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田紫织]樱子小姐脚下埋着尸体3[台/简](插图待补)


本帖最后由 洁白 于 2015-11-6 18:20 编辑


  樱子小姐脚下埋着尸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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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太田紫织
  插画:铁雄
  译者:吴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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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目录

  序章
  白骨档案簿之壹 受诅咒的男人
  白骨档案簿之贰 奶奶的布丁
  白骨档案簿之参 受托的遗骨
  终章






  序章

  北海道是不下梅雨的。尽管这阵子初夏有所谓的虾夷梅雨来报到,天气较为湿闷,但跟本州的梅雨相比,还是差得远了。在旭川,要到夏末秋初的九月才是「雨季」。
  每逢九月,旭川便会哗啦啦地下起倾盆大雨,天气却依旧暑热如夏,与其说是秋天,更像是迟迟不通过的夏季尾巴。不过只要熬过这段时期,待路旁的花楸树转为橘红,紧接着就是旭川最美好的秋季。
  而现在,我暂时摆脱这灰溜溜的都市,来到札幌。车程不过两小时,札幌已是秋意满盈,令我真切体认到,季节的脚步已确实迈入初秋。
  至于为何来到札幌,则是为了参加表姐的婚宴。
  婚宴的女主角,是从小常陪我一起玩的杏子姐。如今她一身新娘装扮,简素的白裙与她豪迈又好强的个性(虽然还是比不上樱子小姐)十分相称,看来灿烂动人。
  离别之际,久违的杏子姐感慨万分地瞧着我说:「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那当然了,我现在好歹也是个高中生,可不是当年读幼稚园和小学低年级的小鬼头了。
  「小正,你再过一两年就要应考了对吧?要是之后有来札幌,我会跟从前一样,负责好好照顾你的。」
  「唉,听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
  表姐笑着说道,妈也回以笑容,但表情瞬间有点僵,因此我也不好说什么。
  「札幌啊……」
  「咦?难道你想在旭川找工作,不读大学了?可是,你还算是会念书不是吗?怎么不继续升学呢?还是说,你打算跟笃志一样,离开北海道到外地念书?」
  杏子姐有点不懂得察言观色,纳闷地追问。当中提到的笃志,就是我哥哥。
  「嗯……」我不由得发出低吟。
  「你有什么计划吗?」
  「嗯……这个嘛……我还没仔细思考过今后的方向……」
  「你都没有什么志愿或梦想吗?该好好做打算罗!」
  从实招供后,回应我的不是杏子姐,而是妈那无奈的口吻。
  「将来的梦想吗……」
  「你小时候总有过梦想吧?还记得以前想做什么吗?」
  杏子姐看着面露难色的我,苦笑地问。
  「小时候啊……我不记得了。」
  「有什么好想的,就是正义的伙伴啊!你以前不是一天到晚说,将来要成为跟爸爸一样的正义英雄?」妈嘻皮笑脸地从旁插嘴。
  「咦?原来你想向舅舅看齐吗?」表姐发出讶异之声,瞧着我俩。
  「那人不是很爱骑着摩托车,假日去美瑛那类地方兜风吗?当时为了哄孩子,他总说自己是去打击邪恶组织,结果这孩子还真的有好长一段时间信以为真。」妈边说边呵呵笑着。
  「那、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就是因为这样,害妈当年买了好多变身腰带。」
  「那种东西只要是小孩都会想要啊!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我当下面红耳赤,激动地反驳呵呵笑的妈。
  坦白说,她刚说的都是事实。小时候,我的确想当正义英雄——就像过世的爸那样。
  在稀薄的记忆里,穿着连身技工服、头戴安全帽的爸,看来酷炫又厉害,年仅三岁的我,就那样被他的话给唬住,而且坚信不疑。
  在我的心目中,爸一直是个骑机车、四处铲凶除恶的英雄。
  「不过那毕竟是儿时梦想,当成将来的抱负还是不切实际。唉,想当初,真该把你生得更帅一点,最近的特摄片英雄,不是都要由帅哥模特儿来演吗?」妈说得一副万分遗憾。
  「待在旭川这种地方,再帅也当不成特摄英雄好吗?」我气呼呼地回应。
  要是连我也离开旭川,家里就只剩下妈一人,爷爷奶奶迟早需要人照顾,我怎么好意思让她独自扛下这一切。
  「总之,事情确定了记得通知我喔,我一定帮到底。」
  杏子姐做了总结,话题到此结束,之后妈也不曾再提起。她肯定不愿我离开旭川,不希望我重启这话题,证据就是,回旭川的路上,她比平时来得更加沉默。

  走高速公路返回旭川途中,我们穿越了常磐隧道:一段位于旭川附近,不长而微弯的隧道。穿越隧道之后,紧接着又进入江丹别隧道,在这比常磐隧道要长上许多的隧道里,我习惯默默数着两旁的橘色灯光。
  由于隧道跟旭川有段距离,在出口处看不到旭川全景,每当穿越这两条隧道,我都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不禁松了口气。
  原因我并不知道。我想就算过了十年甚至五十年,这感觉也不会有所改变。

  ——我回来了,旭川。

  正当我暗自呢喃,却听到妈放心地叹道:「呼!回家感觉真好。」我的讶异与笑意同时涌现。
  「我刚刚也是这么想。」
  「札幌是不错,但还是旭川好。」
  「嗯……」
  我之所以没立刻回应,倒不是对旭川有何不满。但若要说我对大都会毫无向往,那绝不是肺腑之言。
  「不过啊,你只要记得自己有个值得骄傲的故乡就好,剩下的不用太过烦恼,尽管去想去的地方发展吧。」
  「咦?」
  「咦什么咦?正太郎,别跟我说,你真的对自己的将来毫无规画。」妈再次无奈地说。
  「目前还……不太确定……」
  「要加把劲啊!」
  妈一声长叹,像是要把整个肺给吐干。就算这样,我想做的跟能做的也是两回事,再说,我应该还有一些时间能伤脑筋吧。
  如今,我的梦想依旧懵懵懂懂,暧昧未明——正确来说,也许只是还没下定决心。
  「总之,你用不着太担心,尽管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孩子离家独立是天经地义,你要是不独立,我才头痛呢。你有自己的人生,我也有我自己的,你也差不多该还我一个自由了。」
  妈打开天窗说完亮话,对着方向盘的边边拍了一下。她虽然装得一副没什么大不了,语声却是微微发颤。
  「等我决定了,会马上告诉你的。」
  说完,我把视线从妈身上移开,瞥向窗外,看着旭川街道旁的路灯一盏盏点亮。最近的日落比起之前,似乎又来得更早了。

  十年后的我,人会在何方,做些什么呢?
  想着想着,樱子小姐的身影,不经意地掠上心头。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那人想必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吧——就像标本那样。


  白骨档案薄之壹 受诅咒的男人

  壹

  九月的头一个星期天,一个称不上秋高气爽的日子,我搭上樱子小姐的车行经市内。
  大概是远方有人在烧田,我打开车窗,才吸一口干涩空气,鼻腔便隐隐作痛。然而,这也是属于秋天的芬芳。我迎着风眯起眼,感受这虽不算好闻,倒也令人神清气爽的秋日风情。
  「听气象说,明天好像又要下雨了。」
  坐在前座的内海先生大概发现我开了窗,头也不回地说。
  「希望这次别下太大。之前那场雨,大到我家门前的下水道负荷不了,水一度冒出人孔盖,淹上玄关前的矮阶,吓坏我了。」
  「就是说啊,那次的确有好几户人家淹水……啊,九条小姐,麻烦过那间超商后立刻左转。」
  「什么,左转?」
  就不能早点讲吗?樱子小姐咂嘴表示。从刚才起,内海先生的导航不是令人措手不及就是慢半拍,也让樱子小姐开起车来比平时还粗鲁。
  「啊,请注意行车安全!要是因此被开罚单,我面子可就挂不住了……哦!」
  他的身体因为樱子小姐突然变换车道而一阵摇晃,但语气依旧悠哉。内海先生是个警察,就在我家附近的派出所值勤,有次他收留了迷路的小女孩,我们一起帮那孩子找家,因此而混熟。
  正因为身分特殊,即使他正在休假,还是无法坐视认识的人违规。但我觉得,樱子小姐等下要是真被开了罚单,他也脱不了关系……不,根本是他咎由自取,樱子小姐才是受害者。
  「唉,拿这种事来拜托你们,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我和樱子小姐的烦躁使车内气氛低迷,内海先生大概是想摆脱低气压,刻意拉高嗓子、怪腔怪调地道了声歉。
  「你突然跑来打乱我的时间表,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樱子小姐没好气地回道。
  「哈哈哈,可不是吗?抱歉抱歉,我实在没有其他人可拜托,而您美丽又聪慧,而且啊,一办起案子,连名侦探都自叹弗如。像之前那一次,可真是——」
  樱子小姐明明是在挖苦,他却笑着回应,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看到他接着又动起那三寸不烂之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我只能苦笑以对。
  我坐在驾驶座的正后方,看不到樱子小姐的脸,她现在肯定一脸不耐烦。
  「我们可不是去玩的耶,内海先生,请你正经点好吗?」我无奈地叹气。这次,我们是应他邀请才出门,可不是假日出外兜风。
  「哦,抱歉抱歉,这么说也是。」内海先生随口道歉。我这辈子还没看过像他这样赔罪有如吃饭喝水般自然的人。
  「其实这次跟我朋友有关……前阵子,我朋友突然打电话来,劈头就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莫名其妙的话?」
  「嗯,什么自己再过不久就要死了。」
  「死……?」
  想不到是如此敏感的字眼。
  「我本来以为他生病了,问了才发现并不是我想的那回事。」
  「该不会是惹上杀身之祸?」
  内海先生的态度或许不太正经,不过好歹也是警察,是人民的保姆兼法律捍卫者,我知道他虽然乍看不怎么牢靠,却是个满腔正义又勇敢的人。
  「嗯……关于这点,他自己也不清楚。」
  「不清楚?」
  「没错,他只强调自己再过不久就会死,我赶紧说一定会帮他,要他不管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都先说来听听吧。结果他说,事情真的不是我想的那样,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什么意思?」
  「嗯,真要说的话……跟灵异方面有关。」
  「咦?」
  既然没生病也没惹麻烦,到底是有什么原因,能让对方断定自己将死?这诡异到令人发毛的对话,使我突然很想打道回府。今天虽然天气微阴,但蓝天不时从云朵间露面,气象报告也说下雨机率是零,那我宁愿把握时间,骑越野脚踏车享受假日,哪怕只有一时半刻也好。
  「听你讲话真累,就不能挑重点吗?」
  樱子小姐忍无可忍,一停车等红灯,就搥打方向盘泄愤。内海先生慌了起来,左右为难地看着我,我耸耸肩,并未伸出援手……说得确切点,是帮不上忙。
  「呃……是因为狗啦。」
  「什么?」
  「就……事情似乎是因狗而起的。」
  「狗?」我跟樱子小姐异口同声。
  「是的,说是有条凶犬最近黏上他,据说那条狗喜欢的饲主不久都会死。」
  「咦?」
  你在说笑吗?我顿时笑容一僵,然而后照镜中的内海先生却是一本正经。
  「那位朋友叫做藤冈,从过世的亲戚那儿收留了一条狗,那条狗似乎有些问题,就像凶宅那样。」
  「你的意思是,那条狗会剋死饲主?而不是在饲主尸体旁留下巨大狗脚印?」
  「什么脚印?」
  「没事……」
  内海先生纳闷地问。看来他没读过柯南道尔的作品。
  「怎么说……听说那条狗在亲戚间流离辗转,饲养的人也相继去世,大家说它不亲人又很阴森,干脆送去安乐死,藤冈觉得这样太可怜了,于是收养了它,没想到……啊,请沿着这条路继续开。」
  内海先生说到一半还不忘引路。车子沿着缓坡,驶向位于旭冈高地的幽静住宅区。
  「安乐死……是指送去收容所吗?这样的确挺可怜的。」
  「是啊,不过那条狗宛如地狱看门犬,又大又吓人,虽说经过训练,不至于危害到人,可是啊……像那样的狗就算退个一百步,我也不会说它可爱。」
  「地狱看门犬……难不成是大丹狗那类?」
  「天晓得,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品种,反正很大就是了。」
  其实我对狗的品种也没什么研究,只记得以前看过福尔摩斯影集,〈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的魔犬就是这个品种,光是名字就给人巨大的感觉,让我印象深刻。
  就算不是大丹狗,只要大到骇人的地步,缺乏管教的话一定很恐怖,就算偶尔展现讨喜的一面,在大家眼中恐怕也很难称得上可爱。我很喜欢动物,对狗更是情有独钟,但一想到接下来造访的家里有条骇人巨犬,不禁提心吊胆。
  「那条狗啊,最近突然开始亲近起藤冈。宠物愿意亲近饲主,本来是值得庆幸的事,可是那种亲近方式怪恐怖的,说是常常静悄悄地跟在后头,就像在监视人似的。」内海先生回头,睁大双眼,神情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听说前饲主就是藤冈的叔叔,他在过世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这……」
  饲主相继去世确实骇人听闻,但大型犬和娇小的玩赏犬毕竟不同,向人撒娇时,动作或许比较笨重、不灵活。当然,大型犬里也不乏活泼可爱的品种,像我常去的旭川动物园附近的果园,里头就养了两条拉布拉多犬(分别叫哈尼与卡林卡),总是活力十足,活蹦乱跳的。想想,要是宛如地狱看门犬的大型犬像它们那样来回奔跑,画面不但充满魄力,也很恐怖。
  「我想应该只是偶然吧?狗亲近自己的饲主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就算觉得它有点阴森,牵扯到死亡也未免太……」
  内海先生一阵低吟。
  「说到这个,听说藤冈他们家族的男性代代都很短命。」
  「短命?怎么说?」
  「他的爸爸三十多岁就去世了,叔叔也在即将满五十岁的时候突然走了,所以他才害怕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自己,无法轻忽这种迷信。」
  「原来如此……」
  坦白讲,我对狗诅咒等话题没什么共鸣,不过既然有这样的背景,我能理解对方为何这么害怕不吉之兆。
  「胡说一通。」
  一直悻悻听着我们讲话的樱子小姐终于忍无可忍,蹦出这么一句话。
  「樱子小姐……」
  「偶然重复几次罢了,人们便以命运这可笑的字眼来解释。只要可能性不是零,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命运简直无聊又愚蠢透顶。」
  「话是这么说没错……」
  可是,那位藤冈先生的亲人与亲戚是真的死了。关于这类超自然话题,我本来是能不信则不信,但也认为世上的确存在着一些科学难以解释的神秘现次。
  「这种事就算难以置信,也不该贸然否定。」
  我反驳樱子小姐的断言,向内海先生投出求助目光,而他却透过车内后视镜,对着后座的我摇摇头。
  「不,其实我也持相同看法。」
  「咦?」
  「我本来也不是完全不信这种灵异话题,只是啊……这件事让人无法置信,也不想相信。你们想想喔,要是为了这种理由而催眠自己会死,岂不是很遗憾?藤冈有妻小耶。」眉头深锁的内海先生说完,表情更加紧绷。「所以,我这次才会请九条小姐来调查,搞不好他的家族短命是有原因的,只要查出那个原因,也许就能避免遗憾。查不出结果也好,这样藤冈或许就会明白,自己只是在杞人忧天罢了。」内海先生随后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不,非让他明白不可。」深锁的眉头既像在生气,也像是在强忍泪水。
  「如果是为了这种事,樱子小姐的确很适任没错……」
  但她就是说话不太中听,即便是出于好意,听起来却不像那么回事。希望她到时别劝说不成,反而伤了藤冈先生的心……
  「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像现在这样好好教训他一顿,告诉他诅咒全是胡说八道,要他别再胡思乱想。他的孩子才刚出世不久,当父亲的怎么可以嚷着死不死的,这样太糟糕了……」
  内海先生的话声有些走音,我不忍再继续盯着他,于是故意面向窗外,却依然能瞥见他大腿上那双紧握且颤抖的拳头。
  我突然自问:自己是否也能像他一样,为朋友分忧解劳、同甘共苦呢?
  内海先生向来滑稽风趣,甚至有些不正经。尽管也曾被惹得一肚子火,但我还是觉得笑容更适合他一些。他的笑,总是能自然而然传染给周遭。
  唉……虽然我既怕灵异话题又怕地狱犬,唯独今天,似乎别无选择。视线转回窗外景色,我心想这次一定要帮助他,为他解救那位姓藤冈的朋友。

  贰

  尽管这事可能攸关人命,前往「受魔犬诅咒的巴斯克维尔家」总教人不免害怕。不久,车子抵达藤冈家,心中的恐惧也逐渐加深。
  樱子小姐的车沿着路肩停满车辆的窄坡缓缓而上,不久便抵达一片高地。目的地藤冈家,座落于旭冈景致良好的位置上。旭川并不像札幌,有所谓的高级住宅区,只有掺杂高级住宅的一般住宅区,但神乐冈与旭冈的某些地方(例如这里)绿意盎然、适宜人居,豪宅大屋随处可见。
  而藤冈家就是其中之一,占地宽广,屋子也大,却又异于樱子小姐和蔷子小姐那种典雅豪宅,而是带有一种……现代感?要不是黝黑的外墙上嵌了宛若咖啡厅的四方形窗户,看起来还真不像人住的地方,更像是某种研究机构,甚至吸血鬼的黑棺材。鲜明锐利的存在感盖过了左邻右舍,吸收着太阳光,同时在四周洒下漆黑的屋影。
  这样说可能不太厚道,但这房子跟诅咒等字眼实在太搭了。话虽如此,我毕竟不懂建筑业界的潮流(甚至不确定潮流存不存在),因此可能只是我孤陋寡闻,看不出它的独到之处罢了。
  「这栋房子还真是又大又新……充满了近代风格啊。」
  下车时,我向内海先生发表了不痛不痒的评论。
  「喔,他过去是关东那边有钱人家的少爷,国中时由于父亲的工作,以及为了调养气喘才搬来这里,后来虽然回故乡了,却对北海道念念不忘,于是就在前几年收掉公司、搬到这里,目前靠买卖股票维生。」
  「这样啊。」
  简单说,这是由住在大都会东京的有钱人所盖的设计建筑吗?我本来只觉得它压迫感十足,直到发现玄关前黝黑的拱门底下,如草皮般铺地而生的小黄花,以及攀在拱门上结了红色果实的藤蔓,才感到如释重负。那开着黄花的应该是黄金钱草,我之前去市公所时,看到门前绿桥通的两旁花圃就种满了这东西,记忆犹新。
  「嗨,藤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总算来了。」
  还在看花的我,突然听见前方传来人声,于是抬起头。
  「哇!之前就听说你盖了大房子,没想到这么气派。」
  「哈哈哈,哪里,差强人意啦。」
  一名男子不算谦虚也不算炫耀地回应,笑脸前来迎接,他应该就是内海先生的挚友,这间房子的主人藤冈先生了吧。藤冈先生穿着一身黑衬衫与黑西装裤,彷佛要与身后的屋子融为一体,浏海微微向上拨,看来自信洋溢……或者说,一种倨傲的氛围。
  「内海,你现在还在租房子吗?」
  「啊?当然啊,我可是连老婆都还没找到。」
  「真像你的作风。」
  藤冈先生哼笑一声,不以为然。他的身高乍看不只一百八,就连比我还要高的内海先生都得抬眼看他。
  一旦与他站在一起,内海先生那可比鸡窝的自然鬈,配上号称迷彩纹(我看倒像包袱巾花纹)的卡其色七分工作裤,以及粉红色衬衫,整体更加营造出一股散漫感,显得格外寒酸。
  「炒短线真这么好赚?」然而内海先生却满不在乎地回应他,笑眯眯地仰头看着房子。
  「我也希望……只是运气好罢了。」
  藤冈先生清了清喉咙,喜形于色地回答。看他的模样,显然相信「运气也是实力之一」那一套,看来我无法喜欢这个人……想着想着,屋内走出一名女性,与一条雪白的毛茸茸大狗。
  「老公,今天风有点大,不适合在外头谈天,你还是赶紧请大家进来吧。」
  比藤冈先生还年轻的女子笑了笑。由称呼来判断,这人想必就是藤冈先生的太太。她穿着轻柔的褐色棉纱连身裙,肩上披件羊毛衫,看来和蔼可亲,与藤冈先生呈鲜明对比。
  「哇呜!」
  就在这时,一团白色毛球从她身旁窜了出来,险些撞上站在玄关附近的内海先生,把他吓得发出怪叫,差点向后仰倒。
  白色毛球的体型介于中型与大型犬之间,洁白无瑕的一身毛,配上两颗乌溜溜的眼珠子,看来可爱又讨喜。狗踏着轻盈脚步朝我奔来,在身旁兜了几圈,最后抬起两只前脚,搭到我的大腿上向我「问好」。
  「嗨,你好。」
  小时候,我曾因为随便摸邻居家的狗的脑袋而遭反咬,从此学乖,知道绝不能贸然摸狗的头。我于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往白狗的下巴,它也仰起头,很享受似地眯起了眼,扬起嘴角对我「微笑」,随后转身奔往樱子小姐。真是个可爱的大家伙。
  「真是可爱的——」
  我才对藤冈夫妻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樱子小姐「呜」的短促惨叫。「海克特!」藤冈先生同时斥喝,我连忙回头一瞧,发现樱子小姐跌坐在玄关前光亮的黑色石子路上,承受着大毛球的悉心款待,也就是所谓的狗舔攻击。
  我一开始不知所措,以为她真的被狗攻击了,定睛一瞧,随后就被白狗热情的欢迎方式给逗笑了。这条白狗看起来似乎很喜欢樱子小姐,爱她爱得无以复加。
  至于樱子小姐,虽然今天依旧是紧身牛仔裤搭配白衬衫,一身中性打扮,但那样两腿开开地蹬着脚,也真教人不知该把眼睛往哪摆。再说,她虽然没有裙底风光外泄的问题,但被狗扑上身,露出了白皙的侧腰。
  「唉,真是……」
  见内海先生一脸别有深意地望着樱子小姐,我赶忙上前搭救。藤冈先生与太太见我过去,也急急忙忙地朝自家的狗奔去。
  「呜呜……」
  「不好意思,它平常不会这样的……」
  「看来它很喜欢今天的客人,真是十分抱歉。」
  樱子小姐板起脸,接受藤冈夫妻的道歉,同时挽起袖子抹脸。
  「原来除了骨头,还有其他东西会喜欢你啊。」我伸手拉起樱子小姐。
  「闭嘴。」她嘟嘴轻斥,看到我交出手帕表示道歉,便接下并摊开,不顾形象地大擦特擦了起来。
  「所以,嗯……这两位是?」
  至此,太太总算好奇起我俩的身分,并瞧着自己的丈夫与内海先生,然而丈夫藤冈先生同样以歪头表达自己的纳闷。
  「哦,这两位是九条小姐与正太郎,跟我有点交情。怎么说呢……有点像侦探吧。」内海先生赶紧为我们说明。不知是否对先前差点绊倒的事耿耿于怀,他始终和白狗保持距离,不让它靠近。
  「侦探?」
  「就……你之前不是说受诅咒什么的,我才请她来调查看看。」
  「呃……」
  藤冈夫妻面面相观,狐疑地打量我跟樱子小姐。
  「哦,你们误会了,这次是不收钱的,解谜是她的兴趣……总之,他们肯定帮得上你的忙。」
  「那真是谢谢了……」
  听内海先生打包票,藤冈先生面露难色,显然不怎么欢迎我们的到来,但还是礼貌性地点头致意,我也赶紧回了个礼,樱子小姐则是一副事不关己,擦完脸的手帕折都不折,直接还给我。
  藤冈先生的太太先是诧异地看着我与樱子小姐,随后喜孜孜地低头望向伸舌喘气的爱犬,再次笑盈盈地面向我们说:「感谢两位专程前来。」
  「这只狗真可爱啊。」
  我随手折起手帕,塞进口袋,摸摸白狗的颈子。软绵绵的滑顺白毛,摸起来舒适极了。
  「它叫做海克特。」
  「海克特?」
  「跟漱石的爱犬是同个名字。」樱子小姐答道。
  「漱石指的是那个『夏目漱石』吗?」
  说到夏目漱石,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我是猫》这本书。我只知道他养了猫,却不晓得他原来也有养狗。
  「原来您也晓得?」
  樱子小姐还没回答,藤冈先生倒是先替我解惑了。
  「那名字取自《伊利亚德》里的特洛伊王子海克特,他虽然被阿基里斯击败,却被后世尊为英雄,是九伟人之一。人家说扑克牌的图样很多是来自九伟人,而钻石J正是以海克特为蓝本。它颈子上的钻石项圈,想必带有那层象征。」
  正好摸到项圈附近的我,看着海克特的喉咙,发现黑色的皮项圏正中央,的确挂着一枚钻石型的银色坠饰。
  「海克特的第一任饲主是我伯伯,他是个爱书成痴的人,特别喜欢夏目漱石。」
  兴奋的语气里,藏着对樱子小姐的观察力与知识的折服。经过这偶发事件,藤冈先生明白樱子小姐的侦探名号并非吹捧,稍微卸下心防,随后便邀我们入内。
  海克特潇洒地尾随而去,追过自己的饲主,在玄关停下,抬起单只前脚回头,就像要我们赶紧跟上。
  「唔喔!」
  为了躲避自一旁硬闯的海克特,内海先生差点又跌倒了。
  「它真可爱啊,像云朵一样,轻飘飘的。」
  「它是萨摩耶犬,一种来自西伯利亚,温驯又聪明的品种。」
  「喔~」
  海克特似乎也知道大家在讨论它,再次扬起嘴角。
  「它就好像真的在笑一样。」
  「我想肯定是。它只要心情好,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藤冈先生说。
  「猫跟狗的祖先虽然相同,但狗不像猫,选择与人类共存,于是踏上一段漫长的驯化过程。一般认为与人类一同进化的历史,促进了它们表情肌的进化。萨摩耶犬是血缘与原始犬极为接近的纯种犬,由于并未掺杂狼的血统,与人类交流的能力也格外发达,事实上……」
  樱子小姐本来还打算再说下去,但才刚蹲身要脱鞋,海克特又凑上去舔她的脸,也一并打断了她的话。
  「所以,您说的那条凶犬是?」
  「是的,就是它。」
  「咦?」
  我边掏手帕给樱子小姐,边向藤冈夫妻问道,只见藤冈先生指了指海克特。
  「呃?」
  我面向藤冈夫妻,再次做了确认,两人神情凝重地点点头。转往内海先生,他也同样点头如捣蒜。
  「可是,之前不是说是地狱看门犬吗……」
  这次我瞧着海克特,只见它脑袋微倾,乌溜溜的眼珠子也瞧着我,接着又开口笑了。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模样,竟然是他们口中的地狱犬。
  我忍不住朝海克特伸手,近乎粗鲁地搔弄它的喉咙与脑袋。
  「内海先生!它明明这么可爱,究竟是哪里可怕了?」
  「明明就很可怕不是吗!我最~讨厌动物了!」
  我心想,夸大其词也要有个限度,声音不由得激动了起来,内海先生却忽然趴到开着的门上发抖。我还以为他又在搞怪,看来他是真的很怕狗。这么说来,他的确从刚刚就跟海克特保持距离。
  「话说回来,您说它是凶犬吗?」
  「噫!」
  如此可爱的海克特不过才轻轻一瞥,就把内海先生吓得跳起来。好吧……海克特毕竟不是小型犬,在怕狗的人眼里或许很可怕,可是对我这不怕狗的人来说,它静下来后既乖巧又可爱,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饲主带来不幸的狗。
  「是的……我本来也不愿相信,可是它的饲主真的接二连三过世。」
  「可是,它明明就像小白熊一样可爱……」
  听藤冈先生这么说,我不可置信地反驳,而他也点头同意。的确,如果听到它要被安乐死,就算知道它会带来不幸,我也会忍不住想收养它。
  「它向来不怎么亲人,从来不曾这样兴高采烈地迎接客人。」
  「这样啊?」
  来到采光良好的客厅里,藤冈先生继续说着。藤冈家不只屋外,连室内装潢都是黑白色调,统一成现代设计,就连挂在墙上的,都是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抽象画。
  客厅入口旁挂了一幅署名安迪·沃荷,彷佛墨渍测验的海报。「看起来好像长颈鹿的头骨。」我轻声说道,樱子小姐便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
  一行人被带领到客厅的沙发坐下。这张沙发乍看舒适,上面却依旧铺了层全黑的皮革。不过,客厅似乎是太太的地盘,举凡沙发、橱柜、墙壁的每个角落,全都挂上了暖色系的布帘,并且摆了好几盆观叶植物。至此,我终于得以喘息,觉得自己总算来到像人居住的地方。
  「哦,这不是暖炉吗?」
  在沙发上抱起双腿躲着海克特的内海先生,宛如发现新大陆般地说。沿着他的视线望去,另一头的确有个暖炉,但却不是樱子小姐家那种久未使用的沉重炉灶,而是上头罩着漏斗状黑色烟囱的小型暖炉。
  「哦,那个啊?我以前一直梦想着家里能有个暖炉。」
  「对,记得你说过跟父亲住的小旅馆里有个暖炉,说得很开心的样子。」
  「哈哈哈,你记性真好啊。」
  听内海先生提起往事,藤冈先生腼腆地笑了。
  「所以我才计划着,要是将来搬到北海道,一定要在家里弄个暖炉。」
  「只是啊,这东西可麻烦罗。」面露苦笑的藤冈太太接着说。
  「会吗?」
  「因为它要劈柴才能用嘛。」藤冈太太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头疼的模样。当然了,暖炉得有燃料才能生火,而要度过旭川酷寒的漫漫长冬,势必得准备大量的柴薪。
  「不过呀,房间一旦暖起来,真的是一路暖到心坎里呢。」
  「是所谓的远红外线效果吗?」
  看来藤冈太太念归念,心中还是很中意这暖炉。后来,我们又听她提到里头可以烤地瓜或南瓜,看她笑得可开心了。
  「就像各位看到的,我太太最后也喜欢上它了,为了迎接今年的冬天,我现在可是每天勤劳砍柴,还因此练出了肌肉呢!」
  藤冈先生弓起纤细的胳臂,挤出二头肌秀给我们看。
  「我先生烟没戒成,常常到院子里抽烟,最近还养成习惯,每抽一根烟,就要劈五根柴。」
  「要是不这么约束自己,到时又会懒散下来。」
  语毕,藤冈先生笑了几声,再次邀我们就座。我们才刚坐下,海克特就像久候多时似的,狗嘴搭到了樱子小姐的大腿上,两颗眼珠子向上瞟着她,希望她摸摸自己。
  但樱子小姐并未伸手,而是以视线向我求救,我只好替她代劳。樱子小姐其实不怕狗,只是不习惯有人(狗)这样跟自己撒娇罢了,我摸着摸着,她随后也悄悄把手伸进白毛里,不久便肆无忌惮地搔摸起海克特。
  「看来它真的喜欢上你了。」
  「可不是吗?连我都没见过它对我这样。」藤冈先生苦笑。
  「不是听说它最近很亲近您吗?」
  「不……那不叫亲近,简直就像在监视我。它总是不知不觉出现在背后,一声不吭盯着我瞧。」
  这的确是挺毛的……这时,藤冈太太从厨房端来咖啡,问我们是否要加糖或是牛奶,那咖啡杯是暖系的褐色素烧陶。虽说夫妻不见得一定要兴趣相投,但两人喜好如此南辕北辙,相处起来真的不会有什么摩擦吗?尽管事不关己,我还是不禁为他们担心。
  「那……麻烦帮我加牛奶。」
  我才刚说完,一旁的樱子小姐迅速回答「不必」两字。
  「咦?」
  嗜甜如命的樱子小姐竟然不加牛奶也不加糖,今天吹的究竟是什么风?讶异的我随后发现,原来她谢绝的根本不是那些东西,而是咖啡本身。
  「给我白开水就好。」
  「咦?呃,可是……」
  「哦,樱子小姐不喜欢咖啡。」见藤冈太太一时愣住,我赶紧替她解围。
  「那您平常都喝什么呢?红茶吗?」
  「不,她喜欢的是热巧克力,红茶得配着甜食才喝得下去,总之就是儿童味觉。」
  是吧?我向樱子小姐确认,她鼻头皱了皱,倒也默默点了个头,虽然心有不甘,却无法否认自己的儿童味觉。
  「抱歉,我先生跟我都不喜欢甜食。您可能会觉得这体型缺乏说服力,但我只是太喜欢碳水化合物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藤冈太太诙谐说完,嘻嘻一笑。这时笑出来对她有些失礼,但我还是被她那俏皮可爱的表情逗得嘴角微扬。
  「对了,家里还有别人送的苹果,我先生之前为了孩子,网购了一个顶级果汁机,只用一次就收起来了,趁这机会,不如就为您打杯果汁好了。」
  藤冈太太两手一拍,像是在佩服自己的好点子。
  「我对您说的顶级果汁机有点好奇,能看看吗?」
  到人家家里作客,照理说应该要拘谨些,不过受到藤冈太太的快活个性感染,再加上顶级果汁机的吸引力,我于是起身询问,而藤冈太太也一口答应。内海先生大概是觉得少了我这面墙,等于缩短了与海克特的距离,因此并不希望我离席。只见他怯怯地「唉」了一声,沙发上的身子显得更加瑟缩了。
  跟着藤冈太太前往厨房之际,我瞄了客厅后方的房间一眼,发现那里原来是为婴儿准备的空间。长得像母亲的小婴儿,正躺在婴儿床里,发出鼻息声酣睡着。
  一来到厨房,里头也一样五颜六色,墙壁与橱柜虽是黑白色系,挂在外头的布巾与汤勺却有红有橙,鲜艳缤纷,不难看出藤冈太太的些微抵抗。
  「嘿咻……」
  她踩着椅子拉开橱柜,打算把装了果汁机的箱子从高处搬下来。面对眼前那摇摇晃晃的翘臀,我最后还是看不下去,主动上前代劳。
  果汁机比想像的还要沉重,颜色是红色的(终于不再是黑白色),里头没有搅拌刀片,属于磨臼式果汁机。我单手拿着说明书一边组装,藤冈太太则是在一旁将苹果去蒂、削成大块。
  那苹果说是旭川近郊采收的,并没有特别大,色泽也很普通,但藤冈太太一下刀,就能看到果汁化为薄雾从中溅出,酸甜果香弥漫至整间厨房,害我口水流了满嘴。
  藤冈太太厨艺似乎不错,熟练地将苹果切完并放进果汁机,而之前以为运转起来肯定很吵的果汁机,竟然比我家的老旧果汁机安静十倍,再加上一旁如牙膏般挤出的果渣,让我一时看得浑然忘我。
  不久,她请我试喝一杯,浓郁好喝得令人难以置信,藤冈太太试喝也是赞叹连连,结果我们兴致一来,连冰箱里的凤梨、番茄、红萝卜等全拿出来,替所有人榨了果汁。我对这类家电实在特别没抵抗力。
  「刚才两位自称是侦探,那么您是她的小助手吗?」
  我像是做化学实验般,将内容物各不相同的玻璃杯排成一列,藤冈太太就在这时突然开口。
  「呃……算是吧。」
  我赶紧抬起头,端正姿势。现在的我,的确是有些幼稚,看到像我这样的小鬼助手,她想必觉得不太牢靠吧。
  「看来内海先生他……是真的很担心阿毅。」
  藤冈太太望着客厅,压低音量。她口中的阿毅,指的大概是藤冈先生。
  「抱歉,突然跟您提这些,坦白讲……我自己也觉得诅咒根本是无稽之谈,但肯像这样为阿毅操心,甚至登门拜访的,就只有内海先生跟你们……」
  说着说着,藤冈太太停下来,揉揉眼角。
  对喔,都忘了当初的目的!樱子小姐与海克特发生的插曲虽然缓和了气氛,但海克特可是条不吉的凶犬,藤冈先生则是有诅咒在身,而我们此行正是来帮助他的。
  「我们一定会全力以赴,消除您的不安。」
  我以尽可能坚定的口吻向藤冈太太保证,她则红着眼睛微笑以对。这段日子,她肯定每天都过得忧心忡忡吧。
  「糟糕,再这样发呆,榨好的果汁都要被冰块稀释了。」
  突然回过神的她,摘了一张厨房纸巾,沾了沾眼角,故作开朗地说。于是我也点点头,把色彩琳琅满目的玻璃杯放上托盘,端着离开厨房。
  还没来到客厅,玻璃杯另一侧传来的氛围,一看就与我们离开时截然不同。
  「但我就是相信!」
  藤冈先生发出咆哮,往桌子一拍,内海先生则是几乎要站到沙发上,与藤冈先生僵持不下,气氛一触即发。早已占据我的座位,在沙发上亮出肚子、任由樱子小姐上下其手的海克特,被声响吓得竖起耳朵,却被樱子小姐压回沙发上。
  「你、你先别激动嘛,我不是质疑你的话,只是以一般观点来讨论,好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察觉我跟藤冈太太回来,连忙摆摆手,要藤冈先生坐回位子上。
  藤冈先生发现我们回来,便抿着嘴,一屁股坐回单人沙发上。我和藤冈太太就在尴尬的气氛里,默默将果汁端给大家。
  樱子小姐的是苹果与凤梨的综合果汁,看到她才喝第一口,就被酸得皱起脸来,我赶紧把自己的苹果汁换给她,但她似乎还是觉得酸,眉头紧皱地小口小口啜饮起来。
  「明天是我三十六岁生日,而我父亲就是在这个年纪过世的。」
  藤冈先生大概是把那蹙眉样,视为对自己的否定,改以彬彬有礼的口吻向樱子小姐说明。
  「可是,医院不也说你身体好得很吗?」
  「是啊,他上上个月进医院健检过,除了肝脏有些过劳,其他健康状态就连医生都拍胸脯保证没问题。」藤冈太太代替丈夫,回答内海先生。
  「我也是啊,医生叫我只要少喝点酒就没事了,哈哈哈。」
  「这并不好笑!」藤冈先生再度拍桌,探出身子,「我父亲也曾经很健康!连病都不曾生过一次的他,就那样突然走了!我的叔叔——它的上一任饲主也一样,明明好端端的,却没多久就搞坏了身子。」
  藤冈先生伸手指向海克特,海克特再次竖起耳朵,从沙发蹦下地面,来到藤冈先生的身旁。
  「不管怎样,我都一定会死。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打点好后事了。能听到你这么说,我虽然觉得很宽心——」
  「无聊透顶。」
  「樱子小姐……」
  「你的臆测根本毫无根据,不是吗?」
  一直默默聆听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地开了口,话里掺杂奚落与不悦。我抬起手肘顶了顶她,要她话别说得这么重,但她并没理睬。
  「要根据,我有。」话被打断,藤冈先生显得有些败兴。
  「喔?」
  樱子小姐轻蔑地应了一声,藤冈先生于是起身离席,到架上拿了一本事前准备好的透明资料夹,回到原位坐下。
  「请看。」
  「这是?」
  那似乎是一份名单。
  「这是我从族谱里整理出来,所有英年早逝的亲戚名单,虽然只溯及前三代,但附上了每个人去世时的年龄与疾患。里头虽然有些人死因不详,有些生前久病缠身,但包括宿疾在内,能找得到的资料全列在上头了。」
  几张名单一一摊到桌面上,以免被玻璃杯外的凝水沾湿。我把果汁端到一旁,望向桌面,随即晓得这名单可不只有一两人这么简单。
  「这些人不只早逝,病名也形形色色。若是在早年,会比现代人早死也是无可厚非……但我的父执辈与祖父辈,一样有许多早逝的人。看到这些资料,各位还认为我只是杞人忧天吗?」
  藤冈先生说话时,眼神注视着樱子小姐,而她只瞥了一眼,便垂下头阅读那份名单,这样的态度看在藤冈先生眼里,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只见他深深坐进沙发里,双手掩面。
  「各位能体会害怕入眠的感觉吗?那种深怕自己一睡不醒的恐惧……我过去也认为这种事无聊透顶,曾得意洋洋的以为,自己不可能受命运摆布……如今不一样了。」
  左手留在原处,抬起右手扶额的藤冈先生,那微微走音的声调,如实呈现出他的苦恼,令我这听的人也不禁心痛。对我这每天一觉到天明的人而言,那应该是无可想像的恐惧吧。
  「既然是无法摆脱的命运,就只好坦然以对,提前做好准备,让妻儿在我死后,也能过衣食无缺的生活。」
  「藤冈……」
  「内海,当初听说你当上警察,我本来觉得很可笑,但也认为那就是你的天职。你是个在紧要关头很可靠的人,所以将来要是有什么万一,希望你能帮助我妻子与女儿度过难关,替我守护她们。」
  藤冈先生身子更加前倾,一本正经地盯着内海先生。与先前不同,音色中多了份激情与衷心盼望,让内海先生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个光说不练的差不多先生,你这样拜托,我哪承受得住嘛!」
  内海先生乍看笑得一如往常,却似乎带了点强颜欢笑的味道。
  「内海!我是跟你说正经的!」藤冈先生口气再次激动。
  「有、有事的话,我当然会出力啦,可是守护她们,不是你分内的事吗?所以别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了。」
  「要是能办得到,我就用不着头疼,也用不着这样拜托你了!」
  再次探出身子的藤冈先生这次撞倒了玻璃杯,番茄汁与苹果汁在黑色的桌子上漫开,就像是鲜红的血流,令人看得怵目惊心。抬头一瞧,藤冈太太也是苍白着一张脸。
  就这样,我们茫然望着玻璃杯在桌上滚动,任由果汁流窜滴落,唯独樱子小姐有如置身事外般拿着名单,连理都不理。
  「美幸,拿抹布来。」
  不久,藤冈先生艰涩地挤出一句,藤冈太太这才赶紧奔向厨房,我则从一旁架上拿了整盒面纸,在桌上围出堤防,以免果汁继续流到地板上。
  随着果汁在黑白色系的高级地毯上(我不太想这样说,但那看起来很像乳牛纹)滴出红色水洼,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消了气。内海先生本想一同帮忙收拾,随后发现海克特就紧邻在旁,吓得发出哀号、跳回沙发上,把藤冈先生逗得笑出来。
  然而当事人(当事犬?)似乎对内海先生没兴趣,并未理睬在沙发上抱膝而坐的他,而是把头靠回樱子小姐的腿上磨蹭。
  「看来它真的对你很有好感。」藤冈先生擦完桌子,把抹布交给妻子,同时眯眼瞧着她们。
  「可惜它是只阴森的狗,我就是有所顾忌,无法好好宠爱它。」
  「阴森?」
  海克特虽然号称凶犬,却是只可爱的狗,与阴森两字实在搭不上边。正当我纳闷着,藤冈先生苦笑了笑,视线落到空无一物的玻璃杯上。
  「我的叔叔生前孤家寡人,加上从事自营业,病倒了也没人知道,等大家发现他时,已经是死后一星期的事了,而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段期间在叔叔的遗体旁陪伴着他,对死掉的动物特别感兴趣。」
  「死掉的动物?」
  「倒不是指乱捡尸体吃,但它有时散步到一半,会突然拔腿跑走,跟过去一瞧,就会发现麻雀尸体之类的。」
  原来!我这下恍然大悟,转头看樱子小姐,她轻轻耸了耸肩,装得漠不关心,继续抚摸海克特。
  「九条小姐,您喜欢狗吗?」藤冈先生突然问。
  「我以前养过两只猫,对狗不太熟,但我喜欢它们的骨骼。」
  「骨骼?」
  「首先,那粗大的颈椎令人印象深刻……虽说哺乳类基本上都跟人类差不多,不过它们没有锁骨,胸椎与腰椎数量却多过人类,因为有尾巴,尾椎当然也比人类多。」
  樱子小姐扳正海克特的姿势,手指依序拂过脖子、肩膀与脊梁,像是在拨弄骨骼般。她的双眼肯定能透视出,海克特毛茸茸的表皮与肌肉底下那些骨头吧。
  「请问……」
  「啊,不、不好意思!」
  海克特一副陶醉样,我也对那手指看得入迷,却发现藤冈先生他们目瞪口呆地望着我们,于是赶紧向他们解释:
  「嗯……樱子小姐的本业并不是侦探,而是标本师,平时会做动物骨骼标本。」
  「骨骼标本?」
  「是的,骨头的标本,就是博物馆或学校里看得到的那种。」
  「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以前跟太太去旭山动物园时,看到里头展示了巨角鹿的头骨,还有许多其他的动物。我记得,那好像叫做骨骼橱窗?」
  藤冈夫妻显然较一般人感性,听到骨骼标本不但随即理解,也并未显露排斥。话虽如此,他们的知识终究仅止于一般人,对骨骼标本的制作过程并没有深入了解。
  「骨骼标本就算放在展览馆里,没兴趣的人一样不会参观,因此旭山动物园将骨骼展示在各种动物的房舍前,希望大家在了解骨骼构造的前提下,观察那些活着的动物,毕竟动物之所以能活动,全都是仰赖支撑在里头的骨骼。」
  「喔~~」
  我也晓得旭山动物园有骨骼橱窗,却不知道原来背后有这层用意在,不禁跟着藤冈夫妻一同感叹。
  「除了资料馆里的亚洲象等大型动物,其他骨骼标本几乎都是由园方自制,而我也受邀帮忙过好几次……」
  见到樱子小姐滔滔不绝地分享起实务经验,我连忙插嘴打断她。
  「没、没错,还常常有大学单位带着动物尸体上门,请樱子小姐制成标本呢。」
  我真是的,差点听得入迷,要不是刚刚与脸色发青的内海先生对上眼,一场樱子小姐的骨骼课程恐怕就要开始了。我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借此自我警惕。
  「当然,樱子小姐家里并不是满屋子动物腐尸,不过听说狗的嗅觉比人类强上好几百倍,海克特大概是从樱子小姐身上嗅出那种味道。」
  我没提起樱子小姐天天捡拾动物尸体解剖炖煮等具体细节,只向藤冈夫妻粗略说明,而他们也认为这说法有道理,足以解释海克特亲近樱子小姐的举止,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之后,藤冈先生对着樱子小姐与海克特端详了好一会儿,毫无前兆地开了口:
  「我有件不情之请……等我死了以后,能请您收养海克特吗?」
  「什么?」
  「这条狗或许不太吉利,但既然它这么喜欢您,我太太独自一人也不方便照顾这么大的狗……也许会给您添麻烦,但不晓得您愿不愿意当它的下一任主人呢?」
  对有个孩子的母亲来说,照顾大型犬或许不是件轻松的事,但突然要人收下一只狗,这也实在是有点……
  「我拒绝。」
  果不其然,樱子小姐一口回绝,藤冈先生难掩沮丧。
  「因为没必要,我根本不信你那套来日无多的说法。」
  听她这么说,一旁的藤冈太太像是吃了定心丸般,悄悄吁了一声,而藤冈先生虽感失望,无法接受这样的回绝理由,也只能垂头丧气地点点头。
  「关于过世的前几任饲主,他们的资料在?」
  「哦,他们的资料我也整理出来了。」
  「喔?」
  「就是这个。它一开始是我伯伯的朋友养的狗,对方死了以后,伯伯就收养了它,但后来伯伯骤逝,于是又换另一个叔叔收养它……」
  大家盯着那汇整得条理分明的印刷纸,藤冈先生所指的地方,上头写着「藤冈辰夫,四十八岁,二〇一二年七月二十日殁,肝硬化」。这大概就是他刚提到的「叔叔」了。
  「这条狗从小就际遇奇特。在它还是小狗时,养狗的家庭失火,不只屋主丧命,狗父母与狗兄弟也跟着陪葬火窟,唯独它因为肠炎而住院,侥幸逃过一劫。」
  说着,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我们大家也陪同望去。海克特只是好奇地微微歪头,朝樱子小姐的掌心舔了两下,像是在问:「有什么事吗?」
  「我在想,它或许不单是灾厄的化身,还能感应到死亡徵兆,这一次……从我身上嗅出那样的气息。」
  藤冈先生望着海克特,双眼像是无底洞般黑不见底。
  「我倒不认为狗有这样的能力……算了,我们就来调查调查,你所谓的诅咒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樱子小姐似乎有什么话想对藤冈先生说,最后还是呑了回去,这样回答他,或许是认为就算再反驳,也只是刺激藤冈先生,讨论不出结果……也或许,她只是懒得再和他交谈罢了。
  「那就有劳您了。」
  藤冈太太躬身道谢,藤冈先生向我轻轻点头,内海先生见状,也跟着依样画葫芦。我紧张得直起身子,一旁的樱子小姐却跟着海克特一起打了个大呵欠,连遮都不遮一下。

