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短篇】【情感系】【百合?】伤痛离活着到底有多远


本帖最后由 猫·头鹰 于 2016-3-7 12:31 编辑


再怎么深爱,只要爱成为过往,就避免不了遗忘。大概是在这种思维的影响下写的这个字数只有1w+的短短短篇。
原创区似乎是个人气非常不足的地方,甚至不如写研,当年活跃的tab前辈、varuna前辈不知道还在不在。
很久没关心这个坛子了,感觉有些抱歉,就把短篇发上来了。
写这个的时候,仿佛回到了中二的年代,描写的能力也下降了。
嘛,如果还有人愿意喷一口或者毒奶一口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OK,一楼开坑二楼上文。

TXT也上传了,做成了可以和大家在十四征交流的样子了。

祝喜欢写写写的人能够写得开心。



本帖最后由 猫·头鹰 于 2016-3-4 12:56 编辑


   伤痛离活着到底有多远

  本故事有科幻成分,故事中的疾病和病例纯属虚构,其中的人物、组织名称与现实的人物、组织没有任何关系。


  侧耳倾听生命的声音,因为它不会发出相同的两次声响。
  这里是逝者的远声。
  我们收集人们希望在死后公布的文字资料。
  接下来是这个版块时隔三个星期的再次更新。
  又有人离开了我们,但是,她的情意被留了下来。
  那是在一年多之前,我们的主人公顾彬还在世的时候写的,非要留下来不可的,对恋人的追忆。
  要说是青涩也好,要说是深情也罢,她已经走了,留下的只有爱的痕迹。
  在手稿的第一页的背面有这样一个问句,“伤痛离活着到底有多远”。
  我们不知道该把这句话放在哪里,却又觉得不能不提。
  然而,不论这是自问,或者是质问,或者在您看来毫无意义,这就是逝者的远声、生命的残响。
  唯有一次的声响,请您倾听。

  法院的传票放在手上,有纸的触感。
  我记得我哭了,哭得很厉害,是那么多年来哭得最厉害的一次。
  轻一些的话,应该会被判三年吧,毕竟我已经18岁了。
  不过,最后会变成什么样还要看律师的辩护和法官的裁决,而我早就不在乎了。
  我的心里翻滚起的是回忆的潮水,光是回想就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止不住地流泪。我知道我的眼泪为谁而流,而和她一起的时光是我的宝物。
  我觉得,是时候提笔把心中这些不可代替的时光写下来了。对我来说,正是有了这些微的温暖,我这随时都有可能以残酷结尾的生命也有了些珍贵的东西。
  我不知道它能不能被称为恋情,或者说它是其他什么似是而非的东西。
  不管是什么,对我而言,都奢侈过头了。
  仔细回想,这份感情到今天为止也才刚刚满半年,从和她邂逅的那天起算的话似乎是个不长不短的长度。只是,生死相隔的距离也太过于遥远了,以至于我无法从脑袋里满满的回忆里找出什么最可以写下来的东西。
  因为,她给我的,是梦想啊,希望啊,哲学概念啊,总之,是无形的东西,只有她是有形的人。
  遇见。
  我好想你啊。
  现在,就算在他人面前,我也敢大胆地说出口了。
  遇见,我爱你。
  遇见,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你了。

  我的名字是顾彬,说实话,是个不适合女孩子的平淡无奇的名字。
  但是,顾彬是个特别的人,比起身边的一切人都要特别。
  这并不是自我意识过剩,更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牢狱生活,因为身边的其他人也清楚地知道,我到底有多特别。
  顺着血管爬满全身的黑褐色纹路是我的可以看见的特别,而顺着这些黑褐色纹路爬行的疼痛是我的看不见的特别。如果说身上的花纹是让我得不到自由的有形的枷锁的话,疼痛就是无形的枷锁。疼得昏过去,再疼得醒过来,这种循环往复充满了我的童年,直到这种疼痛越来越强烈而致命。
  我并不觉得我的生活是不幸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机会这么想。
  从记事开始我就从当医生的爷爷那里听说了我的病,这是一种非典型性的钠离子通道病,没有名字也没有疗法,只能靠注射能够影响中枢神经的特殊镇痛剂来遏制并发的神经痛。镇痛剂造成的感觉丧失和剧痛之间的车轮战在我的全身上下上演,伴随着我的每一分每一秒。这种拉锯战几乎彻底夺走了我的触觉,嗅觉和味觉虽然没有彻底消失,但也变得很弱。
  因为疾病的原因,我从小就在爷爷开的医院生活,测试着每一款新型的镇痛剂,过着小白鼠一类的实验动物般的生活,所以学校和同龄人之类的与我无缘。虽然身上的纹路看起来就像是精细地手绘上去的暗色彩妆,注射了镇痛剂之后也不妨碍日常活动,不过,我的生活还是自成一体地形成了一个无菌室,把作为实验动物的我与社会隔离开来。
  不过,这或许是另一种幸福。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我只是个小怪物,是个包袱和累赘。
  而包袱与累赘是不应该人权的。
  这种道理不是我的发明,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从那些因为重病而来到我的生活之中的病友那里。他们都是罹患了现有的技术无法治愈的疾病才成为和我一样的实验动物的。求生不能又不能一死了之,在生与死的间隙中的我们已经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可以称得上是“人”了。
  我们是怪物和异形,就算是平等的生命,也不能和其他的正常人相提并论。法律可以剥夺穷凶极恶的人的生命权,判他们死刑,因为他们是社会的危害。而我们并不比那些人好到哪里去,亲人因我们而痛苦,财富因我们而耗费,而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通向死亡的一条路。负罪感和求生本能把我们的内心作为战场,打成一片焦土。
  把自己和这个社会隔绝开,把最后的生命奉献给医学,这就是看穿了绝望的我们仅存的豁达了。
  而我比他们幸运的是,打从记事以来,我就和社会隔离开来了。
  这就是遇见来到这里之前,我所知道的逻辑,和遇见离开之后,我所面对的逻辑。
  现在来看,或许他们才是对的,而遇见她,是错的。
  那些病友们,正如同现在的我,尝过了社会的滋味。那么,孤独的隔离生活就如同地狱一般了。
  所以,没有了遇见之后,我终于理解了常人所说的豁达。
  如果不是这么绝望的话,怎么会如此豁达。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这样的,对于那些已经先走一步的病友们,也是这样子的。
  除了遇见。
  她是特别的。
  我知道,即便是特别的,她也并不算多么漂亮的女人。
  但是,她是我的噩梦,是我的哲学家,是我单恋的对象,是我的恋人,是我的爱人。
  是个左臂用义肢替代的,大我八岁的年轻女性。
  她的名字很好记,好记到不可能忘记——遇见。
  我爱她。
  而一切的开始,是在半年前,那个冷得不得了的冬天。

