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葉義明]王者英雄戰記(下)命定的「王」與回歸之門[台/繁]


本帖最后由 asorz 于 2015-11-4 19:32 编辑


王者英雄戰記(下)命定的「王」與回歸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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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稻葉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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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裡相遇,是我們的『命運』。」
──女神拉蔻兒帶著毀滅世界的使命降臨。颯也則不小心窺探到她的孤寂。
若要實現她的願望,成為「王(盧卡爾)」常伴她身旁,等於要放棄回歸日本,颯也做不到……
然而在他內心的糾葛之外,被視為「黃昏之翼」的「王」的他無論願不願意,
都已經一步步踏入了因拉蔻兒而起的意圖與陰謀,殘酷的對決與陷阱正在前方等待著颯也。
終於,他被迫必須抉擇──








CONTENTS
第五章…………颯也…………
終章…………回歸…………
後記




  
  第五章…………颯也…………


  1


  總算從「生命之泉」脫身時,夜已深了,裡面還是持續狂歡著,完全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不僅唱歌跳舞還脫衣服,簡直失控了。
  「真是的,就算是慶功宴,鬧得也太過分了。」
  我走在漆黑的白大路上返回租屋處,嘴裡嘟囔著。
  話說回來,今晚不論去卡格斯拉的哪一家居酒屋應該都像「生命之泉」一樣熱鬧。
  距離創下一個晚上三度差點昇天的新紀錄的那一天,已經過了四天。
  就在我因為疲勞、衰弱與「精髓」的反撲等三重打擊下,倒在床上呻吟期間,新市區已經順利掃蕩完畢。
  食屍鬼們失去了領導的食屍王,也就是尼爾特爾奈爾德克之後,不是被收拾掉就是四散各地,消失無蹤,已經沒有威脅那基亞堡壘與「大路」的能力了。
  嗯,在短時間內。
  為了慶祝全市動員的掃蕩工作順利完成,評議會大方地請大家喝酒。只要開通前往舊城區的路,景氣總有一天就會變好,對任何一位市民而言都是值得慶祝的事。
  也因此今晚每個人都跑去居酒屋,暢飲分配到的啤酒,到處都非常熱閙。
  我常去的阿比老闆娘的居酒屋「生命之泉」也是高朋滿座,來喝免費酒的顧客擠得水洩不通,再加上闊氣的甚大叔自掏腰包加碼吃到飽大放送,導致連店外都擠滿了人群。
  如果只是這樣,我也沒什麼好嘮叨的。
  因為我們隊拿下了格拉,獨占賞金一事已經傳遍大街小巷了。
  可是這當中如果還有被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看上的人在,那麼就會出現想來看看到底是哪號人物的閒雜人等。
  結果想要一窺究竟的醉漢就不斷擠到我們這桌來。
  「這裡太吵了,我先走了,天城,剩下的就交給你。」
  喂,格溫師父,交給我我也很困擾。
  「嗯。」
  啊,連斯延也要走!你也不用這麼快消失,連解釋都懶得說吧!
  不怎麼善於與人溝通的那兩個人一臉為難地迅速閃避。
  明明才剛分享過平安脫困的喜悅,這兩個人實在太無情了。
  可惡……好,我也要閃人了。
  「嗯,那我也走了。身體狀況還沒復原,早點回去休息好了……」
  「你要去哪?天城呀。取下大將首級,立下大功的人一個也不在,這未免也太難看了。」
  在來賓面前志得意滿地說得口沫橫飛的甚大叔一把抓住我的衣領繼續說:
  「你要站在我身旁跟大家打招呼才行,反正你這幾天不也都是吃飽睡睡飽吃嗎?」
  「你!我被格拉打得半死的時候你根本在玩!而且我還未成年,不能喝酒。」
  將「國土」風的長衣穿得很瀟灑,繫著華麗的腰帶,臉頰有些泛紅的凯妮姊心情愉快地介入我們之間說:
  「沒關係,沒關係,如果有人問,我會幫你敷衍過去的,而且在這種地方誰管你是不是未成年,連小孩都在喝呢。就算啤酒不行,喝葡萄酒也行啊,那根本就跟水一樣。」
  「前警官可以說這種話嗎?」
  「那好,你必須接受輔導。你沒有找律師的權利,也沒有緘默權。為了幫助你重生,在你充分反省之前必須接受本官的保護觀察處分。首先我判你必須陪伴我當作社會服務。好了,坐下,然後倒酒。」
  不講理大王繁衍變成兩隻……
  就這樣,我被不良大人二人組左右挾持,頂著一張笑臉面對一個接一個襲來的醉漢好幾個小時,最後我假裝要去上廁所,這才終於成功脫逃。
  「我知道甚大叔愛面子,可也別扯上我啊。」
  說難聽一點,我只是一個時間旅人罷了。
  我嘆了一口氣,走進租屋處的拱門。
  我暫住的這棟房子是一位相當富裕的商人的家,跟只是用磚塊堆砌,再用瀝青鞏固的樸素民舍不同,它有大門,有圍牆,還有鋪滿磁磚的中庭,三方是雙層建築圍成了ㄇ字型。
  我穿過中庭,向正在一樓蔚房預備明日早餐的中年福態女性打招呼。她是傭人一家的坎奴太太。
  「我回來了!」
  「咦,你怎麼這麼早?我家那口子還沒回來呢。」
  「馬爾先生去哪裡了?」
  「他說今天是很難得的慶功宴,所以去他常去的居酒屋了。我猜他現在大概很臭屁地在炫耀你的事。又不是他的功勞,你說是嗎?」
  我拜託笑得無憂無慮的坎奴太太準備明日早餐後便拿起鞋狀油燈,從又窄又陡的樓梯走上二樓,掀開用來代替門的布簾,走進我的房間。
  「咦?窗戶開著?」
  我租的這間房間有一道頗大的窗戶,在這個地區的住宅算是很罕見。平常為了防止沙塵,我都會關上拉門,可是現在卻被拆下來了。
  連想都不用想,會做這種事的犯人只有一個。
  但是室內看不到人影。
  回去了嗎?我不解地往窗邊走,結果傳來許多貓咪的叫聲。
  「從上面傳來?」
  我走出房間,從更狹小的另一個樓梯往上走,推開天台的木門,走到四周有柵欄圍起來的天台。
  「喵~~」「喵……喵……」「喵!」「猫喵。」「喵——」
  那裡已經變成野貓聚集地了。
  二三十隻貓同時轉頭望向突來的闖入者我,每一隻的眼睛都發出亮光,著實有點可怕。
  「哇!這是在幹什麼?」
  我問貓群中央,坐在柵欄上的貓老大。拉蔻兒的腿上坐著一隻小貓,她輕柔地撫摸著小貓的喉嚨,露出淘氣的微笑說:
  「你可不能嚇牠們喔,我正在跟牠們說話。」
  「我並沒有那個打算……」
  我其實比較屬於貓派。
  不過拉蔻兒的貓多半看起來像野貓,充滿野性又具有攻擊性。牠們的戒心強,不輕易讓我靠近。
  非但如此,每次我去河岸邊打工,牠們總會聞到剛捕撈到的鮮魚味道,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無論我驅趕多少次,牠們總還是會勇敢地繼續挑戰,只要稍不留意就會被牠們叼走新鮮的漁獲。
  牠們是我每天都必須戰戰兢兢應付,名為強敵的朋友。差不多是這樣的關係。
  沒想到這些強敵現在居然端正地坐著,發出撒嬌的聲音,也不能怪我很想脫口詢問:你們天生的自豪與驕傲到哪裡去了?
  「喵喵喵。」
  一隻黑貓不停發出聲音,拉蔻兒嗯嗯地點頭。
  「牠說:『那個人是壞人,總是揮棒攻擊我們,非常粗暴,我只不過想拿東西回家給我的小孩吃而已。請您懲罰他。』我認為欺負弱小是不好的事。」
  「抗議!別把我說的跟虐貓犯一樣,我驅趕的是來偷魚的野貓,我總不能視而不見,任憑貓偷竊吧?漁夫跟我都要工作。」
  「聽到了嗎?貓小偷。」
  「喵~~」
  唉唷,怎麼會演變成這樣?在拉蔻兒的注視下,黑貓意志消沉地低下頭,非常像人類的動作。
  不過話說回來,真沒想到拉蔻兒會傾聽貓的心聲。
  「……嗯,我會手下留情,不會讓你們受重傷,但還是請你們找別人看守的時段動手吧。對了,妳為什麼會在我家屋頂參加貓聚會?」
  「啊,嗯,這個嘛……」
  拉蔻兒的表情忽地沉了下來,別開頭不說話。
  啊——對了。
  因為我體力用盡倒下,因此自從我們在南風市場分開行動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了。
  我想起臨別時尷尬的氣氛。
  回歸日常生活後,那一夜的距離感彷彿不曾存在。然而那不是夢境也並非虛幻。我不知所措。
  「大家都在歡慶真不公平。」
  「妳在說什麼啊。」
  聽到意料外的發言,我馬上回嘴。
  「唉唷,大家看起來都好開心,我覺得真不公平,我也有幫忙啊!我感覺好像被大家排擠了。」
  「又有什麼關係?大家都很開心地說因為有女神的庇護啊,而且妳平常就被眾人感激,偶爾工作一下就拿出守護神的樣子,默默地守護大家吧。」
  「不要,我可能要降下天譴了,比如讓沙塵暴來襲啦,酒全部變成水啦,或者明天大家都宿醉之類的。」
  「別這樣,妳安分點。」
  不阻止她不行,我知道她不是開玩笑,她有這個力量做那些事。她有能力,個性又不受拘束,這樣的組合實在太危險了。
  「哼。小貓,颯也是不是好冷淡?」
  「喵——」
  她舉起坐在她膝蓋上的小貓,對著牠抱怨我。
  「啊~~啊,我一個人好寂寞又好無聊喔。」
  (妳在說什麼啊……)
  我將反射性要脫口而出的話吞下肚。
  今晚的拉蔻兒穿著紅豆色的長衣,肩膀上披著茶色披肩,除了下襬有彩穗裝飾之外,都是樸素的麻布。
  啊,原來如此。她有那個意思,所以才故意低調打扮成城鎮姑娘嗎?
  衝進食屍鬼巢穴那一瞬間的事閃過腦海,太堅持是不是會後悔莫及呢?
  由我開口約嗎?好、好像有點不太好意思。不、不過若是拉蔻兒想去,我也是可以答應陪她去啦。
  「那、那個……」
  「嗯?嗯?什麼?」拉蔻兒滿臉笑意,手放在耳朵邊轉向我。
  可惡~~這丫頭吃定我一定會約她出去!一點也不懂男人心。妳表現得這麼露骨,叫我如何說得出口呢!
  「沒、沒有……沒事……」
  「啊——!喂喂,你是不是太沒有膽量了?有個東西叫禮貌啊,你懂不懂禮貌啊。」
  「囉、囉嗦,誰叫妳要催我!而且已經這個時間了,還能去哪裡……」
  「啊!貓!」
  冷不防地從背後傅來小女孩驚慌的聲音。
  回頭一看,烏爾凱娜出現在天台門口。
  少女有著一頭類似妹妹頭的黑髮,淡褐色肌膚,大大的眼睛,九歲,叫我哥哥,很親近我這個「外來者」,是傭人一家的獨生女。
  現實生活中的妹妹這種生物大多是任性又不把哥哥當哥哥的惡魔超人,但是這個女孩不一樣,她是一位堪稱天然紀念物級的天真女孩,散發著療癒魔力。
  看她手上拿著水瓶。看來是來我房間換水,跟我一樣被貓叫聲吸引過來的吧。
  烏爾凯娜平常很膽小,可是現在受到貓的魔力魅惑,眼睛閃閃發亮的衝過來。
  「哥哥,怎麼這麼多貓……啊,晚、晚安……」
  這時她終於察覺拉蔻兒的存在,膽怯地躲到我背後才跟拉蔻兒打招呼,簡直就像小動物會有的動作。
  對了,這好像是烏爾凱娜第一次遇見拉蔻兒,這件事我也沒對傭人一家說,不妙!
  「啊、呃、她是……那個……」
  「……?啊!」
  怯生生的眼眸因為驚訝而瞠圓。
  「女神——」
  輕而易舉就被認出來了。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因為拉蔻兒是卡格斯拉家喻戶曉的名人。
  少女倒抽一口氣,開始全身顫抖。我原本要安撫她,可是拉蔻兒用眼神制止了我。
  她從欄杆上滑下來,走到簡直就像被迫害的小白兔似的烏爾凱娜面前,彎下腰,左手輕輕撫摸少女的臉龐,右手食指比出噤聲的手勢說:
  「晚安,烏爾凯娜。我是從神殿偷溜出來的,如果被發現了我會很困擾,妳能替我保守祕密嗎?」
  女孩拚命點頭,就像不斷搖頭晃腦的龐克族或是抵抗大法師的惡靈的氣勢。
  「謝謝,妳真是個好孩子。來,這是給妳的獎勵。」
  拉蔻兒露出燦爛的微笑,拾起靠到腳邊的小貓遞給少女。
  「喵~~」
  「女神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呢?」
  女神親切的態度讓烏爾凱娜稍微冷靜下來了,她戒慎恐懼地問。
  「是保護妳的守護神告訴我的啊,他說烏爾凯娜是一個努力又認真的女孩。」
  「什麼!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以後也麻煩妳繼續照顧颯也喔。」
  烏爾凱娜帶著滿臉純真的喜悅、驕傲與愛慕的眼神來回看了看我們。簡單來說,就是超開心。她說:
  「媽媽說的一點也沒錯!」
  「坎奴太太說了什麼?」
  「那個……哥哥是女神的戀人嗎?」
  看來愛講話的人不只有先生。
  「呃、這……」
  「嗯…是不是呢?烏爾凯娜妳覺得呢?」
  拉蔻兒打斷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的我,十分淘氣地勾起我的手,大膽地靠過來。
  緋紅色的頭髮滑過我的臉龐,一股類似夜晚丁香花的香氣撲鼻而來,小巧的胸部抵著我的手肘,讓我實在坐立難安。
  不是跟妳說過別在人前做出那麼露骨的肢體碰觸嗎?日本人不習慣這種動作!
  「喂、喂,別這樣。」
  然而面對這樣的我們,烏爾凱娜只是紅著臉,投以憧憬的眼神,害得我雖然在心裡破口大罵,卻也無法強烈表現出來,真是惱人。
  臭丫頭,為了報復妳,晚點我會好好跟烏爾凱娜說明的。
  具體來說就是要增加拉蔻兒是酒鬼這個「設定」。喝醉酒的女神愛開玩笑。這麼一來,今晚誕生在烏爾凯娜心中那個美麗又溫柔的好女神形象就會大暴落,不過這樣很好。
  純真又可愛的療癒系女孩烏爾凱娜如果向這個野丫頭看齊,那我可是會大受打擊。
  總之在她被繼續污染之前,我得趕緊把壞榜樣帶走。
  「喂,放手,妳不是要出去嗎?烏爾凯娜,我必須陪伴女神,所以我要出去一會兒。」
  聽到我這麼說,拉蔻兒露出勝利的表情,二話不說就立刻放開我的手。
  「是啊,那麼今晚大家就此解散。再會囉。」
  「喵嗯。」「喵……喵……」「喵喵。」「喵——」
  很有禮貌地守候在旁的貓宮廷以這句話為暗號解散了,朝臣們動作輕盈地越過欄杆,消失在夜晚的卡格斯拉。
  我跟烏爾凱娜瞠目結舌地目送牠們。妳是猛獸使喚者嗎?
  最後只剩下一隻,就是捲成一團縮在少女懷中的小貓。
  「那孩子好像很喜歡妳,妳可以幫忙照顧牠嗎?」
  「好。啊,可是媽媽……」
  聽到拉蔻兒的提案而滿臉喜色的稚嫩臉龐倏地變得沮喪,別看坎奴太太那個樣子,她可是很嚴格,若說要養貓,很有可能被斥責。
  「哎呀,這樣啊,真傷腦筋。」
  喂喂,幹嘛連妳都在傷腦筋啊。烏爾凱娜馬經淚眼汪汪,緊緊抱著小貓。
  「烏爾凯娜,妳跟妳母親說是我拜託妳照顧小貓的,改天我會去跟她說。」
  「啊——真的嗎?」
  「哦哦?」
  理解我的意思後,烏爾凱娜眉開眼笑,眼睛發亮,而拉蔻兒那丫頭似乎誤解了什麼,對我眨眨眼。
  喂,別誤會。
  要是被嚴厲追問,烏爾凯娜一定會把剛才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訴母親,我只是為了避免這個麻煩,並非出手幫妳。
  「你的『命運』已定!」
  拉蔻兒輕快地宣言,溫柔地點了點小貓的鼻尖。
  目送少女小心翼翼地抱著小貓下樓後,我責備一臉得意的拉蔻兒說:
  「妳啊,太任性了,之後被罵的可是那孩子啊。」
  「可是你不是幫我想辦法了?」
  「問題不在那裡吧?我不喜歡那種不負責任的做法……」
  「真讓人傷心呀,你那種說法。」
  拉蔻兒回頭正對著我,一臉挑戰地睨視著我。
  「呃……幹嘛?」
  「你是不是覺得我一時興起就把小貓交給她養?」
  沒錯。
  「那隻小貓沒有親人。」
  「母貓呢?」
  拉蔻兒輕輕搖搖頭。原來如此。無依無靠是活不下去的,也許會餓死,也許會成為烏鴉的食物,如果放著不管牠,牠就只有那樣的命運。
  「可是牠也還有短暫存活的『命運』,而且牠本身也還想活下去,因此我才幫牠說出牠的心情,僅此一次,其實牠原本必須自己拜託烏爾凱娜。」
  「牠走路也還搖搖晃晃……」
  「那隻小貓跟烏爾凱娜非常合得來,就像是命中注定的對象,不過還是比不上我跟你的緣分。」
  妳在比什麼啊,再說我也不記得我承認過妳說的什麼「命運」。
  拉蔻兒伸出右手食指戳著我的胸膛,追問著說:
  「那你怎麼說?我是一時興起嗎?我是多管閒事嗎?」
  唔…………雖然不甘心,但是此時的我只能舉白旗。
  「知道了啦。可是我只是一個連『理』也不會的普通人,妳不說清楚,我怎麼會知道那麼多?而且妳平常的行為舉止……」
  我嘴裡辯解著,內心也鬆了一口氣。
  對,我認識的拉蔻兒是這樣的人。雖然任性、厚臉皮、超然達觀,可是她有一顆會憐憫即將消失的小生命的心,並非冷酷無情。
  「生命也是會有這樣的際遇的,一直孤獨太……」
  平常不曾聽過,有如在夢中般的柔和呢喃。
  「嗯?」
  或許是有了別的想法,她不再說話,闔眼沉思了一會兒,隨即一臉輕快,口齒伶俐地說:
  「是生是死都是『命運』,只是孤獨無依的牠一定也很寂寞。」
  接著,靠近欄杆的拉蔻兒從上方跨了出去,彷彿妖精般地漫步在空中,往隔壁人家的屋頂走。
  「走吧,快點。」
  她背對著我,回頭用眼神催促。
  真是的,講的那麼輕鬆,我又不能跟妳一樣。
  「『森林獵人』。」
  我本來只想喚起部分「精髓」,沒想到今晚的獵人特別興奮,顯現的「相」比預期中還要顯著。
  ……該不會是因為我被捲入奇怪的情緒中的關係吧?
  似乎是看穿了我的狀態,拉寇兒站在對面調皮地笑著對我「喵」了一聲。
  「喵。」
  我也一躍而上。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們漫步在屋頂間,就像兩隻貓咪似地在夜晚的卡格斯拉散步。
  沒有現代夜景的閃亮照明與燈飾。
  卻有彷彿觸手可及的古代星空,那清澈明亮的遼闊星海不輸給任何大都市的夜景。
  在繁星與如彎刀般的明月照耀下,我們窺探到了一部分卡格斯拉居民的生活。


  披著代表正妻披肩的矮小婦人正嚴厲斥責醉倒在路邊,身材強壯的男子。大概是太太來接爛醉的丈夫吧。或許是因為心有愧疚,長得跟熊一樣高大的男子在身高只有他一半的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頭。
  
  在間隔一小段距離的紅燈區裡,醉漢與酒女集團讓已經是深夜的大街依舊熱鬧喧嘩。這一區特種營業的居酒屋林立,身材婀娜、姿色撩人的酒女多半是一邊當服務生一邊等待恩客上門的娼婦。


  貧民窟裡一棟搖搖欲墜的小瓦屋中,膚色略黑的年幼兄弟抱在一起沉睡著。似乎是孤兒,看不到其他大人的身影。
  半裸的兩人只蓋著同一條毛毯,弟弟牢牢抓著哥哥腰帶一角,哥哥抱著弟弟的頭護著他。可以看到在廣大的天地裡只有彼此能依靠的窮困兄弟間密不可分的羈絆。


  巴爾納姆梅鐵納的家臣與麗薇兒·西姆堤的戰士們一同從一家大型居酒屋走出來,男人們心情非常好,發出粗野的笑聲,其中還有人勾肩搭背。平常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拔出青銅製的刀子砍得你死我活,感情極差的一群人,在今夜也暫且休兵。


  嗯,不過也不是每個人都快樂。在那家酒吧的後方,有兩名藉機偷懶的店員正忿忿不平地抱怨著一直不肯離開的客人與待人苛刻的老闆娘。他們剃光頭,雙腳套著金屬腳繚,腳鏡還用繩子綁住,可以看出他們的身份是奴隸。


  豪宅林立的神殿區圍牆陰暗處躲著一對年輕男女。女孩穿著上等的衣服與腰帶,應該是出身富裕的商家,但是與她雙手緊握著的精悍青年卻衣著襆素。
  身分懸殊之戀。他們凝神注視著對方,眼神裡透露出熊熊燃燒的熱情與孤注一擲的決心。


  閒逛了一陣子後,我們在環繞市區的城牆邊緣坐下。
  高度正好可以輕鬆眺望明亮星光下的市街,隨意晃動的雙腳跟地面離了有將近十公尺。
  「什麼樣的人生都有呢。」
  或許是觸動了心弦,拉蔻兒感慨萬千地說。
  是啊,就算在如此狹小的城市裡,也是有各種不同的人生。


  一旦跨過牆壁踏入廢墟,無論你是誰,都沒有能夠活著回來的保證。要是巴比倫崩毀的歷史重演,在市區內側也將面臨相同命運,然而幾乎所有的居民都是自願搬進這個與死神為伍的卡格斯拉。
  為什麼?
  因為這裡有平凡過日子無法得到的明天。
  為了能一輩子嬉戲人生,為了得到故鄉的某人的認可,為了逃避復仇,為了解放輪為奴隸身分的全族人。
  每個人背負的人生與願望皆不相同。
  沉睡在巴比倫的財富擁有實現那些願望的能力。自由,未來,夢想。只要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就能得到一切。
  為了得到財富,甚至願意賭上唯一的性命。卡格斯拉的市民,特別是遺跡拾荒者都是那種人。
  所以他們的活力很驚人。由於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因此他們揮霍生命,毫不猶豫地活在當下。
  害怕鬥爭與敵意的人難以在此生存,這裡沒有妥協與躊躇,這裡有的是無畏乾旱期的太陽,充滿精力,光亮鮮明的生命。
  不過,我只是一名旁觀者。
  雖然身在此地卻不能參與他們。
  就像隔著玻璃看著另一頭的風景,終究只是別人家的事。
  跟他們生活愈久,就愈能明白自己跟他們之間隔閡
  我的明天不在這裡,無論我得到什麼,做了什麼,到最後也只是一埸空,因為有一天我必須回到真正屬於我的地方,也就是現代。
  課業跟不上,注定要留級,也很擔心身體的變化,再者世界觀改變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過以前那樣的生活。
  然而縱使如此,那才是我的「明天」。
  在找回我的明天之前,我只能原地踏步,好焦急,只要我還留在這個卡格斯拉,我就一步也無法往前走。
  我一直這麼認為,到現在還是這麼認為。
  (沒有一個地方是我可以停留的家。)
  拉蔻兒跟我並肩坐著,我可以感覺到她的體溫與呼吸。
  ——可是,萬一,萬一我回不去了呢?
  過去我一直認為不可能,努力打消的另一種未來藍圖閃過腦海。
  留在這個卡格斯拉,像這樣跟她肩並肩度過每一天。
  像現在一樣的時光一直持續到未來,在這裡朝著未來,走向「明天」。
  原本應該是寧死也不願意。
  我明明清楚自己無法放棄回家的念頭。
  導致我如此煩惱的某位元凶卻一臉沉思地呆望著自己的城市。
  長長的睫毛下,綠色寶石般的眼眸顯得朦朧。
  略顯傲慢地往上翹的纖細鼻梁,如同拿毛筆描繪的細緻柔順秀眉。
  臉蛋小巧,五官端正的少女簡直就像一尊古董娃娃。
  不輸給雪花石膏的白皙肌膚,在夜風中搖曳的零星散髮。
  魅惑的丁香花香氣擾亂了我的心緒。
  雖然很不想承認,可是那張憂鬱的側臉散發出嫵媚,讓我心緒不寧。
  呃、呃……我可以把手搭在她的肩上嗎?
  不不,等等!冷靜!不是已經吃過虧了嗎!
  而且如果被拒絕,不是很尷尬嗎?我還是摸不清這個丫頭的想法。
  停止,你在想什麼啊!你又要被氣氛牽著走了嗎!
  可惡!可惡!白皙的後頸迷惑我!
  「你那是什麼有趣的表情?是哪裡癢嗎?」
  我在內心上演著傑基爾博士與海德先生的激烈糾葛,表情變化萬千,沒想到拉蔻兒卻悄悄觀察我,露出了一臉呆樣。
  「喝,我絕不認輸!妳這個魔女!」
  「啊?」
  「呃、不是,我是說……」
  正當我焦急著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內心不斷湧現的妄想時,驀地想起還有一件事必須向她道歉。
  「啊——該怎麼說呢?抱歉,之前懷疑妳。」
  「什麼事?怎麼突然講起這個?」
  拉蔻兒的杏眸圓瞠,像隻小鳥似地微傾著頭不解地問。
  「就是上次在觀星塔的事。我沒預測到會那麼驚人,所以想太多,老實說我有點被嚇到了,妳看起來像是變了一個人。」
  拉蔻兒臉上的表情倏地消失,淺青綠色的眼睛裡晃動著不確定的情緒,回頭望著街道。
  過了一陣子後,她冷冷地催促我繼續說下去:
  「……喔。那麼現在呢?」
  「妳果然還是妳。」
  凶暴的手肘尖銳地刺向我的腰部。
  「好痛!妳來真的吧!妳剛才是真的打我吧!」
  「啊~~啊,我就知道你會那樣想,你用那種疏離的態度對我,我實在好傷心,我是那麼信任你,那之後我也一直承受著要死不活的情緒。你到底要讓我多不安才肯罷休?真是的!」
  她忽然以豁出去的態度開始憤慨。哇,不小心按到開關了。面對她排山倒海的怒氣,我只能被迫迎戰。
  「我也不願意啊,突然看到那麼驚人的東西,任誰也會動搖吧。」
  「反正你就是認為我是冷酷無情的惡魔啦。」
  賓果。被妳看穿了。
  「所以我現在不是跟妳道歉了嗎?嗯……我只是有些不知所措,我剛才也說了,我到現在還是不太能理解『理』、『命運』這類東西,一點頭緒也沒有。在我的時代,我們不依靠『理』……」
  我伸手探進胸前,拉出用繩子掛在脖子上的手機。
  「國土」雖然很大,不過拿這種東西當狗牌的人大概只有我一個吧,所以就算我在巴比倫變成無名屍,只要保留著這個東西,甚大叔他們就能找到我的屍體。
  「全都仰賴這類機械,這點我以前跟妳說過吧?」
  「我以前也跟你提過吧?人類是用拿非利人的血肉與黏土各半混合做成的,所以我們有一半是流著相同的血。」


  妳跟我說過那種傳說嗎?
  「國土」的人們深信自己是為了服務眾神而被製造出來,他們認為能服務拿非利人代表自己是被選中的人,深以為傲,因此跟外國人身分的「外來者」以及「邊境」的原始人不一樣。
  身為一名現代人,我接受的教育告訴我人類無關血脈與出身,人人皆平等,因此我內心無法有同感,甚至想反駁。
  算了,不談此事。


  「所以我跟你一定就是那樣。也許並非全然相同,但是我們都有喜怒哀樂,也會喜歡一個人、討厭一個人,更何況我能了解你的情緒,因為我們是『命定』的對象,只要你的態度改變,我馬上就能感覺到喔。」
  騎虎之勢消失了,無力苦笑著仰望殘月的白皙側臉著實讓我感受到她是真的因此情緒低落。她說:
  「我討厭你那樣看我,我不管別人怎麼怕我,就是你不能怕我。你呢?你不在乎我用陌生人的眼神看你嗎?對你而言我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存在嗎?」
  「……對不起。」
  我舉白旗投降。
  「哼,我偶爾也會詛咒必須跟你這種不懂女人心的薄情者在一起的『命運』。啊,我也是不幸的女人嗎?」
  (可惡,別得寸進尺!再說,那個什麼「命運」之說也只是妳的妄言,我可沒有承認!)
  我很想這麼反駁,不過算了,今天不說了。
  似乎太讓她了,可是總是笑臉盈盈、目中無人的她露出那麼沮喪的表情,實在讓我亂了分寸,而且在情緒上也覺得虧欠她。
  「你有好好反省嗎?」
  「反省了,反省了。」
  拉蔻兒瞇起眼,一臉懷疑地盯著我看,好像在說「真的嗎~~」。最後她擺起架子點頭說道:
  「嗯,好,那麼你用行動表示。」
  接著她將臉靠近我,下顎上揚,輕閉雙眸,豔麗的薄唇彷彿可愛的小花瓣。也許是我自作多情,不過她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嗯!」
  更正,並非自作多情,是露骨地被催促著。
  所以不是說不能讓這丫頭得意忘形嗎!
  可是這是忠誠度宣示,如果不照做,又要被追問一次了……呃……好,無路可退了,既然是忠誠度宣示,那也只能照做,一下,就一下!
  我在內心這樣告訴自己,將臉靠近。我幾乎沒有主動親人的經驗,緊張到心臟撲通撲通跳。又不是第一次,冷靜。一、一定要成功才行。
  「唔唔唔。」
  但是,敵人並沒有那麼好對付。
  雙唇輕輕碰觸的同時,拉蔻兒露出勝利的微笑,伸出雙手牢牢抓住我。她的舌纏了上來,吻上我的唇,奪走主導權。
  就這樣,我一點一滴被她熱情的吻所俘虜。此時,下方傳來腳步聲與交談聲。是巡邏的夜警。
  我瞬間回神。


  不、不妙!會、會被看到我跟女神在做這種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沒發現,拉蔻兒一點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就算我掙扎著要離開,白皙雙臂還是輕柔地纏著我,她的擁抱甚至更加熱情。
  啊啊,真是的!不管了!
  為了不讓下方的人發現是她,我強勢逃開大膽到沒有分寸的吻,將她的頭抱在胸前,藏起她的臉。
  「啊!」
  「噓!」
  我阻止她發出嬌媚的抗議聲,屏息以待。
  或許是喝了酒,高談闊論的夜警們並沒有發現我們,直接從下方通過,慢慢走遠。
  等到聽不到腳步聲時,這次我真的用力拉開含笑抓著我的瘟神。
  「不要,就這樣再一會兒。」
  「笨蛋,妳做得太過分了,要是被發現了怎麼辦?」
  「你好遲鈍喔,我當然已經用『理』讓別人看不到我們了啊,而且有一點風險,你似乎比較熱情。」
  別把人說的跟變態一樣!誰來教教這個女人什麼叫禮義廉恥!
  「對了,這個。」
  大概是抱著她時引起她的興趣吧,她的手上拿著忘記收起來的手機。
  「我看你一直很寶貝,不過似乎不是護身符。這是做什麼用的?」
  「那是手機啊,手機……說了妳也不懂。這是行動電話,原本是為了跟遠方的人取得聯絡的工具,跟同樣有手機的人可以這樣聯絡……」
  我打開手機蓋,拿起手機假裝講電話。
  「喂,我是天城,有時間嗎?就像這樣講話,也可以按這些按鍵發送簡訊給對方,是我那個時代的學生必備的便利工具。」
  其實我想要的是智慧型手機,不過跟她講這個也沒意義。
  (像這樣嗎?)
  「哇?」
  忽然腦海中直接響起聲音。我驚訝地抬起頭,就看到拉蔻兒輕閉雙眼微笑著。這是心電感應術嗎?
  「妳真是一個聰明的丫頭。嗯,應該差不多,不過就算是不懂『理』的人,只要有手機,誰都會用,手機是一種很便利的文明產物。」
  叩叩叩。唷,手指還記得呢。
  「哇~~」忙碌的指尖引起她的興趣,緋紅色的頭直盯著手機按鍵瞧。「可是什麼也沒發生啊?」
  「現在早就沒電了。手機是靠電運作的,在這裡無法充電。」
  「電?雷電?」
  歪著頭思索的拉蔻兒像弗萊明的右手定律一樣張開食指跟中指,只見兩指間啪地發出藍色火花。
  「……啊,對,就是那個。」
  「喔~~」
  如果現在有人看到,應該會看到我的頭上有顆明亮的燈泡。
  「等等、等等!妳、妳、該不會也能自由操控電吧?這樣不就能充電了?對吧!」
  手機裡記錄著影像與照片,有父親、母親、小櫻、同學與劍乃的表情與聲音,有家、學校、遊戲場所、日本的情景、有日文的字體與電玩。
  只能在睡夢中追憶,我懷念到幾乎要落淚的記憶就沉睡在裡面。
  突來的希望讓我興奮不已,我猛然撲向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拉蔻兒。她回答我說:
  「要操控雷電很簡單,但是我不知道什麼是充電。」
  「啊啊,抱歉。這個叫做手機的東西是靠儲存在裡面的電在運作,總、總之妳先幫我試試吧,對了,不要用太強的電,一點點慢慢來,裡面的零件很精密,不小心就會爆掉。我想想,電壓多少呢?唉唷,可惡!該怎麼說明好呢?」
  我獨自慌亂著。
  拉蔻兒一臉呆愣地望著我好一會兒後,嘆著氣舉起食指,隨即我手中的手機便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拿起來似地飄浮在空中,緩緩飄到她面前。
  「啊、啊、啊。」
  「颯也,冷靜點。」
  「嗯,好、好。啊,輕點,拜託妳輕一點。」
  我都要恥笑我的緊張了,明明在知道沒辦法再使用時已經完全放棄了,沒想到一發現可能復活時就馬上變成這副模樣,「希望」這東西真可怕。
  手機好像被支擦住似地靜止在拉蔻兒的雙手上方,三條藍白色光芒描繪出複雜的咒文形成圓圈,緩緩地在手機四周轉動。咒文的文字並非「國土」使用的金釘狀楔形文字,主體是順暢而華美的曲線,或許是拿非利人的文字吧。圓圈內側的空間似乎釋放著淡淡的磷光。
  「喔~~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拉蔻兒觀察著手機好一陣子,最後點了幾次頭說。
  「妳、妳弄懂它的構造了嗎?」
  「沒有,完全不懂。那妳在點什麼頭啊?
  「不過我大致掌握了力量流動的觸感了,原來只要灌進這個小型金屬零件的部分就可以了。」
  「哇哇哇哇哇!」
  亮了!雖然很微弱,不過表示充電中的紅燈確實亮了。
  我壓抑著迫不及待的心情等待了三分鐘後伸手拿起手機,內心充滿期待,手指顫抖地按下電源鍵。以為再也聽不到的旋律響起,液晶螢幕亮了。
  「復活了~~~~!」「耶~~!」
  然而歡喜在下一個瞬間凍結。
  「呃……可惡!資料……全都消失了。」
  電話號碼、簡訊、照片、影片、軟體全都消失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問題,總之所有的一切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一股酸澀的情感湧至喉嚨。
  ……為什麼?為什麼我總是空歡喜一場?
  我好想看看父親、母親、小櫻,好想聽聽他們的聲音,好想再次確認學校裡的那些傢伙做過的愚蠢事、教室及上學途中的情況,現代街道的景色。
  我不奢求,只要看一眼就好。
  那些東西在我的腦海中已經模糊,好像隨時都會忘記,讓我覺得好害怕。
  別這樣對我,老天爺!至少讓我有期待,別對我這麼殘酷!
  鄉愁如同飢餓感一樣啃蝕我的心,無法被滿足、無法實現的希望與自暴自棄、具有攻擊性的憤怒形成了黑暗的火焰,將我的腦海燒成一片灰燼。
  嗡嗡嗡嗡————嗡。
  不知道從何時起,那個耳鳴聲開始從遠方傳來,嗡嗡地盤旋在耳朵深處,更加劇了我的焦躁。
  有種想要像暴動的孩子一樣亂發脾氣的衝動湧起,如果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我或許會使盡全力將手機往地下摔,然後嚎啕大哭。
  「咦?是哪裡弄錯了呢?」
  聽到這個聲音時,突然有一股強烈的憤怒從胃的深處冒出來。


  不是拜託妳要小心了嗎!為什麼妳不能多注意一點!
  眉宇間深處火熱且沉重,湧起憎惡與殺意,一種連自己也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灼熱敵意充斥全身。
  我體內冷靜的部分發出「不可以」的警告。
  ——等等,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對誰說那種混蛋話?


