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ざの耕平]东京暗鸦11change:unchange[台/简]


本帖最后由 洁白 于 2016-4-9 00:45 编辑


东京暗鸦11 change:unchan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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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あざの耕平
插画:すみ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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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新年,东京,夏目追逐着春虎,回到久违的这个地方,距离撼动咒术界的那一晚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尽管在意过去那些同班的现状,夏目却见面只会为他们招来麻烦,克制住自己不去见他们。然而,秋乃单纯的一句话刺痛了她的内心。
  「这样好吗?夏目不去见那些朋友吗?」
  另一方面,夜晚的东京一角,阴阳厅撒下的「饵」钓到了一条大鱼,激烈的咒术战即将展开,与「十二神将」对峙的是——
  变与不变,在咒语与阴谋交错的东京,命运再次开始转动。








一章 过去与现状
二章 未来与日常
三章 狩猎时间
四章 磨爪者
五章 青蓝与粉红
后记







本帖最后由 洁白 于 2016-4-8 16:57 编辑


  请原谅我忽然来信。
  抱歉之前没捎过一封信,这个时候能像这样提笔写信,怀念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久疏问候。
  对不起,也非常感谢。
  
  不需要担心我。


  一章 ★ 过去与现状

  1

  假寐中,外面传来潮汐般的蝉声。
  温暖暧昧的梦境间,她回到了孩提时代。
  乡下老家位于深山中,四周围绕着树林,每到夏天总响起阵阵蝉鸣。要是遇上大热天,屋里会打开纸门通风,世界便变得有如溢满蝉声。
  在年幼的她看来,世界原本就是这副模样。如同空气、光线、时间以及灵气,蝉声本来就在那里,同样是理所当然存在的事物之一。
  古老而且宽敞,但是死气沉沉的宅邸。
  夏日明亮的阳光洒满檐廊,盎然绿意的气味乘风飘来。与令人汗水直流的酷热空气相反,地板的触感清凉,吸走了热气。受到这种舒适的感觉吸引,她横躺在地上,漫不经心地聆听着潮汐般的蝉声。
  声音与光线,灵气与时间皆融为一体,她将自己委身于世界,感受着这样的存在。
  年幼的她既无力又弱小,区分世界与「自己」的界线也很模糊。因此偶尔她会失去自我,险些与世界融合。
  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支配尚未发达的自我的通常是感觉。这个阶段的自我如同无壳的蛋,尽管保有形体,但是脆弱又易变,尤其拥有「视」得灵气!可以「视」出灵气的见鬼才能者,更容易受到感觉的支配。自我宛如随风翻飞的蝴蝶,轻易便跨越与世界之间的界线。
  自我消融,与世界混同,和声音、光线、灵气与时间融为一体。
  灵魂在彼岸徘徊。
  为了避免发生这种事情,人们在人一出生就下了「咒」。

  「夏目。」

  名字。
  听见自己名字的她急忙起身,让差点与世界融为一体的自我回到自己体内。

  「夏目。」

  沉稳又温柔的嗓音,那声音听来彷佛对自己带有特殊的情感。被人用深情的语气唤着别人为自己取的名字,她终于取回自我。在此同时,年幼的她远去——假寐中,意识逐渐清醒。

  自漫长的假寐中醒来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睑。

  ★

  「……夏目?」
  被呼唤声唤醒的土御门夏目微微张开双眼,在朦胧的视野里,她发现注视着自己的视线,
  那正是声音的主人。
  沉稳又温柔的嗓音、凝视着自己的坚定视线。
  「……春虎……」
  喃喃吐出梦呓般的话语之后,她才察觉那人并非春虎,头脑一下子变得清晰。她睁大双眼,身体在棉被里面动了起来。
  「父、父亲……?」
  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一位身穿和服的男性,他戴着金属框的眼镜,是个整体散发出知性气质,但气氛有些阴沉的男人。
  他正是夏目的父亲,现任土御门家当家的土御门泰纯。
  夏目连忙想坐起,身体却使不上力。
  泰纯见状,简短地说:「这样就行了。」
  「你暂时必须静养。你现在应该很混乱,不管是身体——还是内心。」缓慢而且平静,但是绝不显得冷漠的语气。
  泰纯的表情感受不出平常的冷淡,不仅如此,甚至散发出与以往不同的疲惫感。然而,他坐在椅子上的身体挺得笔直,眼镜后方的瞳孔里看得出透彻且深入的思虑。
  夏目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泰纯。
  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无法掌握目前的状况,再说她根本不知道这里是哪里,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陌生的棉被、陌生的枕头。
  ……不。
  她其实知道。没错,春虎他直到刚才都在——泰纯现在坐的位子,春虎先前就坐在那里。
  春虎的左眼缠着一条布,十分温柔地握住自己的手。
  另外还有北斗的事情。
  操纵北斗的人是夏目这件事,被春虎知道了,夏目向他倾诉心意,他也对夏目笑了——
  ——是梦?
  不对。她记得这个房间的景象,握住自己的手和双唇贴合的触感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父、父亲,春虎他人在哪里……?」听见夏目这个问题,泰纯的神情出现动摇。不过,为了不让夏目过于惊慌,他回答的嗓音极为沉着。
  「他——托我照顾你之后就走了。」
  「……走了?」
  「他刚离开没多久。我们正在找你们的时候,式神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个式神马上变回式符,上面写了一些字,是春虎写来的信。信中写了对现状的几项解释和这个地点,并拜托我们照顾你。」
  夏目睁大双眼听着泰纯的回答,听完后,她回想起春虎最后对自己说的话。
  ——『对不起,夏目。不过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她记起来了,记起春虎最后向自己「告别」。
  但是——
  「离、离开是什么意思?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为什么留下我——」
  自己也不明白的焦躁揪住心脏,那个时候意识暧昧,无法掌握事态。春虎离开了?他不在这里了?为什么?不对,真要说起来,那时候到底是什么状况?自己为什么躺在床上,春虎的左眼为什么用布缠了起来?在两人独处的陌生场所,出了什么事才演变成那样的状况——

  『去吧,「鸦羽」,回到主人身边。』

  「……啊。」
  她想起来了。她全身紧绷,呼吸困难。
  记忆在脑中接连涌现,同时爆发。红发少女手中的鸟笼、三只脚的乌鸦式神、纷飞的漆黑羽翼、黄金的光粉、遭到附身而失控的春虎。在天空飞翔的春虎,以及乘着雪风追逐的自己。
  空气里飘散着轻微的火药味,烟火在黑暗的夜空中闪耀光芒。高空中风声呼啸,吹乱了发丝,撕裂盛夏的热气。跨坐在雪风身上的跃动感、焦急的心跳、被逼入绝境时的苦闷,她全清楚记了起来。
  还有那个时候自己做出的决定。
  贯穿胸口的激烈痛楚瞬间超过忍耐极限,变成麻痹。恶寒笼罩全身,不久之后存在消失于虚无,孤立与断绝感让自己宛如堕入空无一物的黑暗,只有春虎抱着自己的双臂勉强支撑着意识。凭着希望能告诉他的心意,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话说出口。
  然后——
  「我……」
  死了。
  照理来说是如此。
  之后获救——她不这么认为。可是如果是这样,自己为什么还活在这世上?和春虎离开的理由有关系吗?把自己托付给父亲——不对,那样的话父亲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不知道,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现在是什么情形?那之后——在自己制止春虎失控之后,到底——
  「夏目。」
  泰纯喊着,立刻将夏目迷惘的思绪拉回床上。
  「用不着担心,冷静点。」
  他的语气既不激动,也不强势,却是很「强力」的一句话,有如甲级言灵。
  「首先,你所在的这间房是东京都内某间商务旅馆,鹰宽和千鹤也来了,只是他们现在正好外出。」
  「……叔父和……婶婶吗?」
  泰纯对虚弱问着的夏目点头,又继续说:
  「夏目,我们也没有掌握全部的状况,不如说我们知道的不过是现状的其中一小部分。在你失去意识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在知道的范围内向你解释,事态恐怕远超乎你的想像。」
  「可是我刚才也说过,目前暂且不需要担心,所以你先让自己镇定下来,冷静接受我接下来要说出的事实。」
  泰纯凝视着夏目的双眼说。
  他的口吻听不出要温柔保护夏目、让她安心的意思,而是明确地给予现在的夏目必要的指示,让她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而且不是强制,始终秉持着在一旁协助的形式。
  夏目目不转睛地看着泰纯。
  她怀疑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面对面与父亲交谈了。许久没听见父亲的说话声,父亲似乎比印象中还要苍老一些。长相也是一样,她以为父亲的样貌更年轻一点。换句话说,这正证明她有许久没有认真注视泰纯的脸。
  泰纯的视线笔直注视着夏目,夏目一直很不擅长应付父亲这样的目光。不只是眼神,还有父亲的存在本身。她绝不是讨厌父亲,只是不知道该如何与他来往,这一点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
  不过,直盯着泰纯的夏目忽而惊觉一件事情。
  他的眼角附近——因为戴着眼镜的缘故,她没有立刻发现,可是那和某人极为神似。会是谁呢?她正疑惑的时候,那个人的脸庞马上浮现脑海。
  ——春虎……
  没错,就是最后见到的春虎。虽然左眼被布缠住,但她想起了那个时候的春虎。
  两人极为神似。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

  ——『春虎,你其实是本家的人……土御门泰纯的亲生儿子。』

  「…………」
  夏目忍不住别开脸,「夏目?」泰纯开口,但是夏目没能回应他的关心。
  那个时候,她——相马多轨子这么说。春虎是土御门夜光转世,夏目是泰纯准备的「替身」。事实上,『鸦羽』选择了春虎,附在他身上,也就是说她说的确实是事实。
  春虎与泰纯是真正的父子,土御门家的嫡系。
  那么——自己又是什么人?
  「…………」
  问不出口。知道答案的人物近在眼前,她却问不出口。夏目全身僵硬地躺在床上,紧抓住沉默。
  沉默维持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而且这阵沉默彷佛责备着自己,让夏目不禁微微发抖。
  泰纯要自己接受事实,可是……
  没人打破沉默,夏目以为这沉默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有很多事……」泰纯开了口。夏目没有出声,反射性地往他看了过去。「必须告诉你。」他的神情沉稳,不愤怒也不哀伤,也没有笑容,和平时一样。他总是这个样子,不知道脑中在思考什么,让夏目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然而,此时他沉着稳重的态度一点一点化解了夏目的紧张。
  「不用急,你只要慢慢听我说就行了。」
  夏目没有回答,不过这次她没有再移开视线。
  两人独处的房里,再一次笼罩沉默。
  过没多久,夏目慢吞吞地轻轻点了下头。
  窗外射进的阳光指向中午的角度,喧嚣的蝉声唧唧作响,彷佛重新回到耳中。

  2

  新年到来时,东京的人口分布容易出现短暂的巨大变化。
  商业区和闹区大多杳无人烟,住宅区的人口比平常还要稠密,神社及佛寺周边人潮络绎不绝,显得热闹非凡。和平常不同的地方还有人口的流动,由于是大都市,移动的总数本身没有太大变化,只是路线和时间带与平常有极大的差异。
  人们所在的场所和行动的变化,与东京这座都市的灵层息息相关,因为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带有灵气,人群的大量流动势必会——尽管只是暂时——影响到流经大地的灵脉,人们动向的「变化」将「扰乱」灵脉。
  灵脉的混乱使灵气偏离正常轨道,一旦灵气过度偏离,则会发生灵灾。由于早知道会出现这样的倾向,阴阳厅也有事前的因应对策,那就是每年除夕举行的鬼气修袯以稳定都内灵气为目的,实施大规模的咒术仪式。
  鬼气修祓举行的时期为一年四次的节分和除夕,其中又以除夕举行的仪式最为盛大。仪式持续至新年到来的前一刻,直到隔天元旦的中午过后仍在忙着后续处理。之后紧接着是新年假期,换句话说,阴阳厅的日常业务——除了负责灵灾修祓的祓魔局——在年末到年初的这段期间将大幅停摆。
  「说来阴阳厅也算是『公家机关』。」
  如此评论的人,是过去隶属于阴阳厅咒术犯罪搜查部的土御门鹰宽。
  对逃亡中的土御门一家而言,阴阳厅动员所有资源投入鬼气修祓的年末年始是绝佳的机会,于是他们慎重地隐藏行踪,成功潜入东京都内。
  一行人有土御门家当家土御门泰纯、分家的鹰宽和他的妻子千鹤,再加上夏目以及人称闇寺的星宿寺遇袭遭到歼灭后,与他们共同行动的相马秋乃等共五名。
  他们选择的据点不在都心的二十三区内,而是位于西边的吉祥寺区域,而且是离车站距离相当遥远的一栋老旧民宅。
  「这是我『朋友』的『朋友』的屋子,听说重建的计划暂停之后,这里已经长达一年的时间没人居住。改建的日期决定后我们得马上搬出去,我用这条件轻松借到了这个地方。」
  「……话虽然这么说,反正那两个『朋友』也有难言之隐吧?」
  「这世上没人没有隐情。」
  鹰宽一边随口敷衍妻子指出的事情,一边介绍接下来的潜伏场所。
  夏目对这房子的第一印象是很有「昭和」的气氛。
  这是一栋木造的双层建筑物,据说屋龄高达五十年以上,外观搞不好会让人误以为是废墟,难怪决定重建。屋子后面有个小庭院,只是那里同样荒废了很久,很难相信这地方居然有水有电。
  千鹤不禁错愕地摇摇头。
  「看来得先大扫除了。」
  因此新的一年刚开始,土御门家便举族投入大扫除的工作。
  这一类的工作交给式神最省事,不过毕竟他们正在逃亡,所以尽可能不使用隐形以外的甲级咒术。当然,他们不可能请清洁业者进屋里打扫,也要尽量避免吸引周围居民的关心,如此一来他们只能避开他人的耳目,偷偷摸摸地由自己亲自打扫。
  结果在入住后,光清扫就花了他们整整两天的时间。
  「要是得马上移动到别的地方,这下就白忙了。」
  千鹤这么发着牢骚,不过会特地整理居住环境,可见他们料想这次将会是长期潜伏——至少不会数天就结束。
  新的一年到来,所以那已经成了前年发生的事情——土御门家遭到企图夺取『鸦羽』的阴阳厅高层攻击,结果F鸦羽』遭夺,本家宅邸烧毁。自那之后,泰纯等人在各地辗转过着逃亡生活。春虎失控时,他们一度到东京接回夏目,后来便一直潜伏在地方乡镇,因为他们认为远离东京较不容易受到阴阳厅的注意。
  然而,今年他们选择潜入阴阳厅脚下的东京,这是基于泰纯观星后做出的决定。他读出东京在不久的将来会出现巨大变动,为了因应接下来的事态,他们冒险来到东京。换句话说,他们预定会在这个地方住下来,直到泰纯读出的「巨大变动」发生。
  当然,要是被阴阳厅发现,他们又得立刻变换场所。
  「今天就先到这里,来吃饭吧。因为还没有瓦斯,我们就在院子里用火炉烤东西吃。」
  即使是在潜伏中的逃亡生活,三餐务求温饱仍是千鹤唯一的坚持。今天的晚餐是烤肉,夏目等人拿出纸箱充当椅子,鹰宽坐在檐廊,千鹤则是往炉里添炭。
  这季节太阳下山得早,四周早已是一片漆黑。在院子里用餐反而容易引来邻居注意,所幸庭院面向邻接的仓库墙壁,虽然因此感觉空间格外狭小,但这样的情形不容易让人看见,对他们来说反倒有利。
  「泰纯呢?」
  「他在二楼查一些东西,反正就算过去叫他,他也会查完才肯过来。」
  「真任性,不过他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啊,小夏还有小秋,麻烦你们拿筷子和碗盘过来。」
  「好。」
  「是是、是。」
  接到千鹤的指示,夏目和秋乃也帮忙为晚餐进行准备。
  听见要吃饭了,秋乃显得很开心。看见秋乃这个样子,夏目忍不住噗啮笑了出来。这名去年冬天开始和他们一起行动的新同居人非常贪吃,虽然本人否认,但现在甚至连鹰宽和千鹤也会调侃她用餐时的幸福模样。
  夏目现年十八岁,秋乃的实际年龄不明,因为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星宿寺收养,年纪「大约是十二、三岁」。和夏目相比,她的个子矮了点,样貌也很稚嫩。夏目用粉红缎带将一头乌黑长发扎成马尾,秋乃绑着双马尾,戴着一副大眼镜,是个看起来有些软弱的少女。
  不对,不只是看起来,她确实很软弱。她总是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不敢说出自己的意见。她怕生又对自己没有多大自信,不知不觉间变得自卑。尤其她自小成长的环境极为独特,本身又有特殊的灵性。就这层意义上看来,她会如此内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无可奈何的一件事。
  最近她在日常生活中的态度不再那么拘谨,这或许得归功于鹰宽与千鹤的沟通技巧高明。实际上,面对沉默寡言的泰纯,她光是寒暄都很难办到,说不定泰纯没有在晚餐时露面,是不想让秋乃太紧张的贴心表现。
  「今天晚餐的概念是『烧烤』,你们就尽量烤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尽情大吃吧。」
  「这可是孩子他妈的拿手料理呢。」
  「哎呀,老公,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我只是说你在拿捏炭火的火侯上还是一样精准。」
  面对若无其事微笑着的鹰宽,「我也这么觉得呢。」千鹤微笑着警告他。鹰宽是个身材有如摔角选手的壮汉,却带有让人联想到巨大草食兽的温柔气氛。相对之下,千鹤娇小活泼,宛如擅长狩猎的猫科肉食兽,两人是对反差强烈但是感情融洽的夫妻。
  「好啦,小秋,你想吃什么?我帮你拿。」
  「我、我想吃肉!」
  「呵呵,小秋只要一提到食物就很爽快呢。」
  「什么?」
  「因为秋乃的注意力有八成集中在食物上嘛。」
  「没、没有这回事,我还关心其他很多事情……不、不然先从蔬菜开始……」
  秋乃这么说着,因为她的神情实在太过哀伤,坐在她旁边的夏目按捺不住笑了出来。
  「用不着那么在意,秋乃。婶婶都说尽量吃了吧?给你。」
  夏目说着,把牛肉放到火炉的网子上,秋乃的表情立刻变得开朗。这种单纯的活力与闲适的个性,正是秋乃惹人喜爱的地方。
  秋乃的注意力集中在网上的肉时,千鹤一边为了她那认真的态度苦笑,一边神情愉悦地烤起切好的食材。「小夏你也要尽量吃哦。」千鹤提醒。「好。」夏目回应。鹰宽似乎打算让小孩子们先吃,依然坐在檐廊上。他悠哉地喝着茶,观望围在火炉旁的女性们。
  

  这幅景象犹如真正的家族,但是实际上这家里的五个人没有一个有血缘关系。泰纯和鹰宽勉强算是同样出身自土御门家的人,可是据传土御门家分家已久,虽然可以称为亲戚,但血缘关系并不相近。
  阴阳道前宗家——拥有古老历史的名门土御门家。
  不过,实态却是这副模样,令人感到不胜唏嘘——应该说极不寻常。
  秋乃浮现出嘴馋的笑容,用筷子仔细地一再翻烤网子上的牛肉。千鹤斥责她吃相难看,但还是接着把鸡肉摆上网子。户外寒冷刺骨,然而燃烧的炭火和围绕在炉火旁的这些亲爱的人们暖和了身心。
  夏目抬起头,仰望二楼。二楼的玻璃窗透出灯光,应该是泰纯开的灯吧。
  忽然间,她忆起了往事。
  夏目作为现任当家土御门泰纯的嫡长子,被栽培为土御门家的下一任当家,不过泰纯的亲生子不是夏目,而是春虎。那么夏目是什么样的身世,真正的双亲又是什么人?
  春虎离开,泰纯前来接夏目时,这位养父在她提出这个问题前,自行告知了答案。
  「夏目,你还记得若杉家吗?」
  泰纯用这样的方式讲了起来,口吻平静,一如往常不带任何情感。夏目在被窝里点头。
  他口中的若杉家指的是夏目的亡母——正确来说是养母——土御门优子的娘家。
  若杉家和仓桥家同样自古以来便是土御门的分家,也和仓桥家一样为实力坚强的名门,并且在时代进入明治后,保有较势力衰落的主家更壮大的权势。只是在之后与土御门夜光一同成功复兴土御门家时,和从旁辅佐、竭力重组咒术界的仓桥家不同,若杉家选择留在地方,与中央的权力保持距离,谨守传统的道路。结果若杉家因此得以避免卷入太平洋战争时的混乱,却不敌时代的潮流,势力逐渐衰弱。
  旧姓若杉优子的土御门优子,便是出身自这样的家族。
  产下春虎之后,优子年仅二十来岁就香消玉殡。产后她的恢复状况一直很不理想,不过其实她原本身体就很虚弱。当然夏目——恐怕春虎也是一样——对她没有印象。从留在宅邸里的照片看来,那是个人如其名、温柔优雅的女性。夏目在孩提时曾不厌其烦地看着仅存的几张照片。一看就是好几个小时。
  但是提到「若杉家」,夏目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土御门优子,而是优子的母亲。
  优子与泰纯结婚时,她的父亲已经亡逝。在女儿死后,家里只剩下独自一人的老母亲,为了帮忙不懂如何照顾小孩的泰纯而经常造访宅邸。儿时的夏目总叫她「若杉外婆」,很仰慕她。夏目上小学前,她因病离开人世,不过从她那里听来的关于母亲的事情,夏目始终记忆犹新。
  可是……
  「现在的你不想听敷衍的谎言,或是暧昧的解释吧,所以我就摊开来说了。夏目,你出生后没多久,就被人放在若杉家的门口。现在很少见到这种事情……不过以前确实有这种情形,因为若杉家是阴阳道世家,在那一带很有名。」
  如果说内心没有动摇是骗人的,换句话说,自己是弃婴。
  或许秋乃也可以视为相同的例子,幼年时便表现出灵性才能的人,遭到父母忌讳的情形并不罕见。如果出生在代代与咒术相关的家系还不要紧,万一不是,这种倾向会特别明显。一般认为咒术者的资质与血缘有很大的关系,当然也有例外存在。在过去的历史当中,像是秋乃所在的星宿寺——以及咒术名门的世家,常用来作为无处可去的咒术者「收容处」。
  「你是在优子过世没几天后出现在若杉家门前的,岳母发现放在门边的婴儿时,似乎把你当成了优子转世。当时她年事已高,很难亲自抚养,不过又不想把你交给孤儿院,于是来找我商量……看见和出生不久的春虎一样是婴儿的你,我顿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夏目,让你和春虎交换。」
  泰纯说的话大致不出夏目的预料,但是她依然无法制止身体的颤抖。
  过去自认为理所当然存在的世界,因为单纯的话语而陆续崩毁。如果这不是咒术的话,该如何解释?对夏目来说,泰纯道出的实情等于重新建构了自己的世界,在她所有的体验里面,这是最残酷也最不留情的乙级咒术。
  泰纯又继续解释。
  「我这么做有复杂的理由,很难马上在这里解释清楚。不过有一点可以说的是,当时的我已经是走投无路了。让我受挫的不是因为一个大男人独自扶养小孩长大的困难,而是那孩子背负的特殊命运……因为窥见将有巨大的变动发生,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身为土御门家的当家和那孩子的父亲,到底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泰纯说这话时还是一样镇定,或许他早就明白,总有一天需要向夏目坦白这些事实。
  「我把看见你之后闪过脑中的想法当成神谕,幸好——也许不该用这种说法,鹰宽和千鹤长年来膝下无子,我也知道他们很想要一个孩子,所以我把春虎托付给鹰宽他们……由我自己抚养你长大。」
  泰纯笔直看着夏目的双眼——说起这话的眼神却很飘渺。
  如果——
  夏目和泰纯的关系亲昵的话,她受到的打击说不定会更大,甚至大到让她无法重新振作的地步。毕竟这是她自出生后便深信为「父亲」的男子的告白,作为至亲的「情感」恐怕会遭到无可挽回的伤害,这与重新建构自己的世界是不同层面的事情。
  讽刺的是,自夏目懂事以来,两人就是疏远而且义务性的关系,夏目因此可以将听见的实情当成单纯的事实加以接受。说不定泰纯就是算到这一点,所以始终以那样的态度对待夏目。泰纯是优秀的『占星术士』,单凭夏目的本领不可能推测出他的真意。
  当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遭到打击,只是之后与泰纯的交谈,拯救了她的「内心」。
  那时,夏目抬起躺在床上的身体,坐了起来。泰纯这次没有强行阻止她。
  「……有一件事。」
  夏目说,眼神没有看向泰纯。
  「请告诉我一件事……您打算把我当成『春虎的替身』吗?」用不着转头,她也感觉得出泰纯身上微微颤抖的气息。
  一会儿过后,「……不能说我没有那样想过。」泰纯这么回答。回答前那段短暂的停顿,或许反而可以视为泰纯诚实应答的证据。
  「不过让你成为春虎的替身并非首要目的……老实说,不是只有岳母感觉你就像优子转世,我也一样。当没出息的我茫然杵在命运面前时,她带着笑容来帮助我了。在岳母带你过来的时候,我心中出现了这样的想法。」
  听见这番话、这不同于以往风格的语气,夏目把头往泰纯转了过去。
  泰纯脸上浮现苦涩的自嘲,这是夏目从未见过的表情。那样的表情不是来自土御门家当家或是一位父亲,而是男人吐露心声时露出的表情。
  「夏目。」泰纯用最诚挚的嗓音说,「我抚养你长大……是希望你可以与春虎共同承担土御门家的重担,在春虎面对自己宿命的时候,助他一臂之力。」
  这句话——这样的心愿平静而且迅速渗入夏目的心里。在夏目心中崩毁、重新建构的扭曲世界里,这些话语填满了无数道缝隙与漏洞,充实并且支撑起整个世界。
  泰纯的心愿确实只是单方面强加在别人身上,不过听见他这番告白时,夏目感觉自己以个人的身分获得了「认同」。自己并非只是为了发挥某个作用而制造出来的替身,而是怀着对将来的期望,受到期许而被扶养成人的一个人。
  土御门夏目一度死亡。
  在甚至记不得名字的那间商务旅馆里,再度于尘世——在双重意义上——重生。自己不是土御门家的人,但无庸置疑是土御门家的一份子。虽然不是泰纯的亲生女儿,却是他唯一的直属弟子。
  「…………」
  回过神时,夏目发现自己注视着二楼窗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夏,你不饿吗?」
  千鹤的声音将夏目从回忆中唤回,这一瞧,她才注意到网子上又换上新的食材。
  秋乃独占火炉,将烤熟的食物全部沾上盐巴、酱油或是味噌后送进嘴里。夏目一边笑着,一边也伸出自己的筷子,其实她的肚子也饿了。
  炉火温暖着脸庞和双手,秋乃的嘴一张一合地呼呼吹着,接着一口咬下刚烤好的麻糯。从猪肉滴下来的脂肪和从香菇上滴下的酱油香气四溢,刺激着鼻腔。
  不论多么冲击性的事实摆在眼前,随着时间流逝还是会肚子饿,吃下食物还是会觉得美味,这肯定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

