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暗鸦EX2 seasons in n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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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あざの耕平
插画:す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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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提到耶诞节,就让人联想到交换礼物、迷你裙耶诞装,以及——搭着式神拉的雪橇在夜空飞翔!? 在培养阴阳师的机构——阴阳塾,看似与耶诞节无缘的这所学舍里,一年之中最盛大的活动竟是耶诞派对!然而咒术活跃的这个场所,派对不可能以寻常的方式结束……
本书由耶诞节开始,节分、与新生交流、家长面谈等,以短篇小说的形式,呈现阴阳塾在各个季节中发生的一连串骚动!
后来人称「三六的三黑鸦」,大友与木暮等人在阴阳塾就读时的故事同样不容错过。
序章
一章 圣夜的约会
二章 武豆会
三章 「十二神将」新生
四章 银发学弟
五章 老师的任务
间章
三角邂逅
终章
后记
序章
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
那里是栽培未来的阴阳师——取得国家资格的专业阴阳师的教育机构,聚集了全国各地希望能成为咒术者的人们。拥有咒术者才能的人极为稀少,其中只有特别优秀的菁英可以进入阴阳塾就读。
阴阳塾为学习「阴阳术」这种特殊技能的机构,同时也是提供具备与生倶来的资质,天赋异禀的人们就读的一所学舍,这个地方因此散发出与一般的「学校」不同的独特气氛。「咒术」的世界半是隔离于周遭的社会之外,仿似「狩衣」的奇特制服也是选择在这种世界活下去的证明。
话说回来,这只不过是模糊的整体印象。
阴阳塾本身或许独树一格,但在那里就读的塾生顶多只是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与同龄的年轻人没有两样。他们每一天都有与咒术无关的琐碎烦恼,也会为了无聊的事情笑闹。
二十岁前这短暂而且宝贵的时光,他们与知心的朋友一同共度。
★
「呜……今天好冷。」
早上,土御门春虎缩起了脖子,走向位于涩谷的塾舍。
不知不觉间,吁出的气息微微泛起白烟。每天吵着热死人的日子好像还是前不久的事情,这样的转变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新闻说今天是今年秋天最冷的一天。」
「那可以算冬天了吧?」
「……这么说也有道理,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走在一旁的土御门夏目「嗯」地沉吟,双眼低垂,正经地思考了起来。
夏目的鼻头也有点红通通的,每踏出脚步就有落地枯叶发出干枯的摩擦声,缎带扎起的乌黑长发随着步伐摆动。春虎冷得身体直发抖,竖起平时敞开的制服领口,把拉链一口气拉到最上面。
他配合夏目的脚程往前走,视线忽而投向街上的橱窗。
「真早啊,万圣节刚过,居然已经在为耶诞节进行准备了。」
「反正商人满脑子只想拉长贩卖的时期嘛,而且也很有季节感啊。」
讽刺地说着这话的人是阿刀冬儿,他和春虎一样望向涩谷的街头,观赏着沿路华丽的橱窗摆设。
春虎、夏目和冬儿等三人同住在阴阳塾的宿舍,因此大多是结伴往来塾舍。
「欸,冬儿,东京的耶诞节是什么样的气氛?」
「没什么特别的,和乡下差不多。」
「可是这里的万圣节很热闹啊,到处可以看见扮装的人若无其事地走在路上,乡下可看不到这种景象。对吧,夏目?」
「对啊,起先我真是吓了一跳,不过也满有趣的。」
「因为这里是涩谷罗,基本上不管什么活动都很夸张。」
冬儿说得冷漠,「真受不了东京人。」惹来春虎这样的评论。
「我们小时候可没有在万圣节做过什么扮装,对吧,夏目?」
「哈哈,因为我们两个的家比较特别嘛。」
夏目同意春虎的意见,不禁微微苦笑。
两人同样出身自阴阳道原本的宗家,土御门家。夏目出生在本家,春虎则是分家。如今虽然家道中落,从舞台上退了下来,但毕竟是由平安时代延续至今的传统世家,家族里的气氛格外古朴。春虎甚至依从『家规』,担任夏目这位本家继承人的「式神」,而且他根本没听说过其他地方还有『家规』流传至今。
分家的春虎双亲个性比较随和,但是夏目的父亲非常注重传统,因此两人的老家总是严谨地举行各种日本传统仪式,和万圣节压根扯不上边。
「耶诞节虽然会吃蛋糕,但说起来还是比较重视除夕和过年。」
「嗯,每年年底都在忙着准备这些事情呢。」
「尤其是万圣节,我只有电视里面看过,小时候我其实很想扮装一次看看。」
「别说小时候了,我在升上国中前根本不知道有万圣节的存在。」
冬儿带着都市人的从容,饶富兴味地听着两位名门子女莫名得意地炫耀起自己枯燥的童年。
接着,他调侃着说:
「有什么关系,夏目『现在』也算是扮装的一种吧?」
「什么?」
夏目听见这句话先是吓了一跳,理解意思之后高高鼓起脸颊,看起来很不服气。
「扮装上学这种事情,在东京也很罕见哦。」
「我、我这不是扮装,只是假装成男孩子而已……」
她恢复「原本」的嗓音,为自己辩解。
夏目身穿乌羽色的制服,那是阴阳塾指定的男生制服。
实际上正如冬儿所言,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扮装」。夏目的真实身分是女孩子,现在的她是「女扮男装」。夏目遵从土御门本家的『家规』,打扮成男生,以男学生的身分在阴阳塾就读。除了青梅竹马春虎,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冬儿。
「可是我觉得夏目不算打扮得很夸张,她身上只是穿着男生制服,其他地方都和平常差不多。她不只头发留得很长,还系上了粉红色的缎带。」
「我也常常说,真亏夏目这个样子还不会被人揭穿。说不定这也算是涩谷效果。」
「什么效果?」
「涩谷这地方是大都市,在这里,就算多少有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也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哈哈,原来是这个意思啊。换句话说,夏目一整年都在过万圣节罗。」
冬儿的玩笑话逗得春虎哈哈大笑,相对之下,夏目气呼呼地噘起了嘴。
「抱歉我这么『奇怪』哦,反正我就是个『怪人』嘛……」
「哈哈哈,别闹别扭啦。没有让人揭穿是很厉害的一件事啊,说不定夏目你有女扮男装的才华哦。」
「……这种话听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夏目频频颤动着高吊起的柳眉,朝不懂顾虑的男生们投去抗议的视线。话说回来,这种视线向上瞪视对方的表情,活生生就是个「女孩子」。
「……最近春虎好像没有什么身为式神的自觉呢。习惯塾里的生活是很好,可是身为我的式神,必须对我有一定的尊敬……」
「知道啦,开个小玩笑而已嘛。」
春虎脸上仍残留着笑意,朝耍起脾气的主人低头致歉,安抚她的情绪。
接着,周围零零星星出现了穿着同一套制服的塾生。也许是因为早上太冷,可以看见有人穿戴着围巾等御寒衣物。
「今天也要认真上课,夏目你也不要再呕气啦。」
春虎说着,露出爽朗的微笑。夏目的心情还是不太好,冬儿嘻嘻笑着,听着主仆两人的对话。
走着走着,三人面前出现一栋全新的阴阳塾塾舍大楼。
年轻的雏鸦们今天也聚集在这座巢里,为在夜空展翅翱翔进行准备。
一章 ★ 圣夜的约会
用吸管沾取肥皂水,噘起嘴吹气。
闪耀着七彩光芒的肥皂泡立刻如点点雨滴,蜂拥着飞上空中。
少女发现少年在笑,把七彩的泡泡往他吹了过去。少年连忙逃走,少女的笑声也紧追在后。
寻常无奇的景象。
直到后来仍令人念念不忘的某个夏日回忆。
★
「…………」
深夜。
少女始终一言不发,凝视着放在桌上的盒子。
四周悄然无声,寂静同样笼罩着宿舍,耳边听见的顶多只有时钟的滴答声。
少女的视线往时钟瞥去,确认了一下时间。接着,她把视线转向桌上的月历,最后又回到眼前的盒子。
那是个小盒子。
盒子包装成了礼物,包装纸相当幼稚,那是因为盒子里放着玩具——而且是给小孩子玩的玩具。盒子里放着装有肥皂水的塑胶瓶,和一支前端成喇叭状的吸管。
吹泡泡组。
而且是常见的大量生产的廉价品,没有特地包装的必要,也没有当成礼物的价值。
然而,这个「吹泡泡组」在少女心中拥有特殊意义,不论是少女还是——她儿时玩伴的少年心中都一样。
「…………」
她再次确认月历上的日期,一个月前,她将「那一天」圏了起来。一年之中最浪漫的那一天,理应是最适合将长久以来隐瞒的秘密,以及自己的心意说出来的一天,肯定能找到可以自然而然开口的时机。
接下来只等自己下定决心。
「…………」
少女再次将视线落在眼前的盒子。
然后,她心意坚决地点了下头。
★
日本重要的节日活动常可见到阴阳道思想的影响。
比方说元旦的屠苏酒,正月七日的七草粥,二月节分的撒豆,桃节的雏祭,还有像是端午节、夏越祓、七夕、八朔、重阳的菊节,以及除夕的大祓等。
这些传统活动可以视为阴阳道的气息如今仍存在日常生活之中的证明,置身在这样的气息之中,并且亲自学习这些传统的现代阴阳师培育机构的阴阳塾,也积极地将这些习俗带进课程里面。
只是……
阴阳塾里,每年最盛大的活动——非耶诞派对莫属。
★
「……为什么?」
面对土御门春虎这个直截了当的疑问,仓桥京子沉着脸,耸了耸肩。
「这好像是祖母的兴趣,她不知道为什么从以前就爱过耶诞节。」
一天的课程结束,放学后,塾舍大楼一如往常的教室里,因为异于往常的气氛而显得闹哄哄的。
平时放学后总是三三两两离开的同学们大多留在教室里面,教室墙壁上贴满了色彩鲜艳的海报。那是耶诞派对的宣传海报,看起来实在不像一间学习阴阳术的教室。
「阴阳塾的活动很多呢,像在九月九日重阳节请老师们喝菊酒。」
「可是那些节日的日本味很浓厚,也很有阴阳道的气氛吧?」
「虽然说根源其实是来自中国。」
「不过那一方面的活动只是请老师喝喝酒,为什么反而是毫无关系的耶诞节办得这么盛大?」
「祖母的兴趣罗。」
盘起头发的华丽少女答道,又耸了耸肩。
京子会这么熟悉塾里的内情,是因为她是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的亲孙女。春虎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视线在华丽的海报上游移。
海报上大大地写出派对举行的日子「十二月二十四日」,也就是明天。
「喜欢耶诞节是无所谓,只是希望她别把塾生卷进去。」
这么抱怨的人是阿刀冬儿,他的额头上缠着一条宽头巾,是个气质精悍的少年。
他望着海报的眼神极为郁闷,看上去像是死了心,神情里写满厌烦。
「难得的假日还要参加学校活动,又不是国中生了。」
派对举行的那一天正逢假日,校方表示不强迫塾生参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住在宿舍的塾生被迫义务参加。换言之,住在男生宿舍的春虎和冬儿等人,耶诞节——正确来说是平安夜——的行程等于已经确定了。
「我说过了吧?阴阳塾的活动很多。」
「可是居然连耶诞派对也有。」
「这一点确实是不太寻常。」
受到冬儿冷淡的态度影响,京子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苦笑。
据说阴阳塾每年都会举办耶诞派对,今年因为是新塾舍落成后第一年举行耶诞派对,所以特别开放塾舍大楼,让外界人士也能参加。校方也征求塾生推出轻食或是特别活动的店面,因此美其名为派对,实际上是类似于大学文化祭的活动。
真要说起来,塾生们的「参加」不只是出席派对,最重要的是帮忙准备活动,更是让冬儿这些人觉得麻烦得要命。
这时,「有什么关系嘛。」一旁戴着眼镜的少年说,稚气的脸庞绽放着笑颜。那是他们的同班同学,百枝天马。
「反正是难得的耶诞节,大家聚在一起做什么事也很好玩啊。对吧,春虎同学?」
「嗯?这么说也是,而且耶诞节那天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计划……」
「真是个寂寞的人啊。」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
「啊,对了,不如我们来交换礼物吧?大家各自带礼物过来,再进行抽选。」
「……没想到天马你对这种事情那么起劲……不过这个主意不错,耶诞节没拿到礼物也很无趣。」
「什么意思?你本来就认定自己没有礼物可以拿吗?」
「就说用不着多管闲事啦。」
听京子用捉弄的语气指出这一点,春虎闷闷不乐地弯下了嘴角。不过,京子表面上调侃着春虎,提到礼物的话题却不时将视线瞥向一旁。
京子的视线前方,是一位用缎带系起乌黑长发,身材纤细的同班同学。那是个身材娇小痩削,如果不是穿着乌羽色的男生制服,恐怕会让人误认为女生的美型塾生。
「夏、夏目同学,你也是住宿舍,所以会来参加派对吧?天马刚才提到交换礼物,你觉得这个建议如何?」
京子不动声色地问着没有加入对话的夏目。她的语气平静,视线和表情却是充满了期待。然而……
「…………」
夏目盘起双臂,一手支着下颚,神情凝重地思考着事情。
她没有立即回答京子的问题,只是压低了嗓音咕哝着。
「……这么重要的日子居然冒出这种活动……难得的机会也……不对,一定可以再找到机会……反倒是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待在一起……」
京子出声呼唤后,夏目仍在继续沉思。对话中断,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她身上,六秒过后,她终于回过神来。
「——什么?啊,对不起,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她神情极为严肃地道歉,春虎等人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了,夏目?没事吧?」
「什、什么意思,我不过是稍微想一下事情而已吧?」
「……也许她这样算不上『没事』,不过这种事情也见怪不怪了吧。」
「这、这种说法太失礼了,冬儿。我为没听你们说话道歉,所以你们到底在讨论什么?」
夏目回问,一脸尴尬。春虎难掩错愕,把话题转了回来。
「耶诞节礼物啊,你打算怎么办?」
「礼、礼物?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知道……啊啊,你也准备好啦?」
「那、那、那是因为那个……预预、预防万一嘛。这是未雨绸缪,也、也可以说是碰巧……!」
不知为何,夏目回答得语无伦次。
京子和天马忍不住呆愣,冬儿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朝她投去白眼。关键的春虎则是似懂非懂的模样,蹙起了眉间。
「你真的没事吗?」
「我不就说了自己没事吗!」
「欸,夏目。这世上或许真的没有耶诞老人,可是最重要的不是有没有耶诞老人——」
「你在胡乱担心什么!」
夏目怒吼,气得面红耳赤,「好啦、好啦。」天马在一旁缓颊,大概是怕这样永远得不到结论吧。
「夏目同学你也赞成交换礼物这个提议吧?」
他重新向夏目确认,夏目听见后惊愕地把头转了过去。
「交换?」
「咦?你不是这个意思吗?」
「呃……啊、啊啊,交换礼物啊?大家一起交换礼物对吧?嗯,这、这个主意不错啊。」
「你也这么认为吗?那就决定罗,我今天回家路上就去买礼物。」
天马开心地说着,「说得也是。」京子也重新提振起精神,附和他的话。「我有钱吗……」春虎担心地嘟哦着,一旁的冬儿只是漫不经心地搔着头。
夏目则是「……嗯……」再次独自陷入沉思。
★
春虎和冬儿回到男生宿舍后,大多数的塾生都在为准备耶诞派对忙得不可开交。
派对正式开始的时间是明天傍晚,准备工作基本上也是明天在塾舍进行。不过因为住宿生是强制参加,负责准备工作的人多,尤其高年级的塾生更是忙得焦头烂额。
比起从家里通学的塾生,住宿生的表现更热中。积极参与的人不在少数,有人为了明天在派对上的演奏组成乐团,正在练习,有人在准备让访客参加的游戏,也有人在准备疑似是明天摆滩用的烤鸡肉串,简直就像学园祭前一天晚上的光景。
要违抗这样的气氛实在很困难,「欸,土御门,你们要是闲着没事做就来帮忙。」结果春虎等人因为这一句话,不得不从前一天就开始帮忙准备。
「该不会明天一整天都是这个样子吧?」
「很有可能。」
「这真的是耶诞节的准备吗?」
「谁知道。」
冬儿将鸡肉切块,和切好的葱轮流穿在竹签上,不耐烦地发着牢骚。
烤鸡肉串的材料不管再怎么准备,数量还是一再追加。从准备的量可以看出学长们干劲十足,总量非常惊人。
忽然间——
「……春春春、春虎大人,恕小的失礼,请问能让我一起效劳吗?」
「噢,可以吗?」
春虎回应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出的要求,接着身旁马上出现一个娇小的女孩子。
那是个年幼的少女,身穿水干与指贯,头顶冒出一对三角形的尖耳,背后甚至长出树叶形状的尾巴。
那是春虎使役的护法式,空。
「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麻烦你了。」
「千千千、千万别这么说!让春虎大人为此等杂事操劳,在下实在深感歉疚与心痛……仔细一想,随手将杂事丢给春虎大人的那个男人简直无礼至极,在斩杀鸡肉前该先将那家伙碎尸万——」
「不用做这种事。而且你不许拿刀,去帮忙其他事情。」
「不、不用吗?不不、不如用在下的狐火将鸡肉烤得金黄酥脆……」
「那也不行,因为这是要拿出去卖的——」
「空,你赶紧烤个两、三串来吧。」
「冬儿!」
原本不甘不愿开始的准备工作,在不知不觉中春虎等人也受到周围的气氛影响,热热闹闹地为明天进行准备。这种繁忙的热闹气氛,大概也是活动前一天晚上独有的乐趣吧。
春虎等人在餐厅进行准备时,夏目也回宿舍了。
看见宿舍里的样子,她忍不住目瞪口呆。
「你在做什么,春虎?」
「看了也知道吧。」
「就是不知道我才问你的啊。」
「我在准备明天需要的东西。」'
「明天?可是那是烤鸡肉串吧?」
「耶诞节就是要吃烤鸡啊。」
看见春虎自暴自弃做出这样的回答,夏目愕然吁了口气。
「烤鸡肉串啊……看这个样子,明天摆出的店面没有什么派对气氛,比较接近路边摊罗。」
「谁知道?不过怎样都无所谓,好吃就行了。夏目你不喜欢烤鸡肉串吗?」
「喜欢是喜欢……只是不怎么浪漫……」
夏目低声嘀咕,神情显得很复杂。「你说什么?」春虎回问,「啊,没什么。」她有些脸红,摇了摇头。
「话说回来,这量还真多啊。」
「就是说啊。夏目你也来帮忙……对了,你比我们早走,怎么现在才回来?」
「我去买礼物啊,明天大家不是要交换礼物吗?」
「礼物?你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那、那是不同的东西!那是其他的……这、这种事情不重要吧!」
夏目惊慌失措,强行敷衍了过去。春虎望着她的眼神愈来愈充满狐疑。旁边的空一脸严肃,慎重地把食材穿进竹签,冬儿漠然切着葱。
「总之我也换衣服下来帮忙。」
「好,拜托你了……不过今天就这么忙了,明天肯定更忙不过来吧。」
春虎沉着脸提出这样的预料,夏目也苦笑着点头同意他的意见。
彷佛为了证实他的料想,这一天男生宿舍整晚都是灯火通明。
★
隔天的耶诞夜是个神清气爽的晴朗冬日,是适合举办派对的好天气。不过在前往塾舍的路上,夏目仰望天空的脸色不怎么有精神。
「……白色耶诞节……」
比起睡眠不足的疲惫,嘀咕的侧脸看上去显得既懊悔又遗憾。
在她身旁的春虎同样抬头仰望天空,「很好、很好。」莫名满足地点点头。
「……要是真的下起来的话也很伤脑筋……」
他喃喃说着,一旁的空猛然竖起耳朵,纳闷地仰望着主人。在他们背后,冬儿睡眼惺忪地硬是将呵欠忍了下来。
三人与式神的双手都抱满了东西,从男生宿舍走向塾舍大楼。
后来甚至连搬运物品都要求他们帮忙,而且来回两、三趟的塾生也大有人在。准备这么多真的没问题吗?实在让人忍不住担心。
「大家这么拼……真的会有外来的客人吗?这可是耶诞节,一般来说都各有计划了吧?」
「嗯……这很难说。普通人常用奇异的眼光看待阴阳塾,要不是觉得稀奇,跑来一探究竟,就是害怕得不敢接近……」
夏目说出自己的想法,关于活动是不是能够成功,春虎也一样怀疑。成功与否其实和塾生没有多大关系,不过都忙了一个晚上,当然希望能够顺利进行。
两人边走边聊,塾舍大楼一映入眼帘,他们全忍不住张大了嘴。
塾舍大楼又红又绿,整栋染上耶诞色彩。
「……那是怎么一回事。」
「……哇、哇啊!」
两人目瞪口呆,不由自主愣站在原地。
塾舍外墙是刺眼的红与绿,五彩缤纷的彩色缎带以及丝带连接起每一扇窗户,到处悬挂着耶诞花圈,密密麻麻的灯饰更是给人这栋建筑物一开始就是为了耶诞节设计的印象。
塾舍大楼上空,甚至可以见到在驯鹿拉着的雪橇上,疑似耶诞老人的人影正发出豪爽的大笑声,在空中盘旋。雪橇滑行前进,沿路洒下闪闪发亮的星尘。
其中最盛大的是在塾舍大楼正面入口的广场上,耸立着一株将近五公尺高的巨型耶诞树。
耶诞树的存在感魄力十足,上头有不可或缺的彩色灯饰,悬挂在树上的玩具乐器——喇叭、小提琴、小号、大提琴和长号自行演奏出耶诞歌曲。曲子一变,接着金属玩偶们合声唱起了歌。
冬儿像是一下子睡意全消。
「……欸欸,塾长也太用心了吧……」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让塾舍大楼变成这副模样,无疑是用上咒术——而且规模相当庞大——才有可能做到。这么说来,听说阴阳塾里有好几具式神在半夜进行清扫的工作,这些布置说不定就是出自那些式神手中。
不消说,在高空飞翔的驯鹿、乘着耶诞老人的雪橇、在耶诞树上演奏的乐器,这些全部是式神——简易式的式神。虽然说这些全是式神,也是需要费上很大的工夫。恐怕所有讲师都是卯足全力……不开玩笑,这肯定是阴阳塾总动员做出的摆设。
「……大家其实很闲吗?」
「……说不定是塾长强迫大家配合……」
当然,根本不需要担心没有客人来这种程度的事情。活动傍晚才开始,但是路过的行人无一例外,全部停下了脚步。他们或是惊叹地睁大了眼睛,或是忍不住发出感叹声,其中更多是兴奋地拿出手机,拍下塾舍的外观以及耶诞树。这个消息之后恐怕会以惊人的速度散播开来吧。
愕然的春虎不由得抖了起来。
「这可是重要大事,我们也赶快加紧脚步吧。」
说完,一行人抱着东西,快步走进塾舍。
塾舍大楼的正门有两扇自动门,在门与门之间,狛犬坐镇在两侧。那不是普通的狛犬,它们名为阿尔法与欧米加,是塾长的式神。
它们可以说是阴阳塾的护卫,但是在这一天,它们也不例外地在身上摆了些装饰品。头顶戴上两支驯鹿的角,脖子系上挂着铃铛的项圈,鼻头则是摆了颗红球。
「哇啊,你们也满惨的嘛。」
「一点也不,这样的装扮很适合我们吧?」
「今晚有外面的客人来访,这也算是招待的一环。」
阿尔法和欧米加神气地挺起胸膛,看来本人相当满意这样的装扮。
看见闪亮的圆鼻子,空深深皱起了眉头。
「春春、春虎大人,在下也必须打扮成这个模样吗?」
「不用,用不着在这种事情上面和它们对抗,不需要担心那么多。」
「可、可是,要是招待时仪表不够端正,只怕有损主人春虎大人的颜面……」
「我的面子无所谓,这两件事情没有关系,何况这也不是正式的打扮。」
「……倒是学生很有可能变成牺牲者。」
冬儿这不祥的预感听得春虎点头称是,「很有可能。」脸色十分郁闷。
这时,「哎呀,你们辛苦了。」里面那扇自动门开启,一只三色猫从一楼大厅缓缓走了过来。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会感到惊讶,小猫头上一如所料,戴着一顶红色的小派对帽,顶端点缀着白色棉球。
这只三色猫也是塾长的式神,和阿尔法以及欧米加不同,小猫平时不会说话,这个时候似乎是由塾长直接操纵。
「……塾长?阴阳塾的耶诞节活动每年都这么盛大吗?」
春虎开门见山问道,猫笑了出来,喉咙咕噜作响。
「塾舍正好翻新嘛,今年投入了很多心力呢。」
她一点也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堂堂正正地炫耀了起来。
「……我们这里可是阴阳塾哦?」
「哎呀?阴阳师庆祝耶诞节,这种事情很奇怪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个人庆祝也就算了……可是塾舍整体弄得这么隆重……」
春虎其实无意找碴,可是听见他这么说的瞬间,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小猫的胡须似乎凶悍地晃动了一下。
「……听好了,春虎同学。」
塾长尽量保持平稳的语气,借由式神的口中娓娓道来。
「以前我向你解释过『甲级咒术』和『乙级咒术』吧?我认为耶诞老人的存在是在全世界获得成功,并且借此产生幸福的结果,『乙级』当中最伟大的例子之一。」
「……是。」
「现实层面的经济效果属于世人受到的形而下的影响,咒术者绝对不能忽视这个事实。尤其这是很精彩的『乙级』,即使当事人明白耶诞老人是一种『乙级咒术』,效果依然能继续维持下去。这一点是我们阴阳师在使用咒术时相当值得关注的例子——」
「…………」
三色猫得意洋洋地伸长尾巴,发表起长篇大论。「不愧是主人。」、「实在是出色的见解。」左右两旁的狛犬赞不绝口,春虎等人的脸上却是堆满了僵硬的笑容。
「塾、塾长,我们还有事情要准备……抱歉得先走一步……」
夏目委婉告辞,春虎等一行人也跟着她匆匆忙忙地从小猫身旁走了过去。「大家要卖力准备哦。」背后传来塾长热情的激励声,一行人逃也似地离开了现场。
「……塾员其实是基督徒吗?」
「这种事情你还是去问京子吧。」
无论如何,他们把从宿舍拿来的东西,搬到了开店的住宿生们所在的三年级教室。
然后,他们走回自己的教室——
「咦咦?仓、仓桥同学?」
「这又是……」
「已经有人牺牲啦……」
「我说你们啊!用不着一见面就这种反应吧!虽、虽然我也能理解就是了。」
京子羞得满脸通红,她头上戴着一顶红色的派对帽,身穿缀着白边的红色大衣,简直是如假包换的耶诞装,下半身甚至穿上了相当暴露的迷你裙。
「我、我也很无奈啊!祖母硬逼我穿成这个样子。」
「你没办法拒绝吗?」
「因、因为祖母说只要我穿了,不管我要什么耶诞礼物都会买给我……没想到她会叫我穿上这种超短迷你裙。」
看见忸忸怩怩拉着裙摆的京子,春虎只得干笑回应。虽然穿上了裤袜,但她似乎还是一样觉得很不好意思,毕竟她身上穿的是迷你裙的耶诞装。看来即使是心爱的孙女,塾长一样不留情面——说不定她其实根本不懂这个样子有什么好丢脸的。
除了塾长,还有一个人也一样没搞懂。
「我觉得不错啊,仓桥同学。这种装扮很可爱,很适合你。」
「夏、夏目同学?……是、是吗?可是……不、不会很奇怪吗?」
「你是打扮成女生的耶诞老人吧?现在是耶诞节嘛,打扮成这个样子正好啊。」
这番不负责任、一点自觉也没有的台词似乎稍微安抚了京子,只见她害羞地笑了出来。实际上,京子的身材曼妙,这样的装扮确实很适合她。
说到这里,夏目像是赫然惊觉,转过头去,「……对、对了,如果不是在塾里,就能打扮得很可爱了……啊啊可惜我没有那样的衣服……」嘴里喃喃叨念着。
接着,天马也出现了。
「啊,春虎同学你们也来啦,早啊。」
「早……连天马也打扮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强迫塾生必须扮装吗?」
「强迫?我只是看这顶帽子多出来了,就随手戴上罗。」
和京子不同,天马兴高采烈地摇晃着头上那顶派对帽,看来他真的很喜欢这种节日。
话说回来,也有一些同学头上戴着耶诞老人的帽子,也许是看见塾舍美轮美奂的装饰,他们的心情也跟着兴奋了起来。仔细想想,反正都参加了,不如打起精神乐在其中比较有意思。
「……只是帽子的话……」
夏目半眯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天马头上的帽子。「夏目同学?」天马察觉她的视线,有些猜疑地偏过了头。
这个时候,教室的门打开了。叩,一位讲师拄着拐杖,走进教室。
「噢,满多同学参加的嘛,真是好险哩。」
戴着眼镜,一手拄着拐杖,右脚踩着义肢的男人正是春虎班上的导师,大友阵。他没有穿上平常那一套的邋遢的西装,而是真正的耶诞老人装,甚至戴上了白色的胡子。
因为他的身材清瘦,而且体型羸弱,老实说不太适合这样的装扮。不过这肯定是塾长指示,让人不忍心责怪本人。虽然是休假日还要来学校,但能不能拿到津贴也很难说。
「老师~我们要做什么?」
「这么说来,详细情形还没听说过。」
春虎提出的问题让冬儿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听见塾生的问题,「嗯。」大友点了下头。
「我们班是布置班哩。你们也看见哩,塾舍外面由塾长和我们装饰得很精美哩,所以内部决定交给塾生来布置。还有,派对开始之后,你们要负责接待外来的客人,也要轮流帮忙顾店,大致上就是这样哩。」
「……简单来说,我们根本不是『参加者』,其实是『工作人员』嘛……」
「别这么说哩。难得有这个机会,总是希望大家玩得开心哩。」
大友漫不经心地嘿嘿笑着,很有他个人的风格。塾生们叹着气,不过有一半以上早已经死心,反而展现出高度的干劲。
「你们负责的是这一层还有下面那一层楼的走廊哩,和外面一样可以尽情使用简易式,大家加油哩~」
★
到头来,直到派对开始的一个小时前,也就是傍晚四点过后,事前的准备工作才全部告一段落。
「……这比平常上课还累……」
「……而且接下来才是重头戏,饶了我吧……」
春虎和冬儿累得瘫坐在楼梯上,大为不满地发着牢骚。现场没有人反驳两人,夏目和天马疲惫不堪,倚靠着楼梯扶手。原先为了耶诞装觉得不好意思的京子似乎也热得受不了,用手指拉开了大衣的领口。
不过,成果确实值得春虎他们如此疲累。塾舍内的走廊如今布置得富丽堂皇,一点也不输给塾舍外观。
墙上除了海报,另外加上了耶诞老人和驯鹿的巨型动态浮雕。
各式各样的吊灯呈等距离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其中有点着蜡烛的古典吊灯,也有金碧辉煌,闪耀着宝石光芒的奢华吊灯,甚至也有不停转圈跳舞的吊灯。
和外部的装饰相比,塾生们打造的简易式不只动作单调,形状也大多歪七扭八,只有华丽程度表现得可圈可点。
在夏目等人倚靠的扶手上面,缠绕着以木行符改造的式符制造出来的绿色藤蔓,并且加上不时有花蕾绽放出美丽花朵的机关。如果是对现代咒术不熟悉的人,看见这一幕必定会哑然失声。
原本由塾生们——尤其是春虎这些技巧还不纯熟的一年级塾生制成的简易式很难长时间维持实体,不过他们这次使用的是讲师们事先设定基础术式,并且注入足够咒力的式符。在这一天结束之前,要维持实体化应该不成问题。
当然,塾生们并没有因此在生成式神这件事上轻松到哪里去,反而是个个精疲力尽。
「……根本找不到两个人独处的时间……」
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夏目只是在口中喃喃自语。她的头上和天马一样戴着耶诞帽,可是因为尺寸太大,好像随时可能从头上滑落下来。
「春春、春虎大人~在下从那里取饮料来了!」
一起加入帮忙行列的空端着放上数杯纸杯的托盘,飞了过来。「噢噢,谢啦,空。」春虎向她道谢,其他人也一样接过饮料。
「不过……仔细想想,吊灯和耶诞节没有什么关系吧?塾长脑子里在想什么,实在很难懂。」
「她大概以为够气派就好了吧。」
「啊,我想起来了。春虎你的吊灯亮度很强,可是有一点不稳定哦?那个样子看起来很危险,还是重做比较好吧?」
「饶了我吧,我没多余的力气啦。」
「可是……你看,那是你做的吧?」
京子说着,指向走廊的吊灯。春虎厌烦地伸长了脖子,循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叽叽叽,吊灯的模样随即变得模糊。
那是一种称作裂核的现象,通常发生在实体化的式神承受物理性的冲击时,而在一般的状态下出现裂核,可见式神在灵性方面很不稳定。「唔,你说得没错……」春虎也只能一脸凝重,承认自己的疏失。
「你老是会施加太强的力量,尤其这一次简易式的术式又比较特殊。稍微休息之后,再来调整春虎的部分吧。」夏目苦笑着说。
「就、就这么做吧,反正离开始还有一点时间……」
「啊,不如我们趁现在交换礼物吧?」
天马一提议,「啊啊。」、「好啊。」夏目和京子像是想起了这件事,纷纷表示赞成。其中只有春虎,「啊。」懊悔地叫了出来。
「怎么了,春虎?难道你忘记了吗?」
「没、没有,我有准备……」
「不然是怎么了?」
「……放在宿舍里面。」
「那不就是忘了吗?」
冬儿和京子流露出冰冷的视线,剌向春虎。春虎哈哈干笑着,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空听见后纳闷地偏着头,甩起了尾巴。
「春、春虎大人?您今天早上不是慎重地拿出咒符吗?难道不是那个?」
「咒符?」
夏目反问着空,「不是、不是。」春虎闻言连忙挥手否认。
「那不是交换礼物用的……不过,我确实买了礼物来罗!我回宿舍拿了就回来。」
「等一下,春虎同学,我们没时间等你回去拿了。」
「就是说啊。没办法,如果抽中春虎的礼物,等之后再由春虎交给那个人吧。」
「这、这样啊?不好意思。」
春虎低头道歉,一行人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接着他们同时起身,走回教室里面。
春虎等人的教室没有用来摆设店面或是作为活动的场地,倒是被当成了仓库使用,桌上到处摆满了多出来的装饰品或是商品存货。
除了忘记带礼物过来的春虎,其他四个人急忙把礼物拿出来。
「欸,冬儿!这不是酒瓶吗?你至少包装一下吧。再说,这真的是一瓶酒吧?」
「这可是价格便宜,但品质还不错的香槟哦。」
「谁跟你讨论味道啦。」
「……仓桥同学的礼物看起来好像很贵……那个袋子上面的商标是名牌对吧?太贵的礼物要收下也很不好意思……」
「用、用不着担心。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说是名牌,也只是橡胶手环而已——啊。」
不小心说漏嘴的京子连忙捂住嘴,冬儿和天马见状笑了出来。
另一方面——
「奇怪?夏目,你准备了两份礼物吗?」
夏目听见春虎的问题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把手边的东西藏了起来。在她从书包里面拿出礼物的时候,可以看见除了一个粉红色袋子,还有一个包装较为稚气的小盒子。
夏目赶紧关上书包。
「不、不是!刚才那个不是。」
「咦?可是那确实是礼物——」
「那个……那、那是我自己的礼物!不行吗?」
「没、没有不行……」
春虎正觉得困惑的时候,冬儿朝她投去了错愕以及怜悯的视线。
「自己送耶诞礼物给自己?夏目,你还真是个寂寞的人啊。」
「罗嗦!这和冬儿没有关系吧!」
「你实在太见外了,夏目同学。只要你说一声,我们也可以准备交换用以外的礼物——」
「不、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
「好啦,好啦,赶快来交换礼物吧——我现在就来做签……」
就在天马试图制止嬉闹的夏目等人的时候,走廊上忽然传来某个东西坏掉的铿锵巨响,紧接着响起塾生的惨叫声。
一行人不由自主停下手边的动作,面面相觑。
接着,从走廊传来惊呼声。
「哇啊,好危险!」
「真是的!这个吊灯是谁做的!」
所有人惊觉大事不妙,急忙往走廊冲了出去。
他们回到刚才的楼梯,果不其然,春虎那盏刚才出现裂核的吊灯消失,而且正下方的地面出现裂痕,一张简易式的式符掉落在地上。根据正好经过的目击者表示,吊灯似乎是突如其来地爆炸,掉了下来。
「……爆炸……春虎,你到底是做出什么式神来了?」
「很普通的啊……应、应该吧……」
「总之不能放着不管,剩下的要全部拆下来!春虎?你一共做了几个简易式?」
「唔,我记得是四……不对,是五个……」
夏目一边向春虎确认场所,一边把其余的吊灯或是浮雕恢复为原本的式符。
她盯着其中一枚式符。
「……我懂了。老师在准备这些术式的时候原本就很匆忙……春虎又在上面加上奇怪的术式……」