  我记得,那天,黄色的腊梅开放了。
  经历了很多个冬天之后,又开花了。因为今年不是暖冬,腊梅开得很好。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那黄色的花。
  那天,住在我隔壁二号室的小柳走了。
  突然的肾衰竭。
  跟之前的很多人一样,也是因为肾衰竭走的。是药物的副作用,而我,也迟早有那么一天。
  在这个定海医院的第三病区,只要是住进来的人,都是盖着白布走的。而小柳走了以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虽然在医院呆久了,感性就会变得迟钝,有时候连记忆也会磨损。不过,当时的我,只知道要为了医学事业而活的我,还是会悲伤的吧。不过,那肯定是仪式一般的悲伤,虽然神圣,却不会让心灵抽痛,也不会让人留有迷恋。
  《幻想万花筒》如果出了续作,我会替你看的,会买BD版的。
  我曾经向小柳承诺过。
  虽然她总是说“就算为了看《幻想万花筒》的续作也要活下去”,但是事实上做不到也是没办法的。
  在小柳走的那一天,我在多媒体室里又看了一遍他最喜欢的动画,差点就错过注射镇痛剂的时间。不过,这种事情,不会有下次了。
  就是在我看完动画,穿过中庭的天井的时候,我遇见了第三病区的新人。
  没有义肢的遇见。
  她就像访客一样,不是医护人员那种习惯了死亡的漠然,也不是研究人员的冷静,更不同于病号的看破生死的豁达。
  总之,她带着不属于这个第三病区的氛围。
  清秀而优美的笑脸,飘起来的长发,高挑而有曲线的身材,还有知性的银丝眼镜。如果不是她空空如也的左手袖筒,我一定会把陪她一起来的人当做病人的。
  站在她身边的,是面如死灰,带着绝望神色的男人,一眼看上去就是病人家属或者是不肯接受现实的病人。
  说出来不怕被笑话,那是我一生中最震惊的时候。
  我从来没有在第三病区见过这样的人,胆敢露出旁观者一般的笑容的人,仿佛要去追悼会上歌颂活着的美好的人。如果那个人不是遇见,而是其他的什么人的话。就算是现在的我,说不定也是会生气的。
  我身边的那些先去了的人,统统都是被断定以现有医学水平无法治好,以实验动物的身份而活着的人。我以为,在这里活着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都是不会,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露出如此明媚的神情的。
  这种神情似乎是在嘲笑那些看透了生死,从而得以不再感受人间苦痛的人们。
  那些被社会隔离出来,受伤了的,命不久矣的人们,是无奈地变成豁达的人的,你怎么可以这样地笑着,看着他们呢。
  面对他们,连最最温柔最最和善的护士长都会带着冷峻的面具,避免刺伤他们满是伤痕的心。而这个人,竟然毫不顾忌、明目张胆地露出明媚的笑,好像在挑战第三病区里所有受着病痛折磨的人一样。
  我对她的第一印象,糟透了。
  我讨厌她。
  我的人生也只剩下活着,让医学事业榨干自己的最后一丝生命这样的意义了。那时的我,是不会多想的。所以也不会有多痛苦。
  给我痛苦的,不是身体,而是她。
  为什么她还能这样地笑着啊。
  明明我们都是一样的,被隔离在社会之外的,孤独的人,背负着无法治愈的身体的疾病。为什么她还能这样子,笑出来呢?
  好奇,同时又心有不甘,仿佛被人看扁了一样。
  我想狠狠地扯着她的脸,让她痛得掉下眼泪,再也没办法摆出那种明媚得要刺伤人的笑容。但是我又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能够笑得出来。
  光是这样想着,就失去了去多媒体室玩游戏的心情了。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多媒体室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对于她的纠结,让我玩不下去游戏,看不下去视频。
  明明《弑神之战》是那么好玩的游戏,明明还差一点点就能集齐全部的白金奖杯,在网络社区里炫耀一下了。不过,到今天,我还是没能收集齐奖杯。
  新买的游戏也没有拆封。
  那是我买的,最后一盘游戏。
  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只在替我送包裹的时候才出现的小叶护士。
  那是第三病区设立之前负责照顾我的住院部的护士,是个没有人心的怪物。
  她看起来只比我年长一些,总是带着营业式的笑容,看起来很能治愈人心,也很受爷爷的信赖。不过,在我转进第三病区之后她并没有跟着转过来,因为第三病区里净是无法治愈的病人,不管是身体也好,心灵也好,都没办法治愈,她的笑容也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她是非常优秀的人。因为不懂人心,所以才如此优秀,才能够永远不受情感左右,总是带着微笑来对应病人。
  第三病区的病号们都是尝尽了人生的绝望的人。只有理解人心的脆弱,知道温柔与善意所带来的伤害的那些人才能够带着冷酷的假面为他们送最后一程吧。
  就像护士长一样。
  最最温柔、最最和善,所以不会让自己的开心变成刺向病人的尖刀,所以不会让自己的难过变成压垮病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三病区不需要明媚的微笑。
  但是她,新来的那个人却如此骄傲地、旁若无人地、明目张胆地笑着。
  我讨厌她。
  但我又想接近她,知道她的笑容的原因。
  于是我在注射镇痛剂之后向护士长问起了她。
  “她啊,她叫遇见。”
  护士长冷淡而小心地讲起了遇见的故事。
  遇见是在大概三四年前因为某次工地的事故而失去左臂的,一同失去的还有订了婚的男友。据她说,是工地吊机吊的钢筋掉下来把她的左臂切断的,差一点就直接送她去见马克思了。而在截肢之后不久,她就患上了严重的幻肢痛。最后,她不得不接受了脊髓丘脑束切除手术。
  一般而言,连神经都切断了,她已经可以和幻肢痛告别了。不过,好景不长,她的病情突然急剧地恶化。据说是因为大脑皮层功能重组的原因,她的痛感触发区大面积地增加,最终扩散到全身,并且,疼痛感也不断增强。
  简直就和我的病状完全一样,不间断的全身疼痛,一般镇痛剂完全无效,只有使用和我同一型号的中枢神经型镇痛剂才能遏制疼痛。
  那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啊。
  在注射镇痛剂之前,不是会疼得满地打滚的吗?
  就算注射了镇痛剂,也会出现副作用,变得和无痛症一样。
  为什么你还能笑得出来呢?