  参

  不知道是不是怕尴尬,藤冈夫妻将资料留给我们后,双双离开了客厅,一个去给小婴儿喂奶,一个则是去当瘾君子。由于家中有个小婴儿,太太禁止藤冈先生在屋内抽烟,他只好来到庭院解瘾。
  看着藤冈先生不时咳嗽的背影,我心想他何不干脆别抽了呢?我不是讨厌别人抽烟,只是既然不想早死,就该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对吧。
  海克特也跟着主人一同到庭院,时而隔着一大片阳台玻璃向我们搔首弄姿,时而追着鸟儿跑,或是一头钻进草丛里。庭院里堆着暖炉用的柴薪,乍看为数众多,但要过冬却还是稍嫌不足。不晓得晚点能不能让我也体验一下砍柴——想着想着,我的视线返回屋内。
  总之,留在客厅的我们三人,决定先将资料大致看过一遍。这些资料分为三种,分别是族谱的影本、家族中早逝者的名单,以及海克特的历任饲主。
  而我手里拿的,是早逝者的名单,关于殁年、年龄、死因、生前宿疾等内容全都巨细靡遗,因此也是三种资料里最厚的一叠。
  「这些人还真的全都年纪轻轻就过世了……」我边翻页边低语。
  「嗯……」
  凑过来看我手头资料的内海先生也忍不住低应。虽然事前便知道有关早夭的事,但我实在没料到竟然到这种程度,要是再对照内海先生手头那份族谱影本,更是彰显出那份异样感。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命短,藤冈一族代代多子多孙,为数众多的家族里,女性反倒各个长寿,男性却大半活不过五十岁。其中藤冈先生的父亲共有九名兄弟姐妹,当中七名是男性,这些人全都在五十岁以前过世,最小的甚至只有十五岁。
  一想到那人跟自己同年,带来的震撼直入心房。再看到死因记载为心脏衰竭,是在棒球比赛途中去世,更是令人加倍感到遗憾。看来他真的走得太突然,到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地步。
  「这也未免……太多了些。」内海先生嘶声低语。单手举起玻璃杯的我点了点头,入喉的果汁,尝起来显得有些苦涩。
  「嗯……」
  坐在我们对面的樱子小姐吁了一声,表情有点儿闷。
  「怎么了吗?」
  「没什么,只觉得他调查得真是周到。」樱子小姐纳闷道。
  「关系到自己的生死,会想查仔细很正常吧?」
  只要是能到手的线索,藤冈先生想必是大小都不放过,用尽一切手段,只为了找出摆脱死神的方法。
  然而话说回来,这些死因实在太过异常。若大家死因一致也就罢了,如今看了名单,这些人的死因却是各式各样,有意外身亡的,也有因病过世的,缺乏规律性的死法,更不禁使人联想到「诅咒」二字。而种种死因最终通往的,都是英年早逝这个结果。
  「死于心脏衰竭的人还真多啊。」
  不过这些人倒也不是毫无共通点,里头出现频率最高的,就是心脏衰竭这个病名。
  「心脏衰竭只不过是心脏病的总称罢了。」樱子小姐直接答道,瞧也不瞧我一眼。
  「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心脏病去世的吗?」
  「不,人死了,心脏本来就会停止跳动。会冠上这病名,有时只是因为死因暧昧不明,无法一概而论。总之,这是个非常万用的病名。」
  「皮肤病……也有可能成为致命的疾病吗?」
  这次轮到一旁的内海先生开口。他伸手所指的那个人虽然死因记载为不明,宿疾方面却详细记载了呼吸器官疾患、皮肤病等问题。
  而不只是他,他那因肾衰竭而死的哥哥,以及其他好几人,也同样患有这些呼吸器官与皮肤方面的问题。
  「致命的皮肤病吗……较常见的,大概就是皮肤癌吧。」樱子小姐鼻哼一声,贴着椅背坐进沙发里,「较为罕见的……则是一种叫做史蒂文斯强生症候群的病,属于皮肤的过敏症,可因药品副作用而诱发,严重时会致人于死,不过若要说致命原因,呼吸器官疾病才是问题所在吧。但上头没写详细病名,我也不晓得那是怎样的病……」
  只见她嘀嘀咕咕地说完,在沙发上翘起修长有致的二郎腿。
  「也对,搞不好是肺癌之类的病也说不定。」
  这么年轻的人,癌症扩散速度想必也很快。我看着阳台玻璃另一侧,藤冈先生刚抽完第二根烟的背影,只见他往里头走去,随后开始砍柴,发出响亮的声音,同时让我吃了一惊:原来砍柴比想像的容易多了。
  海克特从草丛里探出头,奋力抖了抖全身,回到阳台兜了几圈后,大概是看玻璃落地窗凉凉的很舒服,「咚」的一声靠躺到上头。
  「这里写的皮肤病与呼吸疾病,有没有可能是过敏性气喘啊?」内海先生出声。
  「什么?」
  「你们看,里头不是有好几人似乎遗传到类似症状吗?」
  他拿起族谱,指给我看。一对照族谱,从我那份名单中难以察觉的资讯,的确变得一目了然。
  「他的直系吗?」樱子小姐说。
  一看族谱,藤冈先生的伯伯与爷爷等血缘相近的故人,全都患有这样的疾病,除此之外,他们也不乏肝癌等问题,因此倒不见得能直接与死因画上等号,能够确定的,就是这些病彷佛带有遗传性,只出现在特定人的身上。
  「这么说来……藤冈先生也经常在咳嗽。」
  我想起他在对话途中频频咳嗽的事,而内海先生也点点头。
  「是啊,毕竟他国中时就是为了调养气喘才搬到这里。看他如今成了大烟枪,我本来也是挺替他担心……不过,烟酒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内海先生大概是想起藤冈先生快乐似神仙的抽烟样,转头注视庭院,没想到映入眼中的却是海克特,害他明显皱起了脸。
  「我姐姐也有气喘,外加从小就患了严重的异位性皮肤炎,苦到连我都看不下去,总是心想要是能帮她分担一些不知该有多好,特别是气喘,发作起来真的要人命,每次都看得我提心吊胆,怕她会不会就那样死了……」
  他胡乱搔了搔鸡窝头,双手交扣至后脑合起眼睛,感触良多似地回忆往事。从见到他人有难,愿意分忧解劳这点,不难瞥见内海先生温柔的一面。
  「小时候……意思是她现在已经好了吗?」
  「目前是。不过听说前阵子搬家时,大概是因为尘埃吧,好几年没犯的气喘又发作了一次。这种过敏问题好像有遗传性,她之前怀孕时,还为此操了好久的心。」
  我想起之前内海先生带到樱子小姐家的那对可爱双胞胎。他们就跟内海先生一样,生着一头蓬蓬的鬈发,又跟内海先生排排站,害我差点笑场。
  「幸好如你们所见,那对双胞胎健康得很,虽然头发跟我和我姐一样,长成这副样子。」
  内海先生扯了扯自己的头发笑道,我也不禁跟着笑了。那两个小朋友的确是开朗又活泼,说到头发……内海先生果然很介意自己的发型。话说回来,原来他姐姐也是一样的发型吗?
  「可是啊,自然鬈是占优势的显性遣传,这对大耳垂也是显性遗传,所以别看我们这样,这些都是十足优秀的基因!你们想想,佛陀不也是自然鬈配上大耳垂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内海先生一反先前的正经,回归平常嬉闹的口吻。
  「等等,耳垂就算了,佛陀那颗头应该不叫自然鬈吧?」
  「难不成是去给人烫出来的吗?还是说,他每天早上都自己动手卷?」
  「不,那样并没有比较好……你应该听过孟德尔定律吧?显性优势指的不是那个意思!」
  「——婆婆说,欢迎下次再带他们来玩。」
  我跟着恐怕会遭天谴的内海先生一同笑着,一旁拿着资料装模作样的樱子小姐突然低语。我想,她一定也是在掩饰自己的难为情,证据是,她从刚刚到现在,都没认真看手头的资料。
  话虽如此,我也没必要硬是戳破,因此只是看箸她,嘴角咧得比先前更开。最近我才发现,樱子小姐喜欢小孩,那大概是因为,小孩比起大人纯真许多吧?总之对她而言,小孩是比大人更好打交道的对象。
  「不过,遗传吗……」接着,我深吸口气,收起轻松的气氛,回到藤冈先生的问题上。「父母的遗传不容忽视啊。」
  我几乎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人们却常常说我像父亲。看了照片,我也觉得跟父亲年轻时有几分神似,至于母亲那边的爷爷,我也觉得跟他挺合的,对食物的喜好很相似,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遗传。
  樱子小姐曾说,若是环境相似,喜好也会跟着相似。发现自己跟久未谋面的亲戚拥有宿命般的共通点,或是偶然感受到某种血浓于水、类似心电感应的共鸣,令人觉得「血缘果然将我们连在一块儿」……诸如此类的奇妙体验,我想应该人人都曾经历过吧。
  既然这样……莫非诅咒也是会遗传的?
  「这世上的确存在着短命的家族,有些是致命的遗传疾病所导致,但也不乏难以具体解释的状况。」樱子小姐彷佛看透了我的心思。
  「像是诅咒或报应之类的吗?」
  「我可不相信灵异或诅咒等怪力乱神,令人费解的事或许存在,但那只不过是因为现今科学无法阐明,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是我们尙未了解的。」樱子小姐端起被冰水分离成上下两层的苹果汁,一饮而尽,「同个家族,生活习惯也往往相似,得到相同习惯病的风险自然会提升。癌症、糖尿病的基因有较高的机率会遗传给下一代,过敏也不完全跟遗传无关,而味觉据说也拥有一定程度的遗传性。曾有人研究过黑猩猩,发现各地黑猩猩最能感受出的味觉皆不相同,并认为基因相似度高达九十九%的人类也适用这个研究结果。由结论来看,只要待在同个环境里,人们对饮食的喜好就会有高机率相同,而饮食习惯与健康息息相关。」
  「也就是说,人们有可能因为几个基因遗传导致短命吗?」
  「没错。」樱子小姐点点头。
  「如果真是这样,只要藤冈目前身体健康,短期内就用不着担心,对吧?」
  被内海先生一问,樱子小姐思索片刻,随后轻轻摇头。
  「我不是医生,无法断定他是否健康。」
  「也对啦……」
  「特别是某些病症,在青壮年人的身上恶化得特别快。」樱子小姐随后补充了一句,内海先生遗憾地垂下肩膀。
  「总之,想查出是否有遗传方面的问题,就得接受通盘检查。光凭一般的健康检查,难保不会有什么遗漏。」
  这时,一旁传来开门声,随后是爪子踩着地板的喳喳声,以及短促的吁吁声。听到声响逼近,内海先生飞快地缩回沙发上抱膝,白色毛球就在同时冲进客厅。
  「海克特,你回来啦。」
  海克特先对我投以笑脸,鼻头轻轻搁到我腿上,停了一会儿,随后马上连跑带跳地回到樱子小姐身边。她的双腿已成了海克特专用的枕头。
  「查出结果了吗?」
  隔了一会儿,藤冈先生也踏着悠闲的步履回到客厅,咳了几声,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闻起来跟巧克力有几分相似的烟味。
  「藤冈,我记得你有气喘对吧?」内海先生问。
  「是啊,那毛病到现在都还折腾着我。」
  那你何不把烟戒了呢?我想归想,却说不出口。内海先生那句「烟酒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充满了属于成人的体谅。虽说抽烟喝酒有害健康,但这种事的确没有设限的必要,毕竟人生是属于自己的。
  「你叔叔也有这毛病吗?」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
  内海先生接着问,藤冈先生耸了耸肩。随后,他又问了有关饮食习惯,以及所能想到的各种大小事,但藤冈先生只说「不太清楚」「没印象了」,答不出具体内容。不久,藤冈太太从婴儿房里探头到客厅,她似乎在里头哄小婴儿睡觉。
  「老公,你能出门替我买东西吗?」她对藤冈先生招了招手。
  「你不能自己去吗?」
  「可是希美刚睡着,把她带出门太可怜了,放在家里又怕醒来没人照顾。好嘛,拜托你啦!」藤冈太太压低音量,向自己丈夫撒娇。「我想给客人做个蛋糕,可是一时糊涂,忘记家里已经没有鲜奶油了。」
  「啊,您不必这么客气啦。」
  我赶紧起身,藤冈太太举起手示意我回座。
  「不,不瞒你说,我以前是个厨师,凡有人来作客,就非得把他们喂饱才甘心。」藤冈太太对我说完,再次仰头望着自己的丈夫,「大家这次可是为你而来,应该要好好款待才行。」
  被她这么一说,藤冈先生也无法说不,只好带着无奈的苦笑,转过头面对我们。
  「各位也听到她说的了,那么,我先出门一趟。」
  听到出门两个字,海克特倏地起身,精神抖擞地奔往藤冈先生脚边。它还真是聪明又忠心啊,不只是我,就连畏畏缩缩的内海先生也同感钦佩,说它「真是不简单」。
  「谢谢,那么路上小心喔。」
  藤冈太太来到客厅门口,带着笑容目送先生离去。看他搭着光看就晓得价格不斐的黑色汽车慢悠悠地驶离车库,藤冈太太这才转身面对我们。
  「那么,有什么我能回答的问题吗?」
  藤冈太太突然发问,把我吓了一跳。
  「他向来不太懂得跟外人聊自己家的事……但我觉得,他只是怕一旦说出去,会害我变得跟他一样下场……真正的他,其实是个挺胆小的人。」藤冈太太落寞地笑了。
  「他是从何时开始说自己会死的?」我忍不住提问。
  「何时吗?」藤冈太太就像是听了什么陌生的字眼般,纳闷地复诵。「这个嘛……起码是我们认识以前的事了,也许从他懂事以来就是这样?关于我先生的童年,内海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咦?」
  话题突然转向自己,内海先生吓了一跳,坐直身子。
  「他小时候是怎样的人呢?」我再问了一次。内海先生叉起双手,发出低哼。
  「嗯……藤冈小时候,该怎么说……算是与众不同吗?还是豁达呢?总之就是不像个孩子。因为他是东京土生土长的都市人,当时甚至有人在背后中伤他,说他瞧不起我们大家。」
  「哎呀呀。」听到中伤二字,藤冈太太露出尴尬的笑容。
  「没想到一跟他交道,才发现那些谣言全是空穴来风,他本人大方又和善,只不过就是有点放不开,那应该叫做……随时武装着自己的心?」
  「是啊,他实在太常被人误会了。」内海先生说完,藤冈太太笑着点头,「我啊,一开始也觉得自己肯定跟这人合不来,认为他是个装腔作势的讨厌鬼……可是一旦熟了,就发现完全没这回事。」
  的确,我对藤冈先生的第一印象也不是很好,但既然内海先生与藤冈太太这样和善的人都打了包票,那么他肯定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容易被人误会——就像樱子小姐那样。
  「国中那时啊,有乌鸦的雏鸟从学校后院的树上落巢,老师叮嘱我们不能靠近,否则会被母鸟攻击,结果藤冈看雏鸟越来越有气无力,说『再这样下去它会死掉的』,我拿他没辙,就跟他一起去救雏鸟。」
  「咦?那不是很危险吗?」
  说到乌鸦的母鸟,可是再凶猛不过了,之前我家附近步道旁的行道树上也有乌鸦筑巢,马上被市公所派人摘除,但乌鸦有在同个地点筑巢的习性,巢一拆完马上又筑了新的,甚至还开始攻击路人,市公所后来不得已,只好把整棵树砍掉,改建花圃。乌鸦,就是这么恐怖的生物。
  「一点都没错,母鸟简直气炸了!我们两人被它啄得好惨,搅得天翻地覆,浑身是血,最后好不容易救起雏鸟,送到了兽医院,但……」
  「还是回天乏术?」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顿住了,而一直默默旁听的樱子小姐,则是缓缓开了口。内海先生点了个头,眉头因悲伤而深锁。
  「听说雏鸟一落巢就等于失去母鸟的庇护,坠落时也早就带来全身性的伤害,兽医说他很遗憾,但雏鸟恐怕已经没救了。」内海先生深吁了一口气,「但藤冈不肯放弃,要兽医想办法救它,只是最后还是没能救回,害他忧郁了好久……老实讲,他那沮丧的模样比雏鸟更可怜,我也实在不希望看到雏鸟死去啊……」内海先生苦笑,「如今回想起来,他从那时就对生死格外敏感,或者说是严肃以对,不晓得那跟他的家族背景有没有关系。后来国三那年,他的父亲死了,我看他异常沉着,就像是抱定了什么觉悟似的。你们今天一提我才想起,或许是有这么一回事。」
  说到这儿,内海先生双手交扣到面前,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提起这段悲伤往事,害他跟着悲从中来,此刻正强忍着泪水。我故意装作没看到他那湿漉漉的双眼,樱子小姐却不懂得看气氛,拿起面纸盒直接送到内海先生面前。
  「您的丈夫……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呢。」
  我苦笑地望着不懂察言观色的樱子小姐,一面假装没看见难为情地遮着眼睛的内海先生,并向藤冈太太说道。
  「认识当时,他比现在更有侵略性,就像是全身长满针刺。我想当时的他,肯定是很努力想扭转命运,不只私下,他在工作上也一样积极好战,甚至还被大家封为赌徒。」
  说到这儿,藤冈太太又笑了起来。赌徒——这绰号一针见血,而他应该也一路过关斩将,才住得起如此气派的房子。
  「但就算平时以强势的一面示人,心总有感冒着凉的时候,对吧?陷入低潮的他,看起来总是既憔悴又无助……」藤冈太太深吸口气。
  即使知道聊的不是坏话,但背着当事人谈这类私事,总教人良心不安,她此刻想必也是相同心境,只见她一时面露踌躇,最后还是豁出去似地,继续先前没完的话题。
  「我啊,是他常光顾的西餐厅老板的女儿。美食跟美酒,能让人卸下心防。我那时帮店里的忙,看他经常愁容满面,觉得无法置之不理,便听他吐苦水,两人不知不觉就聊开了。」她语带害臊,一点一滴地道起与先生邂逅的往日情事,「就这样,我决定和他甘苦与共,一同为人生奋斗,两人于是结了婚……只不过,男女就算结为连理,彼此依然是陌生人,即使姓氏相同,却不见得能心有灵犀。光是结婚,并不能改变一个人既有的本质。」
  她落寞地说完,瞥向位于厨房隔壁,睡着小婴儿的那间婴儿房,我的目光也自然而然地跟随而去,映入眼中的,是深褐色的婴儿床,与几只挂在上头,色彩鲜明的三原色小布偶。
  「但小孩却不一样,虽然只是一小片灵魂,却拥有改变人的力量。抱着自己孩子的他,的确有了改变,但我当初以为生下孩子,能带给他活下去的希望,没想到却反而让他……变得畏惧死亡。」
  「与其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变得沉稳一点,不也是好事吗?」
  「不,」听了我的看法,藤冈太太随即摇头,「从此,他每天为事业奔波,不只玩起股票,甚至开始投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竟然说是担心自己将来死后的事,想为我们多留点钱下来。听了这番话,我吓坏了,从前那个奋斗不懈的他,如今竟然……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接受死亡……」
  「他正在做准备……准备一个人赴死。」
  我一复诵,藤冈太太抿起嘴唇点了点头,内海先生也气愤地往沙发的靠肘一拍。
  「怎么会……他的勇敢,根本用错地方了……」我叹道。
  「过去,他收养了海克特,继承一幅号称带了诅咒的凶画,笑称自己才不会因此而死。当时的他明明斗志犹存——直到孩子诞生,一切却变了样。」
  「凶画?」靠着沙发、一脸索然的樱子小姐听到这儿,突然直起上半身。
  「是的,凶画。只是一幅很普通的森林风景画,但因为持有人相继丧命,而被大家视为不祥。但他说那幅画是祖传之物,拥有数百年的历史和一定程度的价值,因此继承下来,但因为跟这个家风格不搭,所以一直收着。」
  「没挂出来吗?」樱子小姐问。
  「是,说是不合喜好,他的品味就如各位所见……」
  藤冈太太说完,环视屋内一圏。的确,在这样的屋子里挂上一般的风景画,肯定格格不入。藤冈家展示的画作尽是些磨耗心神、神经兮兮的作品。
  「而这次生日将近,又让一切变本加厉,毕竟我公公就是在他这年纪过世的,让他简直像是坐困愁城,尤其是最近这一个月,他的气喘老毛病加重,医生也说恐怕是由于压力过大……」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汽车引擎声,和车库铁卷门升起的马达声,藤冈太太赶紧自沙发上起身。藤冈先生回来了。
  「如今,我一个人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今天大家远道而来,真是让我既感激又宽心……真的非常感谢大家!」藤冈太太急忙向我们鞠躬道谢,「只要有个起头就行了,哪怕是撒谎也好,只要给那人施一点魔咒,让他认为诅咒根本不存在,这样就够了。请大家帮帮忙,救救他吧!」
  藤冈太太以这句话作结,匆匆回到厨房里,海克特几乎在同个时间点,带着脚步声与喘气声奔进屋内。
  「老公,你回来啦。」
  藤冈太太算准时机,带着笑脸从厨房现身,像是下厨到刚才似的,而藤冈先生也将鲜奶油和装了蜜李与葡萄的透明盒子交给她。
  「哎呀,你还特地到果菜合作社买吗?」
  「反正又没多远。你之前不是说,给小孩多喂点水果会比较好喝奶吗?」
  「所以不是为我,而是为希美买的罗?」藤冈太太瞪着先生。
  「希美健健康康长大,不是你最欣慰的事吗?」
  「是这样没错……」
  于是两人一边拌嘴,一边进入了厨房。看着那属于夫妻的恩爱模样,反倒令我郁郁寡欢,回头一瞧,内海先生也皱着一张脸,双唇纠结在一块儿。
  「既然这样,我们就为他办点仪式吧。」
  「什么?」
  「帮他『破除诅咒』!简单说,就是想办法说服藤冈,让他明白一切只是迷信。」内海先生悄声提议。
  樱子小姐摸着沾上室外气味的海克特,对他投以侧目,似乎觉得这主意很蠢。然后,她当我们不存在般,拿起族谱与名单径自读了起来。
  「可是,这真的只是迷信吗?」我问。
  「啊?」
  当然,只要能挽救藤冈先生,哪怕是替他办一场古怪的仪式,我也义不容辞。问题在于说服了他本人,真的就能让他平安无事吗?
  「如果事情另有隐情呢?你们想想嘛,这些人是真的死了,而且全都是男性,不管怎么想都太巧了。」
  内海先生从咽喉深处发出呻吟。大家是以「诅咒不存在」为讨论前提,然而藤冈一族的男性早死却是事实。假如死者有男有女,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却清一色为男性,实在不能用偶然来解释。
  「不论你们怎么想,我都不相信什么诅咒。不过遗传性的心脏病确实存在,这是一种『看似健康的人突然心脏停止跳动』的病。」樱子小姐眯起眼睛,瞧着厨房。
  「而且只限男性吗?」我追问道。
  「看似健康」这点,的确符合藤冈先生父亲的状况,也能解释为何这么多人心脏衰竭而死。可是英年早逝的全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没错。」
  「咦?」
  「这种病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专挑男性发作。」樱子小姐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扬起嘴角点点头,并且探出身子,就像过去那样,迫不及待地等着卖弄学识。「但,有件事我得先弄清楚。」
  这时,樱子小姐发现藤冈先生回到客厅,便起身走向他。
  「午餐时间到了,美幸说既然外头的风静下来了,干脆邀大家到庭院用餐,难得有这机会,我们不如再开瓶小酒?反正大家今天应该不急着回去吧?要是不嫌弃,也可留下来住个一晚……」
  「我想看你的手。」
  藤冈先生拎着酒瓶,喜孜孜地走过来,樱子小姐把手伸向他。由于事出突然,藤冈先生大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什么?」
  「手。我想看你的指甲,好吗?」
  「呃……」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啊?尽管狐疑,藤冈先生还是将酒瓶交给内海先生,双手伸向樱子小姐。樱子小姐捧起那双手,吹了声口哨。
  「这指甲是天生的吗?」
  「指甲吗?」
  藤冈先生望着她,显得更加无法理解,一旁好奇的我也凑过去瞧。藤冈先生手指的血液循环看起来糟透了,简直就像是瘀青,指甲旁更是浮现又黑又粗的血管。
  「看到指甲上的线条了吗?这叫做米氏线,是最近才形成的对吧?」
  「噢……是的,医生说我可能有些贫血。」
  「有时贫血的确会造成指甲上的纹路,但一般都是纵向的,不会有这种色素沉淀。你这是其他原因造成的。」
  「其他原因?」
  藤冈先生的表情谜上加谜,重复了一次樱子小姐的话,而她点点头,放开那双手。
  「你气喘加剧,是这一个月以来的事吧?是不是湿度升高后才这样的?」
  「这么一说……好像是这样。」
  「那么,我再问一个问题。」樱子小姐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准备再次提问。一旁的内海先生似乎很紧张,我甚至能听到他的呑咽声。
  「你是不是挂出了那幅画?」
  「您说的画是指?」藤冈先生回头寻找客厅里的抽象画。
  「不是那些,是你继承的那幅凶画。我没猜错的话,你最近挂出了它,而且是挂在妻儿看不见的地方。」
  「您怎么晓得?」
  「老公!你不是说那东西不吉利,说要把它收起来吗!」
  诧异的藤冈先生艰涩地反问,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揪着他厉声质问。
  「本来是这样没错,后来觉得工作疲惫时看一下可以放松心情,于是就挂到书房里了。我要你别进房间,所以你可能不晓得……」
  据藤冈太太所言,她以前进书房打扫时,就算只是稍微挪了下东西,藤冈先生就会发怒,因此基本上她从不进书房,由先生负责打扫等事。
  「也好歹跟我说一声嘛!」
  「我没有要瞒着你,只是……」
  「那不重要,等我们回去后,你们想吵多久都无所谓,现在请你带我去那间书房。」
  见到主人们吵起架,海克特急得在两人之间踱步,樱子小姐轻轻摸头安抚它。
  「我来破解你所谓的诅咒吧。」