追根究柢,春虎不擅长复杂的操作,只有咒力异常强大,由他制成的简易式似乎因此变得很容易失控。
「大概是受到周遭咒术的影响,扰乱了灵气平衡,毕竟塾舍里面现在到处是简易式。」
「可是爆炸未免太吓人了吧。」
「不过这就是第四个了,春虎,剩下那一个在哪里?」
「咦?春虎做的简易式就这些了吧?还有吗?」
京子偏头不解,「啊,对了。」春虎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第五张式符还没生成式神。那是和其他术式不太一样的式符,虽然注入咒力了,但还没实际使用。」
「还没吗?所以暂时可以放心了吧。」
「顺便问一下,那张式符你现在带在身上吗?」
「没有,我放在教室——」
紧接着,某处又响起了爆炸声,而且爆炸声相当响亮。
春虎等人倒抽了口气,浑身僵直。爆炸过后,传来了叽叽的倾轧声,以及人群的惨叫声与尖叫声,最后是某个东西倒塌的巨大破坏声。
众人瞠目结舌,春虎脸上更是血色尽失。所有人心中都有同样不祥的预感,没有人说出口,脸上表情却很明白。
「该不会」
「……不会吧……」
当然,此时发生的正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件事情。
★
「伤脑筋啊。」
站在壮烈倒地的耶诞树前,仓桥塾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是个气质高雅,身材娇小的老妪。她和平常一样穿着和服,头上不免俗地戴着一顶耶诞帽。
塾长背后,不只犯人春虎,夏目等其他四人也站成了一排,有如恶作剧让人逮到、在走廊罚站的小学生。冬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其他人看来情绪都很低落。
「……没想到那张式符居然是用来生成树顶上的星星……」
不知情的春虎把式符放在教室里面后,前来取走的其他塾生便使用这张完成的式符生成简易式,装饰耶诞树。后来,由春虎做出来的星星和吊灯一样失去控制,折断了耶诞树,没人受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本来希望至少树顶上的星星可以由塾生自己完成,所以留了下来……没想到是弄巧成拙。」
「对对对、对不起!」
春虎畏畏缩缩,深深地低头致歉。
耶诞树倒地后,上面装饰的简易式也全部恢复为式符,取了下来。为了避免继续放在这里发生危险,预定之后也会将耶诞树撤走。
问题在接下来该怎么办,不消说,他们没有准备用来替代的耶诞树。
「……用简易式做出耶诞树……这种事情做不到吗?」
夏目战战兢兢地向塾长确认,「当然做得到。」塾长意外爽快地给了这样的答覆。
「可是这么一来,还得配合其他用来装饰的简易式,现在没时间做这种细微的调整……」
塾长的脸色凝重,怨恨地瞪着倒地的耶诞树,春虎更是心惊胆跳。
冬儿耸耸肩。
「干脆从公园里面偷拔一棵树过来如何?」
「少胡说八道了,冬儿!」
京子小声谴责着他,但是冬儿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改种一棵简易式的大树下去就行啦,只要之后再把树还回去,没有人会发现。」
「要是真的做出这种事情,树会枯掉的!」
「这也可以靠咒术想办法——」
冬儿胡闹说着,不过疑似是以半认真的心态提出这个建议。天马忍不住苦笑,夏目烦躁地斜眼瞪了过去。
然而——
「……啊啊,原来还有这个方法可行。如果可以暂时从别的地方把树搬过来,接下来就不愁没办法解决了。」
掌握决定权的塾长砰地击了下掌心,提出这建议的冬儿不由自主吹起口哨,春虎等人则是目瞪口呆。
「先、先等一下,祖母!你是认真的吗?」
「京子同学,在塾里和我讲话要敬称您,我不是常这么告诉你吗?」
「可是!?」
看见孙女惊慌失措的模样,塾长咯咯笑了出来。
「用不着担心,树会从我们的宅邸搬过来。你还记得庭院里有一棵杉树吧?虽然比这棵树小,但也算是很大的一棵树了。」
「那、那棵树或许可以,可是要怎么把那棵树搬过来?」
「没错,问题就在如何搬运……」
塾长说着,把促狭的视线转向不停道歉的春虎以及夏目。
她自顾自地下了决定,接着朝困惑的两人点头,严肃地向他们宣告。
「我会和阴阳厅那边联络,事先取得许可,不如这件事就交给失败的『式神』,以及他的『主人』帮忙吧。」
★
傍晚。街上充满浓浓的耶诞节气氛,路上人潮逐渐涌现。
和前一天相比,人潮并没有特别汹涌,只是人们脸上大多挂着笑容,而且这大概不是错觉。欢乐的耶诞歌曲搭配华丽的灯饰,笼罩着整个城市的「节庆」气氛即使看不见,也确实传达到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拉着母亲的手、笑盈盈地走在街上的小男孩走到一半忽而停下脚步,东张西望了起来。某处传来叮铃叮铃的铃声,母亲也听见相同的声音,忍不住停步。包括这对母子在内,周围人群也注意到这个声音,神情难掩纳闷。
接着,男孩子睁大了眼睛,兴奋地指向头顶。
母亲不解地循着他指的方向仰望天空,不由得瞠目结舌。周围人群同样随着他们的视线抬起头——
惊呼声马上变成欢呼,接连响遍各个角落。
★
「哇啊……夏、夏目,大家都在看这里欸……」
「这不是废话吗!谁叫我们这么显眼!」
「塾长也真会为难人……」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还是赶紧回去吧。」
夏目的脸色极为不悦,回应往下窥探着地面的春虎。两人都是面红耳赤。
如今的春虎他们位于离地面三十公尺的高空,正确来说是在离地三十公尺的高空中飞行,而且是坐在雪橇里,也就是那个先前在塾舍大楼上空盘旋的雪橇式神。当然,两人都被迫穿上了耶诞老人的装扮。
至于拉着雪撬的——不是驯鹿,而是一匹闪耀着金黄光芒的龙。
那是夏目的使役式,北斗。
北斗此时正用四肢抱着一棵杉树,在空中翱翔。那是一行人前往仓桥家宅邸,使出塾长事先准备的运用木行符配合土行符的特殊咒术,从庭院里拔了起来的大树。因为重量的关系,用简易式搬运有一定的困难,于是唤出北斗帮忙,夏目他们则是负责从后方操纵北斗。
其实应该还有其他的方法可行,不过这一半是为了惩罚弄断耶诞树的春虎他们,另一半肯定是出自塾长个人的兴趣,强迫他们特地打扮成耶诞老人就是最好的证据。两人压根没有拒绝的权利,只是这下完全成了大笑话。
「真是的,都是春虎你害我们这么丢脸!」
「对不起啦,我向你道歉罗。」
「这里又高又可怕,风也很冷,而且一直有人看着这里指指点点。」
「嗯、嗯。」
「难得的耶诞节……全毁了。」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夏目呜咽抽着鼻子,春虎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她道歉。
这里没有其他人在场,夏目也恢复了「原本」的语气。因为本家的『家规』规定,夏目平时总是女扮男装。要是打扮成男生的时候还无所谓,像这样让「女孩子」的夏目谴责,春虎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实际上,两人满脸通红不只是因为害臊,也是因为寒冷。而且就像夏目所说的,虽然坐在雪橇上面,但两人如今所在的高度也很吓人。他们没有惧高症,可是往下瞧还是会吓得两脚发软。难得的耶诞节为什么得遇上这种事情?这样的责备实在让春虎无言以对。
他愧疚地缩着身子,坐在夏目旁边。
忽然间——
「啊。」他惊呼一声,在瞬间的迟疑过后,他板起严肃的神情。
「夏目。」
「……什么事?」
「道歉——其实也称不上,总之我准备了一个礼物给你。」
听春虎说得这么正经,夏目忍不住把头转了过去。
「礼物……春虎你不是忘在宿舍了吗?」
「噢,那是和大家交换用的礼物。这个是本来就打算给你的……说是礼物,其实也可以算是一种惊喜,反正是和谢礼差不多的意思。」
「谢礼?」
「对。」
春虎说着,取出一张咒符。夏目眨了眨眼。
「咒符?这该不会是空刚才提到的……?」
春虎点头回应夏目的疑问,不好意思地笑了。
「虽然出身名门的分家,但你也知道我基本上和外行人没有两样。进入阴阳塾后,我老给你添麻烦,今天也是一样。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过我至少勉强学会如何制作简易式。虽然进步很慢,但我确实有在成长。这么做是想让你亲眼看见我的进步,也是为了传达感谢的心情……」
春虎这一段话说得支支吾吾,说到后来愈来愈含糊,不过夏目只是定睛凝视着他,专心倾听着他说的话。
「总、总之我因为这样准备了这个东西,看清楚罗。」
春虎说完盯着咒符,集中注意力,慎重地注入咒力。
那张咒符是五行符之一的水行符。
「……看、看好罗,急急如律令!」
春虎喊出咒文,往头上把咒符抛了出去。夏目的双眼追逐着咒符的去向。
然后——
「……!」
咒符迸裂——
七彩的泡泡在空中飞舞。
是肥皂泡。
夏目受到极大的冲击,睁大了双眼。
另一方面——
「奇、奇怪了?」
春虎哑然张大了嘴,接着整张脸涨得通红。
「为、为什么跑出肥皂泡——不、不是的,夏目!其实我是想让这里下雪,配合耶诞节的气氛下雪……真、真奇怪?是什么地方搞错,让雪变成了肥皂泡……?」
先前严肃的模样前功尽弃,春虎手足无措,拼了命为自己辩解。辩解时,大大小小各种不同的肥皂泡乘着风轻盈舞动,从两人的头顶向下飘落。
地面的灯光将肥皂泡照耀得如宝石般光彩夺目,其中一个随风飞舞的肥皂泡宛如与夏目嬉戏,轻飘飘地飘在她身旁——
啪,有如笑声绽放。
同一时间,夏目「噗」地忍不住笑出声音,彷佛长出翅膀的轻柔嗓音「啊哈哈」地笑了起来。
春虎诧异地看着夏目,但是夏目依然笑个不停。她的眼角泛着泪光,像是觉得荒谬极了,乐不可支地笑着。
笑了一会儿之后,「……真受不了。」她温柔地瞪着春虎。
「蠢虎,这下『我的计划』也全被你毁了,真受不了你这个人。」她又生气又好笑地说。面对不知所措、等待裁决的春虎,她愉快地继续说了下去。
「春虎,耶诞节快乐。」
★
之后重新抽签的结果,夏目准备的手套送给天马,冬儿的香槟送给春虎,京子的手环送给冬儿,天马的袜子送给夏目,春虎的围巾则是送给京子。
夏目准备的另一份礼物暂时仍维持在「自用」的状态,收在书桌的抽屉里面。
二章 ★ 武豆会
「没差啦!没差啦!来,OPAPI!」
百枝天马高高挥舞着手脚,神情严肃地大叫了一声之后随即昏厥。
在场的同班同学们不禁颤栗,倒抽了一口气。
「……真的吗……居然做到这种地步……」
土御门春虎惊恐地哀叫着,一旁的土御门夏目脸色惨白,连话也说不出来。
天马倒卧在走廊上,发出安稳的呼吸声,贴在他后脑勺的咒符强行夺走了他的意识。从天马的睡相看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本人没有自觉,至少可以算是一种救赎吧。
不……
「开什么玩笑。」
这么怒骂的人是仓桥京子。她的脸色也有些僵硬。
「什么余兴节目嘛,这种事情我绝对无法忍受,也不允许发生这种事。」
在场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同意京子这一番话,霎时间怒骂声四起。他们一方面拒绝,同时内心也很明白,事情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
战争早就开始了。
「……春虎,仓桥同学,这么一来我们也必须认真应战了。」
夏目郑重其事地说。
「我们要小心谨慎……同心协力。用不着担心,我们占压倒性的多数,而且这场战斗本来就是要由我们获胜才有意义。」
夏目说着,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木斗。
京子和其他同学面色凝重,不约而同点着头。其中,只有春虎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咬紧了唇。
「……可恶,那个……混帐家伙……」
★
「追傩?」
「对啊,你当然知道吧?」
「不,我不知道……」
京子擅自这么认定,春虎也答得理所当然。一旁的夏目无奈地叹了口气。
作为阴阳师培育机构的阴阳塾教室里,这一天只剩下一节课,也许是因为准备工作花上太多时间,超过上课时间仍迟迟不见老师走进教室。
他们在事前得知接下来这一堂课的内容,或许是因为这样,等待课堂开始的塾生们大多觉得这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气氛非常悠闲。在这种放学后的气氛中,春虎等人聚在一起闲聊着,打发时间。
「蠢虎。」夏目瞪着春虎,「追傩是指原本在宫中举行、用来『驱邪』的咒术仪式。为了平安迎接新年,要在除夕夜驱逐恶鬼,消除灾厄。」
「噢噢,除夕夜啊,上课好像有听老师讲过……可是那是除夕夜,和今天要做的事情没关系吧?」
「这当然是不同的两件事,不过关系非常密切,尤其两者的基本思想其实一样。我问你,春虎,今天是什么日子?」
「唔……节、节分吗?」
「对,而且是春季的节分,也就是说明天是立春。在二十四节气里面,立春是最早的一个,农历里面新年的开始通常都在这一天前后。」
「……什么?」
听见夏目滔滔不绝地解释,春虎很快便听得瞠目结舌。
看见这寻常光景的天马说:「春虎同学,夏目同学想说的是『撒豆』的事情。」他咯咯笑着,出面帮忙解围。
「撒豆?节分吗?那和咒术有关系吗?」
「在立春的节分有……其实那本来就是咒术的一种。」
夏目马上接过话题,继续解释。
现在的人也是一样,每当遇上季节转变或是气候变化的时候,身体特别容易出状况。古人认为是这种时节邪气累积,带来疾病的恶鬼现身。尤其除夕是迎接新年的重大节日,因此像这样驱除恶鬼、封除疫病,祈求新的一年健康与丰收的仪式带有格外重要的意义。
如同夏目的解释,立春是与元旦并列的重大节日,所以和除夕的追傩一样,立春前的节分时也会举行撒豆作为「驱鬼」的仪式。
「至于为什么要撒『豆』——而且还是『炒过』的豆子,这也是有正当的理由。依据阴阳术的基本思想阴阳五行说,春天属于五行中的『木』,『木行』相克的是『金行』,简单来说就是『金行』不适合『迎春』。象征『金行』的圆形物体也就是『豆子』,用与『金行』相克的『火』去炒,用来充当封住『金行』的咒物。这样你懂了吗?」
「……啊啊,嗯,嗯嗯,原来是这样的由来啊。」
夏目说得口沫横飞,春虎的回应却很敷衍。一旁的京子与天马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约而同露出苦笑。
「可是,这表示接下来的课只要撒豆子而已吗?」
「什么叫做只要撒豆子而已,刚才我也解释过,那可是有正统由来的传统咒术。」
「可是就是撒豆子吧?」
难怪大家的心情这么悠哉,春虎环顾教室,终于了解为什么出现这样的景象。
「没想到来了阴阳塾之后,会在学校里撒豆子啊。其他班也会一起撒豆子吗?」
「不会,每年撒豆子的只有一个班级,今年轮到我们班。这是祖母用占卜正式选出来的呢。」
「塾长吗?听起来真慎重。」
春虎佩服地听着京子的解释。
话说回来,也不过就是个撒豆子的活动,要是用严谨的态度面对反而显得愚蠢。
「这也算是享受不同季节的气氛罗,偶尔上上这种课也不错。」
「就是说啊,而且我也很喜欢这种活动。」
「居然连天马同学都是这个样子,怎么可以这么随便?」
「别那么古板嘛,我们可以用认真的态度乐在其中啊。」
春虎没理会一脸不服气的夏目,兀自快活地笑了起来。然后,「对吧,冬儿?」他转头向阿刀冬儿搭话阿冬儿没有笑。
「……奇怪?冬儿?」
春虎吓一跳,又叫了他一声。
冬儿一如往常,坐在春虎与夏目后面的位子。此时的他也和春虎他们一起聊天……但不知为何视线飘向了远方。
这么说来,他从刚才就是一声不吭,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春虎蹙起了眉头。
「怎么回事,冬儿?你怎么——」
「没什么。」
他答得飞快。
「咦?可是——」
「我很平静。」
冬儿回应的态度极为平静——只是说话速度莫名地快。不只是春虎,夏目他们也蹙起了眉间。
众人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尴尬时间。
「呃,那个……啊,对了、对了,京子,撒豆具体来说要做什么?」
「咦?啊、啊啊。」
春虎不着痕迹地无视冬儿的反应,又继续聊下去。京子尽管困惑,依然附和起他的问题。
「我记得会先从班上选出一个人当鬼,大家一边把豆子撒在他身上,一边绕塾舍一圈。」
「什么嘛,和一般的撒豆没什么两样嘛。」
春虎错愕地说。就在这个时候,喀哒,背后传来声音。春虎一转过头,就看见冬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的视线照样看向远方,神情也很平静——只是感觉很不对劲,「……冬儿?」似乎也没听见春虎的呼唤声。他看向远方,维持从椅子上起身的姿势,有好一段时间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到头来,什么事也没发生,他又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上。
春虎等人无声的视线集中在冬儿身上,像是为了替所有人道出心声,夏目轻轻咳了一声。
「那个……冬儿?」
「怎样?」
「你从刚才开始是怎么了?你的表现很奇怪哦。」
「什么意思?我没事,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一点也不焦急。」
「你觉得焦急吗?」
「我没有。」
「不然是怎么了?难道是紧张吗?」
「这是什么蠢话,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和平常一样,完全正常。」
冬儿说得理直气壮,反而更让人觉得其中一定有鬼。
「再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没有,我根本没有必要紧张。」
「这么说是没错啦……」
「看吧,总之我一点也不紧张。」
「也、也是,你看起来本来就不紧张……不过,你也不可能焦急或是紧张嘛,反正今天只是撒豆子而已。」
夏目这么一说,喀哒,冬儿的神情依旧严肃,但身体猛然颤抖。夏目、京子和天马又更是讶异地蹙紧了眉间。
另一方面,「……啊。」春虎突如其来地惊呼一声,冬儿的目光立刻变得锐利。他朝春虎露出「你注意到什么事了」的表情,「……怎么了,春虎?」询问的语气异常凶狠。这句话不像质问,更像是要求对方闭嘴。「呃……」春虎支支吾吾的,让夏目等人更加诧异。
「你们在搞什么鬼?真让人不舒服。」
「呃,没有,那个……」
春虎遭到京子逼问,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正好门开了,春虎等人的导师走进教室。
那是一手拄着拐杖,只剩下一只脚的讲师·大友阵。在他背后,人类外形的简易式正抱着纸箱,跟随主人的脚步前进。
箱子里面放着一叠五行符、几个木斗、平底锅,还有大量的豆子。
「哎呀~抱歉我来晚哩。事不宜迟,阴阳塾的撒豆课这就开始哩~」
★
「嗯~……GETS!AND TURN!……AND RETURN!」
挥出两手的食指,弯腰退场——假装退场又折了回来后,京子接着失去意识。她的脸上违背本人的意愿,露出极为灿烂的爽朗笑容,最后甚至眨了下眼睛。
「京子!」
在京子摔倒前,春虎滑过去抱住她的身体。春虎抱住她时,她已经发出了安稳的呼吸声。
「居然连仓桥同学也中招了!」
「可恶!没想到他会用简易式当诱饵!」
「……原、原来那个搞笑桥段还有RETURN啊……」
遭受突袭的同学们惊慌失措,脸上全没了血色。「大家冷静点!」夏目拼了命地安抚众人的情绪。
「别乱了队形!不能重蹈仓桥同学的覆辙!」
夏目的警告很有道理,只是同学们早已自乱阵脚。毕竟京子的实力在班上名列前茅,看见她这么轻易败下阵来,会乱了手脚也是无可厚非。
「春春、春虎大人!」
春虎将京子抱在怀里,这时由他使役的护法式空从空中飞了回来。
「万、万分抱歉!在下跟丢了~」
「跟丢了?你不知道他往哪个方向逃吗?」
「对、对方在逃走的路上设下陷阱……在、在下实在无脸面对春虎大人……」
空的耳朵和尾巴消沉地垂了下来,式神的报告让春虎不由得咬紧了牙。
他让空前去追逐袭击者的踪影,但敌人似乎料想到这种情形,反过来设陷阱突袭,这么做简直是——太投入了。
「总之对方只有一个人!他只能采取游击战,重要的是我们不能乱了队形,让对方有机可乘。只要正面对决,最后一定是由我们获得胜利,我们不可能输!」
夏目高声叫喊,宛如借此激励自己。
她说得对极了,只是这种作法真的应付得来吗?春虎忍不住自问。
最后一定会获得胜利,或许真的是这样没错。可是如果继续采取正面对决的方式,在获得「最后的胜利」之前,势必「多少」有人会因此牺牲。而且正因为占有压倒性的多数,没有人想成为这「或多或少的牺牲者」之一。
同学间的士气低落,所有人都在期待牺牲的是「其他人」。在这种状况当中,真能采取夏目所说的「正面对决」的方式吗?
尤其最可怕的是,这种消极的心理状态恐怕正是「敌人」的目的。
「敌人」利用准备周到的陷阱,没有先往班上实力最坚强的夏目下手,而是找上京子。在阴阳术方面,京子略逊夏目一筹,可是她具有领导者的特质,是班上同学的心灵支柱。借由让她在众人面前耍宝,「敌人」往春虎等人心里投下了一颗不小的震撼弹。
这可以算是「敌人」向他们使出的一种乙级咒术。
「……可恶,我有不祥的预感……」
★
「——所以哩,就是像这样,用火行符产生的热量,把金行符和豆子一起炒哩。这就是所谓的火克金,五行相克哩。这方面的实技还要很久以后才会教到,总之你们先『视』清楚五气的变化哩~」
大友特地在西装外面套上一件围裙,一只手俐落翻着平底锅。
在底部贴着火行符的平底锅里面,正翻炒着大豆和金行符。香气四溢,浓缩的灵气往四周飘散。那副景象看来像在做简单的下酒菜,炒出来的却是真正的咒物。
不过对春虎来说,比起大友在眼前炒豆子,他更在意从刚才开始,坐在后面位子的那个人抖脚抖得愈来愈剧烈。而且——麻烦的是,本人似乎没有察觉自己正烦躁地跺着脚。夏目不时往春虎瞥去欲言又止的视线,不过春虎只是板着脸,没有吭声。
「好哩,接下来轮到大家来炒自己的豆子哩。炒豆子不需要什么咒力,不过大家记得要慎重地炒哩。」
听见大友这么说之后,塾生们各自站了起来,走向讲台。
现场准备了几个平底锅,供塾生们轮流使用,以和大友相同的方式制作用来撒的豆子。原本在『泛式阴阳术』当中,五行的相生和相克属于相当高难度的技术,不过这次准备的五行符是专门为炒豆子准备的咒符,因此凭塾生的技巧也能顺利完成。
教室里充满了炒豆的香气。
这时,春虎偷偷摸摸地离开等待使用平底锅的队伍,往察看着塾生炒豆的大友走了过去。
「……老师,可以叨扰您一点时间吗?」
「嗯?原来是春虎同学啊,用不着担心,术式差不多完成哩,就算是你也不会失败的哩。」
「不,我不是在担心这件事情。那个……这件事不太好开口……」
「所以说用不着担心哩,万一你失败哩,我会出手帮忙的哩。」
「我就说不是这件事了。我担心的是这堂课的内容,还有冬儿的情形。老师,关于那家伙的后遗症,您从塾长那里听说过了吧?」
为了不让其他人听见,春虎压低了嗓音,向大友确认。
大友一开始板着脸孔,「……啊。」喃喃发出了和春虎刚才如出一辙的惊呼声。他的动作显得惊慌失措,无意义地推了推眼镜。
「说、说得也是,我完全忘记这件事情,真是太不小心哩。」
「这样的活动没问题吗?我也是不久之前才知道,撒豆是『驱鬼』的咒术对吧?」
「虽然说是驱鬼,这种时候的『鬼』真要说起来属于乙级……和『泛式』里面指的『鬼型』不同哩。」
「不一样吗?」
「废话,要是这么做就能祓除灵灾,祓魔官都要失业哩。」
春虎与大友不约而同压低了音量,窃窃私语。
冬儿的后遗症。
那是他过去卷入灵灾时留下的症状,此时,『鬼型』的动态灵灾——「鬼」残存在冬儿的体内。他决定进入阴阳塾,目标成为阴阳师,也是为了克服自己的后遗症。
「既然冬儿同学的封印确实在运作哩,这种程度的咒物没那么容易造成影响的哩。」
「也就是说不会伤害到他罗?」
「灵性方面是不会哩。」
「为什么需要特地指出『灵性方面』?」
「嗯,要是本人在意的话哩,说不定硬逼他反而会演变成教育问题哩……」
「本人非常在意哦……」
听见春虎的报告,大友「唔」地垂下了嘴角。
这个时候,「闭嘴,蠢虎,用不着你多管闲事。」背后传来说话声,吓得春虎和大友缩起了脖子。
一回头,眼前是冬儿烦躁的脸孔。也许是多心了,但他的太阳穴附近似乎正微微抽搐。
「什么非常在意,我、一点、也不、在意。」
「呃,可是——」
「再说也没有理由让我在意,要是这种豆子可以应付我体内的鬼,我也用不着特地成为阴阳师了。」
「不然你的行动为什么那么诡异?」
「你说什么,虎公。我的行动哪里诡异了?」
「这种称呼方式就很奇怪啦。」
什么虎公嘛,春虎愕然沉下了脸。冬儿咂舌,盘起手臂,又开始跺起了脚。
「其实我从以前就讨厌撒豆子这个活动,驱鬼迎福简直是蠢事……尤其一大群人单方面对着鬼撒豆子最让我看不过去,违反了我的个人风格和美学,一点也不公平。」
「……我懂了,确实是很在意哩。」
「我就说吧。」
「总而言之,」冬儿朝两个一脸困扰的人加强了语气。「我对这种事情没兴趣,可是也不想要特殊待遇,拜托别没事找事做。」看来他人的关心反而让他闹起了别扭。
春虎还有话要说,可是夏目早一步从讲台走了过来。
「春虎、冬儿,平底锅可以用罗。」
夏目炒完了自己的豆子,手拿平底锅提醒着他们。春虎回头,「呃,好。」随口应了声,冬儿则是颤抖了一下,全身僵硬。
冬儿因为自己的反应,心情显得更加烦躁。「好,夏目,平底锅给我。」他抢夺似地夺下平底锅,往讲台走了过去。
「……怎么办?」
听见春虎这个问题,大友只有苦笑。
「反正……本人都说对这种事情没兴趣哩,我看这次要是他混水摸鱼就不跟他计较哩。」
「可是就算本人再随便,万一由他当鬼,旁边的人肯定没办法无视他。」
「班上负责当鬼的只有一个人哩,之后会再抽签决定,不过应该不会那么刚好哩。要是把事情闹大,反而是弄巧成拙哩。」
所有塾生里面,了解冬儿情形的人只有春虎。如果因为过度顾虑,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不好。
讲台上,从夏目手中拿到平底锅的冬儿提心吊胆——但表面上极为平静地炒着豆子。看见他旁边使用平底锅的塾生炒完豆子,春虎也往讲台移动。春虎结束炒豆工作后,班上所有同学都完成了撒豆的准备。
众人将完成的炒豆放到取来的木斗里。
「好哩。」
大友从搬来的纸箱底部,拿出放着好几支签的竹筒。
「每个人抽一支签,第一个抽到红签的人当鬼哩。」
★
「不行!大家快退回来!」
春虎大叫,可惜为时已晚。
「嘿罗!」
「抱歉啦抱歉啦!」
「歪国人啊你!」
「确实有可能!」
「HIT AND RUN!」
「迷上我了呗!」
「尽管放心啦!」
同学们一脸严肃,大叫出搞笑的桥段后纷纷倒地,鬼哭神号的光景简直是一幅受到强迫的地狱图。
一行人不愿意分散,因此决定不搭电梯,由楼梯移动,这个选择本身并没有错,只是这或许成了让他们松懈的原因之一。拉长的队形,以及狭窄的行动空间。从背后来的突袭虽然是显而易见的佯攻,但心理层面受过无数次动摇的团体难以应付这样的突发状况。
不顾春虎与夏目制止的同学们一股脑儿冲下楼梯,冲到了塾舍大楼正门口的一楼大厅。他们气喘吁吁,停下脚步的时候——咒符同时撒向聚集在同一个地方、破绽百出的团体。
一网打尽。
「居然……光靠他一个人就能做到这种地步……」夏目凝视倒地的同学们,喘不过气似地说。
春虎与夏目愣愣地站在原地,追逐敌人行踪的空从楼梯上飞了回来。
「春春、春虎大人!楼梯上发现这张式符!先、先前的攻击或许是由简易式进行远距离操纵!」
「可恶,果然是这样!」
在楼梯遭到来自上方的攻击时,春虎立刻派空前往攻击发动的方向。他很笃定这十之八九是佯攻,当务之急应当是率先找出敌人的踪影。这么一来,说不定就能避开这个大规模的陷阱。
「没想到那家伙会像这样利用咒术攻击……我记得他在实技课上都很随便的啊!」
「……不,他使用的咒术本身并不困难,反而相当单纯……而且确实能达到效果。他的手法很高明,虽然不甘心,但这次是我们中计了。」
这个大型陷阱让三分之二的同学倒地不起,剩下的包括春虎与夏目在内,只剩下寥寥数名。他们连撒豆子也没办法,根本无计可施,被逼上了绝路。
而且对手只有一个人。
「那个混帐,他最在行的就是打架了。」
「总之绝不能疏忽大意。我们现在剩下的人少,行动反而能更敏捷,接下来才是关键。」
这严重的打击并未重挫夏目的斗志,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要是在这场战争当中败下阵来,遭受到的将是羞耻与屈辱。她赌上自己的尊严,绝不轻易放弃。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夏目恢复「原本」的嗓音,悄声说着,再次下定决心。
春虎重重点了下头。
★
「…………」
冬儿的右手拿着签,不发一语瞪着签的前方——涂上红色,表示「雀屏中选」的证据。
四周同学们单纯因为决定由谁当鬼而兴高采烈,大友则一脸像是大事不妙,春虎手里拿着在冬儿前一个抽到的空白签,默不作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抽签在全班同学面前进行,如果要改变这个结果,自然会问到原因。冬儿的事情不能公开,很难说服其他同学。
「哦,冬儿当鬼啊。虽然感觉不太适合,但好像满有意思的嘛。」
「哈哈,由冬儿同学当鬼,总觉得很难应付欸。」
京子和天马说得悠哉,要是在平常,春虎一定会赞同两人的意见,一起调侃冬儿,至少不需要像现在这样心惊胆战。
大友搔了搔头。
「呃……没、没办法,就让冬儿同学当鬼哩。」
「等一下,老师!」
「反正他抽都抽中哩,而且这种豆子撒再多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剩下的只有本人心境上的问题哩。」
「话虽然这么说……」
两人交头接耳,与其他同学之间保持一段距离。
这时,也许是再也按捺不住,夏目走了过来,「……春虎?」用凶狠的嗓音逼问。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冬儿的态度也很奇怪,难不成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同于京子还有天马,夏目似乎还是觉得事有蹊跷。眼见夏目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呃,这个……」春虎答得支支吾吾,大友则是在一旁装傻,假装没听见。
这个时候,「……大友老师。」冬儿低声叫着,嗓音轻细但是异常嘹亮。
「什、什么事哩,冬儿同学?」
「我有一个……提议。」冬儿的语气冷静,嘴角甚至浮现一丝笑意。
「刚才我也说过,一大群人单方面向鬼撒豆子,这种事情违背我的风格,当然相反的立场也是一样……」
同学间顿时议论纷纷,看在了解冬儿个性的人眼里,想必会觉得冬儿实在不像这种为自己找借口的人。
不过,大友毫不迟疑,趁机夸张地点着头。
「噢噢,这样啊,个人的风格和想法也很重要哩。好哩,大家再继续抽签看谁当鬼哩……」
「什么嘛,阿刀,真不干脆!」
大友擅自进行安排,倒霉的是中途有塾生高声数落了起来。当然,这样的数落没有抱怨的意思,顶多只能算是开玩笑,要无视这样的意见,继续抽出其他人当鬼也没有问题。
只是,「我没说过不当鬼,只说这违反我的风格。」冬儿再次强调,语气里听得出嘲讽。嘴角那抹微笑的笑意愈来愈深,春虎赫然惊觉,那是老友在惹是生非时常见的笑容。
「老师,我的意思不是要找其他人当鬼,那样太没意思了。让我不能忍受的是单方面遭受攻击这件事,所以我有个提议,可以让鬼也有『反击』的权利吗?」
「嗯?什么意思哩?让鬼也来撒豆子吗?」
「不一定要撒豆子,总之是让鬼可以反击——可以『战斗』。各位不需要让步,要我一个人对付大家也无所谓……比方说可以订下这样的规则……要是豆子砸中我,就算我输了,之后我不会再抵抗,只是如果在那之前全班同学都败在我手中,就算我赢。」
冬儿这大胆的提议再次在教室里掀起一阵热烈的讨论。
「欸,冬儿,用不着这么麻烦吧。」
春虎笑着,试图让老友的情绪平静下来。
遗憾的是……
「难得看见阿刀你这么热血欸。」
「不错啊,好像很有趣。」
「你一个人要应付全班同学,未免太有勇无谋了吧?」
「嗯,不过这样好像比用一般的方式撒豆子好玩。」
班上同学的反应意外热烈。
「这个方式很好啊,我也能了解冬儿同学的心情。」
「说得也是,既然冬儿愿意接受对自己不利的条件,就用对战的方式来撒豆子吧。」
就连天马和京子也说起了这种话。
春虎身上冷汗直流。
大友困惑地说:
「好、好吧,如果没有人反对哩,我们就采用冬儿同学的意见……」
「等一下,要是连鬼也撒豆子,岂不是完全失去原本的意义?对战是无所谓,至少撒豆子需要维持教学的形式吧?」
夏目连忙叮嘱着眼见就要随口答应的大友。
冬儿听见之后,装腔作势地张开手臂。
「我的武器不需要是豆子……反正我也不想碰。」
后半是自言自语,几乎没有人听见,不过他的语气和态度在在显得游刃有余,先前那副举止诡异的模样完全不见踪影。
实际上,这不是什么从容不迫的表现,其实比较接近自暴自弃的状态,只有春虎看出了这一点。
冷汗迟迟停不下来。
众人没有发觉春虎的疑虑,事情就这么拍板定案。
「嗯,我想想哩……如果要对战哩,人数差距这么大……多少要让一点步哩……啊,等一下,武器?」
大友忽而灵光一闪,咧嘴笑了起来。然后,他再次召唤出先前帮忙搬运纸箱的简易式,交代了指示之后,式神随即走出教室。
「对啦,我这边正好有个好东西哩。只要遭到那个攻击,很快就会睡着最重要的是很有趣。」
听见这不能让人置若罔闻的一句话,「有趣?」春虎蹙起了眉头,「对啊。」大友得意洋洋地说。
「那是去年尾牙余兴节目用到的东西哩,其他老师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哩——冬儿同学,不如你就用咒符代替豆子哩,可以吗?」
「我都可以。」
冬儿答得飞快,「那就这么决定哩。」大友一宣布,「噢噢。」同学们个个是慷慨激昂,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
「……这、这样好吗?」
「事到如今再讲这些也没用,提出这个建议的是冬儿,不过你也是共犯。」
「我是共犯……」
春虎无法反驳夏目的话。
他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他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觉得自己确实也有责任,只是又不知道到底如何才是最适当的做法。
「……算、算了,反正大友老师说没问题,大家的反应又这么热烈……」
春虎嘟囔着,试图用这种说法说服自己。
过没多久,大友的简易式拿了一叠咒符回来,数量相当庞大。大友抽出其中一张咒符,确认上面的术式,「很好、很好。」点着头说。
看见老师这副模样,冬儿哼了一声。
「……老师,让我拿来当武器的那个咒符是什么术式?从您刚才的口气听来,那是您自创的吧?」
冬儿的问题再次让大友咧嘴一笑。
接着,他俐落地把咒符像扑克牌一样敞开。
「简单来说,就是『大家一起来搞笑』的咒符哩。」
★
「咚咚斯空斯空斯空、咚咚斯空斯空斯空、咚咚斯空斯空斯空,LOVE注~入~!」
把手放在腋下,大胆地扭腰摆臀,接着用双手做出爱心的形状,满脸堆起闪亮的笑容——夏目输了。
「夏、夏目,夏目!」
夏目撒出的豆子无力地散落在走廊上,袭击者的脚步声弯过转角,逐渐远离。春虎立刻往倒在走廊上的夏目冲了过去。
和之前倒地的那些同学一样,夏目没有露出痛苦的模样,从她的表情看来,恐怕本人也不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偏偏夏目做出的是那种搞笑动作,如果记得,她肯定会大受打击,说不定还会把自己关在宿舍房间里。虽然夏目做起那样的动作还满可爱的……
「春、春虎大人,您没受伤吧?」
「我没事……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在一楼大厅落入大型陷阱之后,敌人采用死缠烂打的游击战,一个接着一个收拾掉我方成员。不知不觉间,一大群塾生只剩下春虎一个人。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状况?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只是撒豆子而已啊。
这明明只是撒豆子而已啊!