  和遇见第一次正式的见面是在第二天晨起注射的时候。
  她换上了方便进行精密检查的蓝白竖条的病服,也装上了智能型的义肢,左边的袖筒不再空空荡荡的了。
  “顾彬,你好。”
  带着令人不悦的明媚笑容,她向着刚刚注射完的我挥了挥手。金属陶瓷的机械义肢很合拍地摇摆着。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你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明明不是要质问她什么的,但是嘴里吐出来的就是这样的话。
  “因为笑比哭好啊。我要是哭了,顾彬不就没办法笑起来了吗。如果顾彬很开心,我却哭了,顾彬不就太可怜了吗?”
  “……”
  我的怨气被噎在了喉咙口。
  没办法回嘴。
  “都已经剩下半条命了,要是不加倍地露出笑容,人生就全糟蹋掉了。”
  “没有人会喜欢看到我的笑的。”
  “但是,那也是开心的笑啊。”
  “那只是哲学的诡辩。在这个地方,笑容什么的是不被需要的,是会伤害他人的东西。带着笑容离开人世什么的,到底是要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怎么办啦。”
  “不对哦,这是你的诡辩呢。哲学会堂堂正正地犯错,堂堂正正地不讲道理,但是哲学是不会诡辩的。你要问为什么的话……我可是个热爱哲学的人哦。我保证,就算被人伤害了,也一定不是微笑的错。如果顾彬也多看看哲学的话,一定会明白的。”
  “我讨厌你的笑容。不要露出那种轻浮的笑了。大家都已经这么难过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我向她挥出了拳头。
  “没有大家了。只剩下你和我。”
  她的笑容突然就消失了,露出一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谈不上冷漠,也算不上怜悯,或许能够说是认真吧。
  金属的手指捏住了我的手,不管怎么用力都抽不回来。
  “为什么,你连开心的感情都要逃避啊。明明大家都死掉了,没有任何可以被伤害的人了。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你开心,没有任何人会因为你的笑容而受伤,你却还是憎恶着笑容。笑到底有什么错。我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对我微笑,全世界都祝福我能好起来,全世界充满温暖。”
  “幼稚,长那么大了还相信做不到的事情。”
  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眼神。我想,那应该是悲伤的眼神吧,大概是那种家人离世之前的家属的眼神。因为见得多了,所以很熟悉。
  “幼稚的人是你吧。被冰冷的囚笼冻结了内心,把自己当作这个世界的受害者,替自己的胆小找借口。”
  她用有力的机械手臂把我拉进她的怀里,两手仿佛抓猫一样从腋下抓着我的肩。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脚已经脱离了地面。
  “顾彬,人是不能飞翔的。但是,飞行的梦想让人变得能够飞翔。感受到了吗?依靠着他人,最算是顾彬你,也可以像这样,在空中飞翔。”
  被当做小孩子,被举得高高的,原地转着圈。
  我承认,我被说服了。
  她说,要有希望和梦想。于是,我的生命中被第一次注入了希望和梦想。
  只是,我的身体并不会那么老实地承认自己的失败。
  “放我下来。”
  又使小性子了。那是我的最大缺点。
  我踢了她的下腹部。两个人都摔倒在地上。
  因为药物副作用的原因,痛觉几乎都消失了。
  我感到了一股久违的神清气爽。
  而她哭了。
  她半跪在我的面前,机械手挡住了她的半边脸。另外半边,被她纤细、伤痕累累的手所覆盖。从指缝间,她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
  我知道是我的错,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
  不愿意承认错误,又感到愧疚,我张着嘴,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太好了。”
  抹了抹泪,她露出了笑。
  她的笑容还是那样,自带圣光一般的阳光明媚,却完全让人讨厌不起来。
  “我看到了。你笑了。”
  “你在胡扯什么啊。”
  “踢我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才……才没有。”
  “原来你不是不会笑的人。真是太好了。”
  “我……我错了。”
  “是的,我可是很疼的呢……这里。”
  她用机械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她指的,一定是饱满的胸部之下的,枯竭的心。
  “要引以为戒哦。我可是打算不再流泪了的呢。女孩子的眼泪,可是比珍珠还贵重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样的话。
  下意识告诉我,跑。
  冲进自己的病房,死死地抵住房门,大口地喘气。
  心脏跳得很快。
  我突然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
  过去的自己,张狂、任性、耍小聪明,整天埋头于电视游戏和视频网站。从来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但是,已经不行了。
  一旦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逃避生活,那种在世人眼中称之为“堕落”的生活就过不下去了。
  一旦拥有希望,就无法用堕落来麻痹自己了。
  我明明早就知道这一点的。
  遇见,我恨你。
  明明我们这样的“实验动物”没有值得追求的希望,却还要硬塞给我这个无法摆脱的包袱。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这句话我如同梦呓般说了许多遍。
  我不知道,不想见她是因为痛苦还是讨厌,或者,只是单纯的逃避。

