行冲进去撞到人然后晕倒的作战。只能故作自然地靠近,创造出谈话的契机。)
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可不能用害臊当做借口了。与其被迫成为那个少年秃凯萨的无望人生旅伴,在此大胆地抛弃羞耻心前往突击还好一百万倍。
「上吧。」
「我知道了。」
她抽出代替慰劳品的手帕,以宛如皮球弹起之势当场飞奔出去。
莉莉卡妄想了起来。她要递出这条手帕,笑吟吟地说:辛苦了,杰西德大人。请您用这个来擦汗吧。啊,我的名字不重要,我只是路过的无名侍女……当然,莉莉卡的名字早已牢牢绣在手帕上了。
但是莉莉卡的突击却遭到阻挠而被迫中断了。
「呜!」
从可以望见演习场的回廊一带,好几个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侍女们成群冲了出来。
「杰西德大人,辛苦了!」
「请用水!」
「这是给您擦汗的毛巾!」
「您要不要吃甜食呢?」
转眼之间,杰西德的身影连同摆在那里的简易桌子都被侍女们团团包围,完全不见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连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到杰西德身上的可可,似乎也因那股猛烈的攻势傻住了。
莉莉卡马上认清状况。
(难道说,那是「递毛巾队」!)
这是在杰西德的亲卫队之中,特别会在演习等等的休息时间闯入,将照料杰西德各种大小事当成生存意义的侍女们组成的同好会。
如同「杰西德亲卫队」一样,在「想嫁队」之中存在着每一位团长的亲卫队,而在那之中又有好几个像「递毛巾队」一样的小队各自活动。顺带一提,这些同好会之间的关系都相当紧张。
接着,她们一同拿着慰劳品跑向看中的骑士们后……
狠狠一瞪。
她们朝莉莉卡及可可露出宛如恶鬼的眼神。
(不、不行,被盯上了!)
莉莉卡不禁诅咒了自己的粗心大意。
她忘记了当杰西德待在这座王城的期间,随时都会有侍女的目光盯着他。
而且这并不只限于杰西德。
龙骑士团团长们可以说是全都被侍女们这样监视着。尤其是只会远眺团长们的「欣赏队」
,听说她们会从所有建筑物的阴影处或是挂毯缝隙,欣赏着团长们的一举一动。
「好恐怖,我绝对没办法跟那种人一对一对抗!」
莉莉卡几乎是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离开了第一演习场。
「啊,不过不管是哪个骑士团,状况是不是都像刚才那样呢?若是如此,我不就完全没办法找到恋爱的嫩芽了吗?」
连接值动处跟右翼宫的道路在去程感觉起来那么短,现在却让她感到无比漫长。
毕竟她完全没有决定好下一个目的地。
「果然还是只能低头拜托安妮,请她介绍哪个侍卫吗?啊,可是安妮想必已经接受到一大堆这种要求了……」
「前辈——莉莉卡前辈!」
可可不知为何听越来有些焦急地呼唤她。真难得。究竟有多久没有听到可可动摇的声音了
「怎么了啊,可可。我现在正在想下一个计划——」
莉莉卡忽然撞到眼前的某个东西
突然的意外导致她不小心发出了不符合女官身分的怪声
糟糕,她太过专注于思考,完全没有看前面。可可刚才就是因此而着急吧。不过她究竟撞
上了什么?
「妳是怎么回事?」
声音从她的正上方落下
这是一道熟悉的声音。早在那道声音跟记忆链接起来之前,包覆住男人身躯的黄色外袍就
让莉莉卡察觉到他的身分
她猛然抬头
「麦、麦古尼卡斯大人!」
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登场,让莉莉卡吓到以为心脏会从嘴里蹦出来。
黄龙骑士园团长,麦古尼卡斯·贾德里。
身为被称为「草原之牙」的勇猛果敢一族——夏蛇族继承人的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眼前。
「非、非常抱歉!」
莉莉卡连忙谢罪。夏蛇族是草原上最凶暴的少数部族。他们总是带着宛如猛禽类一般锐利的目光,在男性之间颇受敬重,在女性之间则令人畏惧。
(竟然偏偏撞到那位麦古尼卡斯大人,我会被欺负、被挖苦!会被调戏、被一把抓住、被掀裙子!)
但是此时被莉莉卡撞到的麦古尼卡斯的气息却不同于以往。
「怎么,妳是侍女啊……」
平日的凶狠目光与语气强硬的说话方式都荡然无存,他现在看起来就像只败犬似的,正筋疲力竭地垂下唇膀。
「来得正好,妳能不能稍微帮我一个忙?」
「请、请问是什么事呢?」
「帮我……买……酒……」
莉莉卡哑口无言。仔细一看,麦古尼卡斯带着彷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表情,颤抖着拿出零
钱包后,说道:
「我们一旦没酒喝,就鼓不起勇气。这样不行啊,这样跟秋族那些家伙的战斗不就会输了吗?」
「酒……」
这么说来,据说夏蛇族时时刻刻都沉浸在酒乡中,但现在的麦古尼卡斯身上却完全没有酒
他哭哭啼啼地说,得去复仇才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们碰到袭击……」
「袭击?」
「我们的部族总是把烈酒当水喝。」
「这个……我知道…」
「而那些酒被法尔康那些混账家伙偷走了!」
呜喔嘎喔喔喔喔喔喔!麦古尼卡斯两手高举向天,高声疾呼:
「那些个混账壶痴?,嚷嚷着什么“美丽的壶就该让真正理解壶之美的人拥有”,趁夜把所有的酒都拿走了。而且那些家伙是爱着壶的变态,他们说只要有壶就够了,因此把内容物全都倒掉——咕哈」
不知道是否回想了起当时的冲击,麦古尼卡斯突然趴倒在地,有如被翻过来的虫一样手脚乱挥。
「求、求求妳,再不喝酒的话,我们就要死掉了。我身负拯救部族、取回一族荣耀、打破全世界的壶的使命啊啊啊!」
此时莉莉卡确信贾德里跟法尔康之间爆发了壶之战争。
麦古尼卡斯尽全力展开八成至今从未对任何人做过的恳求,拜托着莉莉卡。
一拜、拜托妳,我已经不行了。拜托把我的骨头跟十年的陈年烈酒混合在一起,埋进地区
使之熟成。绝对要放进酒桶里,不可以放到壶中……壶……」
宛如述说遗言般留下这段话后,麦古尼卡斯冷不防地就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莉莉卡静悄悄离开现场。
「走吧,可可。快点,别戳他了。」
只要当过两年的侍女,装作视而不见已经是职场必备的技能了。
莉莉卡知道艾兹森黑龙骑士团的团员全都是由被称为秋虎族法尔康的部族构成,也知道法尔康的继承人渥尔特·法尔康任职黑龙骑士团团长。
但是—
「咦,这是怎么回事?」
听完麦古尼卡斯的遗言后,来到黑龙骑士团团员宿舍的莉莉卡从远处观察着他们的状况,并说:
「他们看起来好像就只是在把壶擦亮耶。」
「看起来确实是在把壶擦亮没错。」
可可满不在乎地同意。
骑士团团长渥尔特拿着一个白底上绘有大朵蓝花的壶。上半部呈椭圆状向外鼓起,形状并
不常见,不过对壶没有兴趣的莉莉卡完全不懂那有什么特别的。
「他们不进行训练吗?」
「谁知道呢。」
「他们不是骑士吗?」
「谁知道呢……」
在这群人之中,黑龙骑士团团长渥尔特也因总是随身携带不同的壶而特别出名。虽然不只是他,秋虎族的所有人都会这么做,但他经常为了购买新的壶而在珀鲁耶姆的街道上徘徊。
「我真的不曾在训练场看过渥尔特大人呢。他好像总是为了寻找壶而在街上晃来晃去。」
「老是为了寻找新的甜派而在街上晃来晃去的前辈您都这么说了,想必是真的吧。」
他们对壶的爱超越一切,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抱着带去的壶,因此比起勇猛秋虎的名号,
壶族这个名字在这块大陆上更加为人所知。
(那样不会很碍事吗?)
莉莉卡目不转睛地观察他。
根据传闻,他们每天都会像换衣服一样抱着不同的壶,而携带的壶听说会依照当天的天气或心情而变化。
「在我们的勇气与壶神的指引之下,我们成功救出了被蛮族俘虏的可怜同胞。今天是庆祝的日子!」
渥尔特一抱住壶,近百人的骑士团团员们就各自高高举起擦亮的壶。
「咦,那不是麦古尼卡斯大人他们的酒壶吗?」
「他们称之为同胞呢。」
过几天后,酒气冲天的世界第一凶暴的酒鬼族肯定会前来打破那些大量的壶。
莉莉卡感到头晕。
「不行,我做不到……无论是酒鬼还是壶,我都无法理解……不管是抱着壶睡觉的丈夫还是发酒疯的丈夫我都不要。」
无论是跟渥尔特并肩擦壶的自己,还是跟麦古尼卡斯一起发酒疯的自己,她都无法想象。
说到底,现在她都已经这么强烈感受到与可能成为丈夫的人之间的文化差异,这样哪有可能过着正常的婚姻生活啊。
「既然如此,剩下的就只有那个“冬凤一族”了呢。」
可可冷静地断言。
就在此时——
沙沙。
沙沙沙、沙沙沙。
与此同时,附近响起宛如飞鸟拍动翅膀的优雅振翅声。
她讶异地回头一看,色彩宛如孔雀之类的鲜艳巨大鸟类羽毛就率先映入眼帘。
是帽子。
帽子的布料上到处缝满羽毛,并用玻璃亮片缀满了复杂装饰。
「说人人到呢。他们是来侦查的吗?」
莉莉卡把正打算继续冷静分析的可可拉到树后。
「听好了,诸位。接下来愚蠢的壶笨蛋跟粗暴的酒鬼集团恐怕会展开丑陋的争斗吧。但是我等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保持优雅,要我们提供援助更是想都别想。」
男人轻呼一口气,微微摇头。
但光这个动作就带得羽毛啪沙、啪沙地大幅晃动,将风送到头发绑成一束的莉莉卡颈边。
「知道吗,各位,要优雅!」
「要优雅!」
「为了帽子!」
「为了帽子!」
莉莉卡说:
「我记得那些人是骑士吧?」
「确实是骑士呢。」
会戴这种帽子的人,在艾兹森仅限于一小部分的人。
也就是也被嘲弄为帽子族、与其他龙骑士们同属北方部族的冬凤族库里。而若说到能以亲
昵的语气跟他们喊话的人,在这个圣·安琪莉城中就只有一个。
即白龙骑士团的领袖,冬凤族的继承人——
艾斯迈亚德·库里。
其他人则是他的手下。
「那些人真的都不会摘下帽子呢。」
「是啊。」
「为什么他们那么喜欢帽子呢……呃,难道说——」
……莉莉卡顿时陷入有点想又不太想提及某神可能性的处境。
「呃、欸,可可,那些人该不会全都是秃头……」
明明天气不冷,她的身体却抖个不停。
「那只是前辈的被害妄想而已。」
「真的吗?」
但是可可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她瞇起眼说:
「这么说来,由于他们太过坚持不肯摘下帽子(连就寝跟洗澡时也戴着)
,因此确实有传闻道冬凤族的男性可能都顶上稀疏呢。」
这个突如其来的爆料,让莉莉卡脸颊一个。
(稀疏!?)
她刚才说了什么?不对,怎么可能,一定是莉莉卡听错了。
因为有发线危机就意味着头顶稀薄,讲白点不就是已经「秃」了吗?
「果然就是这样嘛!」
她发出哀号。
「每、每个人都是秃头啊!」
「不,所以说这只是传闻……毕竟谁都不曾看过帽子底下的状况喔?」
「就是这样才糟啊!」
「咦!? J
「这就表示战况果然已经撤退到壕沟处……不对,或许已经举起白旗了!」
「请冷静下来,前辈。」
叮咚---当咚
「…………」
于沉默之中,在呆立当场的莉莉卡她们头上,告知她们的休息时间结束的钟声响起。
在莉莉卡耳中,这听起来就好像是一道告知她人生终结的无比残酷钟响…
(绝望原来就是这样的心情啊。)
象样的男人全都是一群变态。面对那些男人,她完全不觉得能感受到「宛如会冲破炙热胸口的冲动」。如此一来,既不可能找到父母所期望的出色女婿,也不可能发现恋情的嫩芽。就算天崩地裂,她也不可能请人介绍自己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怎、怎么办啦,可可。为什么正常的男人会这么少!?」
莉莉卡嚷嚷着极度自我中心的主张。
再这样下去,就只能泪汪汪地朝着与少年秃堂兄的绝望婚礼直线前进了。
(怎么办,父亲大人下礼拜就要来了啊”)
——之后莉莉卡像横冲直撞的山猪一样,向无数年轻男子展开突击,但依旧得不到一个满意的战果。最后,王妃梅莉露萝丝的诞辰终于到来了。
(呜呜呜……这本来就是件不可能办得到的事啊。想在一、两天内找到恋人这件事本身就
是荒诞的垂死挣扎嘛。)
她望向远方,「唉」地吐出不符合她个性的讽刺叹息。
为了迎接王妃的诞辰,整座圣·安琪莉城充满着欢乐的庆祝气息。
警卫兵比以往安排得更多,送给王妃的礼物堆积如山,如流水一般被运进屋内,四处回响
着被指派担任各个房间摇铃侍女的女官们告知贵族来访的声音……就连平时并没有太多人走动的珍珠宫,唯独在这一天也显得特别热闹喧腾。
一面将送给梅莉露萝丝的各项礼品送往她的房间,莉莉卡一面祈祷,希望这一天能快点结束。
(唉,没想到我会有这么不想见到父亲大人的一天。虽然他本来就是属于让我不太想看见的体型就是了。)
她回想起父亲那宛如在摇晃的桶子上头放上膨松白面包般的身影。
听说莉莉卡的父亲早已抵达珀鲁耶姆。前天夜里,她熟悉的奥基德家仆人前来转达父亲想见莉莉卡的传言。当然,他来首都表面上的目的是向王妃梅莉露萝丝献上贺礼,并请求获准谒见。
莉莉卡无视了父亲的所有要求。明知道只要见面就会被逼问那个根本不存在的恋人的事情并被带回去,她哪有可能去见父亲。老实说,她根本不想跟他见面。
不过话说回来,很遗憾地,以奥基德家的地位不可能进入王城,也无缘到王宫内谒见,因此她一如以往地执行侍女的工作。总之只要待在王宫里,就不会碰到父亲吧。
真希望能就这样在不见到父亲的情况下了事。要是能这么做的话,那该有多么轻松啊……
「——就算您想逃跑也没用喔!」
她的脸颊一个。
「咦!?」
莉莉卡连忙抬头,发现有个熟悉的人物正大步地经过她身边。
「啊啊啊,可恶,这次躲到哪里了!——哎呀?」
似乎是注意到莉莉卡的视线,马修斯停下脚步。今天他当然没有抱着文件,但是身旁依然
没看见国王陛下的身影。
也就是说……
「请问,该不会,又来了吧?」
「是的,又来了……」
马修斯笑着说。那个笑容就像暴风雪一样,在他叫醒爱赖床的国王时偶尔会出现这种表 「受不了,真的很想请他收敛点。看来我真切的心情没有顺利传达给陛下呢……竟然连如此重要的王妃殿下诞辰之日都行踪不明,这下我可不会光把他剥光并用席子包起来就轻饶喔。」
(剥光并用席子包起来……)
莉莉卡不由得往后退。看起来好恐怖,看来马修斯这次真的生气了。不过比剥光并用席子包起来还更恐怖的处罚究竟是什么…:
「呃,我记得王妃殿下等一下会出席晚餐会。」
回想起今天一大早侍女长嘉亚泰葛丝告知的今日预定行程,莉莉卡这么说。不过梅莉露萝丝在上午接见过无论如何都必须见面的重要人物后,马上就窝进北塔了。
「王妃殿下现在也正在休憩。我建议她让人按摩一下,但殿下说没这个必要。」
她似乎已疲于应付礼物攻势(贵族的谄媚攻势),所以现在莉莉卡才会陷入不停将贺礼搬到房间的处境。
马修斯领会到她的意思,点头说:
「当然,我绝对会让他出席晚餐会。不管怎么说,今天是王妃殿下的喜庆日。」
「是啊……」
一般来说,夫妻在这种日子应该要度过甜蜜的时光,然而国王与王妃似乎不适用于所谓的「一般」情况。这么说来,感觉今早的梅莉露萝丝从梳妆打扮的时候开始,好像就已经显得有
些不高兴。
「难……难道说,陛下忘记王妃殿下的生日了……或是正在吵架之类的,应该没有这种事吧!?」
她很想相信不可能会有这种事,但若是如此,总觉得好像就能明白王妃不开心的原因,以及马上窝进北塔的理由了。
「不,为了陛下的名誉我要澄清一下,并没有这种事。」
「呼,太好了。」
莉莉卡打从心底感到安心。今天侍女们举办了惯例的「王妃殿下与陛下的争执赌局」,但她认为今天不太可能会吵架吧,因此没有拿零用钱下注。
「总之,今天这一天我不会让他溜掉。我一大早就先在全城堡中的洗手间……甚至连城外的士兵用洗手间都布下眼线了。照理说他应该无处可躲才对,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真不傀是马修斯,竟然已经在整座城堡里的洗手间布下天罗地网;不过能穿过那重重包围网躲起来的路希德倒也挺厉害的。
他沉思了一阵子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点头。
「那么我就此告辞。我要去找找看其他地方。」
大概是有什么头绪了吧,脸色好了几分的马修斯对莉莉卡简单致谢后,准备就此离去。
「——找到妳了,莉莉卡!」
怱然间,出乎意料的怀念声音,并且也是照理说不该在这里听到的声音,狠狠地甩了莉莉卡一巴掌。
(呜!)
莉莉卡震惊地抬头。她将绷紧的脸缓缓转向声音的来源,在那里的果然是莉莉卡认识的脸孔。
「父、父、父亲大人,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妳在这里啊,莉莉卡,我心爱的女儿啊!」
一面摇晃着简直像是装有水的皮袋般的肚子,莉莉卡的父亲费尔曼·奥基德张开双臂。
「等、等等……为、为什么父亲大人会在这里……」
(话说,他又变胖了……!)
她跟父亲将近两年没见了,但父亲跟她最后一次见到的模样好像完全没有改变,仍像是在晃动的桶子上放上蓬松的白面包一样。父亲的体型简直就是贪婪乡下领主的范本一般。
他有张看似讨喜的柔和面孔,但是莉莉卡知道只要听到有利可图的话题,他马上就会像找
到猎物的猫似地眼神一瞇,露出藏起的爪子。
「哎呀,我应该有派人传达要妳来露个面吧,但妳却完全没有来见我,所以我才会像这样子到处找妳!」
(别找我啦!)
莉莉卡个住了。不用说也知道,这里是国王夫妇极为私密的居住区域,并非一介乡下领主能够不经许可就到处寻找女儿的地方。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女儿急切的心声似乎没能传达给父亲。
「怎么了,连跟好久不见的爸爸打招呼都不会吗,莉莉卡!」
「好、好久不见,父亲大人。能见到您……我很……开心……」
莉莉卡尽全力活动脸部肌肉,试图露出微笑。说出违心之论时,脸颊无论如何就是会个硬得不得了。
「但是我现在正在工作,所以就是这样——」
丢下一句「再见」后,莉莉卡马上就想转过身。
但是对手也不是简单人物。
「不过才一阵子没见,妳就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啦,愈来愈像妳妈妈了。这样王城里的男人们也不会对妳视而不见吧,哈哈哈。」
他带着轻松闲聊般的语气,继续做出完全无关紧要又搞不清楚状况的发言。
「那、那个,父亲大人,虽然您应该有许多话想说,不过在这里……」
「我也一直希望妳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啊。为此我才会像现在这样,让妳到宫中任职。然后呢,妳的恋人是什么样的人?」
「什、什、什么样……」
「对了,妳今晚把他带到我的宅邸吧,就这么办!」
父亲继续擅自下决定。
「宅、宅邸是指……」
「哎呀,我还没跟妳说吗?这阵子我也终于决定在珀鲁耶姆置产了。虽然房子有点狭小,不过这样随时都可以来王都关心妳了喔,哈哈哈。」
他摇晃着丰满的腹部,笑得十分开怀。
(根本没听说过——:)
莉莉卡拚命按捺住随时都会尖叫出声的心情。
假如父亲来到王都时是借宿或是另找方法,他都无法久留于此,但是一旦拥有自己的别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他在珀鲁耶姆置产并非为了带莉莉卡回家乡,而是因为近来南部贵族们流行在此建置豪宅举办聚会,让他有种不能跟不上这个趋势的心情吧。
但是这不会改变父亲变得可以在王都久留的事实。
(超级不妙啊!)
莉莉卡将手藏在袖子里握紧拳头,并不停打颤。
如此一来状况就更糟了。能以工作繁忙为由摆脱父亲的日子有限,她没有恋人的事情也迟早会败露。
「他叫什么名字啊?喏,莉莉卡,就是妳的恋人……」
「这、这、这个嘛……」
被费尔曼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莉莉卡绷紧身体心想:难道最后还是只能做好被带回家的觉悟吗?
有没有什么可以顺利打发父亲的方法呢?一定有才对。但是她什么都想不到,思绪完全被父亲的气势给推挤开了!
「……那、那、那个,我……」
啊啊,直接坦白说「我根本没有恋人,那是胡诌的」很容易,然而从实招来之后,等待她的是强制被送回乡下,每天梳理丈夫假发的地狱。
她才不要过这种人生。
(我可以退一百万步,接受丈夫是少年秃;但是我可无法忍受连儿子都秃头!)
正当莉莉卡即将绝望的那一刻,身旁传来有人移动的气息。
「啊……」
她讶异地转过头,发现一直像是死去一样隐藏着气息的马修斯一脸尴尬,正在犹豫是否该离去。
原本好像除了女儿以外谁都没看到的费尔曼,似乎也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
「哎呀,您该不会是秘书官大人……哎呀,竟然让您看到如此丢脸的场面。」
费尔曼凶巴巴的表情顿时化作一笑。看来他似乎判断讨好国王的秘书不会有坏处。
这一幕感觉就像是照进莉莉卡心中的一线希望之光。没什么好怕的。反正再这样下去,她的人生就要被强制葬送了。
莉莉卡带着豁出去的表情,转身面向好像随时都会离去的马修斯。
「请等一下,马修斯大人!」
她猛扑过去,从后方抱住马修斯。
「什么……」
面对这个突然像蚱蜢一样飞摸过来的年轻女孩,就连少有事情能使之动摇的秘书官马修斯的表情也个硬住了。
「我来向您介绍,父亲大人,就是这个人!」
莉莉卡有些自暴自弃地大喊:
「这位大人就是我的恋人!」
瞬间,这一带被几乎令人恐惧的沉默包围。
「什、什么——」
费尔曼近乎尖叫的声音,让莉莉卡回过神。
「妳说什么!?这是真的吗?」
他凝视着双眼睁得圆圆的马修斯。
「秘书官大人,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小女真的跟大人您……」
「啊……不,那是……呃、咦咦咦……?」
从气息就能察觉到马修斯个硬住了。这也难怪。他们并不是情侣,正确来说连朋友都不
是,再加上她根本连详细情况都没告诉他。虽然她剎那问脱口将马修斯称为恋人,但就突然被卷入的马修斯而言,这只是个大麻烦罢了。
(我、我刚才做了天大的傻事——)
「究竟是怎么回事!秘书官大人!」
莉莉卡想吞咽口水,但是不知道是否因为太过紧张,口中干燥不已。
奇妙的沉默笼罩了这一带。两道视线动也不动地倾注在马修斯身上。
不久,他彷佛认命似地叹了口气,说道:
「——不,我并没有跟她定下结婚的约定。」
「……」
虽然是早已预料到的一句话,斩钉截铁的拒绝话语还是让她眼前瞬间一暗。
然而片刻过后,将意识差点中断的莉莉卡拉回来的是一声干咳,以及意料之外的一句话:
「但是我跟莉莉卡小姐的关系十分密切。」
莉莉卡大吃一惊地看着马修斯。
「咦……」
「十分密切……」
令人不敢相信的是,马修斯并未全盘否定莉莉卡的荒谬宣言,而是带着一如以往的平静神情说道:
「之所以这么说,也是因为基于我个人的情况,还没跟莉莉卡小姐好好商量过未来,所以她也一直因为顾虑到不能说出我的名字而犹豫吧。」
莉莉卡张口结舌地注视着马修斯,费尔曼也一样张大嘴。
「那、那么,您真的跟小女…请问,“密切”是多密切呢……」
「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是清清白白。」
面对眼睛睁大到眼珠子好像会掉出来的费尔曼,马修斯立即如此回答。
「关于这件事,我打算日后再正式登门造访,因此在这个场合希望能请您见谅。」
「那、那个,可、可、可是……」
「而且这里是翡翠宫。未经国王陛下许可就擅自闯入,这样您的立场也会……」
面对露出无懈可击微笑的马修斯,费尔曼好像也完全被他的气势给吞没。
「啊,您、您说得也对呢……哎呀,真抱歉。真是的,我竟然造成您的困扰……」
莉莉卡提心吊胆地看向马修斯。
他的脸上没有一滴心虚的汗水,甚至连动摇的迹象都看不到。
(马修斯大人……)
这个太过自然的发展,让莉莉卡一时之间差点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做白日梦。但是从掌心沁出的冷汗告诉她这不是梦。
(他巧妙地配合了我的说法,只因为他看不下去我困扰的模样……)
听到她跟马修斯交往的消息后,父亲费尔曼摇晃着像桶子一样的身体,一脸满意地回
去了。
「马修斯大人,非常抱歉!」
为了避免被旁人目击,跟马修斯进到空房两人独处后,莉莉卡以彷佛会在地上穿破一个洞的力道猛然低下头。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不不,请您拾起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对我来说很不得了啊!要是马修斯大人没有提供协助,我绝对会直接被带回老家…」
马修斯似乎从这句话中察觉到大致的来龙去脉,朝她投来促狭的眼神。
「呵呵,不过好像顺利瞒过去了呢。」
「但是却害得马修斯大人跟我……那个,假装跟我、跟我……」
太过惊人的发展,让她鼻血都快流出来了。
「可是,怎、怎么办啊?家父十分爱慕虚荣,而且很爱到处乱说话。知道国王陛下宠信的
秘书官是女儿的恋人后,他肯定会到处大肆吹嘘。父亲他一定不会轻易放马修斯大人逃掉,绝对会试图让您跟我结婚。该、该、该怎么办……没错,在家父心中,马修斯大人必定已经变成女婿了……这样会给马修斯大人添许多麻烦……」
由于太容易就能想象到那个父亲摇晃着满肚子脂肪,到处宣扬马修斯跟自己之间捏造的恋情,莉莉卡感到一阵头晕。
但是马修斯依旧没有露出着急神色。
「哎,如果变成这种情况,就到时候再说。在刚才那种场面下,不就只能那样说了吗?」
他说得很豁达。
「可是,那个,要是您有真正在交往的对象,或是有其他心仪的人,我会老实告诉家父
的!我会说出那是个谎言……」
「如果是这点的话,请不用担心。我并没有那种对象。」
这是一句明确的否定。虽然觉得意外,莉莉卡还是继续说:
「不过就算现在没有,将来或许会出现也说不定啊?」
「这是不可能的,往后肯定也不会有吧。」
(往后也不会有……?)
莉莉卡隐约感觉到在这句话中蕴含着某神思绪,那与年轻女孩在失恋后宣称「我再也不谈
恋爱了」这种一时意气用事、只是嘴上讲讲的发言截然不同。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竟然说往后也不会结婚——)
就算从莉莉卡这种对政治没什么兴趣的立场来看,她也认为像马修斯这样的身分应该尽早结婚才对。他是个外国人,这是全宫廷皆知的事实。应该要快点跟艾兹森王公贵族的女儿结婚,以示自己对这个国家的忠诚之心,这样对自己的前途也比较好。
然而他却说自己没有结婚的打算。
「总而言之,莉莉卡小姐真的可以不用在意喔。同时,我也无意让您被迫与我结婚。这是个很简单就可以回避的问题。」
马修斯那不知为何彷佛带有确信的语气,让莉莉卡疑惑地歪头。
「您有什么高明的借口吗?」
他微微耸肩。
「……这个嘛,若说得简单明了一点,这是因为我根本就不适合和您结婚啊。」
「不适合?一
「——其实我是个鳏夫。」
莉莉卡哑口无言。她第一次听说马修斯是已婚人士。
「鳏夫……」
「我也有过孩子,妳应该不愿意跟这种男人结婚吧。不过我现在如您所见,已经变成单身就是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实在太过沉静,莉莉卡一时之间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孩子……)
这是个让人无法想象出自于天天跟钟表指针大眼瞪小眼,频频催促路希德的这个男人口中的言词。
她完全无法想象他从前有妻有子,有一个家庭。虽然他的确充满了神秘感……
「哎呀,您一脸不相信的表情呢。」
「没、没有这种事!」
也就是说,他的家人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莉莉卡领悟到这一点。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意外,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结论都是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吧。
过去——
原来如此啊,总是在马修斯身上感受到的不自然,或许就是源自于此。莉莉卡这么想着。
「这样啊……马修斯大人选爱着已故的尊夫人对吧,所以才会说以后不会结婚……」
马修斯只是默默笑了。那张笑脸感觉就像是一把指向他自己的利刃般,充满了尖锐的自嘲,让莉莉卡屏住气息。
(怎么搞的,他刚才露出了非常……严肃的表情。)
仍爱着亡故的妻子所以不再结婚。她在某些茶会上听到说书人所说的恋爱故事中,有好几则这种感人的故事。
但是马修斯方才的神情十分紧绷,就连迟钝的莉莉卡都感到颤栗。
(总觉得我一说出那句话,空气好像就产生了变化……)
不对,并非产生变化,而是凝滞了。莉莉卡这么想着。
——马修斯让心中的时间流逝停止了。
大抵而言,人的时间会冻结,都是在心灵失去温暖的时候。
莉莉卡愣愣地看着他。他心中最不愿让任何人看见的地方,大概因为某些缘故冻结在过去的状态,宛如冰中的花朵一样永不凋零。
(这个人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非常突然地,莉莉卡的喉咙中彷佛被塞进什么东西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孤身一人伴随国王路希德,从帕尔梅尼亚来到艾兹森的异国之民。
对于国王试图提拔这个身分不明的男子,当初家臣们也曾传出许多不满之声,但他明知道
有这样的声音存在,还是尽忠职守地服侍国王。他并未像其他贵族一样拚命结群成党,也并未自认宠臣就恃宠而骄,听说他就算受赐男爵,依然像僧侣一样过着清贫的生活。
这也是源自于他想隐藏的过去吗?
她觉得就算现在像自己这样的一介侍女随口说些什么,肯定都不会传到马修斯心中。
这个人是属于过去的人。
虽然不知道原因,不过他并无意活在现在。
「不、不过,我觉得样很寂寞。」
但她还是忍不住说了。
莉莉卡被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驱使,大喊似的说:
「您现在依然重视这以前的尊夫人跟孩子,我认为这是件好事;可是我觉得因此不谈恋爱,或是不跟任何人结婚是不对的!」
任凭自己也不懂的冲动推动,莉莉卡说个不停。
「这样讲很老掉牙,不过尊夫人肯定也希望马修斯大人能得到幸福,所以您不能继续这样
下去,不可以露出那种表情。」
「那种表情?」
「就、就是好像觉得人生目的仅此唯一的表情。没有这种事。就连对我这样的小丫头来说也一样,人生是为了感受到许多乐趣而存在的。我这种人选不是只会妄想不知何时会出现的白马王子,每天都忍耐着严苛的前辈女官的坏心眼行径。所以……」
连她都搞不懂自己在讲些什么了。但是,莉莉卡无论如何都想在此提醒他别再过那种过于禁欲自持的生活方式。
「或、或许您想说不会有比尊夫人更能让您深爱的人存在,但是这种事、这种事也很难说啊。恋爱这档事,说起来就像意外一样,天晓得会在何时何地,以什么样的方式坠入爱河!而且马修斯大人还很年轻,长相虽然稍逊于言吉纳尔德,但也十分帅气,身高也到了几乎
高过头的程度,举止成熟又沉稳,看起来也具备包容力,在女官们之间受欢迎的程度甚至传出您跟路希德陛下关系瞹昧的传闻,家父也完全不会在意马修斯大人是再婚,而我、我、我也不太在意这种事——所以、所以……!」
眼前一片晕眩。从刚才开始,自己都在胡说些什么啊!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卖力,而且还眼眶含泪地诉说着呢?
总觉得这好像在说自己想跟马修斯结婚一样……
但是她没有停下来。
停不下来。
简直就像遭到邪恶魔物操纵一样,
「所以……请您好好正视未来!」
莉莉卡声嘶力竭地说。就算她如此像傻子一样地长篇大论,被人用傻眼的神情盯着看,她也想对马修斯的消极态度加以否定。涌现的情绪让她的嘴擅自张阖着,她就只是想推翻马修斯的生活方式,并且希望他能向前看。
希望他能看着别的事物。
——看着自己。
「因为就算您如此珍惜地随身携带钟表,时间也不会往反方向行走呀!」
莉莉卡猛然抬头,随即发现马修斯以少见的惊讶神情凝视着自己。
「啊……」
好像在看什么珍奇事物一样:他那张端正的面孔像画家的摸特儿一样凝固了。
他什么也没说,现场只回荡着他随身携带的怀表滴答声。
(我、我刚才根本就是个超级怪女人……)
沉默令人尴尬,但她找不到任何一句可说的话,就在满心难耐的莉莉卡想逃离现场时——
「呵…」
一道带着鼻音的声音响起。
「呵、呵呵、哈哈…」
莉莉卡连忙抬头,出现在眼前的是不知为何伸拳抵在嘴边笑着的马修斯。
「请、请问……马修斯大人?
「啊,不好意思。」
他用好像想表示自己完全没有恶意的语气说:
「我有点惊讶。毕竟我边是第一次被人针对生活方式如此斥责。」
「非、非常抱歉。」
莉莉卡的眼睛下方顿时红了起来。自己莫名其妙的长篇大论令人难为情。说到底,就算可能会被父亲带回家,但因为这样就一把抓住他,强迫他扮演恋人的自己哪能自以为了不起地对他说教呢?
「不,您说得很对,正常人就该看着前方,好好思考此后的事情才对。但是我这个人很笨
拙。」
马修斯再度说出与他不搭调的话语。
马修斯再度说出与他不搭调的语词。
「笨拙……马修斯大人会很笨拙吗?」
「其实我不擅长同时进行好几件事啊。也就是说,在过往的事情了结之前,我肯定无法前
进。」
「过往的事……」
「您不会变得跟我一样。」
接着马修斯慢慢笑了。
「像马修斯大人一样……?」
「哎,意思就是说,不应该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寄托在别人身上。」
马修斯忽然看向怀表。
「那么,我差不多得去寻找陛下了。关于您跟我的事情,您再找机会跟令尊谈谈就行了
「是、是的,非常——感谢您……」
莉莉卡对马修斯深深低头道谢。
(……我、我说了什么蠢话啊……)
直到现在,紧张跟羞耻才让她涨红了脸颊。她说了什么不象样的话啊。不只抓住没什么交
情的人,要他假装成自己的恋人,甚至对他大肆说教。
(但是马修斯大人真是温柔,他竟然对我这么帮忙…)
恋情的嫩芽,即必然的冲动b
莉莉卡抬起头。她的脸颊满是绋红,就像把腮红乱涂一通的失败妆容似的。
明明是至今目送过几百次的背影,但她不知为何竟有些不舍那道背影离去,而陶中剧烈的
心跳也停不下来。
「那是伸展枝叶,冲破炙热的胸口——
让你的手脚擅自活动起来的邪恶魔物。」
「这就是……魔物……?」
莉莉卡自言自语地说道。
脸颊上的热度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褪去。脸颊上的热度不管过了多久都没有褪去。
一段时间后,一边往回走向梅莉露王妃窝着的北塔的路上,莉莉卡一边愣愣地思考着马修
斯的事情。
(我刚才为什么会说出那种话呢……)
她为当时自己采取的行动感到后悔不已。就算她当时因意外与父亲重逢而陷入恐慌,也不能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可以称得上是恩人的人说教。
即使如此,马修斯对得意忘形的莉莉卡还是很温柔。他不觉得自己被冒犯,把这件事当成纯粹的意外插曲。正因为那份从容与体贴沁入她的心中,莉莉卡才更因他不爱惜自己的模样感到十分气愤。
(哎,虽然根本轮不到我来生气啦……)
她希望马修斯能对他自己付出多一点关心。她不想见到像那样严苛地逼迫自己舍弃一切,如此才终于能够原谅自己的马修斯。为什么他要那么随便地糟蹋自己呢?他应该要更重视自己一些才对。她是这么想的……马修斯大人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不应该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寄托在别人身上。」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仔细思考过后,莉莉卡就愈来愈觉得这次马修斯包庇她,并向她坦白往事的这件事,其实是一神非常拐弯抹角的激励。
这或许是对在无意识之中,纯粹把结婚这件事当成人生坟场的她提出忠告。
「我真儍啊。说了那种自以为是的话,但是真正不重视自己的人不就是我吗?」
找到出色的恋人并结婚。
对为了寻找结婚对象而来到王城的女官来说,这确实是必要的吧。莉莉卡一直认定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能让自己得到认可的方法。
但是这样的婚姻反而像是将自身价值所在轻易托付于他人之手一样啊,不是吗?这不过是为了让父母安心,保住身为低阶乡间世绅之女的颜面,过着金钱不虞匮乏的生活……
但是这样的婚姻就纯粹是一神手段,如此一来,与听父母之命跟那个堂兄结婚又有什么不同?那些都不是属于自己的幸福。就算被说是轻易放弃争取幸福的努力,她也无话可说。
于是,莉莉卡下定决心。
——亲爱的父亲大人,您近来是否身体安泰呢?
日前没想到会在王宫见到父亲大人,结果吓到您了,真是抱歉。
那时候由于太过讶异,我想我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但是在谈及那个问题之前,现在我希
望您能给我一些时间。
看似绕远路,但我觉得其实这才是接近某个重要答案的方法。
为了让您的女儿获得那个答案,更重要的是找出并非只顾着自己好,而是能好好重视自己的方法,请允许我多加思量。
然后,能在您面前诚实坦白的时刻一日一到来,到时候莉莉卡一定会回家去吃令人怀念的核桃派。
……而且,我也会带着寻找到的答案回去的。
「因为这样,我想更了解马修斯大人。」
莉莉卡感觉到,有生以来首度在自己心中燃起的奇妙求知欲之火,逐渐照亮了自己眼前。
「前辈您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
同样担任摇铃侍女的工作,却从刚才开始就在打瞌睡的可可一脸困倦地说。
「听我说,可可。幸福婚姻的前一个阶段果然还是恋爱,而恋爱的前一个阶段则是想更了解对方的冲动喔。若是这样的话,我现在正站在火热恋情的入口呢!」
为了培育恋情,需要许多因素。
首先,她有必要更了解让她发现到必须重视自己的马修斯大人。
再怎么说,为了蜕变成自己所不明白的崭新自身,这是最快的快捷方式。
一心打定这个主意的莉莉卡发出宣言:
「首先,我要加入『担忧陛下与马修斯大人的未来队』!」
「担忧陛下与马修斯大人的未来队」
如名所示,这是天天拚命暗中观察马修斯与路希德两人的小队
不知为何,那一队有种稍微不同于其他队的独特气质,所以她至今一直都无法靠近,但是
现在不是在意那种事情的时候。
「那个……为什么要加入那个团体呢?就算在包罗万象的同好会之中,那里也是被评为最
极端的喔。」
基于那一队的主旨,女性若想接近那两人的话,应该会被严重排挤吧?面对她这样的忠
告,莉莉卡说:
「不管是什么都没差,第一步就是要从收集情报开始。妳不也说过事前准备很重要吗?
为了得到真正的幸福,该怎么做才好?关于这点,古人是怎么说的...幸福婚姻的嫩芽
是恋爱,而恋爱的嫩芽是——
(嫩芽...)
那时她明明只是在跟马修斯说话,突然在胸口诞生的魔物却以惊人的速度开枝散叶,冲破了某些事物。那个魔物任意操纵莉莉卡的手脚跟嘴,让她脱口说出连自己都没有预想到的话
语,让她被刺穿的胸口始终疼痛不已。
那就是冲动。
就是所讲的「坐立难安」
这肯定就是—— .,
「我的“恋情的嫩芽”」
——另一方面,完全状况外的国王夫妇的反应则是…
「没想到那个马修斯会趁机对侍女出手!」
在王妃诞辰的隔天,两人将偶然从马修斯口中听到的事情当成话题,聊得不亦乐乎。
「而且还是对那个莉莉卡!」
而洁儿也露出认真的表情响应。
为了实现某个没有尽头的野心而召开危险会议,国王夫妻的早餐会报席上只有当事人马修斯、路希德以及王妃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也就是洁儿的身影。
仗着这点,路希德把这当成调侃马修斯的难得机会,尽情地乱说话。
「我被骗了——被马修斯背叛了——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
「可是陛下,莉莉卡是个好女孩喔。虽然她的思想有点激烈,又会在最后关头掉以轻心,
老是功亏一篑就是了……」
「……两位请适可而止。」
而当事人马修斯对于路希德不留余地的取笑,摆出了厌烦的神情。
正确来说,他是被利用的。
就算告诉他好几次那是为了瞒过莉莉卡双亲的权宜之计,路希德也完全不肯听他说话。何止如此,路希德还不断装出闹别扭的模样,想藉此偷懒不办公。
「不过没想到侍女们会因寻找结婚对象而如此困扰。」
然而比马修斯本人的表情更加严肃的是洁儿。她对于两人的对话满不在乎,似乎正在为完全无关的问题感到头痛。
「而且我竟然至今都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我不够格做为她们的主人。」
「不,王妃殿下,那是……」
马修斯连忙插嘴,但这句话根本没有传进洁儿耳中。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就举办女官们和单身贵族的相亲大会吧!」
「相亲大会?」
起初路希德露出了难看的表情,以为洁儿又想出无谓的主意,但他好像也想到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也开口说道:
「也对,安排家臣的婚事也是身为主子的责任。考虑到艾兹森的繁荣,也不能放着这件事不管。」
「是呀,路希德。那么赶快来准备……」
「请等——一下,陛下,王妃殿下。」
马修斯赶忙插嘴。
「怎么了吗?」
「干嘛?」
「两位担心我们这些家臣的幸福,真的非常令人感谢。没错,这件事当然感动到几乎令人落泪;但是在担心他人之前,我认为两位之间好像有个必须先解决的问题……」
「必须先解决的问题……?」
洁儿一脸困惑地眨眼。
「是的,就是这样。请两位把手放到胸前,好—好地思考看看。」
两人同时乖乖地把手放到自己胸前,接着满脸奠名其妙地抬眼看向马修斯。
「请问两位明白些什么了吗?」
「不……」
「什么都不懂……」
路西德和洁儿疑惑地面面相觑,歪着头陷入思考。
望着那样的两人,他吐出长长的叹息。
「两位这样就叫做把自己的事情置之不理啊,请两位务必记住这一点。」
然后,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请女官们教这两位唱唱通俗的情歌吧……他如此想着。
(这两人的恋情的嫩芽,明明也差不多该萌芽了啊。)
——圣·安琪莉王宫今天也很和平。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5-10-7 09:06 编辑