「……不对。」
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这种自问自答一点价值也没有。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事情「作个了结」,即使只是形式上也好,让遭逢不幸的人可以接受的结局……
一决胜负。
「…………」
他拿出手机确认时间,再过几分钟就要下课,只要能逃到那个时候……他心中没有这个选项,而且相信敌人也是一样。
春虎轻轻地让夏目躺在地上,重新拿好手中的木斗。
「……我来了,冬儿。」
★
讽刺的是,最后决战的地点竟是原本的教室。
「咦,春虎同学,既然你回来哩,冬儿同学输了吗?」
导师的语气听来只觉得与现场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春虎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真要说起来,要不是这个男人拿出那种白痴咒符,或许现在又会是不同的结果……不过现在再说这些也无济于事。
「嗯?春虎同学?其他同学到哪里去哩?喂~?」
春虎连看也不看坐在角落的大友一眼,兀自站在讲台正中央。
这时,「……哟。」背后的门打开了,冬儿接着走进教室。
他气喘吁吁,毕竟一个人要应付那么多人,他看起来似乎是筋疲力尽。然而,他的双眸闪耀着野兽般饥渴的光芒,不可一世的冷冽笑容变得更加锐利。
「噢噢,冬儿同学。如何哩?那个咒符很精采吧?我在桥段的挑选上可是费尽了苦心哩。」
冬儿一样无视大友,视线笔直固定在春虎身上,
他手中只剩下一张咒符,所以像这样直接出现在春虎面前。
接下来的对决不需要再耍那些小手段。
「……剩下的时间不多,我知道只要回教室,你一定会过来,冬儿。」
「……算你有胆子,春虎。我欣赏你的胆量,让我们来进行最后的对决吧。」
春虎与冬儿分别站在讲台上和教室入口,正面对峙。空现出实体,摆出攻击架势,然而春虎不发一语地摆着手,命令式神退下。
「……春虎同学?冬儿同学?」
大友连叫了他们三次,都没传进这些学生耳里。
「欸,冬儿?做到这种地步真的有意义吗?」
「都这种时候了还需要问吗?春虎,这样可赢不了我。」
「……哼,说得也是。你还是忘记我说的话吧。」
「好啦,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是啊,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春虎把右手伸向用左手拿着的木斗,唰,抓起一把炒豆。
冬儿把剩下的最后一张咒符慢条斯理地举到面前。
空屏气凝神。
大友愕然眨着眼睛。
两人同时往前冲去——
「冬儿!」
「春虎!」
交错。
两人从彼此身旁冲了过去,接着迎来沉默。
宣告课堂结束的下课钟声响起。
「……呵。」
冬儿像是驱走了内心的阴霾,露出神清气爽的微笑。他从额头上的头巾挥去豆子——由春虎抛出、成功命中的炒豆。
「你的速度比我快,果然厉害,这次是我输了。」
春虎没有回头,唇边掠过一抹淡淡的微笑。
他的额头上贴着咒符,咒符成了他为胜利付出的代价。他迅速站了起来,活力十足地拉大了嗓门。
「这下可糟糕啦。」
三章 ★ 「十二神将」新生
在现代的日本,与阴阳术相关的人士当中,想必很少有人不认识她。
年仅十三岁便通过难关中的难关,也就是『阴阳一级』的测验,史上最年轻的『十二神将』——『神童』。年纪轻轻就展现出的高超才能,以及甜美可人的容貌,使阴阳厅将她当成了半官方的形象代言人。
国家一级阴阳师·大连寺铃鹿。
第四十八届新生入学典礼举行的当天,这位咒术界的偶像不知为何进入仅仅只是阴阳师培育机构的阴阳塾就读,同时那也是土御门春虎与土御门夏目升上二年级的那一天。
两天过后。
塾舍大楼外面的逃生梯楼梯间上,春虎、夏目和铃鹿出现在那里。
二年级塾生春虎与夏目正襟危坐,并肩跪坐在楼梯间。
另一方面,铃鹿这位新生坐在较高的楼梯上,跷起腿,盘着手臂,露出冰冷的笑容俯视着两人。
「……也就是说。」她用舌尖舔着唇,再次向两人确认。「夏目『学长』其实是女生,但打扮成『男生』进入阴阳塾就读,而这是因为土御门本家的『家规』规定……对吧?」
春虎和夏目听着学妹的话,默默点了下头。
两人脸上的表情极为郁闷,空洞无神的瞳孔里面浮现出浓浓的绝望色彩,那副意志消沉的惨状和神情傲慢又挑衅的铃鹿形成强烈对比。
「原来是这样啊~要是这件事情曝光,确实很伤脑筋呢~」
铃鹿露出一副恨不得扑向猎物的表情,慢条斯理地说。
夏目的秘密——她女扮男装,以「男生」的身分在阴阳塾生活,铃鹿在昨天放学后知道了这件事情。在这个秘密——也就是「弱点」被铃鹿掌握住之后,两人除了屈服别无选择。
虽然没有公诸于世,但其实春虎等人和铃鹿之间有不浅的渊源。不到半年前,他们曾经敌对,是在战场上对战的敌人。
如今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因缘际会,双方竟在同一所学校成了同窗,此时甚至让对方抓住把柄,简直成了她的「小弟」,他们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染成金黄色的秀发绑着双马尾,娇小纤细的身材穿上了全新的阴阳塾制服——纯白的女生制服。
「我了解你们的苦衷了,放心吧,我很『识大体』的呢——你们也明白吧,『学长』?」
春虎和夏目低着头,交换了一下眼神,在彼此眼中只看见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绝望。
在面如死灰的两人面前,铃鹿独自一人露出了不祥的微笑。
★
明月空荡荡地高挂在夜空。
……为什么救我?
我杀了那个人啊。
问题有如破碎的玻璃碎片,纤细、冰冷而且透明。
少年看起来难掩动摇,但是他强行忍住内心的慌乱,以沉稳的嗓音否定了这个问题。他的身上看不见自己这般幼稚的恨意,即使自己受伤,他也绝不伤害别人。
我说你啊,记得好好帮哥哥办一场丧礼哦。鸡婆又格格不入的一句话渗入内心,呜咽自然而然涌出,克制不住情绪。
自己唯一的伙伴只有哥哥,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奋战至今。
不过——
……嗯。
口中轻声发出的嗓音既无防备又稚气,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可是让对方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她一点也不觉得厌恶。
★
闹钟响了。
盖着棉被的铃鹿赖在床上,一会儿过后终于恼火地伸长手臂,按下闹钟。她依依不舍地窝回棉被里面,最后终于懒洋洋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匆匆洗了把脸,和早上醒来时的一头乱发缠斗了数分钟,好不容易把头发打理整齐之后,移动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进装着谷片的碗里,含着汤匙走向饭厅,打开电视开关。
铃鹿现在所在的地方是阴阳厅为职员准备的宿舍,那是间平凡无奇、1LDK的公寓小套房。她在阴阳塾入学典礼的前一天搬进这里,客厅里还堆放着没有拆封的纸箱。箱子数量意外地少,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像样的私人物品。
惺忪的睡眼看着电视,她随手抛出一张式符。那是专门帮她整理发型,由她自创的全自动简易式式神。简易式出现后立刻帮她梳理造型,她则是自顾自地吃起了谷片。
也许是意识逐渐清醒,随着感觉恢复平时的敏锐,她微微蹙起了眉间。
肌肤上有种轻微的刺痛感。
由于居住者大多是阴阳师,因此整栋宿舍都设下了结界,只要察觉超过一定程度的咒力,便会自动施加负担,加以中和——也就是所谓的安全结界。
其中铃鹿住的这个房间经过特殊处理,设下了更坚固的结界,甚至加入监视她一举一动的术式。不只是未经许可不得外出,基本上也禁止在室内行使咒术,等于是将她软禁在这个房间里。
「……烦死人了……」
铃鹿半眯着眼唾骂了一声,把汤匙上的谷片送进嘴里。
对方虽然声称在室内可以保有隐私,但实际上如何不得而知。如今铃鹿的咒力受到大幅限制,没有自信可以看出所有施加在房里的咒术。故意使出简易式其实是出自小孩子的反抗心态——单纯只是泄愤罢了。
即使如此,这样的生活也比以前舒适多了。
在进入阴阳塾这件事情决定之前,铃鹿因为某件事情受到阴阳厅二十四小时全天候的监视。更进一步来说,自她懂事以来,她一直过着专心修练咒术的生活。想到那样的过去,这种程度的软禁轻松多了……不过她心里的怒火并未因此平息。
「哼,他们是闲着没事做吗?」
铃鹿的心情会这么差,不只是因为环境的变化,何况其实她迫不及待地想进入阴阳塾就读。她一方面畏惧,同时又满怀期待。
期待与某人重逢。
遗憾的是,藏在内心的复杂思绪如今裂成了碎片,实际上她事前根本料想不到,自己居然让那个人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
——『那个家伙现在应该还活在这世上』。
前天发生的事情浮现在脑海,铃鹿眉间的皱纹又皱得更深了。
光是想到那个人开心说着这话的蠢样……
「……真让人生气……」
只有不成熟的愚蠢家伙会对他人有所期待,自己很久以前就知道这种事情。
怒火中烧,气愤的情绪逐渐高涨。
完全不懂别人心情的家伙。
「……难得我这一次……」
想要坦率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这想法掠过脑海的瞬间,铃鹿赫然回神,用力摇了摇头,甩开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帮忙打理造型的简易式惊慌失措,赶紧重新帮她整理发型。
「开、开什么玩笑,我怎么可能……再说我掌握到有趣的情报,这正是个大好机会呢。」
房里没有其他人,铃鹿却逞强地唾骂着。她面红耳赤当然也是因为愤怒,没有其他原因。
她哼了一声,接着继续吃起早餐,使劲嚼碎了谷片。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绪会这么起伏不定,不是因为心意裂成了碎片,而是因为没有完全粉碎。
这个时候,电视里播起晨间的占卜节目。「很遗憾,最后一名是双鱼座。」某动画角色得意洋洋地说,铃鹿的眼角敏感地抽搐了一下。
接下来的台词终于引起她的反应。
『提升运势的幸运物是……老虎!』
「……这个节目瞧不起人啊。」
从没听说过这种幸运物,何况老虎是生物,根本不是什么物品。不过节目指的应该不是真正的老虎,或许是虎纹的什么东西吧。
「老虎……老虎啊……」
身为专业阴阳师,她自然不可能相信这种类似乙级的玩意。
不过,她忽而想起某人那个愉快的蠢样子。她又摇了摇头,幸好她的简易式相当优秀,早已完成工作。
「蠢。」
她在嘴里塞满了谷片,用力咀嚼。
国家一级阴阳师换上阴阳塾制服的时间正一分一秒接近。
★
从宿舍到位于涩谷的塾舍是由咒搜官开车接送,这不只是单纯的接送,同时也是为了尽量避免她公开露面,让她无法轻举妄动的处置。铃鹿的要求因此很少获得允许,但是她唯独坚持不要车子送她到正门,于是咒搜官让她在可以看见塾舍大楼的附近下车。
下车后,铃鹿并未立刻进入塾舍,因为进入塾舍后必须走进教室,走进教室免不了需要碰到那些同班同学。
铃鹿是高居『十二神将』的一流阴阳师,简直是塾生们心目中的偶像,铃鹿自己也随时注意着行为举止要合乎外界的眼光——维持表面上的形象。
只是……老实说,这方面的对应非常麻烦。
因此铃鹿总是用隐形术藏起自己的行踪,直到上课钟响的前一刻。实不相瞒,打从入学第二天以来,她一直都是这么做。铃鹿本人不以为意,但要是春虎他们得知这件事情,或许会忘记彼此的争执,湿了眼眶吧。
「……让我来看看。」
反正光是等待上课也很无聊,为了找寻打发时间的乐子,她放出了几个简易式。
幸运的是很快就找到了,她不自觉笑了出来,立刻移动。
在她前进的方向上,三名抑郁寡欢的塾生正走向塾舍,那三人正是春虎、夏目以及阿刀冬儿。
见到夏目的时候,铃鹿反射性地歛起笑容,但是她脸上随即刻意堆满了和之前意义截然不同的笑容。
她解开隐形。
「『亲爱的』!早安。」
春虎与夏目如同字面上的描述,吓得跳了起来。
前往塾舍的塾生们因为突如其来的呼唤声转过头,看见铃鹿出现后纷纷停下脚步。接着他们发现铃鹿往春虎走了过去,眼神更是兴奋。
「大、大连寺……?」
「好棒哦,一早就能遇到学长,我真幸运。」
「你、你这家伙……!」
四周的喧闹声急速升高,铃鹿饶富兴味地欣赏着春虎惊慌失措的模样。一旁的夏目害怕得有如让野猫逮到的小老鼠,冬儿则是厌烦地仰望着天空。
春虎的太阳穴抽搐,模样焦急,压低了嗓音。
「……欸,你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什么?没有啊~只是闲着没事做而已罗。」
「不要拿别人来打发时间!」
「什么『别人』,『亲爱的』真过分……口气这么狂妄,你以为自己在和谁讲话?难不成你忘记自己的立场了吗?」
铃鹿以只有春虎等人听得见的音量低声警告,春虎不甘心地咬紧了唇。
两人交谈时,周围塾生的视线全集中在他们身上。毕竟开学第一天,铃鹿就当着全校塾生面前,堂堂正正地公开表示春虎是自己的「初吻对象」。这话不算说谎,不过她的目的无非就是想捉弄春虎。
这样的捉弄发挥了超乎预期的效果,如今塾内到处都在讨论这个话题。塾生们停下脚步在一旁看热闹,完全没有隐藏对八卦好奇的意思。
「……拜托你饶了我吧,一大早就来找麻烦……再说你刚入塾,现在不是正忙的时候吗?」
「笨蛋~我怎么可能忙嘛,阴阳塾教的那些东西对我来说比扮家家酒还简单呢。」
「课业上确实是这样没错……不过刚开学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忙吧,像是和其他人往来之类的?」
春虎这话没有其他意思,只是语气听来莫名有学长的架子,让铃鹿一时恼怒,露出了骇人的目光。
「你这家伙真是搞不清楚状况,那种事情和我这个『神童』一点关系也没有。其他人要感激涕零也好,戒慎恐惧也罢,都不关我的事。」
「就是这样你才没办法融入大家吧!昨天你甚至每节下课都跑来我们教室……反正你一定是因为戴着偶像的面具,结果搞得自己在班上没有立足之地对吧。」
「什么!我、我不是说过了吗,班上那些外行人我根本没看在眼里!」
「你还是多和班上同学来往吧……」
「罗嗦,和那种人来往只会眨低我的『身价』!」
「哇啊,好可悲的反驳……」
「你活得不耐烦啦!」
铃鹿恼羞成怒,气鼓鼓地瞪着春虎,不过春虎没有特别害怕,回望着铃鹿的眼神犹如担心着妹妹的哥哥,更是让铃鹿看不顺眼。
「我有个问题。」
冬儿的口吻严肃——明显是在取乐——咳了一声。
「我们同样也是『班上的外行人』,『神童』和我们一起不会自贬『身价』吗?」
「真是的,你别多管闲事!」
「冬、冬儿,你不要故意找她麻烦——」
「夏目!我都听见罗。」
这些家伙为什么这么目中无人,他们真的明白自己眼前的是国家一级阴阳师吗?就连阴阳厅里面的那些高层,看见自己也是毕恭毕敬。
「啊!这么说来,你们三个老是混在一起,现在也是一起上学,你们是小学生啊!」
铃鹿志得意满地指出这一点,春虎听了只有苦笑。
「我们会一起来上学,单纯只是因为我们住在一起。」
「什么,住一起——」
铃鹿一时哑口无言,视线从春虎转到夏目身上。
「难、难不成你们……同、同居……?」
「同居?你、你误会了!」
在铃鹿的注视下,夏目满脸通红地急忙否定。
春虎的反应则是非常平静。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我们是住在宿舍里面,阴阳塾的男生宿舍。」
「……啊、啊啊,什么嘛,原来是宿——什么?男生宿舍?可是夏目她……!」
铃鹿凝视着夏目,目光里充满了惊讶。夏目尴尬地转开了视线。
「呃。」春虎搔着头:「一般来说这种事情确实很难想像,不过这半年好不容易瞒过去了。」
「……所、所以你们在放学后也……都、都在一起……」
「嗯,而且这样方便帮忙夏目瞒混过去,我们的房间也在隔壁——」
「隔壁!」
「是啊,碰巧在隔壁罗……啊,不对,好像是有人故意这么安排……」
春虎苦着一张脸又补充了这么一句话,不过铃鹿早就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这时,「春、春虎,再不快走——」夏目焦急不已地提醒着,「啊,糟糕。」春虎也急忙确认时间,三人不约而同走向塾舍。
铃鹿注视着三位学长姐的背影,用力抿紧了唇。
★
一年级的教室里,铃鹿本来就不打算认真上课,这时又为了其他事情烦心,上起课来心不在焉。
「……住在同一间宿舍,房间就在隔壁……」
这不正是所谓的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吗?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些家伙到底在搞什么鬼?
「……真气人……」
无以言喻的焦躁感在胸中急速膨胀,铃鹿心中涌起莫名的烦闷。
这时——
「……啊,对了。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请大连寺同学为大家解说吧?」
忽然被叫到名字,她吓了一跳,抬起头。站在讲台上的老师看着铃鹿,教室里所有塾生的视线全部集中在她身上。
铃鹿不由自主「咦?」了一声。
「难得有这个机会嘛,不知道大连寺同学愿不愿意和其他同学分享自己的意见……」
老师陪着笑脸说,口气里听得出讨好和算计,铃鹿怀疑这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
没错,这种类型的人很好懂,这才是「成年人」对『神童』的反应,也就是一般人的反应。
「是,我知道了~」
她笑盈盈地站起身,迅速读完黑板上的文字。
「唔,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她一边留意要表现出可爱而能让所有人接受的模样,一边说出寻常但又抽象,而且别具深意的意见。只要掌握到诀窍,要做到这种事情不难,接着听众便会——擅自深感佩服。
「——就是这样,唔……大家都听懂了吗?」
面对态度谦恭的铃鹿,同学们各自瞠目结舌,大呼厉害。其中甚至有面露感动的笨蛋,老师也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像是认为事情发展正如自己的安排。铃鹿没有力气失笑,只觉得无比空虚。
瞧吧。
和这些家伙来往就是这个样子。铃鹿嫣然笑着,坐回自己的位子上,一边忍不住打从内心怀疑。春虎那个笨蛋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且居然敢摆出那种神气兮兮的态度。
「算了,那种事情不重要。」
最让人在意的还是男生宿舍的事情。
这种事情不能置之不理。
如果要问为什么,她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总之就是不能置之不理。
「——好。」
铃鹿轻轻点了下头。
★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
「嗯,很普通。」
「我就说吧。」
春虎无精打采地说,「吵死了。」铃鹿在一旁哼了一声。
这里是男生宿舍二楼,春虎的房间。在六张榻榻米大、不怎么宽敞的房间里,春虎、夏目、冬儿和铃鹿一群人全挤在里面。
一整天的课堂结束,放学后,铃鹿只说了一句「我要过去看看」,之后便强行来到男生宿舍参观。春虎等人当然不愿意,但是她以夏目的真实身分作为要胁,他们也无计可施。
铃鹿指使迟钝的春虎拿出坐垫,仔细打量起他的房间。
那是间东西不多的房间,在某种意义上相当冷清。低矮的书桌加上廉价的书架,可以称为装饰品的东西顶多只有随意摆在书架上的虎纹招财猫。房里唯一的装饰品只有「那个东西」,总让人有种异样感。
只是,也许就是这种诡异的独特氛围,和冷冷清清的朴素感,酝酿出「男生房间」的气氛。春虎的起居就是在这种地方吗——想到这里,铃鹿忽然莫名心慌。
「……这、这个地方太小了吧!何况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真不敢相信有人房间里面居然连一台电脑也没有。你其实是昭和时代的人吗?摆什么招财猫,真好笑。」
「罗嗦,这不关你的事吧。」
「虎纹是因为你的名字里面有『虎』这个字吗?超恶心~」
「呃!有什么关系嘛!我喜欢就好!」
看见春虎沉下脸的模样,铃鹿发出了坏心眼的低笑声,同时原本已经遗忘的早上那一幕再次出现在脑中。
——『幸运物是——』
「……不、不过这也算是虎纹……」
「什么?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没有。」
铃鹿慌慌张张,闪烁其词。「话说回来,」她再一次打量整个房间。「原来宿舍长这样啊~好穷酸哦~」
「抱歉啊,这里只是个穷酸的小地方。」
「一个有趣的东西也没有,真是无聊的房间~」
「……你到底是来这里做什么的?」
春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姿势端正地跪坐在地上,瞪视铃鹿。夏目在背后嗯嗯地偷偷点了好几下头,幸好铃鹿没有察觉。
实际上正如同春虎所说的,参观了房间之后,铃鹿一时之间也想不到接下来要做什么,尤其她觉得只要能够在这个房间捉弄春虎,就很好玩了。
比方说——
「欸?你没有那种东西吗?那种可以让人拿来取笑,或是看了就觉得很悲哀的东西?」
「……我完全搞不懂你到底期待可以看到什么东西。」
「啊,不然来找那个吧,色情书刊或是DVD——」
「滚回去!」
「反正找到也没什么意思,这家伙喜欢的类型超级平凡——」
「你在瞎起哄什么,冬儿!」
春虎简直差点流下泪来,但是铃鹿没有加以理会,视线反射性地在房间里面游走——夏目也是一样。
「不对,不是那里,在壁橱里——」冬儿平心静气地说。
「我揍死你哦!」
春虎口沫横飞地骂着笑嘻嘻的冬儿,女性们的双眸一闪,但是春虎大吵大闹,拼了命转移话题。
「总而言之!你现在知道男生宿舍长什么样子了吧。回去!快滚回去!」
「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对我下命令——」
「算我求你了,拜托你快回去。」
春虎顾不得面子,苦苦哀求,铃鹿和夏目锐利的视线更让他的模样显得可悲。
从旁煽风点火的冬儿笑够了之后,「晚餐时间快到了,大连寺你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他说着耸耸肩。春虎和夏目也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反而是铃鹿吊起了柳眉。
「……什么意思?住宿生也一起用晚餐吗?」
「是啊,早餐也是。这样要说方便确实是很方便,味道也不难吃。」
冬儿这话让铃鹿的眉毛吊得更高了。
她脑中掠过自己早上的那份早餐,至于晚餐反正只是便利商店的便当。她没有抱怨的意思,过去也从没在意过这件事,不过……
铃鹿瞥向夏目,察觉她的视线后,夏目提高警觉,「?」眨了下眼睛。
「…………」
不明所以的焦躁感再次涌上胸口。
忽然间——
「……好,接下来到夏目的房间。」
沉默蔓延了开来。
夏目当场变脸,迅速站了起来,不自觉恢复原本的语气。
「不不不、不要!不行!我拒绝!」
「咦?你有拒绝的权利吗?——各位住宿生!其实夏目不是男——」
「你太狡猾了!」
「一点也不~再说,你没忘记自己的立场吧~?」
面对脸上浮现恶魔般笑容的『十二神将』,夏目只能咬紧了唇。端正的脸庞宛如让人直接抹上颜料,卷起色彩浓重的纠葛。
她无声地向春虎投去求援的视线,可惜青梅竹马早已被人捉弄得心力交瘁。看见夏目向自己求助,他只能无力摇了摇头。
夏目的脸上闪过一抹绝望。
铃鹿满意地笑着。
现场再次出现短暂的沉默。
「……急急如律令!」
夏目不由分说掷出简易式式符,「啊!」铃鹿急忙对应,但简易式趁这个时候飞出春虎的房间,从走廊冲向夏目的房间——
「别小看我!」
铃鹿挥下刀印,斩断夏目注入简易式的咒力。夏目咂舌,让自己隐形——然而在铃鹿重新结成手印后,她在门前跌倒了。
夏目抛出护符,弹开铃鹿的咒术,再度试图冲出房间,结果铃鹿从坐垫往前扑,捉住她的脚。春虎哑然说不出话,冬儿也是目瞪口呆。
「放开我!让我走!」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你那种激烈的反应是怎么一回事?你的房间里面有什么东西吗?这样反而让我觉得很可怕呢。」
铃鹿焦急怒吼,两位男生看着她们缠斗,认为眼前的景象更是恐怖。
最后铃鹿使出木行符,束缚筋疲力尽的夏目。即使夏目再厉害,也敌不过铃鹿这个对手。
铃鹿甚至慎重地连夏目的嘴也用咒符封住,让她不能开口说话。
「好、好啦……这就走吧!」
铃鹿走出春虎的房间,春虎和冬儿无奈地面面相觑时,「你们也一起过来!」走廊传来怒吼声,他们只好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嘴巴让人封住的夏目在榻榻米上奋力挣扎,春虎与冬儿刻意避开她的视线,把她留在房间里面后走了出来,移动到夏目的房间前。
仔细想想,春虎和冬儿同样没有进过夏目的房间。历经刚才那场混战后,他们如今的心情有如深入地底,站在地下城的最后一道大门前。
另一方面,铃鹿没有理会胆战心惊的两人,一脸紧张地伸手——她不可能犯下贸然让手伸向门把这种基础的失误。
首先,她结成手印,吟诵咒文,检查房间外的咒术防壁。「……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咕哝着,从怀里取出咒符,再次吟诵咒文,接着一张又一张贴上咒符。在她这么做的时候,春虎的房间里依然断断续续传出夏目模糊的叫喊声,眼前的景象简直只有诡异可以形容。
除去房间的咒术之后,接着铃鹿确认起是否有物理性的陷阱。她远离墙边,制成人形的简易式,并且让简易式的手指细得可以插进钥匙孔里,自己则是退居安全范围,手里准备着为以防万一的护符,开始解锁。
「……不如用咒术连门带墙一起轰飞如何?」
「冬、冬儿!别乱说话了!」
大概是以为铃鹿真的可能做出这种事情吧,春虎勃然变色,指责冬儿,这时喀嚓一声,门锁开了。
铃鹿的简易式接着转动把手,打开门。
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呼。」铃鹿拭去额头上的汗水。
「只有咒术防御吗……哼,太天真了。」
「呃……那个……」
铃鹿没理会早已脸色僵硬的两人,从打开的房门窥探夏目的房间,然后她转过头,「……我们进去吧。」向春虎他们这么说之后,一马当先走进房间。春虎和冬儿无可奈何,只能跟随她的脚步。
夏目房间的配置和春虎的房间一样,都是六张榻榻米大。春虎的房间铺上榻榻米,夏目的则是木头地板。春虎房间里的榻榻米是之前的住宿生留下的东西。
走进一瞧,夏目不愧是女孩子,房间比春虎的别致多了。
墙边摆着整齐的书桌与桌椅,后面的窗户在窗台的狭小空间里插着一朵山茶花。墙边剩余的空间摆着一张床,看上去相当整洁,枕头和棉被也整理得整整齐齐。
其中最显眼的是枕头旁边放着一个老旧的老虎布偶,很有女孩子的风格——正常来说都会这么想,可是,「……这边也是老虎啊。」铃鹿半眯着眼,咂舌似地低声嘀咕。
那是个很大的布偶,正好可以用来当成抱枕——不知道为什么,铃鹿第一眼看见那个布偶就有这种感觉。
总而言之,夏目的房间和房间主人一样,散发出资优生的气息,看起来也不怎么有趣。只是春虎不知为何一脸呆愣,双颊微微泛红。
「……这、这就是夏目的房间……」
虽然过意不去,他的眼神在房间里面来回张望,像是觉得很稀奇。一旁的冬儿难掩失望,似乎认为比原先预期的还要来得普通。
「从她的反应看来,本来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结果根本没什么嘛。那家伙是不是反应过度啦。」
也许是因为事前绷紧了神经,冬儿的语气听得出烦躁。不过夏目毕竟是年轻女孩子,因为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房间而奋力抵抗也是理所当然。
「……这里果然跟我的房间很不一样,气氛不同,好像连气味也……」
「气味是线香留下来的余香吧。桌角有个香炉,虽然也有用到香的咒术,但从这香味闻起来,应该只是一般的香。」
「余、余香……」
铃鹿随口解释,不知为何春虎的脸色愈来愈红。
「这、这么做总觉得很不好意思……欸,铃鹿?房间既然看过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受到良心的苛责,春虎尴尬地提出这个建议。实际上,铃鹿正觉得这个房间没有什么值得一瞧的地方,没有理由反对,只是……春虎那样的态度没来由地惹恼了她。
「我说啊,要我说多少遍你才听得懂,决定权不在你手上,可以做出决定的人是——」
铃鹿恶狠狠地骂了回去,骂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视线从春虎身上转到他背后,春虎也察觉异状,跟着转头。
壁橱。
铃鹿脸上浮现恶魔般的笑容。
「什么嘛,原来还是有『有趣』的东西啊。我懂了,在结界本身设下了隐形术是吧,再说这个做得真精细,很费工夫呢~」
她自顾自地如此认定,手抵着下巴,不住点头。
「怎么?这上面又有什么咒术吗?」
冬儿问道,轻轻碰了下壁橱拉门。