  可是暴動的異常激情像煉鐵爐裡的鐵一樣,帶著難耐的炙熱灼痛我的胃。我知道我的表情醜陋扭曲,也看得出來拉蔻兒如妖精般的面容露出不安。都是她害的……都是她害的……
  「可惡啊啊啊啊啊啊啊————!」
  吐出來。用全身的力氣。發出最大的音量。朝著夜空。
  呼呼。深呼吸。
  冷靜。怎麼了?振作點。天城颯也。
  一旦使盡全力怒吼後,剛才幾近可怕的憤懣在轉眼間消失無蹤,耳鳴也停止了。
  拉蔻兒看著我突然脫序的行為,呆若木雞。我佯裝平靜,故作輕鬆地說:
  「啊~~沒辦法,裡面的檔案都掛掉了,我其實很想看呢。」
  ……不關拉蔻兒的事,她已經很小心翼翼了,如果出問題,一定是很久之前的事,或許是泡到水裡,或許是猛力撞擊,抑或有其他別的原因造成。
  我因為這樣心生焦慮,就把氣發在她身上,我真的腦袋不清楚了。真是的,我這個樣子,以後就沒立場笑斯延是瞬間熱水器了。
  「颯也,你怎麼了!你的樣子怪怪的耶?」
  拉蔻兒完全失去平常的從容,露出緊迫的表情與聲音問。
  我忽然希望自己擁有一顆堅強的心,可以不需要讓她因為這種難看的事而操心。
  「抱歉,我希望還在的資料都不見了,我太期待了,所以很失望,是我的修養還不夠。」
  「……這樣啊,原來我沒有幫上你的忙。」
  「不是,不是,沒那回事,光是讓它能用就很厲害了。我試給妳看,看我這邊。」
  喀嚓。我乘其不備地拍下一張她的臉部特寫。
  「妳看,知道這是誰嗎?」
  「這是……我。啊!我為什麼看起來這麼害怕!」
  「為什麼?這是瞬間拍下的,沒辦法。」
  「你的那個道具真不會畫畫!」
  「這不是畫,是照片,照片不會說謊。」
  「是嗎!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咦?這回是什麼?」
  「動態攝影。」
  我再次將液晶螢幕轉向拉蔻兒。
  『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
  女神從我手中搶走手機,蹙眉凝視著在螢幕中說話的自己。
  「可以再看一次嗎?」
  「按中間的圓形按鈕。」
  嗶。『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
  嗶。『那我要重拍,那個不是我。』
  或許這是第一次看她這麼認真,我好一陣子都沉浸在意義不明的勝利感中。
  呵呵呵,這下知道文明利器的厲害了吧?古代人。
  拉蔻兒聚精會神地看了好久之後,感嘆了一聲,這才終於抬起頭說:
  「好厲害,在你的時代裡大家都會用這種法術。」
  「嗯,要說是法術也算是吧,只要知道用法就可以了。只要使用手機,誰都能拍出同樣的影像,也能通話,不過只有一支,通話這個功能也就派不上用場了。」
  「那麼我也能拍下你的身影嗎?」
  「當然啊,手機就是那樣的機器啊。」
  「我想拍,教我。」
  在她的請求下,我簡單教她操作方法,她一邊說著「這些記號是你那個時代的文字?好難喔」,沒多久就學會影片與照片的拍攝與閱覽的方法。
  「喂,看這邊啦,唉唷,別那麼嚴肅,笑一個笑一個。」
  「我沒辦法裝出沒有意義的笑啦。」
  「呵呵,這個表情真有趣!」
  「等等!拜託,那個白痴樣快刪掉。」
  「不,不可以,這樣很可愛啊。」
  大概是很喜歡吧,拉蔻兒很興奮地開著一人攝影會,可是她忽地停了下來,很著急地按著按鈕說:
  「咦!咦?變、變暗了耶。怎、怎麼辦?我是不是按錯什麼了?」
  「啊啊,我看看——果然。只是沒電了,因為剛才只充了一下子的電,只要用剛才的方法,它就能再運作了。」
  「這樣啊。呼——嚇我一跳,我還以為被我弄壞了。」
  她鬆了一口氣,然而或許是嚇到了吧,遞出手機要還給我。但是老實說,現在還給我我也很困擾。我說:
  「拉蔻兒,那支手機在放妳那裡,妳能不能幫我充電?或許有些麻煩,不過妳也可以使用。」
  我告訴她要小心不要傷害到內部機器後,她便拍胸脯答應我說:
  「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然後將手機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並且很慎重地收進胸口。「好!」她吆喝一聲後,輕飄飄地降落在十公尺下方的地面,接著對我招招手說:
  「那麼到下一個地方去吧。」
  喂喂,還有後續嗎?
  2


  我被帶到一個很靠近怒蛇城門,從白大路彎進去一小段路的地方。那個地方圍繞在白色圍墻內,拱形大門前還有荷槍實彈的衛兵看守。
  拉蔻兒無視衛兵,拉著我的手就堂而皇之地從大門走進去。有兩名可疑人物從面前通過,閒閒無事的衛兵卻連一眼也沒瞄。並非漠視,是真的沒發現。
  「真的看不到我們耶。」
  「我解除了他們的認知。動不動就引起騷動也很麻煩。」
  原來如此,「理」這個東西果然方便。雖說普通的魔法師可能無法像這丫頭一樣隨心所欲地使用。
  圍牆內有一棟樸素的平房,看起來不是一般住宅,應該是倉庫,而且規模相當大。
  這棟建築物充滿「國土」風格,正面有一道相當高的門。拉蔻兒站在正門前輕輕舉起右手,就聽到另一側響起門閂移動的沉重聲音,高度遠遠超過我的三倍的雙開門便如同自動門一樣緩緩開啟。
  ……這是!無論我如何注意門窗,某人就是能自由進出我房間的謎團終於解開了!
  「妳如果去當小偷一定大豐收。」
  我半佩服半搖頭,隨著如同入無人之境的拉蔻兒走進去。
  屋內漆黒,一片寂靜。從她的動作看來,她並非第一次來這個地方。入口大廳連接好幾條迴廊,但她卻絲毫不迷惘地正打算朝著其中一個出入口走去。
  「可以自己隨便進來嗎……」
  「這邊這邊。」
  我感到不妥,腳步有些遲疑,不過拉蔻兒勾著我的手強拉著我往裡走。
  她似乎有釋放些許「光輝」,我們的周圍有朦朧的橙色光芒照亮著。
  因為如此,我走在迴廊時才能看出這裡果然是一座大型倉庫。
  穀物與酒壺、食材與木材等從異國進口的珍貴商品,分門別類地收藏在左右兩側的小房間裡。
  迴廊前方是T字形,那一頭跟其他樸素的建造明顯不同,牆壁是用藍色彩釉磚堆砌而成,鑲崁在上面的雙開門貼著金箔,閃閃發亮,醒目的裝飾非常豪華。
  而金箔門前的地上跪著一名中年男子,他以傳統的單手朝拜的姿勢低著頭,看他拿有彩穗的腰帶繫著睡袍的樣子,應該是匆匆忙忙趕過來的。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親自到訪,我身為您的僕人,對於光輝的『畏力』感動不已,我的主人烏爾延基也會非常感激您賜予這樣的榮譽。」
  看來應該是倉庫管理員的男性有著濃密的絡腮鬍與形成對比的光頭。此刻的他正滿頭大汗,全身顫抖。
  「被發現了,我還想再多跟你單獨相處一會兒呢。」
  嘻。拉蔻兒笑著說,還得意洋洋地拉著我的手。喂,我就說別在人前這樣子。
  然而在我聽來是開玩笑的口吻,管理員卻一臉蒼白地俯首在地,牙齒打顫。
  他的過度反應讓我看得也覺得害怕起來了。或許該說是有絕對的信仰吧,「國土」的居民們不僅對拉蔻兒,他們對活生生的眾神拿非利人都有牢不可破的恐懼。
  「請您恕罪!女神的深謀遠慮,卑微如我如何能揣測呢?我會出來迎接您,也是因為對您的崇敬。今日從此刻起,在您停留期間,絕對不會再有閒雜人等出現在您眼前,一切都如您所願。」
  「嗯,謝謝。」
  大方地點點頭後,拉蔻兒便不再理會管理員,動作迅速地朝著金色的門走去。習慣高高在上的神果然不一樣。
  管理員大叔額頭抵在地板上,摩擦到幾乎快要流血,全身還顫抖個不停。
  「抱、抱歉。再見……」
  我跟他打了聲招呼後,便追著拉蔻兒走進去了。
  「哇……這可真豪華。」
  我不自覺驚呼出聲。門裡面是一座小寶庫。
  這間小房間的四面牆壁都是联瑯質的藍色彩釉磚,地板與天花板鋪著磁磚,十分乾淨,房間裡整齊地保管著一看就知道是高價的貴重物品。
  毫不手軟地用金銀寶石裝飾的家具與餐具、雕刻品與祭祀器具。
  裝滿異國美酒、穀物、水果乾等食物的壺。
  堆積如山的各色布料與織物。
  以精緻的刺繡與耀眼的金飾點綴的各國傳統服裝。
  罕見的香木、震撼力十足的石雕與木雕工藝品。
  「這裡是海盜的寶庫嗎?還是巨龍的巢穴?抑或是沉睡在瑞士銀行的納粹財寶……話說回來,我知道妳到哪裡都吃得開,不過跑到這種地方來不會對主人不好意思嗎?」
  我從黃金製造的寶石箱裡取出一條項鍊來看。金線串著幾顆琉璃與紅玉髓,又用十二片金葉子等間距裝飾的飾品,豪華的程度令我咋舌。只要有一條這個,不需要冒著生命危險進出巴比倫就能吃喝玩樂好幾年。
  「沒關係啦,反正沒多久就會搬去給我了。」
  原來如此,難怪這裡的內裝規格與其他房間截然不同。
  這裡是在祭日之前保管獻給拉蔻兒的供品的房間。
  怪不得全都是好東西,這些全都是評議員之一的富商烏爾延基不惜成本從各國買回來或是訂做的物品吧。全都是女性用品、服飾……簡單來說就是跟打扮有關的物品居多也是因為如此吧。
  知道是如此後,似乎也不需要顧慮了,我一直對這些很感興趣。
  「拉蔻兒,這件衣服……不重嗎?」
  這次我拿起一件毛織布,一整面都是黃金阽花,很正式的衣服問。
  相當於日本振袖或是十二單的傳統服裝,從脖子到腳踝幾乎完全包住的一件禮服。
  衣服發出黃金摩擦的聲音,雙手也有沉重的感覺傳來,長時間穿著會感到辛苦的程度。這個應該有十公斤重……
  「……那件重死了,撐得肩膀好痛,身體也會冷,非常不舒服,可是至少祭禮的時候要穿一下,否則他們又要以為我不高興,到時候又很麻煩。唉,給神像穿的東西能不能不要拿來給肉身的我穿呢?」
  拉载兒握著拳頭插腰,真的很困擾地蹙著眉頭,嘴裡唉地嘆了口氣。真難得可以看到她示弱的表情。
  「哈哈,怎麼了?那麼不喜歡就讓他們換送別的服裝不就好了?」
  「說了好多次了,但是西姆堤很堅持,說什麼這是傳統。算了,祭禮算是宣傳,我必須要忍耐,不過每週都送烤全牛給我,就不知道是哪門子的刁難了。」
  「……烤、烤全牛?」
  還真豪邁的供品。
  「誰來告訴我,烤全牛是哪個時代的美食啊?卡格斯拉人都能吃料理好的美食,為什麼我要吃沒有味道也沒有變化的烤全牛?沒想到西姆堤還一臉平靜地說『這是傳統,如果您不收下,大家會不安』。」
  拉蔻兒嘟著嘴憤慨地說。嗯……她雖然看似盡情地利用自己的立場,無拘無束,不過似乎也多少有顧慮到自己的子民。
  「好浪費,牛呢?」
  「交給神殿裡的女孩們處理了。這裡的供品也是。我不需要這些東西,可是卻能讓她們過更好的生活。」


  我之前沒說過,建造在聖塔「艾姆爾帕」腳下的拉蔻兒神殿裡住著十幾名年輕女官。
  在崇拜拿非利人的其他都市國家裡,直接侍奉神的神官團擁有絕對的權力,但是在卡格斯拉,可能跟主人也有關係吧,幾乎沒有那樣的傾向,她們認為她們的職責只是管理聖域與照顧女神生活起居,十分恪守本分。
  好像烏爾凯娜也說過「我的夢想是能夠隨侍在女神身旁」這種話,能侍奉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女孩們的憧憬吧。
  「嗯,妳說的也沒錯。將金銀視為貴重品是人類制訂的標準,就一個能靠自己的力量什麼都辦得到的神而言,就跟路邊的碎石頭沒兩樣吧。」
  人類將自己重視的東西獻給神,神也不一定喜歡。要說理所當然也算是理所當然的道理。
  「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呢,一直到現在都只有唯一的一樣喔。」
  她調皮地眨了眨眼。這丫頭也太明目張膽了吧,我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平常我大概會說「妳又來了」,四兩撥千金地岔開話題,可是我突然想起一直留在心中的疑問,於是開口問:
  「對了,我的……呃,妳為什麼一定要我呢?」
  拉蔻兒說是「命運」。
  但是她身為統治「命運」的神,應該有辦法擺脫,為什麼她非得要我這種人……
  好一陣子的沉默後,拉蔻兒忽地別開了視線。咦?
  「為什麼呢?我已經忘了。」
  她表現出柔性的拒絕,不希望我繼續問下去。出乎意料的反應讓我連忙轉回原來的話題。
  只是期待被四兩撥千金帶過,留下了小小的、小小的失望在心中。
  「話、話說回來,那三名評議員也很辛苦耶,進貢了這麼多物品,最重要的那位守護神卻很懶散。」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需要多餘的供品,我制止了,他們卻會擔心我是不是會鬧彆扭,然後就離開這裡。連西姆堤也是這樣,人心真難懂。」
  「總之就是遵守古法,妳接受他們的供品,他們才能安心。」
  「還有其他用意,大家都會送東西過來。」
  她的言外之意是「那並非為了我」。
  直接獻納供品給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是三名評議員才有的特權。
  他們能管理卡格斯拉也是因為名義上受到拉蔻兒的信任,我看過他們要送供品到白神殿前會先讓長長的隊伍在市區遊行,如此大張旗鼓的動作並非單純只是因為傳統,同時也是為了維持立場所必須的宣示吧。
  「所以我也隨便他們,他們想獻納就獻納,不想也無妨,你說我很懶散,可是卡格斯拉是人類建造的城市,我覺得我不應該插手,無論滅亡或興盛都是『命運』,是他們決定的事。」
  「可是……」
  界線劃分得明快且公平,然而我還是有疑問。
  「那麼……要是卡格斯拉整體面臨危機呢?」
  並非戰火、傳染病這類抽象的危機,這時的我假設了更具體的內容。
  「……薩里奴嗎?沒想到他活下來了,還在暗地裡搞鬼。」
  心電感應。拉蔻兒蹙著眉頭,無趣地說。
  「他也是拿非利人嗎?好強的壓迫感。」
  「對,他是『艾巴德尼格爾』之主,原本也是受到巴比倫崇拜的神之一,我以為他早就死了。你說他揚言要滅掉卡格斯拉嗎?」
  看來我的報告已經透過評議會傳進她耳裡了。
  「我並不是要保護這個城市……只是我很討厭輸的感覺,找上門的挑釁我是絕對會迎戰。不過問題是要怎麼找到他呢?」
  拉蔻兒面露思索,伸手撐著細嫩精緻的下顎說。
  「『瘴氣』很濃,薩里奴的『光輝』也有助於他隱藏自己,現在只能按兵不動,等待對方先出招了。」
  老實說,無論拉蔻兒或是那傢伙都遠遠超出我的常識,我很難想像他們對決會發生什麼事,縱使大家都說「黃昏之翼」是很強大的「光輝」,身處這個能力高低混沌不明的世界,我還是難掩內心的不安。


  「被那種可怕的傢伙鎖定,妳還這麼從容不迫?妳真的不怕嗎?」
  「呵呵,我是被討厭的怪胎,以前有很多拿非利人都巴不得我消失,現在也還有,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聽起來不是很幸福的遭遇,她的嘴角卻露出燦爛的笑容,若無其事的說。
  感受不到悲壯感。或許對「黃昏之翼」拉蔻兒而言,被同族人敵視,然後接收戰帖,都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強桿的傢伙。但是想像那種寂寞的孤獨,我想如果是我,大概無法忍受這樣的角色。
  「對了,你要是遇到他,不可以跟他打起來喔,太危險了。」
  「開什麼玩笑,我當然是拔腿就跑啊。把那樣凶暴的格拉收服得服服貼貼,像印籠被收回的壞代官一樣乖乖聽話的傢伙,我怎麼可能跟他兵戎相向,我是很珍惜生命的人。」
  「印籠?壞代官?」
  「沒什麼。不過妳是為了跟我說這些,才專程帶我來這裡的嗎?」
  我跟這些金銀財寶有什麼關係?完全摸不清這丫頭的意圖。
  「不是,接下來的才重要。」
  拉蔻兒巡視著獻納品,認真的眼神不輸給剛才。她目光銳利,彷彿鎖定獵物的猛禽類。找、找什麼?
  「這個跟這個——這個也不錯。」
  拉蔻兒的手迅速地拾起滾筒狀的布料,然後緩緩地將其中一匹像披肩一樣披在肩膀後,對著我問:
  「適合我嗎?這個花色你覺得如何?」
  「…………」
  「嗯……好像不太適合。那這個呢?可愛嗎?」她轉了轉圈問。
  「……妳該不會是為了這個才帶我來的吧?」
  「還能為了什麼?唉唷,別擺出那麼有趣的表情嘛,給點意見啊。」
  別開玩笑了,我全身虛脫到說不出話來了。


  「那麼,那些幫我送去神殿。」
  「謹遵您的指示。」
  管理員跪著從我手中接過多到我必須用雙手才能抱住的布料。
  這個人似乎一直在寶庫外待命。在這樣的深夜裡被捲入這種無聊的事,真是可憐,我對他產生同病相憐的感覺,然而他本人卻不覺得麻煩,甚至覺得非常驕傲,臉上的表情也跟剛才判若雲泥,長滿絡腮鬍的嘴角還浮現會心微笑。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親自蒞臨挑選獻納品,這是無上的光榮,卑微的僕人我感到萬分感激。我將繼續與主人前往『國土』遠方的國家挑選能入您眼的精品,期待您下次的大駕光臨。」
  「嗯。替我跟烏爾延基打聲招呼。」
  「遵命!高貴的卡格斯拉女主人!」
  拉蔻兒頷首,朝著出口走去,我也跟著她的腳步。這時背後突然傳來管理員的聲音說:
  「天城颯也大人……請留步。」
  「啊?找我?」
  正當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時,拉蔻兒留下一句「那我先到外面去」後,便自顧自地走了。
  直到纖細嬌小的背影完全看不見後,管理員才抬起深深低垂的頭。他將布料交給從通道另一頭小跑步過來的傭人們,接著拾起擺在地上的油燈說:
  「大人,請跟我來。」
  他帶著我走進旁邊的房間,那裡似乎是武器保管庫,牆壁上掛著長槍、弓箭、劍、矛,還有陳列在座上的皮革盔甲、薄片盔甲。
  中央的石桌上擺滿了精緻的手工藝首飾與手鍊、烏爾延基與巴爾納姆梅鐵納穿的那種奢華的男性傳統服飾、用楔形文字刻上「理」的刀槍等看起來很昂貴的物品,在油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哇啊,也有跟斯延的一樣用「天之鐵」製的物品。
  「這個黃金髮飾是遠從埃及買來的精品,如果由您贈送給女神,女神一定會很開心。您突然來訪,來不及特別準備,如果有您喜歡的東西請盡量帶走,這是我主烏爾延基的吩咐。」
  「……什、什麼?啊,不用了,我真的只是陪她來而已,不能拿你們的東西。」
  「您說笑了。」
  絡腮鬍的臉上掛滿了諂媚的笑,因為不是發自內心,所以能夠裝得出來無意義的爽朗笑容。商人的嘴臉。
  「盧卡爾您現在先收下也不會有任何不方便,這些都是在未來會送進白神殿的供品,或早或晚之差而已。」


  我想從這一瞬間起我才真正開始理解自己所處立場的難處。
  沒有大人會喜歡巴結小鬼,管理員奉承的對象不是我,而是我背後的那個人,這就是所謂的射人先射馬。
  「那、那個……我並不是盧卡爾——」
  「哎呀,是我多嘴了,當然,您不是。」
  管理員很機靈地點頭說,一副很了解的表情,可是微瞇的眼阵深處正冷冷地企圖看清我的反應。
  是可以用金銀財寶與表面的善意收買的單純小鬼?還是可能會成為不好應付的絆腳石的傢伙?有野心嗎?有貪念嗎?
  「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慈悲為懷,幾乎不曾向我們做過任何要求,她如此仁慈,身為臣民的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消解她的無聊,主人和我都日夜為此忐忑不安。」
  「呃……」
  「天城颯也大人,如果您要找符合女神喜好的物品時,請務必與我們商量,無論是怎樣的要求,我們也必定為您辦到。」
  原來如此。
  不管我是不是盧卡爾,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重要的是我跟拉蔻兒的關係已經親密到可以偷偷牽手夜遊,我甚至可能影響拉蔻兒的想法。被目擊到今晚這樣的場景,我再怎麼解釋也沒用了。
  我有些猶豫,閉上了原本要張開的嘴。
  我不能隨便開口發言,因為可能會被誤解為代表拉蔻兒的本意或者我對烏爾延基有敵意。
  不,不只如此。
  我不經意的一句話甚至可能動搖卡格斯拉與評議員間的關係。
  我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會帶來怎樣的影響,感受到如同站在海綿上的不安定感。
  像卡布特·伊爾那時那樣的傲慢反應當然另當別論,可是烏爾延基對我有戒心,很有可能真的將我視為絆腳石。
  此刻若想圓融收場,最好的方法就是順從地收下禮物,然而那代表我不拒絕與烏爾延基有個人方面的交流。我一直都避免有這種關係的產生,而且我能處理好暗藏鬼胎的交往嗎?要是被利用就不好了。
  我該如何回答是好?要怎麼做才能和平落幕呢?
  「謝、謝謝。烏爾延基大人細心的安排我一定轉達給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知道。」
  我語無倫次地陳述感謝的話。總之至少不能讓烏爾延基沒面子。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個。
  「呃,我不能讓女神等我太久,我也該離開了……」
  有一小段時間我必須正面凝視沉默的管理員的黑色眼眸,還不能讓他看出我的動搖與戒心,著實冒出一身冷汗。只不過就算看穿了,管理員也不會吭一聲,仍舊有禮貌地低著頭說:
  「隨時歡迎您的大駕光臨,我方一定能助您一臂之力。」
  3


  ……不妙,完全是自掘墳墓。
  不行,果然不能讓那個丫頭牽著走!只會一步步步入險境!氣氛太好,我迷失了。那丫頭太超俗,根本不了解像我這種下層人的辛苦!
  真是的,我必須要再好好告誡她……
  當我一邊懊惱著自己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一邊從烏爾延基的大倉庫走回淡淡月光照亮的巷子時。
  「咦?那丫頭去哪裡了?」
  外頭一個人也沒有。
  門前的衛兵不見了,應該是管理員安排的吧。
  但是連拉蔻兒都不見人影,這就有點奇怪了,她不可能留下我一個人走掉……
  我疑惑地四處張望空無一人的巷子時,木頭震裂、陶器摔破的騷動聲驀地在夜裡的巷弄裡響起。
  「怎麼回事?」
  我急忙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想要弄清楚状况,结果一彎進小巷,就看到兩道人影隔著五公尺左右的距離對峙著。
  一邊是拉蔻兒。
  紅豆色的衣服已經讓白色的土塵弄髒一大片,看起來就像跌了一大跤。
  而另一邊是沒見過的矮小老人。
  頭髮與鬍鬚都已經全白的老翁穿的不是「國土」的服裝,那是……藍色的漢服——還是道服呢?
  他穿著袖口異常寬鬆的傳統中國式服裝加上布鞋,雙手幾乎整個隱藏在寬鬆的袖子裡,唯一露出的左手指尖勾著他拿下來的斗笠。
  「怎麼回事!」
  拉蔻兒跟老人間充斥著緊繃的氣氛。為了先發制人,我高聲問。
  「哦,來了嗎?長得的確像倭人。」
  瘦得很刻薄的面相斜視了我一眼後說。他的額頭中央發黑,那應該是痣吧。
  小小的眼睛射出如針般的銳利目光。感受到物理性壓迫的尖銳度讓我動彈不得。
  老人只是站在那裡就散發出出鞘刀刃的銳氣。
  這傢伙——是誰?不過才剛見面,為何用那種眼神瞪我?
  有一個人並沒有錯過我跟他之間的簡短互動。
  拉蔻兒——等等!
  她砰地蹬地,如肉食性野獸般動作輕盈地迅速縮短距離,隨著對方翻動衣袖的動作,她趁機從旁橫踢過去。兼具速度與確實威力的一腳完全不留情。
  不知道在我來之前他們有怎樣的交手,不過應該不是會讓人想要發揮敬老精神的內容。
  但是!
  「一次不懂嗎……」
  老人撇撇嘴,左手拋開斗笠,劃出柔順的圓弧,輕而易舉就化解了飛踢過來的一腳。
  似乎已經預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拉蔻兒以完美的平衡轉身,接著反手再揮出一拳。
  然而本命的一擊也隨著乾燥聲讓老人的手掌接住了。
  「不服輸的姑娘啊,李虎堂我可不會因為對手是小孩就手下留情。」
  「啊!」
  當我看到老人的左掌搭上拉蔻兒被抓住的右手時,拉蔻兒嬌小的身體隨即便像變魔術一樣被拋向空中。
  只是接下來發出驚訝聲的卻是老人。應該是被毫不留情地摔向民房墻壁的拉蔻兒在撞上的前一秒鐘蹬了一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緩下衝力,彷彿化身野貓似地翩然著地。
  「哇!輕功嗎?我剛才可沒有手下留情呢,真是可怕的小姑娘。可惜啊……」
  拉蔻兒應該是很華麗地安全著地,但是當她打算起身時卻突然全身無力,跪了下去。
  「咦?咦?」我露出不應該是這樣的焦急表情。看到她那樣的瞬間,我嚇出一身冷汗。
  我完全無法想像。無論怎樣胡來蠻幹,拉蔻兒本人不會真的遇到危險。我在內心裡總如此認為,可是這樣的認知卻在眼前被顛覆了。
  怎麼可能!為什麼!你居然敢!無法完整言語化的幾個念頭在腦中閃過。
  不過身體已經自行選擇應該要優先做的事,反射性地採取行動,為了不讓老人再靠近,我介入到可以背負拉蔻兒的位置。
  「你是誰!你對她做了什麼!」
  只能說我太大意了。
  對方是老人又手無寸鐵,這個事實讓我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猶豫,沒有先抽出隱藏在襯衫底下的求生刀,只是將右手伸到背後握住刀柄,做好隨時都能拔刀的準備。
  明明感覺到了應該是「外來者」的老人身上散發出的異常殺氣,我卻沒有提高警覺。
  「先動手的可是那位小姑娘。對了小子,你就是天城颯也吧?」
  老人再度將左手收回袖子裡,雙腳自然地張開,轉頭與我面對面。
  他的臉上有一對形成銳角的眉毛,看起來個性很頑固,眉毛下沒有溫度的三白眼正往上睨視著我,只是他斜視得很嚴重,無法清楚知道他的視線究竟放在哪裡,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額頭中央有結疤的嚴重火燒痕跡,原來看起來像痣的東西就是那個。
  嘴角露出猙獰的笑,形狀扭曲,跟白鬍子老爺爺的形象相差甚遠。
  凶惡的面相。
  我雖然在意拉蔻兒的情況,眼神卻一刻也不敢離開。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李虎堂,是鏢師也是殺手。倭人小子,我不知道你從哪個時代來的,不過……受死吧。」
  「啊?我?為什麼要殺我?」
  自稱保鑣兼殺手的李虎堂顯得很愉快,小小的眼睛看起來更小了。
  「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大家都跟你一樣,為什麼是我?摸不著頭緒。就要死了,嘴裡卻只會問那種沒有意義的無聊話——都是鳥獸類,很難看到算得上是個人物的,你說對嗎?」
  「少胡言亂語了!」
  無法理解他目中無人的發言,我的語氣不自覺也變得急躁。他趁我開始有些慌亂時,動作迅速地縮短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我的呼吸被鎖住了,縱使我後退,他還是保持著一步就能攻擊的距離緊緊跟隨。
  啊,水準不同。他的動作讓我明白了這一點。
  「首先。」
  老人的冷笑逼近眼前,我無法忍受那股壓力,被逼急了,立刻抽出倒握的刀。
  那一瞬間,李虎堂的身影驀地消失了。
  中計了。戰慄從屁眼直衝腦門。
  同時間,純白色的火光在眼前散開,我聽到自己上下排牙齒撞擊的啪嚓聲。
  我的下巴接收到強烈衝擊,整個人向後仰倒下。


  怎麼回事?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沒有受過這麼嚴重的打擊。景色扭曲變形,上下左右的感覺變得模糊,連腳似乎也使不上力。
  然而即使如此,我還是難看地在地上翻滾,遠離老人。
  或許是不想被波及,李虎堂並沒有追過來,他已經將雙手收回袖子裡,恢復自然的模樣,飄然地佇立著。
  「防得很好,你看到了嗎?不,不可能有看到。」
  可惡。雖然不甘心,不過他說對了。
  李虎堂扭動上身閃開我往下刺的刀。到這裡我還有看到,問題是之後。我的下顎被上勾拳往上擊。
  力道之大讓我很難相信我的脖子沒斷。我的後齒斷了,下顎大概也骨折了,連企圖講話都覺得痛,嘴裡充斥著鐵鏽味。僅僅只有意識剝離還真是奇蹟。
  被什麼打中?為什麼沒發現?我努力回想眼冒金星前的景象。
  ……原來如此,是他的長袖子。他在閃身的同時揮動袖子,遮住下方的視線。換言之——
  「是踢嗎?中國拳法之類的……」
  「伏虎腳。本來打算一腳就收拾你,看來我太低估你了。」
  化身長槍的腳後跟隔著袖子,從僅僅零點幾秒時間的視線死角的正下方往上踢中我的下顎。就是這樣的把戲。
  出其不意,無論對方是怎樣的巨漢也會失去意識而倒下。就是這樣的一腳。若沒有失誤,真的會莫名其妙就被定下勝負。


  「嗚……我只是習慣忍痛罷了。」
  「應該不只這樣,你居然察覺到了。」
  太看得起我了。這是日常訓練的成果……雖然我很想裝模作樣地這麼說,不過我能閃過單純只是因為第六感加上運氣。
  拯救我的是被踢碎,正刺痛不已的左手。左手反射性擋在下顎前,正巧緩和了凌厲的那一腳。


  可是下次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跟真正的高手對決時,在你還沒弄清楚對方到底出了什麼招之前就會被擊倒,就像剛才的我。
  勉強能知道的只有在此場對決中,自己的武功修為與對方之間有絕望性的差異,李虎堂甚至不會讓我察覺到他的殺氣就已經要了我的命了吧。
  風塵僕僕的矮小老人放鬆了所有無謂的力氣,像枯木一樣佇立著。


  ——不行,完全看不懂他。無論我出什麼招,我想都會像剛才一樣被反將一軍這樣下去只能等著被殺。
  不喚醒「相」根本無法跟他對抗。


  十秒——只要能給我十秒。
  腳還繼續痙攣著,麻痺一直無法退去。
  也太久了吧……咦?右腳上插著的是什麼!
  我慌張地拔起來。一根長二十公分左右的細長金屬棒,兩端磨得很銳利。
  這是——針?
  「抱歉了,小子,為了以防萬一,我給你點了穴,那隻腳要半天才能動。遇到我李虎堂算你倒楣,你就別再掙扎,乖乖當一個異國鬼吧。」
  「不會吧,這是什麼漫畫招術啊!」
  老人再度從袖子裡伸出左手,慢慢往我走過來。
  右膝抖個不停,我站不起來。別開玩笑了!我一邊拖延時間一邊拱命往後退。
  「等等!至少告訴我你必須殺我的原因!」
  「天知道。」
  「被丟到這種地方來還得遇上殺手嗎!你殺人還這麼愉快?」
  「怎麼會不愉快呢?」老人勾起薄唇說,「原本的生活太無趣,這塊土地好,好像悠遊在山海經的世界裡,完全不缺乏有挑戰性的獵物。」
  「殺、殺了我會很麻煩!真的!」
  「……到了這個地步你還要垂死掙扎嗎?小子,該死心了。」
  李虎堂已經逼近到幾步遠的距離了。
  會被殺!我用刀柄不斷敲打右腳,掙扎著要用左腳單腳起身。不行,來不及——


  就在此時,一道人影介入我與老人之間。
  「未來有這麼有趣的身體的『理』,實在讓我太驚訝了。」
  是拉蔻兒。她張開手,閃爍著銳利光芒的針一根根掉落。
  「……不可能,妳是怎樣拔掉我的針的?」
  「沒想到這種東西居然能打亂這個世界的『理』,著實花了我不少時間。」
  拉蔻兒撫過白皙纖細的右手。那裡還留著幾個被針貫穿,令人怵目驚心的紅點。
  拉蔻兒一臉冷峻,嘴裡喃喃地念著些什麼。她再度緩緩撫過右手,這回傷痕完全消失了我忍受著右腳的顫抖,好不容易站了起來。
  「喂,妳沒事吧?」
  「沒事,抱歉讓你擔心了。你坐著沒關係,這次我會用『理』,馬上就結束了。」
  「那怎麼行,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那個老頭的目標是我。」
  李虎堂不發一語地看著這邊,接著他一臉陰沉地對著我搖頭說:
  「勸她放棄吧,倭人小子。她似乎不是普通姑娘,讓一個會為了保護你而挑戰我的女子陪你上路並非我的本意。」
  咦?這個老頭果然不認識拉蔻兒……


  「我不同意。」
  一道豪邁的聲音從李虎堂另一頭的小巷盡頭傳出來,從民房暗處走到月光下的是一個穿著招搖的和服的粗獷身影。
  「天城呀,你這裡似乎很好玩,讓我加入吧。」
  「甚大叔!你為什麼會……」
  不是別人,正是我的監護人(?)村上甚五郎本人。就算被李虎堂的三白眼牢牢鎖住也文風不動,不愧是誇下豪語說自己是生在戰場,長在戰場的人,闖入戰場的傻膽量有百人份。
  他會突然出現在這裡應該是有原因的,不過總之謝啦!
  「啥?為什麼……還有為什麼嗎?你這個渾小子!讓主子保護你,立場顛倒了吧?」
  他撫著下顎,一臉覺得可恥地皺起濃眉。
  他來得也太湊巧了,正好看到拉蔻兒為了保護雙腳還站不穩的我,擋在老人面前。
  「呃?」
  
  不是,這要牽扯到情況、理想與現實,一直到剛才立場都是相反的!真的!
  「算了,這件事以後再說,以後。現在的問題是要如何處置這個老頭。」
  在不寬的小巷裡形成被我跟甚大叔包夾的形式,李虎堂背靠著民房的牆壁,保持雙方都在視野內的狀態。
  「來吧來吧,壓軸登場了。我不知道你是受僱於哪隻狐狸,不過我沒辦法把我這個不肖老弟的頭顱讓給你。」
  甚大叔取下背在肩上的大刀,抽掉用一種叫做箒鞘的皮毛包裹的刀鞘,純白有厚度的刀身在月光下綻放著亮光。
  刀身約一公尺多。微彎的那把刀是在某個都市國家模仿日本刀鑄造的逸品,材質是某種大型獸的骨頭,刀鋒銳利,不輸給真正的日本刀,刀刃缺角還會自行復原,是一把名刀。
  同時間老人從腳下踢了個東西上來,握住了黑色金屬手杖。是銅杖。原來他也有準備那種東西呀。
  「開始吧。」
  「嗯哼。」
  頓時兩人之間充滿了殺氣。
  只有那裡的空氣密度不同,甚至有種因為緊繃而硬質化的空間正嘎吱作響的錯覺。
  情勢詭譎,一個動作,不,一個咳聲都有可能是一觸即發的暗號。
  「倭刀嗎?我聽說從前在拉拉喀有一個使用倭刀,宛如羅剎的男人,名字叫做村上。」
  或許是為了避免製造開端吧,李虎堂以仔細聆聽才能聽得到的音量喃喃地說。
  「拉拉喀嗎?三年了,真懷念吶。」
  「我在拉拉喀落地生根時,正好是那傢伙消失後,我覺得很遺憾。聽說他人就在這個城市,沒想到這麼快就遇到了。」
  「哦,我也聽說了,有一名會用針的詭異唐人道士,只要拿得出錢來,無論是怎樣的對象他都能主宰對方的生死。」
  「那太誇張了,至少我還沒收拾過你砍過的那個。」
  李虎堂迅速拉開距離。甚大叔沒有靠近,只是大笑著問:
  「呵呵,是什麼?」
  「就是那個啊,肉身的神,拿非利人。」
  「傷腦筋,呵,傳成這樣了啊。」
  「你不用裝傻。」
  我第一次聽說。原來曾經發生過那種事嗎?
  「國土」敬畏的肉身神明拿非利人並非永遠不滅的存在。
  他們操縱「理」,擁有誰都不知道底線在哪裡的長壽,但也有因為拿非利人之間的鬥爭或意外而失去生命,留名於「死亡神明」名冊上的拿非利人,再者似乎也並非沒有被其他拿非利人派出的刺客奪走性命的前例。在深夜的卡格斯拉酒館裡,我也聽過別人用講述不祥禁忌的口吻低聲說著那些傳聞。
  近距離看到拉蔻兒跟薩里奴的「光輝」時,我的本能全力吶喊。這是遠遠超越食物鏈金字塔最頂端的生物,那種絕望的無力感帶來的恐懼比全身赤裸被丟在飢餓的野獸面前還要多出數百倍,拿非利人一旦認真,我絕對不可能打得赢。我的生存本能如此吶喊著。
  然而以現代人的理性來看又有別種分析。我想如果被捲入核爆,就算是拿非利人也無法全身而退……應該。只要具有生命,就不可能不滅。有別的拿非利人的幫助、出其不意等等,只要條件具備,不可能有殺不死的存在。


  「而且啊,我拿手的可不只有針。」
  面對李虎堂靜靜的威嚇,甚大叔好笑的聳聳肩說:
  「真是個血氣方剛的老頭,那麼就露一手來看看吧。」
  「你怎麼都要阻擾我嗎?」
  「沒錯。你看,卡格斯拉的女神就站在那裡觀看,我怎麼能放水呢?」
  「——什麼?」
  老人淡淡的凶相上首次出現動搖。
  「你該不會要說這位小姑娘是卡格斯拉的拉蔻兒本人吧?」
  他果然沒察覺嗎?其實也不是不可能。
  誰會想到在這樣的深夜裡,應該在神殿裡受到人們崇拜的守護神居然會打扮成平民小姑娘,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連「光輝」也全部隱藏得無影無蹤。若是卡格斯拉的居民或許能認得出來,從別處剛來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她的長相。
  「我就覺得她散發出來的氣質很獨特……原來如此,原來她是拿非利人,這樣就說得通了,難怪我用對人的方法封住她的氣脈會失效。呵呵,沒想到已經到了可以徒手挑戰女神的時代,活著真好。沒想到還是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小子……」
  「哼,一時僥倖就得意忘形,無禮之徒。算了,看在你讓我見識了一套有趣的法術,接下來就讓你看看我的『理』,我會讓你非常後悔傷害了颯也。」
  拉蔻兒似乎火冒三丈了,她的身體周圍出現淡淡的橘色磷光,光粒子發出類似靜電的清脆聲音。
  「好了,忍耐點,在旁邊看著。等甚大叔跟我都被殺了再說,好嗎?」
  不過妳居然不用「理」就攻擊那個老頭,妳是笨蛋嗎!妳的危機感應器壞了嗎!
  「這個城市的女神完美無缺,不會在乎小小的體面與外表,是一位很大器的神,但是要我站在旁邊看著她親自動手,實在太沒面子,所以我先來吧。」
  「呵呵……哈哈哈。」
  沒想到老人用力將銅杖插入土中後便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天命吧,我放棄了,放棄了。」
  「怎麼了?老頭,你斷了這個念頭了嗎?」
  「我也是愛惜生命的人,三對一,就算我贏了也無法全身而退。」
  「這樣可是勝之不武,我跟你對打。」
  「我跟你一對一也無妨。」
  知道拉蔻兒的真正身分還放話說打得過的李虎堂讓我驚訝,可是這邊這兩位的即刻回答也太具有攻擊性了。
  神啊,為什麼我的身邊都是這類精神上很強勢的人呢?
  「你認為我會相信這種口頭上的約定嗎?村上甚五郎。」
  「不會。說得也是。」
  甚大叔和藹可親地笑著回答。
  下一個瞬間,他的身體毫無預兆地撲向矮小的老人。
  「喔喔喔!」
  獨特的裂帛吼聲震動夜氣,完全沒有防備的我不禁全身顫抖。


  二階堂流,心之一方。甚大叔如此稱呼這個法術。
  剛才並非單純的吶喊,當完全接收到從腹部深處發出來的那個聲音時,全身會像被施了催眠術似地完全僵硬,這就像是定身術、縛身術,是跟劍術不同體系的另一種技藝。
  法術的「效果」當然人各有異,可是就算只能封住心臟跳動一次或兩次的短暫時間,在分秒必爭的場合中已經足夠定生死了。
  特別是對村上甚五郎這種無懈可擊的武功高手而言,已經足以將對手當作擺飾品砍成對半了。


  又重又快,而且毫不猶豫。渾厚的一刀在黑暗中劃下一道銀色弧線。
  絕對躲不掉!砍了!
  隨著沉重的聲音響起,被砍成兩半的銅杖隨即掉落地面。
  然而最重要的銅杖的主人卻從刀刃劃破的空間裡消失了。
  「好險好險,這實在太有氣魄了。」
  傳來李虎堂的聲音。抬頭一看,老人正站在頭上的平屋頂的欄杆上。
  剛才勉強看到了。就在我認為「砍到了」的瞬間,李虎堂以銅杖為踏板,躍上四公尺高的上空。
  那就是他說的輕功嗎?動作非常輕盈。我不知道使用「森林獵人」是不是能做到跟他一樣,而且還是在中了心之一方的時候。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老人。
  「哎呀,失手了嗎?簡直就像忍術一樣,完全感覺不到你的動靜。」
  「其他人我不知道,不過那招對我無效。硬要對抗狂風暴雨只會被攔腰折斷是真理,只要像被風吹撫的草一樣靜下心來,就能夠隨心所欲。」
  「原來如此,你這個老頭講的話愈來愈像忍術了。」
  「我不懂忍術,然而不管到哪裡,人的想法與應對的方法皆是大同小異。」
  「但是你一味地逃,怎麼跟我分出勝負?」
  「我想還是改天吧,改個不被打擾的時候。」
  甚大叔瞄了我們這邊一眼,嚴肅地搖頭道:
  「不行,雖然我無所謂,但是就這麼放你走,卡格斯拉的女主人應該很不滿。」
  「那是當然,我怎麼可能放任想要殺害颯也的傢伙留在這個世界世界上,你如果覺得自己真的能逃離,那你就試試看吧。」
  柳眉倒豎的拉蔻兒單手插腰,連珠炮似地放話。
  須臾的沉默後,屋頂傳來嘆息聲道:
  「哎呀呀,我李虎堂給自己找了個天大的麻煩。」
  「現在要怎麼解決?」
  「我知道了,我會放過這個小子。」
  「呵呵,非常識時務的決定。」
  「沒辦法,沒想到在找到那小子之前,會先被女神盯上,我也只能舉手投降了。」
  「嗯,也只能這樣。」
  「那麼可以把那頂斗笠跟針還給我嗎?在這塊土地上要買到那些東西還真花了我不少工夫。」
  聽到他厚臉皮的請求,甚大叔撿起斗笠,將針插在上面,然後朝著屋頂丟過去,拉蔻兒也沒有異議,可是我還有問題想問:
  「等、等等,到底是誰,為了什麼要殺我?」
  「不知道。」
  「你這是推託之詞……」
  「會有委託人對一個用錢僱用的殺手說明真正的身分與原因嗎?」
  對喔,這……也是有道理。
  「不過我也不想之後再被無端懷疑,我就老實告訴你們吧,被僱用來殺這個小子的人應該不只我一個,你們自己小心一點。」
  留下不祥的預告,老殺手李虎堂的氣息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厲害的傢伙,不可小覷的妖怪老頭。」
  「我都被他嚇到短命好幾年了……」
  被那種以殺人為職業的人狙殺,有幾條命也不夠。就在我終於鬆懈下來時,毫不留情的一拳朝我身上打過來。
  「好痛!」
  「天城呀,你剛才那是什麼樣子?應該要切腹了吧?實在太難看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那只是湊巧。我忍住想要脫口而出的辯解,因為我一直無法放開心胸去接受「讓拉蔻兒保護不是很方便嗎」的這種想法,就算她的內在就像使用道具並將等級全部提升到999的超強角色。
  「啊,不要責怪颯也,是我自己一開始太大意了。」
  拉蔻兒出聲替我解圍。
  「感謝您的寬容。天城就等於是我的弟弟,讓您看到他那麼沒有擔當的一面,在下實在覺得可恥,我會重新再更加嚴格地訓練他,懇請您不要放棄他。」
  等一下!拜託不要吧!你的訓練根本就不是訓練,只是單純的試膽而已吧!我跟斯延還沒變強前就會被你弄死!
  「當然,小弟的不成熟也是在下我的責任,我不敢要求您忍受,在他可以真正獨當一面之前,麻煩的工作請您交代在下村上甚五郎去辦。不不,別客氣,只要是為了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以及我可愛的弟弟,在下赴湯蹈火在所不惜。您別看我這樣,在下村上甚五郎其實是一個很好使喚的男人。村上甚五郎,請您別忘了村上甚五郎這個名字。」
  口若懸河。幾秒內連說四次自己的名字,真露骨的推銷!
  看的人都覺得不好意思,想找個洞躲起來,可是甚大叔卻臉不紅氣不喘,完全不放過推銷自己的機會。
  對在戰國亂世中遊走於各大將之下的流浪武士而言,只要有能夠利用的東西就要利用,這是理所當然的處世之道,然而縱使厚臉皮又諂媚卻不顯得卑微,這就是甚大叔厲害的地方。
  「西姆堤也跟我提過你,剛才謝謝你了。嗯,雖然有點不可靠是颯也可愛的地方,但是我覺得他太不了解『國土』的事情了,你可以多教教他嗎?」
  等等,你們兩個能不能別一副我的親人的嘴臉,當著我的面自顧自地幫我決定事情?
  「是!謹遵照辦!可是你這傢伙也太會保密了,在我們面前裝得跟拉蔻兒女神不熟,背地裡卻跟女神在夜裡約會,實在是不容小覷,不過其實並不需要像這樣掩人耳目的。」
  「……啥?」
  這位大叔脫口說出唐突的話時,絕對沒有好事。
  「今後只要您的召喚,我隨時都能派天城到『艾姆爾帕』去晉見您。如果知道您們是這種關係,我早就吩咐下去了。」
  「哇,真的嗎?好開心。」
  拉蔻兒與甚大叔齊聲啊哈哈、哇哈哈,笑得非常假。
  不、不妙,這兩個人一個打算把我賣了,一個打算把我買了。
  我氣餒地在內心抱頭擔心。
  獲救了,可是讓甚大叔當場抓到我們兩人單獨外出的事實卻很不妙,這下子我再也無法裝傻了,甚大叔一定會跟評議員西姆堤公主聯手,明裡暗裡開始利用身為我的監護人的身分。
  甚大叔一定會像呼吸一樣自然地吹捧,誇張地炫耀我的影響力等等,無論是不是事實,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就算我說會造成困擾,想求他不要這樣,過去一直欺騙他的我也沒有什麼立場可以這樣做。現在的我大概只有水蚤一下的發言權吧,而平常被我視為救命繩索的格溫師父這次絕對會用零度的眼神輕蔑我。
  拉蔻兒那丫頭看來也對這齣正中她下懷的鬧劇很有興趣。
  護城河幾乎都被掩埋了。
  這……這已經是四面楚歌了!
  再這樣下去對我太不利了,似乎有一股眼睛看不見的力量企圖將我推進很麻煩、很麻煩的處境,該不會這就是「命運」……?
  不、不是的,怎麼可能是這樣!
  我必須、必須想辦法控制局面才行……
  看著拉蔻兒跟甚大叔在我眼前上演的鬧劇,我內心的焦慮不斷膨脹。
  4