月色赞歌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个名为艾兹森的新兴小国。
那个国家有位名叫路希德的年轻开朗国王,以及名叫梅莉露萝丝的绝美王妃。
这两人虽是在政治联姻之下结合,但是外表看来感情十分融洽,王妃为忙于征战的国王陛下提供许多帮助,使艾兹森这个国家迈向繁华。
然而,这两人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那就是,感情如此和睦的这两人——
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假面夫妇」。
他们其实是为了打倒共同敌人而缔结同盟的战友!
有个名为艾兹森的国家。
其国土位于大陆北部稍微偏东之处,这块拥有草原与火山、资源丰富丰富的北方土地,原本是个性刚强的游牧民族争夺各自土地的无法地带。
将那块土地统整为一,创建艾兹森这个国家的是现任国王的祖父——吉哈德·诺里昂大王。
在那之后过了五十年。
作为大国帕尔梅尼亚的庇护国,艾兹森一直刻划着自己的历史。
而令,经由打到身为前任国王的亲生父亲、年仅十八岁就得到王位的路希德·穆里·艾兹森之手,艾兹森才在不久之前再次统一。
然而虽然正式地再次一统国家,路希德的心却少有能休息的时候。
毕竟身为一国之主的国王,他自然十分忙碌。在资历尚浅的国家中,光是想前进一步,也有许多非得仰赖国王下决断不可的待决事项堆积如山地阻挡在前。在每天的政务之外,也要镇压不断掀起叛乱的北方部族,还要与只中饱私囊的贵族们进行没有进展的议论……
因此国王陛下根本无暇休息。
而现在——
「陛下,请您起床,陛下。非常遗憾,已经到了晨起的时间了。」
「呜……」
近在耳边细语的声音,让路希德发出呻吟。
(唔……我……还很困……啊…)
如前所述,国王是个工作相当繁重的职务。
所以就算到早上起床时间也无法马上睁开眼睛,这绝对不是自己贪睡的缘故……路希德如此认为。
他紧抓住床单不放并苦苦哀求,宛始一只空腹的猫。
「呜呜……马修斯,再让我睡一下下」
「不可以,您已经赖床十二分又三十五秒了。允许您赖床到这个时候,也是出于我的温柔喔。」
这个一大早就出言不逊的人,是路希德的首席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男爵。
「我不要!—」
「由不得您说不要。请您快点起床,陛下!您是小孩子吗!」
他狠狠地斥责路希德。为什么只不过是让自己赖床数十分钟,就非得被他用自以为了不起的口气这样训话呢……路希德在脑中某处想着。
「再睡一会儿也没关系吧,马修斯。而且今天……又不是庶民朝贺的日子……」
彷佛想阻挡住秘书官毫不留情的话语,路希德扯过被单,当头罩下。
这也是因为站在枕边的他所持的钟表滴答声很刺耳。马修斯无论何时都不会放下怀表。他总是一手拿着以制造精密机械闻名的凡希坦斯制的小型钟表,以分秒为单位催促着路希德。
就算他是管理路希德行程安排的秘书官,做得也稍嫌过火了。他本人跟「时钟男爵」这个绰号简直绝配。
「受不了,要不要属下把国王陛下的这个模样在艾兹森全国国民面前暴露出来呢?」
马修斯重重叹气。
他是不是难得地死心了呢?带着睡迷糊的脑袋,路希德抱持这样的一线希望,然而…
「快点,我不会再说第二次啰,陛下。请·您·起·床。」
「不要。我好困。闪边去。」
「哦……您要我闪边去啊。对我这个忠诚的秘书官,您居然说了闪边去这种话……」
路希德确实感受到在床单另一头,那位忠诚的秘书官散发出愈来愈强烈的危险气息。
马修斯用力发出哼声。
「——好吧。既然您不肯起床,我也自有办法。」
「……什、什么办法啊?」
「假如陛下还不肯乖乖起床——我就打算从现在开始大声地一一揭露您丢脸的过去!」
他如此高声宣言。
像毛毛虫一样卷在被单里的路希德不由得一惊。
「……什么!?」
「第一件——」
陛下在帕尔梅尼亚时代,曾受到众多男性示好!」
「呜!」
突如其来的大声爆料,让路希德用力睁开黏在一起的眼皮。但是马修斯似乎无法满足于
此。
他更进一步把手搭在嘴边喊:
「那是在距今两年以前,王妃殿下尚未嫁过来的时候。在某国大使造访时,陛下在某位大人物的聚会中喝得烂醉如泥,最后由于不知道那位大人物性好男色的传闻——」
「哇——”」
路希德大声吶喊,想盖过他的声音。
「你、你这家伙乱说些什么啊!」
但是眼前的马修斯依旧一脸平静。
「哇什么哇。您再不快点起床前往更衣间,我还会继续揭露喔。」
(什么……)
路希德一下子脸色刷白。
虽说这里是国王的寝室,但也不过是间用挂毯遮蔽着的房间。被他用大嗓门这样一喊,外头肯定都听得一清二楚,而且现在走廊上应该聚集了一大堆负责为路希德更衣的晨间更衣侍女。
「啊,别、别再说了,马修斯!」
「第二件——前几天国王陛下明明没必要这么做,却还是试图自己剪脚趾甲,错手剪
得太深,结果三天都无法好好走路,因此——」
「喂,我叫你等一下!」
在挂毯另一头,依稀传来侍女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完了,一旦被那些女人们知道,就等于被全人类知道……
马修斯依然持续揭露路希德丢脸的过去。
「第三件——以前陛下曾坚称自己长针眼而遮住脸孔,实则是因为在修脸时愚蠢地打了个喷嚏,导致连眉毛都被剃得干干净净……」
「马修斯!」
「第四件——同样是在帕尔梅尼亚时代。明明没必要这么做,陛下却跟人赌骰子输了
个精光,由于手头没有财物,他当场被男人们从后方架住,轮流将衣服——」
「呜啊啊啊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阿”」
要是丢脸的过去继续被揭露下去那还得了,路希德弹跳似地挺起上半身。
「够了,马修斯!我起床了,起·床·了·喔,你看!」
他抬头望向站在枕边的马修斯,不出所料,他带着好像在说「成功了」的表情,露出清爽的微笑。
「早安,陛下。今天也是个很美好的早晨喔。」
「你啊,要叫人起床的话,应该有更好一点的方式吧!」
「错的是太过忠实于欲望的陛下。要是您学会自律一点,我就不会做出这么粗暴的举
动。」
说完,马修斯好像想到了什么,当场屈膝跪下。宛如骑士宣示忠诚时一样,他轻轻碰触路
希德随意伸展开的腿。
「不过趾甲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呢。」
「当然啊,那已经是十天前的事了吧。」
他直盯着路希德那有着渗血痕迹的脚趾,放心似地吐出一口气。
「您那么笨拙,请别做您不习惯的事情。只不过是脚趾甲,由我来帮您剪就行了。」
「没那个必要。」
路希德有点不悦,将腿往上缩到腰边。
「哎,您不要客气,请尽情使唤我。所谓的臣子,就是要巧妙运用才会有价值喔。」
「我说啊,就是因为要巧妙运用才行啊,你不是为了帮我剪趾甲才待在我身边的吧。」
「努力不懈地让陛下过得健健康康也是我的职责之一。」
彷佛看着什么令人莞尔的事物一样,马修斯瞇起眼。
(可恶……他还是一副超然脱俗的模样……)
路希德绷着脸陷入沉默。
马修斯·索亚森男爵可以说是路希德唯一推心置腹的心腹部下。
他也是「同盟者」……是知道路希德的真实想法,怀抱同样野心的少数同伴之一。
再加上在从路希德即位成为艾兹森国王之前,他们就开始有来往。就算想在几乎尽知路希
德的笨拙与无用之处的马修斯面前掩饰些什么,事到如今也已无半点意义。
「……然后呢,特地在跟庶民朝贺日一样早的时间把我叫醒的理由是什么?」
路希德有些火大地寻求答案,马修斯却说:
「您该不会忘记了吧?今天的预定行程是一年一度的……也就是对陛下而言尤其『特别』的日子。」
「对我而言很特别?」
看到马修斯惊讶的神情,他再次试着让脑袋运作起来。
(今天是什么节庆假日吗?)
在一国之君的众多职务之中,有一项是早晨的庶民朝贺。
这是个必须对一大早就聚集在王城广场的人民说出祝福话语的仪式……而且固定每周会举行一次。
对于最不擅长早起的路希德而言,这是个地狱般的习俗,然而这是伟大的初代大王吉哈
德·诺里昂起头的宫廷习俗,他这个做孙子的哪有办法提出异议。当然,赖床更是不应出现的行为。
但是——
(今天不是礼拜一,照理说不是庶民朝贺的日子……)
那么,究竟有什么事?今天好像也不是同样每周召开一次的御前会议的日子……
路希德忽然留意到理应在他身旁的那个身影不在现场,便问道:
「那个……什么嘛,既然今天是节日,那家伙……洁儿已经起床了吗?」
若是一般的夫妇,结婚后同床共枕才是「正常」的。
闻言,马修斯一副无奈至极地说:
「当然。王妃殿下已经梳妆完毕,正在露台前等您。」
「在露台!?l
听到自己的王妃已经做好出席朝贺的准备,路希德更加困惑。看来他不能像平常一样拖拖拉拉地躺在床上了。
所以今天果然有庶民朝贺吗?就算是这样,今天明明不是礼拜一啊,为什么会有这种事…
「所以也请陛下尽快更衣。啊啊,真是的,这张脸真是见不得人啊,请快点把您的口水擦掉。来人啊,拿热水过来。
还有,赶紧从更衣问拿陛下今天要穿的衣物过来。已经没有时间去更衣间了——」
「喂,马修斯。」
路希德连忙询问正准备将晨间更衣侍女叫进房里的马修斯。
「请问有什么事吗?」
「差不多该告诉我了吧。今天到底要去外头做什么?为什么明明不是礼拜一,却要出席朝贺?」
「陛下……」
马修斯突然愣愣地张开嘴。
但是马修斯随即用彷佛看到可悲至极的人那种目光,俯视依然坐在床上裹着被单的路希德,神色冰冷。
「难道您真的忘了吗?您不是开玩笑?」
「别装模作样了,快点说!」
一副想说「真是受不了您」似的,马修斯夸张地摊开手说:
「今天有个对我国而言非常重要的喜事,那就是某位高贵人物的诞辰。」
「高贵人物?那是谁啊。我的生日不是今天喔。」
「用不着您说我也知道。如果是您的生日,我根本不会允许您赖床到这种时候。准备好了吗,陛下?请挖干净您那尚未恢复机能的耳朵,听!好啰——」
路希德吞下唾沫,等待马修斯为他带来正确解答。由于满心在意回答,他连前头那句相当失礼的开场白都没注意到。
「……的生日。」
「啊?」
面对陌生的词语,耳朵似乎不小心听漏了。路希德用请他再说一次的眼神催促着。
「……今天是您的正妃,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王妃殿下的生日。」
(啊!!)
路希德以几乎是用跳起来的力道从床上弹起,随即滚下床。
「快快快,请您动作快一点,陛下。呜哇,距离开始时间剩不到十分钟了!」
他修长的手指宛如弹奏乐器般打了个响指示意,似乎等待这个信号已久的国王贴身侍女军团抱着一大堆洗脸用的水罐、脸盆、服装等等,一下子蜂拥而入。
「日安,国王陛下!」
「今天是王妃殿下诞辰,恭喜国王陛下!」
「王妃殿下今天妆扮得格外美丽喔!」
「喔、哦……是喔……」
路希德冒着冷汗,回应着侍女们这些一反常态的开心神情与祝福话语。
(要是说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些家伙明天就不肯来了吧。)
何止如此,还会展开恐怖的恶作剧吧。对路希德来说,现任王妃明明是个不可爱到凶恶地步的女人,但是不知为何,虽然没有任何贿赂的迹象,她在女官们之间却拥有空前的人望。
(女性的集团真是难以理解。)
头发被用马油梳整,并让人为他套上长衣的同时,路希德半迁怒地瞪着马修斯,接着小声嘀咕:
「受不了,这种事情你要更早一点说出来啊!」
没错,要是他早一点说出来,路希德就不会紧黏在被窝中那么久了。
但马修斯没有丝毫愧疚之色。
「您在说什么啊,是忘记这件事的陛下本身不对吧。推卸责任很难看喔。」
「呜……
他说得一点都没错,因此路希德不得不陷入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时间了,路希德被有些粗暴地用热水擦拭过全身后,就以惊人的速度被服侍更衣。
在有些乱翘的头发被梳子梳整的期间,他的睡衣被快速地脱下,取而代之的是戒指、手环等擦得亮晶晶的金属饰品,一个接着一个被戴到他的手腕与胸前……路希德想,每当将这些物品戴到身上,那份重量就好像跟着压上心头一样。当然,这一方面也是因为对于自己竟忘记这个重要日子感到内疚。
(——啊啊啊,这一切都要怪昨天送来的新种类蜂蜜酒。)
由于宿醉,以及已经有预感接下来自己即将被骂得狗血淋头,路希德感到更加泄气。他在
心中发誓下次试喝要限制在一天一瓶,然而就算现在后悔昨晚喝过头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放在绸缎垫子上宝冠被恭恭敬敬地捧到眼前。唯有这个不能让随从或侍女帮他戴上,非
得自己亲自动手不可。因为这顶证明他是艾兹森国主的宝冠,是在神与星教会的名下赐予路希德之物,区区侍从绝对不能直接碰触此物。
将沉甸甸的宝冠小心翼翼地戴到自己头上的同时,路希德不由得用力皱起脸来。
(这样啊,今天是「她」的生日吗?)
对安卡里恩星教的信徒来说,生日是决定自己守护神的重要日子。照理来说,他应该一见面就祝贺她生日快乐吧。
但是关于是否该对她这么说,路希德其实一直在烦恼着。
(因为不管怎么想,跟那家伙说「生日快乐」都很奇怪啊。)
路希德顶着沉重的脑袋不高兴地想着。
当然,国王一定得向自己的王妃道贺、在正式场合尤其是如此。
但是他照道理说不该这么做。
因为今天终究只是梅莉露萝丝的生日,并非「她」真正的生日。
对自己虚假的伴侣,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对她——
对「洁儿」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路希德有个唯一至今依然深信的约定。
那是在自己以人质的身分,被扣留在将艾兹森纳为从属国的大帕尔梅尼亚的艾斯帕尔达王
宫的那段日子。
在那个无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任何事物可信任的童年时代……会温柔对待孤零零的自己的人只有公主梅莉露萝丝。当时,他对公主定下了唯一的约定。
「——将来有一天,我能有幸来迎接你吗?梅莉露萝丝殿下。」
原为神圣帕尔梅尼亚庇护国的艾兹森经常会按照惯例,交出王室子女作为人质。
第一位是开国之祖吉哈德的女儿,哈儿姬。
第二位是吉哈德的外孙,帕哈夏。
而身为他的直系孙子的路希德,尽管是生为艾兹森嫡长子的王子,却从六岁起就被留在帕尔梅尼亚。
他遭到所有人遗忘,父母只疼爱双胞胎弟弟黎戴斯,而他孤身一人来到毫无依靠,没有
朋友,连同乡没有的异国炼狱。
对这样的他而言,唯一的救赎就是本该属于敌国帕爵梅尼亚第一公主的梅莉露萝丝。
快过来,路希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喔,那里是我重要的秘密花园。
那个公主比他大一岁,并未因他人质的身分施以差别待遇,而是像真正的弟弟一样疼爱他。
路希德一直爱着那样的她。
所以在他即将回国之际,他与她定下总有一天必定会来迎接她的约定。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四年。
为了争夺艾兹森王位,他与生父交战。他将推举双胞胎弟弟黎戴斯成为继承人的母亲置于死地,在内战的最后打败父亲,按照草原习俗亲手砍下其头颅。当要在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提前继承家业时,若非举办继承仪式,就是要以决斗来决定,这是草原民族的古老成规,而路希德也照做了。他心中没有悔恨。不过,他当然还是有点哀伤。
他早就明白自己并未得到父亲的爱,所以他希望身边能有个爱他的人。被所有人遗忘的自己无论如何都想得到的就是她,梅莉露萝丝。而为了得到她,他就需要向大国王女求婚时必要的头衔——也就是王位。
路希德才刚即位,马上就表示希望能娶帕尔梅尼亚的第一公主为自己的王妃。
他其实不认为她会答应。因为很遗憾地,艾兹森还不是王国。与帕尔梅尼亚相较,这里领地狭小,生产量始终低落,文化层次也很薄弱。他本以为梅莉露萝丝的父亲索尔塔克王不可能会把最心爱的独生女交给他。
但是帕尔梅尼亚王意外接受了路希德的求婚,允许让公主下嫁。藉由这次婚姻,路希德终于得以让从前他有生以来首次求婚的对象…让听到路希德的告白后欣喜流泪的她成为自己的妻子。
两人睽违四年后重逢,然后结婚,在神前一起发誓成为夫妇。
——但是……
「直到刚才为止,请问你都在做些什么?」
向仓皇失措地抵达露台的路希德抛来的,是这句毫无温情,也没有慰劳之意的一句话。
「呜……」
「没想到你竟然连这种日子都会睡过头。明明事先已经从马修斯口中得知今天的预定行程
了,你未免也太缺乏身为国君的自觉。真受不了…」
宛如孕育着星辰的美丽蓝色双眼,正严厉地凝视着自己。
美丽的不只是眼眸。她有着血色有些淡薄,透明般的白皙肌肤,以及让人觉得彷佛是玻璃
制的蜘蛛在月光下纺织出来的一样,蕴含着点点寒光的银发。
然而那张若不说话就是无可挑剔的与梅莉露萝丝一模一样的脸,现在却以无奈至极的
神色,仰望着路希德。
——洁儿萝娣·格朗恩。
唯有外表跟梅莉露萝丝一模一样、实则完全是另一个人。
其实她是被帕尔梅尼亚送过来,宣称是梅莉露萝丝公主的替身。
她的真实身分是帕尔梅尼亚首都洛兰特最大的花街——安迪鲁出身的娼妇之女。
她既不是贵族,甚至并非出自富裕商家,而是卖笑女子的女儿。洁儿的出身就是这个最下
层阶级的卑微身分。
这样的女孩为什么会作为梅莉露萝丝的替身,被送进艾兹森来呢?这依旧是个谜团。
「你这阵子好不容易进步到唯有礼拜一能够准时到来,但其他早晨果然还是一如以往呢,
国王陛下。」
在王城的最南侧,面朝广场的巨大露台上,路希德默默听着投向自己的挖苦。
大量聚集在广场的珀鲁耶姆城居民们的欢呼,依然兴奋不减地从露台外侧传来。
他们是为了祝贺王妃梅莉露萝丝的生日,以及瞻仰国王夫妇容颜而聚集于此的珀鲁耶姆市民。像现在这样在节庆假日于市民面前现身,就是国王夫妇当天第一项公务。
「对、对不起啦。但是我赶上了,这样就够了吧—」
一面笑容可掬地朝市民挥手,路希德一面这么说。
但是她并不是看到对方稍微反省,就会从宽发落的那种人。
「我在说的并不是这种事。陛下,这是心态的问题。若不认真对待典礼,就得不到民众的信赖。」
「所以说,我不是都道歉了吗?受不了,不要再谈这件事了。」
路希德用力甩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
但是她朝路希德射出冰冷的目光,并说:
「陛下的赖床状况也不仅止于今天吧。我听说你昨天很早就窝进寝室了。既然是这样,陛下究竟一天要睡几个小时才满意呢?」
「只不过是因为昨天碰巧难以入睡罢了。」
「……这还真是稀奇。」
一副想说「你明明是一决定要睡觉,就会在三秒内入睡的人」一样,她露出诧异的表情。
「总之,等这个仪式结束后,请你马上前往早餐室。今天在这之后也排满了谒见的预定行程。」
「我知道啦!」
「虽然大家都只是来祝贺我的生日,不过人数相当庞大,请你千万不要在我身旁打瞌睡
喔,这事关国王的威严。」
「我都说了我知道啊!」
在满面笑容之下叽叽咕咕地重复着不太和平的争吵,对这两人来说并不是新鲜事。即便如此,光是学会能始终保持着唇边的霞笑,就可看出路希德也开始渐渐意识到自己身为国王的义务。
朝贺时间结束后,国王夫妇刚从露台退下,脸上笑容就瞬间卸下,消失无踪,
(累死人了。)
小心着不要被马上准备朝餐厅走去的妻子看见,路希德轻声叹息
「您果然被骂了吧,陛下。」
一直在背后关注两人模样的马修斯,以似乎带着笑意的声音说
路希德咒骂道:
「哼。今天是她生日,她挥手的时候明明可以更亲切一点啊。」
「哎,关于这点,我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明明是生日,她却没有半点开心的样子。以女性而言,这点可真不讨人喜欢。但是她在今
天这个日子并未特别高兴是有理由的
因为今天并不是她真正的生日。洁儿并不是路希德的青梅竹马——帕尔梅尼亚的公主梅莉露萝丝。她既非他的初恋对象,也非他约好赌上性命也要前往迎接的人冒牌的妻子
两人不会以伴侣的身分相爱,也不会立下长相厮守的约定,就只是外人为了共通的目的,他们才会持续过着这个奇妙的冒牌夫妻生活。
目的无他,就是毁灭大国帕尔梅尼亚,将之并吞并为艾兹森的一部分。
路希德是出于身为艾兹森国王的野心。
洁儿则是为了救助天各一方的姊妹们,并为母亲复仇。
这是两人共有的秘密,并勾结合谋。
直到毁灭大国帕尔梅尼亚的那一天。
「喂,洁儿,等等。」
路希德追在立刻迈开步伐的洁儿身后。等到只剩下自己、她以及总是跟随在后的马修斯的时候,他才这样喊她。
「我在叫妳啊!」
「请问有什么事?」
她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看路希德,就这样冷冰冰地背对着他。
「如果有话想讲,就请您快点说。」
见洁儿笑也不笑,淡漠地如此回应,路希德怒上心头。明明有话想问她,问题都卡在喉头了,他却忍不住开口说出与脑中所想完全不同的话语:
「什么嘛,尽是挑别人毛病,妳才是呢,露出快乐一点的表情如何?」
「这个……」
洁儿彷佛被踩到痛处一样支吾着。
但是她马上就恢复平时的表情。
「这也没办法吧。今天是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生日,又不是我生日。就算你要我发自内心感到喜悦,我也做不到。」
「就算是这样……妳也可以稍微试着努力笑一笑啊。」
「这张脸天生就是这样。」
「我说妳啊……!」
面对他说一句就回一句的洁儿,路希德差点忍不住发火。
他们确实不是真正的夫妻,而是分享彼此秘密的共犯「假面夫妇」。
但是他们也共同面对了降临这个艾兹森的灾难至今,这点情谊总是有的。
有时是路希德救了洁儿的性命。而有时自己也会反过来被她的智慧、勇气与大胆的判断拯
救。现在路希德视洁儿为自己无可取代的搭档,寄予强烈的信赖。
说实话,就算说他对她怀抱着超越信赖的某神情感也不为过。但是那份心情时时刻刻都在大幅变化,而且无法名状,因此路希德现在还迟迟无法对这样的感情产生任何认知。
总之,他现在相当重视洁儿,这点毋庸置疑。
可是路希德明明已经跟她结婚超过一年,却连她真正的生日都不知道。
「…喂,既然如此,就告诉我啊。」
不甘心的感受,以及被她冷淡对待的焦躁感,让他的话气不知不觉变得带刺。
「告诉你?」
「妳的生日在什么时候?」
「………什么?」
路希德的提问让洁儿露出错愕的表情,好像这个问题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一样。
「请问你刚刚说什么?」
「所以说,我在问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啦,洁儿。」
「我的、生日?」
「对啊。」
他知道今天不是她真正的生日。既然如此,至少可以由知道真相的自己跟马修斯私下帮洁
儿庆祝生日。路希德是这么想的。
然而——
「…………」
她陷入漫长的沉默。路希德讶异地想着为什么她没有马上回答,最后终于才听见了答复。
「——我不知道……」
听到她说得如此干脆,路希德发出傻呼呼的声音,,
「啊?」
「所以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路希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这种事有可能吗……?)
在这块大陆上的主要国家几乎都信仰安卡里恩星教这个宗教,无论是在艾兹森或是洁儿的故乡帕尔梅尼亚都一样。
而在信仰安卡里恩星教的国家中,存在着一种叫圣人历的物品。
那是神在每一天记载一个圣人的日历,出生在安卡里恩信仰圈的人,都有将自己出生那天的圣人当成自身守护神的习惯。
例如交换发自内心的誓言之际,人们会向自己的荣耀与守护圣人立誓。
过去向梅莉露罗丝提出婚约时,路希德也曾对自己的守护圣人,斗神赞奇耶尔发下重誓。
对人们来说,自己出生的日子就是这么重要。
正因为如此,听到洁儿说她不知道自己生日,让路希德一时难以接受。
(洁儿的母亲确实是安迪鲁的高级妓女。但是就算她是妓女的孩子,,至少也该知道自己的生日吧……)
路希德眨着眼问:
「怎么可能,妳在开玩笑吧。出生后都要接受教会洗礼……而且妳应该也有守护圣人才
对。这个世界上哪有人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啊。」
「就在这里呀。」
「什么叫做“就在这里”啊!」
「就算你这么说,事实上我就是不知道。」
接着,她一副想说「不要一直问」似的,厌烦地挥挥手说:
「所以陛下你不必特地关心我的生日,反正我今天会表现得像在过生日一样的。」
「妳说这什么话…」
为了不让他继续追问下去,在这种时候依然能干的秘书官马修斯立刻插嘴道:
「请冷静,陛下。在王妃殿下的诞辰,两位千万不能大吵一架。」
「可是,马修斯!」
「王妃殿下也请不要这么说。今天讲您一定要跟陛下和睦相处,不然对这类事情很敏锐的侍女们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流言喔。」
「呜……」
「啊……」
夫妻俩唯独会在这种时候相亲相爱地一起陷入沉默。他说得一点都没错。要是被人听到他
们在这种日子互骂,就算传出感情失和的谣言也无可奈何。
然而洁儿摇摇头,好像觉得他说的话很荒谬似的。
「不……今天请陛下独自度过,不用管我也没关系。」
她就这样迅速迈步走进餐厅。现在她依然自愿担任路希德的试毒工作,因此需要比他先吃
过送上来的食物。
「那个态度算什么啊!」
随着那道苗条的背影慢慢远去,路希德用力耸起肩膀。
「看来您完全搞坏了王妃殿下的心情呢。」
「干嘛啊,有问题的是那个家伙吧!?」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说到底,那有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啊。那家伙就是不想告诉我而已,一定是这样…」
他一脸不甘心地紧咬住下唇。
路希德不是很清楚洁儿的过去。她似乎不太愿意提起,有时候也会表现出不愿旁人询问的拒绝态度,因此路希德也很难直接询问。
闻言,马修斯说:
「哎..假如王妃殿下真的自己的生日,那她有点……该怎么说呢,该说是令人同情吗?」
「同情?」
马修斯说了声「是啊」,并压低声音说:
「处在这个信仰圈中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我想光是这样就是一件令人相当不安的事喔。
因为没有人能记得自己出生时的事情,实际上生日这种事只能由旁人告诉自己。」
「的确是这样…」
「假如没有任何人告诉陛下您的生日,您会怎么样呢?您真正的心情,应该是不太希望别人碰触到这个话题吧。就算想发誓也做不到,而且说不定根本没接受过洗礼……」
「…没接受过洗礼……」
路希德沉默了。
假如洁儿真的不知道自己的生日。
假如她是不曾接受洗礼的孩子。
那么自己是不是对她问出了绝对不能问的问题呢?
(这样啊……她的确也有没接受过洗礼的可能性。那家伙说过她以前并不是跟母亲生活在一起。
假使她一出生,母亲就决定要隐瞒她是妓女之子的事实,那么自然就不会经由母亲的手
受过洗礼……)
——令人同情吗……
路希德难得坦率地反刍马修斯抛出的问题。
如果自己就是那个连出生的日子都不知道的人。
那么,自己究竟会以什么样的心情过着不属于自己的生日呢……
(以前我也曾一直等待着无论过几年都没有寄来的信,或是只字片语——既然如此……)
「我能不能…为她做些什么?」
「咦?」
「没错。得想点办法……这里就只有我能帮她过生日了……」
路希德连马修斯的疑问都没注意到,缓缓沉入自己的思考之中。
——气氛十分沉重的早餐结束后,冒牌王妃洁儿,即洁儿萝娣·格朗恩,像往常一样在无
人伴随之下前往王城北端的高塔。
每当办完公务,得到称微放松的时间后,为了逃离热心地想帮她打扮的侍女们,洁儿大多会来到这座塔。
身为王妃的她身边随时都会跟着一两位王妃贴身侍女,但是这也仅限于待在王宫中心区
域的时候。来到接近这座塔的入口处后,她们全都会折返。
因为那里是王妃专用的药物实验室。
今天侍女们也一致推荐她在接下来的谒见之前做个按摩。上流阶级的闲暇娱乐,确实就只有打扮、用餐与沐浴。尤其对身分高贵的女性来说,维持美丽是胜过一切的事物,所以她们理所当然地会养成一找到时间就泡澡,并让人按摩腰部或胸部的习惯。
但是对洁儿来说,自身美貌的优先顺序远低于食物。她根本一点也不在乎。
(身居高位的人过的生活可真麻烦呢…)
心生厌烦的同时,洁儿环顾久未造访的室内。
书架上排列着洁儿搜集到的书籍,桌上撂着满满的蒸馏器,坩镊、长柄杓等炼金器材。
除此之外,洁儿还在这座塔中栽培了数种坎特雷拉等毒草,以接骨木、鼠尾草为首的药
草,还有色彩斑斓的蕈菇等等。不过这间房间里的东西,全都是为了性命时常受到威胁的路希德而收集的。
为了能在他被下毒时迅速处理,洁儿认为自己有必要了解该神毒药。她只不过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研究所有的毒物与药物。
洁儿从小就旅行走访过世界各地,并曾女扮男装在帕尔梅尼亚的医校就读。从她的角度来看,艾兹森的医学不管哪方面都十分落后,尽是胡扯且无法信任。例如会声称是解毒剂而让人吞下胃结石,或是随便让缺乏体力的老人反复放血,最终引发坏疽。说真的,让高烧患者吃鹿脑究竟能有什么用啊?
她会判断「由自己来留意路希德的身体状况是最好的」也是很自然的吧。
但是看在不知内情者眼里,洁儿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只是沉溺于怪异魔术之中。毕竟这是一座不适合王妃窝在里头的诡异高塔……而且内部栽满蕈菇与毒草。客观来看,这一切确实太过可疑。
或许是这个缘故,现在洁儿在宫廷内外都煞有介事地被谣传成可与死灵对话的魔女。
(哎,从这个房间的状况来看,会被这样说确实也无可奈何。)
然而被视为魔女备受畏惧的女人,居然会在生日时收到堆积如山的礼物,这可真是奇妙……洁儿这么想着。
当然这是有理由的,因为在安卡里恩星教的习俗中,生日一方面也是要对自己的守护圣人表达感谢,照惯例要特别盛大庆祝。
洁儿是这个国家地位最高贵的女性——正确来说,是洁儿伪装的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才对。
要是漫不经心地在房间休憩,她八成会被想引起她注意的各方势力、豪族以及贵族们充满不良居心的礼物淹没吧。预测到这点的她拜托随侍王妃的侍女莉莉卡,请她把送给自己的礼物全数送到休息室,自己则赶紧窝到这里。
当然,这是发生在她接见过至少非见不可的人之后的事。用完早餐后的三个小时之中,除去梳妆打理的时间,她几乎是持续不断蜷坐在王座上堆着笑脸。虽说是掌权者的惯常工作,但老是得应付这些人实在很让她提不起劲。但这是权贵的义务,所以也无可奈何。
但是唯有今天,她感到特别忧郁。
理由很明显。
因为今天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生日
是那个路希德的初恋对象。
(路希德其实想跟初恋的她一起庆祝吧,这也是当然的。所以他早上才会那么烦躁。)
当然,不管外貌再怎么相似,今天仍不是身为冒牌货的洁儿的生日。
何止如此,洁儿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日。虽然明白抱怨也没用,但是被人把别人的生日当成她的喜事一样大肆祝贺,说真的就只是麻烦一件罢了。
「——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很奇怪吗……唉,一般人眼里看来或许就是这样吧。」
洁儿慢慢地低声吐出今早路希德对她说的话。
她一直试着不要在意,然而一旦独处,丈夫无心的一句话就在耳边清晰地复苏。
洁儿也明白,这在这个世界上是件相当奇怪的事情。对一般大众来说,出生时在命名之前就一定会先在星教会接受洗礼,几乎没有例外。就连私生子也一样,只要接受过迟来的洗礼,那一天就会成为正式的生日。
但是洁儿连这样的生日都没有。
「我有什么办法……,根本就没有人告诉我啊……」
她在椅子上弓着背,抱住膝盖。
没有意识的婴儿,不可能有办法记住出生那天是几年几月几日。若没有人告知,就无从得
知自己的生日。
就在此时,空气忽然喂喂一震,从空无一物之处响起了一道声音——
「对人类来说,生日有那么重要吗?」
洁儿稍微睁开眼,转头望向后方。
不知何时,那里忽然出现了一位发色湛蓝如水的高挑女性。
「生日对人类重要到甚至让失去眼泪的妳都会露出受伤的神情吗,洁儿萝娣?」
这么说的她维持着轻轻飘浮在空中的姿势,用戏谑的眼神凝视着洁儿。
「蜜瑟罗黛。」
洁儿呼唤她的名字。
当然,人类不可能像羽毛一样轻盈地飘在空中。
所以她并非人类。
她是星石精灵「蜜瑟罗黛」。
洁儿拥有一颗传说是在远古往昔降落于此世的星子,在大地上凝固而成的硕大蓝宝石。栖宿在那颗随时都作为坠饰挂在洁儿胸前的蓝色石头中的神秘生命——那就是蜜瑟罗黛的真实身份。
她能使用人类完全无法操控的法术,据说她生于己在遥远的过去灭绝的文明,而她幸存了下来。
洁儿时常受到她的法术帮助,或是受其考验,并且每次都会交出代价。
有一次是笑脸。
另一次是眼泪。
于是洁儿逐步失去表现情感的方法一无论是开心或悲伤的时候,甚至是引人落泪的残酷
场面,她的表情也不会有任何动摇。看到脸色不变地淡漠下令的她,每个人都谣传她是拥有寒冰之心的魔女。
不说别人,就连洁儿的丈夫路希德都一样。
「我……我才没有……受什么伤呢……」
洁儿轻轻抚摸着胸口的蓝宝石,并一边这么说。不知为何,唯有跟她说话时候,洁儿会
恢复待在帕尔梅尼亚时的随意口吻。
「我又不是现在才发现自己不知道生日,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啦。事到如今,我不会在意这种事。不过…….没有错,蜜瑟。对一般人来说,这或许是个很特别的日子,但这件事无法套用在我身上。」
这是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拥有的事物。
但是洁儿没有。
在这种日子,她就会被迫深切体认到自己跟正常人有点差异。
「原来如此,那么从来不曾有人为妳庆祝过生日吗,洁儿?」
蜜瑟罗黛笑着问,言语闻带着一点戏弄的味道。
「既然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那也不可能受到旁人祝贺。还是说,倒也并非如此?」
「有人为我庆生过喔。」
洁儿冷冷地说。
「哦…?」
「喏,我说过吧。还住在安迪鲁的时候,妈妈每年都会帮我、琪琪还有赫丝一起庆祝生日。」
那是洁儿被当成梅莉露萝丝的替身,与母亲等人离散以前的事。那是在身为高级妓女的母亲与三姊妹一起生活的时候……是在过去幸福的时光中宛如宝石的回亿。
她们的生日总是一起庆祝的。
母亲卡露莲席思会帮她们烘烤加入满满蜂蜜的点心。不知道为什么,卡露莲席思送的礼物永远都是三人打从心底渴望的东西,记得最后一次过生日的那天,她得到的礼物是母亲为了想成为医生的洁儿收集的厚重药学书。
「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呢。」
对着轻声这么说的洁儿,蜜瑟罗黛说:
「但是那明明不是妳真正的生日啊?没人告诉过妳真正的生日吧?」
「是啊。不过很奇妙,我那时一点都不在意这点,因为我很清楚,卡露莲妈妈是真心为我
们庆祝的……」
「哦。不过真奇怪。」
蜜瑟罗黛一脸诧异地皱眉。
「奇怪?」
「妳不觉得吗?既然是你的亲生母亲,照理说应该会知道你是哪一天出生的吧。」
这是个十分自然的疑问,让洁儿感觉到一股宛如被戳中伤口的疼痛。
「……她不肯告诉我」
洁儿将双手在胸前轻轻交叠,低下了头。
她并非对于三个人一起过生日有所不满,但是她们三姊妹的生日当然不可能都在同一天。
没有属于自己的守护圣人,感觉就跟无依无靠一样不安。洁儿曾问过母亲好几次,自己真正的生日是在哪一天。
但是母亲直到最后都没有告诉她。
她说生日这种东西,只要有人庆祝她们诞生于此世就足够了——
(为什么卡露莲妈妈要隐瞒我们的生日呢?)
每当想起三人一起庆祝的生日,洁儿就会思考一件事。
那就是……母亲说不定根本不记得她出生的日子。
洁儿并非从出生后就跟母亲以及姊妹同住。懂事以来,洁儿就跟「那个男人」格列凡·米尔德瑞可一起到处旅行。
被母亲领回去后,洁儿从姐姐琪琪口中听过母亲让自己离开的理由。母亲似乎只对琪琪说过,她不希望让重要的孩子们成为安迪鲁的妓女,所以匆促地放手将她送到远方。
母亲并不是会对孩子说谎的人。当然,她无意怀疑这段话。但是在像今天这种忍不住会挖掘回忆的日子里,她总是会感受些许不安。
在母亲永远离世,且与亲爱的姐妹们离散的现在尤其是如此。
「假如之前没办法接受洗礼,确实也可以在来到安迪鲁之后受洗。有许多孩子都是在那之后才接受洗礼的。」
所以这表示洁儿、琪琪跟赫丝都已经在某个地方接受过洗礼,但因为某些缘故,母亲无法讲明这件事。
(为什么呢?我觉的这并不是需要特别隐瞒的事情啊。)
洁儿漠然地想。
还是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无可奈何的理由吗?难道还有什么非得隐藏起亲生女儿出生日
期不可的理由——
蜜瑟罗黛一脸无奈地吐出一口气。
「你们果然是一对奇怪的夫妻。明明是有喜事的日子,其中一人却在这种地方闭门不出。
你们明明可以度过更有夫妻情调的时光啊。」
「哪有可能。」
洁儿看起来有点闹脾气地在椅子上坐下。
「反正今天路希德一定是窝在厕所里啦。刚才马修斯好像也在到处找他。」
她耸了耸肩,并说:
「因为今天并不是我的生日,而是梅莉露萝丝的诞辰呀。对路希德而言,这肯定是重要的
日子。我……不想打扰他。」
原本该嫁到他身边的,应该是帕尔梅尼亚的第一公主梅莉露萝丝。
听说她跟路希德是在他作为人质被留在帕尔梅尼亚王宫时相遇的。
在那段期间,他跟梅莉露萝丝之间有许多洁儿不知道的回忆,想必也有强烈的羁绊与约定吧。事实上,路希德发自内心爱着她。即便在分离了数年过后,一次也不曾如愿与她交换只字片语的现在依然是如此。
然而她却让路希德挂心不已,真是过意不去。
比起关心自己,慢慢回忆着与梅莉露萝丝共度的日子,对他或许会更好吧。在有着许多回
忆的今天,他其实也比较想怀念着心爱的人度过吧。
更重要的是,在会让人回想起梅莉露萝丝的这一天,她不想待在他身边。让他从自己身上回想起她的点点滴滴——真的很痛苦。
.这是为什么呢?
「而且跟我待在一起的话,路希德的心情一定会变差。他说过就算我们长相相同,内在却完全不一样。我想,今天不要待在他身变比较好吧。」
闻言,蜜瑟罗黛露出像泡沫一样轻盈的微笑。
「人类真的很不可思议呢,口中所言与实际行为并不会完全一样。就算妳说自己不在乎,
其实还是会在意。就连妳这种聪颖的人也一样。」
「妳说我会在意?」
「当然。」
非人的蜜瑟罗黛似乎难以理解……洁儿她打从心底感到疑惑似地这么说。
「这…也是没办法的啊,蜜瑟。」
洁儿宛如眺望远方一般眯起眼。
因为不管怎么想,生日果然还是特别的日子……
她不知道自己出生的日子。
光是这样,就让她忍不住觉得自己或许不是活人……或许是个幽灵。
(啊,真希望今天这一天快点过去。)
洁儿如此强烈地盼望着。
没错,今天就早点上床睡觉吧。只要今天过去,明天开始就会回到一如以往的日子。路希
德也会慢慢抛开回忆,不再看着梅莉露萝丝,转而看向我吧。
太阳啊,快点西沉,并赐予我安详的时光吧。然后,请让他尽早脱离感伤的深渊。
洁儿久违地低声说出祈祷词。
她向自己的守护圣人——据说会祝福于当天诞生的所有婴孩的那位无名神祇祷告着……
接着,在那一天夜已深沉的时刻…
傍晚之前,与路希德一同接见过好几个人,接着到庆祝就梅莉露萝丝诞辰的晚餐会上露面,洁儿总算得以在睽违数小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夫妇的寝室是共享的,但是路希德——不在这里。
在这几个月,国王夫妇分别睡在不同的寝室,就是处于在王宫内分居的状态。原因是自从宠妾欧露帕莉娜事件过后,夫妇双方都完全努力让寝室恢复以前的状况。
而且不知为何,一用完晚餐,路希德马上就跟马修斯一起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虽然早就心里有数,洁儿心中还是感到失望。
她知道自己终究只是个妨碍。现在他或许正在做为他另一间私人房间的豪华版厕所中,独自沉浸于快乐的回忆里。他是如此深爱着梅莉露萝丝,在他同样深爱的厕所中回想起她,对他而言大概就是无上的幸福吧。
但是她依然有些无法释怀的事情。路希德很难得几乎没吃几口,连酒也没喝,一下子就离席不知所踪。就算今天是他充满回忆的日子,见到他那么迫不及待地早早离席,洁儿哪里能平心静气。
(他们有过什么样的回忆呢?小时候,他是怎么在艾斯帕尔达王宫帮梅莉露萝丝庆生的
呢……?)
负责看管照明的仆役熄灭屋中灯火后已过了一段时间,洁儿仍在床上思考着这件事。
(……他是否曾经送礼物给她?)
但是她也无法想象路希德为了别人(而且还是为了女性)绞尽脑汁,挑选生日礼物的模样。
而且那时的他是帕尔梅尼亚的人质。以那样的身分,能自由接触到的人或事物应该都不多吧。
(那两人是青梅竹马呢。)
洁儿也有能称作青梅竹马的存在,那就是有个画家父亲的洛黎恩·佛罗狄。他常常跟为了洁儿母亲画肖像画的父亲一起来店里,而他的父亲在画卡露莲妈妈的画像时,他同样会在一旁素描洁儿的身影。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能够进出王宫的知名画家。』
洛黎恩好几次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拥有宛如演员般端正的容貌,以及带点蓝绿色的少见发色,让他在安迪鲁的妓女之间大受欢迎。但他本人对自己的长相或人气似乎不感兴趣,只顾对着画布以呕心沥血的气魄进行绘画。
从洁儿扮男装到洛兰特的医校上学之后,洛黎恩也离开了画室,转而出入知名画家的画室间。听说新出道的画家都是先从基层做起,藉此掌握住人脉,才能得到好的投资者。
每当看到他出入富裕的银行家寡妇或贵族宅邸,洁儿就觉得他跟娼妓没有两样。此外,她也感到悲哀。
那些女人都渴望得到洛黎恩。她们把他当成装饰自身的饰品,让这位深受期待的新进画家为自己描绘肖像画,带他到处参加聚会。想将他占为已有的女人之中,没有一个人欣赏他出色的绘画才华。
即便如此,虽然被周遭众人嘲弄为玩偶或男妓,洛黎恩心中却密藏着不屈的斗志。他想成名,想得到名声,想让世间上的傲慢贵族们拜倒在自己面前。洛黎恩总是说,像他们那样的穷人若想踩到那些家伙头上,就只有这个方法。
『——总有一天,等我成为受到世间承认的画家后,到时候……洁儿……』
忘了是在何时,在安迪鲁的天门附近的桥,妓女们目送客人离去时,会特意请对方回头
一次,故而得名的「回盼桥」上,洛黎恩曾带着充满苦恼的眼神这么说。
『希望妳能听听我的愿望。无论在现在或是过去,我虽有志向,却始终只有一个愿望。』
虽然听不太懂,洁儿还是点头。关于洛黎恩的愿望,无论今昔,她一直都只听说过成为知名画家出人头地这一项。就算他有比这更强烈的愿望,洁儿也无法想象。
但是她把他当成家人一样重视,所以如果是他的愿望,她什么都会答应。