  肆

  藤冈先生的书房在二楼。这间房子不只大,设计更具有深度,由长长的走廊贯穿其中,依藤冈先生所言,书房就在走廊最深处,一个大壁橱的正对面。
  「我很容易因为杂音而分神,因此把书房盖在远离婴儿房与卧房的位置。」
  我们在藤冈先生的带领下前进。藤冈太太此刻嘴唇紧抿,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
  「就是这里。」
  不久,藤冈先生站到一扇黑门前,樱子小姐以手势示意他开门,藤冈先生显得有些不悦,但还是依她的指示开了门,准备进屋时,却又被她拦了下来。
  「别靠近。」
  「咦?」
  「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呃,可是……」
  「里头可能不安全。」
  樱子小姐说得直截了当,让我身后的藤冈太太听得倒抽一口气。只见樱子小姐瞥了她一眼,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伸了伸手指,打算进屋里去。我一见状,急得拉住她的手臂。
  「小弟,别碍事。」
  「不,既然危险,我更不能让你进去。我去吧!」
  话刚说完,内海先生便说:「不不不不不……」挺身介入我俩之间,「既然是危险任务,当然要由警察出马!」说完敬了个礼。
  「你们这些人实在……」
  樱子小姐无奈地瞪着我们,发现我们是认真的,只能轻轻叹气。
  「好吧,尽量别吸进东西。」
  「吸进东西?」
  「没错,找个手帕捂着口鼻。」
  我从口袋里掏出之前借给樱子小姐的手帕,捂住口鼻。手帕擦过海克特的口水,狗臊味比想像中重,至于内海先生,更是连手帕都没带。一旁的藤冈太太看不下去,拿出整盒抛弃式口罩给我们用。
  看到我们戴口罩,藤冈先生干脆也跟着戴了。一旁的藤冈太太嘴上没说什么,眉头倒是皱得很紧,似乎不希望自己的先生再这样冒险。
  「那幅画就在书桌后面。」
  藤冈先生的书房收拾得井然有序,各种文件卷宗全收进文件夹里,黑色笔记型电脑与桌上型电脑各一台,整个房间依然是黑色世界的主宰,就连桌上的地球仪都不例外,是黑白色调的金属制品。
  在书房里唯一绽放色彩的,就只有挂在书桌后头墙上的风景画。
  「就是这幅画啊?」内海先生问。
  「是啊,最早是我曾祖父的宝贝,经过爷爷与伯伯之手代代相传,最后由我继承下来。听他们说,这是好几世纪前的作品。」
  「好美的绿色啊。」
  这幅画很美,美得实在不像凶画,蓊郁森林的一株倒木上,洒下一道日光,鲜明映出满布苔藓的树皮。画里没有生物,只充满了肃穆的静谧,像是能为观者带来一种庄严、祥和的心境。
  「那叫舍勒绿,在翡翠绿问世前,绘画的绿色颜料都是使用这东西。这幅画应该是十八到十九世纪间的作品。」
  「这东西对身体有害吗?」
  「这是砷化合物。」
  「咦?砷指的是……砒霜成分的那个砷吗?」
  樱子小姐淡淡回答我的问题,我吓得转头面对藤冈先生,而他也脸色苍白地看着我,藤冈太太更是面无血色地搂着海克特的颈子,彷佛随时都会昏过去。
  「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颜料成分里含砷并不稀奇,它虽然在现代是毒物,从前却是常见的药物,不管裙子的染料或是美白化妆水,里头都看得到它的踪迹。再说,这含绅的颜料,并不是这次的问题所在。」
  樱子小姐摇摇晃晃地踮起脚尖,想把墙上挂着的画取下,我跟内海先生赶紧上前换手。这辈子头一次搬画,超乎想像的沉甸感令人大吃一惊,但这重量恐怕跟画没太大关系,而是来自豪华气派的画框。裱框真是门学问啊,我在电视上看过派年轻演员到意大利当短期裱框学徒的节目,想起那令人敬佩的专业手艺。
  我们小心翼翼,把画放到书桌上。由于徒手搬画,此刻我恨不得赶快把手洗干净,但更担心樱子小姐乱来,因此想走也走不开。而内海先生似乎也和我一样,一边盯着樱子小姐的一举一动,身后的手也不停在工作裤上抹着。
  「你刚刚说,这幅画以前从来没挂出来过?」
  「是啊,是最近才拿出来的。」
  「不是我爱嫌,但你对画的保管未免太过草率,九月是一年当中最多雨的月份,在连日的影响下……」
  樱子小姐翻过画。
  「啊……」
  定睛一瞧,画框内泛着一片白白、毛毛的污渍。
  「这是霉菌。画框里面很容易因为结露成为霉菌滋生的温床,帚霉属的室内霉菌,恐怕就是对画下诅咒的罪魁祸首。」樱子小姐先卸下画框的内里,确认霉菌已经侵蚀到画的背面,皱起眉头把画框装回去。接着,她来到房间的窗口,「这只是我的推测,但这幅画恐怕使用了大量砷化合物,只要进入夏天等多湿多霉的季节,就会产生砷化氢。你是不是常常闻到房间里弥漫着类似大蒜的气味?」
  「听您这么一说……」藤冈先生点点头。
  这间前卫的住宅,就连窗户也与众不同。樱子小姐费了番工夫才打开窗户,导入新鲜空气,漂亮的黑发也随风飘逸。
  「呼吸器官发炎,皮肤角化……这些都是砷中毒的症状,而你的指甲也证明,砷正侵蚀着你的身体。我曾看过古书记载,砷中毒的人骨带有紫色斑点……怎么样?你叔叔的遗骨上有斑点吗?还是说,那只是从前的迷信?」樱子小姐摘下口罩,深吸着清新空气,随后转过身子,靠在窗边面向我们,「你叔叔死时,也正值东京的梅雨季,他生前也将这幅画挂在身旁,对吧?」
  「您说对了……他没把画挂在自家,却挂在工作用的租屋处。」藤冈先生再次点头。
  「砷中毒一旦慢性化,除了导致皮肤角化,还会造成呼吸与消化器官病变,甚至诱发癌症。另外,毒物造成的中毒对肝肾负担很大,我记得你的叔叔也是死于肝硬化?」
  「对,叔叔就是因为这幅画才?」
  「我没验过遗体,无法肯定,但可能性确实存在,事实就是,你身上也出现了砷中毒症状。」
  「竟然有这种事……」
  藤冈先生无力地跪到地面,双手遮面,发出低沉苦闷的呜咽。内海先生手搭上他的肩膀,要他离开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你的症状还很轻微,只要赶紧把画扔了,或是改变保存方法,接受适当治疗,一切就没问题了。不用担心,你死不了的。」
  见到丈夫蹒跚走出房间,藤冈太太抱了上去。藤冈先生脸埋进妻子那垂着柔丝的后颈,紧紧地抱住她。
  「总之,这就是你身受的诅咒之一。这次你可得好好感谢朋友与妻子,要是再这样下去,你恐怕就要成为凶画的牺牲者了。」
  「之一?难不成还有其他的吗?」藤冈太太泣声问。
  「是的,也就是你先生的家族。你们家族的男性常常因心脏病过世,我记得你说你父亲向来好端端的,却突然就撒手人寰?」
  「是的,没错。家父做了健康检查,出炉结果一切健康,却在两个月后过世了。」
  樱子小姐追问藤冈太太与先生,并翻找垃圾桶,把碎纸机裁过的废纸全倒到地上,接着拔出垃圾袋,塞进画并封住袋口。尽管毫无密闭性可言,但应该还是比挂在墙上好多了。
  「这只是我的臆测,但他的死因恐怕是所谓的失望病。」
  「啊?樱、樱子小姐!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啊!」我惊呼。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因压力而猝死的案例的确存在。人受到巨大压力刺激,肾上腺会暂时发达并分泌大量皮质醇,几个月后却会陷入萎靡不振。肾上腺皮质的内分泌一旦断绝,会带来严重的生命危险。」说着,樱子小姐摸向自己的剑突一带,大概肚脐再上去一点的位置,肾上腺应该就在那里头。「此外,大量的皮质醇会大幅提升心血管疾病的发作风险。接下来是我的猜测,你的家族在遗传中,恐怕有冠状动脉方面的问题,例如分布不佳,甚至根本少了一根……这些都不是罕见症状。你那十多岁就过世的叔叔死于棒球比赛途中,冠状动脉就算异常,平时也不会影响生活,不过要是激烈运动,就会给心脏带来重大负荷。」
  「冠状动脉?」藤冈先生蹙起眉,晃了晃脑袋,「不可能!我跟父亲都做过健康检查,医生也说没有异常!」
  「很遗憾,凭一般健康检查,是验不出那些问题的。要想查出端倪,只能透过电脑断层扫描,由3D影像来判断,或是注射显影剂,做冠状动脉显影检查。」
  「竟然有这种事……可是他们全都是男性,这又该如何解释?」
  藤冈先生握拳,贴着心脏附近继续追问,樱子小姐耸了耸肩。
  「皮质醇的分泌量虽然有个人差异,但男性一般要比女性来得多。女人这种生物,对压力的耐受性似乎异常强大,反倒是男人,有时甚至会承受不住失恋的打击,而死。」
  说完,她笑了,而且是不怀好意的笑法,害我这下郁闷起来,心想这可一点也不有趣。樱子小姐肯定不曾体验过失恋的痛苦。
  「此外,既然是青壮年男性,想必也有不少工作方面的压力,他们过世的年纪相对较轻,也就不足为奇了。」
  的确,我听说男性的自杀率比女性高,统计上约为2:1,而这的确是因为女性自杀动机以健康方面问题居多,男性却是工作与经济方面因素占极大多数。
  「工作压力吗……」口罩底下,传来藤冈先生沉重的叹息,「我的父亲……是在一九九一年走的。」
  他手扶着额头说道,我不明白这年份的意义,于是等着他的下文,樱子小姐发现我会意不过来,缓缓摇了摇头。
  「是泡沫经济破灭的隔一年。」
  「啊……」
  听到这儿,我也不需要更多的说明了。随后,樱子小姐指示我们离开房间,自己也来到外头。
  「只要知道原因,就能防范于未然,这就是你的另一道诅咒。这下你明白了吗?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所以用不着担心,你死不了的,什么超自然诅咒,根本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樱子小姐面对走廊上相依而立的藤冈夫妻说道,只见藤冈太太噙着泪水点了个头,轻抚先生的背。藤冈先生吁了一声,也同样哭着,但想到他这些日子所背负的,就算哭上一整个月,或许都不过分吧。
  「懂了吧?所谓的诅咒追根究柢,就只是这么回事罢了。你的家族或许有短命的倾向,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早死。人们喜欢将重复发生的巧合穿凿附会,要是你的家族确实有遗传性的心血管异常,那么由机率来看,会有几人因此丧命,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即使机率再低,只要可能性存在,就有机会发生匪夷所思的怪象,而种种巧合日积月累,便造就出人们荒谬的妄想,也就是所谓的诅咒了。」
  说完,她抽出塞在后裤袋里的名单,随手撕成碎片。走廊窗户吹进的风,让白色影印纸随之飘舞,在地板上卷出小小的漩涡。
  「这下明白了吧?你完全没必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是不可能死的!」藤冈太太离开先生,以坚定的口吻说,「诅咒根本不存在!我们会活到长命百岁,看着希美生子生孙,当上曾祖父曾祖母!」
  「美幸……」
  两人热泪盈眶,一旁的内海先生也呢喃道:「谢天谢地,真是谢天谢地。」并流下泪来,看得我不禁苦笑……并从口袋里掏出带有狗味的手帕,交给这教人无法讨厌的善良警察。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到医院一趟吧。」不久,哭肿双眼的藤冈太太,笑着拍了一下先生的手臂。
  「借我打通电话吧。我叔叔有个朋友是心脏内科医师,这件事交给他准没错,我会一并在电话里说明砷中毒的事。」樱子小姐说完,回头瞧着那幅画,「至于它,可以找画廊商量,看能不能连裱框一同修复。这幅好画要销毁实在可惜,我想一定能找到其他的解决办法。」
  「也好……不过这张脸实在出不了门,我先去洗把脸。」
  藤冈先生举起黑外套的袖口,边拭泪边说,脸上依然泪糊糊的。
  「哈哈哈,瞧瞧你哭成什么样子。」
  内海先生又哭又笑,笑声有如池塘的涟漪,在众人之间荡开,只有海克特乌溜溜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打转,充满好奇地瞧着我们大家。

  伍

  事情告一段落,小婴儿也正好醒来,大家于是回到一楼。藤冈先生去厕所洗脸,准备出门,藤冈太太则是带了小婴儿来到客厅与我们见面,气氛一片融洽。我跟内海先生边喝冰咖啡,边跟抱着婴儿的太太聊些有关最近天气等无关紧要的话题,之所以避谈藤冈先生,大概是因为即使真相水落石出,大家还是怕她有所牵挂吧。
  「海克特,没事的。」
  不知道海克特是不是不满被主人留在客厅里,在客厅门口前吠个不停,把内海先生吓得浑身发抖,彷佛如临大敌。
  「狗太吵了。小弟,叫它安静点。」
  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语气火冒三丈。她借了藤冈家的电话,正在连络那位叔叔的医生朋友,此刻却被狗吠声烦得倚在桌边皱起眉头。
  「怪我喔……好了,海克特,来这里玩吧。」
  不得已,我只好跟藤冈太太要了海克特的玩具。以乳胶编成球状的玩具原本是幼儿用,不过现在似乎成了海克特的最爱。我拿起软球扔了几下,海克特则勉为其难般,慢呑呑地朝球追了过去。
  看到海克特跑到附近,内海先生又「呜啊」地惨叫。
  「哎唷……内海先生,海克特没那么可怕啦,你也差不多该适应了吧。」
  「唉……我啊,向来就是对动物不行……光看都要起鸡皮疙瘩……」
  「竟然怕到这种地步?」
  看到他不只蹲沙发,甚至爬到沙发背上打着哆嗦,我跟藤冈太太忍不住笑了出来。
  「幸好今天只有海克特在,否则我们家本来还有猫的,今天不晓得上哪儿蹓躂去了,而且卧室还养了蜥蜴呢。」
  「蜥蜴?」
  这下连我也吃了一惊,跟着内海先生同声喊道。
  「是啊。当初饲养时,我也吓了一跳,习惯之后发现,其实撕蜴也挺可爱的。」藤冈太太露出淘气的轻笑,「听说那是珍稀品种,每次他喝醉了,都会拿出来给客人瞧。」
  既然这样,我或许应该看看那蜥蜴究竟有多可爱,不过内海先生这下真如字面所述,脸色一片苍白。
  「下次再来这里,我打死都不要喝酒……」
  「哎呀,别这么说嘛,这次的事情我们想报答也无从报答起,等阿毅身子恢复了,到时请大家务必再来赏脸,下次一定会准备大餐款待大家。」
  藤冈太太以脸蹭了蹭婴儿说,幸福的笑容,让我跟着开心了起来。要是还有下次,一定要品尝看看藤冈太太自豪的好手艺。
  「话说回来,这次真是多亏内海先生登门拜访。」
  「没有啦,我什么也没做,全是九条小姐的功劳……」
  内海先生既为难又害羞地搔搔后脑。
  「是啊,我很感谢九条小姐帮忙,但她毕竟是您请来的,再说……」说到一半,藤冈太太手遮到嘴边,压低音量,「他说今天有个重要的朋友要来,一大早就充满干劲,忙进忙出的。」
  「重要的朋友?」内海先生疑惑地眨眨眼。
  「是啊,说您是他的死党。」
  「死、死党?」内海先生吃了一惊,从椅背上滑下来。
  「咦,难道不是吗?」藤冈太太看着满面通红的内海先生,轻声笑问。
  「不,我想应该没到这地步吧。听他这么讲,我是很高兴啦……只是从没想过,原来他是这样看我的,我以前写信给他,从来没收到他的回音……」说着说着,内海先生垂下头,发出吸鼻涕的咻咻声。「这小子也真是的……死党吗?只不过是国中时厮混了一段时间……那段时光对我来说,的确是难以忘怀……」内海先生带了腼腆的鼻音说道,强装镇定的语声里,听得出藏也藏不住的喜悦。「既然这样,当初干嘛不多跟我连络呢?我直到最近才晓得,原来他早就搬回旭川了。」
  「喔……」
  我忽然想起,在我国中时搬离旭川,那位最要好的童年玩伴,最近彼此也几乎没怎么连络,回家后再寄封信给他吧——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冒出疑问。
  「咦?那……藤冈先生这次为什么会突然打电话给你呢?」
  「当然是因为我德高望重啊。」
  「你喔!」
  看他那洋洋得意貌,我忍不住吐槽。
  「唉,没什么啦。之前啊,我碰巧遇到他带狗出来散步,两人寒暄了一下近况,我说我现在在当警察,把他吓了一大跳,笑说当年最散漫的你,竟然也能当上警察等等。离别时,我们说将来再找一天好好聚聚,而这次他会连络我,大概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内海先生开怀笑着,在他身后的海克特又在这时发出狂吠,拿着话筒的樱子小姐忍无可忍般地瞪着我们。
  「好了,海克特,够了!」
  这次连婴儿都被吵醒,让藤冈太太不得不开骂。只见海克特奔到樱子小姐身旁,抬起前脚,搁到她腿上吠叫,就像是拼命在诉说什么。看来它真的非常想找人帮它开门。
  「抱歉啊,海克特,樱子小姐正在谈重要的事……」
  为了安抚海克特,我来到樱子小姐身旁,蹲下来对它说话,想不到话还未完,后颈却被樱子小姐一手掐住。
  「樱子小姐?」
  「对啊……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内海?他总有其他朋友,怎么会偏偏挑这么不牢靠的男人来这儿?」
  她换上正经八百的表情问。刚刚看到那泛着红晕的白皙脸颊,我还以为她是在生气呢。
  「就……因为我德高望重——」
  「喂!」我也跟着激动了起来。樱子小姐的神色,说明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就算是德高望重,但为何是现在?有什么必要,非得挑这种节骨眼?」
  「呃,可能是因为……藤冈先生马上就要到他父亲过世的年纪?」我呑呑吐吐,勉强挤出一句。
  「他的家族并非全部死于同个年龄,忌日也各自不一。过了这次生日,也不过是多了一岁,何必这样急着为后事做准备?」
  「天晓得?」
  「藤冈人呢?」樱子小姐张望四周。
  「对喔,藤冈先生怎么这么久?是去上厕所了吗?」我说。
  「哦……他刚刚洗完脸,就去收拾木柴了,说本来以为还会再抽烟,所以斧头跟木柴都放着没收,怕继续摆下去有碍治安,先去把那些东西收起来,算算时间……」内海先生漫不经心地答道。
  「也实在太慢了点。」藤冈太太也纳闷起来。
  「那个……樱子小姐,这样我很难受……」
  「不对……」
  「呃,什么?」
  话筒里传来对方的声音,但樱子小姐只是掐着我的颈子,板起脸,面色凝重地思考着。
  「樱子小姐,你电话还没讲完……」
  「不对!我们全被蒙在鼓里了!」
  「咦?」
  樱子小姐随手扔掉话筒,把我撞开。
  「怎么了……」
  「在院子里!」樱子小姐没理屁股硬生生摔上地板的我,对着藤冈太太吼道,接着又说:「内海!跟我来!」
  见樱子小姐甩门的同时喊出自己的名字,内海先生察觉事态紧急,追了上去,海克特更从他身旁飞奔而去。我跟屋内的藤冈太太面面相觑,赶紧追在后头。
  樱子小姐似乎连鞋都没穿,因此我来到玄关时,顺便为她提了凉鞋。要前往院子,得先绕上半圈路,一来到外头,先行的樱子小姐他们正好消失在转角处。
  「藤冈!」
  内海先生的呼喊声在庭院里回荡。
  「内海先生!」
  我连忙绕过转角,发现藤冈先生正蜷缩在用来劈柴的树墩旁。
  「呜……」
  再向前一步,浓重的血味顿时扑鼻而来。夹杂咸涩与腥气,宛如生铁般的味道,令人喘不过气。定睛一瞧,藤冈先生四周全被染为一片鲜红。
  「阿毅!」
  抱着婴儿迟一步才赶到的藤冈太太见状,发出近乎惨叫的呼唤。
  「小弟!叫救护车!」
  樱子小姐戴上橡胶手套,当机立断吩咐我。我拿出智慧型手机,询问藤冈太太这里的地址,而方寸大乱的她,甚至一时想不起来。我边催促,边按下一一九,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消防局您好,请问是火警还是急救报案?」
  「啊,呃,是急救!请派辆救护车过来!」
  「有人被斧头砍伤了!」樱子小姐喊道。
  血味与焦虑令我心跳加剧,声音颤抖。藤冈先生似乎被砍中了腿,膝盖往上一小节的部位,赤红鲜血正大量流出,一旁则躺着一把握柄只差一点就要断掉,前半截向右扭曲,沾满鲜血的斧头。
  「内海,把你的皮带脱下来!」
  「什么?」
  「止血用的!动作快!」
  樱子小姐近乎抢夺地抽下他的皮带,用力绑住藤冈先生的腿。我在电话里说明自己的朋友遭斧头砍伤,正严重出血,听到另一头洪亮地回覆救护车马上到,总算让我稍微恢复冷静。
  「他们说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听了我的回报,樱子小姐却一脸怀疑。近来常有人为了芝麻小事叫救护车,成为社会一大问题,而救护车迟到也时有所闻。我祈祷救护车务必尽快抵达,一旁的藤冈太太则是杷小婴儿紧紧抱在怀里,正抽抽噎噎地哭着。
  「幸好斧头并未伤及大动脉,但失血依然偏多,加上这止血法拖久了会导致患部坏死,还是得快点治疗才行……偏偏现在也别无他法。」樱子小姐沉痛地补上一句。
  「藤冈,出了什么事?」
  「我……我的斧头突然坏了……」
  「不,不对。这不是意外,而是人为造成。」
  「咦?」
  藤冈先生痛苦地回答内海先生,却被樱子小姐一句话给驳回。
  「上头除了一道最深的伤口,还有另一道狠不下心、自残失败的浅伤。这男人打算自杀,并佯装成意外事故。」
  「不、不是……」
  「足以令斧头折断的瑕疵,使用前不可能不会发现。」樱子小姐斩钉截铁地否定,拾起沾满血的斧头,隔着手套以掌心仔细触摸,「果然没错,斧头的变形方向完全偏向某一边,明显是人为毁损,而且还是由侧面施压的结果。依斧头的使用方式来看,这样从旁折断,怎么想都不自然。」
  这么一说,由上而下挥舞的斧头像这样折向一旁,的确是很吊诡的事。
  「这人为了自残,并让事情乍看像桩意外,于是折了这把斧头。」
  「藤冈不可能寻死!对吧,藤冈?」
  内海先生赶紧介入两人之间,斥这番话为无稽。然而,藤冈先生没回应他。
  「藤冈?」
  间隔弹指间的沉默……
  「你该不会真的自己下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老公?」
  尽管只是一瞬间,却已足够漫长。藤冈先生最后以嘶哑声,承认了樱子小姐的推理。
  「你打从一开始就不欢迎我。」樱子小姐耸肩道。
  「没这回事……」
  「不,你从一开始就以非合作的态度面对我们,一点都不像是害怕并试图摆脱诅咒的人。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把死亡看得很淡,但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说着,樱子小姐小心翼翼地为藤冈先生救治。露出的白袜、裤子,如今全被鲜血逐渐染为红色。
  「另外,你称海克特为凶犬,却还是愿意宠爱它,甚至主动挂出凶画。如果你真的怕自己和前人一样,受诅咒而亡,应该会竭力远离这一切,但你却视其为珍宝,与它们一同度日。这与求生本能背道而驰的行径,让我感到不可思议。」说到这儿,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端详藤冈家一遍,露出一抹浅浅的、感伤的微笑,「人们总是以为黑色是死亡的颜色,其实并不然。在心理学上,黑色代表想变强、想抵抗、想摆脱死亡与恐惧,是试图征服逆境的人,由渴望而生的颜色。黑色象征的并非绝望,而是希望,是『想活下去』的人们拥有的色彩啊。你明明想摆脱死亡宿命,却又主动接纳了其他『色彩』,即使晓得它们将招致死亡也不介意,岂不是件矛盾的事?」
  这句话紧紧勒住了我的心。我以为他装模作样地用上一大堆黑色……但他并不是在耍帅,而是为了活下去,为了对抗诅咒,无意识地披上名为黑色的铠甲……
  「至于其他的……要调查家族的殁年月日,甚至巨细靡遗地列出各种死因,绝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你为了给人看,还特地用电脑排版列印,未免准备得太过周到……我想,你应该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寻短了,没错吧?」樱子小姐问道。
  藤冈先生面无血色的脸庞悄然蹙眉,盯着她好一会儿,随后默默点了点头。
  「我猜你是为了让自己像是死于意外,才利用诅咒与家族皆短命的迷信,至于邀请内海来,是为了建立自己并无自杀意图的印象,对吧?你认为他是警察,说话更有可信度,加上那种老实的个性,要骗起来易如反掌。」
  樱子小姐苦笑着回望内海先生。
  「就算这样,你也没必要干这种蠢事……」
  内海先生没能继续说下去,他涨红着脸,一拳打在树墩上,表现出愤怒、焦躁与悲伤。随后,他紧咬双唇,像是在压抑自己即将溢流的情绪。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藤冈先生沉沉叹息,潸然泪下,「第一次前往医院,听到自己孩子的心音,我着急了。从来不曾害怕失去的我,觉得不能就这么死去,头一次对自己的死后忧心忡忡。」他抱头俯首,一字一句、一点一滴说了下去,「结果,明明是个门外汉,我却开始接触投资事业,比以前更加慎重,以为这能带来更加稳定的收入,没想到前几个月,财经界爆发丑闻,我的几个投资化为泡影。道北的经济,正陷入空前的危机。」
  「啊……」
  撼动经济的丑闻不是别的,正是我们之前扯上的那案子——一桩因樱子小姐而浮上台面,悲哀的复仇戏码。知道藤冈先生也是受害人,罪恶感压得我难以喘息。
  「不知不觉间,我欠了一身债。这事说来丢人,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再这样下去,连下个月的生活费都没有着落。」
  「这……你为何不跟我商量呢?」发出惊呼的是藤冈太太。关于这一切,她似乎一无所知。在怀里的婴儿难过地哼了一声,不久便转为洪亮的哭声。
  藤冈先生望着自己的孩子,充满悲戚与关爱的眼神,是我从不曾见过的。
  「说也奇怪,在过去的日子里,我天天担心自己还醒不醒得来,到了最近反倒觉得,要是能一睡不醒,不知该有多好。」他自嘲般地笑了几声,「于是我心想,既然横竖都得死,不如由自己画下句点。但要是自杀的事被发现,保险金也就泡汤了。我……只有病死或意外身亡两条路可选——受诅咒的男人被断斧砍死,真是不枉其名,不是吗?」藤冈先生情绪激动,却只能一边笑,一边有气无力地断续说话。由于大量失血,现在的他已经气若游丝。「海克特大概是察觉到我的决心,最近才一直监视着我,试图阻止我轻生。这样的它,同样成了我的利用对象——就跟那幅画一样。一切都是为了让我像个不幸的男人。我非得因诅咒而死不可。」
  不久,藤冈先生收起笑容,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到树墩上。内海先生上前支撑着他,而他虽面色惨白,却意识犹存,对前来搀扶的内海先生微笑。
  「藤冈,振作点啊!」
  「至于砷的事情,倒是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这次的确是为了让人判定为『意外事故』才找来内海,因为他一定信任我,纵使过程有些不自然,只要有警察作证,大家一定会相信这是一桩意外。」
  「老公……你怎么会做这种傻事……」
  藤冈太太紧紧抱着哭泣的婴儿,当场瘫跪到院子地上。
  「我父亲生前挥金如土,我母亲为此辛苦了大半辈子,因此,我不愿自己的妻子为钱所苦——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现在的我,只剩这方法能养活你们了……」他随后低语,「所以,希望各位别阻拦我。」
  「为钱所苦又怎样?」至此,脸埋进婴儿腹部的藤冈太太再也听不下去,含糊地说了起来,「你难道就不曾想过相较于缺钱,少了你的日子更难过吗?你以为我当初是为了钱才嫁给你的吗?与其搞成这样,还不如把房子家产全都放弃。只要一家人还在,这不就够了吗?」
  抬起头的她,口气铿锵有力,愤怒随着通红的脸庞爆发开来,令藤冈先生一阵畏缩。
  「可是……」
  「我的梦想从一开始,就是与你一同白头偕老。」
  藤冈太太深呼吸,明明白白地说道。藤冈先生嘴唇微颤,不久,远方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
  「不妙,等救护车上山,恐怕还要花上好一段时间!」
  内海先生乍然起身,牵起藤冈先生的手,试着扶起他,但他只能无力地瘫在树墩上,重复着急促的呼吸,想站也站不起来。
  「藤冈,你这个大傻瓜!」
  内海先生说完,发出一声吆喝,背起了藤冈先生。
  「内……内海?」
  「这下子,你欠我一辈子人情了!」他背着比自己还高的藤冈先生跑了起来,「然后先不提别的,这里难道不是你温暖的家吗?有老婆,有孩子,你还有什么好奢望的!」救护车警笛声逐渐逼近,车影逐渐放大,内海先生一边跑,一边用开朗的口吻向他喊话,「你可不是乌鸦雏鸟,有属于自己的温暖大巢,哪有人像这样自己跳到巢外啊!」
  「内海……」
  藤冈先生皱起脸孔,双眼已被泪水淹没,点了点头,脸埋进内海先生的后脑。内海先生的脸颊,也被血与泪染得一片斑驳。
  他的担忧成真,停在路肩的车辆妨碍通行,救护车正费尽工夫在屋前的道路迂回前进。我之前明明也看到了那些路肩停车,却忘得一干二净,因此不得不佩服起内海先生,心想他这警察果然是货真价实。
  见到救护车近在眼前,内海先生背着藤冈先生狂奔而去,而救护人员发现他们,也同样赶了过来。
  「他没事了。」樱子小姐沉吟道。「真的吗?」我一问,她便缓缓点头,转身面对藤冈太太。
  「是啊,而且不只是今天……未来肯定也是。」
  紧抱着婴儿、上气不接下气的藤冈太太,喜极欲泣地笑了。