  河岸在早晨最有活力,特別是日出後的早市時間。
  在那段時間前後,以煅燒磚補強的河港邊會有河船來來回回。
  有船頭與船尾筆直往上,幾乎彎曲成月牙狀的帆船;以及在許多的羊皮空氣囊上擺放粗的蘆葦根莖,一種名為可雷克的竹筏;還有開口有五公尺寬的大籃子底下張貼皮革,使其漂浮在水上的圓型蘆葦船隻。
  全都是從日本人的眼中看來,充滿異國風情的船隻。
  這類大小尺寸不同的船隻運來的是新鮮河魚等幼發拉底河的恩賜、流域經過的城鎮收穫的眾多穀物、羊及豬之類的家畜等會被卡格斯拉的居民的胃消化的食物。那些東西大部分會在氣溫還涼爽時在早市被賣出。
  對我們這些在河岸工作的搬運工而言,正是一刻也無法休息,最忙碌的時候。斯延與我也跟其他搬運工穿著一樣的工作服,短袖上衣,圍著腰帶與腰布,雙肩扛著沉重的麥袋走在搬運的行列中。
  「被你拖累了。」
  走在前面的斯延喃喃地說。
  他的聲音聽在別人耳裡或許跟平常沒兩樣,可是其實是帶著疲憊的,從晨練結束後他一直維持這個調子。
  因為被我牽連,他被迫一起接受甚大叔荒唐的訓練,也難怪他會這個樣子。跟雖然嚴格,但是講道理的格溫師父不同,甚大叔採用的方式是讓你痛到記取教訓。先譲你做一連串高難度的運動,搞得異常疲憊後,再一拳又一拳愉快地揍你。
  「那個人一直都是那樣不講理,不是因為我。」
  每走一步,我的身體也不時發出哀號。
  身材像鐵絲的我們被要求在晨練後到早市工作當作訓練的一環,已經約十個月了,我們兩個都是很難有肌肉的體質,不過肌肉的質量已經完全改變,現在要扛一兩袋麥袋是完全沒有問題,只是今天非常辛苦,彷彿回到了剛來這裡工作時一樣。
  「嗯。要是你沒犯錯就好了。」
  「你沒跟那個怪物老頭交手,怎麼能這麼說呢?那個人連甚大叔或格溫師父都不是他的對手——嘿唷!」
  我將麥袋丟進倉庫裡,撈起腰帶上掛著的手帕拭汗,然後轉身回頭。
  頭上是一片藍天,高空中飄著淡淡的捲雲,看來今天又是熱到讓人厭煩的一天了。


  「不過這件事不查清楚很危險。」
  返回貨物船途中,斯延警告我說。
  「我知道。且不論李虎堂,卡布特·伊爾真的要注意。」
  掃蕩戰那一夜,我在野狐街遇到的三人組消失了,彷彿一開始就不存在似地失去了蹤影,也沒有跟雇主報備。當然也很有可能是卡布特·伊爾在撇清關係。
  「嗯。我也沒聽說那三人組的傳聞。」
  新市區掃蕩前後,卡格斯拉出現了相當多的新面孔,那三人組的裝扮奇特,手段也是一流,照常理來說應該多少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
  「他們為什麼要殺你?」
  「一頭霧水,我也很想知道。」
  沒有確切證據證明在黑暗中突襲我的人就是那三人組,我沒有看到射毒箭的射手,只是我的第六感告訴我沒有錯,就是他們。
  我甚至不知道真如卡布特·伊爾所解釋的,他們已經劃清界線了,還是他仍然暗地裡藏匿著那些人。
  只是我大概知道那三人組為什麼會消失。
  因為我。
  因為應該已經成為食屍鬼的食物的我也不知道是怎樣的陰錯陽差,居然跟食屍王格拉的首級一起(很難看地昏厥了)回來了。
  應該已經消失的證人活著回來了,沒有一個犯人會待在原地不採取任何動作吧?這樣想就能理解,也能替我的疑惑解答。
  「或許他們已經不在卡格斯拉了……」
  「嗯。太樂觀不好。」
  的確是,那三個人不像是輕易就會放棄什麼的膽小鬼,而且……我還有一個疑問一直猜不透。他們應該早已從卡布特·伊爾口中得知我跟拉蔻兒的關係匪淺。
  這樣還要狙殺我嗎?這代表什麼意義?
  我實在想不通,有一種魚刺卡在喉矓裡的異樣感。
  我沉默地往前走,心裡直想著是否有辦法解開謎題,結果走在前面的搬運工的閒聊聲就這麼飄進耳裡。
  「下一艘船是從真雁來的嗎?最近的貨物是不是多了點?」
  「因為下個月就要舉辦秋季阿基提節了。」
  「咦,已經過了半年了嗎?年紀大了,日子也過得特別快。哎呀呀,真希望這輩子至少能參加一次評議員的宴會。」
  「或許不是那麼難實現的事喔,如果真的要在這次舉辦公開儀式,那麼這次的節慶會很盛大,我們應該也能拿到許多好處。」
  「就是那個!我說那件事是真的嗎?那個小鬼不但拿到了三鉻的頭顱獎金,還成為盧卡爾……」
  「噓!後面!」
  「呃!……不是,我只是……」
  可惡,我真的很想按下重置鍵,讓一切從頭來過。
  要是擊敗格拉後沒昏厥就好了,我就能要求不要說出我的名字,還能抓住那三人組的蹤跡,要防止自己變成話題人物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結果現在變成這個樣子。
  一回到打工地點,搬運工同事們的態度變得非常疏離,明明躲在背後竊竊私語,可是一跟我們對上眼,馬上又很露骨地別開目光,很明顯在排擠我們。
  話雖如此,我們在這裡本來就是不懂禮貌的死小孩,跟其他搬運工沒什麼來往。雖然不是愉快的對待,但是也沒有傷害我們,現在就只能忍耐,靜待流言平息了。


  「喂~~你們兩個,過來一下。」
  然而世事並非能夠盡如人意。
  全身肌肉的禿頭胖子工頭召喚,我跟斯延走出了搬運貨物的工人行列。
  這位蘇美人工頭的名字叫多哥,只要有人偷懶他就會化身魔鬼用棍棒揍人,他對待我們搬運工就像對待奴隸一樣,粗暴,狂妄自大,大家都不喜歡他。
  只是現在的他非但看不到平日的猖狂,升值臉上還露出了困惑——具體來說就是內心的不安顯露在外,一臉尷尬的表怙。
  「嗯嗯,咳、咳,有件事我想跟你們確認一下!」
  多哥虛張聲勢,企圖以平常的口吻詢問殺死格拉的人真的是我們嗎?
  我們互看了一眼後,兩人同時點頭,何必說遲早會被拆穿的謊言。
  「咯……」
  工頭發出正被絞殺的雞鳴聲,粗壯的臉因苦惱而扭曲著。
  「我、我並不是對你們有意見,呃……不,沒有,我沒有什麼意見,請你們不要誤會,只是,你們看,其他搬運工也不知道該如何跟你們相處,大老闆也特別交代我,所以我一定要來確認……」
  「確認?確認什麼?」
  「你打倒格拉,拿到了大筆獎金,又是女神的盧卡爾,為什麼要跟我們一起工作?一群沒有腦袋的狗……喂,你們!擠到這裡做什麼!」
  不知不覺我們的四周擠滿放下工作的搬運工們。
  「有什麼好看的!你們想被扣薪水、被我斥責嗎!別在這裡偷懶,快回去工作!回去!」
  大概是太感興趣了,就算看到工頭揮動棍棒,眾人也完全沒有要散去的意思。


  「你們真的認識女神嗎?」
  有一個人發出戒慎恐懼的聲音問,之後便接二連三有人發問:
  「只剩一顆頭的怪物,你們也一起殺了嗎?」
  「獎、獎金領到了嗎?三鉻是多、多少?」
  「被選為盧卡爾的是誰?」
  多哥啪地雙手搗臉,投降似地大叫:
  「就是這樣,亂七八糟。閉嘴!閉嘴!他們已經不是你們可以隨便交談的人了!」
  前不久這個男人才一臉邪笑地對我們揮動那支棍棒,現在卻是這副嘴臉,變臉的速度快到讓我感動,我發誓,如果有機會讓人參拜,一定讓你搶頭香。
  不過這樣看起來好像是我們叫你這樣做,超丟臉的,別再這樣了,立刻停止。
  「……可是,也難怪這些傢伙騷動,要是我得到了三鉻這麼一大筆錢,我絕不會再來做這種可笑的工作,所以我們一直以為您們不會再來了,您們該不會還想繼續在這裡工作吧?」
  「這個嘛……如果可以,能不能讓我們繼續在這裡工作?」
  重勞力,薪水又低,若是只為了訓練,其實還有很多方法,但是我卻無法輕易放棄沒有這份阻礙的安穩工作,只要曾經飢餓過,就能明白我的不安。沒有儲蓄與定期收入會非常害怕是日本人的天性。我實在不想在這樣的天涯海角理解這個事實……
  「嗯……大老闆吩咐我要遵從您們的所有要求,因此我也不能拒絕……」
  「還有,拜託別再用敬語了,跟以前一樣就好。」
  大雄大人,請您儘量吩咐。請想像胖虎這樣對大雄說話,現在的狀況大概就是如此。
  「嗯,是、是嗎?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對你講話沒有禮貌,以後不會被女神處罰吧?」
  「怎麼可能會,她不會在意這種事。」
  可是多哥卻誇張地蹙眉搖頭說:
  「不不,人家都說神明的耳朵很靈,誰知道她會不會在某處聆聽配將或眷屬講話呢?禍從口出,還是不能太大意……」
  「哪有那麼誇張啊啊啊啊!」


  我張大嘴,發出可笑的聲音。
  不知道從何時起,那位話題中的女神居然站在很迷信的工頭身旁,跟他一樣雙手環胸,嗯嗯地點著頭!
  明顯是異常事態卻沒人有反應,因為他們看不到。發現的人只有我——以及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浮現些微困惑的斯延。
  拉蔻兒豎起食指放在唇前,那是要我們保密的暗號。廢話!我也只能當作沒看到吧!
  明顯是讓我很困擾的事情,隔壁的女神卻彷彿一點也沒察覺,倒是多哥對我突然的怪異行為很在意。
  「嗯?天城你怎麼了?發出那麼奇怪的聲音,該不會女神真的在聽我們說話吧?」
  「沒有!沒事,沒事,這是我的國家的規矩,你不用在意!」
  「哇哈哈,原來是這樣啊,我想也是,是我想太多了,女神哪有那麼多閒工夫來偷聽我們閒聊。」
  這個禿頭,真不知道該說他的第六感很靈還是不靈……
  「對了,你真的不是盧卡爾嗎?我對這個工作現場有責任,不要對我說謊。」
  工頭聲音低沉地問。這下連周圍的搬運工都沉默了,現場瀰漫著緊張的氣氛。天啊,我最怕這樣被盯著看了……
  「不,我不是,我不是什麼盧卡爾。」
  我可以感覺到緊張的氣氛瞬間緩和,眾人發出的嘆息聲中,安心與失望各占了一半。
  「那你們完全沒關係嗎?」
  但是在放鬆的氣氛中,只有拉蔻兒一個人發出不開心的氛圍瞪著我。
  怎麼了?氣呼呼的?
  「不,也不是……完全沒有關係,可是我不是溫卡爾,應該弄錯了。」
  無論我願不願意,轉頭跟工頭說話就勢必會看到頭顶籠罩著烏雲的拉蔻兒。我被她嚴厲的目光鎮住,就像被追問疑雲的政治家一樣,說話愈來愈吞吞吐吐。
  別瞪了,我說的是實話啊。
  「我了解了。不過我真的被你們嚇到了,你們剛來這裡時兩個人都乾乾扁扁的,還倔強得不得了,實在是很難管教的小鬼。」
  非常感慨的懷念,不像多哥會做的事,卻引起圍觀人群粗魯的爆笑聲,看來大家都有同感,我也跟著笑了出來,連斯延的無表情都看起來緩和多了。
  剛被介紹來這裡工作時,我才剛被甚大叔撿到,不相信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接觸,全身瀰漫著被害者意識,而斯延那傢伙則是像機器一樣面無表情,甚至像瘋狗一樣具有攻擊性。
  就因為如此,其他搬運工認為我們太傲慢,便聯手攻擊我們,企圖把我們趕出這裡。沒想到這樣的行為卻產生了反效果,無論我們被揍幾次,卻只是讓我們在隔天繼續反擊,固執地不放棄。
  到最後受不了我們的頑固,漸漸地也沒人再來找我們麻煩,再怎麼以自己的腕力自豪的魯莽漢,要是被棍棒打中骨折了,那可是大損失。
  「好,如果你們不想離開,那就繼續留著吧,我會向大老闆報告。」
  「可、可是,女、女神喜歡你是事實吧?為什麼不讓女神提拔你?」
  這回換講話有些結巴的搬運工掀開一連串問題的序幕。
  「你根本不需要在這裡做苦工,可以過得很輕鬆吧?」
  「是啊是啊,何必為了廉價的薪水做牛做馬呢?」
  「你成功後記得僱用我們,我們做事很勤勞的喔。」
  搬運工們七嘴八舌地說著。事不關己,講得一派輕鬆的大叔們。
  「吵死了,你們這些窮鬼,有工作給你們做就要心存感激了!既然沒有那個膽量像這兩位一樣去巴比倫,就不要嘰嘰喳喳地囉囉嗦嗦!」
  多哥粗暴地一喝,眾人立刻噤口。
  「……這個城市的女神雖然很可愛,不過身為女人的魅力不太夠。要是手頭寬裕,抱起來比她更舒服的女人,紅燈區那邊要多少有多少。」
  粗俗的笑談讓搬運工們又沸騰了起來。
  只是他們若是能跟我看到一樣的景象,我看他們非但笑不出來,甚至還會嚇白了臉,連忙逃命。
  嘟著嘴,看起來很無聊的拉蔻兒全身僵硬,頭彷彿機器人似地發出嘰嘰嘰的聲音往旁邊轉,仰望工頭。
  (這傢伙,在說什麼?)
  瞠得圓滾滾的眼眸裡綻放出完全看不到慈悲的危險光芒。
  完全沒有表情的她實在恐怖。
  隔壁的斯延發出想要使出特技「慢慢消失」的氣息,他想逃,我也好想逃。
  多哥跟搬運工們繼續談笑著拉蔻兒的「年輕貌美」。
  完全沒有察覺女神正瞪著他們。
  我的腦海中響起「大白鯊」的主題曲,心情就像看著怪物電影的觀眾。
  快逃!大家快逃!


  「喔喔,可不能讓女神知道喔,哇哈哈哈。」


  ——喚,天啊。
  啪。拉蔻兒體內的某個東西斷了。
  多哥不知道他剛才讓女神變身為魔神了。我替他祈禱著,可惜魔神卻以邪惡的嗤笑駁回我的祈禱。
  忽地,多哥站立的河岸旁的水面上出現像糖人一樣不自然的突起,連逃都來不及逃,隨即變成極小的海嘯席捲而來。
  「什麼啊啊啊啊啊?」
  同一時間,多哥腳下的紅磚道就像偷工減料的建築物一樣開始匡啷匡啷地崩塌,他就這麼跌進河裡。河中的水草藤蔓就像有生命似地延伸過來纏住他,企圖將他拉進水裡。
  「救、救命啊啊啊啊啊!」
  多哥發出悲鳴,死命抓著已經崩塌的紅磚道的邊緣,一旁的拉蔻兒面露可怕的冷笑,不發一語地踐踏著他的手。
  「哇啊啊啊啊唔唔唔唔……」
  多哥的力氣用盡,最後終於消失在混濁的水中。
  一連串發生的奇怪現象讓搬運工們嚇到尖叫:
  「天譴!是女神的懲罰!」
  「這下該怎麼辦?妳害我跟斯延都丟了工作了!」
  「哼!都是那個禿頭不好,我應該讓他再也起不來才對!」
  別人看我邊走邊自言自語,一定會覺得我是危險人物。一般人看不到氣憤地從前面走過去的拉蔻兒,真是太可恨了。
  不過在早晨的商業區裡大家都很忙碌,不是快步走向早市就是抱著大量物品回家,沒人有餘暇去注意到我的奇怪言行。
  多哥在灌了大量的河水與充分體驗到恐懼後,在溺斃前被拉上堤防,他跪在地上懇求我們辭職,我們也只能點頭答應。
  「嗯,也只能這樣了。」
  跟往常一樣超有禮貌的向拉蔻兒打過招呼後,斯延便一臉事不關己的走了,可是我非得要跟某人抱怨一下才能氣消。
  「颯也是叛徒!我被人家那樣說,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自投羅網。只是火上加油而已。
  嗯……看來這丫頭並不知道市民對她的印象。
  相較起來,卡格斯拉的居民普遍覺得拉蔻兒很親切,據說這在認為都市國家的守護神是絕對畏懼的對象的「國土」是很罕見的事,我想這應該跟這丫頭還保留著些許孩子氣的外表脫不了關係。
  對卡格斯拉的居民而言,拉蔻兒是少女女神,與其說她嬌豔嫵媚,其實大多人對她的第一印象是可愛、楚楚可憐。如果她是妖豔好身材的美女,她可能會被畏懼,不會像現在這樣被人們喜愛。
  因此多哥的玩笑話從街頭巷尾的常識來看甚至可以說是正常的,但是我不想指出這一點,成為故意頂撞她的挑戰者,所以我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說:
  「何必這麼生氣?妳為什麼這麼不高興?」
  「我沒有不高興!」
  冷淡又尖銳的回答。她全身散發著怒氣,眉頭緊蹙,快步往前走。唉,根本是在鬧脾氣,真是的,現在是怎樣?誰叫妳要跑來。
  「是,妳沒有不高興。妳不是有事找我嗎?」
  聽到我這麼問,拉蔻兒突然安靜了,一股沉重的靜默籠罩下來。她瞄了瞄我,想要開口卻又作罷。這樣的動作重複了好幾次,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氣氛有些尷尬。
  她無言地走了兩條街後才終於開口說:
  「……再過不久會舉辦慶典,我打算請你幫忙,不過我知道你不會答應的,算了。」
  「我不會答應?妳至少跟我說看看啊。」
  拉蔻兒又有些躊躇,很少看她這樣難以啟齒。她說:
  「不是很難的事,就是每年秋祭會舉行的儀式,你只要擔任我的對象就行了。」
  「妳的對象?具體來說我需要做什麼事?」
  「那個。」
  拉蔻兒停下腳步,手指的前方有一群人正在慶祝。
  在一群穿著全新華服的人的圍觀下,新郎幫新娘蓋上天空藍的面紗。
  是婚禮。從頭蓋到腳的布製面紗是已婚女性,而且是嫡妻的象徵。
  這裡是居民層級相差很大的區域,因此很少能看到那樣正式的婚禮,從僕人扛著的聘禮的量與來賓的盛裝打扮來看,應該是商家間的聯姻。
  ——啊?婚禮?
  「什、什麼?等、等等!」
  「不是真的結婚。」
  拉蔻兒連忙說,聽起來像是在辯解,也依然不敢看我。
  「那是一種儀式,代表我頒布了生命在明年也能健康成長的『命運』,過去我都從『艾姆爾帕的女孩』中挑選代理的女孩去執行,今年我在想或許我可以自己來……」
  原、原來如此,只是「假裝」,就跟酬神劇一樣,只是在祭典中演出獻給神明的劇。
  不對,這回情況相反,這回是神明在公眾面前演戲……在公眾面前!
  「妳要我跟妳一起上台演戲嗎?那不太好,怎麼看都會讓人覺得有特別的意義啊。」
  「……是啊,任何一個城市都是這樣,在祭典上直接擔任神的對象是獲得代理權的盧卡爾或祭司長的工作。
  「就是啊,我又不是——」
  「你不願意嗎?」
  拉蔻兒緊張地打斷我的話。
  「我無所謂。」
  穿著緋紅色衣裳的少女轉身面向我。
  認真的眼眸裡泛著深沉的情感瞬也不瞬地凝視著我。


  「請到我的身旁來,天城颯也,請成為我的盧卡爾,你當我的王,我當你的神。」
  說完後,拉蔻兒又喃喃地說:
  「那是我們的『命運』。」


  雖然她裝作若無其事,但是我知道這對拉蔻兒而言是很重大的要求。
  淺青綠色的眼眸裡閃過期待與不安,等待著我的回答,緊握的雙手也微微顫抖著。
  終於到了要面對的時候了,喉嚨變得好渴。
  然而我無法說謊,面對她真誠的請求,我不能隨便敷衍她。
  「我要回去我自己的時代,所以抱歉,沒辦法,我無法接受那種責任重大的工作,無法給妳任何承諾。」
  明明白白的拒絕讓拉蔻兒呆若木雞,無法掩飾期待遭到背叛,心靈深深受到傷害的傷痛。
  「唉,被拒絕了。」
  尷尬的沉默後,拉寇兒忍不住轉身背對我,她顫抖著聲音說:
  「那我回去了。」
  接著咚地往鋪路石一蹬便輕飄飄地往上飄,完全沒有回頭,飛向「艾姆爾帕」的失意的背影看起來非常軟弱。


  我只能無言地目送她離開。


  其實很久以前我就想找機會跟拉蔻兒說這件事,也一直有意無意地發出我沒有那個意思的訊號。
  因此她應該也明白我只有這個要求無法答應她,因為若是我照她的希望去做,我便要放棄回到現代。
  這件事我辦不到。
  然而因為被她拉著到處跑,我們之間的關係也慢慢有些變化,我一直想要跟她保持距離,但心情上的確漸漸鬆懈,在無意間想起她的時候也變多了。
  或許因為如此,讓拉蔻兒產生了期待。
  前往舊城區的路已開通,若是運氣好,或許明天就發現「星門」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我只有現在能答應拉蔻兒要求,也可以在明白會有許多麻煩事的情況下成為她的盧卡爾。可是我沒有留在這個時代的打算,只是一味地討好她,我覺得太狡詐也太卑鄙,現在讓她有莫名的期待,只會讓她以後傷得更重。


  我只能、只能在某個地方劃下我們的界線。
  雖然明白這樣是對的,心情還是覺得沉重。
  抬頭望了一眼幸福的結婚典禮,我深深地嘆了口氣,垂頭喪氣地返回租屋處。
  已經走得很習慣的這條路怎麼今天覺得特別漫長。
  5


  什麼都不想做,悶悶不樂地浪費了一天後的那天晚上。
  我好不容易睡著了,卻陷入了不太舒服的惡夢中。
  一個很暗、很暗的地方。
  有女子的啜泣聲。
  我努力在黑暗中凝視,看到了一個老婆婆的背影,她身上穿著髒兮兮的深咖啡色長衣。
  那是……老魔女艾布蘭琪嗎?是那個住在占卜街上的破爛小屋裡,耳朵很靈光的盲眼老婆婆嗎?
  沒錯,就是她。矮小的身體顫抖著,不停嗚咽。
  「好痛,好難過。」
  這裡是老魔女那棟傾斜的破房子嗎?艾布蘭琪無視我的存在,一頭白髮依舊朝著另一邊,嚶嚶啜泣著。
  「我好恨,好恨啊。」帶著憎恨,聽起來毛骨悚然的聲音。
  一股不自然的寒氣從腳底竄起,感覺脖子後方的毛都豎起來了。
  明明是一片漆黑,卻只有艾布蘭琪的身影「看」得一清二楚,連衣服的摺痕都清楚可見。
  「妳……妳還好嗎?是我,『外來者』天城。妳是艾布蘭琪婆婆吧?」
  我小心翼翼地擠出話來。結果老婆婆的自言自語從語帶哀怨轉為歉意。她說: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全都說出去了。」
  「啊?說出去了?妳在說什麼?妳看起來怪怪的,怎麼了?」
  就在我鼓起勇氣伸手要搭她的肩膀時,她彷彿被黑暗吞噬般地突然消失了。
  「我全說了,可是……可是他還是殺了我。」
  悲哀的嘆息從虛空中傳來,我感到戰慄。就在此時。


  「噗呀呀————————!」


  耳邊冷不防地響起淒厲的叫聲,聽起來就像我在試膽大會上嚇的女學生的尖叫聲,讓我從床上跳起來。
  「哇啊啊啊啊!」
  我醒過來,發現身處自己熟悉的房間,小動物們大格鬥的嘈雜聲響從房間的床底下移向走廊外,慢慢遠去。
  「吱吱——吱吱——」「噗——!」
  最後終於恢復夜晚的寂靜,只有烏爾凱娜的小貓一步步走回來。
  牠瞪大眼睛望著我喵喵叫,好像在說可惜,大獵捕的結果,還是被獵物逃走了。我還沒清醒,茫茫然地撫摸小貓的頭,只見牠很舒服地閉上眼睛。
  「小貓,你幫我趕走什麼?老鼠嗎?」
  「喵?」
  當然我不是斯延也不是拉蔻兒,就算牠真的回答我我也聽不懂。
  我只是有種漠然的直覺認為應該是那樣。我好像做了一個跟艾布蘭琪有關的夢。
  咦?內容是什麼……可能是突然被嚇到,我想不起來,腦海中只清楚留下非常不舒服的印象。會是艾布蘭琪使用魔法要告訴我什麼嗎?
  「再入睡能夢到後續嗎?」
  我抱著貓再次躺下。我不懂魔法,煩惱也無濟於事。可是閉上眼睛,剛才的惡夢帶來的焦躁感卻揮之不去,讓我無法入睡。
  ……嗯,總覺得怪怪的,明天去艾布蘭琪那裡看看好了。


  「啊~~啊,那個老頭,怎麼不快點發揮往常的那種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精神呢?真是的。」
  到了隔天早晨,我終於從浪費時間的斯巴達軍事晨練中獲得解放後便直接前往占卜街。
  朝陽散發出明亮的光芒照射在卡格斯拉的街道上。
  旭日才剛東昇不久,現在去拜訪是太早了些,只是我內心的忐忑不安怎麼也無法平息。
  算了,無所謂吧,反正也被炒魷魚了,時間多的是,要是沒什麼事,道個歉再回家便是。
  就算是如此清爽的早晨,占卜街依舊瀰漫著截然不同的氣息。
  只要一轉彎,越過分界石走進占卜街,我就會全身起雞皮疙瘩,每次都一樣,氣溫彷彿驟降了十度,充斥著異樣的冷空氣。在這個區塊,就算是在正中午的烈日下,感覺也比其他地方冰涼。
  占卜街這個地方就某種層面來說,雖然地處卡格斯拉卻不是卡格斯拉。人們在妖術師、療法士、各種占卜師盤據之地的深處祕密拜著非「邊境」之人崇拜的神像,如獸面有翼的鬼神帕祖祖及蛇頭神依格等異形神像。
  窺探「命運」、預測吉凶的占卜是「國土」人民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來這裡的市民很多,據說甚至有人獻祭活人,但是沒事的人不會來這裡。占卜街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
  異國的香氣與不知名的藥品味道混合成一股難以形容的臭氣竄進鼻腔,我在這樣的環境下一路往裡走。蜿蜒狹窄的小徑就像是一座小迷宮,不但路不好走,而且一個不小心,馬上就會迷路。
  就要走到艾布蘭琪快倒塌的小屋時,我發現情況不太對。有一群人聚集在老魔女的小屋前,從門口窺探屋內,大家的表情都很嚴肅,我知道我的壞預感應驗了。
  「借過!請問發生什麼事了?」
  我急忙衝到前面,抓著一名全身掛著許多咒術道具,看起來像是咒術師的男子的肩膀問。老人蹙著滿是皺紋的臉,讓出位置說:
  「艾布蘭琪那位老太婆死狀淒慘。」
  我從門口往內看,就著從天花板崩塌的部分透進來的光線,我看到有一個看起來像大型蓑蛾的物體垂吊在樑柱上。
  「唔……!」
  理解到那是什麼後,我呆若木雞。
  那是小屋的主人,盲眼魔女艾布蘭琪的屍體。
  乍看沒看出來是因為那實在太小了。
  氣絕身亡的艾布蘭琪面露痛苦的表情,四肢被殘忍地砍下,雙手雙腳被隨意地丟棄在吸滿了血變成黑色的屋內泥土地上。
  「…………」
  由於死狀太淒慘,我好一陣子呆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常常造訪的地方變成了淒慘的凶案現場,帶來的衝擊無法言喻。
  但是也不能一直把艾布蘭琪放著不管,只是一名老太婆被殺害,評議會的衛兵不會走進來這裡處理。
  我用小刀切斷繩子,將屍體橫放在地上。老婆婆瘦弱的身體輕到令人感到悲哀。
  「可以看見『命運』卻看不見自己的未來嗎?」
  我對著屍體說,快速檢視狀況。果然沒錯,非常殘忍的手法,用異於常人的力道從關節根部切斷她的手跟腳。
  沒有其他致命的外傷,垂吊的繩子也不是懸掛在脖子上。
  「可惡……」
  換言之,艾布蘭琪在還活著的狀態下被強行砍下手腳的可能性很高。
  家裡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看起來不是竊盜所為,凶手別有目的。
  若是為了從情報通的魔女口中問出什麼,就不會輕易讓她死,一定會慢慢地折磨她的肉體,延長盲目的她的恐懼與痛苦。
  一股憤怒的衝動湧上心頭。
  同樣是殺一個人,這種類似拷問的處刑讓我感受到很不舒服的惡意。會用這種異於常理的方法……毫不在意地做出這種事的傢伙,其實我心裡已經有底了。
  這樣也能解釋昨晚艾布蘭琪出現在我夢中的原因。
  我用老婆婆從不離身的毛毯裹住小小的遺體。已經開始有蒼蠅聚集了,在炎熱的「國土」,屍體腐敗得也很快,艾布蘭琪僵硬的屍體已經開始發出淡淡的屍臭味。
  「有人知道艾布蘭琪的親人嗎?」
  我回頭詢問聚集在外頭的占卜街居民。沉默。最後,剛才那位老咒術師一臉陰氣沉沉地搖搖頭說:
  「她怎麼可能會有親人。」


  占卜街的居民沒人願意幫忙,看來這狡猾的魔女性命竟被輕易取走,似乎使得每個人都害怕跟這種惡運扯上邊。
  因此我只好獨自背著艾布蘭琪,將她運往南邊市牆的外側。
  那裡連墓地都稱不上,只是一塊埋葬屍體的空地。
  滿身大汗的我在炎熱乾燥的天空下,默默地揮動著木製鋤頭。


  「國土」跟日本一樣尊崇祖先的靈,有家庭的人們會在自家的一角設置納骨堂安置並祭拜家族的棺柩。
  被埋在市牆外的屍體是無人理會的孤魂野鬼,沒有人會來祭拜他們,他們在冥界一定深受飢渴之苦。
  太過分了,太不合理了。
  誰會願意死在沒有人幫自己收屍的異鄉?
  她沒有子孫或親戚嗎?她沒有想要回歸的故鄉嗎?
  雖然是一位來歷不明的陰森老太婆,可是應該也是有的。
  因為她是人。
  應該有如果有辦法,想要回去,想要找回來的時間與場所。
  就像我一樣。
  然而到最後卻無法實現,悲慘地死在異鄉。
  這樣的人生值得嗎?
  想到她死前的寂寞與悲哀,我就忍不住鼻酸,視線也變得模糊。
  (抱歉。)
  好像聽到這樣的聲音,我抬起頭來,只是當然是我想太多。
  「……沒關係。」
  我低聲說,擦掉臉上的汗水與其他東西,再度提起鋤頭。


  總算挖出一個野狼、野狗無法翻動的深度的墓穴時,彷彿算準重勞力的工作已經結束似地,斯延出現了。
  「嗯。」
  「你也太慢了吧,我都挖完了。」
  「你動作真快。」
  斯延滿不在乎地伸出手,將我從墓穴裡拉上來。其實他聽到我的留言就馬上趕過來了,我也不好意思抱怨。
  「我把她搬到這裡來了,可是我不知道下葬的儀式,我知道你對這方面還滿熟悉的吧?簡單的就好,你能不能幫她祈禱、念經,或是祭弔她,讓她不會成為惡靈,能夠平靜的沉睡?」
  「嗯。不過這樣下葬不好。」
  「不行嗎?」
  我順著斯延往後轉的視線望過去,看到有兩位師傅扛著沒有圖案的大甕從市城門那頭走過來。
  「那是?」
  「甕棺,我買來的。」
  太感謝了。收納著艾布蘭琪的甕按照斯延的指示放入我挖的墓穴裡,然後蓋上泥土,再插入一根像是氣孔的管子,接著放置做記號的石頭,供奉少許的食物,最後將水注入管子內。
  「國土」的人們認為他們是拿非利人用黏土創造出來的,因此死後要回歸大地。
  「之後再換上刻好名字的墓石就可以了。」
  下葬後,斯延收起平日的寡言開始祈禱,撫慰亡者之靈,送她前往沒有歸途的冥界「偉大之都」。
  我站在只有紅褐色土塊與湛藍天空的世界裡祈禱老婆婆的冥福。
  「嗯。結束了。」
  「謝啦。她是一個熟知傳聞的萬事通魔女,不過我跟她也不是很熟就是了。」
  我向斯延說明艾布蘭琪被殺害的情況。
  「有好幾個人看到昨天深夜有一群奇怪的傢伙闖進艾布蘭琪的小屋,一個是以布覆蓋奇怪右臂的黑人,一個是戴著粗糙布袋做成的面具的巨漢,另一個則是會使用厲害的『理』的魔法師。」
  「嗯。是狙殺你的那群人。」
  「艾布蘭琪被他們用將食屍鬼作為活誘餌的相同方式殺害了。可以讓占卜街上有能力呼喚沙漠裡的惡靈任意使喚的咒術師們異口同聲表示不清楚對方底細,不願扯上關係的人應該沒幾個,我想八九不離十是他們。」
  「他們還在卡格斯拉。」
  「我不認為他們殘殺艾布蘭琪是巧合。」
  「嗯。大概得知你是盧卡爾,故意設下圈套。」
  「拜託,別說那種話,你明知道我不是什麼盧卡爾。」
  我很不耐煩地說。面對無須客套的斯延,抱怨的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每個人都愛這樣亂說,一點也不會為別人想想!」
  「不可思議。」
  他的口吻缺乏抑揚頓挫,聽起來完全感受不到他的不可思議。不過斯延在這方面跟常人相反,口氣跟平常沒有兩樣時只是單純稍作停頓。
  「你不願意成為拉蔻兒女神的力量嗎?」
  「……不是,我沒有說不願意,雖然她並不需要我的幫助。可是接受盧卡爾這個職務又是另當別論了,我總覺得這樣對她不公平。」
  「不公平?」
  「我再怎麼不懂事,我也知道自己不是能站在那個位置上的人,我能做的頂多是幫拉蔻兒跑跑腿罷了。當然,如果靠著她狐假虎威,我會過得很輕鬆,但是那樣是不公平的,我只是在利用她的憐憫仗勢欺人。而且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家,現在就只等找到『星門』了。單方面利用她,帶著未還的恩情消失……啊啊,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惡。」
  我百般努力想要將近來內心的堅持與不安化作語言說出來,沒想到斯延吐出欠揍感想:
  「真有趣。」
  「不懂,你那是什麼反應?天氣已經很悶熱了,你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一點?」
  「你真有趣,會想到跟女神談恩情與公平。」
  斯延道出關鍵,我一時啞口無言。的確,一般的「國土」居民或許不會有那樣的想法。
  「嗯。那就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囉嗦。啊——真是的,不該跟你說的。」
  斯延根本不理會我的後悔與憤慨,他拾起鋤頭,轉動脖子催促我踏上歸途。
  ……那就這麼辦吧,天氣實在太熱了。
  大太陽在頭頂上發熱,耀眼的光芒毫不留情地照射下來,在我的腳下留下漆黑的影子。放眼望去,處處都是搖曳的熱氣,果然是酷夏。這個時間別說是人了,連狗、驢、馬都癱在陰涼處,要是站在外面中暑倒下,是不會有人同情的。
  「我不是盧卡爾,也沒有打算接下這個職務,很抱歉讓你失望了。」
  我向隆起的新墓道歉。
  我只是不知不覺被捲進來而已,沒有什麼我能做的。我的理性如此冷靜地做出判斷。這樣的判斷是正確的,然而感情卻另當別論。
  「但是,沾上身的火星不能不撣掉,我會連妳的份一起還給他們,這是我僅能為妳做的事。」


  然後我跟斯延便一起返回卡格斯拉的南門烏魯瑪城門。
  「第二次,敵意很明白。」
  「……是啊。我記得李虎堂也說過,除了他之外還有別的人受僱來殺我,原本我還有些懷疑,看來是真的了。」
  跟鄰近巴比倫新市區的安祖城門不同,烏魯瑪城門主要供商隊通行,看守城門的衛兵也很大方,或許是剛才看到我搬運屍體,因此一看到我,便傲慢地點頭放行了。
  真慶幸這是一個沒有報紙與電視的時代,只要不報出名號,就算是風雲人物也不會被認出來。
  由磚塊堆砌成的城牆中央有一個光線昏暗的入口,那就是南門。我從裝飾左右牆壁的獅子
  浮雕之間走進高聳的拱型隧道裡,一走到陰涼處,空氣意外地涼爽舒適。
  等到跟衛兵拉開足夠的距離後,斯延輕聲說:
  「不懂,到底是誰要殺你?」
  「我已經盡量不涉及麻煩事了,老實說我真的不知道是誰恨我入骨,非得要置我於死地。你也想不出來吧?」
  「嗯。」
  穿過隧道,外頭是市區道路,直射而下的陽光在鋪設地面的石頭上反射上來,非常刺眼,讓人馬上就想躲回陰涼處。
  「這麼一來,我能想到的就只有評議員了。若說那幾個人當中有誰覺得我很礙眼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者會想到從外面找刺客的人,大概也只有那當中的某人吧。」
  我想起在白神殿的獻納儀式上,巴爾納姆梅鐵納與烏爾延基的冷酷目光。
  我們現在雖然談論著相當危險的話題,然而在殺人光線一樣的陽光照射的正中午,路上根本看不到人,不用擔心有人偷聽。
  「是這樣嗎……你說的或許有道理。」
  斯延有些無法釋然地點頭。
  「上次說的那三人組是受僱於卡布特·伊爾,不過他說他們自己找上門,跟他們並不熟。」
  「萊西·伊爾的團隊跟烏爾延基往來密切。」
  「烏爾延基是一名富商,人面又很廣,要跟那種人搭上線是輕而易舉的事,而且只要他想,要把他們藏匿在這個城市裡也是易如反掌,他個人名下的房子至少有十棟。」
  現在回想起來,也是從烏爾延基的倉庫出來時遇到李虎堂的埋伏。或許是恰巧,不過也令人不禁懷疑。當然目前並沒有任何證據證明就是烏爾延基指使,這只是推測。
  而且也有不合理的地方。
  「自從上次的爭執之後,卡布特·伊爾就一直跟我保持距離。只是要說這件事與他有關,我覺得有點奇怪。」
  「奇怪……」
  斯延望著我尋求說明。
  「我後來仔細想想,當時還真的是托他的福才躲過一觸即發的危機,雖然最後我還是遭到偷襲。但是他一定知道那幾個傢伙的底細,或者經由誰介紹等某些線索,要不要直接找卡布特·伊爾再問一次?」
  「村上呢?」
  「如果找甚大叔商量,西姆堤公主就會知道,這麼一來事情就會變得複雜,脫離我的掌控。」
  「嗯。」
  「是不是有某位評議員在背後操控,其實都還不知道,別說巴爾納姆梅鐵納,就連麗薇兒·西姆堤內心裡真正在想什麼也無從得知。至少先摸清楚這些事之後再考慮找甚大叔幫忙。」
  「那要如何跟女神說明?」
  「不,暫時先不要告訴拉蔻兒,如果她問你你也別說。」
  斯延一臉不解,我尷尬地別開眼說:
  「我現在不太想跟她見面。」
  「嗯。又吵架了嗎?你們真的吵不腻耶。」
  「不關你的事。」
  其實不只那樣。
  此刻的我心內有一個小疑惑,我決定在找到答案之前不要拉蔻兒介入。
  「……可是我還是覺得奇怪。」
  「怎麼說?」
  「拉蔻兒女神是那樣的一位人物,萬一你出事了,她絕對不會原諒下手行兇之人。神明的眼是雪亮的,評議員很清楚這一點,他們會冒著觸怒女神的危險來殺你嗎?」
  「嗯……」
  「我認為評議員跟他們的支持者都不會這麼做。」
  「因為我擋了某人的路,因此要收拾我,你認為這種想法太膚淺了嗎?」
  「如果我是他們,我會採取別種手段。」
  的確有理。我對他們有害到他們必須拿自己身為評議員的特權來冒險嗎?我不過是一個被瞪一下就會淚眼婆娑的懦弱小豬罷了。
  「是啊,不過或許有我們不知道的原因,而且我也想不出其他可疑的人了。」
  「…………」
  「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先找出那三個人,照他們過去的做法,隔天夜裡闖進我家也不是沒有可能,我不能再不當一回事了。」
  那群人冷酷無情,要是讓他們闖進來,難保不會危害到同居的馬爾先生一家人的性命,我不想讓他們捲入其中。
  「這一陣子就一起行動吧。」
  「好,抱歉,把你牽扯進來。」
  「嗯。我習慣了」
  其實……為了人身安全,跟拉蔻兒或甚大叔求救才是明智的做法。
  然而我有預感,那些傢伙一旦察覺形勢不利,十之八九會躲起來。我可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比乾旱期的熱風更加炙熱的憤怒火辣辣地焚燒著我的內臟,自從看到老婆婆的死之後就一直持續著。無法抵抗,在長時間的凌遲中死去。這樣的憤恨,我懂。我懂。
  「我會找出他們,絕對會……」
  無法忍受痛楚,我輕聲呻吟著說。
  6


  當天傍晚,我的租屋處來了客人。
  聽到烏爾凱娜在樓下呼喊我,為了以防萬一,我帶著山刀下樓,沒想到卻看到了意料外的人物。
  「凱妮姊。」
  「嗨,颯也,我來打攪了。中午還是這麼熱。」
  凱妮姊坐在設置於中庭陰涼處的長椅上,舉手跟我打招呼。她穿著像工作服一樣布料很厚的長褲,短袖上衣,頭上戴著應該是從現代帶過來的工作帽,一身方便行動的打扮。
  「上次被你偷偷逃走了,真是的,你就不能好好訓練酒量嗎?這樣我很無聊耶。」
  「一見面就說這個嗎?」
  「哈哈,跟你開玩笑的。看你這個樣子,應該已經完全恢復了吧?在那個洞裡時,你突然在我眼前倒下,我還很慌張,心想你是不是受重傷了,幸好只是我的杞人憂天。」
  「如果妳擔心我,那就試著少喝一點吧。」
  「你沒聽說過好酒治百病嗎?」
  看著她一臉滿不在乎,得意洋洋的表情,我在心中贈送她一句標語:未滿二十歲,禁止喝酒。


  「不過今天真稀奇,妳去『生命之泉』找我不就好了?怎麼專程來我家了?」
  「關於這件事……」
  凱妮姊收起開朗的表情,抿著嘴。
  「我也不太想這麼做,其實是有一個人希望我帶他來見你。我只是迫於人情,你可以拒絕,不用顧慮我。」
  我馬上明白。其實我也正打算跟凱妮姊商量那件事。是因為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到無計可施嗎?還是陷阱?無論如何我正好可以順水推舟。
  「是卡布特·伊爾?」
  然而我猜錯了。前女警嚴肅地搖頭說:
  「颯也,你知道一個叫做梅斯·伊姆曼的魔法師嗎?就是跟你有過糾紛的那群人的其中一人。」


  「能再見到你是我的光榮,卡格斯拉的盧卡爾。」
  「我不是盧卡爾,也跟你沒什麼好談的,至於要不要接受你的提議,我也還沒決定。」
  又瘦又高的魔法師跟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穿著類似神官的華麗藍色長袍。看著他爽朗的面容,我恨恨地說。
  「很好,那就隨你高興吧,天城颯也。」
  梅斯·伊姆曼完全不受影響,在放著柔軟的紅色軟墊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隔著插著兩支吸管的花瓶型酒壺,兩側都有沙發。


  「想跟你私下交易。」那三人組的其中一人,魔法師梅斯·伊姆曼提出這樣的要求,而我則指定了這家位於紅燈區角落的居酒屋作為會面的地點。
  居酒屋的等級很多,這家屬於高級居酒屋,占地寬廣,還有獨棟供宴會包場的場地,這裡就是獨棟的包廂。
  「可以的話,我希望不要有別人參與。」
  「你要我信任你?別開玩笑了。」
  包廂入口的外頭是強烈日光照射的中庭,樹蔭處有一張桌子,桌上擺放著水果籃,而攜帶著弩的凱妮姊就坐在桌旁,目光灼灼地注視著這頭。就距離來說,她聽不到這邊的對話,但是能夠看到裡面的變化。