  「……啊啊!真好吃!」
  秋乃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露出了欢愉的满面笑容。这么坦率地表现出内心的喜悦实在是难得一见,准备晚餐的千鹤也很满足。
  鹰宽像是判断她们差不多吃饱了,为了换位子而从檐廊上起身。
  忽然间——
  「对了,夏目,该重新焚香了。」
  「啊,说得也是,我马上就去。」
  听见鹰宽这么提醒后,快要用完餐的夏目点头应道。秋乃见状转头看向夏目,别无他意地朝她投去同情。
  「夏目真辛苦呢,那个香不能断吗?」
  「也不是不行……这么做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反正也不费事。」
  夏目在脸上挂起微笑,回答了秋乃的问题。
  夏目在身上薰的是一种称为「返魂香」的香,以唤回死者魂魄的灵药闻名。如今阴阳法将与「灵魂」相关的咒术全部指定为禁咒,因此极少有人使用,这是用于古老咒术的咒药。
  春虎遭『鸦羽』附身时,夏目牺牲自己的性命,制止青梅竹马继续作乱。当时,夏目曾一度丧命。
  不过在那之后,作为夜光觉醒后的——是不是真的觉醒至今依然成谜——春虎对死去的夏目施行『泰山府君祭』,以土御门家代代相传的灵魂秘术,让夏目于现世死而复生。
  只是她疑似没有真正复活。
  详细情形不清楚,只知道夏目的肉体与灵魂处于极不稳定的连结状态。夏目受到『鸦羽』伤害的肉体因为春虎的咒术得以痊愈,想必即使是医生也诊断不出夏目有任何异状。
  然而,「灵性」方面没有完全痊愈。
  由于现今的咒术体系无法解释灵魂的存在,尽管知道肉体与灵魂的连结不稳定,但夏目也无法理解具体来说是什么情形。不过从夏目的灵体状态「视」来,她的「肉体与灵魂的连结不稳定」这样的说明确实符合实情。
  夏目没有真正复活一事,施行『泰山府君祭』的春虎本人似乎也知道。为了将夏目的魂魄强行留在现世,他使出了特殊咒术。他利用夏目的式神北斗——作为土御门家守护兽的龙,用咒系住夏目的灵魂与肉体,借由北斗让夏目的魂魄得以停留在肉体内。因此在灵性方面,现在的她等于是让北斗「附身」的状态,也就是处于「龙的生灵」这样的状态。
  这道利用北斗的咒术为春虎自创,土御门家的众人对术式的结构有如雾里看花,只是他们也看得出这咒术太乱来,所以用返魂香试图帮助夏目的灵性稳定下来。
  「不过现在这样确实很不方便,如果可以简化做法……」
  「叔父您用不着在意,其实也没有很不方便。这就像常用药,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自己能活到现在等于奇迹,如果是为了维持这样的奇迹,让香火不能中断一事完全算不上辛苦。
  何况她更在意的其实是春虎的本意。
  「那孩子做事还是一样草率,虎头蛇尾。反正都用上禁咒了,怎么不让人确实复活过来?」
  千鹤发着牢騒,内容相当激烈而且豪迈。「孩子的妈。」鹰宽苦笑着安抚她的情绪,就连夏目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春虎帮助夏目复活,但并非是完全复活的状态。春虎究竟是不是有意这么做?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将这种状态的夏目托付给泰纯,就此销声匿迹?夏目现在处于这样的状态……那么春虎呢?春虎真的还是「春虎」吗?至少如果是夏目熟知的「春虎」,不论是用『泰山府君祭』唤回灵魂,还是利用龙系住肉体,都不可能做到。这么一想,现在的「春虎」岂不是成了夏目不认识的「春虎」吗?
  反正想破头也想不出答案,唯一的办法是直接与本人见面,当面确认,因此夏目不停追逐着春虎。
  不管需要花上多少时间,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赶上。比起这件事,让香火持续燃烧根本不是大问题。
  「对了,叔父,有塾里其他人的消息吗?」
  夏目让出火炉旁的位子,向鹰宽询问。实际上,今天鹰宽没有帮忙扫除,而是单独行动,另外前往其他地方收集情报。
  鹰宽过去是咒捜官,对咒捜官来说——尤其是优秀的咒捜官,拥有个人的情报网和管道属于必要的技能。鹰宽辞去阴阳厅的工作将近二十年,其中有几个管道如今依然持续发挥作用,而且他们也是靠这样的关系安排住进了这间房子。
  「这我也调查过了,只是和来到东京前的调查相比,没有明显的进展。」
  鹰宽说得很过意不去,「这样啊……」夏目听见后难掩失落。
  来到东京时,鹰宽当然尽可能收集了所有事前能得到的情报,其中也包括阴阳塾的现状,以及夏目过去那些同学的消息。其实打从潜伏在地方乡镇的时候起,鹰宽就受到夏目的恳求,在知道的范围内打听那些同学现在的状况。
  夏目丧命的那一晚,阴阳厅出了大事。以『D』为代号闻名的阴阳师——芦屋道满袭击厅舍,因为『鸦羽』失控一事遭拘留在厅舍的春虎也趁乱脱逃。春虎用『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则是随后发生的事。
  整起事件的谜团重重,即使是相关人士也鲜少有人掌握全貌。大小不同的事件复杂交错,阴阳厅的官方声明也有诸多疑点,使得内外皆处于各种臆测四起的状态。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据说这件事不只春虎,也有其他同学牵扯在内。
  「那件事发生后,冬儿到现在还是下落不明,仓桥家的千金休学了一阵子,在仓桥塾长宣布退休后复学。百枝天马还留在塾里,比他小一届的『神童』大连寺铃鹿则是在那之后退学,回到阴阳厅。」
  鹰宽坐到火炉前,特地再一次提及夏目那些朋友的现状。
  「除了冬儿以外,其他人表面上『一如往常』。可是比方说像是仓桥家的——我记得是叫做京子吧,她受到了相当明显的监视。仓桥塾长——正确来说是前塾长——也不能离开仓桥家的宅邸,处于实际上遭到软禁的状态。至于『神童』之所以忽然回到阴阳厅,是来自高层的要求,听说她现在是厅长的直属部下,负责进行研究。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出现在媒体面前,外界也无法与她接触。」
  这些发生在夏目同学身上的一连串「变化」或许可以视为「情况证据」。他们很有可能以某种方式参与或是帮助遭到拘留的春虎逃脱,虽然最后春虎成功逃脱,但之后除了逃亡的冬儿,其他人想必是全部遭到阴阳厅捕缚,将他们置于监视范围内。仓桥塾长突如其来的退休,和这件事必定也脱离不了关系。
  无论如何,总算是确认了京子、天马、铃鹿和仓桥塾长目前的状况,他们暂且算是平安无事。
  不过,让人在意的是冬儿。
  「……冬儿他和春虎一起行动吗……?」
  「这很难判断。」鹰宽慎重回答了夏目的疑问。「他的头脑聪明,年纪轻但是处事老练,只是他应该不可能独自避开阴阳厅的耳目长达一年以上的时间。说不定他待在某个组织、集团,或者是熟悉『这类事情』的人物身边……可是如果说那个人是春虎,又很难不让人起疑。从他的行动看来,冬儿不像和他在一起。」
  那起事件后,春虎对阴阳厅掀起反旗,在都内各地引起事件,与阴阳厅爆发冲突。如今,他甚至被当成咒术界的恐怖份子。
  当然鹰宽也积极收集这一类的情报,只是就他看来,没有迹象显示冬儿在春虎身边。这单纯只是臆测——正确来说是接近「直觉」的分析。
  「……所以就像之前提到的,他和大友老师在一起吗?」
  那起事件发生后,除了冬儿外还有另一个人也下落不明,就是夏目他们的导师大友阵。
  当时大友因为与芦屋道满的咒术战负伤,向塾里请假休养。夏目丧命的前一天,他溜出医院,出现在她面前。那时候正和京子闹得不愉快的夏目接受大友的建议,成功修复两人的关系。是大友的建议将自己往前推,夏目至今仍印象深刻。
  之后,大友便不知去向。
  听说他在提供夏目建议的那一天,向仓桥塾长提出辞呈,这恐怕是他决定正式展开「行动」的表现。塾长收下大友的辞呈,可见她肯定也同意这样的行动,也有可能其实是她要求大友行动。
  这么看来,他不可能和之后发生在阴阳厅厅舍的騒动没有关联。和其他同学一样,他同样参与了帮助春虎逃脱一事。那么在同一时间失踪的冬儿与大友,现在或许一起行动,潜伏于暗处——鹰宽分析得来的情报之后,提出了这样的推测。
  不过,「关于这件事……」鹰宽忽然露出一副伤脑筋的样子,搔了搔绑着头巾的头。
  「我实在太粗心了……那位大友老师的确一只脚是义肢,拄着拐杖对吧?」
  「咦?是啊,确实是这样没错。」
  这出乎意料的问题让夏目不禁困惑,这么应道。
  千鹤以前在家长面谈的时候见过大友,但是鹰宽没有直接见过面,只听说过几次他的外貌和为人。为什么事到如今需要再确认一次,实在让人摸不着头绪。
  「叔父?您有大友老师的消息吗?」
  「……嗯,我听到一些不好的谣言……其实之前我就听说过这件事……」
  鹰宽的语气严肃,说得含糊其辞。
  他的脸庞像在瞪视着天空般,陷入沉默。「——老公。」千鹤的提醒让他注意到夏目不安的眼神,慌张地浮现出苦笑。
  「啊啊,抱歉、抱歉……总之现在还不确定,等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后,我会再把这件事讲清楚。」
  鹰宽恢复平常的态度,开始把虾子放到网子上,不动声色地躲避夏目的追问。
  接着,这次是千鹤叹了口气。
  「事情都过了一年多还是搞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恐怕不管收集再多情报,也只有当事人才明白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搞不好就连当事人也没有完全掌握状况。」
  「当事人啊……那孩子如果能解释清楚一点,我们也省事多了……」千鹤不满地说,她口中的那孩子指的当然是春虎。
  春虎在托付夏目的时候,派式神带信去找泰纯。信上写到的主要是关于夏目的事情,说不定春虎当时也没有多少时间,只是还是希望他可以提供更详细一点的情报。
  「啊,对了,老公,你刚才提到百枝天马这个孩子,他现在和平常一样在阴阳塾上学吧?可以从他那里打听消息吗?」
  「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轻举妄动。」
  对于千鹤的提议,鹰宽同样采取慎重其事的态度。
  「从夏目的话里听来,那个叫百枝的同学好像不太擅长实技。就算是朋友,他有没有加入对抗阴阳厅的行动也很难说……再说如果他也在现场,而且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照理来说阴阳厅会严厉禁止他谈论这件事。要是他不顾禁令,泄漏情报,势必会遭受惩罚,假设事态演变到这种地步,我们也保护不了他。」
  「你怕给百枝添麻烦吗?只要这件事不曝光就没问题了吧?」
  「确实,事情要是没曝光,他也不会遭到惩罚……不过也得考虑到他同样遭到监视的可能性。百枝和春虎的交情不错这种事,对方一定也调查到了,他们很有可能觉得春虎或是追查春虎下落的人会前去与他接触,锁定他的一举一动。」
  「就算已经过了一年以上的时间吗?」
  「事实上京子到现在也一直遭到监视,而且正如刚才所说的,非常明显。她身边遭到严密监视,让百枝那边乍看之下毫无戒备,这么一来就能布下以他为诱饵的圈套。」
  「不管是不是圈套,只要事情不曝光就没问题了吧。」
  「别说得那么简单,我可是早就退休罗。」
  丈夫对着强势的妻子苦笑,在火炉前面蜷缩着庞大的身躯。其实鹰宽的回答相当谦虚,尽管他引退已久是事实,但他身为咒搜官的实力可谓一流。事实上这一年多来,土御门一家始终没有落入阴阳厅手中。不管泰纯的『观星』能力再怎么优秀,观星实际上接近占卜,本质暧昧而且无法完全准确。他们能持续过着逃亡生活,最重要的理由除了鹰宽的能力优秀不做他想。
  「……谢谢。」
  夏目谦卑地加入交换意见的两人之间。
  「感谢你们的费心……不过没关系,不管天马同学处于什么样的状况,现在的我接近他只会让他卷入纠纷,我也不想给他添麻烦。」
  天马是个善良而且为朋友着想的少年,就算自身难保,只要是朋友的要求他都会答应,即使有可能危害自己也不在意。
  由于双亲早逝,天马与外祖父母同住。夏目以前听说他立志成为专业阴阳师,希望能回应外祖父母的期待,万一天马也和这件事有关,阴阳厅想必不会轻易放过他。若是让他的立场更危险,断绝了他通往专业阴阳师的道路,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天马如今是阴阳塾三年级的塾生,正是面临春天毕业的最重要时期,夏目不想拿自己的事情去烦他。
  再说……自那之后,事情都过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
  「这样好吗?」
  秋乃忽然问道,因为她一直没开口,不只是夏目,鹰宽和千鹤也吓了一跳。
  「夏目不去见你的朋友吗?难得你隔了这么久又回到这里。」
  这只是个将内心单纯的疑问抛出来的简单问题,却让夏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无言以对。
  她想找个适当的回答,但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秋乃笔直凝视的视线融化夏目的表层武装,融解她的铁石心肠。
  到了最后,夏目落寞地摇着头,「我想见他。」坦率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我很想见他,因为我们是朋友嘛。虽然不知道天马同学现在是不是还把我当朋友,不过在我心中,天马同学是我少数几个重要的朋友。关于春虎和其他人的事情,我当然想问,也希望他能告诉我,更重要的是我想当面向他道歉,而且如果他担心我……我想告诉他不用担心……」
  夏目这番独白让秋乃对她的同情更是强烈,因为秋乃身边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只有夏目,对于她想见挚友的心情有深刻的同感。
  「……老公?」
  千鹤欲言又止,斜眼看向一旁的丈夫。鹰宽又一次伤脑筋地搔了搔头。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我还是反对你们见面……我提出这点只是可能性的问题……要是夏目你亲自过去接触,就算这件事情没有直接曝光,百枝也有可能『主动』通报。我的意思不是百枝对你怀恨在心,而是他很可能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鹰宽表现得很冷静,让人不禁赞叹不愧是前咒搜官。而且他的视野深远,特地将之前没有提及的天马背叛的可能性说出口,或许也是为了让夏目再一次从客观的角度思考。
  夏目也没有小看这一年半的意思,她现在依然信赖天马,但是假使老同学在心境上出现什么变化,她也无可奈何。
  「……不、不然打电话呢?打电话也不行吗?」
  「秋乃,谢谢你。不过没关系,我本来就知道没办法见面,你也用不着那么介意。」
  「可是……至少写封信也好……」
  秋乃似乎还不死心,夏目伤脑筋地苦笑着,正打算安抚秋乃的时候——
  「……对啊,还有写信这个方法。」
  「什么?」
  听见鹰宽这一声嘟囔,夏目不由自主把头转了过去。原本他一直持反对意见,这时候忽然转变态度,让夏目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过,鹰宽只是若无其事地耸耸肩。
  「直接见面的风险太大,但是如果是信——而且是曝光也没关系的内容,应该不会有问题。阴阳厅早就知道我们的存在,而我们做的事情只有『递出书信』,是由我们单方面和对方沟通——」
  这样也无所谓吗?听见鹰宽这个问题,夏目二话不说,立刻点头。
  「可、可是真的不要紧吗?如果因为这样出什么差错……比如说形迹败露……」
  夏目刻意说出内心的担忧,脸上表情却是忽然开朗了起来。「不可能犯那种错的。」鹰宽笑着向她保证。
  「可是信的内容要经过我检查,另外信件也有可能被人在途中拦截下来,最确实的方式是直接把信交给对方。」
  「咦?等一下,老公,这样不是会和百枝见到面吗?」
  「交信的人当然不是夏目,是第三者。」
  「你要拜托和这件事情无关的人吗?可是有谁可以拜托?」
  「没错,本来这是最麻烦的地方,幸好有适当的人选。」
  鹰宽露出莫名不怀好意的笑容。
  「……虽然那个叫山城的咒搜官认得这位适当人选的长相,但很难想像他们会派出『十二神将』监视百枝。尤其没有照片,咒搜部手中几乎没有相关的情报,再说万一发生什么事情,那人逃跑的速度飞快,应该没有问题。」
  鹰宽摩娑长着短胡须的下巴,一边点头。而且不只是鹰宽,夏目和千鹤听见他这话,也敏锐地转换视线方向。
  「……咦?」
  忽然受到关注的秋乃还没理解话里的意思,只是愣愣地偏头纳闷。

  3

  「哇啊,好冷……」
  一走出玄关,室外的冷空气冻得百枝天马浑身发抖。
  吐出的气息微微泛白,天马把下巴埋在围巾里,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快步走出家门。
  天马家位于护国寺,是狭窄巷弄复杂交错的老旧城区。前往位于涩谷的阴阳塾时可以在池袋或是永田町换车,不过天马总是徒步到杂司谷站,搭乘地铁副都心线直达涩谷。虽然因此需要走上较长一段距离,但是天马喜欢穿梭在巷弄内,所以特地选择这样的路线。只是在寒风刺骨的早上,他不免后悔自己的选择。因为他拿的是通学月票,也不能拿寒冷当借口改变通学路线。
  总之这种时候只要活动身体,很快就能暖和起来,于是他用比平常还要快的速度走向车站。
  头顶是沉闷的阴天,四周也是枯燥的冬日景色。说不定是因为耶诞节和过年这些「欢庆」的节日过后,使得风景在平淡又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更显得黯淡。对天马来说,短暂的寒假也在前些日子结束了。
  这种日常生活的感觉肯定很快就会习惯,天马瞥了下手表确认时间后,又更加快了脚步。
  过没多久,眼前出现荒川线的铁轨,视野豁然开朗,可以看见大楼林立的池袋。沿着铁道弯过转角后,马上能看见地下铁的车站入口,只是强风也在同时刮起,呼啸的寒风让天马缩起身子,板起了脸孔。
  这个时候——
  「对、对对对、对不起!」
  一旁忽然有人高声致歉,天马吓了一跳,停下脚步。
  向他道歉的是一位疑似是国中生的女孩子,她穿着水手服般的制服,外面套着一件大衣,头上绑着辫子,和天马一样戴着眼镜,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只是天马不认识她,而且她不知为何满脸通红。
  天马忍不住左右张望,确认附近没有其他人在。换句话说,这位少女正是对着天马道歉。可是为什么?他摸不着头绪,眼前的突发状况更是让他的思绪跟不上事态发展。「呃……」他愣愣地说着,杵在原地。
  「请、请问你是百枝天马吧?」
  「——啊,是我没错……」
  他迅速回应,而且这次不再是反射性感到惊讶。
  毕竟那是个素昧平生的女孩子,而且她不知道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难道是在哪里见过面吗?不过如果自己和其他学校的女生见过面,理应不会忘记才是,难不成是在对方穿着便服的时候吗?不,可是……
  天马的脑子里一团混乱,拼了死命翻找记忆。
  然而,就在天马惊慌失措的时候——
  「对、对不起!这、这封信!请收下这封信!」
  女孩子没有看向天马的脸,她把双手并拢,笔直往前伸了出来。
  她递出了一封信。不管天马再怎么迟钝,看见这封信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虽然这只是让他的思绪更加混乱。
  「咦?咦、咦咦?」
  他没来由地再次往左右确认,这可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状况,尤其地点又在车站旁边。这时间通勤与通学的人潮络绎不绝,路过的行人没有一个特地停下脚步,但是每一个都把视线投向天马与女孩子。其中一位——貌似上班族的女性喜形于色,「哎呀哎呀呵呵呵」地嘻笑着。先前的寒意有如幻觉,天马的脸颊霎时发烫。
  「拜、拜托你!请你——请你一定要收下这封信!」
  「好、好——?」
  女孩子把信推到天马面前,他就这么顺势把信收了下来。
  信递出后,女孩子立刻转身跑走。
  「那、那个——」
  

  天马急忙叫住她,却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把信交给他的女孩子一溜烟冲进巷弄里,身影也随即消失。这冲刺让人不禁哑然,天马也确实因此哑然失声。
  「……怎、怎么一回事?」
  他有好一阵子只是动也不动,感觉有如晴天霹雳,心情谈不上欣喜或是害臊,只感受到强烈的冲击。
  天马面红耳赤,视线落向留在手中的信。
  粉红色的信封上面没有名字,不过只是拿在手里就让他紧张不已。他决定暂且把信收进书包。就在他随手把信翻过来,看见信封背面的时候,他脸上神情忽然变得严肃,与先前不同的紧张感窜过眼镜后方的瞳孔。
  交到他手里的信封从背面封住,上面有个小记号。那是个很简单的记号,不过不是情书上常见的爱心。
  星形。那是一气呵成绘出的五芒星。
  对于那个印记——五芒星,天马非常熟悉。
  「…………」
  他直接把信收进书包里,接着装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路走进地下铁的车站入口。


  二章 ★ 未来与日常

  1

  「夏目同学复活……凉同学是这么说的吧?而且春虎也平安无事?」
  「对……虽然加上了『还算』这个但书……」
  天马点头回应仓桥美代的确认。
  早乙女凉打电话到天马的手机,但是讲没两句话就挂断,使他们陷入完全不了解详细情形的状况。
  施行『泰山府君祭』让夏目复活,天马等人目送着做出这个决定的春虎离开,因此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夏目是不是「真的」复活,也不知道春虎现在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时间接近凌晨六点。
  天马等人此时在仓桥家位于目白的别馆——一间老旧小巧的洋馆客厅。除了仓桥塾长和天马,现场还有阿刀冬儿、仓桥京子、大连寺铃鹿以及倚在沙发上的天海大善。
  震撼阴阳厅甚至是咒术界的一夜终于迎来天明,然而这不过是开端,事件并未结束,聚集在这里的人们隐约有这样的预感。
  动荡的夜晚结束了,只是咒术界接着迎来的说不定是更漫长的黑夜。
  「……我知道了。总之我们现在在这里讨论春虎同学和夏目同学的事情也没有结果,眼前最要紧的是我们自己还有今后的事情。」
  室内的气氛因为塾长这句话顿时变得紧绷。
  昨天晚上,塾生们做了什么事,看见什么情形,都已经由天马转告塾长,塾长似乎也从遭到囚禁的天海那里得知不少事情。事态危急,尤其在场众人的敌人是阴阳厅高层,阴阳厅厅长仓桥源司。
  「请问……塾长?仓桥厅长他真的……」
  天马戒慎恐惧地向塾长询问。
  仓桥源司为立足于现代咒术界顶点的重要人物,不只身兼阴阳厅厅长与咒捜部部长、祓魔局局长等要职,本人也是拥有『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他身为『十二神将』之首,外界誉他为「当代最伟大」的阴阳师。
  除此之外,他也是阴阳道名门仓桥家的现任当家……也就是塾长的儿子,京子的父亲,此时在场两人的骨肉至亲。
  面对天马的疑问,塾长默默点了头。虽然早已有所觉悟,但祖母严肃的神情仍让京子稍微扭曲了脸庞。
  「……天海。」
  塾长俐落地把视线转向沙发上的天海。
  天海为前咒搜部部长,在双角会扫荡行动后离奇失踪——表面上看来是如此,事实上直到昨晚逃脱之前,他长时间被监禁在阴阳厅厅舍的地牢,疑似也有遭到拷问,身体状况相当衰弱。虽有塾长帮忙紧急治疗,但他还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行动,遭到烧灼的喉咙也发不出声音。尤其为了封住使用甲级咒术的能力,他的咒力如今处于完全断绝的状态。
  不过,他锐利而且敏锐的目光依然健在。
  接收塾长视线的天海身体依然陷在沙发里,轻收下颚表示同意。
  接着,一只蜘蛛敏捷地爬上他的肩膀。那是只和半截拇指差不多大小的蓝色蜘蛛,天海的式神『诡蛛』。
  这式神是天马已逝母亲的试作品,拥有两大优点。一是可吸收周围灵气,自行实体化,另一点是只要在一开始将术式设定完成,之后不需要使用咒力也能操作。
  原本这就是为了让不能使用咒术的一般人也能使役而设计出来的式神,因此天海在咒力遭到完全封锁之后也有办法使用。昨天晚上,天海就是驱使这种式神引导遭到拘留的春虎,以及入侵厅舍的天马。两只『诡蛛』中的其中一只遭到破坏,跟在天马身旁的另一只则是和他一起成功逃了出来。
  『很遗憾,厅长和这件事也有关系。』
  爬上天海肩膀的『诡蛛』发出了天海的声音。
  「奇怪?」天马睁大了眼睛。『诡蛛』可以与术者共享视觉与听觉,但是没有发声的功能。实际上之前在引导天马的时候,它从未发出过声音。
  「那是我的咒术。」这时,塾长代替天海解释。「因为有些事情必须问他,不过这只是暂时覆盖上去,勉强加入式符的术式里面——」
  「这些事可以之后再解释,美代。」
  肩上的『诡蛛』再次响起天海的声音,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集中在天海身上。
  「关于刚才的问题,遗憾的是事实正是如此。我听过本人亲口证实,绝对不会有错。仓桥源司——他正是过去在背后操纵双角会,两度引起灵灾的幕后黑手,相马那一派也和他有勾结。」
  听见天海斩钉截铁地这么断言,天马等塾生纷纷发出哀号声。
  「目的呢?是为了促使夜光复活吗?」
  提出这个疑问的是冬儿。
  他的神情冷静,双眸如冰一般冷冽而且透彻。隔了一拍之后,「那也不一定。」天海给了这样的回答。
  『抢夺「鸦羽」可以视为他们积极促使夜光复活的表现,不过要说那是不是他们的目的,还不能妄自断定,说不定他们这么做是为了相马家千金的个人期望。事实上,在帮助阴阳厅扩大权限之后,夜光信徒组成的双角会就被踢到一边了。』
  『只是——』天海又慎重地继续往下说:
  『从土御门分家的儿子——不对,正确来说是本家的儿子。总之从叫春虎的那个小子的话里听来,他们的目的是「继承夜光的遗志」……可惜最关键的「遗志」不知道指的是什么。不能妄加揣测,现阶段还不知道厅长究竟有什么企图。』
  接着,天海朝冬儿露出了猖狂的笑容。
  『我之前告诉过你吧?这世界的大人个个是狡猾的狠角色,仓桥源司更是个中翘楚,要看穿他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不是件简单的事。』
  冬儿听着天海这话,无声地点了下头。尽管强势又有自信,但冬儿绝不是个莽撞或愚蠢的人。他从客观的角度判断,明白敌人远比自己还要厉害。
  「……『那个人』当然也是一伙的吧?」
  这回轮到铃鹿发问。
  她的神情僵硬,「血亲」牵扯在这件事里面的不只是塾长与京子。铃鹿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她死去的父亲,大连寺至道。以『导师』这别名闻名的『十二神将』,灵灾恐怖攻击『上已大祓』的主谋,也是过去被视为双角会首领的人物。
  回答这问题的不是天海,而是冬儿。
  「啊啊,没错。我还没说过这件事,在我闯进厅长室的时候,他也在那里。严格说来,他是以相马多轨子的式神夜叉丸的身分复活,既然相马多轨子和厅长联手,他们自然是一丘之貉。」
  冬儿这么一说,铃鹿稍微低下头,咬紧了唇。
  铃鹿同样为国家一级阴阳师,而她能年纪轻轻就取得『阴阳一级』的资格,全是因为接受父亲的咒术实验,强化了灵力。对于玩弄自己和死去哥哥的父亲,铃鹿心里怀有极深的敌意。
  『……现在回想起来,厅长和大连寺是在同时进入阴阳厅,或许两人从大连寺生前就有勾结,而且还是从很久……以前就……』
  忽然间,『诡蛛』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猛然停了下来。「天海!」塾长脸色铁青,一旁的京子连忙赶上前去。
  天海瘫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让京子扶住身体后,他慢吞吞地睁开眼皮,嘴角浮现虚弱的苦笑。
  『……抱歉,一不小心恍神了……』
  「您、您别逞强,目前最要紧的是休养——」
  尽管使役『诡蛛』不需要使用咒力,但老迈的身体里毕竟累积了过多的伤害与疲劳。就算经过塾长的咒术治疗,天海还是一样处于极为虚弱的状态。
  然而,『别逞强?这话可不对哦,京子。』天海对着担心的京子笑说。虽然给人虚弱的印象,脸上露出的却是骇人的笑容。
  『我就趁这时候把话说清楚吧,今后你可不能轻易把这种「天真的判断」说出口。这种担心是只有受「大人」保护的「小孩」可以做的事……不只是京子,其他人也听清楚了。』
  天海的视线逐一捕捉冬儿、铃鹿以及天马。老人衰弱而且勉强保持清醒的目光犹如流动的熔岩烧灼这些孩子,让他们不敢动弹。
  「听好了,只要我还留着一口气,你们就得尽量想办法逼我逞强。这是『专业阴阳师』必须做出的专业判断……当然……」
  天海的神情忽然柔和了下来,不过听见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后,在场的孩子们反而忍不住全身颤抖。
  「这也是要你们真的……打算和阴阳厅厅长为敌。」
  冬儿、铃鹿、天马和京子无言以对。有人脸上失了血色,有人反而涨红了脸。有人握紧拳头,有人紧咬着牙。然而,现场没有一个人移开视线。不管最后做出什么选择,他们必然逃避不了这些选择。
  『敌人很快就会找到别馆这里来,我们剩没多少时间了。美代一开始说得没错,最好赶紧来商量今后的事情。』

