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系】《侠客行》(完结短篇)


本帖最后由 简木MJ 于 2016-2-26 21:2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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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参加征文,拙作是为了朋友构建的世界写的三个短篇的第一篇,原本想把三个短篇都完成再参加征文,但因身体原因,作为前两个短篇收尾的第三篇短期无法完成了,只好将故事相对完整独立的第一篇放出来参赛。

第一篇《侠客行》共四万两千余字,写完第一稿很快,但之后的修改堪称漫漫无期,甚至有时候感觉这一篇永远也没有写完的时候。这一版完成稿是过去的我所达到的一个高峰了。废话不多说,正文开始吧


2016/2/26更新尾声



目录:序章
第一章。风言

第二章。夜语

第三章。侠客行

尾声


序章



世界边缘微雪飘荡,寒风拂过草叶,耳边牦牛轻哞。卡米拉拴好马,极目远眺,银色的世界无边无际,在日落时分格外苍茫。黑与白在原野之上孤独而分明地对立着,自己站在黑色浪潮的最前方,似乎可以在这个世界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这是塔纳托斯大陆的中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矮树零稀,水草丰茂,正是放牧的好地方。游牧民族在这片大得没有任何国家势力能够占据的草原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他们常常是独自一人驾着装满生活必需品的马车,赶着成群的牛羊,就像天上云朵的倒影,在大草原上逐水而居。春夏赶着新生的小兽由北到南,秋冬赶着膘肥体壮的牛羊由南到北,在这片占据占据大陆面积二分之一的草原上与天灾、瘟疫、盗猎者以及其他会威胁到他们以及牲畜性命的一切搏斗,这样的生活从塔纳托斯第一纪元流转数千年到了现在,虽然放牧的数量有了增加,但他们的生活方式依旧未曾改变。

也许以后也不会改变吧,扎好今晚露营帐篷的卡米拉这么想着,挥舞着牧鞭,指挥虽然年迈仍旧忠心耿耿的猎犬,将散布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的牦牛赶进早已准备好的栅栏中。

此时已是冬日,牦牛早已膘肥体壮,即便是北方冰封世界的寒意也无法侵蚀它们黝黑发亮的厚实皮毛,精神抖擞地用坚硬的蹄子踢开半尺厚的积雪,啃食带着残雪鲜嫩多汁的草根,鼻孔心满意足地喷出白色的氤氲,发出赞叹的低哞。

卡米拉正赶着它们前往北方的里博纳港,它们将被远洋货轮和空艇舰队送往远方的炎之陆换取高额利润。那是北方稀缺的不冻港,在低纬度地区冬日连海岸都被冰层封锁的严寒之中,塔纳托斯实力最强的两个国家,云之国与宗教皇国耶佳德都依赖着里博纳港的跨海贸易,港口在这个时分达到繁荣的顶峰,如海洋中的巨鲸吞吐鱼虾席卷整个北方的货物,让后将它们送往这个广袤世界的各个角落,送往无数人的身边。在过去四年与塔纳托斯各地的贸易往来中,卡米拉对那里开的价格最为满意。

离港口还有大概四天的路程,今年风调雨顺,加上没有爆发瘟疫,每一头牦牛都由初春时的牛犊变成了塔纳托斯最为优质的牛肉与皮革的源头,为两个大陆的贵族所喜爱。这次交易以后,卡米拉可以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从她十五岁离家开始独自放牧,还从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收成,但卡米拉并没有感到喜悦。即便收成再好,接下来数十年的人生还是不间断的放牧、放牧、放牧,如果有一天停歇下一年便会收成惨淡,这样的生活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历经五个纪元,横跨数千年,从来如此。

把所有牦牛赶进栅栏,卡米拉关上栅栏门,拍了拍猎犬的头示意它今晚巡逻,然后走向帐篷门口那一锅早已沸腾的热水。太阳已经西垂,月亮正在东升,今天要结束了。晚风轻柔,草丛中响起残余的虫鸣,声音悦耳,今日无事,真是再好不过……

只是一点变化也没有。

卡米拉拂去发梢飘落的雪,心中不知为何,少有地消沉了一下。她看着围栏中的牦牛,年龄最大不超过四岁的它们在短暂的一生无法饱览这片草春雨夏月秋夜冬雪直至白夜月的全部美景,可从出生至今已经过去十九年,所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里博纳港,从未见过在那之外的世界。

牦牛有着围栏,可我……

还未等她思绪飘远,远处传来猎犬警觉急切的狂吠声,在草原上远远传开,引得牛群躁动不安。

她第一时间取下了肩上的枪,紧握在手中,迅速蹲下,将胸前挂着一块灰色石头的项坠拉出领口。那是一把由云之国军械局设计制造,十二年前服役的五十七式步枪,虽然现在有些落伍,但这把枪结构简单,保养容易,性能可靠,深受牧者的喜爱。这把枪是卡米拉在离家之后从云之国的黑市买来的,与她生死与共四年,现在的卡米拉不仅是一名熟练的牧者,更是一名熟练的枪手,不会畏惧任何侵略者。

她沿着栅栏压低身姿,尽量踩着栅栏边的浅坑以减轻脚步声,向猎犬狂吠的地方靠近。

牧者从开始放牧的第一天开始,就要和无数偷猎者进行生死搏斗,卡米拉在过去有过数场生死搏杀,累积下的经验让她能够悄无声息地靠近敌人,即便是施展探测魔法的魔法师,在释放魔法的瞬间便会让胸前的项坠发出蓝色的光,然后项坠便会释放一层结界将她掩盖。

现在呼啸的晚风完全掩盖了她的呼吸声,月光照射栅栏投下的阴影彻底掩去了她的身形,她确信没人能察觉黑暗中的她,而她却能把所有危险看得一清二楚,在任何敌人尚未反应之时,将他们击毙。

贴着栅栏没走多久,就走到了拐角处,猎犬就在拐角的另一端。似乎是嗅到了主人的气味,年迈的猎犬更加卖力地狂吠起来,还能听见一个男人有些无奈的声音,“啊啊,我都说过我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只是路过……啊,要是你扑过来的话我就是能跑了啊,我可是很怕狗的……”

好像不是什么有威胁的人。

卡米拉这么想着,那个男人就连年迈无力的猎德都束手无策,以前也有遇到迷路的旅人,想来这次也差不多,只是这么晚了还没有宿营有些奇怪。她正准备稍微探出头观察一下,男人的声音又在栅栏后响起。

“请问栅栏后的是它的主人吗!可以的话,可不可以帮我安抚一下它呢?”

被发现了!

卡米拉立即收回自己的动作,握紧怀中的步枪,手指紧紧扣在扳机上,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明明她还什么都没做,胸前的项坠也一丝反应没有,他到底是怎么发现的自己!

卡米拉还在犹豫,那个男人似乎对年迈猎犬是在无能为力,带着苦恼地喊了起来,“麻烦了,栅栏后的那位,能请你帮帮忙吗?我真的很怕被狗咬啊。”

什么都不做也是办法,既然都被发现了,就出去看看吧。卡米拉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枪,听声音的话不超过五十米,这个距离她有信心一枪毙命。

卡米拉持枪跃出栅栏,在飒飒落下的雪中持枪转身,然后第一时间瞄准了那个站立着的,被狗围着狂吠而手忙脚乱的目标。

很普通,这是卡米拉对那个男人的第一印象。

那是一个比卡米拉高一个头的男人,身上裹着的外套以及长裤洗得泛出白色,背着不大的行囊,腰间别着一把裹着褐色皮鞘的长剑,头发还算整齐,略带胡渣,面容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笑容温和,深褐色的双眸不带一丝敌意,盯着看的话,卡米拉反而涌起了一种安心感。

但现在不是迟疑的时候,卡米拉瞄准了男人的胸口,“你是谁!”

男人双手举过头顶,有些尴尬地解释道:“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我是来自花之国的神荼,曾经在花之国的邮局工作,目前正在前往耶佳德的路上,只是路过这里,请放心我没有恶意……那个,能拜托你先把猎狗牵开吗?”

花之国是塔纳托斯东部的一个小国,紧邻中部草原,以四季盛开的鲜花而闻名大陆。但这里已经是大草原北部尽头,离花之国已经有超过一万公里的路程,眼前这个人虽然风尘仆仆,但怎么看也不像经历了漫长的旅途。

想到这里,卡米拉再次警觉了起来,端起枪瞄准男人的脑袋,“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我是从花之国走过来的,”神荼因为随着主人的警惕一通狂吠的猎犬后退两步,苦笑着摇了摇头,“走了四百六十七天了,想要在耶佳德的神选之日前赶到。”

神选之日是这片大陆唯一宗教的黎冥神教五年一次在宗教皇国耶佳德的首都圣城贝拉耶德举行的祭祀活动,最近的一次将在一个月后举行。这一年来,卡米拉在苍茫的草原上已经遇到了不知道多少成群结队的虔诚教徒。

“你是信教者?”

“啊,你说这个啊,其实我是无神论者,但我朋友是。”

神荼拍了拍背上的行囊,“他生前就想走着去参加一次神选之日以示虔诚,但活着的时候工作太忙一直没能成行……结果年纪轻轻就死了,只好让我帮忙把骨灰撒到圣河里。嘛,毕竟是一生一次的愿望,他活着的时候承了不少人情,死了也没个家人,就只好拜托我咯。”

“把包给我检查。”

“这样不太好吧……我朋友会不高兴的。”

卡米拉虽然有些犹豫,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用枪威胁道,“打开。”

“好吧好吧,”神荼无奈地耸耸肩,一边把行囊放在地上打开,一边碎碎念,“拉瑟你可别怪我啊,我也是被逼无奈出此下策,你就忍忍吧,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咱们出门在外的不比在家里,你可别生气啊……”

卡米拉有些想笑,维持着端着步枪的手不颤抖,看着神荼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拿出了一个红棕色的木匣,然后把行囊抛了过来。卡米拉拿出移动终端扫描了行囊上的数字锁之后,确认了里面只有一些旅途中经常会用到的帐篷睡袋和其他生活用品,没有危险物品。接着神荼打开了盒子,里面的确是一小堆和飘雪一样洁白的粉末。没有枪,也没有可疑的物品,这让卡米拉稍微放松了警戒。

“身份证明呢?”卡米拉问道。

“这个啊……”神荼收好行囊,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取出一张印满了各色鲜花的证件,“国境出入证可以吗?”

“扔过来。”

彩色证件穿过飞雪,划着一个弧线掉到了脚尖附近。卡米拉从浅坑中捡起证件,打开,照片上的人长相和男人差不多,只是翻着白眼,让她忍不住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下面的名字和报出来的一样,年龄二十三岁。基本信息没错,但保险起见,卡米拉放下枪,扫了一下证件上的编码,更加详细的身份信息立刻显现了出来,曾经在花之国的费尔拉纳镇邮局担任负责人,无犯罪记录,工作之后年年获得小镇青年提名,当选过一次荣誉镇长,看起来是可以信任的人。

卡米拉将此次相遇的数据上传到中央数据库里,这样出了什么事对方也跑不了。做完这些以后,她才一招手,冲猎犬喊道:“猎德,回来吧。”

忠实的猎犬跑回了主人的身边,神荼总算松了口气,背起行囊,走上前来。直到这时卡米拉才发现神荼其实比他高了不少。她把黑色证件递给神荼,“不好意思,常年在外放牧,总是要小心些。”

“没关系,邮递员也从来不份轻松的工作。”神荼笑着接了下来,“姑娘怎么称呼?”

“卡米拉。”

看样子,今日无事。

卡米拉想着,像往常遇到旅人那样,回头看着神荼问道:“我的帐篷就在前面,要不要去坐坐?”

“那敢情好,我就不客气了,卡米拉小姐。”

太阳西沉,月光如水。

两人披星戴月,一前一后,走在茫茫的草原上。

卡米拉在抵达篝火前朝远处的黑暗看了一眼,除了即将黑白颠倒的世界和微茫星光,什么也看不见。身后跋涉的旅人脚步轻快,能听出在枯燥孤独的旅途中遇见人类的喜悦。和以往遇到的所有旅人都没有差别。

与往常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消沉的念头在黑暗中一闪而逝,卡米拉背着枪,回到了随着她四处漂流的家中。


本帖最后由 简木MJ 于 2016-2-21 17:44 编辑



第一章。风言








(一)






在卡米拉的带领下,神荼在马车附近清空积雪,整理出一片空地。他支好帐篷,把行囊放在睡袋一边,围着篝火坐在搁置在一边的矮凳上。


卡米拉站在篝火边搅拌着煮着牛奶的大锅,明亮的月色中不停落下的鹅毛大雪在铁锅的上空纷纷避散,或在半空就融化消失,白色的氤氲如霓裳围绕着身材娇小的女孩,浓郁的香味围绕在四周,朦胧的身影用大勺往木碗里装了一碗放在一边,然后又拿出另一个碗添了一碗,递给神荼。


“给,热牛奶。”


“谢谢,正累得很,有这样一碗牛奶真是救命了啊,多谢。”


神荼接过卡米拉递过来的木碗,轻轻吹去蒸腾的雾气,刚抿了一口,耳边就传来卡米拉的声音:“一耶佳德铜币。”


“好的,”神荼笑着放下碗,“现在结账吗?”


“不急的话,到了里博纳一起结账也行,反正也很近了。”卡米拉撩过被晚风吹散的鬓发,也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牛奶,“我不太喜欢记账。”


“啊,这样的话接下来的路也不怕迷路了。”


神荼将碗中的牛奶一饮而尽,“走了四百六十七天,其中有三百多天在迷路,不然的话我也许早就到了耶佳德呢。”


“我一直在放牧,怎么没看到你?”卡米拉一挑柳眉,歪着头问道。


“三百天有二百九十九天被强盗给抢走了,说要我当压寨夫人,谁让我长得漂亮呢。”


“别骗我,被抓走了你还能活着出来?”


“他们现在都没办法再抓别人了,”神荼苦笑了一下,放下碗,递给卡米拉,“请再来一碗,谢谢。”


“不要骗我,你什么武器都没有,就一把早就没人用的剑。每回路过那些强盗的地盘我都是绕路,更别说你了。”卡米拉接过碗,拿勺子舀了一勺,白了一眼神荼,在雾中用勺子轻轻敲着锅沿,“要再说假话我就把牛奶倒你头上了啊。”


“我从来不骗人,真的。”


“你是魔法师?”卡米拉把木碗递给神荼,问道。


“我不是,”神荼微笑着接过木碗,拍落肩上的积雪,“我对魔法素的感应很弱,但你好像会一点啊?”


卡米拉端起碗的手顿了一下,抬起头惊讶地看着神荼,这个看着除了温和以外毫不起眼的男人,能够察觉到自认为完美地隐藏好了的卡米拉,而项坠的反应也证明了他确实不是魔法师,现在他又能察觉到就算是自己亲人都不知道的自己是魔法师的秘密,为什么又会被他察觉?


“你怎么知道的?”


神荼闭上眼睛,抽了抽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味道不同吧,魔法师闻起来和其他的人不同。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这个味道只有我能闻出来。”


“我确实会一点,”卡米拉打了一个响指,一丝火苗就从指间升起,很快熄灭,“你之前就是这么发现我的?”