  「不管是『理』或是其他什麼小動作,『守護天使桃樂絲』一定能看穿,要是發現他有什麼企圖,我會立刻給你打暗號,你不用擔心。」
  凱妮姊這麼說,主動幫我安排並給予後援。
  老實說我很感謝她,我不可能沒有任何防備就跟善於偷襲的傢伙坐在同一張桌上。
  確認凯妮姊沒有發出警戒的暗號後,我也坐下了。我的雙腳微開,腳上放著收在刀鞘中的山刀,右手握著刀柄,維持著隨時都能拔刀的姿勢,並且故意讓梅斯·伊姆曼看得一清二楚。
  當然,我並不打算動桌上的美酒與佳餚。


  「我如約一個人來了,我並沒有加害你的意思,反而是我的同伴若知道我跟你見面,是我會有生命危險,我也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的。」
  「你很能言善道,或許你說的全都是你編造的,或許那些全都是假的。」
  「你皮膚上的那顆黑痣似乎是一種咒紋。」
  「是嗎?我不清楚。」
  我以喚起「森林獵人」的狀態來參加這次會談,保持備戰狀態。如果是這個距離,十之八九我能取得先機,只要對他有一絲懷疑,我隨時打算動手殺了他。
  「在開始談之前,有件事我想先確認。」
  「什麼事?」
  「那一夜在新市區偷襲我的人是你們吧?」
  「對,是柯思傑伊出的手。」
  柯思傑伊。應該是那個戴著布袋面具,全身是傷疤的肌肉男。
  「占卜街的艾布蘭琪也是你們下的手嗎?」
  「那個老魔女嗎?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吧?那是基卜布幹的。」
  「為什麼要殺那位老婆婆!」
  彷彿事不關己的口吻讓我憤怒,不由得口氣除暴地質問他。
  「因為已經被殺死的你卻生還了,甚至要了格拉的命,原來『不死』的柯思傑伊也沒有麼厲害。因此我們改觀了,或許我們太小看你了。」
  「……」
  「原本只是要從那個老太婆口中問出你的事情而已,可是見血後的基卜布完全不理會我的制止。」
  「你們為什麼要殺我?我跟你們有仇嗎?」
  「因為你是個麻煩啊,卡格斯拉的年輕盧卡爾。」
  「為什麼我是麻煩?是某位評議員僱用你們的嗎?」
  「評議員?呵呵,看來你有很大的誤解。你會被當作目標只能說因為這裡是巴比倫,而你的主人是『黃昏之翼』。」
  讓人猜不透的說明,我一定又露出每次那種一頭霧水的表情了。
  我覺得梅斯·伊姆曼端正的面容上似乎閃過望著可憐生物的表情。
  「天城颯也,聽說你是『外來者』,你知道『天命的書板』嗎?」
  「有聽過傳言,巴比倫的神王持有的石板,對吧?」


  「天命的書板」。


  那是眾神之首的證據,代表身為世界之主,擁有統治一切的權威,是拿非利人的至寶,如同三國演義的傳國玉璽,日本所謂的三種神器……這類王權的象徵。
  這塊石板為巴比倫的統治者亞爾利姆所有,在都市毀滅之際失蹤了,人們相信它至今仍沉睡在廢墟的某一角。
  甚至有人認為三名評議員會投資莫大的成本興建卡格斯拉其實是為了找出這塊「天命的書板」。如果這個傳言屬實,也難怪評議員之間會水火不容,縱使目前攜手合作,最終彼此還是爭奪「天命的書板」的對手。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巴比倫。」
  「我認為說不定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知道東西在哪裡,因此才會讓人在這裡建造聖塔。」
  「什麼意思?」
  「在亞爾利姆之後,還沒有神自稱是眾神之王,這代表還沒有神擁有這塊『天命的書板』。很多拿非利人都虎視眈眈著可以決定『命運』的那塊眾神之首的證據,卻沒有一個敢實際採取強硬行動,你認為是為什麼呢?」
  「該不會是因為拉蔻兒在卡格斯拉……?」
  我完全預測不到他會在哪裡切入正題,然而我已經被他的這段話所吸引,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卡格斯拉的長者們走了一步好棋,在她坐鎮此地期間,任何拿非利人都不會正面干涉卡格斯拉或巴比倫,因為我聽說對眾神而言,『黃昏之翼』是不可侵犯的禁忌,或者這一切從一開頭就是拉蔻兒女神的算計也說不定。」
  腦海中浮現跟拉蔻兒在觀星塔上的對話。規模太大,我實在無法想像,可是再次從別人口中聽到,真實感也隨著增加了。
  「那我不知道,但是有人挑釁,我是不會退縮的。」
  「但也並非所有拿非利人都願意放棄,至少有一位在策畫著想要打倒女神。」
  「那是……?」
  「薩里奴,派我們來這裡的拿非利人。」
  過去曾住在「艾巴德尼格爾」受人崇拜,任命食屍王格拉為盧卡爾來消滅卡格斯拉的暗黑之神。
  是否應該說「果真如此」呢……原來是那傢伙指使的嗎!
  「那麼你們也是薩里奴的盧卡爾嗎?」
  「呵呵,我只是受僱罷了,其他兩人我並不清楚,領有祕密任務的盧卡爾隱藏身分並非罕見之事。」


  梅斯·伊姆曼望著我的眼睛瞇了起來,別有含意地這麼說。
  「我……」
  然而他似乎對我的辯解沒有興趣,自顧自地說下去:
  「奪回自己的領土,取得『天命的書板』。這是薩里奴的目的。但是他並不想直接對上『黃昏之翼』,因此派我們過來。我們的任務是在市牆內側製造動搖,讓薩里奴能夠從中得到好處。」
  「所以才狙殺我嗎?不但給我帶來困擾,還搞錯目標了。我再一次強調,我並非盧卡爾,我沒有任何權力,我只是一個普通的遺跡拾荒者,殺我是白費力氣,卡格斯拉不會有一絲一毫的動搖。」
  「那是柯思傑伊的個人行為,他似乎接到指示要殺卡格斯拉的盧卡爾。薩里奴分別交付我們任務,不過因為我是新加入的,並不如那兩人受信任,所以重要的工作也不會交給我。但是——」
  魔法師輕輕蹙起眉頭接著說:
  「很抱歉,不過我想你大概還沒意識到你的存在是很大的問題。」
  就像大多數會用「理」的人一樣,梅斯·伊姆曼說話的方式與氣息也帶著會讓人不安的威嚴與壓力。為了不被那股氣勢牽著走,我激動地說:
  「我並沒有說謊,會有什麼問題?」
  「拉蔻兒女神是隨時都受到監視的女神,她在十年前成為卡格斯拉的守護神,現在又打算任命盧卡爾,就算那不是事實,如此相信的人卻很多。過去從未挑選過助手,到了如今卻有需要了,你說為什麼呢?」
  「誰知道。」
  拉蔻兒說過,那是「命運」。
  「命運」。只是因為如此嗎?我也想問。


  「『黃昏之翼』會帶來什麼『命運』呢?我想只要是懂『理』的人,沒有人不知道。大概所有的神都注意著這個小城市的動靜,想要看清楚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的意圖,到底只是一時興起呢?還是那一天的到來逐漸逼近的徵兆呢?」
  「……應、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吧。」
  我下意識躲避他的目光。
  啊,怎麼會這樣呢?擔憂世界末日的眾神們睜大眼睛找到的卻只是一隻抱著頭在房間角落不停顫抖的小豬。
  「拉蔻兒是那麼特別的女神,如果她想,要成為像神王亞爾利姆一樣的主神,統領留在『國土』上的眾神,君臨眾神會議應該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不可能,她沒有那種想法。」
  「或許沒有,但若是由你來說服女神呢?」
  「什麼?我?」
  太突然了,我不禁反問自己。
  ……沒有,不可能。回想過去,那丫頭常常對我做出許多要求,可是卻很少因為我的關係而改變自己的想法,再者我終究要回去現代,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說服她那麼做。
  但是。我想了想。
  外人並不了解這層關係,對他們而言,我只不過是一個「外來者」的小鬼,卻有可能唆使拉蔻兒,這或許是很嚴重的擔憂。
  就這樣,我也終於、終於看懂這個男人的意圖了。
  自己並無心要背叛卡格斯拉的女主人,甚至想要提供企圖謀反一派的情資。我看穿他如此要求的原因了。
  「那就是你的目的嗎?因此想要投靠我們這邊嗎?」
  魔法師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勾起兩側的唇角:
  「我原本就在找能追隨的拿非利人,所以才會答應替薩里奴做事,只不過那一位神有點太無情了,他似乎只把人類當作工具,就算我敬拜他也看不到未來,然而看到卡格斯拉,我想拉蔻兒女神應該不一樣。」
  她是一位完全沒那個心的守護神,可是跟那位危險的薩里奴相比是好很多。
  「因此我認為既然要追隨,那我想要追隨『黃昏之翼』,這位任何拿非利人都不想與她敵對,不想與她正面衝突的女神。要是中立不干涉的信條改變了,沒有比她更適合被人們崇拜的神了。」
  「……野心家。」
  我喃喃地吐出無法掩飾的淡淡反感。或許是敏感地讀取到了,梅斯·伊姆曼有些意外地望著我說:
  「我認為尋求符合自己器量的地位與權力是身為人理當有的權利,這座卡格斯拉裡的居民就是最好的例子。你沒有興趣嗎?」
  「呃……我……」
  利用拉蔻兒。他似乎看透了我聽到他如此放話而心生孩子氣的反抗,使得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卡格斯拉的女神若是成為『國土』的大女神,你是她的盧卡爾,自然就成為『諸王之王』,接受眾人的跪拜,所有的都市國家都會為你大開門戶,四方世界進獻的財寶會塞滿你的宮廷與寶庫,所有的喜悅與滿足都歸你所有,要是你率領大軍將拉蔻兒女神的威勢散布到『邊境』,你的功勳將會永世流傳,連眾神在你的面前都必須低頭。」
  梅斯·伊姆曼緩緩張開雙手,彷彿宣告神諭的神官似地帶著堅定的確信靜靜地陳述。
  黃褐色的大都市、堆積如山的寶藏、冰肌玉骨的美女群、在日光的反射下閃閃發亮的大軍的武器。不曾見過的風景卻鮮明地浮現腦海。
  「那並不是夢,是只要你肯伸出手就能掌握的未來,而我,絕對能幫助你實現它。」
  要說對那樣的幻想沒有心動是騙人的,然而跟我原本的希望相比,那只是比羽毛還輕,毫無價值的白日夢。
  「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的明天不在這裡。」
  好一段時間,我與秀麗的美貌四目相覷。
  最後似乎是了解我的心意了,梅斯·伊姆曼頷首道:
  「原來如此嗎?那個老太婆說你為了返回故鄉,一心想找到『星門』,這件事原來是真的嗎?呵呵,失敬失敬,我身邊太多短視近利的傢伙了。」
  「……」
  「看來你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捨棄唾手可得的榮耀與享受,選擇返回生養你的故鄉,那份情感我也感同身受,誰都不願意離開自己的故鄉。」
  「……真意外,沒想到會從你的嘴裡聽到這句話。」
  「是嗎?」
  「我不認為一個為了那份榮耀與享受,殺害無辜的老婆婆,並且打算背叛雇主與同伴的男人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是聽到如此辛辣的指責,他還是無動於衷,反倒是像貼了一張薄臉皮的冷笑態度不見了,甚至讓人覺得他的發言很坦率。
  讓人捉摸不定的男人。
  「我並非單純只為了私慾才這麼做,你有故鄉,我也有故鄉,這個『國土』就是我的故鄉,我也不希望這裡動亂,然而巴比倫已經滅亡十年了,眾神的威勢黯淡,不斷上演反目之事,總有一天會開始爭奪眾神之主的寶座、會開始搶奪『天命的書板』,我認為要平息這場禍事,將威光散布到『國土』的每一個角落,必須是一位真正擁有強烈『光輝』的神才辦得到。」


  跟這傢伙的交易大概是無法成立了吧。
  拉蔻兒不會答應,她應該一點也不感興趣,那丫頭在經營「國土」跟自己之間畫了一條線……彷彿盡可能要避免兩者之間的關聯。
  右手緊握的山刀徐徐滲出汗水。
  這並不是「交涉破局了。」「好,我知道了。」就能結束的事。
  稍微想一下就能明白。如果這次的談話沒有共識,他就必須取我性命,否則就失去了立場。原本就是一場這樣的交易。
  他應該也很明白這點,因此為了以防交易破裂,他必定有萬全的準備。
  我已經有了相當的覺悟,於是瞄了眼中庭。
  咦?可是坐在樹蔭下的凱妮姊還是抱著弩,沒有任何動作,反倒是我的注視導致她以視線詢問我「有事嗎?」,她沒有降低警戒,可是也完全看不到緊張的樣子。


  「我大概明白了,你想要盧卡爾或祭司長這類可以追隨女神的職位嗎?」
  「呵呵,那的確很有魅力,不過我並不需要那麼好的待遇。」
  「那麼,你的目的是什麼?卡格斯拉的女主人並不想爭奪『天命的書板』,也絲毫不想成為眾神之王,這點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你是說『黃昏之翼』只願意靜觀其變嗎?」
  「如果你要問她是不是認為到那個時候來臨之前,守護是她的責任的話,沒錯她至今還是那麼堅持,除此之外她毫不關心,我認為要求她也無濟於事,她的個性就是自由奔放,不會遵從任何人的指示。你想要託付你的野心,我認為她並不適當,而且相距甚遠。」
  「你也期待那樣的『命運』?」
  「『命運』?或許吧。」
  梅斯·伊姆曼沉默不語。
  或許該讚揚他在這種情況下仍內斂不外露的冷靜,可是就一個提心吊膽地猜測他何時會在一觸即發的距離下出手的人而言,這實在令人非常困擾。就在我快要忍受不住讓我無法呼吸的緊張,心想乾脆由我先出手時,他終於開口了:
  「……好吧,這似乎有些棘手了。這樣說吧,我的希望是……眼前是保證我的人身安全,並且允許我留在卡格斯拉,當然,今後我不會碰你一根寒毛。」
  「——只是這樣?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實在是讓我瞠目結舌,非常客氣的要求。
  「那也沒辦法,誰叫我失算了。若你是有野心的年輕人,我們之間還能結盟,為彼此的利益互相合作。」
  「是嗎?你應該不是我能掌握的人物。」
  不知道算是冷笑還是苦笑,我呵呵了兩聲,露出不知道該如何判斷的表情回答他。
  「我想要的只有留在卡格斯拉的許可,我跟你說了這麼多,要是被薩里奴知道,他大概會殺了我,要躲避他的怒氣,我想沒有比這個城市更適合的地方了。或者……你要殺了我,以絕後患?就在此時此刻。」
  他開玩笑地說,可是微瞇的雙眸卻發出冷酷的目光。
  嗡嗡嗡嗡————嗡!之前的幻聽又在耳朵深處響起,彷彿在告知危險。
  不會吧!這耳鳴到底是怎麼回事?遇見格拉時響起,看到拉蔻兒時也響起,這次居然在他面前響起,這是一種神經性疾病嗎?
  可是現在並非慢慢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因為我瞄到凯妮姊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架起弩了。我蹙著眉頭,舉起左手制止她。
  「……不。好,我知道了,我放棄要你的命了,也不會讓別人去追殺你,可是你被同伴盯上就不在我的責任範圍內了,自身的安全請自己保護。」
  「那樣就足夠了。」
  「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要是我發現殺害艾布蘭琪的人是你,那麼這場交易就作罷。」
  「沒問題。」
  梅斯·伊姆曼面無表情地點頭,隨即起身,一副事情都已經談妥的態度。
  或許是他的穿著很纖細,其實這位高挑的美男子在提歌手也無懈可擊。他身上連一把短劍都沒有,但是我自問,要是剛才出手攻擊這名男子,我真的有勝算嗎?
  「我是不太相信,不過『黃昏之翼』對你一見鍾情的傳聞似乎是真的。」
  梅斯·伊姆曼正要走出包廂時又好像突然想起來似地回頭問我。我不知道他的用意為何。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很明顯啊,你本身沒有任何成為盧卡爾的動機,那麼就只有拉蔻兒女神選中你這一個解釋了。」
  聽他這麼說,還真的是那樣。
  「沒想到她會允許你離開她的身旁。」
  「不關你的事,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能作主。」
  那道傷疤還隱隱作痛,我無法掩飾我的焦躁。但是梅斯·伊姆曼完全不受影響,泰然自如地說:
  「抱歉,只是如此一來,如果你有個萬一,拉蔻兒女神一定會非常傷心吧。請務必小心,柯思傑伊與基卜布沒有多餘的慈悲心,手段也很厲害。」
  「……好,很感謝你的忠告。」
  「別這麼說,如果你沒有收拾他們,我也會很困擾。」
  「啊啊~~可惡。我果然很不習慣這種事。」
  目送他離開後,我軟趴趴地趴在擺設在中庭的桌子上。明明跟他對峙的時間不到三十分鐘,然而因為不習慣那樣虛張聲勢,害得我疲憊不堪。
  突然響起的耳鳴聲停住了,彷彿不曾出現過。我覺得最近耳鳴的頻率好像增加了,是過度使用「相」的關係嗎?
  「拿去,喝點吧,冷靜一下。」
  頭上叩地一聲,傳來陶器的觸感。我張開眼睛,凱妮姊遞了一個杯子給我。
  「最後氣氛好像有些劍拔弩張,不過你們的交易順利嗎?」
  「嗯——一半一半吧,至少跟梅斯·伊姆曼談妥了。如果是甚大叔,這種事對他而言是輕而易舉。」
  我接過杯子喝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嘴裡散開,是現榨的葡萄汁,冰涼涼的很好喝,同時也舒緩了我的緊張。
  「你家的大將看起來愣頭愣腦,骨子裡卻是很厲害的策士。話說回來,你真的不告訴格溫嗎?」
  这次的中间人凯尼姊是莱西隊的一員,她大概知道事情的經過,雖然梅斯·伊姆曼對她說是為了避免兩隊發生糾紛,但是我們同樣不信任他。
  「抱歉,讓妳陪我做這麼危險的事。」
  「沒關係,再說人是我帶來的呀。說到底,還不是卡布特那個笨蛋的錯,居然不經思考就僱用自己無法控制的流浪漢。不過少年,你連甚大叔都不能說,是因為牽扯到你可愛的女朋友嗎?嗯?」
  凱妮姊露出平常那副貓咪逗弄小老鼠的愉快表情問。我板起臉回答她說:
  「我上次不是說過了嗎?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對,對,你對姊姊撒了漫天大謊,事情都傳開來了,你到現在還嘴硬,渾小子。」
  「呃……」無法反駁。對不起。
  「別再瞞我了,我就覺得很奇怪,你怎麼會跟別人結怨呢。好了,你何不老老實實地接受女神的保護呢?你沒必要親赴戰場吧?圍繞在女神身旁的評議員們會妥善處理的。」
  「……是啊。」
  我順從地答應,可是目前我還不想那麼做。剛開始只是一點點懷疑,現在卻愈來越膨脹。在懸念解決之前,我不能那麼做。
  「很好,你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緊,OK?」
  「啊?」
  凯妮姊抓著我的左手,語重心長地勸我說:
  「你的表情不太妙。這是我的職業病,我看得出來,你那是布滿殺意的表情,因此我大概也有心理準備會見血。沒辦法,在這樣的城市裡,有些事的確無法避免。」
  沒錯,我是有那個打算,其實我還滿期待梅斯·伊姆曼使出骯髒的手段。
  「可是你不用那麼做,別勉強自己。你也想回家,不是嗎?回到等著你回去的人身旁。」
  就是這句話讓我清醒了。
  「……是,我會小心。」
  這回是真心點頭,接著我脫口問出突然覺得好奇的問題:
  「凯妮姊,有人在等妳回去嗎?」
  「我沒跟妳說過嗎?我有小孩。」
  「妳已經當媽媽了嗎?」
  十分驚訝。那妳做事也別這麼衝動啊,我是說真的。
  「你呢?你有家人吧?」
  「我有父母跟妹妹,雖然感情也不是特別好。」
  「是嗎?那你一定要平安回去讓他們安心,別先走了五千年,做不孝子。」
  「是啊……」
  空氣中傳來椰棗被熱風搖晃發出的摩擦聲,我全身無力地癱在椅子上,抬頭仰望夏空。
  萬里無雲的蔚藍天空,無論日本或這裡,無論過去或現代都一樣。
  我明明想平安回家的,為什麼我會在這種事情上拚命呢?
  腦海中浮現拉蔻兒被我拒絕時失意的表情。
  7


  獵物上鉤是在夜遊後一周的事情。
  一個有沙塵暴的晚上。
  突來的一陣風席捲乾燥的大地,塵土飛揚,形成一道煙霧遮住了天上的月亮家家戶戶緊閉木門,視線不佳的路上冷冷清清。
  沙粒打在我覆蓋在上半身,用來防沙塵的布上,發出啪啪的聲音。


  「今晚還是一無所獲嗎?」
  還是他們已經逃離卡格斯拉了?不會吧!
  就在我自問自答著,就要步入遠離鬧區的寂靜小路之際,一道龐大的人影從旁邊的小徑冒出來,擋住我的去路。
  「……」
  對方也用一塊防沙塵的大布從頭蓋到腳,他的身高不輸給梅斯·伊姆曼,還有一隻布滿著奇怪剛毛的右臂,拳頭垂在地上,連長布都蓋不住。從這樣的外型特徵,我很容易就看出來人的身分。
  「你終於出現了,我還以為你早已經夾著尾巴逃之夭夭了。」
  我脫掉自己身上的防沙塵布,對方也跟著將布丟在風中。
  黒暗中,白牙無聲竊笑。
  基卜布,垂著一隻不協調的巨猿右臂的黑人。
  全身肌膚黯黑,彷彿被燒焦,只有捲曲的頭髮跟牙齒是不協調的白。他還是只在腰部圍了一塊布,然後額頭窄小,鼻子扁塌,嘴唇粗厚,駝背。
  像這樣跟他正面對峙,可以在異常充滿類人猿的風貌中感受到欠缺均衡的精神。
  「……我在等這樣的夜。」
  基卜布渾厚低沉的聲音喃喃地冒出這一句。陌生的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男人說出人話。
  「為了避免有人介入嗎?那你就白費工夫了,從一開始我這邊就只有兩個人。」
  「……我知道。」
  「你的同伴呢?就算你單獨前來,我們也不會手下留情的。」
  此時,與我拉開好長一段距離,跟在很後面的斯延出現了,他沉默地抽出「天之鐵」鑄造的雙劍。
  基卜布的眼眸深處散發著猖狂,牢牢鎖住斯延,如同飢餓的野獸發現喜愛的獵物,異常瘋癲的目光,厚唇還勾起了幼兒般的笑意。
  「……就是你,你的『畏』很強,非常強大,我要了。」
  「嗯。颯也,二對一,我們應該可以拿下他。」
  斯延根本不理會基卜布令人毛骨悚然的喃喃自語,兀自提議道。被那樣的視線凝視,就算感到不舒服也不奇怪,然而那小子卻依舊面不改色。
  「不,我不認為這傢伙會獨自前來,他的同夥一定躲在某個地方。」
  我環顧四周,沙塵瀰漫的深夜小路上除了我們之外,連醉漢都看不到,只聽得到颼颼的風聲。
  從之前被暗殺學到的教訓,我都選光線不容易照射到,視線不良的小路走,他們應該只能埋伏在附近。
  在哪裡?埋伏在哪裡?
  「颯也。」
  傳來要我注意的尖銳聲音,我急忙拉回目光。
  「吼喔喔喔喔喔——!」
  異樣的事態正在進行著。黑皮膚的咒術師發出咆哮聲,雙手張開向後仰,身體左右搖晃,仰望著天空對月亮怒吼。
  「呃、這傢伙!他該不會要變身了吧?」
  基卜布的身體像經過特效處理似地以驚人的速度變形。
  剛毛迅速從黑皮膚裡長出來,右臂的黑色毛皮侵蝕全身,皮膚底下的骨頭以幾乎要發出轟隆轟隆聲的速度移動,肌肉跟著膨脹,原來就具有獸樣的臉已經完全變成了齜牙咧嘴的類人猿了。
  「吼哇哇哇哇哇——!」
  擁有彷彿大猩猩般巨大筋骨的巨猿發出嗜血的原始吶喊,響徹卡格斯拉的夜晚。他的身高約三公尺,粗壯的身體應該有幾百公斤重吧。
  「喂,你不是說他是狼人?可是這傢伙……」
  如果硬要冠上一個名詞,可以說是猿人?只不過他跟草食性的大猩猩不同,全身散發著肉食性野獸的凶暴殺氣。
  我頓時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預料外的發展。這時基卜布佇立之地旁的民房門口,有一位睡眼惺忪的男子探出頭來。
  「不可以!快回去!快進去家裡面!」
  跟李虎堂的時候不同,這裡並沒有會用「理」讓四周的市民沉睡,防止有人打擾的拉蔻兒,發出那樣的咆哮聲,有人跑出來察看也是理所當然。
  「天啊!」
  我的警告完全起不了作用,男子近距離看到基卜布的模樣,全身僵硬,下一秒鐘便被大手抓住了。來不及呼救就被抓到的男子就這樣被基卜布高舉在頭上,然後隨即被像一塊抹布般地扭捲。
  喀咯。噗滋。骨頭與組織殘忍地被破壞,傳來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巨猿張開嘴巴,津津有味地喝著如瀑布般滴落的鮮血。
  「一起收拾這傢伙!斯延!」
  然而就在我如此吶喊後,一股怪異感襲來。「森林獵人」銳利的感官捕捉到跟沙粒不同的物體發出的輕微聲響,劃破風發出的奇妙聲音。
  不是箭,飛來的是較重較慢的物體。我從容地避開了那個物體——我以為。
  「什麼!」
  不知道那是否是某種魔技,劃破風的聲音幾乎是直角改變軌道,跟導彈一樣鎖定目標攻擊我。伴隨著隱隱作痛感,一條彷彿蛇的黑色繩子纏上我的右腳,繞了兩、三圈。
  「繩子?秤錘?」
  那是一條複合繩索,結合了繩索綁成的套索與流星錘——在幾根繩子的前端綁上重物,利用離心力綁住獵物的獵具。
  可是我沒有餘力分辨那究竟是什麼。
  因為我的腳被繩子纏住,正以我無法抗拒的力量把我往上拉。


  漂浮感。
  應該在天上的月亮卻上下左右變換位置,看的我頭昏腦脹。好像被丟在大漩渦裡一樣,周遭的風景不停轉動。
  「哇啊啊啊!我在飛嗎?解、解不開!」
  繩子緊緊纏著我的腳,幾乎快把我的腳扯斷,我的身體就這麼飛在空中。
  當我正在掙扎時,視野的一角瞄到背對著月亮的巨大影子。
  鳥?那是龐大到可以載人的巨鳥的影子嗎?
  「我們又見面了卡格斯拉的盧卡爾!」
  一名肌肉幾乎要撐破皮膚,看起來像公牛的男子跨坐在異形的怪鳥上,發出低沉有力的響亮笑聲說。綁著我的腳的繩子往那個方向延伸。
  原來如此!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難怪在巴比倫也是,現在也是,我完全沒有察覺到人的氣息。當我不停地張望著錯誤的方向時,那傢伙一定在空中竊笑。
  故意選天候狀況如此糟糕的夜晚的原因也不難理解了。卡格斯拉的天空是拉蔻兒的天空,平常不是那種怪鳥可以自由飛翔的地方。
  ……不妙,那傢伙似乎不想久留,他或許會越過市牆,把我帶到巴比倫去。
  「開什麼玩笑!」
  我運用腹肌抵抗離心力,並用右手拿著的山刀往繩子上砍了兩、三刀。
  「裡面是用什麼編的啊?」
  用這種姿勢砍,比看起來還要堅固的繩子只有表面起毛而已。為了調整更好的姿勢,我努力扭轉身體,伸手拉繩索。
  下一瞬間,來勢洶洶的打擊襲擊了我。
  「————唔!啊!」
  就像汽車全速撞擊的衝擊,我從正面撞上了某種堅硬的東西,然後像顆球一樣彈起,全身痙攣,在黑暗中飄來盪去。
  「哇哈哈哈哈!還活著嗎?真是命大的小鬼。那麼,幾次會死呢?來試試看好了。」
  怪鳥聽到指令,開始傾斜巨大的身軀。我就像鐘擺一樣左右搖晃,聳立在市的各角落的塔的牆壁逼近眼前。
  就是這個,我就是這樣打中建築物的。
  很單純,卻是讓我恨得牙癢癢的有效手法。只要不斷重複,輕而易舉就能將我打成肉餅的方法。
  「可惡啊啊啊啊!」
  我咬緊牙根,捲曲身體做好準備,然而在撞上的那一瞬間,衝擊與劇痛仍讓我意識模糊。全身的骨頭震裂,發出哀號。
  我急中生智,企圖抓住磚塊的一角,攀住牆壁,可惜卻是無謂的抵抗,怪鳥僅僅稍微晃動了一下,牠揮動巨大的翅膀,輕而易舉就取得平衡了,而我也簡簡單單就被拉離牆壁。
  原本只是臉色發白的困境,但是經過被隨意擺弄的現在,血液全都逆流到大腦裡,意識已經慢慢模糊了。
  一籌莫展,這樣下去我撐不久……
  ——開什麼玩笑!怎麼示弱!既然決定引出他們,早就應該明白會被對方牽著走啊。
  我不再掙扎,將自己交付惰性。
  「覺醒吧,『巨獸』。」
  我放鬆全身的力量,呼喚體內的「精髓」。我不是馬戲團成員,平常要以這幅慘樣集中精神根本不可能,因此一開始我就抱著可能失敗的心態。
  沒想到無法退縮的處境反而讓我的精神更加集中。
  甦醒吧,「巨獸」,我需要你的力量,今天你可以全力以赴。
  兩秒……五秒……七秒……
  意識的泉源泛起慵懶的大波紋,身體裡的肌肉也彷彿用墨水描繪了幾何學圖紋,浮現了黑色的「相」。
  來了!平常動作緩慢的「巨獸」來了,刷新了過去的最短紀錄。
  只縮短了五秒,但是這幾秒鐘卻為我帶來了抵抗的機會。
  我舶啪地撕開上衣,將破布拿來當手套,然後迅速伸手抓住牢牢綁住我右腳的繩子,用全力轉身,擺出爬鋼索的姿勢。
  此時下一座塔已經逼近眼前,不過這次我做好準備了。
  我配合好時間,以著地的姿勢用雙腳吸收撞牆時的衝擊,就像攀岩,或者該說像拔河……
  「啊啊啊啊!」
  我發出怒吼,使出全力拉住繩子,感覺就像要用一根繩子將大岩石從深淵裡拉上來似地,全身承受著無法形容的重量。
  然而現在的我有「巨獸」附身。雙手的皮肉裂開,鮮血染紅了破布。疼痛已經從腦海中消失,我只是用力咬緊牙根,把自己變成一根錨,什麼都不想就是牢牢抓住牆面。
  勢均力敵。攸關生死的拔河維持了幾秒鐘。
  最先發出聲音的是夾在兩者之間的繩索。被拉到最大極限的繩子發出唧唧聲,然後可能是磨擦到某處磚塊的邊角,突然從中間斷掉了。
  「哇啊!」
  結果我只能全力往泥土地衝下去。
  話雖如此,淒慘的可不是只有我。失去上升力與平衡的怪鳥似乎無法重新維持飛翔,墜落時痛苦的叫聲與在不遠處發出的大聲響只在同時間響起一聲。似乎是撞上了市牆。
  「……看你還囂張得起來嗎!」
  我晃著頭起身。
  撞上塔的時候山刀掉了,身上的骨頭也似乎裂開來了,一動就會引起隱隱作痛,啃蝕全身,至於雙手則刨出一條抓繩子時留下的傷痕,頭皮也傳來血的濃稠觸感。
  不過沒什麼大問題,我還能動。
  雖然步伐蹣跚,我還是趕往怪鳥落下的方向。
  你給我等著,我會讓你再也飛不起來。


  怪鳥墜落在沿著市牆緩緩彎曲的街道上,看牠動也不動,似乎是直接撞上市牆,或許腦震盪了吧。幸好牠不是掉在民房上,不然這種怪物從天而降,肯定會引起大恐慌。
  在黑暗的夜空中我沒有看清楚,原來翅膀長達八公尺的巨大怪鳥長相怪異。
  身體、大翅膀、後腳是大鷲,但是牠的頭以及原本鳥沒有的前腳卻是獅子的。
  這樣的特徵我看過,在卡格斯拉的西門安祖城門,城門側柱雕刻的圖案正是那個模樣。
  這隻獅子鳥的名字叫做安祖,應該是一頭侍奉風與風暴之神,能呼喚雷雲與南風的幻獸。
  操控牠的騎士並沒有騎在用皮帶固定在怪鳥背上的鞍上,他因為衝擊而被拋出去,滾落在二十公尺遠處的牆邊,而他的身旁站著兩名衛兵,手持長矛對著像屍體一樣一動也不動的面具怪人。
  「小心!那像伙……」
  兩支長矛毫不猶豫地刺出去,傳來尖銳前端挖肉的悶聲。柯思傑伊連死前的呻吟都沒有,似乎已經變成一塊肉,只因為用力刺中的力道而輕微晃動而已。


  衛兵慎重地反覆刺了兩三次,給予最後一擊,接著才好像終於發現我,持長矛轉向我。他們肩上掛著的劍帶是紅色的,代表隸屬麗薇兒·西姆堤麾下,看起來應該是正在巡邏的夜警。
  「你是什麼人!」
  太簡單的結束讓我大感失望,可是就在我打算回答他們時,突然驚訝到說不出話來。
  因為在他們的背後,應該已經死透的巨漢卻若無其事地緩緩起身!
  「喂!沒死!他還活著!」
  衛兵急忙回頭,卻被從旁揮來的劍風襲擊。
  寬大的長劍斬斷第一人的上半身,然後直接插進第二人體內。
  「鋼刀撕裂肉的觸感如何……?你們也仔細品嘗吧……」
  刀刃殘忍地抽出來,衛兵在死亡的痙攣中倒下。一雙閃閃發亮的眼睛從染血的布袋上的洞裡面,牢牢盯著我。
  「還有你,小子,真有你的……」
  巨漢提著看起來就很重的西洋劍,卻像拿著小樹枝一樣地揮動,甩掉沾在上面的血滴。從尖端是平的形狀看來,那應該是一把劊子手之劍。
  「你居然能讓我連栽兩次跟斗。」
  「不死」的柯思傑伊,確實有人如此稱呼這位壯碩的男子。如同其名,墜落時的衝擊,致命的刺傷都仿佛不被他看在眼裡,絲毫沒有影像。
  跟基卜布同樣讓人毛骨悚然的男人。
  他的手臂、胸部、背部、大腿的肌肉都像瘤一樣隆起,不輸給海克力斯的肉體,實在讓人無法忽視那股壓迫感。
  只是近距離仔細看,就會發現破爛的黑衣下的肌膚呈現不健康的白,到處都看得到的舊傷痕多到怵目驚心,剛才被衛兵刺中的傷痕混在其中,根本不顯眼。
  我看不見他隱藏在粗布後面的臉龐,然而從窺視孔窺探到充滿血絲的眼睛,正是無法捉摸的異常者會有的眼睛。
  柯思傑伊散發出異樣的妖氣,不像人,倒像巴比倫的魔物。
  「被刺那麼多刀也沒事嗎?你到底是什麼身體啊?」
  「你讓我栽了那麼多次跟斗,那才是我想問的吧?光存在就會讓四周變成沙漠的小國王巴西琉斯的劇毒,你到底是如何活下來的……」
  「你說呢?或許我是不死之身喔。」
  「你說……不死之身?」
  柯思傑伊大笑,彷彿來自地獄的笑聲說:
  「我會讓你後會在『不死』的柯思傑伊面前說那種話……」


  話落,柯思傑伊肩膀的肌肉不斷隆起,高舉在頭上的劊子手之劍以一刀兩斷的氣勢朝我揮下來。
  「不容我多說嗎?」
  我往後跳閃避利劍。前、上、右、左。沉重的鐵塊劃破空氣,讓人不寒而傈的嗥叫接連不斷地緊追在後。似乎只要掠過就會帶走部分身體。
  因為「巨獸」的反作用力,身體的反應比平常沉重,很明顯地我躲不了多久。然而我還是有些微的餘力,因為格溫師傅不厭其煩地教導我的身體如何對付這類的廢物。
  「喔喔!」
  我配合對方認為我害怕了而揮過來的長劍往下蹲,同時順勢往地上撲過去。淒厲的劍風從頭頂過。我在起身的同時抽出野外求生刀,直接敲進他厚實的胸腊,接著將刀刃往橫向壓下,再插入斜上方左胸的肋骨間。
  然後一鼓作氣地如狡兔般跳回原有的距離外。
  刀子確實刺穿了他的心臟。
  靠著「巨獸」的腕力,求生刀連刀柄都插進他的肉裡面,目前還掛在他的胸前。
  只要是生物就會死,也絕對沒有刺錯地方這種事。
  可是,這樣真的能要了這個男的命嗎?
  我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窺探。柯思傑伊砰地跪在地上,如朽木一般倒在我面前。
  我守著。十秒。三十秒。不動。一分鐘。還是不動。
  兩分鐘……真的死了……嗎?
  三分鐘。我開始在意起斯延的狀況了。那傢伙撐得住嗎?這裡結束後我得要快點去幫他才行。
  我下定決心,接近應該早已成為屍體的柯思傑伊,他看起來就像已經完全死亡。我伸出手,觸摸還插在他胸前的刀。
  就在這一瞬間,柯思傑伊的右手如毒蛇一樣彈起,牢牢抓住我的左腳踝。
  「唔!怎麼可能!」
  柯思傑伊緩緩起身,我再度被倒著搖晃,就像一條濕手巾一樣被砸向地面。
  超過剛才撞上高塔,幾乎要砸碎全身骨頭的衝擊讓我痛得直打滾。
  「嗚啊!」
  雖然意識朦朧,我也知道他撿起了劊子手之劍。我拚著最後一絲力量翻滾,閃開了致命的一擊,劊子手之劍的前端有三分之一嵌在剛才我的頭所在之處的地面。
  「噗哈哈哈。別掙扎啊,小子,既然是不死之身又何必慌張呢……」
  那傢伙用左手將歪掉的頭轉回原來的方向。
  太危險了。在他揮劍的前一瞬間我使盡「巨獸」的力量踢中他的脖子,這才得以讓他放開我,要不然我的頭就要像西瓜一樣被砸爛了。害怕是陷阱而心存警戒是正確的。
  「不會吧,你真的是不死之身嗎?」
  「無論用劍砍、用長矛刺、用火來燒,都不可能殺死我。要殺死我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擊碎生命之源。」
  「什麼?為什麼告訴我?」
  「告訴你又如何?那個東西並不在這個可恨的地方,所以我不會死,我絕對死不了……」
  柯思傑伊自己抽出刀丟還給我,也不知是什麼體質,居然一滴血也沒流,那可是心臟耶!
  「懂了嗎?明白我是『不死』的柯思傑伊了嗎?小子。你這乳臭未乾的傢伙居然敢挑戰我,你還真有膽識,讓我想起伊凡王子。不過你會死,因為你殺不了我就一定要死。只是在死之前就老實告訴我吧,你真的是跟隨卡格斯拉女主人的王嗎?」
  「那跟你有什麼關係!」
  「跟我沒關係……」
  面具下傳來惡意的憐憫笑聲說:
  「但是跟你的死狀有關……」
  其實我也有問題想問這傢伙,而且我也知道該如何回答才能聽到我想知道的答案。
  然而要說出那句話,雖然只是權宜之策仍讓我猶豫。
  小小的固執,小小的堅持。
  認清這一點,是我要跨越我心中一條防線的小小決心。


  「——如果我是盧卡爾呢?你會放我一條生路嗎?」


  「殺。」
  原本一直只是猜測,如今變成幾乎是確信了。
  「殺了我之後呢?」
  「你問我殺了你之後……?」
  「你殺了盧卡爾,你以為能全身而退嗎?這可是會惹怒卡格斯拉的女神的事情。還是說……這原本就是你的初衷,對嗎?」
  柯思傑伊緘默不語。夾帶著沙塵吹過我們之間的強風發出高亢的呼嘯聲,像破布一樣的黑?裙在風中飛揚。
  「呵哈哈哈,你說的沒錯,你心愛的女神隨後就會跟上你了。」
  果然如此嗎?沒錯,難怪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會被狙殺。
  從一開始的目標就不是我,而是拉蔻兒,會設陷阱殺我,只是因為女神身旁有盧卡爾會增加狙殺女神的困難度。
  的確,如果有像食屍玉格拉這種護衛,要暗殺恐怕會引起大騒動。
  用西洋棋來比喻的話,就是放任守護國王的最強的棋子皇后不管,直接要將死國王。不過這次的情況相反就是了。
  可惡,殊不知被他們視為皇后的棋子,其實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兵。
  然而。
  「你們也太自大了,我就算了,你們殺得了她嗎?她被崇拜為女神可不是虛有其表,拿非利人擁有強大力量是真的,而且不只如此,那一群人擁有『命運』,在走完『命運』之前,他們受到『命運』的保護。」
  「可是呢,我就是殺得了她,像我們這種『外來者』並不在那些惡靈們訂下的『理』之內,不受『命運』之類東西束縛,我會好好疼愛她,就像那個住在郊區的老太婆一樣。如果她能殺了我,那就殺吧……」
  說看得到我錯綜複雜的命運的艾布蘭琪;傳聞殺過拿非利人的甚大叔;被李虎堂刺傷,臉色凝重地撫摸著傷口的拉蔻兒。
  片段的記憶帶著同樣的意義連結在一起了。
  他應該沒騙我。原來如此,我們原本就不應該在這裡,在眾神的「理」之上也屬於異物,是可以動搖既定「命運」的不規則要素嗎?
  隱約感覺到的壞預感應驗了。
  沒必要恐懼拉蔻兒……換言之,只要沒人作梗,他有自信殺掉拉蔻兒。
  我不知道他的自信有多少根據,可是我的直覺告訴我,讓拉蔻兒對付這傢伙太危險了,這個不死之身的魔人讓我覺得不寒而慄,不知道他還藏有多少可怕的手段。
  一定要殺了他。
  這已經不是單單關乎我個人生死的問題了。


  「來吧,卡格斯拉的盧卡爾,讓我重新會一會你吧,單槍匹馬想要挑戰我的無謀勇士,你不是第一個。我來替你介紹。基輔的騎士伊戈爾!大諾夫哥羅德的勇士米克拉!」
  聽到呼喚聲,柯思傑伊頭頂的漆黑中突然出現冒著火焰的人體頭蓋骨,火從眼窩及嘴巴噴出,在空中亂舞。
  一顆、兩顆……到處飛竄的骷髏頭一下子增加為六顆。


  「這些是什麼!」
  本能的畏懼讓我寒毛直豎。
  「這是從大魔女雅加婆婆身上盜來的巫術。這些高潔且自大的傢伙向我挑戰失敗,於是必須變成這個模樣來償還敗北的代價。你為了主人必須挑戰我,所以你也有資格加入他們。上吧,你們……」
  「哇!連這種巫術都會……」
  號令一下,骷髏頭們發出無法形容的怨慰聲,把我團團圍住。我拚命試著要逃離不斷撲過來的亡靈,但是他們的速度很快,而且有六顆,最後終於有一顆骷髏頭一口咬住我的左手肘。
  「好燙!」
  不是幻影也不是幻覺,骷髏頭噴出的火焰的確燒著我的手臂,牙齒嵌進我的肉裡。原來是有實體的嗎?那就看我的!
  我用右手強勢將骷髏頭拉下扔擲在地上,接著馬上用「巨獸」的力量用力踩下去,不給他逃脫的機會。涼鞋下傳來類似蛋殼破碎的觸感。
  我閃過持續而來的攻擊往前衝,背向市牆。
  「來吧!很抱歉,我在巴比倫看多鬼了!雖然是有點噁心,不過我會把你們全部打下來的!」
  