  从那天的不欢而散之后,我整天躲在房间,我害怕见到她,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我读的书、看的视频、玩的游戏,完全没有用。
  我搞不清楚,自己心中,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更搞不明白,我是怎么看待遇见的。
  我会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上了,然后在卫生间里干呕。
  明明注射了镇痛剂,明明应该没有感觉的,却觉得身体在发热,心脏在飞速地跳动,而大脑像烧坏了一样,一片空白。
  我不自觉地开始反思自己,也开始越来越痛恨自己。我责备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身体,管不住自己的嘴,管不住自己的脑子。
  最后,我把头蒙在被子里,胡思乱想,滚来滚去。
  我会像发疯一样,大声地骂自己,说,顾彬,傻瓜。
  不过也确实是个小傻瓜。
  应该说,我在太长的时间里,被周围的人们当做早熟的,坚强的大人来看待了。结果连自己都忘了,自己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
  我才知道,自己光会说一些大话,只会空谈人性啊、生命啊一类的东西。不过,我一次也没有见识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也只能空谈。说白了,过去的我对实验动物的日常安之若素,习惯了、体制化了,就变得不愿意接受墙外的那种正常人的生活了。但现在,我仿佛邯郸学步的那个蠢货,连自己原本的走路方式都忘掉了。
  不止是心境,一切的平衡都被打破了。
  之所以会这样,都是因为遇见了那个人,遇见。
  我讨厌她。
  我害怕见到她。
  我害怕我变得不像自己了。
  我已经变了。
  不能再变了。
  不可以再胡思乱想了。
  但根本停不下来。
  只要一静下来,满脑子都是遇见。
  都是她对我的斥责、她的眼泪、她的笑。
  从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会让我惊惶,我怕那就是她的脚步。
  我又有些期待,能看到她,告诉她,不要再破坏我的世界了。
  但是,我最终还是没有任何行动,她也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就这样,一周过去了。
  我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那时,我又再次见到了遇见。
  和前一次见面相比,她的长发被剪去了,剩下齐肩的长度,有些可惜。不过皮肤变得更有光泽了,精神状态似乎也变好了。
  这真的是第三病区的病号吗?
  “顾彬,笑容,60分。”
  虽然说着这种话,但她只是淡淡地笑着,没有挥动她的机械手,也没有做出什么其他的动作。
  但,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我在害怕。
  只要看着她,我的内心就动摇得不行。
  “55分。不及格了哦。”
  我不明白她是怎么才能把笑容理解成如此虚幻而抽象的东西的,不过,我的脸色一定超级难看。
  连日的失眠和胡思乱想,外加没有从电视游戏和视频网站汲取精神食粮。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一定是,遇见了这个该死的家伙。
  我除了逃跑,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遇见,不要刺激她。”
  那是护士长的声音,沉稳、可靠、有安全感。
  虽然我知道,遇见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我无法停下我逃跑的脚步。
  多媒体室。
  就像是出现了戒断反应的瘾君子一样,我冲了进去,关上了门,打开了电脑。
  但是,浮现在眼前的,是遇见。
  我不可遏制地想要看见她,却又同样不可遏制地想要逃开。
  躲在我最喜欢的地方,躲在平时可以消磨掉一整天的地方,我却感到煎熬。
  大脑像要烧起来一样,混乱。
  都是你的错。
  不是遇见的错。
  最讨厌遇见了,不想再见到她了。
  我想见见遇见,我想搞清楚,她的说法是对是错。
  头脑中充满了矛盾和混乱,不同的设想在激烈地碰撞。然而,空想无法解决问题。
  “顾彬。”
  那是,遇见的声音。
  “遇见。我想你了。”
  转过椅子,我见到了她。有好多话想说啊。因为,这里已经只剩下两个人了。
  “但是遇见,我好讨厌你啊。”
  嘴唇很干燥。喉咙深处也是,像要冒出火一样。
  “我,曾经想拯救你。”
  她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机械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就这么,站在她面前。
  “我的世界,被你颠覆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是我太自大了。”
  她的话重叠着我的话,声音很轻,但我都听到了。
  我的内心一定燃起了火焰。
  “那你负起责任来啊。肆意妄为地跑到我的心里,肆意妄为地篡改我的内心,肆意妄为地要当我的救世主,那就给我当到底啊。
  “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了?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的过去都是错误啊?告诉我啊。
  “为什么我开始怀疑一切了啊?为什么,我变得不像我了?为什么,你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但她没有回答我。
  “说啊,不要一脸悲伤地站在我面前。我可是,被强迫着怀上了希望的人。给我负起责任来啊!你以为我会像个大人一样原谅你吗?胆小鬼!”
  她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一边是温暖而温柔的触感,另一边是金属的质感。
  “你可是我的希望啊……遇见!”
  “那你说,现在,我的笑容,能有几分呢?”
  她轻声地反问我。
  她的脸上,并没有笑容,只是略带着悲伤的表情,就和每年春节假期结束时父亲母亲的表情一样。
  “你,根本就没有笑容。”
  “bingo,顾彬。现在的我,陷入了迷惘。这是因为你的迷惘而迷惘,因为你的悲伤而悲伤。或许你讨厌这样。”
  她挂着那样的表情,抱紧了我。
  我不明白,这是要干什么。
  “但是,这才是正常人哦。会有悲伤和迷惘,也会有快乐和希望,情感会被人所感染,也会害怕孤独。没有你在,我也快要受不了了呢。有你在,真是太好了。现在,不仅仅是我拯救你,你也要拯救我呢。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贴着我的耳朵,似乎要避开其他人一样,遇见轻轻地对我说。轻声细语的气息让我觉得有些乏力,涌上心头的怒火也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只留下如她所说的,“迷惘”和“悲伤”。
  “遇见,我好想相信你。但是遇见,我好害怕,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思维混乱,也无法控制我自己,容易生气,也容易变成这副样子。我……”
  “没事的。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已经被紧紧地捆在一起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直以来郁积在胸口的什么东西消失了一样,让人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
  虽然仍然迷惘着,仍然因为抱有希望而悲伤着,我却不再、也不能讨厌遇见了。
  我觉得,这就是,爱的感觉。