  终

  藤冈先生卖了所有家产,一切重新开始。我拜托妈便宜租间房子给他们,而他们似乎也住得如鱼得水,藤冈太太事后还为此传了封简讯给我,说「住起来比之前的家自在多了(*^-^*)」。
  由于左邻右舍都是有幼儿的家庭,更让藤冈太太结交了许多妈妈朋友,听说她们下周还相约一起去旭山动物园玩。
  藤冈先生的腿虽然没以前灵活,幸亏治疗得当,如今健康状态良好,也重返从前待过的IT业界任职。至于藤冈太太,目前在我朋友鸿上的父亲开的西餐厅打工,一个星期去两天,而鸿上家目前也在徵人,照这样下去,他们应该能提前还清债务。
  而之前那个果汁机,他们嫌占空间,把它送给了樱子小姐,因此我最近只要到她家去,婆婆总是兴高采烈地为我榨鲜果汁。然而九条家从藤冈家那儿接收的,可不只有这台果汁机。
  「到头来,海克特还是从藤冈海克特,改名为九条海克特了。」
  「没办法,要它住在狭窄的小公寓,也太为难它了。」
  星期天的晴朗午后,我跟樱子小姐以及海克特来到神乐冈公园,闻着不知哪儿传来的烤肉香,手里拿着店里买的霜淇淋,踏着平缓的坡道,带海克特沿途散步。带有微微蜂蜜香的霜棋淋,尝起来味道好极了。
  「不过真想不到,婆婆竟然没反对。」
  「她一开始的确是面有难色。」
  「哈哈哈,原来反对过了吗?」
  藤冈家的猫送到太太的娘家,海克特则是送到九条家,各自找到新的归宿。
  海克特喜欢樱子小姐,樱子小姐喜欢寻找动物尸体,而它也一如藤冈先生所言,总能滴水不漏地嗅出尸臭,总是让樱子小姐心花怒放,但也因为这心花怒放,害我们陷入棘手的案件里,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只要相处在一起,婆婆应该能理解它的可爱之处吧?」
  「先不提可不可爱,它的确是聪明得无话可说,如今已是婆婆的心肝宝贝,说有它这么一条看门狗TF好。」
  「樱子小姐,你不觉得它可爱吗?」
  被我这么一问,樱子小姐发出低哼,低头看着海克特,说:「还好……了不起就是睡午觉时好用吧,抱起来还算暖和。」口气乍听不太情愿,但我想,她心底一定也很疼海克特吧。
  海克特安安分分地走在樱子小姐身旁,不时抬起头瞥向她。我对海克特笑了笑,它也同样回以灿笑。看到樱子小姐吃完自己的霜淇淋,意犹未尽地瞧着饼干杯外卷纸,我把自己才吃了一半的霜淇淋给了她,而她也露出笑容。
  人家说宠物像主人,而我认为这一人一狗,也许是命中注定要相遇的。我憋着笑,看着身着白色连身裙的樱子小姐牵着海克特散步的模样,觉得这一人一狗真是相似到令人发噱。
  欣赏了路旁不知名的蓝色小花,我们找了张长凳坐下,拿出水壶倒了杯水,海克特也就这么灵巧地喝起杯中水。几滴水沾到茸茸白毛上,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要向你道谢。」突然,樱子小姐说了。
  「不用客气啦,只不过是霜淇淋罢了。」
  「我指的不是那个,而是之前那个人,它的前一任饲主。」
  「什么?」
  一时之间,我无法理解她想说什么。
  「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想跟你道谢,」樱子小姐闹别扭般噘起嘴,「别让我一说再说。」她给海克特又倒了一杯水,同时做了个深呼吸。「若不是你当时问起内海受邀的原因,我恐怕探不出他的真正企图。」
  「喔,那件事啊……」
  道谢也太见外了吧。我笑着心想,还以为她这么煞有介事是打算说什么,原来只是为了这个。
  「这可不是玩笑。」想不到樱子小姐横起柳眉,郑重说了,「要是没有你,那个人现在已经死了。人类只要失血三分之一,就有生命危险,换算为实际量,大约是两公升上下。要是当时没能及早发现,恐怕想救也回天乏术。」
  「那都是多亏有你的推理……」
  樱子小姐轻轻摇摇头。
  「不,多亏有你,正太郎,你是这次的头号功臣。」

  ——「正太郎」。

  这是她第一次以名字呼唤我,我的心脏像是要停止跳动,既高兴,又腼腆,想要拔腿狂奔,又觉得有点害臊心痒,那是一种五味杂陈的心情。
  「四公分……」不经意地,樱子小姐说了。
  「什么?」
  「你的身高。从最初相遇到现在,你已经长高了四公分。」
  樱子小姐手掌搭上自己头顶,接着滑到我头上测量身高。
  「答错了,」我咧嘴笑道,「是四点五公分才对,看来你的功力还是不够啊。」
  「什么?」她噘起嘴抗议,「也才不过少估了〇点五公分……」
  「我还会再长高的。」我说得自信满满,也认为自己真的还会再成长。最近,我的关节又开始隐隐作痛。「再过一阵子,就换我低头看樱子小姐了。」
  目前,我俩的视线几乎齐平,但明年的此时此刻,我应该稍微占上风,由高处瞧着她……应该是,不,肯定是如此。
  「是吗?」
  我以为听了这番话,樱子小姐会闹起脾气,然而她扬起嘴角,挑衅的神情就像在说「办得到的话尽管来」。被她这样一激,我这下非得长个十公分让她见识见识不可。就算长高了,还是无法成为第二个在原哥,但我总不能永远当她口中的「小弟」。
  「好,冲吧,海克特!」
  之前电视上说过,运动有助于长高。我抛下愕然的樱子小姐,抓起海克特的牵绳,和它一同拔腿奔去。


  白骨档案薄之贰 奶奶的布丁

  九月不只雨多,而且总来得激烈滂沱,哗啦啦就淋了上来。今早看到蓝天从云间露面,我以为天气应该不要紧,没想到放学后去永山墓园没多久,便嗅出山雨欲来的氛围。
  听着轰隆隆的远雷,看到那浓得不能再浓的乌云,我踩着越野脚踏车飞驰,心想与其骑回家,先就近到同样在永山的樱子小姐家避难才是上策。雨势虽然到我经过大道寺时才追上,可惜面对强大雨势,终究免不了一身湿,我只好带着滴水的脑袋,敲了九条家的大门。
  「哎呀呀呀,瞧瞧少爷您的样子。」
  「抱歉,突然跑来打扰……」
  尽管事前并未通知,但婆婆一看就知道我是来躲雨的,连忙踏着碎步到屋内找毛巾。海克特与她一进一出,狗爪喳喳喳地踏着楼梯,下到我这儿。
  「哎唷唷。」
  我提着湿透的斜背包,正要放到玄关地板上,白色毛球不知怎地,脑袋塞进我弯成<字形的胳膊里。
  「海克特,这样连你也会湿掉啦!」
  海克特已经来樱子小姐家好几个星期了,目前不但适应良好,甚至比在藤冈家时更自在,天真又活泼,也更会向人撒娇了。被它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一瞧,任何人都会像中了魔法般,忍不住想摸它。
  「好了啦,阿海。」
  婆婆拿着几条看来挺高级的松软毛巾来到玄关,看到我弯身摸着海克特,先是眉头一皱,往海克特屁股轻轻一拍,但海克特的讨摸攻势依旧未歇,见我停手,泛着水光的黑鼻子与毛茸茸的前脚又纷纷招呼上来。
  看到我俩没完没了,婆婆大概也拿我们没辙,拿起格纹毛巾,直接在摸狗的我头上大擦特擦了起来。毫不客气却又不弄痛人,带了呵护的擦法,就跟小时候洗完澡后,奶奶为我做的一样。怀念的感觉,让我既开心又难为情。
  「怎么突然来了?」不久,樱子小姐的语声伴随下楼的脚步声传入耳里。
  「抱歉,今天是奶奶的忌日,我去永山扫墓,天气突然变糟,想说你家就在附近,就没回家直接过来了。」我任由婆婆擦头,随后补上一句,「虽然最后还是没能逃过一劫。」
  高级毛巾似乎吸水性也特佳,我没多久就从婆婆的毛巾下解脱,呼了一声,抬头一瞧,樱子小姐就在正前方。
  「婆婆,家里不是有直江的衣服吗?拿来给他换上。」看着我湿透的肩膀,樱子小姐哼了一声。
  「没关系啦,等下就干了。」
  「我不喜欢房里有湿气。」
  「哦,这样啊。」
  原来她体贴的并不是我,而是房子。我脱下微湿的袜子,踩着黏黏的脚步一进屋内,随后就被带进客厅旁的房间,领了一套衣服。这带了点旧霉味的房间,看来是充当仓库用,房间一角堆了盖上防尘罩的钢琴、纸箱,以及旧画等等。
  我虽然好奇,却又觉得不该乱看,于是转过身背对那些东西,赶紧更衣。她们给我准备的这套衣服虽然衬衫没问题,裤子的腰围也刚刚好,裤管却长到简直就像是在演古装剧,看得连我自己都傻眼。
  「不愧是在原哥……」
  虽说身高不同就是这样,如此巨大的落差还是令人沮丧。我一出房间,樱子小姐与婆婆就毫不意外地哄堂大笑了起来。
  「没关系,反正裤管可以摺。」
  婆婆边笑边为我卷起裤管,但我的心早已遍体鳞伤,唯一站在我这边没嘲笑我的,就只剩海克特。只见它咬着球过来,恭请我高抬贵手,于是我从那嘴里拔出球,举手做了几个假动作后扔球给它追。
  「啧,我正要开始接骨,你偏偏跑来搅局。」
  「雨一停我立刻回去,你尽管忙你的,不用管我。」
  「不行,有你在就是会分心。」
  樱子小姐皱着鼻头不悦地说完,端起婆婆泡的红茶啜饮一口。
  「少爷,肚子饿不饿啊?」
  「喔,今天还好。」
  答完例行公事般的问题,我突然想起包包还放在玄关。
  「对了,我今天有带伴手礼喔,好歹欢迎一下吧。」
  说完,我回到玄关,打开带着湿气的包包。虽然雨水没浸到里头,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把书拿出来晾着,并掏出另一包纸袋返回客厅。
  「因为是放在包包里背来的,里头可能有些破碎……」
  揉纸声伴着纸袋放到桌上,发出玻璃碰撞的声响,樱子小姐好奇地探出身子。
  「登登!是布丁!」我得意洋洋地掏出一只像是缩小版鲜乳瓶的玻璃瓶,当中的布丁随着手势晃了晃。「这是叮当小铺的迷你布丁,有原味卡士达、草莓、乳酪、生巧克力、芝麻、抹茶、南瓜……必点的七种口味全都在里头喔!」
  继蜡黄色之后,我又接连取出粉红、白、咖啡等各色小瓶排到桌上。
  这布丁是开在南光的某家面包店的当红商品,一开始只有卡士达一种,走红之后逐渐增加新口味,如今店头随时都能看到十几种商品,甚至逐渐蚕食了面包商品的生存空间,像我以前很喜欢的贝果,到最近也终于不卖了。
  「说是这么说,其实只是带去坟前的供品啦。啊,婆婆请用吧。」
  「这样啊,既然有这机会,就承蒙您的好意了。」
  婆婆想了想并点点头,回厨房准备自己的红茶。樱子小姐双眼发亮地望着瓶子,我推荐了生巧克力给她,自己则拿了原味卡士达。只见她一手拿着生巧克力,一手拿着草莓,来回打量着,深锁的眉头看起来十分严肃。
  「哎唷,反正剩下的全都会留下来,你之后再慢慢品尝不就好了。」我苦笑着说。
  烦恼到最后,樱子小姐还是回头选择了生巧克力,从我手中接下店铺给的塑胶小汤匙,对着由巧克力酱与巧克力布丁组成的小瓶又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舀了一匙。
  「希望合你口味。」
  但这显然是白问,因为楼子小姐汤匙才入口,顿时眉开眼笑。看着她开心的模样,我随后也吃了一口自己的。由于之前在路上晃到,焦糖渗至布丁内,我精挑细选,找了个只有卡士达的地方下匙并送入口中,柔和的蛋香伴随微甜在口中渲染开来,入口即化的布丁刚接触舌头,立刻融为满嘴的满足。
  「嗯,真好吃。」
  这下连我也不禁露出笑容,并往深处挖第二匙,连着焦糖一起吃。我跟樱子小姐一样是儿童味觉,对太苦的焦糖没辙,却也不喜欢过甜,而这一匙的苦甜调和得恰到好处,将布丁优雅的甜味衬托至完美的境地。
  接下来,我跟樱子小姐两人心无旁鹜,默默舀着汤匙,返回客厅的婆婆看到我们,先是一阵莞尔,随后伸手与布丁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最后伸向芝麻口味。
  「唉呀呀呀,味道真是好极了。」婆婆尝了一口便发出赞叹,我的笑容又加深了。
  「话说回来,您真孝顺啊,奶奶忌日还不忘去扫墓看她。」
  「没有啦,是我平常老是忘记去打扫。」
  婆婆感慨万分地称赞,我腼腆地摇摇头。要是连忌日都没去坟前问候奶奶,帮她整理一下,我怕夜里她搞不好会托梦训我一顿。
  「哪里,这份孝心现在不好找了。」
  受到赞美的感觉并不差,我却忍不住偷瞄樱子小姐。她总是把骨头当骨头,一种活人死后遗留的「东西」,在这样的概念里,恐怕再也没有比坟墓更没意义的地方了。我以为接下来会挨她一番奚落,然而她似乎连听的兴致都没有,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布丁。
  「你们肯赏脸真的太好了,像我妈就不爱吃布丁,但我以前都是带这家的布丁去探望奶奶,希望祭品也维持惯例。」
  「少爷的奶奶生前喜欢布丁吗?」
  婆婆边问,边朝三两下就吃完一只布丁、正想拿第二只的樱子小姐手背一拍。
  「是啊,不过只限定这一家。我爷爷以前是饭店里的厨师,常做布丁给我当点心,我却从来没看过奶奶吃他的布丁。」
  「我从以前就在想,你的爷爷还真是多才多艺啊……」樱子小姐无奈地喝起红茶,噘起嘴一副赌气样。
  我眨了眨眼,一时听不懂她的意思,随后才发现原来是有误解,赶紧摇摇头。
  「哦,不是的……要说多才多艺也算啦,不过我提过的爷爷,一共有三个人。」
  「三个人?」
  「对,一个是厨师兼爵士乐行家的爷爷,一个是爱钓鱼爱登山的爷爷,再加上柔道家爷爷,一共三个。我哥其实是我爸跟前妻所生的小孩。」
  婆婆与樱子小姐纳闷地面面相觑,我随即苦笑以答。乍听也许令人摸不清头绪,但实情其实再单纯不过:我比一般人多出哥哥生母那边的爷爷奶奶。
  「怪不得您会叫做『正太郎』,我从以前就一直纳闷,怎么您明明就有哥哥,却取了这个名字。」婆婆恍然大悟般,对着我连连点头。
  「嗯……这倒是跟那没关系,名字是我曾祖父传给我的。」
  的确,「太郎」照理说是长男才会取的名字。听说当初为我取这名字时,家族里曾闹了点纠纷,但妈妈实在太爱曾祖父,坚持为我取曾祖父的名字,一番商量后,本来要把「太」字换成别的,但算了运势后又说不妥,最后「正太郎」这三个字便原封不动地成了我的名字。
  「哥哥生母那边的爷爷奶奶,因为只有哥哥这唯一的孙子,从小就疼他疼得不得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我在,觉得不能只偏心一人,所以他们连我都很宠,到了现在,我还比哥哥更黏爷爷他们呢。」
  而妈一人忙着扛起一家生计,可能或多或少拉近了我跟爷爷奶奶的距离,毕竟我跟哥哥每当出了什么事,头一个来关心的绝不是妈,而是爷爷他们。
  「不过跟我最亲的,还是我妈那边的爷爷奶奶就是了。」
  也就是我今天去扫墓的那一位。亲情照理说不该有高低之分,但妈那边的奶奶在我心目中,却有着无可取代的特殊地位。
  「然后……爷爷的布丁从小就是我的最爱,但奶奶不喜欢外国的食物,跟布丁比起来,宁愿吃菜燕(洋菜冻)。后来她得了癌症住院,已经是末期了……从此之后,我每次说要带东西去探病,她都指名要这家的布丁。」
  说着,我把最后一口布丁倒进嘴里,连黏在瓶壁瓶底的也刮得一干二净。我不像樱子小姐那样热爱甜食,此刻也感到有些意犹未尽,于是含着汤匙,手往布丁一伸,目光向上徵询婆婆的同意。
  婆婆莫可奈何般地叹了口气,对我跟樱子小姐点头,樱子小姐一马当先,拿走了草莓口味,我则是左思右想,最后挑了乳酪口味。
  「不过,奶奶每次都吃一半左右,剩下的由我解决。我想她大概是觉得这一家的布丁够软,比较好下咽吧。」
  「看这手艺,您说的或许没错。」
  「记得奶奶那时癌细胞已经转移到骨头,体力变得很差,我每次才去探病一下子,就被她以很累为由打发回去,不过从那时候开始,去探病然后一起吃布丁,就成了我跟奶奶的例行公事。」
  说着,我舀了一匙乳酪布丁入口。软绵带点微酸的轻乳酪,配上底层的蓝莓酱,更是别有一番风味。我还记得之前陪鸿上喝茶时,她也说最喜欢这家的乳酪口味。
  奶奶最喜欢的是南瓜口味,我也觉得那个最好吃,刚刚本来也打算挑它,但想起奶奶以前常常责备我这个爱吃鬼,说不能老是挑同个东西吃,所以最后还是让给了樱子小姐跟婆婆。
  「所以,我今天也带这家的布丁去祭拜她。坦白讲,因为吃惯了爷爷的布丁,我还是偏爱硬一点的口感就是了。」
  「这布丁口味是不错,但我也更喜欢婆婆做的,一样更硬一些。」
  樱子小姐一脸幸福洋溢,品尝着第二只布丁说。我记得朋友今居也说最喜欢的是果冻布丁,莫非每个人都对自己吃惯的布丁情有独钟,独爱那种家常感或妈妈的味道?
  「原来布丁就跟鸡蛋卷一样,有一种『家』的味道呢。」
  其实我有些犹豫,担心布丁是否真的如此平易近人。说到简单的家常西点,还有松饼与饼干,布丁跟它们相比,总觉得就是多出一种距离感。
  「不过我真的不明白,奶奶明明不喜欢布丁,为何偏偏只接受这家呢?这家跟医院是反方向,去了等于探病得多绕不少远路,我问她能不能改买医院途中那几家西点铺就好,但她坚持这家,说什么也不肯换。」
  为了唤醒因甜味而略显疲乏的味觉,我舔了口带酸味的果酱,接着含了口红茶。
  「嗯,不过口味因病而改变,也没那么稀奇吧。」
  樱子小姐埋首于草莓布丁里,随口应着。我心想她说得对,也回以点头,随后发现婆婆停下手里的汤匙,盯着我瞧。
  「怎么了吗?」
  「这个问题,婆婆我也许能够回答哟。」
  「咦?」
  事出突然,我一时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您是指……布丁吗?」
  「是,答案恐怕就在『绕远路』三个字上头。」
  「什么?」
  婆婆放下布丁,喝口红茶润润喉,接着一手掩面垂下头,犹豫着该不该说。
  「请告诉我!」看到我探出身子,她才下定决心,轻吁了一声。
  「先让婆婆问几件事。少爷,您家住南光对吧?那附近的大医院是医科大学或康生医院,而您应该是骑脚踏车去探病,没错吧?」
  「是医科大学,我是骑脚踏车去的没错,要是每趟都花交通费,我就没办法常去探望奶奶了。」
  「那么,所花的时间大约是十到十五分钟。您的奶奶因病住院,平常可能会排定检查,每天身体状况也不同,所以您每次探病前,都会先去电询问,对吧?」
  「哦,对,我妈说要是没连络就过去,怕会打扰到奶奶。」
  「而您也都是打电话约当天探病,而不是之后的日子,对吧?」
  「对啊。」
  我一一答完,婆婆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默默点个头,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这恐怕就是原因所在了……」
  「咦?」
  我愣愣地眨眼,完全不懂婆婆的意思,樱子小姐闻言,将布丁瓶轻放到桌上。
  「我指的是……您抵达医院所花的时间。」
  「抵达的时间?跟什么有关?」
  「如果只有十到十五分钟,肯定来不及的。」
  看来樱子小姐也听懂了婆婆的意思,我却依然糊里糊涂听不出端倪,来不及是什么来不及?跟布丁又有什么关连?
  「来不及?呃……抱歉,我还是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两人的沉默令我纳闷,忍不住发问。樱子小姐叹了口气,先瞥了婆婆一眼,随后视线转回我身上,小声说:「你还真是傻得可以。」她接着说,「你刚说,你的奶奶已经进入癌症末期,癌细胞甚至转移至骨头了。」
  「对啊。」
  「你知道癌细胞转移到骨头意味着什么吗?那代表骨头被癌细胞由内部破坏……你想想,那会是多么难以承受的痛啊。」
  「啊……」
  这句话就像狠狠甩了我一巴掌,痛楚却直入心房,让我一时语塞。
  「少爷,您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也深爱着奶奶,提起这件事却显得心平气和,因此婆婆猜想,您恐怕不曾见过奶奶生前受苦的那一面。」
  「这……」
  婆婆显得有些踌躇,像是不知该不该说,说起话来欲言又止。
  「的确……奶奶自从病情严重到不得不使用吗啡等止痛剂后,就变得整天像是在打盹……」
  住院约莫一个月时,奶奶便开始接受施打强力止痛剂。其实住院当初护士就解释过,奶奶的病情已无药可救,院方只能尽力为她消除末期与日俱增的痛楚。开始施打药剂后,奶奶的意识便陷入昏昏沉沉的状态。
  「就算是末期癌症,一开始也不会用到吗啡。一旦开始施打止痛剂,用量也会逐渐增加。」
  「……」
  樱子的口吻欠缺抑扬顿挫。我抬不起头,只能紧紧咬着下唇。
  「正太郎少爷,您在奶奶的心目中,肯定是个可爱的宝贝孙子。生性善良的您,要是见到奶奶受苦的模样,肯定会为她伤心不舍,这或许就是您的奶奶所不愿见到的。」婆婆说,「因此,每当您来探病,她事前应该都忙着请人打点滴或注射止痛药,可是护士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十到十五分钟也不足以完全发挥药效。」
  「啊……」
  「只要让您绕个路,就能多拖延一点时间,加上布丁又是少爷您的最爱,柔软的食物对末期病人来说也比较省力……婆婆认为,您奶奶是经过一番考量,才挑选了这间店吧。」婆婆指尖轻触发皱的纸袋,上头印着店家的地址。「口味众多,恐怕也是选中这家店的原因之一,这么一来,少爷您在来访前,一定得先打电话询问想吃的口味,而不会买好东西突然上门。」
  「简单说……一切都是奶奶在拖延时间,只为了不让我看到她忍痛的模样?」
  婆婆拘谨地点了个头。
  「所、所以奶奶她……其实根本没特别喜欢这家店的布丁?」
  这次婆婆没点头,以凝望代替肯定。
  「怎么会……」
  「我认为,您的奶奶想必很珍惜这段探病时光,不愿它浪费在自己的病况,以及伤心事上。」
  我双臂撑在桌上,以手遮脸,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角发热。
  「奶奶要我跟她报告日常生活,所以我每次都提校内生活,都是一些千篇一律的琐事……」我喃喃低语。
  每次去探病,我都会提些索然无味的话题,因为奶奶如此要求。
  不知不觉,孩提时的种种往事,在脑海里复苏。
  小学下课回到家中,厨房里总是有奶奶在。我一喊:「我回来了!」奶奶便上前关心:「今天在学校里做了些什么啊?」我会向奶奶报告一天的大小事,边嚷着肚子饿,向她讨点心吃,奶奶则笑着听我说话,边为我削苹果——多么稀松平常,又教人难忘的光景。
  「我……竟然没察觉她的用意……」
  奶奶住院后,除了地点由厨房改为纯白的病房,其余乍看倒是一如既往:我坐在奶奶床边,说了好多有关学校的、电视上的、妈妈的、哥哥的……各种稀松平常的大小话题,尽是些索然的事。
  「我竟然……委屈奶奶的身子,听那些没意义的事。」
  「不,不是这样的,那就是您奶奶的心愿,她只想像平常那样陪伴少爷。」
  「可是,要是她肯说一声……我也许能为她做点什么!也许就能带她更爱吃的东西去……」
  可恶!我咒骂自己,情不自禁往桌上一搥,布丁小瓶撞得发出轻响。奶奶可是为了陪我,不惜隐忍痛楚,而我竟然虚度光阴,不曾说过半句重要的话……
  「别这么说,您肯前往探望,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意义了,不是吗?」婆婆摸摸我垂丧的脑袋,「而且,婆婆认为,您的奶奶肯定也明白这份孝心。」
  手温柔地轻抚我的头,我的眼泪顿时溃堤。
  「我这次可真是造了孽啊,竟然揭穿了您奶奶深藏至今的秘密。」
  我遮着脸,强忍呜咽,但却止不住发颤的肩头,不争气地哭了,停也停不下来。
  「看来您的奶奶真的很疼您哪!」
  婆婆呢喃说道,声声恳切。见到我哭得像个小孩子,两名女性很体贴地假装没看见,默默陪伴了好一阵子,唯独海克特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在我四周转来转去,一会儿舔我的手,一会儿发出悲戚的哀鸣,竭尽所能地安慰我。
  不久,如癫痫般发作的悲伤总算平息,奶奶的遗爱滋润了肺腑,樱子小姐这才将整盒面纸递到我面前。我腼腆笑着接下它,毫不客气地擦脸擤鼻涕。
  「婆婆,再给小弟添一杯红茶。」婆婆于是起身——但就在这时,她又一股劲地抓住婆婆的手腕。
  「什么事呢?」
  「你要对我坦白。」樱子低沉的口气,让婆婆纳闷地眨了个眼。「有苦就该吐露,不许有所隐瞒,因为你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请你牢牢记着。」
  樱子小姐说完,坐在位子上狠狠盯着婆婆。婆婆看着她,眨了眨眼,然后扬起嘴角。
  「这可不行。」
  「咦?」
  「我好歹有自己的矜持,即便大小姐您这么说,也恕难从命。」
  樱子小姐探出身子,但婆婆亦不甘示弱地挺起胸膛,天不怕地不怕地回道。
  「什么?」
  「您就算说破了嘴,我也不会听的。」
  婆婆呵呵笑了几声,撵开樱子小姐的手,进到厨房里头。
  「婆婆……」
  樱子小姐愣愣坐回位子,瞠目结舌的表情,让我不禁莞尔。「奶奶」这种生物,可真是坚强又不好惹啊。
  「少爷!少爷!」
  厨房忽然传来婆婆的大呼小叫,我心想发生什么事,跟在率先赶去的海克特后头,与樱子小姐来到厨房一瞧,发现婆婆指着窗外。
  「少爷您瞧,是彩虹呢!」
  大雨已悄悄停歇,完整的弧形彩虹,鲜明地挂在半空中。
  雨过天晴的彩虹在我看来,就像是奶奶从天国捎来的音信。一道热泪,又再次从脸颊滑落。