  應該不是受到我的挑撥,但是我配合窮追猛打的骷髏頭揮動手中的刀,結果運氣很好,刀柄正好又打中一顆。
  合不來。遲鈍的「巨獸」根本跟不上以不輸給蝙蝠的速度來襲的亡靈,然而像這樣限定他們攻擊的方向,就能守住要害,無論是牙齒或火焰,他們想要襲擊我就得靠近。剩下的就是時間的問題了。
  接著我又摧毀了兩顆,可是也被咬了五口。
  不得已的交易。看起來很慘,不過沒咬到肌腱及血管,只是很痛,所以沒關係,我還撐得住。
  「你們在做什麼,一起上……」
  看到我的臉與武打的動作恢復從容,柯思傑伊冷酷地下命令。難以攻破而不知所措的骷髏頭又變得充滿攻擊性,頑固地不肯罷休,只可惜我已經看破他們不知變通的動作了。一個用刀刺穿,一個踢去撞牆。
  「太弱了,卡格斯拉的盧卡爾……」
  這時利用骷髏頭打頭陣的柯思傑伊忽地開始親自進攻,他以驚人的臂力揮動劊子手之劍攻擊我,力道大到不只我的身體,連我身後的牆壁都可能被擊碎。劍的攻擊由下而上,不允許我像剛才那樣往下撲倒。
  那是我原本就預料到他如果進攻會有的攻勢。
  格溫師傅教的招數其二。
  如果一定要跟高大的對手過招,那麼在屋內或牆壁旁邊會比較有利,因為無論對方用砍或刺,有效的攻擊招式都會因為障礙物而受到限制,高度上的優勢也會變得難以發揮。


  喀鏘!火花隨著金屬劇烈撞擊的堅硬聲響四散。
  我跟柯思傑伊在觸手可及的距離下奮力抵抗,互相睨視。
  我以左手為盾,擋住劊子手之劍連鐵也能砍斷的斬擊。在早已破爛不堪的長袖下……我事先培養好的「王貝」的盔甲發出淡淡的光芒。
  既然躲不掉就只能接招,我用不習慣使用的刀的護手接住死的旋風。如果他的動作不在格溫師傅教我的招數裡,我大概無法擋住他的猛烈攻擊。
  「誰弱了?你再說一遍。」
  右手搭在左手上,我與不死之身的巨大身軀抗衡著,盡全力虛張聲勢,冷笑著對他說。
  當柯思傑伊不發一語地使力壓過來時,我故意放鬆力道導致對方失去平衡。我帶著奮力一
  搏的心情往他的要害踢過去,然後抱著可能被打中胸部與心窩也沒關係的覺悟朝他連續擊了三拳。
  他的胸骨凹陷,衝擊穿過厚實的腹肌,傳來確實的手感。
  「別撒野了。」
  然而柯思傑伊連一聲呻吟都沒有,粗如圓木的腳便反踢回來。我以雙臂交叉的姿勢擋住他的攻勢,但是我的體重畢竟太輕,輕而易舉就被踢飛五公尺,跪著落地。
  可惡!這樣也沒辦法傷到他。
  就算我用「巨獸」增壓,終究基本上還是小型車的引擎,對抗規格外的怪物機器,基本上馬力就完全無法抗衡。
  起身。他會趁勝追擊。我呼呼地吐著慌亂的氣息,鞭策著已經化為痛苦的塊狀物的身體掙扎著。
  可是,有意義嗎?怎麼做似乎都無法擊敗他。
  不死之身。難道需要將他五馬分屍才行嗎?辦不到啊。我到底該怎麼辦?至少必須讓他停下來。
  就在此時,我偶然觸摸到掉在身旁的繩一看,繩子的另一頭經過柯思傑伊的腳下,綁在怪鳥安祖的鞍上。
  或許是快恢復意識了吧,安祖巨大的身體微微顫動著。柯思傑伊背對著牠,並沒有發現。
  等等,待我想想,或許……
  腦海中有個雛型慢慢形成,一個要是被察覺,立刻就會失敗的賭注,不過總比放棄來得好。有什麼辦法可以吸引他的注意力呢……
  「等、等等,我輸了,饒我一命吧……」
  我裝出快哭的表情,盡可能以虛弱的聲音求饒。這期間我還是利用一部分的意識絞盡腦汁尋找能夠獲得自由的方法,一分鐘……不,三十秒就夠了。
  「不行,你要死。」
  「唔!」
  我為了拖延時間而求饒,然而他充耳不聞,扛著劊子手之劍步步逼近。看來只能繼續纏鬥了,我陷入困境也只能再度握緊刀子。
  就在此時,我忽然看見視線的角落,小路的陰暗處出現第三個人的影子。
  「啊!」
  看到我驚訝的模樣,柯思傑伊也停下腳步順著我的目光望過去。
  「你是……原來是李虎堂……」
  不再偽裝為影子而現身的是穿著漢服的老人,老殺手李虎堂。
  「哎呀呀,被發現了嗎?」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的天啊!一個柯思傑伊我就已經對付不了了!
  絕望感讓支擦著全身的氣力慢慢流失。不過……兩名刺客間卻瀰漫著微妙的緊張。
  「老頭子,你想幹嗎?」
  「這裡似乎很熱閙,我只是來看熱鬧,不會出手。」
  「你一直不現身,現在卻說來看熱鬧?」
  「我已經退出這個案子了。」
  「你是說你投誠了?」
  「我是說我哪邊都不幫。」
  「哇……哈、哈、哈……」
  兩個男人睨視著我,懷疑我是否瘋了。剛才還一臉快死的表情,現在卻突然放聲大笑,當然會懷疑這個人的精神狀態。
  然而我不在乎,事到如今,只要是能用的手段我都會物盡其用。
  「呵,得救了。別在演了,李爺爺。」
  我全心全意演出在九死一生之際獲救的摸樣,接著又對著感到狐疑的兩人說出閃動他們猜疑的話:
  「計畫生變,李爺爺,抱歉,我一個人對付不了他,我們聯手收拾他吧。」
  接著我擺出企圖夾攻柯思傑伊的動作。
  「小子,你……?」
  原本打算說些什麼的李虎堂唉地一聲,露出不情願的表情接著說:
  「你實在給我找麻煩。柯思傑伊,你別被這小子的胡說八道給騙了。」
  我看不到怪人面具下的表情,等他出招的時間僅僅幾個拍子卻恍如永遠。
  「只要處理掉麻煩的你不就得了……!」
  驀地,柯思傑伊的大劍毫不留情地從李虎堂的頭上砍下。成功了!我在心裡歡呼。
  沒錯!那是當然!
  就算是我,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不可能背對李虎堂。
  我把握這個機會,撿起腳下的繩子朝著怪鳥安祖飛奔過去,同時動作迅速地綁著繩子。沒想到在港口打工的經驗會在此時派上用場。
  接著,我半瞇著眼看著「不死」的柯思傑伊與李虎堂兩度、三度交手,暗自全神貫注。
  ……好,我準備好了。


  接下來就只需要喚醒這隻龐然大物。我走到牠身旁還是覺得牠的體型大得嚇人,但是我不能害怕。
  「起來!快走!快離開這裡!」
  「吼喔喔喔喔喔——!」
  昏厥的怪鳥醒來了,發出唯哮聲。搖著頭起身的幻獸揮動著翅膀,彷彿在做起飛前的準備動作。我拾起地上的長矛威脅牠。
  「你想要騎著牠逃走嗎?還真是聰明……」
  察覺異狀,柯思傑伊結束與李虎堂的打鬥,邁開大步朝著我走過來,那模樣看在我眼裡呈現異常的慢動作。
  「我要打死你……」
  柯思傑伊一邊助跑一邊氣勢驚人地從逃也不逃的我的頭上砍下斬擊。
  那一瞬間,在他眼裡應該會突然看不見我的身影。
  我站在他的肩上俯視著深深崁入地面的劊子手之劍。
  「『森林獵人』,已經習慣『巨獸』的眼睛很辛苦吧?」
  為了切換「相」的十秒鐘。設計讓柯思傑伊對付李虎堂就是為了賺取這千金無法換的時間。出現在我身上的「相」的圖紋變了,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可能發現我的變化。
  我將繩子套在柯思傑伊的脖子上,接著往下跳,勒住他的脖子。
  「唔!」
  繩子綁緊了。當然,以我的體重與臂力無法充分勒緊柯思傑伊的粗大脖子,但是最後的結束不是我的工作。
  「去吧!飛吧!」
  我擲出長矛輕輕一刺,掀開最後高潮的序幕。怪鳥安祖發出吼聲,拍打翅膀往天上飛。
  柯思傑伊察覺我的企圖了,他雙手拉住綁在喉嚨的繩子,不過那條繩子可不是隨便就能扯斷的東西,我親身體驗過了。
  我拾起柯思傑伊掉落的劊子手之劍,幾乎在同一時間,一端綁在安祖身上的繩子也完全被拉起了。
  柯思傑伊的雙手插在脖子與繩子之間,不斷地被往上拉,就像抵抗絞刑的犯人,赤裸的下腹暴露在我的眼前。
  還不夠,這傢伙不是上吊就死得了的人!
  「讓你分成兩段!」
  我不顧一切以全身的重量揮劍砍向吊在半空中的身體。隨著刀刃砍入脊椎的手感傳來,刀柄也從手中飛出去。由於力道太大,我也跟著摔落地面。
  呼吸急促的我直接仰躺在地上,目光朦朧地抬頭望著天空。
  月光下,巨大的怪鳥在頭上迴旋。
  安祖身上梆著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是下半身呈現異樣角度的影子,看起來就像一顆奇妙的果實。帶著那個已經動也不動的東西,怪鳥一路往巴比倫的方向飛去。
  「敢瞧不起我!現在你可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雖然他一再強調自己是不死之身,不過變成那個模樣,應該也不可能再危害拉蔻兒了吧。我由衷希望如此。
  這時,我橫躺的視野裡出現一臉非常不高興,陰氣森森的老人。
  「啊!呃……」
  「站得起來嗎?小子。」
  「可、可以。剛、剛、剛才我是不得已的……」
  我吞吞吐吐地想解釋,沒想到李虎堂卻親切地伸手拉我起身。他跟柯思傑伊對打的時間雖然不長,可是居然連一點小傷都沒有,不愧是武藝高超的老人家。
  「……下次再開這種玩笑,我會殺了你。」
  心窩嘶地被揍了一拳,我往前撲倒在地上。是、是啊,這個凶惡的老頭子怎麼可能親切,我這個笨蛋。
  「唔……」
  也不知道他用的是什麼拳,我居然連昏厥都沒辦法。老人的目光尖銳,冷漠地看著痛苦不已的我。
  「你真的是一個不輕易放棄的小子,只有這點還值得我稱讚。」
  「嘿、嘿嘿……」
  雖然感覺快暈倒了,我還是勾起唇角回應。李虎堂不高興地哼了哼,抛下我便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脫離危險的瞬間,一股猛烈的倦怠感襲擊而來,我的傷勢太嚴重了。
  「七頭大蛇」擠退「森林獵人」出來了,它順著生存本能,企圖要讓我失去意識,我異常想睡。
  不行,我不能睡,斯延還在奮戰,我必須快點趕去幫他。
  我鞭策著如鉛一樣沉重的身體,拖著腳步往鬧區的方向走,不過才沒走幾步,前方便傳來聲音:
  「嗯。你沒事吧?」
  聽到朋友的聲音,這次我真的鬆懈了,當場癱軟坐在地上。從黑暗的小路那頭出現的斯延也靠著民房的牆壁,一路滑坐下去。
  「你那邊還好嗎?那隻大猩猩呢?」
  「被我收拾了。它的主體是猿的手臂。」
  雖然沒我這麼嚴重,但是斯延也很淒慘,左手可能是折斷了,垂在下方,胸部跟背部有深紅色的抓痕,頭髮上還有深黑色的乾枯血跡。看起來應該不會危害到生命,可是還是早點帶他去找療法士比較安心。
  「跟那種怪物對抗你還能活下來,真有你的。」
  「你也是。」
  我露出安心的笑容,斯延的嘴角也帶著淡淡的笑意。
  「我這邊應該也結束了,我把他變成特克特克,算是回報他上次幹的事。」
  「特克特克?」
  「抱歉,沒什麼。」
  看來是終於鬆了一口氣,斯延深深地嘆氣道:
  「嗯。結束了就好。事情到此終結了嗎?」
  「……我也不知道。」
  那個夜晚埋伏想要殺我的傢伙解決了,可是我完全無法預測背後的黑幕,也就是拿非利人薩里奴何時會出現。
  「那下次我就不參與了,你自己想辦法……」
  「啊?你說什麼?喂!」
  「我……有點……累了。」
  斯延露出淡淡的微笑,頭忽然低下去,身體也癱軟倒在地上。我驚訝不已,急忙連滾帶爬到他身旁察看。
  「喂,斯延!你怎麼了?振作點!」
  我抱起他的上半身,臉部靠近他……有聽到微弱但規律的呼吸聲,看來只是昏厥。
  可惡,誰跟你約定好啊!別威脅我,混蛋斯延,居然說出那種讓我誤會死亡的台詞,亂七八糟。
  我在心裡痛罵他,同時也靠著旁邊的牆壁滑坐地上。
  猿人基卜布看的果然沒錯,斯延的「畏」跟「理」似乎特別強大,然而也因此在消耗上也很激烈。斯延不是那麼強壯的人,他應該是靠著氣力走到這裡的。
  ……好吧,我稍微休息一下就背他去找占卜街的療法士。


  我隔天傍晚才回到租屋處。
  騷動結束後,附近居民走出來查看,我便請他們幫忙將斯延搬運到熟識的療法士家,之後我也跟著陷入沉睡。在我漫長的昏倒時間裡,「七頭大蛇」以療法士也驚訝的速度幫我解決了全身的挫傷與骨折。
  可是斯延就沒辦法這樣了。幸好沒有受到會留下後遺症的嚴重傷害,而且他又年輕,也很習慣術法,療法士向我保證他一周就能痊癒。
  聽到這樣的保證,我著實鬆了一口氣,不過將斯延送回他的租屋處時卻遭到聽聞消息而趕來的格溫師傅嚴厲斥責,之後也一直不肯放我走,結果才會拖到這個時間。
  總之,格溫師傅盛怒下的說教實在難以領教,雖然我已經有心理準備,但是仍然受到了地獄般的壓迫面談,斥責我為什麼沒找她商量。
  據說那個「不死」的柯思傑伊在歐洲是惡名昭彰的傳說人物。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開始遊走在俄羅斯的森林裡,隨心所欲地掠奪與殺人,是一個擁有不死之身的惡魔。除了住在雞腳小屋的大魔女雅加婆婆之外,沒有人知道他不死的祕密,他不追隨任何人,嗜殺,被擊斃還會在不知不覺中像亡靈一樣回來,就算是暗夜裡的居民也不想遇到這個怪物。格溫師傅說,如果真打起來,連她都沒有勝算,我這條小命沒丟只是運氣好,狠狠地斥責了我一番。
  她對斯延好,對我卻嚴格地很露骨,真不公平。我這樣向斯延抱怨,他卻一副事不關已地說:
  「嗯。她肯罵你是幸福的事。」
  可惡,臭模範生!哪天換你來體驗這種地獄滋味!
  經歷了這些事後,我終於回到租屋處,立馬沖澡洗去汗水與塵埃。等到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時,已經看到烏爾凱娜在我的房間裡幫我收拾剛才脫下的髒衣服,真是一個心思細腻的女孩。
  「啊,哥哥,你回來了啊。你不在家時我幫你收了包裹,就放在桌上。」
  靦腆的少女讓我心情愉快,我轉頭望向桌子。那裡有一個拳頭大小的物體,用藍色的布包裹著放在桌上。
  「給我?誰送來的?」
  「一位身高很高,穿著像神官大人一樣隆重的人。」
  是梅斯·伊姆曼嗎?他想幹什麼?
  「有沒有留言?」
  「他說是你訂的東西。」
  一頭霧水。我跟他沒有任何交易,也不記得拜託過他什麼事。
  當我不解時,跟在烏爾凯娜後頭的小貓已經動作輕盈地從睡床跳到桌上了。或許是覺得好奇,牠伸出爪子開始攻擊藍色包裹。
  「不可以。」
  然而在我將小貓抱走前,牠的爪子已經勾到布,將布掀起來了。裡面是一個多面體的黃金工藝品,十二個面都各自雕刻著精細的圖騰。
  精密的加工、拿非利人的文字、獨特的設計,都跟「國土」目前的工藝品有明顯的差異。
  「真美……」烏爾凱娜的眼睛亮了起來,嘴裡發出讚嘆聲。她問:
  「哥哥……我可以摸摸看嗎?」
  「等等,烏爾凯娜,我先確認過再摸。」
  然後我便伸出手觸摸黃金多面體。
  8


  嘻!嘻!嘻!嘻!
  「喂!喂,起來,天城!天城!」
  「啊、啊?」
  「早就下課了,你睡在這裡我不能打掃!」
  在鐘聲與柳田不耐煩的二重奏下,我被拉回了現實。
  我從學校的書桌上抬起沉重的頭,睡眼惺忪地望向黑板上方毫無特色的壁鐘,時針指著午後四點過後沒多久的地方。
  「你睡整個下午,也睡太多了吧?你這樣光明正大地睡,理惠老師超困擾的。」
  2年B班調皮三人組之一的小柳,本名柳田,拿著掃把,呵呵地笑著說。
  ……對喔,我吃完便當好像就覺得很睏,完全沒有第五六節課的記憶。
  「真的嗎?不妙,我完全不記得……」
  第五節課是理惠老師的古文課還沒關係(不是,其實是不對的),可是第六節課怎麼……班會?
  「天城,你當選校慶的班級執行委員了。」
  「什麼?為什麼!我不懂是什麼意思!」
  瞌睡蟲一下子全嚇跑了。我抬頭看黑板,果然以熟悉的字體寫著「北斗校慶執行委員」的下方,天城的名字發出燦爛的光芒跟其他幾個人的名字並列著。
  糟、糟糕啊啊啊!
  委員必須處理一堆麻煩事,誰都不想當,不過只要推給打瞌睡的同學,就能減低自己被選中的機率,所以不要叫他,讓他睡。會默默達成這種祕密約定其實是必然的發展。
  「要抱怨找矢上,是她推薦你的,你們不是表兄妹嗎?為什麼她視你為眼中釘?」
  矢上劍乃,文武雙全,容貌端莊美麗,妨礙我的快樂學生生活的仇敵。
  跟那丫頭分到同一班是我走霉運的開始,班上一有活動,她就跳出來妨礙我享受輕鬆的放學後沒有社團的生活,偏偏她在班上又很受歡迎,我很難治得了她。
  「誰知道啊!矢上那丫頭真可惡!」
  「好羨慕喔,雖然個性有點難搞,不過可以跟那樣的美女一起長大真好。對了,她有男朋友嗎?」
  「我勸你不要。」
  「為什麼?」
  我冷漠地注視著一臉不滿的小柳,哀悼著他的無知。我說:
  「劍乃是冷酷的,非常冷酷……你會受到無法痊癒的傷害。」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在她家道場被她打得七零八落,痛哭流涕的心靈創傷。唔……那是一段辛酸血淚史,那丫頭的超S傾向……
  咦?超S傾向?把我打得七零八落的好像是另外的某個人……
  不過小柳開始嘮嘮叨叨地哀怨,我的不解也被他趕跑了。他說:
  「可惡!你居然直呼她的名字?你在炫耀你們的關係嗎?」
  「你的重點在這裡?」
  無藥可醫的笨蛋。我漠視一直跳著奇怪舞蹈的小柳,拿起我的書包說:
  「我走了,拜。」
  「OK,明天見,天城。」
  走出教室前,我忽地回頭。教室裡除了小柳等幾個值日生在打掃之外,只剩下一名坐在自己的書桌前閱讀文庫本的紅髮女學生,窗外是陰天,天色逐漸昏暗。
  啊,沒有異狀,就是每天看到的風景。接著我踏上回家的路。
  「我開動了。」
  父親罕見地早早回家,好久沒有全家四個人一起吃晚餐了,母親也非常開心,晚餐相當豐盛。
  「對了,颯哥。」
  閒聊到一半,小櫻突然想到,開口問我:
  「高中校慶快到了吧?你們班今年要開什麼店?」
  「幹嘛?妳不會說妳要來吧?」
  「又有什麼關係,我找朋友一起去,你要幫我們介紹喔。你們學校的制服很可愛,我們想先去看看。」
  嘖。什麼時候不來,偏偏今年要來!
  每年都要辦,可是一旦到了要決定開什麼店時,大家就會天馬行空地提出自己的想法,演戲、廟會、炒麵店、天文館、鬼屋、咖啡廳、大頭照相館等等,從每年必有的東西到聽都沒聽過的創意,總是會有各式各樣的點子出現。
  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我們班最後決定……
  「我們班要開女僕咖啡廳啦。」
  「哇,一點創意都沒有~~不過我倒是很想看劍乃姊的女僕裝扮。」
  最近突然變得任性的妹妹把表姊劍乃視為偶像,比自己的親哥哥還要崇拜。
  「……只有男生穿女僕裝,女生要穿酒保裝。」
  正在喝味噌湯的小櫻跟父親都噎到了。
  「颯哥的女僕裝……光想像我就覺得一定很糟……」
  「吵死了,我也不是自願要穿成那樣,妳還是別來了。」
  「不要,我才不要錯過看你穿得那麼可笑的機會,我一定要拍下關鍵照片當作一輩子取笑你的話題,以後你帶女朋友回家我絕對會拿出來給她看。」
  這個不把哥哥當哥哥的妹妹!臭丫頭,你應該學學烏爾凱娜……烏爾……咦?
  「怎麼了?表情那麼奇怪。哎唷,介紹學校的事就算了,要是被人知道我的哥哥是變態我的臉就丟大了。」
  「妳還是別來了。」
  實在受不了,我這麼回她。這時母親突然想到了什麼,她對小櫻說:
  「對了……有人說國道旁的平交道附近有奇怪的人住在那裡。」
  「對,我在班上也聽說了,好像有人在那裡看到幽靈。」
  「那一帶人煙稀少,萬一是危險人物就不好了,妳最近不要靠近那裡,如果有事一定要去,就找妳哥哥陪妳一起去。」
  「什麼——」「麻煩——」
  「聽到了嗎?」
  「……聽到了。」
  我嘴裡吃著漢堡肉,一邊聽著換了話題的對話。
  我心裡想著,剛才好像有什麼東西讓我覺得困惑,可是我再怎麼回想,依舊想不起已經過去的瞬間。我兩秒就放棄了,舉起筷子夾炸蝦吃。


  那天早晨遇到坂守紅完全是偶然。
  為了搬運開店所需的大型道具,我沒辦法只好提早出門,就在騎腳踏車穿越公園途中,我遇到了她,平常我是不走這條路的。
  「咦?她好像是叫……坂守?」
  在距離不遠的草坪上,有一名穿著我們學校夏季制服的女學生。
  月曆已經進入九月,初秋。天空與陽光還留著夏天的餘韻,然而早晚的徐徐涼風與高掛的雲朵還是捎來了秋天的氣息。就是這樣的季節。
  在早晨清澈的空氣中,坂守將腳踏車停在樹蔭處,坐在腳踏車坐墊上眺望著遠方。她看著高樓大廈林立的站前方向。
  光影從樹葉間落下,在她清涼的夏季制服上搖晃著。
  在學校外巧遇不熟的同班同學實在有些尷尬,正當我猶豫著是不是應該假裝沒看見,趕快騎過去時,坂守忽然轉過頭來,我的目光正好迎上她充滿妖精氣息的眼睛。
  「嗨、早……啊——抱歉,不發一語待在這裡,我是恰巧路過看到妳。」
  「……早安,天城。」
  我急忙跟她打招呼,想要解釋,沒想到她似乎不在意,跟平常一樣寡言。不過她居然知道我的名字,讓我好驚訝。
  坂守紅是每個班級都會有一個,休息時間總是閱讀著文庫本,非常安靜的女生。
  她的頭髮是鮮艷的晚霞紅,回眸望著我的大眼睛是淺青綠色,白皙的肌膚不輸給洗好的白襯衫,或許因為她的頭個小,體格纖細,因此甚至給人精細的人偶娃娃的印象。」
  換言之呢?
  沒錯,坂守紅是一個完全沒有特色,到處都看得到的樸素少女。
  「妳在這裡做什麼?會遲到喔。」
  「不要緊,我只是看看風景而已。」
  「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嗎?」
  我順著她的目光環顧四周。不變的公園與綠地、運動場,遠方高樓大廈林立,就像處處可見的郊外一樣,毫無特色。
  「這是一個好地方。」
  「是、是嗎?啊,妳是說這裡風景很美嗎?」
  完全意料外的回答讓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嗯……我不太認識坂守,不過她給人有些不可也思議的感覺。
  看到我一臉困惑,坂守忽然露出親切的笑容。她的笑容十分可愛,讓我心跳加速。
  「道具……大家都在等吧?我待會就去學校。」
  「差點忘了。那我先走了,待會見。」
  「學校見。」
  我踩著腳踏車,回頭看了一次。坂守還是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再度悠哉地抬頭望著藍天。真是奇怪的女生,我心想,一邊用力踩著腳踏車往前行。
  然後我就忘了這件微不足道的偶遇。


  放學後。四名執行委員與班長劍乃召開工作分配會議,會議比我的預測還要提早許多結束,我忘了只要把這類工作分配的事情交給劍乃,沒有人可以做的比她好。
  「太田負責收集治裝費的相關資料,加藤畫招牌與海報的草圖,天城負責購買表列的各項物品,不要忘了拿收據。好了,請依照這樣的分配進行。」
  她就像這樣很有效率地做出決定,所需時間僅僅三十分鐘。呵,平常很討厭她的多管閒事,不過無法否認在緊要關頭她的確是一個很好用的丫頭。
  由於太早結束了,加藤提議去站前的卡拉OK唱歌:
  「這麼難得的組合,應該要加深大家的向心力。」
  我與劍乃無言地對看,太田與田口則表示贊成。聽到我們要去唱歌,留在教室還沒回家的幾名沒有參加社團的同學也說要加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討厭麻煩的我也只能順應局勢,在個性拘謹的劍乃講出令人掃興的話之前趕緊表態。
  「怎麼了?天城,你有事嗎?」
  「沒有,難得有這個機會,我當然要去,矢上也會一起去吧?」
  「我……好吧,我去。」
  加藤偷偷拋給我一個「幹得好」的眼神。那麼到底有多少人要去呢?我環視教室。
  結果大家都圍成一圈,只有一名女學生遠遠地單獨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閱讀文庫本。
  是坂守紅。
  後來回想起來,還是搞不懂自己怎麼會想要找她一起去。
  「要不要找坂守同學一起去?恰巧她也還沒回家。」
  「坂守同學?」「坂守?」
  即使大家對於我的提議都有點驚訝,在教室內發現她的身影也有些困惑,不過還是都表示同意。
  「啊,好啊,沒差,人多也比較好玩。」
  我靠近跟她說話。坂守抬起頭,愣愣地望著我。
  「坂守,可以打擾一下嗎?」
  在了解她是否會跟我們去之前,從她臉上看得出來她並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跟她說話。唉,看來她不會跟我們去了。
  「大家沒事,提議要去唱歌,我們是女生愈多心情愈好,妳要一起去嗎?」
  然而我的直覺立刻就被推翻了,她瞄了眼參加的成員後便啪地闔上包著書套的文庫本說:
  「似乎很好玩,你們不介意的話我就一起去。」
  就這樣2——B軍團便前進站前,唱歌、泡遊樂場,玩得不亦樂乎。
  不知道為什麼,我記得我很開心,笑個不停,還一直說話,但是不可思議的是,我到底跟誰說了那麼多話?我的記憶很模糊。
  嗯,一定是劍乃吧。


  一成不變的無聊課程,忙碌的放學後。時間飛逝,當初覺得很麻煩的女僕咖啡廳的準備工作也隨著校慶的逼近而愈來愈緊湊。
  我們今天也留到接近最晚離校時間,跟加藤一起製作招牌。現在的我等於現金。
  「啊……」
  劍乃看到窗外,慌張地取出手機確認時間,秀眉輕蹙。時間已經到了晚上七點,外頭已經全暗了,不過並非特別晚的時間……
  「天城,我要先走了,可以麻煩你離開前檢查門窗嗎?」
  「好啊。沒問題,我會像平常一樣關好門窗。」
  對了,那丫頭以前好像沒有留到這麼晚過。在她走出教室好一陣後我才突然想到——
  回矢上家要沿著國道騎腳踏車,好像會經過變態出沒那一帶。
  我瞄了瞄窗外,無論怎麼看都無法改變外面已經一片漆黑的事實。
  要是有變態敢對劍乃出手,我反而比較擔心變態的人身安全,可是……心裡就是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算了,我認了。
  「抱歉,加藤,今天我也要先回去了,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我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發了一則簡訊給劍乃,告訴她我要跟她一起回去,叫她在腳踏車停車場等我。
  當我拿著薄薄的書包走出走廊時,恰巧收到簡訊:『謝謝,我等你』,非常不像那丫頭的作風,很溫馴的口吻。
  我點點頭,將手機放回口袋裡時,簡訊聲又響起了。我以為劍乃還有事要說,拿出手機一看。
  不是她。
  「坂守?」
  來自坂守紅的簡訊,我不記得跟她交換過簡訊地址。


  『我勸你不要去,因為會遇到很可怕的東西。』


  「啊!」
  我不自覺發出驚訝的聲音,搞不清楚狀況,陷入沉思。然後我想到讓我毛骨悚然的事實,全身僵硬。
  我確認送信人。沒有看錯。
  為何坂守會知道我跟劍乃的簡訊內容?
  我感到心驚膽跳,轉頭看才剛步出的教室門口。
  「呃!」
  嚇到了。坂守就站在我面前。
  教室門開著,沒有發出一點聲響,坂守就站在門檻上面無表情地凝視著我。她的右手拿著跟我的機種一模一樣的手機。
  「我勸你不要去,因為會遇到很可怕的東西。」
  小巧的紅唇裡吐出跟簡訊一樣類似預言的話。我直覺站在我眼前的不是人,是來路不明的某種東西。
  「妳到底是什麼東西……」
  害怕。不知道為什麼我恐懼不已。不可以,不可以跟這傢伙有任何接觸。
  戰慄從雙腳竄起,勒住我的心臟,雙膝顫抖不已。
  「站住,不要過來。」
  我想逃,雙腳卻動彈不得,還可笑地跌坐在地。坂守朝著我這邊踏出一步,我的恐懼超越了臨界點。
  「啊!別過來!站住站住!不要走過來~~!」
  十七歲的我輕而易舉就被打敗,臉部表情因為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慌而扭曲。
  就在此時。我看到停在原地的坂守臉上浮現令我意外的表情。
  一張少女因為遭到拒絕而受傷的臉龐。
  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樣的表情。
  「啊?唔唔!」
  一陣類似酩酊感的強烈目眩向我襲來,世界頓時扭曲變形。
  啊啊,是這樣嗎?原來是這樣嗎?我懂了。我這時陪劍乃回家,途中我遇到了「那個」,然後……
  「啊——?」
  混沌不明的記憶深處彷彿有一股龐雜的知識如奔流般湧上,讓我頓時茫然無所適從。


  腳下,過去不曾懷疑過的日常與世界慢慢瓦解。
  過了多久的時間呢?當我回過神來時,坂守陪在我身旁扶著我的身體。
  「沒事的,會沒事的。」
  坂守真誠的表情裡帶著安慰與憐憫。
  「呵呵。」我沙啞地笑著說。「如果是小說或漫畫,會開始一場守護日常生活免於被破壞的聖戰。」
  我的「故事」是更荒唐無稽、更可笑,而且更無可救藥。
  「因為有像我這種不知來歷的轉學生?」
  「沒錯。妳怎麼知道?」
  「因為我有很多時間讀了很多書。」
  一片死寂的校舍裡迴盪著我們低調的笑聲。
  我的記憶全都回來了。
  「拉蔻兒,這裡究竟是哪裡?應該不是回到我的時代吧?」
  雖然有一絲期待,但是我也知道不可能,因為有太多無法解釋與不自然的事了。
  坂守紅,也就是穿制服很好看的拉蔻兒露出些許抱歉的表情,囔囔的說:「雖然有些猶豫,不過還是把你喚醒了,對不起。對,這裡是你自己創造的世界,我算是本來不應該存在的入侵者吧。」
  我們並肩走進教室,白色燈光下的一切都靜止了。加藤拿著畫筆,太田準備回家,其他人在聊天,全都像暫停的畫面一樣停住了。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堅硬的觸感跟真正的椅子沒兩樣。
  坐在我旁邊座位的紅髮少女說元凶是那個黃金多面體。她說:
  「你拿的那個是拿非利人的大牢裡也會使用的,一種用來干涉對方的心的魔器。當你想要關一名怎樣的大牢都關不住的罪犯時,你覺得應該要怎麼做比較好?」
  「嗯?機智問答嗎——原來如此!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自己想要留在那裡。」
  想到我現在的處境,答案很明顯。
  「那個叫做『影之迷宮』,挑選記憶中最幸福、最想回去的時間,讓意識飄遊在那樣的風景裡,不斷重覆。對你而言,這裡就是那一段風景。」
  「那麼為什麼妳會出現在這裡?」
  「我當然是來帶你回去的啊。不過我現在好像有點猶豫……颯也,你真的想醒來嗎?」
  「喂,妳在說什麼啊?我當然想……」
  「你也是可以留在這裡的,你只要回家睡一晚,我剛才跟你說的話就會忘得一乾二淨,只要你留在『迷宮』裡,心本身會修復破壞認知的記憶,一旦時間走到你的記憶與想像力無法到達的時期,時間只會回到起點,你可以永遠過著愉快的學校生活。」
  等等,她剛才是不是講了可怕的話?時間只會回到起點?
  「……妳是說,這段時間已經重複了幾次了嗎?」
  「第三次,這是你第一次完全恢復記憶。」
  「哇啊,我重覆準備這麼多次校慶嗎?不會吧!」
  「這裡的生活不輸給現實,而且站在世界中心的你絕對不會受傷,也不必前往危險的巴比倫,我也會一直跟你在一起,保護你的世界。」
  「這樣的生活聽起來是很快樂,可是……」
  「……可是什麼?」
  「留在這裡沒有明天。」
  輕輕靠坐在隔壁桌的拉蔻兒靜靜地微笑著,彷彿在說: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嗯……是啊。」
  「老實說,是覺得有點可惜,因為沒有人可以保證我一定能回到這裡,然而既然已經察覺真相就無法再繼續下去了,謝謝妳喚醒我。」
  拉蔻兒不著痕跡地別開頭。
  
  我知道,才剛發生那種事,或許拉蔻兒也很掙扎,她也能一直不讓我察覺異狀。
  但是最後她還是讓我清醒過來,尊重我的決定,所以我道謝。
  「我說過,如果你作惡夢,我會喚醒你,而且你生長的世界也很有趣,只是我的書還沒看完,覺得有點可惜。」
  「對了,妳老是拿在手上的文庫本是什麼書?從哪裡拿來的?」
  「那些全都是你曾經看過的書,就算你忘了詳細內容,記憶深處還是會長時間記錄下來,原本『影之迷宮』就是從記憶深處挖掘你的印象,創造出你的世界。」
  原來如此。父親很愛讀書,我有空時也會從書房裡拿書出來看。
  「雖然有些遺憾,不過也該清醒了。現在該怎麼做?」
  「我想想,童話故事裡好像都是親吻公主?」
  ……不妙,她看了太多書,吸收太多不必要的知識,我有種危險的預感,我可能會愈來愈無法招架。
  「別開玩笑了,身旁這麼多人。」
  「唉唷,那些都是你的印象創造出來的人偶。」
  「告訴我真正的方法。」
  「你還适這麼不解風情。」
  拉蔻兒吐吐舌頭,露出小惡魔的淘氣表情說。她的輪廓開始慢慢被金黃色的磷光包圍,我們身旁的空間漸漸開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看來她釋放出「光輝」了。
  彷彿互相呼應似地,窗外完全漆黑的天空緩緩開始明亮,呈現晚霞的顏色。
  緋紅色的光芒愈來愈耀眼,到了眼睛幾乎無法張開的地步,最後覆蓋了整個視野,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染上了絢爛的光線。


  張開眼,首先看到一雙淺青綠色的眼眸溫柔地凝視著我。
  「早安。」
  「早安。」
  陌生的天花板。從牆壁與四周精緻的布置看來,我在睡覺期間被帶到了「艾姆爾帕」的神殿裡來了。
  「好痛————」
  「因為你睡了很久了。」
  我起身,僵硬的身體發出啪啪的聲音。我忍住疼痛,用力伸展四肢。因為睡太久了,感覺身體有些沉重,腦袋也還不是很清楚,除此之外並沒有特別的異狀。
  「那是……」
  拉寇兒伸出手來,小小的手掌上放著那個黃金多面體「影之迷宮」。
  「這個已經不需要了。」
  多面體自行扭曲變形,一點一滴崩塌,最後變成一堆金沙。拉蔻兒起身走到窗邊,將金沙撒向風中。
  接著身穿紅衣的少女回眸微笑,開朗地對我說:
  「颯也要趕緊返回自己的時代喔。」




  
  終章…………回歸…………


  1


  找到「星門」了。


  我從意料外的對象口中得知這個消息。
  「因為我的管教不當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想補償你。」
  率領規模在卡格斯拉算是屈指可數的遺跡拾荒者隊伍的初老祓魔師萊西·伊爾坐在床上這麼對我說。好一陣子沒見到他了,他似乎又老了十歲。
  他的頭髮跟鬍鬚都變白了,整張臉布滿深深的皺紋,臉頰更像被刨子刨過一樣,眼窩整個凹陷,憔悴的模樣不像只是因為受到蠍人的嚴重傷害而已。
  「別這麼說,有您這份心意就足夠了,我知道不是您指使的。」
  我受邀來到萊西·伊爾家,與在病床上的祓魔師見面。
  雖然這件事在我心中已經結束,然而不把我跟卡布特·伊爾僱用的那群人決鬥的事情說清楚,還是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我不希望問题繼續牽扯不清,因此雖然不樂意,還是應了萊西的邀請。
  寬敞明亮的寢室,風柔柔的吹進來。
  摒退其他人後,房間裡只有穿著睡衣坐在膝蓋高的床上的萊西·伊爾,以及坐在相同高度的椅子上的我。
  我有些忐忑不安,彷彿做壞事被抓到,被叫到教職員辦公室或是學生輔導室的心情。
  我知道我表現得有些膽怯,我畢竟是現在進行式的平凡高校生,要我跟大人面對面認真對話還真的有些不自在。


  「我那個不肖外甥做事實在太魯莽了,就算遭到你跟村上大人的隊伍報復也是自作自受。然而就算是那樣的一個人,他還是我族的一員,就算知道他有錯,我身為族長還是有義務要保護他,縱使會演變成隊與隊的私鬥,縱使會與人結下私怨。」
  不愧是大頭目,雖然僬悴了,眼阵仍在淡然的發言時散發著強大的氣場。
  社會制度尚未成熟的「國土」之地,人們最後依賴的還是血緣,在這個部族社會裡,為被傷害的親人報仇是天經地義的權利,為了血緣保護底下的親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我明白萊西統領部族的立場,所以我輕輕頷首表示理解。
  「卡布特說他並沒有下令要傷害你,這點我相信,他很膽小,不可能做出那麼大膽的指示,如果他有那個膽子敢做那種事,我反而樂於當他的後盾。唉,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就在這裡。」
  萊西自嘲地笑了笑,隨即痛苦地不停咳嗽。我本想起身為他拍背,他舉起無力的手制止我,這時他的咳嗽已經幾乎停住了。我問:
  「您的兒子呢?」
  「十年前就留在巴比倫了,我希望至少能安葬他,卻至今還辦不到。抱歉,天城颯也,跟你講這些,我也老了。」
  「別這麼說,我了解您的心情,我想我應該能了解。」
  「……謝謝。回到正題吧。我讓卡布特閉門反省了,如果我們談不攏,我打算讓他潛逃到遠方城市。很抱歉,我無法告訴你他的去向,如果你一定要知道,那我們只能兵戎相對了。」
  「是嗎……」
  我被「影之迷宮」困住,據說睡了三周,這期間架在那基亞堡壘與幼發拉底河上的長石橋已經整修完畢,舊城區的探索也慢慢開始了。神祕的魔法師梅斯·伊姆曼不知去向,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的目的為何。
  也就是說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藏匿卡布特,真是聰明的判斷,值得稱讚。要是現在斯廷能起身,不知道他會搶先採取什麼行動呢?光想我就很同情卡布特。
  「不過我手下還有很多人,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招惹女神的憤怒,想要盡可能避開無謂的爭端,所以能不能請你放過卡布特呢?當然,我不敢要求你放下所有的怨恨,要是你願意答應我的請求——」
  萊西停頓了一下子,接著凝視著我的眼睛緩緩地說:


  「——我就告訴你『星門』的所在地。」


  我難以相信耳朵聽到的事,好一陣子目瞪口呆無法言語。
  「星、星、『星門』……找到還能用的『星門』了嗎?你要告訴我?」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我壓抑內心的激動再次確認。萊西很確定地點頭說:
  「就在舊城區的某個地方,目前還只有我跟我隊上幾個人知道,我會命人帶你去,就當作這次卡布特行為差錯的謝罪。」
  無法置信,我死命到處尋找的「星門」居然這樣輕而易舉就觸手可及了。
  我能回家了嗎?這次真的能回家了嗎?
  心臟撲通撲通跳,思緒在腦海中盤旋。
  我總是抱著淡淡的期待,但是就算真的能回家,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我一直有長期作戰的覺悟。
  然而我以為還遙不可及的機會卻在我措手不及時出現在我眼前。
  或許是太習慣失望了,第一時間湧上的情緒不是歡喜而是不安。
  「可、可是……『星門』只能用一次吧?凱妮姊……」
  「我已經跟金髮凯妮談過了,她同意我的做法。」
  「那、那麼,或許我去的時候已經被捷足先登了……」
  「不無可能。因為地點的關係,我也無法留人看守,雖說只有我能相信的人知道這件事,可是祕密終究無法一直保密下去。如果我是你,我會明天一早就出發。」
  真不可思議,一旦講到風險,頓時明白這是真實的,浮動的心情也跟著冷靜下來了。
  「如何呢……能不能接受我的誠意呢?」
  答案當然不用考慮。
  沒錯,根本無須考慮,我一直在等這個機會。
  這下我就再也不會陷入漆黑土牢的惡夢中了。
  可是為什麼我會有剎那的猶豫呢?
  2


  「……嗯,不過天城,我們還是應該陪你去比較妥當吧?你不用跟我們客氣,雄牛地區可是幾乎都還沒被探索過呢。」
  「這件事我們昨晚不是談過了嗎?萊西為了維持自己的面子,要讓卡布特跟他的團隊帶領我去,要是格溫師傅也跟去了,那不就讓他沒面子了嗎?」
  「這點我知道,但是……」
  「凱妮姊也一起去,妳不用擔心,而且也得給她一點面子。」
  天色還有些昏暗,我在早晨的安祖廣場等待開門,同時與來送我的格溫師傅和斯延依依不捨地道別。