现在他是否仍维持着那种作画方式呢?打从心底蔑视贵族们的洛黎恩若被委托画肖像画,他总是会先画出对方拚命隐藏的一面,再将颜料迭在上头,画下他被要求作画的画像。 『若想要看到下方的画,就得把上方的画完全刮除。没有人会做这种事,所以不会出问题
的。』
洁儿总是担心这么做会被发现,但他带着坏心眼的表情笑着这么说。
(洛黎恩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洁儿以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身分出嫁的时候。当时,她与以知名画家罗伊斯·普鲁克斯的随从来到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洛黎恩,在王宫中偶然重逢。
但是她无法出声唤他。自己正在出嫁队伍中,而且是公主梅莉露萝丝的替身。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王宫深处的梅莉露萝丝,不可能认识身为一介画家的他。
那时候,洛黎恩因惊愕而睁大眼睛。他按捺着想要大喊的冲动,彷佛想咬碎激动情绪一样紧咬着牙。洁儿从未见过从小一起长大的洛黎恩露出那么激动的表情。
(青梅竹马就像家人一样,他总是对我们三姊妹很温柔。路希德对梅莉露萝丝肯定也很温柔吧,梅莉露萝丝对路希德应该也是一样……)
然而梅莉露萝丝公主对待洁儿就像炼狱的寒冰一样冷酷,宛如浑身缠绕着残酷一般。
但是,现在洁儿好像多少能明白她的心情。
据说梅莉露萝丝从以前就受到身为帕尔梅尼亚国王的父亲强烈溺爱。当时她的父王索尔塔克的恶政产生出了许多批判者,会做出不能把她这个国王独生女嫁出去的政治判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因为这个缘故,才会为她找了替身。
但是她自己又有何想法呢?假如路希德所言为真,那么她也爱着这位青梅竹马。对于即将
嫁给自己心上人的女人,她肯定恨不得想把自己千刀万刚吧。
无论是谁都有两张脸。何如那个会温柔对待洁儿等人的洛黎恩,会有轻蔑贵族时的冰冷神
情……以及对路希德而言是永恒挚爱的梅莉露萝丝,面对洁儿时展现出的疯狂。
(这表示梅莉露萝丝喜欢路希德到了会露出那种表情的程度。那时候她甚至说还,她想杀
掉即将成为她替身的我……)
此时路希德想必在某处默默回忆着梅莉露萝丝,并一边举杯小酌。
没错,那两人是相爱的。
虽然当时那两人年纪尚幼,不过他假诺不定曾经亲吻、拥抱过。那种回忆肯定比我对妈妈
跟姊妹的回忆更加热情吧。
(那个路希德的吻……)
自己也曾受到他亲吻。第一次是在大婚时,第二次是在初夜时,第三次以后几乎都是情势
所致。
(对象是梅莉露萝丝的话,他的吻就不会是这样吧。.)
假如对象是梅莉露萝丝,路希德应该会更加投身于喜悦之中吧。他应该会爱怜无比地紧抱住她,对她说出甜甜情话,给予她更多关怀与示爱。
他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注视梅莉露萝丝呢,现在她非常想知道这点。
如果她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的话——
(为什么我不是梅莉露萝丝呢……)
想到这里,她猛然回过神。
(我、我为什么会这么想……这跟我又没什么关系。我一点都不在意那两人的过去。管他们发生还什么,我都……)
从刚才开始,自己尽是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事啊?这不就好像在嫉妒路希德跟梅莉露萝丝的关系一样吗?
(管他们发生过什么…)
发现自己脸颊发烫后,她以几乎会让自己窒息的猛烈力道把脸埋进毛毯中。无意义地挥舞着手脚胡闹了一阵子,她忽然觉得自己很蠢,于是又停下来。
(不、不管了,赶快睡吧。反正路希德今天八成又会熬夜。)
为了逃离稍微流泄而进的亮光,洁儿将被单当头罩下。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在床上胡乱大闹的缘故,她的身体发热,看来无法顺利入睡。
这种感觉真怪。她一整天都陪着假笑,身体早已经疲惫不堪。就算她是在挂念路希德的
事,也有秘书官马修斯形影不离地跟在身边照顾他。
明明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才对。
……然而她却如此心神不宁,这是为什么?
忽然间,鸦雀无声的走廊上传来有人蹑足走来的脚步声。
(哎呀?)
过了一会儿,一道轻微的声音呼唤她:
「王妃殿下,抱歉在您就寝时打扰。」
恐怕是今晚值夜的侍女吧,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声音中带着慌张。
「怎么了吗?」
「那个,就是,陛下他……」
洁儿瞬间神情紧绷,用力掀开毛毯跳了起来。
「怎么了,难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有,不是这样…」
此时,另一道嗓音插了进来,而其实出乎洁儿预料的声音——
「——怎么,原来妳已经睡了啊?」
被侍女手上那盖有挡风罩的蜡烛火映照出的那张脸,让洁儿惊讶得睁圆了眼。
「陛、陛下?」
「真难得妳会这么早上床睡觉。妳很累吗?」
「不、不是……这个……」
洁儿陷入沉默。「因为我希望今天快点结束」这种话,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妳现在方便走动吗?」
「可、可以。」
「那就过来。」
突然进入寝室的路希德从侍女手中接过蜡烛后,一把拉起洁儿的手,接着直接把她拉到房
间外,想把她带到其他地方。
「请问陛下,你究竟要去哪里……」
此时洁儿忽然感觉到理应握惯的手不太对劲,连忙把视线转过去。
「难道你的手受伤了……?」
她用双手捧起那只抓住自己的手,把手掌翻过来一看,发现他的手指上竟然到处缠着药用布条,而且几乎十指都有。
「这究竟是……路希德,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只是紧张地肩膀一震。
「这、这是……稍微割到罢了。不用担心。
「割到?」
「啊,没有,只是小伤啦……」
「您说什么呀,这样不行,你有好好消毒吗?不可以小看截伤或擦伤。要是不处理,有演变成破伤风的危——!」
但路希德没有让洁儿说到最后。
「别管了,闭上嘴跟我来啦!」
「可是……」
「我说别管了!」
他的强硬态度让洁儿感到困惑。她还以为他铁定会待在心爱的厕所里,沉浸于与梅莉露萝丝的回忆之中度过今晚。
是说,他接下来到底要带她去哪里啊?自己身上只穿着睡衣,这副模样可不能见人。
再加上现在是深夜。
(究竟有什么事啊?)
但是路希德好像全然不在意洁儿的混乱,毫不迟疑地向前迈步。
不久,两人来到圣·安琪莉城北侧人烟稀少的后门。那是在左翼宫工作的侍女们因私事出入时使用的门。
洁儿发现门边已备好一匹马,恐怕是他心爱的那匹雌马吧。那是一匹颈部参杂着白毛,美丽的短毛草原马。
但是现在的洁儿根本没那闲工夫好好欣赏这匹马。
「那个、陛下,你在做什么……!」
她一下就被推到马鞍上,还来不及眨眼,路希德就跨坐到后方。发现自己陷入与他共骑的状况时,马儿已经发力奔驰了。
深夜之中,唯有马蹄踏在地面上的声音一路响起。没有挽起的头发与脸颊就这么被晚风吹拂着。
而眼前是一片黑暗。
「路希德!」
近似尖叫的声音差点从口中窜出,洁儿拚命地忍了下来。
「抓好!」
路希德的声音在极近处响起。他伸手将洁儿的上臂连同身子用力拉过去,使得洁儿的脸贴
住他的胸膛。
(啊!)
瞬间将手臂环到他腰上后,与他太过接近的距离让洁儿动摇不已。
上流社会贵族女性骑马时,为了避免让脚露出裙裙摆外,得采侧坐的方式。并非跨坐在马身上,而是以两腿垂在其中一侧的姿势骑乘。
要用这种不自然的姿势骑马当然需要训练,更何况若是想让马全力奔驰,就得熟练到一定程度才行。
然而并非从小接受贵族教育的洁儿没有那种经验,。虽然有过正面骑马的经验,但她还没习惯侧骑。只能一个劲儿地紧搂住路希德,以免摔下马背。
所以现在会形成紧抱住他的姿势是出于不可抗力,绝对不是她主动抱住路希德……
(没、没错,这是不可抗……不可……不可可可可……)
由于太过混乱,就连在脑中都口齿不清了起来”。毕竟当初虽然每天早上都在同一张床上醒来,洁儿却从来不曾跟丈夫贴得这么近。
至今为止,他们几乎不曾触碰彼此。
唯有一周一次到露台出席朝贺时,他们才会牵起手。那不过是出于义务,也是一种契约。
是始于决定伪装成艾兹森王妃时的虚有其表关系——
然而现在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男人的身体真是坚硬啊,硬邦邦的,就像岩石一样。但是好温暖……)
她闭上双眼。丧失五感之一的视觉后,她觉得耳朵似乎比平常更加灵敏。
听得到路希德的呼吸声。
感觉得到路希德的心脏在跳动。
从接触到的皮肤传来的热流,让她知道他的体温比自己还高。不,现在他之所以会脸颊发
烫,也许是因为他在策马奔驰……
(心、心跳声好吵。脸、脸好烫……)
洁儿拚命试着将意识转移到向后方流逝而去的景色上。没错,在这种时候更该冷静。冷静下来吧,思考路希德有什么意图。
说到底,在这种三更半夜,路希德究竟打算带自己去哪里?而且他们两人明明离开了城
堡,却连护卫都没有带。马修斯不可能允许这种状况发生,但他也没有追来的迹象。这代表什么意思?
(啊吗,可是我现在一片混乱,没办法好好思考!)
想问的问题明明多不胜数,但是好像张口就会咬到舌头。没错。就是因为有感觉,才会感
到害羞。要什么都不想,不要在意他的体温跟心跳的声音,委身于别种感觉就行了。
(只要去感受别种感觉……)
于是洁儿决定就这样乖乖将身体靠在他身上。
然后——
「喂,到了。」
策马奔驰一阵子后,路希德终于缓下速度,拉住缰绳。
朝先翻身下马的他伸出手,洁儿慢慢伸脚踏上地面。
「那个,这里是……」
脚下有着低矮杂草的触感。这是个像丘陵一样土堆隆起的地方。从奔驰过来的时间来算,
这里离城堡恐怕并不远。
或许是因为今晚月色皎洁,就算没有灯火,依然能轻易看清四周。
路希德将木桩打进地面,系好马匹,接着在原地摊开绑在马腹上的羊毛毯,催促洁儿坐下。
「坐吧。」
「请问……」
「好了啦,妳坐下。」
受到他强烈要求,洁儿不甘不愿地弯腰坐下。
「你究竟想做什么?请你说明一下,路希德。再怎么说,这么缺乏警惕的举动……」
要是被刺客还是什么人袭击怎么办?洁儿责备般地说。之所以从刚才开始心脏就乱跳个不
停,肯定就是因为她在挂念这件事。但是路希德一副没什么好担心的表情,说道:
「马修斯正在监视着这一带。他应该就在这个丘陵下方等着我们。」
「是……这样啊……」
洁儿再度环顾四周。原来如此,不远处确实隐隐约约有人活动的气息。
不过一思及在这种三更半夜被派遣来的近卫军,洁儿就觉得同情得不得了。究竟是出于什
么样的一时兴起,让路希德做出这种完全不在预定行程内的事呢?
「真是的,你的所作所为总是太过唐突,让人搞不懂」
你又冒出什么鬼主意了……洁儿愤慨地这么说。就算对方是自己的丈夫,莫名其妙地被随意摆布可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在这种大半夜,来户外做什么……」
「别说了,安安静静地等吧。看就知道了。」
「喔。」
路希德的语气感觉起来跟平时有点不同,因此洁儿依言在铺巾上抱膝而坐。
接着,他开始打开一同绑在马背上的行囊,里面连大块木炭都有。他慢慢撒上油,将之丢
入火中后,视野一下子膨胀,周围感觉好像开开了起来。
「这个味道是……」
用鞣革跟油纸包裹住的是烧烤带尾羊肉,边有好几神起司,此外还有已经剥皮的肥硕鹌鹑。
路希德用小刀切开鹌鹑的腹部,将香草、彩盐、起司以及蒸煮过的核桃、栗子和米塞进里头。最后他用铁串穿过到口,竖立在火堆附近。
准备好「鹌鹑镶坚果」之后,路希德接着开始处理的是还在滴血的羊肉。同样用铁串穿过,撒上挂在腰间的小瓶中的漆黑液体,然后放到火边。
看起来虽然像是露营时吃的朴素餐点,但是艾兹森的都市人几乎不吃羊肉。而且这种加入果酿黑醋以去除骚味的吃法,明确表现出了地域性。这个——
(大概是北方游牧民族的食物……)
洁儿心中注意到了这点。听说路希德前往帕尔梅尼亚前,曾在北艾兹森的草原地带成长。
这样看来,他现在倒入木碗的就是马奶酿造的乌兹酒吗?
「……喝吧。」
他突然这么说。
「咦,喝这个吗?」
「对。」
「呃…就算你突然要我这么做……」
他究竟在想什么?
(搞不太懂……不过……)
洁儿讶异地偷看路希德。就在这一刹那与他看似不安的目光交会了。
「这不是什么怪东西,快喝啦!」
他别过脸去这么说。
虽然有点摸不着头绪,洁儿还是将注入碗中的浊酒送到嘴边。酒比想象中还烈。胃像是烧起来一样开始发热。
「怎么样,味道如何?好喝吗?」
「嗯……很美味……不过……」
洁儿才刚这么说,眼前那紧张得僵硬不已的脸庞忽地放松。
「这样啊,那就没问题了吧。很——好!」
路希德马上露出宛如在比赛中胜利的小孩般的笑容,握拳砰地打了一下另一只手掌心,看
上去高兴不已。
(路希德怪怪的。)
洁儿不禁傻住。
虽然她会考虑到路希德的健康跟身体状况,对菜单提出建议,但洁儿一次也不曾挑剔过送
上来的餐点的味道。
但是为什么他今天偏偏问了这个问题呢?
(而且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高兴?)
在洁儿说不出话的期间,路希德也不在意她这个模样,从串上拔起眼前烤得恰到好处、塞入许多馅料的鹌鹑。插入小刀后,烤成金色的栗子冒着蒸汽现身了。他将之盛到木盘上,然后拿起先烤好的那块散发某神甜蜜香气的羊肉(看来刚才撒在肉上的不是醋,而是渍有胡椒的黑蜜)。
「啊,请等一下,路希德!」
看到路希德马上就要把食物送到嘴边,洁儿连忙阻止。
「那些东西还没经过试毒,请你等我试毒之后再享用。」
「不用试什么毒啦。」
一下子停下动作的路希德支吾着些什么。洁儿绷起脸,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说这什废话啊。要是发生什么万一,就无法挽救了。好了,快点交给我……!」
「……不用了,没这个必要!」
「可是……!」
「不需要。」
面对莫名不听话的路希德,洁儿探身向前想制止他,但是……
「我都说不用了——因为这是我做的」
「咦…………」 .、
他的下一句话让她不禁顿时停止动作。洁儿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他刚刚说了什么?
(「我做的」?)
洁儿蹙起眉头,全身僵硬。
(也就是说,他特地准备好这块肉跟馅料吗?所以……这是路希德亲手制作的料理……?)
这让她有点难以置信。没想到那个路希德会准备料理,而且还款待她这个冒牌的妻子,这是比他被毒杀还要更不可能的事。
要是他说这是他猎来的野猪肉之类的东西,她反而还能理解。
(不对,羊不是用猎的)
归根究底,就算艾兹森是草原之国,羊也几乎不会栖息在森林里,而是人类饲育的家畜。
(……或者说,他吃了什么怪东西吗?还是说在哪里撞到头……对了,有一种恶疾会导致毒素侵袭到大脑,也可能是他老糊涂了,以至于做出无心之举…)
看到洁儿像石像一样完全僵硬住,路希德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害羞,依旧面朝着另一边说:
「难道妳完全不相信?」
「…你现在并没有喝醉吧?」…
「才没有。」
「那么,毒气终于侵蚀到大脑了?」
「我只不过是做了菜而已吧!」
砰的一声,装有分好的鹌鹑的木碗被有些粗鲁地放到她眼前。洁儿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容器。鹌鹑肉看起来汁多肥美,烤得恰到好处。熟透变成金色的栗子、核桃、蒸饭等等从中散落而出,看起来美味可口。
他突然想吃久违许久、喜爱草原系菜肴——这种想法她可以理解,但若是如此,为什么非得在这种时间,而且还是这种地点用餐不可呢?洁儿暗自感到疑惑。
难道说,在户外吃比较有气氛吗?
还是说草原民族都是在这种夜半时分用晚餐吗?而且还要强行把正在睡觉的妻子带出来?
「别露出那种表情,我好歹也会做点菜,而且也没有让马修斯帮忙喔!」
「那个,你真的是一个人准备的吗?」
「为什么?」
路希德看起来很烦躁地发出啧的一声。
「喂,给我听好。这是…J
「这是?」
「这是为了庆生而做的!」
太过出乎意料的话语,让洁儿甚至忘记眨眼。
(什么?)
假如他是一脸自以为了不起地摆着架子说出这句话,她马上就能出口反驳。
但是看到他大喊出声,而且不只耳后,连脖子一带都变得通红的表情,搞得连她自己都好像混乱了起来。
「那个,就算你这么说,今天也不是我的生日…」
「那种事我也知道!」
听见他说的如此果断,洁儿更加讶异地睁圆了眼。
路希德果然很奇怪。既然知道今天不是洁儿的生日,他为什么还要特地做这种事呢?
(啊,难道说……)
在脑海中浮现的好几个猜测之中,洁儿说出了最接近正确答案的那一个。
「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陛下想跟梅莉露萝丝一起用餐吧。」
她才刚这么说,这次就换成路希德愕然地张开嘴。
「啥?妳在说什么…」
「她本人在遥远的帕尔梅尼亚,因此你把我当成代替品……」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到她啊?还有,谁说妳是代替品啊!」
「咦,那么,你真的是……为了我?」
「当然是为了妳啊!」
遭到全面否定后,洁儿才知道自己的猜测失准了。
『我想帮妳庆祝啦,要不然按照这个情况,无论过多久都无法为妳身在此处的事情庆祝了啊!」
他那孩子般的口吻让洁儿有些傻住。这个模样就跟闹脾气没什么两样。
「妳懂吗,生日本来就是为了让别人为自己庆祝而存在的。没有任何人帮忙庆生的生日,
就等同于不存在。我不喜欢这样。」
「路希德……」
「要是就这样不为妳庆祝生日的话,总觉得好像在否定妳的存在一样。我想对妳表示出一些诚意,但又不清楚有什么方法。而且我……也不曾想你会想要什么东西。」
他宛如找借口的孩子一样躲避着她的视线,并说:
「所以我一直在想妳的事情,结果总觉得……我就只想得起妳在我面前狼吞虎咽的模样。」
「怎么这样……我才没有你说得那么爱吃!」
「会在早餐前仔细磨刀的女人只有妳吧!」
被他指出这件事实,洁儿陷入深深的沉默。
「哎,因此我想起了草原上的喜庆。我觉得那个非常适合妳。」
「适合我?」
他连珠炮似地告诉她,这是他在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强古·嘉顾大老的一族——辉龙族的土
地上生活时,当时照顾他的部族居民告诉他的习俗。
「我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这件事妳知道吧。」
「嗯,是在你母亲的故里吧。」
「我住在那里的期间是从出生到六岁为止,所以记忆很模糊,没有一件事情记得清楚。但是很奇妙,我唯独清楚的一件事就是那里跟我很契合。听说母亲生下我之后,马上就带着我弟弟回到珀鲁耶姆,而我则被留在那里喝羊奶长大。
我在十四岁时回到艾兹森,接着马上成为北卢安的总督。卢安是我母亲的老家。之后直到继承王位为止,我一直都生活在草原上。虽然当时就跟被流放到首都之外一样,但我很开心。我很喜欢那里……」
他一脸怀念地仰望着天空,讲起各式各样的事情。
「我母亲是嘉顾大老的侄女。嘉顾没有女儿,所以把他的侄女,也就是我母亲当成结盟的证据交给我父亲。听说母亲当初难以习惯首都的生活方式,常常病倒。从怀上我们之前开始,她就常常回到卢安。
那时候卢安的部族几乎已经习于定居在一定的地域,但是地道的游牧民族现在依然会移动聚落。他们随着羊一起迁移居所,穿羊毛做成的衣服,喝羊奶制成的酒,吃羊肉。」
说着,他饮尽倒入木碗中的白浊奶酒。
「——得知妳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时,让我想起了过去。」
「过去……?」
「就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帮我庆生的日子。」
他慢慢将鹌鹑切分到自己吃得一干一净的碗中。
「这道镶料鹌鹑叫做基纳,意思是祝福。在草原的习俗中,好像不会按照日子一一庆祝生日。哎,不过将安卡里恩星教奉为国教后就不能说这种话,所以大家现在都会去教会就是了。以前大家都会在每个季节集合庆祝。春天诞生的孩子就跟春天的自然恩泽一同欢庆,秋天出生的孩子就跟森林的累累结实一起庆祝,该年出生的孩子,年纪都是随着季节增长的,所以大家都不会一一记住自己的生日。这是很普遍的情形。」
「这很普遍?」
没错,他点头这么说。
「那是在我快要十六岁的时候,我在任职的卢安蒙上反叛父亲的嫌疑。那个时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整个部族为我庆生。嘉顾大老、舅父跟部族之长为我齐聚一堂,设宴庆祝我成为成人。但那场宴会遭人质疑为我有心谋反而召开的会议。
可是从懂事的时候开始,我父母亲就从来不曾为我庆祝过什么,更遑论是在我以人质身分前往帕尔梅尼亚之后。
我并不是想跟黎戴斯一样,得到玩具木马、发条玩偶或精心装饰的剑。我想要的只是祗祷的话语。我希望有人能为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开心——」
「路希德……」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这样子讲起自己的事情。洁儿握紧盛着酒的木碗,凝神侧耳倾听。
「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杀掉了亲生父亲,是大逆不道的卑鄙小人,跟那个奥兹玛尼亚王也没有两样。但是那时侯——引发内乱的前一刻,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为我设下祝贺的宴席。命令我马上留下士兵前往投降的诏书就是在在那时候送到的。
那时我并没有反抗父亲的意图,可是谁都看得出我只要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草原部落的族长们要我起兵。我必须当场在父亲或是草原部族间做出抉择。他们不过是为了庆祝我的成人礼远道前来—而且原本来早该在十三岁时就时就举行的。我父亲则远在他方,自我出生以来,他就是个一直距离我很遥远的人。
我手中拿着祝贺的酒。为我倒入这杯酒的,是血缘疏远的草原男儿们。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下定决心对父亲等人举旗造反。」
他说了「父亲等人」。那就是与一次也不曾为他的诞生献上祝福的家人们,在真正意义
上诀别的时刻吧。
此时路希德的眼眸如同明月一般澄澈。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路希德的「心声」。)
众所皆知,路希德幼时就被送到帕尔梅尼亚的王宫当人质,而他有个现在被幽禁在这座王城深处的双胞胎弟弟黎戴斯。同一天生日,拥有同一个守护神的唯一手足……
然而受到双亲所爱的唯有黎戴斯一人。路希德完全没有被父母爱过。尽管生为艾兹森的嫡长子,他仍被置之不理。
从路希德的口气听起来,他待在帕尔梅尼亚的期间恐怕也不曾收到双亲的贺礼,甚至连一封信都没收到过。
现在他身为国王,转变为受到全国盛大祝贺的立场。他的诞辰被定为这个国家的节日,有
许许多多人会为他的诞生祝贺。
但那不是他真心渴求的事物。
为他达成夙愿的人不是双亲,而是身为远亲的草原男女们。
与定居于一处的我们不同,他们能搬运的只有靠自己能携带的东西。当然,每天的餐点跟
洁儿天天在早餐室吃到的菜肴不可同日而语,种类稀少又简朴。
但就是这些仅只是将羊、土鸡放进大锅里炊煮,以醋或蜜调味而食的简朴晚餐,拯救了路希德原本孤独的心灵。那里头添加的是人情这种比什么都难得的调味料。
「啊啊——好久没有吃得这么满足了!毕竟总不能要求来自爱德里亚的厨师直接烤整头羊啊——」
路希德猛然躺倒在草地上,一副很舒服地伸着懒腰。
「我之前就想亲手好好做一次,所以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如何?妳也觉得比起收到什么
东西,有得吃比较好吧。」
「呜……」
听到他说出这句出乎意料的话,洁儿无言以对。
「因为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你可能会喜欢的东西。你对宝石啦、衣服之类的也没兴趣吧。
我知道的就只有妳特别爱吃东西」
「……我不是爱吃东西,只是珍惜食物罢了。」
「所以说——会把连在一起的整串香肠全部吃掉的女人好意思这样说吗?」
「那、那是……」
洁儿一口吞下还散发着木炭香气的鹌鹑,因超乎预料的美味与芳香而看向路希德。
「喂,洁儿。我不太清楚安卡里恩的教义,也没兴趣知道那些哲学家如何定义生命。但无
论是什么样的人生,我认为都有一件事物对于活下去是必要的。」
「你是说生日吗?」
「不是啦!是听到别人对自己说“我很高兴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是无数次,可
以的话最好是每年都要听到。」
洁儿再度说不出话。
真正想听到「很高兴你能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这句话的人,其实是你吗?
这句话瞬间溢满洁儿的胸臆,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所以你才会对别人这么温柔吗?
因为你从小就一直受尽伤害……
(所以你的声音才会传进我心中,而且如此强烈。)
「为了不知道自己何时生日的妳,我思考过该在何时为妳做些什么才是最好的。虽然是这么说,如果在别的日子盛大庆祝,家臣们会起疑吧,可是偷偷摸摸的也让人不舒服。
结果我就想,如果不知道是哪一天,干脆就选今天光明正大地庆祝不就好了吗?因为我太晚想到这点,才会拖到这个时间。」
「路希德……」
看到洁儿的反应,他忽然神色一暗。
「妳不喜欢吗?」
「怎么可能,我哪会不喜欢……」
她连忙摇头。
「如果不管是哪一天都没差,那么今天应该也可以吧。可以的话,我想在众人面前为妳庆
生,所以我才会选在今天,把今天当成妳的生日……没问题吧?明年我们也像这样烤羊肉吧。我会做基纳给妳吃。我们就喝着乌兹酒赏月,直到月亮回到东方。」
「……」
洁儿按捺不住地抬起头。
「……怎么了?」
她直视着自己丈夫的眼睛说:
「谢谢你。我真的、好开心……」
她深深地凝望着丈夫的双眼,诉说着发自内心的感谢。
就算真正的生日被遗忘也没关系。
因为重要的并不是生日的日期。
得到一句发自内心的「生日快乐」的时候,人才会注意到自己确实是被需要的……
要是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哪怕只有一个——如此便已经足够。
这样就够了。
「洁儿……」
他看着洁儿。朝霞色的双眼宛如在黑暗中燃起的灿灿火光,照亮了她,并拭去她的不安。
总是如此……
这让她感到莫名羞怯,于是拿起一直拿在手上、那碗装有白浊酒水的器皿仰头饮下。酒像火焰一样抚过洁儿的喉咙,炙热的呼吸混杂着叹息流露而出。这种酒比想象中还烈。
「我吓了一跳……不过,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夜晚。」
「哈哈,妳果然有吓到吧!」
路希德好像觉得正中下怀一样,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突然被从房间里带出来,还把我强掳上马……这样谁都会吓到啊。」
洁儿忍不住回想起将脸颊贴在路希德胸口时,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不禁支吾了起来。
「我就是想吓妳一跳。看看妳惊讶的样子」
「咦……」
「妳吓到的时候有作什么感觉啊,说说看吧」
「就、就算你要我说说看,我一下子也……」
那时发现他的体温比自己还高后,无端加速的心跳就停不下来。为什么呢,明明只不过是
很温暖罢了。她有种心脏好像就在耳边的错觉,这让她难为情得不得了。
「当时我发现你的体温远比我的还要炙热……让我很惊讶。」
「什么嘛,是为了这种事啊。」
「然后隔着胸口听着你急速的心跳声时,这次连我的心脏都开始怦怦乱跳……」
「咦……」
笑容顿时从路希德脸上消失。
「我、我搞不懂为什么,满心混乱。虽然想松手放开你,但这么做的话我可能会摔下去,
于是我又连忙抱紧,结果你的身体变得更热……」
「…洁儿……」
「我好像一直一直只想着你的事情,一想到我们从来不曾像这样子长时间贴在一起,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
不知为何,路希德带着紧张的神情等待洁儿说下去。那个模样更加搅乱了洁儿的心,不容许她自己说出用来蒙混过关的敷衍之词。
她只能说出实话。没有话语可以掩饰,她也找不到任何借口——
「所以?」
「所以我就想……如果会混乱成这样,我干脆暂时把耳目感官与肌肤接触忘光好了。」
「然后?」
「我之后就真的是……一心只顾着……」
洁儿求救似地仰望路希德,带着认真的神情宣言:
「嗅闻、你的体味。」
——时间停、了、一拍。
「…………」
在丈夫开口说话之前的这一段期间,洁儿一直用苦恼的神情凝视着他。
另一方面,被坦白告知这件出乎意料的事情,路希德连眨眼都忘了,一脸木然地陷入沉
默,唇瓣微启,半是茫然。这个回答似乎相当超出他的预料。
「稍微等一下。」
路希德终于眨眼。
「怎么了?」
「我……我实在……实在搞不懂妳。」
他露出彷佛碰到重大国家政策问题时一样的困惑神情。
「妳意外被带出门,跟我共骑一匹马并紧贴在一起,因而心跳加速了,对吧。这反而是正中我的下怀……不对,是正常的感觉不是吗?到此为止都很好,问题在于之后。」
「……?」
洁儿一脸诧异地抬头看着丈夫。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总觉得脸颊发热。自己脸红了吗?
「为什么妳在那时候会闻我的体味啊」
「就算你问我为什么……」
她一副觉得很烦似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并夺过放在路希德腰间的马奶酒。
「因为你的心跳声好吵,体温又高,而我眼前就是你的胸膛,所以除了集中于嗅觉以外,
我没有其他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不用分散注意力啊!」
路希德认真地断言道:
「那时候该做的不是分散注意力,而是……而是要沉浸其中才对吧!」
「没必要这么生气吧。而且体味是用来掌握那个人健康状况的重要因素喔。」
她解开装有酒的皮袋,将里头的酒倒进碗中,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当然,她只倒了自己的份。
「出汗过多是血液疾病的的征兆,长时间没有清洁身体就会造成皮肤病。要是长疥疮就很可怕了,而梅毒则会散发出甜腻的味道。在这个季节,累积的体味一旦过个三天就会从皮肤上散发出来,从第四天开始就会浮现油脂,变成一股酸味。你老是说你很累,一下子就睡着了,所以……」
「我想听的不是关于体味的讲座!」
「那么请问你想听到的是什么?」
「呜。」
洁儿莫名锐利的眼神,让路希德一时无话可说。
「那是……要是妳的思考回路正常运作的话…」
「就——算你这么说,我到现在也还是听不懂。来,请快点讲清楚。」
「不、不对,我的作战应该是正确的,奇怪的是妳!」
路希德终于恼羞成怒。
「全都是因为妳乱闻我的体味,一切都泡汤了!」
「你还要提这件事吗!」
「当然要。为什么妳总是、总是在重要的时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路希德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叫。洁儿冷冰冰地俯视着这样的丈夫,再次喝光碗中的酒,迅速消耗掉皮袋中的液体。
「……你就觉得这么厌恶吗……」
路希德的哀叹戛然而止。他战战兢兢地从指缝将视线转过去,看到眼前那个双眼已完全发直的妻子正盘腿坐着。
「洁儿……妳……」
「你那么不愿意让我闻来闻七吗……这样啊……」
「妳的发音好像怪怪的喔。」
洁儿忽然把脸凑到路希德眼前,「呼——」地朝他吹了口气。那股强烈的酒味让路希德不由得脸色发青。
「妳从刚才开始喝了多少啊?咦,啊!」
看到里头的酒已倒得精光,像空荡荡的胃囊一样干瘪的皮袋,路希德发出惨叫。
「妳搞什么啊,马奶酒就跟蒸馏酒一样烈耶!」
「我——才不管呢。斯你拿来说要庆祝的吧……重点斯——」
洁儿用粗鲁的动作将皮袋拨到旁边。接着,面对因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而缩起身子的
丈夫,她猛然抓住他的肩膀。
「你就那摸厌恶吗?」
说完,她突然跳也似地将体重压到路希德身上。
「呜哇,等……」
砰的一声,路希德的身体正好形成被压倒在草皮上的姿势。
对着满脸搞不清楚发生何事的路希德,洁儿强行将脸靠过去,好像想咬住他的颈项一般。
接着——
「哼哼,哼哼。」
她开始轻哼。
「呜哇,好、好痒……」
路希德慌了起来,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采取莫名行动的自家妻子抗议。
「住手,洁儿!妳在做……」
「我要做你讨厌的事。」
「妳在讲什么啊!」
「我要骚扰你。」
「等…住手啦,喂!来人……」
受到两眼完全发直的洁儿袭击,路希德在草地上摔了个大跤。然而就算他想呼救,在丘陵下方燃着火把监视两人状况的士兵们也迟迟没有回应他的求援。何止如此,他们全都挥起拳头,还露出莫名满意的表情开始离去。
马修斯也一样。
「哇,你们不准逃——给我等等,想办法处理这家伙——」
「哼哼哼哼哼——」
「哇——”」
搔痒感,以及比这更强烈涌上的男人的微妙冲动,让路希德冒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脑内已经响起警钟,告诉他不能继续维持这个姿势。
不行。
到极限了。
不能放任这家伙在我身上闻来闻去。再继续下去,我的脑袋……应该说自己很有可能会失控——
(说来说去,为什么我非得在这里被发酒疯的妻子压着,与自己的理性奋战不可!?)
「喂,洁儿!」
用力抓住她的双肩后,路希德就这样抬起上半身。令他惊讶的是,她脸上带着他想都没想
过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寂寞,像是闹脾气的小孩般的表情。
「为什么你会觉得厌恶?」
「咦?」
「为什么呢?你真的很奇怪耶。当时我明明觉得很安心……」
接着,她这次再度像是柔软的毛毯一样,趴到路希德身上。
「明明很想一直这样下去。」
「呼」的一声,她呼出一口长气。酒气开始从她呼出的气息中消失,这让路希德稍微放下心来。
「……那么,就保持这个状态一阵子吧。」
他的双臂环住洁儿的纤腰,轻轻抱着她。
现在的心境很奇妙。他不像刚才那样情绪高昂,在夜空中那轮宛如银币一样飘浮着的月
亮,似乎吸走了他们的热度。
(受不了,这家伙真是奇怪透顶。究竟要经过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才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啊?)
因为不想要陷入混乱,所以专注于嗅觉——路希德完全不明白洁儿会如此思考的原因,不
过总觉得闲得无聊的他动了动鼻子。
有草的气息、仍在冒烟的篝火味道,还有从洁儿的发丝散发出她爱用香草的幽微残香……
「……其实,窝不太喜欢看着男人的背影……」
洁儿突然这么说。
「咦?」
「因为我觉得自己会被丢下。」
她用只有路希德听得见的微弱声音,如此低语。
「格列凡总是用那种方式启程。他会突然到来,在我连鞋子都没能穿上的时候,他就先走掉了。我每次都一边喊着他,一边哭着追在他后头。我明白,像我这种小孩子只要被丢下一定就会死。我好怕死亡。但是当时在这个世界上,我认识的人就只有他……」
「………」
「我讨厌男人。他们总是在诉诸言语前就先采取行动,只会默默让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一句话都不肯说……」
这句示弱之言是她喝下的马奶酒让她说出口的吗?
若是这样,平时洁儿是压抑住多少的「自我」,度过每一天的呢?路希德无法不去思考这件事。
直到在安迪鲁住下之前,洁儿曾与名为格列凡的男人有过仅有两人的流浪般的旅行,她不
知道出生的日子,也不知道故乡何在,没有家人或朋友,若说能依靠的人就只有那个男人。
若洁儿直到现在都觉得格列凡或许哪一天会突然来连接自己,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幼时深植于心的记忆不会那么轻易消失,而且对她来说?就连艾兹森王妃这个立场也十分动荡不定。
要是路希德说一句「我要选梅莉露萝丝」,她就会像尘埃一样消失无踪。
(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么做才能让洁儿明白,格列凡跟我是不一样的……?
(我只要说出口不就行了吗?)
噗通,心脏用力一跳。
(假如格列凡是个什么都不说的男人……假如害怕格列凡会什么也不说就转身背对她,那我——)
突然问,洁儿移开上半身。
「洁儿?」
她一语不发地从路希德身上推开,急急忙忙缩着身子站起来。从她嘟哝着「对不起」来看,她总算清醒了吧。
「那个……我刚才好像醉了。」
「……想必是这样。」
「我的脸在发热。」
「好像是这样……」
踩着脱去绢鞋的裸足,洁儿在草地上踏出一步。悬挂于夜空的月亮宛如撒满砂糖的柠檬一
样,其清澈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脚下。
「啊,不过心情畅快起来了。」
她就这样朝月亮的方向走去,路希德连忙追在后头。
「月色真是明亮呢。」
「是啊。」
「那么一心一意地追在太阳后头,月亮不觉得寂寞吗………」
「…………」
注意到他追上来的洁儿冷不防转过头。路希德不禁拉起她的手。
我不想让妳追上去。
妳不是月亮,洁儿。
妳不用追在太阳后头。
「手。」
「啊……?」
「回城堡后,请你好好消毒。」
她所指的是手上的伤口吧?路希德这么想,苦着一张脸转过头。
「……这点小伤又不算什么。」
「不可以这样,就算是小伤,一旦化脓就麻烦了。」
接着,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笑的事,轻轻笑了出来。
「如果拿的是路克纳斯,你明明拥有就算是一片树叶也能确实斩落的技术,但拿起菜刀就
会变这样呢。」
「什么啊,妳终于恢复原状了吧。」
听到他这么说,洁儿显得不知所措,大概是回想起自己刚才喝醉的事情,稍微别开了脸。
啊,她现在是觉得难为情吗?路希德察觉到这一点。
(这家伙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吗……)
但是路希德已经知道,她平时那张讨人厌的冰冷铁面,其实不过是她用来扼杀掉某些事物的沉重封印。
(所以我只能说出口了。这是为了不要再度转身背对这个连生日都不知道的家伙。)
为了不让她追随她那个不知所踪的太阳而去…
「……那个、啊。」
不久,口中一直嘟嘟哝哝的路希德带着通红的脸轻声说。
「嗯?」
「那个……就是——我差点忘记说了。」
「说什么?」
「所以就是,谢、谢……」
「谢?」
洁儿以目光回应路希德的凝视。
——就连他也觉得自己摆出了十分别扭的表情。
「谢谢妳现在留在这里……」
没错。
无论是什么样的事物,就是因为会消失,才更引人爱怜。
如同刚才洁儿让他看见的内心深处的动荡一般。
如同她那难为情似地别过头,染上月色的侧脸一般。
我们保持着不安定的关系。
双方都一样。
无法要求对方一直留在这里。
不会说出我一直就在这里。
所以能感谢的只有现在。既然身为假面夫妇,这就是彼此之间关系本质能达到的界限。
(但是我的想法有传达过去吧,洁儿。)
曾经为了寻求自己的栖身之所,在宛如寒冰的大地上漂泊的我感觉得到这一点。
我现在很开心喔。
我现在很幸福。
因为有妳在。
「不客气。」
她这么说。
由于她背对着月亮,有点难看清她的表情。
(没错,妳就背对着月亮吧,洁儿。)
不用去追逐什么太阳。
我就在这里。
——妳只要注视着我就好。
就这样,艾兹森国王夫妇在月色下用过时间稍晚的晚餐。而在隔日早晨……
「陛下,请您动作快!再过三分钟会议就要开始了。」
咚咚咚,一边敲着国王专用厕所的屏风,自称是国王忠实秘书宫的马修斯,索亚森男爵现在正在叫喊着。
「您有听到吗,陛下?您在这里吧。
您早就已经被包围了。请不要做无谓的抵抗!」
「啊——吵死人了,马修斯!」
那位国王陛下路希德,正坐在挖有大洞的如厕椅上,拚命忍耐着有如刀绞的腹痛。那个模样看上去有些窝囊。
「能出去的话我早就出去了!可是,呜呜……」
昨天吃太多了吗?还是说,问题出在自己亲手制作的料理呢?他竟然严重吃坏了肚子。
闻言,马修斯好像打从心底感到无奈。
「所以说,要是您没有做出那种轻率的举动,而是送她宝石或发饰之类的东西就好了。竟然还装模作样……」
他说着这种事后风凉话。
「什么!」
维持着坐在便盆上的窝囊模样,路希德大喊:
「你也说过那家伙看起来不像会为那种东西感到高兴吧!」
「哎,是这样没错。」
虽然硬是决定要在当天为不知道自己生日的洁儿庆生,但路希德完全不知道该送她什么。
若说到她可能感兴趣的物品,他想得到的全都是毒草、蛇或蝙蝠这种在那座北塔中堆积如山的东西。
他当然无心送她那种东西,而且应该也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些事物了。
百般烦恼后,路希德着眼于洁儿旺盛的食欲,其结果就是端出了男人的手制料理。
发出「唉——」的叹息后,马修斯说:
「男人的手制料理果然不是能吃的东西呢。还好就算您大力推荐,我也没有碰。不然可能也要蒙主宠召了。」
「你说什么!」
路希德再次呻吟了起来。
「那个女人不也大吃了一顿我做的菜吗?可是为什么只有那家伙一点事也没有啊,这太奇
怪了!那家伙果然哪里有问题啊,马修斯!」
「…………哎,不管怎样结论就是,做自己不习惯的事情是不好的。
好了,废话就到此为止,您要不就上出来,要不就走出来。陛下,还剩两分钟喔!」
马修斯催促般地轻拍着手发出啪啪两声。而路希德则提出异议:
「呜啊——好痛!」
「请您快点上出来:」
「做不到」
「那就请您本人走出来!」
「更做不到”」
步步进逼的阵阵腹痛,以及秘书官催促的声音,让路希德忍不住发出临终惨叫般的哀号:
「啊啊啊,可恶,我再也不要做菜了——!」
之后——
——据说国王陛下可怜的呻吟声,一整天都从厕所中响彻四方。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5-10-7 15:47 编辑