  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里,遇见是我的女神,她是我活着的一切。
  但是,她似乎只是把我当作小孩子,一个未成年的与社会无缘的怪女孩。
  她总说我的爱是虚假的,是初生的小鸟对第一眼见到的东西的迷恋。
  我无法反驳,我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爱上她的。
  似乎是不知不觉就爱上她了呢,明明一开始就光是吵架了,光是因为意见不同而吵架,光是为了思想上一些细屑的差异而吵架。不过,正因为是爱上她了,我根本就记不清那些细屑的对话,那些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日常。
  这些记忆才经过了不到半年的时光就已经褪色至此了。
  不过,总有不褪色的记忆。
  比如,读起来超级费力的康德,还有文笔超级好的马克思。
  比如,吞下毒药的罗密欧,还有自毁双目的俄狄甫斯。
  比如,皮洛士大战罗马的故事,还有在勒班陀海战与医院骑士团。
  比如,我们没有味道的初吻,和她的眼泪。
  说起来完全要怪用来保命的镇痛剂的药效,在注射后的几个小时简直就把身体变成无痛症了。就算拿刀子划开一道口子也不会觉得痛,那个轻轻的吻就更不会有任何感觉了。已经习惯了她的心竟然也配合地不去加速跳动来纪念一下这个瞬间。我实在找不出让我记得这件小事的理由,但是奇怪的是,我一直记得。
  当时我们正在谈论有朝一日一起去市里头逛街的事情。
  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嘛。
  说得就像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一样。
  她问我,如果能够去逛街,我会和谁去。
  我说,要和男朋友一起去。
  她笑得很开心,嘲笑我没有谈过恋爱。
  她说,带男人上街就像给猫咪洗澡一样,吃力不讨好的。
  逛街是女孩子的特权,她要是能出去的话,第一件事就是去买一大堆pocky。
  然后还说了著名的pocky game,暧昧的,甜丝丝的吻。
  然后偷偷地靠上来,抢走了我的初吻,被我报以老拳。
  就这样还笑着说,她就是这样被她的男友骗走了初吻的,说我和她的反应一模一样。还说这个吻被镇痛剂冲淡了,要重来。
  接着,我见到了她的眼泪。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下来了。那是被回忆所触动了,伤感的眼泪。
  虽然一边说着“女孩子的眼泪是珍珠,是不能轻易给别人的”,一边却哭出声来。
  这就是她。
  用她喜欢的那种酸腐的文艺调调来说的话,叫做明媚而哀伤。
  光是回忆着她,我就感到快乐,即便我已经再也见不到她了。这种乐观,是她给我的礼物。
  如果不是这样,我也就不会写下这些东西了。
  想到这里,我也不自觉的笑起来了。
  即将降临的牢狱之灾,似乎也变得不那么突兀而难熬了。
  没必要在意旁人的眼光,只要想着遇见,想着我亲爱的她,似乎全世界都停下来了。
  四个月的时光,是我们之间的全部。
  我不想让这短短的时光和已经被忘记了一大半的经历全部消失。
  我害怕我会突然死掉。
  那样,我们的回忆就会永远消失。
  在我丢下她一个人活着的这些日子里,我时常这样因为迫近的死亡而感到恐惧。
  于是,我开始写下这些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看的东西。但是,这至少能够证明我和她的那些时光并非虚假,证明我爱她。
  可是,我搜肠刮肚也找不到我觉得在记忆中俯拾皆是的那些片段。或许,我该在她活着的时候让她先写的。毕竟我只是一个光会堆砌辞藻的“小学生水平”的女孩子。光是把我们之间的最初的时光写出来都已经很吃力了。
  那么我该怎么去形容那场算不上波澜壮阔的冒险呢。
  那是大概两个月前吧,春天的时候。
  她的病情恶化得很快,镇痛剂的剂量一加再加,代谢也开始出问题了。
  她每天比我多三次注射,还时不时疼得掉眼泪,有时候还会背着我到走廊里哭。
  虽说遇见嘴上还能调侃着要把她的珍珠拿出来论斤卖,但是她的内心,全部都写在她的脸上。
  我和她都心知肚明,她的生命快要燃烧殆尽了。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绝望”。