  我在「國土」的最後一個早晨即將天明。



  在接受萊西·伊爾的好意後,我當天便慌忙地做好準備並整理周邊事務。
  我盡量避免跟他人有牽連,雖然我打定主意這麼做,可是到了最後才發現我還是受到不少人的照顧。
  雖然只是淡淡地話別,但是能夠跟大家道別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要是在探索巴比倫時發現了「星門」,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吧。
  一一道別後,天色已經完全變暗了,我帶著感傷的情緒來到「生命之泉」,這裡有一個小小的送別會在等著我。
  斯延、甚大叔、格溫師傅以及我,只有四個人的小小聚餐。
  「你這個笨蛋!你對這裡到底有什麼不滿?不過有一點小聰明,財富跟女人都唾手可得,還能隨便你要砍就砍,要殺就殺,身為男人,有比這裡更好的工作環境嗎?你說啊!這裡根本就是武士夢寐以求的地方!可是你還是一直嚷嚷著要回家,你這樣還能算是一介武士嗎!」
  「別這樣,酒氣沖天的,而且我不是武士,我只是普通的高中生。」
  「你聽我說,天城呀,我也想念我故鄉的山河,但回去做什麼呢?我無法在那麼狹窄的山
  林裡,為了爭奪像貓額頭一樣大小的田地而活。你總有一天也會像我一樣,想要尋求屬於自己的一片天,那片天是這裡又有什麼不妥的呢?你要考慮清楚,一旦回去了,就無法再回到這裡來了。男人要自己選擇自己想活下去的世界,懂嗎?不懂嗎?想通吧,天城呀!快想通吧!」
  甚大叔喝醉了,像個任性的孩子似地纏著我說:「你怎麼可以回國,太沒有骨氣了,你要重新考慮,就這樣拋下我對嗎?」不過爛醉如泥的他很快就趴在桌上了。
  「原諒他吧,同鄉的天城要走了,村上大人也會覺得寂寞。」
  格溫師傅再開了一壺葡萄酒,祝福我的出發。這是她特地從著名的葡萄酒產地,上流的山國訂購來的。
  「我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專程買來的,很高興沒有白費工夫。」
  「不好意思,讓妳專程為我準備。」
  話雖如此,有一半以上是甚大叔喝掉的。
  不過甚大叔不會有事吧?雖然他很會算計,可是很重感情也愛說大話,這一年我總是負責阻止他。
  「呵呵,別說這麼見外的話,你到底是我锻鍊了一年的門徒,我怎麼能不替你餞別呢?還有,不用擔心村上大人。」
  「希望他不要亂來,搞出大失誤就好。」
  「大家本來就不是自願被送到『國土』來的,你想回家也是很自然的反應,沒必要覺得愧疚。」
  「格溫師傅,妳不曾想過要回故鄉嗎?」
  或許是藉著微醺,一直很好奇的問題就這麼問出口了。
  「世上也是有不存在對誰都好的人,肖像畫上三百年前的祖先維持著原有的面貌再度出現只會成為大騷動的源頭罷了。」
  格溫師傅緬懷著遙遠的過去,目光也變得柔和了。她凝視著倒映在手中注滿紅色液體的高腳杯裡的自己。
  「雖說只要我不報上名號,沒人會知道我是誰,畫中我的頭髮也不是這個顏色……」
  她掬起一把已經解開的銀髮接著說:
  「熟識的知己早已蒙主恩召,明明土地、風情、建築都還I如往昔,住在裡面的卻都不是我認識的人了。心裡很清楚,但是依舊覺得唏嘘啊。」
  我試圖想像。要是通過「星門」回去了,卻像浦島太郎一樣有誤差,那會是怎樣的情景?
  『天城?之前住在這裡的人的確是這個姓氏,不過也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種「被遺留感」不是普通的差。
  「天城,你記住,所謂的故鄉並不是那片土地,還要包括與住在哪裡的人們的緣分,才能
  算是故鄉。我從小居住的那個肯特如今只存在於我的記憶之中,可是你還能回去,那麼你現在就應該回去你最重要的那些人的身邊。」
  「……我會的。」
  想到格溫師傅深埋的孤獨,我心生同情的同時不禁心想:這個人還有可能再獲得安居之處嗎?
  這時旁邊傳來鏘的聲音,昏昏欲睡的斯延在打瞌睡時不小心打翻了空瓶。斯延平常不喝酒,今晚卻也陪著喝了幾杯。
  「……嗯。抱歉。」
  「你無須勉強的,斯延。」
  「我沒有勉強。」
  這不是一臉通紅的人該講的話吧?這傢伙還是這樣。
  「天城,你明天早上很早要走吧?」
  「對,約好日出開門後馬上出發。」
  「那麼就此散會吧,遲到就不好了,你趕緊回去休息,斯延我送他回去,村上大人交給店裡的人就好。」
  「啊,沒關係,斯延我帶走,今晚謝謝妳的招待。」
  「那就交給你了,明天我會去送你。祝你們都有個美好的夜晚。」
  然後我便攙扶著斯延走出「生命之泉」。
  「……我沒醉,我可以自己走。」
  「還說什麼沒醉!你看你連站都站不穩了!走了!」
  「……嗯。」
  夜更深了,街上一片靜寧,我攙扶著步伐不穩的斯延走在路上。我們踩在沙礫上的腳步聲一下子就被磚瓦建造的街道吸收,消失無蹤。
  「沒關係的,你不用擔心。」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後,斯延丟出這麼一句話。他接著說:
  「村上頭目、師傅、我,在你走後會好好過日子,之後的事就交給我吧。」
  「一切拜託你了。」
  「嗯。我很高興我來到這個城市,我原本以為這世界只有敵人,沒有朋友。可是我錯了,我雖然孤單一個人,但是……我交到了朋友,我沒想過我能有朋友。」
  斯延是好友。
  剛認識時,我看他很不順眼,很想一刀斃了他。
  會成為生死不渝的至交足在發生尼爾特爾奈爾徳克那件事情,被逼進了不知道是生是死,殺人或被殺的情況下,得知了彼此的處境。
  那天之後,我們就互相彌補彼此的不足,一同在巴比倫及卡格斯拉活了下來。
  為什麼?是啊,為什麼呢?
  我想應該是差點互相殘殺的那一天,我們坦誠相對,認可了彼此吧。我知道我可以相信這個人。
  「你還是只有我這個朋友嗎?真是不懂要領,你這樣能叫我不用擔心嗎?」
  斯延笨拙地努力表達自己的感受,而我只能盡可能用尋常的玩笑口吻回應,然而心底湧現的傷感卻讓我的語尾帶著奇妙的沙啞聲。
  「嗯。我無法好好表達,我果然很不善於傳達自己的心情,沒有辦法像你那麼會講話,但是我會努力,有一天一定會交到新朋友的。」
  所以不用擔心。斯延重覆再說。
  別開玩笑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直性子很好,可是你也多少瞻前顧後一點,別太莽撞了。以後我不能再站在你身旁幫你守著身後,也沒辦法幫你善後了。還有,你只跟自己人說話,這樣給人的印象很差,你多注意一點。
  只是這些話我都吞回去了,反正擔心是講不完的。
  斯延的外表看似純真,內心卻堅強數十倍,他可以做得很好的。即將轉身離去的我只能如此相信。
  「我知道,雖然我也很厭惡這個野蠻的地方,不過也是有遇到好事。」
  「是嗎?」
  「遇到了不管我怎麼給他找麻煩,他也得不到教訓的爛好人。就讓我最後再找一次麻煩吧,以後的事就交給你了。」
  「嗯。」
  我心想,幸好是晚上,眼眶泛紅的難看樣子不會被發現。


  * * *


  凱妮姊在不遠處跟負責帶路的萊西隊做好準備後,便走過來確認我是否準備好了。
  我幾乎沒有行李,只背著一個小布袋,裡面放了乾糧與緊急所需的用具以防萬一。我回答她我隨時都能出發。
  熟識的衛兵經過我們身旁走向安祖城門,嘴裡說著:「你們今天真早。」
  好久沒有這種多陰沉的天氣了,不過東邊的天空依舊開始變得明亮起來。
  開門的時間到了。
  「看來就要出發了。」
  「過去真的受妳照顧了,我能活下來都是多虧有妳的锻鍊,非常感謝妳。」
  我心懷感激,正對著格溫師傅深深一鞠躬。
  「呵呵,你不是說我是一個對你太嚴厲的性變態嗎?現在的態度還真不同啊。」
  「呃、啊……那個是……」
  「別在意,這種厚臉皮的個性也是你的優點,而且我也沒有做什麼值得你這麼嚴肅地跟我道謝的事,我不過只是打發無聊的時間罷了……我看看。」
  冰涼的手指抓著我的下顎,左右移動我的臉。格溫師傅盯著我的臉看,不客氣地打量著。最後她勾起嘴角,露出滿意的表情說:
  「比我剛收你的時候好看多了。我還有很多東西想教你……不過在你即將回歸的那個和平的故鄉,不需要這些。好了!保重,天城。」
  格溫師傅撥亂我的頭髮隨即鬆手。
  我回頭看斯延。他也輕輕點頭示意。
  「我先離開這裡了。」
  「好。」
  「別死。」
  「嗯。你也是。」
  「好。」
  無須更多的語言,這樣的道別就夠了。可是斯延有些疑惑,左顧右盼看了看,不解地說:
  「嗯。拉蔻兒女神呢?」
  「啊,昨天見過了,她說不來送我。」
  「……這樣啊。」
  斯延低頭頷首,似乎是明白了什麼。


  * * *


  那時正值黃昏時分。
  籠罩在熱氣中的鮮紅太陽正要沉入地平線,世界瀰漫著微紅的黃金粒子。
  「聽說找到『星門』了。」
  白神殿在夕陽的籠罩下呈現橘色,拉蔻兒就站在長長階梯頂端往下走幾階之處等待著造訪「艾姆爾帕」的我。
  她似乎已經得知消息,臉上帶著溫和沉靜的表情。
  「恭喜你,得償宿願了。」
  她這麼說,臉上浮現如花朵般的燦爛笑容。
  完美的笑顏,彷彿預測到會有這一瞬間,私下多次練習過。
  「呃?啊……是啊,妳怎麼會知道?」
  「很簡單啊,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因為你都寫在臉上嘛。」
  「我……要回去了,明天出發。」
  「嗯。」
  這之後她便噤聲不語,沉默瀰漫在我們之間。
  少女佇立在幾步前方的石階上,彷彿融入了薄暮下的群青色天空,沉穩安靜,臉上還帶著柔和的笑容。
  西風夾帶著熱氣從旁吹來,吹動她的首飾,讓一身清涼的服裝啪啪作響。
  看似保持一步距離的態度,然而她的眼神卻像是想要把現在的情景牢牢印在眼底,一心一意地望著我,像是在要求我不要忘記這一瞬間。
  那雙眼眸有著南方海域的淡藍色,在她的注視下,回憶一一浮現眼前。
  第一次遇見她是在逃出那座土牢後的那個山丘。
  她伸出援手拯救了倒在地上瀕臨死亡的我,安撫我說沒事了,這件事在很久之後我才想起來。
  重逢在卡格斯拉,我以為是哪戶好人家的千金,沒想到居然是卡格斯拉的女主人。得知這個事實,我驚訝地目瞪口呆。
  真實身分被拆穿仍若無其事地來找我玩,這讓我很困擾,我幾度想要甩開她而閙得不愉快,可是每次都是我在不了了之中被迫讓步。
  拉蔻兒就像貓一樣隨興,也不知道該說她是樂觀還是孩子氣,拉著我到處跑,有時也會被她嚇出一身冷汗,然而現在想想,我並不如嘴上所講的討厭她的作為,其實有一半也只是難為情罷了。
  我怎麼也無法習慣這塊土地,只是跟拉蔻兒相處時我好像就能恢復平靜,度過稀鬆平常的時間。
  再也見不到她了。
  再次理解到這一點,強烈的焦躁感壓迫著我的心。
  我一定要說,我應該有一定要告訴她的事情。
  但是,是什麼?
  是我跟她一起做某些事,真的很愉快的事嗎?還是她讓我不感到孤獨的感謝呢?
  不是,就要脫口而出的是別的,更發自內心的話。
  要是——要是我的故鄉就是這個「國土」,要是拉蔻兒就是坂守紅,那麼我應該會……


  「拉、拉蔻兒,我其實對妳……」
  要是她這時要求我留下來,我不知道我會怎麼做。
  拉蔻兒輕飄飄地從石階上走下來,伸出食指抵在我的唇前,阻止了我的發言。她說:
  「那不能說出口。」
  看到拉蔻兒一臉正經地搖了搖頭,我這才終於回神。
  是啊,她說的沒錯。
  那不能說出口,要是說出口了,最後我一定會把一部分的心永遠留在這裡。
  一直保持距離的努力在最後的最後會付之一炬。
  「……是啊,抱歉。」
  「這裡不是你要待的地方,不是嗎?不過你對我很著迷這一點,如今不用說出口我也知道。」
  「我說……這段期間多躬妳的照顧,謝謝。」
  「別這麼說,彼此彼此,我太任性了,也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不想讓你覺得不捨,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
  接著身穿緋紅色服裝的少女墊起腳尖,輕輕地在我的臉頰留下道別的親吻。
  「你的『命運』已定。再見,颯也,保重。」
  卡格斯拉的女神一臉滿足地低頭望著我。她的肩膀上方有冰冷的宇宙色與在夕陽餘暉下燃燒的雲朵。
  如此鮮明的情景伴隨著痛楚刻印在我的心中。
  3


  我真心地向來城門前送我的格溫師傅與斯延揮手道別。
  最後一次抬頭仰望安祖城門,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好一會兒,最後轉身背對卡格斯拉,追著先行的凯妮姊他們而去。


  陪同我去找「星門」的有凱妮姊與卡布特·伊爾率领的隊伍,總共九人。雖然人數有點多,然而要進舊城區,這樣的排場不能說是小題大作。
  舊城區已經被探索完畢的區域只有一小部分,這十年來可以說是幾乎人煙罕至,據說為巴比倫居民帶來毀滅,根本不把食屍鬼看在眼裡的魔靈與怪物至今仍在那一帶徘徊。
  我非常感謝萊西的顧慮。
  我們很順利地花了四小時就抵達熟悉的「大路」,接著一口氣前進到整理過後的那基亞堡壘後稍作休息。


  那基亞堡壘過去是某大富豪的私人豪宅。
  巴比倫之災後,卡格斯拉的評議員們看上了這座荒蕪的宅第,因為他們認為用锻燒磚蓋的豪華宅第與廣大的庭院非常適合當作探索巴比倫的前線基地。
  他們派遣大批工人前來進行補強工程,建造防爆牆與防空壕,並讓祓魔師與咒術師在磚塊上雕刻除魔咒文,防治「瘴氣」竄入。
  我坐在中庭的地上環顧四周。
  過去的豪宅被改建為名副其實的堡壘,非常堅固,特別是一樓的部分除了外牆補強之外,多餘的窗戶與門也全都被封起來了。
  由於受到被攻陷的教訓,現在有巴爾納姆梅鐵納麾下的五十名士兵進駐,除了拉蔻兒的保蘐無觸及及這裡這一點之外,這裡的防護絕不輸給卡格斯拉。


  評議會會將奪回這座那基亞堡壘與討伐食屍王並列為目標,並且全力修復,當然有很重要的原因。
  就是架在幼發拉底河上,全長二百公尺長的大石橋。
  這座橋是往來巴比倫新舊城區的大動脈,它就建在堡壘旁。
  這座雄偉的大石橋據說是用拿非利人讓眷屬從深海底帶上來的一種類似黑曜石的石材建造,無論幼發拉底河在春天如何地掀起狂風巨浪,都絲毫動搖不到它。
  實際上要去對岸的舊城區,也可以採取別的方式過河,譬如坐小船直接渡河,也可以繞路到上游或下游走陸路,據說過去也有從幼發拉底河河底穿過去的大地下道。
  只是每一種方法都很費時間,而且途中的風險也大,要重覆使用有困難。
  結果只是證實了走這座大橋是最輕鬆且安全的方法。
  因此為了將探索的足跡延伸到舊城區,無論是做為守護交通要道安全的橋頭堡或是當做能夠住宿的中繼站,那基亞堡壘都是必須拿下的要塞。換言之,那基亞堡壘在戰略上是重要的據點。
  「好了,大家準備妥當了嗎?我們要出發了。如果不想平白無故犧牲,接下來一路上記得要眼觀四方。」
  在堡壘內休息了半小時後,凱妮姊下令了。我起身,拿這裡提供的水瓶將淡水倒進我的皮革水壺裡。
  「喂!怎麼讓天城大人自己動手呢?真是不會看眼色的傢伙。」
  出發後,卡布特·伊爾一直是這個調調,試圖討好我。他還是穿著不適合他的華麗小札盔甲,看起來非常重。現在就是那個樣子,他真的能跟得上辛苦的行軍嗎?
  老實說我覺得困擾,不過這時候也只能忍耐,我敷衍地笑了笑,打混過去。可是就在我伸手要拿自己的行李時,沒想到另一隻手就在我眼前提起我的行李。
  「……」
  一個有著紅銅色肌膚的壯碩男子,眼睛半瞇,看起來不太聰明的面相讓我似曾相識。對了,不就是一直跟著卡布特·伊爾的隨從嗎?今天他的皮革盔甲上有一條交叉的黃色帶子,穿著防曬的斗篷,一副背著大型盾牌的戰士的裝扮。
  「啊,我自己背就好。」
  「……」
  看起來很遲鈍的男人沉默不語地凝視著我。這傢伙是怎麼了?在生氣嗎?我有些疑惑,不過馬上就察覺異狀了。
  「你無法說話嗎?」
  男子張開嘴。白色牙齒間看得到被切斷的舌頭的痕跡,應該是受了某種酷刑吧。
  「喂!基里姆,你在做什麼?很抱歉,天城大人,這傢伙很忠實,就是比較愚蠢,他沒有惡意,請你原諒他一時的過錯……」
  大概是誤會我們有摩擦,卡布特連忙介入。那名叫做基里姆的隨從將我的袋子放回原處,事情就此結束。
  「颯也,怎麼了?你跟基里姆有糾紛嗎?」
  「沒有,只是意見無法溝通而已。」
  「基里姆是卡布特的奴隸,據說是從艾利達克的拍賣場買來的,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那傢伙是一隻只聽從主人的忠犬。別跟他起爭執,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舊城區一點小糾紛都有可能要人命。」
  凯妮姊一臉嚴肅地再三叮嚀。
  她說的一點也沒錯,巴比倫不是一個可以起內訌的地方。我點點頭,快步往堡壘大門方向走去。
  幼發拉底河平緩的水流上佇立著七根讓人聯想到磐石的黑色橋墩,上面是平坦的橋面。我們一行人過橋,進入舊城區。
  一來到對岸,首先看到一座雄偉大門。這道門比卡格斯拉的大門大上許多,是過去迎接眾人造訪神之都巴比倫的主要門戶之一,艾爾門。門的兩端放置著兩座跟西洋棋中的城堡很像的塔,中間有一道牆,牆的中央是直長的拱型隧道形狀。
  在莊嚴肅穆的門前,眾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
  穿過這道門,或許再也回不來了。不只有我,大家似乎也有些膽怯,紛紛牽起手來。
  少數生還者帶回來的關於舊城區令人毛骨悚然的傳說、為巴比倫帶來災害的魔靈與怪物們的傳說,都在腦海裡復甦,甚至連獸匠帶來的三頭勇猛的狼犬似乎也感應到異樣的氣氛,顯露出戒心四處張望,嘴裡發出低吼聲。
  「喂喂,你們平常的威風到哪裡去了?站在入口就害怕,以後可沒辦法來這裡賺錢了。」
  「你們!別丟了萊西·伊爾頭目的臉。」
  凯妮姊跟卡布特的斥責聲打破了僵硬的氣氛,眾人立刻回神,不愧是被萊西·伊爾選中的一群人。他們揮開恐懼,異口同聲笑著說:
  「呵呵,沒錯。」
  「當然不能怕到不敢進去。」
  「剛才的事情可別告訴頭目啊。」


  穿過艾爾門是一片廣大的門前廣場,廣場一角,丟棄著不可能出現在「國土」的廢鐵。
  跟傳聞中的一樣。
  那是燒焦生鏽的卡車殘骸,雖然破損到幾乎沒有留下原型,不過還是看得出來前輪是車輪,後輪是履帶,是造型獨特的車輛。原來如此,如果是那個,從卡格斯拉開到這裡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就是那個部隊的……」
  「聽說是德軍。他們派遣整支部隊來攻擊剛成立的卡格斯拉,但是毫無準備就進攻,結果就是那樣的下場。當時的部隊長聽說瘋了……反正走進這道門的只有一個人就是了。」
  「他一個人走到這裡的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沒有一個人生還。要是耽擱了,天黒前沒有回到這裡,我們也會有同樣的命運。」
  一整晚響個不停的槍聲在天亮前驟然停止,這支被巴比倫之夜吞噬的部隊的事情一直是卡格斯拉的「外來者」們八卦的話題,究竟是什麼毀滅了持有近代武器的近五十名武器部隊呢?
  我可不想親身去尋找答案。
  「往這邊。」
  「好,大家,跟著艾姆其走。」
  收拾心情,跟隨著知道「星門」所在地的領路人走,朝著巴別塔高聳在頭頂的方向前進。
  最初我以為舊城區的廢墟跟新市區應該沒什麼大的差異,一樣空寂無人,一樣沉靜到令人不寒而慄。
  然而不是。
  廢屋中、瓦礫下等陰暗處還留著夜晚的痕跡,淡淡的「瘴氣」,如果在新市區,「瘴氣」在這個時間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想這裡的夜晚一定瀰漫著更濃密的「瘴氣」。
  如迷宮般的街道繼續往裡走,更無法忽略的差異出現的眼前。
  一整排常見的磚瓦建造的矮房子後方,出現了特別大的建築物群,小的是三層建造的塔,大的則是巨蛋尺寸,從形狀跟樣式來看,跟獻給神明的聖塔不太一樣。以稀少的巨石建造的建築物群怎麼看也不像是出自人類的手。巴比倫原本是以巴別塔為中心的眾神聖地,保留著許多遺跡,就跟架在幼發拉底河上的石橋一樣,都是眾神繁榮的時代留下來的遺產吧。
  「混蛋!你想死嗎!」
  「呃哇!」
  突然有人從背後抓住我身上盔甲,我被拉倒在地。
  「你沒聽到我叫你停下來嗎?你在幹什麼!」
  耳邊傳來凱妮姊的怒吼聲,我這才回過神來。糟糕,陷入沉思,疏於注意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連忙順著其他人的視線望過去,結果看到了前方半崩塌的廢屋中有什麼深紅色的東西在蠕動著。
  「那是妖蛆嗎……好大隻。」
  有人很噁心地喃喃自語。
  那是蚯蚓或蜈蚣之類的東西,盤踞在陰暗的日陰處,粗壯的身軀可能連成年人都無法環抱,是一隻身體一節一節的怪蟲。擠滿小屋的巨大身軀因為黏稠的黏液而發亮,無法估計究竟有多長。
  雷同鳥類的嘴發出喀嚓喀嚓聲,明顯正在等待獵物,要是我發著呆就這麼靠近,正好成為牠的最佳餌食。這時我才後知後覺地寒毛直豎。
  「……不要出手,牠不會對我們怎麼樣。」
  整支隊伍非常緊張,一觸即發,不過聽到挽起袖子的凱尼姊說的話,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只有萊西隊知道凱妮姊有「守護天使」桃樂絲跟隨著。
  然後這次也說中了。不知道是因為討厭出現在陽光下,還是因為人數眾多讓牠有戒心,搖晃著頭腦的妖蛆最後以驚人的速度挖了個洞,消失在泥土裡。
  「你也不要太雀躍了,颯也!要是丟了小命,想回家也回不去了!」
  危機消失後,凱妮姊真的生氣了,抓著我的胸膛怒吼。
  「對、對不起。」
  我只能低頭道歉。被罵活該,在這種地方放空等於自殺行為。
  我並非雀躍,其實是相反。
  有一股沉重的不安籠罩在我心裡,彷彿有什麼我該做的事被我遺忘了。我急著回想,才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入沉思。可是我當然不可能說出這種理由。
  凱妮姊氣憤了好一會兒,最後蹙著眉頭,尷尬地別開頭說:
  「別擔心,我會確實送你過去,不過別再像剛才那樣了,我不想給其他人增添不必要的風險。」
  沒錯,現在必須專心在抵達「星門」這件事上。


  結果,遇到像是危險的危險也只有那一次。很幸運地,這天是不需要擔心中暑的陰天,隨行的成員們也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因此行程比預期順利。
  ……由隨從基里姆背著的卡布特·伊爾的存在,我故意當作沒看到。
  然後,剛好在中午時分,負責帶路的艾姆其在略高的平台上停下腳步。
  「看到了,就是那裡。」
  他手指的前方是一座規模相當大的巨石建築,因為距離很遠,無法了解正確規模,不過絕對比拉蔻兒的「聖塔」龐大許多。
  「咦?漂浮在空中嗎?」
  我以為是眼睛的錯覺,瞪大了眼再看清楚。不,沒有錯。
  像「島」一樣的巨大岩塊微微浮游在林立的眾多立石群中,如果要比喻,就像漂浮在磁場上方的磁浮列車。當然,規模是完全無法比擬的。
  大致上可以視為是缽狀的浮游島底部是圓滑的彎曲狀,上半部是平面,看得到有類似建築物與樹木的東西佇立著,邊緣有幾條粗大的鎖鏈將「島」繫在地面,成為固定「島」的錨。
  「那是眾神的庭園之一。據說在遠古時代天地被劈開時,神明用那種方式將一部分的天留在地上,而在許多的神明都已離去的現在,大概只有在巴比倫這樣『畏』強大之地才看得到那樣的光景。」
  看到我驚訝的表情,蓄著鬍子的領路人艾姆其笑著對我說。像他這樣的「領路人」多半在崩壞前是這裡的居民,熟知昔日的巴比倫就能迅速找到財報,還能順利生還不會迷路。
  「『星門』在那裡嗎?」
  「我只是領路人,不過聽說是的。即使在眾神捨棄巴比倫而去的現在,那樣的聖域仍是禁忌之地,人們多半心生畏懼,老實說我也很害怕,那些地方一般都受到『理』或看守者的保護,非常危險。」
  「是啊,我也吃了很大的苦頭。」
  我想起在「艾巴德尼格爾」的遭遇,這麼回答,結果就看到領路人用很可愛的動作啪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說:
  「沒錯,沒錯,我忘了天城大人也跟我們萊西·伊爾一樣經歷過九死一生,連在長時間沒有人居住的『艾巴德尼格爾』也會有那種情況,因此不會有人敢輕易踏入那裡,我想你也無須擔心會被其他隊的人搶先一步。」
  被別人搶先?開什麼玩笑!如果沒有抓住這個機會回去,誰知道還會不會有下一次機會,我是絕對不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但如果真的遇到這種事情,無論我願不願意都只能留下,不需要抱著莫名的懸念迎接決定性的瞬間。要是無關我的意願真遇到這種事,那我也只能……
  焦躁感與奇妙的猶豫。如漣漪般迴盪的兩種相反的情緒讓我覺得困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才好,只能給予中年領路人一抹虛弱的笑容。


  走近一看,「庭園」果然不是普通的大。
  比最大等級的郵船還要龐大的岩塊漂浮在空中,沒有任何支撐的模樣有一種很強大的壓迫感,同時也瀰漫著夢幻般的詭異感,彷彿一幅視覺陷阱畫。
  或許是野獸敏銳的直覺感受到太古的魔力,向來毫無畏懼的狼犬們嚇得縮在原地,怎麼斥責也不願意靠近這附近。
  抬頭一看,凹凸不平的岩石表面有許多突出物,布滿我的視野。上緣有像牆壁一樣的東西圍繞著,距離地面約五十公尺……不,應該更高,而平面部分的面積大概放一座競技場都綽綽有餘。
  「要如何爬上去呢?」
  庭園底部最靠近地面的地方也在三公尺高的黑色石柱群上空兩公尺,就算手抓得到,我也不想學壁虎一樣爬上去。
  「以前有樓梯,可是早就崩塌了,所以利用那個。」
  凱妮姊指著將庭園繫在地面的其中一條巨大鎖鏈,金屬製的粗壯鎖鏈,每一個圈圈都有大人的身高那麼長。
  鎖鏈從埋進地面的巨型楔子到「庭園」的邊緣,斜斜的延伸上去,幾乎沒有鬆弛的部分。
  「那麼就按照我們排練的方法行動。」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男子很有氣勢地答應了下來,脫下皮革盔甲與上衣,只圍一塊腰布,肩膀上扛著一綑繩子,開始爬鎖鏈。他的動作輕盈快速更勝猿猴,輕輕鬆鬆就爬到庭園的上緣,將代替救生索的繩子放下來。
  「好,一個一個依序爬上去吧,颯也,你排第四,我先爬上去,你仔細看清楚。你們兩個留在這裡看守,因為狗沒辦法帶上去。」
  動作迅速地做出指示後,凱妮姊第二個抓住繩子。她利用繩索,以令人欽佩的俐落身手輕快地爬鎖鏈,然後從庭園外圍的欄杆爬上去後,立刻低頭用力揮手說:
  「立足點很穩!只要有救生索,完全沒問題!好了,快上來吧!」
  接下來輪到卡布特·伊爾。他吞了吞口水,一臉死刑犯的表情抓著繩索,雙腳癱軟地爬鎖鏈。
  我看著眼前幾度差點跌落的背影,靜靜地等著下一個輪到自己。這時有人沉默地拍了我的肩膀。
  我一回頭,看起來很遲鈍的隨從基里姆站在我身後。
  「怎麼了?」
  當然聽不到回應的聲音,不過他卻指著沒有人煙的廢墟方向。面無表情的模樣,彷彿在說:走那邊。
  「不。要從這裡爬上去不是嗎?不是那邊。」
  可是基里姆緩緩搖頭,再一次指著同一個方向。
  「你叫我去那邊?為什麼?」
  無言。基里姆嚴肅地要求我去做莫名其妙的事情,這讓我開始覺得煩躁。就在此時,四周響起帶著笑意的歡呼聲。
  「颯也,下一個換你!後面還有人,你動作快一點!」
  看來卡布特·伊爾總算爬上去了。
  「來了!」
  我大聲回答,伸手抓住救生索,然後回頭告訴基里姆說:
  「很抱歉,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先上去了。」
  「…………」
  淺黑色肌膚的戰土文風不動,只有陰鬱的沉默回應我。
  「星門」就在前方,為什麼我必須要離開?我把不可解的要求完全去開,全神貫注在爬鏈這件事上。鎖的粗細很適合抱,也很適合當立足點,比想像中好爬很多,不過被風搖晃的程度比在下面看時還要劇烈。
  「唉唷,好危險,早知道應該喚起『森林獵人』。」
  這樣可沒臉笑卡布特了。我兩度失去平衡,冒出冷汗,幸好有救生索的幫助,才得以在五分鐘左右爬上庭圔。
  我握住伸出來的手,站上俗世與聖域的交界。柵欄另一頭是「庭園」,這個詞彙讓人聯想生氣蓬勃的生命,然而眼前的景觀卻是截然相反的一片荒蕪。


  全然枯萎的果樹森林如同一群骨骸隨風飄蕩。
  大小枯木紮根的庭園地面上有人工的小丘與光禿禿的岩石,充滿起伏,樹林間有多座小規模的巨石遺跡的殘骸。
  腳下是乾燥褪色的樹叢,旁邊一條龜裂的泥土路應該是渠道乾枯後的痕跡。
  這裡荒廢了十年了,過去在拿非利人的「理」的守護下綠意盎然的人工庭園也留下了深刻的爪痕。
  連鳥的影子都沒有,絲毫不見生氣的死的世界。


  「嘿唷。」
  我從高至胸膛的柵欄往庭園方面跳下,腳下堆積的砂礫發出沙沙聲,連如此寂寥的空中庭園裡也布滿了巴比倫的風帶來的厚厚的沙塵。
  我回頭確認身後的風景。
  望眼過去一片土色的廢都盡收眼底,舊城區處處可見跟這裡同樣的拿非利遺跡與也不知道是要獻給什麼神的「聖塔」。
  水平線前方,越過幼發拉底河的遙遠東南方隱約可以見到沙煙朦朧的卡格斯拉城牆與「艾姆爾帕」的影子。
  「捨不得離開嗎?」
  「什麼?」
  凱妮姊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你一直看著卡格斯拉,該不會想要留下來吧?」
  「開、開什麼玩笑……我怎麼可能錯過這樣的好機會。」
  聽到凯妮姊懷疑的聲音,我故作輕鬆地回答她。剛好藉著這個機會,我從口袋裡拿出布條包裹的圓形印章。
  「啊,對了對了,這個請妳收下。」
  「你的印章嗎?給我做什麼?」
  圓形印章指的是刻有圖案及楔形文字的石頭或象牙製圓型筒狀物,一般是手指大小,用來放在潮溼的黏土上滾動印出圖案時使用,每一個的圖案都不一樣,算是簽名的替代品,等於「國土」版的印章。
  「我把我的積蓄存在麗薇兒·西姆堤派的兌換商那裡,那筆錢原本是購買『星門』資訊與僱人用的資金,不過已經不需要了。雖然金額不多,還請妳拿去用。」
  凯妮姊很意外,好一會兒躊躇著不知道該不該收下。
  「——哈哈。」
  可是她也只顧慮了一下子,馬上就像平常一樣開心地咧開嘴說:
  「這麼客氣,那我就不推託了。」
  「啊,對了,我有點好奇,這裡非常荒涼,桃樂絲沒有說什麼嗎?」
  「沒有啊。嗯,這裡的確讓人覺得毛骨悚然,你看,簡直就像一座幽靈森林,只剩在這一帶的氣候下無法自然生長的樹木,看來這裡真的是拿非利人的遺跡,儼然就是巴比倫的空中庭園。」
  「巴比倫的空中庭園——這裡嗎?」
  「就我所知,被稱為那個名字的地方是到了很後面的時代,真正的巴比倫國王為了從異國嫁來王妃而建造的地方,不過或許是從這類遺跡衍生出來的傳說也不一定。」
  原來如此,也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看。
  「總之,據說『星門』就在庭園中央的墩座那裡,就在前……你幹嘛東張西望?聽到什麼了嗎?」
  我好像聽到遠方傳來尖銳的叫聲,反射性環顧四周,但是馬上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不對,這是我每次聽到的那個。
  「沒什麼,只是最近我常常耳鳴,會聽到吱~~不然就是嗡……的聲音,大概是氣壓變化的關係吧,馬上就好了,不用擔心沒關係。」
  「那就好,目的地就在前面了,等基里姆爬上來就馬上出發。」
  全員到齊後一聲令下,隊伍朝著「庭園」中央前進。
  除了腳步聲之外,就只有吹動枯枝的風聲。
  沒有人開口,大家都默默地走著。雖然爬上庭圔來了,每個人還是明顯不安。身為「國土」的子民,踏入拿非利人的神域會覺得惶恐應該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我想原因應該不只這樣。
  這個場所有一種讓人倍感壓力的沉重氣氛,就像面對莊嚴的宗教建築或雄偉的大自然美景時,頓時覺得自己真的很渺小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讓大家不自覺噤聲。
  至於我,腦袋沉重並非氣氛的關係。
  好吵。剛開始那輕微的耳鳴不但沒有停歇,反而隨著前進的腳步愈來愈嚴重。


  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


  尖銳的聲音吱地在頭蓋骨中回響,讓我覺得焦躁。
  這是怎麼回事?好吵。停下來,夠了吧。
  就在我搖頭想要甩掉輕微的頭痛時,領路人艾姆其跟凯妮姊同時發出聲音:
  「就是那個。」「是那個嗎?」
  前方寬闊的空地上,有一片石頭建築,看起來像是建造來當大型建築物的墩座,如果硬要形容,差不多就像是森林裡的舞台,或是只建造了一層就停工的金字塔。
  壇面積很大,用來踢足球應該也沒問題,到處散落著快要瓦解的陵墓、神殿的石材、巨大神像的殘骸。
  「唔!我不會被打倒的,這種程度……」
  我咬緊牙關忍住不舒服的感覺,踩上石階,走向缴座。
  一直以來我都以回家為優先。
  就已經在觸手可及的地方了啊,可是為什麼,為什麼突然這樣呢?
  現在不再只是耳鳴了,我就跟發燒時一樣意識朦朧,內心湧起一股不明所以的危機感,我體內的什麼在發出悲鳴,警告我不能來這裡。
  怎麼可能?是我想太多了。
  凯妮姊什麼都沒說,這裡看起來也沒有什麼危險。呃……「星門」在哪裡?
  可惡!腦袋無法思考。
  「——真令人遺憾,沒想到用泥土捏出來的人偶居然看到我的庭園被破壞殆盡的模樣。」
  4


  驀地,毫無預兆地傳來一道沉重冷酷又充滿威嚴的聲音,壓倒性的存在感讓所有的一切都凍結了。
  凯妮姊他們忘了正在交談、我腦海中剛才困擾我的幻聽也在那一剎那消失了,彷彿不曾出現過。
  就像被行星的引力強迫拉過去似地,所有人的視線全都朝向倒塌的巨像底座上。
  那裡站著全身纏繞著暗黑氣息的異形巨漢。
  一直到剛才都空無一人的底座上,彷彿忽然從虛空中滲透出來似地。
  如同深海水壓的壓力砰地壓上來,恐懼感襲來,連呼吸都變得微弱。


  「來了嗎?追隨『黃昏之翼』的盧卡爾,來自遠方的旅人。」


  從黑暗中切下來的黑色鐵塊般的盔甲。這是我的第一印象。
  身高比尋常人高兩顆頭,寬度與胸肌更厚實,手腳粗得跟樹幹一樣,SF裡會出現的那種看起來像動力外骨骼的黑色裝甲完全覆蓋著他傲然睥睨眾人的龐大身軀。
  可是……那真的是穿上的嗎?
  吸收光線的黑色表面描繪著生物曲線,滑順地彎曲,順應巨漢的動作柔軟的改變形狀,彷
  彿就是肉體本身一樣。覆蓋在表面的長衣與像是斗篷的黑布也是類似的質感,只是較薄些。
  從布下方、從裝甲關節的縫隙間,代表黑暗的「瘴氣」源源不絕地湧出,落在底座上。
  「黑色城牆」薩里奴,「食屍王」格拉追隨的主,「艾巴德尼格爾」供奉的神。
  冰冷的「畏」吹過我全身,像極寒的風一樣刺在我身上,我不得不別開頭。
  這種感覺我一輩子難忘。
  其他隊友一看到黑神異樣的身影與氣息後,馬上全部趴下,一臉蒼白,五體投地。
  「凱妮姊,情況不妙!這傢伙……」
  「很好,這樣很好,按照計畫進行。」
  喀嚓。有硬金屬的東西抵住我的後腦勺。
  是槍口的觸感。
  「喂!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別動!」
  尖銳的制止聲,隨即頭的正後方響起震耳欲聾的轟隆聲。
  是槍聲。我反射性地縮了縮脖子,全身僵硬。
  「哇!」
  有火藥味散開來,不過沒有被擊中的疼痛。
  嚇唬……嗎?槍口再度抵住我的後腦勺。不寒而慄的恐懼從脖子竄到屁股。
  哪來的子彈?不,難道她說用完了是謊言嗎?
  「抱歉,颯也,不過我是認真的。」
  背後傳來毫無感情的聲音讓我全身緊繃。
  「別動,再怎麼強壯的身體,腦袋被打爆了就沒救了,對嗎?只要你打算反抗,絕對瞞不了桃樂絲。我不想開槍打你,可是雖然我不想,事到如今我也沒得選擇,所以不要做無謂的反抗,老實一點。」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第一時間閃過的念頭是被威脅或是被「理」控制的懷疑,然而我猜錯了。
  「還能是怎麼回事呢?『星門』我要用,想要回家的心情我也一樣,為了拿到唯一的門票,我可以把靈魂賣給惡魔。」
  「什麼!」
  那麼她是自己想要設計我的嗎?
  對她的信賴遭到背叛的打擊、失意與憤怒形成一股激情,在我的心裡掀起狂風巨浪。
  「……太骯髒了,裝做一副很親切的樣子,原來妳早就打算要伺機搶奪了嗎?」
  「不是!這是我應得的權利,原本我跟萊西之間就已經講好了,可是你卻仗著女神的喜愛以特權從旁介入,如果是這樣,那我也有我的打算。」
  「哇哈!哇哈哈!現在可是在巴比倫之神的面前,你不會跪下嗎?不懂禮貌的外來者!」
  隨著卡布特高亢的聲音傳來,有一個像是硬棍的東西從斜後方擊中我的側頭部。一陣劇烈疼痛閃過,我忍不住跪下,雙手支地。
  「啊……你這個混蛋!」
  我搗著灼熱的疼痛,怒目咬牙地回頭瞪他。一臉畏縮的卡布特氣息不穩,嘴角哆嗦地拿著長矛站在那裡。
  「你、你那是什麼眼神!只會跟女人甜言蜜語,沒用的人渣!因為你,我!我!」
  「住手,卡布特!這是約定,你不要亂來!」
  「閉閉閉、閉嘴!不要命令我,妳不是只要能使用『星門』就好嗎?就如妳所願趕緊消失吧!」
  卡布特非常激動,他怒氣沖沖地回嗆凱妮姊的制止後,繼續接著說:
  「你把每個人都當笨蛋看!再看不起我啊。哇哈哈哈!無計可施了嗎?你這個膽小鬼——哇!」
  卡布特打算再度揮動手中的長矛,沒想到卻被突然從地面伸出來的幾根黑色觸手捲住全身。「瘴氣」變成類似柏油的黏瑰狀,直接緊緊綁住卡布特。矮小男子被勒得太緊了,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就這麼一步步地沉入瘴氣囤積成的黑暗無底洞裡。
  「『黃昏之翼』的盧卡爾是余之客。」
  底座上的漆黒影子冷冷地說,切割了卡布特的存在。
  「你、你就是薩里奴吧?如你所願,我把天城颯也帶來了,快告訴我『星門』在哪裡?」
  凯妮姊鼓起勇氣說。黑神輕輕舉起右手回應她。他所指的墩座後方的地面上有「星門」。
  不知道是一開始就在那裡,只是我們沒看到?抑或是突然出現?跟薩里奴的出現一樣,無法明確判斷。
  不過那的確是真正的「星門」。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星門」,之前參與「艾巴德尼格爾」的調查時我就看過已經停止運作的「星門」。
  那裡的「星門」是大小足夠一個人環抱的金屬柱子做成倒U字型,也就是拱形狀,以兩端
  埋在地面的形式固定的設備,印象中是只有兩線道左右大小的隧道框而已。
  這裡的稍微大型,不過基本上是相同型態的設備。只有一點不一樣——這裡的「星門」是「活的」。
  「那個……還具有能量!」
  凯妮姊顫聲說。
  外框的內側,薄幕狀的力場緩緩晃動著,質感類似黑暗水面的蛋幕裡映照出一片星海,忽地又在表面搖晃時,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截然不同的某處遠方的風景。
  「啊?我的、學、學校?」
  「曼哈頓?那個人潮擁擠的時代廣場……嗎?」
  我們幾乎在同時發出驚訝的聲音。明明看的是相同的東西,可是透過門看到的版本卻不一樣嗎?