“是啊,你的味道,和风里的其他味道不同。”


卡米拉一挑秀气的眉毛,看着神荼又喝完一碗牛奶,才问他:“那我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神荼笑着凑近篝火,把碗递给卡米拉,“再来一碗再来一碗。”


“待会儿吃饭撑死你啊。”卡米拉白了他一眼,又舀了一碗给他。


“之前吃过压缩饼干了,我这辈子也就这一个爱好了,更何况现在已经很累了。”神荼两手接过牛奶,轻轻吹冷,慢慢饮尽。


卡米拉坐了下来,端起自己的碗,边喝边说:“你还真是容易满足。”


“就是说啊。”


神荼放下碗,抱起剑平放在膝间,“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答应拉瑟。”


“总觉得你的信用很不值钱啊。”卡米拉看着他说。


“我只承诺过两次,”神荼轻轻摩挲着皮质的剑鞘,发出“沙沙”的声音,“上一回是师父临走前要我照顾好三个师弟师妹,到现在我都没再见过他。几年过去,他们都离开花之国了,我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承诺,才能答应他。啊,不对,小师妹留下封信出门到现在都没回来,我这次也是为了找她才答应去贝拉耶德。说起来我就答应过两回,两回好像都没成啊,这么说确实不值钱。”


奇怪的人。


卡米拉心中这么想着,眼前的人遣词用句非常奇怪,“师父”、“师妹”,这种词卡米拉只在曾遇到的、从遥远的另一块大陆到来的旅人口中听说过,而且神荼这个名字也很像是那片东方大陆上的名字,但那里和塔纳托斯相隔太远,即便是乘坐飞艇也需要三天的路程,再加上他花之国的证件,这让卡米拉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她喝完牛奶稍稍低头,看到了他平放在膝间的剑。

那是一把看起来很普通的剑,卡米拉也曾经见过有旅人佩带用来装饰的工艺剑,配饰华美,有着纯金的、镶嵌着宝石的护手,手工绢绸的缠带,以及精美的剑鞘,但这样的剑根本没有防身的能力。这个时代早已被热武器和魔法取代了冷兵器,这样的武器用于作战根本是找死。

那把剑和塔纳托斯的剑样式不同,没有护手,普通的木质剑柄上缠着深灰色的棉布,剑鞘也比塔纳托斯的剑鞘宽很多,深褐色的剑鞘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略显破旧,搁在他的膝间,和他老旧的衣服十分相配。


“你那把剑是什么样的?”


“你说如梦令?”


神荼右手按在剑柄,就像牵着朋友的手。


卡米拉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才问道:“如梦令?”


“就是他。”


这是卡米拉第一次见到有自己名字的剑。与此相对的,她更加确定眼前的这个人是个十足的怪人。


“如梦令可是师父留给我的剑,”神荼没有理会卡米拉怪异的眼神,看着剑自顾自地说道,“不仅是吹毛立断,削铁如泥,我使用了十多年都没有打磨过一次,却还是和新的一样。师父说它从铸造至今经历三千七百年岁月,以前在战场上饮血无数,最后跟随战死的主人埋在一起八百年,不幸成了一把凶剑。说是凶剑,但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是一把好剑。不论是以前跟着师父周游列国,还是这一路上碰见的强盗,不管是装备精锐人数众多的集团匪盗,还是受到通缉的大魔法师,都无法挡下我的一剑,这一路行走几千里,都没什么能留住我的步伐。”

说得跟真的一样。


卡米拉翻了翻白眼,越来越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可靠了。一人一剑又不会魔法,怎么可能打的过带着枪的强盗集团,连一个拿枪的强盗都打不过。这家伙应该是运气好没碰到而已。


但她的脑海中还不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一个场景:在银色的月光下,不管四季都黑白分明的草原,月光如流水倾泻在一柄银色的剑上,眼前的人挥舞着长剑在草原上起舞,追逐着逐渐包围他的全副武装的匪盗。他们还来不及扣动扳机,就被眼前的人用快到看不见的剑术一个个杀死,从喉咙创口喷射而出的血液在月光的照耀下鲜艳而明亮,还未落地,神荼一抖手腕甩掉剑上的残血,收剑回鞘,在一片尸体到底的声音中,趁着血腥味还未扩散将他包围,转过身,如风一般离开了。


啊啊……又在胡思乱想了。


卡米拉低下头揉了揉眉心,将刚刚的念头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最近关于精灵前史的英雄传记看得有点多啊,只是随便听他吹牛就能脑补这么多东西……最近还是多看看中级魔法师咒语大全吧。


“这都是真的。”神荼放下空了的木碗,无奈地笑着说道,“我从来不说谎,可惜总是没有人相信我。以前我在花之国也常常跟人说师父的事,他在海上遇到了一头魔齿鲨,鲨鳍比费尔拉纳最高的山还要高,鲨齿比花之国宫廷卫队长手中的魔法剑更加锋利,在海中奔驰的速度比花之国所有的骏马都要迅捷。即便是以华丽与庞大著名的皇家游轮‘谢尔菲纳’号,与它相比就像玩具一样,轻轻一撞就得撞得粉碎。他还能使用魔法呼唤风暴,粉碎一切与他为敌的生物。在海上,没有任何生物能与它匹敌。


“但遇到乘着木筏的师父,它掀起的能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他张开的能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都被师父的断剑统统斩断。巨浪被一剑从中分成两段,像幕布一样缓缓退下;鲨头被一剑斩落海中,激射出的血液将海水染成黑红。最后师父割下了鲨鱼的皮做成了剑鞘,喏,就是这个剑鞘,把剑连带着师弟师妹们托付给了我,就划着木筏去了海上,从此下落不明。现在已经六年过去了,等从耶佳德回来我就去找他。这么多年不见,真是很想念啊。啊,一不留神说了这么多,但说回来,其实你也不信吧。”


“……啊不,我信。”


从神荼的话语中回过神来的卡米拉回答道,刚刚的话让她听得有些入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她随后在心里补充了一句,当然是作为一个不错的故事。


“诶……诶?”


卡米拉的回答似乎超出了神荼的预料,他瞪大了眼睛,笑容一下僵在了脸上,慢慢地融化在篝火升腾的橘色焰光中,吃惊地看着卡米拉。等到卡米拉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牛奶,他才回过神来,眼中的笑意消失的无影无踪,左手伸直右手握拳,左上右下平放在胸前,像是卡米拉曾经看到的东方人那样郑重地行礼道。


“谢谢你。”


真是个奇怪的人。


卡米拉这么想着,放下已经空了的木碗,把热牛奶的小锅放到一边,架起装着热水的大锅,放入牛肉,开始做今天的晚餐。篝火旁还烤着几个面包,等肉熟了沾上盐和生菜面包牛奶一起下咽就是卡米拉常年吃的晚餐。做完这一切后,卡米拉坐了下来等待着食物熟透,在这段无聊的时光中,她看着对面放下双手微笑的神荼,没来由的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说的离奇的、也就三岁小孩子才会相信的话有些有趣。


是因为他说的故事从未被任何文献以及旅人提及,还是因为他说的时候眼中满是怀念的神情与黯淡的笑容,还是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说谎的味道?卡米拉思绪有些飘远,她突然觉得今晚的夜色似乎产生了一点变化,常年伴随着无聊时光的篝火似乎有星辰坠落,发出了新的色彩。

反正饭还没熟,有点无聊呢。


她看了看眼前沸腾的铁锅,又看了看高悬天空的双月,犹豫了一下,然后问道。


“能……再给我说说其他关于你……还有你师父的事吗?”


微笑一下子被放大,神荼眼中的惊讶变成了惊喜了,他略微颔首,有些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似乎这还是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请求,左右四顾了一下,像个小男孩在炫耀自己的宝物一样,带着骄傲和惊喜的神情,轻拍着剑鞘,眯起眼像是在边回忆边说道:“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啊,从哪里开始好呢?啊,从我第一次遇到师父开始说起吧,那是十三年前……啊,对不起这时间跨度有点长,不介意吧?”


“没事,反正现在很闲。”


“是吗?那我就献丑了。”


听着神荼轻轻咳了一下,卡米拉两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自己的下巴,看着神荼闪烁明亮的眼睛,莫名的有些开心。伴随着柴火噼啪的响声,开始准备听一个从未听过的故事。






(二)






“要从十三年前开口啊——”


双唇微张,在雪与橘色的火光中喷出稀薄的白雾,神荼闭上了眼睛,像是回想自己的过去,很快便再次睁开。他的脸上还洋溢着笑容,双眸却仿佛在短短几秒钟内经过了一生。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十三年前的秋天。那时候我才刚刚十岁,没上过学,可能出生于花之国,不知道什么原因被遗弃在边陲小镇费尔拉纳。没人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也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忆。那时候的我除了生命一无所有,就连名字都没有。离开教会的救济所之后,一直住在费尔拉纳的垃圾处理站里。直到遇到师父的那一天。”


已经过了生命的大半光阴,但每每回忆起那天所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当初明明没有下雨却阴沉的可怕的天空,弥漫小镇四周,将费尔拉纳与世界隔绝的奇怪迷雾,还是明明没有入冬却寒冷刺骨的风,还是燃烧树枝与纸片带来温暖的那一个橘黄色小火堆,都像自己回到了那天一般重现眼前。神荼低眉向身侧一瞥,仿佛看见了过去的自己披着报纸,用树棍拨弄着小小的火堆,试图让它燃烧得更久一些。


“那个时候的我就连名字都没有,就是一个最普通的流浪的孩子。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说起来,即便到了现在我也没想明白,师父到底是看上我哪一点才收我做徒弟。”


那时候那个没有名字的小孩一直过着日复一日、没有希望的生活,早上捡破烂,晚上拿去卖换钱,三餐都从垃圾箱中寻找,那时候能想到的未来只有长大后会去更远的地方捡破烂,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一场意外,或者是天灾,或者是人祸,然后就像时不时会在野外看到的那些流浪者尸体一样成为野狗和乌鸦的食物。生活浑浑噩噩,无处可去,无事可做。


“也生无可恋。”


神荼顿了一下,用棍子拨弄了一下火堆,窜起一簇橘色火焰,拂去剑鞘与肩上的积雪,语气平淡地笑着说道:“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大概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从来没想过关于未来的事。花之国毕竟是个小国,每个盛开鲜花的地方都死过很多不知名的人,虽然也有人想要接济什么的,比如黎冥教会时不时会举办圣济日,也会面举办免费学堂提供专业知识教学和全大陆承认的学业证明,但还是觉得就算学会了也没用……啊,不对,其实是懒得去学吧,觉得学习那些太累,还是捡破烂的生活轻松,周围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就一直那么过下去了。直到后来,花之国遭遇了战乱。”


那天,他拨弄的火堆,被从迷雾中冲出的盗匪车辆疾驰而过带起的风吹灭了。


那天,花之国边陲小镇费尔拉纳,遭到了一批训练有素的盗匪军队袭击。


“那一天费尔拉纳被迷雾所包裹,居民们按照电视里和广播的通告待在家中,根本没人发现那支军队是何时到来的。完全没有一丝情报,他们全副武装,从统一的制式步枪,轻重武器,大口径火炮,还有数十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云之国现役七十二式多足路行步战车,步战车的标准配置比如榴弹炮,机炮车载导弹,多管掷弹筒,一应具全,还有一位下级魔法师和飞艇的空中打击。那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袭击,而且他们只是先遣队,以闪电战突袭费尔拉纳,建立前哨据点,为之后的战争作准备。他们目的只有一个,攻占花之国,建立属于他们的国家。”


卡米拉的细长的睫毛微微一颤,抖落几颗积淀的雪花,喃喃地问道:“你说的是……是‘流血之日’吗?”


那是塔纳托斯第五纪元近千年历史中极为重要的一天,那一天原本只在塔纳托斯中部草原半死不活地蛰伏的匪盗忽然展现出即便是云之国与耶佳德都无法立刻集结的军力,趁着花之国边境被迷雾所笼罩,遮蔽了耶佳德的侦测魔法,大举入侵花之国边境,几乎攻陷花之国,将两个军力最强的国家拖入战争的漩涡,引发第三、第四纪元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第三次席卷整个塔纳托斯的战争。幸亏云之国与耶佳德的舰队及时赶到,击退了匪盗军团才避免了一场战争。即便是卡米拉没有亲历,但也对此印象深刻。


“后来人们确实是那样形容那一天的。”神荼闭上眼睛,蹙起眉头,笑容充满了苦涩,“那一天死了很多人,流的血虽然不及师父说的流血漂杵,但那一天的景象,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躺在街上,破碎的手脚头颅挂在树枝窗台街灯上,以前熟悉的人一个个死去,流的血就在自己脚下,溅在自己双手,所有的建筑都在燃烧,那一天的景象,就算称之为黎冥神教所说的炼狱景象也不为过。”


那一天,与世无争数十年的边陲小镇费尔拉纳孱弱的军队被匪盗不费吹灰之力地粉碎,小镇的居民大多没有逃出,被血洗一空,黎冥教会的大魔法师虽然奋起抗争,也不过是为小镇居民争取了数十分钟的逃跑时间,然后被路行步战车的机炮打碎。他躺在血中瞒过了冲锋的匪徒,看着一个个熟悉身影倒在眼前却连挣扎的都不可以,四周寂静无声,只能看见一个又一个脚步从浓雾中冲出跑动,火光闪烁,置身在疯狂的人群中,仿佛世界只剩下了自己。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从未有过的无力。

就像他的一生。


自己大概会死吧,某个匪徒会发现自己装死然后补上一枪,倒在血泊中。无声无息地死去,默默无闻。


就是这样死去吧,他想。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为何身体不受控制,从血泊中颤抖着站了起来,带着肮脏褴褛的衣服,一步步走向最近的匪徒。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他,视界的一切都变得缓慢而清晰,穿着整齐的服装的军人端把枪举过头顶,嘴角慢慢绽开欢快的笑容,露出暗黄的后槽牙,将枪口对准了他的身躯,手指缓缓扣上扳机。


他害怕地闭上了眼,声音也消失不见了,身处一片黑暗之中,浑身战栗,牙齿打颤,怀揣着最大的恐惧,等待自己的死亡。

但在一片混沌之中,一声出鞘铿鸣不知从何处响起,将世界撕开了一条缝,轻轻传入他的耳中。


他茫然地睁开了眼,眼前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身材高大一身棉袍,长发及腰披肩散乱,背着一个插满了各种冷兵器的大木匣,右手平伸虚握,指着身前的匪徒。


指尖离匪徒不远,刚好是一把剑的距离。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师父,人比剑先到,随后一把断剑从我身后疾射而来,背后同时响起无数断裂的声音,它经过的一切都被切开,所有阻挡在前的全部粉碎,就像颗流星坠落地面,可以毁灭一切。”


神荼浅淡的笑容在诉说完之后凝固在了脸上了,他望着不断飘落的雪,压抑着自己至今仍然平复的心情,喃喃自语:“该怎么形容那一剑呢……即便看过了很多书籍和世间壮丽的风景,但每每想起那时候的场景我都觉得自己的语言苍白无力,无法找到可以形容的词语,只能如白描一般复述那时的场景:一道流光带着要将世界撕裂的气势一闪而过,无数人影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分崩析离随之倒下,期间行走的路行步战车统统被一分为二,数秒像是不可置信的迟疑之后,碎裂的战车在半空如绚烂焰火炸得粉碎,燃烧的房屋随着火焰倒塌破碎,升腾的火焰被肢解成碎块,无力消散。就是这样在遇见那只平伸的手前横空出世粉碎一切,在塔纳托斯历史中从未出现能与之匹敌的一剑,被师父轻轻握住了剑柄,阻断了它那似乎不可阻挡的前行。”


断剑离匪盗的喉咙还有一尺半,但无形的锋锐不差纤毫地穿过那名持枪瞄准的匪徒的喉咙。匪盗的眼睛还没有对发生的事做出反应,仍在瞄准男人背后的他,身体仍保持着准备射击的姿势,随后头颅就掉到了地上,随着身体在草地上滚动,半睁的眼、高举着枪械得手和即将扣动扳机的食指仍保持着死前那一瞬间的姿势,没有丝毫反应。


一剑破甲不知数,一剑飞来取人头。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没有任何死者与站在他身边的同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剑便已杀人无数,遇者皆斩。


那个男人随着无数尸体的倒下回过了头。无数惊叫随之响起,无数爆炸随之发生,全世界似乎都陷入了狂乱和恐惧之中,但他听不到一点声音,只能看到那个高大的男人的脸,并不年轻,也不苍老,似乎中年的干净面孔中带着沧桑,微倦的双眼温和平静。在无数飞舞的灰烬之中,孩子听见他问。


“你叫什么名字?”