霎时间,冬儿宛如湿布一口气往后翻,传出「啪」的声音。在类似破裂声响响起的同时,冬儿的身体弹飞了出去,就这么撞上来不及闪躲的春虎,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冬儿不禁愕然,春虎也是一脸惊讶。
「这是怎么一回事?」
「笨蛋~谁叫你随便碰的,这个比门上面的结界还要危险,外行人闪到一边去。」
「什么危险……不、不就只是壁橱拉门吗?」
「嗯……解咒好像会很麻烦,有意思,就让我来试试。」
「…………」
两个男生铁青着脸,不过铃鹿只是猛然结成手印,提升灵气,吟诵咒文,毅然决然地与壁橱奋战。「春虎,我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吗?」冬儿问。他的神情严肃,只可惜春虎没办法做主。
这个时候,「呜啊啊啊!」忽然传出一阵怪声,吓了春虎等人一跳。
在开启的门边,夏目趴在走廊上,身上缠着木行符的藤蔓,嘴巴被咒符贴住,以女鬼般的魄力凝视着房间里面。看来她是一路沿着走廊爬了过来,那副恐怖的模样让春虎和冬儿忍不住发出惨叫声。
「呜啊!呜啊啊!」
「啊,吵死人了!你想让大家发现自己的真实身分吗?」
「呜啊呜啊!呜啊啊」
「别吵了,闭嘴,乖乖待在那里。」
铃鹿尽全力解除结界上的咒术,理也不理猛然叫喊的夏目。夏目的呼吸紊乱,使出浑身解数挣扎着,试图爬进房间里面。铃鹿咂了一声,暂停解咒,从怀里掏出另一张木行符。
「住、住手!到此为止了,铃鹿,空,帮夏目解开束缚。」
春虎像是再也看不下去,向自己的护法式下令。「什么?」尽管遭到铃鹿狠瞪,春虎这次没有退缩。
「你做得太过火了!够了吧?我看是玩过头了!」
和冬儿同时摔倒在地上的春虎高声斥责,过没多久,夏目身旁出现一位年幼的少女。那是个有着一对尖耳和尾巴,身穿水干的少女,也就是春虎的护法式,空。
「空!解开夏目的束缚!」春虎对着空大喊。
「……春春、春虎大人。恕小的僭越,请问先前提到的色情书刊一事是否为真……」
「别管那件事了,快!」
其实空的心里也很在意,但是眼见主人就要发火,她判断最好别再继续追问下去。
她拔出匕首,斩断束缚夏目的藤蔓,顺便帮她撕去封住嘴巴的咒符。铃鹿噘起了嘴,像是觉得很没意思。
不过要是铃鹿、春虎或是冬儿当中的其中一人稍微平静下来,思考一下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想必会更慎重行事吧,因为这个时候的夏目已经处于歇斯底里的状态。
重获自由后,夏目立刻猛地跳了起来。
精神错乱的双眸睁得老大,撕下咒符的嘴深深一呼吸。
「出来吧,北斗!死守住壁橱!」
『什么?』
铃鹿、春虎和冬儿异口同声地大叫,接着在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正中央,迸出一道金黄光芒。
那一天,男生宿舍提供的晚餐是咖哩饭。
铃鹿、春虎以及冬儿等三个人坐在宽敞的宿舍餐厅中央,其他住宿生早已用完晚饭。他们三个人会这么晚用餐,是因为遭到宿舍管理员富士野训话,一直到刚刚才结束。
「……那个女人知道我是『十二神将』吗……?」
「……谁知道……我第一次看见富士野小姐气成那个样子……」
眼前是盛好的咖哩饭,铃鹿和春虎阴郁地聊着。
居然在宿舍室内把龙召唤出来,回应召唤的北斗也是一副困扰不已的模样。窗户碎裂、墙壁凹陷,地板险些崩塌,总之是灾情惨重。由于这场骚动的缘故,铃鹿不得不在宿舍用完餐后再回去,因此一行人像这样同坐在一桌用餐。
顺带一提,「罪魁祸首」夏目的惩罚是取消晚餐,因此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隔壁桌。她的神智恢复正常,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很过意不去。
「夏目,这次惹了这么大的祸出来,你要好好反省哦。」
「……春、春虎你们也有不对,居然侵犯别人的隐私……」
「一般会因为这样召唤出北斗吗?」
「我已经为这件事情道过歉啦。」
夏目反驳得有气无力,「真是的,害我们也跟着遭殃。」冬儿一脸疲惫地抱怨着,「唔唔唔……」夏目消沉地垂下了头。
这实在是一顿气氛低迷的晚餐。铃鹿「哼」了一声,把一口咖哩送进嘴里。
「好……好辣……」
咖哩是中辣,铃鹿基本上只吃甜味咖哩,因此不合她的口味。春虎忍不住窃笑出来,让铃鹿一瞪,他赶紧移开视线。
「给你。」
冬儿把一个小盘子递到铃鹿面前,盘子里放着一颗蛋。
「这、这是什么意思?」
「噢,生鸡蛋啊,真让人怀念。冬儿,我也要一颗。」
「没了。」
「先等一下!给我生鸡蛋是——」
「把生鸡蛋和咖哩饭一起搅拌,可以让味道不那么辣。」
「生鸡蛋配咖哩饭?」
铃鹿看着递到眼前的生鸡蛋和咖哩饭,眼神充满怀疑。「就是这样。」春虎从一旁伸出手,把蛋打破之后,淋到铃鹿的咖哩饭上面。
「你在搞什么鬼!」
「然后再把饭搅烂。」
「搅烂……要是难吃的话,你要跟我交换哦。」
铃鹿照着春虎的指示,战战兢兢地用汤匙搅拌了起来。「再豪迈一点。」让冬儿这么一指责,铃鹿也自暴自弃地把咖哩饭搅得稀烂,结果成了依铃鹿的标准来看,称不上「食物」的一盘咖哩饭。
铃鹿盯着咖哩饭,神情僵硬,春虎与冬儿在一旁观望。
她实在迟迟下不了决心,「……用不着担心,很好吃的。」这时坐在隔壁桌的夏目喃喃说着,铃鹿感觉身上好像有微弱的电流窜过。
她瞥向一旁的夏目,接着缓缓用汤匙舀起一口咖哩饭。咖哩饭和生鸡蛋形成条纹,看起来也像老虎身上的纹路——
她又犹豫了一下,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吃了一口。
「……啊」
不辣了。
★
之后,铃鹿把接送的人叫来,搭车回去了。
她打开房里的灯,远比春虎和夏目宽敞的房间里,感觉比早上出门时更显得杀气腾腾。明明是回到自己家里,她却觉得好像回到牢笼内,而且这话有一半确实是事实。
轻微刺激皮肤的触感,这是抑制铃鹿咒力的结界。
「……啧。」
心情有些郁闷,不过……
——『再见啦,铃鹿,明天见。』
铃鹿上车后,那家伙最后露出的蠢样。
没错,明天又能见到面,不管是春虎、冬儿……还是夏目。
这么说来,晚餐的咖哩饭因为是男生宿舍提供的平均份量,铃鹿吃到一半就痛苦得再也吃不下去,偷偷把一半分给夏目。夏目一脸正经地拒绝她难得的好意时肚子忽然咕噜作响,春虎和冬儿忍不住哄堂大笑,飙出了眼泪——
铃鹿的唇边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好了,睡觉吧。」
铃鹿重新打起精神,脱下衣服洗了个澡。她吹干头发,刷完牙,从客厅走到卧室。
几分钟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又从卧室折回客厅。
她打开笔记型电脑,连上网路,在网路上找起专门贩售布偶的网站。
她用和研究咒术时一样严谨的态度再三思索,经过一阵烦恼和深思熟虑后,在这一天结束之前买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布偶,然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床上。
明天回家前,买来的布偶应该已经送到了。
至于买的是什么布偶,那是属于『神童』这位『十二神将』的最高机密。
四章 ★ 银发学弟
「……今天我们又会被叫过去吗?」
「……应该会吧。」
「……唉……」
「……一大清早的别想这个,饭都要变难吃了。」
「……对不起。」
早上的宿舍餐厅,住宿生们匆忙来去。在新生加入,充满新鲜活力的气氛中,出身自名门土御门家的土御门春虎与土御门夏目正忧郁地用着早餐。
两人会如此缺乏生气,理由正是因为今年春天进入阴阳塾就读的学妹大连寺铃鹿。自从夏目的秘密——她因为『家规』伪装性别,「女扮男装」的事实被铃鹿发现后,铃鹿便以帮忙守密为交换条件,尽情地「欺负」两人。
「……今天不晓得又有什么要求,一年级发生的事情早就说完了……」
「……该怎么说呢,真亏她一点也不觉得腻……」
「……其实她只想指使我们吧?」
「……可能她很闲吧,看起来也没有朋友……」
两人交头接耳地聊着,慢吞吞地用着早餐。这时候如果同班同学阿刀冬儿在场,他们的对话也许会更乐观,不巧的是他今天声称没有食欲,一个人先离开宿舍,因此两人只能在郁闷的气氛中用着这一顿死气沉沉的早餐。
「……夏目,把茶给我。」
「……嗯。」
春虎咕哝着,夏目随即把手伸向茶壶。
不过,她似乎没有细看,随手伸出去的指尖碰到放在桌边的筷筒。
「啊。」
筷筒往下倒,直接从桌上掉了下去——在众人这么想的瞬间,「——嘿。」正巧从一旁经过的住宿生反射性地伸手接住掉落的筷筒,并且以近似捞取的动作让正要飞出的筷子回到筷筒里面,而且另一手还端着托盘,实在是非常了不起的反射神经。
「哇啊,对不起!你没事吧?」
「是,我没事……」
这位住宿生一边回答,一边慌张地轻轻把筷筒放回桌子上。夏目再次向他道歉,结果反而让他更不好意思。
春虎终于露出微笑。
「抱歉,晓兔,谢谢你的帮忙。」
这位住宿生是今年入塾的新生。
就一年级的新生来说,他的个子很高,甚至比绝不算矮的春虎高出半个头。
不过他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不在身高,而是那一头独具特色的头发。
他留着一头银发。
新生八云晓兔,由德国回到日本的归国子女,他的祖母是德国人,是位有四分之一外国人血统的混血儿。
「你现在才要用早餐吗?偶尔也一起吃吧。」
「咦?可以吗?」
「当然,反正今天冬儿不在——」春虎说着,眼神瞥向晓兔的腰间,「带着『那个东西』应该也不要紧。」
春虎指的是佩带在晓兔腰间的那一把剑。
那不是日本刀,而是刀身笔直的「剑」,而且那也不是一把普通的剑,尽管收在匆促打造出来的剑鞘里,依然可以「视」出其中蕴含着无比庞大的咒力。
神剑『歌咏』。
由某间神社代代供奉,阴阳厅登录为甲级的咒具——而且是极为强大的咒具。
『歌咏』似乎是「驱鬼」的剑,与冬儿这个生灵水火不容。晓兔住进宿舍时,『歌咏』因为对冬儿产生反应,引起一阵大骚动。晓兔一时间不敢答应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那么……打扰了。」
他彬彬有礼地说,接着和春虎他们在同一桌坐下。
他看上去有几分紧张,或许是因为平常不曾像这样和学长聊天。春虎他们也是一样,阴阳塾里没有社团活动,因此基本上一年级与高年级的塾生之间很少有交流。
虽然是紧张地坐了下来,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听说他有剑道段位,来日本原本也是为了学习剑道,他的姿势笔挺,肯定是受到这个因素影响。
看见学弟这副拘谨的模样,夏目热络地向他搭话。
「如何?稍微习惯阴阳塾的生活了吗?」
「该、该怎么说呢,老实说,还不是很习惯……」
「我懂、我懂,你和我一样,不久前还过着与咒术无缘的生活嘛。」
「啊,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来,你说过会进入阴阳塾,是因为那把剑的缘故……」
夏目说,视线转向他腰间的那把剑。晓兔苦着一张脸,只应了声是。
「而且你是从德国回来,很难马上适应吧。」
「咦?可是你从国中就住在这里了吧?应该早就习惯这里的生活,何况你的日语也讲得很流利啊。」
「这么说是没错……只是阴阳塾的课程用到很多古代文献,实在很难懂。」
「哈哈,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连我这种在日本土生土长,没有到过国外旅行的正统日本人也完全搞不懂古文。」
「……春虎,这不是什么值得向学弟炫耀的事吧。」
夏目斜眼一瞥,压低了嗓门责备以错误方式安慰学弟的春虎。不过,学弟的紧张感似乎因此消除,晓兔的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对阴阳术本身还不是很了解。而且就算是因为『歌咏』的关系,最后决定进入阴阳塾的还是我自己。我不会拿不习惯当借口,而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晓兔以正经的神情与口吻说,两位前辈不禁深感佩服。
「听到没,春虎?同样是一般人进入这个世界,你们在心态上面的差异简直是天差地远。」
「真厉害啊,晓兔,不愧是我看好的优秀人才。」
「……其实是不努力就休想活命啊……」
「什么?」
「啊啊,没事!没什么。」
学弟慌张笑着的态度,让两位前辈摸不着头绪。
这时,「咦?真稀奇啊。」说话声传来,又有两名住宿生走了过来。
「土御门学长早。」
「晓兔居然和你们在一起,这家伙闯了什么祸吗?」
气氛轻佻的褐发少年,以及戴着黑框眼镜,看上去个性很活泼的少年。他们和晓兔一样都是新生,名字分别是吉野阳太和中原星哉。
面对阳太与星哉的调侃,「我什么事也没做。」晓兔沉着脸回答。他们三人在塾里似乎同班,宿舍里面也常见到他们三个人厮混在一起。
「早,你们也是现在才要用早餐吗?」
「是啊,土御门学长。你今天真早呢。」
「阿刀学长不在吗?」
「是啊,他先走了,所以我们正在和晓兔一起吃饭……啊,不如你们也坐下吧?」
春虎一邀,两人一点也不胆怯,雀跃地坐了下来。
「哎呀~总觉得很久没和学长聊天,要不是有晓兔在,大家也能有更多机会交谈了。」
「什么嘛,这又不是我可以控制的,还不是因为『歌咏』和阿刀学长不合。」
「反正除了晓兔,没人可以碰那把剑,平常放在房间里面就行了吧。」
「不、不行。『歌咏』是别人托我保管的重要物品……要是搞丢了,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学弟们一如往常吵吵闹闹地喧闹着。
晓兔的个性较为稳重,阳太和星哉则是开朗又调皮。在宿舍的新生当中,三人因此格外显眼。由于「土御门」的出身,周遭总是对他们敬而远之,能有这么亲近的学弟让他们感觉很新鲜,除了夏目在不怎么熟稔的三个男生面前显得有些拘束。
也许是注意到夏目这样的反应,「对不起,前辈,我们这么吵吵闹闹的。」晓兔向她道歉。
「啊,什么嘛,晓兔,装什么乖孩子——」
「不,我们真的很吵,实在很抱歉。阳太这家伙是个笨蛋,请原谅他。」
「星哉没有资格这么说!你这家伙也很吵吧?」
「你们两个别吵了,快吃饭吧。」
三人的争论让春虎忍不住窃笑了出来。
「好啦、好啦,晓兔,这么热热闹闹的很不错啊。我们本来心情不太好,这下反而愉快多了。对吧,夏目?」
「就、就是说啊,和刚才比起来确实是这样。」
「学长好体贴哦!你听到了没,晓兔?」
「学长,你们别太纵容阳太这家伙,小心他爬到你们的头顶上哦?」
「星哉你最没资格说这种话!」
一年级新生照样是吵闹不休,但是对于高年级塾生来说,从他们的交谈中感觉得到坦率的亲昵感。春虎不禁心头一热。
「……没错,『学弟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叫在我们身边的『学弟妹』实在太特殊了。」
夏目苦笑,也一样同意春虎的心声。
「大家既然有缘住在同一间宿舍,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们商量,我们会尽力提供协助。」
「噢,学长好帅气!不过这么轻易答应真的好吗?」
「要是答应我们这种事情,我们不会客气的哦?」
「真、真是的!你们别胡说——」
「哈哈,没关系啦,偶尔摆摆学长的架子也很有意思。」
春虎笑着回应马上开起玩笑的阳太与星哉。因为铃鹿的关系,他们「前辈」的尊严一再受到践踏,因此希望至少在宿舍里面,可以有前辈的样子。
「总之如果遇到什么问题,尽管问没关系。尤其是晓兔,你应该还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再加上那把剑的事。其实冬儿他并不讨厌你。」
「谢、谢谢。」
晓兔吃惊地向春虎致谢,夏目也瞥向春虎,露出了微笑。
「啊,对了。那么我不如趁现在问吧,有一件事情我一直很在意……」
「什么嘛,晓兔,原来最不客气的人是你。」
「没关系、没关系——是什么事情?」
「是,那就是土御门前辈——夏目前辈为什么住在宿舍里面?」
晓兔的问题和春虎无关,而是询问夏目。「咦?」忽然接到问题的夏目眨了眨眼睛。
「什、什么意思?」
「因为这里是男生宿舍啊。」
晓兔若无其事地说。
「夏目前辈是女生,为什么住在男生宿舍里面?」
刹那间,两位前辈的心肺功能几乎放弃运转。
叩,两人手中的筷子不约而同掉在地上,表情也从脸上滑落。两人的脸庞有如死者遗容,全身一动也不动。
同伴里面最懂得如何应付这种突发状况的冬儿不在,搞不好会演变成致命性的事态。
这个时候,另外两位学弟无意间成了春虎他们的救世主。
「……噗。」
「……呵。」
短暂的沉默过后,阳太与星哉几乎是同时爆笑出来。
「——噗哈!哈哈哈哈哈!晓、晓兔!你在搞笑啊!」
「真、真、真受不了你这个傻小子……!结果你才是最没礼貌的家伙嘛!」
「……咦、咦?那个……?」
阳太与星哉捧腹大笑,完全不理会手足无措的晓兔。其他桌的住宿生们也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把视线投向这里。
「哎呀,太好笑了!晓兔,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夏目学长是女生吧?」
「不、不是吗?」
「废话!所以他才会住在男生宿舍啊!咿,笑得我肚子好痛。」
「咦?所以——夏目前辈是男生?真的吗?」
晓兔摆出一副仍是难以置信的模样,轮流看向笑得东倒歪的同班同学。不过也许他也发现自己有严重误解,只见他的脸色愈来愈红。
眼见情势对自己有利,两位前辈终于有办法做出反应。
「哈、哈哈、哈哈、哈……!」
春虎突如其来笑了出来,有如从坏掉的音响发出混乱的音调。
「真真真、真受不了。对、对吧,夏目?你你、你常让人误会是女生嘛,对吧?」
春虎拼了死命控制随时可能失控的脸部肌肉,以如同机械缺油的动作,把头转向一旁的夏目。
夏目也一样全身发抖,脸部忍不住抽搐。
「就就就、就是说啊,春虎。我我我、我常被人误会是女生……!」
体内不停喷出黏腻的汗水。
春虎和夏目的态度既不自然也不从容,而且很恐怖,如果是小孩子看到肯定会怕得大叫妈妈,急忙逃走。但是阳太和星哉只顾着大笑,晓兔又惊慌失措,因此没有一个人察觉两人的异状,在某种意义上算是他们走运。
「啊啊,笑死我了。」阳太的眼里还泛着泪光,「这话其实不适合在本人面前讲,不过夏目学长简直是偶像级的美少年,而且身材娇小纤细,又留着一头长发。」
「……是是、是吗……说得也是……嗯嗯……」
「所以我们这些新生——尤其是住宿生之间,偶尔会聊到学长的话题,像是『很可爱』、『像个女生一样』——啊,你别生气,我们一点恶意也没有!」
「……是是、是这样啊……原来有这么一回事……」
阳太与星哉不以为意地揭晓这冲击性的事实,春虎和夏目在内心承受不小的打击。他们表面上勉强保持平静,实际上吓得差点魂不附体。
「可是竟然当面向本人说出这种事情!晓兔,你这家伙实在太不拘小节了!」
「平常完全感觉不出来,但这种地方真的很有外国人的风格~日本人还不习惯啊。」
学弟们咯咯笑着,前辈们则是哈哈大笑。
晓兔羞得像是脸要喷出火来,「对不起!冒、冒犯了!」向夏目低头致歉。
夏目哈哈笑着,「不要紧!用、用不着在意!」故作从容应道。
欢乐的早餐时光后来仍继续下去,只是春虎他们早已是食不知味。
★
「原来如此,状况确实是很不妙。」
听完来龙去脉之后,冬儿的语气不怎么凝重,漠然道出自己的感想。
阴阳塾塾舍大楼,午休时间时春虎、夏目与冬儿等三人没有前往用餐,而是避人耳目,聚集在逃生梯上召开紧急会议。
「今天早上算运气好,我的脑子里面简直是一片空白。」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夏目的脸色惨白。此时在场的只有知道她真实身分的人,因此她也恢复为「原本」的语气。
「为了洗清嫌疑,干脆派出我之前那个洗澡用的简易式吧?」
「啊啊,你说『男版』夏目啊?」
所谓的男版简易式,是指夏目刚住进男生宿舍时打造出来的式神。那是以「夏目变成男人」的形象打造出来的式神,事实上也多亏这个简易式——虽然和当初的设想大异其趣——但大幅减少了夏目真实身分曝光的可能性。
春虎同意夏目的建议,不过,「——不,最好别这么做。」冬儿冷静指出:「夏目住进宿舍之后,使用的一直是淋浴间,这个时候忽然用起大澡堂,让别人看见自己的裸体,反而显得不自然。」
男生宿舍的淋浴间是单间,夏目通常都是使出隐形术进入淋浴间。就像冬儿说的,事到如今——而且一出现女性疑云就改为使用澡堂,确实是稍嫌刻意。
「总之,晓兔的误解!虽然其实不是误解!关于夏目的真实身分顺利瞒混过去了吧?」
「今天早上是瞒过去了,不过那个家伙有没有接受很难说。」
「……就是啊,道歉是道歉了……到最后他甚至不吃早餐,两只眼睛直盯着我瞧。」夏目愁眉苦脸地说。
夏目的男装本来就很勉强,春虎他们一开始就有这种感觉。不过,因为某些原因,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对夏目的真实身分起疑。
首先,夏目用咒术伪装了灵气。
通常女性身上带有阴气,夏目却散发出阳气。这是以土御门家的秘术,利用夏目使役的龙北斗——由龙散发的阴气调和夏目本身的阴气,借此产生阳气。
拥有见鬼才能的阴阳师,尤其是优秀的阴阳师,习惯不用肉眼,而是「视」灵气判断对象。因此只要灵气为阳气,即使外表多少有些女性化,也料不到对方是个女人。这成了隐瞒夏目的真实身分——特别是瞒过阴阳塾里那些优秀阴阳师的讲师们最重要的因素。
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过去的夏目除非必要,绝不与人接近。
当初进入阴阳塾就读时,夏目几乎都是独来独往。身为名门土御门家的下一任当家,又有不祥的「谣言」缠身,没有人愿意主动接近夏目。此外,夏目原本个性就怕生,不擅长与人来往,因此她一点也不以离群孤立为苦,反而乐得轻松自在。夏目对他人不理不睬的态度,更进一步疏远了其他人。
只要鲜少有与周围接触的机会,夏目的男装也就还能瞒混过去。尽管外表多少有些女性化,但和她的特殊地位一比,这完全不是什么大问题。孤高的姿态——就结果来说——对于让她的男装可以成功,占有极为重要的意义。
然而,自从春虎半年前转学进入塾里,这样的立场便完全瓦解。
如今,除了春虎与冬儿,还有仓桥京子以及百枝天马这些同学围绕在夏目身旁。如果是对「入塾时的夏目」还有印象的人,这样的装扮还瞒骗得过去。他们一直以为夏目是「男生」,不会因为双方距离拉近就怀疑对方「该不会其实是女生吧」。
相较之下,新生只知道「现在的夏目」,没有过去那个「难以接近的土御门家继承人」这样的印象。尤其晓兔原本是门外汉,对「土御门」没有抱持什么特别的印象,正因为如此,他可以——和春虎一样——用最纯粹、不带有先入为主的观念「看」待夏目这个人物。如此一来,便容易出现原本就不怎么严谨的男装让人识破的场面。
这事态绝不容轻视。
「可是这下该怎么办?难不成要让夏目长出胡子来吗?」
「……胡、胡子吗?我要怎么长出胡子?」
「那个……可以用什么咒术……那个……」
看见夏目露出宛如陆龟被人命令倒立的神情,春虎答得含糊其辞。
夏目蹙紧了眉头。
「要是进澡堂不自然,事到如今要让我的外表更男性化也很不自然。」
「说得也是,还是别忽然改变外表上的特征比较好。」
「不然该怎么办?」
「基本上是无计可施,不过……唯一的方法大概是从内在着手吧。」
「内在?」
「简单来说就是自然而然地强调『男人味』。」
听见冬儿这个平庸但是相当具建设性的建议,春虎和夏目忍不住捶了一下掌心。
「原、原来还有这个方法。」
「不是从外表,而是从内在强调男人味啊,我明白了!明、明白归明白……具体来说该怎么做……?」
道理是懂了,可是夏目毕竟是女孩子,很难想像如何表现出男生心目中的男人味。
春虎盘着手臂,「嗯」地低吟。
「虽然老套……比方说,在他们让不良少年缠上的时候,出面解围……」
「这不像要展现出男人味,比较像是为了让女生迷上自己用的招式吧?而且很像昭和那个时候漫画上面的桥段。」
「可是很有男人味吧?」
「我倒觉得男人味应该展现在帮忙提重物,或是让女士优先这些方面……」
「那是绅士风度,不叫男人味,再说夏目你也拿不动太重的东西吧。」
「不然吃下一大碗饭……或、或是跨大步走路……」
「这些方法都不太适合啊,干脆表现出暴躁的一面如何?像是态度粗暴或是说话方式粗鲁一点。」
「这……我认为不是耍流氓就有男人味,男人味应该表现在不经意流露的体贴,或是宽宏大量的胸襟。」
「那是女生认为的男人味吧,这次要应付的对手是晓兔那些其他男生宿舍的学弟哦?要用更直接,更简单易懂的方式强调才行。」
「就算你这么说……」
夏目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虽然平常打扮成男孩子,但她的个性原本就很女性化。
「冬儿,你有什么提议吗?」
春虎回头问道,冬儿听了之后,「嗯。」把手指抵在下颚,接着他忽然凑到春虎耳边,窸窸窣窣说起了悄悄话。
在错愕的夏目面前,「笨、笨蛋!不能这么做!」春虎铁青着脸说。「要我做出这种事,我宁愿让铃鹿折磨死!」
「是吗?我倒觉得这种逆向思考,其实是最直接的好方法。」
「饶了我吧。」
「……你们偷偷摸摸地在讲什么?」
「没什么!」
春虎大叫着敷衍了夏目的质疑。
冬儿哼笑一声,「不过,说得也是……」再次陷入沉思。一会儿过后,他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嗯,要强调『男人味』,最快速而且确实的方法果然是……」
★
「嗨、嗨,晓兔!你现在才回来啊?」
「啊,夏目前辈。」
结束一天的课程,回到宿舍的晓兔在玄关撞见夏目,神情立刻变得尴尬。
「前辈,今天早上真的很对不起。我居然对你有那么深的误会……」
「啊、啊哈哈!怎么还在讲这件事情。没关系啦,又不是什么重事情。」
「不过我真的做出了很失礼的行为,对不起。」
晓兔愧疚地说,低头致歉。
夏目再一次哈哈大笑,反覆说着:「不要紧啦。」
接着,现场瞬间闪过紧张的气氛。
「——晓、晓兔你真是正经八百,小心太正经,交不到女、女、友哦?」夏目说着,刻意把手上的纸袋举到面前。
「……女朋友吗?呃……」
老实说,他没想到夏目口中会冒出这种话来,只能困惑地附和着她的话。
「这、这么说来,晓兔,你没有女、女朋友吗?」
「没、没有。」
「真的吗?可是你搬过来这里的时候,不是有人特地来帮忙吗?」
「那、那不是女朋友!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是供奉『歌咏』的神社巫女……」
「可是她们也是阴阳塾的塾生吧,后来你们不是也一起调查过事情吗?之后怎么啦?有更进一步的发展吗?」
「怎、怎么了……我们的关系是不错,不过称不上是女朋友……」
「什么嘛~大、大男人忸忸怩怩的真难看。有那么多可爱的女孩子,实、实在太可惜了!你要表现得更积极啊~」
「…………」
高大的晓兔定睛俯视着矮小的夏目,夏目让人这么一瞧,虽然是笑容满面,额头上却是疯狂冒汗。
「……前辈,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咦?什么意思?」
「因为你又提到女朋友,又说什么男人怎样的……」
「笨,笨蛋!男生对女生有兴趣是很自然,而且理所当然的事情吧?我、我也是『男人』,当然会在意这种事情!」
夏目始终笑脸盈盈——大概是想端出可靠的宿舍前辈的架子——斩钉截铁地说。接着,她又刻意用手上的纸袋拍了拍学弟的胸膛。晓兔的神情宛如德国人被人笑着推荐从未见过的纳豆。
无可奈何之下——
「……前辈,那个袋子里面是……」
「嗯?啊啊,你说这个啊?」
夏目回应得爽快,像是终于等到他问出这个问题。她的脸色有些泛红,慢吞吞地拿出纸袋里面的东西。
「这个啊,这是我刚才买的性、性感写真杂志!这一期有我关注的女孩子的特辑,我期待很久了哦!」
夏目说得神气,晓兔一脸像是让人推荐之后,吃下生平第一口纳豆的德国人。
他一声不吭,盯着夏目和她手上的杂志。
也许是学弟的反应不如预期,夏目不满地抿紧了嘴角,急忙随手翻开杂志。
「你看,这这、这个胸部很不错吧!还有这个腰、腰部的姿势很厉害吧?是、是男人都会心动吧?」
她面红耳赤地极力主张,只是那副模样不像卯足全力,比较接近自暴自弃。
「……呃。」
「『呃』是什么意思!你不喜欢这种东西吗?这样可不行,把别人误会成女孩子,结果自己一点男子气概也没有,反而是我更像个『男人』!」
「……呃……」
「别、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很很很、很喜欢女生的哦?我、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
「……………………这样啊……」
由于受到夏目的气势压垮,晓兔不由自主点头称是。不知不觉间,娇小纤细的前辈将杂志紧握在手中,说得几乎是泪眼婆娑。搞不懂,晓兔百思不得其解,不懂自己到底该如何应对。
这个时候,「怎、怎么啦,夏目!你早就回来啦~」春虎忽然从后面现身,而且莫名焦急地走向晓兔他们,模样有如眼见拳击手就要让对方击倒,连忙从场边抛出毛巾的教练。
他一再瞥向杂志,明显是在计算时机。
「噢,这本杂志今天出啊。我记得你很期待嘛~你知道吗,晓兔,这家伙的房间墙上贴满了写真偶像的海报,厉、厉害吧?」
「……厉害……吗?这种事情?」
「真、真是的,春虎,别到处宣传啦~」
「啊、啊啊,抱歉、抱歉,你平常把这当成秘密嘛~」
「…………」
伤脑筋。不只夏目,春虎的样子也很奇怪。
有人会把平常当成秘密这种事特地讲出来吗?来日本三年仍无法理解这样的行为,是因为自己对日本还不够熟悉吗?还是因为不习惯阴阳塾的作风?