  2

  国内屈指可数的阴阳师培育机构,阴阳塾。
  对目标成为专业阴阳师的人来说,这里是开拓未来道路的登龙门。课堂内容重实践,尤其实技课的难度极高,升上最高学年的三年级塾生在甲级咒术的实力上算得上半个专业人士,是所在咒术界中广为人知的名门中的名门。
  阴阳塾的塾舍位于东京涩谷,现在的塾舍是四年前刚完工的新塾舍。前年六月一度遭到严重破坏,现在已经修缮完毕,完全看不出当时留下的破坏痕迹。
  这里不只是最新设备一应俱全的大楼,同时也散发出与接近半世纪的历史相辅相成的肃穆气氛。在从塾里离巢独立的大批阴阳师心中,这是一间令他们难以忘怀的学舍。
  只是——
  如果过去的毕业生造访现在的阴阳塾,在感到怀念的同时,说不定会觉得有一点不太对劲。当然现在是全新的建筑物,不过不是这种表面的变化,而是内部——气氛的变化。
  难不成——天马想。
  难不成只有我这么觉得吗?经历过那种事情后,连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让自己忍不住在意,难道只是这样而已吗?天马抱持复杂的情感,仰望高耸在眼前、熟悉的塾舍大楼。
  「啊,百枝,早啊。」
  「早安,今天早上真冷呢~」
  进入塾舍大楼前,两位男女塾生分别向天马打招呼,两人都是他的同班同学。「早,今天真的很冷。」他笑着回应,接着三人一起走进塾舍。
  塾舍大门入口有两道自动门,第一道门开启时,天马不由自主地把视线往旁边瞥去。
  「嗯?怎么了,百枝同学?」
  「嗯……总觉得不知不觉也习惯了这样的景象。」
  「什么意思?啊啊,你是说阿尔法和欧米加吗?」
  两位同学听见天马这话也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把眼神朝向同一个方向,两道自动门之间的空间。过去那里有泊犬样貌的机甲式式神坐镇在左右两旁,那是阴阳塾的看门犬阿尔法和欧米加,仓桥前塾长的式神。
  现在,那个场所不见泊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只有裱框挂在两侧墙壁上的数枚咒符。发生紧急状况时,讲师会将这些咒符实体化,用来防御塾舍。就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么做是将「机能」合理化了,可是阿尔法和欧米加不仅只是警卫,和自大的言行举止相反的随和个性让它们成了阴阳塾的象征物,深受塾生喜爱。
  两具式神撤走时,有不少塾生为此深感哀伤,当然天马也是其中一人。但是在不知不觉中,缺少泊犬的景象已经成了天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么说来……有时候会觉得很寂寞呢。」
  「现在的一年级塾生根本不知道阿尔法和欧米加,这就叫做代沟吧。」
  「……就是说啊。」
  天马简短做出回应后,背后的自动门打开,其他塾生走了进来。因为总不能老杵在门口不动,天马他们穿过第二道自动门,走进一楼大厅。
  宽敞的大厅和平常不同,随处可见华丽的装饰。装饰以红白为主,再加入金银点缀,散发出日式的节庆气氛。天花板上垂挂着布幕,上面用黑墨写着「阴阳塾新春会」。
  同学抬头仰望。
  「这么说来,明天终于要举行了。」
  「而且今天下午还得排练。」
  「真的吗?太累人了吧。」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今年也会有很多媒体来采访吧。」
  女同学耸耸肩,朝皱着脸的男同学说。天马也不发一语地仰望着布幕。
  新春会正如其名,为阴阳塾庆祝新年的活动。这活动从去年一月开始举办,主要目的与其说是进行庆祝新年的仪式,更重要的是透过媒体提升阴阳塾的印象,简单来说就是阴阳塾的对外宣传活动。
  新春会是基于现任阴阳塾塾长的想法,从去年开始举行的活动。
  前年秋天,自开塾以来便担任塾长的仓桥美代以健康因素为由辞去阴阳塾塾长的职位,她的式神阿尔法和欧米加离开阴阳塾也是在这个时期。
  后来,新塾长由自阴阳厅退休的官员担任,阴阳塾也是自那之后一点一点产生「变化」。这个「新春会」——举办这样的活动本身或许就是变化的证据。
  「不过……」天马喃喃说着,「实际上去年入塾的人数增加,退塾的塾生也少了很多。」「嗯?这么说来去年入塾的新生确实很多,不过退塾的人减少是一定的吧。毕竟在我们二年级的时候发生过那么多可怕的事件——」
  男同学苦笑着说时,「笨蛋。」一旁的女同学责备似地小声骂着他。男同学这时终于注意到失言,「啊……」一脸尴尬。
  天马他们二年级时发生的那些「可怕事件」里面,事件的中心必定是某几位特定的塾生。
  土御门夏目。
  以及土御门春虎。
  天马和两人的交情特别好,还有阿刀冬儿和仓桥京子,大家平常总是厮混在一起。
  新塾长会举办新春会这类的活动,最主要的目的是抹去世人对阴阳塾不好的印象,因此新春会其实也可以说是为天马等人收拾残局。
  「——走吧。」
  天马朝两人笑说,穿过大厅,走向电梯。两位同学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往天马背后追了上去。
  男同学用刻意改变话题的口气说:
  「……对了,我听一年级的塾生说,开学后又来了一个新讲师。」
  「啊,这件事我也听说了,这次的讲师好像以前也是阴阳厅的人呢。」
  「换了新塾长之后,从阴阳厅退下来的讲师也跟着变多了,虽然说本来也很多。」
  「这种也可以算利益输送吗?」
  「咦?不知道欸……」
  天马等人搭电梯上楼,前往教室。「我想到一件事。」女同学向天马问道,「你最后还是决定不进阴阳厅吗?」
  「我也不知道。」
  「你还没决定吗?你还是一样那么悠哉啊。」
  「百枝家是寺庙还是神社吗?难道说你毕业后要继承家业?」
  「不,我家没有这些背景……」
  天马说得支支吾吾,看起来非常困扰。提到三年级塾生在这个时期最关心的事情,不外乎彼此将来的出路。由于天马迟迟没有决定,很难加入大家的话题。
  天马的双亲在他儿时因为意外过世,后来天马由母亲的娘家百枝家收养,在外祖父母的抚养下长大。
  百枝家的名声不怎么响亮,但也是代代为阴阳师的家系。外公及母亲都是专业阴阳师,尤其母亲在人造式式神的开发留下出色的功绩,为咒术界中无人不知的名人。
  自由奔放又大胆的母亲与她固执保守的父母不合,在私奔离家后,直到因为意外丧命之前,双方始终没有和解。仍活在世上的外祖父母的心境有多复杂,一样留在世上、之后与他们同住的天马也察觉得出来。
  外祖父母对天马的出路没有多说什么,也许是过去与母亲沟通的情形——恐怕是痛苦的回忆——还留在脑中。
  不过,对于孤身留在世上的天马,外祖父母肯定期望他可以成为适合继承百枝家的专业阴阳师,天马也希望能回报照料自己的外祖父母,以成为专业阴阳师为目标进入阴阳塾。
  成为独当一面的专业阴阳师,这就是天马将来的目标。
  只是……所谓「独当一面的阴阳师」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阴阳师?
  「嗯,可是如果不进入阴阳厅,就要到外面的公司行号应征了吧?还是你打算自己接案子吗?」
  「笨蛋,没有人脉要怎么接案……啊,这么说来,仲田去年获得咒具厂商录用,虽然条件是要先取得资格。」
  「咦?是吗?是哪一间?威契夫吗?」
  「不是那么有名的公司,去年才刚成立,听说是亲戚里面的阴阳师创设的。与其说是公司,其实比较接近工作室。」
  「真让人意外,依仲田同学的实力一定可以进入阴阳厅呢。」
  「他说那里比较能自由发挥,还夸口说要壮大公司规模哩。」
  天马没有加入同学们的对话,只是兴趣盎然地听着。
  去年刚成立,也就是在前年底阴阳法修订后创立的公司吧。
  咒术界过于封闭这件事常受到来自内外的批评,现在的阴阳厅为了改善这样的认知,正积极推动阴阳师进入社会上其他领域发展。其中又以阴阳法的修订最为重要,咒术的限制与操纵咒术的阴阳师相关的限制因此得以大幅放宽。
  与咒术有关的新行业今后想必会如雨后春笋接连出现,顺应这样的潮流,社会上对阴阳师的需求照理也会随之增加。不只是阴阳塾,咒术界也在阴阳厅的带领下逐渐产生变化。
  「——总之将来的出路是很重要,但是我现在满脑子只有取得专业资格这件事,暂时得把精神集中在学习与修行。」
  听见天马这么说,这回轮到两人板起了脸。
  天马回话的时候,一行人正好走到教室。「抱歉,我去一下洗手间。」天马这么说,独自一人从教室前面走了过去,沿着走廊往前走。
  然后——
  在弯过转角,进入走廊上所有塾生视线死角的瞬间,他如呼吸般自然地开始隐形。
  当然,要是突然彻底隐形,反而会让见鬼才能敏锐的人察觉「灵气消失」,提高警觉。于是他不慌不忙,维持一定的步调,宛如让自己的身体缓慢融入空气中,逐步加强隐形。
  他很清楚自己这么做有百分之九十九只是白费力气,即使如此,他也没有理由轻忽剩下百分之一的可能性。
  进入男生厕所前,天马的隐形术已经完全发挥作用。他直接走进厕所,进入然后关上最里面那一间厕所的门。
  隐形尚未解除,他闭上双眼,迅速并且仔细探察周围的灵气。
  没有发现可疑的地方,天马睁开眼睛,从书包里面拿出信,今天早上眼镜少女交给自己的那一封信。
  他默不吭声地把粉红色信封翻来翻去确认,没有找到咒术痕迹,接着他把信封拆开,拿出里面的信。
  信里只有一张信纸。
  他先用锐利的眼神检视过一次,然后慢慢读了起来。
  信上没有写出来信者的名字,也找不出能用来推测出特定人士的描述。这么做应该不是碰巧,而是刻意隐瞒。虽然是手写的书信,但天马并没有厉害到可以用笔迹判断出来信者。
  信里内容既抽象又无关紧要,假设这封信落到第三者手中,那个人也不可能凭信里内容获得具体情报。如果是对「情形」有某种程度了解的人,或许有可能察觉,不过肯定没办法从信里得到进一步的情报,这就是这么一封经过算计后写成的信。
  除了一点。
  写这封信的人的心情深切地传了过来,也正是这样的心情,让天马明确地推断出是谁捎来这封信。
  天马闭上眼睛,抑制往上涌起的情感,然后他再一次确认起信的内容,让自己的意识不是集中在文字,而是有如看着图像。
  为了以防万一,他确认起信里有没有隐藏的暗号,只是他也明白应该「没有」那种东西。信里写满了感谢与歉意,尤其是不想再给天马还有其他人添麻烦的心情。这封信不过是对方单方面捎来消息,尽管如此,天马还是反覆把信重读了好几遍。
  他确认了下手表上面的时间,判断再不回教室不行后,他把装入信的信封撕成碎片,丢进马桶冲掉。接着他稍微犹豫了一下,尽可能把信纸折成小小一张,然后拿出总是放在书包里的神社御守,打开袋口,把信收了进去。
  接着,天马走出厕所洗了个手,便往教室走了过去。

  ★

  新春会的会场位于塾舍大楼地下室的咒练场。
  本来那里是用来练习甲级咒术实技的场地,但由于是唯一能容纳全体塾生的场所,也会用来举办入塾典礼等活动。构造类似体育馆,观众席围绕着以咒术结界区隔的竞技场。新春会当天只有三年级在竞技场,一、二年级塾生和受邀前来采访的媒体待在观众席观赏,参与式典的也只有三年级塾生,因此天马等三年级塾生这天的最后一堂课取消,为隔天的典礼进行排练。
  「不管是式典还是仪式,为什么这些式这么累人啊。」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这可不是阴阳师该有的发言哦。」
  掌管这类「式」正是自古以来阴阳师的主要工作,天马笑着为同学的发言送上忠告。
  新春会大致分成两个环节,塾长致词后的前半段进行的是鬼气祓除仪式,和年末在阴阳厅举行的一样。
  不过,这里进行的只有形式上的仪式。阴阳塾新春会举行的名目为「祓除过去一年的邪气,祈愿新的一年更上一层楼」,以这样的名义,用仪礼的形式进行鬼气祓除仪式。这类的咒术仪式姑且不论效果如何,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实行本身。就这层意义上来说,把这视为阴阳师的工作并没有错。如同先前天马所说,掌管仪式和祭典为阴阳师重要的职责所在。
  然而,新春会的重点在后半段,祓除鬼气的仪式结束后,塾生们将唤出式神,进行演舞表演。
  和祓除鬼气不同,式神演舞在咒术方面没有特别的意义,只是实体化的式神外观独特,动作华丽,与咒术无缘的一般人光看也知道有多「厉害」。换句话说,这么做是为了宣传阴阳塾的技术。场内的状况预定有新闻报导,电视台想必也很欢迎召唤式神的盛大场面。
  「结果这根本不像典礼,单纯只是表演嘛。」
  一位同学发着牢騒,事实上他说得也没错。天马今天早上也说过,这种表演确实有一定的效果。
  无论如何,三年级分成鬼气祓除和式神使役两组,各自进行排练。天马分到后者,负责使役式神的那一组。
  一开始由组里特别擅长操纵式神的几名塾生个别召唤出式神,进行操纵。召唤出的式神为自制的简易式或本人持有的人造式,种类各有不同。观众当中如果有咒术者,应该会觉得是很有看头的场面。
  不过对外表演中最精彩的节目,当属新春会压轴的式神集体演舞。塾生们共同生成大量的人造式,展开集团演舞表演。
  生成的式神有旧型的泛用式,『M1·舍人』,以及同为泛用式的『M3·阿修罗』。前者原本就是小型式神,后者则是变更尺寸,改设定为较小型。毕竟数量众多,将近五十具式神,以咒练场作为会场使用的竞技场届时将充满式神,势必能展现出壮阔的魄力。即使看在不懂咒术的外行人眼里,肯定也是精采出色的演舞表演。
  集团演舞的场面看来华丽,但其实操纵起来并不辛苦,因为所有式神的动作早已事先用术式设定完成。
  而且这个术式是整体共用同一个术式,使得表面上看来是个人单独使役式神,实际上只是全体参加者把咒力输入同一个术式。这么一来,所有人造式就会遵从事前设定的术式,自行舞动。
  塾生们的工作只有持续注入咒力以让式神维持实体化,每一个塾生负责操纵两具式神。阴阳塾好歹是名门,对三年级塾生来说这并不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不过——
  「啊,等一下、等一下,暂停,百枝!召唤太慢了,没有跟上其他人的动作,再来一次!」
  「是,对,对不起。」
  塾生和式神的动作因为实技讲师的指导声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在周围塾生的关注下,天马不由得羞红了脸。
  因为所有式神共用同一个术式,一旦生成过慢,将无法在途中修正,换句话说一展开行动就没有挽救的余地,这可以说是集团演舞最大的难处。
  后来,天马没有再出现失误,集团演舞成功重新开始排练。之后没有再出什么状况,排练顺利结束。
  「振作点啊,百枝同学。」
  「你的实技还是一样差强人意欸。」
  「对、对不起,没有配合上大家的步调。」
  天马向揶揄自己的同学们道歉,走出了咒练场。全班同学都知道天马的实技表现差强人意,也很清楚他的个性和善。捉弄他的全是和他亲近的人,而且所有人脸上都是笑嘻嘻的。
  这一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塾生中有些人主动留在咒练场进行实技训练,也有些人为了念书前往图书室,所有人在意的都是毕业后取得资格这件事。
  阴阳塾不只是教育机构,也是专业阴阳师的培育机构,不管之后选择什么样的出路,没有塾生不以取得资格为目标。到了三年级的这个时期,这成了迫在眉睫的重要大事,逐渐沉重地压在塾生肩上。
  「百枝你今天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啊,抱歉,今天我要直接回家。」
  「什么嘛,你不会还在为了刚才的失败气馁吧?」
  「没这回事……不、不过我们路上可以一起走。」
  放学后混在一起的大多是同一群人,天马和熟悉的同学们热热闹闹地聊着天,一边走回教室。
  众人的话题主要还是围绕在出路和资格的取得,他们心中对逼近在眼前的人生岔路怀有同样的不安与期待,不过他们还是一样乐观地互相开着玩笑。
  这就是在阴阳塾里度过相同时光的同学们,天马现在的日常生活就在这里。
  然后——
  「……啊。」
  有人惊呼一声,对话霎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全往同一个方向转去。
  一位女学生从走廊另一头往这里走来,那是个系起棕色长发,拥有偶像般美貌和身材的女孩子。另外,她也散发出其他塾生身上见不到,可称之为气势的存在感。
  仓桥京子。
  前塾长的孙女,名门仓桥家的千金。家世、实力与美貌兼具,代表阴阳塾的资优生。刚才排练时,京子被选为个别式神演舞的成员,以华丽的动作操纵两具『夜叉』。
  那是过去天天和天马一起谈笑的友人,然而如今的京子身上带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因为她太过优秀,还有「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让人不敢贸然接近。她自己应该也发现这样的气氛,但是她没有改善的意思,而是全盘接受。
  像是被京子这样的气氛震慑,天马他们也默默沿着走廊前进。
  随着距离接近,对方似乎也察觉天马的存在,不过她没有展现出特别的反应,顶多只是瞥了他一眼。天马和她四目相对,也没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
  两人不发一语地靠近对方,接着擦肩而过。
  错身之后,天马若无其事地悄悄转头看向背后。京子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只是天马关注的不是京子,而是她的背后。
  在那里……
  解除实体化后没有刻意隐形,可以「视得」气息的某个东西。
  是式神。
  那是经过相当程度的客制化,就类别来说可以归类为感应式的式神。在阴阳塾里时,那个式神形影不离地紧跟着她。表面上是仓桥家派给她的保镳,属于防范措施,不过至少在同学年的塾生眼里,没有人真的相信这种说法。
  那个式神在监视京子的同时,也在无声中向周围的人宣示她是受到监视的对象。式神的存在也是塾生们与她保持距离的理由之一。
  「…………」
  京子遭到式神监视,是从她复学后的二年级秋天开始。从那之后居然过了一年以上的时间,天马暗自吃惊。
  「仓桥家的才女还是一样那么有气势。」
  「与其说是气势,不如说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
  「因为在那起事件发生后,她忽然变得成熟很多啊。」
  双方拉开一定的距离后,同学们又开始口无遮拦。不过,讲出最后那句话的塾生「啊。」了一声,一脸尴尬地看向天马。
  今天早上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形,天马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就是说啊。」只应了这么一句话,和同学们一起沿着走廊行走。不久,众人又开始聊天,京子的事情没有再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
  回到教室后,天马和众人道别,独自一人离开了塾舍。

  ★

  天马也觉得这样是过度谨慎,不过他还是等到了子夜过后。
  他会等到这么晚不只是为了慎重行事,其实他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判断什么会成为契机,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反应。天马如今身处的状况远超过他的判断能力,万一自己的行动导致危机发生,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尤其他得到的指示是「暂且按兵不动」。
  ——不……
  不对。天马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每个人依序决定今后的方针,天马接到「待命」的指示,当他为了自己只能袖手旁观深感无力的时候,天海说了这么一句话。
  放手去做吧。
  你就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仔细思考过后再做出决定。
  这话听来像是要他自生自灭,但是天马深切地体会到不是这么一回事。事实正好相反。那个时候天海给了天马和其他人一定程度的自主性,要他们在明白可能牵连所有伙伴的状况下,自行做出判断并且行动,能做到这一点才算是真正的「独当一面」。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
  此时自己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引人注目」,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自己不能无视,也不应该这么做——他握紧手中的御守,想着藏在里面的那封信。
  写信的人或许只要能把信交到他手中就满足了,只希望能传达自己的感谢之意,向他们道歉,接着从这件事情抽身,并且认为这么做是正确的判断——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实际上她在信里表示自己「不需要担心」,不是「很好」也不是「没事」,而是「不需要担心」。
  如果真的不需要担心,不会用这种说法。
  天马尊重她想告诉大家不需要担心自己的「心意」,只是这么说的话,他们也有自己的「心意」要传达。
  这封信需要回信。
  需要天马等人的回覆。
  「…………」
  天马这时在自己家中的房间,他关掉电灯,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他坐了将近一个小时,合上双眼,持续「视」着某个东西。
  他注意到那股灵气,是在那年夏天的事件发生后又过了两个月的时候。地点在稍远的公寓一室,恐怕是事件发生后就常驻在那里。天马会发觉这件事,是因为派出式神的术者疏忽大意,隐形开始出现破绽。
  那起事件后,天马接受了咒搜部的调查,只是在那之后,他轻而易举地回到日常生活。当然,他不认为事情会结束得这么简单,但是在注意到灵气时,他依然受到不小的冲击。如果不是事先料想到自己可能遭到秘密监控,这个事实恐怕早已让他惊慌失措。
  天马比平常更加谨慎,观察监视着自己的式神。
  今天早上,自己在众目睽睽的场所收下那封信。如果对方目睹到当时的情形,今晚说不定会以和平常不同的部署进行监视。为了确认这一点,他等到了这个时候。
  然而,天马的结论是监视的部署没有变化。
  ——好。
  他缓缓睁开双眼。
  准备已经就绪,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摸黑穿上大衣,拿起书包和咒符盒。然后,他把事先摆在桌上的简易式式符拿在手中。
  「……急急如律令。」
  和他极为相似的简易式应声生成,外形虽然简陋,但在远处监视的式神辨别不出外观是否有缺陷,只要具备与自己相同的灵气就能瞒过对方。
  尤其从之前的观察可以发现,式神视的范围不在屋内,主要是家里附近。仔细想想,对方会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其实是「接近自己的某个人」,用简易式充当替身不过是为了保险起见。
  天马悄悄离开房间,来到走廊。
  百枝家是座老旧的平房,走廊上的灯关了,黑暗中万籁倶寂。这时间外祖父母应该早已就寝,于是他尽量不发出声响,也不开灯,安静地穿过走廊。四周一片漆黑,但是他的双眼已经习惯黑暗。
  他先走到玄关拿鞋子,然后拿着鞋子走到厨房。宅邸周围有树篱围绕,除了正面玄关外还有个后门。他打算从厨房走到庭院,利用那道后门。
  天马走进厨房,在厨房后门前穿上鞋子,深呼吸后开始隐形。
  刹那间,厨房的灯亮了。
  身体在他还没来得及吃惊的时候率先展开行动,这都是拜他这一年半来的秘密训练所赐。一鼓作气完成隐形,同时提升灵气,转换为咒力。他将身体往后转,一边从腰间的盒子取出咒符。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反应相当敏捷,连忽然开灯的人也不禁睁大双眼。
  然而,天马没有掷出咒符。
  「——外、外公?」
  站在厨房门口的是天马的外公。天马哑然握住咒符,接着急忙把咒符藏到背后。
  「怎、怎么了?你不是睡了吗?」
  天马向外公问道,拼了命让脸上浮现干笑。
  外公有好一会儿只是面露惊讶,不久便恢复平时严厉的神情。然后,他一声不吭地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这是我要说的话。天马,这么晚了你在做什么?」
  他用严肃的语气问道。这问题非常合乎常理,天马手足无措,「我去一下便利商店……」
  只好随便找了一个借口。
  「我、我读书读得肚子饿了……而且我想转换一下心情,出去散个步……」
  这样的理由想必无法解释为什么要关着灯,偷偷摸摸溜到后门。天马焦急不已,原本如湖面般平静的头脑此时乱成了一团,转也转不动,只有心跳不停加速。
  外公不发一语,注视着孙子这副模样,然后说:「……路上小心点,别太晚回来。」他的神情始终严肃,说完后他关上了灯,从厨房回到走廊。天马只是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离开。
  ——那、那个……
  行事那么小心谨慎,结果遇到一点状况就自乱阵脚,这样的自己实在太不中用,追根究柢自己就只有这么一点「能耐」。总之好险没有遭到追问,逃过了一劫。
  ——真受不了,幸好没出事。
  天马用力地深呼吸,让心情平静下来,接着再确认一次时间。
  虽然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过还来得及。他重新隐形,这次总算从厨房后门走到庭院。

  ★

  回到铺着棉被的寝室,轻轻关上纸门时,「……是天马吗?」说话声传了过来。
  天马的外公在漆黑中将视线转向妻子就寝的那个地方。妻子窸窸窣窣地挪动身子,掀开盖在身上的棉被坐了起来。
  「他走了吗?」
  「不,好像不是那样。看那样子,应该早上就会回来了。」
  黑暗中,妻子因为丈夫的话大大松了口气。其实他的心情也是一样,虽然做好心理准备,到最后仍是无法做出判断。究竟该阻止还是让他离开,暂且用不着面对这个问题,他心里确实轻松了不少。
  「……老实说,我吓了一跳。那孩子一隐形,我明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但居然差点找不到他。我急忙开灯——也没能立刻视见他的存在……」
  尽管引退已久,但他好歹是专业阴阳师。看在他眼里,孙子的隐形技巧十分高明。
  不过孙子不只隐形,还摆出打算使出其他咒术的架势,而且事情就发生在转眼之间。在展开隐形的同时施展其他咒术,实际上是难度相当高的技巧,但是孙子不慌不忙——而且是在明显受到惊吓之后——做到了这一点。
  他知道孙子一直在私下磨练、训练自己的能力,也发觉孙子报告实技成绩差强人意不过是表面的假象,只是孙子的成长速度看来远超乎他隐约的猜想。
  孙子的成长让他觉得可靠,也很开心。
  只是在此同时,心里的不安也逐渐扩大。
  同时施展隐形术和其他咒术确实是高难度的技巧,不过对大多数阴阳师来说,这并不是必要的技巧。如果只是以成为专业阴阳师为目标,没有必要磨练这样的技巧,需要这种技巧的只有打算把阴阳术用在「战斗」的人。
  该阻止他还是让他离开?
  或许烦恼也没用,这问题早已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出现了答案。
  「……到头来那孩子也会离开啊……」
  妻子呢喃说。
  从暗处传来的嗓音带着真诚的情感,分不清是认命还是豁达。不过,语气里不只流露出寂寞,也带有极深的感慨。
  他那张总是神情严肃的脸上浮现出微笑。
  「就算是这样,这次不会再犯错了。」
  他轻声宣言,像在对着自己,以及过去离开这个家的亡魂发誓。
  漆黑的寝室里,看不见妻子的表情。不过他很清楚,年迈的妻子正露出虚幻的微笑,点头同意自己的话。