他望着男人脑海中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身处的地方,木然地摇了摇头,他没有名字,已经十年。


“这样啊,”男人露出了然的神情,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取一个吧。”


他点了点头。


“那就叫神荼好了,”男人说道,然后低下头笑着问他,“神荼,咱们相见也是缘分,做我徒弟好不好?”


徒弟?他疑惑地看着男人,不明所以。


“啊,我忘了,这边没有这样的说法,”男人挠了挠散乱的头发,“就是跟着我学一些本事,比如刚刚的剑术,是不是很厉害啊,我可以教你喔。”


“我可以成为和你一样的人吗?”他问。


“当然不行啦,”男人不管身后涌来的人群,笑着回答,“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能成为另一个人的,但总会有一天,你想行侠仗义,便有人间为你三尺剑,天下无处不可去,世间无事不能平。这个世界上除了生与死就再也没有能够阻拦你的东西。就像我现在这样,人虽千万,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受任何拘束。”


所以说,做我徒弟怎么样?


他想了一下,只想了一下。


然后点了点头。


“师父说,这样我就是他的徒弟了,”神荼勾起融化的嘴角说道,“后来我才知道我是师父在塔纳托斯的第一个徒弟。师父说花之国已经发出了警报,云之国的联合舰队和耶佳德的神选舰队会在几个小时后抵达,他要先走一步去击退那支数千人的军队,要我在费尔拉纳先把自己的事全部处理完,他会在费尔拉纳以南一百五十公里的外的舍耶村等我。


“话刚说完,他就拿着剑冲入开始混乱的军队之中,天空的飞艇被他一剑斩落,魔法师喷出的火焰与闪电都被他一剑击碎,枪口与火炮的焰火全都被他用剑一一斩断。军队在师父的断剑之前一步不能过,被整齐地切成数段,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如潮水般被他杀退,留下满地的尸体溃逃退出花之国。在师父追逐着残军消失在边境几个小时后,云之国与耶佳德的舰队终于赶到,他们接手了花之国防务,安置这次战争后残存的居民。但他们对那次的战争也是一头雾水,听一个耶佳德的士兵说,他们一路赶来只能看到数千具匪盗的尸体和战车的残骸在花之国的边境铺洒,战斗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一股未知的力量以摧枯拉朽之力,如同神罚降临匪盗的头上,将其彻底摧毁。当然,他是把那归为黎冥神的神迹。”


军队迅速平定了费尔拉纳,联军在花之国边境筑起防线,安抚四散奔逃的镇民。有了名字的神荼也找回了熟识的教会主持神官,原本的白袍神官,也就是隐修那位大魔法师已经身死,次祭祀拉舍尔 菲托斯就成了费尔拉纳的主持神官。神荼在小镇上没有亲人,只有和教会的几位神官熟识,他在镇上唯一要做的事只有告诉拉舍尔自己的名字帮他登记在费尔拉纳的居民之中,等待自己回来的一天,在这里重新生活下去。


“拉舍尔都七十多岁了,劫后余生看到我还哭得胡子上全是,也真是……但那一天之后,教会以前照顾的流浪儿死的就只剩我了,教会的祭祀也死伤过半,真的是很惨……”


听着神荼难得叹了口气,卡米拉呆呆地将口中不加任何菜式的烤面包咽下一半,两手捧着已经有些坚硬的面包,盯着火光之后的神荼含糊地催促道:“然后捏?


“不要急,慢点吃,小心别噎着,”神荼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卡米拉慌忙咽下面包,才接着说道,“然后拉舍尔就帮我办理了居民证明和过境证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我送走了。之后我就到了舍耶村,在那里找到了师父。


“师父他……是个很奇怪的人,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带我到处旅行,在途中教我剑术。除了每天要不停练习,还要读各种各样师父走了以后我就没在别的地方见过的书。而且很多书没有实体,都是听师父口述,然后我来背诵,后来有了师弟师妹就是我教他们背。师父说这些知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总之就是很多我到现在都不能理解的东西,师父说我想要学会剑术,除了多练,还要多看书。


“我在舍耶村开始跟随师父的第一天,师父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人不对。明明前几天才杀了几千人,转过头就跟我说这个,师父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但师父之后教我的第二件事就是该杀人时就杀人,人倒地后要补刀。我刚想说这两个自相矛盾,师父就教我第三件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从心所欲不逾矩,就算是保护自己也要遵守基本法,接着就是一大堆塔纳托斯各国法律条例总览,让我每天背三页从头背到尾,光那一大堆法律条文我就背了三年半才背完。”


卡米拉发觉神荼的笑容里竟然流露出了痛苦的意味,他叹了口气才苦笑着继续说道:“师父说,光是有记载的剑术就有一千七百四十二种。虽然我不用全部学会,但必须要全部掌握,至少要知道全部剑术的招式和出招套路,这就是所谓的‘观千剑而后识器’。于是我又背了一千七百四十二本带着简笔画的讲述剑术的书,然后就是塔纳托斯编年史,有好几个听都没听说过的版本,每个纪元更替发生的重大事件,发生的地点,神之子与精灵的历史,各个传说之境的传言,都要会背。还有各种诗和散文,还有师父时不时会哼的歌,都要背。那真是比死都难受,每天练完剑术就是一大堆书摆在面前,有时候手里拿着剑真是恨不能马上找两个强盗打上一架。但没办法啊,该背的还是要背。但可惜直到最后师父走的时候我都还没背完。背完最后一本《衍周推剑录》还是两年前的秋天。那时候师弟师妹都已经踏上了各自的旅途,只剩我一个人坐在费尔拉纳的邮局里,那一天所有邮件都送完了,我坐在窗边放下书无事可做,只好等着,等着风儿吧落叶吹在窗台上,计算它们的数量。


“然后,我又重新开始,把所有的书背了一遍。”


神荼从衣服内侧的口袋掏出一本和手掌差不多大的书,“这次两年就背完一小半,剑术背了四百一十六本,这本《北离书》两个晚上就差不多背完了,还剩下几页,今晚睡前就完了。”


“能给我看看吗?”卡米拉捏着面包,前倾着身体问他。


“当然可以。”


卡米拉放下面包,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站了起来,从穿过风雪和火光的神荼手中接过那本黄色的书,封面和书页都泛着老旧的痕迹,但上面的字和画却都是人手写绘的新痕,两个小人拿剑比划,一来一往,下面文字点评二三,讲述两人来往之间的剑术要点。


“这些都是你师父写的吧?”卡米拉一边翻页,一边问道。


“是啊,包括师弟师妹们背的书,都是师父自己写的。”神荼站在她的身边,轻轻拂去卡米拉肩上与发梢的积雪,“小心,别着凉了。”


卡米拉轻轻侧了一下肩膀,抖落积雪,捏紧书页,看着泛黄的书本问道,“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你说师父啊,”书页的背后传来神荼的笑声,“师父的名字就和他的人一样奇怪呢。”


卡米拉放下书,身前染着橘色火光的神荼闭上了眼睛,反射着银蓝月光的雪花如流星在他看不见的四周坠落,银白与橘红两色切割他的笑容,照亮了他洁白的牙齿。


微风泛起,带着神荼的笑声在塔纳托斯的草原上流传,飘进了卡米拉的耳中。


“师父的名字啊,叫做通天。”




第二章。夜语





(一)



马蹄踏在积雪之上,发出悦耳的声音。时间已近正午,浓厚云层中随着点点雪花落下的柔和白光照亮这个银色的世界。卡米拉牵着由黑色骏马拉着的马车,牦牛的乌云跟随在后,忠实的猎犬游走其间,与往日一样,漂泊在风与雪的海洋之中。唯一发生的些许变化是,在这次并不漫长的旅途中,多了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在身旁说着故事。

“……那之后师父带着我从拉提亚一直向西走,继续去追寻匪盗们的踪迹。拉提亚已经是草原腹地了,在这里我们也获得了一些关于匪盗逃窜的线索,其中最大的一股正是流血之日的主谋之一,‘五王’中统帅北方大部匪盗的‘北之王’亚历斯托 拉辛。虽然‘五王’这类称号都是他们自己封的,但他们五人所掌握的军队确实足以让塔纳托斯的任何一个小国战栗,耶佳德和云之国数次讨伐他们都铩羽而归,如果流血之日不是师父,恐怕两国联军是没办法在花之国沦陷之前赶到的。”

昨夜神荼一直说到深夜,就连猎德都忍受不住在她的膝上睡着。等到神荼委婉地提到时间已经太晚,经过一天的跋涉他已经有些疲劳希望可以明天再继续和她讲述后续的故事的时候,她才惊觉自己为了陌生人的故事打破了常年累月维持的作息规律,锅中的牛肉已经糜烂与浓汤水乳交融,发出浓郁的香味,篝火边烘烤着的面包已经焦黑化为木炭,轻轻一碰就碎裂掉入火中,消失不见。

她靠着半个干冷的面包听神荼说了一整晚的故事,无怪乎她会如此入迷,因为他的故事完美地和这十三年世界上所发生的大小事件完美贴合。在神荼的叙述中,从他离开花之国一直追踪匪盗,在塔纳托斯大草原西境追上了溃退的匪军,他的师父带着他一剑一线,直冲中军,就像伟大的画家在自己的画卷上随意挥洒,无数残军组成的海洋被这一条由鲜血绘制的直线完整地分割成两半,掀起人群与鲜血的惊涛骇浪,让本就士气低迷的军队陷入狂乱之中。原本气势汹汹,高昂着枪口与火炮如席卷一切的海啸、在费尔拉纳疯狂肆虐的匪盗,在那个形单影只如同沙砾的男人的剑下,世界仿佛颠倒了一般,澎湃的大海在渺小的沙砾上撞得粉碎,匪盗的浪潮被他杀得人仰马翻,丢盔卸甲,分崩析离,比到来时更快的速度溃散倾斜在塔纳托斯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人人恨不能多生两条腿,如他们在费尔拉纳烧杀掠抢那样将一切抛诸脑后,疯狂的奔跑,肝胆俱碎,哀嚎着想要远离身后的死神。

不过生与死总是公平的,追击溃逃的残军总是比那些拼死抵抗的顽固分子容易很多。只是数日的追逐之后,他们便斩落塔纳托斯先头部队的指挥官,“西之王”斯瓦迪亚 维鲁加的头颅。

在不久之前率领着数万凶暴之徒,得意洋洋悍然侵略的将军,面如死灰狼狈不堪、临死仍瞪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的斯瓦迪亚 维鲁加的头颅被抛在乱军之中,见到军队领袖手机的匪盗们自然随之崩溃,毫无组织地扔下武器装备军需品四散而逃。少数仍存着理智的指挥官率领自己的亲卫队集结小股残军逃散洗劫其余小镇,他们不得不花了一个月时间清理残余的作乱分子,最后在塔纳托斯北方的深冬追上了准备洗劫拉提亚的残军,俘虏了残军的指挥官,击退了全部在“流血之日”参战匪军。

这和卡米拉父母在她小的时候和她说的关于流血之日后来两国联军的进军路线完美重合,那绘声绘色,极尽翔实的描绘几乎让卡米拉相信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其中跌宕起伏的历险情节,以及他在旅途中与师父发生的各种各样的故事让她深深沉醉其中。

现在他说到了他的旅程开始近一年后,即便击溃了匪盗联军,他们仍然追击着匪盗头目,从西到北。历史记载中的那一年,两国联军在安定了费尔拉纳之后开始在大草原上追剿匪盗,击毙了“西之王”,并且公布了尸体照片。随后联军向北继续追击,与两国边防军队一起进攻“北之王”。

“我们很顺利地找到了北之王建立的城市,就是那个虽然就在耶佳德和云之国脚下,但即使到了现在都怎么也拔不掉的钉子堡垒苏诺。那个时候的我虽然跟师傅学了一年剑术,一对一的情况下已经很难遇到对手,但一人攻城这种事还是难度太大,最后出手的还是师父。

“城墙火炮对师父的剑来说根本就不在话下,一剑开山,城墙连同大地被一剑劈开,巨大漫长而深不见底的裂谷凭空出现,从城外突进入城,城市防御的力量被这条地狱的裂缝撕碎,城墙、战车、军队,一切街上的建筑都掉入无边的黑暗中,大地隆隆的哀嚎掩盖了城市嘶声力竭的尖啸,只能看到一个个比蚂蚁更加渺小无助的人影在即将沉沦的城墙上奔走,无力地挥舞着手臂向苍天祈祷。师父抓着我的衣领轻轻一跃,掠入高空,越过那条人造的天堑,轻轻落在裂缝尽头,‘北之王’孤高的城堡顶端。此时,一切的源头‘北之王’就在我们脚下。师父一脚踩塌屋顶,带着我跳了下去。”

到这儿,神荼突然闭口不言,不再接着说下去,卡米拉忍不住扯着他的袖子,急切地问:“然后呢?”

“然后啊,”神荼偏过头,在卡米拉看不见的地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跟师父就飞一样地跑了出去。来的速度有多快,我们跑出城堡的速度就有多快。”

“为什么?”卡米拉不解地看着他的后脑勺,试图找到答案。

神荼笑着叹了口气,看着远方回忆道,“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没看到传闻中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亚历斯托 拉辛,只有一位拉辛小姐,正一丝不挂地站在衣柜前思考自己要穿什么衣服……”

“一丝不挂又怎么啦,他好歹是个男人……等等,你说拉辛小姐?!”