  白骨档案薄之叁 受托的遗骨

  壹

  连下三天的雨,冲走了夏日残暑,街道笼罩在久违的蓝天下,凉爽的空气捎来秋日气息。再过不久,花楸树血红色的果实,将密密麻麻地结满枝头。
  每下一场雨,这些秋色都随之渐浓,而我脚下的路途也不例外。这条路背对永山神社的朱红鸟居,通往大道寺,也通往樱子小姐家,现在这个时节,就连带了点遗世感的古木大道,也跟着尘世一同染上秋色。
  走在路上,我的心情极度伤感。我明明不讨厌秋天,为何此刻如此忧郁?走着走着就是不免有种,宛如孩子迷路时的无助感。
  这恐怕是因为今天的我跟平常不同,根本不愿前往九条家。现在,我一方面希望能跟樱子小姐聊聊,一方面却又祈祷她人不在家里。仔细一想,上次有这样的心境,恐怕是我头一次去九条家拜访的事了。
  从前,我曾把樱子小姐当成罪犯那类危险人物,如今当然不再这么想,但此行却跟当初有点相似——同样是为了揭发她的罪行,也同样愿意相信她的清白。
  而今天的九条宅院也彷佛呈现出我的思绪,散发出比平时更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氛围。正当我举步维艰,妙善寺那尊俯瞰的巨大日莲像则是一脸狰狞,像是在斥责我的犹疑不定。
  「……」
  在那当下,我心想还是打道回府算了,但最后还是在身后日莲的目送下,马不停蹄地继续前进。
  「啊……」
  随着九条宅院逐渐逼近眼前,我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今天的樱子小姐家气氛迥异。
  「真难得……今天竟然是关上的。」
  带点岁月沧桑的木门平常总是开着,偏偏今天却紧紧闭上。我来到门前,试着推了推,果然还是打不开。
  「也就是说,婆婆今天也不在吗……」我喃喃自语。之前婆婆就说膝盖不太舒服,也许她们是开车去采买,也可能是上医院……
  我本来打算留下来等她们一会儿,但瞬间打消了念头。
  此行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愿意的,要是樱子小姐有手机之类,等或不等或许还有点讨论空间,偏偏她向来不喜欢这类通讯器材。
  我曾问过她:「连通讯录都没带,不会很不方便吗?」没想到她却回答:「我只要打过一次电话,就不会忘记号码。」我当下心想哪有可能,又觉得那句话也许不是吹牛,因为她的记忆力的确是每次都教人刮目相看。
  「还是改天吧……」
  不在的话那也没办法,只好等下次再来了。没错,这不能怪我。虽然蛋糕等于是白带了,但只要由我嗑掉就不成问题……我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转身准备离开。
  「不得已,一切都是不得已。」
  像是诵经般念念有辞的我,这次往永山神社的方向迈步。
  今天不只去程,就连回程的步伐也莫名沉重。早知道当初就该骑脚踏车来,而不是搭公车……看着朱红的鸟居越来越近,我重重叹气,像是把肺都要吐干了。

  贰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这是在我们学校的校庆:明圣祭上发生的事。欢迎外宾参观的校庆第二天,我人简直飘飘欲仙。
  「哇!你今天穿得真正式啊。」
  工友堀先生看我一个人等在校门前,上前打招呼,我也开心地点头致意。年资已迈入第二十年的堀先生,每天的工作就是留意校内大小角落,将校园整理干净,让我们有个舒适的求学环境。
  「你在等谁啊?家人吗?」
  「不是家人,嗯……该怎么说呢……」
  「女朋友?」
  「不是啦!应该算……普通朋友吧?」
  妈今天不会来参加,说是一个人住东京的哥哥之前天气热时得了感冒,延误治疗,拖到成了肺炎住院,妈听到消息后又急又气,因此决定到哥那儿住上一个月。
  所以今年校庆,本来不会有任何人陪我参加。我跟樱子小姐闲聊时聊过这件事,倒也没有要她怎样的意思,神奇的是,她竟然在思索了一阵后说:「我就陪你去吧。」
  我听了很惊讶,既欣慰又开心。我从来没想过,她竟然会为了骨头以外的东西行动,而且还是为了我。
  「反、反正不是那种特殊关系啦。」
  我藏着萌生的喜悦,挥挥手向堀先生否认。每当被人问起与樱子小姐的关系,总教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起,若要找个最贴切的说法,我想应该能称作「师徒」吧——虽然我从来没打算学习有关骨头或尸体的一切。
  聊着聊着,我们发现校门前的装饰被风吹掉了,于是拿胶带把它贴好。约定的时间已过许久,迟迟不见樱子小姐现身,我心想她还是老样子,这么欠缺时间感,一方面又担心她要是没来怎么办,但只烦恼了一下子,樱子小姐就来了。
  「樱子小姐,你也太慢了吧!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有吗?」
  「没手机就算了,但我真的觉得你好歹该带支表。」
  在阳光下,身着白色连身裙的樱子小姐,即使置身校庆独特的热闹气氛里,依旧显得光采耀人。除了修长体型与窈窕身姿,再配上走路时的优雅步履,顿时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我就在众所瞩目的优越感里,来到樱子小姐身旁。
  「慢着慢着慢着,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总不能牵她的手,因此只是与她并肩而行,堀先生圆睁一双眼前来追问。
  「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我跟樱子小姐这美女(以不开口说话为前提)凑在一起或许出人意表,但今天日子特殊,我们两人走在一起,应该也不是什么特别突兀的事情。
  「我还真没想到你会对校庆有兴趣。我们班今年开了松饼店,要去吃吃看吗?」
  比平常更兴奋的口吻,让樱子小姐嫌吵似地捂住单耳皱起眉。
  「何必问这问题?」
  「咦?」
  「你知道我不会答No才这么问的,不是吗?」
  樱子小姐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懒洋洋地问了。她说得没错,我的确是晓得嗜甜如命的樱子小姐不可能拒绝,却还故意问她。
  「因为……人与人的沟通交流,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我还以为你晓得,我向来讨厌这种无意义的对话。」
  因为樱子小姐参加校庆而飘飘欲仙的我,被冷漠的一句话泼得一头冷水,顿时有如泄了气的皮球。
  「这、这我当然晓得,但我就是想跟你聊天,让我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跟我聊天,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樱子小姐没好气地耸耸肩,不甘示弱的我正要回嘴,却发现脚步声朝我们逼近。抬起头往声音方向一瞧,飘飘然的白色人影伸出双手,正朝我俩逼近。
  「哇?」
  仔细一瞧,那是个穿白色和服的女生,却披着一头垂到前方的长发,胸部到腰间涂上鲜红似血的颜料,光看都教人头皮发麻。
  「九条小姐!」
  「鸿、鸿上?」
  像是打橄榄球般扑上来的她,原来是与我不同班的鸿上百合子。听到我喊出姓名,她提起面前长发,笑眯眯地跟我们行了个礼。
  「嗨,我还真是一时认不出你是谁……」
  鸿上穿着白色浴衣,打扮成传统印象里的「幽灵」模样,再配上那自备的黑色长直发,还真是像样到无可挑剔。不过她的浴衣却是前后反穿,教人分不出是站正面还是反面。
  「我的扮演主题是『头被扭到后面的幽灵』。」
  鸿上拍了拍绑在肚子上的黑色衣带。由于是浴衣反穿,后背的衣领翻转到胸前,把她的颈子卡得很紧,而胸口再被衣带束住,更加凸显了她的胸部线条。看来鸿上她……身材比我想像的还要好。
  「这……这扮相很逼真啊。」我边说边把眼睛转到别处。
  「很像吧?班上一决定要开鬼屋,立刻表决通过由我来扮演呢。」
  看到鸿上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害我这下更加慌乱。希望她们没注意到我这张通红的脸。
  「很高兴看到你那么有精神……」樱子小姐突然低语,鸿上也绽开笑颜。
  之前幸亏有樱子小姐帮忙,解决了鸿上奶奶失踪的案子,让她从此喜欢樱子小姐喜欢得不得了。看着鸿上双手拨开浏海开怀地笑,樱子小姐起先显得无所适从,随后便露出平时那和煦的轻笑,纤指替鸿上拨开黏上嘴唇的发丝。
  看着她们两人,一股纠结的焦躁感油然而生——那是针对什么,就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百合子!来帮忙顾店!」
  就在这时,鸿上身后传来女生的呼唤。「我马上过去!」于是她先回道,然后说:「九条小姐,晚点你应该会来我班上参观吧?」接着把长发披回面前,带点羞涩地说。我发现她额头上有条橡皮筋,定睛一瞧,才晓得原来她连后脑都挂了个面具。
  「馆脇同学,你今天也穿得很好看喔。」随后,她也笑着回应我。
  「真的吗?」
  「是啊,像这样跟樱子小姐站在一起,简直像是正牌的管家呢。」
  是的,我今天穿上在原哥送的二手黑西装,配上白手套及平光眼镜,一副十足的管家装扮。我们班这次开的店是女仆咖啡厅,学校当初是女校,后来才转型为男女合校,男生人数比女生少,因此一开始本来只计划由女生扮女仆,谁知道她们一番瞎起哄,最后连男生都得打扮成管家。
  但我暗自心想,其实这样好像也不赖。
  「怎么说?就是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奴才感,真的跟你很配喔。」
  「等一下,这句话是在夸奖吗?」
  什么叫浑然天成的奴才感啊!我忍不住大叫:「鸿上!」但她哈哈笑着对我挥手,转身奔回自己班上。
  若把焦点摆在服装上,那面向我们倒退离去的身影,整个就是恐怖片情节。而她后脑戴着的虽然只是小女生爱看的魔法变身动画里的女主角面具,空洞的眼孔此刻看起来,却显得莫名阴森恐怖。
  「唉,真受不了她……」我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多亏鸿上出现,让气氛缓和不少,也算是塞翁失马的意外收获吧。
  「我们班在这个方向。」
  我抓起樱子小姐的手,跟鬼屋前负责接待的幽灵(鸿上)挥挥手后,半牵半拖地带她来到我的班级前,也就是鸿上班级隔壁的隔壁。樱子小姐没回握我,倒也没有拒绝我的牵引。
  「欢迎回家,大小姐」
  一踏进教室,身着女仆装的女生,与管家打扮的男生,一同上前迎接樱子小姐。看她刹那间惊讶得双眼圆瞪,我边憋着笑,边将她带到靠窗的上座安置。
  「那么大小姐,我这就为您做准备,请稍候片刻。」
  我手贴在胸前,装模作样地行个礼,而樱子小姐虽感错愕,倒也默默点了个头。以樱子小姐的博学多闻,应该不至于没听过女仆咖啡厅,旭川虽然也有这种店,我敢赌她绝对没去过——别说她了,连我自己都没有。
  看来樱子小姐终究适应不了这样的气氛,她看着一旁的女同学摇曳着蓬蓬裙摆,拿着巧克力酱为客人在松饼上画出爱心,表情显得惶惶不安。
  樱子小姐是货真价值的大小姐,家里也有真正的佣人(虽说是个老奶奶),我以为她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处之泰然,看来这想法还是大错特错。仔细一想,这跟身分那类无关,她从来就不喜欢与人共处。
  「我会帮你多加一些鲜奶油与巧克力。」
  看着面露无助的樱子小姐,我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对她轻声说道。樱子小姐点头苦笑,像是想摆脱教室内的喧闹,转头面对点缀得五彩缤纷的窗户,望着操场。
  我进入用窗帘隔开的简易厨房里,把松饼盛上纸盘,挤上一大坨鲜奶油,巧克力酱更是淋到不能再多,跟着柳橙汁一同端给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低头对着呈上来的盘子微笑,吃起了松饼。松饼是事先烤好的,摆到现在又凉又干,尝起来绝对称不上可口,但樱子小姐没有挑剔,让我着实松了口气。
  这间简易女仆咖啡厅还算生意兴隆,我虽挂念着樱子小姐,还是得招呼其他客人,到了厨房又被死党今居追问有关樱子小姐的事,还得含糊应付拿此事寻开心的女生们,虽忙得不可开交,倒也得意在心底。扮演管家招呼客人一开始虽然有点丢脸,习惯后其实还挺向意思。
  「馆脇,这个麻烦你。」
  「哦?嗯……」
  我端着同学交给我的松饼回到客席,发现樱子小姐已经不在靠窗的座位上。
  「怎么啦?」
  「没有啦,樱子小姐——我的那位客人不见了。」
  「哦,你说那个漂亮的大姐吗?她刚刚就离开班上罗。」
  「咦?」
  难不成被气跑了?我赶紧离开班上,先到鸿上那儿去问。
  「没有耶,她没来我这。」
  我一问门前负责接待的鸿上,她便将黑发甩向一旁回答。也对,樱子小姐怎么想都不是会主动参观鬼屋的人。
  「不会吧……」
  难不成她真的回家了?想着想着,我脑海里突然浮现某个地点,于是拨开人潮,在走廊上跑了起来,把三阶楼梯当成一阶,跨出大步冲下楼,西装还因此发出令人担忧的断线声。
  「啊……」
  我果然没猜错——与其说是猜,倒不如说她除了这里,根本不会去别地方。
  「这个人实在……」我站在教室前叹气。
  这里不是一般教室,而是理化教室,今天却成了某班的临时仓库,里头凌乱堆着纸箱,一地的图画纸碎屑,一拉开没上锁的门,樱子小姐人就在里面。
  「喂!」
  我深吸口气,进入理化教室,对聚精会神瞧着玻璃橱窗标本的她喊道。
  「怎么了?」
  「闲杂人等不能进来啦。」
  「我在看标本。」
  「这我知道。」
  樱子小姐说得理直气壮,但理化教室今天并没有开放给一般人参观。
  「就只有这些吗?」而她完全没理踩我的劝阻,不服气地反问。
  「天晓得……已经算多了不是吗?」
  听了我的回答,樱子小姐更加不悦地噘起嘴。这里是理化教室,不是博物馆,我不晓得一般高中理化教室该有多少陈列品,但跟小学中学比起来,我们高中的标本应该够多了吧。
  「这里不像你家,有这些就绰绰有余了。」
  兔子、老鼠、燕子的骨骼标本、昆虫标本、鱼类透明标本……我依序指着形形色色的标本,但樱子小姐不知为何,看着它们的眼神带了点失落。
  「我们赶快离开吧,要是被老师发现就糟了。」
  樱子小姐闻言,明显皱起眉头。
  「好啦,我就等五分钟,你看一下。只准看,不准动手喔!」
  我知道樱子小姐有多爱骨头,就这样把她拖出教室未免太可怜了,于是伸出五指对她说,但她似乎还是不太满意。
  「那就……十分钟吧。十分钟喔?我会用码表计时,多一秒都不行喔?」
  我说得斩钉截铁,表明不会再有讨价还价的空间,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智慧型手机,设定码表。
  「唉……等下回班上一定会挨同学骂。」相较于念念有词的我,樱子小姐倒是兴高采烈,手朝兔子标本伸去。
  「不是说了不准动手吗!」
  「这种陈列法,根本无法充分展现兔子骨骼的美感。」
  「就算这样,不行就是不行!」
  樱子小姐充耳不闻,拿起兔子骨骼标本,先是思考了一会儿,随后轻轻吹去覆在表面的尘埃,重新调整兔子小小的脚和脊椎的位置。
  「瞧,跟刚刚比起来,这才像只兔子。」
  「……」
  没多久,樱子小姐就帮兔子骨骼标本矫正完姿势,而我之所以默不吭声,是因为她说得一点都没错,矫正完的标本模样的确更像兔子,或者说,终于有了兔子的样貌。坦白讲,过去的陈列方式,乍看根本看不出是哪种动物的骨头。
  「这样摆的确是更好没错,但你不该擅自动手,接下来不可以再这样了!」
  「知道了,我不会再碰了。」
  樱子小姐微耸了下肩膀,看着其他标本,却依旧是一副随时要出手的样子。我边留意她,边注意手机码表,不经意地靠到身后墙上。
  「恶……」
  突然,身后传来不妙的撕纸声,我赶紧挺直身子。转身一瞧,钉在墙上的人体骨骼示意图不敌我的体重,从钉接处稍微错位撕裂。
  我错了,对不起……我在心底道歉,拔起图钉,重新钉回没破的部分。
  上臂骨(Humerus)、桡骨(Radius)、尺骨(Ulna)、腕骨(Carpal)、掌骨(Metacarpal)……看着被我撕破的部分,我不经意地想起某事。
  「Ulna?」
  U、L、N、A——
  喔~原来尺骨是这样拼的,日本人为什么会念成Aina啊?我之前好像是在樱子小姐家看到这串单字的吧?当时就觉得很疑惑……
  就在这时,拉门突然喀啦一声打开,对着示意图思考的我,脑袋被纸筒敲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
  「矶、矶崎老师!」
  定睛一看,有个人拿着卷起的明圣祭导览倚在门边,他是我的班导矶崎老师,教生物,三十一岁单身,在校内被尊称为「王子」。
  「别、别这样吓我啦!」
  「还敢说咧,这里禁止进入,门上有贴公告不是吗?」
  「我知道,可是……」我支吾其词。
  「你们这样会害我挨骂耶。」老师夸张地叹口气,语气带着颓废感,就是这个性,让他获颁「王子」的绰号。身材高姚的他看似纤弱,衣服底下的肌肉却意外结实,属于深藏不露的类型,清秀的长相与频送秋波的长凤眼,至今不知迷倒多少家长会的婆婆妈妈,还有丝绸般的黑发,搭上亮眼的服装。如此型男之所以到现在都还没结婚,说穿了就是因为他太爱自己了。
  尽管为人师表(甚至还是班导),他却独爱自己更甚学生,不只上课时会嚷着自己累了想回家,甚至还曾以不想晒黑为由,在运动会当天请假,更听说有人亲眼目睹他走进男子美容院。
  「抱歉,我们马上离开。」
  我赶紧牵起樱子小姐的手,打算奔离理化教室,矶崎老师却从门口迎面走来,把我们逼回教室。
  「这个人是?」他发现里头的樱子小姐,对我耳语。「喔,想说你向来对班上女生没兴趣,原来喜欢的是这种大姐型,而且还是个外貌协会。」
  「不是啦,她叫九条樱子,我们只是朋友。」
  「哪方面的朋友?」
  樱子小姐是个美女,今天又穿着白色连身裙,一副不折不扪的深闺大小姐样。跟这样的美女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共处,的确有些引人遐想。
  「哪方面……老师,她可是已经有未婚夫罗。」
  「是喔,未婚夫。」
  「所以,我们之间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嗯,我倒觉得有没有未婚夫并不重要,你要是真的喜欢她,有未婚夫又有什么有关系?」
  「蛤?」
  老师一脸不解地说。头一次听到有人跟我这样说,把我吓了一跳。
  「不过嘛,看她应该有一大票挑不完的追求者,也用不着为了你委屈自己就是了。」
  老师不客气地放声大笑。被他说得这么一文不值,感觉真不痛快。
  「这我无法反驳……不过老师,你别看樱子小姐漂亮,她可是个缺陷型美女喔。」
  我看向樱子小姐,而她毫不关心我们的对话,又把手伸向老鼠骨骼标本。
  「欸……樱子小姐!不是说好不动手的吗!」
  「但我实在看不下去啊!」
  我出声喝止,没想到樱子小姐突然激动起来,吓我一大跳。仔细一瞧,她的脸臭到不行。
  「像这样随便搁置,这些骨骼未免太可怜了。你以为它们是为了什么而褪去肌肉,以骨骼示人?一切都是为了教育我们,告诉我们生物如何运动、如何支撑身体,绝不是像这样摆在角落积灰尘!」
  我真的被樱子小姐吓到了,她毫无疑问是在生气,被这些摆着应景用的标本气得火冒三丈,不但柳眉倒竖,还气到双颊通红,一路红到脖子。
  「樱、樱子小姐?」
  「更何况这些标本各个巧夺天工,你要是以为人人都有办法做到这种地步,那就大错特错了!这是对标本以及标本作者的亵渎!这样讲你懂了吗?」
  而矶崎老师似乎比我还要吃惊,听得目瞪口呆。
  「呃……樱子小姐是标本师,虽然只专做骨骼标本……」
  「标本……师?」老师念念有词,随后像是想到什么,突然抓住我的头。
  「咦?」
  「您说得是,我们应该更慎重对待它们才对!」
  他自己想跟樱子小姐赔罪就算了,不知为何,把我的脑袋也一起压下去。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干嘛跟她道歉,但老师就这样维持不动,我想抬也抬不起头。
  「不用道歉……我只是希望能有所改善,因为骨骼标本并不是单纯的装饰品。」
  说完,樱子小姐要我抬起头,但老师还是不肯松手。
  「您是九条小姐对吧?这次除了道歉,我还有另一件事想拜托您……」
  「有事拜托我?」
  樱子小姐看着腰酸脖子痛,不断挣扎的我,无可奈何似地继续问了。
  「我想请您帮忙整理。」
  「整理?」樱子小姐还没开口,我就忍不住反问。
  「是这样的,本校过去有位生物老师,还没退休就突然辞死,他长期掌管这间理化教室,窝在资料室里做了许多的标本,那些东西从他死后就原封不动,一路搁置到今天。」
  老师说完轻轻鞠躬,终于放开我的脑袋,转身面向理化教室后方,通往器材室的那扇门。
  「难不成是那间……闹鬼的资料室?」
  听我一说,老师点点头。
  「里头当然没有闹鬼,应该只是因为藏了大量的骨头,才出现这样的传闻。」
  那是本校七大灵异之一:闹鬼的理化器材室。据说里头的资料室每到半夜就会传出男人的呢喃、女人的啜泣,是学生们眼中的禁地。
  「校长一天到晚要我整理那些东西,但凭我一个人哪有办法!要是您方便,不知道能不能帮帮我,和我一起整理它们呢?我也觉得那些标本不该浪费,应该把堪用的整理出来给学生参观。」老师神情凝重地看着玻璃柜里的标本,「不过……我没办法支付酬劳给您,只能以请吃饭的方式来答谢。」
  说完,老师又鞠了个躬,眼珠向上瞧着樱子小姐。
  「好吧……」樱子小姐思索了一下,随后便答应了。
  「您说真的吗?」老师闻言,迅速抬起头,喜出望外。
  「不过,我希望把请吃饭改成请蛋糕,就是小弟你之前买的那个。」
  「喔~那间蒲公英吗?」
  这么说来,因为之前妈念我不能老是去樱子小姐家白吃白喝,要我偶尔买点谢礼,于是我就到我家附近口味不错的蛋糕店,挑了几个蛋糕送她。
  「那个南瓜蒙布朗真让人回味无穷……到时你帮我去买三个来,而且不能让婆婆知道喔。」
  樱子小姐一脸陶醉地说。那家的南瓜蒙布朗确实不错,切成一口大小,带了奶油香的酥脆派皮,叠上同样是一口大小的细致海绵蛋糕,再满满挤上香甜浓郁的鲜奶油和南瓜泥,不管是拆开来吃或是一起吃都各有其趣。除了二层口感的诱惑力,入口即化的鲜奶油也是一大享受,主角南瓜更是无话可说的可口,就算不是樱子小姐,这蛋糕还是会让人有想要再来一个的冲动。
  「可是,就算我保密不说,你到时也一定会因为吃不下晚餐而穿帮。」
  「无所谓,反正东西吃下肚就等于赢了。能吃三个那样的蒙布朗,让婆婆唠叨几个小时都值得。」
  「真拿你没办法……」
  到时岂不是连我都得跟着挨骂?我带着苦笑与些微的不安,回头面对老师。
  「老师,你接受樱子小姐的条件吗?」
  「没问题啊,那家蛋糕店的确不错,我也很喜欢他们的草莓塔。对了,还有那个烤布蕾,我最爱汤匙戳破脆皮的感觉了。」
  同样嗜甜如命的老师,深感同意似地点点头,并要我到时负责买给樱子小姐。看来他只负责出钱,并没打算亲自服务。
  「就这么说定了。」
  樱子小姐灿烂地笑着对我点头。能把玩各种骨头,又能品尝可口的蛋糕,对她来说,肯定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那么,到时我也一起帮忙吧。」
  话虽如此,我总不能把樱子小姐一个人丢给老师。再说,我对那间资料室也有一丝兴趣,想知道里头的收藏有多么丰富。
  事后回想起来,我不禁觉得,就算是老师拜托,当初也不该蹚这浑水,甚至一开始就不该让樱子小姐进入理化教室。
  别忘了,樱子小姐不管去哪里,都有尸体等着她。