  3

  傍晚六点三十分,一辆车驶向仓桥宅邸的门口。
  京子从后座下车,向司机道谢后关上车门。
  接着,她直接从正门进入屋宅。
  「……呼。」
  她吁了口气,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转过头可以「视」见,一直紧跟在自己身旁的式神在关上的门外待命。阴阳厅——实际上是父亲指派的式神无时无刻不监视着京子,只有宅邸里面例外。京子以个人隐私为由,让对方接受了这样的条件,何况真要说起来,整栋仓桥宅邸都设下了牢固的结界,根本没有派出式神监视的必要。
  ——累死人了。
  那个式神跟在自己身边已经超过一年半的时间,虽然习惯多了,但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她也明白自己是名门「千金」,只是没料到会以这样的形式被人当成深闺大小姐对待。
  当然,之所以把她养在深闺,并非因为她是「千金小姐」,事实正好相反。
  「因为我是个超级不良少女呢。」
  她用鼻子哼笑时,发现她到家的佣人急忙前来迎接。
  仓桥宅邸里的佣人有一半以上是仓桥家的门生,在「那起事件」之后,他们的态度变得非常疏远,简单来说就是把她当成毒瘤。京子向这些佣人随口打了声招呼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起先她也曾经忍不住调侃这些佣人,不过她很快放弃了这样的举动,因为对方露出了受伤的神情。
  门生们都知道京子和那起事件有关,尤其京子和春虎还有夏目是好友这件事,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不过他们似乎认为错在土御门家,京子是为了朋友着想而帮助土御门家的人,结果成了共犯。
  尽管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们之所以用这样的方式解释,与其说是顾虑父亲,其实是相信京子的人格,所以才会因为京子的嘲讽受到伤害,反而向她投去哀伤的眼神。
  愤怒也无济于事,自暴自弃更是愚蠢的做法,但她又不能向他们解释详情。既然如此不如维持现状,京子心想,这样总比让人在暗地中伤来得好。
  不过,要说不寂寞是骗人的。不论在宅邸还是在阴阳塾,如今的京子和其他人几乎没有交流。
  「这样我也只能自言自语啊。」
  京子发着牢骚,不过要是在外面,就连这样的自言自语也因为有式神的监视不能轻易说出口。手机和电脑都遭到没收,在这时代说不定只有自己活在如此彻底的「深闺」之中。
  「真不是我的风格啊……」
  她低声笑说,语气比自己想像的还要消沉。不行不行,京子摇摇头,傲然笑着挺起了胸膛。
  总觉得自己愈来愈脆弱,不过只要靠意识控制,应该可以阻止心灵逐渐变得衰弱。
  坚强、乐观、积极,有意地让自己的内心持续朝向正面。京子这么告诉自己,走过漫长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房后,她放下书包,换上便服然后稍事休息。她坐在椅子上放松心情,一件一件回想今天发生过的好事,不管是多小的一件事都无所谓。
  「……嗯。」
  脸上自然而然浮现笑容,接着京子面向书桌开始读书。
  虽然与外界的联络手段和情报收集管道遭到禁止,但除此以外一如往常。比方说像是咒术书,就算是女儿读了之后很有可能产生「不好影响」的书籍,也照样可以阅读,没有受到限制。今天在排练时也有使役的护法式白樱与黑枫同样没有被没收,还是可以照常使用。
  在父亲心中,大概认为这种程度的事情完全无法构成威胁吧。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无所谓,京子确实因此获得了学习、增强实力的环境。
  十八年来,京子因为出身自仓桥家的自觉,天天勤于训练与学习。不过,她从未像这一年半以来如此认真学习。愈是认真,她愈深刻体会到「学海无涯」,要学的东西实在多得吓人,数也数不清。
  咒术的世界深奥而且广大,京子终于体会到这一点。该不会那个时候——春虎目睹大友与道满的咒术战时,和现在的自己也有相同的「感受」,宛如第一次认真面对咒术的世界,京子心想。
  一个小时后,佣人前来通知用餐。京子暂停学习,前往饭厅,独自享用为她准备的晚餐,吃完后她回到房里又开始念书,就这么专心用功到晚上十点。
  十点一到,事先设定的闹钟响起铃声。京子按下闹钟,收拾桌面,接着离开房间。
  前往的地方是宅邸内偏远的别馆,祖母现在居住的地方。
  先走到庭院,再往后面绕去。日落后,设置在庭院各处的石灯笼点起了橙色灯火。架在小池塘上的石桥对面有石子路穿过狭窄的竹林,连接到别馆。
  别馆是栋双层楼的日式建筑物,在这栋被称为庵、显得富丽堂皇的建筑物里,足以提供个人生活的设备一应俱全。然而,如今祖母不被允许踏出这栋别馆一步。想到这里,比起自己遭受的待遇,她更是按捺不住内心对父亲的怒火。
  不过祖母也说过,现在对自己这一群人而言,最不需要的情感就是「愤怒」。生气也没用,最重要的是冷静而且沉着地达成自己的使命。
  屋里的灯光明亮映照着别馆的纸门。
  「祖母?」京子进门后喊了一声。
  二楼传来回应,于是京子爬上楼梯,走到二楼。祖母在二楼的和室内,面朝书桌。京子一进房,她随即回头对着她微微一笑。
  「欢迎你来,京子。今天有什么事发生吗?」
  一如往常的对话,自事件发生后也没有改变的唯一的对话。京子放松了心情,「老样子。」这么答道。
  「下午有新春会的排练,因为明天就是新春会了——啊,还有一件事,我在走廊上碰见天马了。」
  「天马同学还好吗?」
  「嗯,和以前一样,他看起来跟同学们也相处得很好。」
  「很有那孩子的作风,倒是他碰见你的时候,没有表现出局促不安的样子吗?」
  「因为只有他自己过着和平的日子吗?呵呵,很像他会做的事。事实上也真的是这样,所以只是让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我的话,我也不会遭到天谴吧。」
  京子在祖母面前的榻榻米坐了下来,愉快地说。
  在向祖母报告自己这一天的生活时,她一边确认祖母的样子——身体和精神状态。毕竟祖母年事已高,不能无视软禁造成的影响。如今,如此关心祖母的也只剩京子一个人了。
  不晓得是不是明白孙女的心意,仓桥美代的脸上露出和以前一样安稳的笑容,说了声「来吧。」把书桌让给京子。
  小书桌上放着由两块板子组成的「盘」,用来象征「地」的正方形方盘上面摆着用来象征「天」的圆盘,为咒具的一种,是自古以来阴阳术中用于占卜术的六壬式盘。
  「开始吧,京子,我们这就开始读『星』的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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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章 ★ 狩猎时间

  1

  『来讨论今后的事情吧。』
  听见天海这么表示,率先开口的是仓桥塾长。
  「我会回去。」
  她的语气冷静而且镇定,听来不像意气用事。
  「我的立场不允许我不回去,再说我也有必要和儿子谈谈。」
  塾长这么向塾生们解释,似乎已经和天海商量过这件事。
  「……恕我直言。」冬儿特地提出质疑,「我不认为这件事有沟通的余地,就算这样您还是要回去吗?」
  「没错,冬儿同学,这是身为一位母亲的义务。」
  塾长露出坚毅的微笑,「祖母……」京子的语气听来十分哀凄。
  「再说我没有其他选择,公然抵抗也没有胜算。『仓桥』家虽然是名门,但现在影响力完全在儿子那里。如果早个十年,我还有自己的人脉可以运用……现在就连做到这一点也有困难,也就是说我等于派不上任何用场。」
  「……塾长的占星术不就是贵重的战力吗?」
  「谢谢你,冬儿同学。遗憾的是,我几乎完全失去『读星』的能力,眼睁睁看着这次的事情发生就是最好的证据,实在汗颜至极。」
  塾长娓娓道来,始终维持端正的姿势。
  塾长过去是以『仓桥家的占星术士』闻名的卜术权威,不只在咒术界,在政经界也有许多信奉者。尽管秉持阴阳塾塾长这在野的立场,她为阴阳厅的发展也奉献了极大的心力,当时建立起的人脉可说是她最大的「武器」。
  不过,一旦对手是她的儿子——仓桥源司,情势立刻变得对她相当不利。即使可以暂时运用这些人际关系,但要是被发现,他肯定会介入干涉。和仓桥美代的恳求相比,来自仓桥源司的压力显然更有影响力。今后万一两人的「对立」浮上台面,塾长的人脉势必会完全失去作用。
  她身为『占星术士』解读命运的力量逐渐枯竭也是事实,这么一来必定难以成为「战力」,如同塾长自己的判断。
  「等、等一下!仓桥厅长既然是双角会的幕后黑手,又和灵灾恐怖攻击有关,告发他不就行了吗?向警察或是政府……本来就该这么做吧?这可是犯罪哦?」
  这么主张的是天马。
  天马的表情看得出困惑,怀疑怎么没有人提到这一点。一般来说,这确实是最妥当——尤其是理所当然的对策。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可惜我们没有证据啊,小子。』
  面对天马的疑问,沙发上的天海再次发言。
  『你叫天马是吧。那家伙行事谨慎,连我天海大善也没抓到他的把柄。当然现在我可以出面作证,不过在我像这样逃出来的时候,他也早就准备好因应对策了吧。』
  「可是也不是每个人都和仓桥厅长站在同一边吧,就算找不出证据,应该也会有人相信您说的话。」
  天马坚决不肯退让,天海瞬间朝他投去了宛如看着不成熟但又讨人喜爱的部下的眼神。
  不过,他立刻板起了严肃的面孔。
  『天马,假设我站在厅长的立场,遭到告发,我会马上将告发我的人栽赃成双角会的首领,让那个人的话失去信用,再用咒术捏造出大量的证据和证人。』
  「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
  『当然可以,你可别忘了他们是「罪犯」,而且用咒术捏造证据和证人的话,不管警察还是检察官都不可能看出来那是造假,看得出来的只有咒术者——具体来说顶多只有咒搜部,而咒搜部现在的部长是由仓桥厅长兼任。』
  天马哑然失声地听着天海这番冷静的解释,而且不只天马,京子同样大受打击,冬儿和铃鹿也是一脸凝重。
  事情并没有简单到只要天海道出真相就能解决的地步,毕竟对手曾操纵夜光信徒,又发动灵灾恐怖攻击,事到如今不可能对陷害敌人一事有所迟疑。尤其对方掌控着咒术界的权力中枢,完全找不出能由正面展开攻击的破绽。
  『明白了吗?「和阴阳厅为敌」就是这么一回事。』
  天海谆谆教诲般的话语沉重地压在天马身上,只见他没有再据理力争,消沉地垂下了双肩。
  塾长微微苦笑,说声「总之——」把话题拉了回来。
  「在这种状况下,我也无计可施。所以我打算反其道而行回到儿子身边,静待时机。」
  这次冬儿也没有表示意见,如同塾长一开始的宣言,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这么做没问题吗?」
  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铃鹿问道。也许是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见担心自己的话,塾长的唇边泛起了微笑。
  「感谢你的关心,铃鹿同学。不过用不着担心,就算我回去了,也不至于丢掉这条命,我想想,顶多是被迫隐居吧?而且对方可能会很在意我的人身安全,至少目前是如此……对吧,天海?」
  『……是啊,我猜厅长也不想把事情闹大,让你退隐并且软禁,应该是最妥当的处理方式。』
  天海也同意塾长的猜测。
  虽然将家主的地位让给儿子,但仓桥塾长仍是现任阴阳塾塾长。而且尽管从第一线上退了下来,她依然是咒术界的大人物,即使是厅长也不能无视她在社会上的地位。
  万一塾长在引退后发生不测,难保不会招来周围不必要的猜疑,因此让她远离众人的目光,默默消失是最理想的形式。只要塾长不做出无谓的抵抗,厅长理应会「保护」她的人身安全,以维持住表面上的假象。
  「不过要是经过一年以上的时间,就不能保证还能维持这样的现状。尤其是行动会受到大幅限制——实际上恐怕根本无法自由行动,你得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
  「我很清楚,表面上佯装服从,背地里图谋叛乱……我想儿子还没有傻到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不过——」
  说到这里,塾长忽然把头转向京子。京子对上她的双眼,全身顿时僵硬。
  「和孙女见面这种小事他一定会允许的吧,今后我该做的事,也是唯一做得到的事,那就是——训练你,京子。」
  「训练我?」
  塾长的目光严肃,朝惊讶的京子点头。
  「京子,你得和我一起回去。」
  「可、可是——」
  「你听好了,京子。现在不是你有办法做些什么事情改变的状况,你也很清楚这一点吧?」
  塾长严厉的质问让京子无言以对,只能把话咽下去。
  「不过你的『读星』能力觉醒了,这样的才能经过磨练后势必能成为强大的力量,成为保护大家和你自己的力量。」
  「……我……」
  京子读出星相是在短短数小时前发生的事情,即使放眼整体咒术界,也是极为稀有的才能开始萌芽。京子读星后的话语推动了迷惘的大友,并且在最终让伙伴们脱离胶着的状态。
  然而,京子后来随即失去意识,清醒时已经被人送入这栋别馆。她还记得读星时的异样感,但对于自己曾进入那种状态总觉得没有什么真实感。
  「京子要和我一起回去,表面上过着和平常一样的生活,一边加强『读星』的能力,这就是你的『战斗方式』。」
  塾长直截了当地如此告知,宛如道出她最后一次读星的结果。
  京子的脸色苍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祖母。
  然后,她在胸前握紧拳头,伴随着决心点了下头。

  2

  据说读星时的感觉因人而异,由于拥有读星这种力量的人极为稀少,很难比较,至少美代与京子彼此描述的情形完全迥异。
  美代的情形是色彩,感觉有如监赏一幅跃动感十足、色彩鲜艳的图画,再进一步解读其中的意义。
  相对的,京子的情形是光,另一个宇宙半重叠在眼前的现实,精神在宇宙中漂流,「视」别对象人物的光芒——星相。
  第一个步骤是使用式盘,诱导自己的意识。
  那是种有如灵魂自身体脱离,飘浮在半空中的奇妙感受。京子听着呼啸的风声,抛开以重力为基础的各种立足处,在与现实重叠,类似宇宙的真空世界里轻缓飘游。
  犹如被人从高空中推下,出自本能的恐惧与毁灭般的解放感,摆脱过去关住自己的框架,感受自我扩张的兴奋与战栗。
  不过,京子只是如同他人一般冷静——有如脑中笼罩着浓雾,恍惚眺望着受各种情感摆弄的仓桥京子,有种如在梦中的非现实感。宅邸别馆的和室与无限宽敞的宇宙,京子浮沉在两个世界的狭缝间,不论标准、常识还是知识都因为两者规模的巨大差距而逐渐扭曲变形,阴与阳混合。
  何为正确,何为错误?自己该做什么,又祈求着什么?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她让心灵寄托在穿梭于宇宙间的风声,意识逐渐扩散,变得薄弱。
  这时,「京子。」仓桥美代喊了一声。
  仓桥京子没有反应,不过京子让注意力转向呼喊自己的声音,注意力因而凝聚。
  「集中注意力,确实留住自己的意识,千万不可以让意识随波逐流,小心再也拉不回来。」
  仓桥京子与仓桥美代并肩坐在别馆二楼的和室,仓桥京子姿势端正地跪坐在小书桌前,以半清醒状态的表情将视线落在式盘上,仓桥美代坐在她身边,耐心教导着孙女。
  「不是随波逐流,而是自己制造流向。不能被现在的感觉吞噬,反而要融为一体,进而操纵。不是感性地眺望,得有意识地『视』。」
  京子尽量遵从仓桥美代的指示,一边确实留住「自我」,让目光转向远离眼前现实的宇宙深渊。在那里,空间的分隔没有意义,时间的概念也异乎寻常,各种要素遍布在各处。
  京子的观念反映在宇宙之中,现实在远处的投影显现在眼前,宛如现实世界凝缩,映出缩图般的景象。京子以近似千里眼的感觉,环顾整个宇宙。
  那是超越人类认知的现象,不只难以用言语形容,就连以影像知觉也有困难。那是在理解的范围外,模糊印象形成的漩涡。京子定睛注视,努力解读其中的「意义」。
  应该在里面,在京子唤来的宇宙漩涡中,夏目和春虎两人的星相就在里面。只是对现在的京子而言,要把两人的星相找出来有如大海捞针,彷佛漫无止境。
  宇宙中的风呼啸着,风势忽然增强。
  又来了。又要被吹走了。京子反射性地加以抵抗,试图留在原地,但是强风毫不留情地肆虐,扭曲周围宇宙。京子没两下就被风卷走,意识逐渐模糊。

  ★

  「……啊。」
  清醒过来时,京子坐在摆着式盘的书桌前。她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维持端正的跪坐姿势,身体稍微前倾,专注凝视着式盘。
  她感到头晕目眩,全身发冷。而且身体异常僵硬。不过,意识似乎只有消失短暂的瞬间。第一次读星的一年半前,她昏了过去,有好一阵子没清醒过来,可见现在算是「习惯」多了。而且如今她在相当程度上可以自行进入读星的状态,证明了她比以前更加进步。
  话虽如此,她的实力尚未成长到足以称为「战力」的地步。
  「辛苦你了,京子。我去泡茶,你在这里休息一下。」
  美代温柔拍着京子的肩膀,接着站起来走出房间。京子依然是一脸茫然,慢慢伸展开跪坐的双脚。
  过没多久,美代端着托盘从一楼走上来。听见爬上楼梯的祖母呼地吁气时,她总算回过神来。
  「啊,对不起,应该由我来泡茶……」
  「没关系,要是不做点运动,身体很快就不行了。」
  美代的语气随和,回应后走回京子身旁,把托盘放在榻榻米上。京子连忙把书桌上的式盘拿开,摆好茶杯,从茶壶里倒出绿茶。
  京子有些不好意思,把冒着热气的绿茶送到嘴边。
  香气四溢的绿茶渗入体内,京子感觉全身放松,身心获得舒缓。
  「京子,今天的进度如何?」
  美代嘴上这么问,但似乎心里也有数。京子苦笑,无力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要读到不在这里的人的星相实在很困难。」
  「这样啊。只要掌握到一次那种感觉,接下来就快多了……可惜这不是别人可以教导的事情。」
  美代说得遗憾,看着孙女的眼睛却露出了安详的笑意。这么做或许是为了避免带给京子太大的压力,然而京子只觉得自己很没用。从开始接受美代的特训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至今仍处在无法随心所欲操纵『读星』力量的状态,让她深感惭愧。
  「说不定我没有占卜的才能。」
  「呵呵,说得也是。你习惯凡事自己决定,不是会依赖占卜的个性呢。」
  「相不相信占卜和读星没有关系吧?」
  「你这么认为吗?虽然不能盲信占卜,但是不是能从占卜的结果中得到特别的感受,两者其实意外类似呢。像是感觉在抽签的时候能发挥多大作用。」
  「嗯,我顶多只有把乙级的占卜拿来当作聊天的话题而已。」
  「或是对第一次见面的男士一见钟情——」
  「……简单来说就是『直觉』吧。」
  京子厌烦地垂下肩膀,美代看着孙女这副模样,窃笑了起来。
  「京子你的头脑很好,不过要是太固执己见,可是踏不出最后一步的哦。」
  从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严厉指出对方缺失的模样看来,美代的顽劣性格依然健在。京子感觉嘴里的茶忽然变得苦涩。
  「直觉是不是能保持敏锐?又能信任到什么程度呢?——读星靠的可不是理智。」
  京子不耐烦地连声应是,回应祖母的话。
  不过,这种建立在亲昵关系上的闲聊安抚了她的心情,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对,或许正是因为微不足道,让她一不小心就要落下泪来。
  ——真不像我的风格啊……
  好想快点和其他人像这样聊天,和春虎、夏目,冬儿、天马以及铃鹿这些人。
  为了达成这个心愿,必须尽早掌握读星的力量,找出大家的星相。这份心意尽管强烈……
  「这事可不能操之过急。」
  祖母像是看穿京子内心的想法,京子吓了一跳,一脸不好意思。读星时,最好让身心处于充实的状态,要是过于执着或是感情用事,都会带来反效果。
  最近她的情绪不太稳定,因为她已经受够了长时间的孤立。她明知道情绪不稳定可能对读星造成负面影响,但没办法从根本解决问题更教她觉得难受,于是她只能像回家时那样,尽量以坚强、乐观、积极的方式思考并且应对。
  「你对咒术的感觉敏锐,只要掌握到诀窍,马上就能灵活运用。不要太死心眼,也不要轻言放弃,再继续努力吧。」
  「……是。」
  看见有些难为情但是老实答应的孙女,美代温柔地点着头。
  不过,也许是受到孙女坚毅的态度影响,接着换美代的神情变得阴郁。
  始终紧绷的情绪松懈,她不由自主吐出这么一句话。
  「……对不起,让你卷入这种事情。」
  「没这回事。事到如今您说这是什么话,祖母。别说什么卷不卷入的,我打从一开始就是当事人了。」
  虽然是最诚挚的心声,不过京子也明白让美代如此烦恼的原因不在这里。
  事件过后,美代如同在别馆的宣言,带着京子回到宅邸。后来,她和京子的父亲谈了很久。她简单地向京子说了下当时对话的重点,不过没说出来的事情应该也不少。
  另一方面,京子和父亲几乎没讲到话。
  当然,两人不可能一直没见到面。事件发生后,两人直接见到面,她也当场抛出几个疑问。她会这么做也不难理解,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像那样质疑父亲。
  然而,父亲没有认真回答京子那些问题的意思,还强行将她关入现在的「深闺」状态。要不是为了特训,事先讲好表面上必须服从父亲的指示,恐怕她会当场离家出走。不消说,她不认为自己可以逃出父亲的掌心。
  总而言之,父亲似乎不打算让京子牵扯进春虎和夏目的事情,希望她能忘记在阴阳塾发生的事,从此只以「仓桥家千金」的身分过活。强权也该有个限度,不过现在的京子无力抵抗确实是事实,何况她也找不出可以趁虚而入的破绽。父亲不求女儿谅解,从没有展现过好脸色。
  美代神情阴郁的原因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她在心中某处思考着,或许那样才能带给孙女幸福。比起走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如果服从父亲的指示,就算现在辛苦一点,也许终究会带来幸福的结局。
  在京子看来,这种想法简直是荒谬透顶,她坚决拒绝过这样的人生。
  只是站在「祖母」的立场,她的内心似乎一再动摇。现在的自己流露出这种可怜兮兮的气氛吗?如果这样的状况是父亲施下的乙级咒术,那可真是阴险的诅咒。
  关于父亲,还有另一件需要担心的事情,那就是京子读星的能力。
  不消说,京子没将『读星』能力觉醒的事情告诉父亲。在京子等人看来,『读星』的才能是他们最重要也是唯一的王牌,是最不能让父亲知道的事情,父亲也是最不能知道这件事的对象。从父亲的态度看来,他还没察觉女儿能力的觉醒——京子和美代如此判断。
  不过,可能性不是没有。在别馆商量时,天海指出了这一点。从塾生那里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时,天海确认了这一件事。
  『也就是说京子在读星的时候,木暮也在现场,而且目睹了读星的瞬间吗?』
  国家一级阴阳师,木暮禅次朗。
  那起事件后,他从祓魔局调到阴阳厅咒术犯罪捜查部,而现在咒搜部的部长正是父亲。换句话说,父亲有可能从木暮那里获得和京子有关的报告,京子她们当然也是在考虑到这一点的前提下,仍判断父亲尚未察觉……
  『你们得千万小心,万一连「读星」也落入厅长手中,到时候可就难应付了。』
  京子虽然受到各种束缚,但仍被允许每天和美代会面,所以她才能像这样日复一日持续进行『读星』的特训。
  不过如果……万一父亲得知特训的事情该怎么办?说不定自己这些人只是被父亲玩弄在掌心,这样的想法表现出的,正是好不容易萌芽的一点希望遭到摘除的恐惧。
  作为敌人,父亲的力量实在过于强大。
  「……对了,昨天我难得想吃点甜食,要佣人买了羊羹过来。羊羹还有剩,不如拿来当作茶点吧。」
  美代笑着站了起来,她阻止连忙起身帮忙的京子,走出房间,下到了一楼。
  因为不小心说了泄气话,她这么做是想改变气氛吧。京子用双手用力拍了下自己的脸颊,再次鼓起干劲。
  ——我绝不会输……
  不只自己,天马、冬儿和铃鹿,还有春虎以及夏目也一定正各自以自己的方式奋战。这么一想,京子觉得也不能老是以为只有自己的境遇悲惨。在大家再次见面闲聊的那一天到来之前,自己也必须继续奋战。
  不过……
  那一天真的会来吗?
  只要持续奋战,京子的心愿真的有实现的一天吗?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一点——没有自信,美代才会像刚才那样内心出现动摇。
  「…………」
  京子放下茶杯,垂下了头。她的视线在榻榻米上游移,无意间盯着挪到一旁的式盘。
  平时还不打紧,只是她偶尔会想要其他人的「帮助」,想找个支持自己的人依靠,一个值得信赖,可靠的人。
  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也绝不屈服,在绝望的状况中也能确实化险为夷——
  甚至在困境中也能保持从容的态度,不会惊慌失措——
  守护并且引导自己这些不成熟的孩子——
  「…………」
  想到这里——
  就在这个时候——
  ——咦?
  她赫然惊觉,自己的意识正在飘浮。广大的宇宙与眼前的光景重叠,读星——自己在无意间进入了读星的状态。
  不过,这时候的感觉和之前进入读星状态时不同,世界没有扭曲,而且过于迅速。有如让宇宙吸了进去,转换得很顺利,彷佛总是在自己内部一个一个调整的多个齿轮碰巧契合,转动了起来。耳边可以听见穿梭在宇宙间的风声,风势不如以往猛烈,而是轻柔的微风。
  然后,她「视」见了星相。
  那是她知道的星,是她视过一次的星。京子第一次读星时也在场的其中一颗星。大友老师,京子大喊。「……大友老师。」仓桥京子喃喃说着。京子努力定睛凝视,仓桥京子的眼中滴落喜悦与怀念的泪水。
  

  可是……
  ——咦?怎么回事?
  犹如乌云蔽月,朦胧的黑暗笼罩着那颗星,大友那颗星旁伴随着黑暗,一片完全遮蔽星光的巨大黑暗。
  京子的眼力无法看穿的古老黑暗。
  ——怎么会这样,等一下……!
  京子想视得更仔细,结果没有成功。她的状况不差,甚至是目前为止最好的一次,但是因为第一次的读星消耗了灵力,无法继续停留。
  ——唔……!
  星辰与宇宙远离,意识遭到强行逼退。老师——京子大喊,不过就连叫喊声也消失在风中——
  「京子!振作点!」
  回过神时,京子茫然自失,被美代抱住了双肩。
  体内残存着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受,以及在远方视见的不祥气息。
  「……刚才那是……」
  知道京子顺利恢复意识,美代松了口气。
  不过,京子当场颓倒在地,一时间无法动弹。

  3

  走进六本木的住商混合大楼后,他在一间鄙陋的酒吧吧台坐了下来。
  男人驼着背,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一再转头看向背后。
  他穿着朴素的西装,没有系上领带。也许是好几天没有换过衣服,整体给人萎靡不振,有些肮脏的印象。
  不过,这副模样反而让他与店里的气氛融为一体。
  店里空间宽敞而且热闹,虽然自称酒吧,但实际上更接近酒馆。昏暗的店内放着发出重低音的音乐,客人酒醉大笑的笑声不绝于耳。这里的顾客看来都是些不良份子,四周弥漫着香烟、油污和各种气味,这些气味透过大楼的老旧空调加温,是个很适合用垃圾堆这个词来形容的低俗酒吧。
  男人坐立不安,像是很不习惯待在这种地方。他啜饮着点来的啤酒,进入店里已经有十五分钟。吧台后面的店员朝这位小气的生面孔露骨地投去不友善的视线,但是男人始终没有起身离席的意思。
  之后又过了五分钟。
  三名客人相偕走进店里,吧台旁的男人立刻转身回头看向他们。
  三人全是男人,站在左右两侧的男人穿着西装,只有正中间的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气派的大衣,穿着风格十分随兴,正好融入店里的气氛。注意到吧台旁的男子后,他咧嘴笑着走了过去。
  「…………」
  吧台旁的男子一脸严肃,盯着走上前来的三个人。三人在桌子之间穿梭,一接近吧台,穿着西装的两名男子随即停步,只有穿着大衣的男人又冲着他笑了一下,在他旁边的位子坐了下来。
  「你好,贤行法师,我叫下田,是『会合』派来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啊啊,你说他们两个啊?他们只是陪我一起来的,用不着那么紧张。」
  穿着大衣的男子——下田笑嘻嘻地说,语气十分轻浮。他的嘴边泛着笑意,眼里的光芒却很冷冽。「啧。」贤行小小啐了一声,视线移向站着的那两个人。
  「……用『夜叉』改造的吗?」
  被人若无其事地指出这一点,下田唇边的嘻笑一瞬间乱了步调。
  不过,他马上故作佩服地说:
  「不愧是闇寺的法师,这正是『G2』没错。外皮制造得很精美吧?实在没想到会被人一眼看穿,这可是费了很多工夫哦。」
  「看来确实是很用心,不过特地把护法改造成人类的模样,这么做有意义吗?」
  「呵呵,这东西瞒不过见鬼,可是我们的生意对象大多是一般人,要是保持人偶的外形,恐怕会对生意造成不好的影响……这种事情应该不需要我对闇寺的术者多解释吧?」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视线冰冷,嗓音里听得出轻蔑的意思。
  贤行很不耐烦。
  「……我在寺里负责对外联络,和『工作』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
  「这样啊,不过既然你表示想进入『会合』,就得断绝和那里的关系呢。」
  「这我知道。」
  贤行恼怒地说,又咂了一次舌。
  贤行过去隶属于闇寺,正式名称为星宿寺,是自古以来收容咒术者的修行寺,也是「地下」咒术界的代表势力之一。不愿意接受阴阳厅管理的人、逃离阴阳厅支配的人,以及堕入咒术黑暗面的人、违法使用咒术的人,或是被咒术害得无处可去的人,那里正是地下社会,专门聚集这些活在咒术界黑暗面的人们。
  然而在去年初冬,星宿寺遭到一位阴阳师摧毁——他这么听说。他那时候人不在寺里,因此无法断定。他在寺里主要负责与地下社会保持联系,不同于寺里其他人,他在外面奔波的时间压倒性地多,所以能幸运逃过一劫。
  星宿寺毁灭后,现在受到阴阳厅管理,寺里的人大多遭到逮捕或是拘禁,另外也有一小部分潜入地下,持续逃避阴阳厅的追捕,贤行也是其中一人。
  幸而贤行过去在与外界联系时培养起了人脉,他靠着寺里以前的管道和其他地下组织接触,对方派来的人就是眼前的下田。
  下田所属的组织简称为会合,比起组织更像是生存在地下社会的咒术者们互相帮助的集团。咒术界的地下组织大多排外意识强烈,不欢迎外人加入。就这一点看来,会合原本就是以单独行动的成员组成,对外人的加入相对宽容,因此让贤行甘冒危险潜入阴阳厅所在的东京,前来拜托。
  「反正我们这里的内部关系很松散,等注意到有人派不上用场的时候早已经『断绝关系』的情形也很常见,法师你也要小心一点哦?」
  贤行憎恨地朝特地提供忠告的下田点了下头,心想实在是个恼人的家伙。不过在失去星宿寺这个后盾的现在,贤行光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逃离阴阳厅的追捕。尽管心里多少有些不快,但暂时也只能拜托会合帮忙。
  为了排解心里忿忿不平的情绪,贤行把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