  我从来没有觉得,人的死是如此值得悲伤的事情,悲伤得让人觉得,活着本身如此痛苦。仿佛她走了,我的镇痛剂就不起作用了一样。
  她之前还总是说,我对她的恋情全是虚假。后来也还是经常主动地让我吻她,似乎是接受了我作为她的女朋友的样子。
  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假,我们之间都需要这种暧昧关系来缓冲交织着痛切与无聊的生活。不过,这种安慰无法更进一步,无法建立起特殊的关系。镇痛剂和疼痛的交错,即便是青春期的我也没产生过那种叫作“性欲”的东西,经期也混乱得很。我问过遇见很多次,故意和她一起洗澡、挤在一张床上睡觉、甚至偷偷让她检查自己的私处,不过镇痛剂的效果很好,我除了搞了次吓死人的出血以外并没能得到更多。
  我也没能成为她的特别的人。
  在第三病区这种地方,只要想,整天都可以腻在一起,但是,腻在一起也不过是,看着喜欢的人一天天迈向死亡。
  我要变得特别,要超越没有味道的吻。
  在最后的最后,我们策划了一场出游,一次预定的夜不归宿,和最后的晚宴。
  是我建议的,要两个人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
  这样,我就能成为她的特别的人了。
  我不希望她答应,但是她答应了。
  不过,就结果来说,是我食言了。
  那是今年的愚人节,如同玩笑一样的一天。
  我打了外出的报告,申请了一天份的镇痛剂,还从爷爷那里拿了一笔不小数目的现金。
  然后我就被笑话了。
  Window shopping,这才是逛街应有的姿态。
  她一边弄乱我的头发,一边一本正经地说教我,让人搞不懂她到底是要怎么样。
  闹到太阳升得老高,还说什么“那么早出门算什么逛街”之类的话,欺负人家没有出门的经历。毕竟,网络很便利嘛,有一张银行卡就可以做很多事情,所以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天要出去。虽然通过网购收藏了一些自己喜欢的风格的衣服,但我也拿捏不准哪一种可以穿得出门。
  最后,是遇见帮我挑了一条镂空纹样的黑色连衣裙,一双反皮的短靴和一个带着猫耳的发箍。照照镜子,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混乱的黑色花纹,就像一只杂毛的猫。
  而遇见自己穿的是一条超级土的有一大堆口袋的褐色长裤,配着白色的背心和卡其色的马甲,加上她的义肢,简直像极了“星海传奇”里的机械师。
  我真蠢,真的。
  一直到现在我才反应过来,她那奇怪的装束的用意。她是为了掩盖我全身那不自然的花纹。而蒙在鼓里的我还取笑她。
  在我照镜子的时候,她偷偷地从身后抱了我一下,亲了我的脸颊。我却耍起了小性子,要她给我一个公主抱。虚弱的她早已没了原本把我抱起来转啊转的力气,她的道歉我还有点不依不饶。
  不过一走出定海医院的大门,满心的欢喜就涌了上来。
  第一次走在外头的大街,第一次吃外头卖的东西,第一次去有着夹娃娃机的店。非要说的话,应该有很多的第一次才对。
  但是,奇怪的是,这些我认为很重要的事情都只留下了稀薄得连细节都想不起来的记忆。印象很深的是干净的街道和街边的景色,是地铁站边上有一家黄色招牌的地产中介,有轨电车会停下来等红绿灯。原本就觉得淡得几乎没有味道的奶茶和鸡蛋饼的味道早就忘掉了,记得的只是轻食店的老板是个帅得可以去演电影的帅大叔,还有电影院的那股奇怪的气味。
  遇见似乎躲在我的记忆的角落玩捉迷藏,回忆起可爱的高中女生给我们拍合影的事情的时候,她就又跳了出来。
  这可是我和遇见的第一次约会,她的戏份却少得可怜。我记得装奶茶的玻璃杯,有着可爱的形状;我也记得电车的扶手,是绿色的,掉了漆,摸起来还有些油腻;我甚至记得路过的公园里有着生锈的秋千……然而,她仿佛流水一样,只是陪着我,让我开心,玩得忘我。明明是一起吃东西,一起看的电影,一起走过街道,一起走过商店的橱窗,我却硬是想不起她。
  我,果然只是个小孩子吧。
  遇见,你一定早就看穿了吧。
  我所声称的爱你,所说的那些大话,你肯定都看穿了的吧。
  明明如此地重视着你,但为什么我无法回忆起你了呢。
  如果我的幼稚已经被你全部看穿,那你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与我殉这可能并不真实的情呢?
  遇见。
  你已经走了。
  而我还留在这个世界,揣摩着你留给我的记忆。