  叁

  如此这般,校庆隔周的星期六,我、樱子小姐以及矶崎老师再次来到理化教室。
  「话说回来……数量还真惊人啊。」
  「没错吧?所以我才说,靠我一个人根本没辙。」
  矶崎老师唉叹一声。不只是他,让历任老师各个视若无睹的这间资料室,可说是超乎想像的混沌,里头不只散乱,更积了厚厚的灰尘,矶崎老师大概是不想弄脏,戴着口罩、头巾与白色围裙,彻头彻尾的全副武装。我心想这打扮也太夸张了,偏偏又意外好看,不得不感叹这世界实在没道理,让帅哥做什么都吃香。
  「哇呜,感觉随时都会塌下来……」
  平时供教师使用,收纳了各种教材的三坪大器材室里,另外有个五坪大的资料室,里头不只被桌椅埋没,还塞满各种图鉴、木箱等物品,彷佛随时都有可能来个大山崩。
  「可是就像九条小姐说的,标本脱离了生物回归尘土的循环,来到这里教育我们,即使只是一小片躯块,我们都该抱持敬意。」老师边说,边打开手边的一只小木箱,里面有副轻躺在棉花上、带有羽翼的生物骨骼,应该是只小鸟。「所以……我们应该悉心整理,好好将它们展示出来。」
  老师使劲点了个头,展现自己的决心。他向来喜欢弱小的动物——那些能激起他保护欲的小生命,因此我想,他虽然嘴上说讨厌照顾人,心底应该还是很喜欢学生的。
  我们高中生,已经不是傻不隆咚的小孩,不会乖乖听信大人的话,大人们说起话来冠冕堂皇,却很难打动我们。关于这点,矶崎老师向来爱恨分明,有话直说,甚至会找学生大吐苦水,这样的个性让我们深有共鸣。大家常说,我们班充满向心力,正是因为我们有这么一位「矶崎班导」。
  「虽然是件麻烦的差事,但也只好跟它拼了,要是再搁置下去,搞不好会遭天谴呢。」
  「是啊。别担心,我们三人一起来,一定三两下就能搞定。」
  不只是老师,我也觉得应该要尊敬遗骨。这想法跟日本的传统观念极为近似,而「死」就是如此特别与敏感,既然骨头是「死」的具体呈现,自然也是一样特别,要是有所不敬,也许哪天会遭报应。
  「那么,该从哪里着手呢?」
  于是,我看着难以应付的大敌,抱着奋战到底的决心,回头徵询老师的意见。尽管有心要整理,可惜我能力不足,不知该从何下手。
  「清册。」
  「什么?」
  「我们应该先搬出骨头,建立清册,由你们负责搬运,我来一一检查,有些保存不当的骨骼,可能需要另行修补。我建立清册时,会依照修补与否、教材价值、珍稀度来分类排序,有些骨骼重新封填树脂后,会更适合当教材,因此等下确认时,也可以顺便筛选出那些。你们认为呢?」
  樱子小姐驾轻就熟地分析规画。今天,她难得带了常用的小笔电,其他还有用来扫除灰尘的柔软毛刷,以及维护标本的必备工具,全收在她的大提包里。
  「就这么办吧。」矶崎老师也颔首同意。
  「那么开始吧。」
  樱子小姐轻笑道,一如往常拿出橡胶手套戴上,在手腕发出「啪」的一声。听到那声响,我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不祥预感,却把它当成是巴夫洛夫的狗那样的条件反射,并没放在心上……虽然事后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资料室难以进入,我们只能先从堆在最外头的东西开始搬,以开启后方大型不锈钢橱柜为目标。通往橱柜的道路,一样被箱子堆得水泄不通。
  由于樱子小姐只收标本,因此我们得先检查箱子里装了什么。我打开刚刚搬下来的三个三十公分见方的木箱,里头装的全是骨头,看来这位老师生前似乎是打算把骨头先全部取下再慢慢组装,这些骨头虽然是零散的,却以透明塑胶袋依部位分装,收拾得有条不紊。
  「数量还真惊人耶!这么多的标本,全都是同一个老师做的吗?」
  我打开其他箱子,小心翼翼确认内容物,一边向矶崎老师发问。
  「应该是喔,那个老师叫佐佐木,我也只在照片上看过他,听过他的一些事迹。他似乎有些古怪,不太擅长与人交际。」
  「呃……」
  太巧了吧,岂不就跟某人一样?
  「他每天除了上课,其余时间就是窝在理化教室不停制作标本,就算偶尔不在教室,也多半是去外头捡动物尸体。」
  「喔……」
  果然跟某人一模一样,我不禁噗呲一声。该不会喜欢骨骼标本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我憋着笑。
  「听说某天,他带了头部已经开始腐败的动物来学校,把走廊跟理化教室弄到好一段时间都是臭的。我虽然也很喜欢动物,不过对死的可就没辙了……」
  「是啊,如果是野生动物,身上搞不好藏了一大堆跳蚤之类的寄生虫。」
  当时的状况恐怕很凄惨,但我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笑出来,因为真的完全跟樱子小姐的情形一样。
  「没想到也有昆虫标本。」
  不过,那位老师跟樱子小姐最大的不同点在于,他还会做骨骼以外的标本。举凡昆虫标本,或是橡实等树果,各种曾经活着的生物,有的收在箱子里,有的封在玻璃箱里。或许是生物老师的身分,让他不同于只钟爱骨头的樱子小姐。
  我同样将这类标本送到樱子小姐那里,问她有没有办法处理,而她倒是出人意料地点头。仔细想想,她毕竟是博学多闻的人,只是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但知识却是有的。
  除了她,矶崎老师也很懂植物,因此植物类标本便由老师负责处理。他向来喜欢花,甚至每天早上带花到教室,认为自己跟花同立于讲桌前的身影如诗如画。
  过了约两小时,我们终于抵达橱柜,里头的东西也一如所料,满满的全都是标本。
  「嘿咻……」
  我小心翼翼地搬出里头的箱子,叠了几箱,一次搬往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放到地上时,却因太沉重而摔出声响,「搬的时候小心点!」并挨了樱子小姐的骂。
  「抱歉,这次实在有点重……这是什么的骨头啊?」
  「应该是羊。既然没有角,大概是头母羊。」
  「羊……那这个呢?」
  怪不得这么重。我帮楼子小姐打开下一个箱子。
  「这个嘛……应该是狗。让我看看那边那个。」
  「狗吗……」
  我搬来另一个箱子给樱子小姐过目,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一阵郁郁寡欢。
  「怎么了?」
  「没事……想到这可能是人类宠物的动物遗骨,有点感慨而已。」
  我喜欢狗,虽然目前家里没养,最近却常跟樱子小姐家的海克特一起玩。这种属于人类忠实伙伴的遗骨,就是让我莫名排斥、不忍卒睹、觉得反感……
  「何必感慨呢?这不也一样是家畜?差别只在于一种是食用,一种是宠物罢了。」
  然而,樱子小姐纳闷地眨了眨眼。
  「差很多啊。」我苦笑道,「宠物的骨头就是不太一样,会让人想起生前宠爱时的往事不是吗?你现在不就养了海克特,我记得以前还养过猫,对吧?」
  我想起以前她跟我提过的事,记忆也与海报上的「Ulna」串在一块。樱子小姐摆在客厅里的猫骨标本,底下贴着的白色标签除了印有猫的学名,旁边还有个用引号框起来的「Ulna」。
  「该不会……客厅那具猫骨就是?」我战战兢兢地问。
  「没错,Ulna就是我以前养的猫。」
  但她只是点点头,对我的不悦浑然不觉,表情就像是在问:「有什么问题吗?」
  「你……」
  「怎么了?」
  「你把自己养的猫做成标本?」
  「不然还能是谁?」
  「哪有人这样……」
  我自认很懂她,这次却不得不感到晴天霹雳。猫并不是樱子小姐杀的,她绝不会做这种事。但把过去心爱的动物尸体切割分离,用锅子煮熟,挑出骨头漂白,再用树脂组合固定……身为饲主的她,竟然有办法下得了手。
  「……」
  我一时哑口无言。我并不讨厌樱子小姐,甚至尊敬她,认为她虽然有些令人头疼,却不是什么坏人,但把爱猫制成标本的冷酷与麻木不仁,让我现在除了心生排斥,甚至瞧不起她。
  「我不知道猫是怎么死的,但死法并不正常,所以才想确认看看是怎么回事。」樱子小姐似乎也多少察觉我的动摇,耸耸肩为自己辩护。
  「确认……」
  「它当时就已经死了。虽说是解剖,但它并没有因此受苦。」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口气一副若无其事,我这听众却感到头晕目眩。
  「动物在做成标本前,多半都会先进行解剖,但Ulna的状况是为了调查死因而解剖,顺便制成标本。它是我做出的第一具完美标本,在那之前,我顶多拼凑买来的鸡或猪脚骨,或者偶尔捡到死去的黄鼠狼试着拼凑,却因为太缺乏经验,连形状都拼不出来。」
  但把爱猫做成标本这种事,对我来说还是难以接受。
  「你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
  「解剖自己心爱的猫。」
  我怀着某种悔恨、激动的心境,带着湿热的眼眶对樱子小姐问。她沉吟片刻,随后轻叹了一声。
  「它死的时候模样很痛苦,我当时的确很伤心。」
  「就这样?」
  「不然还有别的吗?」
  这下她又纳闷地眨了眨眼。
  「把宠物做成标本,难道勾不起你任何回忆吗?例如那对前脚跟自己握过好多次手,那脑袋最喜欢让自己摸……」
  但樱子小姐无法理解我的问题,微倾着头,面露难色,左思右想的同时,指尖轻抚手边一只拳头大的头盖骨。
  「那是什么的骨头?」
  「猫的。」
  简短的回应,让我顿时语塞,对自己不经意的提问后悔莫及。类似愤怒的躁郁,不断由内心刺激着我。
  「我去搬下一个来……」
  至此,我也不愿再跟她继续谈下去了。我们意见不同是常有的事,价值观也相去甚远,就算心里早有底,我还是不禁再次对她失望。不论我再怎么与她亲近,以为自己触及内心世界,巨大的隔阂总是会突然竖起,让我痛切明白,自己跟她是永无交集的两个人。
  我离开樱子小姐身旁,返回资料室里工作,眼前视线变得模糊,一眨眼便有什么热流自脸颊滑落,但我吸着鼻水,将原因归咎于房里弥漫的尘埃。
  不想再跟樱子小姐讲话的心情,让我更加专注于整理资料室,甚至没理会老师的休息提议,一个人默默重复着搬出标本、将图鉴与文档收进橱柜的工作。
  橱柜一共有四个,我聚精会神地埋头苦干也得到相应成果。到了中午,老师开始嚷着要吃中饭,我也准备要整理第四个橱柜了。
  「再稍微加把劲啦,好歹把这一柜整理完再吃。」
  老师虽然「呃」了一声,但我置若罔闻。我想把事情做到一个段落再休息,再加上最后一个橱柜就在桌边,里头的东西也是最杂乱的,等吃饱喝足休息过后,我怕再也提不起劲整理它,那还不如趁现在精神集中时,一鼓作气先搞定。
  「不然,老师你先去休息吧。」
  「你不休息,我哪有办法休息。」
  我没理睬一旁叹气的老师,从橱柜里拖出一个纸箱。
  「嗯?」
  这纸箱明显比之前的都来得重,抬起来的感觉也不太一样。
  「这箱是什么啊?」
  打开一看,里头装的果然不是骨头。
  「书?」
  箱子里塞了杂七杂八的物品,信纸文件等物与书随便堆在一起,而且书本除了一般的文库,还掺杂一些装订明显不同,上头写着「旭川诗人会」的会刊与诗集,而其中有本由名为「夏月」的人所写的诗集《无香花》显然久经翻阅,整本书破损不堪。
  「老师,有骨头以外的东西,该怎么处理才好?」
  「我看看。」
  这东西我处理不来,只好征求老师的意见,而老师一瞧纸箱后抬了抬眉,手伸进箱子里。
  「有诗集、书……这边这封看来是信。」
  老师单手拿起几本泛黄的文集,随手翻了几页,一张褪色对摺的照片从中飘落。我捡起那张夹在文集里的照片一看,里头是两名年轻女性,面容有些神似,不知道是不是姐妹。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随手翻到背面,上头以娟秀的字迹写了这么一句诗。
  「真奇特的诗,这是佐佐木老师写的吗?」
  我虽不懂其中意涵,但又是尸又是肠的,显然不怎么普通,那股慑人的气魄,与字迹的印象南辕北辙。
  「这应该……不是老师的字。」
  矶崎老师也看了照片和背后的文字,然后拿起一张箱子里翻出的明信片。
  「你看,字迹跟写这封信的人很像。」
  「啊,真的耶,原来如此。」
  那是一封只署名「夏子」的图画明信片,内文也只有短短一句「别来无恙」,字迹的确跟照片背后的很像,特别是「来」字最后那长长的一撇。
  那佐佐木老师的字迹又是?我虽然想查证,但纸箱里装的显然是私人物品,随便乱翻不太妥当,而矶崎老师大概也这么想,把明信片放回原位后合上纸箱。
  「那这本又是什么啊?」
  我赶紧拿起老师刚拿出来,忘记放回去的文库小说。没了书皮,被太阳晒得又黄又旧的文集,上头写着「寄生木,德富芦花」。
  「我也不清楚内容,记得是个以旭川为背景的故事……等等,之前校外教学去北镇纪念馆,你没看那个展览墙吗?」
  「北镇纪念馆……是指自卫队的那个吗?我那天感冒没参加,所以没看过。」
  老师突然提及此事,说纪念馆里有个区块,以展览墙介绍与旭川有关的作家,可惜我那天因为感冒没参加校外教学。北镇纪念馆就在护国神社再过去,须田博球场旁边不远处,我跟爷爷偶尔去看火腿斗士队的球赛时会经过,但就只是经过,不曾进入。那地方离我家太远了。
  「对喔,我都忘了。大家那时还笑说,你一定是远足前高兴得睡不着才感冒。」
  「我又不是小学生,那次只是单纯夏天着凉。」
  一想到保存旭川历史的纪念馆由自卫队所管辖,我不禁觉得,旭川真不愧是以军事都市崛起的城市。
  「我虽然没看过那本书,但内容似乎是真人真事改编的恋爱悲剧。我对这种故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老实讲,别人的恋爱关我什么事?」
  「嗯,我也不太喜欢……」我边说边翻了几页,不愧是早年的作品,对我来说太深了。
  我并不特别讨厌恋爱小说,但也不会特地去看那类文字。这本书虽然勾起了我的兴致,但听老师说内容悲情,再看到这艰涩的文体,顿时浇熄了我的兴致。
  「他是这作家的粉丝吗?」
  「谁晓得?既然这些属于私物,还是交给他的家人吧,里头应该有些重要物品。」
  「也是。」
  我看着封底,发现上头草草写上「在春光台」几个字。既然是心爱的书,就别在上面写字嘛……我这爱书的人边想,边把这本《寄生木》放回纸箱里,叠起箱盖,封牢箱口,搬到旁边搁着以免挡路。
  「我们还是先吃饭好不好?」老师喘口气说。
  「好吧。」
  打开这个纸箱,也耗尽了我的专注力。我叹了一声,来到樱子小姐所在的理化教室,而她正聚精会神忙着打清册,所以我们又等了将近十分钟。
  今天的午餐是婆婆的特制便当。一提到炸的,其他地方的人多半想到炸鸡肉,但在北海道却有各种不同版本,其中炸章鱼脚更是与拉面沙拉并称家庭居酒屋的必备菜色。提到家常菜,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是炸羊肉跟炸鲑鱼,虽然这两样说穿了,就只是裹上面衣的炸物,却是很可口的一道菜色。
  而今天的便当菜里就有炸羊肉,做法只是拿腌过的羊肉裹上太白粉后油炸,不但步骤简单,炸时不必用太多油,也不需要什么事前准备,因此我妈也常做,在我家比炸鸡肉更常见。
  切得比鸡肉更薄、腌渍入味的炸羊肉,即使放凉也一样好吃,虽然酱料过油后的独特焦香里掺杂了一丝羊肉特有的臊味,对喜欢羊肉的人来说却是种享受。这样的炸菜刚起锅时最酥脆可口,放久后油脂渗入面皮里,软软的口感也别有一番滋味。
  咬一口炸菜,配上一口饭团,合起来真是人间美味,特别是婆婆的饭团,咸味与紧实度都恰到好处,一入口便自然松解为粒粒米饭。
  好一段时间,我都沉浸在炸菜、饭团、炸菜、饭团的循环里无法自拔,恨不得午餐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
  不只是我,矶崎老师也赞誉有加,至于樱子小姐,只应酬性质般动筷夹了几下,便回头制作清册,让人怀疑她到底吃过了没有。我猜,她大概只是想把肚子留给之后的蛋糕。嘴上说归说,她心里还是很怕婆婆发火的。
  「如何?」
  而她那份继续留着也是浪费,我只好拿起第四个饭团,来到樱子小姐身旁看着萤幕问,这才想起自己在跟她冷战,出口的话却已无法收回。看来人在酒足饭饱时,真的很容易掉以轻心。
  「除了美妙,没第二个字可形容。」
  我是来问进度的,但樱子小姐显然会错意了,只见她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将滑鼠上下滑动展示她的成果,也就是那串标本清册。
  「能读这间学校,你应该感到骄傲。」
  樱子小姐一脸陶醉,兴奋得脸颊泛红,歌功颂德般地对我说。
  「我会的。」
  你够了喔!我虽然傻眼,一看到樱子小姐的开心样,先前的愤慨又逐渐淡去。
  本来打算吃完饭后放松一下,看到樱子小姐这么认真打清册,想摸鱼也摸不下去,只好跟着矶崎老师随便喝几口饭后茶,便回到自己岗位上。
  第四个橱柜实在棘手,加上文档众多,瞎忙一番之后,我发现这些不是我能应付得来,只好从原先的橱柜转战其他位置,整理那些塞进桌下和堆到书概上的东西。遇见那个箱子,则是在将近下午四点,杂物已大半收拾完的时候。
  蹲在地上整理东西的我,忽然注意到一旁的大木箱。
  「这件还真大啊。」
  我记得这箱子本来放在第三个橱柜上,事前说大件物品留到最后再处理,加上箱子又摆在高处,因此直到刚才都没去动它。这东西迟早得处理……我边想边试着打开它,发现原来上了锁。
  「咦?」
  盖子发出喀喳声,拒绝我的开启。锁起箱子的是传统的挂锁,这个木箱也不同于其他箱子,沉重而古老,还刻上类似家徽的印记,就像是小一寸的旧式衣箱。面对这上了锁的箱子,除了撬开锁,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方法。
  「老师……能来一下吗?」
  「嗯?」
  「那个箱子锁住了。」
  我告诉老师衣箱的事,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为防万一,我问樱子小姐有没有在先前搬出的东西里看到什么钥匙,她说没看到,随后也来到资料室。
  「嗯……只好原封不动交给他的亲人了。」老师低语。
  「不知道装在里头的是什么?可能也是骨头?」
  如果是骨头,他亲人收了也头疼吧,从大小来看,这箱肯定是大型动物的骨头。
  「可是就这样撬开也不太好。」
  正当我们议论着,蹲到衣箱前的樱子小姐,竟然把原先锁着的箱盖掀开了。
  「樱子小姐?」
  「怎么了?」
  「还问咧……」
  樱子小姐望着呆然若失的我与老师,轻耸肩膀。
  「我爷爷生前常搞丢钥匙,这种老锁其实构造十分简单,只要掌握诀窍,任何人都能轻松打开。」
  她不知何时,手里掐了根大头针。
  「就算这样……」
  未经同意就把上锁的东西打开,真的没问题吗?我跟矶崎老师面面相觑,但樱子小姐没理我们,毫不客气地往箱内一看。
  「……」
  很快地,樱子小姐发出一声叹息,随后从箱里取出几枚小骨片,一一排到桌上。
  「怎么了吗?」
  在那当下,我听到她的叹息,想说尘封在箱里的肯定是什么精美标本。
  「这、这是……」
  跟着老师探头往箱内一瞧,我却被吓得一时停止呼吸。
  「人、人、人、人骨?」
  矶崎老师更是一屁股摔到地上,浑身直打哆嗦。
  「没错,它拥有颏骨(下颔骨),所以不是猿猴。颏骨是人类特有的部位,就连DNA与人类最相近的黑猩猩都没有。」
  樱子小姐丝毫没受惊,语调甚至有些高亢,充满慈爱地拿起头盖骨,轻拂下颚的突起部。白色骨粉离开干涩的遗骨,飘舞在空气中。
  「啊……怎、怎么会……」我的双腿跟着失去力量,「怎么可能……」我简直无法置信。
  「竟然连人骨都有……这未免太……」矶崎老师也同声低吟。
  我们已经见识了满屋子的骨头,深刻感受到佐佐木老师对骨头的热情。看得出矶崎老师觉得他太走火入魔,但我因为先认识了樱子小姐,虽然觉得这人古怪,却又有种亲切感。
  但要是他连人类骨骼标本都做了,这就未免太踰越常轨了。樱子小姐排在桌上的骨骼看来是脚趾骨,重现于桌上的脚底板形状,让我看得一阵头晕目眩。
  「别这么说,要是眼前有那东西,我也会有股冲动,想把它变成标本。」
  樱子小姐拿着头盖骨,转身望着惊愕又心慌的我们,不当一回事地说了。
  「『那东西』是指……」
  她指的应该就是人类的尸体。的确,以樱子小姐的个性,难保不会真的动手,但人类跟猫可是不一样的——即使两者同为生命。我刚刚认为把自己养的猫制成标本,跟杀了自己的猫同罪,看来这想法是不对的,因为,杀人跟把人制成标本的罪状并不一样。
  再说,老师他是怎么得到这具遗体的?就算不是犯下杀人,而是从某处弄到死人,少了一个人,事情不可能不闹大。如果他设法摆平了一切风波,反倒让事情更加弥漫着犯罪气息。
  就算获得当事人同意,对方大概也是自己认识的人吧?我不认为有人会答应让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对自己的尸体上下其手,也就是说,佐佐木老师亲手把自己的朋友化为一堆白骨。
  「这未免太异常了……」我艰涩地挤出话语,「不管有什么理由,对人类遗体下手,都太反常、疯狂了。」
  听我这么说,樱子小姐蹙起眉头。
  「小弟,如果今天对象换成法医,你还说得出相同的话吗?」
  「咦?」
  「为了倾听死者之声,获得真相以伸张正义,法医也会对尸体下手,当中同样带着来自求知欲的冲动,即使如此,你依然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正常吗?就算佐佐木老师做了人类标本,跟法医所做的又有多大差别?」
  樱子小姐心平气和地点醒我,话里却听得出一丝愠怒,我这才发现自己连带侮辱了她最尊敬的叔叔。然而,纵使樱子小姐说得有理,我还是难以接受把人类制成标本的行为,于是垂下了头。
  「而且……这应该不是佐佐木老师自己下手的。」
  「为什么呢?」
  「接下来是我的推测,你看,这头盖骨上看得出有热血肿,这样的徵状偶尔会发生在脑溢血的人身上,但通常都是在火葬时,头部受到火焰直射所造成。」
  「火葬?」她要我看,但我根本不想看。对于她提到的火葬,我则是有些疑问,「咦?火葬不会烧得这么完整吧?我奶奶那时烧出来的骨头比这更小更碎,几乎都化成灰尽了。」
  奶奶过世至今不到三年,那段对抗病魔的日子,以及葬礼时的种种,如今依旧历历在目。医生宣告死亡的当下,我感觉自己彷佛失了魂。当时的悲痛,以及看到奶奶火葬结束后,化为小骨片的失落感,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啊,近年来的确是这样,特别是卧病在床的年老妇女,骨骼又更脆弱,在最近火葬场的强大火力下,当然是面目全非。火葬这种事,虽然没办法依每个人调整火力,但也只能转念想想,总比烧得半生不熟要好多了。」
  的确,收到火化不完全的遗体,同样教人看得不忍心,我能体谅火葬场无法微调火力,可是,身为往生者家属,看到自己的亲人连遗骨都不留原形,实在是有无尽的伤感啊。
  「这骨骸的主人应该还没那么老迈,但同样是女性,这点可由尾骨上方的耻骨下角来判断——欸,跟你的宝贝学生解释一下。」
  突然被樱子小姐点名,矶崎老师苍白的脸转向我。他似乎很不舒服,手捂着胸口,拉下口罩大口喘气,试着调整呼吸。
  不知道是为了樱子小姐,还是为了我,又或者是为了生物老师的面子,矶崎老师最后还是忍着人骨带来的恶心感,对着我轻扬嘴角,似乎是在装笑脸。
  「是……男性的耻骨下角约为七十度,但女性是九十度。」
  ——答对了!樱子小姐弹响手指回应。矶崎老师皱起脸,抽动嘴角装出笑容,但似乎比刚才冷静了,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并梳理浏海。
  「由骨盆来看,这是女性遗骨,而且可能生过孩子。至于年龄……耻骨交接处留有模糊的平行线,估计约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
  樱子小姐左手拿着头盖骨,腾出的右手忙着检查骨盆。大概因为是人骨,不必分部位也能看得懂,因此这具骨骼是杂乱无章地收在木箱里。
  樱子小姐从箱里取出各种骨头,开心微笑,就像小孩从玩具箱里找积木那般轻松自在。
  「你知道这黑色部分是怎么回事吗?」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没好气地答道。
  「这么干净的遗骨,应该不是死于火灾,但也不是以一般制作标本的方式取出,而是以适当的火力、经长时间火化而成。另外,此人生前似乎罹患癌症,而且还撑到了末期,这炭化的黑色部分就是癌细胞扩散的痕迹,我认为这遗骨是数十年前火葬技术尙未发达时留下的,所以才看得出这些细节。」
  我本来对她把玩骨头的行径哑口无言,听了这番讲解后才松口气,知道她其实是在分析骨头。
  「也就是说……这是火葬后的遗骨,只是没供在坟内,被老师收进箱子留在身边,是吗?」
  「我认为是这样。」她点头。
  「所以,这并不是刑案?」老师也松了口气。
  听大家这么说,我总算放心了。就算如此,把人骨收在这种地方,也未免太过反常。
  「小弟,电话给我。」我杵在骨箱前茫然若失,樱子小姐语带叹息,手伸到我面前,「我们还是报警吧,这骨头总不能继续放在这里。」
  「唉,这下麻烦了……」
  听她这么说,老师这下脸皱得像个苦瓜,泫然欲泣地说要去报警,离开教室走进教职员室。我本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就这样开溜,结果他还真有此打算,却被训导主任拦下来臭骂一顿,又垂头丧气地走回来。

  肆

  星期六的宁静校园,很快就掀起轩然大波。当天在校的老师听到消息后全都跑来,在狭窄的资料室里七嘴八舌,警察也在随后赶到,我们三人虽接受侦讯,不过就如樱子小姐所说,骨头的确是过去的东西,警方随即判定此事无关刑案,但我们之前分门别类整理好的骨骼与文件,全被警察暂时扣押,一日辛苦也化为泡影。
  这件事虽然上了电视,但报导类别并不是社会新闻,而更接近奇闻异事,详情则由于家属要求而未公开,就连我们这几个第一目击者都没能知道太多。
  过了两个星期,我总算知道,那具遗骨究竟是谁。

  「女佣?」
  「听说是这样。那人叫曾根夏子,是负责照顾佐佐木老师他姐姐的贴身佣人。佐佐木老师家,以前好像是大商家。」
  放学后,矶崎老师跟前来教职员室报到的我,分享这个警察不经意透露的讯息。
  「夏子……小姐?」
  她就是写那首诗的人吗?我想起写在照片上,那带尸又带肠的血淋淋诗句。不晓得她跟佐佐木老师是怎样的关系。
  「再下去是家属间的私事,因此警察也无法透露更多。既然不是刑案,我们也不该再深究下去。虽然有些耿耿于怀,但也只好把它忘了。」
  「就算不是刑案,那好歹也是在我们学校资料室里发现的,多告诉我们一些内情又有什么关系?」
  新闻报导也提到遗骨没有外伤,认为女性应该是病死的,既然无关犯罪,事情也就与我们再无瓜葛,而是属于佐佐木老师的私事。
  话虽如此,要我二话不说直接到此为止,实在强人所难。我真的好奇得不得了,为何佐佐木老师要把女性遗骨藏在这儿?莫非他也跟樱子小姐一样,爱骨头爱到不能自已,所以才没将她下葬?
  矶崎老师显然也无法释然,神经质地拨弄着浏海,最后还是哼了句:「不过也没办法!」并伸手往自己大腿一拍。「好,既然警察把标本送回来了,我们继续资料室改造计画吧!」
  老师说完便起身,抓着我的双肩翻转一百八十度,边按摩肩膀,边把我推向教职员室门口。
  「我当然会帮到底,要是事情悬在那边,我自己也觉得浑身不对劲。」我无奈地苦笑,乖乖让老师推到走廊上。「啊,不过樱子小姐说她最近比较忙。」
  矶崎老师满怀遗憾地「咦~」了一声,毕竟她可是主力帮手,少了她影响重大。
  「她最近在弄一个复杂的标本,连跟我都没怎么连络。」
  我跟樱子小姐并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因此我极少主动拜访她,都是她打电话来我才过去,那也许一星期一次,也许隔了两、三星期才一次,也搞不好隔天就又打来,没什么规律可循,因此她人忙到没空找我,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然而距离上次,已经过了快两星期,我想她也差不多要打来了。
  「不过,有那份接近完成的清册应该也够了。这次真得感谢你的朋友。有清册没清册,整理起来真的差太多了。」
  幸好樱子小姐效率极佳,在我们发现女性遗骨前,就先把所有搬出的标本编上号码,勾选种类、雌雄、保存状态、珍稀度等巨细靡遗的项目,并在清册上加注「欠缺肋骨」「建议制成包埋标本」等短评。
  在警察归还标本前,老师已经靠这份清册,事先评估标本该如何收纳,该不该用新收纳盒装……而我接下来得做的,就是先一一核对归还的骨骼标本,将还没列册的标本填上,再将它们一一收进正确的地方。
  这差事绝不轻松,但老师除了请樱子小姐吃蛋糕,还答应另外带我去吃顿烧肉吃到饱。我嘛,一扯上吃的,就是毫无招架之力。
  于是这个星期,我每天放学后就陪着老师一起忙,期间樱千小姐并没有来电。忙到第三天,我拿着清册跟警察送回来的骨头核对时,才察觉到有些蹊跷。
  「嗯?」
  「怎么了?」
  「没什么……警察送回来的骨头,全都在这边了吗?」
  「是啊,有问题吗?」
  我拿着清册,把标本依序排在理化教室的桌上,却发现少了具应该要有的骨头。
  「奇怪,猫骨不见了。」
  「猫骨?」
  「对,我记得里头有一具猫骨。」
  老师纳闷地歪着头,拿走我手头的清册,我则是把标本重新检查一遍,还是没找到那具猫骨。
  「不对耶,真的少了一具。我们要不要问问警察?」
  但老师长长「嗯~」了一声,搔着侧脑,聚精神地盯着清册,随后抬头对我说:
  「反正有这么多标本,也不差一具猫骨,再说我看了清册,里头并没有猫骨这一项啊?」
  「咦?」
  我赶紧抢回老师手上的清册。
  「怎么会这样?咦……不对,怎么可能……」
  我的指尖在清册上逐行划过,上头有狗、黄鼠狼、羊、蛇……但就是没有猫这一项。
  「没道理啊,当时不只我看到,连樱子小姐也——」
  说到这儿,我的思考突然暂停。
  「樱子小姐怎么了?」
  一阵凉意爬过心头。
  「难不成……」
  樱子小姐当天对佐佐木老师的标本赞不绝口,也非常享受浸淫在标本堆里的乐趣,而佐佐木老师的收藏如此丰富,肯定有几具是她没有的。负面的想法,开始在我脑中发酵。
  「老师,这些标本的数量对吗?你还记得整理时一共搬出几具?」
  「数量?呃……这我不晓得,又没数过。」
  「这样啊……也对。」
  我们三人当中,只有樱子小姐晓得确切数量与种类,若清册与实际数目不符,别人不可能看得出来。
  「不会吧……」
  樱子小姐的道德观是很与众不同,但应该不至于干偷窃这种违法勾当。但……如果眼前的东西是她最爱的骨头呢?她以前曾经想把野外发现的人骨占为己有,这次会不会偷偷把想要的骨头从清册里删除,收进提包里带回家了呢?
  那天只有她一人在理化教室,只要想偷,有的是下手的机会。再说,她那天带了许多东西来,回家时还是在混乱之中离开的,我甚至不记得她的提包有没有异状。
  「怎么了?」
  「咦?没事……应该是我搞错了。」
  我笑着跟一脸狐疑的老师打哈哈,继续先前的工作,却无法专心而频频出错。自己最尊敬的人也许知法犯法,我从来不晓得,这时候的心情竟是如此沉重。
  能坚持正义并指出邪恶,是难能可贵的事,可惜我并没有那份坚强,明明知道包庇犯罪等同共犯,却没有勇气把樱子小姐也许偷了学校标本的事告诉矶崎老师。
  我同时说服自己,也许猫骨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是樱子小姐误认或口误,而当初误以为是猫骨的骨骼,其实就躺在这堆标本里。
  真相如何,还是得跟樱子小姐才晓得。要是她真的偷了猫骨,到时可得要她好好道歉不可……不对,事情闹大了反而麻烦,还是在老师发现前,由我偷偷还回去就好,虽然这招还挺卑鄙的。
  我忧心忡忡并忙着工作,老师就在这时提起明天得开教职员会议,无法整理,要我如果有时间的话,依约去替樱子小姐送蛋糕。
  这请托来得一举两得,让我有了到她家拜访的借口。或者说,这成了我决定去她家一探究竟的一道助力。

  如此这般,隔天——也就是今天,我来到樱子小姐家。感觉她这阵子就是因为偷了骨头而心虚,刻意躲着我才一直没打电话来,为了以防她临阵脱逃装作不在家,我事前并未电话通知。
  但其实我的心底,也或多或少希望她别在家。因为我自己也不想见她。
  要我跟她兴师问罪,实在太可怕又太过煎熬,我不愿相信她真的犯罪。她常说真相似骨,但骨头是恶心的,是我最讨厌的……挖掘他人秘密,更是令人倒胃口的行径。
  看到她不在家,我着实松了口气,又觉得不该就此作罢,只好扛着令人窒息的焦虑感,离开空无一人的宅邸,搭着行经环状线的公车回家。这只是在拖延问题,这时应该要速战速决,不能再拖下去……我不断在心中默念,一次又一次地差点按下下车铃。
  但就是办不到。我终究是如此软弱。
  理应可口的蛋糕,如今却教人食不下咽。当晚,我难得没吃完晚餐,保持好几年的完食纪录终止,还让刚从东京回来的妈妈忧心忡忡,以为这次是不是轮到我生了重病。

  伍

  即使再忧郁、再烦恼、夜再怎么黑,太阳终将升起。为了樱子小姐的事烦恼整晚的我,沐浴在热水澡与蓝天下,困倦的眼袋与心总算稍获纾解。
  放学后,我一样忙着整理资料室,不同的是,接下来还得到樱子小姐家,因此得尽快赶完进度。有了个绷紧自己的目标,我接下来一忙就是一个小时。
  「咦?老师,这之前不是说要交给他的家人吗?」
  所有标本已列册完毕,除了老师挑出的其中一部分,剩下的全都可以收回橱柜了,我打开橱柜正要进行,却发现里头还有纸箱在,也就是装了诗集的那一个。
  之前听老师说,会将它交给佐佐木老师的遗族,因此我完全没料到,它竟然还躺在这里。
  「关于那件事啊,家属说没办法来领。」
  「咦?」
  「那位家属因为生病行动不便,没办法来这里领东西,我说那由我送去好了,对方又说这样实在过意不去,要我直接将它处理掉。」
  提及此事,老师倏地皱眉。这东西继续留在这里,对我们也是种困扰,但对方既然有病在身,只能说是无奈。可是,如果就这么把往生者最珍惜的东西扔了,总觉得晚上睡觉会睡不安稳。
  「不然由我负责送去好了?」
  「咦?」
  「这搞不好是什么宝贝,如果对方真的不要,等到时再丢掉也不迟。」
  思考了半晌,我跟矶崎老师提议。
  「我是无所谓啦……」
  矶崎老师后来似乎把箱里的东西整理过一遍,如今只剩书、信、明信片、照片等物,以及一副眼镜,应该能勉强收进提包里。
  「坦白讲……我很想多认识佐佐木老师,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也一样好奇。他为什么要把女性遗骨藏在这里?要是知道原因,我也许能对樱子小姐有更深的了解。再说,解谜可是樱子小姐的拿手绝活,以这件事为饵,应该能钓出樱子小姐,可谓一石二鸟。
  「那好吧……只要别给对方添麻烦就好。或者说,只要别抱怨到我头上来就行了。」
  老师双手抱胸一阵低吟,最后把箱子推到我面前。得到许可的我才刚庆幸,老师随后打电话跟遗族商量此事,却被打了回票,白高兴一场。
  带着失望继续工作的我们,不久接到了回电,对方自称是佐佐木老师的姐姐,内容大致是对方改变心意,愿意接受我的拜访。后来,我跟对方相约明天星期六上午见面,并提前结束今天的整理工作。因为,我还有其他事得安排。

  一来到九条家,樱子小姐臭着一张脸前来迎接。
  「什么事?」
  「这是之前说好的蛋糕。」
  我把老师交代的南瓜蒙布朗连着纸盒交出去,樱子小姐默默收下。看她惺忪睡眼,最近似乎真的很忙。一收下蛋糕,她一语不发就要关门,我赶紧伸出脚卡住门。
  「那个……除了蛋糕,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请陪我一起把佐佐木老师的私人物品交给他姐姐。」
  「这与我无关……」
  当然无关了。更何况我每次带她去别人家,从来没好事发生。
  「可是,那些东西由我一个人搬实在太重,加上对方又住近文镇,离这里有段距离。」
  再说,佐佐木老师同样爱骨成痴,要是樱子小姐在,或许会比较有话聊。
  「所以,拜托。」
  我再次低头请求,但她只是盯着蛋糕盒,简短地拒绝了我。
  「樱子小姐,你难道不好奇吗?这一点都不像平常的你喔。」
  「好奇什么?」
  「就是佐佐木老师的事啊。他为什么要把认识的女性遗骨留在身边?这怎么想都不单纯啊,会不会有其他内幕?」
  我抬起头,和樱子小姐四目相接,但她很快别开眼。
  「我对这件事很纳闷,所以,请你明天陪我去一探究竟吧。」
  「可是我还有其他事,明天得跟婆婆——」
  「我的事用不着担心,难得少爷主动邀约,您就跟他一起去吧。」
  就在这时,原本在庭院洒水的婆婆,从我身后缓缓现身。樱子小姐一副大事不妙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婆婆,但婆婆只是淡淡写地说:「吃完晚餐才准吃。」没收了樱子小姐手里的蛋糕盒。
  「好吧……那就明天见。」
  看着婆婆离去的背影,直到走进客厅里,樱子小姐才百般无奈地重叹一声答应,十足的不情不愿,害我觉得自己像是干了什么坏事般内疚。
  话虽如此,遗物还是不能不还,我也得问樱子小姐猫骨的事。隔天星期六,我来到相约的速食店等樱子小姐。
  樱子小姐还是老样子迟迟不到。我看着眼前一身小丑打扮的店铺招牌角色,坐在板凳上仰头笑得不可一世的模样,差点就要拿他当出气筒。
  最后,樱子小姐晚了将近一小时才到。她今天穿着牛仔裤配衬衫,跟平常一样率性。
  一看到我,她默默开了车门,问了目的地并设定汽车导航,两人至此再无对话,偏偏今天的迪亚贝尔阁下不像平常那样放声嘶吼,而是唱着四平八稳的抒情曲,我心想这家伙不愧是恶魔,没有一丁点察言观色的概念。
  「樱子小姐……你最近是不是躲着我?」在枯等多时带来的恶劣情绪推波助澜下,我终于忍无可忍地问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还是说,有什么事尴尬到让你无法与我共处?」
  樱子小姐并未立刻回答,沉默了许久,直到车子停下来等红灯,才沉沉回应。
  「那不是你的错,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有点疲惫罢了。」
  我不认为事情这么简单,却没继续深究,但又无法就此住口,同时起了坏心眼。毕竟,我今早就打定主意,非得问她这件事不可。
  「对了,听说之前那具猫骨不见了,你知道在哪里吗?」
  趁着红灯还没转绿,我分秒必争地问。
  「猫骨是指?」
  「学校的猫骨。」
  「我哪晓得什么猫骨。」樱子小姐这次答得有些抢快。
  「不对喔,你之前跟我聊猫的事情时,的确说过有猫骨。」
  号志灯由红转绿,车子也再次前行。
  「那……大概是我搞错了,把其他动物的骨头误认成猫骨。」
  樱子小姐先是一阵沉默,对着汽车导航装模作样地瞥了一眼,口吻听起来之所以僵硬甚至做作,难道是因为我一开始就先入为主地视她为嫌犯所造成?
  「可是,你应该不可能犯这种错吧?」
  「不,我也是会搞砸事情的,像昨晚组装蛇骨时,我就不小心把肋骨弄断了。」
  「是喔……」
  樱子小姐极力辩解完,再次默不坑声。我们接下来还有其他事得办,要是现在打破砂锅问到底,坏了她的心情也不好,因此我决定暂时搁置此事。