  「找到了呢。」

  店里忽然响起格格不入的女人声音。
  那是个鼻音很重的娇甜——更准确来说是「娇媚」的嗓音。店里几乎所有客人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交谈,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接着视线有好一会儿就这么盯着不放。
  店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说好听点是「性感」或是「前卫」,不过又比那「奇妙」许多的女人。
  首先,她的个子很高,肯定有一百八十公分以上——说不定有一百九十公分高。然后,她像是不把一月上旬这个季节放在眼里,穿着极为裸露的服装,打扮乍看之下有如半裸着身体。
  她的脸很小,脖子、手脚和身体相对细长,拥有傲人的胸围与臀围,腰围「看上去」异常纤细,原来她竟穿着露肚的细肩带背心。背心外面姑且披着一件酒红色夹克,只是袖子稍微卷起,双手插在口袋里。下半身是短到不能再短的热裤,紧贴着肉感十足的臀部曲线,再下面是一双健美的长腿,修长的双脚底下踩着一双用大量铆钉装饰的长筒靴。
  店里的客人——几乎全是男性——先为了她这样的打扮吃惊,接着终于抬起视线,注视她的脸。女人把自然卷的头发扎成一束,戴着几乎遮住半张娇小脸庞的一副大墨镜,使得她的脸看不清楚,却让那双抹上口红的厚唇更加深了妖艳的印象。
  总之那是个给人强烈印象的女人。
  然后,那个女人大步跨出长腿,往店里走了进来。
  咚、咚,她每前进一步,地面、马尾和背心里的胸部就跟着摇晃。店里的关注全集中在她身上,但她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更像是没注意到他们的目光。客人们大多哑然看着女子前进,贤行和下田也是一样睁大了双眼。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啊,以前没看过你欸小姐,一个人吗?从哪里来的?」原本坐在桌旁的两名年轻男子在女子经过身边时站到她面前,挡住她的去路。
  两人疑似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色性大发的视线忙着上下打量女人的身体。
  「我看你长得挺漂亮的,过来一起喝吧?我请你喝一杯,来,坐下坐下。」
  趁一人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另一人强行用手搂住她的腰,邀她到自己的桌子。下一瞬间,搂住她的男人忽然脚步有些踉跄,因为他打算用蛮力把她拉走,她却是文风不动。
  「咦?怎、怎么回事?过来——这里——」
  他再一次拉她坐下,不过她还是一样不为所动。
  邀女子坐下的男人体格健壮,个子虽然没有女人高,但体重肯定比女人重。也许是因为喝醉了,他下手完全不知轻重,只是这样依然拉不动女人,有如应付一尊大理石雕像。
  接着,女人从夹克口袋抽出右手,慢条斯理地凑到脸上。
  她把戴在脸上的墨镜推到额头上方,露出一对睫毛纤长、圆滚滚又孩子气的大眼睛。
  「你这人真碍事。」
  和先前一样娇媚的嗓音说。
  「我找那个大叔有事呢。」
  说完,女人伸长手臂,指向坐在吧台旁的贤行。忽然被人指名的贤行一不小心「喀哒」弄响了椅子。
  「闪开。」
  「居然敢叫本大爷闪开?罗哩罗嗦的女人,别在那里拖拖拉拉的了,快坐过来这里。可恶,这个——」
  男人恼羞成怒,打算硬把女人拉来自己这一桌,旁人也看得出来他使出了全力。然而,女人的脚像是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与男人同桌的人也察觉情况有异,试图出声劝阻,可是男人完全没有住手的意思。
  有好一会儿,女子只是漠然俯视着奋力要把自己拉到桌边的男人。
  接着,她慢条斯理地伸出右手,随手一挥,往男人扇了一巴掌。
  像女子这种体型的女性全力挥出巴掌,想必能发挥出不可小觑的威力。幸而喝醉酒的男人因为过分用力,女人这么一动让他的身体顿失重心,脚步踉跄摔了一跤,得以免于一死。
  轰,空气轰隆作响。
  女人的手一挥卷起旋风,把两名男子连同他们原本坐的那张桌子一起挥飞出去。巨大的破坏声中,玻璃碎裂,椅子东倒西歪,桌子翻了一圈后摔到地上。破坏声尚未停歇,店里早已是惨叫声此起彼落。
  另一方面,贤行与下田也是脸色惨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比起突然其来的异常光景,他们「视」见了更危险的东西。
  「什么!」
  「那是鬼气?」
  女人挥出手臂的瞬间,先前抑制的灵气往体外喷发,那不是属于人类的灵气。
  下田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瞪着贤行。
  「欸!那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
  「谁知道!我哪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贤行怒斥了回去,不过女人确实往他指了过来,说找他有事。他感觉心跳一口气加速。
  店里顿时乱成一团,客人们争先恐后跑向出口,桌椅倒地的声音、玻璃碎裂声和客人的惨叫声响遍整个空间。「可恶!」下田怒骂的同时,随侍在他身旁的那两个西装男——他的护法式立刻往女子冲了过去。他们一路踹开桌子,来势汹汹地冲向女子,直接扑了上去。
  尽管两具护法全力冲撞,女人依然站得笔挺。
  「真气人!为什么来碍我的事!」
  她发出有如出现在漫画里的怒吼声,双手分别抓起冲向自己的两具『夜叉』,并且使力挥舞。下田不禁愕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接着他急忙取出咒符,打算使用咒术。贤行同样也回过神来,把手伸向随身携带的咒符。
  就在这个时候,他从眼角余光瞄见店员往店后面逃了进去,于是他灵光一闪,直觉那后面应该有道后门。他按捺不住,往店员后面追了过去,试图逃离现场。
  这时,「先别急着离开,老兄。」浑厚低沉的嗓音穿过喧嚣,传进贤行耳里。他立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这一看又是大吃一惊,吧台最角落的位置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多了一个男人坐在那里。
  贤行会这么吃惊是因为,如果男人从骚动发生前就坐在那里,他不可能没有察觉。男人的个子矮,体型异常肥胖,简直像个不倒翁。他手里拿着莱姆酒的酒瓶,爽快地喝了一口之后把酒瓶放在吧台上,椅子转向贤行。
  「你也听见了吧?我们有事要找你。」
  肥胖的男子傲慢地笑说。
  他留着雷鬼头,戴着单镜型的墨镜,鼻子上穿着鼻环,脖子上挂着一条粗项链,整体打扮呈现嘻哈风格。深蓝色夹克包覆矮小肥胖的身躯,搭配宽松的牛仔裤,脚下踩着篮球鞋。
  「你是闇寺的贤行吧?稍微赏个光吧。」
  男人要求得理所当然,贤行一时以为是言灵,但事实并非如此。不过从男人的嗓音,尤其是存在本身感觉得出高压的灵气,令人忍不住怀疑是甲级言灵。
  「急、急急如律令!」
  贤行立刻挥出咒符。他使出火行符,不过是没有完成术式、徒有气势的符术。他打算攻其不备,用障眼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再趁机逃走。
  不过,「欸欸。」男人笑了。同一时间,男人的身体散发出高浓度的灵气,灵压使得注入咒符的咒力霎时消散。贤行的脑中一片空白,尽管是临时使出的符术,只凭自身灵气就能让术式失效,这样的情形绝不寻常,而且男人的灵气同样是不属于人类的鬼气。
  「我又不会吃了你,老实点……还是我干脆吃掉你算了?」
  男人在墨镜下方的嘴唇扭曲,笑着露出了牙齿。从下颚长出的犬齿长得吓人,宛如獠牙。
  「鬼、鬼……!」
  动态灵灾。相当于第三级灵灾的『鬼型灵灾』。从拥有明确的自我意识,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看来,那势必是存在相当久远的「真正的鬼」。
  「啊啊!牛头,太狡猾了!明明是我先找到他的!」
  「还不是因为你引起騒动,马面。阴阳厅马上会派人来,别玩了。」
  女子看向贤行等人的方向,大呼小叫地睁大了眼睛。男人的神情凝重,看着击倒两具『夜叉』,跳脚跺地的女人。不出所料,两人果然是同伙,也就是说刚才从女人身上视得的确实是真正的鬼气。
  可是……这么一来,这里就有两只真正的鬼?
  不消说,贤行没见过真的鬼,寺里的长老恐怕也没有。一次同时出现两只,而且表明是有事找自己而来,简直意味不明,有如身处噩梦之中。
  接着,他赫然回神确认起下田的状况,忍不住哀号。等他发现的时候,下田已经跑向店门口,派出『夜叉』不是为了打倒女人,单纯只是为了争取时间。虽然不甘心,但这确实是正确的判断,而且自己似乎才刚见面就让人决定「断绝关系」了。
  下田的背影消失在店外,两具『式神』也接着解除实体。原本挤满桌边的客人全部跑去避难,一个也没有留下,店里只剩下贤行和一男一女的两只鬼。
  男人——牛头哟了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用肥胖的身躯堵住店里通往后门的路径。另外,女人——马面则是双手叉腰,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像个小孩子气呼呼地鼓起脸颊。两只鬼不再隐藏身上的鬼气,贤行直接接触到飘散的瘴气,差点昏厥,店里持续播放的音乐在他脑中嘈杂地响个不停。
  忽然间,「可、可恶!」店门口传来叫骂声,那是下田。贤行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理应逃走的下田再度冲进店里——
  接着倒地。
  他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就在贤行怀疑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叩地响起了清脆的声响。
  叩、叩、叩、叩,清脆声响带着规律的节奏往这里接近,然后——
  一个男人走进店里。
  那是个穿着朴素外套的男人,不过在男人进入店里的瞬间,贤行不知为何身体发颤,彷佛店里空调忽然降低了温度。
  男人散发出老成的气氛,实际上年纪应该不大,戴着眼镜的那张脸看起来比三十来岁的贤行还要年轻。
  然而,男人白发苍苍,一手拄着拐杖。他的右脚是义肢,而且是木制的义肢,刚才那清脆的声响想必就是来自拐杖和义肢的声音。
  「啊~啊,怎么闹成这个样子哩。」
  白发男子走进店里,看见四周的惨状后叹了口气。
  「老大!」马面抢先出声大喊:「发现那个大叔的人是我!是我先发现的!」
  她手舞足蹈地用全身动作强调自己的功劳,往白发男子凑了过去。「是、是。」男子随口敷衍了两句,拄着拐杖,以沉稳的步伐往店里走去。
  途中,「辛苦你了。」他转头看向牛头。
  「……啧,这种时候应该说『您辛苦了吧』,真是不懂礼貌的小鬼头。」
  「啊啊~!牛头!我们必须称呼他『老大』,你忘了道满大人的命令吗?」
  「闭嘴,我当然记得……总之,这家伙就是闇寺的贤行,倒在那里的家伙也这么叫他,不会有错。」
  「嗯,多谢哩。」
  牛头往下田努了努下巴,他们称为老大的男人苦笑着道了声谢。接着,他终于把视线转向贤行。
  真要说起来,男人的双眸散发出安详的气氛,既不冷峻也不严厉,甚至有些温柔,贤行看见他却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他想了起来,想起闇寺毁灭前,他在负责与其他组织联络时不时听闻的「某个谣言」。谣传近来在地下咒术界有个嚣张跋扈的阴阳师,那个阴阳师使役着三个强大无比的式神,在短时间内迅速改写地下社会的势力版图。
  由于那位阴阳师使役三个式神以及他的身体特征,人们这么叫他。
  三足。
  或是从中延伸出的「白八咫鸟」。
  「幸会,贤行法师。抱歉突然演变成这种事态哩,关于我……从你脸上的表情看来,好像多少知道我的事情哩。」
  「……你该不会是……白八咫鸟……?」
  「啊哈哈,用不着那么夸张,三足就行哩,反正只是外号哩。」
  男人——三足悠然笑道。
  「话说回来,我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见法师一面,是有原因的哩。其实是我有事情要问法师,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劳烦法师和我们走一趟哩?」
  「我、我吗?」
  「是,是有关闇寺的事情哩。」
  这话一说出口,三足在眼镜镜片底下的瞳孔瞬间射出剃刀般的光芒,一阵寒意随即窜过贤行背上。
  带着两只鬼的独脚阴阳师。
  贤行好歹是闇寺的法师,在地下咒术界的人面广,也知道几个像是常玄法师那样怪物般的咒术者。
  不过,这个男人的可怕与凶恶之处和其他人不同。
  爽朗、从容又捉摸不定,但是这性质本身并没有特别危险的气味,反倒散发出莫名随和的气氛,让人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失去应有的警觉。
  然而,这样的气氛在转瞬间产生变化。男人的性质和先前相同,但给人的印象转为冷酷的杀气,爽朗、从容又捉摸不定的「危险」,冰冷的死亡气息。
  不祥而且超然独立的男人让贤行联想到死神。没错,死神就是会像这样在意外的时刻忽然降临。
  「抓到这个人,我们的任务就算结束了,我想早点回去接受道满大人的表扬。」
  马面在三足背后神气地挺起胸膛,「说得也是。」贤行背后的牛头也点头同意。
  「继续待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赶紧带这家伙离开吧。」
  牛头说着,把厚实的手掌放在贤行肩上,在场似乎没有人打算尊重贤行的想法。尽管对方说不会吃了他,但他此时的心情完全是俎上肉,没有活着的感觉。
  这时,「啊,牛头!你打算抢我的功劳吗?那个大叔是我的!」看见牛头把手放在贤行肩上,马面高吊起双眼,宛如糖果被人霸占的小孩子,脸色一变,试图逼近贤行。
  她正要走上前时,咻,三足的拐杖弹了起来,停在马面的鼻尖。马面踉跄地停下脚步,说声「搞什么鬼?」瞪向三足后,犹如将世界劈成两半的冲击穿过店中央,从脚下劈向天花板。斩击。
  摸不着头绪的贤行被冲击轰飞了出去,在他背后的牛头立刻接住他,但就连牛头的神情也随之一变。另一方面,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人挡住去路的马面则是瞠目结舌,看着斩击劈开眼前的空间。马尾因为狂风向后翻飞,承受咒力侵袭的修长身体出现阵阵裂核。
  接着,整间店——整栋大楼轰隆震动了起来,地板和天花板出现裂痕,尘埃漫天飞舞,在斩击线上的桌子被劈成两半——不只如此,甚至劈成了碎片。
  在这样的状况中,只有三足一人在紧要关头用单手结成手印,避开了冲击。
  「……果然找到这里来啦,不过怎么也不给个警告就展开突袭哩。」
  他苦笑着,往大马路的方向转过头。
  然后,大友阵露出哀伤——但又狂妄的表情,喃喃说着。
  「干劲十足哩,禅次朗。」
  

  ★

  再过不久,又将展开新的一天。
  天气冷得就算下雪也不足为奇,尤其是待在停在停车场的厢型车里。车里当然开着暖气,只是仍阻止不了户外的冷空气慢慢地潜近脚下。
  山城隼人坐在驾驶座上,看着手表确认时间,手指咚地轻轻敲着握在手里的方向盘。
  那是个给人锐利印象的青年,俐落的西装外面套着一件短羽绒外套。端正的五官显得理性,也许因为年轻,看上去有些自大。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其实他现在心里也觉得无所事事地浪费时间在这里待命是很愚蠢的行为。
  山城瞥向后照镜,这已经是他不晓得第几次这么做。只是不管他看再多次,映照在镜子里的景象始终一成不变。
  车子后座坐着两个男人。
  坐在最后一列前面一排的是个鬓边白发斑斑,年约四十前后的男人。长身瘦躯,将老式风衣穿得非常笔挺,只是脸色很难看。他不是身体不舒服,而是他平常就是那副模样。脸上的表情单调,现在也用一副活像死尸的脸孔坐在椅子上,就着车里的灯光读书。
  另外在他背后,坐在最后一排的是个年纪在二十后半,样貌剽悍的男子。他同样穿着西装,没有系上领带,从他平静而且镇定的姿势中可以感觉出他的品格。即使坐在车内的座椅上,他也始终挺直背脊,让躯干保持在直立的姿势。此时他盘起双臂,合上双眼,全神贯注地进行冥想。一旁座椅上靠着一把日本刀——他的爱刀。
  两人同样是隶属于咒搜部的咒搜官——也就是山城的同僚,不过,两人待在祓魔局的期间比咒搜部久,而且都是阴阳厅引以为傲的超一流阴阳师。
  前特别灵视官,『十二神将』中的『天眼』,三善十悟。
  前独立祓魔官,『十二神将』中的『神通剑』,木暮禅次朗。
  一位是拥有「阴阳厅里最贵重才能」评价的人物,另一位是公认为祓魔局后起之秀的人物。前年的人事调动将木暮从祓魔局调到咒搜部,三善则是上个月刚调动职务。
  独立祓魔官为灵灾修祓部队的重要人物,其中出勤次数多,备受现场人员仰慕的木暮忽然调动到咒搜部时,山城也大吃一惊。不过,修祓灵灾时不可或缺的特别灵视官三善的调动更是不只在祓魔局,在整个阴阳厅都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两人居然和自己组成一队,这件事完全出乎山城的意料之外。他是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也就是说共有三名『十二神将』在咒搜部里组成一队,这种事情恐怕是前所未闻。
  不过,咒搜部现在人手不足到必须进行如此大胆的人事异动也是事实。问题不在于咒搜官
  的人数或是素质低落,而是咒搜部目前手上的案件太过艰巨,而且不只一件。这天晚上山城他们会在车里待命,也是为了其中一个案件。
  「……三善特视官,对方还没有动静吗?」
  山城对着后照镜问。
  三善坐在后座说道:「山城,我不是特视官,现在不过是一介咒搜官罢了。」咒搜部的超重量级新人把视线落在书本上,头连抬也没抬起来。在三善调动之前,山城过去在造访星宿寺时曾与他同行,很了解他那麻烦的个性。当然,这不是了解就能消除烦躁的问题就是了。
  「……三善先生,有动静吗?」
  「没有。」
  听见山城换了个说法提出问题,三善答得相当冷漠。山城接着把后照镜中的视线从三善移到木暮身上。
  明知特地确认是种失礼的行为,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木暮先生,贤行将和会合接触这情报确定没错吗?」
  木暮没有马上回应,他始终盘着手臂闭目养神,身体一动也不动。
  隔了整整三秒过后……
  「我也不确定。」
  居然说不确定?山城板起了脸。木暮理应没有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唇边却掠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可惜我不清楚贤行法师的个性,不能确定他会不会忽然改变心意……可是那样的话他以后再也不能拜托会合,只要风声传开来,其他组织恐怕也会打消和他接触的念头。当然,这种事情他自己应该也很明白。」
  「……可是那个人真的会『上钩』吗?」
  山城又继续追问。
  贤行是咒捜部追捕的对象,不过不是山城他们的目标。他们的目标是更重要的人物,贤行则是为了钓出对方的诱馆。
  然而,「不知道。」木暮只是冷冷应了这么一句。
  「你要是闲着没事做,就趁现在补眠。」
  「我也不是闲着没事做……」
  山城答道,从语气里听得出他其实闲得发慌。
  「待命」可说是咒捜官的重要工作之一,只是就算能够理解,他的个性就是做不来这种事,他也无可奈何。
  另外还有一件事也让他提不起劲,那就是车里的沉默。
  说实话,他个人没有理会三善的意思,反倒觉得他闭上嘴看书也省得自己麻烦。不过,他想和木暮再多聊一些。
  木暮调到咒搜部已经超过一年的时间,起先一、两个月他先是和资深咒搜官组队熟悉咒搜部的工作,之后几乎都是单独行动,与山城没有交集。
  身为一位咒搜官,山城认为自己的表现并不逊于木暮。不过身为一位阴阳师,自己的实力必定比不过木暮。
  如同以咒术者来说,大多数的祓魔官比咒搜官或其他阴阳师优秀,即使同样身为国家一级阴阳师,担任过独立祓魔官的木暮在所有国家一级阴阳师当中更是鹤立鸡群。山城成为『十二神将』的资历尚浅,对于其他『十二神将』具体来说有什么样的能力,本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带有什么样的信念都很感兴趣。他也不是想和对方变得亲昵,只是想更深入了解对方。
  然而,和在祓魔局时的评价相反,调到咒搜部后的木暮沉默寡言,完全不和人亲近。虽然工作上有充分的沟通,但除此之外他始终缄默不语。实际上,一些过去认识木暮的咒捜官谈到他时认为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自从山城与他组队之后,彼此之间除了任务也没什么交谈。
  在工作方面,他绝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只是他总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
  「…………」
  咚,山城盯着后照镜,又一次用指尖敲打方向盘。
  一这个时候——
  「……啊啊,有动静了。」
  三善忽然间这么告知,而且双眼始终没离开书本。山城不由自主把身体转向后座,木暮也睁开了闭着的双眼,炯炯有神的锐利目光凝视着坐在前一排的三善。
  「贤行吗?」
  「对,他进入那栋大楼了,和收到的情报一样。」
  「会合呢?」
  「还没到。」
  「……其他人呢?」
  「也还没出现。不过他们那种等级的咒术者要是使出隐形,要发现恐怕没那么容易。」
  三善娓娓道出事实。
  三善是前特别灵视官,阴阳厅里见鬼才能最为优异的阴阳师。此时的他不单纯只是读书打发时间,也在活用见鬼的能力「视」察附近一带。
  如呼吸般运用连他也无法看穿的隐形,山城他们追捕的正是这种实力高强的咒术者。
  「要过去吗?」山城再次询问木暮。这一小队的队长是木暮,「还不到时候。」木暮答到。
  「不过先把车开到那附近,一有动静就马上赶过去。」
  山城点头,接着发动车子,开向贤行进入的大楼附近的周边道路。
  后来又过了二十分钟,就在山城渐渐开始不耐烦的时候——
  「——来了。」三善开口。「有个咒术者带了两具护法,应该是『夜叉』。」
  木暮听着三善的报告点头。
  「会合的人吗?」
  「恐怕是,他们进入大楼了。」
  「四周有异状发生吗?」
  「没有明显的动——」
  三善从书上抬起头,瞳孔的焦点对向虚空,木暮和山城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
  「……有个奇怪的气息……不对,另外还有一个从后面进入大楼,至少这些不是人类。」
  「山城。」
  接到木暮的命令后,山城立刻把车开向贤行所在的大楼。三善把书签夹在书里,合上书本。木暮则是打开车窗,夜晚的冰冷空气吹进车里,他眯细双眼,同样「视」起了周围灵气。
  「——黒龙、獭祭、醴泉、凤凰美田。照我刚才的指示各就定位,接到指令前记得保持隐形。」
  刹那间,木暮身旁有四道灵气摇曳,在飞出窗外时隐形并且消失踪影,那些是木暮使役的乌天狗。
  「……啊啊,确认到了,刚才的气息是『鬼型』,一开始从正门进入大楼的那一只隐约散放出鬼气。」
  「是哪一个?」
  「和去年在星宿寺视到的鬼气不同,也就是说不是角行鬼。」听见这段对话,山城握住方向盘的手不禁僵硬。
  不是角行鬼的话,上钩的是——
  「……『黑子』吗……!」
  山城发出尖锐的低语声。
  『黑子』也就是大友阵,山城没有当面见过这个人,但是听说过有关他的谣言。在山城进入阴阳厅的数年前,他是前咒搜部部长『神扇』天海大善的心腹,为独揽阴阳厅地下活动的咒捜官。就山城的立场,那是相当于「前辈」的人物。
  他现在以「三足」这个称号在地下社会活跃,危险程度仅次于被视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土御门春虎,为列在咒搜部黑名单上的人物。
  木暮掏出手机,拨出电话。
  「——部长,我是木暮。『黒子』现身的可能性提高了,请求紧急支援。」
  通话对象疑似是现任咒搜部部长,也就是仓桥厅长。木暮接着又和对方交谈了两、三句,然后挂掉电话。
  他把手伸向靠在一旁的爱刀。
  「山城,还没到吗?」
  「就快——」
  山城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在车子前进的方向上,山城——还有木暮也「视」见了三善探测到的鬼气,而且如同三善的报告,有两只鬼在这个地方。
  两只鬼不再隐藏自己身上散发的鬼气,至于为什么,最有可能的原因是发生战斗。贤行自不用说,会合派来的咒术者就算实力再怎么坚强,也不是这两只鬼的对手。虽然说是战斗,但其实在一开始就决定了胜负。
  木暮的嗓音里透露出紧迫的气氛。
  「三善先生!有『黒子』的气息吗?」
  「还没,他可能只派了式神过来,或是使出隐形。」
  「『D』呢?」
  「一样还不清楚。」
  三善的语气始终保持平静,正好在这个时候,前方车窗映照出贤行等人所在的那栋大楼。那是栋多间店家杂处的老旧大楼,许多客人惊慌失措地从一楼夺门而出,看来里面果然是打了起来。山城在大楼前的人行道旁把车停下来。
  「现在要怎么做?」他向木暮确认。
  「展开行动。」木暮立刻答道。
  「不等支援的人手过来吗?」
  山城惊讶地转过头时,木暮已经拿着爱刀站了起来。他打开滑动式车门,看也没看车里一眼就跳到人行道上。「——可恶。」山城忍不住咒骂,关掉引擎。
  咒捜部里众所皆知,木暮和大友同时进入阴阳厅,据传两人私交甚笃,因此对于遭到阴阳厅追缉的大友,木暮的心情似乎很复杂。尽管不认为木暮会通融敌人,但不能不提高警觉。
  山城打开车门,为了追逐木暮从驾驶座冲向马路。他正反手用力关上车门的时候,三善一副慌慌张张的模样,打开车窗探出了头。
  「等一下,山城!要是连你也走了,谁来保护我?」
  「『神通剑』再怎么厉害也应付不来两只鬼,让他一个人过去太危险了。」
  「这么说来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也很危险,不如说我这边其实更危险。」
  「那么请你在车里等吧。」
  「距离这么近,要我怎么放心?」
  「不然请和我一起过去。」
  「别开玩笑了。」
  三善坚持不肯退让,神情十分严肃。自从组队以来,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话说回来,之前到星宿寺的时候,三善就是这个样子——每次都只是严重打击士气。如今他已经算是「现场人员」,山城只想拜托他改改这样的个性。
  不过,就像三善担心的,以超乎常人的见鬼才能为傲的前特视官,一遇上战斗就无用武之地。尤其对手是真正的鬼,只是待在附近遭到波及就有可能因此丧命。
  「不然请你到其他安全的场所避难,等支援到了之后,再拜托你帮忙交代现场状况!」山城说完便绕过车子,跑向人行道。背后不停传来三善发着牢騒的抱怨声,但是他故意充耳不闻。
  他急忙绕到车子另一头后,发现木暮还没进入大楼。木暮杵在大楼前的人行道上,以锐利的眼神仰望上面的楼层。
  山城跑向木暮身边。
  「要等支援过来吗?」
  「对方一带走贤行就会马上撤退,在支援赶到之前必须先绊住他们。」
  「可是敌我的战力相差悬殊,对方有两只鬼,恐怕还有前『十二神将』——而且荒御魂出现的机率也很高。国家一级阴阳师加上三个强大的第三级灵灾,凭我们的力量要把他们留在这里也有极限。」
  这么一说出口,他更觉得这种事情简直荒唐到了极点。祓魔局面临前年险些发布紧急命令的『上已再祓』,在神宫外苑配置灵灾修祓部队时,设想的修祓对象也只有两只『奇美拉型』的第三级灵灾,尽管如此,当时的祓魔局已经是倾全力投入作战计划。当然,灵性稳定而且古老的鬼和发生不久而且逐渐壮大的鹤相比,该考量的危险性不同,只是如果当成「交战对象」来思考,可能造成的威胁一点也不逊色。不对,不只是毫不逊色,其实眼前的鬼更加危险。
  而且,他们接下来要交手的第三级灵灾是『黑子』的式神。论棘手程度,由优秀的术者使役的灵性存在和单纯的灵灾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
  「这种事情我知道,先灭了一只再说。」
  仰望大楼的木暮没有移开视线,摆出了攻击架式。
  他用左手把收在刀鞘里的爱刀举在腰间,身体稍微前倾,同时将右手伸向刀柄。「什么?」就在山城愣愣地发出惊呼声的下一瞬间——
  木暮的灵气消失了。不对,其实是原本为了避免引起注意力,刻意压抑的灵气紧密凝聚。
  接着爆炸。
  刀身一往前推,木暮的右手神速划过,刀——神刀『二铭则宗』闪现刀光。
  瞬间转换的庞大咒力伴随银光升上天际,刀锋绘出优美的弧线,释放在轨道上的咒力带着强大的威力迸裂。
  有如劈开整个世界,豪迈而且气壮山河的一刀,甚至让人产生眼前大楼被一刀劈成两半的错觉。站在他斜后方的山城受到攻击余波和灵压影响,蹒跚往后退了一步。大楼发出响亮的倾轧声,外墙出现一道笔直的裂痕。
  山城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相对之下,木暮轻啐了一声。
  「居然没击中。」
  听见这句话,山城总算回过神来。这是来自远处出其不意的斩击,木暮在与敌人接触之前,从远距离发动突袭。
  「走吧。」
  短促的告知之后,木暮握着出鞘的刀冲进大楼里。山城连忙追上,然后,「太乱来了!」他忍不住朝着木暮的背影大喊。「里面还有普通人在啊!」
  「用不着担心,我只砍了鬼在的那层楼。」木暮若无其事地说。
  两人没有搭电梯,而是从楼梯一路跑向上面的楼层。带头的是木暮,山城紧追在后。大楼内每一层楼都是一团混乱,在鬼大乱后又出现木暮的斩击,那些人可能以为发生地震了吧。不过,山城他们没有余力指挥避难,只能踏响了脚步声,沿着楼梯往上冲。
  「刚才是你做的好事吧!」
  楼梯上!让人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一响起了某个只能以「娇媚的怒吼声」形容的声音。紧接着,头顶传来响亮的破坏声响,楼梯上方——让人不禁怀疑自己的眼睛——落下了一个「半裸的高个子女人」。
  「你差点就砍中我了呢!简直让我丢脸丢大了!我绝不饶你!」
  女子用力踏在楼梯上,挡住木暮的去路。扎起马尾的女子——不对,是「女鬼」,全身迸发出强烈的鬼气。
  鬼怒气冲冲地攻向木暮,然而木暮不为所动,只是把爱刀稍微往上一挥,不是以刀刃,而是以刀刃上的咒力挥开鬼直冲向前的攻势。
  攻势被人挥开的鬼用力撞上墙壁,穿了出去。楼梯因为冲击出现晃动,山城赶紧抓住一旁的扶手。
  「木暮先生!」
  「我们走,目标是『黑子』。」
  把鬼挥开的木暮直接冲上楼梯,山城正准备跟上的时候,「——别小看我!」撞破墙壁的鬼再次回到楼梯上,她冲进木暮与山城之间,打算从背后攻击木暮。
  「啧!急急如律令!」
  山城立刻使出符术,火行符起火燃烧,烧灼着鬼。不过,鬼完全不以为意,也许是怒火攻心,她根本没把发动攻击的山城放在眼里。
  木暮转身回头,立刻一刀斩了下去。不过,鬼这次一样避开了斩击。她往后仰身避开剑锋,一边伸出长腿,使力踢向木暮脚下的楼梯。
  楼梯因为这一击被踢出一个大洞,不过木暮早一步往楼梯上方跳了上去。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
  木暮维持手里持刀的姿势吟诵咒文。火界咒。咒力的火焰袭向随即举起双臂防御的鬼,「好烫!」鬼惨叫着,身体出现裂核。山城也迅速地把符术转换为木行符,木生火,以木气与火气相生,为木暮的火界咒增强威力。
  然而——
  「喝!灭却心头!」
  鬼的身体膨胀,用来防御的双臂大敞,全身迸出更强烈的鬼气,用蛮力击退了木暮的火界咒。后方的山城紧急设下结界,防御四散的火界咒与鬼气。他一边防御,一边受到强烈的灵压压制。
  「喝啊!」
  击退火界咒的鬼龇牙裂嘴,发出咆哮。空气震动得像是要裂了开来,楼梯差点崩毁。这算哪门子的灭却心头啊?山城暗自咒骂,只是他心里也忍不住战栗。
  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动态灵灾就在一旁,散发出压倒性的存在感。
  「这就是鬼……?」
  山城是咒搜官,几乎没有对付灵灾的经验。星宿寺灭亡时,有个叫做角行鬼的鬼也大闹过一场,那时山城正好在远处与土御门夏目展开咒术战,就近面临来自「真正的鬼」的威胁,这还是第一次。
  而且,鬼恐怕抑制住了自己的实力。也许是受制于主人的命令,鬼的情绪虽然激动,但「视」得出还没使出全力。
  为了和鬼拉开距离,木暮飞奔冲上楼梯。鬼追逐着木暮,山城也急忙跟上,不过鬼每一步都带着踩碎脚下楼梯的力道。楼梯接连龟裂,什么时候崩塌也不足为奇。
  「山城,走后门!」
  木暮冲上楼梯,一边向山城下达指令。山城立刻听从命令,与木暮分头行动来到走廊,进他事前已经把大楼的构造记在脑中,四楼是一间麻将馆。他一冲进店里,里面一片混乱,靠近门口的人惊声惨叫,转头看向山城。
  「这里是阴阳厅!大楼里有灵灾发生,赶紧前往避难!」
  他高声嘶吼,往店后面的后门冲了过去。
  不过,「这么点小事就大呼小叫,我看你还是退下吧。」后门打开了,出现一个男人——个子矮小,身材异常肥胖,留着雷鬼头的男子。山城不禁咂舌,停下了脚步。这个男人身上也有鬼气,是另一只鬼。
  「这次我们那里的野丫头是稍微失控了点,不过得怪你们故意挑衅,才害得她这么。为了不给人类添麻烦,我们在黑暗中苟活了数百年,可别自讨苦吃啊,小鬼头。」
  鬼那张戴着墨镜的脸咧嘴笑了出来,露出粗壮的獠牙,浓密欲滴的鬼气勾起发自本能的恐怖。
  不过,要是这样就吓得不敢动弹,便不配称为『十二神将』。
  「急急如律令!」
  木行符与火行符。他没有用来相生,而是以木行符生成的风吹向火行符生成的火,让火喷散到鬼面前。障眼法。趁飞舞的火花遮挡视线时,山城用式符充当替身,自己则是施下隐形。
  客人们一边惨叫,一边离开桌边,逃到店外,他就趁这阵騒动移动位置。与灵灾正面冲突不是咒捜官的工作,何况山城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在支援来之前绊住『黑子』。万一让『黑子』逃走,就算赢了鬼也没有意义。
  用来充当替身的简易式接连使出符术,他给的指令是持续展开攻击,直到事先注入的咒力耗尽为止,他自己则是打算趁这个机会往鬼的背后绕过去。
  遗憾的是,对方早已看穿他的企图。
  「睡小鬼头,你要是不攻击就闪到一边去吧。」
  鬼以低沉的嗓音发出警告,雷鬼头同时狂放地乱舞,鬼气一口气膨胀。在山城反射性地摆出防御架式时,鬼就这么让自己的鬼气直接往四面八方喷发。
  「呃!」
  这是意料之外的攻击。遭到鬼气侵袭的山城痛苦呻吟,站也站不稳。先前行使的隐形术解开了,不过他现在无暇顾及隐形。
  「急、急急如律令!」
  即使身体失去平衡,差点倒在地上,山城仍然拼命往后方掷出咒符。他掷出的是护符。千钧一发之际,咒术防壁在冲向店门口的客人前方展开,勉强挡住涌向人群的鬼气。
  咻,鬼吹了声口哨。
  「这种时候你马上变成『保护』派啊,认真的工作态度让人赞赏,可是你的实力还不到可以担心别人的程度吧。」
  鬼朝解开隐形的山城露出狰狞的笑容,山城随即重整架式,但是用来充当替身的简易式已经因为鬼气而消失无踪。
  因为平常习惯与咒术者对战,直觉用来应付灵灾完全不管用,遑论对方的外形和人类一模一样。
  该重新尝试正面突破,还是思考其他办法?
  鬼也没有主动采取攻势的意思,双方就这么不自觉地瞪视对方。
  忽而从头顶传来巨大的破坏声响,和一阵让大楼也随之摇晃的震动,破坏了这样的平衡。冲击力道之大,让人怀疑大楼该不会就这么直接倒塌,犹如炸弹在上面的楼层引爆。不过那当然不是炸弹,咒力余波从天花板落下,那是木暮。
  「该死!又来了。」
  鬼咂舌,抬头仰望向天花板。
  然而,即使在这一瞬间,山城的注意力也不曾从鬼的身上移开。
  「附身!急急如律令!」
  他迅速从怀里掏出式符,在手中捏成一团。紧接着,拳头的手指隙缝间喷出黑雾,有如生物蠕动着往疏忽大意的鬼展开攻击。黑雾带着金属熔解般的重量感,被黑雾缠上的鬼遭到偷袭,发出了惨叫声。
  「蛊毒吗!」
  正如他的猜测,那是称为诅咒式的禁咒。身为拥有『阴阳一级』资格的咒搜官,山城获得默许,可凭自身的判断行使部分禁咒。
  山城再次施下隐形,鬼一边咒骂一边试图挥开蛊毒,但是黑霭不断变换形体,不时分散并且合体,阻碍对方的行动。
  「该死!居然拿出这么麻烦的东西。」
  怒火中烧——鬼在表现出这模样的瞬间,忽然露出獠牙,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蛊毒,接着鬼大口大口撕咬黑雾,并且在黑雾的动作变得迟钝时,咻咻咻地把蛊毒从口中吸入体内。别闹了!山城暗自咒骂,没料到对方竟会「吃下禁咒」。
  鬼只用了短短数秒的时间摆平蛊毒,不过他最后还是赶上了。趁着鬼吞噬蛊毒的时候,山城隐形跑过鬼的身边,一路冲向后门。「急急如律令!」为了以防万一,他再一次放出蛊毒,用来阻挡对方的追赶,接着从后门跑到外面。门一开,外面是设置在大楼外墙的逃生梯。
  因为面对后巷,风势强劲,汗水在接触到外面空气的瞬间急速冷却。山城再一次隐形,从楼梯冲了上去。照刚才的情形看来,第二次的蛊毒恐怕拖延不了多少时间。得赶紧趁这个时候拉开距离,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
  叩,清脆的声响响起——
  楼梯前方,一个男子从上面走了下来。
  白发加上眼镜,穿着大衣,拄着拐杖,一脚装着木制的义肢。
  「哎呀。」
  『黑子』用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的悠闲嗓音说。
  「你甩开牛头啦,看来这次的新人挺优秀的哩。」