  如果可能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你看穿了我的幼稚,那又为什么要带我到你那没机会入住的婚房呢?如果我的爱都是虚假,你为何还要与我殉情?
  如果我能活到你的岁数,我会明白过来吧。
  但是,我只是装大人的小孩。
  在鱼市的时候也是,光注意各种活生生的鱼,专注于某种扁扁的鱼,顾着把手指头弄得湿乎乎还带着腥味,却忘记了你。直到你的手上多出了圆滚滚还带着刺的河豚。在你那间空置了大半年的婚房里,我也是光顾着看室内的装饰和房间的布局,没有在意你的存在。
  但是,我的爱不可能是虚假的,我只是无法解释我对你的稀薄的记忆和对你的执着之间的矛盾。如果我读了你读过的哲学书,是不是我的问题就会得到解答,是不是就可以像你一样,包容一个幼稚的我。
  最后的拥抱的温度,已经消失了,在记忆中留存下来的,只有你身后那个棕色的音箱放着的意大利风格的乐曲。
  我最初的,或许也是最后的约会,它的最后只给我留下了无比稀薄的印象。
  遇见张罗的烛光晚餐,很美。那套第一次使用的餐具,白色的瓷碗,中间有一道蓝色的纹。燃烧的红烛镶着一条金色的边。但是,比起吃饭,她更多地在说话。她说的话中充满了复杂的词汇,我一句都回忆不起来。她一边说,我一边吃,她说的话,似乎就是这样被我吃掉,所以记不起来了。她做的花蛤蒸蛋没有味道,咖喱鸡肉也没有味道,一切都没有味道。
  或许,我还记得她的笑。
  但我不知道我的记忆中的那个笑容是否真实,是一如往常的那种冬日阳光般的笑脸,还是充满怜爱地看着我的那种笑脸。我只记得她一直保持着微笑。光是看着就让我忘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
  她慢慢地从我的对面挪到了我的身边,用仅存的那条手臂揽着我。
  她轻轻地喊我的名字,说她的触觉有点恢复了。
  镇痛剂的效果快要过去了。
  “我不希望连最后的吻都没有感觉。让我最后自私一回吧。”
  她第一次用嘴喂给我的,就是那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河豚的器官。
  就让我在这甜蜜的一吻中死去。
  是她说的,还是我脑补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呢?
  我不知道。
  吃下了河豚的剧毒部分,她就不再说话了,只是与我紧紧依偎。
  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没了呼吸。
  我只记得,一直无法死去的我抱着死去的她,感到的是彻底的绝望。
  镇痛剂的药效过去了大半,我开始感到些微的刺痛,那时我已经明白,我成了叛徒。
  无法死去的我报了警,我知道即将面临的是协助他人自杀的指控。
  她死后的时光,几乎是一片空白。
  我只是还没死去而已。
  我的希望,已经死去了。
  我的心,也随之死去了。
  或许,我在遇见身上追求的,就是那让我一见钟情的笑容。
  只要在一起就会开心。
  各做各的,只要在一起就好了。
  不说话也行,我只是喜欢和她在一起。
  一起吃过的饭想不起味道,一起洗过的澡也只能记得用的是一款鲜红的洗发水,连早就记不起次数的亲吻也从来没留下感觉。
  即便这一切留不下记忆,只要爱还在就可以了。
  回想与遇见一起过的日子,细节不翼而飞,只剩下空洞而抽象的概括。唯一真切的,是我们相遇的那一刻,我们之间的争执,和从机械手的缝隙中瞥见的她的泪水。
  现在的我,其实惶恐不安。我失去了希望,同时背叛了所爱的人。
  我无法面对记忆慢慢淡化的事实。然而,记忆肯定是会淡化的吧,甚至会慢慢出现扭曲的部分和根据自己的好恶来篡改的部分。只是,现在的我,不管写下了什么,都无法回到过去了。
  遗忘比遇见的离去更让我痛苦。当我每次对你的回忆都产生微妙的偏差的时候,我已经不太能够确定我所回忆的细节是否是真实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忘记了很多珍贵的回忆,那些回忆我已经不知道那些是真实,那些是基于事实的美化。这就已经算是遗忘了。我忘记了河豚的滋味,忘记了和遇见最后的话,忘记了遇见和我之间大部分的时光,它们已经被想象扭曲成更加美好的模样。
  即便遗忘伴随着痛苦,但是我绝对不认为我的爱就是虚假。即便残留在记忆中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遇见还是占据着我的心。
  我觉得,等不到判决下来,我就会随她而去。