“是啊,或者说拉辛小妹妹更好?算了,叫小妹妹感觉师妹会一枪打死我,还是留点口德吧。”神荼又叹了口气,手掌在自己的肚子附近比划了一下,“总之那个时候师妹还很小,才六岁,就这么高,虽然感觉到了城堡外发生了什么,但师父来得太快,根本反应不过来。那时的师妹虽说还小,但也是个女孩啊。我也就算了,这辈子没认识几个女孩子,可师父好像也差不多,不知道多大岁数也跑得跟子弹一样,啊不,跑得比子弹还快,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师妹的裸体在眼前一晃,人就已经到了城堡门外了。”

“等等,这是裸体女孩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书上说亚历斯托是个残暴的人啊,吃人肉拿俘虏的头颅饮酒的大汉,我的爷爷就是被他的军队杀害的,这个你别骗我。”

“所以我说是拉辛小姐,不是亚历斯托小姐嘛。”神荼耸了耸肩,“师妹的名字是安菲尔 拉辛,是亚历斯托 拉辛唯一的血脉。”

两人花了近一个小时从城堡大门重新打了上去,甚至还在那个逃离的房间前与慌忙赶来的匪徒打了十分钟,等到师父觉得女孩应该换好了衣服以后,才击倒最后一个持枪前来的匪徒,敲了敲门,没听到里面有慌乱的反应后才推门而入。

“房间装潢得很豪华,和花之国的爱丽舍宫相比也毫不逊色。即便被师父踩塌了一半,但推开门时,墙上的纯金装饰的反光还是十分刺眼。亚历斯托 拉辛被一大堆医疗仪器包围着躺在中央的大床上,小女孩盛装坐在床沿浑身颤抖,头埋在亚历斯托的胸口,低声哭泣。

“我和师父上前,床上躺着的确实是亚历斯托本人,但只剩下上半身了,脸色惨白,呼吸微弱。他在费尔拉纳被师父一剑两断,那一剑不论贫富贵贱身份高低都是一剑斩去,不管是普通的士兵、几十人的头领还是‘北之王’,在那一剑下都是同样的人。不同的地方只有曝尸荒野和躺在豪华的床上被医疗器械簇拥着苟延残喘。”

“也许生不如死这样的惩罚,比直接杀了他要更加残忍,也更加能平复当时我的愤怒吧。”神荼笑着摇了摇头,“我当时看到他的时候,我一直想要亲手把他碎尸万段的心情突然消退大半。”

神荼眯着眼,笑容中稍有些消沉,但转眼就消失不见,“话又说回来,第一次见到小师妹的时候,她可是很凶的啊。我和师父刚靠近,她就跳了起来,从臂弯下掏出一把小口径光魔法集束炮,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扳机。当时我真是吓坏了,因为只看师父斩过实体武器,像魔法光束炮这样两大国都拿不出几门的东西搞不好就真的能威胁到师父。但师父到底是师父,一剑就连带着光魔法和手炮一起斩了,而且没伤到师妹,巅到毫厘的剑术连贴着手指的护手都削成了两半,而指尖纤毫无损。”

自己的父亲被人伤害到如今生不如死的地步,安菲尔 拉辛早有和敌人同归于尽的觉悟。即便只有六岁,但在那两人从天而降,而父亲的眼中流露出解脱的深色的那一刻,她便决心以自己的生命换取父亲仇人的死亡。她穿上了最华丽的衣服,脖子上挂着父亲为了她未来出嫁而准备、据说出自第二纪元的精灵之手、流传数千年早已成为永恒的代名词的首饰,找出了她六岁生日,一位行将就木的魔法师因为有感于她超凡的魔法天赋所赠与的魔法手炮,在她手上的威力足以击毁耶佳德最坚固的城墙。她准备好一切后,无视父亲悲戚制止的眼神,将手炮埋在臂弯,伏在父亲胸口,等待敌人的到来。

虽然有点晚,但她还是等到了一个一重一轻两个脚步声走了进来,她枕着泪水等待他靠近,她跳起来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将炮口对准,她看到了他挥剑,她看到了自己的手炮在那一剑下化作无数碎块纷纷飞散,她绝望地闭上眼等着那一剑将自己和父亲斩成两段。但直到自己的泪水在地上发出好几声破碎的声音,都没有等到。

“毕竟师父杀人无数,我也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会对那个小女孩下手。尽管对方是一个害得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强盗头目的唯一血脉,而且一见面就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毫不犹豫的小女孩。但看到师父没有杀掉她的那一刻,我还是松了口气。虽然师父说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但心软这种事谁说得清呢。要是瞄准我的话我肯定会死,但瞄准的是师父,就留了我一条命来对那个女孩子心软。这样想想,对师父真的很不公平。”

“这不怪你,”卡米拉抖了抖缰绳,安慰身边的神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虚构的故事这么认真,“任何人都会同情她的。”

“她的父亲毁掉的那些人不会,”神荼回头笑笑,“我会同情她只是因为她马上就要和我一样要变成一个孤儿。如果我缺了只手断了条腿,估计会毫不犹豫地一剑砍向她吧。我在战争中失去了很多朋友,所以我会杀死那些匪徒,但因为没有切肤之痛,所以没有更大的杀意对她出手。这是人之常情,我明白。”

他转过头,看向没有卡米拉所在的远方,轻轻说道:“但这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亚历托斯所犯的罪孽不应该由她来承担。安菲尔没有错,她没有错……这个和我要说的好像没什么关系啊,抱歉,我说远了。”

“没关系……”不知为何安菲尔有些焦急的感觉,“你继续说吧。”

“那之后师父没有管她,直接就去找亚历斯托。那时候的亚历斯托已经奄奄一息,他看着师父就像看到了解脱,表情十分安详。师父提起那柄断剑的时候,除了有一丝不舍,眼中尽是喜悦的情绪。师父的剑朝他的头颅挥下,他闭上眼,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但师父只是划破了他的一半眉毛,嘲讽地笑了一声‘哪能让你死得那么容易。’然后收剑转身,牵起了茫然无措的师妹的手,冲盯着师父剑鞘的亚历斯托说:‘你就这样等死吧,你注定经历生离死别,家破人亡。从你的妻子早逝,到你自己身处无尽的痛楚中,看着自己女儿任人宰割,忍受着无依无靠苟延残喘的下半生。你放心,你不会这么轻易死去。你的部下还要拿你作为旗帜引导他们去在绝望中垂死挣扎。活下去吧,带着无尽的痛楚活下去。这一点代价对比你的所作所为真是不值一提。你的女儿还小,我就捡便宜了。’”

神荼对空无一人的前方回了挥手,“然后师父说了声‘后会无期’,拖着安菲尔 拉辛离开了苏诺。”

“有一点师父没说对,”神荼放下手,轻声说,“亚历斯托 拉辛在三年前去世,在那之前师妹回去了一次,在他离开世界的前一秒有自己女儿在自己床前,师妹说他是笑着离开的。”

“真是残忍。”

卡米拉低下头,喃喃地说着,心里莫名地有些烦躁不安。就在此时,胸口的项坠发出了微微的热量,让她稍稍回过神来。她转过身,在神荼看不见的地方扯出项坠,上面发着蔚蓝色的光,不停闪烁。

“有人要来了,是你熟悉的人吗?”

卡米拉回过头,神荼并没有回头偷看她把项坠拉出胸口,仍注视着远方。那片银色的海洋空无一人,只有来往车辆碾压出的灰色道路分开海洋一往无前,消失在银白山丘一样的彼端。

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看到了卡米拉脸颊的绯红和慌乱,神荼用手遮住射向眼睛的光,眺望着远处,”在十公里外,速度很快,几分钟就能到了。“

“为什么你能感觉到?”卡米拉询问神荼的背影,“这次又是什么样的味道?”

神荼挠了挠有些散乱的头发,“有种魔法素流动的味道,是魔法标记吧。有效范围可以覆盖整个塔纳托斯,进入十公里的范围内会自动发出信号,信号源就是你昨晚使用的项坠吗?如果不熟悉的话是不会使用的吧?“

“是我的哥哥,他是一个商人,流连于草原上的各个游牧部落与小城市进行贸易,”卡米拉放回项坠,整理好衣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小师妹也会用魔法,我的剑鞘上就被加上了标记。那次从冬南枝回来就被师妹朝吵着带她去,很头疼啊。”

“就是那座在第三纪元末期精灵衰退之后,留驻的最后一位精灵为了放逐自己而建立的天空之城?”

卡米拉轻侧着头,看着神荼的被风吹乱的发梢问道。

“是啊,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花了三天时间才追上那座城市。那里景色很美,以后有机会的话,不如一起去看看怎么样?”

神荼回头一笑,身后的山丘之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





(二)



“所以说,你的第一个师弟就因为他那双眼睛而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耶佳德没想过来招揽他么?”

“二师弟和我不同,他有着超凡的天赋力量。”神荼放下碗,咽下了口中的食物才接着说,“师父说,他的力量和来自精灵与人类混血的神之子不同,不属于任何魔法,是一种这个世界本身存在的规则。他的左眼凝视着过去,右眼注视着未来,但也和神之子一样付出了代价,那便是未将丝毫现在留给自己。他知道他眼前事物一切的过去与未来,耶佳德的教会行踪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他能对自己因为预言种种灾祸被视作不详,被父母抛弃,被赶出家乡的事不做抗争,只能收拾好自己破碎的心,背上行囊,流亡天涯。”

“真是辛苦啊,”卡塞尔两口把羊角面包塞进嘴里,感叹道,“我至少还有父母养我到十五岁,各个城镇都有亲戚朋友照顾,做生意只要不出大问题就不怕挨饿。比起你那位师弟可真是轻松多了。你说是不是,卡米拉?”

卡米拉接过卡塞尔递过来的木碗,打满一碗牛奶又递给他,“三耶佳德铜币。”

“诶,怎么比我还市侩,”卡塞尔接过木碗一口饮尽,咂了咂嘴,“你可是我亲妹妹啊。”

“亲兄妹也明算账。”

此时已是吃午饭的时间,雪停止了落下,天空稍稍放晴。之前那白色的光点变成一辆超过五十米长的巨型货车停在卡米拉的牛群前方,卡米拉的哥哥卡塞尔出了驾驶室,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卡塞尔比卡米拉高很多,甚至比神荼要高半个头,体格健壮,脸庞棱角分明,虽然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锐利光芒,但笑容温和可亲。也许是对草原上的旅人司空见惯,因而对出现在妹妹身边的神荼并没有太多的惊讶,略微自我介绍后寒暄了几句,就对神荼所说的故事上了瘾,在帮着卡米拉准备篝火的过程中不停询问着故事的后续。

卡米拉端着牛奶坐在卡塞尔身边,继续聆听神荼的讲述:“第一次和二师弟相遇,也是我第一次登上冬南枝。传说那是一座由这个世界最后一位不老不死,青春永驻的精灵,在第三纪元结束的时刻,在所有精灵选择离去而她留驻塔纳托斯之后,为了不被世人所扰而建造的放逐之城,它漂浮空中,穿行于云端,来去如电,永不停留。它的面积比耶佳德和云之国的首都合在一起还要广阔,有着高耸连绵的山川,平滑如镜的湖面,精灵们衰退之前最后修建的,由精美无双的建筑组成的无人城市围绕着东南枝最高的山峰,在那座山峰的顶端,那片因精灵魔法而永远鲜花簇拥的地方,是精灵居住的最华丽的宫殿,高大的门扉上篆刻着无数记录着精灵历史以及魔法咒语的浮雕,天顶绘制着塔纳托斯前三个纪元人类与精灵同邪恶生物奋勇作战的天顶画,它只存在于文字与画家的想象之中,没有任何飞行器能追上,永远不会被人们视线捕捉,它被人们称作是天空之城,而真实的名字却罕为人知,逐渐被人遗忘。”

“的确,你不说我都不知道它叫冬南枝,我们都只记得天空之城了,”卡塞尔点了点头,“我妹妹从小就爱看些奇奇怪怪的书说不定也知道,但这样下去可是会嫁不出去的啊。”

“滚一边去。”

被卡米拉瞪了一眼,卡塞尔求助地看着神荼。他用手帕轻轻擦干嘴角,笑着说:“卡米拉小姐很漂亮啊,即便是在花之国也很难找到能和卡米拉小姐媲美的女孩子,只要想的话,追求者所排成的长队能够把塔纳斯托大草原给贯穿吧。”

“那当然啊,可惜草原上的人太少,要放在大城市里,我妹妹那可是不得了的美人啊。你小子还算有点眼光!”卡塞尔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神荼的肩膀,随后露出期待的眼神,耸了耸肩膀,“说起来精灵啊,天空之城啊,这些传说中的东西能亲眼看看,那真是丰富多彩的一生。要是有机会,我也想亲眼见识一下。”

“为什么不呢?冬南枝在两块大陆之间漂浮不定,只要一直走下去,总会有捕捉到它的影子的那天。”

“算了吧,”卡塞尔放下木碗,摇了摇头,“刚离开家的时候我也想过,想去草原之外的世界看看,所以放弃了放牧选择开货车做商人。但做了商人又怎么样呢,我这辈子都在草原上,除了开着货车到处做买卖,我也不会干别的事,离开草原我就会死。我的上一辈上上一辈都在草原上度过自己的人生,就像你说你师弟的能力是他的命运,在草原上奔驰也是我的命运,也许有一天我们家的某个后代会走出塔纳托斯中部的这片大草原,但不会是我。我倒是希望卡米拉能够走出去,做哥哥的,就算自己不能看到,也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有更美好的生活啊。”

一缕沉默的风吹过卡米拉的脸庞,消沉的心再次涌了起来,她放下喝了一半的碗,撩起被风吹乱的头发,用指尖绕着散发,看着膝间的手,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轻声说:“继续说故事吧。”

“刚刚说到哪儿了?”