  ★

  「也就是说哩法师,你只有在土御门春虎到的前两天顺道过去一趟,袭击当天不在寺里罗?」
  「……对,原本我在外面的时候就比在寺里……多……」
  在人潮散去的酒吧里。
  贤行跌坐在地上,背倚着吧台,睁着失去焦距的空洞眼神回答大友的问题。
  大友蹲在他身旁,以注入咒力的嗓音在他耳边持续呢喃。
  「你在前两天路过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状吗?」
  「……不知道……那时候我只是带新人到山脚下……然后就回市里了……」
  「新人是指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叫做『北斗』的少女吗?」
  「……对……」
  大友叹了口气,支起拐杖费劲地站了起来。
  他脸色凝重地搔了搔头。
  「虽然本来就没什么期待,但很久没有出这么大的差错哩,难怪咒搜部也没有理会的意思。」
  大友喃喃自语时,坐在地上的贤行只是愣愣地发着呆,身体一动也不动。他以不动金缚加上甲级言灵,再配合幻术等复合式的咒术,竭尽全力套出情报。原本他打算采取更温和的手段,可惜情况不允许他这么悠哉。
  「看来这次又让咒搜部摆了一道哩。」
  不对,正确来说不是咒搜部,其实是「木暮」吧。大友哼笑,用拐杖敲了下地面。接着,贤行如断线般失去意识,横倒在地上。
  话说回来,这一趟并非完全没有收获。
  由贤行带去的那自称「北斗」的少女,无庸置疑肯定是夏目。春虎袭击星宿寺的时候,现场有一位「龙附身的少女」这件事,大友从他的式神那里得到过这样的报告。名为北斗的龙是土御门家的守护兽,也是夏目使役的使役式。这世上真正的龙并非随处可见,北斗附身在夏目身上是最合理的情形。
  此外,夏目不是追逐着春虎前往星宿寺,而是在前两天抵达,也就是说她早知道春虎会出现在星宿寺,提前在那里等待他的到来。不过,春虎在行动时彻底销声匿迹,大友就算用尽各种方法,也找不出他的踪影。既然如此,夏目如何在事前知道春虎可能出现在星宿寺?
  最大的可能性是读星。如今仓桥美代和京子遭到仓桥源司的严密监控,夏目不可能与她们接触,而在大友所知的范围内,剩下的『占星术士』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土御门宗家的土御门泰纯。
  前年夏天的事件发生后,不只春虎,夏目也一样下落不明。起先大友以为她和春虎一起行动,在知道自己搞错之后,他也同时追查起她的动向。现在总算真相大白,虽然他早料到是这么一回事,不过这下终于得到实证。
  夏目正与土御门泰纯一起行动,恐怕土御门分家的土御门鹰宽和千鹤也和他们一起。
  「……这算是好消息哩。」
  夏目不是泰纯的亲生子,但他们似乎没有单纯把她当成「春虎的替身」,将她弃之不顾。知道夏目身旁伴随着土御门一家,大友也能稍微放下心来。
  只是另一方面,这样的情形反倒更加深了关于春虎的谜团。夏目复活了,可是为什么她没有待在春虎身旁,而是和泰纯他们一起行动?
  可惜现在——
  「时间到哩。」
  地板震动,大楼响起不祥的倾轧声。
  楼下传来的猛烈冲击愈来愈接近,马面释放出的鬼气和木暮的灵气也是一样。木暮很快就会抵达这个地方。
  今晚的目的只是要从贤行那里套出情报,没有与木暮——与咒搜部对战的打算。叩,大友敲响义肢,往后门走去。
  不过……
  「——噢。」
  大友的双眸寄宿着冰雪般的光芒,随后,后方——木暮所在的方向,一股巨大的咒力爆发。
  他立即设下坚固的结界,翻过大衣,扑倒在地上。宛如划过大友头顶一般,木暮挥出的斩击——咒力刀刃横扫了过去。
  先前的突袭是由地面往上的纵向攻击,为了锁定攻击这一层楼而控制了力道。不过这一次
  是由斜下方倾斜而来的横向攻击,是从一开始便使尽全力挥出的一刀。锐利的咒力如断头台的刀刃俐落地劈向店里,门口的自动门粉碎,散落成碎片,两旁的墙面出现一道笔直的裂痕。大友趴在地上,冲击波在他的头上肆虐。
  「……那个笨蛋,他打算把这层楼砍掉吗?」
  木暮想必是在上楼时,抵达了可以只劈斩这层楼的「角度」吧,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斩了下去,实在是「干劲十足」。既然已经进入对方的射程,遭到这种大范围攻击,想要用「隐形术」逃脱极为困难。大友迅速站了起来,叩叩叩敲了义肢和拐杖。
  「——哞、摩利支、娑婆诃。」
  他吟诵出摩利支天的真言,设下另外一种结界时,木暮的第二刀攻了过来。接着是第三刀。斩击强力无比,一般咒壁根本无从阻挡。店里再度遭到破坏时,大友没有「防御」斩击,而是「窜了过去」。过去在应付镜伶路时他也使出过相同的结界,狂烈的咒力风暴中,大友敲响义肢,重新赶向后门。
  后门在店的最里面,角度上勉强逃过斩击的破坏。他握住门把,同时视见木暮的灵气来到这一层楼。
  大友转动门把时,木暮冲过走廊。大友开门时,木暮抵达了店门口。
  「大友!」
  木暮从遭到破坏的自动门冲进店里。
  大友没有回头。
  他从后门走向逃生梯,接着关上门。关门的瞬间,事先在酒吧设下的咒术陷阱发动,店里笼罩着咒术,掩盖住木暮的灵气。
  这是遁甲术的八门法阵。虽然是「临时」准备,但光靠蛮力没办法破坏这样的陷阱,应该可以为撤退争取一点时间。大友再次隐形,趁这时候走下逃生梯。
  不过,走到楼梯间时——
  叩——
  他不由自主敲响了义肢。
  穿着西装的青年从楼下的楼梯间冲了上来,一注意到这里,他惊讶地停下了脚步。「哎呀。」大友沉重地喃喃说着。虽说两人都施下了隐形,但两位咒捜官在彼此撞见之前始终没有察觉对方接近,实在是失态至极。
  「你甩开牛头啦,看来这次的新人挺优秀的哩。」
  「『黑子』吗?」
  下一瞬间,咒术忽然袭来,既没咒文也没手印。不动金缚。虽然威吓的意义浓厚,不过作为近距离而且碰上敌人的第一个选择不算太糟。实际上,青年在使出金缚后马上结成手印,准备使出下一个咒术。这是打算先下手为强,趁对方畏惧的时候施展拿手咒术的战斗方式。
  遗憾的是,大友身上依然缠绕着摩利支天的结界。视见大友避开咒术时,青年睁大了眼睛。为了回礼,这次轮到大友直接使出不动金缚。青年眼见来不及闪躲,立刻伸出自己的左手。
  「——呃!」
  他让左手曝露在咒术之中,用一只手臂挡下咒术的影响。他判断大友的不动金缚和自己先前使出的一样只是用来牵制,因此以左手为盾,让伤害程度降到最低,再趁这个时候迅速地把右手伸进西装内层,试图反击。他的勇气可嘉,不过似乎没看出让自己的咒术失效的原因,就算把不动金缚改为符术,也不可能攻破大友的结界。
  不过,接着发生的事情让大友有些吃惊。青年取出的东西不是咒符,而是一把手枪。
  而且,他真的开枪了。
  子弹射中大友身旁的大楼外墙,「不许动!」青年大喊。
  「下一次子弹就会击中你的身体,甚至视情形一枪毙了你。」
  他带着冷静的语气和严肃的眼神。
  大友深感佩服,对方的确是优秀的「咒搜官」。以客观的角度掌握现场状况,确实理解自己的任务,为此采取准确的行动。
  愈是实力坚强的咒术者,在解决问题的手段上愈容易拘泥于咒术。比方说像是执着于咒术比试,不惜让手段反过来成了目的的荒御魂,就是这一类的典型。
  然而,咒捜官的任务在于「解决」咒方面的问题,咒术确实是有效的手段,但充其量也只是其中一种手段——其中一个选项,更重要的是灵活应对的能力。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是咒术者在使用时带有某种目的,子弹也可以算是「咒」的一种。
  「……挺厉害的嘛。」
  大友发出由衷的赞叹。
  他当然知道青年的事情,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他从某个管道听说过关于青年的传言。去年刚取得『阴阳一级』资格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名字他记得叫做山城。
  「不许说话。听好了,我不会对过去的『十二神将』手下留情,只要你表现出一点抵抗的意思,我就会立刻开枪。首先,解除你身上的结界,接着再解开那两个式神的实体。」
  「不,抱歉哩——」山城开枪。
  「不许说话。」
  「…………」
  山城「视」着大友,丝毫不敢松懈。他没有和大友对上眼,「视」时也刻意模糊焦点,不过于集中在大友的灵气上。这么做是为了戒备借由视线与灵气发动的幻术,年轻虽轻,但他打下的基础相当扎实。
  大友耸耸肩,举起双手,解除结界。山城马上伸出左手——动作还不太灵活——取出一张咒符。
  「暝眩、封锁、关闭,嗡、芰里芰里、哞发吒!急急如律令!」
  「——!」
  山城掷出的咒符附着在大友胸前,咒术随即绑缚住大友,拐杖从他的手中滑落。
  「……这是护身法吗……」
  「哼,居然还能讲话,果然厉害。」
  山城咧嘴笑了出来。
  束缚大友的咒符为山城原创,由两种术式组成,一个是从灵的方面束缚大友的术式,不过在「外侧」的则是和不动金缚相同,不动法中的结界护身法。原本是术者使用在自己身上的术式,用来完全阻断咒性和灵性方面的影响。换句话说,山城不只束缚大友,甚至用结界将他关在里面。
  这么一来……
  「你也不能和式神联手了,真遗憾啊。」
  虽然下令解除式神的实体,不过他真正的目的似乎是斩断大友与式神之间的联系。他刻意命令大友,是为了让大友的注意力转向式神,无暇采取其他抵抗手段。他将大友的思绪引导到如何利用式神上面,接着使出的第一步就是趁这时候封住他与式神之间在灵性方面的连结。尽管只是耍小聪明的话术,但在咒术战中,这种掌握步调的方法实属难得。
  有前途。
  只是……对于忍不住想提供建议的自己,大友不禁暗自苦笑。
  虽然早已过了一年半的时间,但过去担任讲师时的旧习还是改不掉。只要认为对方有可塑性,就想拉对方一把,这样的想法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木暮就在背后,而且山城是自己的「敌人」。
  「……抱歉哩……」
  大友将刚才被打断的话又继续说了下去。
  「解除实体这种事办不到哩……而且阻断灵性连结也没多大意义……」
  「胡说,只要逮到主人,不愁没有方法对付式神。」
  应付强大的式神时,先逮住术者是咒术战的基本技巧。
  遗憾的是——
  「……所以说哩。」大友在咒缚中露出冰冷的微笑,「那两只鬼……其实不是我的式神哩……」

  ★

  「你说什——」
  么蠢话——山城本来想这么说,可是他办不到。
  鬼气。
  从大楼里面出现——就在一旁,而且距离相当接近。他反射性地往后跳开时,先前抑制的鬼气爆炸,从大楼内侧将山城与『黑子』之间的外墙轰飞。那是刚才的鬼,看来是上楼追了过来。
  当然,山城往后跳开时,没忘记扣下手枪的扳机。让他懊悔的是,顺序反过来了,应该要先攻击再后退,可惜身体比头脑更快做出反应。
  墙壁崩塌的轰声中,混杂了一小声清脆的枪声。
  『黑子』的身体晃动,神情僵硬。
  击中了。不过没用,击中的是他高举起的左上臂,根本没办法构成致命伤。在开第二枪之前,『黑子』因为枪击威力,在遭受咒缚的状态下往后倒。接着,一颗雷鬼头从墙壁上开的洞钻了出来。
  鬼把脸转向『黑子』。
  「……子弹打中了吗?」
  「……正好击中哩……」
  「哼,既然没死,也不算违背主人的命令。」
  「……别说这些哩,快帮我把这个咒符拿掉……」
  鬼耸耸肩,从墙上的洞钻到了逃生梯上。他不耐烦地走向『黑子』,撕下山城的咒符。「唔。」山城咬紧了牙。
  式神需要绝对服从主人的命令,要是主人成了人质,他们基本上也无计可施。就算要出奇制胜,灵性上失去与主人的联系,也没办法合作——山城思考到这一点,想出了这样的战术。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鬼居然不是不顾自己,而是不顾「主人」危险,强行展开攻击。『黑子』表示他们不是自己的式神,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之可以确定的是,山城的战术遭到彻底颠覆。
  逃过咒缚的『黑子』用治愈符止血。他扶着鬼的肩膀,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这时候山城也把手上的手枪换成了咒符,因为用手枪攻击鬼毫无意义。话说回来,改换成咒符就有「意义」可言吗?他其实也很怀疑。冷静思考会发现,山城早已经失去获胜的机会。
  「那个和尚怎么了?」
  「事情办完哩,撤退吧。」
  『黑子』冷静回应鬼的确认。
  然后——
  「不杀了他吗?」
  鬼往后瞥向山城说,轻佻的态度像在约对方共用午餐。紧张感窜过山城全身。
  不过,『黑子』的态度依然冷静。
  「无所谓。」
  「他是敌人吧?你不怕将来后悔吗?」
  「无所谓,总之现在不是需要杀了他的状况哩。」
  他的口气平静而且沉稳,听不出是个刚遭到枪击的人。然而在此同时,眼镜底下的双眸带给人钢铁般冰冷的印象。
  现在不是需要杀了对方的状况,所以不需要动手,话中一点也听不出对攻击自己的对象怀有的怨恨与愤怒。另一方面,只要有必要随时会动手,理所当然地建立起了这样的前提。和用手枪指着对方时的山城一样,这也是出自咒搜官冷静的判断。
  只是——山城忍不住想像。
  万一现在是需要杀了他的状况,恐怕『黑子』也会一样用「平静而且沉稳的口气」下达命令。反过来说,就算山城射出的子弹造成了危及性命的伤势,只要没有那个必要,『黑子』还是一样会用「平静而且沉稳的口气」下令撤退,不展露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毛骨悚然。这就是『黑子』,是过去在地下咒术界以「咒捜部的黑子」闻名并且备受畏惧的阴阳师。自己还没到达那样的境界,山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况且哩——」
  『黑子』靠在鬼的肩膀上,视线落在脚下的拐杖。他用脚踩住拐杖的一端,拐杖弹了起来,收进『黑子』的右手。
  「我们也没时间继续陪那个小子,那家伙的实力又变得更强哩。」
  彷佛以这句话为信号,山城等人的头顶传来沉重的声响。那是金属遭到劈斩的沉重破坏声,山城迅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头,正上方,从山城的位置无法目视,但是能视得灵气。
  是木暮。
  「喝!」
  木暮劈开酒吧的门,跳到逃生梯上,以勇猛的气势挥出斩击。斩击击中前,扶着『黑子』的鬼从逃生梯跃向空中。
  木暮一击粉碎了『黑子』等人先前所在的楼梯间,接着他一口气往下冲,「山城!」一边
  大喊,一边往遭到自己破坏的地方跳了下去。他在下一层楼的楼梯间着地,又继续一路沿着楼梯冲向地面。山城受到木暮的叫声催促,也急忙追了上去。
  另一方面,跳到空中的鬼抱着『黑子』往下落。
  「——哼。」
  鬼在中途扭动身体,踹向逃生梯的扶手,靠这样的方式放慢降落的速度,同时改变轨道,往逃生梯旁的小巷降落。
  「喝!」
  木暮在冲下楼的同时用单手挥刀,以咒力之刃袭向在空中无处闪躲的鬼。不过,『黑子』用护符挡下了这一击。因为斩击威力被弹飞出去的鬼抱着『黑子』,在巷子中央着地。
  确认鬼的位置后,木暮扬声大喊。
  「就是现在!行动!」
  回应他的是从远方夜空传来的呱呱声。
  那是木暮的式神乌天狗。事先就定位,等待主人指令的四只乌天狗以封锁巷弄的阵仗,从上空滑翔到了这里。
  乘着咒力的乌鸦叫声在巷子里回响,「呃!」山城不禁脸色扭曲。这声音不只刺耳,嗡嗡作响的咒力波还干涉其他术式,扰乱咒力流向,大幅降低咒术的精准度。换句话说,这是以咒
  力进行的干扰。
  鬼把『黑子』放在路上,接着深吸一口气,让鬼气瞬间膨胀,周围灵压猛然升高。
  「YHAAAAA——!」
  鬼放声大叫。
  大楼外墙剧烈震动,鬼发出乘着咒力的咆哮声。论其威力,可与木暮的斩击匹敌。
  即使如此,依然无法攻破乌天狗的包围网。
  式神们似乎事前从主人木暮那里得到了相当的灵力,使出的力量异常强大。此外,相对于乌天狗们遵从木暮这位主人的命令作战,鬼不是『黑子』的式神,无法充分发挥实力。仔细瞧可以发现,鬼的身体开始出现轻微裂核。鬼本身也是灵性存在,同样会受到干扰的影响。
  乌天狗们的干扰不是用来打倒『黑子』或鬼的决定性咒术,只是如同木暮一开始宣言的,如果是在支援赶到前用来绊住他们,这方法应该极为有效。而且对于『黑子』强大但多是复杂术式的咒术,这种方式造成了强烈的干扰,相对的,对于木暮让咒力附在神刀上挥出的斩击则是几乎没有任何影响。这可说是最适合用来应付精通咒术者的战术。
  木暮一步跃过好几阶楼梯,卯足全力往下冲。山城强忍着干扰,拼命追在木暮背后。
  这下能成功吗?就在山城怀抱起希望的时候——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吵死了!」
  楼上传来熟悉的嗓音,就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比乌天狗的叫声更让人头痛的声音。这时出现的似乎是先前追着木暮的那个马尾女鬼。
  「马面!从外面破坏这东西!」
  雷鬼头的鬼往上空怒吼,「不许指使我!」马尾吼了回去,接着,这次轮到头顶的鬼气高涨。
  马尾女鬼稍微助跑了一下,「呀!」的一声跃向空中。
  然后,她发出了雷鬼头也远远不及的凄厉尖叫声。
  刺激神经的尖叫声让山城按捺不住,停下脚步,捂住耳朵。「呃!」就连一马当先的木暮也乱了脚步。当然,这声尖叫中带有强大的咒力,宛如诅咒的炸弹。
  马尾女鬼一边尖叫,一边往下方的巷弄降落。像是不敌她释放出的压力,乌天狗们的干扰遭到破坏。
  路面啪嚓碎裂,马尾女鬼着地。等待她到来的雷鬼头「欸」了一声,回头唤着『黑子』。『黑子』用握着拐杖的右手按住左上臂,听见雷鬼头的呼唤后,他维持相同的姿势,缓慢踏起舞蹈般的奇妙步伐。山城心头一惊,俯视下方。
  「禹步吗?」
  禹步是『帝国式阴阳术』中的高等咒术,看来他是打算潜入灵脉,逃离这个地方。但是他
  不只负伤,一脚又是义肢,实在令人不敢相信他竟能踏出禹步。
  「可恶……!」山城正咬牙切齿时,「晻、吠室罗、摩拏也、娑婆诃!」木暮高声吟诵出毘沙门天真言,并且改用反手握住爱刀,如要插在下方地面般掷了出去。
  注入全部咒力的神刀刀刃化为从天而降的箭矢,插在柏油路面。路面严重凹陷,出现放射状的裂痕。
  刀身上的咒力直接潜入地底,在地下爆炸。四周路面同时炸裂,如同地震向上隆起。踏着禹步的『黑子』失去平衡,马尾女鬼跌坐在地,山城也因为袭向大楼的震动,险些从楼梯上摔下来。
  「……直、直接干涉灵脉吗?」
  禹步为透过灵脉,瞬间进行远距离移动的技巧,因此木暮立刻扰乱灵脉,妨碍对方行使禹步。
  话说回来,这么做实在太蛮干了。
  「重组阵形!」
  木暮朝式神们下达指示,接着继续冲下楼梯。接到指示的乌天拘们重新启动干扰,木暮似乎是不顾一切要把人拦下来,那坚定的意志与毅力让山城不禁屏息。
  接着,在冲到二楼时,木暮越过扶手,直接跳到地上。他拔起自己插在地面的刀,把刀锋
  笔直对准『黑子』,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快投降。」
  尽管全力奔跑又一再使出绝招,他的呼吸一点也不显得紊乱。
  「…………」
  『黑子』没有应声,他按住上臂,以看不出表情的脸庞与木暮一动也不动地对峙着。「这镓伙真是气死人了。」跌坐在地上的马尾女鬼站起来,雷鬼头也以保护『黑子』的架式,神情厌烦地往前踏出一步。面对两只真正的鬼,木暮的刀锋没有一寸动摇。
  山城停了下来,在二楼逃生梯的扶手旁备好咒符。他判断万一演变成近身战,自己反而会妨碍木暮,因此选择从后方支援。
  『黑子』虽然受了伤,但整体战力依然胜过我方,如果要阻止他……
  『黑子』吁了一口气,神情顿时放松下来。
  「抱歉哩,禅次朗。我自己也觉得这种做法太狡猾哩,不过我也是认真的哩。」
  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在山城正觉得不解的时候——