既然生为王女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个名为南塞、因商业而繁荣的贸易都市。
那个小国有位名为萨拉密司的年轻开朗公爵,以及名叫凯缇库克的美丽公爵夫人。
这两人虽是在政治联姻之下结合,但情爱甚笃,公爵夫人为勤奋向学的公爵提供许多帮
助,让南塞步向富裕繁华。
然而,这两人有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那就是,感情如此和睦的这两人——
其实都是女性。
她们是不折不扣的「假面夫妇」
——可以感受到夏季风情的赌博庆典结束后,强烈的日光就会稍转柔和,早晚就会开始吹
起一阵凉风。
原本就是个草原之国的艾兹森日夜温差颇大,以至于一到晚上就会凉爽得让人无法想象现在是夏天。不带湿气的风干爽且触感舒适,日落后却伴随着一股冷意,让人们思及长袖外套以及过冬的准备。
不过这是艾兹森首都珀鲁耶姆的情况。对长期生活在比这里更北方,位在越过列昆山脉处的北方国家奥兹马尼亚的凯缇库克来说,珀鲁耶姆的夏天实在称不上凉爽。这里的夏季十分漫长,日照时间也长于奥兹马尼亚。
因此在转眼之间,夜晚就会过去。
(艾兹森是个有着美好黎明的国家。来这里果然是对的。)
自从跟艾兹森的南塞公爵结婚,开始在珀鲁耶姆生活后,她常常这么想。尤其是无雾的清晨与至今从未见过的鲜艳动植物,都让凯缇库克心仪不已。
过去凯缇库克生活的地方,是位在奥兹马尼亚首都班库修的金宫多拉罕的后宫,被称为花园宫的女性园地之中。
为奥兹马尼亚王打造的石造宫殿中,有好几问仿造伊瑟洛的潘帕里亚大王宫的房屋(奥兹
马尼亚是残留有强烈东方伊瑟洛文化色彩的国家),设计成有涓细人工河流入屋内的样式。
东方伊瑟洛是在大陆上拥有屈指可数古老历史的国家。传说那是源自于过去崇拜火之文明的人类愚昧地以火焚烧世界的时候,水精灵王救出向水寻求救赎的一部分人类,并赐予他们新土地。其后代伊瑟洛皇王现在仍恪守当时的教义,为全族持续守护着水源与丰富的大地恩泽,人们也总是将身体的一部分浸泡在水中生活,被引进屋内的河流就是为此存在。
嫁到南塞已将近两个月。
这个艾兹森公园与她生长的地方,在信仰跟文化上都不相同。
屋内流动的风没有水的气息,也不会直接坐在铺有地毯的地板上。就算是将装饰在房间内的装饰品拿一个下来看,也能明白对艾兹森有强烈影响的不是东方的伊瑟洛,而是西方大国帕尔梅尼亚。
这个国家的一切,郡和自己的故乡不同。
正因为如此,她的心才会始终明朗。一切都是崭新的。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会让凯缇库克想起沉重过去的事物。
她和被囚禁在那个小世界时不一样,现茌的她感受不到忧烦。
除了她重要的「丈夫」以外。
「欸,妳也差不多该哭完了吧,萨拉密司。」
凯缇库克将脸埋进仍含着朝露的田旋花中,轻吐出一口气。一旁放着摆有银制高价茶具的推车。放在双层构造的茶壶上层的,就是混有这种田旋花的花茶。
这是她第一次喝这种配方的花茶。果然因为国家不同,用在茶中的花卉种类也大相径庭。
「欸,萨拉,拜托嘛。」
「我不要!」
视线前方可以看得到一团白色物体,那是被唰唰唰地撕碎的纸山。此外还有钻进耳中的擤鼻涕声。
——假如说现在有个唯一让凯缇库克心烦的事物,那就是在安排给她们的客房里,没完没了地抽抽噎噎哭泣的「丈夫」的怒气没有平息。
「葛雷斯尼早就已经走了,就算妳到现在才哭闹也没用呀。比起这种事,妳能不能到这里帮忙我混合新的花瓣?」
将经过干燥处理,用来制作花茶的花瓣在绢棘铺巾上摊开,凯缇库克朝她柔柔一笑,好像完全无意理会丈夫的哀叹。
「我一直在苦思该用什么材料,才能让茶散发出卡利亚柯利亚风的香味。说到卡利亚柯利亚,使用黑蜜果然还是最好的,但是这样难得的好茶看起来就会混浊不清,这点令人还
憾……」
「……好过分。」
萨拉密司抬起头,无论是眼睛下方还是眼中都像燃烧过一样通红。对于一点都不关心自
己,一直在旁边摆弄茶具的妻子,她似乎产生了不信任感。
「妳好过分喔,凯缇库克。虽然现在对你来说,或许是种新生活或兴奋雀跃的留学生活就是了。」
「留学的是妳吧,萨拉。我是随行家属。」
「可是!」
「亲爱的。」
听到凯缇库克的呼唤,萨拉密司睁开天蓝色的双眼,全身僵硬住了。
「身为我丈夫的人,竟然只不过因为被一个男人逃掉就方寸大乱,这样可是非常、相当、极度不象样喔。」
「……呜呜呜!」
萨拉密司像是受到责备的孩子一样,沮丧地垂下肩膀。那个模样令人不放心到要以丈夫称呼她都会心生迟疑。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刚在前几天结婚的萨拉密司下个月才会满十四岁。她比凯缇库克小三岁,还处在就算称之为小孩也不会有问题的年纪。
更重要的是,萨拉密斯虽是她的丈夫,却不是男性。她跟凯缇库克一样,是货真价实的「女孩」,也就是同性。
至于同性的两人为何会正式在神前立誓成为夫妇呢……
「葛雷斯尼那个笨蛋!傻瓜!大白痴!」
扔出被她迁怒的靠垫后,萨拉密司捂着脸,像蓑衣虫还是什么东西一样滚来滚去。
「好过分喔喔喔!欸,妳也觉得很过分吧,凯缇。这样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我跟妳的假结婚好不容易顺利进行,我被议会承认为南塞公爵,在珀鲁耶姆这里获赐宅邸,罗万家也搬到南塞,明明我们崭新的人生接下来就要展开了。
——他却突然默默消失,而且连我的生日他都不会回来!」
也就是说,她的假丈夫萨拉密司依然无法接受青梅伊马、像手足一样一起长大的葛雷斯尼瞒着自己离开的事情。
(哎,同为女性,我倒也不是不懂她的心情…)
听着不知何时滚到露台上的她大发牢骚,凯缇库克带着半是无奈、半是同情的心情叹气。
同性的凯缇库克跟萨拉密司成为「夫妻」是前一阵子的事了。
事情的开端是从奥兹马尼亚的锡塔哈特国王与其子欧斯,企图掠取因继承问题而动荡的小
国南塞开始。
锡特国王因此决定将哥哥的女儿,也就是侄女凯缇库克以养女的身分嫁给接下来会成为南塞新公爵的人,并且准备周到地推举出一个亲近奥兹马尼亚的公爵候选人。
若养女凯缇库克下嫁,亲奥兹马尼亚的公爵上位,奥兹马尼亚在南塞的支配力势必会变
强。
这个局势让南塞现在的所有者艾兹森相当着急。由于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南塞被奥兹马尼亚夺走,国王夫妇用尽手段,最后找到众人皆以为不存在的、继承了前南塞公爵血脉的少年——萨拉密司,推举成为公爵候选人。
一开始奥兹马尼亚方推举的邻国帕姆家的青年——莱卡·帕姆被认为较为有利,但在国王路希德的活跃之下,再加上他们在赌上继承权的比武大会中得到胜利,由王妃梅莉露萝丝的机智策画的「萨拉密司与凯缇库克的强行结婚」奏下奇功,萨拉密司漂亮夺得南塞公爵的地位。
但是这并不表示问题全都解决了。
其实成为新公爵的萨拉密司并非少年,而是少女。因此萨拉密司只能装扮成男性,瞒骗所有的人。
现在除了计划发起人艾兹森国王夫妇以外,她其实是个女性的事情仍是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但是呀,萨拉密司。葛雷斯尼的信上也写得很清楚吧。他想测试看看自己的实力唷。为
了这个目的,他不能一直待在妳身边啊。」
凯缇库克对抱膝缩在长椅上的她这么说。
「妳得去理解他这种想法才行。葛雷斯尼是真正的战士喔,妳有看到他多么强悍吧。十五
岁的少年在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中得到冠军,这可是史上首度的壮举哟。」
「这种事我当然明白啊!」
萨拉密司罕见的蜂蜜色发丝不停晃动。;
「我明白,我可以明白。我懂葛雷斯尼,也懂他的心情。但是,我无法接受!」
听到丈夫一个劲儿重复着与离才同样的话语,凯缇库克掩嘴叹息。
简单来说,她在闹别扭。葛雷斯尼拥有战士的天分,一起长大的她当然很清楚这点。萨拉
密司接受这个可以说是鲁莽的假结婚计划,有一半就是为了给予他出人头地的机会。
萨拉密司气的不是葛雷斯尼的离开。
她在意的就只有他瞒着她离去的这一点。
而且还要加上他到现在完全都没有捎来联络。
「至、至、至今为止,一次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葛雷斯尼不管要做什么都会跟我商量,没有一件事是我不知道的。可是……」
「曾几何时,他却变成了妳不认识的葛雷斯尼……?」
凯缇库克静静走向长椅,伸手放上萨拉密司闹着别扭的背上。
她点点头。
「欸,萨拉。明明一直在一起,却不知何时开始无法了解对方的心,这种事很常见喔。」
凯缇库克轻轻瞇起眼,慢慢抚摸萨拉密司的背。
葛雷斯尼离去的理由很明确:他不愿意让成为南塞公爵的她任命为骑士。
这次萨拉密司受到艾兹森国王的后援,得到名为南塞公爵的大权。以她的权限,就算将葛雷斯尼提拔为骑士也不会有问题吧。更何况葛雷斯尼也有作为萨拉密司的代理人在比武大会中获胜的实际成绩,照理说不会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但是葛雷斯尼并不满足于此。
他自有他的理由,不能踏上一味受到萨拉密司赐予的人生。正因为如此,他现在只能与她分离。为了得到与获得公爵地位的她相衬的地位与名誉,他只能自食其力……
——正因为如此,葛雷斯尼才会默默离开萨拉密司身边。
要是和她见面,肯定会受到逼问,然后她一定会在他面前大哭吧。到时候他有可能会输给
她的激情,不小心说出没出息的话。况且,他也害怕一不小心就会说出还不想说出口的话语。
(那是因为他爱着萨拉密司。)
凯缇库克多少可以理解葛雷斯尼作为男人的坚持。
但是身为当事者的萨拉密司无法理解他的内心想法。说得直接点,她大概有种宛如被抛弃
的心情吧。
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那么漫长。
漫长到无法想象其中一方会离开另一方身边。
「欸,萨拉。男人这种生物呀,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一一找出煞有介事的理由唷。像是因为受到命令、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因为不能毁约……之类的。所以妳只能暂时让他自由行动喔。」
忽然间,萨拉密司的美丽天蓝色眼眸充满疑惑地看向凯缇库克。
「什么意思?」
「在这之前都没什么问题。即使妳继承南塞公爵的血脉,妳还是什么都没有,能给他的只有安乐与爱情。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吧?妳可以给予他任何事物。」
「是啊,我甚至可以让葛雷斯尼马上成为骑士。他何必……何必特地到别国的比武大会从基层做起呀!」
萨拉密司激动地说道。但凯缇库克缓缓摇头。
「所以说,就是坏在这一点啊。」
「为什么啊?」
「这个吗,也就是说,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不过这就像是将他纳为妳的男宠一样。」
「咦咦!?」
不知道是不是男宠这个词对她来说太遇刺激,萨拉密司抖了一下,睁圆了眼。
「男、男宠……哪有这回事,我一点都没有包养他的意思……」
「这是当然。不过就算妳没有这种想法,但就他的感觉来说就是这样。」
凯缇库克拉起萨拉密司的手让她站起来,邀她前往桌边。
「男人呀,跟女性不同,他们无法满足于仅只被人所爱。对男人来说,无论是情是爱都跟荣耀与名誉一样,都是想以自己的力量获取的事物之一。」
「那就是所谓的男人心……?」
「是呀。世界上也有太过亲近反而不会注意到的事情。太过于靠近,就会让人产生了解对方一切的错觉……或许就因为如此,才会在对方采取意外的行动时感到惊讶,或是觉得遭到背叛——」
她拈着玫瑰花瓣的手停止动作。凯缇库克呆愣地望着自己模糊地映照在银器上的脸庞。
「遭到背叛」。
这确实是我经历过的感情。
但是我想不起来。我是在何时,对谁怀抱过这种悲伤感受……?
坐在对面的萨拉密司小心翼翼地问:
「……凯缇妳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咦,妳问我为什么……」
「是因为妳以前也曾经遭到背叛吗…?比如说被那个——欧斯王子?」
「——」
突然冒出来的名字,让凯缇库克的身子猛然一震。玫瑰花瓣从指缝轻飘飘地落到盘上。
「凯缇,妳以前其实喜欢那个王子吧?」
「开、开什么玩笑。我才不会对那个欧斯……」
凯缇库克用全力否定这个可能性。她慌忙聚集起散落在盘子上的玫瑰花瓣,塞进茶壶里。
但是萨拉密司带着一副无法信服的表情说;
「欸,我想听妳住在多拉罕时的故事。我知道凯缇恨着欧斯王子,不过啊,我总觉得不只是这样呢。」
「什么叫不只是这样……」
「该说是女性的直觉吗?王子他好像也非常在意妳…我就觉得该不会就是这样?」
「不。」
凯缇库克发出一声嗤笑。不可能会有这种事。
「很遗憾,我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妳所期待的事情喔,萨拉。」
「那也没关系啦。我只是想了解妳而已。」
萨拉密司温柔的声音,让凯缇库克蓦然睁大眼。在眼前的是被漂亮的蜂蜜色发丝框住的孩童面孔,但是现在却充满兴趣,以及更为浓厚的关切之情。
「欸,告诉我嘛。」
(明明直到刚刚都还生气地在地上打滚。)
凯缇库克差点笑出来,忍不住伸手捂住嘴边。只要了解萨拉密司这个人,就会知道她总是这样。她就像艾兹森这里的空气一样干爽而舒适。
葛雷斯尼是不是也老是被这个像天气一样多变的她要得团团转呢……
入口的另一头有铃声响起,负责在这间屋子服侍的侍女送来刚出炉的杏桃派。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若被人发现自己哭过很丢脸,萨控密司连忙用袖子擦拭眼角。
「那么,我该从哪里开始讲呢……亲爱的丈夫?」
凯缇库克祈祷,希望糕点的甜味,能让我述说过去的口吻变得平稳和顺……
接着,她缓缓讲起有点不适合拿来闲话家常的故事。
「……如妳所知,我生为奥兹马尼亚的第二王女——」
——自己从前也有过不知憎恨为何物的时光。
她的父亲——前奥兹马尼亚王贝尔西希仍健在的时候,凯缇库克受到身为卡利亚柯利亚公主的高洁母亲以及温柔的父亲所爱,不用顾虑任何人,过着遵守东方信仰的生活。
母亲缇娜玛娜是当时卡利亚柯利亚王的第三王女,父亲在讨伐北方国界线的谋反贵族时,与卡利亚柯和亚结为同盟并向其借兵,听说这就是他们相遇的契机。
「那真的是命运的邂逅呢。」
母亲总是会如此开口,把他们的邂逅说得像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恋爱故事之始。
「妈妈我被妳们的外祖父命令为妳们的父亲斟酒·而我哭着闹脾气说,我才不想欢迎什么异教徒。」
母亲好几次在父亲面前讲起当时的事情,让父亲难为情不已,即便如此,她们还是想从父亲口中听到一句话。
她们的问题总是相同:为仟么父亲会跟身为异教徒的母亲结婚呢?明明全国人民都反对他们两人的恋情……
闻言,心地温柔的父亲就会一脸害羞地垂着头回答:那当然是因为我爱上了妳们的妈妈
啊。妳们的妈妈就是那么出色的人……
凯缇库克最喜欢的就是看到父亲说这句话,让母亲开心起来的景象。自己敬爱的父亲轻易跨越信仰与异文化的高墙选择了爱情,这让她单纯地感受到一种孩子气的冲动。
当时奥兹马尼亚国内还不像现在这么安定。她的父王为了镇压频繁爆发的地方叛乱,时常不在多拉罕宫。
她们总是在那个封闭的小世界中等待父亲。
如同伊瑟洛的女人们所做的一样,她们会将祈祷的小船放到流进屋中的小河中,期盼父亲
等人能平安归来……
「既然妳们生为王女,就要为国家奉献出一生。」
她的母亲曾如此教导两个女儿。
女性在被围墙包围住的小院落中生活,这是东方的习俗。身为卡利亚柯和亚王族的母亲即便嫁到奥兹马尼亚,也依然没有舍弃对异族神明谢里苏的信仰,而在这位母亲身边长大的凯缇库克她们同样信仰东方众神。
但是奥兹马尼亚现在将安卡里恩星教奉为国教,她们母女当然会因此遭到非议,所以凯缇库克她们很少离开后宫。
虽然无法到外头走动,凯缇库克自己对此却没有特别不满。
更重要的是,她爱着这个小世界。
与水共处的生活,「连房屋之中都有小型人工河流在流动,与凯缇库克齐高的喷水池在日光照耀下,四处洒落光点。
蓝色与金色的装饰品妆点着美丽的室内。不晓得长久以来奉安卡里恩星教为国教的这个国家的人们知不知道——不过即便被忘却也不会改变,蓝色象徽着天空之神谢里,金色则象征大地之神苏。
从天花板垂挂而下的各种绳索装饰兴蕾丝挂毯,则是奥兹马尼亚特有的文化。
凯缇库克等人居住的小院落就像这样,是个明显融合两种文化的地方。这样的美景在她眼中,就好像是即便信仰不同神明,依然能融合在一起生活的证据。
(就跟这个小院落一样。)
在臣子之中,支持醉心于东方异教的国王是件不体面的事,听说认为该推举弟弟埃森公锡塔哈特为国王的声音也不少。
但是她相信,即便现在未能受到理解,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会接纳她们。
毕竟她们的血统是无可掩饰的现实。她跟姊姊苏尔良娜继承了卡利亚柯利亚与奥兹马尼亚
的正统皇室血脉,这具身体的的其中一半确实留着奥兹马尼亚的血。
「妳们是奥兹马尼亚人。」
这是母亲比起任何摇篮曲与招呼都还常告诉孩子的一句话。
「妈妈是卡科亚柯科亚的公主,但你们是奥兹马尼亚的公主。不可以忘记感谢接纳你们的安卡里恩诸神,以及奥兹马尼亚的人民。等妳们长大后,要为国家牺牲奉献,这就是作为王族的义务,也是活着的证明。」
「既然生为王女」。
即使现在遭到疏远,总有一天她们也能成为这个国家众人的骄傲,背负着尊敬与威信站在众人之前吧……为此,自己必须为这个国家派上用场才行。母亲缇娜玛娜从姊姊跟她小的时后就一直如此叮咛。
就凯缇库克所知,母亲一直拚命努力成为奥兹马尼亚人。她不再穿东方式的多层服装,改穿贴身长洋装,也减少焚烧香炉的次数,不再将头发高高盘起,改为简略的样式。爱着东方文化的父王说她可以不用这么做,但母亲还是很担心她们会不会害父亲身为国王的立场动摇。
(所谓的为国奉献,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穿上奥兹马尼亚的服装就是为国奉献吗?)
对于母亲一天一天褪去祖国色彩,当时年纪尚幼的凯缇库克感到很遗憾。东方式的服装远比奥兹马尼亚的贴身长洋装更加美丽,高高盘起并以许多嵌玉发簪装饰的发型也比现在的单发髻更适合母亲。
还有其他美好的事物。例如一路从指根延伸到指甲前端、足以包覆住整根手指的金饰,还有在头发盘赶后光裸的颈项上垂落的长锦缎耳饰,这都是是她一直憧憬着,希望等哪一天长大后想拥有的东西。所以对她幼小的心灵来说,就算长大后也不能戴上那些饰品的这个现实,实在让她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们会遭到疏远呢?侍女们表面上笑容满面地到东方文化赞不绝口,背地里却蔑称我们为异教徒。我不懂。父亲无疑是奥兹马尼亚的国王。国王明明应该可以决定国家的一切才对……)
而且自己还没什么关系。只要到适婚年龄,就会被嫁到哪里去吧。
但是身为嫡长女的姊姊未来极有可能迎入赘婿,并以王妃身分留在这个国家。这样一来,姊姊会孤立无援。她必须独自在这个尽是冷眼的宫殿中度日。(我能为娜娜姊姊做的事情一件也没有,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受到这个国家的接纳与爱戴。我明明是公主,却一点都没有用。
若不做些什么,自己就不会得到认可。
但是凯缇库克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她不像姊姊一样擅长读书,口才也不好。在音乐方面没有天赋,也对绘画、作诗与刺绣感到棘手。
也不像母亲一样美丽。侍女仍说我是个妩媚可爱的美人,但我没有母亲那种女人味,也没有姊姊那种深邃的五官。
我明白。我没有任何才能。
没有才能。也就是说,自己并不是特别的人。
(这也难怪。姊姊那种人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但我不一样。我肯定会嫁给连看都没看过的某个外国王族,以后一生都不能再踏上奥兹马尼亚的土地吧)
凯缇库克稚嫩的心灵寂寞地想着。虽生为国王之女,却起不了作用。很遗憾,自己能做的事情看起来并不多。
——或许是怀有这种内疚感的缘故,凯缇库克时常避开啰嗦侍女的视线,前往没有人烟的后宫深处。
后宫这种地方基于其性质,有好几个内院,被邀进此处的贵妇人们都会拥有自己的庭院,将水引入院落中,过着随时保持身体洁净的日子。
她特别钟爱的是现在没有任何人使用的某一间屋子。听说那是父亲与母亲结婚前曾赐给宠妾、搭有藤架的凉亭,是十分美丽的屋舍。
现在那位宠妾已经结束她的职责并离开王宫。因此这个内院别说是有人居住,甚至连侍女都很少靠近。
(藤花已经开了……!)
在东方语言中,紫藤叫做法耶。在这里的语言中好像是叫弥萨拉……或许是因为没怎么经过修剪,庭院中的凉亭垂挂着好几串紫水晶色的藤花,叶子也恣意生长。
但是在内院流动的人工溪流并未混浊。这条小河开凿时流量经过计算,光靠高低差就能毫无阻塞地将水持续带到所有地方。
「好干净的水。」
宛如对世间矛盾一无所知的清澈水流,让她觉得若将身子浸泡在内,就能为她洗去自身之中的脏污。凯缇库克轻轻脱下凉鞋,将脚放进水中。
刺骨的冰冷在一段时间过后转变成舒适。凯缇库克踢着水。哗啦啦的声音轻响,水面喷溅
出水珠跃起。沿着水流泅泳的鱼儿们慌慌张张地翻身。
——千年的门扉啊,请待时而启。
吸入黄昏,吐出拂晓。
直到金之夜中的一只眼,银之晨中的两只眼——
三只眼阖上眼皮为止。
随着曲调,她哗啦哗啦地逆流前进。反正这里是现在没人使用的庭院,就算举动稍嫌随便也不会被任何人发现吧。她乐观地这么想,于是一下把开始结实的藤蔓拉过来,一下摘下藤花,放进水中当成船让它流走。
她喜欢船。凯缇库克尤其喜欢看在水面上滑行似地疾驰的船。虽然没有亲眼看过,不过听说在这个世界上的水流全都跟位在大型贸易港跟南方尽头的大海连接在一起。
她想过,要是自己是一艘船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沿着这道水流离开这个狭小的内院,航行到外头的世界。
如果能转世投胎,她想变成船。要是能在据诗人的诗歌所说会闪烁银光的大海上乘风破浪,那该有多棒啊。
那个时候,她觉得好像在水声的间隙中隐约听到有人吸气的声响。
「谁在那里!?」
凯缇库克连忙离开水中。在藤架下方,竟然早有来客。
带着好像有些束手无策的神情,一个孩子独自伫立在那里。
「——你是谁?」
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小孩。他的发色比凯缇库克的紫藤色秀发明亮许多,是宛如烙铁一样的
赤褐色。
而且他的双眸宛如天空的水蓝色一般。不对,真要说的话,应该更接近灰色吧。那简直就像含有许多内含物的玻璃一样……
从他身上穿戴的物品来看,马上就能看出他出身高贵。但是,这里是后宫。就算他是贵
族,这里也不是一般王公大臣能频繁出入的地方。既然如此……
「快点报上名号。当然,前提是你要有能报上名号的身分。」
凯缇库克瞪着眼前的少年,藏不住心中的动摇。这或许也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玩闹的模样一直被他看在眼中,让她感到难为情。
但是那个少年不为所动。他以连她都感到惊讶的稳重声音说:
「失礼了,我很在意大伯倾心的东方文化是什么样的事物,忍不住前来看看。」
他说得毫不愧疚。
「大伯……?」
他的语气非常不像个孩子。这种老成的措辞与他稚气未脱的脸庞相反,让人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词让凯缇库克恍然大悟。能出入国王后宫的人本来就有限,若是男性的话更是如此。
她的父亲贝尔西希王还没有儿子。父亲虽然有许多兄弟,但当中应该没有这个年纪的男孩。最重要的一点是,能称呼国王为大伯的人相当有限。
凯缇库克拚命探索记忆。
她好像听说过父亲的弟弟锡塔哈特有个跟自己差不年纪的儿子。
他是父亲的弟弟所生的儿子。
「你是纳贾里斯·欧斯,我的堂弟……?」
「是的,没有错。」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凯缇库克的来历,十分短促地点点头。
堂弟。没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存在……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讶异感。至今他们全家在多拉
罕中陷入孤立,父亲也没有其他宠妃,所以她一直以为住在后宫的只有他们一家人。
(我听说锡塔啥特叔父的正妻已在数年前过世,还有他把一直生活在公爵领地的独生子叫
来多拉罕了。)
王弟锡塔哈特与她文静喜好阅读的父亲贝尔西希不同,是个爱好铺张、粗鲁、老是引起骚动的问题人士。看到那个人明明是男性,却像女性一样化着妆,用烫发钳烫出卷发,在严冬以半裸加上金色紧身裤的装扮在宫殿中缓慢行走时,她根本无法相信那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叔父。
(那个全身上下都是笑话的男人,竟然有这样的儿子!?)
虽说是孩子,但他与自己身高差不多,或许是态度沉稳的缘故,看起来有些老成。记得他的年纪好像比她小一岁?应该相差不大才对。
凯缇库克的语速变得有点急:
「你在做什么?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
纳贾利斯·欧斯紧抿着唇,没有打算说什么的迹象。一言以蔽之,他「僵硬住了」。他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自己的堂姊。
「答不出来吗?你真的是欧斯?」
「是的。」
「你是那个每天都做着惊人打扮,不管说什么都会一边唱着歌,一边充满抑扬顿挫地回
答;说什么这是为了了解狼的心理,于是突然戴上假耳朵跟假尾巴到街上去;说自己的臀部长痘痘,因此让教会祈祷了一整天的那位锡塔哈特王叔的儿子?一
「…………父亲是我一生的耻辱。」
这句毫无动摇的回答,让凯缇库克确定他就是纳贾和斯·欧斯。果然那位叔父就算从亲生儿子的角度来看,也令人相当难以言喻。
「那么,你刚才在看什么?你想跟我一起玩吗?那要不要来比赛谁能先抓到鱼?」
但是欧斯却忽然露出好像搞砸什么似的表情。
「不,不用了。」
「为什么啦?」
「很不巧,我跟妳不一样,没有那么闲。」
听到欧斯这个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的回答,凯缇库克心头升起一把火。
(真、真嚣张!)
凯缇库克的个性并没有冷静到被看起来明显比自己小的少年瞧不起,还能继续保持冷静。
「你呀,是想找我吵架吗?好啊,要吵架也行,我可不会输。」
「妳在说笑吗?我只是说出诚实的心情罢了。我本来就是因为对东方式建筑感兴趣才来到
这里,现在已经四处观察够了,所以能请妳不要再管我了吗?」
用大人般的动作将视线从右扫到左后,欧斯轻声说:
「而且见到妳之后,我就确定妳的父王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你是什么意思。」
「实际一看就能清楚明白了。看来大伯相当沉迷于此,他竟然没有让自己的女儿穿上奥兹马尼亚的服装,放任妳为所欲为…」
凯缇库克知道自己因为欧斯口中吐出的狂妄言词,瞬间染红了双颊。
这里是奥兹马尼亚,始终信仰伊瑟洛的对极神的她们当然会受到疏远。这一点凯缇库克自己很清楚。
但是像这样当面遭到否定还是第一次。明明就连侍女们都只会在暗地里说坏话。
「什么啊,你不过是四处晃了一下,就以为自己了解我们了?这种想法才蠢呢。」
那个瞬间,凯缇库克发出连自己也感到惊讶的大喊。
「明明对我们什么都不了解,不要说得好像很懂一样!我只是因为喜欢才会穿着这种衣服,我的母亲不是有好好穿上奥兹马尼亚的贴身洋装吗?」
「但这是现在大家在王宫内耳语的事实。妳们是异类,而允许妳们维持异类的国王是错误的。」
「这只是你在胡说吧。说到底,若要说道异类,你的父亲又如何啊,他已经不只是异类,根本是荒谬透顶吧!」
「呜。」
可能终究还是被她说中真相了,欧斯好像被踩中痛处一样别过头。
「家、家父做为一个人来说确实荒谬透顶,这点我不会否定。」
「对吧。既然如此,就请你不要多管闲事。我们有我们的信仰。就算只有表面形式,现在
母后也为了成为奥兹马尼亚人而付出许多的努力。我也一样,在正式活动时也会穿上贴身洋装,以花代簪插在发间呀。」
「这种说法才是荒谬透顶。」
既尖锐又沉重的这句话,让人无法想象是出自十岁左右的孩子口中。
「对奥兹马尼亚人民来说,他们不需要异教徒王妃,更遑论不得不为了受到爱戴而努力的王妃。妳也一样,既然生为王女,就做好觉悟吧。」
「——!?」
凯缇库克不由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生为王女。」
他的发言非常合理。要是王妃与公主是异教徒的事情被人发现,安卡里恩星教会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不着痕迹地试图让她改变穿着卡利亚柯利亚的服装或祈祷习惯的侍女们,也时常会在私底下这么说。就连还只是个少女的凯缇库克也早已隐约理解到,这很有可能招来危及国家的危机。
但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无法赞同欧斯所言。她无法原谅他试图用强加于人的正义污辱她们的母亲!
「…………你说的话简直就像是从艰深的书读到的呢,王子殿下。」
凯缇库克挑衅似地说。
「那么,那是跟谁现学现卖的呀,从大学教授?还是书上写的?你这个小乖乖。」
欧斯锐利地看向凯缇库克。那个眼神是认真的,凯缇库克心想。总算看到他的表情了。不是掩饰得当的大人的假面具,而是堂弟那与年纪相符的真实面容。
「你想否定我的父亲不适合当个国王,所以你要取而代之坐上王位吗、,纳贾利斯·欧斯?
但这才叫做荒谬透顶。你没有继承权。这个国家的国王是我的父亲喔。你不管等到什么时候,都没办法成为国王呢,真遗憾啊!」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那是愤怒与被人说中内心想法带来的羞耻感
「我……才不是那个意思……」
「哪里不对?你一直拚命否定我们,一脸贪婪地盯着王冠。说到底,在说奥兹马尼亚人如何如何之前,你先想办法处理你那非寻常人的父亲如何啊!」
「这、这跟父亲无关,这是我个人的意见。」
「你不是他的儿子吗?十年后你也会在班库修的大道上一边大声唱歌一边脱光衣服啦!」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
「你一定会!」
彼此都知道现在已经沦为相当低水平的争论,但是不能在此时落居下风。当她为了想让对方消沉到无话可说,因而从自己的词典中挖出恶言恶语的时候…..
「妳不过是个异教徒!」
欧斯猛然大吼。
(……这家伙!!)
眉眼上挑的同时,凯缇库克在瞬间从自己心中满溢而出的怒气带动之下举起手。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
接着,稍迟于此,一阵彷佛把什么巨大物体推进水面的水声响散四周。
她提心吊胆地将视线往下移,看到欧斯坐倒在一旁流动的小河中。
右手有种麻木的灼热感。这是当然的,因为刚才自己用尽全力打了他一个耳光,
似乎是正面被她用了一巴掌的欧斯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缓缓从水中站起。
「……那、那个,你还好……」
「会以为只要乱挥手脚哭闹就能随心所欲的,就只有婴儿而已。」
欧斯冷静的话语就像冷水一样泼凉了她的心,更加激起凯缇库克的羞耻心。
「……我……我…」
凯缇库克微微张口,好像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无法顺利拣选出话语。被他在口舌上占上风令她不甘心,却无法像刚才一样流畅地反驳。
因为他说得一点也没错。
(我讨厌这样……妈妈她们被瞧不起了,我得驳斥他才行……!)
耐不住这股奇妙的沉默,凯缇库克再度想高声怒骂。
「妳在做什么,凯缇?」
突然有声音响起。
这道熟悉的声音让凯缇库克连忙转头。
「娜娜姊姊!」
凯缇库克一看,发现一位绑着卡利亚柯利亚的女性特有的发型,将紫藤色长发在肩头松松绑起的女子站在那里。
她在欧斯与凯缇库克之间互相比较似地看了看,困惑地眯起那双灰色的眼眸。
迟疑片刻后,苏尔良娜似乎留意到欧斯浑身湿透了。
「哎呀,真糟糕。」
她发出难以辨认是否真的这么想的轻呼,接着迅速摊开手里拿的干布。这本来八成也是为凯缇库克准备的吧。凯缇库克总是会全身湿答答地回屋,这件事整个后宫的侍女们都知道。
「姊姊,那个……」
接着,她迅速穿过只能一脸窘迫地呆站着的凯缇库克身边,毫不犹豫地用力擦拭歌斯的头。
「什……」
突如其来的发展,似乎让欧斯完全无法动弹。他发出「啊……」「呜……」等破碎的声音试图抵抗,但苏尔良娜不容分说地将欧斯裹成白色蓑衣虫。
「现在要泡水冲一冲是不是还嫌太早了呢?会感冒喔。」
听到苏尔良娜温和地指出这点,他突然感到寒冷似地全身发抖。
「你是欧斯吧。」
「嗯……」
「你的侍女在找你喔。她说已经有好几个小时没看到你,担心你该不会发生了什么
从毛巾之间,隐约可以看见欧斯苦着一张脸,好像觉得自己搞砸了什么一样。
「我现在正准备回去,所以请别在意我。」
「不行喔,你还湿淋淋的。」
「这点程度不算什么,已经干了。」
「不行啦。」
「可是——」
「——不行。」
欧斯的反驳彷佛被吸进看不见的洞里一样,倏然静下来。
(不愧是娜娜姊姊,竟然能这么轻易就让欧斯就范。)
凯缇库克带着半是讶异、半是理解的心情,望着两人的互动。
她好像可以明白他的心情。面对苏尔良娜时,不知为何想反驳、抵抗的心情都会被重重削弱。
「好,头发擦到这样就可以了。」
「…………谢谢。」
欧斯一脸相当不情愿地道谢。趁着苏尔良娜拿起毛巾的些许空档,他立刻拉开距离。
「那么,我就此告辞。」
他恢复原本那张一点都不像个孩子的一本正经神情,马上就想离开此地。
但是——
「那边不是后宫的入口喔。」
苏尔良娜十分柔和地抛出来的指正,让欧斯的脚步乍然修止。…
(咦……)
凯缇库克因出乎意料的发展而睁大眼。
的确,刚才欧斯准备前往的方向只有另一间现在无人使用的房屋,在那前头应该是死路才
苏尔良娜用别有含意的声音说:
「我明白你的心情。毕竟这里很宽广,也有很多间房屋。我小时候也常常迷路。」
(迷、路……?)
凯缇库克想到了欧斯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而迟迟不肯离去的理由。
也就是说,他的状况就是所谓的——
「……原来你迷路了?」
「!?」
凯缇库克不禁睁大眼睛。此时此刻,欧斯的脸就像是有烈酒当头淋下一般,一路红到耳后。
「……噗哧。」
腹部深处阵阵痉攀,这是因为笑意不断涌上来。
「我、我没有迷路!」
欧斯连耳尖都变得通红,大喊时整张脸都皱成一团,就算他摆出那种表情大吼,也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凯缇库克终于忍耐不住地放声大笑:
「哈……啊哈哈哈啊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样啊,刚才他的态度高傲得要命,原来是为了掩饰自己迷路。)
基于他那种明明是个孩子,却高傲无比的个性,就算在中途迷路,他肯定也没办法询问侍女们离开后宫的出口在哪个方向。
而在一阵徘徊后,他走到这种没有人烟的地方,心里肯定感到彷徨不安吧。
她在内心某处感到安心。虽然说了一大堆好像很了不起的话,但他的所作所为果然还是个孩子——就跟她一样。
(他是纳贾利斯·欧斯。是只比我小一岁的堂弟。)
笑了一阵子后,凯缇库克擦掉眼角的泪水,变得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告诉你怎么走也无妨喔,小欧。我们是堂姊弟嘛。」
——与名叫纳贾利斯·欧斯的这位难应付的堂弟碰面时,并非每次都很友好。
但或许是年纪相近的影响,欧斯跟凯缇库克姊妹慢慢打成一片,过几天后,他们就毫无隔阂到好像从出生起就一起长大一样。
虽然嘴上抱怨连连,欧斯却几乎每天都会到后宫的屋舍来跟她们玩。
正确来说,要是不管他,欧斯就会只顾着在母亲那维护得漂漂亮亮的卡利亚柯利亚风格庭
院中,埋头阅读不知道哪里有趣的书,所以每逢此时凯缇库克就会邀他一起玩。
「欧斯,你知道吗?卡利亚柯利亚的历史比奥兹马尼亚还要更古老喔。大伊瑟洛的皇王可是月时代预言者的后代呢。」
凯缇库克将伊瑟洛的古老卷轴摊在地板上这么说。一旁散置着所有的船——由奴隶划动的
千棹船、帆船、宛如巨大要塞的堡垒战船等世界各地船只的图画与设计图。
最近凯缇库克热衷于收集船只设计图,这当然是为了总有一天能搭上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船渡海。
「与水同在——我知道对极神谢里苏的原型,就是将自然界的六个要素概略分成两类所形成的。」
愣愣地望着鱼儿在自己的脚边打转,欧斯这么说。
「光与暗,天与地,以及水与火。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相对的两极。人类在日常生活中
不可欠缺其一,因此人类的男女才会繁衍子孙……」
见欧斯开始讲起有点难懂的学问,凯缇露出一副受不了的表情。
「我说呀,我想讲的不是那种复杂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这跟你们坚信不移的安卡里恩星教一样历史悠久喔。」
「我承认它确实历史悠久。大伊瑟洛是个了不起的帝国。」
「既然如此,你就对我们多付出一点敬意如何?」
「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态度始终冷淡。
拉着这个欧斯的手,拿走书本并远远扔开之后,接着就是凯缇库克的活跃时间。他们会光脚浸在浅溪中泡水,或是在那条河里与宝石般的小鱼彼此追逐。
不知道是不是当时还是凯缇库克身高较高的缘故,她几乎没有在这一类会用到全身的游戏中输过。这让她很愉快。
不过一旦换成室内游戏,胜利者就会立刻逆转。
「怎么了,凯缇。轮到妳了喔。」
「…………呜……」
在弹出色彩斑斓的玻璃珠以占地盘的游戏、互猜画在陶器碎片背面的图画,或是在使用木
雕棋子的棋盘游戏中,大多是欧斯占上风。
凯缇库克的作战总是会被他反将一军,然后一下子就分出胜负。
「讨厌,为什么怎么样都赢不了啊,」
欧斯在游戏中获胜后,多半都会发展成这样的口角,而争吵不休的总是凯缇库克。
「小欧作弊!」
「真失礼,只不遇是因为凯缇的每一着棋都太容易看破罢了。」
欧斯也会不肯退让地回嘴。
「妳的感情马上就会净现在脸上,前阵子玩牌的时候也是这样。妳要是再不稍微精进一下
技巧,我也会觉得比赛很没意思。」
「什么,你竟敢说我很弱!?」
「那还用说。」
接着,他一副想说「麻烦事总算结束了」一样,立刻就想回归书中世界。每到此时凯缇库克就会因怒气而颤抖,大骂:
「什么吗,你这家伙、你这家伙明明比我小!」
——然后使劲将他推进水中。
「——!?」
啪沙——惊人的水花飞溅而起。就算这是没什么深度的人工小河,一屁股跌坐进去还是难免全身淋成落汤鸡。
看到他那赤铁般的头发湿透,凯缇库克才终于一扫郁闷。
另一方面,欧斯并不会特别做出什么反击,只会厌烦地耸肩。
接着——
「又来了啊,凯缇,小欧。」
似乎是从侍女口中听到这场吵闹的姊姊苏尔良娜,带着有些无奈的表情前来。
她明明直到六岁为止都在卡利亚柯利亚生活,却干脆地放弃东方式的装扮,将紫藤色头发
梳整并漂漂亮亮地绑起,穿上没什么蓬松感的古老样式贴身洋装。
「你们老是这样。要相处得更融洽一点呀。」
最近姊姊比以前更常待在后宫外。虽然有好几十位教师跟随的状况依旧不变,但当凯缇库
克跟欧斯一起玩的时候+她时常送茶过来。
「郡是虚弱到被女生一推就站不稳脚步的小欧不好啦。」 、’
「凯缇。」
苏尔良娜用娴熟的动作拉起泡在水里的欧斯,一面以干布温柔地擦拭他的头发吸干水气,一面说:
「抱歉喔,小欧。凯缇总是对你这么粗鲁。」
「不会……我习惯了。」
「闭嘴啦,欧斯。不然我就再推你下去一次喔。」
「凯缇。」
眼见两人似乎又要开始争论,苏尔良娜立刻朝房门方向便了个眼色。侍女们心领神会地推来放有陶瓷大盘的推车。
「那么,我们差不多可以开始喝茶了吧?今天似乎很适合喝暖呼呼的酥油茶呢。」
熬煮成金色再溶入糖的酥油茶、揉合了石榴的烘焙点心以及吃的时候要涂奶油的橘子干。
她在将近午后时准备的点心跟茶,看起来总是美味得足以让孩子的心兴奋不已,因此凯缇库克他们只好收起指向彼此的矛头,暂时扬起休战的旗子。
(因为很难得能见到忙碌的姊姊呢。毕竟姊姊最近变得很常在后宫外头度过,没辨法陪我玩。)
苏尔良娜·依谢拉,哈萨瓦图拉。
昵称为娜娜。
与几乎一整天都能自由度过的凯缇库克不同,娜娜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首先,她有身为国王嫡子的本分。她要在早上四点半起床学习骑马,上午有多达四位教师一个接一个地造访她的学习室,午后开始则要学习奥兹马尼亚贵妇人的必修项目——托金、作
诗与歌唱。有时她也会与父王同行,前往郊外视察。最近诸侯们谈论的内容,都是以这位大公主在宫廷内的立场为主。
「娜娜公主即将十六岁了呢。」
「听说等公主殿下成年后,也很快就会被到为王储喔。」
「向娜娜公主求婚的外国王子们提出的请求,似乎多到让王妃笑逐颜开呢。」
「哎,有个那么出色的女儿,想必不想嫁出去吧,更遑论是嫁给那位怪人弟弟。」
国王美丽的第一王女。她具柔软的气质、光采动人的举止,以及超越女性框架的丰富教
养。宛如妆点着多拉罕后宫的紫藤一般,拥有凛然美貌的她被称作贝尔西希王的紫藤公主,在王宫中的存在感也日渐增加。
最重要的是,她的出身使她位于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王位的位置。
奥兹马尼亚没有女性不能坐上王位的规定。也就是说,根据国王的想法,这位美丽且富有教养的第一公主的夫婿也有可能就是下一任奥兹马尼亚王。
究竟谁能有幸得到那位美丽的紫藤公主呢?
或者说,谁有可能成为下任奥兹马尼亚女王的夫婿呢?假如有人成为女王的夫婿,该家族的权力就会增长。贝尔西希王应该也期望能尽量跟拥有庞大势力的家族结成亲家吧。
自从苏尔良娜会在国王身边现身后,儿子的年纪与她相衬的贵族们就开始积极巴结她,到
王宫来任职。另一方面,在由女性们组成茶会中,她身边时常会围越一道人墙,向她暗示自
己的亲族中有十分适合公主的男性。更甚者,当中还出现有人特地解除已经谈好的婚约,想成为她的夫婿候选人。
「蠢透了。姊姊哪有可能跟奥兹马尼亚的软弱男子结婚啊。」
凯缇库克用带刺的语气如此断言。
这一天她也一样待在搭有藤架的屋舍,让放入花跟信纸的小船漂浮在小溪之中,聊作消遣。