  「好……很好!還有一點!約定好的事你不會反悔吧?」
  「約定?來自遠方世界的女孩啊,汝是指什麼呢?」
  「別裝傻,你真的沒有要加害颯也的意思吧?」
  「汝把年輕的盧卡爾騙來這裡,汝以為全同汝一樣會說謊嗎?真是膚淺的人類。」
  「你說什麼!」
  「算了,余不追究汝逾分的發言,因為汝畢竟是余訂定的『命運』之外的女孩,不過……余不打算連子民們對余的冒犯都允許。」
  擺出服從姿勢的遺跡拾荒者們全身顫抖,恐懼到開始啜泣。
  「巴比倫之神呀,請求您的原諒!」
  「請您慈悲為懷!」
  絕望降臨,接二連三發出悲鳴般的哀求。
  「什麼!大家只是遵照你的指示而已,這是你希望大家做的啊!」
  正當凯妮姊慌張地抗議時,我注意到有一名男子的樣子不對。
  隨從基里姆。他跪拜在地,眼神直盯著已經被瘴氣捲入到脖子的卡布特。看似遲鈍的臉龐如今浮現焦躁的神情,偶然對上的眼眸裡,發出野獸被逼到絕境時的目光。
  不用猜就知道他在想什麼。
  不要!你救不了他的!我努力使眼色要他冷靜。
  乍看魯鈍的那個男子想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所以警告我,要我逃,而如今他又企圖拯救卡布特。
  「汝等是『黃昏之翼』的所有物,跟隨主人,必須為了主人而死,這是絕對的義務。」
  看薩里奴的頭,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額頭的一根巨型角,其下的臉戴著一個像是用鋸子從黑色岩石上隨便鋸下來似的面具。整顆頭被頭盔覆蓋著,無法窺探他的表情。
  只是從他冷酷的語調中,很明顯可以聽得出來他沒有一絲慈悲與同情。
  「人類果然是失敗作品,不知自己的本分,汝等應該投向余。余必須代替『黃昏之翼』懲罰汝等。」


  「哇啊啊啊啊!」
  基里姆伺機跳起來,與長矛化為一體往前衝,隨著幾乎不成聲的吶喊,使出電光石火的突擊。
  速度、時機、重心,各方面都掌握得很漂亮的突擊,銳利的長矛尖端正確地瞄準薩里奴的胸膛中心。
  正因為如此,我知道將會有怎樣的結果。
  如同我所預測的,傳來木頭碎裂的聲音,長矛的柄在尖端附近輕易地折斷了。
  基里姆丟掉長矛的碎片,抽出腰間的銅劍往薩里奴的頭部刺下去。
  漆黑的拿非利人這次依舊不動如山。砰!沉重的撞擊聲,基里姆的銅劍掉落,就像使盡全力敲打岩石會有的後果。
  太魯莽了。
  薩里奴的黑色裝甲一定跟守護聖塔「艾巴德尼格爾」的蠍人、格拉身上穿的是同系列的東西,連不鏽鋼的刀子都插不進去一毫米,不是物理性的力量能動到分毫的東西。
  薩里奴的黑色鐵手套抓住呆立在原地的基里姆的臉,黑色液體「瘴氣」順著粗大的手臂流進不知所措的戰士的口鼻。
  已經到了忍耐的極限了。
  「「住手!」」
  怒吼從意料外的兩個人的嘴裡發出。我跟——凯妮姊。槍口如今對著薩里奴。
  「別對我隊的人出手,放開他!」
  置若罔聞。漆黑之神絲毫不理會。
  「啊啊,是嗎!再見,穿著娃娃裝的混蛋!」
  BLAM、BLAM、BLAM!
  自動連續開槍。
  隨著嘎吱響的槍聲響起,火花在薩里奴臉上三度散開,只不過效果只有那樣。
  「不、不會吧……這是穿甲彈耶!」
  神人完全漠視啞口無言的凱妮姊,將抓著胸膛苦悶不已的基里姆在地上。
  「汝已經盡了自己的責任與任務,因為汝的忠誠,賦予汝的『命運』是名譽之死。」
  「砰!」
  在薩里奴握住右手的同時,基里姆的皮膚從內側被刺破,「生」出無數的漆黑荊棘。在體內以殘忍的形式硬化的「瘴氣」幹的好事。
  臨死前的痙攣讓基里姆不停抖動,他驚悚地瞪大眼睛望著我,雙唇哆嗦,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他當然說不出話來,眼眸就這麼失去了光彩。
  「殘餘的土塊沒有價值,余要取回汝等的『命運』,從泥土誕生的失敗人偶……」
  呆若木雞的我,耳朵裡聽到了來自殘酷之神的宣告。
  「……回歸泥土去吧。」
  配合雙手宛如儀式的動作,薩里奴腳下濃厚的「瘴氣」如海浪般往這邊襲來,我慌張地起身,但是「瘴氣」的速度太快,我來不及逃也無處可逃。
  「唔!」
  我下意識用手搗住口鼻,廚餘的惡臭團團包圍著我,然而「瘴氣」之浪瞬間通過,我只感覺到皮膚有奇妙的刺痛感。
  然後恢復寂靜。
  不,詭異,太安靜了。
  不僅眾人的哀求與哭泣停止了,連呼吸聲也消失了。
  我往下看。
  「唔、唔啊啊啊啊!」
  「這!這是什麼!」
  我跟凱妮姊同時發出悲鳴般的尖叫。
  恐懼勒住我的心臟。
  拜跪薩里奴的同隊同行者們,全部變成無法言語的泥人。衣服跟隨身物品還在,只有裡面的肉體變成了跟「國土」的大地相同顏色的濕潤土塊……
  「怎麼會有這種事……巴拉希、塞爾克、艾姆其!回答我!」
  凯妮姊慌忙地拉起身旁泥人的手,結果手臂輕而易舉地脫落了。
  「啊!」
  凱妮姊砰地將手臂丟在地上,當場全身顫抖不已,望著回歸泥土的夥伴們的眼神根本失了魂。
  可惡!這是在作夢嗎?就算「理」是拿非利人制定的,就可以將人類變成泥人嗎!


  「『外來者』果然屬於『理』之外的存在嗎?可惡的七賢者。算了,現在不追究,進入正題吧,『外來者』天城颯也。」
  我覺得薩里奴在面具底下直勾勾地睥睨著我。
  光那樣就讓我全身咳樣,無法呼吸,壓抑不了由內心發出的顫抖,生物本能的警報器響個不停。
  可是儘管不停哆嗦,很奇妙地我還是保持著自制。我自己也很意外,或許因為我是第二次面對這樣的壓迫感。
  反正他如果有那樣的打算,我就無法活著離開這裡,現在只能絞盡腦汁尋找活路。
  「……聽說你叫薩里奴?」
  「沒錯,回歸的巴比倫之神,艾巴德尼格爾的主人,聖王的祭壇,將洪水推回去的神,以及『黑色城牆』。」
  「你這樣精心設計,究竟想把我如何?想替手下復仇嗎?」
  「余任命的盧卡爾敗給『黃昏之翼』的盧卡爾的確讓余不快,然而那些也不過是臨時找來的棋子,不足為惜。」
  不是嗎?那麼就是跟拉蔻兒有關……
  「我話說在前頭,我已經跟拉蔻兒與卡格斯拉切斷關係了,無論我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造成她的困擾,盧卡爾原本也只是周遭的人想太多,我們真的單純只是朋友而已。」
  「看來是那樣沒錯。」
  「啊……呃、什麼!J
  命運真是殘酷,沒有人願意認真聽我解釋,沒想到第一個認同我的人居然會是這個傢伙。
  「余從汝身上完全感覺不到『黃昏之翼』授予的『王畏』。」
  「那麼你為什麼要抓我……」
  「安靜……呵,這個有趣,真的要開始了嗎?」
  薩里奴奇怪的面具仰望著我身後的天空,我也順著他的目光回頭。
  遙遠南方的天空,巴比倫新市區上空,有兩個巨大的天地異象對峙著。
  一個是席捲黑雲、沙塵及雷光的巨大龍捲風。
  另一個是將天空染成鮮豔的紅色,搖曳的火焰靈氣。


  兩個各占據天空的一角,彷彿互相瞪視著。
  「那是什麼?是拉蔻兒嗎?」
  明亮閃耀的領域中央有用光線描繪的立體神祕圖案滞留在空中,那是魔法的結界……嗎?
  從這裡,而且是從枯木的樹枝間的縫隙望出去,無法看到那裡是否有人影。
  然而灼熱白雲與大氣的那道光輝,我絕對不會看錯。
  「那是『黃昏之翼』與『升天風暴』的決鬥,余原本半信半疑,不過看來亞基爾利爾的預測是對的。親自上陣的真實感不一樣嗎?」
  「亞基爾利爾?還有一名拿非利人嗎!」
  「奇怪,亞基爾利爾說早已見過汝。」
  我脫口說出一個在腦海中直覺反應的名字:
  「……是梅斯·伊姆曼嗎?」
  「那是他眾多名稱之一,真正的名字叫做『升天風暴』亞基爾利爾,是留在『國土』的眾神之一。要隱藏『光輝』混進人類之間並非難事,不過余認為那是沒有價值的行為。」
  為何?為了什麼目的?疑問的火花連續在腦海中爆開。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梅斯·伊姆曼令人費疑猜的行為一定有某種目的。
  「亞基爾利爾是大神,過去眾神會議擔心他的強烈野心與『光輝』,於是將他流放,後來他利用眾神會議解散,我們的聖王棄世之際回來了。據他所言,只要汝離開,拉蔻兒就會無防備地從『喂塔』出来。」
  「那個傻瓜,不是說不來送我嗎!」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她說得太雲淡風輕了,如果早就打定主意要隱身悄悄來送我,那就說得過去了。
  可惡,平常就死皮賴臉一意孤行,為什麼這種時候就表現出如此溫馴呢!


  我焦急地守望著,馬上就有狀況了。
  原本圍繞在巨大龍捲風周圍迴旋,數量眾多的怪鳥群行動了,牠們排成好幾列,朝著燃燒的天空飛去。我從這裡就能清楚確認外型獨特的巨大身軀——是獅子頭怪鳥安祖,也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有幾十隻,數量驚人。
  安祖們飛進「黃昏之翼」的領域,朝著光的圖形上下左右蜂擁而至。當前列抵達中央的瞬間,圖形啪地綻放無數閃光。
  白色光線在轉眼間化為高射炮,一一射穿怪鳥。
  數量龐大的安祖們燃起火焰,接二連三墜落,沒一會兒只剩下幾隻不知道該往哪裡逃竄。


  「幹得好,太厲害了!輕而易舉,簡直就是壓倒性勝利嘛!」
  「這不過只是小試身手,『黃昏之翼』的威力並非僅止於此,余最清楚,因為余曾經被她殺死,丟進『偉大之都』。」
  「被……殺死?」
  薩里奴沒有回答我的疑問,淡淡地繼續說:
  「就算是『升天風暴』亞基爾利爾,不,無論任何一位拿非利人面對她的『光輝』都很不利,因此需要汝的協助。」
  我對他的反感超越了恐懼。
  拉蔻兒就在那裡。理解到這點的瞬間,我對身旁的薩里奴的絕對性無力感便在一來一往的對答中淡去了。儘管嘲笑男人真單純吧!
  「就跟你說是白費工夫了,她不是那種聽說有人質便會乖乖聽話的人,再者處於攸關自己生死的情況下,人質能派得上用場嗎?」
  「完全同意,如果是那名好戰的『黃昏之翼』,反而有可能會更激發她的鬥志。」
  「呃?」
  「我想亞基爾利爾應該也還沒告訴她汝在余手上。」
  一頭霧水。那麼抓住我有什麼意義?
  「『黃昏之翼』可以藉由吞噬『畏』增加自己的『光輝』,沒有極限,無遠弗屆,特別是使用『光輝』的對戦,無論一對一或一對多,絕對不會輸。不過那個機制幾乎是自動的。」
  在我們談話時,南方的天空開始讓人目眩的「理」的激戰。
  互相保持距離的耀眼的羽翼與巨大龍捲風之間,紅與藍、白與黑的電擊、爆炸的火焰與震波、閃光與光彈,氣勢磅礴地交錯著。
  無論是哪種光芒,就人類魔法師來說都屬於大型咒術,只用一次就會將「畏」使用殆盡的咒術。
  雙方之間的空間扭曲,撞擊產生的能量形成漩渦。
  彈落的魔力有若干掉在新市區,廢屋因為衝擊而接連倒塌。
  太荒謬了!又不是宇宙戰爭或怪獸大對決。


  「雙神之戰、嗎?看起來是很精彩……」
  薩里奴態度從容地雙手環胸,嚴肅地喃喃說道,語氣間略帶嘲諷。他接著說:
  「你看,那並非拉蔻兒本來的作戰方式,她從來不理會對方的花招,瞬間逼近,奪取對方性命是她的作風。『黃昏之翼』就是有辦法這麼做,而如今她沒有這麼做,是中了亞基爾利爾的圈套。」
  「圈套?」
  「如果奪去『升天風暴』擁有的『光輝』,『黃昏之翼』會激烈燃燒,巴比倫一帶的『畏』與『理』會大亂。在這樣的情況下使用『星門』,無法預測會招來怎樣的意外。」
  「換句話說,她自己壓抑著『光輝』嗎?不、不會的,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否定的語言是動搖的另一面,我的直覺告訴我,無法斷言她不會這麼做。
  「要是……要是拉蔻兒不使用『黃昏之翼』,那場決鬥會如何?」
  「她是過去的戰役時為了毀滅龍而誕生的女神,光用『理』就有辦法對付敵人,然而亞基爾利爾的『升天風暴』也是率領七種風的偉大公權力之一。」


  突然。
  真的是很突然,一股暈眩襲來。
  尖銳的刺痛貫穿我的太陽穴,眼前一片昏黑。
  某個人混亂又可怕的負面情緒如怒濤般撲向我,吞噬我的意識。
  無法滿足的飢餓感,破滅的鬥爭心。
  沒有一處可以安居,對命定的憤怒與憎恨,身為優越種族的傲慢,對他人無止境的惡意。
  不曾見過的情景像倒帶一樣,一個接一個地浮現眼前。
  在這當中,我們是無根者,揮動著異形的翅膀穿越星海與次元之壁,啃食世界的活力再飛
  往另一個世界。
  然後在破壞與殺戮的盡頭來到這個世界,這裡卻有可以抵抗我們的原住民。好久不曾遇到這樣的好對手,我們沉浸在歡喜、憤怒與惡意中,解放了破壞的怒吼。
  我們從不曾懷疑,最後會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我們。
  直到目睹了那道光芒。


  嗡嗡嗡嗡————嗡。
  似乎這次的耳鳴比過去更明顯。


  回到現實,我的白日夢只在瞬間,秒針連一格都還沒移動。
  「唔!」
  膝蓋癱軟,我連忙用雙手雙腳支撐幾乎當場倒下的身軀。
  剛才那是什麼?似乎是跟「精髓」的記憶共通……什麼引起的?為什麼會發生?


  「你無須如此擔心。」
  「不、不關你的事,我只是有點暈眩而已。」


  薩里奴似乎誤會我動搖了,我連忙若無其事的起身。
  「余並不打算殺拉蔻兒,很遺憾,眾神會議已經先預測到這種情況了,所以余只會讓她回到永遠的沉睡。天地間沒有那個難纏的丫頭可以去的地方,眾神會議也不允許她一同前往新天地迪爾蒙。她的工作已經結束,現在只是個會帶來災害的存在。」
  「她當然有地方可以去,卡格斯拉的人們敬愛拉蔻兒,那裡是屬於拉蔻兒的城市。」
  「錯。那些泥人偶只愛自己,可恥到實在難看,只要有更符合他們需求的神出現,他們馬上就會轉而供奉那位神,不會有任何猶豫,所以余才說人類是失敗品。」
  「這……」


  薩里奴是危險的神。我領悟到了。
  這傢伙只把人類當道具。的確,若是如此,有自己想法與感受的獨立個性只會是麻煩。
  對感情起伏多變的「國土」居民而言,追隨這位漆黑之神絕對是不幸,會犧牲很多生命。


  「『外來者』的少年啊,汝無須做任何事,只要靜心看著就好了。」
  「這種情況你叫我冷靜?太勉強我了。」
  「汝決心告別『國土』回去故鄉,因此來到這裡,就如同汝所說,汝與『國土』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那麼又有何難呢?」
  「……呃、這……」
  好像有一支冰刀刺進我心臟。
  並不是那麼簡單的問題。雖然不是那個問題,不過他說的一點也沒錯,追根究柢,那就是我的選擇。


  遵照薩里奴的指示,他真的會讓我回家嗎?
  我在這裡反抗也無濟於事,他輕而易舉就能鎮壓住我,就像扭斷小嬰兒的手臂一樣易如反掌。卡布特、基里姆跟其他人只是運氣不好,拉蔻兒也不是會被殺,再說勸我應該回日本的不也是那丫頭嗎?這邊的事情由住在「國土」的人決定就好……


  「可惡!你實在太討人厭了。是啦,沒錯啦!我本來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突然被丟在這種地方,也不是我自己想來,我把回去故鄉、回去家人身邊視為最重要的事情有什麼不對!」
  不知道從何而來的愧疚感讓我焦躁。
  「那樣很好,那樣才能凸顯他們的可笑。」
  薩里奴望著依舊激烈神祕的衝突,喃喃地說道,語氣中聽得出暗自的滿足。
  「事情圓滿結束後,余允許汝任意離去。當然前提是『星門』沒有因為『黃昏之翼』而損壞,只有這一點余也無能為力,就看拉蔻兒有多在乎汝了。」
  「你在期待她會為了我而輸嗎?哇——桂哈哈。」
  實在太可笑的情況了,憤怒之後我只能乾笑。
  「如果汝想平安回家,那就是為了汝,余並不在乎哪一方倒下。」
  「——同伴輸了也無妨嗎?」
  「亞基爾利爾是抓著古法與『命運』不放的舊神一族,跟余等巴比倫之神不相容,余只是為了消滅拉蔻兒這個共通災難,暫時與他合作罷了。」
  「不太懂,不過意思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嗎?」
  「沒錯,若亞基爾利爾贏了,接下來就輪到他消失了。現在的余有自信贏過『黃昏之翼』,只是余有重大使命,對手畢竟不能小覷,余必須特別小心謹慎。」
  「你的目的是什麼?是為了向拉蔻兒復仇,奪回巴比倫嗎?」
  「目的?」


  南方的天空還持續著美麗又壯烈的魔力對抗,我一個外行人無法判斷哪邊取得優勢。
  薩里奴的目光從一大壯觀的場面轉過頭來,嚴肅地對我說:
  「余是死掉的神掉入冥界,穿越七道門與七座城墻才返回這裡的真正的神,是永世君臨『國土』的聖王亞爾利姆的先行者,余已經沒有任何理由需要遵守眾神已經離去的眾神會議的決定,不,現在余就是眾神會議,為此余必須清除與舊『命運』訂定盟約的守門員『黃昏之翼』。」
  「你說的是什麼大話?拉蔻兒說過了,死者不可能復生,就算神也一樣。」
  沉重的盔甲晃動,低沉的笑聲傳來,彷彿來自地獄深處,讓人不寒而慄。
  「自己擁有可以毀滅法的『光輝』,卻不曾想要突破『理』嗎?果然是只會對眾神會議唯唯諾諾的愚蠢之輩。」
  為什麼呢?這傢伙嘲笑拉蔻兒比他嘲笑我還更讓我生氣。
  「要從『偉大之都』返回是有辦法的,只要得到『冥界女王』的許可即可,只是要拿到許可,必須獻出等值的靈魂成為新冥界的居民當作替代。」
  「等值的靈魂……你該不是為了這個要抓拉蔻兒吧?」
  「真令人愉快的聯想,但是那不過只有一人份,而且供品早就獻出去了,在十年前。」
  「你不是開玩笑的吧?不會吧,你該不是……」
  十年前——那不是巴比倫滅亡的時候嗎?
  「一無用處的垃圾也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幾十萬,不,應該有幾百萬人吧?這個城市裡!可是你卻為了自己,把他們全都犧牲了……那不是敬拜你的人們嗎?」
  「那本來就是為了侍奉余而創造的生命,他們是為了聖王犧牲,必須感到歡喜。」
  毫不在乎的回答,已經不是殘忍、冷酷能形容的了。我們可以對話,所以我才不知不覺產生錯覺,但是這傢伙,不,這傢伙才是真正的……
  「妖怪——你是真正的妖怪。」
  「汝還不懂嗎?這就是神。汝在『黃昏之翼』身旁究竟看到了些什麼?」


  一點也沒錯,我什麼也不懂。
  統治「國土」的是殘忍的眾神。
  因為拉蔻兒剛好在我身旁,所以我以她為標準,這是錯的。若說她對人類是冷漠的,那麼薩里奴就是把人類家畜化的卑劣物種。
  要是讓這種妖怪橫行,卡格斯拉會變成怎樣呢?大家能平安活著嗎?
  守護神的存在就是為了這種時候,只要拉蔻兒贏了就好,問題就能解決了。
  然而這麼一來,回家之路……
  可惡!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無力感。
  我只能焦躁地望著拉蔻兒的決鬥。
  手指無意識地摸索,想要尋找讓我能安心的東西,什麼都好,結果碰到胸前的硬物。我像平常一樣握緊那個物體。
  「咦?」
  手指摸到熟悉的滑順觸感,我突然想到這個東西不是放在拉蔻兒那邊沒拿回來嗎?事情一忙就忘記了,怎麼又掛回脖子上了?
  開機。輕快的電子聲響起,液晶螢幕亮了。電充飽了。
  我打開檔案,只有一件錄影。
  我下意識按下播放鍵。
  畫面中出現盛裝打扮的拉蔻兒,她坐在白神殿某間房間的椅子上,得意洋洋地朝著攝影鏡頭微笑著。


  「嚇到了嗎?我想你發現這個時,一定已經回到日本了。恭喜你。其實我本來想好好跟你道別的,可是我沒把握自己能心平氣和,所以我沒講的話都留在這裡了。」


  影像訊息?昨天見面後拍的嗎?


  「老實說,我想要你留下來,這是我的真心話,然而我知道我不能再把你留下了,因為我看到了你在家裡跟學校裡的樣子。你察覺到了嗎?你在『國土』的時候,從來沒有露出過那樣完全安心的笑容。」


  ……家跟故鄉不就是那樣的場所嗎?可以一直是個孩子,可以放下防備。


  「我好像有點羨慕你,因為我沒有那樣的地方。你一直問,為什麼是你呢?我現在可以回答你了。很久很久以前,當我還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時,我很討厭自己的『命運』,因為我知道我一直都是孤獨一個人,可是後來懂得解讀無限延伸『命運』的七賢者告訴我,或許有一個人會一直待在我身邊,雖然這個『命運』成真的可能性很小,不過是有這麼一個人存在的。」


  喂喂,那個人該不會就是我吧?
  「沒錯,那就是天城颯也。後來我就一直很期待見到你,這是我唯一期待的事。我一直想守住這個『命運』。呵,期待見都沒見過的人,我真是個傻瓜。」


  呵?看來妳也覺得妳的行為很不可思議。妳突然提出這種我根本不知道的要求,我會覺得困擾也是理所當然。


  「嗯——一個人說話實在接不下去,沒有你像往常一樣扯我後腿。不過也只是恢復跟以前一樣,我必須要習慣。」


  我想也是,夏坎只會聽妳說。


  「可是呢,我會想像那個見都沒見過的人是怎樣的人呢?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嗎?他會對我好嗎?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想像時間非常愉快,就算孤獨一個人也完全不覺得寂寞。」


  ……啊啊,那種心情我懂。走「星門」就能回家。在得知回家的方法後我才有活過來的感覺。
  不過妳的願望也太簡單了吧?妳不是什麼事都能如妳所願嗎?拿這麼渺小的期待當支柱,太不適合妳了。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有多害怕,不過我好開心,你是一個溫柔的人。」


  我哪裡溫柔啊……一個完全不可靠的希望之星,而且就要消失,把妳獨留在這裡了。我什麼優點也沒有,不符合妳的期待,妳一定很失望吧?


  「我沒事。你知道拿非利人很長壽吧?或許我們還能在你的時代再見,到時候再繼續聊這個話題。我會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
  「騙子……」


  我哽咽地說。妳就算那樣強顏歡笑也沒有意義,五千年呢,就算是拿非利人也絕對活不了那麼久。


  「這一年,你似乎很困擾,但是對我而言真的每一天都很開心。可是,所以至少……」
  話在這裡停住了,就像突然忘了台詞的演員,拉蔻兒有好幾秒雙唇顫抖,不知所措的脆弱眼神到處游離。
  然而她很堅強,左手放在胸前,緊閉雙眸,找回了自制力。
  再度睜開眼睛時,已經恢復往常那個自信過剩的爽朗拉薏兒了。
  「回去後,生活穩定了,記得要後悔你甩掉這麼好又這麼懂事的女孩。呵呵……開玩笑的。那麼,拜拜。颯也……我真的很喜歡你。」


  在這句溫柔的呢喃愛語後,畫面回到最初。
  「傻瓜。」
  我嘆息。
  打腫臉充胖子並非妳的風格。
  胸口湧現難以言喻的強烈情感。
  是悲傷、是不捨、是可恨、是迷惘、是膽怯,也是決心,綜合起來的情緒。
  「真是笨蛋。」
  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句話是要對誰說。
  「颯也,你就這樣聽我說。」
  腳下傳來壓低的微弱聲音,是一直到剛才都癱軟在地,精神恍惚的凯妮姊。她保持低頭的姿勢,恢復元氣的眼睛瞄了瞄我說。
  「對不起,全都是我的錯。」
  挽起袖子的右手皮膚上浮現細長紅腫的文字:
  『你們兩個都會被黑鬼殺掉,快逃進門裡。』
  「快走,我掩護你。」
  又要算計我?然而微微閃過的疑問在看到凱妮姊的脖子時便釋懷了。在當事人應該看不到的那個地方浮現了來自桃樂絲的訊息。
  『我說謊了,對不起,颯也。』
  原來如此,所以才會這樣。很多事都明白了。
  「妳啊,桃樂絲,妳真是個壞孩子。」
  不自覺輕輕苦笑後,我問凱妮姊:
  「妳打算怎麼辦?」
  「我會幫你爭取到時間,只要讓我再靠近他一點……」
  她悄悄舉起藏在胸前的手槍說。
  「妳辦不到的。」
  啊啊……好像以前也有類似的對話。沒想到處於如此的狀況下我還笑得出來。不過才一個月前卻彷彿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雖然覺得很可惜,不過我想反過來的成功率似乎比較高。」
  「什麼?你……」
  就在凱妮姊驚訝地挑眉時,南方的天空終於失去平衡。
  拉蔻兒釋放出小型能量光球,光球在抵達大龍捲風面前時的瞬間突然膨脹到幾萬倍大的容積,就像地上生出了太陽一樣,震波形成好幾層的環狀擴散,超強白光的爆炸讓龍捲風跟黑雲溶解在光之中。
  「哇!」
  「扭轉結界了,開闢之光。在現在的『國土』,不靠『光輝』的輔助能做到這種地步實在厲害。可惜……」
  薩里奴不吉利的判斷成真了,受到超巨大等級的「理」的直擊,大龍捲風一度灰飛煙滅,然而當神祕的火焰消失後,隨即又恢復氣勢捲土重來。
  「……著急嗎?如果是小神,或許剛才那樣就能獲勝,可是面對『升天風暴』這麼做則是太輕敵了。」
  大龍捲風並非只是再生。
  各式各樣的小龍捲風從看似氣勢更旺的迴旋中不斷分裂,一個又一個,彷彿獨立的生物一樣冒出來。總數有七個的小龍捲風擺出包圍在空中閃閃發光的魔法陣的態勢,然後一起往中心撲去。
  光陣以雷擊與火焰迎擊,發出紅光圈鞏固防備,只是這次的迎擊明顯沒有剛才的激烈。
  七道旋風當中,有三道在途中精疲力竭地散開了,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但是另外四道抵達中央,集結了沙塵、黑煙與雷,形成一道大旋風,吞噬了整個紅光圈。紅光結界抗衡了一陣子後被打散,同一時間,染紅天空的鮮紅色光芒也像日落一樣驀地消失了。
  「開玩笑的吧……被打敗了嗎!」
  「『黃昏之翼』隱身了,應該是領悟到這樣下去沒有獲勝的機會吧,也或者是想爭取時間,可惜期待中的暗號並沒有出現。這場決鬥將會是亞基爾利爾的勝利。」
  薩里奴鄭重斷言,語帶滿意。沒有時間猶豫了。


  「妳衝過去撲進去,失敗了也別怨恨我。」
  我輕聲說。可是凯妮姊卻輕輕搖搖頭回答我說:
  「大家都被殺了,如果就這樣只有我……」
  「總比全被殺好啊,而且妳的小孩怎麼辦?」
  「為什麼?我騙了你。再說你也想回家……」
  現在無法說太多,就算可以,我也不想解釋我現在的心境。
  「是沒有錯……」
  所以我也只能打腫臉充胖子。
  「可是我想到我還有事情沒辦完。」
  看到我為難的表情,凯妮姊重申:
  「你會後悔的。」
  「我已經後悔了。」
  我知道,無論走或留,事情過後我一定會非常後悔。
  可以看出凱妮姊的表情從困惑到理解,然後迅速轉為決心。
  「……我回去後要怎麼跟你的家人說?」
  胸口湧起一陣迫切的思鄉之情。我壓抑情緒,考慮須臾後拿出手機委託她說:
  「請幫我轉交這個,然後告訴他們我還活著。」
  「這樣就夠了嗎?」
  有一天我一定會活著回去。如果能請她帶這句話回去該有多好,然而我無法選擇兩條路,在這裡斷了回家的念頭就等於領悟了再也回不去了。
  父親、母親、小櫻,對不起。
  我在心裡跟他們道別,接著很肯定地只點了一次頭。
  「時間很多,汝等如果想,繼續密談沒關係。」
  背後傳來薩里奴的聲音。我跟凯妮姊在瞬間交換眼神。
  「果然很大方,不過我們講完了。」
  在我轉身回答的同時,凱妮姊在我背後衝出去了,她全力朝著「星門」衝刺,距離約五十公尺。
  「那女人要使用『星門』了,你不阻止她嗎?」
  只要十秒,不,我要盡量多爭取時間,一秒兩秒都好。
  「不了,因為我有別的地方要去——!」
  皮膚上慢慢浮現「森林獵人」的豹紋,同一時間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著跟「星門」相反的方向衝。
  「別找麻煩。」
  散落在薩里奴腳下的瘴氣凝結成巨大的長矛形狀,隨即變成急速奔馳於空中的銳利鋒刃,從背後逼近我。
  ——它的目標是腳!
  我賭自己的第六感,沒有往後看就用力往上跳。我害怕到屁眼都緊縮了,幸好我的預測分秒不差,瘴氣大矛從我腳下的空間衝過去了。
  ——果然!我懂了!下一次會從上面來!
  瞬間的判斷讓我放棄繼續往前,轉而直角轉身。前進的路面被像散彈一樣落下的銳利黑色碎石擊得坑坑巴巴。
  我停下腳步,紮穩馬步,全神貫注在薩里奴的舉動。
  「嗯。」
  第一次,自從他出現以來,第一次出現動搖,事情發生他預料外的情況所引起的動搖,連困惑都稱不上的輕微動搖。他的注意力不知不覺被我吸引住了。
  「喂,我還有利用價值,你應該先注意我,對吧?」
  原本打算從容地挑釁他,可惜顫抖的聲音與僵硬的雙頰打亂了我的計畫。薩里奴徹底忽略我,冷酷地揮動右手。
  「星門」周圍的空間及地面滲出濃稠靈氣狀的瘴氣,一部分甚至看起來像蛇,抬起頭伸向凯妮姊。
  可惜太慢了!
  凯妮姊已經衝到「星門」附近了,她看著自己的手臂時就已經成功避開黑鞭,站在「星門」前了。我以為她會直接衝進去,沒想到她停下腳步回頭對我喊道:
  「我一定會告訴你的家人你在這裡過得很好!你一定要回來!」
  「余不允許。」
  聲音響起的同時,黑暗以薩里奴為中心爆發了。別說逃了,這附近一帶就像黑夜突然造訪似地,完全被黑暗籠罩,甚至連平衡感都被剝奪了。
  但是接著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這次是刺眼的光線劃破了黑暗。從「星門」發射出來的強烈純白色光芒吞噬了一切,溶化了一切。
  5


  光芒幾秒便消失,我睜開眼晴。
  凱妮姊的身影完全不見,不留痕跡,只剩下失去「扭曲」的「星門」的金屬框殘骸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她在最後關頭進去了。我希望是這樣。接下來就只能祈禱凱妮姊平安回家了。
  船出航了,我在碼頭送行。
  我已經無路可逃了,無論是薩里奴或其他的一切。
  不見了,薩里奴也消失了,而且周邊的情況也很詭異。
  他應該還在墩座上,可是頭頂上出現了烏雲,彷彿加了墨汁一樣異常昏暗。周圍瀰漫著濃濃的瘴氣,就算是「森林獵人」的夜晚視力也很難看得清楚。
  這個感覺就像整個墩座被運到別的世界……
  「……救……誰來救救我……」
  身旁傳來害怕到極點的啜泣聲,我在昏暗中瞇著眼睛凝視。有一名男子抱著頭縮在附近的舖路石旁,是應該已經被瘴氣吞沒的卡布特·伊爾。原來他還活著?
  「啊!原、原諒我!不要殺我!」
  卡布特看到我,發出恐懼的尖叫。他完全驚嚇到,圓潤的臉上不復見虛榮,鬍鬚上也沾滿黏稠的淚水跟鼻涕。他似乎吸入過多瘴氣,當我往他靠近一步,他馬上就用雙手抱住頭,整個人縮起來,彷彿想要逃進自己體內。
  「其實、其實我想做生意的,可是在叔父面前我不敢說不要……我只是想要挽救我的失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要不是這傢伙演出那場可笑的獨角戲……可是看到他哽咽虛弱的模樣,一閃而逝的怒氣也就急速地萎縮了,就算是這樣的傢伙,隨從基里姆還是為了拯救他而犧牲了自己。我沒有聽從那名戰士的勸告,內心覺得愧對他。
  「夠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你、你不殺我?」
  卡布特戒慎恐懼地抬頭問。我一點頭,他馬上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對、對了,基里姆呢?」
  「死了,代替你被殺了。」
  聽到我這麼說,卡布特非常難過地垂下頭,不停地對隨從道歉。正當我對他的表現感到意外時,我發現讓我全身緊繃的壓力又回來了。
  「真膚淺啊,『黃昏之翼』的盧卡爾,你精神錯亂了嗎?」
  瘴氣之帳的後方,漆黑異性再次現身。
  卡布特發出殺豬的悲鳴,抓著我的腳不放。我一點也不高興。
  「放手,自己找機會逃!」
  我沒空對他好言好語,在我強勢甩開卡布特的時候,我的眼睛也絲毫不敢離開漆黑的拿非利人。
  「我非常正常,凯妮姊呢?」
  「如果汝是問『外來者』那個女孩,她已經穿過『星門』了,之後的事情余也看不到。」
  太好了。我在內心鬆了一口氣。凯妮姊賭贏了,接下來就輪到我了。
  「不過剛才的光並沒有傳到拉蔻兒那頭,被余的『黑色城牆』吞噬了,而且這下子汝想回家的心願也不可能實現了。」
  原來如此,這片昏暗是因為處於這傢伙的「光輝」的領域下,換言之就是狀況更糟糕的意思。


  縱使如此,我還是要去那丫頭身旁。
  無論到了她身邊時變成怎樣的狀態都好,我就是要去,我必須要去跟她說可以不用再忍耐了。


  打腫臉充胖子其實是男人該做的事。


  為了這麼做,我必須離開這個看起來勝券在握的盔甲混蛋,無論用什麼方法。


  「汝抵抗余說的話,究竟做何打算?看來是目睹『黃昏之翼』的困境,決心動搖了吧?實在令人感動。」
  囉嗓,關你什麼事,混蛋傢伙。
  「答得好。所以我不打算再陪你了,我得要離開了。」
  「拉蔻兒被封住只是時間的問題,這個瞬間決定勝負也不是不可思議的事,而且汝在余的『光輝』內,沒有余的允許,任何人都無法離開這裡。」
  「如果可以讓我離開這裡,叫我跪下給你舔鞋子我都願意。」


  我彎腰撿起凯妮姊留在我腳邊的禮物,是手槍,我模仿她的動作拉出彈匣,發現裡面還有三顆子彈。
  「現在汝可以盡情逃,正好讓余打發時間,不過汝必須做好心裡準備,這回可不會像剛才那樣只是嚇唬汝而已。」
  無生命的假面具的嘴角扭曲,形成冷酷笑意的形狀。
  「稍微壞掉也無妨,只要還有呼吸都可以繼續玩,不過就算汝四肢癱平死了,余也還能將汝是怎樣痛苦死亡的情況轉述給『黃昏之翼』,這樣同樣能獲得樂趣。呵呵呵,余認為應該會不小心失手將汝打死。」


  在土牢裡抱著膝,全身赤裸著顫抖的記憶……
  被綁在手術台上,刀子割開我的肉的記憶……
  來歷不明的東西在體內蠢蠢欲動的觸感讓我昏厥的記憶……
  僅剩的迷惘與膽怯全都消失了。
  是啊,沒錯,我想起來了。
  解開恐懼魔咒的力量寄宿在讓我幾乎忘了自省的盲目激憤的火焰裡。
  嗡嗡嗡嗡————嗡。
  又一聲。感覺咆哮聲似乎從很近的地方傳來。


  為了確認還有沒有備用彈匣,我檢查了凯妮姊留下的背包。似乎現在裝在手槍上的是最後的子彈了,不過也讓我另外發現了好東西,我就不客氣收下了。
  「那麼,既然已經獲得允許,那我就不客氣了。」
  右手從屁股上方的刀鞘抽出求生刀,左手握緊自動手槍的槍把,身體保持低姿勢,就像短跑運動員蓄積瞬間爆發力的姿勢。
  「汝那個姿勢是在開什麼玩笑?要逃命應該要朝反方向,不要讓余太開心。」
  「窮鼠齧貓,你聽過嗎?」


  從拉蔻兒他們的決鬥中我理解到一個事實,那就是我沒有獲勝的機會。勝率零。
  雖然我有手槍,不過那畢竟是用來對抗人類的武器,對於在那麼恐怖的「理」的狂風暴雨中仍然能處之泰然地繼續戰鬥的存在,就算拿火箭筒來也是沒有獲勝的機會吧。
  我想跨越庭園的邊緣,逃進舊城區的廣大廢墟裡,那是我期待的最好的發展。
  可惜這片區域還是在薩里奴的五指山中,神之意可以隨心所欲地扭曲現實,不是我用衝的、用跳的就能逃得掉,魯莽地拉開距離等於是讓自己變成最佳獵物。
  用什麼手段都好,我必須想辦法讓他動搖,製造出「光輝」搖動的瞬間。


  「實在傲慢。就算汝是『外來者』也難以原諒,必須給于懲罰。」
  ——是從右下襲擊側腹部,還是從背後襲擊後腦勺?
  我側身往左偏一步。在同一時間,地面伸出兩條瘴氣之鞭從我剛才所在的空問衝過去、
  ——接著也是從視線死角過來。左腳跟背部。
  我咻地回到原來的位置。這次瘴氣之鞭依舊徒勞無功地揮空。
  「…………」
  不是偶然。理解到這一點,薩里奴沉默了。
  看到我瞭如指掌似地多次閃過,也難怪他會變成那樣了。
  「是那個咒紋幹的好事嗎?」
  「答對一半。真要說的話,是因為你太強了!」


  「森林獵人」突然全速筆直往前衝,一口氣拉近距離。數條黑鞭從盤踞在薩里奴腳下的瘴氣中冒出來,往我揮過來。
  啪!攻擊的目標還是鎖定手腳嗎?對我來說完全能夠從容應付!
  假裝被打中,一躍而起。逞強的煞車與跳躍的負荷,雙腳承受不住,發出悲鳴。
  可是我沒空理會,藉著閃躲之際跳上底座,然後直接撲向薩里奴。
  臉上傳來被劍山刺中的感覺,我在瞬間深深低頭,低到幾乎要舔到地板,然後鑽過薩里奴伸過來的粗壯手臂,躲過原本要抓住我的頭的猛烈攻擊。
  吸的壓力,換言之就是威勢壓迫,這是只適合神、王者等絕對性強者的戰鬥方式。
  然而那就等於暴露了意圖。
  只要保有對抗那份威勢的氣力,拿非利人懾人的強烈殺氣反而成為解讀他的目標與讀取時機點的信號。這個領悟與「森林獵人」實現了我在千鈞一髮之際的這場街頭表演。


  「那麼,要不要嘗試看看汝能逃多久?」
  那是只要薩里奴稍微壓抑他的意識就會喪失,不可靠的優勢。幸好我總算是辦到了。
  「不了,謝謝你的好意,再說也結束了。」
  「……那是什麼?」
  我舉起凱妮姊留在背包裡的好東西,最後來不及,所以我手邊還留著最後一根。
  這是卡格斯拉屈指可數的祓魔師萊西·伊爾刻上「爆炎」之「理」的銅製粗箭。或許是擔心舊城區危險,頭目讓凯妮姊帶了多達五支跟炸藥的破壞力一樣強的這個東西。
  「看來神對自己的身體也不是完全了解,我都已經用這個設好機關了,你還沒察覺。」
  「什麼?」
  就在薩里奴將注意力轉向自己的盔甲的同時,我將手邊最後一支粗箭擲向他。
  「烏圖神之子,年輕的勇士赫圖爾薩克啊,請釋放您神聖的火炎。」
  剛才在錯身之際,我藉著「森林獵人」的幫助,已經將四支粗箭拙入薩里奴的盔甲的縫隙,然後還有射向空中的最後一支,五支一起變成火球爆炸了。
  「這個是……!」


  我以全身尋找那傢伙的「黑色城牆」的破綻。
  可是!無論天空或四周的「瘴氣」都絲毫不見任何變化。
  還找不到機會,爆炸的火焰卻已經散去。
  薩里奴幾乎毫髮無傷,他一派輕鬆地拾起被炸飛的頭盔,放回不停冒出濃厚「瘴氣」的脖子上。
  「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那樣的爆炸也傷不了你嗎?」
  「不,余的自尊稍微受傷了。好了,接下來要表演什麼呢?汝該不會要說已經黔驢技窮了吧?」
  我緊咬牙根,吞下幾乎要讓我累到癱軟的失望之情,裝出精力十足的笑容說:
  「——好吧,接下來好戲就要上場了。」


  我將希望寄託在剛才那一招,組合沒有的材料,好不容易才畫出一條通往生還之路,我衷心祈求能夠成功。
  現在只剩下讓我感到沮喪,只能蠻幹的一招了。


  「無須著急,余會陪汝玩,一個一個打碎汝的希望,直到汝甘願跪拜在余之腳下。」
  「瘴氣」在薩里奴的手中固體化,變成一把粗壯的大刀,漆黑的尖端有劇毒無比的紫色靈氣形成液體,滴滴答答地落下。
  「首先余要先糾正汝的過度自信,別以為拿出武器就能與余抗衡。」
  還想繼續玩下去?可惜我沒時間慢慢陪他玩了。
  我能辦得到嗎?身體、意識、精神能撐得下去嗎?之前嘗試時,意識的斷路器一下子就跳掉了,然而要跟這傢伙交手,尋找突破的契機,我只能這麼做。