神荼低着头笑了笑,把手帕收回口袋,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啊,说到我第一次见到师弟。那时安菲尔还一心想要杀掉师父为她的父亲报仇。我们离开苏诺向北向云之国出发,走了三个月后,在草原边境的山脉附近,遇到了站在山崖上正要跳下的师弟。那时的他两眼空洞无神,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和所有轻生的流浪汉或是疯子没有区别。

“我们路经山脚,除了师父,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张开双臂即将跃下的他。只有师父,只有师父突然停住脚步,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抬头张望,紧紧盯着那个站在山崖上的少年。我们顺着师父的视线望去,少年跳下山崖,还未等安菲尔发出惊叫,天空之城冬南枝在群山间一闪而逝,带着跃下的少年消失不见。师父立刻拍着看呆了的我的肩膀,微笑着对我说:‘快追上去,把那个孩子带回来做你的师弟吧。’”

尽管还沉浸在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巨大城市所带来的震惊之中,但受到师父的示意,神荼还是下意识地迈开步伐,朝着冬南枝消失的方向追去。这一场追逐持续了三天三夜,一开始神荼穿行于连绵的群山之间,连东南枝的影子都看不到,等他追了几分钟,穿越了塔纳托斯这片无主的草原之后,他终于在塔纳托斯南方的小国卡拉扬边境看到那个漂浮在天边的黑点。于是他奋起直追,又经过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地追逐,在夜色的大海上冬南枝散发的光芒终于变成了水滴大小。他踏着波涛继续追逐,花了十六个小时在海上追逐,一天又多四个小时走遍东方那片比塔纳托斯更加广阔的大陆,穿过茂密的丛林,寒冷的冰原,炽热的沙漠,繁华的城市,宁静的村落,几乎走遍了两个大陆上所有的国家,没有休息片刻。终于在第三天夜里,在他开始追逐的山脉附近,他踏上了冬南枝边缘茂密丛林的一片空地,当他的左脚触碰湿润的草地,三天来积累的疲惫终于一齐涌了上来,他不堪重负,带着追逐中破破烂烂的衣服倒在了冬南枝的丛林中。

“之后我大概睡了两个小时,醒来以后,我找不到那个少年,只能看到远处最高的山峰顶端,那里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我想传说中的精灵也许就住在哪里,如果能见到它,说不定它能告诉我那个少年的下落。”

神荼跑向宫殿,他第一步穿过边境的丛林,第二步踏碎平滑如镜的湖面,第三步抵达山脚无人的城市。他的身影快得无法用肉眼捕捉,在天地间凝成一线,直入山巅,将第四步踏在精灵神殿光滑的台阶上。

他推开门,宫殿中闪烁着由魔法引燃,永不熄灭的焰火,大厅灯火辉煌,照耀着每一个角落,散发着无限光明。大理石的地面倒映着四周和天顶上的绘画,栩栩如生地记录了从精灵前史到第三纪元精灵衰退之前的所有故事,那一段数千年的历史,从大门一直延伸到几乎渺小得无法辨析的走廊尽头,绘画华丽无比,美不胜收,故事惊心动魄,波澜壮阔。他怀着惊叹四处张望着这超出人类想象的华丽殿堂,小心翼翼地迈着步伐,屏息穿过走廊,生怕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过大,吵醒了画像上的精灵,愤怒于他的闯入与无礼。

顺着火光穿过走廊,经过无数房间,直觉告诉他精灵不在这些华丽的房间的任何一间中,它在走廊的尽头,在灯火阑珊处。他不顾疲劳笔直向前,越走越快,最终化作一道流光,与走廊的焰火融为一体,抵达了宫殿的另一端。

“那里就是精灵的居所,”神荼眯起眼,仿佛当年的光仍在眼前闪烁,“那是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宫殿,实在太美,太过华丽。精灵所有最高杰作都陈列其中,所有精妙的手艺都为它制作装饰。只有亲眼见识才能明白她的美丽,任何语言来形容它都太过苍白。”

“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美啊,”卡塞尔叹了口气,“有机会真想亲眼见识一下……”

卡米拉没有说话,偏过头看向一望无际的草原,明明离里博纳港还有不到一天的路程,但眼前却没有一丝征兆,任然是无边无际的绿色海洋,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永远也没有尽头。

永远没有尽头。


(三)




卡塞尔并没有停留太久,吃过午饭就带着对故事的无限眷恋和他们背道而驰,走向草原深处。临走前,在接过卡米拉给他准备好的大袋奶酪和肉干之后,他还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神荼的肩膀,拜托他好好照顾卡米拉。听到这话的卡米拉故意没有理睬,等到她转过头,卡塞尔已经驾车奔驰而去,只留下烟尘和站在原地揉着肩膀的神荼冲她微笑。

他们继续朝着里博纳港的方向前行,一路卡米拉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神荼说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故事。他的精力似乎无穷无尽,即便一直说到了深夜也不见有疲惫的迹象。

今夜晴,无雪无风,天高云阔。双月在厚重云层的缝隙间投出明亮的光芒,静静照亮这片银白的荒原。全世界都安静下来了,白雪、矮树、流云、双月都在聆听他的声音。

她静静地听着,听着他说他撕下自己的衣袖,为受着过去与未来折磨的师弟蒙上双眼,牵着他离开冬南枝,在海天之间飞驰,一行三人变成四人,继续这漫长的旅途。他们不停走,不停走,凡是想去的地方都能抵达。常人连传说都未曾听闻的事物,他们都曾触及,常人无法抵达的地方,他们都曾留下脚步。卡米拉从未想过书本上的世界有这么大,大到远远超乎她的想象。

她看着滔滔不绝的神荼,突然涌现出了一个疑问,但又不知该如何表达,该如何开口。正在她思考该如何询问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听使唤,抬起了手,等她回过神来,神荼已经中断了诉说,看着她有些慌乱的眼睛。

“有什么问题吗,卡米拉?”神荼微侧着头,笑着问她。

虽然听到了神荼的声音,但卡米拉的脑中却是一片慌乱,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断他,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要如何告诉他。看着他温和的眼睛,她变得更加慌乱,努力整理脑海中的思绪,却徒劳无功,脑海中一片混沌不见丝毫头绪,更可怕的是,仍是一片混乱的她又听见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发出了声音,向神荼询问。

“我不明白……”

卡米拉直视着神荼的双眼,喃喃地问道。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跟随你的师父一起旅行,走那么多的路,去那么多地方,有什么意义?你想要看见什么,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到哪里?我不明白。”

“……你问了一个麻烦的问题啊,卡米拉。”

神荼眉毛一挑,稍稍正坐,隔着营火看着卡米拉,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

“你真是问了个麻烦的问题啊,卡米拉,因为你这么问我,我也不知道答案。”

神荼一声喟叹,拍了拍横在膝上的佩剑,指尖在曾经横行大海的魔兽的皮革上轻轻摸索,“离开费尔拉纳至今已有十三年,期间跟随师父学习七年,离开师父六年,但在我和师父相遇的那天,他和我说的‘行侠仗义’中的那个‘侠’字,其实我到现在也不能明白。小时候我在教会听说过很多英雄的传说,比如古代圣明的君主,屠龙的勇士,和精灵一同击退魔王的王者,他们都背负着人类的期望,担起了延续人类存亡,为人民谋得幸福和平的重任。他们的名字永垂不朽,在我们的历史中代代相传,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吗?

“而且他们好像都达不到师父说的‘人间为我三尺剑’的地步,那这样的境界到底存不存在呢?而且这样的英雄,似乎都跟师父说的‘侠’不同。师父还说过一句‘野旷天低树,月随侠客行’。但天空的月亮又曾为谁移动过他追逐的轨迹?到底什么是‘侠’?我不明白。但我知道我就是为了师父口中的‘行侠仗义’,为了‘人间为我三尺剑,天下无处不能去,世间无事不能平’才跟随师父。我也不知道我走下去的意义,我也不明白我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要去见谁。但我总觉得能一直走下去,去世界上未曾抵达的地方,去见世界上未曾相遇的人,是件很有趣的事。就像他以前经常哼的歌那样——”

神荼抬起头,看着塔纳托斯夜空追逐的双月,两手放在膝盖上打着节拍,顺着风轻轻唱哼起了歌。

“游侠儿,腰带吴钩衣轻裘,白马银鞍逍遥游。朝辞苍梧暮北海,行将青丝到白头。

“游侠儿,功名换取酒一壶,利禄都付尘与土。仰天大笑出门去,高门豪阀作云浮。

“游侠儿,三杯一诺去生死,颠倒山河湖与泊。血溅五步慷而慨,事了拂衣洒而脱。

“游侠儿,朝与江湖同一朝,暮与江湖同一老。不闻天涯有时尽,只见岁月催人老。”

声音悠悠,长风猎猎。

送入塔纳托斯唯一一个听众的耳中。

哼完了歌,神荼仍看着双月,居其中永恒不移的红莲姬,与绕着红莲姬随之阴晴圆缺的冬星座,二者照耀着塔纳托斯的夜空,已不知经历多长的岁月,至今未曾改变。它们又是为何在夜空中为塔纳托斯带来光明?他们又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去过何处,见过何人?从古至今无数英雄流转,青史留名代代相传,如今都已不见踪影,只剩一个个书本上的名字。他们有去过何处,见过何人?他们所做的功绩又在何处?到了现在还有何意义?

过了好久,神荼才笑着说:“我在旅途中遇见了师父,遇见了师弟师妹,在我的人生中能有他们占据大半的时光,让我不再孤独。正是因为我踏上了旅途,才能遇见他们,因为我知道这世上有他们的存在,我每一天都过得幸福而快乐”

停顿了一秒,神荼低下头,看向火光背后的卡米拉,咧嘴一笑。

“就像我在这里遇见了你。”

这就是答案?

卡米拉微颤着嘴唇,她开始有些明白自己想问的事了,脑中凌乱的思绪逐渐被梳理清晰,身体的控制权逐渐被大脑夺回,下一句未经头脑审核的句子被强行收回口中。她挣扎着想要说出口,却不明白脑中为什么有一股力量拼命制止自己,让话语破碎在喉咙,带动着嘴唇颤抖。

为什么不说出口呢?

她看着跳动的火焰,神荼的笑容在火焰上一会儿扭曲一会儿温和,来回交错。他们互相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她知道他只是在等他接下来会问的问题,等着回答,之后他就可以继续说他的故事,直到明天在里博纳港分别……

对了,故事。

卡米拉的身体似乎一瞬间冷静了下来,大脑顷刻间夺回了控制权,彻底主宰了身体,将那个问题从喉咙咽下。她像是逃离一般移开视线,低下头轻声说:“没什么了,继续说吧。”

“好的。那我就继续了……”

神荼的声音在看不见的地方依旧欢快,卡米拉在膝间大口呼吸着空气,我这是怎么了,明明是个不可能的故事,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反正明天就要分别,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为什么要去期待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我这是怎么了?是因为他的口才太好,说的就好像他亲身经历,亲眼见过那些东西一样?魔齿鲨,冬南枝,精灵,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存在。卡米拉,不要骗自己。就让他继续说下去吧,让他在分别到来之前给你奉献最后一丝欢愉……

开始有些听不见神荼的声音了,卡米拉周围渐渐陷入沉寂,闭着眼将头埋在膝间,像是沉入无边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越沉越深,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能感觉到更深的地方,似乎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用卡米拉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发问。

“你会记得我么?”

问话无人应答,身体越发变得轻盈,她感觉自己在有限黑暗之中飘荡,明明触得到边境却总是无法越过,只是不停飘荡,漫无边际。

“……卡米拉?”

混沌之中,在遥远的地方响起了微弱的问话,她感觉身体一下变得有些沉重,勉强挣扎着支撑起眼睑,让一丝光芒射入眼中,背对着橘色火光的神荼正一脸关切地站在她的面前,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摇晃。

原来那个沉重的感觉是你加在我身上的啊。

卡米拉恍惚的目光落在神荼脸上,世界从眼前的人的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仿佛一切都在围绕着他旋转运行,他晃动着自己的肩膀,将自己从某个一直抵触的世界拽了回来。

“卡米拉,你还好吗?”

神荼轻轻摇晃着卡米拉,“感觉你好像很困的样子,今天到这里算了吧。”

就这么结束了吗?

之前看起来有些困倦,将头颅垂在自己双膝之上的卡米拉不知为何推开了自己搭在她肩上的手,一下从矮凳上站了起来,抬起头,清澈的双眼倒映着身后有些黯淡的篝火,紧紧盯着神荼的眼睛,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看着他,轻轻说道。

“不要停下,你继续说吧。”

不管是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不管你是怎样胡编乱造。只要你还能够继续说下去——

“你继续说啊。接着之前的故事。”

继续编下去啊。

“我不困,我不想睡。”

反正只是故事而已,就当它是一场梦吧。

“明天到了里博纳港休息一会儿,好好的睡一觉就好了。”

醒过来就好了。

“没关系的,”她凝视着神荼的眼睛,“继续说吧,我很喜欢你的故事,我想听下去。”

“那今晚到此为止了。”

神荼笑了起来,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卡米拉栗色的长发,“你累了吧,今晚就到这里好吗?如果你想听故事的话以后还有很多的机会,不用在意这几天的时间。有的人经过了一生在临死的那一刻也许都只留下了些许回忆,有的人在短暂的片刻也可以度过一生,但真正重要的是——”

神荼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脸上,声音一下子消失,手无力地垂落发间,瘫在身侧,过了好一会儿才凝视着远方,喃喃地说道:“我错了。”

“你错了?”

卡米拉莫名地觉得心中一紧,“你错了什么?”

“也许我不应该说太多关于我的故事……”神荼僵硬的笑容微微颤抖,低垂着眼睑看着鞋尖的积雪,“我要说的太多了,但也太少,我都快忘了……下雪的时候总是让我想起很多事。”

“你跳过舞吗?”他突然看着卡米拉问道,“有参加过草原上小镇的集会吗?在夜晚的篝火周围,人们相拥翩翩起舞,有看过吗?”

卡米拉有些狭促地绞着手指,低下了头。她不管是跟随父母还是独自放牧都不曾参加过舞会,从未有人邀请她与之共舞。正当她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神荼没等她回答,自顾自说了起来。

“曾经下雪的夜晚,每当我们漂泊到塔纳托斯草原北方的小镇上,在篝火熊熊燃烧的夜晚,安菲尔会教我跳舞。”神荼笑容与手活动起来,轻轻挥舞着,缓缓诉说着,“比如不管是宫廷宴会还是小镇篝火都会跳的克拉拉,她的舞步轻快灵巧,能盖过所有小镇的每一个成名的舞蹈家,我根本跟不上她,但我从未害怕会因为踩错步而打乱她的步伐。克拉拉的舞步无所谓踩错,它简单,所以才显得美妙,踩错了,绊倒了,继续跳就是了啊。只要不害怕勇敢地跳就是了。”

卡米拉抬起了头,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的光芒和他阻塞了一丝后悔之情的笑容,不知为何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问道:“可以教我吗?可以教我克拉拉吗?”

“当然可以,”神荼笑了笑,“但是我跳的不是很好。”

“可你不是说勇敢地跳就好了吗?”卡米拉放下手,看着他问,“无所谓踩错了步伐,绊倒了也好,继续跳不就好了吗?”

“说的也是,”神荼笑着摇了摇头,“我差点忘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孩,轻轻伸出手,“卡米拉小姐,今夜,能有幸与你共舞片刻吗?”