晓兔正站在原地,兀自烦恼时——
「咦?晓兔,还有两位学长。」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一群人在玄关聊得起劲时,阳太和星哉也回到宿舍了。
「呃。」春虎一脸尴尬,夏目则是全身僵硬。这时,眼尖的两人早已将视线转向夏目手中的东西。
「学长,真让人意外欸。」
「夏目学长也会看这种东西吗?」
阳太和星哉一副兴致高昂的样子。
夏目一瞬间咬紧了牙,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最后她像是下定决心,深深吸了口气。
「啊、啊哈!啊哈哈!什么嘛,你们到底都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也是个身心健全的年轻男孩子啊!有一、两本这种杂志也很普通嘛。何况我最喜欢看这种杂志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听见夏目这么高声宣言,「噢噢……」春虎轻呼着,神情像在称赞夏目「做得好,你很努力」,当然实际上他的本意如何无人知晓。
至于阳太和星哉则是深信不疑,随声附和夏目的话。
「真的吗?说得也是嘛,我很能理解!这种事情很难光明正大说出口,不过实际上当然是这样吧?」
「听人这么堂堂正正地说出来真是畅快啊!而且没想到是出自夏目学长的口中!总觉得学长的形象改变了,变得很好!」
两人的反应不知为何让夏目喜形于色,就连春虎看起来也像松了一口气。
「对了,学长!难得有这个机会,不如来我的房间吧!身为学弟,不能只让学长展现出男子汉的一面!」
「啊,这个主意不错。机会难得嘛,大家来进行一场男生宿舍的交流吧!我们也可以借这个机会展示自己的收藏!如何,晓兔?」
「呃,可、可是我没有那种东西……」
「欸欸,别说这么扫兴的话嘛。」
「各位学长,虽然这个家伙的房间很脏,不过我们这就走吧——」
「咦、咦?咦?」
「呃,这个……!」
阳太和星哉笑着说「走吧、走吧。」强行拉走哑然的夏目和慌张的春虎。两人明显是一副不愿意加入的模样,却因为事情的发展没办法拒绝。
晓兔的眉间深锁,「……真搞不懂。」咕哝说着。
★
「……结果你们待到一半就逃出来了吗?」
「……色情小说还有色情漫画还有办法忍受……大家一起看色情影片实在太……」
春虎低声抱怨,神情简直是痛苦极了。
男生宿舍的餐厅里因为前来用晚餐的住宿生而人声鼎沸,春虎和冬儿在角落找了一张桌子,压低了音量交谈。
在那之后,春虎和夏目被带到阳太的房间,迫不得已监赏起学弟们的「收藏」。当然,夏目根本忍受不了这种折腾,在玄关展现出的气势消失无踪,始终面红耳赤地发出像是「呃」或是「啊」这类的痛苦呻吟声,似乎随时可能失去意识。春虎判断夏目恐怕没办法再继续撑下去,于是以对自己的式神有不好的影响为借口——春虎的护法式空只是个年幼的少女式神——急忙从现场逃离。
不过春虎这判断说不定下得太慢了一点,虽然夏目趁乱一起逃出房间,但是在春虎的房间避难后,她只是倚坐在墙边,抱着膝盖并且把脸埋在膝盖里面,嘴里不停喃喃自语。不时可以听见她说出「丢脸」、「好想死」、「奇耻大辱」这样的字眼,精神上似乎受了相当严重的打击。此时她也推说没有食欲,没有过来餐厅。
「那些家伙也太胡闹了。」
「所以呢,嫌疑洗清了吗?」
「阳太和星哉是没问题了,不过他们原本就没有怀疑……到了后来大家甚至像是成了心意相通的伙伴,虽然是他们单方面这么认为。」
本人没有恶意,春虎他们也觉得这些学弟的个性很直爽,只是夏目以后还有没有和两人正常交谈的一天,令人怀疑。没有当场咒杀他们就该感到庆幸了。
「不过这种方法对晓兔反而造成反效果,他看起来很怀疑。」
「……这么一来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了。」
「什么?你说白天提到的那一招吗?」
「总比身分曝光来得好吧。」
看见损友笑得像是不关自己的事,春虎沉下了脸。
难得今天铃鹿没有把他们叫过去,放学后因此有时间可以排练,最后却毁于一旦。既然如此不如采行冬儿的建议,趁早使出下一招。
「啊,春虎学长。」
走进宿舍餐厅的晓兔发现春虎之后,小跑步跑到他们那一桌。他似乎猜到冬儿也会在场,没有把『歌咏』带在身上。
「刚才真的很抱歉,最后变成那种奇怪的情形。」
晓兔说着,低头向春虎道歉。
看见两位前辈在阳太房间里的样子——正确说来是夏目表现出的反应,似乎让他觉得自己需要负起责任。
「你用不着道歉。」春虎像是精疲力尽,向过意不去的晓兔这么回应。他的个性果然刚正不阿,而且就是因为这样的个性,对夏目的身分才会那么耿耿于怀吧。
冬儿若无其事地开了口。
「哟,晓兔,我听说罗。你以为夏目是女生吗?」
「这、这件事不用再提了。」
「什么嘛,所以你心里没有怀疑了吗?」
「当、当然……」
晓兔立刻应道,只是说得很不肯定。春虎与冬儿交换了一下眼神,看来他心里还是没有完全相信。
「这么说来,夏目前辈怎么了?你们平常都在一起吧。」
「啊啊,她啊……」
春虎暗自烦恼,正要回答的时候,夏目本人来到了餐厅。
她没换衣服,身上依然穿着阴阳塾的制服,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不过脸色比先前好了一点。
一见到晓兔,夏目身上再次出现紧张的气氛。但是她还算坚强,没有立刻转身逃走,笔直地往他们走来。
她强逼自己打起精神。
「嗨、嗨,晓兔。」
「啊,夏目前辈!刚才真的——」
注意到夏目出现后,晓兔连忙转过头。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
「啊,找到了!夏目学长!」
「刚才谢~啦!超开心的!」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阳太和星哉同时从背后拍了下夏目的肩膀,两人如今和夏目相处得相当熟络。
然而夏目的心灵仍有创伤,这突如其来的一拍似乎冲击太过强烈。
「呀啊!」
夏目忍不住惨叫,跳着往后退开。
她叫出的完全是「原本」的嗓音。
阳太和星哉愣在原地,春虎浑身冻结。
另一方面,晓兔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凝视夏目。
夏目回过神后,用手捂住了嘴巴,只是在眼前的状况下,这样的动作实在像极了女孩子。她的脸色愈来愈苍白,突显出白皙的肌肤。
「……欸欸,夏目,你怎么叫得跟个女孩子一样。」
冬儿一脸若无其事,帮忙夏目解围,但是晓兔的视线始终没有从夏目身上移开,这一声惨叫疑似重新唤起了他内心的疑惑。
冬儿又继续说:
「怎么啦,晓兔。该不会你还在怀疑夏目是女生吧?」
「……不,我没有……」
嘴上虽然否定,晓兔的声音和表情无不散发出浓厚的疑惑感。夏目也是不知所措,蜷缩着身体有如一只让人逼上绝路的兔子,连出声反驳也做不到。
冬儿无奈地摇摇头,「春虎。」发出指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再也没有选择的余地。春虎下定决心。
「……真是的,你未免太死心眼了吧,晓兔?夏目是像女孩子没错,可是让人怀疑到这种地步实在太可怜了。」
「我、我没有那个意思——只是!」
「好啦、好啦。听好了,晓兔,你们也一样。」
春虎装模作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接着缓步绕到夏目「背后」,刻意避开青梅竹马不由自主投来的求助目光。
他压低了嗓音。
「——夏目。」
「春、春虎。」
「不要动。」
「什么?」
春虎站在夏目背后,从后面把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推往晓兔的方向。他没理会摸不着头绪、紧张不已的夏目,「我说啊。」开导似地向众人劝说。
接着,他把手放下,抓住夏目的制服衣摆——
啪。
一鼓作气把制服掀到头顶。
夏目维持半是高举双手的姿势,露出底下那件薄衬衫——
「你们看清楚了,她没有胸部对吧?世界上有这种胸部完全扁平的女人吗?真受不了你们,啊哈哈哈哈——」
春虎的手一放开,制服再次遮住夏目的胸部。整整两秒过后,夏目的手臂慢慢地放了下来。
经过短暂的沉默,晓兔又一次低头致歉。
「对、对不起!我完全误会了。」
「哈哈、哈哈哈,知道就好,哈哈哈哈。」
春虎抓住机会哈哈大笑。实际上掀开制服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间,理应没有时间仔细观察,不过夏目的胸部——再加上春虎精湛的表演——看上去似乎十分有「说服力」。
「晓兔这人就是固执,又很顽固。」
「这、这不能怪我吧,误会每个人都有……」
「不过这下真相大白,夏目学长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就、就是说啊。学长,对不起。」
面对同学们的调侃,晓兔不好意思地搔着头。冬儿拼了命忍住笑意,春虎仍在假笑。
「太好了,太好了,误会解开太好了,真是太——」
「春虎。」
夏目说。
因为夏目背对自己,春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不过这一句话听在早已做好觉悟的春虎耳中,依然具有十分的魄力,足以让他胆战心惊。
她没理眼前和乐融融的三位学弟,缓缓地——缓缓地把头往后转,望向春虎。
她的神情如冰霜般严峻。
「……过去……过去那里一下……」
她的语气平静,努着下巴指向宿舍餐厅外。春虎带着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心情看向冬儿,这位损友却只是不负责任地耸耸肩。
他闭上双眼,神情沉痛,接着死了心,同时全身虚脱无力。
「……欸,夏目?至少先吃饭——」
「马上过去。」
「……我想也是……」
这样不如让铃鹿折磨还比较好受。春虎和夏目离开桌子时,「奇怪?学长?」晓兔问。春虎不发一语,只回给学弟一个无力的笑容,便让夏目带着离开餐厅。
后来发生的惨剧,在春虎的记忆中留下了长久的烙印。
五章 ★ 老师的任务
「……什么?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大友老师,我要你安排与家长进行面谈。」
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
塾舍大楼的塾长室里,塾长仓桥美代笑咪咪地向讲师大友阵告知这项要求。
大友一如往常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身穿皱巴巴的西装。他的年纪三十,却莫名显得暮气沉沉。他全身上下最大的特征是一手拄着稍短的拐杖。他的右脚是义肢,而且是宛如中世纪海盗的木头义肢。
相对的,塾长是位个子娇小的老妪。她的发丝斑白,但因为仪态端庄,使她完全不显得老态龙钟。她穿着一身高雅的和服装扮,坐在办公桌椅子上,膝盖上面蜷缩着一只三色猫,是位看上去相当温柔而且个性和善的女性。
真要说起来,没有同业会将阴阳师的外表当真,当然两人也是一样。
「塾长,我记得当初雇用我的身分是『讲师』,不是『教师』哩。」
「哎呀,有法律规定讲师不能与家长面谈吗?」
「不不,这不是法律的问题哩,其他讲师也没和家长面谈哩。」
「哎呀,其他讲师没有这么做,不代表你就不能和家长面谈。」
「不不不不。」
看来这话不是在开玩笑。了解自己被叫来这里的理由后,大友陪着笑,不由自主紧蹙起眉间。
话说回来,大友其实没有教职方面的经验。辞去咒术犯罪搜查官的工作后不久,他受到塾长的邀请,到这里担任讲师,是个今年春天才刚站到讲台上的菜鸟。
这样的自己突如其来被叫到塾长室,而且只有自己需要与家长面谈,他实在无法接受,再说也很麻烦。老实说,他只希望塾长饶了自己。
「我没有经验,实在办不到哩。」
「用不着把这件事情想得那么难,你只要和班上的塾生一起与家长见面,聊个两句就行了。」
「聊也不知道要聊什么哩——」
「聊什么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沟通。」
两人脸上始终保持笑容,雇用者与受雇者持续在水面下较量。程度虽低,心态却是非常认真。
「再、再说,阴阳塾聚集来自全国各地的塾生,若要亲自造访这些家属,现实上很难做到——」
「这么做确实是有困难,那么就请你和家住东京的家长面谈吧。」
「这、这样很不公平哩,塾生可能也会觉得不安——」
「确实安抚他们的情绪,是大友老师你的工作。」
「可是这么说来,和家长面谈原本就不属于讲师的工作——」
「所以说,这是我这个『塾长』的命令。」
塾长轻抚着膝上的三色猫,说起这话时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看来在她心中,早就认为这是「既定」事项。
「……塾长,其实我也是很忙的哩。」
「最近你好像不跑涩谷的柏青哥,特地千里迢迢跑去五反田呢。」
「也、也必须考虑塾生个人的情形……」
「那是塾生必须自己思考的事情,不是老师该烦恼的问题。」
「可、可以拿到多少加班费……?」
「这个嘛,是可以考虑一下,不过在这之前,必须先考虑对于没有足够教学热忱的老师,该减薪多少最为合理。」
塾长悠然说道,「这是职场霸凌吧。」大友好不容易咽下了这句话。
他垂下双肩,叹了口气,塾长也许是把这样的反应看成承认败北的证据,心满意足地点了下头。尽管可恨,但一介受聘的讲师根本没有选择拒绝的权利。
「……请问一下塾长,面谈要从什么时候开始进行哩?」
「现在开始。」
「什么?」
大友愣愣地应了一声,这时背后有人敲响了塾长室的门。
从门后面出现的是一位女学生。
「祖母,请问有什么……咦?大友老师?」
「京子同学。」
那是大友班上的塾生,仓桥京子。
那是个盘起一头棕发、身材姣好的美少女,也是仓桥塾长的亲孙女。
「她的父母都很忙碌,我想可以由我来代替他们,所以事先把她叫过来了。」
「呃,这样啊……」
「咦?咦?现在是什么情形?」
「京子,现在在进行家长面谈呢。」
「家长面谈?」
京子似乎事前没有接到通知,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塾长没有加以理会,理所当然似地笑着继续说了下去。
「好啦,大友老师,尽管摊开来说吧,用不着顾虑。」
「咦?咦?什么意思?我、我没做什么事情啊。」
「哎呀,京子,如果你什么事情也没做,不需要那么慌张吧?……如果你真的没做什么事情的话。」
「祖母!」
京子的脸庞因为这番不祥的言语不住抽搐,让大友看着她的目光忍不住流露出同情,不过眼前的情形该说是同病相怜才对。
「用不着担心,您的孙女——京子同学是无可挑剔的资优生,一年级的时候不管在课堂还是实技上的表现都很优秀,个性认真又开朗,在班上很受欢迎……唯一的缺点大概是偶尔会严厉地指责讲师吧。」
「这一点无所谓。」
「无所谓吗?」
「是啊,因为我想京子会指责的讲师只有大友老师而已……对吧,京子?」
「呃,对。」
「那就没问题了。」
「……这样啊。」
京子原本提高警觉的神情顿时放松,大大吁了口气,大友也同时撤回心中对京子的同情。
「不过我另外有一件在意的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情?」
「她一开始不是常找夏目同学的麻烦吗?」
「啊,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夏目指的是同班的土御门夏目,听见这个名字,「祖祖、祖母?」京子涨红了脸。
「听说他们现在尽释前嫌,交情很好。」
「好像是这样哩。其实这算是复杂的少女心傲娇的表现吧?」
「傲娇?」
「啊啊,抱歉哩。简单来说,就是平常装腔作势,其实心里很在意对方哩,一旦双方和解又开始怕羞——」
「老师?」
京子面红耳赤地怒骂。塾长刻意用手掌支着脸颊,叹了口气。
「所以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有进展吗?这孩子完全不跟我说这方面的事情……」
「废话!」
「真冷漠啊,京子。再说你是仓桥家的女儿,有义务挑选门当户对的对象,我也必须了解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乱编借口了!祖母您单纯只是好奇心作祟吧!」
「……塾长,您该不会是想知道孙女的八卦,所以提出家长面谈这个要求吧?」
「哎呀,这话真让人意外,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嗯,您刚才把眼神移开哩。」
「总而言之,老师,有什么事情全讲出来吧,不用顾虑。」
「祖母!别乱来了!」
就是说啊,大友暗自附和京子的话时,祖孙两人把讲师晾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吵了起来。
真麻烦啊,大友郁郁寡欢,在脑中翻阅起班上的同学名单。
★
「噢,家庭访问吗?最近阴阳塾也会做这种事情啊。」
「啊,不是的,百枝先生,这一次算是特殊情形……」
「特殊情形……老师,难不成是我们家的天马闯祸了……」
「没有!不是这样的,百枝夫人,其他同学也一样需要接受面谈,用不着担心!」
大友被带到和室的客厅,一边为了端来的茶水道谢,迷惘着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大友造访的地方是班上塾生百枝天马的家,那是栋老式的平房,既古老,又整理得有条不紊,气氛相当闲静。
百枝家是天马母亲的娘家,名声不怎么响亮,不过是历史悠久的阴阳师世家。依据事前调查的塾生资料,这位祖父同样具有阴阳师资格,祖母则是至少具备见鬼的才能。
咒术界原本就是个封闭的社会,受到阴阳师不可或缺的见鬼才能的有无,以及灵力的优劣等遗传因素强烈的影响,自然而然使得在国内首屈一指的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里,自古以来便是咒术相关的名门或世家出身的塾生占有绝大多数。
「不管怎么样,抱歉劳烦老师今天特地大驾光临,之前没有前去拜访,实在失礼之极。」
「千万别这么说,您太客气了。」
「如果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用不着拘谨没有关系。」
「不不,真的不用这么客气。」
「天马,还不快向老师道谢。」
「啊,是。大友老师您辛苦了。」
「嗯、嗯。天马同学你也是一样,不需要那么恭敬哩。」
面对未知的状况,大友脸上始终挂着空洞的客套笑容。
天马是个戴着眼镜,朴素又善良的少年。实际上,在班上他表现得很乖巧,与同学相处融洽。平时的他是个礼数周到的少年,不过今天看来有些紧张。
天马会这么紧张不难理解,因为坐在他身旁的祖父虽然谦恭有礼,但不管是如铁杆般挺直的背脊,还是锐利的目光和庄严的神情,在在显示出这是位严厉的老翁。
另一方面,坐在天马另一边的祖母则是慈祥和蔼,与祖父形成强烈对比。在这种牧歌式的家庭气氛中,如果是喝茶闲聊也就算了,实在不适合进行面谈。
天马坐在两人中间,紧张当中又带着几分害臊,看起来不太自在。说实话,大友也觉得如坐针毡——真要说起来是坐立不安。
「我们这就进入正题吧。老师,天马在塾里表现如何?」
「他表现得很好,忠厚老实、认真向学,又很听讲师的话,真的是不可多得的塾生。」
「哎呀,是这样的吗?没想到能得到老师这么大力称赞呢。不过他从小就是个细心的孩子,在我感冒卧病在床的时候,还会特地买我爱吃的水果来……」
「祖、祖母,不需要在这种时候提这件事情吧……」
相较于面红耳赤的天马,祖父「哼」了一声,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我懂了,所以他算是个模范塾生……那么他的交友状况如何?这孩子不懂得如何清楚表达自己的意见,近来常听到校园霸凌的问题,他和班上塾生还合得来吗?」
「他和其他塾生相处得很好,尤其他身边都是一些比较特别的塾生,他在中间相当有效地发挥了润滑剂的功用。」
「就是说啊,这孩子不管和谁都相处融洽,小学的时候如果有小孩子一言不合吵了起来,都是他出面帮忙调停——」
「祖、祖母,现在不是聊这种往事的时候。」
不苟言笑的祖父和眉开眼笑的祖母。天马战战兢兢地夹在两人中间,一下焦急一下惶恐,表情变换十分忙碌。
天马在家里的角色似乎也是一样,现在这个样子和受到朋友莽撞行为牵连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大友微微扬起了嘴角。
「啊啊,对了,之前家里收到一条蜂蜜蛋糕应该还没吃完,我现在就拿过来。」
「咦?呃,真的不用客气……」
「天马,你也过去帮忙。」
「我吗?好……」
「哎呀,天马留在这里就好,你们还有事情要谈吧。」
「快去。」
祖父使了个眼色,于是祖母笑着说「好、好。」把天马带着离开客厅。
与祖父两人独处的大友轻轻地动着身体,没有吭声。坐立不安——不是因为这样,他其实是察觉对方的用意,端正起坐姿。
不出所料。
「——老师,您知道那孩子父母的事情吗?」
天马的祖父单刀直入问道,「知道。」大友也毫不掩饰地老实回应。
天马的父母在他小时候就过世,他因此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亡故的母亲与自己的家人——也就是天马的祖父母不合。结婚时她就像私奔一样离开家里,意外丧命的当时依然与家里断绝往来。
「说来惭愧……老实说,对于那孩子的母亲,我们现在的心情还是很复杂,不懂为什么她不肯稍微让步……当然,同样的情形也可以套用在我们身上,让我们留下了很深的遗憾,懊悔为什么我们不多了解自己的女儿。」
「……是。」
「可是我们之间的争执和那个孩子没有关系,我们抚养无处可去的那个孩子,盼望他能成材……这样的期望太过强烈,似乎反而成了他身上的重担。就像老师您说的,那个孩子处事很圆滑……尤其是过于关心别人的想法。」
「……您说得是。」
大友说得恭敬,「大友老师。」天马的祖父说着板起了脸。
「我也是一介阴阳师,很清楚那个孩子没有什么特殊才能,可是——」
祖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接着像是整理自己的思绪,一字一句慢慢说了出来。
「他心里对父母也有自己的想法,尤其因为母亲的事情,他更希望自己可以背负起我们毫不隐藏的期待,继承百枝家的责任。『用不着勉强自己,你可以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丢脸的是,这种话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
「大友老师,我这种庸人实在无法看出您的真本事,不过我知道您的实力肯定是非比寻常。拜托您,拜托将他——将天马栽培成能独当一面的阴阳师。」
说完,祖父慢条斯理地从坐垫下来,把坐垫推到一旁,接着双手抵在榻榻米上,低头拜托。
与塾长年纪相仿,刚强坚毅的老人家居然向自己这种年轻小伙子低下头来拜托。大友没有说出请抬起头这种话,也没有随口答应说用不着担心。因为对方想得到的不是这种表面上的礼数或客套话。
因此大友自己也离开坐垫,同样把手抵在榻榻米上,低下了头。
「……承蒙不弃,必当竭尽全力。」
听见大友的回答,祖父又把头压得更低,「……感激不尽。」郑重说道。
★
「对不起,老师。那个……不知道你们谈了什么。」
让祖父命令送大友到车站的天马红着一张脸,显得既难为情又畏畏缩缩。看见塾生这副模样,一手拄着拐杖,漫步走着的大友不禁苦笑。
「实在是很恐怖的祖父哩。」
「啊,老师您也这么认为吗?该怎么说呢……感觉大概就像昭和那个时候的顽固老头吧。不过其实他很爱开玩笑哦,虽然不怎么好笑。」
也许是终于得以从尴尬中解脱,天马的口气异常开朗。从他的表情和口气,感觉得出对祖父的喜爱,以及对家人的关爱。
「……他们是很好的祖父母哩。」
大友说,天马有些不好意思,开心地点了下头。
★
「……各形各色的人都有哩……」
一天的课程结束,放学后,塾生各自回家去了,只有大友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呼地吁了口气。
手里的塾生名单有八成画上了记号,这几天难得过起忙碌的日子,只是比起物理上的繁忙,更受不了的是需要随时绷紧神经的疲累。如果这是家常便饭,他实在不得不敬佩这世上所有的老师。
「——哦……什么嘛,原来是禅次朗哩。」
手机响起来电铃声,对方是同时进入阴阳厅的同僚。确认对方的身分后,「喂。」大友没好气地接起了电话。
「怎么,有什么事哩?……啊啊,我记得、我记得。是啊,我之前说过吧,最近很忙的哩……没错,就是家长面谈,还没结束哩。」
他正在讲电话的时候,教室的门打开,一名塾生走了进来。
「啊啊,大友老师,您还在教室——」
那个塾生边说边走进教室,看见大友在讲电话后停住了脚步。
那个额头上缠着一条宽头巾,英姿焕发的少年正是大友班上的塾生,阿刀冬儿。大友举起一只手作势道歉,继续讲电话。
「嗯……嗯……我知道你那边也很忙,我这里大概再两、三天就会结束哩,到时候再联络……啊啊,是是,我不会忘记的哩。你差不多该去工作了吧,我要挂罗?再见啦。」
大友说得冷漠,挂断了电话。接着,他把手机收进西装里面,重新转头面向冬儿。
「抱歉哩,冬儿同学,让你等那么久哩。」
「不……」冬儿朝向自己道歉的导师窃笑着说,「那是老师的朋友吗?」
「不过是孽缘罢哩。」
「哦,教师的私生活感觉满新鲜的。」
冬儿揶揄说。他的年纪轻,胆量却很大,像这样面对大人也不害怕,堂堂正正的态度很有他的个人风格。大友耸耸肩,「我不是教师,是讲师哩。」应了回去。
「这么说来,老师的私生活很神秘呢。刚才那个人也是阴阳师吗?」
「啊啊,其实……他的名字你应该也听说过哩。」
「什么?」
「不,没什么,当我没说哩。」
大友说得含糊其辞,「找我有什么事哩?」重新询问冬儿。冬儿也马上转换情绪,「是关于家长面谈的事情。」说出来意。
「听其他同学说,家长不一定要在场。」
「是啊,因为有很多塾生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哩。」
「也就是说家长没有同席的义务罗。」
「对,如果家长不住在东京的话哩。」
「关于这一点不能通融一下吗?老实说,要我的家人过来面谈也没有意义。」
冬儿家是母子相依为命的单亲家庭,只是他们母子的关系不好——几乎是断绝往来。实际上,关于冬儿的家庭状况,不管是讲师还是塾生之间都不清楚,当然本人也没有亲口提过,唯一的例外只有入塾时提出的资料。
当然,这少得可怜的情报大友已经全部看过。
「你的母亲在银座开店对吧?如果她和天马同学的家人一样不方便过来哩,也可以由我过去拜访哩。」
「我不是那个意思……」
冬儿欲言又止,不过马上又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
「……老师您也知道吧?我家人一点也不关心我的将来,在我因为灵障被送进医疗设施的时候,她只有一开始露过面。后来由春虎的老爸来照顾我,就连我搬过去乡下的时候,她也只有传简讯过来。」
「……真的吗?做得这么彻底啊。」
「不过最基本的手续都有办妥……而且钱也有按时送来,所以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争取来的养育费她好像直接给了我……与其自以为是地摆出母亲的架子,这样我也乐得轻松,所以……」
「……所以家长面谈只会让大家尴尬而已,这就是你的意思吧?」
大友这么一确认,冬儿耸耸肩,露出讥讽的微笑。
大友换了下跷起的脚,「嗯。」稍微陷入沉思。
「——驳回。」
冬儿难看地板起了脸。
「放过我吧,反正叫了她也不会来,过去她也不会见您,这么做只是浪费时间而已。」
「关于『主动』和『被动』浪费时间,这一点很重要哩。」
「什么?」
大友的说法让冬儿忍不住恼火,认为他是在模糊焦点。不过大友毫不介意,从容不迫地继续说了下去。
「冬儿同学,我先确认一件事哩,你是不是不想对家人『过度期待』哩?」
「什么意思?」
「你怕要是期待过高哩,最后结果不如预期——就是这个意思哩。」
冬儿直盯着大友,接着,「……我没有。」这么应道。
「真要说起来,我就算想『过度期待』也没有办法,因为根本无从期待。老师您不清楚我家人的情形,不过我很了解。」
「嗯——冬儿同学,我知道你的人生很艰苦哩,所以我就直截了当说了吧,情形大概都是这样哩。」
听见大友这番露骨的说词,这下轮到冬儿的神情充满困惑。不过他也明白大友的话不是单纯的表面工夫,因此没有展现出反抗的态度。
塾生默不吭声,等待解释,于是大友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下去。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哩,不是每个小孩的父母都可以表现得很像样,你的家人不过碰巧是那种类型,没什么好惊讶的哩。甚至就像你说的,还算是个不错的母亲哩,至少她没有宠坏小孩,或是积极毁掉自己的孩子,所以完全不是个『坏』母亲哩。」
「…………」
「然后哩,对父母来说,形式上的沟通也是有意义的哩。由我去拜访结果遭到对方拒绝,就算麻烦,这样的步骤其实很重要哩……这可不是什么『义务』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个人与个人的『关系』问题哩。」
大友以不夹杂个人情感的平淡语气娓娓道来,冬儿只是一声不吭,藏起脸上表情,凝视着自己的导师。
「……老师,可以请您讲得简单一点吗?」
「虽然意思有点不一样哩,但我换个说法好哩。人生在世有无限的可能性哩,如果无害的话最好是别轻易断绝关系。」
虽然是开门见山的表现方式,冬儿听了之后,「原来是这个意思。」脸上又重新恢复微笑。
那是个有些嘲讽、很有他个人风格的微笑,不过他的表情显然开朗不少。
「就算现在是没有意义的牌,只要不会造成损害,最好先留在手中吗?这么说简单易懂,又有说服力……如果最后结果是『必须抛弃自己的父母』也没关系,我倒是可以接受这种说法。那么我先告辞了。」
冬儿说得爽快,走向教室门口。他的背影没有动摇也没有迷惘,在这样的年纪实属难得。
「冬儿同学。」
大友随口出声叫住了他。
冬儿转头越过肩膀看向大友,毫无防备的侧脸不同于老成的对话,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
「拜托你别惹是生非啊~会害我被塾长骂的哩。」
「噢,听您这么说反而让我心烦气躁,想大闹一场了。」
★
午休结束的十分钟前,大友在教职员办公室里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意兴阑珊地着手准备下午的课。
这时,有两位塾生走了过来。
其中一人是用缎带扎起黑色长发,纤细的身材乍看之下有如女生的男塾生,另一个是左眼眼角有个五芒星印记,看似豪爽的少年。
他们是土御门夏目和土御门春虎,出身自阴阳道里名门中的名门土御门家的两人。
「大友老师,方便打扰一下吗?」
「噢,辛苦啦,春虎同学还有夏目同学,有什么事哩?」
「其实是关于家长面谈的事要和您商量,原本我们预定在今天放学后进行面谈……」
听见夏目这么说,大友在脑中确认起面谈的行程。
「嗯,确实是这么安排的哩。怎么啦?临时有事吗?改天再进行面谈也可以哩。」
「不,不是有事……」
春虎回答得吞吞吐吐,向一旁的夏目使了个眼色。大友见状,「嗯?」不由得偏头纳闷。夏目一脸伤脑筋的样子。
「那个……我们的家人不住在东京,所以当初安排可以只由我们自己进行面谈……」
「嗯,因为你们家住得很远哩,不过这种事情用不着放在心上。之前我也说过哩,虽然是面谈,但我们没有要讨论将来出路这种严肃的话题,也没有要填什么调查表哩。」
大友说得轻松,但是夏目不知所措,春虎则是尴尬地搔着头。看见大友听得一头雾水,春虎无可奈何开了口。
「其实是那个……」
「嗯。」
「跑过来了……」
「嗯?」
★
「老师您好,我是春虎的妈妈,我们家春虎受您照顾了,还有小夏也是——不过小夏不像春虎,不需要那么费心照料吧?她聪明又认真,成绩肯定也很优秀,真希望春虎能多学学——啊,泰纯拜托我今天代替他这个监护人出席小夏的面谈,所以——啊,泰纯是小夏的父亲,那个人几乎足不出户呢。我常劝他要出门走走,可是他根本不听人劝——啊,我家那口子因为冬儿,其实也很想来东京,可惜刚好碰上工作走不开,所以至少由我——哎呀,真讨厌,我这个人真是的,居然还没介绍自己,我是春虎的妈妈土御门丁鹤,请多指教,老师。」
她的说话速度并不急促,甚至显得好整以暇,只是也没有让人插嘴的机会。在平易近人的笑容面前,大友目瞪口呆。实际上,大友很少有这样轻易让对方掌握步调的时候。
春虎的母亲土御门千鹤是一位身材娇小、个性开朗的女性。
虽然有一定的年纪,但她给人的印象相当年轻。她没有刻意装年轻,大概是精神力面还很年轻吧。她的灵气显得生气勃勃,而且非常稳定。她身上理应没有土御门家的血脉,不过实力相当坚强。
在随心所欲的千鹤左右,分别坐着苦瓜脸的春虎以及涨红脸的夏目,模样宛如任人宰割的俎上肉。
一天课堂结束的放学后,四人所在的地方是塾舍大楼里的会客室。春虎和夏目都是住宿生,因为宿舍里面没有适合的场所,于是利用这个地方进行面谈。正确来说,这算是例外的「四方」面谈。
千鹤寒暄完后,大友轻咳一声,重新摆好架势。
「啊……您好,土御门夫人,我是春虎同学和夏目同学的导师,我的名字是大友阵。」
「是,我之前从春虎那里听说过老师的事情了,这孩子老说您这人怪里怪气的又靠不住,没有这种事吧?」
「老、老妈!」
「小夏也说您这人很神秘……啊,不过这话说得倒是有一点正确吗?」
「叔、叔母?我、我没说过这种话吧?」
「……哈、哈哈哈……」
大友的双眼藏在眼镜的镜片底下,好不容易没有让自己笑得太假惺惺。
「总、总而言之,土御门夫人,感谢您今天不远千里来到本校。」
「没想到你居然真的来了,我明明一直强调不用来没关系……」
「什么嘛,春虎,难道你有什么不敢让父母来的理由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不过,没想到叔母会一个人过来。」
「呵呵,是啊,我很久没有一个人旅行了,满有趣的呢。」
「……你是来郊游的啊。」
「真是的,春虎。你要碎碎念到什么时候,真难看。」
「好啦、好啦,土御门夫人。」
大友不禁苦笑。
春虎的脸上充满厌烦,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回想自己过去其实也是一样,不管遇上多么理想的父母,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容易嫌爸妈心烦,在同侪面前更是如此。倒是从两人的对话听来,母子关系还算良好。
提到「土御门的分家」,据说有代代守护阴阳道宗家土御门本家的职责。比方说,春虎以「式神」的身分待在夏目身边,也是为遵守分家的『家规』。不过,千鹤的态度让人感觉不出想像中的古老传统。
仔细一想,这类的街谈巷说已经是古时候的事情,春虎的父亲现在在乡下担任阴阳医就是最好的例子。土御门这个家族拥有悠久的历史确实是不争的事实,可是没有实际与生活在其中的人接触,实在不能妄下断言。
「那么老师,请问他们的表现如何?其实小夏的表现用不着问也可以放心,不过我们家的春虎很危险吧?」
「呃,请问您指的危险是?」
「当然是指课业上的表现罗。」
「非常危险。」
「居然答得毫不犹豫?」
千鹤不由得错愕,春虎难看地板起了脸,夏目的双肩低垂,宛如自己遭到责备。
「对不起,是我的能力不足……」
「不不,夏目同学,这不是你的错哩。」
「就是说啊,夏目你用不着道歉。」
「你有什么资格说得这么神气,春虎。」
「课业上我也有尽量帮忙……可是毕竟春虎他几乎是在对阴阳术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进入塾里……」
「就是说啊,这也不能怪我嘛。」
「你没有资格说得这么神气吧。」
「啊……咳。」
终于进入和面谈相关的话题,大友再次轻咳一声,把视线落在事先准备好的成绩单上。
「春虎同学确实是有晚了半年入塾这样的劣势,就算这样,成绩还是太难看了点。课业方面他常需要留下来课后辅导,和阴阳术无关的科目表现也在平均以下。自入塾之后,考试成绩也稳定地维持在低空飞行。」
这种听来有些像在欺负人的说法虽然糟糕,但更糟糕的是,这些话全是事实。
「…………」
「干、干嘛啦,老妈?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又没偷懒,其实我已经很努力罗。」
「……唉。」
「你是故意叹气的吧!」
「不过呢,土御门夫人,好在春虎同学比其他同学更有拼劲,没有立刻有退塾的危机,暂时可以放心……至少目前可以放心。」
「咦?我的成绩有这么危险吗?」
事到如今,春虎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蠢虎。」夏目低声骂道。
实际上,阴阳塾几乎从未以成绩为由将塾生退塾,不过不代表完全没有。春虎至今依然危机意识不足,希望可以趁这个机会,至少让他不敢继续在上课中打瞌睡。
「不过,其实春虎同学也真的是很努力哩。成绩表现不好,可是塾里的生活过得很充实,尤其春虎同学临机应变的能力强,像是……」
说到这里,大友刻意改变语气。
「……他一入塾,马上就解决了一个危机。」
大友不经意地暗示春虎刚转入阴阳塾时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夏目正好遭到身为夜光信徒的咒搜官攻击。