「姊姊想要有多少伴侣就可以有多少,因为伊瑟洛的皇王陛下全都会收养养子啊。姊姊也一样,只要收养养子就可以不用结婚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凯缇殿下。」
一边用梳子为她梳理因一如以往的水中嬉戏而湿透的头发,侍女长拉涅特这么说。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里不是东方。」
若载着蜡烛的船在点亮烛火的状态下流到河的尽头,愿望就会实现。这是侍女们教她玩的小游戏,是种无聊的恋爱占卜。每逢此时,欧斯都会说这个游戏荒谬无稽,但凯缇很认真。
(因为我肯定没办法跟喜欢的人结婚。)
既然生为王女。
王族的婚姻是种政治,而母亲曾教导凯缇要为奥兹马尼亚竭尽所能,姊姊将来会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她的婚姻想来是件特别困难的问题吧。
所以她暗自将顾望寄托在船上。希望未来成为那位温柔姊姊丈夫的男人,至少要是个好人。
「我想,这应该会以政治考量来决定吧。」
「政治考量?」
「这只是谣言,不过听说王弟锡塔哈特请求陛下赐婚,将您的姊姊嫁给他。这肯定让国王
陛下感到着急吧。」
「咦!」
凯缇库克连正被人梳绑头发一事都忘了,回头看向拉涅特。
「妳说锡塔哈特、我那个变态叔父做了这种事!?」
「嘘——这完全是个谣言喔。」
「可是…」
所谓怒不可遏就是指她现在的状况吧。
说到锡塔哈特,不就是那个欧斯的父亲,老是做出一些奇特行为,引得整个王宫,不对,
是整个国家的人民失笑的男人吗?
「为什么非得把我重要的妹姊交给那种变态怪人不可啊!」
「就算您问为什么也没用呀,这表示锡塔哈特大人现在也很焦虑吧?」
拉涅特一脸伤脑筋地说。
「焦虑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由于苏尔良娜公主实在太有做为女王的风范,因此就连至今一直称王妃殿下
为异教徒的家臣们,也逐渐认可了大公主殿下。总之,锡塔哈特再这样下去会离王位愈来愈
远。所以他认为要是自己至少能成为女婿,这样王宫内反抗他的势力应该也会平息,故而提出这个请求……」
「……这种想法真是肮脏。」
凯缇库克气呼呼地转过头。拉涅特随即将发簪插进在后脑勺绑成扇形的发髻中。
「我绝对绝——对会阻止喔。姊姊的夫婿一定得是个更加年轻俊秀的人才行,毕竟那个人可是会成为我的姊夫呢。我绝对不要那种变态怪人当姊夫!」
「公主殿下……」
「而且父王也不会答应他这么蛮横的请求。现在姊姊不是收到来自他国王子多如雪片的求婚书吗?若要说政治考虑,让别人带着他国的王位继承权过来,对奥兹马尼亚比较有利吧,对不对?」
「哎,虽然是这样没错……」
「什么啦,妳讲明白一点,拉涅特。」
「是,其实锡塔啥特大人似乎没有放弃。」
意有所指的眼神隔着镜面射向凯缇库克。她皱起眉头。
「听说这次他向国王提议了另一桩婚约。」
「另一椿?」
「是,这完全只是传闻,不过听说是他的儿子纳贾里斯·欧斯殿下与公主殿下您的婚事。」
「什么?我!?」
凯缇库克这次真的以几乎会踢开凳子的猛烈动作站起来了。
「要、要我跟那个欧斯结婚!?为什么啊,那个变态叔父想要的是姊姊才对吧?」
「毕竟迎娶大公主的要求被拒,因而转向二公主殿下的话,这样岂不是有失体面?所以殿下才会使出最后手段。也就是说,欧斯殿下跟公主殿下您年纪相衬,重点是感情也很融洽。」,
「我、我跟他感情才不好呢。只不过是那家伙擅自进到后宫来……我才会……」
凯缇库克突然觉得继续待下去很难为情,于是用力在水中一踢。在侍女们强忍住别有深意的轻声嘻笑之中,她忍无可忍地逃掉了。
(我怎么可能会跟欧斯结婚!)
然而令人悲伤的是,王族的婚姻是种政治。他们几乎无法像平民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对象,像她的双亲那样发自内心相爱而结合的是罕见案例。
(没错,王族不会恋爱……不能恋爱。)
她自幼就活在母亲「要为奥兹马尼亚派上用场的教导之下。要是父亲要求凯缇库克跟哪
个人结婚,她非常清楚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
不过…..
(要是谈了恋爱……)
要是我喜欢上的人跟未婚夫是不同的人,到时候我会怎么做呢——
(要是受到父王命令,我也只能结婚吧。因为我是没用的公主。)
听着同样被引进另一间房屋的水流响起潺潺水声,凯缇库克愣愣地遥想自己的未来。
与优秀的姊姊不同,自己没有任何才能。这几年她跟随着各式各样的教师试着努力过,但她还是无法像母亲一样,熟练地一边弹奏二弦琴一变唱歌,无意中产生兴趣的政治学也是,由于是女性没有必要学的学问,老师不肯教她。无论是像男人一样上大学还是成为骑士,都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在奥兹马尼亚就连成年的女性都不许骑马。
可以说是凯缇库克唯一兴趣的收集船只设计图也一样,实际上不过是无法亲眼看到真正船只的自己聊以慰藉罢了。
在她年纪边小的时候,曾在心里描绘一个梦想。希望哪一天能搭乘真正的船顺流而下,亲眼看看银色的大海。希望能前往上古神话中流传的沉水都市的一部分,或是在精灵已离开的世界旅行——
(不过那纯粹是个梦。)
身材抽高,手臂拉长,伸手能及的事物变多后,也会随之看清自己的手无法触及的事物有
多少。
我没有收到神的启示。
此外,我是王女。就算再怎么想出海,梦想着搭船航向未知的世界,也无法如愿。从此以后我也无法违逆趋势,只能随波漂流,宛如我放入那条小河中的无桨纸船一样……
(但是成为我丈夫的竟然偏偏是那个欧斯!就算彼此再怎么熟稔也要有限度啊。)
不过最近凯缇库克已经好一阵子没见到这位熟稔的青梅竹马。这里是贝尔西希王的后宫,并非国王以外的男性能随意闲晃的地方。他应该已经超过十岁了。
而且她还听到了与他有关的奇妙传闻。
听说那个欧斯已立下骑士功勋,而且还是好几个。
(无法相信。他明明老是被我推进河里,还一声不吭的呀……)
虽然没有邻国艾兹森的赌博庆典中举办的比武大赛那么大规模,但奥兹马尼亚也有举办好几个比武大赛。以供人民娱乐。这也是这块土地的统治者的义务。
听说在其中一个于奥兹马尼亚的首都班库修举行的比武大赛中,欧斯隐姓埋名出场战斗。
虽然他终究还是没有取得冠军,但似乎表现得相当奋勇。
碰巧跟恋人一起去看了那场赌赛的一位侍女表现得兴奋不已。
「他的剑术精妙到让人无法想象他还那么年轻呢。他干脆利落地打败了有他两倍高的成人战士……众人都在谣传,若以那位殿下的本领,受到为骑士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她对欧斯赞不绝口,并一直说或许会跟那么勇猛的人订婚的公主您真是幸福。
(那个欧斯竟然有足以受到为骑士的本事?)
那时凯缇库克藏不住讶异之色。
他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王族,而且奥兹马尼亚被称作钢铁之民,是个有着勇猛重装骑兵的国家。他早晚会受到父王命令,赴战场指挥军队吧。以他的年纪来说,当然受过做为王族男性该有的一定程度的训练。
但是偶尔会来这个小院落玩的他比起活动身体,更喜欢动脑的游戏,而且还是个连在打闹
之中都不曾胜过自己的男孩。
(绝对是骗人的,她搞错人了。如果他强到能在比武大会中获胜,怎么可能不过是被女生推一下就站不稳?)
要是他真的有那么强,照理说不可能那么轻易在跟自己争闹时落败,不可能那么难堪地被推进小河里……
她搞错人了。凯缇库克原本想这样解释,却忽然惊觉一件事。
「难道说,他是故意的……?」
故意的。
为什么她至今都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呢?
(可、可是,为什么他会想跌进水里啊?这太奇怪了。就算弄得全身湿答答,也不会有任
何值得开心的好处……)
照理说一点好处都没有。
除了唯一一个理由之外——
——在那之后过了一阵子,为了消解内心的烦闷,凯缇库克拟定了一个策略。她任性地说
想知道在比武大会上发生的事,将欧斯叫到自己的房间。
「我也找了我姊姊跟母亲,一起来开个小茶会吧。」
她的想法是,假如他有受到父亲劝说与凯缇库克结婚,他就不会拒绝她的这个邀请。
那一天,一如以往地来到后宫的欧斯看起来没有注意到凯缇库克下的决心,在她的姊姊与母亲到齐之前的空档,一直在庭院一角看书。虽然在她主动搭话时会响应,但他没有投入话题,也并未显得特别在意。
他的模样完完全全是假乖巧的少年,但在现在的她眼中,他看起来就只是一只披着羊皮的野兽。
「欸,欧斯,听说你前阵子参加过比武大赛,这是真的吗?」
这天,凯缇库克第一次在他面前穿了贴身长洋装、但欧斯并未发表任何感想。内心对此感到失望的同时,她这么说。
「……是的。」
「听侍女们说你有留到决赛,这是骗人的吧?」
为了不让他发现真正的意图,凯缇库克挑衅似地说。
「请问骗人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还是个小孩子嘛。就算混在大人之间参加比武大赛,也不可能赢下任何一场。反
正这肯定是你的变态父亲想提升儿子的威信而散布的谎言吧,对不对?」
他的视线稍微朝她瞥过来,并没有特别说什么话,那模样就好像已经看透她的挑衅一般。
(你会怎么做?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什么都不说吗?)
凯缇库克故意装出愠怒的模样,继续说:
「什么嘛,你说句话啊。既然保持沉默,就表示这果然是骗人的吧。」
「这不是谎言喔。哎,当然我能获胜或许是碰巧也说不定就是了。」
他从平时看书时所待的藤架下方站起身。明明没有走过来的理由,他却缓缓朝她走来。
「我、我无法相信。」
「这样啊,那就随便妳怎么想。」
凯缇库克觉得好像有细小的刺在心脏上扎了一下。
「欸,我讨厌不清不楚的状况。跟我比赛吧,现在,就在这里比。」
她假装没注意到这份痛楚,转身面向他。欧斯满脸讶异地扰起一边眉毛。
「我不太懂妳的意思。」
「以前我们不是常常玩吗?在那张椭圆地毯上互推,踏到地毯外的人就输了。你一次也不
曾赢过我呢。」
「那是以前的事了。」
「不就是两年前而已嘛。喏,别说了,快点站好。」
凯缇库克故意语带急躁地催促欧斯。当然,她无意在这个比赛中获胜。她要输掉,然后像平时一样发火并找他麻烦。
在此之后才是重点。
要是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欧斯无疑会采取某个行动,就如同以往来到她的房间时所做的一样。
「我要上啰。预备,开始!」一副勇猛地喊出声后,凯缇库克用整个身子撞向欧斯。直到两年前为止,她不曾在这个游戏中败给欧斯,因为她身子比较高,体型完全是凯缇库克占优势。
然而——
「请收敛一点,凯缇。」
用力撞上去的瞬间,这道沉稳至极的声音响起。
凯模库克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接着,她对于自己抬着头的状况感到讶异。不知不觉闻,欧
斯的头已经位在远比自己高的位置了。
’(他根本一动也没动。)
下个瞬间,欧斯将凯缇库克的两条手臂连同整个身子一块儿抱起。她知道自己的脚悬空
了,不仅被他紧紧抱住,而且还被、抱起来了……?
咚,她的脚再次踏上地面。那里是地毯的外侧。
她无法动弹。
「这样妳满意了吗?」
说着,欧斯用平时那双不带热度的眼睛望着她,凯缇库克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肺部发出悲鸣,她喘了口气。即便如此,她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被他轻易地抱起来了。)
比起输了比赛的不甘心,更强烈的感情宛如在凯缇库克的胸中放了一把火,让她满腔躁热。这是愤怒……?不对,这是——
(是羞耻。)
为什么被欧斯抱起来会让她感到这么害羞呢?
(——我不知道。这种事我才不知道,我不懂,我不知道、不知道!)
她不想冷静思考。要是思考,她觉得自己最终只会抵达一个十分凄惨的答案。然而在体内
萌生的热度在肌肤之下蠢蠢欲动,一个劲地想往外涌。
脸好红。全身都像烧热的石头一样热……好热……
「凯缇,妳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要碰我!」
由于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发红的脸,她不禁推开欧斯。但是这次没有先前那样的手感。刚才像墙壁一样纹风不动的欧斯被她轻易推动,当场失去平衡。
哗啦!
巨大的水声响起,欧斯一屁股坐倒在人工小河中。凯缇库克愣愣地俯视欧斯。她感觉自己
好像看着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事物。
(啊……)
骗人,他怎么会像碎纸片一样被推倒。刚才他明明像山一般动也不动。
(这么轻易就……)
「哎呀,凯缇,小欧!」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水声,母亲跟苏尔良娜从房门后头跑过来。
「真是的,实在拿你们两个没办法,不管过了多久都会做出同样的行为。简直跟小孩子一样
苏尔良娜穿过僵硬住的凯缇库克身边,在欧斯面前摊开干布。
「我马上命人准备更换的衣物,你等一下喔,小欧。」
她用干布温柔地擦拭他锈铁色的头发。
此时凯缇库克目不转睛,凝视着以往从未仔细看过的这个景象。为求连他指尖的一个动作都不要错过,她集中全副精神。
果然,他在笑。
(那个表情……)
被姊姊擦拭着头发时,欧斯从毛巾间微微露出的脸上,充满凯缇库克至今从未见过的安稳而美丽的笑容。
凯缇库克觉得,好像非常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笑了。
朝自己投来的总是只有冰冷的视线以及无奈的表情。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毫无防备的神色。
啊,果然如此吗?
原来是这样啊。
凯缇库克带着有些恍惚的心情,一直看着他那个摸样。
能够轻而易举将自己抱起来的欧斯,不可能被她一推就那么轻易地摔进河里。
(……打从一开始,欧斯根本就一次也没有对我笑过。他眼中只有姊姊。他只是想受到美丽的姊姊温柔对待。)
我从一开始就是附带的。
我只不过是他为了见到苏尔良娜的幌子。
然而我却一无所知,听侍女们说自己可能会跟欧斯结婚就心生动摇,百般烦恼。我为了这一天甚至准备了新衣服,因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而沮丧不已,而且被他轻易抱起来时,我还紧张得心脏都快爆开了。
(我真笨哪。)
真是可悲。
——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可能赢得过姊姊啊。
这本该是一次开心的茶会。凯缇库克那天完全无心品尝,而是直接将最喜欢的姊姊准备的
糕点一口吞下。
(我真的像个傻瓜。)
低头吃下的糖果,不知为何带着淡淡的咸味。
光阴如水般流逝。
无论再怎么得天独厚的土地也不会在一年内两度逢春,夏天与色彩一同消逝,自凯缇库克在自己与欧斯之间筑起顽强的心墙后,多拉罕的小内院中已下过两次雪。
在那之后,姊姊苏尔良娜变得更加积极参与政治的世界,她那身着奥兹马尼亚贵族小姐的贴身长洋装也十分美丽的倩影,开始频繁出现在贝尔西希王的执务室。
「您的姊姊终于要接受安卡里恩星教的洗礼了呢。真令人斯待呀,凯缇殿下。」
凯缇库克不悦地看着女官拉涅特在绢丝铺巾上将花瓣混在一块儿。
她所说的是事实。去年苏尔良娜终于主动提出要舍弃东方信仰,在国民的注视之下皈依安卡里恩星教。
这个举动当然具有政治上的意义。父亲贝尔西希使出了破釜沉舟的手段。他特刚从伊力卡星山厅请来枢机主教,让他答应由教皇代理人亲自为她洗礼。这对一直被谴责为沉迷于异教徒的奥兹马尼亚王来说,是个巨大的让步与进步。
藉由这个举动,贝尔西希与长年不合的宗教界修复关系,并让国王的立场变得更加稳固。
而换言之,这也是姊姊苏尔良娜正式对外被承认为奥兹马尼亚的王位继承者的瞬间。
「……这样一来,或许近日也会公开大公主殿下的婚约呢。」
「是啊……」
凯缇库克故意回答得很冷淡。她不讨厌把花瓣混在一起的工作,但她终归只是因为这是贵族小姐的嗜好才会这么做。她很确定自己收集的船只设计图更能激起心中的热情。
但是拉涅特不喜欢凯缇库克找来大学讲师针对船只设计图发问,或是一直询问遥远异国的故事。
「感觉就好像公主殿下您计划逃出奥兹马尼亚一样。」
对于现在唯有凯缇库克坚持不肯放弃伊瑟洛装扮,她抱有强烈的不满。
「大公主殿下也即将改宗信仰星教了。请问凯缇殿下为什么要如此顽固地拒绝奥兹马尼亚风格呢?」
「那么,为什么拉涅特不在发间插上簪子呢?」
「那当然是因为我是奥兹马尼亚人,跟卡利斯(东方人)是不一样的。」
我跟奥兹马尼亚人也是不一样的啊。正想这么说,但凯缇库克又吞下这句话。
如同拉涅特所说,娜娜姊姊的决定为父王贝尔西希带来很大的帮助。她干脆地抛弃东方信仰,大举宣言要举行由教皇代理人经手的洗礼仪式,这使得大局之风开始吹往至今一直被说是沉迷于异教的国王这方。
父亲贝尔西希王没有放过这个良机。他趁势加强讨伐地方政权,奥兹马尼亚的王权慢慢扩张着势力。
母亲缇娜玛娜慎重挑选着苏尔良娜的夫婿,这是因为成为娜娜伴侣的男人,有可能会成为下一任奥兹马尼亚国王。外国大使轮番来到母亲身边。态度最积极的是邻国帕尔梅尼亚王的堂兄弟桑迪克公,他在帕尔梅尼亚的继承人之争中落败,因此把主意打到奥兹马尼亚头上。
在这种情况下,宫廷众人都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奥兹马尼亚的大公主。听说原本在宫廷内根底雄厚的反王势力渐渐寸步难行,身为其领袖的叔父锡塔哈特也表现出依附现任国王的迹象。
(父亲拚命想削弱叔父的势力,为此依附教皇,调动了莫大的资金。母亲为了让叔父失势,打算招赘帕尔梅尼亚人作为姊姊的夫婿。宫廷众人都谣传姊姊会为下一任女王。叔父为了稳住自己的势力,提出希望能尽快让欧斯跟我订下婚约的建议….
每个人都为了守住自己的权力而拚命努力。就连那个欧斯也已经在成人之前(奥兹马尼亚的男孩在十四岁时被视作成年)成为骑士团的成员。担心自己的立场动摇的锡塔哈特催促着欧斯快点成熟,以便让他跟拥有卡利亚柯利亚继承权的凯缇库克结婚。
凯缇库克被独自留在内院中。
(我是否早晚也必须改宗,非得忘掉谢里苏不可呢?)
早春时的藤架尚未有常春藤缠绕,玉藤宛如展翅的小鸟般开出娇小的花。生长得如同一座塔的丝兰上有着点点白影,四照花则宛如撒落在地面的星星。幼时曾跟姊姊一起摘下并流入河中的花朵现在已无人摘采,悄悄绽放着花朵。
谁都不会来这里。
欧斯现在不再靠近花园宫,母亲跟姊姊也要到晚上才会回到这里。她们两人外出时都会穿上贴身洋装,有时候看起来就像不认识的人一样。
「当然,我们没有舍弃信仰喔。我们的心与谢里苏同在,改变的只有外表啊。」
姊姊和母亲郡这么说,暗示凯缇摩克要习惯穿着贴身洋装,不然风评会不好。但是她怎么想部觉得这像是一种诡辩。假如母亲跟姊姊诚心信仰谢里苏,为什么没有在外面的世界也贯彻这一点?这就是政治吗?这就是母亲一直以来所教诲的「要成为奥兹马尼亚人」吗?
既然生为王女。就不会被允许随心所欲地活着。母亲这么说。
既然生为王女,就有非得达成不可的责任。父亲这么说。
要像人民所期望一般美丽。
像人民所期望一样充满体谅之心。
崇敬人民所期望的神明。
嫁给人民所斯望的、对国家有利的对象。
然后直到人民满意为止,都要一直生儿育女。;
这就是王女的义务。既然生为国王的女儿,就非得遵守的绝对职责。
(为此,即便是虚假也要假装自己理解并接受一切吗?做着一点都不喜欢的打扮,说出没有真心的话语,对毫无信仰的神明立誓,生下根本不爱的男人的孩子。这就意味着真正成为奥兹马尼亚人吗?这就意味着为国家而活吗?)
不,不对。
肯定不是这样。
凯缇库克猛然摇头。母亲她们不过是在离开这个小院落的时候假装成奥兹马尼亚人,并欺
骗着奥兹马尼亚国民罢了。还是说,仅只是脱下异国的服装,将头发像这个国家的贵妇人一样盘起,只有形式上说愿意改宗,就等于成了这个国家的人吗?
(——我可做不到!)
凯缇库克轻轻将脚泡入河中,缓缓掬起水。这是东方晨间祈祷的动作。
千年的门扉啊,请待时而启。
吸入黄昏,吐出拂晓。
直到金之夜中的一只眼,银之晨中的两只眼——
三只眼阖上眼皮为止。
以前欧斯曾露出稀奇的神色,望着一到固定时间就停止玩耍并进入河中的她。欧斯会特地停止翻页,凝神候听她念诵的祝祷词,这样的一幕她仍记忆犹新。
他以前常坐的那个区块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但是透过爱说话的侍女们,唯有他的传闻仍一直传进凯缇库克耳中,例如他与哪一位女官相好,或是跟哪里的贵族之女传出谣言……
(人都会改变,即便非己所愿也一样。)
曾对姊姊表现出如此强烈执着的欧斯也一样,得知自己被排除在她的夫婿人选之外,就
完全不再靠近这里。
有件事她现在才明白。小时候,她时常在这间搭有藤架的屋子跟姊姊还有欧斯一起玩。但是那并不单纯是孩子们天真的玩耍。当时苏尔良娜在母亲的指示之下,苦思着自己是否该与欧斯订下婚约,所以她才会趁着忙碌行程的空档特地回到后宫。假装是来见妹妹,实则是为了观察欧斯这个人物。
当然,欧斯也一直都明白吧。
只有自己完全不知情。
她一直只是纯粹地认为,忙碌的姊姊竟然特地前来见自己,并对此感到骄傲。
她一直没能看透其中的真相。
(但是,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什么都不知道还比较好。始终一无所知,仅只被关在这个
小院落中比较好。)
凯缇库克在没有人烟的藤架顶凉亭下,祈祷般地将身子浸泡在小河的水流之中。
这道水流会流向何方呢?
感觉好像就连水都知道自己的去向。
然而我却不知道。
现在什么都做不到,一直像这样在内院深处闭门不出的我,是多么无力而幼稚啊……
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离开这个小世界呢?
突然间,猎猎强风吹起,凯缇库克吓得抬起头。
当她注意到时,天色已经变得想当暗。美丽的紫水晶色藤花完全褪成灰色,轮廓也模糊不清。
(——!?)
她感觉到旁人的气息。立即转头的凯缇库克发现「他」就在那里。
他究竟是从何时出现的呢?在隔开两间房间的挂毯前方,欧斯正站在稍微褪色的绢丝地毯上。
她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他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欧斯不可能前来迎接自己。但无论是赤褐色
的头发、宛如带着许多混杂物的冰块般的灰色眼瞳,还是以奥兹马尼亚人来说白得显眼的肌肤,都跟记忆中的他一模一样。
「欧斯……?」
他长高了许多。从前那张孩子特有的圆润脸颊也增添了一分锐利,变成有些精悍的容貌。
但是她没有认错。
「你为什么…」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惊讶的缘故,她的说话方式不小心变得相当带刺。但是他看起来并不是很在意。
「好久不见了呢,凯缇。」
这是她熟悉的声音。即便如此她还是不禁感到怀念,因为她真的太久没有跟他交谈了。
「是呀……真的很久不见了。」
「妳似乎过得很好,真是太好了。」
「嗯,你也是。」
由于难以将话题继续下去,凯缇库克低下头。以前自己是怎么跟他说话的呢?总觉得想不太起来。
但是欧斯好像没有这样的困惑,他环顾四周,并说:
「这里没有改变呢,一切都保持着那时候的模样。无论是这个小院落特有的沉闷空气——还是妳都一样。」
凯缇库克有点不悦。
哪有可能什么都没有改变。虽然不及他,但自己也已经成长,体态变得比较有女人味
了……大概吧。
「在你眼中看起来或许是这样吧。」
「是的,妳没变。妳依然毫无意义地保持纯真而愚昧的模样。」
感觉到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责难之意,凯缇库克讶异地皱眉。
「怎么,你是来找我吵架的吗?」
「不,我只是想说,在妳们躲在这个小天地内侧献上祈祷的期间,外头的世界已经出现
了令人目不暇给的变化喔。正因为如此,这个小院落的变化才会显得相形细微。」
「你说世界?」
「没错。例如说,听说在邻国艾兹森,从前被帕尔梅尼亚扣留的王子重返故国,起兵反叛他的父亲。」
「哦……这又怎么样?这跟我没有改变有什么关系……」
「这并非与妳无关。」
凯缇库克心头一颤,看向欧斯。
他用眼中彷佛镶有冰晶一样的冰冷视线望着她。在那之中没有任何情感,若真要说有的
话,到在其中的也只有近似责备的感情罢了。
责备?
欧斯在责备我?为什么?
而且他是从何时开始变得会露出这种表情的?
(简直就像一场暴风雪。)
暴露在那道视线之中,感觉就好像站在下着砾石般冰雹的暴风雪中一样。
「凯缇,妳太过习惯于这个小天地了。无论外界发生什么样的事件,妳也绝不会想到同样
的灾祸也有可能降临在自己身上对吧——妳也没想过,妳不肯舍弃对极神这件事,带给奥兹马尼亚多大的不安……」
「不安?」
她早就知道他对她们的信仰没有好感。打从相识时就是如此。但是他不知不觉间已不再驳
斥她,也不再来到内院。
为什么事到如今,他会在这里提出那个话题?
「奥兹马尼亚原本是自古隶属于那个大国伊瑟洛的国家。而为了逃离从属的身分,为了获
得独立,才会舍弃伊瑟洛的神明,转而信仰安卡里恩星教。
凯缇。身为国王妻子的妳的母亲,以及身为王女的妳依然信仰着二极神,这等于是在否定
我们奥兹马尼亚人。妳懂吗?」
「你在……说什么……」
「没有试着要求妳们改宗的贝尔西希王也是同罪。这个国家需要的是奥兹马尼亚的国王,现在的奥兹马尼亚人谁都不会想回到伊瑟洛统治之下的时代。妳的父亲是咎由自取喔。」
「你说什么!?」
因他侮辱父亲的话语而想朝他逼近一步时,凯缇库克倒抽一口气。
(!?)
当她留意到时,锐利的银色光芒便已出现在眼前。是剑。在不知不觉间,欧斯已拔出佩在
腰间的细剑。
她内心一惊,此时锐利的剑尖已毫不犹豫指向她。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慢慢后退。濡湿的裙子笨重地缠在腰边,宛如无法逃离的命运还是什么一样。
「你以为挥舞那种东西就能威吓我吗?」
「请妳不要动。」
唯有那双冰冷的眼眸毫无偏移,一一苴注视着凯缇库克。
「我不想杀妳。不想连妳也杀。」
送是一句别有深意的话语。凯缇库克马上领悟到在那句话背后,隐藏着自己尚未知晓的事实。
(他刚才确实说了「连」我也……)
突然间,他的背后喧闹了起来。不可能在这里听到的声音响起,军靴粗暴的声响、锁子甲碰撞的声音、粗鲁的吼叫与女官们的尖叫,以及盖过这一切的金属声——
几个武装的男人从前一间房间现身。凯缇库克瞪大眼睛,完全不敢置信。这里是王宫内
院,成年男性照理说不可以踏足进入国王的后宫。
然而——
「殿下。」
一个看似部队长的男人将手臂举到胸前,单膝跪下。
「已完成内廷的压制。」
宛如高墙一样聚集在她背后的男人们,全打扮得好像将赴战场一样。他们穿着锁子甲或胸
甲,腰问配戴刀锋大幅弯曲的剑。
欧斯仅只用视线向男人们示意。
「她就是最后一人。」
他十分简洁地对他们下令。
「什么……!」
这一瞬间,背后迅速仲来好几只粗壮的手臂。凯缇库克转眼间就连着她的尖叫一同被那几条手臂抓住,被压倒在地。她的头被按到地上,肩膀上不知道被谁的膝盖压制着。即便如此,凯缇库克还是卖力挣扎,并尽已所能扯开嗓门大喊:
「欧斯!」
他如此说道,
「现在我的父亲应该已经取下贝尔西希王的首级了吧……啊,大伯已经不是国王了呢。
从今天开始,我父亲就是奥兹马尼亚王锡塔哈特。」
彷佛直视过强光一样,她的眼前一阵晕眩。思考无法追上过于骇人的事情发展。欧斯刚才
说了什么?他说谁取下谁的首级……?
——父王被杀了!?
(骗人!)
谋反两字将她的思考染上一片漆黑。
记得父亲今天应该是跟叔父锡塔哈特一起去放鹰捕猎,这是因为父亲昨天坦白告诉凯缇库克说,叔父私下向他探询过他的意思,他们或许会谈及让她与欧斯订婚的事情。
让妳跟欧斯结婚没关系吗?当时父亲带着担忧的表情如此询问她。这从头到尾都是个政治
问题,最后也会取决于政治方面的判断吧,凯缇库克的意志不会参与其中。但是凯缇库克总觉得心爱的父亲愿意尽可能尊重她的意愿,这让她很开心。
然而,锡塔哈特叔父并非为了跟父亲谈论这件事,才邀他前往狩猎。
他为了篡夺王位,欺骗了父亲。
并且杀了他。
现在父亲肯定已经如同欧斯所说,成了一具不会言语的尸骸。
「我、我的母亲跟姊姊在哪里?你对她们做了什么」
凯缇库克大喊。她早已明了遭俘虏的国王亲属会走上什么样的末路,但是她无法不问。
「她们两人——」
「妳要感谢家父的慈悲呢,凯缇。他不会取妳们性命。妳们想必会一起进入家父的后宫吧,只要接受他的宠爱就行了。」
「开什么玩笑!」
凯缇库克把眼睛张得不能再更大。
我们会被送进那个锡塔哈特的后宫!?杀害父亲篡夺王位的那个谋反者叔父,竟然要不知羞耻地将哥哥的妻子跟女儿收入后宫吗!?
(这群男人是多么卑鄙啊。)
眼睛深处灼热不已。假如说他的眼瞳咿像是镶嵌着冰,那么现在自己的眼眸肯定宛若烧不尽的烈火一般激昂。
「你不是爱着姊姊吗!?真亏你能把心爱的人献给父亲当侍妾呢!你难道没有心吗,欧斯!」
「……爱?」
他的咽喉轻响,笑了起来。那是种奇妙的笑容。简直像是在怜悯什么,也像是长久以来一直憎恨着什么……
当时让姊姊帮他擦拭湿淋淋的头发,并露出腼腆微笑的那个少年模样,如今都从那张脸上消失无踪了。
「妳现在露出了很棒的表情呢,凯缇。」
他站到凯缇摩克面前,接着缓缓跪下。她的视野映入欧斯冰冷的表情。
「妳的眼眸就像有烈焰燃烧一样,真是美丽啊。妳就是是在黑暗中才会大放光彩的火焰。至今妳都待在光芒之中,我才会没有发现。」
「你在说什么……」
「但是,接下来妳将被关进黑暗之中。」
他忽然短促地笑了笑,露出聪颖锐利到光看就让人感觉到一股寒意的神情。
「这样比较好。这样妳才会露出更具有生气的表情,在封闭的内院中一味向神祈祷的每一天根本不适合妳。妳们的神没有拯救妳们,这种无力感妳一生都不会忘记。」
「母亲她……要我成为奥兹马尼亚人喔。她说既然我生为王女,就要舍弃私情,为国竭尽全力。
姊姊跟父亲都为国舍弃了信仰。他们两人不顾自己是女性、不顾自己身为人父,只顾爱着这个国家,甚至到让我感到寂寞的地步……:
称我们为异教徒只是一个借口。凯缇库克在不知不觉间领悟到这点。
若不这么做,他们就没有推翻我们的正当理由。父亲是与卡利亚柯利亚缔结同盟,实现与东方诸国间的和平局势的名君。排斥他的只有因为东方势力抬头导致丧失地位的诸侯、素行不良而遭受责罚者,以及在宫廷内的力量遭到慢慢削弱的王弟锡塔哈特一族而已。
「等姊姊受到教皇洗礼之后,你们就再也无法对找们出手。你们害怕演变成这个局面,才会在那之前就使出强硬手段。
说什么异教徒啊,篡位者马托·锡塔哈特,还有纳贾利斯·欧斯。你们想要的果然就是王位吧。你们这群觊觎王冠而策划谋反的肮脏野狗!」
凯缇库克还想大喊些什么。但是她的头被从上方狠狠按住,全都只能化作含糊的呻吟。
一切言语皆不成声。
无论是叫喊、斥骂还是请求他垂怜母亲与姊姊的话语都一样。不管什么样的话语,肯定都无法传进他心中。这位冰雹王子为了得到权力,早已将心灵给冻结了。
(纳贾科斯·欧斯!)
「把她带走,别让她离开内院。」
欧斯静静离开内院。他纤细的背影慢慢变得愈来愈小。假如就像他刚才所说,我的视线能成为点着火的箭矢的话,那该有多好啊。多希望我的视线能深深刺进那个舍弃一切的背影……!
(若说我是火,那么你就是落在奥兹马尼亚大地上的冰雨吧,欧斯……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或是遭受侮辱,我也不会屈服于你们。我会在这个内院中注视着你,注视你们会抵达何方。)
听着依旧在身边不停流动的水声,凯缇库克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卷进再也无法回头的急流之中。
「在那之后,我跟姊姊还有母亲被隔离在不同的房间,过了好几年。」
——说完跟欧斯之间发生过的事情后,凯缇库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将视线转向身边的柔软金发。
披着被单凝神倾听凯缇库克述说过往的萨拉密司,缓缓垂下天蓝色的眼眸。那个模样与其说是丈夫,看起来更像是幼小的妹妹在跟姊姊撒娇。
「……妳的姊姊跟妈妈真的进入锡塔哈特王的后宫了吗?」
「不。母亲很快就追隧父亲而去了。我听说她就在欧斯眼前以短剑剃入喉咙,所以她应该不知道原本几乎被承认为王储的姊姊跟我之后怎么了。」
——那真的是命运的邂逅呢……
总是把他们的邂逅说得像是波澜壮阔的恋爱故事之始……那个母亲也已经不在了。现在她应该已在谢里苏的怀抱之中,化作在巨大的轨道上绕行的星星之一了吧。
「……妳的姊姊呢?」
「娜娜姊姊所有的身分都遭到剥夺,被迫进入叔父的后宫。欧斯曾经像是想惹火我一样,捎信给我说她有受到宠爱,要我放下心来,但我没有相信。我一直认定叔父是担心面子不好看,所以至少要表现得好像爱着她一样。
娜娜姊姊才是应该成为下一任奥兹马尼亚女王的人。没有一个人像姊姊那么优秀,在人民之间具有人望,并受到宫廷人士认可。正因为如此,锡塔哈特王才会只能把姊姊纳入后宫。
然而某一天,侍女脸色大变地来到我的房间——」
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在她心中留下想忘也忘不了的凄惨记忆。
某个冬夜,在花园宫的最深处生活得跟遭受幽禁没两样的凯缇库克,在睽违约一年之后被允许前往自己房间以外的地方。
「那是成了锡塔哈特王宠妾的苏尔良娜姊姊命危的通报。」
萨拉密司惊讶地拉高声音:
「命危!?」
「对。姊姊怀了叔父的孩子。当然,这件事并没有正式知会我。要不是一些亲切待我的资深女官偷偷告诉我,我大概会一直被蒙在鼓里吧。」
难道姊姊已经开始生产了吗?但是照理说距离预产期还久啊。抱着这样的不安跑还去的凯缇库克,却看见面无血色的姊姊仰躺在床上的血泊中,以及滴到地上的大量血液。
状况一目了然,就是分娩失败。凯缇摩克没有碰过生产的现场,但据说有时候胎盘会在预产期之前就剥落,导致孩子胎死腹中。
姊姊、姊姊!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啊啊!!!
凯缇库克发出惨叫,跑到姊姊身边。姊姊已经露出濒死的神情。流了那么多血,命想必保不住了。待在现场的每个人都早已明白这一点。
睽违一年再会的姊姊瘦了,双眼凹陷,面容憔悴,看起来就像另外一个人。她原本美丽的头发失去光泽,宛如死去的海草般摊在枕边。
没救了。凯缇库克领悟到姊姊已经救不活了,所以自己才会被允许来到这里。
「凯缇。」
苏尔良娜将空洞的目光转向拚命握紧她的手的凯缇库克。但是姊姊的视线已经无法锁定她,只能在空中茫然地徘徊。
——那个时候,我思考的只有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连诅咒锡塔哈特王的话语都忘了,
一直紧抓着姊姊的手,这简直就跟仰赖河边的芦苇没两样。
姊姊脸上没有憎恨或痛苦。她轻声说,她马上就会搭上有翅膀的船,因为先走一步的宝宝正哭着在等她。」
她呼喊过多少次,要姊姊别丢下她离去呢?但是苏尔良娜的口中已吐不出更多话语,也不会再次睁开眼睛。
年长的女官将她那包覆在白色产布中的女儿带来,轻轻让她抱在腋下。啜泣的时候,唯有几乎令人喘不过气的血腥味包围住凯缇库克,将她推入绝望的深渊。
但是凯缇库克甚至不被允许在姊姊身边慢慢哀悼她的死。那个欧斯再次与士兵们一起闯入房间,夺走姊姊的尸身。
「咦,妳说夺走了,那妳姊姊的葬礼呢……?」
萨拉密司离开她的腿上,坐起上半身。
「凯缇当然也有参加葬礼吧?」
然而她无力地摇头。
「咦,妳连葬礼都无法出席吗!?」
「我那时候拚命地恳求欧斯,希望他能为姊姊与无法活着出生的外甥女制作苇舟。按照东方的习俗,葬礼都要在一个叫做葬送都市的地方举行,但是尸体当然在送到那里之前就会腐烂,所以惯例是将尸体放进芦苇编成的船流入河中。唯有祭祀灵魂会在葬送都市进行,尸体则是放进苇舟并朝之射出点火的箭矢,祈祷死者能抵达黄昏的门扉。
但是欧斯跟叔父强行夺走遗体,依循安卡里恩星教的惯例,在班库修大寺院举行了葬仪。
因此我的心完全远离了他们。就算侍女们安慰我说姊姊受到锡塔哈特王珍重对待,或是说她的女儿如果有生下来,国王肯定会将姊姊迎为王妃,我也已经无法相信了。」
在那之后,凯缇库克心怀着烈焰,静静等待时机到来。
她只是一味地——
等待着时机。
「锡塔哈特王已将亲戚处分殆尽,所以反过来说手里的棋子很少。因此照理来说,他不会草率对待拥有卡利亚柯利亚继承权的我。而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她确信他肯定会选择对自已有利的时期,将她当成政略的工具。
而这就是凯缇库克翘首盼望的「时机」。
这次她要主动离开这个小天地。她要像水一样柔韧并有力地往外头而去。她绝对不要用欧斯跟叔父采用的那种鲜血四溅的做法。
她不是什么没用的王女。
「因为我,生来就是王女。」
现在她能毫不迟疑地说,在萨拉密司身边协助艾兹森国王夫妇,并为南塞竭尽所能,这就是我的生存方式。因为,我生来就是王女。
「……欤,妳已经明白比起爱情跟栖身之所,男人这种生物是多么执着于外在权力或财富名声了吧,萨拉。我不想把葛雷斯尼跟欧斯归类成同一种人,不过他应该或多或少也有所谓男性的坚持。而就是因为不明白这点,才会在不知不觉间慢慢生出龃龉喔。」
讲完漫长故事的凯缇库克一脸爱怜地说:「懂了吗?」并用食指戳着萨拉密司的额头。
「跟我和葛雷斯尼的例子相比之下,怎么说呢……总觉得这个例子的格局太过浩大……但我有点懂了。」
萨拉密司看起来有些尴尬而难为情地垂着头。
「听完凯缇的故事后,总觉得我只不过因为葛雷斯尼离开就大吵大闹,根本像个傻瓜一样。」
「没有这种事喔。我也很了解萨拉的心情。」
她看起来实在太消沉,凯缇库克连忙说:
「我觉得欧斯被认为没出息也是没办法的喔。那时候他就算不把我姊姊献给锡塔哈特王当侍妾,也有好几种办法可以救她。根本不用把她献出去,欧斯自己说他想娶姊姊不就行了。他却……」
「凯缇。」
萨拉密司以宛如安慰幼子般的温柔动作,轻轻抚摸凯缇库克的头发。
「妳那时其实希望他们能得到幸福吧,对两者都是。不只是妳的姊姊,妳也希望欧斯王子能幸福。」
「…………或许、是这样没错……」
「不过凯缇能这样思考欧斯王子的事情,真是太好了。」
「咦……」
凯缇库克愣了一下。
「因为,他本来是妳憎恨得不得了的人吧?但是妳现在却能说出妳曾经希望他得到幸福,
这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凯缇现在很幸福,对吧?」
听到这句话,她才终于发现一件事。
当时在心中萌生的那股憎恨炙热到几乎令人焦灼,但如今已经消失无踪。
现在她只会静静祈祷。
愿已前往乐园的父母与姊姊能安息。
愿所有人的心都不会被封闭在狭窄的世界中,能像水一样自由前往宽广的场所……
萨拉密司轻笑。
「要是还能再相见就好了呢。这次妳跟欧斯王子说不定真的会有恋情萌芽喔?」
「真是的,萨拉,妳还要提这件事啊?」
「因为现在的凯缇就好像摆脱了心魔一样,坦率又耀眼。下次见面时,说不定连那张冰块脸都会因妳而溶解消失喔?」
「冰块脸……」
即便是那个被称为冰雹王子受到众人畏惧的欧斯,在萨拉密司口中也变得毫无感严。不过听她这么一讲,凯缇库克才发现,他确实长着一张冰块脸,老是摆着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有趣事物一样的表情。
他明明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凯缇库克猛然扒下萨拉密司身上的被单。
「呀,等等,凯缇!」
「好了,快点死心吧!妳这没出息的丫头。」
「没出息!?」
「这是当然的吧。丢着身为妻子的我不管,好几天都只想着别的男人,这样作为一个丈夫
岂不是不合格吗?」
「咦——!?」
萨拉密司感到困惑似地拉开嗓门大喊。但是她忽然正中下怀似地咧嘴一笑,接着发出
「嘿」的一声,用力拉扯被单的一角。
砰,一道低沉的闷声响起。失去平衡的凯缇库克脸部朝下倒到床上。
「那么妳也来嘛,凯缇,机会难得,就一起进来吧。」
趁凯缇库克儍住的时候,萨拉密司用被单将两人的身体卷了起来。
在变成灰色的视野前方,她笑得像个恶作剧的孩子。
「在罗万家的时候啊,我跟葛雷斯尼常常像这样,两个人裹在一条被单里说悄悄话。」
那双眼眸出乎意料地寂寞,让凯缇库克正准备拉开被单的手迟疑了。
「这么做的时候,像不像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一样?」
「……我只觉得快要窒息了。」
「是吗?我倒是会感到安心。」
她顿时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最后凯缇库克放弃了。
的确,这让人有种安心感。明明只是一条被单,感觉却好像被什么庞大的事物守护着一样。
这或许——是因为跟小时候将脸埋进母亲臂弯时的舒适感很相似的关系吧。
「欸,凯缇。真可惜我们不能生小孩,不然就能把我们感情要好的证据炫耀给欧斯王子还有葛雷斯尼看了。」
「啾」的轻轻一声响起,萨拉密司亲吻凯缇库克的手。
「!?」
「欧斯王子也真没有眼光,竟然没有对这么可爱的凯缇动心。」
带着彷佛会有圣光普照的炫目气息,萨拉密司露出微笑。
「不过,我会尽全力守护凯缇。」
「…………」
那张无所牵挂的笑脸,让凯缇库克一阵晕眩。
她的感想只有意外一词可以形容。没想到应该会与自己共度一生的结婚对象不只是女性……
——而且其实还是个无与伦比的小恶魔。
向她提起葛雷斯尼时,她明明展现出那么强烈的动摇,现在这副游刀有余的模样又是怎么回事……
「快点,夜也深了,我们快睡吧。
——喏,过来吧,凯缇。」
萨拉密丝卷着被单躺下,伸出一条手臂这么说。
也就是所谓的臂枕状态。
「其实我啊,早就想试试看晚上睡觉前跟女孩子聊秘密了。还好有试着拜托王妃殿下为我们安排有张大床的房间,真是太好了呢!」
见丈夫不象样地满脸放松,露出幸福的神情嘿嘿轻笑,凯缇库克发自内心地叹气。
(葛雷斯尼之所以离开萨拉密司,该不会也是因为疲于一直被这个小恶魔要得团团转的关系吧……)
不管怎么说,现在她们两个女孩成了一对夫妻。从今以后,大概也会因此而产生种种困难的问题吧。
到那个时候,只要同样这么做就行了。
因为现在我握着的小手,才是我长久以来寻求的船桨。
「嘻嘻。」
不由得发出的笑声,让萨拉密司从被单中采出头。
「怎么了?真难得呢,凯缇竟然会自顾自地笑起来。」
若是现在的话,我一定能航向任何地方吧。
也能以轻松的心情等待着某些事物的到来。
不管是崭新的世界、新朋友还是恋爱都一样。
——因为我生来就是王女。
并且现在已经得到无可取代的事物……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5-10-7 15:53 编辑