卡米拉将手慢慢搭在他的手上,“那就,就在此刻吧。请你教我克拉拉舞,麻烦你了。”

“不胜荣幸。”

就如往日卡米拉看过的所有的电影中的那样,他的手绕过紧实的棉裙抱住了卡米拉的腰,而她的手亦搭在他的肩上。两人围绕着小小的篝火,在苍茫的草原上慢慢地旋转,跳起了笨拙的舞步。这场只有两个人的小小舞会没有任何音乐伴奏,甚至两人都没有打出节拍,脚踩着不知所谓的节奏在银白的世界翩翩起舞。

不知是篝火的温度,还是一圈又一圈的舞步,让卡米拉的脑海越发地迷茫。眼前神荼的笑容看不出一丝虚假,即便口中所说的故事和真实的世界没有一丝相符,但她的心中却有种不安定的因素在生根发芽,扰乱她的心绪,让此刻踏着克拉拉舞步的她,越发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的故事。

算了。

就算只有一刻,只有此刻也好。

卡米拉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思考,用力握紧神荼的手心,纠正刚刚踩错的舞步,向前起舞。

只有今夜。

她睁开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神荼。不知为何露出了笑容,莫名地想到。

这世界的雪与月华绝无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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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侠客行





(一)



时间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就像故事总有结束的一天。

此时已是将近黄昏,太阳在晦暗的云层中行将西沉,天与地的灰白之中带上了一点淡黄,略微缓解了夜色降临前的沉闷。此刻旅途即将到达终点,落日的余晖之中,里博纳港已经遥遥在望。

卡米拉一整天都陷入了沉默之中,不曾有一次开口打断神荼的讲述。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每当神荼开口询问卡米拉总是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只是让他继续说下去,静静地听着。

此时神荼走在前方,卡米拉站在他被拉得很长的影子之外。她挥舞着牧鞭,摇晃着背上的步枪,凝视着他漆黑的背影。白天与夜晚的神荼有着许多不同的地方,太阳与月色不停变换着他的身影,他一直不曾褪色的笑容在她的眼中浮现出无数的意味。就如他们共舞的夜晚,每一个舞步的交错之间,不管他是否在看着她,在月与篝火的照耀下,神荼的笑容随着双月与他们舞步的移动恍惚闪烁,一丝不同于他在叙述背诵书籍时的痛苦在勾起的唇角时隐时现,仿佛对过去的追忆和懊悔在他的眼底与齿间奔波流转,明明是在笑,在卡米拉的眼里,与他共舞的人虽然不曾踩错一次步伐,笑容与上扬的眉间却充斥着苦涩,让她越发地迷惑,眼前的人到底是虚假的梦幻还是真实的存在。

他到底是有着怎样的头脑才能编出这样一个漫长而跌宕起伏、精彩非常故事?明明是一个边陲小镇的邮递员,他真的去过苏诺见到了亚里斯托 拉辛,去过天空之城见到了注视着过去未来的少年和最后驻守的精灵,去过西方两个大陆之间的海上见到了如山一般的魔齿鲨?

怎么……可能啊。

卡米拉想要否决了自己不着边际的念头,但很快又希望眼前的影子能够停下,或者不远处的那座港口永远也无法抵达,至少在神荼说完故事之前他们无法到达目的地。卡米拉从未去过草原之外的世界,神荼口中所描绘的那个波澜壮阔的世界似乎只要走出草原就能触及,但走出之后,她该去哪里呢,她该前往何方?她心中没有答案,只是渴求在旅途到达终点之前,能够从神荼口中听到更多关于世界的全貌,用以慰藉未来漫长的孤独岁月。

就在她思绪万千的时刻,神荼的声音突然中断,停下了脚步。卡米拉的脑中一片混乱,来不及反应,一脚踩在了影子上。

卡米拉有些惊慌地移开脚步,轻声地问:“怎么了?”

神荼转过身,紧盯着卡米拉身后无尽的绿色海洋。她第一次看到笑容从神荼的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双眉和压抑着情绪的眼神。他身上散发的紧张连卡米拉也跟着一起不安起来。

“有血腥的气味。”

神荼靠近卡米拉,不顾她闪躲的眼睛和慌乱后退的步伐,不由分说按住她的肩膀,突然将惊慌失措的卡米拉拦腰抱在怀里。身旁猎犬冲他狂吠,脑中一片空白的卡米拉忘记了自己学过的所有魔法,忘记了背上背着的五十七式步枪,忘了要如何去反抗,只感受到强硬的臂弯微微颤抖了一下,耳边就传来神荼的声音。

“走。”

然后他向前踏了一步,雪上无痕。

塔纳托斯中部的草原上,有浩浩长风过,在天地一线间。

神荼一步三千里。

怀中的卡米拉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一阵狂风呼啸,转眼之间,周围的已是另一片天地。见不到若隐若现的里博纳港,见不到牦牛组成的黑色云朵,见不到自己的马车,见不到忠心耿耿的猎犬,眼前只有一具烧焦的尸体与满目狼藉静静地躺在银白的世界中央。她还未离开神荼的怀抱,就已经通过棉裙之下胸口发热的项坠认出了那具尸体的身份,心脏猛地不受控制疯狂跳动,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双唇颤抖地惊叫出声。

“哥哥!”

卡米拉挣脱了神荼,踉跄着跑向那具尸体,在尸体的几步之外摔倒在地。她顾不上爬起,四肢并用爬到尸体旁边,挥手用魔法驱散了尸体上残余的火焰,不顾手掌发出烧焦的声音,触摸尸体已经化为焦炭无法辨析的脸庞。那是昨日还围坐在篝火边言笑晏晏的亲人的脸,那是在过去的岁月中相依为命的脸,那张脸曾温柔地笑着安抚自己的伤痛,曾为他带来草原四境各种各样精美的小礼物,曾伴随她度过漫长无趣的旅途。现在这张脸已经死去,连皮肤都已经烧焦,再也无法辨认,只有滚烫的余温伤害着卡米拉的手掌,这是他生前绝对不想发生的事。可是他已经死了,无意识的尸体带来的痛楚刺痛着卡米拉的心脏,让她痛彻心扉。

“哥哥,哥哥啊……”

轻抚着他的脸,轻摇着他的身躯,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就是得不到和往日一样瞬间的回答。卡米拉终于明白了她的哥哥已经死去,终于伏在他的尸体上,放声大哭。

“哥哥啊!”

“不要!”

如果说手上的灼伤卡米拉尚且还能忍受,但身体遭受高温所带来的创伤就不是人类可以轻易治愈的了。就算是亲人生离死别的悲伤,他也不能看着卡米拉进一步伤害自己,在大喊出声的瞬间,他就从身后抱住了卡米拉,不顾她的哀嚎和挣扎,将她带离了那具烧焦的尸体身边。

“不……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啊……那是我的哥哥啊!”

“你冷静点!”神荼死死抱着卡米拉,将她的双脚带离地面,忍受着她的手肘不断砸在自己的手臂上所带来的疼痛,仍是不放开手,“你冷静点!你哥哥就是死了也不想给你带来伤害,冷静点啊!”

“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哥哥啊……”

我知道,我知道。

神荼悲伤的看着卡米拉的背,就算她的手肘打在了脸上,脚跟狠狠踩在了脚背上,也不闪不避,死死抱着她的腰。

“如果现在那具烧着的尸体是我,我绝对不想安菲尔像这样扑倒在我的尸体上,即便是死,我绝对不想给她带来一丝伤害。我虽然不是你的哥哥,但他应该也不想你再受到伤害了,冷静一点,不要伤害自己。”

神荼一遍又一遍的说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是太阳从将坠未坠到半边西沉的时间,卡米拉似乎耗光了所有力气,挣扎渐渐减弱,声音逐渐希微,到最后只剩低声抽噎不再挣扎,神荼才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地上。

卡米拉落在地上,有些不稳,差点摔倒在地,但很快就恢复了平衡。她擦干了眼中的泪水,低垂着头一声不发,不理会想要拉住她的神荼,走到卡塞尔的尸体前凝视着,然后蹲下,以和娇小的身体不相匹配的力量将尸体轻轻抱起,将头靠在冰雪中冷却的躯体上,轻声呢喃。

“哥哥……哥哥啊……”

就在数声呢喃过后,她忽然抬起了头,背对着阳光,用坚毅的眼神看着天空边境若隐若现的黑暗,手中忽然燃起熊熊火焰,包裹着卡塞尔的身躯,将他慢慢化作白色的灰烬,随着升腾的火和呼啸的风散布在这片银白的雪原之上。等到最后一丝火与灰烬消散,卡米拉垂下手,望着不停流动的云,眼泪再次划过脸庞,不再发出声音,默默饮泪。

“卡米拉……”

背后传来神荼的声音,他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呼唤了她的名字后就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他们还没走远,就在西北方十公里外……”

“你不要管。”

卡米拉回过头,用神荼从未见过的平静的眼睛看着他。就算泪水沾湿了脸庞,但太阳金色的余晖反射在脸上,平添了一份楚楚动人的美丽。这样平静的美丽脸庞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有些惊心动魄,此刻她正看着神荼,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问你一件事。”

“什么?”

“你和我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神荼闭上了眼,但马上又睁开,他无奈而悲伤地看着卡米拉,轻声说:“我不曾欺骗任何人。”

“是这样吗……原来你说的故事,都是真的啊……”

卡米拉有些苦涩地勾动了唇角,随即又平复。她转过身,不再看着神荼,而是面朝神荼所说的方向,平静地说:“他们抢走了哥哥的货车,我的魔法标记除了在哥哥的手腕上有,他的货车上也有。我知道他们在哪里。”

然后回头看着神荼,“有件事想请你帮下忙。”

“你说。”

“在里博纳港的城墙外以南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叫福克纳的商人在那里开了一个牧场,请你帮我把我的牦牛带到他那里去。告诉他我的名字就可以了,他会帮我保管。之后你就继续去耶佳德吧,这两天的账单一笔勾销,就当做你的报酬,可以吗?”

“你要去哪里?”神荼问她。

卡米拉转过头,“我去西北。”

“你会死。”

神荼走上前,像是要抓住她的肩膀,却最终还是停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说:“你哥哥已经死了,你不能再死了。”

“我的父母有六个孩子,少我们两个不少,没关系的。”

神荼还想说什么,但卡米拉抢在他之前开口,断绝了他说话的机会。她取下肩上的步枪,提在手中,边向前走边轻轻说道:“到这里就够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吧,到这里就够了,谢谢你送我过来,不然我可能要很久之后再次返回这里才能发现哥哥的尸体呢。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别忘了我可是魔法师,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我会回去找我的牦牛,我的猎犬,我的马车,我还要继续在这片草原上放牧,直到我老了累了再也走不动了,我就会像哥哥这样在草原上死去。不用担心我……”

卡米拉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带着满脸泪滴,冲神荼灿烂一笑。

“……谢谢你的故事,没有欺骗我,谢谢……再见了,如果还能再见的话。”

神荼看着转过头继续前进的卡米拉,沉默了很久,直到那个身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快要看不清楚,才轻声回答。

“我明白了。”

卡米拉听到身后又有狂风呼啸,强忍着不回头,盯着这片无边无际的草原让泪水肆意流淌。刚刚明明想要问他,明明知道他不会骗我,为什么不问他,问什么不说出口?难道我真的就要死在这里吗?现在他走了,我跟他真的只是偶然相遇的两个路人,他能送我到这里已经是感激不尽,我不应该在保有任何奢望,不应该再多贪求什么了。

可是我真的……我真的……

她的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银色荒原,微微雪花随风飘荡。似乎自己可以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好想一直走下去,可我……可以走出这片草原吗……

她捂住了脸,在身后的风停止以后,终于肆无忌惮,大声地哭了出来。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不知道了啊哥哥……

“哥哥……哥哥啊……”

卡米拉大声地哭诉着,张开双臂,低声吟唱着魔咒,驾驭着风,以超过塔纳托斯任何一种交通工具全力行驶的速度,朝着西北方飞奔而去。





(二)



日落时分,里博纳港的郊外。牧场的主人福克纳正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舒舒服服坐在门口的摇椅上享受着落日的余晖与难得的闲暇时光。燃烧着的小火炉在一旁提供舒适的温度还温着一炉淡酒,晴雪日落,这个闲暇的时分用来赏景真是再好不过。

而一阵突然响起的隆隆蹄声却搅得他不得安宁,他恼怒地从摇椅上跳起,正打算发火,却看见不远处一大片牦牛组成的黑色洪流正朝这边冲来,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凶悍的气势似乎要将他连带着整个屠宰场一起冲垮。他瞬间慌了神,就在手忙脚乱想要逃跑的时候,牦牛已经冲到了离他不到百米的地方,他绝望的闭上眼睛,想象着乱蹄将自己踏成肉酱的样子,眼角不由得涌出了泪花。

但就在黑暗中,绝望的他听到了有人一声大喝。

“停下!”

万蹄齐喑,嘶鸣齐咽。

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眼前一个从未见过的佩剑青年微笑着站在他的身前,风尘仆仆,衣襟未乱。他拖着一辆十分眼熟的载着各种货物和一条猎犬的马车,一匹白色的杜马气喘吁吁停在身旁,身后事一眼望不见尽头的牦牛,整整齐齐地排成方阵,眼神中充满着惊惧。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害怕地缩起了身子,擦干了眼角的泪水。眼前的青年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吓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准备说些什么,福克纳这时认出了马车上的那条猎犬,不由得站起了身子,不确定地看着马车,惊讶地说道。

“那是……是卡米拉的……是猎德吗?”

马车上的猎犬欢快地叫了起来,跃下马车,扑进了他的怀里。青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笑着询问:“请问,您就是福克纳先生吗?”

“啊啊,是我是我,”福克纳放下舔舐自己脖子的猎德,有些慌张地回答道,“请问你是?”

“我叫神荼,是卡米拉的朋友,她拜托我把她的牦牛送到您这里,说您会帮她保管。”

“是……是这样吗?”福克纳惊疑不定的看着神荼,“那卡米拉人呢?”

“她遇到了一些麻烦,要晚一点才会来。”

“是嘛……”

福克纳看着神荼的微笑,稍稍安心了下来,但还是带着忧虑说道:“希望不要发生什么危险的事就好啊,她们一家都是老客人了,希望不要出什么事就好啊。”

“请放心,她不会有事的。”神荼笑着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哦,好的好的,谢谢你帮她带过来。”

福克纳话音刚落,刚准备驱赶卡米拉的牛群,但看着神荼仍站在原地,又不由得问了一句。

“你要去哪里?”

神荼看着天空,想了一下。

想了一下。

然后转身走向草原,笑着回答。

“去她身边。”

轻轻说完,不顾福克纳在身后呼唤,神荼走进了牛群之中,消失在了福克纳的视野里。

牛群向前,神荼向后,一阵清风过,四野两茫茫。

此时的他,仍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太阳已经西垂,冬星座已经升起,红莲姬半露脸庞,茫茫草原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个银白的世界的一个孤单的墨点。

就在此时,天空飘起了微微的雪花,随风轻摇。

神荼抬起头,脚步略微放缓,看着眼前的不断落下,越下越大的雪花,轻声说道。

“对不起……我要暂时离开一下。”

还未完全被夜色渲染的云层裂开几丝缝隙,透露出逐渐黑暗的天穹,泛起点点星光。神荼按住剑柄,神游天外。

师父,就算您和我说了那么多,给我看了那么多书,可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侠,甚至……我可能都不明白真正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事物。就如漂泊在天空的冬南枝,我所追逐的可能只是您的幻影而已。

那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离开了费尔拉纳,又为何出现在了这里呢。

“这是为什么呢……算了,不想了……”

神荼低下了头,看着掌心渐渐融化的雪,嘴角勾起,笑容苦涩。

“下雪的时候,总是让人想起很多往事……”

就像昨夜,我想起了你,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在我的旅途结束之后,当我们再次相遇,我还能和你一起共舞吗?

想着未来也许并不遥远的事,神荼抚摸着剑柄,不由自主,无声苦笑。

我想你了。

铿!