那起事件当然也有通知春虎和夏目的双亲,只是他们接到通知后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和仓桥塾长之间或许有联系——毕竟虽然没落,但土御门家终究是仓桥家的主家——至少大友这边不知道详细情形。除了两位塾生,今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土御门家的人。
不论实情如何,只要夏目是「夜光转世」这个谣言一天不消失,今后夜光信徒想必会继续想方设法与她接触。而且这不只是夏目,也会是在她身旁的春虎的问题。暂且需要照顾两人的大友希望能事先知道土御门家「亲人」的意思——如果没办法,至少要知道他们对这件事的关心程度。
夏目因为大友的话端正起坐姿,春虎也面露紧张,至于最关键的千鹤则是完全没有显露出动摇。
她的语气照样是轻松自在——只是内心深处似乎绷紧了神经。
「……说得也是。」她咕哝着,接着笔直看向大友的眼睛,「虽然危险,但现在不是计较这种事情的时候。还希望老师严加训练,我们对阴阳塾寄予相当深的期望呢。」
这番话说得既平凡又谦恭,态度也很自然,显得从容不迫。
在此同时,也可以感觉出意志的坚定。不,这应当是因为早已做好觉悟,不会轻易受到动摇。她的胆量过人,果真是个厉害人物,大友暗自深感佩服。
真要说起来,土御门家不可能没考虑过与夏目有关的谣言以及可能带来的影响。让小孩到东京进入阴阳塾,必定也是再三思量后得出的结论。
既然监护人的结论「形成了现在的状况」,过度追究也没有意义。身为受到托付的一方,最重要的是尽自己的责任。
「好,我明白了。春虎同学很有锻炼的价值,我也会针对他加强训练。」
「我很期待哦。」
千鹤凝视着大友露出嫣然微笑,一旁的春虎没有吭声,只是哭丧着一张脸。说不定这也是家长面谈独特的景象。
「嗯……另外关于夏目同学,他的表现和您说的一样,非常优秀。」
「啊啊,果然没错。」
「是,他的成绩在学年当中名列前茅,生活态度良好……啊,不过偶尔会和春虎或是其他同学惹出一些麻烦……我想想,硬要说的话,希望他能再稳重一点……别那么容易意气用事……」
大友回想起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一番话说得欲言又止。夏目没有反驳,只是红着脸低下头,「哎呀。」千鹤看向夏目,神情很是意外。
「小夏吗?这是真的吗?」
「是,虽然有些时候是受到周遭的友人牵连……只是事情一和夏目同学扯上关系,就容易变得严重。」
「……对、对不起……」
看见夏目歉疚地把身体缩成一团,千鹤噗哧笑了出来,「其实我反而放心多了呢。」答说。
千鹤露出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惊讶抬起头的夏目。
「在乡下的时候,小夏没什么朋友……不过在这里交到了可以一起玩闹的朋友呢。」
这句话说得一针见血。
事实是,当初入塾的时候,夏目和班上同学几乎没有往来,根本没得惹麻烦。夏目开始惹麻烦是在春虎入塾之后——透过他和冬儿、京子以及天马他们熟识之后。夏目身旁能够闹出事情,正证明她交到了一群朋友。
「这是好事一件呢,我也能向泰纯报告这个好消息了。」
「叔母……」
夏目不好意思地嘟囔着,就连另一边的春虎也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大友轻轻笑着,静待重新开始谈话的时机。
「……让小孩子单独到东京来,家长想必有很多担心的地方,不过他们的话您大可放心……除了春虎同学的成绩。」
「老师,不要拿我的成绩来当梗啦。」
春虎苦着脸说,不过这也是他自作自受。千鹤呵呵笑着,赞同大友的话。
「另外还有注意不要熬夜,饮食要正常——」
「哈哈,这一方面也用不着太担心,因为他们两个都是住宿生。」
「哎呀,说得也是,春虎他……两个都是?」
千鹤忽然大惊失色,睁大了眼睛。
大友和春虎一脸诧异,当事人夏目像是赫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全身僵直。
千鹤猛然把头转向夏目,夏目也反射性地迅速把头转开。
「这、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小夏?难、难不成你现在住在男生宿舍吗?」
「咦,老妈你没听说吗?夏目!该不会你没告诉伯父吧?」
「…………」
「小夏!」
「夏目!」
千鹤与春虎咄咄逼人地追问,把大友当成了空气。夏目像是放弃挣扎,痛苦沉吟着做出了回答。
「……搬、搬家的时候因为事情太多……忘、忘记说了……」
「骗人!你故意把头转开,而且脸上明显写着『大事不妙』!」
「……小、小夏……」
面对哑然说不出话的千鹤,夏目满脸通红,身体愈缩愈小。大友一头雾水,只能在一旁发愣。
「呃……你们不知道夏目同学搬到男生宿舍吗?」
「当、当然不知道!」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
「老老、老妈!」
春虎急忙阻止就要脱口而出的千鹤,千鹤也赶紧把话吞了下去。这莫名其妙的反应更加深了大友的疑惑。
「老师!还有其他事情要谈吗?」
「没有……大致都谈完了……」
「那么我们要紧急召开家庭会议,请问可以失陪了吗?」
「请、请便。」
千鹤以不由分说的气势如此宣言,接着带板着脸的春虎和懊悔的夏目离开会客室。留在原地的大友甚至没能好好道别,只能愕然目送三人离去。
本来以为对方采取的是宽容的教育方针,但忽然又摆出那种态度。
「……传统世家真难懂哩……」
★
「……面谈全部结束了吗?」
大友无精打采地咬着鱿鱼,木暮禅次朗笑嘻嘻地把一壶热酒倒入他的酒杯。
那是一间位于新桥的老旧居酒屋,因为聚集了上班族而人声鼎沸。和他一起喝酒的是过去的同窗。两人许久没有碰面,好不容易约好要见面,又因为大友进行面谈的事情一延再延,最后延到了这一天。
「说是全部其实还不到一半哩,不过这样就已经让我累得半死,不管家长、塾生,当然还有讲师都很辛苦哩。」
「依塾长的个性,这么做一定有她的考量吧。」
「真的有吗?」
「实际上如何?开始前和结束后对塾生的看法有什么改变吗?」
大友啜饮着木暮为自己倒的日本酒,「嗯……」一边寻思旧友的提问。
一般来说,塾长的目的或许在于让第一年担任教职的大友能够有多一点身为讲师的自觉,同时让他亲自了解关于每个塾生的情形。
「反正一样是工作哩。」
「可是心情不同吧?」
「这个嘛……啊,大姐,鱿鱼再来一份。」
大友加点一份鱿鱼,接着把酒杯送到嘴边。
大友过去的工作是读出他人的隐情,窥探秘密,「扼杀」对方的力量。但是现在的工作要求大友「开启」,并且「协助发展」对方的力量。两种工作内容看似完全相反,其实需要的技巧相仿。问题在于技巧的使用方式——正确来说是使用者的心态。
即使工作相同,心态也会不同,事实正是如此。自己只不过是个「讲师」,更准确来说,是塾长以备不时之需的棋子……说不定她的期望其实更高。但如果有那么高的期望,至少先加薪吧……
「……其他班我是不知道……」
「嗯?」
「我们班上的塾生每个都很有意思哩。」
大友喃喃说着,木暮听见后咧嘴笑了出来,默默往老友的酒杯里注入日本酒。
间章
两人喝得醉醺醺的。
「实际上啊,现在的祓魔局不管早晚都是忙翻天啦,祓魔官根本不够。我能回家的日子没几天,真是饶了我吧。」
「是是,独立官大人辛苦啦。」
「而且薪水也没有増加~」
「是是,我们一样都是穷忙族哩。」
居酒屋的吧台前,大友一边应付借酒宣泄不满的前同窗,一边无奈地喝着杯中的酒。
在他尽情抱怨过面谈的事情之后,接着轮到他倾听木暮对工作的不满。两人身旁放着成排的空酒壶,一半以上的客人已经离开店里。剩下的人喝得酩酊大醉,没有点餐,店员也就没有收拾那些空酒壶。大友本来想数数两人喝了几壶酒,又莫名觉得有害身体健康,放弃了这个念头。
木暮似乎很久没有喝酒,难得见他喝得烂醉。平常他喝起酒来十分爽快,会像这样抱怨个不停,可见确实累积了不少压力。刚才他甚至红着眼眶,向大友哭诉自己的私人时间有多么难得。
灵灾最常发生的时间带为傍晚至深夜,也就是逢魔时至丑三时。祓魔官专门应付灵灾,基本上工作时间在晚间,因此容易乱了生活步调。尤其木暮身为独立祓魔官,工作不只繁忙,也常需要紧急出动,工作上累积的疲惫非同小可。他现在醉成这副德性,或许过度疲累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话虽如此,大友同样也有几分醉意。
他一口接一口咬着用来当作下酒菜的鱿鱼,任凭酒精在脑中张起薄膜,看着店里的菜单。
「……欸,阵,你在发什么呆。我看你喝太少了吧?」
「少说蠢话,为了陪你喝,我喝得比平常还多哩。」
「是吗?那——大姐,再来一壶酒。」
「你最好别喝了吧。」
「最后一壶、最后一壶啊,还有鲦翅也再来一份。」
木暮快活地加点餐点,一口气饮尽杯中物。虽然是醉醺醺的,但他还是很有活力,大友哼了一声,啜饮着酒。
「不过……听你讲这些事情,总觉得很怀念,让我想起了过去自己还是塾生的时候。」
「那是因为你很少听见这些事情哩,像我每天要到阴阳塾上班,一点也不觉得怀念哩。」
「有很多事是立场反过来之后才发现的吧?」
「我每一天都感叹着自己当年是多么乖巧的塾生哩。」
「哈哈,这可不一定,说不定老师也搞不懂你这个人,懒得理你。」
「你还真有脸说这种话哩,学年第一的问题儿童。由我来应付你哩,老师应该大大松了口气吧。」
大友斜眼瞪着木暮,把剩下的的青甘鱼生鱼片沾了下酱油,送进嘴里。木暮完全不以为意,「你也没资格说别人吧。」笑着顶撞了回去。
「再说,我要是惹出什么事情,背后大多都是你还有——」木暮话说到一半,像是还有什么话要说,「……不,没什么……」又苦笑着把话吞了回去。
然后,他把手肘支在吧台上,陷入短暂的沉默。大友知道老友欲言又止的是什么事情,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负责打破沉默的另一人此时并不在场,多亏醉意温和地舒缓了两人之间稍嫌尴尬的气氛。
木暮重新板起正色,用筷子夹起一口盐渍花枝。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们还真闲啊。」
「就是说啊,现在想想能有那么多时间简直太奢侈哩。早知道现在会忙成这样,那时候就该玩个过瘾哩。」
「你玩得够过瘾了吧。」
「才没有,我只记得自己只要有一点时间,都在努力工作哩。」
「那种工作有一半是在玩吧。」
「没这回事,我可是很认真的哩……虽然赚不到多少钱。」
两人聊着聊着,目光不知不觉变得飘渺。
这时正好之前加点的日本酒送来了,木暮拿着酒壶,往大友递出的酒杯里倒酒。
「……最后一壶了。」
「……说得也是,已经喝得很醉哩。」
接着由大友帮忙倒酒,两人缓缓将酒杯送到嘴边,品尝起这最后一壶酒。
三角邂逅
再过不久就是晚上十一点。
大概是昏昏欲睡了吧,女孩子的脑袋瓜从刚才起就不停地左摇右晃。从外表看来,她还没上小学,天真的睡相十分可爱。在深夜的家庭餐厅这种枯燥的空间里,只要看见她就让人感觉安详。
幸福的一刻。
可惜这样的时光遭到突如其来的破坏,吸烟区里有个年轻男子正在高声怒吼。
那里似乎有一群人吵了起来,往那里瞧去,将近十名少年站了起来,现场弥漫剑拔弩张的气氛,分站成两边相互对峙。从位置关系看来,后来进到店里的那群人和先坐下的那群人之间疑似产生冲突,不对,他们似乎彼此认识,或许早就结下梁子。
大夜班的店员惊慌失措时,两组人马彼此叫嚣,火爆气氛一触即发。女孩子的母亲连忙走去柜台结帐,打瞌睡的小女孩也醒了过来,泫然欲泣的脸庞浮现出不安的表情。
接着,双方终于动起手脚。他们踹飞椅子、掀倒桌子。碗盘摔落地面,破裂响起巨大声响。店里充斥着怒吼声与惨叫声——她不由自主睁大眼睛,那该不会是式神吧?
小女孩哇哇大哭了起来,急忙回到桌边的母亲赶紧带着她逃到店外避难。逃走的女孩子脸上,见不到先前如天使般的纯真,圆滚滚的脸颊流下泪水,刺痛胸口。
无法饶恕。
必须尽快向这些破坏幸福时刻的愚蠢家伙挥下制裁的铁鎚。
★
国内屈指可数的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
塾舍位于东京涩谷,虽然在从宿舍徒步可到的距离内,但由于地点的关系,即使是平日也是人潮汹涌。搬到东京已经过了三个月,唯有这拥挤的人群实在让人难以适应。
木暮禅次朗的脸色阴郁,沿着一如往常的道路走向塾舍。
梅雨季结束后十天,洒落在大地的阳光逐渐强烈,夏日的气息日渐浓厚。怕热的木暮早已把制服袖子卷了起来,不过因为阴阳塾制服是仿似狩衣的设计,袖口异常宽大,再怎么往上卷也会马上掉下来,让木暮伤透了脑筋。尤其男生制服的颜色是乌羽色,东京已经够热了,想到接下来的季节就让他忍不住烦躁。
这套制服会让木暮这么厌烦,不只是因为暑热的关系,也是因为这套黑色制服象征了自己目前身处的状况。
不久,在前往塾舍的路上,从各个方向陆陆续续涌来同样的制服身影。相对于男生的乌羽色制服,女生是纯白色制服。黑与白,初夏的日照底下,黑白色调的塾生们各自跨着庄严的脚步走向塾舍。
阴阳塾是所名校,在那里就读的是未来的阴阳师,从全国各地聚集而来的优秀人才。
然而,木暮眺望着同学们的目光散漫,入塾时的英气与紧张感,尤其是对未来的那种莫名慷慨激昂的亢奋情绪几乎早已消失无踪。
再往前走,视线前方出现一栋老旧的塾舍,外观沉着稳重,感觉得出来年代相当久远。沿着外墙种植的行道树、褪色的朱红窗框,这些全使得这栋建筑物有如神社,其中门口两侧镇坐着两只狛犬,更是助长这样的气氛。
木暮一走过去——
「唔,木暮禅次朗,你的衣着未免过于凌乱。」
「正是,快把袖子放下。」
坐镇在左右的狛犬不约而同开口。
它们是式神,依木暮现在学习的『泛式阴阳术』当中的定义,它们属于高等人造机甲式,侍奉的是阴阳塾塾长仓桥美代,为塾舍的看门犬。
「吵死了。」木暮懒洋洋地说。「天气这么热,别计较这种小细节。」
「然而这个样子过于邋遢,目标成为阴阳师者怎能衣衫如此不整。」
「尤其这样岂不是毁了难得如此典雅的设计。」
什么典雅的设计嘛,木暮摆起了臭脸。
「校规没有禁止卷袖子吧,这样根本是故意找麻烦。」
「吾等绝对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你还是一样心情这么差啊,难不成是有什么烦恼?」
「没有啦。」
「有烦恼可以随时与吾等商量。」
「我就说没有啦。」
让鸡婆的式神闭嘴后,木暮挥了下手,从门口走了进去。「随时欢迎你来。」背后传来式神的呼唤声,木暮故意假装没听见,沿着走廊走去。
两只狛犬的名字分别是阿尔法和欧米加,谣传自阴阳塾建立以来,两只狛犬在这里送走了无数塾生。它们的用字遣词和语气很有老一辈的气氛,从刚才的对话也听得出来,实际上它们的个性十分随和。虽然木暮觉得烦人,但他们在其他塾生之间似乎是大受好评,这时候走进塾舍的塾生们也一个个亲昵地与式神寒暄。
「……哼。」
木暮沿着走廊直接走向教室。
他打开门,进入教室里面,教室里的交谈声顿时消失,视线全部集中在他身上。接着,班上同学马上假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除了神情有些僵硬——急忙聊回原本的话题。木暮也没向其他同学搭话,沉着脸走向教室后面。
阴阳塾里没有指定座位,不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最后一排的窗边成了木暮专属的位子,没有人坐在他旁边,正好合他的心意。
在他坐在位子上环顾教室时,塾生们接连走进教室。
陆续聚集在巢穴的黑鸦与白鸦。
满怀着希望的雏鸦。
不过,至少在目前的木暮看来,阴阳塾这里不是他的巢,只是个拘束又不自在,令人厌恶的鸟笼。
★
这一天第一堂课是在教室上课。阴阳塾为三年制的学校,一年级的课程以在教室里面上课为主,鲜少有以咒术——经阴阳厅认定其实际效果的甲级咒术为主的实技课程。老实说,实在非常无聊。
老师在讲台上教课,木暮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一手抵在桌上支着脸颊。他的视线飘向窗外,虽然外面没有什么景色值得一瞧,只有狭窄又拥挤的都市风景。
木暮从小在山里长大,理应早已厌倦枯燥乏味的乡下地方,但来到东京,不到一个月就让他厌恶起都市里的喧嚣。或许是因为人多,灵气也很丰富,只是和山里相比显得混浊许多。要是持续待在这种地方,该不会连自己的灵气也变得混浊吧,他不禁如此怀疑。
不过说到木暮对东京的印象会这么差,最主要的原因果然还是这所阴阳塾。
阴阳塾算是专业阴阳师的登龙门,拥有阴阳师素质的人极为稀少,这里又聚集了来自全国各地拥有优秀才能的年轻人。事实上,在进入阴阳塾前,木暮不曾见过与自己同龄的见鬼——可以「视」得灵气的人,因此深信在这里学习的同学们,必定都是未来优秀的阴阳师。
但在亲自来到这里之后,他发现有很多过去想像不到的事情。
比方说,阴阳师、咒术者的才能大多是由天生资质决定。当然要成为专业阴阳师,必须经过训练提升这样的才能,但是真要说起来,没有才能的人,尤其是没有见鬼才能的人,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很难成为阴阳师。
至于阴阳师才能的有无与优劣,其实与血缘有很大的关系。如果是代代与咒术相关的血脉或家族,拥有阴阳师才能的可能性特别高……实际上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的血脉,才能自古便与咒术建立起密不可分的关系吧。因此,就读阴阳塾的塾生大多出身自以咒术维生的家族,更准确来说是名门世家出身。尽管不至于到全部,但从小亲近咒术的塾生占绝大部分。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阴阳塾有种与「外界」不同的独特气氛。说好听点,是彼此互通的共同意识,说难听点,是种排外的封闭感。咒术界是个封闭的世界这一点众所皆知,看来培育机构的阴阳塾也不例外,甚至与「学校」这种小型社会特有的感觉相乘,酝酿出更扭曲的气氛。
实际上就是阶级,或者说某种种姓制度。
各自的家族等级直接形成塾生在教室里的地位,最麻烦的是在咒术的世界里,这样的阶级具有一定的「说服力」。一般认为,咒术者的才能受血统的左右,因此家族等级便自然而然成了评量塾生个人力量的标准。
在咒术名门世家子弟聚集的阴阳塾里,木暮家是极为平凡的一般家庭。他的双亲和再上一代都与咒术无缘。或许过去的祖先里面出过咒术者,只是没有厉害到可以留下名号。木暮开始显现出咒术者的资质时,困惑的双亲透过各种管道,甚至找上名声显赫的修验者商量。后来,这位修验者成为木暮第一位师事的师父,劝木暮进入阴阳塾的人也是他。在他表示自己将以成为专业阴阳师为目标时,双亲虽然支持,却也不禁瞠目结舌。
由于这样的经历,木暮当初入塾时,根本没有同学把他看在眼里。其实班上有很多来自外地的同学,但有几位塾生因为家族的关系早已认识对方,简单来说,从入塾的那一天起,木暮在阴阳塾里就是个被排除在外的人物。
然而在经过三个月后的现在,木暮对这个地方生厌的主要原因并不在此。
入塾后,得知自己在班上属于最底下的那一层时,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原本他打定主意进入阴阳塾,为的就是磨练、钻研自己的能力。如果前途因为血缘的关系不被看好,他会彻底锻炼自己,想办法让自己的能力发展到极限,给那些的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一点颜色瞧瞧,这么做来到东京才有意义,而且这种想法不是逞强。
这样的想法受挫,是在入塾一个月后进行的甲级咒术实技课。面对得知班上同学实力的宝贵机会,木暮内心雀跃不已。可是在实技课结束后,他心中只有纳闷。
世家子弟的实力如果超乎想像,木暮的内心大概会轻松不少吧,可惜实际情形并非如此。课程内容让提高警觉的木暮大失所望,只是用来骗小孩的简易甲级咒术,可是大多数同学都为了这种程度的咒术手忙脚乱。他们不只不懂得控制咒力,灵力也很薄弱,让木暮感觉自己像个误闯入小学的大学生,甚至觉得无所适从。
当然,班上不是所有同学都是正统世家子弟,也不一定名门出身的每一个技巧都很高明,其中或许也有人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木暮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但是随着每次上完鲜少进行的实技课,他心中的怀疑也就愈发肯定。
木暮自知自己的实力不足,但是和自己相比,其他同学的程度实在过于低下、拙劣,木暮深感自己与他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技巧上面的问题。
而是天生才能与资质的差距。
木暮这时候终于发现,过去身边没有比较的对象,所以没有察觉,血统的好坏顶多只是一般的评量标准。「事实上」与这种暧味的标准无关,自己的实力确实「压倒性高强」。
木暮不禁困窘。
至于其他同学似乎也是一样窘迫。完全没有身分地位,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乡巴佬展现出远比自己高强的实力。今后不能再像过去一样以出身卑微为由瞧不起对方,而尊严又不允许他们忽然改变态度。
如果双方的「差距」在只要努力就追赶得上的范围内,或许他们还有办法燃起斗志。然而双方的实力有天壤之别,木暮的才能完全夺走了他们涌起对抗意识的气魄。
到头来,那些同学——尤其是位居上位的名门世家子弟将木暮当成「异类」,选择不着痕迹地无视他的存在。全班普遍接受他们的方针,木暮自己也消极地与这些同学保持距离。
就这样,入塾三个月后的现在,木暮完全成了班上的毒瘤,众人无不「避而远之」。
「…………」
木暮漫不经心地听着老师上课,眺望窗外的模样像是觉得穷极无聊。
他也考虑过回到山里,但是师父年事已高,他不忍心再增加师父的负担。何况回去后只能独自埋头苦练」还不如待在设备齐全的阴阳塾。至于塾里的讲师,虽然现在没有可以与师父匹敌的人物,但升上二年级或是三年级之后,应该会遇上更厉害的实技讲师,而且要学的东西一定还有很多……
他就像这样找出各种理由,压抑随时可能爆发的不满情绪。说不定这也可以算是修行的一种,虽然是以始料未及的方式进行。
——真受不了。
今天同样也是处在都市混浊的灵气里,在烦闷的心情中浪费时间吧。待在这里真的是正确选择吗?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如泡沫浮起,迸裂并且消失,向周围洒落郁闷的情绪。
干脆在教室里使出甲级咒术,大闹一场,这样的话有可能打破现在的僵局吗?
如果自己拿出真本事,不只是塾生,一般的讲师也不是对手。二三年级的实技讲师肯定会冲来这里,这么一来就能立刻搞清楚阴阳塾的真正实力。万一打不过对方,到时候自己会低头道歉,甘于接受惩罚。如果惩罚是退塾,那就明年再接受一次入塾考试。反过来说,如果结果是没有继续待在这个地方的必要,最好趁早退塾,找寻其他出路……嗯?等一下,虽然半是胡思乱想,说不定这意外是个好方法?
——不成、不成……
木暮叹了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接着为了转换心情,他把视线从窗外转回教室。
班上同学听着老师上课,或是低头抄着笔记,或是翻着课本,课堂风景与一般学校大同小异。值得一提的是,阴阳塾里面资优生类型的塾生特别多。看在中小学都属于「不良」类型的木暮眼中,这一点也让他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家还真是认真向学啊。
因为坐在最后一排,从木暮的位子可以俯瞰整间教室。他没有看向讲台上的讲师,而是望着同学们的背影,涌起阵阵睡意。
这时——
忽然间,他注意到附近坐在前一排的那个家伙。
基本上,没有同学选择坐在木暮的座位附近,因此前一排在他的座位正前方是空位,只有那个座位旁边,也就是他的斜前方有人坐,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是个男同学。
「…………」
木暮会在意那个塾生,是因为他刻意避人耳目,在桌子底下偷偷摸摸不知道翻着什么东西。于是木暮稍微把身体往前探,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动作显得太过明显,偷看着男同学手边的东西。
——报纸?
男同学手上拿着一份报纸——而且仔细一瞧那居然是份马报。他用单手灵巧地翻开并且折起报纸,不时偷瞄着确认上面的消息。
木暮很久没有这么惊讶了。
——这家伙怎么搞的?居然在上课中研究马报?
关于上课个专心这一点,木暮其实没有资格批评别人,不过读马报这种行为未免太夸张了点。错愕的木暮前倾着身体,抬起视线,从男同学手边转向他的侧脸。
那当然是看过的长相,只是一时想不起名字,是个在班上不太显眼的塾生。不过他确实和自己一样住在宿舍,两人在宿舍餐厅碰见过几次。
「…………」
男同学没发现木暮正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只是自顾自地确认马报上面的情报。木暮也没有告状的意思,眼神却莫名离不开对方。
——奇怪的家伙。
后来在课堂结束的前五分钟,男同学似乎大致确认过一遍马报上的消息,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折起报纸,夹在两本课本中间。下课后,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离席,走出教室,下一堂课又挑了其他位子坐下。木暮没有特地开口搭话。
——他叫什么名字?
下一堂课时,木暮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只是从没动过查出他名字的念头。他作梦也想不到,自己和这个家伙会有什么瓜葛。
至少这个时候的他是如此认为。
★
在这个渺小的发现过后没多久。
「……木暮同学,麻烦过来一下。」
把他叫出去的是年轻的女导师若宫。那个时候是午休时间。
木暮满腹狐疑地跟着老师的脚步,没想到两人一路走到了塾长室。自入塾典礼之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塾长仓桥美代——当代首屈一指的名门,仓桥家的前当家——于是不由自主挺直了背脊。
「——打扰了。」
若宫敲门后打了一声招呼,接着走进塾长室。木暮默不吭声,跟在老师后面走了进去。
室内装潢的气氛意外沉静并且怀旧,视线焦点自然而然集中在房间后方,坐在办公桌后面那位身材娇小的女性。那是位气质高雅、穿着和服的老妇人。她正是阴阳塾的塾长仓桥美代。乍看之下看不出来,但她其实是咒术界的大人物。
接着,木暮的视线马上转向旁边。
办公桌旁——稍微隔着一点距离,站着一位身穿西装的男子。在「视」见他的瞬间,木暮立刻明白他的「实力高强」,带着塾里讲师身上感觉不到的锐利灵性。这家伙是什么人?他在起了疑心之后赫然惊觉,这个人是专业阴阳师,而且恐怕是站在第一线的现任阴阳师。
「你好,禅次朗同学,抱歉忽然把你叫来这里。」
塾长说,态度非常客气。「……不会。」木暮简短应道。
尽管面对的是咒术界的大人物,但木暮最在意的其实是站在一旁的专业阴阳师。身穿西装出现在这里,可见他不是祓魔官。这么看来,他应该是咒术犯罪搜查官。咒搜官为什么会出现在阴阳塾,而且为什么待在自己被叫来的这个场合?
导师的表现僵硬,现场弥漫着不安的气氛。木暮不只没有因此消沉,反倒是情绪激昂。无聊的日常生活中忽然出现剌激。有意思。嘴角差点往上扬起,他急忙让自己全神贯注。
现在不是装模作样的时候。
「——找我有什么事?」
他刻意挑衅,口气显得肆无忌惮。「木暮同学。」若宫出声警告,但是塾长似乎不以为意,脸上堆起了和善的微笑。
「这位是——」她用手示意站在自己身旁的西装男,「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派来的人,好像是出了一点小状况。」
他果然是咒搜官。男人向木暮轻轻点头致意,脸上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友好。
——状况……是吗……
木暮瞥了一眼咒搜官,接着视线转回塾长身上。塾长再一次露出和蔼的微笑,她的笑容和蔼但绝不虚假,感觉得出在高雅的气质与端正的礼仪背后,隐藏着深远的思虑。
不过,率先开口的不是塾长也不是咒搜官,而是若宫。
「……事情发生在昨天,这附近的家庭餐厅发生斗殴事件。」
在涩谷这地方,斗殴有如家常便饭,不过从话里听来,木暮大致猜到是什么情形了。
「……这种事情确实很常见,没什么好稀奇的,只是……问题在于发现当时使用过甲级咒术的痕迹。」
果然不出所料,木暮慎重歛去脸上表情。
在现在这个时代,阴阳厅制定的阴阳法规定,只有取得资格的人可以使用甲级咒术,关于使用方式也设下了严格而且详细的规定,不能任意使用,更别说是用在打群架。
真要说起来,实在很难想像专业阴阳师出现在打架这种老套的场合,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是没有取得资格的人无照使用甲级咒术。
想到这里,木暮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咒搜官正如其名,为咒术者犯罪时负责搜查的阴阳师。这位咒搜官造访阴阳塾,表示他们怀疑,在斗殴中使用甲级咒术的可能是阴阳塾的塾生。
至于自己被叫来塾长室……
「……木暮同学,你对这张式符有印象吗?」
若宫说,指向放在塾长桌上的咒符。那是在生成简易式式神时,常用来当成形代的式符。符籙疑似一开始就放在桌上,他一时疏忽,竟完全没注意到那张式符。
他迅速眯细了双眼。
「……有,这是我的式符。」
「为什么你能这么肯定?」
「这是我自创的术式,老师您——」木暮朝若宫投去冰冷的视线,「您也是知道这一点,才把我叫来这里的吧?」
若宫的脸色有些铁青,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这张咒符掉在昨天斗殴的现场,也看得出使用过的痕迹。咒搜部的人发现后,来向阴阳塾确认。」
若宫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情显得相当紧张。她向木暮露出复杂的眼神。
「你心里有底吗?」
「没有。」
「现场为什么会找到这张式符?」
「我不知道。」
「木暮同学,我——」
若宫正打算进一步追问时,原本在一旁默默观察木暮的咒搜官稍微举起手,「老师。」介入两人的对话。
他的语气平稳,这么告诉木暮:
「木暮禅次朗同学,这次的事件当中没有人受伤……正确来说是『被害者没有主动出面』,也同样没有人出面控告损毁器物。本来这根本算不上『事件』,可是一旦事情牵涉到甲级咒术又另当别论。既然是这里的塾生,你应该清楚理由吧?」
「……就像无照驾驶一样吧。」
「没错,只是『假设』昨晚使用甲级咒术的是阴阳塾的塾生……虽然是特例,但一样不至于构成犯罪行为。」
「什么?」
「你不知道吗?阴阳塾是阴阳厅正式认可的阴阳师培育机构,因此特别给予这里的塾生『阴阳三级』的资格,也就是接近准阴阳师的权利。由机构的最高负责人——现在这个情形指的也就是仓桥塾长,由她负起责任,准许塾生使用甲级咒术。」
不知道。话说回来,自己这些塾生虽然名为上课,确实在实技课上使用了甲级咒术。虽然不是没有怀疑过,不过严格来说这样的行为违反了阴阳法,因此会采取特别措施相当合理。
咒搜官既然表示「不构成犯罪行为」,如果昨天行使甲级咒术的犯人是塾生,大概会由仓桥塾长自己负起责任,免除塾生的罪刑吧。这么做不晓得是为了保护塾生,还是阴阳塾的明哲保身之道。
「所以说,你用不着那么紧张。」
「……我本来就不紧张,因为我不是犯人。」
「木暮同学,这是真的——」
「真的,虽然我没办法证明自己不在现场。」
木暮说得泰然自若,回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的若宫。
对方的意思大概是这次的事情不会问罪,如果是自己犯下的罪行最好立刻认罪,并且道歉。遗憾的是木暮真的一点印象也没有,而且如果真的是自己犯的错,他也不一定会承认,只是他一点也不想因为不会受罚就帮别人顶罪。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的式符会掉在现场?」
「刚才我也回答过了,我不知道。」
「别闹了,虽然不会问罪,但说不定会有人因此受伤哦?」
「我很认真,老师。再说我也很惊讶啊,简直是晴天霹雳。」
木暮回答得的确很认真,他为此深感惊讶也是事实。
他让思绪全速运转,几乎将这三个月来的郁闷一扫而空。
咒搜官接着再次开口。
「如果你不是犯人,行使甲级咒术的有可能是塾生以外的人,我们也必须继续进行搜查。」
「……那是你们的工作吧?」
「没错。」
咒搜官苦笑,「木暮同学。」若宫严厉地警告了一声。
这时,「好。」塾长以平稳的语气说,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全被她拉了过去。
「禅次朗同学,如果你心里没有底,这件事就讨论到这里。不过因为对方使用的是你的式符,不管你本人的意思如何,和这件事情不能说是完全没有关系。」
「……我想也是。」
「今后这位咒搜官会针对你身边的情形进行调查,请你配合提供协助,没问题吧?」
木暮立即瞥向咒搜官。对方不愧是专业阴阳师,依木暮的眼力完全读不出他脸上表情的意思。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我会在放学后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老实回答,目前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我知道了。」木暮坦率地点头答应,「很好。」塾长微笑说。
「那么你可以回去了,抱歉打扰到你的午休。」
★
木暮离开塾长室后,若宫深深吁了口气,显然是终于能放松紧张的心情。年轻的菜鸟老师显露出同龄的——未成熟的——女性私下的一面。
咒搜官噗哧笑了出来,「原来如此,那就是木暮禅次朗啊……」喃喃说着。若宫忍不住把头转过去。
「您知道木暮同学的事情吗?」
「听说以『天狗使』闻名的银鹫行者直属弟子,在今年春天进入阴阳塾,这件事在阴阳厅也传了开来。老实说,本来我不怎么注意这件事情,没想到居然到那种程度……」
咒搜官说着,脸上浮现出苦笑。他这时候的表情不是出自搜查咒术犯罪行为的立场,而是一介阴阳师。
「既可靠又危险,我终于明白大家关注他的理由了。这么说也许很没礼貌,不过要栽培那样的旷世逸才,不只是仓桥塾长,其他讲师也很辛苦吧。」
「是啊,身为讲师实在不该讲这种话,不过……在甲级咒术方面,现在他的实力或许已经超越了大多数的实技讲师。当然他的技巧还不纯熟,但总之灵力深不见底,真的非常可怕。」
若宫忍不住露出微笑,接着马上恢复严肃的神情。
「正因为如此,不能小看这次的事件。要是那样的才能误入歧途,那将是阴阳塾!不对,是咒术界的严重损失。我个人是想相信木暮同学,不过为了预防万一,有必要严加戒备。」
「这话说得没错,遗憾的是,这世上存在不少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老实说,这次的事情在现阶段还不需要出动咒搜部,可是为了慎重起见,我们会再稍微进行搜查。」
听见咒搜官这么说,「谢谢。」若宫神情真挚,低头向对方致谢。
这时,两人之间传出了咯咯的笑声。若宫大吃一惊,「塾长?」把头转过去,咒搜官也是差不多的神情。
「你们未免太夸张了,这下真搞不懂到底是禅次朗同学还是你们紧张了。」仓桥塾长快活地说。
「可、可是,塾长——」
「啊啊,抱歉,我没有嘲笑若宫老师这份心意的意思,只是——请你们别忘了,那个孩子确实拥有稀世的才能,不过他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如果你们眼里只注意到他的才能,可是会忽略最重要的地方哦。」
听见塾长这么说,若宫和咒搜官都是一脸困惑,朝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不过,塾长像是毫不在意他们的反应。
「总之,天海——不对,我从咒搜部的天海部长那里获得许可,很抱歉,请暂时避免不必要的个人接触,麻烦你们了。」
★
离开塾长室后,木暮找到一个冷清的角落,在楼梯间停下脚步。
他拿下挂在腰间的咒符盒,确认里面的咒符。一确认,「——可恶!」他马上骂了出来。
式符不见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原本放在盒里的咒符刚才就放在塾长的办公桌上。
消失的式符不只那一张,还有一张也不见了,也就是说总共不见两张式符。
遗失——不可能,是让人「拿」走,某个人偷走了咒符。其实也不是某个人,就是昨天与人斗殴的犯人。「可恶。」木暮又咒骂了一声。
师父过去再三提醒,要妥善管理自己的咒具,结果自己居然惹出这种纰漏。自己的咒符让人拿走也没发现,是咒术者不该出现的失态,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在山上发生这种事情,恐怕师父一发现就会将自己逐出师门。懊悔与悔恨交加,木暮忍不住咬紧了牙。
这么看来,自己实在太疏忽大意。他无法原谅自己的粗心。
——不过,对方是在什么时候拿走的?