国王陛下的温泉假日
——这一天,北方国家艾兹森的君主,路希德·穆里·艾兹森国王难得心情大好。
这以他而言相当罕见。
对于击败身为前任国王的生父,年仅十八岁就得到艾兹森王位的他来说,每天都有一连串的繁重工作。
当然,他无暇休息。
一旦松懈下来,北方部族就会引发叛乱,而且被委任管理都市区域的贵族们也只顾着满足私利私欲。虽然他再次统一了艾兹森,但国政依旧处于待决项目堆积如山的状态,他可以说是每天都被这类文件所包围住。
路希德在艾兹森国都珀鲁耶姆的中心圣·安琪莉城中,时时刻刻都绷紧着神经。他的个性原本就急躁易怒,再加上碰到好几项身为国王必须跨过的难关,使得路希德的脸上始终摆着怒气冲沛的不悦神情。
但是唯有今天不同于以往。
(嘿嘿。)
他的脸颊自然放松了下来。昨天他甚至像心怀期待而兴奋得睡不着的小孩一样,迟迟无法入睡。
毕竟对他来说,今天是特别的日子。
这是因为……
「啊——舒服舒服,太舒服了——”」
不管是紧身裤还是什么全都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地将手放在以石头刚塑而成的宽广浴池中的路希德这么说。
——他现在来到位于珀鲁耶姆郊外的安维森休憩区。
「这温泉真棒。真是的,总算能好好放松了……」
眼见着冬天即将到来,路希德突然决定去泡温泉,于是宣言要放个以慰劳旅行为名的温泉假期。
他在那之后拚死拚活地处理了大量文件。半强硬地摆脱嘟嘟囔囔的秘书官、快要陷入恐慌的政务官们以及施加无言压力的王妃后,总算成功获得一个礼拜的休假。
(随他们怎么说吧,我都努力工作过了。没错,稍微休个假也不会遭天谴啊。)
路希德不知道是在对谁解释般找了借口后,再次深深吸入满腔的温泉气味。
或许是因为位于稍高的高地上,这里一整天都笼罩着白茫茫的雾霭,形成宛如将云朵封在馆内一样的奇妙景色。
这座安维森的石造温泉宫,过去是让王族进行温泉疗养而建的行宫。浴殿的墙壁唯有一面是裸露的岩壁,凿在那面岩壁上的洞里嵌有部族守护神的龙头,设计成沸腾的温泉会从龙口直接注入浴池之中的构造。大量温泉水毫不吝惜地从水池边缘溢出,在浴池中制造出徐缓的水流。
舀起热水泼到肩上后,路希德呼出一口长气。
(果然泡澡就是要泡温泉啊。)
温泉真棒。
可以让人忘掉一切,进而放空。从远在与父亲争夺王位的时候开始,这个自然涌出的温泉带来的舒适感,对他来说就是在杀气腾腾的日子里唯一的心灵避风港。
只要有这个温泉,他就算跟棘手的文件搏斗也不以为苦。
(不过真亏那个严谨的洁儿会在这个时期允许我休假。)
路希德感慨地想。
然而就他的王妃洁儿的角度来说,她似乎是想把休假这回事当成吊在路希德面前的胡萝
卜,诱使他赶快处理好工作。
再加上这里的温泉被认为有助于养伤。不只有益于治疗割伤,也能有效缓和各种关节疼痛甚至是胃痛。
洁儿最后之所以答应他这趟温泉旅行,也是为了让他以前在国王夫妇暗杀事件中受到的肩伤痊愈。
同时,也希望他心中的伤口能一并痊愈。
(对了。雅薇以前好像也很喜欢这里的温泉……)
他曾经像亲姊姊一样仰慕的表姊雅薇赛娜。
在那个事件中,路希德永远失去了她。无论他多么专注于工作,或是持剑前往讨伐反抗部族,那种失落的感受都不会那么轻易痊愈……
「嗯?」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人无声进入浴殿。
(有人来了!)
路希德立刻抓住放在浴池边那把毫无装饰的剑,视线迅速扫过四周。然而热气导致他几乎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是谁!」
听到路希德的盘问,那个人影看起来显得手足无措。蒸气变得有些紊乱。
「我说过在我叫人之前,谁都不要进来吧。有什么事!」
要是对方是试图加害路希德的人,这就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但是可疑份子不可能在不引起任何骚动的情况下,闯到位在温泉宫最深处的这间浴殿。
而且那个马修斯就在这间浴殿外头戒备。
那么这个不知道是侍女还是谁的人,或许是要拿酒过来也说不定。路希德这么想。
过了一段时间,一道有些战战兢兢的声音响起。
「那个…,陛下。」
是女性的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无论如何,路希德想一个人慢慢享受温泉,所以之前就已经把完成擦拭身体职责的侍女赶到浴池旁边的房间。若没有什么大事,她们应该不会违背他的吩咐才对。
是马修斯派人送水过来,以免他泡到头晕吗?但只不过是水而已,马修斯明明可以自己拿过来……
「有什么事?若是送水过来的话就放在那边,然后妳就可以走了。」
「不是,那个…………」
但是她的举止很怪异。
明明只要快点说出口就行了,她却在门口一个劲地忸忸怩怩,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
(到底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对那个什么都不说的人影不耐烦了起来,于是站起身。他一手持剑以备万一,慢慢
接近她的方向。
接着,他看到从蒸气中透出来的人影,露出了光滑而裸露的肩头。
不只是这样。何止肩膀,他发现连她的胸部、腰部跟腿部都露出了健康的肤色,侍女理应在后脑勺绑成一束并藏进头巾里的头发也披散在她的肌肤上。也许是蒸气的缘故,她的头发微湿,散发着光泽。
「呜!」
理解到这一点的那一剎那,路希德倒抽一口气。
而且——
「陛下。」
「请让我们……」
「为您擦背。」
而且站在那里的并非只有一个人。蒸气之中陆陆续续出现了女性的面孔。
那些人个个年轻貌美,而且——
都全身赤裸。
「妳、妳妳妳、搞、搞搞、什么……。:」
路希德全身僵硬。
(怎么搞的,为什么会有裸女出现在这种地方?而且还是一大群!)
窝囊的是,他好半晌都像是被到进冰块里一样僵硬着动不了。
趁这个机会,她们其中一人上前拉住无法动弹的路希德的手臂。
「来,陛下,请到这边。我来为您按摩身体。」
这句话彷佛成了信号还是什么一样,原本显得有些娇羞的其他女人们也开始争先恐后地缠住路希德。
「不,就由我来照料陛下!」
「不,由我来!」
他的手臂被抓住,脚被拉住,背上还有人他偎过来。在不同于男性的柔软肌肤推挤之下,路希德几乎快晕倒了。
他慌忙用开她们的手臂,猛然往后退。
「住、住手,别碰我!」
听到路希德近似惨叫的怒吼,她们也完全没有显出畏缩的模样。才见她们露出仅只一瞬间的惊讶表情后便互使眼色,然后有人说道:
「可是这是我们的职责。」
「妳、妳们是受到谁的吩咐……」
「…………」
「…………」
「…………」
她们一脸有口难言地回避路希德的视线。
(难道说……)
路希德登时理解了这个状况。
(是、是那个女人搞的鬼吗——!)
身为正妻的洁儿曾亲自安排为他举国寻求侍妾,这件事他仍记忆犹新。
为了使路希德的地位稳定下来,需要有个继承人。
然而他跟洁儿之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关系,因此也不可能会有子嗣。
为此,洁儿曾硬是想帮路希德找个侍妾。
在那之后,由于有暗杀者混进正妻亲自召开的侍妾选秀中,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后来洁儿口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侍妾」两字,所以路希德一直以为她早就放弃了,但是……
(我竟然傻到以为她会放弃!)
慌乱不已的他脸色一阵红一阵自。
没想到她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场合,使出这种强硬手段。
「身、身体我自己会洗!所以妳们快点回去穿衣服!」
蒸腾的雾气使得视野几乎一片模糊,让路希德发自内心感谢这一点。
(竟然做这种多余的事,)
他逐步后退时并没有看着后方,完全忘记要注意脚下。
准确来说,是他完全不具备那样的从容心情。
所以在那个时候,水与温泉中合有的硫磺会让浴殿地板变得相当湿滑这种事,早就被路希德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出所料,在下一个瞬间……
「呜哇!」
只顾着专注于跟她们拉开距离的他,仰面摔了一大跤。
「啊!」
「呀……」
视野一下子翻转过来,伴随着「咚」的声响,他的眼前窜起火花。
「呀啊啊!」
女人们尖叫出声。
「陛下、陛下!请您振作一点!」
「来人啊!陛、陛下他、陛下他滑倒了!」
(啊啊啊,真是惨透了……)
在缓缓落入黑暗的意识之中,路希德打从心底为就算被裸身美女包围也一点都不开心的自己感到可悲。
「……陛下在浴殿摔了一大跤?」
带着对听到的内容难以置信的表情,洁菠萝娣·格朗恩,即洁儿听着路希德的秘书官马修斯的报告。
她也陪同路希德一起休假,造访这座位于安维森的离宫。
对于泡温泉的兴趣不及路希德的她,正在温泉宫里为他们夫妇设置的一个房间里享受阅
读。她当然无法在这座离宫中像平常一样沉浸于怪异的实验,毕竟这里可不像圣·安琪莉城的北塔一样,没有她专用的实验室。
她一开始还想,难得来到乡下,就趁这个机会寻找看看珍奇药草,然而这一带特有的白雾导致她连地面也看不清楚。
于是她死了心,决定努力看书。
虽然如此,她看的也不是贵族妇女喜爱的诗集或小说,而是用异国语言书写的古代战史纪录。
她眨了眨宛如蓝宝石一样美丽的湛蓝双眼,凝视着马修斯。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其实是如此这般——」
不知道他是不是询问过当时在附近的侍女,马修斯鉅细靡遗地向洁儿违说路希德在浴殿摔倒晕厥的过程。
据他所说,路希德被突然出现的裸身美女集团吓到,因而在浴殿摔倒并晕了过去。
(笨……)
从马修斯口中听到来龙去脉后,洁儿在内心重重叹息。
(笨到这种地步,反而让人觉得十分爽快。)
她本以为就算是他,一旦被裸女推倒也会乖乖认命吧,但该说是果然如此吗,一般手段对他似乎没有用。
「不过真不愧是王妃殿下,做得可真是毫不留情。」
马修斯用稍带笑意的声音说。
「而且您竟然将女性叫到这种地方来,真是准备周到。」
「不,倒也并非如此。我不知道路希德喜不喜欢巨乳,在人选方面费了一番工夫呢。」
「…………喔。」
马修斯愣愣看着语带愤慨的洁儿。
「不、不过,您会不会做得有点过头了呢?那样陛下很可怜呢。」
「可怜?」
洁儿朝他投去诧异的目光。
「为什么?男人不是都喜欢看女人的裸体吗?」
「呃,是的。哎,确实是如此。」
这句直接过头的话语,让马修斯有些不知所措。
「而且,我听说受到美丽的女性服侍是男人的梦想。」
「……哎,的确,伊瑟洛有那种蒸气浴,也有爱好此道的奥兹马尼亚国王那种人存在,不过….
干咳一声后,他说:
「别看外表那个样子,男人可是相当纤细的。」
「纤细……」
「啊,您不相信对吧?」
说出这些话的他,语气中对路希德也没有太大的同情。
(真奇怪,我哪里做得不对吗?)
自己的计划没有奏效,让洁儿心里很挫折。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洁儿的母亲过去是花街安迪鲁的高级妓女,而她自己也在那里生活过。
从小她就见识过数不尽的卖春女子,以及渴求她们的男人们,所以她也非常清楚男人对女人有什么需求。
在被到为安迪鲁第一美女的母亲身边,也有许多手握一定程度财富与权力的人造访,所以她也看得出出身高贵的路希德并不是讨厌女性。
然而她唯独无法猜出路希德的喜好。
正确来说是,洁儿所知的众多男性的任何一个模式,都无法套用在路希德身上。
「哎,您觉得无法尽信也没关系,不过男人是种复杂离奇的生物,想要女人的时候会想得受不了,但不需要的时候就不屑一顾,甚至会觉得那是种麻烦喔,真的。」
马修斯感慨地说。
「也就是说,这个情况归这个情况,那个情况又归那个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真是任性。」
「哎,就算被您这么说也无可奈何。也就是说,男人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是小孩子。」
「真是奢侈。」
「……被您这么一说,在下同为男人真是完全无地自容。」
马修斯垂头丧气。
不知道是不是靠近温泉源头的缘故,这座离宫的每一间房间都湿度颇高。随身携带小型钟表的马修斯似乎在意得不得了,从刚才就一直频频观察钟表的状况。毕竟,湿气是精密机械的最大敌人。
洁儿从茶壶中倒出已完全冷掉的花茶,缓缓就口啜饮。
「不过该说陛下是依然那么没出息呢,还是…」
「哎,关于这点我没有异议呢。」
「受不了……本以为他个性单纯,却又复杂到了极点,真是个麻烦的人!」
就在她想继续抱怨丈夫的时候。
「王、王妃殿下!糟糕了!」
侍女焦急不已的声音打断了洁儿的思考。
「……什么事?」
洁儿讶异地转头看向门的方向。
马修斯不知何时已打开房门,门外有个身穿桃色工作制服的侍女连跑带撞地冲了进来。
是莉莉卡。不知道是不是急着赶过来,她手上的蜡烛烛火已完全熄灭。
带着连呼吸都尚未平复的模样,她说;
「那个,非常抱歉。陛下他……陛下他……」
「陛下他?」
那位侍女告诉不禁皱起眉头的洁儿的,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她递出一张像是从文件上撕下来的羊皮纸,并说:
「——陛下他离家出走了!」
映照在水面的烛火晃荡着。
除此之外,照亮这一带的光芒就只有镶嵌在天空这块漆黑天鹅绒上的星星,以及开始出现一点缺口的月亮。
在坚硬岩石表面的另一头,山中的林木成了宛如会永远存在的黑影,窸窸窣窣晃动着。
这座山的岩石面突出的悬崖上有个自然形成的岩坑,深度刚好到人的大腿左右。
那里积聚着涌出的温泉水。
即所谓的天然温泉。
这里多少有让人方便泡澡而修整过的痕迹,但并未跟位于泉源的那间浴殿一样设有浴池。
现在路希德正懒散地将全身泡在这个隐密的温泉中。
「啊——复活了。」
他将带来擦身体的布放到脸上,发出相当满足的声音。
从昏迷中醒来后,他就偷偷溜出温泉宫,独自来到这个温泉。
这里是他在之前内乱时发现的秘密地点。附近的村人们应该也不时会来泡汤,但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会在太阳已完全西沉的这个时间过来。就算有,会来的也只有默默前来疗伤的山中野兽而已。
(那些家伙总不会追到这里来吧。)
早知道一开始就来这里泡了。路希德一边揉着头上的肿包,一边碎碎念。
白天的遭遇真的是太惨了。回到行宫后若不对那个女人狠狠抗议一番,这口气可咽不下去。就算知道他终究还是会被百万倍的唠叨给驳倒也一样…
为了避免跟洁儿产生口角,他似乎等一段时间再回去比较好。
(哎,不管了,就在这里稍微再放松一会儿吧。)
因此,享受过短暂独自入浴的路希德,听到突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时,震惊到心脏都快停了。
「就算是这样,也请您不要独自外出。」
这是他十分熟悉的男性嗓音。
「咦!?」
路希德连忙扯掉搭在脸上的布,看向自己身旁。
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此,路希德的秘书官马修斯·索亚森男爵露出一副在这里很理所当然的
平静神情泡在温泉中。
「呜哇啊啊,马修斯!」
路希德以几乎像是会跳出温泉池之势一个劲儿地后退。
「你、你为什么……」
「哎呀,您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地方吗?」
他勾唇一笑。
「而且啊,您独自一人实在太缺乏防备了,请至少把剑放在身边。您想遭到袭击吗?」
马修斯靠近路希德身边,中途几乎没有带动池水。
路希德鼓起脸颊别过头。他再次泡进温泉后,露出有些别扭的神情。
「……我本来就觉得你会来接我,所以没必要带。」
他这么说。
「哎呀哎呀,这可真教人意外。」
「干嘛啊,实际上不就是这样吗?而且知道这个隐密温泉的就只有我跟你啊。」
这个地方有着从前遭到父亲排斥而转战外地的他,为了逃离追捕者而长久潜在温泉中的回忆。
路希德曾独自从艾兹森前往帕尔梅尼亚当人质,归国时也没有带回太多物品。
但是身边有他在。路希德在帕尔梅尼亚得到的最大收获,就是星格里欧流派的剑术和梅莉露萝丝的芳心——以及身旁这位马修斯。
从震惊之中恢复过来的路希德拿起掉进温泉中的布用力一拧,放到岩石堆上。
「喂,马修斯,你还记得这个隐密温泉吗?」
「当然……」
「那时候为了躲避父亲派的追捕者,我们在这里泡了将近两小时,结果两个人都泡到头晕。」
「是啊。」
马修斯一脸怀念地瞇起眼来笑了。
「那时候真的很不妙啊,而且也没想到那个部族跟父亲私下有联系。拜此之赐,我跟你两个人逃出来时就只剩一条命……我们好像是跳上连马鞍都来不及装备的马,误导那些家伙去追诱饵后,就跳进这里来了吧。」
那个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蒙上谋反嫌疑的他连地方总督的身分也遭剥夺,被当成反叛者在全艾兹森受到通缉。他一无所有。除了在帕尔梅尼亚捡到的这个男人的性命以外……
「假如你背叛我的话,我应该很轻易就会身首分离了吧。不过那也无可奈何。」
连路希德自己都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讲起这种事。是因为泡在温泉中,心情久违地放松下来的缘故吗?
静静吞了吞口水后,他再度面向马修斯。
「这样看来,总觉得现在跟那时候没有任何差别。就算达到国王这种好像很了不起的地位,现在周遭依旧满是敌人,诸如一轻忽大意就会跟他国勾结的北方部族,以及中饱私囊的都市贵族们…… 到头来,站在我这边的终究只有你。」
如此断定后,他一副想蒙混过去一样,将视线转向悬挂在没有任何遮蔽之物的天空中的月亮。
说出这种泄气话,会不会被马修斯说太没用呢?但是示弱跟软弱应该不是同义词才对。反过来说,假如所谓变得强悍,就等同于变得什么都不信任,那么自己不需要那种强大。
无论是现在或过去,他想要的事物都没有改变。自己最需要的就是绝对不会背叛的伙伴。
呵呵一声,马修斯的笑声响起。
「……现在还有王妃殿下在喔。」
「为、为什么这时候会提起那家伙啊。」
路希德忍不住展现出半分不悦半分慌乱的态度,而马修斯举起手指说:
「没问题的,因为我们之间有着秘密盟约。」
「也对……」
路希德陷入沉默。
盟约。
他之所以没有把冒牌公主洁儿退回帕尔梅尼亚(当然,另一个理由也是因为若被外界知道,将会成为艾兹森之耻),也是因为路希德、马修斯跟洁儿之间有着秘密盟约。
在那个目的背后的愿望各有不同,但是比什么都还巨大的共通目的,就是灭掉邻近大国帕尔梅尼亚。
路希德是为了成就祖国艾兹森的繁荣,以及达成与梅莉露萝丝的约定。
而马修斯…
(要为过去复仇。)
无论是洁儿还是马修斯,关于为什么他们会如此希望毁灭帕尔梅尼亚这个大国,路希德都对详情一无所知。
所以他有时差点就会问出口。
「马修斯,你为什么如此憎恨帕尔梅尼亚?」
此时路希德也差点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连忙将这句话咽下去。
现在还不用急着询问。
谁都会有一、两个想隐瞒的过去。比起询问,他决定等待马修斯主动告诉他。
他们肯定有十分充裕的时间可以等待……
之后与马修斯一起提心吊胆地回到温泉宫的路希德,意外得知洁儿十分干脆地遣回了那些女性。
「很抱歉让你感到不悦。」
似乎完全没想到路希德竟然会逃之天天的她有过深刻的反省,那种温顺的模样让路希德觉得有点奇妙。
「下次我不会再让女性进浴殿服侍,毕竟这次休假是为了让陛下休养。」
「哼、哼,知道就好。」
(……洁儿这家伙怎么会这么通情达理啊。)
不过他猜恐怕是马修斯体贴地对洁儿说了什么,因此并没有特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隔天,吃完早餐的路希德在太阳坛局挂时,决定跟马修斯一起赶紧前往浴殿。
抵达后,他在脱衣服之前先探查过蒸气缭绕的浴池周遭。鼻中闻到的只有温泉的硫磺味,里头并没有参杂着女性独有的脂粉味。看来洁儿似乎真的放弃把女人送进浴殿里了。
「你也一起来泡吧,马修斯。」
「……不,我就不用了。我不能继续让怀表碰到湿气。」
路希德苦笑着想,这个理由果然很有被称为「时钟男爵」的马修斯的风格。
「那么,你帮我警戒着有没有女人过来。听好喔,绝对不要让裸女入内。」
「遵命。」
这样总算能悠悠哉哉地……(不用连来到行宫后都得溜出宫外才能)享受温泉了……
路希德终于放松全身力道,掬起浴池中的温泉水洗脸。
就在此时——
「喝!!」
弥漫的蒸气中响起的粗犷声音,让他吃惊地绷紧双颊。
「是,是谁!」
路希德如此大喊,并想呼唤侍卫过来,但踩踏着溢出到地上的温泉水走过来的人——那模样让他愣愣地一直张着嘴,无法移开视线。
(啥…?)
站在那里的是个大块头男人。
不对,这不只是大块头的程度。他高大到约比路希德高两个头,肩膀跟腿都相当健壮,全身上下全都覆盖着隆起的肌肉。不知道是不是涂了什么油,他深褐色的肌肤发着油亮亮的光。
(好,好恶……!)
路希德差点忍不住反胃。
「喝!来吧陛下,请到这里来!」
接着从后方涌上来的男人也同样是肌肉男。而且都是裸体。(穿着兜裆布这点或许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救赎。)
突然被发着油亮亮光芒的健壮大块头男人包围,路希德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们要做……做什么……」
「喝,我来帮陛下刷除污垢。」
「喝,我来帮陛下按摩。」
男人用低沉厚重的声音说。他们的胸肌像生物一样一抖一抖的。
「不、不用了,我不需要。」
路希德决定郑重回绝这些服务,
他不希望有裸女闯进来,但他更不希望被这么肌肉壮硕的男人上下其手。
为了逃离一点一点逼近的肌肉,路希德在依然一头雾水的状况下连忙掉头。但是除垢师的动作更快。
「呀啊,放、放手——」
他的手臂被牢牢抓住。路希德拚命想甩开,却敌不过手臂粗如圆木的男人的力气。
「马修斯!喂,救救我!究竟为什么会变这样……!」
他拚命呼救,但从等候室探出头的马修斯告知他一项十分无情的讯息。
「嗯——刷除污垢的时间约二十分钟,请您好好享受。」
「所以我就说不需要啊……!」
「这个行宫的除垢师素有技术高超的优良评价喔。顺带一提,听说这是王妃殿下对于昨天惹陛下不快的小小赔罪。」
「你、你说什么」
路希德忍不住瞪大眼睛。
「那个女人故作乖巧来骗我上当吗!」
「我想她没有那样的意图喔,王妃殿下似乎是真心关怀着陛下。啊,还有一件事必须告诉您。东方式的按摩一开始好像会非常痛,要先请您谅解。」
「什、什么!」
路希德的抵抗也只能到此为止。
「吗!陛下,请到这边来。」
「呜喝喝!我先从大腿内摊开始擦喔——」
四条宛如圆木的粗壮手臂轻轻扛起路希德的身体,让他躺到温暖潮湿的平坦石块上。
「呀啊、呀啊——!住手——”」
路希德的哀嚎声响彻浴殿。
但是在那之后,直到路希德的肌肤从里到外部被磨得光滑溜溜为止,没有任何人来救他。
——听说在那之后有好一阵子,路希德国王陛下不知为何都不想去行宫泡温泉。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5-10-7 16:15 编辑