一声剑鸣,响彻天地。

此间无人,不解其意。

唯有野旷天低树。

得见月随侠客行。





(三)




月华如流水,相泻随轻风。

一瞬流转千百里。

塔纳托斯中部大草原的腹地,耀眼的火光融化了北方草原厚厚的积雪。数十具烧焦的尸体躺在火光中,无数受伤的人趴在地上,痛苦地挣扎呻吟。数辆装有机炮的载具燃烧着在四野支离破碎,幸存者惶恐地站在一旁,看着火焰尽头那个在机炮的疯狂进攻下坠落的无翼天使,她带着毁灭的火光从天而降,只是顷刻之间,就给这只近千人的匪盗团带来了致命的一击,以及不能磨灭的恐惧。

这支匪盗的领袖拉斐尔捂着自己缺少右手的创口,满脸狰狞地看着不远处奄奄一息的女孩。之前他和部下带着抢掠的战利品愉快地行驶在返回据点的路上,突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光点,随后无数火球从天而降,如同神罚,降临在罪人的头上。数十人在瞬间死去,乘坐的车辆随之爆炸,虽然他们惊慌之下做出了反应,用密集的炮火击落了那个光点,但顷刻间死伤无数的恐惧弥漫在他们心中,让他们即便处在对方奄奄一息,没有丝毫战斗力的情况下也不敢上前一步。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不能就这么放任眼前的女人就这么独自咽气。他强忍着痛处拔出手枪,小心翼翼地靠近。必须亲手击毙对方和担心对方临死反扑随时准备逃跑的心情叠加在一起,让他的脚步挪动得异常小心。

懦夫……

卡米拉平躺在地上,看着视界边缘模糊的人影越来越近,但同时速度越来越慢,开始在心里嘲笑这个失去了一只手臂的男人。她很清楚自己身体的状况,被一发三十毫米的炮弹正面击中,即便有魔法护盾的保护,也让她的骨头破碎大半,随后不计其数的弹丸贯穿了她娇小的身躯,加上从高空坠落的冲击,自己想要动一动小拇指都绝无可能,但即便如此眼前的男人还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她正叹息着匪盗的懦弱,突然间,脑海里浮现出起神荼在某个时刻,用崇拜和骄傲的语气和自己说过的自己师父没有挥下的一剑。那时候她走在他的身侧,阳光有些强烈,他的脸庞在记忆中有些模糊不清,不论怎么回想都想不起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声音都渐渐希微,消失在脑海。

奇怪啊,卡米拉不顾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而是为了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开始慌乱,书上说人在生死之际会像放电影一样回顾自己的一生,所有的记忆都会以最清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可为什么我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为什么连声音我都将要失去,他跟我说过的故事,他这些天未曾改变的笑容,明明不久之前都在我的身边,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却在忘却?

慌乱的卡米拉忘了很多事,忘了自己十九年的人生占了绝大部分的游牧生活,忘了自己独自带着牛羊追逐着水草,追逐着云与风四处流浪,忘了自己的哥哥曾欢乐地唱着歌,在车窗上冲她招手,在宽阔的道路上绝尘而去。

她抛却了无数记忆,甚至忘记了此刻身体被金属贯穿的痛苦。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心里只剩下那个陪伴着自己,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给她展现了一个她从未去过的世界的画卷的人。他的话语,他的故事,他的脸庞明明是刚才还触手可及的事物,现在却在拼命的回忆中逐渐褪色,消失不见。记忆消退的恐惧让她忘了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眼前浮现的模糊身影取代了逐渐靠近的死亡,她茫然地看着天空,夜色中的面容越来越远,泪水涌出眼眶,在双颊的血迹上冲刷出条痕。

不要啊……我不想忘记你啊……

在天边漂浮的城市,在海上驰骋的魔齿鲨,注视着过去与未来的少年,北之王唯一的血脉,你所见过的,你所叙述的我都还没见过,我不要就这么遗忘……

我想要见你,我想要见到你啊……

在拉斐尔用枪指住卡米拉头颅的同时,她在泪眼婆娑中终于失去了关于他的面庞的一切影像,只余下无尽的空虚和最后轻声的无力呢喃。

那是她最后关于他的记忆,她的生命中最后剩下的一个名字。

“神荼……”

“什么事?”

忽然出现在眼前的腰间挂着空白剑鞘的男人回过头,苦笑着问道。

拉斐尔立刻将枪口转向这个凭空出现的男人,尽管心中疯狂地涌起恐惧,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催动食指扣动扳机。

“等等,请你——”

拉斐尔不顾男人的呼喊,瞄准了男人的眉心。可就在同时男人的手中不知为何又多出了一柄剑,而自己的视线突然歪斜,随后不可控制的坠落,他恐慌地想要惊呼出声,却发现无法控制自己的喉咙,下一刻视线就落到了地面,他看着自己的身躯倒下和鲜血在眼前飞溅的同时,视线便被黑暗所取代,就此中断。

匪盗首领拉斐尔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死了。

人比剑先至,一剑飞来取人头。

剑上的鲜血没有滴落,而是逐渐隐没在漆黑的锋刃之中,就像这把寒气森森的利刃饮血止渴,剑刃的幽邃光芒在鲜血浇灌后更加寒冷,与持剑人的苦笑两相照应。神荼垂手放下如梦令,朝前方战栗着高举武器的匪盗喊道。

“诸位,请你们——”

没有人回应他,匪盗尖声嚎叫着,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手中武器的扳机。

一人一军,相距不过百米,火炮与子弹将他撕碎,不过是顷刻之间。

神荼不见笑容,面露悲戚,抬手就是一剑。

炮弹在空中莫名爆炸,所有子弹才出膛口便被切碎。

一道血线直穿人群去而复返,万物在前,一剑皆斩。

破碎的子弹还未落地,神荼已经返回,收剑回鞘。

无数哀嚎响起,无数爆炸发生,无数尸体倒地。

不论是人,车辆,还是之前魔法袭击造成的火焰都在同一时刻被一剑斩开,转瞬之后,被剑一分为二的人和尸体下落坠地,车辆爆炸放射出火焰和冲击波吞噬了站在周围的匪盗。断肢与内脏的碎块在空中飞舞,被火焰吞噬的匪盗在高温下化为一团焦炭扭曲挣扎,不断发出凄厉的哀嚎,被冲击波击中的匪盗瞬间被震碎全身的骨头,有的甚至被震碎肢体,残缺不全地四散在草原上。

熊熊大火在草原上燃烧,映照着神荼的悲戚和痛苦的侧脸,宛如鬼神,不可名状。

没有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有无数人死去,苟活着的,都在这地狱般的场景中肝胆俱碎,木讷地看着四周被切成两段的同伴,死去的脸庞狰狞而茫然,全然不觉痛苦,残喘的在地上挣扎着哀嚎着,无助而慌乱的挥舞着自己剩下的肢体,在血水和流出的身体器官中祈求着同伴的帮助,最后扭曲着表情在万劫不复的煎熬中痛苦死去。

神荼倒提如梦令,闭上了眼睛,随后面目狰狞扭曲,再次睁开只是眼中除了凶恶与杀意不留丝毫余地,冲着眼前在火光与月色照映的黑色浪潮大吼道。

“滚啊!”

走啊!

刹那的安静降临,随后第一个匪盗的尖叫划破夜空,扔下枪疯狂跑向后方,不顾慌乱中缠在脚上的肠子,踩踏变形最后黏在鞋底的内脏,甚至摔倒在血泊中也不顾爬起,哀嚎着四肢并用向前爬行,拼命想要逃离身后带来天罚的死神。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尖叫响起,匪盗们凄厉的尖叫响彻草原,无数枪械落地,慌乱逃窜的脚步声响起,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将残缺的尸体彻底踏平,将未死的同伴践踏致死,有的人在恐慌中摔倒被其余同伴踩死,有的人慌乱之中撞进了燃烧的车辆随之化为灰烬,在恐惧的驱使下不断有人自相残杀不断有人死去,甚至不用神荼再次拔剑,他们已经自取灭亡。

当人潮退去,神荼单膝着地,轻轻抱起快要死去的卡米拉。娇小而匀称的身躯轻且柔软,纤细而无力的四肢随着怀抱收拢,她的头颅逐渐贴近,脑海中消失不见的面容终于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除了他以外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辨认,视野中只剩下了他悲戚痛苦的脸。

看着他的脸,刚刚忘却的无数记忆一下回到了脑海之中,被抛诸脑后的、全身骨头碎裂、被炮弹击中、被子弹贯穿的痛苦一下降临在卡米拉身上,巨大的痛苦不断冲击着她的脑海,汹涌的泪水一下夺眶而出,冲刷她肮脏的脸庞,她挣扎着看着眼前的人说道。

“神荼……我 ……我要被撕碎了……好痛……好痛……”

“我知道,”神荼焦急地将手穿过她的后背,“我带你去找医生。你一定会没事的。”

“不……”

卡米拉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手指向上抬起,捏住了神荼的衣角,留下了阴暗的血渍。

“我知道……我要死了……”她看着神荼,眼中的光芒逐渐暗淡,“能不能……给我……笑一个啊……”

听到这样问题的神荼抽动了一下嘴角,轻声说:“现在不给你看,以后的时间还有很多。”

卡米拉不甘地看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请求他:“可我要死了……离开之前想看着你笑……”

“你不会死的。”

“不要骗我……我好不容易才相信你的故事……不要骗我……”

“我不曾欺骗任何人。”

“那我相信你……”

卡米拉闭上了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随着神荼的话语传遍了全身,死亡的恐惧与身体千疮百孔的痛苦早已被抛诸脑后,即便是骗她也好,她觉得此刻能够躺在他的怀里,不论生存还是死去,都已经不重要,她的人生已经没有遗憾。

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再次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神荼,挣扎问道:“还有……一件事……”

神荼看着卡米拉即便沾满血污,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痛苦地回应道:“你说。”

“我……好看吗……”

“好看,你是我见过第三美丽的女孩子。不论是在云之国、耶佳德还是花之国,再算上我旅途见过的所有人和画卷中所有的人物形象,都难以找到和你企及的女孩。”

“好像我真的……很漂亮的样子……可为什么……直到我快死了都……都没人说……喜欢……喜欢我呢……”

“我喜欢你。”

神荼将卡米拉轻轻抱在怀中,让她的头贴在自己肩上,他轻抚着她柔顺美丽的长发,让她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回答。

“我喜欢你,问题不成立。”

太好了。

卡米拉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满足地笑了起来,干涸的眼眶再次被泪水填满,沿着紧贴着神荼的脸颊,浸湿了他的肩膀。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最后时刻,她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在神荼的耳边竭力诉说。

“……谢谢……谢谢你能喜欢我……我喜欢你……还有……我的名字是……卡米拉……卡米拉 费辛……”

请你不要忘了我。

一切就此中断,卡米拉垂下了头颅,紧靠着神荼的后背,再也没有了声息。

“……我怎么会忘记你啊。”

神荼紧拥着卡米拉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轻声哀叹。

“我说过你不会死,我从未欺骗过任何人。”

只是有些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不过没关系,未来还很漫长,机会还有很多。

就像我说我不会魔法,但这个世界上,能够救你的可不是只有魔法。

“回天乏术。”

神荼闭上眼睛轻声呢喃,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四周静得只剩下火焰燃烧带起的呼啸。

血液无声地涌出,在凄冷的月光下将神荼的上衣染成黑色,他所有的表情都已褪去,脸庞与月光一色,似乎没有一丝温度。

有一件事他没有来得及告诉卡米拉,除了无数书卷,用剑之术,在师父去海边斩杀魔齿鲨,架船离去的那一天,趁着师弟师妹们都不在身边,在海浪滔天的崖畔,他还交给了自己回天乏术。

师父说那是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不同于这个世界的魔法,也不同于神之子的天赋力量,是一种等价交换,在他人面临生死关头,可以用回天乏术,交换对方的伤势、病痛甚至是衰老,来拯救对方的生命。

在师父所有的徒弟中,他其实是天赋与能力最差的一个,二师弟注视着过去未来,三师弟从小历经无数搏杀才走出尸山血海,四师妹更是天生的大魔法师。只有他没有任何特殊能力,在跟随师父之前的时光都碌碌无为,浑浑噩噩,但就是这样的他,被师父在眉间轻轻一点,获得了这个世界独一无二,可以挽回生死的回天乏术。

以前他想不明白师父在此中的深意,但现在抱着卡米拉,感受着逐渐温暖的身体,逐渐冰冷的世界,划过手腕滴落在地的血液,他开始有点明白了。

师父,您早就想到了吧。就算学会了您的剑术,可以一剑飞来取人头,但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无奈的事,仅凭一人一剑什么也改变不了,就像现在,如果没有回天乏术,没有预知未来的我,没有对危险极度警觉的我,没有可以治愈伤痛的魔法的我,我就只能抱着她,等待着她慢慢死去。

谢谢你,师父。

神荼感受着身上逐渐强烈的痛楚,轻轻地笑了起来。回天乏术到最后究竟会怎么样呢?全部承受她的伤势,就算是我也会死吧,不管了,只要她能活下来就好,答应了卡塞尔好好照顾你,我就绝不会食言。以后可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啊,卡米拉。

我的承诺,可是很值钱的。

意识逐渐模糊的神荼,不由自主的,抚摸着卡米拉柔顺的长发,然后失去力气,滑下她的后背。

也许我会死去,但你将重生。

晚安。

在视界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刻,朦胧的雪原之上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跪倒在他的身前,与他近在咫尺。即便这个世界在模糊不堪,她的脸庞在他的眼中仍是清晰无比,此刻她悲伤的表情与眼角坠落的泪珠不落纤毫都倒映在他的脑海中。神荼逐渐黯淡的眼睛被突然点亮,在瞳仁的最深处燃起熊熊大火,他的灵魂绽放出无穷的生命之光,指挥着他的躯体不断挣扎,牵扯他的舌尖由下颚向上移动两次,最后向后卷曲,轻轻舔舐上颚,吐露出一个三字的名字。

那是他的光。

神荼闭上了眼睛,垂下了手,在这三个字出口之后,在纷纷落下的雪花之中,缄默了声息。

晚风吹过塔纳托斯中部的大草原,带走了无人倾听的呢喃,在这方无穷无尽的草原上不断前行,仿佛可以一直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本帖最后由 简木MJ 于 2016-2-26 21:27 编辑


尾声




(一)



在神荼转身走向草原的同时,塔纳托斯西南方的小国森之国边境,在一片寂静的密林中,一个蒙着双眼的青年坐在树下略作休息。他穿着一身像神官一样的白色长袍,背上背着一把和他张开双臂一样长的刀,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仿佛是在享受此刻唯有落叶着地的声音入耳的寂静。青年眼上的灰布有着大量缝补的痕迹,仿佛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和主人以及主人身处的密林一样安静而沉寂,静静地隐没在森林提前到来的夜晚中。

那一声剑鸣在草原上响起的那一刻,远在万里之外、安静而沉寂的青年忽然脸色大变,慌张地站了起来。他面朝塔纳托斯大草原,一把扯下眼上的灰布,如同夜色般黑暗深邃的双眸时隔十余年再次看向人间,他的视线透过层层密林,跨越万里之间的所有阻碍,到达了那一剑降临之处。但为时已晚,只是从他起身到摘下灰布,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那一剑又往返一次,无数人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死去。

“……师兄。”

只是一眼,他就看到了之前之后发生的所有的事,不由得发出哀叹,随后低头盯着脚尖,看着脚下落叶从树上落下,然后腐烂变成尘埃,想象着他看不见的师兄与落叶此刻的样子,低声自语。

“休息好了,就差不多该走了。”

他朝着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走去,并重新戴上灰布,让自己再次回归黑暗。过去与未来在脑海中消失,他的微笑也消失在了脸上,除此之外,这个世界没有发生任何改变,灰布仿佛从未被摘下,一切如常。

但他想着某个并不遥远的未来,脸上涌起了微微的苦笑,一声轻叹,像是要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沉默地走在森林的阴影之中。

这次灰布又能封印他多久呢?那双黑色的眼眸也许永远不会再睁开,也许明天就会睁开。



(二)



仿佛经历了千百年的沉睡,在一片混沌之中,卡米拉睁开了眼睛。

一束阳光透过窗户射在床边的地板上,照亮了这个并不大的房间。她支撑起身体,想要好好看看这个有些眼熟的地方。记得最后的记忆是靠在神荼的肩上,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应该是必死无疑,可现在一点疼痛都没有,衣服也换掉了,那这里是哪里?这里是死后的世界么?可死后的世界看起来怎么有点眼熟……

床边传来一阵犬吠,卡米拉还没有侧过头去看,忠实年迈的猎犬已经已经扑了她的怀中,在她的怀里欢快地蹭着脑袋撒娇。仿佛是听到了叫声,不远处的房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福克纳打开了房门,看着茫然地坐在床上的卡米拉,开心得眼角迸出了泪光,激动地说:“啊啊,卡米拉你总算是醒了。你不知道你昨晚被那位神荼先生带回来的时候全身是血,真是快吓死我了。还好连皮肉伤都没有只是昏迷不醒,真是吓死我了。现在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福克纳先生,你说……你说什么?我昨晚回来的时候连皮外伤都没有?”