就和现在一样,基本上木暮随时将咒符盒带在身上,如果要拿下来,顶多只有换上便服的时候。
——是在宿舍吗?那么犯人会是……不,等一下。
还有其他拿下咒符盒的时候,比方说在训练场。阴阳塾在塾舍里设有甲级咒术的训练场,木暮偶尔会利用那里宣泄情绪,离开时也常用那里的淋浴间冲掉身上的汗水。
宿舍房间可以上锁,木暮在外出时一定会锁上房门。当然他没有设下咒术封印,只要有心随时可以闯空门进去。至于在训练场淋浴的时候,衣物毫无防备,时机虽然不多,却是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这绝对不是『碰巧』发生的事情。
犯人将偷走的式符用在打架上,而且刻意留在现场。『碰巧』发现咒符盒,拿走里面的咒符,『碰巧』用来和人打架,『碰巧』忘记收回,一般来说这种情形不可能发生。再说,放在咒符盒里的咒符不只有式符,里面还有五行符和护符,可是犯人特地挑选了式符。
其他咒符多是只要使用一次咒术,术式便会自动消失。但是式符作为式神的形代,以可以重复使用为前提,即使生成式神并且解除实体化,术式仍会留在符上。如果术式是术者自创,便能从式符追踪到术者,犯人大概就是看准了这一点。
——换句话说……
犯人是刻意偷走「木暮的」式符,为的是陷害他。
「…………」
——是谁?
首先浮上脑海的是班上的那些同学,而且还是「阶级地位」较高的那些人。还记得某一次的实技课上,那些同学操纵的简易式被木暮的简易式打得落花流水。主动挑衅的是对方,而且又是一群人同时进攻,因此木暮也没有手下留情。那个时候使用的和刚才被偷的式符一样,都是木暮自创术式的简易式。
这么回想起来,决定班上同学态度的说不定就是那次的实技课。不过他们应该原本就看他不顺眼,才会故意趁实技课来找碴吧。知道咒术胜不过对方后,他们于是改用其他方式排挤木暮。这么一想,所有事情都说得通了。
只可惜缺乏确切证据……
——难不成犯人不只一个吗?也有可能「群架」这件事本身就是造假的事实……
因为没有证据,再怎么猜疑也只是原地踏步。假设找到最有嫌疑的嫌犯,大概也无法取得对方的证词。
不过——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遭窃的式符有两张。
一张收了回来,还有另外一张。犯人或者该说犯人们很有可能再设下一次陷阱。下一次万一犯人使用式符引发更致命的事件,木暮的立场将变得更不利。
反过来说,那张式符可以用来作为证实对方就是犯人——至少是事件关系者的证据。木暮的式符一方面是将他逼进绝路的陷阱,同时也是锁定嫌犯的关键。
要是主张式符遭窃,他不认为有人会相信自己的话,再说他也不想在大家面前丢这个脸。
这么一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另一张式符使用前,把犯人揪出来。
——可是要怎么找?监视班上的同学吗?就我一个人?在还没找出可疑家伙的状态下?
如果是在实技课上对打过的同学,他还记得那些人的长相,可是要将目标锁定在他们身上未免言之过早。假设他们是犯人,打算陷害木暮,那么应该早已料想到木暮会进行反击,搞不好反而可能中对方的计。
如果在涩谷街头布下天罗地网,能逮到他们使用式符的瞬间吗?要是采取这种做法,等于一个人要监控整个涩谷,实在太劳神费力。何况他们也不一定会在涩谷引起第二起事件。
「……可恶……」
他握紧拳头,第三次咒骂出声,只是这次的咒骂声中多了几分焦躁。
他仰望虚空,咬紧了唇。
就在这个时候……
「你好像遇到了什么烦恼。」
他吓了一跳。
这一声来得出其不意。木暮哑然失声,转过头,看见楼梯上有个塾生抱着膝盖坐在那里。那个塾生把下巴埋在膝盖间,俯视着站在楼梯间的木暮。
纯白的制服,那是个女塾生。她留着一头短发,身材和小孩子一样娇小,散发出透明感的精致容貌有如芭比娃娃端正,只是看起来没有任何感情浮现在脸上。一对圆滚滚的大眼睛直盯着自己,木暮感觉到里面蕴藏着自己从未遇过的神秘知性。
「你……」
熟识的脸庞——那人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和独具特征的外表相反,那是个让人印象十分薄弱的同学。遗憾的是想不起名字,不对,那确实是个念法特殊的——
「凯萨琳。」
「少骗人了!」
「不然法兰丝。」
「我、我说啊,我又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可是你不记得我的名字,正在努力回想吧,亏我们还是同班同学。」
女同学用缺乏抑扬顿挫的嗓音说。
她说得没错,不过问题不在那个地方。
——她隐形了吗?不、不对——
自己太过专心思考,导致疏于注意周围的情形,所以单纯只是让对方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有机会接近罢了吧。简直是蠢上加蠢,可见这次的事情让自己惊慌失措的程度超乎想像。
不过像这样让人杀个措手不及,至少还是来到东京后的第一次。保持平常心对咒术者而言是基本技巧,木暮立刻调整呼吸。
相对的,这位女同学的态度和木暮相反,「我是早乙女凉。」自顾自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对,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写成「凉」,但读音是「SUZU」。木暮极力重整架势,从下方凶狠地瞪向坐在楼梯上的早乙女。
虽然不是什么值得夸口的事情,不过他对自己的锐利目光相当有自信。小时候只消往对方瞪一眼,就能让年长的混混吓得屁滚尿流。
「有什么事?」
「没有,我看你好像为了什么事情烦恼,所以开口关心一下,木暮禅太郎同学。」
「……你这家伙是故意的吧?我的名字是禅『次』朗。」
不耐烦地顶撞了回去之后,他反省起自己不该理会对方。因为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导致步调彻底落入对方的掌握。
另一方面,早乙女没有受到木暮的目光震慑,她面无表情,「是吗?」好整以暇地说。
「所以呢,禅次朗同学你在烦恼什么事情?」
「……别叫得那么亲昵,再说这不关你的事。」
「真冷淡啊,我们不是同学吗?」
「我们连一句话也没讲过吧。」
「不管是好朋友还是情侣,一开始都是没说过话的陌生人呢。」
「……废话少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不是说过了吗?我看你好像有什么烦恼,开口关心你呢。」
早乙女说话的口气相当严肃,只是因为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几分认真。
「禅次朗同学,你在班上显得格格不入,也没有朋友,一个人很辛苦吧?」
「……用不着多管闲事。」「有事可以找我商量没关系。」
「……我再说一次。用不着多管闲事。」
为了慎重起见,木暮打算把她视为和犯人是同一伙人。
不过,他马上认为这个想法实在太愚蠢,打消了这个念头。与其认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干涉方式背后有什么阴谋,不如想成她是个奇怪的家伙还比较合理。
「懒得理你,总之我的事轮不到你管。」木暮冷冷地说完,转身就要离开时,「光靠你一个人解决不了这件事情。」
早乙女若无其事说出的这句话疑似正中木暮的心声,只见他停下了正要下楼的脚步。他转头瞥去,早乙女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两眼直盯着木暮。
「什么意思?」
「自己一个人闷着头烦恼也解决不了事情。」
难不成她知道那起事件吗?木暮露出更加凶悍的目光,仰望早乙女的双眸如刀刃细眯。
「……别偷看人家的小裤裤。」
「谁偷看啦。」
「……我是幼女所以是小裤裤。」
「我就说没看啦!再说谁是幼女了!『所以』又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喊出「幼女」这个字眼,木暮心想。早乙女微微蹙起眉间,难不成是在抗议偷看还敢找借口吗?如果她真的是这个意思,就算是女生,自己也会立刻冲上楼梯一拳揍下去。
在木暮的情绪就要爆发的前一刻,早乙女恢复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孔,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面掏出一张纸来。
她照样坐在楼梯上,把纸放在脚下。
「告诉你个好消息,这位是现在颇受好评的算命师。」
「算命?」
「有烦恼最好是找算命师商量。」
说完,她毫无预警地轻松站了起来。接着她像是忽然对木暮失去兴趣,背对他沿着走廊慢步走了出去。由于事情来得出其不意,木暮只能愣愣地目送她离开。
「…………」
真要说起来,那实在是前未见过的怪女人,感觉就像在大都市里撞到鬼。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木暮的脑袋一团混乱,轻轻摇了摇头。为了转换思绪,他打算走下楼梯。
但是……他做不到。他心里忍不住在意。
「——啧。」
于是他咂了一声,走上楼梯,捡起早乙女留在地上的纸张。纸上有一幅手绘的地图,地点似乎在涩谷。地图上面有个地方圈了起来,大概是指示自己到那个地方。不只如此,上面还有一行字,而且是一行莫名其妙的文字。
『把空罐丢向这个转角的电线杆。』
木暮皱起鼻头,两眼直盯着那张地图。
接着,宣告午休时间结束的上课钟声响起,枯燥地回荡在整栋塾舍。
★
放学后,咒捜官出乎意料没有提出什么特别刁钻的问题,最后木暮始终没有提到咒符遭窃的事,咒搜官轻易地放走了他。
后来他没回到宿舍,而是在傍晚的涩谷放出多个简易式,这么做是为了当偷走式符的犯人使用甲级咒术时能立即察觉。只是假使犯人真的付诸行动,也很难逮到使用的那一瞬间,这一点木暮心里很明白。
涩谷幅员广大,人口出入复杂。万一在室内使用,很有可能就算在附近也察觉不出来。再说,犯人们使用甲级咒术的地方不一定在涩谷,这么做实在是情势不利——过于不利的豪赌。
——可恶……果然太难了吗……
到了最后,只有焦躁徒然往上攀升。木暮眼见事情没有解决的希望,在晚上十点左右终于放弃搜索。
剩下的手段只有派出简易式监视全班同学,不过对方再怎么不济也是阴阳塾的塾生,要监视而且不让对方察觉,必须加上最低限度的伪装。依班上人数生成这样的简易式并且加以操纵,实在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如果可以限定其中某几个人或许还有可能,只是这样到头来还是得靠运气。
「…………」
操纵大量简易式之后,他连咒骂的力气也没剩下,找不到解决方法的徒劳感拖着脚步,木暮在夜晚的街上一路走回宿舍。
真要说起来,正确做法或许是老实将事情告诉导师或是咒捜官,只是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事。不对,与其说是自尊,其实是他对自己的愤怒不允许他这么做。
咒符遭窃已经让他无法原谅自己,还要他讲出这件事请求谅解,他实在做不到。如果要他这么做,他宁愿让人抓去问罪。
实际上,咒符遭窃这事实对咒术者来说确实是一种「罪」,木暮这么认为。为了赎「罪」,到头来这件事还是得由自己解决。
只是他想不出解决的方法,看不见的敌人该如何追捕?
至少孤军奋战难以解决这个问题,木暮不得不如此判断。
话虽然这么说,又找不到其他方法可以解决。
「这下……该怎么办……」
木暮有气无力地咕哝着,忍不住自嘲。
然后,他猛然惊觉一件事。
——这么说来,那个地方就在这附近。
早乙女留下的那张地图上面的场所,地图上圈了起来的那个地方,离这里只有徒步几分钟的距离。
老实说,这么做虽然愚蠢,但他也累得不想再动脑思考了。他从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咖啡,边喝边走向地图上面的那个场所。
从居酒屋和连锁餐厅栉比鳞次的闹区往后面一条巷子绕去,只能说这地方不愧是涩谷,在这时间也是人潮络绎不绝。木暮漫步走着,很快找到了目的地。
「……就是那里吗?」
木暮再一次拿出地图确认地点,就是这里没错,前面确实有一根电线杆。
不过那只是一根寻常无奇的电线杆,木暮筋疲力尽,漠然盯着那根电线杆,把手中的咖啡喝完。
他用手指抓起罐子摇了几下,确认罐子里面真的空了之后——
「……我看我是头脑坏掉了吧……」
他不满地说,接着把空罐丢向电线杆。
效果绝佳。
「哇啊!」
他一时间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维持着丢出空罐的姿势瞠目结舌,全身僵直。
「搞什么鬼哩,就算看穿也不需要把罐子丢过来吧。」
这么抗议的人是个为了闪避空罐,结果从椅子上摔下来的年轻算命师。乍看之下像是常见的用手相或是易经占卜的算命师,但是放在路旁的小桌子上面没有特地写上「手相」或是「卦」这类的文字,上面只有写着「一次千圆」的价目表。
不过,这并不是让木暮如此愕然的原因。
那位算命师在电线杆旁放着一张桌子,坐在椅子上做生意。可是在他出声摔下去之前,木暮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存在,就算把空罐往那里丢过去的时候也一样浑然不觉。
——隐形?
肯定没错,而且那不是单纯的隐形,连桌椅也彻底藏了起来。不管再怎么松懈,那可是让见鬼——自己这种程度的见鬼——从正面凝视,也无法看穿的高明隐形术,完全是专业级的甲级咒术。
那人头上故意戴着一条类似算命师的头巾,身上穿的却是阴阳塾的制服。木暮认得戴着眼镜的那张脸,那是同班的男同学,而且和木暮一样住在宿舍。
其实他就是今天早上上课时,在课堂上读马报的那位同学。
「……你是早上那个……」
「什么?早上怎么哩?」
「呃,没事……」
「真是饶了我吧,我只是因为发现木暮同学所以藏了起来,没有别的意思哩,要是你看不过去哩,出个声就行了吧。」
「……抱、抱歉。」
同学唠唠叨叨抱怨着,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搬了起来。木暮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他道歉,同时忍不住冒出这样的想法。
我做得到像他刚刚这样的隐形吗?
恐怕是不可能。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嗯?当然知道哩,毕竟我们同班又住在同一间宿舍嘛。」
「话、话虽然是这么说没错。」
「啊,我懂哩。木暮同学不记得我的名字吧?不过看你就不像会记住班上同学名字的类型哩,何况你和大家都不熟哩。」
嘿咻,算命师像个老头子喊了出来,坐回椅子上。
然后,他终于让自己正对着木暮。
「大友,我的名字是大友阵哩。」
「……你在这个地方做什么?」
「看了就知道吧,我在帮人算命,打打零工哩。」
「打零工?」
「收入很不错的哩,虽然跟实力好坏无关,但都是多亏了这套制服哩。」
算命师——大友晃了晃木暮卷起的制服袖子。
「阴阳塾在这附近很有名哩,这套制服又很有特色,很容易记住哩。只要说阴阳师的优秀候补生便宜帮忙算命~自然会有客人上门哩。」
「……你也懂得占卜吗?」
「基础之后在阴阳塾应该也会教到哩,像是八卦或是泛式六壬,因为占卜是阴阳术的基础哩,虽然我做的其实应该归类为乙级咒术。」
「……这样没问题吗?」
「什么问题?」
「像这样擅自打工……」
「所以我才会藏起来,虽然还是让人看穿哩。」
大友说着,整个人显得闷闷不乐,看来应该是私下打工,利用阴阳塾的招牌非法赚些零用钱,这种行为确实是不会想让塾里的人发现。
「其实我才有问题想问你哩,我看你不像碰巧经过,特地来这里找我有事吗?」
「呃,这个……」
这下该怎么解释,说实话,头脑还不是很能够运转。木暮一反平常的样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盯着大友。
这时,大友不知为何「——唉。」忽然大叹一口气,接着无可奈何似地说:「……难不成是为了式符的事情吗?」
大友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听得木暮浑身紧绷。
——这家伙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难道犯人是他吗?木暮反射性地出现这样的想法,下一瞬间又比当初出现这个想法时更肯定地认为没有这个可能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犯人不是眼前这个家伙。
接着,他心里又浮现出几个理由,像是大友刚才那副惊讶的模样不像演出来的,而且如果自己要陷害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看穿自己的隐形,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反应,之后的问答也不合理。
尤其是在设下陷阱的隔天早上,他不可能还坐在当事人的斜前方读马报,木暮如此断定。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知道式符的事?
「难不成你知道群架那件事吗?」
「什么?群架?」
「昨天——有塾生使用甲级咒术,在外面和人打架。」
「……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啊,白天你被老师叫出去哩,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没错,你不是因为这样知道式符的事情吗?」
木暮这么一追问,大友立刻露出大事不妙的表情,把视线移开。
「呃……对不起哩,是我……误会哩……」
「别跟我打马虎眼,你为什么知道式符的事!」
「那个……靠算命……」
「你说过那其实是乙级咒术吧!快把你知道的事全部说出来!」
早乙女也是一样,这个班上充满一堆态度暧昧的人,而木暮绝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看见木暮怒气腾腾,大友似乎终于死心,「好啦、好啦。」他一脸不满地挥着双手。
「总之先把事情整理一遍哩。昨天的群架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你会被老师叫出去?为什么你会来这里?而且时间都这么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哩?」
木暮使出擅长的凶狠目光,瞪向低姿态的大友。奇怪的是,对方的反应不怎么害怕。早乙女也是这个样子,难不成是自己的凶狠目光愈来愈温和了吗?
要说大友值不值得信任,其实木暮不认为他值得全盘信任。不管是街头算命的打工,还是早上的马报,他明显是个怪异的家伙。尤其是那一口奇怪的关西腔,总让人觉得十分可疑。
不过从先前的隐形看来,他绝非泛泛之辈。而且他的隐形技巧这么高明,在塾里却是深藏不露。实际上,班上大概没有一个同学注意大友。他这么做是韬光养晦,这种家伙实在不值得信任。
可是……
——算了。
木暮早已经是心力交瘁。
占卜确实是阴阳术的基本,那么目标成为专业阴阳师的自己用占卜推算自己的将来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事。不论结果是凶是吉都是自己的运气,只要这么想,感觉倒也没那么糟。
木暮自暴自弃地笑着,吁了口气。
然后,他平心静气地交代起来龙去脉。
大友听着他的话,不时在某些关键的地方做出反应,神情僵硬。
「……原来如此,你的式符掉在斗殴现场哩……然后咒搜官来塾里……原、原来如此……」
他一脸严肃,交叉着双臂不住沉吟。没想到他会听得这么认真,不过这样依然无法扫清大友给人的疑惑。
「接下来轮到你讲了。」
「好啦,别那样瞪我哩……我想想,式符的事先摆到一边哩,从打架的事情开始讲吧。」
大友先这么说道,神情像是陷入沉思,似乎正在犹豫该从哪里讲起。
「……唔,说得也是……其实塾生在『校外』使用甲级咒术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哩,毕竟很方便嘛,偷偷瞒着塾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也是常有的事哩。」
「是吗?」
「嗯,大致上都只是用在自己身边的事情,偶尔也会有人用来做生意哩。」
「……像是学人当起算命师?」
「我早就说过自己这是乙级咒术哩。总之咒术的应用范围广,像刚才那样的隐形术视用途也可以用来赚钱,虽然能赚到钱的大多都是不法的场合哩。」
事实上,阴阳师使用的甲级咒术如果用在非法用途,可以产生绝大的效果。阴阳厅让咒搜部拥有庞大的权限,也是因为取缔咒术犯罪者是项极为重大的职务。
「不过要是做得太过火哩,恐怕会引来咒搜部的注意,大家是聪明人,都很清楚这一点哩。塾里没有人和『成人』做生意,至少在我知道的范围内是没有哩。所以说,大家做生意的对象大多都是『小孩子』哩。」
「小孩子?」
「真要说起来是像我这种年纪的小鬼头,比方说帮忙在学校的考试作弊,或是在表演的舞台上使用简易式或是幻术哩。另外像是联谊的时候让女孩子迷上自己,有很多种需求哩。」
「……用这种方式赚钱吗?」
「没错,不过阴阳塾的塾生基本上都很自重哩,很少会做出犯罪行为。因为对方是小鬼头,赚到的钱不多,顶多只能算是玩玩而已哩。只是也有些家伙游走在犯罪边缘,那就是跑去当小混混的保镖哩。」
「保镖?」
还真是个老套而且过气的字眼,「说是『佣兵』也可以哩。」不过大友极为认真地点着头说。
「涩谷这地方不良少年横行哩,当然,大人——比方说和黑道比起来,虽然是温和多了,但其中也有不少坏得不输给大人哩。这些小混混各自形成帮派,常常爆发冲突哩。」
「……像是昨天那场斗殴吗?」
「我看那肯定是小混混的帮派斗争,之前也听说过类似的风声哩。」
「类似的风声是什么意思?」
「据说最近有人在帮派斗争的时候用上咒术哩。小鬼头有小鬼头独自的消息管道,只是在这种地方算命也能听说到那一类的消息哩。本来我以为只是谣言,既然你的式符让人用了,可见果真有这么一回事哩。」
尽管木暮的式符遭窃,但一般人不可能懂得如何使用。基本上不管是咒符还是咒具,除非是懂得使用甲级咒术的咒术者,否则无法发挥原本的效果。其中也有例外——例如在紧急时使用的治疗符,上面有普通人也能使用的术式。虽然也有这一类的咒物存在,不过木暮的式符本身没有那样的术式,因此可以断定这件事必定有咒术者介入其中。
木暮把双手咚地敲在桌上,往大友探出身子。盘着手臂点头低吟的大友一脸无奈,回望着木暮。
「……那个保镖是谁?」
「我也不知道哩。」
「真的吗?」
「真的哩,反正我也没兴趣知道。」
木暮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友从眼镜镜片后方看向自己的双眼。
他恐怕是真的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分,而且那个保镖应该是秘密行动,避免让塾里发现。如果不是身边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
「……不然,昨天打架的是哪两组人——」
「这我也不知道哩,何况我也是从你这里听说有人打架的事情。再说你心里没有底吗?你的式符不只被偷还被用哩,这种事情不可能是碰巧吧?」
大友说得一针见血,木暮听了之后什么话也没说,直接站了起来。他吁了口气,甩开头,忍住没咂出声音。
虽然庆幸能得到详细情报,但结果还是一样缺乏最重要的线索。事到如今,看来只能等对方主动出招。当然,等到犯人展开下一步行动,对木暮造成致命性伤害的可能性非常高。
「……打扰了。」
他简短地抛下这么一句话,接着转过身。
这时,「……木暮同学,你身上有一千圆吗?」大友叫住他。木暮越过肩膀转头望去,有好一会儿只是一声不吭地瞪着泰然自若的同学。贴在桌上的那张纸映入眼帘,算命一次千圆。
「……你那不是乙级咒术吗?」
「乙级也是正统的『咒』哩。」
「…………」
——难道他还知道什么事情吗?
大友很有可能为了赚钱隐瞒情报,不管是什么情报,只要用一千圆就能买到绝不算贵。而且如果他胆敢招摇撞骗,别以为可以全身而退。
木暮再一次转向大友,眼里散发出蛮横的目光,一边掏出钱包。
他像是用力一砸,把千圆大钞放到桌上。
大友有如野猫看见柴鱼干,「谢啦。」咧嘴笑了起来。然后,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迅速收拾起算命用的工具。「欸。」木暮高吊起单边的眉毛。
「你不是要算命吗?」
「是啊,钱拿到了当然要认真算哩,你要算的是擅自使用自己式符的犯人吧?」
大友说着,取下戴在头上的头巾。
「正所谓相逢就是有缘哩,我就帮你这个忙吧。」
★
之后,木暮跟着大友,在涩谷夜晚的街头上徘徊。真要说起来,木暮比起徘徊更像是不明所以地跟在大友背后,大友则像是带着明确的目的到处行走,在每个停下脚步的地方和各种不同的人搭话。
漫不经心走进去的便利商店店员、街角的小吃摊、卡拉OK负责招揽客人的店员、碰巧撞见的醉汉,甚至是派出所员警。令人惊讶的是,这些人他似乎全部认识。他有礼又随和地和对方搭话,从他们那里探听消息。走在路上时,他也不时操作手机,用电话或是简讯与他人联络。
大友疑似在调查昨天双方人马爆发冲突的事情,不过最让人惊讶的还是他丰富的情报来源。
「……既然你住宿舍,表示你是今年春天才来到东京的吧?」
「是啊。」
「为什么你的人脉那么广?」
「哈哈,这是算命的额外收获哩。就算不是客人,也可以靠关系和很多人连上线哩。」
话虽如此,但这样的情形实在非比寻常,简直像算过命后,和所有来算命的客人都继续保持联系。从没听过世上有这种街头算命师。
「只要有心而且积极行动,自然可以拓展人际关系哩。在现在这个世界,最厉害的是掌控情报的人……不过我的情形算是天性使然哩。」
「天性?」
「该说是求知欲还是好奇哩……其实就是爱凑热闹哩。」
大友嘻嘻笑说。果然是个怪人。
不过,同样来到东京度过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不同于只是觉得不耐烦的木暮,大友稳固地建立起自己的「地盘」。这么一想,木暮觉得有些不甘心。
「木暮同学在来到阴阳塾前哩,好像跟着一位很有名的修验者修行吧?」
「……你怎么知道?」
「班上同学都知道哩,毕竟你之前在实技课上展现过高超的实力哩。」
大友提到的话题让木暮不禁沉下脸。
现在回想起来,当木暮在第一次的实技课上意气风发地大显身手时,这个男人却是不动声色地隐藏起自己的实力。当然,那堂课教导的不是隐形术,不过隐形技巧这么高明的家伙,其他甲级咒术想必也不会差到那里去。俗话说真人不露相,但是看在遇上挫折的木暮眼里,实在不由得认为这样的行为太过「狡诈」。
「你也有师父吗?还是你家代代都是阴阳师?」
「我的祖父是专业阴阳师,也有取得阴阳厅的正式资格哩。」
「所以你刚才的隐形术是祖父教的?」
「算是吧,因为双亲没有才能,打从知道我是见鬼之后,祖父简直是干劲十足哩。他在前年过世了,不过从我还不懂事的时候起,就教了我很多哩。」
大友笑说。木暮第一次听说同学的过去和家里的事情,听得兴致盎然,「哦。」应了一声。
「祖父说过哩,所谓的咒术终究是用在人身上,所以咒术要使得好哩,必须确实了解人心。人心怎么有办法了解哩……听来很像老人家乱说话吧?何况目前的阴阳师都是以对付灵灾为主哩。」
「……换句话说,建立人脉,像刚才那些打工算命,也算是为了理解人心的修行吗?」
「说修行太夸张哩,打工就是打工,和人来往又是另外一回事哩。」
大友的语气轻佻,实际上他做的事情和木暮在山里的「修行」差异极大。
现在的咒术——广为人知的『泛式阴阳术』名为阴阳术,其实里面结合了密教、修验道和神道等各种日本自古传承至今的咒术。范围广泛,内容深奥,因此没有什么「最适合的修行方式」。
两人交谈时,大友的手机仍定时响起,他也逐封确认简讯,或是接起电话交换情报。木暮在一旁看着大友这个样子,脑中忽而掠过「式神」这个字眼。
在专业阴阳师成为公务员,『泛式』成为官方咒术的现在,提到「式神」指的就是人造式——至少是灵性、咒性的存在。
不过,「式神」原本的定义更加暧味。广义来说,成为术者的手足,受到使役并且服侍术者的存在都可以统称为「式神」。这么说来,在这一瞬间,大友让手中的式神全体出动,和刚才木暮派出简易式是一样的。
「……很好,总之是搞清楚状况哩。」
挂断不晓得是第几通电话,大友忽然这么宣告。木暮赫然一惊,全身紧绷。
「知道犯人是谁了吗?」
「不不,没办法知道得那么详细哩。而且搞清楚状况后,反而更搞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哩。」
「什、什么意思?」
大友没理会向自己逼问的木暮,伤脑筋地搔着头。
嗯,他垂下嘴角。
「首先是昨天的争执,那果然是『杰铎帮』在闹事。」
「那又是什么?」
「刚才我提过有人在帮派间的争执使用咒术吧?那就是『杰铎帮』哩。『杰铎帮』里有阴阳师,这一点似乎没错哩。」
「所以说是他们吗?」
「那可不一定哩,至少我认为不是。」
「为什么?」
「那位阴阳师不是受到雇用的保镖,疑似是正式成员哩,据说整天和那些小混混厮混在一起,不像是阴阳塾的塾生哩。而且假设是塾生,应该可以得到更详细一点的情报哩。」
这么说来确实有理,塾生白天需要上课,可是如果不是塾生,也很难想像外界人士特地偷走木暮的式符。不消说,木暮和这个『杰铎帮』完全扯不上关系。
「不然……这是怎么一回事。」
「嗯,不知道哩。」
「欸。」
「不知道——不过可能性有很多哩。『杰铎帮』最近的活动很活跃哩,和其他帮派的冲突也多,说不定是敌对帮派雇用保镳,和那个阴阳师对抗哩……」
大友这么回答,不过似乎不是很满意这个推论。他又盘起手臂低吟,烦恼了起来。木暮同样咬紧牙,陷入沉思。
不良少年的帮派斗争。对抗时使用的咒术。阴阳师。
事件的背景愈来愈清楚,除了最关键的地方至今仍是一无所知。
犯人为什么偷取「木暮的」式符?
「……这……」
「嗯?」
「……这是因为班上同学看我不顺眼,故意设下陷阱要把我赶出塾里吧?说不定那个家伙是从旁利用帮派斗争,把斗殴当成使用咒符的时机……」
这并非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毕竟犯人的目标是木暮,如果只着眼于帮派斗争,根本找不出犯人。
可是大友听见这个推论后,不同于阴郁的木暮,他愣愣地眨了下眼睛。
「什么?不不,你在胡说什么哩,木暮同学?至少『使用』你的式符的不是班上同学哩。」
「什么?你怎么能这么肯定?」
「……没想到你这么迟钝哩。」
「你说什么?」
面对木暮穷凶恶极的模样,大友微微苦笑了出来。
「这种事动一下脑筋想就知道哩。你想一想实技课的情形,我们班上有同学的实力强到可以使用你的式符吗?」
「——」
木暮忍不住瞠目结舌,这确实是个盲点。
木暮自创的简易式使用的是由师父那里学来的独门术式,简单来说不是自排车而是手排车。虽然不容易使用,不过方便自由运用,提升马力也很简单,换句话说就是适合本事高强的人使用的术式。
可是班上同学连市售的简易式也操纵得乱七八糟,因此不只是操纵木暮的简易式,说不定连能不能顺利生成也有问题。
「在『校外』使用甲级咒术需要经过两到三年——大约是三年的训练哩。因为需要在塾里磨练实技技巧,才能加以运用哩,要是没有足够的能力,要使用也没办法哩。」
这说法十分有道理,让人说自己迟钝也只能认了。木暮顿时羞得无地自容,面红耳赤。大友斜眼瞥向木暮,目光有些冰冷,又带着一点错愕,但是感觉不出厌恶。
「你以为自己在班上不受欢迎吧?」
「…………」
「你误会哩。」
「误会?」
「大家不是讨厌,单纯只是害怕哩。这不是废话吗?同一间教室里有个比讲师还要厉害的家伙,而且老是臭着一张脸,脾气又不好哩,这种人有谁会想和他扯上关系哩,不可能嘛,对吧?」
「…………」
大友的口气冷淡,听来反倒冷静而且客观。
先和自己保持距离的是班上同学,木暮轻易接受周围这样的态度也是事实。然而他却因此火冒三丈,独自宣泄不满的情绪,压根没有想过要主动改善这样的状况。
班上的确依家族地位出现等级上的差异,不过重新想想,情形真的只是如此吗?班上的气氛是只依等级构成的阶级社会散发出来的吗?
不可能有这种事,在等级之外,还有其他无数的人际关系并存。应该说,真正拘泥等级高低的,不正是极力否定的木暮本人?