实现我愿望的人啊
以前卡露莲妈妈讲给我听的古老传说中,有着这么一个故事。
那就是栖宿在美丽宝石中的精灵,为不幸的女孩实现愿望的故事。
有的故事是遥远异国的公主得以向暗中思慕的王子告自爱意,,有的故事是贫穷的小贩姑娘受到年轻贵族一见倾心,因而得到幸福。
我、姊姊琪琪跟妹妹赫丝会泡着各式各样的茶,专心听母亲说着主角最后必定会得到幸福的故事,然后在不知不觉间陷入温柔的梦乡。
时间流逝,梦想远去……
人会离散,不久记忆就会褪色。
但是幼时刻划在心中的高昂感,永远都会伴随着母亲柔软的手,以及将枕头并在一块儿看着彼此的姊妹们的脸,在我心中重现。
反复又反复。
如同母亲说的故事一样。
即便如此,我长久以来一直都以为那只是虚构的故事。
直到命运出乎意料地为我带来震撼,并让我知道母亲所说的故事并非纯属虚构为止。
“洁儿萝娣,妳就是能实现我愿望的人。来,说说看妳的愿望吧。能向被逼入困境的妳伸出援手的只有我——”
在如夜晚一样绝望的黑暗之中,硕大的蓝宝石随意地滚落在脚边。某个远方国家的国王当成结婚贺礼送来的那颗宝石确实说出了人语,向我提出交易。
宛如人类一般。
“我来救妳吧。再这样下去妳会被杀掉,一定会。在演变成那样之前,我会把我的力量借给妳,来吧……”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蓝宝石会说话,但我还是刚强地问:条件是?
当时我就是走投无路到这种程度。时值初夜。我意外被刚成为丈夫的艾兹森国王路希德看穿了真实身分……
“条件?没什么,是很简单的事。妳是帕尔梅尼亚人吧。而妳刚才被成为妳丈夫的男人看穿是冒牌货。妳的丈夫爱着别的女人,而妳有妳的家人。妳的愿望是设法安抚刚才暴跳如雷地离开房间的丈夫,以冒牌王女的身分度过难关。我有说错吗?”
都如妳所说。我如此回答。
实际上,我已束手无策。作为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我明明在那个严格的艾斯帕尔达王宫接受过超过半年的贵妇人教育,却骗不过路希德。而且很没用的是,我在第一天就被看穿是冒牌货了。该说初恋的力量实在恐怖吗,他竟然能看出我跟他长达四年没见到面的梅莉露萝丝是不同人。
这是天大的误算。
我说,蓝宝石啊,这一切就跟妳说的一样。我没能达成替身的职责,但是我不能就这样被杀掉。我有重要的家人在。我的梦想就是将来有一天,要跟被卖掉的姊姊、外出赚取奖金的妹妹,以及与我情同母女的女性一起生活。
但是为此所需经历的路绝不轻松。仅只是溜出这座圣·安琪莉城,逃回帕尔梅尼亚也没用,因为没有人能帮助我。很快就会有追捕者前来,而那些把我送到艾兹森的人就会收拾掉我吧。我没有力量,没有能逃离那种灾难的方法。
我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继续以帕尔梅尼亚公主的身分留在艾兹森,与丈夫路希德一起攻打并消灭帕尔梅尼亚,我必须比待在那个魔窟帕尔梅尼亚王宫中,绑架并安排我成为替身的那些家伙拥有更强大牢固的权力与武力。
为了这个目的,路希德的协力不可或缺。我不能就这样被他杀掉。
我抱着一线希望说,为此我什么都愿意做。我捡起滚落在地上的蓝宝石如此恳求,就像很久以前母亲所说的故事里的主角一样。
“我就为妳实现吧。”
宝石发出美丽的光芒,接着吐出某神宛如白色雾霭的东西。
过了一段时间,我才发现那东西呈现出一位神秘女子的身影。
她自称为蜜瑟罗黛。
我就实现妳的愿望吧。相对的,妳也要实现我的愿望。这是交换条件。
我向这位刚成为我的共犯、我那美丽的魔物问道,是什么愿望。妳的条件是什么。我要做些什么才能脱离这个困境。
“当然就是带我回帕尔梅尼亚,让我与我真正的主人相会。”
午后柔和的阳光,从嵌在冰冷石砌墙壁上的采光窗照进来。
北塔位于圣·安琪莉城的西北处。过去只是用来当成关战俘的监牢,是这座城内最古老的建筑。圣·安琪莉城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军事用的简易堡垒。在初代艾兹森国王诺里昂看上位于河边、运河发达后作为商业城市繁荣起来的珀鲁耶姆,将之大规模改建成王宫以前,就只有这座塔孤零零地伫立在此地。
王妃洁儿修整了这个直接被称为北塔且长期闲置的建筑,当成自己专用的实验室。日照不太好的地方适合保存药品与栽培菌类,更重要的是谁也不会靠近,她很中意这一点。
每天完成上午的政务后,哪怕只能挤出一点点的时间,洁儿也会窝在这座北塔中,写下各式各样的东西。
例如请人带来艾兹森各地的泥土,比较各地土地成分,寻找能更容易栽培一点的农作物、
栽培自己种的药用香草,以及亲自尝试新药草这一类的纪录。
但是这导致「嫁过来的王女是个怪人,她一直关在北塔沉溺于可疑魔术之中」的谣言四起。
「唔——唔——这个真的是这样吗,还是说……」
那一天,洁儿用羽毛笔沾过好几次墨水,在纸上重写了好几次文章。
她身边放着装订方式少见的书籍。这本书来自于位在遥远的东方、比玛克萨斯山脉更偏东的一个名为罗朗的帝国。
以前洁儿曾经跟名叫格列凡的男人在大陆上旅行,但她终究还是不曾越过玛克萨斯山脉。
大家都说若要抵达耸立着直指天际的诸多针山、人兽都无法越过的玛克萨斯的另一边,就只能搭船大绕远路。而现在唯有极少数能技术高超地将船开上“幸运航道”的水手,才能踏足进入罗朗。自古擅长操作船只的爱德里疆商人们,就是这样带回罗朗制的漆器与罕见香料等,建立起莫大的财富。
这本书也是经历这种艰辛的旅程,被带进西方大陆的物品之一。
就连具备大陆上所有语言的相关知识的洁儿,也无法完全解读罗朗难解的文字。她动笔写下的文字每一字都是独立的,而文字的种类有好几千种。
西方大陆的语言虽有种类之分,但文法几乎相同,共通的单字也很多,所以一股来说相邻的国家在交谈方面并不会有困难,但是玛克萨斯筑起的墙似乎还是太高了。
「欸,蜜瑟,妳是精灵吧。妳懂罗朗的语言吗。」
洁儿实在没有办法,因此她向一如以往地在北塔无所事事的蓝宝石精灵求助。
蜜瑟罗黛是星石精灵,本体是现在挂在洁儿胸前的硕大蓝宝石。她常常化为人形,但是据说洁儿以外的人看不到她。不过她有可能会被与「古老信仰」有关联的人看到,所以在北塔以外的地方鲜少化成人形。
「欸,妳能翻译出来吗。妳已经活很久了吧。」
「别强人所难了,洁儿。」
简直就像人类的老人一样,坐在洁儿带来的安乐椅中晒太阳的她这么说。
「因为妳不是说妳从月时代就一直活到现在了吗,我才会想妳说不定懂罗朗的语言呢。啊啊,真是麻烦透顶。」
洁儿扔开笔。
「那妳别翻译不就行了。」
「那也不行啊,我对这本书的内容非常感兴趣。光是按压身体穴道就能治病,或是反过来导致生病,简直就像魔法一样。」
她留意着有粉化迹象的纸,并一边翻动书页。
「有画图的地方多少可以理解,但一碰上太长的文章我就完全不懂了。」
「图里是怎么画的。」
「上面画的是,捏住指甲两侧就会不易染病,不过如果只捏无名指,全身血管就会收缩紧绷。这是真的吗。」
这边的血管指的是红色还是白色的。洁儿嘟嘟哝哝着。
在这边的医学中,也有好几本汇集了相关知识的书籍,诸如血管聚集的地方若有脂肪累积就容易产生血液疾病、白色的血管跟红色的血管有不同功用、男性与女性的脏器数量不同等等。有别于过去的医学以药学为主流,现在有许多得到国家许可进行解剖的医师(不过必然会招致教会的反感),实际上在洁儿曾就读的洛兰特的药科学校也有研究肌肉的学者。
但是按压穴道是全新的知识。要是真的只要按压固定的位置就能变健康,那么就算是对看不了医生的穷人也能施以简单的医疗。
蜜瑟罗黛冷淡地摇头。
「就算我活了那么久,也看不懂那些文字啊。但如果是交谈的话,至少可以感觉到对方的语言就是了。」
「连精灵也做不到啊。」
「如果是我那些待在东方的姊妹们应该就看得懂了吧。哎,不过也不知道她们懂不懂这边的语言就是了。」
「姊妹们。啊,这么说来,蜜瑟也有姊妹呢。」
洁儿忽然饶富兴味地看着蜜瑟罗黛的脸。
「对了,精灵也有吗?」
「有什么。」
「生日。」
「生什么。」
「该说是妳们冒出来的日子吗。」
「冒出来……」
她难得地露出看起来很悲伤的表情。
「虽然我们确实不是由母亲怀胎生出来的啦……」
「妳为什么会知道那些姊妹们是妳的手足,那么,妳们是怎么诞生的。应该不是经由分裂或是脱皮之类的吧。」
在洁儿脑中,精灵已经化成无法想象的怪异生物。
这个嘛,大概就是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我就已经住那里了。」
「哦,精灵全都是这样的吗。
「并非每个精灵都是如此。但是跟远古以前不同,现在魔法元素洛克玛丽亚很少,精灵已经无法光靠那些元素继续存在,所以存在量大的精灵就会需要附身物。就像我一样。」
她用到「存在量」这个陌生的词汇。
「喔,也就是说,要寄生在什么东西上。」
「对,以我来说就是这个蓝宝石。从以前开始,宝石跟矿物就一直被认为跟精灵的契合度很高。将这个世界想成多重世界的时候,普遍认为精灵与矿物的世界很相近。」
「……还挺难懂的。」
就算是洁儿,光是听到从活过几百、几千年的精灵的视野所叙述的内容,也无法马上理解。她稍微蹙眉。
「总之意思是说,拥有力量的精灵大多都会寄生在某种东西上。那么,寄生物就不只有宝石啰。」
「当然,有时候也会变成人类小孩。」
「变成人类!?」
洁儿提高了嗓门,连门外头有侍女在这件事都忘了。
「不过只有外表是人类就是了。」
「精灵会化身成人类吗。」
「不只是人类。精灵会将在母亲腹中逐渐失去诞生力量的生命当成附身物,然后被生下
来。不管是动物还是人类都有可能。」
洁儿理解地颔首。听说在猫狗之中,有时候会独独生出一只毛色不向的孩子。那孩子明明是猫,却会成长得比人类还大,最后在某一天忽地消失无踪,而这类生物大抵来说都是精灵。
她曾从养育她的格列凡口中听过这件事。
「那就叫做贺斯佩里安对吧。我也听说过一些这样的人。听说有对双胞胎的其中一人就是这样,后来弗多南大神殿派人前去迎接。」
弗多南大神殿,也被称作霍特山或霍塔斯的这个圣地靠近帕尔梅尼亚的中央,是世界上
唯一一个仍延续着从月时代流传至今的信仰之地。这座神殿中有许多被称为神官的无性别者在此侍奉,他们几乎都是在蜜瑟罗黛所说的情况下出生、由于没有性别而被发现是贺斯佩里安的。
「这样啊,我听说过神官非常长寿,原来是因为有一半是精灵啊。」
「若不这么做,精灵就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维持任存在量。但是极少情况下,也会出现精灵被剥除或死去,因而变回人类的案例呢。」
「精灵也会死吗。」
「会啊,用尽力量就会死。若是存在量耗光,假如那时候身为人类的生命还足以让精灵继续存在,那个精灵就会变成人类存活下去吧。」
「哦……妳果然对这种事很清楚呢,蜜瑟。」
「…我的主人就是贺斯佩里安。她以小国公主的身分出生,但因为这个缘故被抛弃了。」
瞬间,蜜瑟罗黛像是要消融在空气中一样,身影微微扭曲。首度听闻的事情,让洁儿朝她投去充满兴趣的眼神。
毕竟跟蜜瑟罗黛相遇至今已快要两年,她们却是第一次谈论这个话题。
「公主…那就是蜜瑟罗黛寻找的人。」
「没错。」她简短回答道。
「她在弗多南大神殿里吗。」
「不。」
「她是贺斯佩里安没错吧。」
「嗯,没有错。」
虽然目前她拥有蜜瑟罗黛,但是严格来说,洁儿不是她的主人。据说星石精灵会决定一个人为主人,为主人竭尽心力。
洁儿跟蜜瑟罗黛相遇,是在艾兹森举行的她跟路希德的婚礼之中。蜜瑟罗黛就在不知道哪个国家当成国王结婚贺礼送到艾兹森的物品内。
那颗美丽的蓝宝石让侍女们兴高采烈了起来,大力推荐她务必在婚宴时佩戴在身上。而在洁儿碰巧落单时,她骤然现身。
那位头发蓝得有如纯正伊瑟洛人一样的精灵,告知洁儿她是蜜瑟罗黛,也就是蓝宝石的星石,并说要是洁儿能带她到帕尔梅尼亚,她就协助洁儿完成她的野心。
但是蜜瑟罗黛说她其实只能为自己的主人使用魔法,所以每次应允洁儿的愿望时,都必须向她收取代价。
「妳最重要的人就在帕尔梅尼亚吧,蜜瑟。」
啊,所以她才会那么想前往帕尔梅尼亚啊。洁儿内心恍然大悟。既然将蓝宝石当成附身
物,她就无法凭自身力量前往远方。
「以前我是主人的东西,但是主人留下我离去了。我猜得出她去了哪里,所以我决定要追在她后头。」
「因此妳才会做为礼物来到艾兹森?为什么妳不直接去帕尔梅尼亚呢。」
「帕尔没尼亚太辽阔,而且要是被随随便便的人拿到,结果被塞进柜子深处就伤脑筋了。」
洁儿笑了出来。她没想到蜜瑟罗黛还会说笑。
「原来如此啊。毕竟妳以前是公主的持有物嘛,蜜瑟。总觉得可以理解呢。不过那位公主为什么要去帕尔梅尼亚?我没听说过有哪国的公主嫁给帕尔梅尼亚的贵族。」
「她不是嫁过去的。」
她的话耐人寻味地断在这里,就好像在说不要抓破她好不容易才结痂的旧伤一样。
不是嫁过去的……这就表示有什么复杂的内情,她才会留在异国。但是她好歹也是一国的公主,滞留于他国也太奇怪了。而且蜜瑟罗黛刚才说的「被抛弃」也让她在意。
(贺斯佩里安没有性别,所以也不会是结婚的缘故吧。)
洁儿开始动起脑袋。
(说起来,虽然蜜瑟罗黛那么说,但如果只是想去帕尔梅尼亚,就算不借助我的帮忙应该也有办法才对。既然特地留在我身边,就表示她另有目的。这肯定跟我和路希德打算做的事情有某种关系……)
关于星石精灵的文献留下得并不多,但也有一些知名星石的所在地是公开的。最广为人知的是装饰在帕尔没尼亚的王冠中央的金色钻石芭比桑黛。此外在西克素斯的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宝剑上,镶有名为艾娃莉欧德的硕大红宝石。
蜜瑟罗黛也是被认为古时出现在帕尔梅尼亚的星石,据说曾被镶嵌在建国的贤者艾里逊的手杖上。她是在什么样的状况下漂流到他国,而现在又再次以前往帕尔梅尼亚为目标的呢?若是她不说,洁儿也无从得知。
(现在没必要追问,她总有一天一定会告诉我吧。就在我跟路希德征服帕尔梅尼亚,实现她的愿望的时候。)
蜜瑟罗黛夺走洁儿的眼泪与笑容,原因是她想要那些东西。她的…言行,时常让人觉得
她对人类的感情似乎有着十分强烈的兴趣。她也说过自己想成为人类。假如她所言为真,那么她肯定是出于什么理由,才会希望能变成人类。
「没问题,我一定会回到帕尔梅尼亚,让蜜瑟见到想见的人喔。」
「我很期待。」
「……啊,这个看起来很有趣,是可以消除疲劳的穴道。我看看喔,在手掌中央,以及关节内侧。哦,帮路希德做做看好了。」
洁儿开始人神地读起书本上的新记述时,有个微弱的铃声响起。是侍女来呼唤她了。
「王妃殿吓,差不多到午后换装的时间了。」
是莉莉卡的声音。洁儿厌烦地耸起肩。为什么上流阶级的人明明衣服没有弄脏,一天却非得换好几次衣服不可。
「不能再等半刻钟吗。」
「虽然您这么说,可是半刻钟之后就是晚餐时间了。」
没错,这次是为了晚餐而换衣服。只不过是为了用晚餐就要换衣服,之后为了沐浴又要马上脱掉。一想到为此浪费掉的发油跟洗衣侍女的工作成果,洁儿就发自内心感到划不来,但若说这是上流阶级的义务,她也无可奈何。最重要的是,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应该早已彻底养成这重习惯,根本不会对此有疑问吧。
「而且国王陛下也已回到左翼宫。」
「路希德回来了吗:」
听到意外的报告,洁儿连忙从凳子上站起并拿掉袖套,整理仪容准备离开北塔。今天他回来的时间比想象中还早,大概是马修斯很早就放过他了吧。
「我现在就回去。啊,对了,莉莉卡,妳能先回去帮我跟路希德传话吗?」
「请问传话的内容是…?」
「妳请他脱光衣服等我。」
门外传来狠狠呛咳的声音。
「脱、脱光……脱光衣服!?您是说脱光衣服吗!?」
「对。我马上就会过去。啊,对了,我就带前阵子拿到的荷荷芭油膏回去吧,这个可以用得上。」
油膏!?利莉卡突然拔尖的破音声再次响起。
「……天、天色明明还亮着,这、这就是所谓的夫妇吗……」
「?」
她明明是想为操劳于政务的路希德做刚学会的东方式按摩,莉莉卡是在惊讶什么呢。
洁儿一回头,就看到蜜瑟罗黛一脸无奈地看着洁儿。
「热心学习是很好,不过妳也最好自己按压一下会让人脑子变精明点的穴道喔,洁儿。旁人会误会的。」
「……。」
她像是示意洁儿赶快一样,轻轻挥了挥手。看来她很中意那张安乐椅。
洁儿轻声微笑。精灵在午后的暖阳中,也会想睡个午觉吗。
「那么妳睡吧,蜜瑟罗黛。祝妳有个好梦喔。」
一下子就染上睡意的声音回答她:
「再见,暂时的主人——实现我愿望的人啊。」
若是在梦中,她应该就能见到想见的人吧。