面对卡米拉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福克纳打开窗户,用劫后余生的庆幸语气说道:“是啊,你昨晚一身是血的样子真是太吓人了,你被神荼先生抱着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死了,还好你没事,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怎么可能……

卡米拉记得自己明明是被一发炮弹正面击中,还有数发子弹打穿了身躯,身上的骨头碎掉了大半,绝对没有生还的道理,可为什么过了一天,自己却完好无损的躺在福克纳的家里?

对了!我是被神荼抱着回来的!卡米拉心中立刻涌起了不祥的预感,他不安地盯着福克纳,急切地问道:“那神荼呢!神荼他怎么样了!”

被卡米拉问着的福克纳笑容一下子褪去,眼神闪躲,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卡米拉你先冷静一下啊……你先冷静一下,你刚醒来有很多事都不知道,你冷静一下听我说啊。昨晚上带你回来的时候,虽然你没有受伤,但是那位神荼先生他受了很重的伤,虽然我找了里博纳最好的医生来治疗他,但他……还是在今天早上的时候……离开了……”

离开了?

卡米拉呆呆地看着低着头的福克纳,两眼失去了焦距。

离开了?谁离开了?神荼离开了?

那个去过冬南枝的人,那个见过魔齿鲨的人,那个一剑飞来取人头的人,那个从来没有骗过我的人,那个说喜欢我的人,死了?

她颤抖着,紧紧抓着被单,猎犬感受到主人的悲痛与恐惧,离开了主人怀抱,趴在床边一动不动,沉默了下去。

你说过我不会死……你说过我不会死……但我不想代价是你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泪滴一滴一滴落在被单上,视线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见了。卡米拉的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机器人一样重复的低语。

为什么神荼,你为什么要离开我,明明在我快要死的时候,在我最想见你的时候你来了啊……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要离开,就算我死了也好,可你死去了,哥哥也死去了……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不要……不要离开我啊……神荼……”

“什么事?”

窗外有风吹过,话语随风飘入。

神荼推开门,只是换了一身同样旧的衣服,仍配着剑。手里提着背包,手腕上缠满了绷带拄着木棍的他站在门口,笑着冲卡米拉打招呼。

“你醒了啊卡米拉,刚刚是你在叫我?”

卡米拉泪眼婆娑,双眸定格在神荼身上,呆呆地看着他。

“神荼……你,还活着吗?”

“对啊,虽然昨晚差点死了。”神荼笑着放下背包,露出两手还有脖子上紧缠的绷带,“还好之前跟着师傅受过很多伤,身体都有了抗性,才捡回一条命。”

是这样吗?

太好了啊……

卡米拉终于笑着放任自己的泪水流淌,神荼还活着,她也活着,这个世界上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但下一刻,她抓起了枕头,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

“福克纳!”

可惜为时已晚,福克纳已经从打开的窗户跳了出去,消失在视野之中。只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神荼捡起枕头,放回卡米拉的背后,“怎么了卡米拉?你怎么哭了?”

“你不要管!”

卡米拉来不及擦掉泪水,闹别扭似的别过头,但想起了一件事,又立刻回过头,目露凶光紧盯着坐在床沿的神荼问道。

“你刚刚去哪里了?”

“啊?我刚刚去买东西了啊,接下来要去耶佳德,食物和水都不够了,必须去买一点。”

“那我的衣服是谁帮我换的?”

“……说了你能不打我吗?”

“就是你换的啊!”

卡米拉的脸染上绯红,举起拳头朝着神荼的肩膀上敲了下去,然后发出了扑哧的声音,他的肩上随着拳头的离开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血斑,神荼的脸上也抽动了一下。

“你……你怎么了……”

卡米拉不知所措地缩回手,脸上的生气被慌张取代。神荼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这次受的伤至少要半年才能痊愈,虽然你的致命伤在我身上不一定致命,但还是……有点痛。不用担心,只要没死,伤痛就有痊愈的一天。”

“你是把我的伤转移到了你身上,所以我才活了下来?”卡米拉想要伸手触碰,可在接近的瞬间又抽回了手,低下了头,嗫嚅道,“可是你不会魔法啊。”

“这不是魔法,是师父赋予我的能力。我也是第一次用,”神荼笑了笑,牵起卡米拉的手,“之前还以为会死掉,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

“是啊,”卡米拉握住神荼的手,绯红着脸笑了起来,但随即抬起眼帘,眼神闪烁地看着神荼,“你接下来,是要去耶佳德吗?”

“是的。”说到这,神荼皱起了眉头,转过头看着窗外回答,卡米拉第一次看到神荼的眉间浮现出不安的神情,心中不由得有些紧张。

“发生了什么吗?”卡米拉不安地问。

“我……有些不太好的感觉,安菲尔不知道怎么样了,”神荼看着窗外,不由自主地握紧缠满绷带的手,“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必须尽快找到她。”

卡米拉抓住了他的衣袖,有些焦急地说:“可你伤还没好啊。”

“我等不了了,”神荼笑了一下,“我就算死,也要找到她。”

“是这样吗……”

卡米拉松开了手,低垂着眼睑,“那个,我有个问题。”

“你说。”

“之前……你说你喜欢我……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看着不安地绞着手指的卡米拉,神荼笑着回答,“你长得这么可爱,性格又好,又会做饭,正常的男人都会喜欢你吧?额……我这么说好像有点歧义,安菲尔以前说夸女孩子的优点要直接的啊,感觉给你造成困扰了啊……真是抱歉。”

什……什么?

一股怒火从在卡米拉的心里熊熊燃烧,直冲脑后,让她顿时头晕眼花,眼前一片白光,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法思考。

“你……你你……你……你是在玩我吗……”

“这怎么可能,我实话实说啊。”

“啊啊啊啊啊!”

看着满脸无辜的神荼,卡米拉顿时气绝,一把扯过他的衣领冲他大喊。

“神荼你个笨蛋啊!你这个大笨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抱歉我也是第一次跟别的女孩子说这个,我不知道会给你造成困扰,对不起——”

面对怒气冲冲的卡米拉,神荼慌张地向她道歉,但还没将口中的话说完,就被卡米拉扯住了衣领拉了过去,以为要挨揍的神荼害怕地闭上眼睛更加焦急地道歉,但迎接他的,却是双唇沉重的触碰,柔软的触感一瞬压回了他的尾音,被她的唇塞回了喉咙。

一。
二。

三。

三秒的思维短路,一片空白。

只有三秒,卡米拉松开了神荼的领子,分开了嘴唇。

但神荼的脑海仿佛经过了一个纪元,在那个纪元里火山喷发,岩浆横流,四处是炽热的火焰舔舐着在其中挣扎求生的人类,他们茫然无措,四处乱撞,不停在岩浆中变成蒸汽,升腾消散。但就像人类祈求种族延续,即便温度已经让他大脑过热无法思考,他还是希望这个纪元会一直延续下去,永远没有尽头。

卡米拉通红着脸,看着神荼同样通红,已经陷入呆滞的脸,不由得眯起眼轻笑起来。她强忍着羞涩,用鼻尖贴着神荼的鼻尖,感受着近在咫尺的炽热温度,她凑近神荼的耳边问道。

“之前换衣服的时候,你都看过了吧?”

“是……是啊……”

“那么,好看吗?”

“好……好……好看……”

好看是吗,嘿嘿。

听着卡米拉如同恶魔呢喃的话语,神荼自离开费尔拉纳后第一次有了后退的欲望,但他还没有任何动作,卡米拉就已经贴上了他的耳侧,在他寥寥无几没有伤口的地方和他紧紧重合,然后手几乎感觉不到触碰地按在他的肩上,让他无法逃脱。

“我喜欢你。”

卡米拉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不要离开我。

之前的一切都不算,从今以后,我想要和你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去你之前所涉足的每一个地方,见你所眷恋的每一个人。

我想见你所见,我想爱你所爱。

我喜欢神荼,哥哥。

“所以,带我走吧。”

卡米拉放开神荼,从床上站了起来,第一次居高临下,曾经洁白光滑如贵重瓷器的脸庞现在通红如绽放的玫瑰,明媚动人的双眸充满着坚定和爱意俯瞰着神荼,她不安地绞着如青葱般纤细的手指,紧咬着如鲜嫩花瓣的双唇,随着每一秒的流逝娇小而匀称的身躯都会微微颤抖。此时此刻,神荼看着卡米拉,颤抖着嘴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发出了声音。

“卡米拉 费欣……能……有幸邀请你……和我……一起旅行,一同前往贝拉耶德吗?”

“嗯!”

卡米拉灿烂的笑容在他的眼中绽放,两滴泪水不自觉地从脸颊划过。他接过卡米拉伸出的手,轻轻握着,在手背轻轻一吻。



(三)



在遥远的极北冰原,天空之城冬南枝正在云海之上穿行。在这座由精灵建造的巨大城市边缘,有两个身影,在随时可能坠落的悬崖之上,不停争吵。

“通天你不要拦我!你跟这个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可能明白我的感受!放开我!放开我!”

站在崖畔的高大男子背着一个空了的木匣,腰悬一把无鞘断剑。他抱着怀中那个只有他一半身高的女孩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你想也别想,你也不属于这个世界,黎冥自己都不管要你管什么闲事?每个纪元的开始和结束是人类早就定好了的,你才上任不久,业务都不熟。顺其自然吧。”

看着怀中的女孩仍在拳打脚踢,通天不由得叹了口气,继续劝解道:“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不是真的要神灵拿创造出来的生命当玩具让他们互相残杀,而说的是神创造世界早已定下不会改变的规则。比如时间流逝生老病死。即便是号称青春永驻的精灵都不能永生,艾莉森你应该明白才对。为什么老想着要为世界谋福利呢,你觉得好的不一定所有生命都觉得好。所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说的就是你这样以世界为己任,你就是责任感太强了。”

艾莉森拼命去掰开抱在自己腰上的手,但努力无果之后,她抬起精致的脸庞,气得鼓成一个小包子,气鼓鼓地冲通天说道:“你不也在下面收徒弟吗!有什么资格说我!”

“但我收的徒弟只是满足我的心愿,可不会干涉世界的进程,”通天抬手在艾莉森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看着艾莉森吃痛的表情不由得一笑,“之前你带着精灵过来开荒,导致两个大陆科技停滞三千年不前,直到你带走了精灵魔法消退才开始发展,现在两个大陆的科技魔法都是半吊子。黎冥和你的前任本来是打算人类科技发展五千年差不多能追上魔法的水平,才会让两个世界相通,让精灵迁徙过来。但因为你的插手导致人类科技无法企及魔法,精灵虽少,但在力量上却是绝对压制。现在人类好歹还有数量的绝对优势,你就别插手了,等着第五纪元的结束吧。”

艾莉森擦掉眼角迸出的泪花,气势上仍丝毫不弱,大声反驳道:“你放我下去,总是有办法的!只要提升了人类的力量,人类和精灵绝对可以和平共处!”

“怎么这么天真……黎冥真是甩了一个烂摊子给我啊。”

罢了罢了,谁叫我欠他呢。说完通天又叹了口气,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你之前提前放精灵过来搞出的人与精灵混血的神之子到现在还是各种麻烦。现在神之子分成三队,魔王军、勇者团和观测组三方,魔王军和勇者团整天鏖战不休,观测组仗着有不灭结界跟你一样整天想着拯救世界,还有塔纳托斯的匪盗又聚集在一起了,东方这边也在酝酿叛乱,到时候再加上精灵,会发生什么你就在冬南枝上好好看着吧。”

“会死很多人!”艾莉森愤恨地看着通天,“两个大陆会死超过一半的生命!”

“我知道啊,但这些都是精灵和人类自己将要去选择的,你下去又能改变什么呢?”通天毫不退缩地看着艾莉森美丽的眼眸,笑着反问道,“再说了,仅凭现在的你,别说神荼是真正的神下无敌,就算是不见君和郁垒你下去也只能打个平手。等他们有一天明白了我跟他们说的那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便一定会满世界和你拼命。更何况黎冥做的武器我十收其七,你可能用来干涉的东西我都藏好了。所以说呢,不管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都是这个世界生灵的选择,你还要插手干嘛呢?”

“我们难道就不应该对他们负责吗!”

对着不饶不休的艾莉森,通天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在艾莉森的额头屈指一弹,“笨蛋。”

“你干什么啊!好痛!”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通天不顾艾莉森的挣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这个世界是不会因为你改变的,我和这个世界一样,是不会因为你而改变的。”

艾莉森还没来得及回应,通天突然拿出一副手铐把他们的手绑在一起,然后松开了她,“但是正好我也想下去走走,当年神荼和不见君在神殿里见你的时候,你可是拿着圣光把他们两个的眼睛都遮住了。你不是想下去吗?一起去吧。”

“你开什么玩笑,放开我,快放开我!”

不顾艾莉森的挣扎,他将艾莉森拦腰抱起,从悬崖之上,面对着高悬夜空的冬星座与红莲姬,一跃而下。

“好好见识这个世界吧,艾莉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通天你个笨蛋!!!!!”

叫喊声与身影在云层间一闪而逝,随风飘转,无疾而终。没有任何人听见,没有任何人看见,只有轻风吹拂着两块大陆,向着凄冷的月光,向着遥远的繁星,诉说未曾流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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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木MJ 平民
最近交了女票,是个超可爱的出生名门的银发萝莉,轻柔易推倒,工作小能手,名字也很好听,MacB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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