  今天的目的地,是近文区附近的一间私人养老院。听说是养老院,我本来以为是个像医院的地方,到了现场才发现,这里就跟一般集体住宅没两样,橘红色的砖墙,给人和煦的第一印象。
  来到柜台处说明来意,挂着笑容的小姐亲切地说「恭候多时了」,并为我们带路。
  「春间女士,您的客人来了。」
  沿着明亮的走廊前进到转角处,小姐敲了敲一旁的房门。
  「请进。」门后传来模糊的人声。
  「打扰了,嗯……我是之前跟您通过电话的馆脇……」
  负责接待的小姐为我们开门,我在门口自我介绍完,床边坐轮椅的妇人转身,向我们点头致意。
  「感谢您今天专程前来……」
  名为春间的妇人迎向我们,接待小姐说了声「您慢聊」便离开了。她就是佐佐木老师的姐姐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
  「我是佐佐木敦郎的姐姐,名叫春间小雪。请原谅我坐着与你们交谈,我的脚天生有些毛病。」春间女士轻抚布巾裹着的右膝,「如各位所见,我平时得有人照顾才能度日,凭我一个人实在是不克前往。起初怕给您添麻烦,才横下心请您直接处理掉……您愿意为我跑这趟,实在是不胜感激。」
  「别这么说,反正我只是个闲学生,突然来打扰您,我才该说抱歉呢。」
  「哪里,没什么东西可招待,不过真的很欢迎各位。」
  说完,春间女士又行了个礼,半白的银灰发丝随之摇曳。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但看起来大概六十到七十岁上下吧?她穿着淡米色的罩衫,配上绣着小花图样的苔绿色长裙,凉鞋上的花样虽然与裙子上的不同,但也同样是花朵图案。
  我心想这位女士还真时髦,樱子小姐就在这时惊呼一声。
  「真罕见的脚。」
  「嗯?」
  「我说你的脚。这是日本绝无仅有的方形脚,而且食趾最长,拇趾中趾第二长,无名指又与小趾等长。这种脚叫凯尔特型,非常难得一见。」
  樱子小姐吹了声尾音上扬的口哨,指着春间女士的脚趾,我这时才发现,这位女士的脚板的确不太一样,看起来方方正正、凹凸不平,不像我的这么尖。
  「原来脚板也有分种类吗?」我忍不住问。
  「是啊,日本人几乎都是拇趾最长的埃及型,不然就是食趾最长的圆弧状希腊型,属于方形的罗马型、德国凯尔特型不多见,其中凯尔特型更是可遇不可求。」
  原来如此,我的食趾最长,应该属于希腊型吧。
  「这是人们调查罗浮宫的希腊雕像等古物所分类命名的,日本人在过去几乎都是埃及型,不过希腊型最近似乎逐渐增加。」
  「喔……」
  「您对这些事还真了解,我弟弟生前也常跟我聊起这些事。」
  「我叔叔也是,他最喜欢看人们夏天穿上凉鞋的脚……其实我也挺喜欢的。」樱子小姐微笑补充。
  一开始带着戒心的春间小姐,发现樱子小姐的兴趣似乎跟自己弟弟相似,房内气氛顿时轻松许多,让我觉得终于能跟她拉近距离了。
  春间小姐跟弟弟应该感情不错,能够珍惜并理解自己那与众不同的弟弟。
  「所以,关于这些东西……」
  也该进入正题了,我从提包里拿出一件件遗物。可以的话,我很想把整个纸箱原封不动搬来,但对没车可开的我来说,纸箱可是件不小的行李。
  「哎呀!这不是《寄生木》吗?」书本一放到桌上,春间女士轻声惊呼,「原来它一直在我弟弟那里。」春间女士怀念地眯起眼,拿起那本书,也就是那位芦花的作品,「它原本是我的藏书,小夏她也很喜欢,我们经常一起读呢。」
  「您说的小夏……该不会就是……」
  我不敢把话问得太白,不知该如何启齿。总不能大剌剌地问,那个人就是我们发现的遗骨对不对?
  「那副女人骨头吗?」
  然而不会看气氛的樱子小姐,还真的就这么大刺剌地问了。
  「没错……就是那位曾根夏子。她以前是负责照顾我起居的佣人,也是我唯一的挚友。」
  春间女士顿时蹙起眉,落寞地笑了笑。我们的问题与其说是触怒了她,更像是勾起她的伤心往事。
  「原来……是您的挚友吗……」
  不断取出遗物的我,翻到那枚对摺的相片,正打算交给她,却看到那令人不安的诗句,不知怎地,便悄悄打消了主意。接着,我马上想起,照片上的其中一名女性,原来就是年轻时的春间女士,难怪我刚刚会觉得她面熟。
  「请问……就这些了吗?」
  「咦?啊,不不不,还有……」
  暂停动作的我,发现春间女士的眼神带着某种期盼,顿时手忙脚乱地将照片以外的诗集、明信片等接连取出。
  「就这些了……」我将最后的眼镜放到桌上。苦思到最后,照片还是被我塞回包包深处。我并不晓得夏子小姐是为谁撰诗,用意为何,但就是有种预感……觉得那像是对春间女士的怨言。
  撒谎的愧疚感,害我笑得十分僵硬,春间女士不知是否看破我的谎言,不悦地皱眉,打量着桌上遗物,似乎觉得里头少了什么该要有的重要物品。
  「呃……除了这些,老师还有留下衣服和上课用的东西,您也要吗?或者是……旧照片之类?」
  「不……」
  我胆战心惊地试着提起照片,春间女士却摇摇头,一阵思索后轻轻苦笑。
  「也对,是我糊涂了……怎么会去期待那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呢。」
  「抱歉,若您不介意……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我以为……里面可能会发现骨骸。」
  经我一问,春间女士垂头想想,一副难以启齿似地说了。
  「喔~骨头的话的确很多。」
  原来她是指骨头啊。我跟樱子小姐面面相觑,恍然大悟。如果是骨头,要多少有多少,她要找的是哪种动物呢?难不成佐佐木老师跟樱子小姐一样,把自己家的宠物制成了标本?
  「您要的是什么骨头呢?请尽管吩咐,我为您带来。我们已经把理化教室的标本都列好清单了。」
  我一说完,春间女士却面露怪异的神色,等了许久才吐出下一句话:
  「那是……一具……小孩的遗骨。」她难以启齿地说。
  「咦?小孩是指……动物的小孩吗?」
  「不,是人类的——婴儿的骨骸。」
  「呃……」我一时无语,「这……应该……」
  没这东西对吧?我脸颊抽动,瞟了樱子小姐一眼,她对我耸了耸肩。
  「抱歉,我们没看过那样的东西……」
  的确,既然有女性遗骨,再找到第二具、第三具或许也不奇怪,但春间女士的问法并不像是乱蒙的,而是心中有底,知道什么才这样问。
  坦白讲,我很犹豫该不该跟她问个清楚,但樱子小姐还是一样不懂察言观色,挤到我面前问:「那骨头是谁?」
  只见春间女士犹豫不决,彷佛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这事听起来并不寻常,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后来,不知是觉得不该继续隐瞒,或是真的很惦记那遗骨,她最后还是把心一横,深吸一口气说: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是我跟夏子的秘密。不过,反正我也已经一脚踏进棺材了,夏子应该会原谅我吧。」春间女士长吁一声,「大约在我十七岁那年……夏子她未婚怀孕,生下一个孩子。」
  「难不成是……」
  「不,孩子的父亲并不是我弟弟,这点我能保证。我弟弟深爱夏子,夏子却不然……不,我看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曾踰越自己的身分。」
  我先入为主地认为,既然骨头有可能在理化教室,那么父亲肯定是老师,但还没说出口,就先被春间女士否认,并听见老师对夏子小姐怀抱的情感。
  他把心爱之人的遗骨留在身旁,就像樱子小姐把爱猫的标本摆在客厅里一样——沉闷的不适感,再次涌上心头。
  「我们家曾是一大商家,直到我弟弟二十多岁才关门大吉。夏子是生父不祥的私娼之子,并不是配得上我弟弟的人。夏子是不会骗我的,因此我确定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春间女士话匣子一开,缓缓道起往事,「她直到肚子隆起,才发现自己有了孩子,烦恼地一天过一天,孩子也一天天成长,结果某一天,夏子突然阵痛。我因为脚的毛病,离开老家住在远处,平常没什么人会上门,而夏子就在我的房里生下孩子。」
  「在房间里生产?」
  「是,这么做虽然危险,但生产这种事在过去,都是请产婆到家里接生的。」
  但由毫无经验的人来接生,也太危险了吧?不过话说回来,那种一个人偷偷在家生小孩的新闻,如今也时有所闻。生下的孩子,下场往往都很凄惨。
  「所以她们两人……夏子小姐跟孩子都平安无事吗?」我感到不安,春间女士摇了摇头。
  「那孩子非常小,应该是个早产儿,也可能是胎死腹中才被生下。总之,孩子没任何哭声,出生就没有生命迹象。他毕竟是个私生子,这么说可能不太厚道,但……我真庆幸他是个死胎。」
  的确,夏子小姐肯定也不想怀这个孩子,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要……但不论有什么苦衷,把死亡视为值得庆幸的事,未免太自私自利。
  「就算他是个孽子,这毕竟是件伤心事。幸好夏子产后安然无恙,哭着把自己的孩子带去埋葬了。」但春间女士并非麻木不仁,双手盖了下脸,带着哭红的眼睛说下去,「漫漫长夜过去,后来,面色苍白的夏子终于回来,却说孩子埋是埋了,却被弟弟撞见。幸好我弟弟守口如瓶,不曾向人提起。」春间女士再次双手掩面,「但是,本该继承家业的弟弟后来说想当老师,被父亲逐出家门后,还是没跟夏子修成正果。我想当时那件事,肯定给两人的感情带来裂痕。不只是他,我后来也跟夏子有些尴尬。后来,我下嫁的事一决定,她也就此离开我了。」
  春间女士努力讲完一个段落,开始轻声啜泣,我跟樱子小姐只能默默旁观,等她心情平静下来。我本来想说干脆回家算了,但又觉得挺尴尬的,最后还是作罢。
  「不过看样子,弟弟还是无法忘记她。」不久,春间女士拿起手帕抹了抹眼角,感慨地继续说,「夏子的奶奶本是中岛游廓的娼妓,母亲也以私娼为业,年纪轻轻便离开人间,夏子死时无依无靠,也不知道生父是谁,因此只剩我们能接收她的遗骨。」
  「游廓?」
  「你年纪轻,听了也许会吓一跳,从明治到昭和时期,第七师团迁来后,旭川曾经有过一条国营的娼妓街。」
  「您说在旭川吗?」
  「是啊。」
  所谓游廓,是艺妓所在的声色场所,我曾在漫画改编的电影或电视剧里看过,大概晓得是怎样的地方,但却以为那只存在于江户等具有历史的都市,不晓得原来旭川这种偏远地区也有过。
  不过,我前阵子才听酒醉的爷爷说,类似的特种营业直到近年都还存在于旭川,例如市内曾有所谓的「特饮街」,高架桥下也曾有挂着饮食店招牌的「那种店」。
  「就如各位所见,我行动不便,父母当时也早已去世,夏子的遗骨落到了弟弟手边,所以我在猜想,他会不会也把那孩子的骨头跟夏子的放在一起保管。」
  说到这里,春间女士才想起我们从刚刚站到现在,赶紧请我们坐。不过,我并不想在这样的气氛里久留,婉拒了她的好意。
  「到头来……我没有儿女,丈夫也先一步辞世,只能像这样孤单活着,每当独自一人,我都会惦记起当时的孩子,想着他多么可怜,如今又身在何方……」春间女士把《寄生木》揣在怀里,落寞地瞧着窗外。「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让他跟着夏子与我们同葬……可惜看样子,他似乎不在学校里。」
  春间女士不舍地说,樱子小姐却毫不留情地再次强调:「没错,不在学校里。」
  「樱子小——」
  这种事不用刻意强调……我正打算责备她,她却抬手打断我的话。
  「但,也许在其他地方。」
  「真的吗?」
  春间女士探出身子,激动问道,《寄生木》也因此滑落,发出干涩的书页声掉到地上。
  「寄生木。」樱子小姐弯腰拾起书本。
  「寄生木?」
  「春光台公园,有个寄生木的石碑。」樱子小姐亮出封底,上头写着「在春光台」四个字。

  陆

  我们离开春间女士的养老院,驾车前往春光台。穿过地下道,在通往末广镇的途中转弯,春光台公园随即映入眼帘。
  途中我们开过头,与停车场擦身而过,不过确认汽车导航,能停车的不只这里。樱子小姐的车在运动公园正前方右转,道路右侧出现大片树林,左侧则是一般住宅区。
  「我平常几乎不会来这地方。」这种地方真的会有什么石碑吗?我看着沿途景色,不禁忧心。
  但樱子小姐对这一带似乎并不陌生,不久就找到新的停车场,我们也在此停车下到外头。在背着背包的樱子小姐带路下,我们沿着树林走了一会儿,便看到刻上红色箭号,写着「寄生木之碑,水芭蕉群落」的路标,以及一条小径。
  「原来是海芋……」
  「没错,这里每到早春,就会开满海芋的白花。」
  樱子小姐简短说完便踏上小径。海芋是开在水边的花,这里不愧是海芋的生长地,路旁尽是清澈水滩,弥漫着泥土芬芳,森林的气息浓重到简直不像是市区,让我不禁惊叹。
  「往这里。」
  我们沿着坡道向下,不久来到岔路口,那儿也立了路标,亲切为人指引通往寄生木碑的道路。随后,我们登上竹林与白桦夹道的山坡,由于前天才下过雨,地面显得有些湿滑。
  「小心别跌倒……啊呜!」
  我正打算叮咛走在前头的樱子小姐,没想到自己却先跪倒在山坡路上。
  「你……刚才在对谁说话?」
  樱子小姐伸出手,拉起跌倒的我嘻嘻一笑,不嫌脏地替我拍掉膝盖上的泥土,一边拍一边憋笑,最后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
  「干嘛笑成这样……」
  本来又气又窘的我,看着樱子小姐笑个没停的模样,不知怎地也觉得一阵好笑,最后跟她一起大笑起来,甚至把鸟儿吓得振翅飞去。
  距离上次看到樱子小姐笑得如此开怀,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还是喜欢她的笑脸,也喜欢像这样跟她一道出门(虽然常常会遇到坏事)。
  「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原来这地方有个石碑。」
  登上山坡,道路岔成T字形,我们沿路标右转,这次地上终于是平整的路面。在这白桦与竹林摇曳的路上,我俩自然而然并肩而行。
  「那是茶腹鳾,刚刚那声则是青头雀,要是运气好,还能遇到赤啄木。」
  她边听啾啾鸟鸣,边为我介绍。我知道赤啄木顾名思义是啄木鸟,却不知道原来这种市区里也看得到它。
  不久,前方出现长凳,道路即将抵达尽头。看到一旁有路向下,我以为该继续前进,樱子小姐却伸手指向长凳的另一头。
  「就在那里。」
  那是个规画为圆形的休息区,我发现旁边立了个石碑,并眺望着这些长凳。
  「啊……」
  石碑上只刻了「芦花寄生木之碑」等字,孤单又凄凉,唯有树缝间映入的旭川街景,勉强能作为安慰。
  「这里还真是安静又冷清啊……」
  「总比闹哄哄要来得好。」樱子小姐说完,把背包放到几乎可充当桌子的大型板凳上,走到石碑旁巡了一下,发现石碑四周全铺了路面。她思索一会儿,目光转往石碑不远处的白桦上。
  「拿铲子来……」
  「怎么了吗?」
  我照她所说,取出背包里的折叠铲。
  「看了才晓得。」
  只见她熟练地组合好铲子,往白桦的根部一铲,我连忙抬头一瞧,发现这棵树由根部一分为二,彼此相背,生出属于自己的枝枒。
  「这棵白桦……总觉得莫名的悲戚。」
  记得《寄生木》是一出恋爱悲剧,而石碑一旁长了这样一棵树,实在是充满了暗示,也连带让我想起佐佐木老师与夏子小姐。接着,樱子小姐拿起铲子挖起白桦的根部。
  「让我来吧。」
  「为了不被野兽挖出来,当时应该埋得很深。」
  底下埋着什么,我想都不敢想。然而这毕竟是粗活,我烦恼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跟樱子小姐换手。铲子头部有些松动,要深掘应该是件苦差事。
  「小心点,那可是婴儿的遗骨,若当时直接下葬,可能一个大意就看丢了。」
  既然这样,我看等挖到一个程度后,再让樱子小姐来好了。我边盘算边挖土,挖不到五分钟,铲尖便敲到硬物。
  「啊。」
  「怎么了?」
  「这是……」
  这冲击感并不是骨头,而是属于更坚硬的东西……对,是金属的碰撞声。我抛下铲子,改以徒手挖土,一个方形金属小箱,由带着湿气的土中现身。
  「果然……不是骨头。」我拔出箱子,拨去泥土,交给樱子小姐。
  「音乐盒?」
  那是长约二十公分的箱子,看来是故障的音乐盒,锈断的发条部分被泥土填满。樱子小姐不怕脏,挽起衣摆擦拭箱子,白皙的肚皮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音乐盒内部也是个小珠宝盒,樱子小姐缓缓打开盖子,盖底有面裂开的镜子,箱内覆上一层红布,似乎是双层构造。
  「樱子小姐。」
  「嗯。」
  喀的一声,樱子小姐卸下上层。
  「……」我顿时屛息静气,「这也是火葬过的吗?」
  「不,不是,里头既没有细小的骨片,骨头也未经漂白,我认为应该是有人挖起埋在地下的骨头,收进这盒子里的。」
  樱子小姐淡淡回应。
  音乐盒里,装满小小的人骨。
  「原来真的有啊……」
  樱子小姐并未理踩我的惊讶,找张长凳坐下,轻轻取出盒内骨头一一过目。我将视线别向一旁,与其说是因为恶心,感伤的成分也许更多一些。
  「嗯?」
  「怎么了?」
  樱子小姐停下动作,拿起一枚圆圈状的骨头。看到那只比头盖骨小一些的骨头,我纳闷地心想,那会是婴儿的哪个部位?
  「这不是婴儿的骨头……我猜应该是资料室里发现的,那位夏子的腰椎。」
  「腰椎?那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
  樱子小姐垂着头,端详这块费解的遗骨。过没一会儿,她突然笑起来。
  「樱子小姐?」
  「乳房吗?原来如此!」
  「乳房?」我眨了下眼。
  「mammillary process,乳状突。所谓腰椎,是由各椎骨连结而成,每块椎骨上,都带有五根突起,乳状突则相当于手指的食指与无名指位置,在拉丁语里甚至直接称为『小乳房』。」
  樱子小姐露出微笑,轻抚掌中那块骨头。
  「意思是……」
  「这应该是佐佐木老师放进去的……真像他会做的事。」
  给化为骨骸的婴儿一个骨头的乳房——这的确是对骨骼了若指掌的老师会做的事,为免婴儿孤单寂寞,属于他特有的关爱方式。
  「也就是说……夏子小姐死后,佐佐木老师挖出婴儿的遗骨,装进音乐盒里,然后重新埋回原地吗?」
  「应该是。」
  樱子小姐把骨头收进音乐盒,打算盖上盖子,却又突然有了新发现,手再次伸回音乐盒内。
  「竟然有这种事……」她喃喃道。
  「怎么了?」
  「没事……」
  樱子小姐沉沉答完,轻掐起小小的白骨,排到音乐盒内褪色的红绒布上。属于婴儿的那块骨头实在太过细小,彷佛随时都会风化于空气中。
  「他的拇趾……跟第三趾等长。」
  「第三趾?」
  我听不懂樱子小姐在说什么,只知道她正陷入苦思,蹙起眉凝视遗骨。
  「所以……那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我们还是先回去找那位女士吧。」
  樱子小姐把背包跟沾了土的铲子交给我,自己将音乐盒抱在怀里,快步沿着原路折返。驾车折返的路上,樱子小姐不发一语。
  我们一回养老院,春间女士看到樱子小姐的音乐盒便睁大了眼,似乎预料到是怎么回事。
  「真的找到了?」她滑着轮椅赶来我们这儿。
  「你在找的就是这个吧?」
  「啊……」
  春间女士发出不成声的悲叹,伸手接下音乐盒,打开盖子瞧了一眼便盖上盒盖,将其紧紧搂在怀里。
  「这下子……这下子,我就能将他们葬在一块儿了。」
  「是啊,他先下葬,以后亲生母亲再去陪他。」
  「咦?」
  春间女士发出颤抖的呜咽,樱子小姐轻轻点头说道,这句话却让对方倒抽一口气。
  「你、你说什么?」
  「我有说错吗?反正你将来也会葬在那儿不是?」
  「樱子小姐,你刚说亲生母亲,可是那婴儿是夏子小姐当年……」
  听了樱子小姐的话,我也是同样一头雾水。
  「不,不对。」
  樱子小姐断然否定。春间女士交扣的手指正惶惶不安地颤抖着。
  「之所以这么说,有好几个原因。」
  樱子小姐擅自拉了张椅子,一屁股坐下,跷起长腿瞧着春间女士。而另一头,春间女士逃避似地垂下头,藏起悄悄转白的面容,不敢迎向樱子小姐的目光。
  「你之前说,那个夏子在你房里生孩子,然后自己去埋了死胎。她埋葬的地点不见得是在春光台,但挖坑对刚生完孩子的人来说未免太过吃力,弄不好的话,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有道理。我这男生刚刚只挖了一下树根都觉得有点累了,让一个刚生产完的女子去埋葬,想想的确不太可能。
  「另外,夏子的母亲与奶奶既然都是风尘女子,应该会晓得怀孕的处理方法。从骨盆来看,夏子也的确有过几次怀孕经验。总之我想说的是,她完全没必要到你房间生产,但你却说孩子在那里出世,也就是说……其中必有隐情,让生产非得在那儿进行不可。」
  春间女士依旧低头不语,虽然没点头,却也没否认樱子小姐的话。
  「我并不是要说三道四,也不认为婴儿是你们杀的,因为上头乍看并无外伤。未满三十二周的胎儿肺功能尙未健全,无法自力呼吸,因此那应该不叫生产,只是腹内死胎遭排出。婴儿能不能平安诞生,也要看他自己的意愿,不是母体能决定的。」
  春间女士肩头一颤,扶在腿上的双拳紧握。
  「因此,我不是要怪罪你,只是想知道真相罢了,因为我向来不喜欢被人欺骗。生下孩子的并不是夏子,而是你,对吧?」
  「……」
  「那孩子的脚趾,和你一样是凯尔特型。虽然父母的脚型不见得会遣传给下一代,至少夏子她的拇趾比其他都长,属于埃及型。」
  春间女士握拳的力道大到让拳头泛白,一时鸦雀无声。在凝重的沉默里,只剩屋外的喧嚣,从开着的窗户细细传来。
  「凯尔特型脚确实罕见,不过也有可能是这地区较多这类遗传,你们也只是偶然脚型相同。但由机率来看,我宁愿相信孩子的脚型来自母亲——也就是说,你才是那孩子的亲生母亲。」
  「您说对了……」终于,春间女士长长地叹了一声,「我的父亲和弟弟,全都是一样的脚型。」接着,她带着认命的表情抬起头来,心平气和地道起往事:
  「夏子和我真的情同姐妹。我虽然知道她的身世,但因为彼此年纪接近,我又是个行动不便的人,因此父亲一带她进家里,我们没多久就熟稔起来,过着人生当中最幸福美满的日子。」
  轮椅发出唧唧声,春间女士来到窗边,把窗户关上一半,不让风灌入屋内。
  「夏子每天勤奋照料我的起居,把我的身体当成自己的那般疼惜。我们就像是生命共同体,光是视线对上,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这个音乐盒曾是我的宝贝,后来送给了夏子当礼物。」
  春间女士满怀怜爱的目光落到音乐盒上。西下的阳光照耀下,放在病床桌上的音乐盒发出微光。
  她推着轮椅,发出唧唧声慢慢回到床边,用毛巾擦起音乐盒上的泥土,并且在擦拭声、桌子的轧轧声等规律声伴随下,点滴倾吐自己的往事。
  她说,自己爱上了父亲偶尔前来拜访的朋友。是夏子小姐代笔,为她写出动人的情书。在夏子的穿针引线下,两人悄悄孕育爱苗。不久之后,春间女士在父母强迫下与他人相亲,并且得知情人原来有自己的家庭,却在分手的同时,发现腹内竟已有了小生命……
  「一路撮合我们的夏子,恐怕也感到很愧疚。我们烦恼着该如何是好,我某天却突然阵痛,夏子为我接生了孩子,就连血迹斑斑的房间,以及死掉的孩子,也全都替我处理了。」
  樱子小姐双手在腿上交扣成三角形,很难得地静下来倾听春间女士的话。孩子果然如她推理,是春间女士生下的,因此夏子小姐才得以立刻埋葬孩子。然而像这样对我们揭露自己的过去,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在呢?
  「夏子为了袒护我,不惜切断与我弟弟的感情。但我下嫁的那一天,夏子也离开了我身边。」春间女士的声音发颤,二回首,我发现只剩孤独陪伴自己,这样的下场,或许也是咎由自取吧。」春间女士落寞地说完,瞧着佐佐木老师留下的遗物与音乐盒,眼泪簌簌流了下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好,老套的安慰在此毫无意义,说了恐怕只会失礼,凭我的历练,却又找不出其他不一样的说法。
  不只是我,樱子小姐也同样不发一语。我俩就这么默默坐在椅子上,直到房间因夕阳西下而黯淡下来为止。
  回程的车上气氛凝重。
  我感到郁郁寡欢,消沉提不起劲,没什么心情再问樱子小姐有关猫骨的事。
  「到头来……佐佐木老师到底是为什么没把夏子小姐的遗骨埋葬啊?」
  「你认为呢?」
  一阵沉默后,樱子小姐反问了我。
  「我也不知道。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太喜欢她,可是既然这样,当初就别轻易放弃,努力追求不就好了吗……」
  直到最后,佐佐木老师的形象依旧难以捉摸。他究竟是喜欢骨头才没埋葬,还是喜欢夏子小姐而舍不得埋葬呢?
  「这就是你的坏毛病。」
  「什么?」
  「真相不见得只有一个。」樱子小姐侧目瞥了苦思不解的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挖起婴儿骨骸的,十之八九是佐佐木老师,而他不可能没发现婴儿的脚趾。」
  说来也是,连樱子小姐都注意到那脚型,当时刷掉泥土、将遗骨整理干净的佐佐木老师,更没道理看漏——更别说,他还是个生物老师。可是,这跟佐佐木老师他们的感情无疾而终,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还不懂吗?他察觉到脚趾,却把夏子的骨头一起收进去,代表他一直误以为夏子是孩子的亲生母亲。关于那脚型的罕见度,他是晓得的,但看到婴儿的脚型,他却没怀疑自己的姐姐,这点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这么说来……好像也对。」
  「春间夫人说过,这脚型是来自父方的遗传,因此佐佐木老师恐怕认为,夏子小姐的父亲,其实就是自己的父亲。」
  「咦?可是夏子小姐她没有爸爸——」
  说到这里,我总算恍然大悟。对啊,夏子小姐生父不明,谁也无法证明这句话的真实性。也许佐佐木老师他们的父亲,跟夏子小姐的母亲有过什么暧昧也说不定。
  「哦……原来如此。」
  「春间夫人自己都说过夏子跟她很像,其他人肯定也这么认为,而她来到佐佐木家的原因,也能以这说法解释得通。我不知道真相如何,但老师应该就是这么认为的。我们刚看到的婴骨还留有原形,但遗体要是未经火葬直接入土,最终也会化归土壤,所以我认为,老师应该过了好几年才挖出婴儿,并且在那时确定,夏子与自己有血缘关系。」
  接下来用不着我再解释了吧?樱子小姐瞥了我一眼,随后把车内音响调大声,听起她的迪亚贝尔阁下。
  「原来如此……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多么哀凄的真相。
  就算如此,把心爱之人的遗骨藏在房间,以及挖出婴儿遗骨的行为,也未免太违背常理了。我虽然不懂,但樱子小姐肯定能体会吧。看着若无其事握着方向盘的樱子小姐侧脸,我心想,自己就算能摸透她的行为,应该也永远摸不透她的心吧。

  柒

  隔天,我取消原本跟朋友的约定,来到买物公园。
  看到「请勿喂食鸽子」告示板不知被谁遮掉一字而成为完全相反的意思,我笑着来到专用停车场,停妥脚踏车,前往车站前的大书店。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对《寄生木》的内容好奇不已,因此今天特地跑来。一进书店,我自知没本事找出那本书,于是直奔店内书籍查询机,萤幕显示的查询结果,却要我直接洽询店员。
  「咦,没有吗?」
  「真的很抱歉,您若有意购买《德富芦花全集》,我可以为您调货……」
  一到柜台,对方却说店里并没有《寄生木》这本书。
  「全集……意思是,那一共有好几本吗?」
  「是的,全套应该有二十本以上,而且无法单独拆卖。」
  「二、二十本……」
  既然一次得买一套,没交出万圆钞恐怕是别想带走了。
  「不好意思,我看还是算了。抱歉打扰您……」
  实在买不起的我只好离开,临走前,不忘跟特地用电脑为我查询的好心店员道谢。看来一般的文库版,已经绝版不再发行了。
  我也想过去找春间女士借,却总是提不起劲。死心的我跨上脚踏车准备离开,突然想到矶崎老师说过,校外教学时的那面《寄生木》展览墙。
  「对了,还有北镇纪念馆。」
  虽然那地方离这儿有点远,倒也不是脚踏车到不了的距离。
  今天不热也不冷,是温和宜人的阴天,骑起车来一路畅快,路程也不如想像的辛苦。比预估时间更早抵达目的地的我,只担心今天会不会是休馆日,幸好门前迎接我的是一面白底红字的「开放中」告示,而且入馆参观似乎免费,对我这学生是一大福音。
  进入那红砖建筑,里头氛围也跟一般纪念馆不太一样,不只贴上的全是自卫队的海报,入口的商店卖的也都是些迷彩包,以及Blue Impulse的DVD,就连柜台小姐都穿着卡其色外套,大概是自卫队的制服。
  进门不远处的大萤幕,播放的依旧是无关历史的自卫队相关内容。既然这里是陆上自卫队旭川驻屯地里的纪念馆,有这些东西也无可厚非,却让我看得有些不安,心想这地方真的有《寄生木》与芦花的资料吗?
  一来到馆内展览点,疑虑顿时烟消云散。
  北镇纪念馆里收藏了旭川经前人垦荒,再由迁入的第七师团将其发展为军都的诸多历史。在北方严峻的大自然里开垦的辛劳,以及移民的生活点滴,受徵召而为国捐躯的人们生前的种种忧苦与坚决,全都赤裸裸地呈现于此。
  这些何以如此撼动人心,我想大概是因为,它们大多是故人的遗物吧。这些展览品并不是完好无缺的新品,而是曾经有过主人,带有生活中的使用痕迹,样样予人身历其境之感。
  除此之外,里头也有刀、枪等,只为了夺取人命而存在的武器。我毕竟是个男生,对那光泽一时热血沸腾,随后想到,那些东西或许曾在实战中浴血,就不忍再看下去而转身离开。
  最让我震惊的在于,这些展览物全是近代物品,年代并不久远,有的甚至只有百年上下。展览的脚踏车绽放着黯淡光芒,跟我们现在骑的差不了多少。
  为了开拓、戍卫北海道而编成的第七师团——北镇部队,在旭川历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们在一九〇〇年迁入旭川,也改变了旭川,让当初不到四千的人口,在十年后增加至四万人,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看着这些旭川的往日身影,我对今昔变化之大感到惊讶,从一楼上到二楼,再从二楼逛回一楼,这才想起似乎没看到自己要找的《寄生木》展示区。我心想该不会是矶崎老师记错了,正要离开,就在这时,发现入口小贩卖部里,原来设了图书展示区。
  「什么啊,原来就在门口附近……」
  我心想还好自己眼尖没错过,同时来到展示区。那里除了各种与旭川相关的书籍,还有一面「第七师团与文学」的展示墙。
  「有了,《寄生木》……」
  墙上除了列出与第七师团有关的文学家,例如伊藤整、井上靖、森鸥外等名字,旁边另有一大面芦花展示区,上头除了说明文字,更展示了他移居北海道当时使用的茶器、扇子等日用品,以及好几本着作,《寄生木》则占了其中最大的版面。
  根据上头的文字,芦花虽然是与旭川有关的作家,但本来似乎是东京人,因为接到实际待过第七师团的青年请托,希望他将自己的半生传记集结成册,因此才有了这本《寄生木》问世,并成为与旭川有关的作品之一。
  「饮弹自尽……」
  名为善平的人生来坎坷,年纪轻轻便尽失一切,最后以手枪自我了断——我想起二楼展示的那把旧手枪。
  「你对这本书有兴趣?」
  「咦?」
  听到说话声,我才发现自己身旁不知何时,来了一位军装挺拔的伯伯。
  「啊……呃,我只是对内容有点好奇,到书店想找书却发现绝版了,所以才会来这里。」
  「是啊,毕竟这本书意境很深,不是什么好读的作品。」
  前来攀谈的应该是这里的馆长,他先要我在原地稍候,随后带了本书过来。那本书里不只有《寄生木》的故事,还记载了作为主人翁蓝本的那位青年半辈子生平。
  「这本书应该比较浅显易懂,就借你带回去吧。」
  「咦?真的可以吗?」
  事发突然,我惊讶又恭敬地道谢。后来提到校外教学那天请假的事,馆长甚至带我参观了一遍,似乎把我当成是勤学的高中生。
  来到二楼,我问了有关手枪的事,他说那把是后来的新款枪枝,善平用来自杀的比那更旧一些。
  「你去过春光台了吗?」
  馆长离开手枪展示橱窗,来到另一侧的刀剑橱窗转身问道。
  「啊……是的,那里风景秀丽,可惜有点冷清。」
  「那里有一首芦花作的诗,『吾立春光台,忆断肠后生,秋风徒瑟瑟』。」
  「肠……」
  芦花和肠……看来夏子小姐的诗就是仿自此诗。这首诗真是每次都让人毛骨悚然。见我皱起眉头,馆长似乎看透我的想法,缓缓摇头说:
  「不是的。你可能因为善平是自杀死的,就觉得这诗听起来骇人,但其实善平是死在故乡宫古,这首诗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的脸映在光亮的刀身上,眼睛诧异地眨了两下。
  「诗中的断肠,指的是别离的苦楚与哀伤使人悲痛万分,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
  「咦?」
  「芦花想必很喜欢善平这个人,在碑前忆起善平抱恨而终,回顾他一路走来的人生,于是以断肠二字来表现这份凄苦。」
  「肝肠寸断……」
  「我认为他肯定是个诚恳率直的人,让芦花也不禁为他的坎坷境遇抱屈……怎么了吗?」
  「啊,没事。」
  看到我站着发愣,馆长纳闷地问,我赶紧回神兼回话,肋骨底下的心脏却不安分地鼓动着。
  听完馆长的导览,我离开北镇纪念馆,跨上脚踏车踩起踏板。回程的天气远比来时要冷得多,我中途决定绕路去买个鲷鱼烧。那间店历史悠久,最早是在旭川车站前,还记得小时候天冷等公车时,奶奶总会买给我吃。
  「有什么不必等的吗?香蕉烧或鲷鱼烧都可以。」
  只要是旭川市民,没人不爱这里的鲷鱼烧,另一个香蕉烧说是旭川人的精神食粮都不为过,大家一买就是二十甚至三十个,鲷鱼烧更荣登我家冷冻库里的常备品,足见这间店有多受欢迎。因此,这家店的东西不是想买就立刻有,有时甚至还得先电话预约。
  「鲷鱼烧的话,现在有两个。」
  「喔,那就都给我吧。」
  今天很幸运,刚好有两个现成的。
  「好烫!」
  暖和的食物同样能温暖心房。一离开店铺,我赶紧拿了一个刚出炉的一口咬下,又甜又带着微咸的豆馅从缺口处鼓起,但偏薄而烤得香脆的外皮并未过度彰显存在感,而是稳稳承接着豆馅,与其相辅相成。
  我不怕舌头烫伤,一口接着一口,没几下就吃完了一个,本来打算继续吃第二个,想想好歹也该好好品尝剩下的这一个,于是到超商买了茶饮,来到银座仲见世大道前,找张长凳坐下。
  「……」
  我小心翼翼不让鲷鱼烧弄脏手,并从包包里拿出借来的《寄生木》,掀开阅读。这确实是个悲哀的故事。
  内容由主角的父亲蒙冤入狱开始,而主角有幸得到某位将军的资助,得以读书识字,后来爱上了被将军视为继承人的上校之女,两人进展到订婚阶段,却由于种种原因,让女方家属最后解除了婚约。
  主角善平后来进了士官学校,分发至第七师团,不久战争开始了,命运依然没善待他,尽管跟未婚妻相思相爱,却不被周遭人们所接纳,付出的努力尽成流水,最后善平受了伤,罹患结核病,回故乡拿起手枪饮弹自尽。
  他的一生有太多徒劳,承受太多的苛待。读着读着,我想起名为夏子的女子。
  我拿出收在提包里,之前没交出去的那张相片。善平自认此生是由将军这棵巨木撑起,把自己譬喻为槲寄生,而这样的人生缩影,跟夏子小姐有几分相似。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让夏子小姐对这本书颇有共鸣——在她们心目中,《寄生木》应该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断肠……」
  我想起芦花的诗。我之前把夏子小姐的诗当成怨怼,但如果那只是参考了芦花的诗,以肠字代表肝肠寸断之意呢?
  吾尸恍若寄生木,肠之上,水芭蕉繁似锦。
  ——虽然我的一生就像槲寄生那样身不由己,但这份哀伤之上,如今已花开遍地——开花一词,似乎是指她的人生不全然是伤悲。我虽然就要死了,既难过又不甘心,但一切都已过去,今后请别再为我牵挂了——这或许是夏子小姐留给春间女士的遗言。
  「我得还给她才行……」
  这星期已迈入十月,日落时间不比初秋,恐怕不久就要天黑了。
  但我还是跨上脚踏车,认为不该久拖。
  见我突然登门拜访,春间女士吓了一跳,但并没请我吃闭门羹。我先为昨天没交出照片的事向她道歉,随后交出照片。读了夏子小姐的亲笔诗,春间女士再次潸然泪下,泪光在我看来,似乎比昨天多了一分暖意。