「…………」
各种想法在木暮的心中来去,不过他现在特地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合上双眼,集中精神,让心情沉稳得有如平静的湖面。
当务之急是解决这起事件。
「……总而言之哩。」
大友把话题拉了回来,时机抓得像是在静待木暮整理好自己的思绪。木暮不发一语,轻轻点头,听大友继续往下说。
「这只是我的猜测哩——」大友事先提醒,「首先是咒捜部的动作太快哩。你的式符被人使用是在昨天晚上,可是隔天白天你就被叫出去哩,咒搜部再怎么优秀,这样的效率都太惊人哩。何况这是和未成年人有关的事件,根本轮不到咒搜部管,一般来说应该会更费事哩。」
「……也就是说?」
「咒搜部早就锁定目标哩,所以动作才能这么快。」
木暮听见板起了脸孔。
「咒搜部锁定我?为什么?」
「不是你,是阴阳塾哩。犯人大概也知道自己让咒搜部盯上吧?所以急着要把罪推到你身上哩。」
「慢着,『杰铎帮』那里的阴阳师不是塾生吧?为什么咒捜部不是锁定帮派,而是阴阳塾?」
「就是这样我才说『搞不懂』哩。从状况来看哩,使用你的式符的很有可能是『杰铎帮』的阴阳师,可是那家伙不是塾生哩。他不只不可能把罪推给你,也没有机会知道你的存在哩……换句话说。」
「……有另一个塾生牵扯在里面?」
「这种情形非常有可能哩。」
大友也同意木暮的推测,可惜两人目前完全没有关于另一人的情报。
「……大友,拜托你。如果你知道『杰铎帮』的巢穴,快告诉我。」
「『巢穴』这说法还真老旧哩,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样?」
「我要冲进去。」
也许是早就料想到木暮的回答,大友的神情不显得惊讶,而是无奈。
「犯人可是想把罪推给你身上哩,你冲进去岂不是正中下怀。」
「我想不到其他方法,何况我也没时间慢慢等了。」
「什么意思?」
「我说过吧,犯人偷走两张式符,所以还有一张。」
这同时也是攸关尊严的问题,而且万一遭窃的式符因为不当使用导致有人受伤,自己必然无脸面对师父。如果发生这种事情,还不如因为大闹而被阴阳塾退学。
听见木暮的主张后,「啊……这……这样啊……」大友脸色难看地说。接着他在额头挤出皱纹,「嗯……!」沉吟着不停苦恼。
「……没办法哩,干脆来进行『反噬』哩。」
「反噬?」
大友一副像是豁然开朗的模样,朝诧异的木暮咧嘴一笑。
「就是设下陷阱反击哩,反正这么做也不麻烦,值得试一试哩。」
★
涩谷是个不夜城,太阳下山后,街上始终灯火通明。人们也不在乎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在人工的光芒照耀中,各自依从自己的时间行动。
光同时也会产生黑暗。在永不消失的光亮与保持清醒的人们身旁,涩谷这地方怀抱着无数的黑暗面。
黑暗里,有个男人融入其中。
距离公园稍远的高架桥下,飘散着冷清而不像涩谷这地方该有的寂寥气氛。不时可以听见男人用打火机点火的声音,烟嘴在幽暗中悠悠闪烁着亮光。
那是个年轻男人,年纪不到二十,一头棕发搭配皮衣外套和工作裤,全身穿戴着金制或是银制的装饰品,左右腰间挂着咒符盒。
男人用手机确认时间,接着咂了一声,把手中的香烟丢在地上。他用鞋底把火踩熄,又点了一根烟。他抽了一口,随即听见幽暗的高架桥底下传来慌张的脚步声。
「……昌、昌人?」
「啧!慢死了,昌治!居然敢让我等这么久!」
「对、对不起。」
从高架桥下跑过来的一样是个少年,大概只比男人年轻一、两岁。他急忙跑到男人身旁,交出手上的运动包。
「……给你。」
男人粗鲁地抢过包包,确认里面的东西后又咂了一声。
「什么嘛,这样根本不够。」
「这、这么短的时间里面没办法拿太多,老师会发现的。」
「怎么可能发现,塾里的咒符多到满出来了吧。」
「一、一年级的实技课很少……要是进出仓库太频繁会被怀疑的。」
「这种事情可以想办法解决吧,真是个没用的家伙。」
「……对不起。」
看见凶狠瞪着自己的眼神,少年吓得把身体缩成一团,向对方道歉。
「……所以呢?那个式符拿来了吗?」男人冷冷地说。
「啊,在这边的口袋——」
少年伸出手,从包包口袋里掏出一张式符。
「听说昨天有咒搜官来塾里,只要再用一次这张式符,肯定能成为决定性的关键。」
听见少年这么说,男人哼了一声,接过式符,眯细了双眼凝「视」。
然后他「啊?」了一声,皱起了脸。
「这个术式是怎么回事……跟之前的不一样啊。」
「咦?怎么可能——」
「……这到底是什么鬼?幻觉?背面……欸!这该不会是什么记号——!」
「挺敏锐的嘛。」
男人和少年吓了一跳转过头,像是整个人跳了起来。
「看来你这家伙的『视』力还不错。」
「木、木暮同学?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看见木暮出现在高架桥下面的入口,少年顿时脸色惨白。
少年是木暮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古屋昌治,家族地位在班上属于较高的等级,但是因为是在某次实技课上前来挑衅的人里面没有看见的脸孔,木暮平常也没有多注意他。
一旦真正见到犯人,木暮心里没有涌起多大的感慨,他的名字也是问了大友才知道。自己平时和班上同学有多么疏远,这时候他终于无奈地感受到这一点。
木暮手里提着一把木刀,他把刀锋背在肩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昌治。
「……我懂了,原来你是把塾里的器材偷出来啊。毕竟咒符不是不用钱的嘛,这下我终于明白咒搜部为什么锁定阴阳塾的理由,然后你们打算把我推出去当代罪羔羊……」
昌治听见他这番平静的话语,忍不住颤抖,而且从没有反驳这点看来,应该是说中了。背后的男人咂舌,「蠢蛋。」把昌治踢飞出去。少年发出可怜兮兮的惨叫声,摔在柏油路面上。
「你完全上当啦,白痴。还敢问『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中了对方用式符设下的陷阱,连偷个东西也偷不好,废物。」
男人——昌人露出充满愤怒与轻蔑的目光,俯视着昌治。接着,他把视线转向木暮,鄙夷地哼了一声。
「你就是木暮啊。」
「……你是『杰铎帮』的阴阳师吧。」
「哼,消息满灵通的嘛,听说你是个蠢乡巴佬。」
「你和古屋是什么关系?」
「我只是他的『前辈』罢了,很照顾他呢。」
「骗人,你不是塾生。」
「呵呵,那可不一定。」
昌人狞笑着与木暮对峙,木暮则是冷冷地盯着昌人。
这时——
「哦,我懂哩,原来是中辍组。」
听见这个声音,昌人与昌治再度提高警觉。不同于他们的反应,大友的态度悠然,出现在木暮背后。昌治目瞪口呆,「大友?」喊了出来。大友朝昌治露出了一个亲切的微笑。
木暮始终盯着前方。
「中辍组?」
「也就是『前』塾生哩。据说阴阳塾的实技课内容相当困难,有很多塾生跟不上进度所以选择退塾哩。不过我看他很有可能单纯只是因为品行不良遭到退塾,另外——」
大友看向昌人与昌治两人。
「这两个人的关系说不定是『亲戚』哩。从他们对话的语气听来哩,昌人是主家,昌治是分家,所以昌治在昌人面前抬不起头哩,只能让他尽情使唤吧?」
大友指出这一点时,两人似乎倒抽了一口气。大友不可能事前获得这些情报,自信十足的语气大概是在诱导对方开口吧。「是这样吗?」木暮向昌治确认,昌治没有回答,不过看来大友说得没错。
木暮露出自己最擅长的可怕神情,「无聊死了。」唾骂道。
「……啧,你们别以为可以平安离开这个地方。昌治,来帮我的忙,我要痛他们一顿。」
「昌、昌人?」
昌治的脸上没了血色,相对的,大友在木暮的背后问:
「……需要帮忙吗?」
「不用。」
「这样啊。」
大友轻松笑着,踩着悠哉的脚步拉开距离。不过大友一跨出脚步,昌人把这行动看成了逃亡的徵兆。
「休想逃——急急如律令!」
他迅速从咒符盒取出咒符,不是朝木暮而是朝大友掷去。木行符。咒符注入咒力后变幻成藤蔓,往打算退到后面的大友展开攻击。「咦咦?」大友发出了窝囊的惨叫声。
不过,在咒符经过身旁的瞬间,「咻。」木暮一手挥下肩上的木刀。
紧接着,木暮附在木刀上的灵力以灵压轰飞了咒符的咒力。
咒术崩坏,化成纸片的咒符落在地面。「什么!」昌人不由自主瞠目,连大友也吓了一跳。昌治愣在原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那是什么咒具?」
「——咒具?这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刀而已。」
「少跟我开玩笑!不然为什么——」
昌人怒吼到一半停了下来,神情愈来愈难看,因为他终于明白木暮「做了什么事情」。不只是他,「视」着木暮的大友也是面色僵硬,「欸、欸——」语气紧张地说。
「木、木暮同学?别搞出人命哩。」
他的口气听来不像开玩笑,「我知道。」木暮的回应非常冷酷。
「我不会杀了他们,只是……难得有这个机会,好久没有尽情伸展身手了。」
木暮说,灵力猛然膨胀,拿出了「真本事」。大友倒抽一口气,昌人和昌治不禁哑然失声。三人里面,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识过如此强大的灵力。
「可、可恶!急急如律令!急、急急如律令!」
昌人大叫,接连掷出咒符。连续使出的符术证明了他确实有两把刷子,不过木暮完全没看在眼里。他不发一语,木刀每一挥下,昌人符术上面的咒力便遭到轰飞。
木暮没有使出甲级咒术,他只是以压倒性的灵压轰散昌人的咒力。就算在专业阴阳师里面,也找不到几个人可以做出这种事情。
木暮一步又一步逼近,双方的距离逐渐缩短,昌人的符术依然无法攻击到木暮。到了最后,昌人疲累地垂下双臂,愕然站在原地。
他气喘吁吁,木暮的模样却是十分平静。他判断昌人已经到达极限,冷冷地将木刀指向他。
「——哞。」
他以低沉的嗓音吟诵,沉重的咒力以木暮为中心向外涌出。
「——毘悉毘悉。」
咒力指向昌人的方向,后方的大友忍不住看得出神。
「——伽罗伽罗。」
咒力缠上昌人,不过昌人完全没有行动的意思。在被咒力压倒之前,他早就被木暮的魄力震慑。
「——悉摩利。」
术式成形,昌人浑身一颤。接着他维持颤抖的姿势,全身动弹不得。他惊呼一声「呃!」之后,甚至连呼吸也停了下来。双眼睁得极大,视线焦点雾散。
「婆娑诃!」
咒力齐声低吟,束缚住遭咒术攻击的昌人。昌人无计可施,昏倒在地。他倒在柏油路上,接着一动也不动。一旁跌坐在地上的昌治宛如浑身冻结,屏住了气息。使出甲级咒术的木暮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平静地放下木刀。
不动金缚术。不过,大友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强力的金缚。
「……他、他还活着吧?」
「啊啊,只是可能得昏迷个两、三天。」
「……你这家伙真是厉害哩。」
「会吗?我倒觉得你也是个狠角色。」
听见木暮这么说,大友像是出乎意料,盯着同学的背影。
紧接着,正当他脸上难得出现悔恨的神情时,他赫然转过了头。
「啊,糟糕哩。」
两只鸟划过风,从高架桥下飞了过来。木暮也吓了跳,赶紧摆起防御架势。
那是燕子,不过是蓝色的燕子。是式神,而且是由咒搜官使用、类型为捕缚式的式神。
「不许动!这里是阴阳厅咒捜部。」
从木暮和大友背后,身穿西装的三名男子踏着响亮的脚步声跑了过来。他们是咒搜官,木暮马上确认起他们的长相。塾长室里的那位咒搜官不在,这下事情可能会有点棘手。
「木暮同学?」
「……知道啦。」
用不着大友提醒,他没有蠢到在这种时候做无谓的抵抗。木暮把木刀抛到脚下,老实举起了双手,大友也是一样。然而,赶到现场的咒搜官们始终一脸严肃,不敢稍有松懈。
恐怕他们是从远处「视」得木暮刚才散发出的咒力吧,会赶来这种地方,这肯定是最直接的原因。他们包围明显没有抵抗之意的未成年人,随时保持备战状态,丝毫不敢大意,由此可以看出他们确实将木暮的咒术认定是一种「威胁」。
万一被逮捕,不管事实如何都会留下前科。如果发生这种事情,实在对不起被卷入的大友。大友说得没错,这时候哪怕只是表现出一点抵抗的意思,都不是好主意,可是再这么下去……
「请等一下!」
声音从高架桥下面的另一头,通往公园的方向传来。包括咒捜官在内,木暮、大友和昌治也惊讶地往那里看了过去。
「……老师?」
那是他们的导师若宫。她怎么到这里来了?木暮难掩困惑,接着看见和老师一起跑来的娇小人影时,他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
「早、早乙女?」
错不了,那个人就是早乙女凉。她脸上照样是面无表情,理所当然似地站在若宫身旁。「呃。」大友发出了轻微的哀号声。
「那个女人怎么会来这里?」
「你们认识吗?」
「因为是同学嘛——木暮同学你也认识她吗?你不是对班上同学没兴趣……」
「不,我本来不认识……是她建议我丢空罐……」
「什么?你到我这里来是受到那个家伙指使吗?」
两人窃窃私语时,若宫和早乙女赶到了咒搜官身旁。
若宫朝加倍提高警觉的咒搜官们表示:
「我、我是阴阳塾的讲师,这些孩子是阴阳塾的塾生。由我和他们同行,麻烦告诉我事情经过。」
说完,若宫深深地低头致意。
★
最后,木暮和大友遭判处停学一周的处分。
「真是飞来横祸哩。」
「我道歉过很多次了吧,你这家伙未免太固执了。」
木暮不耐烦,念着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的大友。
两人此时正在男生宿舍餐厅,时间是下午一点。宿舍管理员好心帮他们准备了午餐,他们吃完午餐,无所事事地闲聊着。今天终于熬到停学第三天,反正不能到塾舍上课,不如溜出去玩,可惜停学期间不得外出,连离开宿舍也不行。原本往返宿舍与塾舍的无聊路途,实际上是多么有意义的一件事,木暮时时都有深切的感受。
后来木暮等人被带回阴阳厅时,不只导师,仓桥塾长也赶了过来。她和咒搜部部长交涉,天亮前顺利让对方答应由阴阳塾把人带回。据说塾长不只和咒搜部部长有深厚的交情,儿子也在厅里担任要职。
虽然知道塾长在咒术界占有一席之地,不过这次总算亲眼见识到她的影响力。今后不能再对她的式神阿尔法和欧米加没大没小,木暮暗自发誓。
『杰铎帮』的阴阳师古屋昌人遭到逮捕,现在还躺在医院接受阴阳医的治疗。如同木暮当初的宣言,他好像在今天早上才清醒过来。
另一方面,古屋昌治和木暮等人一样遭到停学处分。只是除了停学,包括他还有他的双亲在内,也和塾长以及若宫进行了面谈。
昌治对昌人唯命是从的理由和大友猜想的一样,受到家族关系很大的影响。为了解决根本问题,由塾长亲自出面前往训诫古屋家。
「在咒术界蔓延的旧习不符合现在的时代……不过毕竟已经是根深蒂固哩。塾长过去说服也不知道有没有用,说不定就这么直接退塾,不申请复学——也是有可能的哩。」
「……看他怎么决定吧。」
「嗯?」
「接下来要怎么做,是古屋自己的问题。」
「……说得也是哩。」
昌治打算把偷符的罪行推到班上同学头上,追根究柢似乎是昌人下的命令。会选择木暮做为目标,不是因为个人恩怨,单纯只是因为他在班上形单影只,当成犯人很有说服力。木暮自己从客观的角度思考,也觉得相当合理。
他没有支持昌治的意思,但事到如今对他也没有敌意,反倒认为这是一次很好的教训。只要稍有不慎,就连那种家伙也可以轻易偷走自己的咒符。他将这个教训铭记在心,警告自己需要时时保持紧张感。
他一边想着这种事情,一边像这样整个人懒洋洋的。
「阴阳师被抓走之后,听说『杰铎帮』马上被其他帮派灭掉哩。这件事里面没有一个人得利哩,真受不了。」
大友嘀咕抱怨着,然而木暮的意见与他相反。
「……我倒不这么认为。」
「嗯?你说什么哩?」
大友睁着一双死鱼眼,习惯性地抛出问题。木暮苦笑,「没什么。」敷衍了过去。
如果是事件发生前的自己,即使遭到停学处分,也找不到像这样和自己一起消磨时间的人,遑论一边发牢骚,一边用午餐的对象。
尤其在现在的自己心中,干脆退塾算了的这个念头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么看来,这次的事件并非没有任何人得到好处,甚至决定了木暮一部分的人生。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祸福相依吧。」
「什么?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哩,难不成是闲到脑袋坏掉了吗?」
「……欸,阵。」
「啊?你别突然叫得那么亲昵哩。」
「以后你那个打工也算我一份。」
「什么?开什么玩笑哩。要是像你这种家伙站在旁边,客人都不敢靠过来哩。」
「老实说,我正愁没钱可以玩。」
「谁管你哩,你可以去图书馆读免费的书哩。」
「仔细想想,难得来到涩谷,怎么可能不出去玩。」
「……你有听见我说的话吗?」
大友阴沉地瞪着木暮,木暮莫名觉得好笑,呵呵呵低声笑了起来。说不定他真的闲到脑子坏掉了。
然后,他稍微正经了一点。
「对了,有一件事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
「什么事哩?和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
「对……关于那张拿来当作诱饵的式符。实际上古屋真的上钩,又来偷式符,可是……他们偷走的两张式符只用了一张,为什么需要冒险再来偷一张式符?」
木暮一提出这个问题,原本责备他的大友忽然「这、这个……」表现出不知所措的模样。
木暮没将他的反应放在心上。
「其实我根本不在意那些家伙为什么来偷式符,我想不通的是你认为他们会再来偷符的理由。正常来说,他们根本不可能掉入陷阱吧?可是你那时候表现得胸有成竹,为什么?」
起先听见大友的提议时,木暮也提出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因为大友坚持——结果这个方法也成功了,可是疑问依然留在心里。
「也没什么大不了……是直觉,直觉哩。」
「少骗人了,你有可能只靠直觉设下陷阱吗?」
「没这回事,我也是碰运气哩。」
「……搞什么,为什么不说清楚?难道你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没说出来吗?」
木暮的目光愈来愈凶狠,大友的举止也跟着愈来愈慌乱。接着,大友一副像是试着找借口搪塞过去,「不是那样的哩。」正要否认时——
「——我知道了,一开始偷走式符的是大友吧。」
木暮和大友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来。
另一方面,突如其来插入两人对话的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闯进餐厅的少女,她若无其事地走到两人所在的桌边,拉开椅子,擅自坐了下来。
哑然的两人异口同声大叫。
「早、早乙女?」
「——叫我凉就可以了,禅次朗同学。」
「你、你为什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在塾里上课吗?再说这里是男生宿舍哩!」
「别在意这种小细节,阵同学。」
「这不是什么小细节!啊啊,对了,刚好我也有事要问你——不,等一下,早乙女,你刚才说什么?一开始是谁偷走——」
「就是阵——」
「啊!我想起来哩!是你把我的事情告诉木暮同学的吧,早乙女?还要他朝我丢空罐子哩,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什么嘛,阵同学,叫我们凉和禅次朗就可以了。」
「别擅自帮我决定称呼!阵,难不成我的式符真的是你偷走——」
「事情不是这样的哩。之前有一次上实技课的时候哩,因为你用上奇怪的术式,我觉得有点在意哩,那不是偷,只是借一下哩——」
「窃盗犯真让人看不下去。」
「吵死哩!你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哩!」
忽然出现的早乙女面不改色,完全没理会惊慌失措的两位男同学。
在将近十分钟声嘶力竭的质问后,木暮终于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
大友想到可以用式符设下陷阱也就是知道昌治手边没有式符,是因为另一张式符就在他手上。木暮在某次的实技课上将同学打得落花流水,大友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对原创术式的式符产生了兴趣。后来因为想确认式符上面的术式,他偷偷借走了一张结果就这么忘记归还。
「搞什么鬼啊!」木暮扯开喉咙大叫。
「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有恶意哩!……啊,给你,式符还你。」
「不用了!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要是我说哩,木暮同学你会生气的吧?」
「废话!」
原本以为他居然这么不遗余力提供协助,原来背后还有这一层原因。真相曝光后,大友一再道歉,最后哈哈笑了起来,企图掩饰自己的过错,实在令人傻眼。
接着,道歉的大友恶狠狠地斜眼瞪向早乙女。
「早乙女!先不管我为什么帮忙的理由,你怎么会插手管这件事哩?还故意把我打工的地方告诉木暮同学。」
「没、没错,这件事我也想问。我们没说过几句话,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来找我?」
不知不觉中,早乙女帮自己倒了杯热茶,平心静气地喝了起来。她疑似是趁两人争执不休的时候,擅自使用宿舍里的东西。她脸上照样是面无表情,冷静一想其实是很厚脸皮的行为。
她啜饮着茶说:「我只是好心而已。」
「骗人,如果你真的有那么好心,就不会指使别人朝我丢空罐子哩。」
「尤其是你为什么要我去找他?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也不知道有人打群架。」
「我知道。」
「你、你知道?」
「我人刚好在场,又看见熟悉的式神。」
「……居然有这种事。」
木暮认为这话听来不像真的,可是如果实际上人在现场,又看见式神,在木暮午休时被老师叫去的时间点,她或许就已经联想到可能与这起事件有关。实技课上,早乙女也见过木暮的简易式式神。
「木暮同学,你差点被当成犯人对吧?因为当替死鬼太可怜了,我只是稍微帮一点忙。」
「……可是为什么要找阵?」
「他很清楚附近发生的事情。」
「怎么回事,你们早就认识了吗?」
木暮轮流看着大友和早乙女,「怎么可能哩。」大友不悦地抱怨说。
「只是之前有一次打工的时候让她发现哩。」
「所以早乙女看穿你的隐形——」
「不是哩,我还来不及隐形就让她发现哩,这个神出鬼没的女人……」
大友气呼呼的,木暮忍不住点头同意他的意见。大友是个奇怪的家伙,不过论奇怪程度,早乙女远胜过他。真要说起来,这个时候像这样——在上课中——坐在男生宿舍餐厅的椅子上喝茶,这件事情本身就很怪异。
「什么叫做『当替死鬼太可怜』哩,如果你真的这么觉得,怎么不当场提供证词,表示操纵式神的不是木暮同学哩。」
「…………」
「啊,这家伙忽然不说话哩。果然好心只是表面上的哩,实际上打的是其他主意。」
「有什么关系嘛,事情都解决了。」
「别想一个人置身事外哩。」
「什么嘛,大男人的嫉妒心真难看。」
「不是那个问题哩。」
木暮有些傻眼地看着两人对话,然后他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这起事件当中,自己是最直接相关的当事人,但是……其实自己只是让两人随心所欲「使役」的小丑——「式神」吗?然后,他又这么想:他们不是专业的阴阳师,和自己一样只是个塾生,是自己的同学。这种家伙若无其事地潜藏在阴阳塾里,说不定这里其实是个和自己以为的完全不同,是个「不容小觑」的场所。
「——总之。」
早乙女干脆地无视大友执拗的追究,转头看向木暮。
「你让我的心情畅快多了,谢谢。」
「什么意思?」
「铁鎚。」
「…………」
早乙女一样是面无表情,但是只有在那么一瞬间,她的眼里稍微闪现出愉悦的光芒木暮有这种感觉,只是他也已经懒得再问任何问题。
另一方面,早乙女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难得有这个缘分,大家以后也好好相处吧。」
「呃,这个……」
「什么嘛,太好哩,木暮同学,你交到朋友哩。」
「等、等一下,别把这种人推给我!再说和她有缘的是你吧。」
「别开玩笑哩,奇怪的女人不能碰,这是我祖父留下的遗言哩。」
「少乱说话了。」
「……哎呀,难不成这是两个男生争夺一个女生的场——」
「这不是争夺,是推来推去!你还是快回塾舍去吧!现在再问这个问题可能太迟了,但你到底为什么出现在男生宿舍?」
「为什么呢,不如先来喝杯茶吧?」
「不需要哩。」
不知不觉中,餐厅里慵懒的气氛变得热闹非凡。
那一天,直到住宿生们放学回到宿舍,三人始终不厌其烦,天南地北地闲扯着无聊的话题。
当然,那个时候的木暮不知道,比起留在阴阳塾这个选择,今后这两人更是左右自己人生的重要存在。
他们和她开始被称为『三六的三黑鸦』,则是在不久之后发生的事情。
终章
这一天的生意实在冷冷清清。
最后一组客人上门是在一个小时前,客人是两位女高中生,和她们聊天是很开心,只是没想到她们最后会胡乱杀价,之后再也没有其他客人上门。
生意伙伴因为无聊,跑去便利商店买饮料,不过等他回来之后或许就可以收摊了。遇上这种日子,最重要的是死心。应该是这样吧。
「……唉。」
他叹了口气。
自己和生意伙伴两个人摆起摊子,靠街头算命赚点小钱。起先的一个月生意意外兴隆,再加上第一份工作的新鲜感,感觉实在有趣极了。不过最近没有什么客人上门,说不定在这附近走动,又对算命有兴趣的人,大多都让自己帮忙算过命了。
也许差不多是时候考虑换个地方摆摊了,但要是离塾里太远,知道这身制服的人也会跟着变少,可是离塾里太近,又会让塾里的人发现自己私下打工。这身制服是他们最大的「卖点」,只是有时候这样的卖点占有太重要的地位也很伤脑筋。
难不成这身制服现在反而评价不好吗?去年塾里内外似乎出了很严重的问题,有可能因为出过那些事情的缘故,导致评价不佳。等伙伴回来后,再和他商量这件事吧。
另外是算命用的工具,反正不是用上甲级咒术的占卜,如果准备同龄的人喜爱的塔罗牌,或许多少可以招揽一点客人。还有椅子。现在的椅子因为是折叠式的,相当受到重用,可是像这样长时间坐在椅子上,实在腰酸背痛得不得了。之后要是赚到钱,最好别马上拿去吃喝玩乐,得买一张椅子——
「……难不成你是新生吗?」
忽然有人向自己搭话,他吓了一跳。
他连忙看向前方,发现前面站着一位身穿西装的男性。他戴着一副老气的眼镜,散发出莫名憔悴的气氛。话说回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在他出声前,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人。明明是这么显眼的一个人——他纳闷地心想。他会这么认为,是因为男性的年纪看起来顶多三十前后,却是满头白发苍苍。
男人朝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静谧的微笑。
「看你身上那套制服,你是阴阳塾的塾生吧?是新生吗?」
「啊,是,我是新生。」
「这样啊,今年也有新生入学啊……不过说得也是哩……」
男人呢喃的嗓音不只带有闲聊的意思,听得出心情相当复杂。难不成是塾里的关系者吗?还是毕业学长?如果是这样的话,情形可能不太妙。
「那、那个……请问您是阴阳塾的毕业生吗?对不起,这份工作只是临时起意,试试自己的实力而已……」
正在他焦急地找着借口时,男人无精打采地哈哈哈笑了起来。
「用不着在意,我现在和阴阳塾没有关系,不会向塾里告状的哩。」
「啊,是、是这样的吗?不好意思。」
「没关系啦。」
男人说得随和,往他的方向跨了一步。这时他终于注意到,男人拄着一把短拐杖,有一只脚是义肢。而且——他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是只木制的义肢,有如出现在漫画里面的海贼。
他是什么人?这个疑问同时写在他的脸上,不过男人不以为意,一路走到桌子前面。
「你是新生,所以是今年春天入塾的吧。新塾长上任后的第一届塾生——」
「……您很清楚呢。」
「阴阳塾如何?有趣吗?」
「呃,嗯……」
「真的吗?」
「当、当然是真的,毕竟是那么拼命考进来的地方……辛苦是辛苦,但身边的同学都很优秀,还有专业知识需要努力学习……可是既然目标是当上专业阴阳师,这么点辛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自己为什么会向陌生男人说这种事情?不过男人的眼神里面看不出恶意或是敌意,反倒有种怀念又落寞的感情在里面。「……这样啊。」简短的回应里面也听得出极深的感慨。当然,他不知道男人是为了什么事情感慨。
「……也是,环境再怎么改变还是需要学习,学习一定会有用处哩,不管今后选择走上哪一条路都一样。」
「…………」
说实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看情形不像是让醉汉缠上,可是也不像只是遇到爱说教的大叔。男人这话的意图让人搞不懂,却莫名地深入内心。
这时,男人忽然改变口气。
「还有朋友哩,交朋友绝对不会有损失……啊啊,不对,说不定会有很多『损失』,不过获得的收获也更大哩。」
男人说着咧嘴一笑,这个时候,「咦?是客人吗?」跑去买东西的生意伙伴回来了。他一方面松了口气,又烦恼不知道该从何解释。同伙似乎也发现这个和他闲聊的男人模样诡异,露出了「这家伙是什么人」的表情。
「呃……」
他慌慌张张地正烦恼该怎么解释的时候,男人举止迅速而且自然地往后面走去。
「打扰哩。」
「咦?」
「我的伙伴也回来哩,必须先走哩。记得好好用功啊。」
像是在等男人把话说完,说话声传了过来。
「让你久等啦,走吧。」
那是个小孩子。他急忙把视线转过去,看见男人背后站着一个身材和小学生差不多的少年,而且这次自己同样没有察觉。
在这个时间地点,小孩子出现在这个地方纵然稀奇,但这个小孩子身上的怪异打扮丝毫不输给男人。复古的三件式黑色西装搭配黑色皮鞋和蝴蝶领结,再加上一副如鲜血般赤红的墨镜。这身装扮已经够教人吃惊了,更让人诧异的是不知道为什么——
在看见少年的瞬间,全身不由自主地战栗。
理由不明,只是发自本能感到恐惧。
「——嗯,你的素质不错哩,要好好珍惜这种感觉哩。」
男人笑说,不过在少年出现,他们变成「两个人」的瞬间,甚至连男人给人的印象也与先前不同,出现微妙的变化。原本随和、怪异、有些寂寥的气氛转变为阴郁、危险以及恐怖。声音表情虽然没有改变,但不同于之前的这一面,成了男人给人的强烈印象。
叩,男人拄着拐杖,敲响了义肢离开,少年随行跟在他的背后。
在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晚的街道前,他始终无法移开自己的双眼。
过没多久,「……刚才那是什么人?」伙伴问道,脸色像是撞到鬼。「不知道。」他只能疲软无力地这么回应。
说不定自己其实是遇上了百鬼夜行。
奇妙的想法浮现在心头,他连忙摇头,向伙伴提议收摊。
后记
本书为短篇集第二弹,『东京暗鸦EX2 seasons in nest』。
这次的副标题直截了当点出主题,虽说是「季节」,但其中又以冬天和春天为中心,各位读者在故事中有稍微感觉到季节的变化吗?啊,夏天的气氛可以从すみ兵老师的画中感受……!真的很可爱。
本书中收录的是之前在『龙杂志』上连载的短篇小说,书中顺序和连载顺序并不完全相同,从作品里面的时间轴来看,大致上是落在春虎等人入塾的那年冬天到隔天春天,也就是发生在本篇的第二集之后到第五集之前的故事。
故事里描写主要角色的日常生活,春虎和夏目还是一样手忙脚乱,至于冬儿的故事和上一次以冬儿为主的短篇截然不同,大友老师也同样酝酿出耐人寻味的气氛。
上一次短篇集中没有出现的铃鹿,这次以新生的身分登场,有非常活跃的表现。故事描述铃鹿刚入塾时的心情,或许也很适合放在本篇里面。
……不行,那样果然还是太奇怪了,尤其是后半段(笑)。
成人组里面收录了以大友老师为主的故事,故事里可以见到大友老师身为菜鸟老师的一面,说不定是十分宝贵的一篇故事。而且还有从讲师眼中看见的塾生——说是「学生」更适当吧——春虎他们,也是其他地方看不见的贵重场景,因为实在很少有机会可以窥见塾生们各自的家庭。不管是从学生还是讲师的角度,都各自展现出了悲喜交加的一面。
另一方面,专为本书撰写的「三角邂逅」写的是大友老师——正确来说主角是木暮——塾生时期的故事。
关于「三六的三黑鸦」,本篇当中不时出现相关的话题,也有不少地方暗示那三个人之间过去的渊源。这次的短篇当中描写的是他们「相遇」的场景,相信有读者忍不住想他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塾生生活,实际读了之后有什么感想呢?大概和各位的猜想相去不远吧。
这一集写的是相遇,将来在本篇当中也会描写到他们的「别离」,成人组的书迷敬请期待。
接下来是几项通知。(日版发售时的情况)
『东京暗鸦』的动画目前正好评播放中。本书发行时,动画大概也进入尾声了吧。每一集我都是兴奋地坐在电视机前观赏,精采的成果每每让我忍不住赞叹。
播放期间长达半年的动画即将结束,请各位务必观赏到最后。
动画已经推出Blu—ray&DVD,第一集附赠笔者执笔的特典小说,标题为『东京暗鸦lost-girl with cat』,描写『神童』大连寺铃鹿在本篇开始前的故事。喜欢铃鹿的读者,以及——或许各位会觉得有些意外——喜欢天海和木暮的读者也不能错过。
当然喜欢动画的读者更是不容错过!这部动画到处充满了文字不足以传达的乐趣,除了前述的小说以外也附赠各种特典,而且一集里面收录多达三话!
这次的作品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请务必入手。
顺带一提,特典小说今后预定将收录大友老师过去的故事,也请各位读者耐心期待。
不只是Blu—ray&DVD,第一、二部的片头与片尾曲也已经或是预定发行,每一首都是令人感动的名曲,请多多支持!
接着是漫画版的通知。
由铃见敦老师执笔的漫画版『东京暗鸦』正在『月刊少年ACE』热烈连载中!第九集预定在今年春天发行,接着终于进入原着第六集的情节,绝不容错过!
以本书中也有登场的八云晓兔为主角,『东京暗鸦Sword of Song』正在『月刊少年Rival』上连载。由笔者负责剧本创作,漫画作者为久世兰老师。三月四日将发行第一集,本书中写到「『歌咏』对冬儿产生反应,结果引起大骚动」的故事内容也有收录,有兴趣的读者请务必一读!
在电子漫画杂志『ミルフイ』上,由月ケ濑ゆり老师执笔的『东京暗鸦ANOTHER×holiday』正在连载。内容以春虎和冬儿为中心,描写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发生的趣事,特别推荐给喜爱两人的书迷!
在『月刊Dragon Age』上连载,由望月あづみ老师执笔的『东京暗鸦RED&WHITE』已推出第二集完结篇!
之后,『月刊Dragon Age』将推出全新外传漫画『东京暗鸦 -Girls Photograph-』,由一月开始连载!这部漫画由负责动画剧本的待田堂子老师构成故事,漫画作者是横山コウヂ老师。作品以『东京暗鸦』里的女性角色为中心,描写这些常见的人物常出现的慌乱景象。不论故事还是漫画内容都很可爱,相信各位读者看了之后会更喜欢这些女性角色,也请务必一读。
其他『东京暗鸦』的相关商品好像也正陆续推出。因为过去没有什么推出商品的经验,就我个人而言是十分令人雀跃的一件事。
关于这些动画、CD、漫画和周边商品等相关商品的情报,在动画官方网站和原着特设网站都有详细介绍。后记里面无法一一详述,欢迎各位读者上网确认。
·『东京暗鸦』原着特设网站 tokyo-ravens.jp/
·『东京暗鸦』动画官方网站 tokyo-ravens.com/
最后一如往常要向以下各位致上谢意。
负责插画的すみ兵老师,感谢您一如往常提供精采的插画!动画播放时工作量也随之增加,想必非常繁忙,今后也请您继续关照。
责任编辑蔻蒂,感谢你连琐碎的联络事项也不曾忘记通知。抱歉在开会时提出无理的要求,你实在帮了我很大的忙。要是没有你在,进度表早就形同虚设……我会努力配合的。
各位读者,后记里面几乎全是通知事项,对不起!因为是在第十集后推出的短篇小说集,相信有很多读者关心本篇接下来的进展。就某种意义上来说,第十集是很让人心急的内容呢(笑)。
第十一集预计不久后就能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第十集里面没有出现的角色也会登场,敬请期待。
各位读者,我们下一集再会。
二〇一三年 十二月 あざの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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