  我并没有被抓进监狱。
  可能是我对法律还不够熟悉吧。
  不过,遇见也不可能回来了。
  她的家属把她安葬在她遥远北方的老家,我没机会去参加她的葬礼。
  不管结局如何,我终于有机会把之前没能写完的追忆继续下去,然而我所能写出的,充其量只是一些抽象的仿佛故事尾声一般的无聊东西。
  和遇见有关的记忆已经变淡了,之前写下的许多场景我已经不太能记得清细节了,我甚至只能回想起与她的见面,冬天里让我一见钟情的笑容,和她在被我踢倒在地时含泪的笑。我与她有过的无数争论、探讨,甚至连主题都无法回想起来。
  我不知道是我的记忆力太糟糕,还是人类的记忆就是这样,我对遇见的记忆正在一天天消失,只有抽象的爱留了下来。我仍然爱她,我觉得我有着强烈的意志,然而却没有任何的手段了。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和她探讨神圣之爱与世俗之爱的话题,然而这已经不可能了。
  印象最深的,永远都只有刚刚发生的事情。
  所幸,留给我的时间变多了。
  我的钠离子通道病,让我免疫了河豚的神经毒素,把我留在了痛苦的人间。
  以河豚为契机,我的钠离子通道病得到了有效的治疗,有了痊愈的希望。
  现在的我虽然还是个大号的药罐子,但是已经不再需要副作用巨大的特种镇痛剂了。
  我离开了第三病区,利用爷爷的关系在镇海医大过上了寄望已久的学生生活。血管纹给我带来的麻烦比想象中少一些,但是成绩好可以解决很多的问题,钱和爷爷的关系可以解决另一些。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不自觉地回想起遇见的笑。
  在回忆她的笑的时候,我能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死亡。
  我曾经害怕自己无法给自己活下去的动力。在一段时间内,我一直有一种会很快随遇见一同死去的预感,但都没有成真。
  我觉得求生的意志越来越弱,我生活在遇见的死的阴影中,执着于那些淡化消失的记忆。不过我也知道,这应该是某种戒断反应之类的现象,或许,我可以从此得以新生。
  不过,说成是从遇见那里毕业,真就太对不起她了。
  我的希望在那一天,确实离我而去了,而我背叛了遇见的事实也不会改变。
  背负的还是一样的罪,但现在的我,选择连遇见的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我曾经无数次想动笔写下我的遇见之间未能精确描述的那些时光,但是都失败了。
  随着时间的经过,我的记忆也愈加稀薄。
  或许我会忘记她所留下的,一切真切的感性的记忆。
  或许会把她变成一个承载了我的初恋的符号。
  但是,我爱她。
  遗忘并不会让我失去对她的爱,相反,我的爱意或许更加深厚了。
  伴着无法褪去的罪恶感,我可能会战战兢兢地开始一段迈向新生活的路。但是,我不想把我的黑色的心情写在这里。我想把这些文字放进时间胶囊,等到弥留之际再去回味它。
  或许那个时候,我就更能理解遇见了。

  顾彬,我们的主人公,是在半年之前把这些手稿送来编辑部的,当时我们都满心地祝福她的新生。只是,仿佛是命运的嘲讽一样,不是可怕的神经系统疾病,是因为淋雨而引发的肺炎最终夺去了她的生命。
  她的声音,传达到了吗?
  不管它在你的眼中是青涩而真实,还是矫情又矛盾,我们不会用世俗的观点去覆盖生命发出的声音,这里是真实的生命之音。
  逝者的远声版块持续收集希望在死后公开的文字资料,你们的生命,会在读者的生命中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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