  捌

  过完周末的星期一,我又来到资料室。老师说他晚点才到,要我先把里头收拾一下,而在整理之前,我又试着找了一次猫骨。
  「还是没有吗……」
  找了一遍,还是没看到类似的骨头。樱子小姐为什么要偷学校标本呢?而且偷的还不是什么稀有动物,是自己手头上早就有的。
  「啊,糟糕!」
  我漫不经心地靠到理化教室的墙壁上,背后又传来不妙的撕纸声。没错,我又把那张人体全身骨骼示意图给弄破了,而且这次更惨,一路撕裂到手臂部分。
  我赶紧拆下示意图海报,用胶带将它贴好,可是由于一时心急,把尺骨跟挠骨那边贴歪了。
  「只是一点歪,应该没关系吧……」
  我本想重贴一次,又怕撕下胶带会把海报伤得更严重,想想还是算了。海报上除了尺骨「Ulna」的U字被纸的毛边遮到,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问题,于是我将海报重新贴回墙上,心想这样矶崎老师应该能够谅解。
  「——Ulna?」
  我重新审视墙上的海报,看着令我耿耿于怀的U字,突然察觉一件事:樱子小姐的猫就叫Ulna——尺骨。为何是叫做耻骨,而不是大腿骨之类的?
  「难不成……」
  灵光乍现的某种假设在我脑中成形,种种迹象也逐渐串成一线。
  就在我发愣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吓得连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动作像是杂耍般连抛带接,抱着一丝期待接通电话,可惜打来的并不是樱子小姐,不过却是在原哥。看来这是个大好机会。
  一小时后,从学校匆匆出发的我,正在前往永山的路上,目的不用说,是为了去找樱子小姐。照理说,我应该事先打电话再去,唯独今天没这必要,因为就算她不在,我也会等到她回家为止。
  今天九条家门是开着的,婆婆正在门前打扫。
  「哎呀,少爷你来了,小姐她人在客厅里呢。」
  我跟笑容满面迎接我的婆婆点头致意,直到进入九条家里,才发现她今天并没有送我进屋,就像是越来越不把我当客人,而是当成自家人般。这虽然是值得开心的事,但我今天情绪高涨,在那当下完全没发现。
  樱子小姐坐在阳台边的骸骨椅前,悠然自得地吹风读书,然而那张千金小姐的外皮底下,装的毕竟是樱子小姐,放在腿上的书当然也不是纯文学或故事书,而是人骨图鉴。
  在她脚边翻着白肚,任由她搔弄的海克特率先察觉我的到来,狗爪发出喳喳声翻身而起,她也跟着抬起头。见到我突然现身,她无比惊讶地连连眨眼,图鉴也掉到地板上。
  「我有件事想请教你,所以就过来了。」
  「你也来得太突然了,我等下还有其他事得做。」
  「那我问完事情就回去。」
  我捡起图鉴,婆婆就在这时进屋,说要为我们泡茶,我回答:「我马上就要回去,所以不必麻烦了。」但她接着又问我肚子饿不饿,直到樱子小姐抬手示意退下,婆婆才可惜似地皱了皱脸,回到庭院打扫。
  「所以,是什么事?」
  海克特在一旁转来转去,跟我讨摸,见我没反应,改咬了颗球过来,努力吸引注意力,希望我能陪它玩。樱子小姐先是叫它「坐下」,接着才询问我的来意。
  我摸了摸海克特可爱的脑袋,打开手里那本来得正是时候的图鉴,翻到手臂那一页,放到樱子小姐腿上。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叫做尺骨。」
  「什么尺骨?」
  「就是你的猫Ulna的名称由来,为何不是上臂骨,也不是大腿骨,而是尺骨?你说过事出必有因,就像动物都有骨骼一样。」
  「……」
  樱子小姐蹙起眉,但我没放在心上,继续说下去:
  「资料室里少了一具猫骨。我本来以为会不会是警察搞丢了,想了又想,发现那天除了警察,还有其他人能趁乱带走骨头,加上清册里竟然也没有猫。后来,你说猫骨并不存在,是你一时搞错,但我认为有关骨头的事,你绝不可能犯这么严重的失误。」
  「不,我偶尔也会——」
  「是的,也许会犯错,但这次应该不是……回归正题,既然该在的骨头消失,而且也不在清册上,那么犯人就是制作清册的人,也就是樱子小姐你。我不认为你会把学校公物占为己有,一定是有什么原因,让你不得不这么做。我本来不明白那会是什么——直到我看见学校里的人体骨骼示意图。」
  我伸出指尖,往图鉴上的白色手臂敲了一下,樱子小姐跟着垂头望去。
  「尺骨就是手肘到手腕之间的其中一根骨头——两根里的其中一根。手肘到手腕之间的骨头,其实是成对的,所以尺骨的旁边非得有桡骨Radius在。佐佐木老师因为拉丁语,在音乐盒里放了块腰椎,而你就跟佐佐木老师一样,用骨头为猫命名时也带了什么含意,是吗?」
  樱子小姐什么也没说,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但那对睫毛正微微发颤。
  「我猜,如果你的猫叫做Ulna,那么应该还会有另一只名叫桡骨……Radius的猫。到这里,我应该没说错吧?」
  「继续说……」
  「可是,这个家里只有一具猫骨,而你不知为何,偷了学校里的猫骨标本。若只想要猫骨而不计来源,你大可不必偷学校里的东西,为何非要学校的猫骨不可呢?答案只有一个:你偷的那具猫骨,其实就是Radius的骨头。」
  海克特大概以为我在欺负樱子小姐,往我手背舔了一下,乌溜溜的眼珠子正诉说着「不可以吵架」。我摸摸海克特的头,要它不必担心,但我跟樱子小姐的对话,可还没结束。
  「如果你带走的骨头是Radius没错,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何它会在那里?那有可能是你捐赠的,可是它过去一直放在资料室里,于是我跟在原哥确认过,还问了工友堀先生。堀先生已经当了二十年工友,明圣祭那天看到我跟你,讶异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我那时以为他是对我身旁有个美女姐姐感到惊讶,看来并不是这样。他看过你,知道你是谁,所以才纳闷你为何跟我走在一起。」
  彷佛投降的叹气声,从樱子小姐的唇间吐露。
  「樱子小姐,你是我的学姐,是我们学校的校友。」
  她没有否定,而是合上图鉴,发出「砰」的一声。
  「明圣高中在十多年前还是女校,到你就读的那时也是。虽然不算贵族学校,但既然是女校,你会就读也很合理。而且……你当时的生物老师就是佐佐木老师,没错吧?」
  说到这里,她先是伸手打断我的话,接着不明就理地笑了起来。
  「答对了……不错嘛,小弟,想不到你也有这么精湛的推理。」
  「不知道是谁,把这样的推理病传染给我。」
  樱子小姐拍了拍手,却对我的话摇摇头。
  「是吗?你只是缺乏洞察力,但天生具有观察力。你不是常常盯着那些微不足道的事物吗?也许跟我比起来,你更有当侦探的天分也说不定。」
  「咦?」
  说完,她挥手要我继续说下去。也对,我的推理还没完呢。
  「啊,呃……你认识佐佐木老师,而且应该跟他很熟,所以没乱动当时发现的那具人骨,算是你对他的尊敬吧?而且你称他『佐佐木老师』,而不是像平常那样随意称呼,仔细一想,这同样是件很罕见的事。」
  樱子小姐慢条斯理地点个头,嘴角扬起一抹宁静祥和的浅笑。
  「我不是说过,在做标本前,得先进行解剖吗?除去多余的部分,是事前的必备手续。这个技法就是他教我的。除了这个,他还教我如何到森林寻找动物亡骸,如何取骨并且组装。我跟他都不爱说话,两人不曾有过非必要的交谈——废话本来就没有多说的必要。我们唯一有的,就是面前的骨头。我对他的私事并不清楚,但……他真的是位好老师。」她要我稍等一下,自己则到二楼,带了一只木盒下来。「想不到整件事会被你揭穿……」
  她把那眼熟的木盒放到桌上,慢慢掀开盒盖,里头躺着的小骨骸,跟摆在客厅里的猫骨一模一样。
  「你就是为了它,才参加校庆的吗?」
  「不,我是打算去看看它,并没有想过要把它带回来。」
  「那为什么后来……」
  「它需要修补,但我不希望由他人经手,想自己亲手修复。我当初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因为来了警察和其他人,没机会跟你们报备。」
  「那,你为何没把它列入清册呢?」
  「我不希望它以残缺的样貌示人。这具标本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若是不能完美呈现,那还不如将其销毁。这是我身为标本师的坚持。」
  身为标本师的坚持——一想到她对标本投注的心血,我也稍微能理解这句话。她不愿标本以不完全之姿示人,这并不是推托之词,她对标本向来要求至臻完美。
  「所以,Radius没办法修复了吗?」
  「不,」樱子小姐又吁了一声,这次听起来更像是叹气,「因为你……」
  「什么?」
  「你当时提到了猫的生前。我本来觉得那只是无聊的废话,但又不知为何,想起它们生前的事,想到Ulna和Radius以前总是相互依偎,感情好得不得了……简直是无聊透顶。」
  我讶异得连连眨眼,她则尴尬似地耸了下肩。
  「东西死了,就只剩下骨头……不再具有任何情感。但那一刻我突然希望,它们能再次团圆……不,也许不是因为你,而是受到资料室里的人骨,以及春光台发现的骨骸影响。因为就连佐佐木老师,都从骨头里发掘出特别的情感。」
  「樱子小姐……」
  「总而言之……我不想还回去了,想把它永远留在身旁,让它像从前那样与Ulna作伴,因此才对你撒了谎。这骨头本来就属于我,物归原主哪里不对了?」
  这下她耍赖似地把话说完,噘起嘴闹起别扭。
  「你一开始直说不就没事了吗?」
  「不行,要是那么做,不就跟那些感情用事的傻瓜没两样吗?我不需要多愁善感,那种感情只是没用的东西,就连狗都还更懂得自我克制。」
  樱子小姐瞧向海克特,而衔着球端坐的它,从头到尾没挪过半步,只有口水从松垮的黑色嘴角流下来。我们默默望着海克特,随后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所以,你这次成为傻瓜做了傻事,有什么心得感想吗?」
  「你还真是不留情面。」
  「不然怎么有办法跟你奉陪呢?」
  「你说什么?」
  樱子小姐又闹起别扭,但海克特似乎很高兴看到我们笑,兴奋地扑上樱子小姐的大腿,对着她的手臂与下巴猛舔,顺便把她的火气也一起舔掉了。狗真是神奇的生物。
  「下雨了……」
  等海克特静下来,我们也笑得差不多,樱子小姐看着阳台,轻声说着。不知何时下起的雨,将庭前褪了色的绣球花打得轻轻摇摆。
  「那天也是雨天,我抱着死掉的Ulna与Radius手足无措。它们的症状像是中毒,婆婆虽然没说什么,大概也认为是有人看我们不顺眼才下此毒手,恐怕已经没救了,因此不让我带它们去医院。我看着怀里的它们慢慢咽气,烦恼到最后直奔学校,佐佐木老师什么也没过问,直接为我解剖它们……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樱子小姐侃侃道起过去。知道她是在和我分享宝贵的昔日记忆,一股热流自心中涌现。
  「那天之后,老师也细心指导我,说要让我将来一个人也能做出好标本。他真的是个出色的标本师,我在他心目中,也是唯一的得意门生。」
  「看来那标本充满了回忆……是一切的源头啊。」
  「老师从不多谈私事,唯独有一次……他提到自己的伴侣,说她是个不得结为连理的对象,还说她虽然已经往生,但死亡让她得以来到自己身边,两人终于能永世相伴。如今回顾这番话,我想骨头恐怕从那时候就在了。」
  樱子小姐的指尖再次轻抚猫骨。我摸着海克特,不禁有些嫉妒这位佐佐木老师。
  我不觉得樱子小姐能像正常人那样爱上别人,但佐佐木老师在她心目中,应该占有一席之地——一个专属于他们,彼此惺惺相惜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恐怕是我一辈子也到不了的。
  「对他而言,死是永恒的安宁,万物最终的姿态。毫无疑问的,他过得很幸福。」
  樱子小姐轻吁一声,叹息里掺了甜美与感伤,听得我焦躁难耐。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可是我,不是其他人啊。
  「关于Radius,你不必还回去了。」
  「什么?」
  她大概以为既然事迹败露,东西肯定也得还给校方,听了我的话顿时目瞪口呆。
  「我已经跟矶崎老师讨论过这件事了。我们学校的狐狸骨骼标本,是用被车撞死的狐狸做的,因此肋骨部分有残缺,我记得你那里有好几具狐狸骨收藏,只要你愿意捐一具完整的给学校,老师说那具猫骨就归你所有。」
  「小弟……」
  「你从学校带回来的骨头应该只有这具吧?真是的,当初老实说一声,就不用搞得这么麻烦了。这笔帐先记下来,改天你一定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听我说完,樱子小姐嫣然一笑。那完美的笑容威力强大,彷佛连日的苦恼与辛劳,瞬间都值回票价了。
  「既然事情说定了,就别再把它关在箱子里,立刻来组装看看吧,我也会一起帮忙。」
  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难为情。听我一说,樱子小姐于是叫来婆婆。
  「帮小弟泡杯红茶。」
  「已经泡好了。」
  她一脸得意地说完,端着刚泡好的红茶与布朗尼,送到我们面前。婆婆不愧是婆婆,真是太周到了。
  「现在回想……那时候就有好多的疑点,首先,你参加校庆就已经不太对劲,更不可能在发现人骨后老老实实地报警。」
  「这么说的确是。要不是那是属于老师的骨头,我还真想把她连同Radius的骨头一起带回家。」
  樱子小姐笑着说道,显然一点都没学乖。
  「樱子小姐!」
  「哈哈哈……」
  我对毫无反省的她感到傻眼,但想到她恐怕一辈子都是这样,也只好在心底举手投降了。算了,反正樱子小姐爱骨成痴,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
  「小弟,你瞧。」
  樱子小姐仔细将骨头排在桌上,不可思议的是,它看起来已不像放在学校时那样令人反感。
  「猫之所以驼背,是因为它们是肉食性,肠子比一般动物要来得更短,用来支撑内脏的脊椎跟草食动物比起来……」
  在红茶与布朗尼的香甜气味里,樱子小姐的「教学」开始了。再这样下去,我搞不好哪天也能成为跟樱子小姐一样的标本师,到时论起辈分,应该算佐佐木老师的孙徒吧?
  我边想着这些,边陪樱子小姐组装Radius,但最后还是发现,我真的恨透了骨头这玩意儿!

  终

  「呼~真是换然一新!」
  矶崎老师的欢呼,回荡在理化教室里。
  「虽然出了一连串的事……不过能将它整理完真是太好了。」
  放眼望去,理化教室那积满灰尘的展示橱擦得一尘不染,经过重新安排,里头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种标本,资料室里也收纳了各种重新装箱,分门别类的标本,一旁还有清册可查,想要什么随时都能找到。
  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标本,看来颇为壮观。我跟矶崎老师昂然欣赏着眼前这番成就,同时再次体认到樱子小姐的厉害。这视觉震撼虽然是拜老师的标本所赐,但能将这些东西分类得有条不紊,樱子小姐同样有两把刷子。
  「我跟校长提到标本,他说既然有这些东西就别浪费,愿意请人到理化教室为我们装潢出一间展示室呢!你有空帮我跟九条小姐说一声,请她到时务必再来指导我们。」
  「我想她一定会很乐意的。」我边说边笑。这种事她是绝对不会错过的。
  老师也开心地点点头。尽管发生了那样的事,矶崎老师非但没生樱子小姐的气,甚至对她产生某种,怎么说……同类的亲切感?我心想,难不成生物老师各个都是怪胎,一面环视资料室,突然想起了某件事。
  「怎么了?」
  「没事……只是觉得这橱柜实在有够高。」
  「是啊,才能塞得了这么多东西。」
  怎么了吗?老师也以询问的视线望去。我们看着的,是资料室那又高又大的橱柜。要说它有多高,除非踏着椅子或梯子,否则拿不了堆在上层的东西。
  「有件事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想不透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
  「那箱骨头……并不是我搬下来的。我一直以为当时有人帮我搬,却想不透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师起初听得有些纳闷,脸色随后逐渐僵凝。
  「矶崎老师……不是你替我搬的对吧?」
  「呃、嗯……」
  「校园……七大灵异……」
  我跟老师打起哆嗦,有如孟克名画〈呐喊〉般感到颤栗。关于这件事,我实在推理不出答案。
  「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照片里的佐佐木老师,身高还挺高的啊……哈哈哈。」
  矶崎老师抽着面颊,发出干笑。这明明一点都不有趣,但我除了陪笑,还是只能陪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从经过整理而重见天日的资料室窗户,可望见外头转黄的银杏树。白昼渐短的校园,如今已尽数染上秋色。


  终章

  时序进入十月,天天都是好天气,气温只有傍晚稍凉,秋天已正式到来。由于今年夏天热,枫红也比往年更鲜艳。
  「哎呀,少爷,欢迎光临。」
  「你好。」
  今天,我带了从猿拂送来的糠渍秋刀鱼,给住在永山的爷爷(父亲那边的),顺道拜访了九条家,才刚跟庭院里扫落叶的婆婆打完招呼,海克特随即像炮弹般地奔了出来。
  「哈哈哈,海克特,你听力也太好了吧。」
  我一蹲下,鼻子跟脚板满是泥土的它,尾巴甩得就像是快断了似的,同时把嘴凑过来舔我的脸。我向来爱狗,却不晓得亲近自己的狗竟如此可爱。能得到它不求回报的爱戴,真是教人欣慰啊。
  「这样会弄得一身泥的。」我听着一旁婆婆那不知对谁的提醒,猛搔海克特的毛皮。陪大型犬玩,还真的像是在打摔角一样。
  我们又是丢球捡球,又是你追我跑,最后连我也滚到地上,陪着亮出肚皮扭动身体的海克特一起玩耍,樱子小姐随后从庭院后方现身了。
  「喔,原来你在啊。」
  我以为她出门不在,看来她一直都在庭院里。
  「我在那儿看书,你却在这儿吵吵闹闹,教我怎么专心?」
  她指向庭院后方,定睛一瞧,树木间绑着一张枯叶色的吊床。
  「哈哈哈,抱歉。怎么说……我每次一跟海克特玩,都会玩到浑然忘我。」
  「少爷您真是的,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婆婆露出苦笑,为我拍了拍沾满泥巴的屁股与胸口。「好了,陪狗玩就玩到这儿,去洗个手吃点心吧。」
  婆婆那像是把人当小孩的逗弄口吻,让我很不服气。我从小就很想养狗,妈却不准我饲养动物,所以海克特现在几乎跟我养的狗没两样。
  每陪人玩一次,海克特就变得更有精神。它过去换了许多主人,还被人称作凶犬,我猜它即使得到妥善照顾,也得不到主人的疼爱。
  这善良温柔的生物,软绵绵的白毛底下,肯定藏了许多伤心往事,我必须多陪陪它,带它挥别那一切。也因此,最近海克特比以前更加无忧无虑,紧黏着我的模样也更加讨喜。
  「不必啦,今天不用麻烦了。我本来就只是刚好有事过来,想顺便带海克特散个步罢了。我能带它出门了吗?」
  「这我倒是不介意……」
  散步?海克特听到关键字,一跃而起。要去吗?真的要去吗?见它兴奋地压低身体、翘起后臀,尾巴狂挥猛甩,彷佛随时都会像直升机那样升空。
  我笑着走向玄关,去拿它的牵绳,手臂就在这时被樱子小姐握住。
  「——不对,不行?」
  「不用再带它散步了。」
  「怎么了?难道傍晚的散步你已经带它去过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带它去散步。」
  「咦?为什么?」
  最近我的确常常为了海克特拜访九条家。海克特是条大狗,运动需求量也大,由婆婆带它散步太吃力,而樱子小姐最近工作繁忙,我自认能带它去散步,也算是帮她的忙,因此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种话。但我的诧异还没结束,樱子小姐的下一句话,又加深了那份困惑。
  「你今后别来这里了。」
  「咦?」
  我的呼吸顿时一滞。
  「你刚……说什么?」
  「我说,你今后最好别来了。」
  「这……」
  思考一时无法诉诸言语。看着毅然决然的樱子小姐,以及那对眼睛,我陷入某种错觉,彷佛那近在眼前的身影莫名遥远。突如其来的诀别,令我一时怅然若失。
  但也或许,我早就依稀有此预感。佐佐木老师那整件事结束后,樱子小姐依然没主动找我。我为了陪海克特,毫不客气地往九条家跑,心想这样就能在她主动连络前先跟她见面,但也许她从那时起,就已经不欢迎我了。
  「为、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原因不在你身上。」
  「那为什么……」
  「我不想解释。你不必放在心上,离开就对了,并且永远别再来。」
  「为什么?我给婆婆或是你添麻烦了吗?」
  樱子小姐并未回答,带着一如平常的冷静,把我逐出庭院,一旁的婆婆虽然目瞪口呆,却没帮我阻止她,只有脚边的海克特焦急地对着我们吠叫。
  「好歹告诉我原因吧!」
  我不禁激动大喊,樱子小姐先是啧了一声,随后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但那并不是应我要求,而是不愿再听到我的咆哮。
  「因为……你离我太近了。」
  「我不该接近你吗?因为我无法像你那样热爱骨头?」
  「不,这跟那是两回事。你的手不但巧,做起标本甚至比当年的我还要得心应手,对待骨头也谨慎细心。一般人光是面对骨头,就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对骨头带有某种程度的好感,才有办法像你一样接纳。总之,问题绝不在这里。」
  「那又是为什么?」
  她没立刻回答我的问题。沉默蔓延开来,我们听着庭院的鸟啭,茫然望着鸟儿振翅飞去,樱子小姐这才终于开口:
  「我不喜欢生物死去……」
  「咦?」
  「我对死后原貌尽失的尸体感兴趣,也对骨头情有独钟,但那都是因为尸体只是『东西』,只是失了魂的『躯壳』,我并不喜欢见到生命死去。」
  「樱子小姐……」
  「那包括昆虫、兽类以及人类。我害怕见到……拥有心跳与脉搏律动之物衰亡。我不怕面对早已分解腐败的动物,但却恨透见到拥有呼吸与代谢的生物衰逝。」
  她回首环视逐渐染上秋意的庭院,我突然回想起从前存在于此的那份静谧。
  这是诸多生命安眠于此,葱翠而宁静的场所。
  如今这里积起些许落叶,视野变得更宽广,有樱子小姐在,有我在,有婆婆在,还有海克特在——不再静谧,充满生机。
  樱子小姐不知是否也想着相同的事,她轻叹一声,回头迎向我,醉人的芬芳自飘逸的黑发传来。
  「从小开始,我周遭便经常有人去世,从远亲到近亲,数量多到令人咋舌。你之前说过,每次和我在一起,便会遇上死人。那句话的确说对了,因此——」她看着我,「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
  「咦?」
  「否则再这样下去,难保哪天死的不是你。」
  「哪有这种事!」
  「我不想看到你化为尸体。为了你自己好,从今以后,别再和我有任何瓜葛。」
  「……」
  我一时接不下话,乍听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但我之所以没能一笑置之,全是因为樱子小姐正凝视着我,黝黑深邃的眼珠波光粼邻。
  至此,我头一次惊觉樱子小姐为何喜欢刁难人,老是说些招人反感的话,明明本性温柔善良,一举一动却总是忙着与人划清界线。
  原来,这就是她孤高自许的原因——她不愿伤害与自己有关的人们。
  「樱子小姐……」
  「懂了吗?今后不管怎样,都不要再来找我了。等下出了那扇门,永远别再回头接近我。」
  「——我拒绝。」
  话语抢在思绪成形之前,脱口而出。
  「什么?」
  「我说,恕难从命。」
  「为什么?你难道没听懂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吗?」
  「我都听到了,可是不愿意的事,勉强也没用!」没错,我不愿意。这样的要求,我才不接受!「先不说别的,要是我走了,还有谁能照顾你啊?要是将来又为了什么事闹上警察局,婆婆到时真的会昏倒的。」
  「可是——」我伸出手掌,打断她的话。「再说,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事,你不是向来不信的吗?如果那些人都是你亲手杀的,那我还可以理解,如果不是,这岂不就是你最讨厌的灵异与迷信吗?」
  「什么?」
  樱子小姐目瞪口呆地瞪着我。
  「你不是常说,世上根本没有灵异事件,怎么突然这么懦弱畏缩?什么死不死的,那根本无关紧要不是吗?」
  看她连眨了几下眼,似乎一时没能听懂我的话。
  「对我来说,樱子小姐就是樱子小姐,不是吗?」
  我强调地反问一句。樱子小姐凝视着我,喃喃说了句「是吗……」,不久便展露微笑。
  那是个安详的笑容,而阳光就像受到她的吸引,正好在此时照下。但她藏在刺眼光芒里的笑容,看起来却有些悲伤。
  「但……有件事你千万记着,只要与我共处一天,你就可能会死。好好为自己想想,怎样对你自己最好。」
  樱子小姐平心静气地说完,返回庭院的吊床那边。我留在原地伤神,最后还是拿起牵绳,照原定计划带海克特去散步。
  我蹲下身子,把牵绳勾上项圏,不经意地发现,樱子小姐站在那棵大樱花树下瞧着我。身在树荫下的她,使人看不清表情,若隐若现的身影,显得无精打采,白色的衬衫在树荫下缥织摇曳着。
  看着这样的她,我的心一阵骚然,涌起某种无助感。
  「我走了!」
  为了驱散这股不安,我故作开朗地向樱子小姐喊道。海克特喜孜孜地在我脚边跳来跳去。对了,她还有海克特,还有婆婆在。什么待在她身旁就会死,根本是杞人忧天嘛。
  我其实相信并害怕着诅咒与命运,然而要不要对其屈服,又是另一回事。
  当然,我并不想死。
  但此时此刻,我第一次为自己做出抉择,愿意留在她——樱子小姐的身旁,伴她继续走下去。


  参考文献:

  《骨头学校:如何制作我们的骨骼标本》盛口满、安田守(木魂社)
  《我们为何捡尸体:我与我们的博物志》盛口满(筑摩书房)
  《寄生木》1~3德富芦花(岩波文库)
  《寄生木斜阳》木加田佑一(总北海书局)
  《旭川街道今昔》东延江、北海道新闻社编(北海道新闻社)
  《故乡旭川:旭川市开村一二〇周年纪念决定版写真集典藏版》松下实(监修)(乡土出版社)
  《毒性元素:追查离奇死亡的真相》JohnEmsley、渡边正、久村典子译(丸善出版)
  《毒物事件簿:历史由毒所组成》斋藤胜裕(技术评论社)
  《足之事典》山崎信寿编、铃木隆雄、河内wt子、楠本彩乃、西泽哲、山崎信寿(朝仓书店)
  《骨单——希腊语、拉丁语:由语源来背诵的解剖学英语单字集【骨骼篇】》原岛广至、河合良训(NTS)

  ※诚挚感谢以下诸位接受采访,协助本书完稿。

  佐藤喜宣先生(杏林大学医学院教授)
  盛口满先生(冲绳大学人文学院儿童文化学系副教授)

  旭川市旭山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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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昼花火 平民
' C3H5O9N3 发表于 2015-11-10 17:17 好像楼主标题打错了少了个"的"字。。。 '


有道理,也谈不上打错,但搜不到的原因确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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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H5O9N3 王爵
' 真昼花火 发表于 2015-11-10 10:31 不知道为什么直接站内搜索搜不到这个帖子,是在外站看到了转载然后搜录入者楼主的id搜索才找出来的。 ... '


好像楼主标题打错了少了个"的"字。。。

8 年前 0 回復

真昼花火 平民
不知道为什么直接站内搜索搜不到这个帖子,是在外站看到了转载然后搜录入者楼主的id搜索才找出来的。

8 年前 0 回復

36915926 侯爵
感谢录入 辛苦了
不过动画被诅咒的男人这里改得有点多啊 都弄出boss来了……(把小说后面的boss提前拿出来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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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小子 侯爵
虽然设计推理的剧情与金田一、柯南等稍差一点,动画里樱子的“变身play”也不能直视,但人物互动挺有趣,不失为一部好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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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3H5O9N3 王爵
男主你还是只知道吃吃吃啊。。。话说是不是换译者了,感觉有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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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 公爵
喜欢书的精神病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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