  「呵,这意思是轮到我上场了吗?主公。」

  现场出现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乌鸦叫声隆隆回响在深夜的巷弄里,说话声泰然自若地降临在灵气与咒力肆虐的这个地方,光是这样就教人寒毛直竖。
  声音从对面大楼的屋顶传来,山城抬头望向那里,接着全身发寒。娇小的人影俯视着这里,虽然因为天色昏暗,距离又遥远,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那顶多是个年纪和小学生差不多的少年。少年一身像是西装的打扮,戴着在黑夜中更显得有如鲜血般赤红的墨镜。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识,但是他当然早已听说过关于对方外表的情报,就算不曾听说,视见那不祥的灵气也能推测得出。
  咒搜部长久以来追捕的咒术者『D』,自称是传说中的阴阳师芦屋道满的荒御魂。
  「呀!道满大人~!真帅气的登场方式~!」
  马尾女鬼的脸色一亮,朝『D』挥舞双手。「主人!」雷鬼头也兴奋大叫。视的话可以发现,『D』一出现的瞬间,两只鬼的力量明显增强不少,可见这些鬼其实是『D』的式神。
  「…………」
  木暮也从路上仰望着『D』,只是刀锋始终对准了『黑子』,没有放下的意思。他板起了严厉的脸孔,眼里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看见木暮这样的反应,「呵呵。」『D』开心地笑了出来。
  「这位想必就是阴阳师木暮禅次朗,看来我来的时机正好呢。主公,这时候当然是要和他们『玩玩』吧?」
  「——法师,灵脉乱哩,请助我一臂之力,我要稍微强行『通过』哩。」
  「什么?我特地赶来这里,已经要撤退了吗?」
  「是……总之现在不是必须和他们对战的状况。」
  『黑子』凝视着木暮,平静地说。
  那是刚才山城也听过的话。
  「等一下,老大。」「你竟敢对主人不敬。」两只鬼不约而同责难着『黑子』,不过『黑子』完全无视这两只鬼,只是定睛注视着木暮。木暮也正面承受『黑子』的视线,没有移开目光。
  看见『黒子』和木暮这副模样,「……嗯。」『D』沉吟着说,「……算了,等待时机到来也是一种乐趣,不过至少要华丽退场吧?」
  『D』如此宣言,接着慢条斯理地吟诵起咒文,有如墨水溶解的黑风随即带着黏稠的重量感,以『D』为中心卷起漩涡。
  黑风融入黑夜,风势逐渐强劲,愈来愈强,从强风转成狂风,转瞬间变成巨大的龙卷风。巷子里遭受不合时节的风暴侵袭,巷弄里的招牌和垃圾桶如纸屑在空中翻飞,起先奋力抵抗的
  乌天狗们最后也只能惨叫着被风卷走,飞了出去。
  「呃!」
  山城的身体也差点飞了起来,他急忙抓紧楼梯的扶手。即使是木暮似乎也没办法继续站稳脚步,只见他单膝跪地,把刀插在脚下用来支起身体。
  相对之下,两只鬼不以为意地迎向这阵强风,让马尾和雷鬼头在风中飞舞,发出了勇猛的欢呼声。另外,『黑子』也没有受到强风影响,再次缓慢跳起了先前遭到中断的步伐。
  漆黑的龙卷风将周围笼罩在黑暗之中,疯狂肆虐的狂风隙缝间,不时可以窥见『黑子』舞动的身影。
  「阵!」
  木暮厉声大叫,但是『黒子』完全没有乱了步伐。
  然后——
  刹那间,万物皆遭大地吞噬。
  风停了,景色恢复明亮,原本充满空间的庞大咒力消失。
  山城环视巷弄,接着望向对面大楼的屋顶,到处都没发现『黒子』、『D』和那两只鬼的踪影。他们如同当初的计划,成功获得情报后撤离现场。
  木暮站了起来,拔出插在地面的刀。有几秒钟的时间,他只是默默瞪着『黑子』消失的附近一带。接着他转过头,向山城下令。
  「山城,去接三善先生,回本厅了。」
  不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和在车里待命时一样,完全没有改变。山城有好一会儿只是茫然杵在原地。
  忽然间,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他痛骂一声,激励自己,朝木暮点了个头。
  今天晚上的作战计划以失败告终,但是他们的任务并未就此结束。

  4

  所有人都已经从出事的那栋大楼撤退,不过就算是深夜,这地方毕竟是六本木。阴阳厅的「灵灾修祓」结束后,路人三五成群,围在大楼附近凑热闹。
  人群中,一个年轻男子离开了大楼。
  由于事先已经决定好会合的地点,于是他过马路穿越十字路口,进入小巷里,尽量选择人烟稀少的路径。乍看之下,他走得相当随兴,但是其实他非常小心谨慎地探查周围的气息。他注意着他人的耳目,警觉着周围的情形,慎重地一路向前走去。
  不过,他那副模样不只不显得畏畏缩缩,甚至莫名给人光明正大和胆大包天的印象,或许这就是他的特色吧。皮衣外套搭配V领针织衫,修长的长裤配上一双老旧的皮靴,另外他的额头上缠着一条宽头巾,随意扎起一头长发。
  忽然间,『冬儿,这边。』突如其来的呼唤声让他停下了脚步。
  声音来自一旁狭小的巷弄里,只是转过头去,那里一个人也没有,也没视见特别可疑的灵气。
  除了小巷前有一盏路灯,灯上有个小小的东西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那个小东西停在与他的视线高度平行的半空中,细长的丝线前端吊着一个约有拇指大小的蜘蛛。在街灯的照耀下,蜘蛛小小的身体呈现出青蓝色。
  男子——冬儿从路上走进巷弄里,走到一半,蓝色蜘蛛脱离蜘蛛丝,跳到冬儿的肩膀上。冬儿不以为意,让蜘蛛停在肩膀上,在巷弄里前进。
  『见到本人了吗?』
  「没能见到面。」
  『为什么?没赶上吗?』
  「不,最后勉强赶上了,不过不是能轻易接近的状况,顶多只能从远处观望。而且为了在接近的时候不让行踪曝光,可是费了我很大的力气。」
  冬儿好整以暇地回答从肩膀上那只蜘蛛传来的声音。
  事实上,要是『十二神将』的特视官没有离开现场,根本不可能靠近。何况不管特视官在不在场,在那里的阴阳师全部是国家一级阴阳师,见鬼的才能非一般阴阳师可以相提并论。由于他们之间发生激烈对战,冬儿才能够在不被他们发现的情形下接近到可探视的距离。
  「如果只有老师一个人在场,还可以豁出去跑去接触……可惜跑出咒搜部来,要是让木暮先生抓到可就糟糕了。」
  『那家伙认真做着咒搜官的工作吗?』
  「事情没那么简单,该怎么说呢,他感觉……鬼气逼人。」
  『呵呵,你这生灵还真会形容。』
  「别开我玩笑了。」
  冬儿听着蜘蛛的笑闹声板起了脸,他说起话来虽然礼貌,语气倒是很有个人的风格,充满了狂妄与高傲。
  话说回来,刚才那确实是高水准的一战。大友、木暮加上山城这位新加入的『十二神将』,另外还有两只真的鬼,最后甚至出现芦屋道满。这样的阵仗就算倒个一、两栋大楼也不奇怪,真躬最后没造成多大程度的损害。
  「都是因为那种人忽然就在街头展开咒术战,东京也变成了个危险的地方啦。」
  冬儿讽刺似地说。
  不过冬儿自己也是为了逃离咒搜部追捕而隐匿行迹,像这样不关自己的事一般的批评,实在是太狂妄了一点。
  『噢,就在那边的公寓二楼,上楼后往右转到最角落的那间房间。』
  冬儿依蜘蛛的指示走进公寓。那似乎是栋老旧的公寓,没有自动锁也没有大门。他一路经过成排信箱的走廊,沿着楼梯上到二楼。
  蜘蛛指示的那间房没有上锁,于是冬儿开门进入屋里,脱下鞋子后穿过走廊。
  走廊尽头疑似是客厅,冬儿打开门后稍微挑起了一边的眉毛。走廊也就算了,客厅也没有点灯。面对阳台的玻璃窗没有挂上窗帘,客厅里只靠着公寓外面的灯光照进微弱的光芒。
  没有生活感——真要说起来这里明显是间空屋,没有摆放家俱或是家电,不过,房间中央有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透过玻璃窗看着夜景,是位穿着和服的女性。冬儿朝着那道背影耸耸肩。
  「至少开个灯吧?」
  「有些东西只有在黑暗中看得见,这么说听起来好像很有故弄玄虚的气氛,其实是电源没开,要打开也很麻烦,所以就这么一直放着没管。」
  回答他的并非女性。
  穿着和服的女性!艳丽的妙龄美女——稍微弯下腰,把自己面前的东西往冬儿转了过去。那是张轮椅,女性推的轮椅上面坐着一位老人家。
  斜戴的绅士帽、亚曼尼的三件式西装,脖子上缠着一条丝质领巾。自从那起事件之后,原本纤瘦的身材更加消瘦,但是从帽檐底下窥见的双阵浮现出不曾衰减的活力与智慧。
  啪地敲响手中的扇子后——天海咧开了双唇。
  「如何?有收获吗?」
  「很遗憾,没有什么新收获。」
  「怎么,你不是亲眼见识到大友和木暮那一战吗?居然什么收获也没有啊?」
  「啊啊……」
  听见天海挑衅般地这么说,冬儿终于明白他的意思,回给了他一个放肆的笑容。
  「如果是指这件事,我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老实说,简直是热血沸腾,甚至恨不得可以闯进去试试自己现在的程度。」
  「呵呵,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你这么点程度怎么跟人家比?」
  虽然是瞧不起人的语气,但天海看着冬儿的眼神相当满意。
  「时间到了吗?」
  「把移动时间考虑在内的话,差不多了。」
  「好,那么这就过去『报告』吧,对方应该也听说了今天晚上的騒动。」
  天海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那家伙现在恐怕等得心急如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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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章 ★ 磨爪者

  1

  『接下来我会隐姓埋名,虽然不晓得这个样子能做什么,但总不能再让他们抓住。』
  接在仓桥塾长之后表明今后行动方针的,是坐在沙发上的天海,「可是……」透过『诡蛛』说出的这番话招来塾长担心的目光。
  「你一个人没办法行动也讲不了话……潜伏在暗处逃亡这种事实在太乱来了。」
  『可是我一样没有选择的余地。要是再被他们抓到一次,这次可就真的别想活命了。虽然不至于到用不着担心的地步,不过我好歹也和这个世界的地下社会接触了近半个世纪,有几个可以拜托的管道。』
  天海是从现场人员一路升到部长的正统咒搜官。如同塾长在政经界拥有广阔的人脉一般,他对咒术界,尤其是地下社会恐怕非常精通。正因为位于长年来追缉咒术犯罪者和地下组织的立场,他很清楚逃亡者和追捕者双方的招式。一旦有必要潜伏,没有比前咒搜官更难应付的咒术者。
  『只是我现在成了这副德性,希望在恢复前能有「手脚」供我使唤。所以美代,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可以借我一个注满咒力,可以自行行动的高等式吗?没有战斗力也无所谓,可是要省咒力又实用性高——另外最好是人类的外貌。仓桥家的式神里面有适合的吗?』
  「也就是负责照顾你的式神吧?没问题,这栋别馆里面正好有合适的式神。那原本是拜托来打理别馆的式神,打扫和料理都很拿手,正适合用来照料行动不便的人。」
  『感激不尽。』天海听塾长这么表示,向她道谢,只是塾长的脸色始终阴郁。
  「可是就算事先注入咒力,一次能储备的咒力毕竟有限。那个式神算是相当擅长调整咒力消耗的,不过总是有极限,恐怕撑不到你的身体恢复。」
  天海的额头上此时缠绕着一层又一层的绷带,绷带底下有个巨大的十字伤疤——X印记的封印。那是仓桥源司设下的咒印,目的是用来完全封锁天海的咒力。
  因此现在的天海没办法使用任何一种甲级咒术,毕竟他连见鬼的能力也被封住,甚至失去了「视」得灵气的力量。除非是像『诡蛛』这种极为特殊的式神,他不管是使役还是把自己的咒力注入式神身上都做不到。
  而且,要破除这个封印极为困难,毕竟是当代最伟大的阴阳师特别用心施下的封印,恐怕只有施下术式的本人才有可能解除。天海在肉体上受到的伤害可以经由阴阳医获得相当程度的恢复,但是短时间内要取回咒术面的能力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像是找人帮忙补充咒力,总是有办法可以解决,再说这问题不解决也不行。』
  天海憔悴的脸庞浮现出无所畏惧的微笑。
  然而,能提供式神咒力的基本上只有主人,换句话说,为了让负责照顾的式神能持续行动,必须让那个式神暂时成为其他阴阳师的式神,而且把其他阴阳师的式神随时置于身边,等于是让那个阴阳师掌握住自己的性命。
  天海也认识几个值得信任的阴阳师,但若要说即使处在被阴阳厅追捕的立场也不会出卖他,实在找不到能让他这么相信的人。
  「……这样的话正好,天海部长,如果您打算潜伏,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让我同行?」
  「冬儿同学!」
  塾生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塾长不由得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京子和天马也是相同的反应,铃鹿同样是一脸出乎意料的样子。
  「慢着,冬儿!」
  「太、太乱来了,潜伏这种事……」
  面对怀疑自己听错的伙伴们,「求之不得。」冬儿不以为意地回了这么一句。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回塾里的意思。再说——」
  说到这里,冬儿朝坐在沙发上的天海投去挑衅的目光。
  「我好像因为个人因素让夜叉丸盯上了。天海部长,您知道我是生灵吧?」
  『……啊啊,我听说过这件事。』
  「『这个』鬼是之前在灵灾恐怖攻击『上已大祓』,夜叉丸——大连寺至道化成鬼的时候,我因为卷入灵灾而『附』在我身上的鬼。这鬼和那个家伙好像有点渊源,我记得他说是眷属,他说『我们成了同种的眷属』。」
  『…………』
  天海听着他的描述,双眼眯成了一条细长的线,『……所以呢?』连催促他的语气也带有和先前不同的严肃气氛。
  「而且他特地当着我的面表示『不能置之不理』,也就是说我也必须潜伏到那家伙注意不到的场所。要我充当那个式神的电池也行,可以让我同行吗?」
  冬儿轻描淡写地提出这个建议,不过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非常认真。
  这场讨论开始前,只有塾生四人谈话的时候,说出今后大家或许会各分东西,没办法再像过去一样待在一起这句话的人正是冬儿。那个时候,冬儿肯定早已决定要和其他人分开,独自潜伏。
  冬儿接着又这么说——不过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找出春虎和夏目,教训他们一顿。
  「……我的目的是找出春虎和夏目,另外我也希望可以与大友老师取得联系,这方面应该和天海部长的目的一致,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了共同行动的好处,不是吗?」
  冬儿肆无忌惮地朝前阴阳厅长老级的人物这么说,京子、天马和铃鹿等三人只是紧张地关注着冬儿。
  「况且……我需要紧急训练,让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限。昨天晚上的事情让我深刻体会到,以我现在的能力,不只找不到春虎和夏目,以后也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到。只要和那两个人……和『土御门家』有关联,昨天晚上那样的状况一定会再次发生。到时候,我需要能『主张』自己意志的力量,不能继续安于塾生的身分。」
  看在旁人眼中,也许会以为他这是在动怒,因为不论他说的内容还是语气,都能感受到极深的怒意。不过他动怒的对象当然不是天海,他气的人其实是自己。
  天海将身体埋在沙发里,静静凝视着冬儿。
  『……冬儿,你有这样的觉悟值得赞赏,不过现在的我可没办法做到训练你这种事。』
  「关于这件事,我有几个想法想和您商量。」
  面对凝视自己的天海,冬儿也迎面看了回去。
  长久的沉默过后——
  『……好吧。』
  天海接受了塾生的提议,京子等人惊讶地看着两人,塾长的脸色凝重,不过也没多表示意见。
  『你说得没错,我也需要一个人帮忙「在外行动」,你就跟我一起来吧。』
  天海说得冷酷,脸上完全没有笑容。这样的态度正如冬儿所愿,那不是对「塾生」,而是对自己手下的态度。
  冬儿也了解天海这种态度的意思。
  和冷漠的天海相反,冬儿咧嘴一笑,「——谢啦。」向他简短道了声谢。

  2

  离开公寓后,冬儿和天海搭上厢型车移动。
  开车的是冬儿的式神——水仙。虽然说是冬儿的式神,但其实冬儿不过是负责供给咒力的临时主人,实际上使役的是天海。那原本是服侍仓桥家的高等人造式,为用来照料身体不便的天海,由美代准备的式神。
  式神的样貌为美丽的女性,外表年轻却散发出成熟的气氛,使她看来像二十又像三十来岁。和服打扮是天海的兴趣,冬儿以过于醒目为由劝过他,但是因为水仙可以隐形,遭到驳回。
  除了照料天海,水仙也负责料理、打扫和清洗衣物等所有家事,另外她也帮忙咒具的修理和制作,也可当作司机,以及代替尽量不想出现在公众场所的冬儿和天海完成各种手续。在冬儿等人的逃亡生活中,如今她俨然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
  车子从六本木驶向涩谷,目的地是阴阳塾塾舍,正确来说是与塾舍旧迹邻接的甲级咒术训练场。
  现在使用的塾舍是三年前新建的建筑物,在那之前使用的是同样位于涩谷的旧塾舍。旧塾舍拆除后另外兴建起建筑物,但是隔壁的练习场在关闭后留了下来,冬儿他们要前往的就是那个地方。
  「……这次您也要跟来吗?」
  「怎么,我在会造成什么麻烦吗?」
  「监护人在场感觉很不舒服。」
  「呵,这就是你现在的程度啊,不甘心就早点成材吧。」
  连同轮椅一起坐上后座的天海露出了惹人厌的狞笑,也许是用不着回头也想像得出他脸上的表情,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冬儿咒骂了一声。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们之间常出现这样的对话,冬儿的眼里散发出坚定的光芒,诚挚地接受天海说的话。
  跟随天海逃亡的生活已经过了一年半,天海是个顽强的「臭老头」,不过也是个有骨气的「臭老头」,以及讲理的「臭老头」。此外,他在面对像冬儿这种年轻而且还不成熟的家伙时,展现出意外宽容的一面,只是冬儿并不欢迎他这样的态度。
  比方说,天海过去是大友的上司,两人在咒搜部时的关系应该完全不同于现在的天海和冬儿。
  天海与冬儿目前实际上也差不多是上司与部下的关系,只是天海与大友同为『十二神将』,是互相认同彼此实力的强者,他们之间肯定不存在顾虑或是客套,而是——不论在人格还是能力方面——对彼此的信赖。
  那起事件后,天海一边逃避阴阳厅的耳目,一边靠着担任阴阳医的老友帮忙,努力复原受伤的肉体。因为喉咙遭到烧灼,一时发不出声音的天海,现在也恢复成原本唠叨的「臭老头」。双手遭到斩断的肌腱也勉强接了回来,让手指可以自由活动。
  然而「伤势」可以靠咒术复原,体力的衰退却阻止不了。
  天海年事已高,自然恢复耗日费时——真要说起来,能不能恢复到和以前相同的状态也很可疑。手指虽然能动,但毕竟无法像过去那样以神速结成手印,连靠自己的力量行走——尽管不是完全没办法走动——也处于相当困难的状态。
  当然,由于见鬼的能力遭到封锁,纵使是阴阳师也与常人无异。现在的天海之所以与冬儿「同行」,一方面是担心冬儿独自一人,更重要的是因为怕万一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水仙在场的话自己没办法顺利逃离。
  在这样的状态下依然泰然自若——甚至是无所畏惧的态度,令人折服,但假使在天海身旁的人不是冬儿而是大友,想必能大大减轻他的负担。
  话说回来,即使被逼进那样的逆境之中,天海依然加以克服并且确实前进。让他身体复原的是阴阳医,不过能透过管道找到阴阳医,并且让对方在自己被阴阳厅追捕的状况下欣然答应治疗,这种信赖关系的建立,靠的全是天海的人望,也就是天海的「力量」。逃亡用的资金调度靠的是天海,进行各种准备的也是天海。每天收集新情报,安排计划并且下达指示的也是他,根本没有冬儿出场的机会——就现状看来,冬儿没有比天海更能派上用场的地方,就算有,顶多也只是维持水仙的咒力。
  维持水仙的咒力自然是一项极为重要的工作,再说考虑到自己与天海,或者是与大友之间的资历差距,和他们比较这种事情本身实在显得厚颜无耻。
  不过,尽管不是专业阴阳师,冬儿也不再是「塾生」。不论有没有取得资格,自己已经和天海以及大友站在相同的领域,而且是凭着自己的意志,自行做出的选择。
  因此,能力差人一截也是理所当然——这种天真的想法不适用,就算天海再怎么宽容,冬儿也无法允许自己安于现状。
  ——早点成材……吗?
  这话说得没错,正当冬儿这么想的时候——
  「——『骐骥一跃,不能十步』啊。」
  「……这是孔子还是老子说的话吗?」
  「正确答案是荀子。听来很有智慧吧?对吧,水仙?」
  「是,大善大人博学多闻。」
  握住方向盘的水仙发出铃铛般的嗓音,笑盈盈地回应天海。就是说啊——天海志得意满地扫着扇子,冬儿瞪着前面车窗咒骂了一声。
  冬儿听不懂天海那句话的意思,不过他很明白对方那么说的含意。简直是个擅长看透他人内心,先知先觉的「臭老头」。
  「顺带一提,荀子还说了『驽马十驾』这一句话,意思是『资质驽钝的人要付出十倍的努力』。」
  「真是洗涤心灵的四字成语。」
  「这叫做教养,对吧,水仙?」
  「是,大善大人有过人的教养。」
  得意洋洋的天海、笑脸盈盈的水仙和顶着张臭脸的冬儿。寒冬里一边笑,一边掮着扇子的老头哪里有教养可言了?冬儿这么想。虽然他这么想……但在这个时候用这种话鼓励人,是天海表现体贴的方式,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纵容。
  付出十倍的努力这话确实有道理,不过要是一直这么驽钝,最后只会一事无成。不能一步一步前进,如果不一次前进个两、三步,绝对拉近不了目前这令人绝望的「差距」。
  况且冬儿也没有充裕的时间,可以慢慢等待前人全部凋零。
  之后天海还是继续讲着玩笑话,水仙一一附和,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冬儿把手肘支在车门边,默不吭声地凝视着前方。
  过没多久,车子抵达了目的地。
  移动时,冬儿不忘随时注意周围动静,即将抵达目的地前,他又更是仔细地环「视」四周。
  关闭的练习场外观类似乡下的公民会馆或是体育馆,因为多次造访过这个地方,很容易察觉是否有异状发生。而今晚和过去一样,没有异状。
  不过,感觉不到理应早一步到达的那个人的气息,也视不见灵气。那个人不是还没到,而是隐形了。
  这是明知道对方在里面也视不见的高明隐形技巧,冬儿尽量克制住稍微有些烦躁的情绪。
  依冬儿现在的实力也能轻易使出隐形,不过同样是隐形术,双方之间的差距显而易见。
  这正是塾生与专业阴阳师之间最大的差异,阴阳塾塾生要求的是「使用」术式,专业阴阳师要求的是「活用」术式。更进一步来说,在使用术式时的速度、威力、准确度和稳定性等必须达到可以完成任务的程度,才算是合格。拿咒搜官来说,容易让咒术犯罪者看穿的隐形术再怎么运用自如,这样的术式也没有价值可言。另外,就算能使用火界咒,要是没办法用来修祓灵灾,也就称不上称职的祓魔官。
  阴阳术——至少『泛式阴阳术』讲求「实用性」,派不上用场就没有意义。
  只是。
  『反过来说,冬儿,就算是差劲的隐形技巧或是卖弄口才的乙级,只要「派得上用场」就是高明的「咒术」。只要懂得掌握时机,像这样敲响扇子的声音也可以用来阻碍攻势,扰乱敌人的吟诵。而且这一类的「咒术」不管读再多书,再怎么训练咒力也学不来。』
  天海说过的话掠过冬儿的脑海。
  ——『训练你的方式有很多种,虽然说勤能补拙,但那并不是唯一的真理。』
  天海对这个「交易」持消极的态度,甚至在一开始就清楚表达出反对的立场。尽管如此,冬儿还是努力说服天海,说穿了其实是他的自尊心作祟,因此每次都让天海勉强自己的身体陪他前来,更让他觉得愧疚不已。
  ——成材啊……
  被前咒捜部部长批评不成材,从阴阳塾中缀的半吊子无言以对,只能日益精进。
  冬儿走下车,水仙也迅速下车绕到后面,准备帮忙天海下车。在式神里面,水仙的力气绝不算大,然而不同于娴淑的外表,她拥有超乎一般成年男性的臂力与体力。等水仙手脚俐落地帮忙天海下车后,冬儿往训练场走了过去。
  对方恐怕早已察觉自己的出现,但是冬儿仍旧没有捕捉到对方的灵气。从双方的实力差距看来,会有这样的分别是理所当然的,但要是把原因归结于理所当然,自己永远也无法成材。这样的差距是自己的弱点也是耻辱,是不能粉饰或是无视的事实。
  练习场在关闭后上了锁,不过自从他们私下使用这里后,就破坏旧锁,换上了新的锁,咒术结界也是一样。冬儿、水仙以及坐在水仙推着的轮椅上的天海接连进入深夜的练习场。
  因为没有开灯,室内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冬儿为天海打开了带来的手电筒,一行人从门口沿着走廊一路往里面的竞技场前进。
  想当然耳,练习场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两人的脚步声和轮椅的车轮声在昏暗的走廊里格外响亮。冬儿会这么在意这些声音,或许可以视为他神经紧绷的证据。
  走廊尽头是竞技场入口,冬儿稍微打开门,确认里面的情形。确认后,他的神情显得有些僵硬,没有人在里面。
  竞技场里空间宽敞,面积约有三个篮球场大。由于外面的亮光透过高处的窗户照进室内,里面和走廊相比还算明亮,只是很难即时掌握整体状况。
  冬儿比了个手势要水仙暂时留在原地,接着关掉手电筒,独自进入竞技场。
  他慎重打量着宽敞而且昏暗的竞技场。
  接着——
  「——蠢蛋。」
  背后响起轻蔑的嘲弄声,声音从门旁边传了过来。冬儿咬牙切齿,迅速转身。
  「都过多久了你还是这么迟钝啊,冬儿。你真的是生灵吗?再说居然敢让本大爷在这里等那么久,你这个废物。」
  在冬儿走进来的门边,一个男人倚在竞技场的墙上,盘起手臂站在那里。那是个比冬儿稍微年长一点,年纪还很轻的男人。
  剃短的银发搭配镀银镜片的墨镜,戴着耳环和项链等粗犷的饰品,身上穿着带毛边的长羽绒大衣,下半身则是黑色牛仔裤配上工程靴。
  男人的额头上和天海一样,有个X印记的咒印。
  冬儿压抑住自己的情绪,轻轻哼了一声。
  「看样子你已经听说大友老师和木暮先生的事情了,难道你是因为心里着急,连忙赶到这个地方来吗?」
  「你这小鬼还是一样爱耍嘴皮子,不过被踹飞那么多次还敢乱叫的胆量值得嘉奖……不这样就没有动手的价值了。」
  男人露出凶猛猎犬般的微笑,慢吞吞地离开墙壁。
  「你过去视了现场情形吧?」
  「……对。」
  「很好,这就来『交易』吧。」
  听见冬儿给予肯定的回覆后,镜伶路漠然宣告。