  「覺醒吧,『巨獸』。」
  一股神經外露,接觸到外面空氣的激烈疼痛在全身亂竄,肌肉抖動痙攣,腦海中,「森林獵人」與「巨獸」察覺彼此的存在,陷入慌張中,兩隻興奮的「精髓」製造出不愉快的波紋,將我的意識的水面搞得亂七八糟。
  搞不懂也摸不清的火花四散,意識混沌到想吐。
  「唔!噁!」
  果然同時喚起兩種「精髓」是太勉強了嗎?
  我以僅有的氣力維繫著似乎就要遠離的意識,一邊發出苦悶的呻吟,一邊努力緩和「精髓們」的情緒。
  你們冷靜點,沒事的,不用怕,敵人在那邊,如果不想辦法解決他,我們都會被殺掉,你們幫幫我吧……


  擦拭額頭的冷汗,上半身的皮膚上,「森林獵人」與「巨獸」的「相」重疊,描繪出複雜的紋路。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安撫好兩隻,雖然維持著危險的平衡,我也只能牢牢抓住韁繩。
  現在的問題是身體上的不正常,心跳加速、發抖,而且暈眩不已,皮膚只是被風吹過神經就閃過幾乎要讓腰折斷的疼痛。
  在這種狀態下有辦法對抗薩里奴嗎?浮現的軟弱嘲笑著自己。
  如今不是有沒有辦法的問題,而是不勇往直前就是死路一條。不單是我,大概連拉蔻兒也活不了。
  「讓你久等了。那麼……接下去吧。」


  * * *


  苦痛占據了全身。
  疲勞席捲了全身。


  「唔~~~~~~!」
  「手感很好,余是否對汝的腹部下手太重了呢?」
  「呼……呼……可……惡!覺醒……吧,『七頭……大蛇』……」


  我只有斷斷續續的記憶。
  打。躲。砍。接。踢。後空翻,跌倒。就像乾抹布還硬要擠出水似地絞盡最後一點氣力再站起來。
  反正也不可能打擊到他,我只希望能在不斷反覆中能看到一絲光明,因此只能不斷反覆。
  他一邊敷衍我的無謂抵抗,一邊冷酷地嘲笑我。
  「發出聲音了吧?你的腳步停住囉。」
  「我說你真的很吵……覺醒吧,『妖精足』。」


  難以呼吸,喉嚨灼熱,全身上下……沒有一處……總之就是痛,扭曲,斷……
  白色……意識……讓……白化……乾脆拿刀子……切開取出來……
  一……瞬間全部……
  是否……漏洞……什麼都好。


  「連逞強的鳥叫聲都發不出來了嗎?都這個樣子了,也難怪發不出來。」
  「……啊、啊……啊、吧,『雷……尾』。」

  ……舌頭……不……我……壞……
  …………分解……中,死……比較輕……閃過……寇兒的臉……
  對不起……或許……不能去……了。
  啊……
  ……

  * * *


  「愚蠢,汝究竟放了多少生命在那具身體裡?」
  「啊……唔……呼!呼!」
  我精疲力盡,仰躺在地,承受著胸口的疼痛,反覆著淺淺的呼吸,一雙無法鎖定焦點的眼眸望著低頭俯視著我的薩里奴。
  「汝還真能保持著人類的型態,看來汝有很能適應的體質,不過終會變成令人作噁的混種是必然的結果。」


  我知道,這種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我很清楚後果不堪設想。
  然而我不在乎,只要能度過這個難關,只要能撐到找到拉蔻兒就好。
  可是沒辦法了,身體再也動不了了。


  我體内的「妖精足」在還沒準備好就「跳起來」,正好迎向薩里奴的大刀,讓他一口氣
  在我身上留下一道從左肩延伸到右腹部的刀痕,雖然我連忙後仰閃躲,避開了被一刀兩斷的命運,但是胸口深刻的刀痕仍是不斷冒出鮮血。
  僅僅幾秒鐘,意識一片空白,被我強勢拉住的「精髓」全都趁機脫離我的掌控,逃進身體深處。
  因為這個緣故,我的意識稍微清楚了一些,可惜全身還是像打了麻醉針一樣無法用力,彷彿不是我的身體,或許神經的某個部位受損了。
  唯一還覺醒著的「七頭大蛇」自作主張地填補傷口,可是動作比平常慢,因為最主要的我的體力已經見底了。


  「少年呀,汝滿意了嗎?捨棄『黃昏之翼』,臣服於余吧,余允許汝的皈依。」
  「……不可……能!」
  「很好,那麼就賦予汝以榮譽之王的身分受死吧。汝可以仰望余的裝束,當作在『偉大之都烏爾卡爾』的聊天話題。」
  「裝……束……?」
  「睜大汝的眼睛吧。」
  薩里奴張開雙手,「瘴氣」在他背後的空中形成大喂漩渦,產生了暗黑的裂縫,而另一
  頭,有一個巨大的物體拉扯著裂縫,往這邊飛過來。
  「唔……啊啊啊……哇啊啊!」
  太龐大了!黑油油的巨岩差不多有學校體育館那麼大,當然無法容納在墩座上,而且由於實在太重,著地的同時地面也像大地震一樣劇烈搖晃。
  我的身體就這麼被翻弄,捕捉到奇妙的飄浮感與錯亂的平衡感。
  庭園無法支撐……正在往下掉?
  「唔……啊!」
  沒多久衝擊再度襲來,我被用力摔到地上,身體因為痛苦而扭動,五感也因此稍微恢復。地面有些傾斜,大概是因為庭園的底部是圓形的關係吧。
  「覺得光榮吧,余只有在承認對方是敵人時才會穿上『裝束』與其對戰,『裝束』是有形的『光輝』,也就是神的正式服裝。」
  薩里奴隨興地往巨岩走,然後直接踏入其中。同時接收神靈的大岩石開始蠢動,發出轟隆巨響。
  複眼發出冰冷的亮光,伴隨著啪啪的解凍聲,表面開始擁有跟薩里奴的盔甲一樣的光澤與生氣。
  原本像是被折疊起來的電車的節肢伸展開來,隨著大地發出的轟鳴聲沉入地面。
  扭曲的一角與背上無數的荊棘高聳入天。
  一隻巨大的、異常巨大的漆黒甲蟲就在那裡。
  「這……就是……『黑色城牆』!」
  這時我才理解那個名字的意思,貨真價實的移動城牆,不,說是活生生的城堡也不為過。


  「汝的『命運』將在此決定,汝就帶著絕望,寂寞地死去吧,汝永遠無法跟頑強無比的『黃昏之翼』一起生活,這讓余萬分痛快。」
  粗大的節肢緩慢高舉到頭上,彷彿要激起我的恐懼。我不想死,企圖想要起身,然而我很清楚這是垂死掙扎。
  我無法逃離他,即將像爛番茄一樣被打死。


  可是當死亡的陰影覆蓋在我頭上的那一瞬間,灼熱我胸膛的情感卻不是恐懼。
  是很純粹的,很想要哭著吶喊的不甘心與憤怒。
  我的心回到了土牢中抱著膝蓋詛咒自己無能的那個時候,瘋狂憤怒著這種不合理的狀況。
  我想要殺了他,殺了這個剝奪我們的明天的傢伙。
  我想要讓他知道,知道被踐踏,被像渺小的昆蟲一樣被殺害的不甘心。
  我必須要去那丫頭的身旁。
  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啊啊,原來如此,所以我才……


  嗡嗡嗡嗡————嗡。
  就像要呼應我的激動,那個耳鳴聲猛烈且瘋狂,而且就在我身邊,從未曾如此靠近過。
  不,我明白了,這並非耳鳴。
  而是從遙遠的遠方傳來的龍們的咆哮聲。
  眉間深處,顯現像餘火一樣隱晦的暗紅色火焰的影像。
  牠們從那深處呼喚我,一直呼喚著我。牠們吶喊著怨念,要我殺掉所有的拿非利人。
  我下意識不要自己察覺,從被老魔女艾布蘭琪提醒以前就這麼做了。
  因為本能告訴我,一旦覺醒,這道暗紅色火焰會將我燒成灰燼。
  不過如今的我已經沒有什麼不能放棄的了。
  「這、這個……這個咆哮狎?不,不可能。」
  活城堡忽地停止動作,仰天聆聽。
  我沉著臉竊笑他帶著焦慮與狼狽之情的聲音。
  原來那傢伙也聽得到。
  「或……許……你說……的沒……錯。」
  沒錯,薩里奴,人被逼到絕境,什麼都做得出來。
  或許的確很膚淺,或許的確很愚蠢。
  然而如果在你眼中,為了某個東西而捨棄其他所有東西是軟弱,我只能說你太小看人類的執著了。
  「別以為……什麼都能……如你所願。」
  「什麼?」
  「要死就……一起死……」
  意識的指尖觸摸暗紅色火焰。
  同一瞬間我的自我與無法形容的巨大意識結合……然後像暴風來之前的樹葉一樣被灌進來的意識瘋狂淹沒。


  暗紅色火焰的「精髓」。那是存在於沒有被消滅的龍的骨骸中,獨著的思念的痕跡。
  它本身已經沒有任何力量,然而當我的意識觸摸到它的時候,封鎖龍靈們的夾縫,那個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的混沌夾縫就與這個世界有了連結。雖然那只是從針孔大小的洞裡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不過這樣小小的破洞正是牠們苦苦等待的東西。


  古龍王們的意志輕而易舉就壓制了我。
  肉體的主控權被奪走,好像痙攣似地激烈翻轉。
  嗡噏嗡嗡————嗡。
  嗡噏嗡嗡————嗡。
  嗡噏嗡嗡————嗡。
  歡喜與憎惡,還有復仇的咆哮聲就彷彿從我嘴裡發出來一樣。
  可是……我竦然領悟。
  可惡!沒辦法!別說報仇了,這樣下去就是死路一條。


  龍王的怨念形成一股破壞的衝動,忘我地想要向滅了自己的拿非利人報仇。
  這些傢伙沒有搞清楚狀況,牠們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如何渺小又脆弱的肉體內,而卻說到底,龍王們甚至連如何擺動人類的身體都不知道,我現在只能流著口水,東倒西歪,根本連身都做不到。牠們的激怒完全無用武之地。
  冷靜!這樣不行!這樣只會被擊垮!
  龍王們的回答是充滿暴力的憤恨不平之念,毫不留情地打擊我的意識。太強大了,我的自我與存在正遭受破壞!
  住手!我死了大家都會倒下!你們就要回到那個暗黑的世界,你們想要回去嗎!
  急中生智的思考像魔法一樣見效了,壓力倏地消失。
  你們想復仇對吧!我也是!這個拿非利人是我們的敵人!
  無數的龍王們的怨念發出贊成的晦哮聲,思想就像可怕的暴風雨發出轟隆隆的狂吠聲,那是對於施虐者的憤怒,因為有共同的憎惡,我跟龍王們的希望合而為一了。
  沒有恐懼,沒有驚慌,只有沸騰的怒氣。
  嗡噏嗡嗡————嗡。
  嗡噏嗡嗡————嗡。
  「喔喔喔喔喔————!」
  齊聲發出歡喜與陶醉的咆哮,回過神來時我也在龍王當中,一起發出怒吼。
  在苦痛與絕望的盡頭才獲得的復仇機會,簡直是無法形容的甜美與大快人心。
  「怎麼會是如此?原來是這樣嗎?這個可恨的『黃昏之翼』。可怕的選擇,怎樣都要讓余滅亡嗎?」
  精神對話就現實來說只在不到一個拍子的剎那就結束了。
  頭頂上方,薩里奴像被雷擊中了,全身僵硬地抖動著說:
  「原來如此,不愧是『黃昏之翼』的盧卡爾!為了呼喚牠們回來的可悲的犧牲品啊,看來一秒也不能讓汝繼續活下去了!」


  黑色巨臂揮了下來,充斥了我的視野,我感受到強悍殺氣散發出的訊息,搶先一步往旁邊翻滾,驚險地逃過成為紅色血漬的破布。
  身體還是很沉重,就像打了麻醉針一樣。接收著龍王的念頭,劇痛就像老虎鉗,夾著我的頭不放,光是剛才的動作就讓我頭暈目眩,呼吸急促。
  要死不活的狀態。
  縱使如此我仍壓抑不住嘴角上揚,明明處於連呼吸都很困難的狀態,亢奮感跟鬥爭心卻變成了沸騰的血液奔馳在血管中,讓我忘了身體上早已超越極限的苦痛與疲勞。
  我的上半身浮現深黑色,類似火焰的「相」。「相」自然而然地蠕動,集中在喉嚨附近。
  喉嚨跟肺都快要燒起來了,我知道牠們想做什麼,但辦不到,人類的喉嚨無法那樣使用!
  無須我回答,龍王們從我的意識裡找到了答案。「相」在肌膚下蠕動,將我的右臂染黑。


  轟喔喔喔喔——嗡。


  咆哮的調子變得更激烈,每次吶喊都會引起「相」的共鳴,我明顯可以感覺到懷著灼熱的脈動不斷地注入右臂的肉裡、骨頭裡、緊握的刀子上。
  那樣的熱度並非尋常,急促的呼吸吸入自己的肉冒出的怪味道,散發出的熱氣烘烤著出汗的皮膚,不鏽鋼的刀子也逐漸炙熱。
  已經是極限了!右臂就要彈飛出去了!
  不過恰巧的是,要對付的對象就站在那裡。
  「薩里奴!」
  我順從本能衝向牢牢抓著墩座的薩里奴的節肢,將閃著白光的刀子插入像牆一樣的表面。
  無論怎樣攻擊都毫無損傷的黑色裝甲鐵壁,被刀鋒輕而易舉溶出一個小洞,然後貫穿了。
  「去死吧!」
  配合我的奮力吶喊,龍王們歡喜與憎恨沸騰的怒吼也跟著解放。那股可怕的能量傳遞到刀鋒,溶解了刀刃,龍吼囤積的波動刺進薩里奴的節肢內部。
  
  波動跟剛才的子彈有相同的情況,在沒有出口的空洞中反覆發出回響,只不過這次的結果是毀滅性的,外骨骼跟事故車的車身一樣歪七扭八,而能量一口氣衝上「裝束」的主體。
  「砰啊啊啊啊————!」
  巨大的身體膨脹到異常的形狀,彷彿內部發生了爆炸,有幾處破裂。
  薩里奴的龐然身軀倏地靜止了,然後失去力量摔落墩座,發出強大的聲響,黑色液體狀的「瘴氣」與蒸氣緩緩地從關節及破裂的傷口流出。
  辦、辦到了……我辦到了辦到了!
  我確信,因為沒有神受到剛才的龍吼還能存活下來,砍殺過眾多拿非利人的龍王們已經發出滿足的歌聲。


  這時忽然有幾根粗鎖鏈從橫躺著的薩里奴身旁的地面伸出,朝天上飛去。
  「呃……!」
  太突然了,我愣在原地。有成年人身軀那麼粗大,輪廓朦朧的靈鎖接二連三纏繞薩里奴的「裝束」,將他牢牢綁在地上。
  「放、放開我,獄靈們……!余不回去,余尚不願回到『偉大之都』……」
  瀕死的薩里奴發出無法分辨是悲鳴還是哀求的微弱呻吟聲,然而來自冥界的迎接團團將他圍
  住,不僅制止了他的掙扎,同時還不斷地將看似巨蟲的身驅往地底下拉。
  薩里奴的前腳勾住立在墩座上的石柱,還在做垂死掙扎。
  呼呼。你不是最愛對丟臉的人類落井下石嗎?
  ……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可以依樣畫葫蘆的大好機會。
  我踩著蹣跚的步伐,靠近如今變成薩里奴的救命繩索的石柱。
  僅僅一根在支撐著「黑色城牆」所有重量的石柱已經傾斜得很嚴重,似乎隨時可能從地面上拔起來。我用左手撐著那根勉強維持不倒的石柱,將體重壓在石柱上,調整我急促的呼吸。


  「對了……你說要向拉蔻兒報仇,對吧?」
  我惡意地挑起單邊臉頰,低頭看著即將要被拉進地獄裡的薩里奴問。
  「等……等,你別聽那群龍的,牠們是只知破壞的災難,余、余可以救汝!快幫助余!」
  「哈,原來你也怕死,太好了。」
  這時候該說什麼呢?啊,我想起來了。
  「現在的我很想做殘酷的事呢。」


  呵。我單腳踢石柱。果然,這一腳成為打破平衡的關鍵。
  「卡格斯拉的盧卡爾!」
  薩里奴握著被扯起的石柱,似乎就要被大地吞噬,沒想到巨大的身體居然使出最後的力量奮力往上跳,張大嘴巴向我靠近,企圖想要咬死我。
  那一瞬間,我體內最後一道防線被衝破了,一股讓我忘卻自身安全的憤怒與悲哀的洪流淹沒了我。
  我想回家,我不想捨棄,我想見我的家人,我討厭悲慘哭泣,我害怕疼痛,我懼怕痛苦。
  我放棄了,我被迫放棄了,面對所有不合理的事情,我只能暴力地、殘忍地、像個孩子一樣委身於危險的攻擊衝動。
  「不要隨便決定別人的命運啊啊啊啊!」
  龍王們發出歡喜又具有破壞性的咆哮,可是已經沒有可以讓能量注入的刀子了,換成我的右臂轟地爆發。無所謂,揮出這股激情是現在的我僅能做的事情。
  逼近的嘴巴並不在眼前,我為了迎擊而揮出去的右拳反而打中了薩里奴的巨大臉頰。
  右臂的肉爆開,沸騰的血液在空中飛舞、蒸發。
  暗紅色的能量穿過內部,「黑色城牆」這次的爆發蜿蜒變形,不復見原型。
  「我所在的地方不需要你這樣的神。」
  我對著光芒漸漸散去的複眼說。
  當到最後還舉著的前肢被拉進地底下後,吞噬「黑色城牆」的缽狀大洞便自動掩埋,恢復原本的地面。剛才這裡還是一座浮島,真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啊……唔……又來了……」
  但是沒有時間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現在的我是連半死人都稱不上的悲慘狀態。親眼看到薩里奴消失,緊繃的情緒倏地放鬆後,黑暗以我無法抵擋的溫柔態勢籠罩了我。
  消失!離開!
  在意識慢慢陷入黑暗前,我聽到龍王們異口同聲的失望。


  * * *


  「請醒過來吧,天城大人。啊,我該怎麼辦!」
  身體被輕輕搖晃,我的意識從黑暗的深淵浮了起來。
  醒來時的感覺比最糟糕還要更糟糕。
  好想睡覺,我就是想睡覺,而且叫我的聲音是沒有出息的大叔聲音,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可是好吵,不要理我……
  (!拉蔻兒!)
  忽地,我想起在意識遠離前是怎樣的狀況。
  「啊……唔……好痛痛痛~~~~」
  我反射性要跳起身,可是貫穿全身的劇烈疼痛讓我痛不欲生,當場癱軟。我一臉蒼白地流著汗,咬緊牙根等待痛楚緩和下來。
  「喔啊,盧卡爾!您醒過來了嗎?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我還以為已經沒救了……」
  我啞口無言地看著卡布特·伊爾開始流下男兒淚。地點是在我剛才昏厥的倒塌石柱旁。
  「我還……活著嗎?」
  所有的一切都太不真實,不過猛烈的疼痛告訴我這不是夢。可惡!乾脆殺了我吧!
  話雖如此,這卻是值得歡迎的徵兆。我在明知勉強的情況下啟動了多重的「相」,代價就是神經及肌肉的斷裂,喪失感覺,滿身瘡痍。會痛是身體已經開始慢慢復原的象徵,看來是害怕地躲起來的「七頭大蛇」在我昏厥後又出現的關係。
  「謝謝你這麼努力救我……」
  我傳達感謝之意,答覆我的是微弱的痛苦氣息。之後我會大吃特吃,請你再繼續為我努力下去吧。
  龍王的氣息消失了。
  那個暗紅色的火焰也變回了冒著煙的餘火。因為我的昏迷而切斷了與龍王們間的交流是預料外的幸運,若沒有如此,我大概會被牠們強烈的意志力控制,成為牠們的附屬品。
  幸運的事還有一件。
  「我昏倒多久了?」
  「大概十分鐘,盧卡爾。」
  「有什麼異常嗎?」
  「除了那片黑暗散去之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
  卡布特的態度恭敬到讓我起雞皮疙瘩,不過他的回答讓我鬆了口氣,應該還來得及吧?
  我低頭看著右臂,只有這裡至今還沒有任何感覺,但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手肘以下不僅皮膚,連肉都悲慘地裂開,只剩骨頭勉強還留在上面的狀態。「七頭大蛇」害怕火燒,不知道這隻手有沒有辦法復原?
  肩膀上牢牢綁著止血的布,這應該是卡布特·伊爾做的急救措施吧,沒想到會是這位大叔救了我。
  「我不能待在這裡,我必須要去。」
  「等、等等,您目前的狀況不允許……」
  但是我仍然必須去。我忍住無情地刺痛全身的劇烈疼痛起身,環顧四周。
  傾斜的庭園,只剩下金屬骨架的「星門」,跪在地上回歸泥土的同伴們。
  一片寂靜與荒涼,彷彿剛才的打鬥只是虛幻。
  我有預感,如果還有明天,我一定會多次在夢裡看到這幅景象吧。我沒有選擇另一條路,只能在夢裡回味後悔與鄉愁。
  揮去感傷,我朝著庭園邊緣走去,只是才走幾步就誇張地蹌踉。
  「好、好的,來、來吧,盧卡爾,讓我卡布特助您一臂之力。」
  為解燃眉之急也只能這樣了,雖然很氣他,現在也只能老實地借助他的肩膀了。
  「我是天城,我並不是盧卡爾。」
  「那並不重要,您做了那樣的事救了我,救了這樣的我。」
  不,我只是嫌你擋路。當然我沒有那麼清廉正直心好會把如此殘酷又簡單的事實告訴他。
  「我卡布特一定會幫助您的,下方應該還有兩名隊員在,一定能將您帶到女神身旁。」
  只是來得及嗎?我怎麼努力還是步伐蹣跚,走得比小孩還慢。
  只能等待「七頭大蛇」的再生嗎?可惡!這樣的速度實在……
  「啊啊!那是新來的妖怪嗎?沒救了!」
  那是一隻龐大的獸,從庭園的邊緣往這邊衝過來,也不知道到底突破了怎樣的戰場才來到這裡,乾掉的血漬將牠純白色的皮毛染成暗紅色,然而牠依舊活力十足地衝過來。
  「不對,那是……!」
  我帶著歡喜吶喊出那個能讓我依賴的名字:
  「夏坎!這裡!我在這裡啊啊啊!」
  6


  彷彿遭遇爆炸的街景。
  決鬥所在地附近的建築物受到超越人類想像的「理」的激烈衝擊帶來的餘波波及,全部倒塌,化為一片瓦礫廢墟。
  「看到了!在那裡!」
  跟預測的方向相差甚遠,原來只要順著刺激肌膚的「畏」的強風來源找就可以了。崩塌的磚塊堆積成小山,散落四處,在這樣的廢墟上空,有一抹穿著紅衣的身影。
  拉蔻兒!
  拉蔻兒被放電的七顆金屬球圍住,雙手吊在頭上,全身癱軟,一動也不動。
  「她在做什麼?她死了嗎?」


  我也看到「升天風暴」亞基爾利爾的身影了,他站在龍捲風的中間,在距離相當遠的瓦礫上方念著複雜的「理」。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美男子,跟以梅斯·伊姆曼之名與我見面時相同,只不過也有相異之處,他的長髮間長出了兩支角,身穿描繪著神祕圖紋的美麗長衣與質感類似橡膠的盔甲。
  我提醒夏坎小心,一同躲到瓦礫小山後頭。亞基爾利爾似乎專注著拉蔻兒的動向,我們很幸運地並沒有被發現。
  ……拉蔻兒那丫頭垂著頭,完全失去活力的樣子。她的服裝破爛不堪,身上到處都是塵埃與泥土,明明精心打扮過卻完全看不出來。
  真是的,妳平常的氣勢到哪裡去了?怎麼會被打得這麼慘?
  然後……幸好,妳還活著。
  溫暖的情緒在心中擴散,眼角不自覺也濕潤了。
  啊,不不,只是有沙子跑進眼睛裡而已,嗯,並不是因為慶幸能再見到面,也不是因為我認為我錯了。
  啊~~真是的。不過話說回來,現在的狀況能容許我在這裡感慨萬千嗎?
  「……那麼,『黃昏之翼』呀,也該讓妳永遠沉睡了。」
  不妙!
  被七顆金屬球包圍的空間內部突然灌滿水藍色的透明液體,彷彿飄浮在空中的汽缸,被封在裡面的拉蔻兒露出痛苦的表情,卻沒有掙扎,甚至像是認命似地緊閉雙眸。
  這個笨丫頭!這樣我留下來還有意義嗎?
  「夏坎!」
  不用我催促,白獅子已經載著我從瓦礫陰暗處跳出來,以柔韌的腳步衝到最靠近拉蔻兒的瓦礫山上,然後傾全力跳躍!
  「喝啊啊啊!」
  我漠視尖銳的刺痛感,以夏坎的背為跳台,撲向琥珀色的汽缸。觸感像糖漿一樣黏度很高的液體,是樹液嗎?我不予理會,抱住拉蔻兒的同時動作迅速地踢掉三顆被我視為元凶,圍繞在拉蔻兒周圍的金屬球。
  金屬球的結構崩毀的瞬間,傳來被重力拉扯的感覺。
  我急忙重新用公主抱的形式抱好拉蔻兒。嗯,也因為如此我失去平衡,悲慘地屁股著地,不過無法裝酷是我的特色。
  「好痛!妳不是會飛嗎?拜託一下吧。」


  不過話說回來。
  這應該是所謂的感人的重逢吧?
  我實在想問,這位眼睛嘴巴都瞪大的呆滯臉蛋有當女主角的資質嗎?
  啊,夠了啦,嚇到也別嘴巴一直開闔個不停。
  也不可以一直摸我的臉確認我是不是真的。
  「呃?咦?本尊?」
  「妳不是說我的事妳什麼都知道嗎?」
  「……颯也!」
  拉蔻兒發出極為感動的聲音,同時纖細的雙手牢牢摟住我的脖子。
  唔!這太激動了啦!
  苗條的身軀在我懷中微微顫抖,場合不對,然而耳邊傳來微弱的哽咽聲讓我也跟著感慨了起來……呃,就像那個啦,不良少年撿空瓶其實效果很好吧?
  「情況我大致了解了,妳可以不用顧慮我了。」
  我有些不捨地拉下拉蔻兒的手說。
  我重新審視她,她身上的衣服連內衣都全是裂縫與焦痕,如果不是現在這種狀況,我還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要放在哪裡。她白皙柔嫩如陶瓷般的肌膚上布滿了讓人怵目驚心的擦傷、割傷與淤青。
  ……臭丫頭,居然忍耐到這種地步。
  「對不起,我遲到太久了。」
  可是。
  拉蔻兒從我的身上滑下去,站在瓦礫堆上,才一瞬間就成功轉換掉黯淡的情緒。
  差一點就變成破布的衣服與怵目驚心的傷痕還在,然而她就像枯萎的花朵得到水的滋潤,取回原有的水嫩,她的表情與姿態已經恢復到充滿自信與氣概的卡格斯拉女主人的模樣。


  拉蔻兒目光銳利地盯著伴隨旋風走過來的亞基爾利爾,口吻略帶撒嬌地責備我說:
  「就是啊,我等好久呢,而且沒想到你還在這種地方磨磨蹭蹭,我跟你說,我會陷入危機是因為『星門』……」
  「啊~~那個已經沒關係了,因為來不及了。」
  「來不及?什麼意思?」
  呃……被逼問我會不好意思。
  「我晚點再跟妳說明,現在要先處理那傢伙……妳可以嗎?」



  「當然。」
  拉蔻兒眼眸裡倒映著敵人身影卻看不到一絲膽怯,只有無可動搖的凜然戰意。
  「你在這裡看著就好。」
  她靜靜地留下不容我反駁的言語後,緩緩步下瓦礫山,朝著亞基爾利爾走去。
  兩道美麗的身影相隔二十公尺對峙著。
  「要逃就趁現在。」
  不像是全身是傷,手上也沒有武器的少女會說的話,但是有七顆寶珠相隨,手持白銀長矛的美男子卻是理所當然地接受她的挑戰說:
  「鹿死誰手還不知道。」
  亞基爾利爾發出讓大地震憾的咒語,以他為中心捲起了大風暴——隨即唐突地消失了。
  天空、雲朵、大氣、我,所有的一切都……
  染上了黃昏的色彩。
  綻放著金黃色光芒的光粒子充斥著世界。那是拉蔻兒的「黃昏之翼」釋放的溫暖光輝。
  烈風的「光輝」消失,七顆寶珠變成顏色黯淡的金屬球,隨意地掉落地面。
  縱使如此,亞基爾利爾仍拿著長矛。
  「你的『命運』已定。」
  這句話說完之前,一條紅色閃光劃過,拉蔻兒右手的手刀已經貫穿亞基爾利爾的胸膛。
  拉蔻兒的右手上,半透明的大劍冒著白色火焰,當大劍忽地消失時,亞基爾利爾也當場無力地倒下了。


  「我……輸了,拉蔻兒。」
  黃昏色的靈氣在胸部傷口的內側燃燒著,五官端正的拿非利人面容痛苦地扭曲,只能憑藉著華麗的長矛支撐自身重量。
  「你應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為什麼?」
  拉蔻兒的聲音裡聽不到勝利的興奮之情,甚至帶著寂寥。
  「我的故鄉……在這裡,而且也已經沒時間了。」
  亞基爾利爾放下撫著後頸部的手。敞開的胸口就像枯掉的樹皮或岩石一樣硬化、龜裂。
  「……是嗎?『畏』已經……所以你才這麼做。」
  「這是報應,不過遲早……大家都會這樣。所有生命的『畏』慢慢淡薄……『國土』也會改變,神與人的關係失去平衡,亞爾利姆不在的現在……沒有統率者。呵呵,因為如此,也已經沒有能夠制定『命運』的能力了……」


  亞基爾利爾痛苦地蹙眉,明亮的「光輝」從傷口溢出,連我都看得出他已走到最後了。
  「『黃昏之翼』……我有事請求。」
  「什麼事?如果是剛才那件事,我的答案不變。」
  「不,之後的事由留下來的人決定,只是我好不容易才回到這個『國土』,如果能夠,我希望成為在這裡旅行的風。」
  「……你的『命運』已定。『升天風暴』,偉大的亞基爾利爾將成為永遠在這片土地上吹拂的風。」
  如今「黃昏之翼」的「光輝」覆蓋他的全身,在沒有熱度的縷縷微光中,他的身體彷彿被漂白似地慢慢失去顔色。
  亞基爾利爾帶著靜謐的表情變成灰,身體從邊緣開始被溫柔的風帶走,與「國土」的大氣融為一體,只留下變成空殼的長衣和武器。
  「……你們原本認識?」
  「我們是互相排斥的關係,不過他也曾做過對我好的事情。」
  拉蔻兒抬頭望著天空,眺望遠方,露出寂寞的微笑說:
  「故鄉的天空很舒服吧?再見,希望你旅遊愉快,亞基爾利爾。」
  龍捲風吹散了雲朵,「國土」的天空恢復了爽朗的藍色。


  * * *


  搖晃著,景色上下搖晃著。
  張開的雙腳下,夏坎強壯的肌肉不停抖動著。
  我跟拉蔻兒都疲憊不堪,全身無力,於是夏坎便載著我們,正在返回卡格斯拉途中。
  拉蔻兒側坐在我身後,雙手環抱著我的腰。她的模樣實在太暴露,於是借亞基爾利爾的外衣來穿。其實主要是為了我的理性。
  「喂,妳靠太近了。」
  在學校時,看到交往的蠢情侶共乘,沉浸在粉紅色的世界裡時都會大聲叨念:「去死吧!爆炸吧!」當時我作夢也沒想過我居然會在五千年前的世界裡做出同樣可恥的事情。
  「沒抓好會掉下去嘛。」
  不用看也知道她現在一定是一臉得意的表情,還故意更往我身上貼近。我不好意思到很想死,拉蔻兒的心情卻異常地好,實在讓我全身起雞皮疙瘩。
  「我傷得很嚴重,隨時可能昏厥,到時候一起掉下去可不關我的事。」
  「那麼像剛才那樣的公主抱也可以。」
  「為什麼會講到那裡去?」
  真是的,要是被卡格斯拉那群人看到,一定會被烙上屈辱的烙印,無法消除。
  「呵呵,你否認也沒有用,明明很開心。你拚了命來救我,跟我說『妳還好嗎!』的事實是不會消失的,你實在對自己太不誠實了。你對我這麼熱情,我也有點……」
  「……妳在那裡找也找不到了。」
  趁著聊天時悄悄在我胸口摸索的手停住了,身後的拉蔻兒似乎嚇了一跳。女神究竟在哪裡學會了這種慣竊手法?
  「什什什、什麼東西?我完全聽不懂……」
  「那支手機我請凱妮姊幫我拿回家去了。」
  「你、你看了?你沒看吧?你看了!」
  「看完了。沒想到命定之人的說法是真的,這實在太少女情懷了吧?」
  啪。拉蔻兒揍了我一拳。
  「噗。噗嘆嘆。桂哈哈哈哈!」
  背後傳來魔界的魔女會發出的高亢笑聲,太、太適合她了,讓我心生畏懼。
  「哼?是嗎?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看了我真心留給你的訊息以後,你內心是這麼覺得的啊。」
  「呃?呃?」
  「你真的很過分,嘲笑女孩子鼓起勇氣告白的祕密。對了,昨天在階梯那裡你不是有話跟我說?你本來想說什麼?啊~~我好想聽聽你想說什麼喔!」
  「啊、啊?」
  「你還不知道我的身分時,明明是你來撲倒我的耶。要不要我把當時你說的話全部重覆一遍?這樣或許你就能稍微體諒我的心情!」
  「對不起。」
  是我不對嗎?我的錯嗎?不過被說不懂體諒,實在是擊中了男生的弱點。一旦出現這句關鍵性台詞,面對少女心這個未知的領域,纖細的少男心也只能含淚俯首。


  一陣憤慨結束後,拉蔻兒的頭咚地靠著我的背說:
  「……我是真的想讓你回家的,沒想到卻變成這樣。」
  顫抖的白皙指頭怯生生地撫上我燒焦的右臂。
  「……對不起。」
  亞基爾利爾消失後,拉蔻兒抓著我,露出緊張又嚴肅的目光望著我,彷彿想從我身上找出某種徵兆。當她呼地鬆了一口氣放開我時,我也不自覺跟著放下心中大石。
  連我也看得出來那是難以言喻的擔憂。
  「不是妳的錯。」我立刻斬釘截鐵地說。
  就這樣,我們陷入沉默,安靜地坐在夏坎背上好一陣子。
  後來,背後傳來苦惱的喃喃聲問:
  「你還是會回去吧?」
  「算了。」
  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瞬間吧?
  從茫然地跟隨的明日洪流中投身到看不見未來的急流中的瞬間。
  路隨時都在眼前。去學校,參加考試,不用認真思考自己想做什麼,明天自然而然會來。我被強勢帶來「國土」,之後就是想辦法活下去,想辦法回家,不需要思考就知道這是最明智的選擇。
  這是我第一次做出那之外的選擇。
  我的明天在這裡。
  不是因為我被帶到這裡來,從今天起,我是自願在「國土」生活。
  「……那麼你會一直留下來嗎?」
  「呃,嗯,是啊,應該?或許?可能?」
  無法百分之百斷言,因為我還是有許多依依不捨,請原諒還在進行男子漢修行的我。
  「為什麼改變心意了?」
  「因為……呃……對了,『我不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如果你要一直留在這裡,那麼你就可以當我的盧卡爾了吧?」
  「『……以後的事情我還不知道!』」
  搞定!好厲害,雖然是我第一次講,不過這些台詞真方便!
  啪!又被後面揍了一拳。
  女神大人無法理解男人的美學。
  「吼。」
  夏坎發出提醒,遠方已經能看到卡格斯拉的安祖城門了。
  「啊~~終於看到了。不過我出去又回來,要用什麼表情面對大家呢?一定會被罵得很慘,可惡,心情好沉重。」
  「不如我們兩個私奔去吧?」
  喂!守護神。
  「逃避組織的追殺,隱姓埋名過著簡單的生活,但是最後還是被找到了,兩人只好……」
  不妙,這丫頭從我的記憶裡吸收了太多不需要的知識。
  「什麼組織啊?我是考試考太差,不敢回家的小學生嗎?而且妳說逃?要逃到哪裡去?」
  「哪裡都好,只要能跟你在一起。」
  毫不遲疑的回答讓我好感動,可惡,這丫頭,怎、怎麼這麼可愛。
  「妳、妳啊……」
  不過這丫頭異常地不懂瞻前顧後,要是被她牽著走,後果將不堪設想,我還是小心為上。
  啊?咦?這樣不就跟以前一樣,完全沒變嘛!
  「事到如今你還是如此優柔寡斷,是男人不是應該要說『我帶妳逃』嗎?」
  「妳夠了喔,我不適合那種台詞,再者除了卡格斯拉以外,我不知道別的地方,還得從安身立命之處開始找起才行。」
  「對喔。」
  「什麼對喔,妳也要找。」
  「……我也要找?」
  「沒錯!如果只是被動等待,永遠找不到安身立命之處……我想。」
  其實我也是不懂瞻前顧後,無法嘲笑拉蔻兒。
  接下來該怎麼辦?要如何活下去?我的內心充滿不安。
  要怎樣控制這具就像炸彈的身體?
  今後的事情我完全沒有頭緒。
  不過已經決定的事情倒是有一件。
  我反正做不了大事,不過如果說「外來者」沒有既定的「命運」,那麼我待在她身旁是不是能改變她承擔的沉重「命運」呢?
  「我的『命運』已定……吧。」
  「嗯,什麼?你有說話嗎?」
  「我在自言自語。」
  雖然是太高估自己的願望。
  但是我覺得很適合用來報復這個偷走我未來的小惡魔。
  《王者英雄戰記》完




  後記


  每個故事都會迎接尾聲。
  颯也終於接受自己的明天,就這樣《王者英雄戰記》劃下了句點。
  很感謝讀者朋友們閱讀完這部長篇故事。
  希望您能滿意這樣的結局。


  我從小就很愛看一部格鬥小說,算是青春時代看得很瘋狂的作品之一,可是我怎麼也等不到這部小說的結局。不,甚至連故事是否已經朝著結局發展都不確定,就像大陸的大河一樣,泰然地綿延著。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不擔心小說是否真的有結束的一天。
  有結局就接受,永遠是待續也無所謂。
  為什麼呢?我曾不解,百般思慮後得到的結論是「因為對我而言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
  那部小說的第一集的結尾在我的心中留下深刻的餘波,我認為這是主角撮好的結局,非常滿足。
  第一集留給我的印象太過鮮明,讓我甚至覺得之後的故事都只是「幸福的安可曲」(個人的感想)。


  自那之後,我心裡就一直有一個念頭,想要寫一個一集就能講完的故事。
  於是乎有了本書的誕生。
  最後故事內容還增加到輕小說不太能允許的長度,一個不小心就變成了上下集了。請容我再次向縱使如此,依舊把故事看到最後的讀者朋友們說一聲「謝謝」。
  如果能讓大家覺得「嗯,這樣的結局應該也不錯」,那麼創作時因為第一人稱而吃足苦頭的辛苦也煙消雲散,我也能挺起胸膛說:「我終於完成那天給自己的課題了。」
  很感謝編輯及總編二話不說地接納我這個年紀一大把的人的天真想法,還有其他相關人員,真的很感謝,我給大家添麻煩了。老實說,在初稿時我已經做好會被大量刪減的覺悟了,很感謝大家給我機會,讓我保留了當初的構想,特別是編輯的耐心與建言,我敢說如果沒有他,這部小說就無法完成,託他的福,這部小說才不會太過艱澀,也不會太過陰柔,是我當初設定的中間路線。愛情喜劇很棒,沒錯,不過武打也很重要。耶。
  雖然是臨時請託,然而插畫家toi8老師仍然成功地描繪出《王者英雄戰記》的風景,在資


  料真的很少,限制真的很多的條件下,還能描繪出如此有魅力的世界,我內心只有感謝與感激。抱歉臨時委託你這麼困難的工作,謝謝你!


  好了,寫到這裡,我終於完成了我的一個小小的目標。就當作我已經完成了。一個故事的結束就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我的下一個目標……當然已經決定了。
  我下次會發表更精采的故事。
  還不知道會是怎樣的形式,不過希望我們能在那個故事再相逢,現在就暫時先說再見了。
  如果有什麼希望我寫的故事,請務必上網填寫問卷。
  那麼再會了!期待有緣再相逢。


  二〇一四年如月稻葉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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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6

10000
星空夜曲 勳爵
除了插画师,除了插画师,就没什么问题了

8 年前 0 回復

Gнοsт_☾ 侯爵
0 0 花了两天终于看完了本作品···

「逃避組織的追殺,隱姓埋名過著簡單的生活,但是最後還是被找到了,兩人只好……」
这个哏不会是爱的战士吧···但是结局可是悲剧哦。。。拉蔻儿

嘛,故事到这里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不过这样也好。
本来还以为BOSS是某个独角兽什么的呢。。看来是我想太多了啊。。
不过就结尾的部分的剧情而言还算是在意料之中···嗯···自从知道了黄昏之翼的意思的时候就这样觉得了。

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瞬間吧?
  從茫然地跟隨的明日洪流中投身到看不見未來的急流中的瞬間。

确实呢。。。什么时候才会遇到那个瞬间呢。

8 年前 0 回復

klsxf 王爵
不知道为啥,这个故事竟然让我留下的印象是男主转生前就是人生赢家?不过,男主做出了选择,也开了挂。。。

8 年前 0 回復

zzq036 伯爵
意犹未尽!才两卷真的太短了 不过这个故事已经相当的完整了的说

8 年前 0 回復

evaip362 伯爵
如果有後續就好了!這書的背景、世界觀也是非常吸引我的,而且我認為還是有伏筆可以寫的~好想看看女神和颯也一起以後和相遇其間的故事!

8 年前 0 回復

kkes0308 伯爵
' chotomate 发表于 2015-11-8 20:26 话说大家是在哪儿看上卷的呢?轻国里貌似没有完整版的吧,只有下卷看着不过瘾呢 ... '


負犬那下載的

8 年前 0 回復

chotomate 侯爵
话说大家是在哪儿看上卷的呢?轻国里貌似没有完整版的吧,只有下卷看着不过瘾呢

8 年前 0 回復

aslmn2005 公爵
就这样完结有点意犹未尽的感觉,不知道还有同一世界观的作品没

8 年前 0 回復

C3H5O9N3 王爵
故事两卷下来已经很完整了,期待后续却也怕破坏了这个完整的结束。。。

8 年前 0 回復

虹色青青 王爵
收尾倒是很快啊。。

8 年前 0 回復

hillson 王爵
本帖最后由 hillson 于 2015-11-6 00:22 编辑


《王者英雄戰記》两卷完结刚好一个完整的故事,讲述了最终走到一起的两人(神?)。而且本作对神话究竟为何物有独到的见解do我觉得这部作品非常优秀,设定经典。

8 年前 0 回復

qwer4567 侯爵
小说不错,可惜两卷太短,能再长点就好了

8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一、两卷就完结的好处在于故事的完整性很高,不会出现前后矛盾、伏笔没回收的情况呢。

8 年前 0 回復

cy19900716 伯爵
赞,昨天才刚看完上卷,今天就发现了下卷!
很甜蜜的故事呢~而且想要的话也可以继续往下写
龙王的力量,拿非利人的末路,要是可以的话想要看之后的故事
以另一个人的视角来展开国土的新旅程想来也是不错的
期待~~

8 年前 0 回復

babababa14 騎士
感谢分享,真本书真心不错,既定命运的孤独少女,打破命运的穿越少年!

8 年前 0 回復

asorz 子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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