本帖最后由 清影 于 2015-10-7 16:17 编辑


后记
这本是突如其来的短篇集。大家好。
哎呀,其实这本老早就开始准备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拖到这个时间点才出,而且厚度远 远超出原先预定的页数。
非常抱歉。不过我写得很开心。
莉莉卡跟马修斯的那个故事原本只是「侍女都看到了」那类悠哉的故事,写着写着就顺畅地发展成这样了。或许是因为莉莉卡的大脑跟作者是同等级的关系。
凯缇库克跟欧斯的故事则会直接延续到下一集,变成开头的剧情。下一集是王子殿下的反击篇。
而国王夫妇就跟往常一样,不过最近觉得写这两人的蠢爱喜剧意外地开心。洁儿真的很呆呢。虽然如此,自觉的巨浪也差不多准备要袭向迟钝的洁儿了,敬请期待喔。
本集虽然完全变成种类多样的福袋,不过若能让各位得到乐趣就是我的荣幸。
好啦,也没有多余的页数了,所以只说一下预告——,
当初是预定继续出版长篇,所以我想续集出版的时间应该不会隔太久。而且我也写好一百多页了……嗯,应该没问题….
虽然是一边注意身体状况一边边慢慢写,不过我有在推进故事喔!
然后然后,从这次开始换成新的编辑了。由于是青春活泼的二十几岁年轻人,我打算好好吸取他的年轻精气(骗人的)。s编辑,请多多指教。
明咲老师也是,每次都帮了大忙。等一下老师会传草图过来,真让人充满各种期待呢。
再见——别了——O编辑。不过总觉得宝冢星组公演的时候我们应该会离彼此很近耶,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我会在崭新的一年在各方面逐步转换心情,并一边好好努力,所以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最近不知为何只顾着吃烫菠菜的高殿円拜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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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7

10000
侦探小子 侯爵
此书只看人设类似古代“霸道总裁”爱上“白莲花”的言情文,不同的是此书的男主不用友情出演负心的“渣”男

9 年前 0 回復

kirishima 子爵
感謝錄入  這本實體書本來在附近的租書店有進  然後........就斷頭了
之前一直用租的 看看中文版能不能出完一次收

推薦大家 高殿円的作品真的不錯

9 年前 0 回復

鸡蛋灌饼 子爵
' derry 发表于 2015-10-10 17:42 lz公主心系列就靠你了,非常感谢!虽然这个系列品质很高,但名字和少女漫画式简介吓退了不少人吧⋯⋯ ... '

我觉得吓退人的主要是那少女漫画风的插画
虽然能出11卷说明此作在其预定目标群体中卖的可能还不错

9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lz公主心系列就靠你了,非常感谢!虽然这个系列品质很高,但名字和少女漫画式简介吓退了不少人吧⋯⋯

9 年前 0 回復

夜空 公爵
这么说马上就要连续看到3本了?
还以为台版一直都没出,原来是太冷么……

9 年前 0 回復

sakurage 伯爵
这大冷门竟然有人录入了!!! 感谢录入 还以为被腰砍了呢 不知道王妃的妹妹出场没

9 年前 0 回復

ieeya 侯爵
感谢党,想着再没人录这本就自己掏钱上了它。话说最近财政要大出血

9 年前 0 回復

清影 公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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