  3

  镜与天海以及冬儿开始「交易」是在前年的秋天,那时正好木暮刚从祓魔局调到咒搜部之后没多久。
  当时的咒搜部有个重大课题,那就是捕缚被视为土御门夜光转世的土御门春虎,以及前『十二神将』的『黑子』大友阵这两人。只是这件事并不简单,他们各自是实力坚强的阴阳师,又有不只一个灵灾等级的强大式神随伺在旁,因此就算找出他们的所在地,光凭咒捜官组成的队伍很难逮捕他们。随着与他们相关的报告从现场往上提交,高层也很清楚当前面临的困境。
  因此,阴阳厅高层决定指派实力坚强,可与他们相抗衡的阴阳师执行这项任务,从祓魔局里将一位独立祓魔官安排到咒搜部。
  那个时候,率先自告奋勇的人是镜。
  镜和春虎以及大友有很深的过节,他热切期盼可以和两人算清旧帐。在镜心里,捕缚春虎与大友是他求之不得的任务。
  而且镜有两个理由,认为自己应该会被选上。
  一是他从事过咒搜官的工作。
  当初进入阴阳厅时,他在咒捜部待过短暂的时间,而且正是在大友底下工作。因此他对咒搜官的工作有基本的了解,也多少清楚捕缚对象的大友会使出哪些手段。在以咒捜官的身分执行捕缚的任务时,这应该会是不小的优势。
  另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没有其他适合的人选」。
  真要说起来,灵灾修祓是阴阳厅的存在意义,而实力足以独自修祓灵灾的独立祓魔官正是重要的王牌。将独立官调离近来逐年增加的灵灾修祓现场,这是非常大胆——也是非常「乱来」的判断。
  但是在这一点上,镜属于祓魔局的「游击部队」。他平常的工作态度不佳,基本上采取单独行动,别说与现场人员合作,就连修祓司令室下达的命令也常视若无睹。尽管如此,镜还是能继续担任独立官,这都是因为他的实力优秀,以及祓魔局的战力不足。祓魔局为了多少能够活用任性妄为的镜,不得已只好把他当成储备战力。
  换句话说,独立官里「离开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人物正是镜。
  如果要调动一位独立官到咒搜部,镜认为自己是最适合的人选。尤其要是调动自己以外的独立官,势必会为原本必须完成的灵灾修祓工作带来不容忽视的负面影响。正因为明白这一点,镜在主动提出调职申请时,毫不怀疑选上的人会是自己。
  然而,结果一公布,调到咒搜部的人是木暮。
  木暮似乎和镜一样,都是主动提出希望能调到咒搜部的申请。然而木暮一直以来只担任过祓魔官的职务,没有担任咒搜官的经验,更重要的是在灵灾修祓现场,镜根本比不上他的存在感。事实上,在灵灾修祓的最前线,贡献最大的无疑正是木暮。
  即使是本人希望,也不可能把公认的祓魔局年轻新星调离现场。不只是镜,祓魔局里的人肯定都是如此认为。话虽如此,高层最后还是选择了木暮。
  最大的理由之一!其实是让木暮的异动「可以实现」的原因,是一位独立祓魔官重回前线。
  国家一级阴阳师,滋岳俊辅。
  目前仅有的五名独立祓魔官的其中一人。
  前年的灵灾恐怖攻击事件『上已再祓』发生前没多久,滋岳暂别现场。自那之后,祓魔局就以宫地磐夫、弓削麻里、木暮禅次朗和镜伶路等四位独立官为主,进行灵灾修祓。结果虽然导致每一位独立官的负担增加,但至少没有对平常的工作造成影响。
  不过,随着第五位独立官归队,即使少了一人,他们有过去以四人体制处理工作的经验,因此有了选择的余地。这么一来,即使有过去咒搜官的经验帮忙加分,比起「离开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镜,「对完成任务有强烈意愿」的木暮更为适任,高层肯定是这样的想法。镜平时的工作态度成了阻碍,这件事让他忍不住愤恨。
  人事异动一旦决定,就算镜极力反对也不可能改变结果。他心里为此极为不满。所以在独立官的工作之外,他擅自追起了春虎与大友的行踪。
  当然,这是非常无谋的举动。暂且不提春虎,大友是前咒捜官,而且实力非常坚强,要是他认真想要潜伏,光靠镜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可能找出他来。他只能在他们引发事件的时候赶过去,然后在人去楼空的现场独自饮恨,眼睁睁看着相同的情形一再发生。
  镜身边不存在会为了他的一己私欲行动的人,没有可以委托这种事情的管道,情报网的范围也不够广泛。尽管是优秀的祓魔官,但终究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一匹孤狼,从社会的眼光看来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镜对训练自己的能力灌注了全部的心血,一次也没想过要依靠其他人。因此只要遇上咒术派不上用场的情形,他更是容易觉得自己不中用。
  镜烦躁与郁闷的情绪日渐高涨,正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天海私下与他联络。

  ★

  「临、兵、斗、者、皆、陈——」
  「——慢死了。」
  镜毫不留情地朝结成九字的冬儿掷出水行符,咒术形成的水流淹没冬儿,覆盖他全身的铠甲出现裂核。
  「慢吞吞地在搞什么?刚才的时机至少该使出早九字。」
  没有吟诵咒文,术式也只是随意使出接近基本设定的符术,不过像镜这种实力高强的术者只要注入相当咒力,就能发挥出牵制以上的效果。在这种情形当中,最大的优势就是速度。
  与高水准的咒术者进行咒术战,以及与一般咒术者对战的场合,战斗速度有决定性的不同。不管使出多「厉害」的咒术,要是术者在行使前被打倒也没有意义。
  镜随口指出冬儿的反应过慢,手里已经准备好接下来要使出的咒符。木行符。看见他手中的符,冬儿在铠甲仍持续出现裂核时从水流逃脱,接着改结其他手印。根本印。镜微微哼笑,照样用手指把木行符弹了出去。
  「曩莫、萨缚、怛他孽帝毗药、萨缚——」
  冬儿吟诵出不动明王的火界咒,意图非常明显。看见镜在水行符之后拿出木行符,他想必是推测镜打算运用五行相生的水生木,因此准备以火界咒的火焰迎击木气在与水气相生后生成的藤蔓。
  这判断不错,当机立断并且马上执行的行动力也算合格。
  不过,那顶多只算达到教科书的标准。
  「——急急如律令。」
  镜往离开指尖的木行符术式注入咒力,木行符忽而啪嚓冒出火花。冬儿注意到后赫然一惊,咒文也随之中断,但这时候木行符已经火花四射,迸出电流,并且以先前使出的水流为媒介,让水气与木气相生,一口气袭向冬儿。
  「呃啊!」
  昏暗的竞技场里燃起闪光,冬儿惨叫着被冲击弹飞了出去。
  他发出巨大声响,摔到地上,有好一阵子因为手脚麻痹,无法动弹。身上的铠甲出现激烈裂核,大半已经消失。
  镜发现在场边观战的天海动了一下,但是他完全不以为意,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
  「……木行符在使用上意外方便,木气不只可以引发雷气,也和金气一样与『风』的适性绝佳。与土气相克可以引发『地震』,应用的范围很广泛。当然,水生木的五行相生在相杀时需要特别注意。」
  「……多谢你的提醒……」
  冬儿咬着牙,痛苦呻吟似地耍着嘴皮子。然后,他用手支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遭到单方面重击仍不放弃的坚定意志自不用说,他的眼里至今仍未丧失斗志更教人赞赏。不过要是这种程度就灰心气馁,哪怕只是稍微丧气,这场交易也就失去意义了。受到训练冬儿的请求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以上,确实逐步——步调稍微超乎镜的料想——出现了成果。在这样的状态能有这样的表现,老实说非常出色。
  镜往天海的方向瞥了过去。
  灯光依然没点亮,竞技场里还是一样昏暗。笼罩宽敞空间的幽暗中,天海始终坐在轮椅上凝视着这里。
  他没有「视」,只是「看」着这里。尽管如此,镜也没有小看他的意思。不管本人的状态如何,『十二神将』里面没有人愚蠢到敢轻视天海大善这个男人。
  镜隐约回想起天海第一次前来与自己接触的情形。
  那个时候他实在难掩吃惊,不敢相信居然会发生这种事情。毕竟天海在那年夏天的双角会扫荡行动后忽然失去踪影,之后一直下落不明。当时天海担任咒搜部部长,是阴阳厅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这么重要的大人物突如其来失踪可是极为重大的事件,事实上,咒搜部现在也在持续捜寻他的下落。
  只是,由于仓桥厅长亲自监督咒搜部,让厅里受到的影响不至于扩大也是事实。后来又加上土御门春虎一事,以及阴阳法修订的动向,使得天海失踪这件事逐渐淡出阴阳厅职员的记忆。天海前来接触时,正好就是这个时期。
  失踪后经过五个月的沉默,突然前来接触,而且对象偏偏是自己,镜会感到惊讶与猜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另一方面,他的脑中闪过就是因为这样更能确定是本人的直觉。悠然欺瞒众人这样的做法,让镜嗅到了天海熟悉的气息。
  之后,镜经过几个阶段,终于当面见到天海。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得知了自从春虎事件发生后便下落不明的冬儿正和天海一起行动。
  此外还有两人潜伏的理由。
  「……也就是说,双角会的幕后黑手不是别人,是阴阳厅的头头仓桥源司吗?」
  天海一脸严肃,朝这么确认的镜点了下头。
  从天海额头上的咒印可以明白,这不是单纯的谎言或是玩笑话,因为镜的额头上也有相同的咒印。这是由仓桥源司施下的封印,而且天海的封印完全封锁了他的咒力。有这种东西在额头上,至少可以确定天海与仓桥确实处于绝对敌对的立场。
  不过,要是这不是谎言或是玩笑话,天海这番话可是震撼阴阳厅甚至是咒术界的事实。不对,不只是咒术界,双角会过去引发过多达两次的灵灾恐怖攻击,在首都东京造成大量伤亡以及惨重的损害。
  天海也提到了仓桥源司与相马一族的渊源。
  根据天海所言,太平洋战争时,仓桥家与相马家是共同协助夜光的盟友。那起事件——春虎觉醒为土御门夜光的那一连串事件,起因于企图让夜光复活的仓桥与相马联手,结果失败反而导致双方对立。这件事镜也没办法置若罔闻,因为在春虎销声匿迹之前,他曾与春虎对峙并且对战,也亲眼目睹了春虎身旁的两位式神——传说中的飞车丸与角行鬼聚集的场面。
  现任阴阳厅厅长与疯狂信徒组成的恐怖组织有关,而且关联来自从战前延续至今的渊源,这可不是用丑闻两字就能一笔带过的事态,而是能一口气轰飞整个阴阳厅的巨型炸弹。
  不过,镜更不明白的是,天海把这件事情透露给自己的意图。
  「……你有什么目的?该不会是要我跑到警察那里揭穿仓桥源司的罪行……你不会在打这种算盘吧?」
  事关重大,镜也不敢轻举妄动。更重要的是,他对这种事情没兴趣。
  就算天海说的不是谎言或是玩笑话,镜也没有百分之百当真的意思。没有实际的物证,而且要证实这件事情不只费力还很危险,又得不到任何好处,完全提不起干劲。
  如果是要与仓桥厅长为敌,和他以及相马一族决一胜负——说实话,他也不是不想一试。
  值得用来当成目标的强敌是镜生存的意义,也是让他变得更强大的泉源。敌人愈强大,愈有「挑战价值」。
  不过在那之前得先解决大友,然后是春虎。在那个时候的镜心中——不,恐怕这一点现在也没有改变——与那两人作个了结是最优先事项,他根本无意主动卷入阴阳厅内部的阴谋。讲出这件事的天海似乎早就明白镜会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因此他向镜提出了「交易」。那就是「训练冬儿」。
  天海与冬儿为了逃离阴阳厅——正确来说是仓桥厅长的注意,一边潜伏一边打探春虎与大友的行踪。换句话说,在「找寻两人」这件事上,他们和镜有相同的目的。只是前咒搜部部长的本事高强,就追踪逃亡者的能力看来,即使咒术遭到完全封印,天海也比镜更有优势,因此天海提议向镜报告在找寻两人的过程中得到的情报。
  天海和冬儿追逐春虎与大友,并且将得到的情报逐一向镜报告,交换条件是镜每一次获得情报前,必须先训练冬儿。
  这就是镜与天海等人的「交易」。
  「……虽然不怎么刺激……」
  此时在镜面前,冬儿正警戒着下一次的攻击,一边试图找出他的破绽。
  老实说,冬儿的表现「可圈可点」。就算是专业祓魔官,恐怕也很难跟上现在镜进行的模拟战训练。即使不考虑冬儿是生灵这一点,他的表现也相当优秀。
  可是就算他表现再好,也构不成镜愿意帮忙的理由。
  即使是交易,镜毕竟没办法确定天海会提供多少手上的情报。镜找寻春虎和大友为的是打倒两人,天海理应也明白这一点,因此不可能老实交出所有情报。虽说没有其他获得情报的管道,但为了得到不确定的情报训练冬儿,在镜看来实在太不划算。
  不过,镜答应了这个交易,而且指导得相当,那是因为他在这次的交易加上了另一个「附带条件」。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大友也担任过讲师。
  「……好啦。」
  镜沉声低喃。
  冬儿解除了自己的封印,发挥出生灵的力量,覆盖在他身上的头盔和铠甲就是证据。
  也就是说,他不会那么轻易丧命。
  「接招吧。」
  说完,镜接连使出咒术。
  不动金缚、符术、九印咒壁、甲级言灵,然后是火界咒。冬儿死命对抗着每一次的攻击。
  可惜仍是力有未逮。因为镜保留实力——其实是敷衍了事,在咒力方面还有办法抗衡,但是速度完全追赶不上。
  「欸,到底要说几次才听得懂。先选好咒文再提升咒力根本不可能赶得上,必须在思考、奔跑、观视的同时,一边持续提升咒力。在使出咒术的时候,为下一次的攻击做好准备。」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镜没有吟诵也没有结成手印,又继续使出不动金缚。
  耍弄塾里出身的资优生时,最有效的就是「杂乱无章」的咒术。
  不只阴阳塾,严谨的咒术者底下培育出来的新人,在行使咒术时总是格外「谨慎」,虽然说这也是理所当然。万一在行使甲级咒术时稍有差错,导致失控,不只术者,也有可能波及周围。因此一般教导在学习咒术时,必须学到能完全控制,实际使用时也必须小心谨慎。
  然而,在咒术战的「实战」时,这样的谨慎常成为伽锁。
  「快速」而且「准确」——换句话说就是以「安全」的方式行使咒术,这对咒术者来说是基础中的基础,可是咒术战中面临的是敌人。在准备使出「快速」、「准确」又「安全」的咒术时,万一对方用「杂乱」又「危险」的方式展开攻击,输的势必是自己,顶多只能祈求对方的咒术失控。
  为了战胜这一类的敌人,自己也必须不受束缚,不惜牺牲安全性也要使出咒术。当然,一方面也需要守住不失控这条底线——或是就算失控,也必须在容许范围内。
  打个比方来说,这就像在引擎过热的状况下,没有撞车一路抵达目的地的技巧。在专业阴阳师的世界,每一个人都装载着高性能的引擎,要用什么方式才能比对手争取到多一点时间,「杂乱」但是「迅速」的咒术是答案之一。
  其他还有——
  「——急急如律令。」
  镜掷出火行符,冬儿立刻取出水行符,企图与其相克。
  不过,镜掷出的火行符没有发动术式,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什么?」在冬儿瞠目结舌的时候,悄悄使出的不动金缚捕捉到生灵,封住他的行动。
  「可恶!」冬儿卯足全身力气,以自身的鬼气强行挣脱金缚。在冬儿挣脱的时候,镜始终狞笑观察着他。
  「这次的速度还不错。拼命做出反应是很好,不过要是行动太明显,小心成了敌人眼中的肥羊哦,冬儿。」
  说穿了,镜的手法是掷出火行符后吟诵咒文,但是不往那里注入咒力,而是在同一时间以无声使出的不动金缚攻击对方。简单来说只是单纯的障眼法,不过用在死命跟上咒术战速度的新人身上,效果十分显着。
  此外还有不用水气,而是同样以火气阻挡火气生成的火炎,或是在使出不动金缚时故意失误,将术式挪用到木气的藤蔓等等。
  「不按棋谱下棋」的战术无疑是死棋,但是视时间场合,死棋也能发挥特别的用途。所谓的棋谱,要在双方对战水准相同才有意义,要是更换对手,战况改变,死棋活棋也会出现瞬息万变的变化,正如形成五气的阴与阳。
  「如何?和厉害的对手对战很难维持自己的步调吧?可是要是不能维持步调,就赢不了比自己更强的家伙。」
  「…………」
  「哈,耍不了嘴皮子啦。要是你再慢吞吞的,小心我连你的一只眼睛弄瞎了。」
  听见这样的挑衅,冬儿的眼里再次燃起强烈的斗志。
  镜在与春虎对决时用爱刀『髭切』斩瞎了他的左眼,这件事镜也告诉过冬儿——其实是受到天海话术的诱导,不小心说溜嘴。冬儿知道后,将这件事和以往的过节一起深埋在心里,请求镜的指导。
  不过,朋友受到伤害的愤怒并未就此消失,重新开始攻击的冬儿清楚传达出内心的怒气。镜承受住他的怒气,又继续讲解。
  「听好了,冬儿。基本上你属于武力型,刚才我也说过,必须持续提升咒力,做到不需要特别意识也能像呼吸一样自然。」
  镜毫不掩饰而且坦率地将当下想到的事情直接传授给冬儿,虽然不知道是否正确,但他教导得非常认真。
  镜是这么想的,他只知道大友身为咒搜官的样子,但是大友在辞去咒搜部的工作后,到了阴阳塾担任讲师。他在担任讲师指导塾生时,不晓得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想法,存着什么样的念头?地位高居『十二神将』的男人在指导那些一知半解的塾生时,对咒术抱着什么样的意识?
  或许了解这些事情对打倒大友一点帮助也没有,不过还是有一试的价值。其实不只是冬儿,为了打倒比自己高强的对手,必须尝试各种方法。
  而且,镜还有答应交易的另一个理由。
  「……差不多可以了吧,热身已经够了。」
  镜说着,慢条斯理地中止战斗,离开冬儿面前。
  他移动到场边,脱掉穿在身上的大衣,扔到地上。接着他转过头,再次回到场中央。
  「你想必也累积了不少怨恨吧,就让我来帮你发泄吧。」
  「……多谢啦,受伤就算了,你可别死罗。」
  等镜回到场上的冬儿还是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瞪着镜的双眸却燃烧着火热的欲望。
  冬儿眼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与焦躁,以及火爆的破坏冲动,等待解放「鬼」的力量。
  镜重新与冬儿对峙,合起戴着数个戒指的手指,把指头折得喀喀作响。双眸猛然变得锐利,他以冷冽的嗓音宣告。
  「……尽管上吧,由我来调教你。」
  镜在交易加上的「附带条件」。
  那就是在冬儿堕落时,让那个鬼成为自己的式神。
  啪嚓,冬儿紧咬的牙齿发出声响。
  额头上伸出的两只角变得更长也更大。
  接着,冬儿吟诵出那句咒文。
  「第二封咒,解除!」

  ★

  事情发生在冬儿第一次接受镜特训的时候。
  深夜,场所就在这里,过去阴阳塾训练场里的竞技场。
  「……总之现在的你根本一文不值,不过懂得一招半式总比什么都不会来得强,把你的鬼叫出来给我看看。」
  那个时候的镜明显表现出打量的态度,劈头就提出这个要求。
  冬儿不可能有异议,他一边品尝着寂静的紧张气氛,一边一声不吭地把缠在额头上的头巾拿了下来。
  在离两人稍远的地方,有坐在轮椅上的天海,和帮忙推着轮椅的水仙。天海没有把心情表现在脸上,只是他的心里恐怕是五味杂陈,因为当初提出这个交易的人其实不是天海,而是冬儿。
  过去在要求与天海一同潜伏时,冬儿向天海表示自己有接受训练的必要。这当然是他的真
  心话,而且是他最诚挚的真心话。
  夏目丧命的那天晚上,冬儿几乎是束手无策,其他人要是听了可能会急忙否定这样的说法,但冬儿觉得自己只是像个无头苍蝇到处乱跑,完全没有参与到事情发展。
  一无是处,而且心急如焚。
  既然那天晚上表现得这么没用,遑论遇上的将会是更艰难的状况。冬儿目前最要紧的任务是让自己变得更强,为此他必须不择手段。
  『十二神将』的镜伶路别名『食鬼』,名字由来是他使役自己打败的鬼,并且吸取鬼的力量,冬儿以前从仓桥塾长那里听说过这件事情。不过根据天海表示,镜得到这样的称呼是因为修跋鬼的战功彪炳。无论如何,镜很熟悉鬼——对『鬼型』知之甚详确实是事实。
  史上第一次灵灾恐怖攻击『上已大祓』发生时,鬼寄宿到了冬儿身上。他是被鬼附身的生灵,也是『鬼型』灵灾的隐患。
  这个鬼是冬儿的灵障,如今却成了他贵重的「战力」。用不着镜以「一招半式」这种说法来激他,除了利用体内的鬼,他也找不到其他可以立刻增强实力的方法。
  为了学习如何利用鬼,从熟悉鬼的人那里学习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就算那是自己仇恨并且唾弃的家伙。
  「——第一封咒,解除。」
  这咒文是阶段性解除施在冬儿身上封印的关键字。
  冬儿体内被封印牢固抑制住的鬼顿时开始缓慢蠢动,接着觉醒。鬼气混入全身灵气向外爆发,浓度提升,逐渐成形。
  他的身上因为裂核而出现不祥的闪烁,额头上长出一对尖角,双唇撕裂,冒出可怕的锐利獠牙。
  同时成形的还有疑似为古代的头盔、腕甲、胸甲和护足,以及象征鬼的铁面具。这些盔甲没有完全实体化,而是闪烁着维持在半透明状态,覆盖冬儿的身体。
  裂核劈哩劈哩窜过全身,古时穿着铠甲的武士与冬儿的身影重叠,呈现和亡灵也有些相似的落难武士模样。
  这就是冬儿的「鬼」。
  天海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尽管失去见鬼的能力,但似乎也能感受到那股魄力与危险,只见他的神情愈来愈严峻,在后方待命的水仙也是一副难掩惊讶的样子。
  倒是站在眼前的镜显得泰然自若。他像是把从冬儿身上袭向自己的鬼气当成了微风,面无表情地看向对方。然后,他喃喃说着,脸上一样是面无表情。
  「……看来还没使出全力。」
  这不是疑问或确认,而是「断定」的口吻。冬儿的眼角忍不住抽搐。
  他很明白镜这话的意思。
  在冬儿身上施下封印的是他的主治医生,也是抚养春虎长大的土御门鹰宽。冬儿需要封印住鬼,是因为不这么抑制的话,鬼恐怕会吞噬冬儿。当束缚自己的封印消失时,鬼必定会一口吞了冬儿,并且以他的身体为形代,形成第三级灵灾。所谓的『鬼型』灵灾,正是以人类为核实体化的动态灵灾。
  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为了不让冬儿有形成灵灾的可能性,鹰宽为保险起见施下了重重封印。冬儿现在处于解除其中一道封印的状态,也就是让整体的封印出现破绽,抽取出里面鬼的力量。
  而镜一「视」这样的状态,就知道他「还没使出全力」。
  正合我意,冬儿脸上浮现勇猛的笑容。
  「……第二封咒,解除!」
  冬儿再次吟诵出咒文,第二道封印接着解除。
  变化来得极为剧烈。
  全身灵压霎时倍增,溢出更多而且更浓重的鬼气。原本持续出现裂核的盔甲稳定了下来,呈现半实体化的状态。不仅如此,冬儿的身体也给人像是大了一倍的错觉,内压高涨,像要把他炸飞出去。
  鬼在冬儿体内的存在感迅速膨胀。
  获得久违的自由,嘶吼着阴沉的欢声。鬼为了尽快吞噬宿主,夺下主导权,迅速将骇人的魔掌伸向冬儿。
  狂暴而凶恶的破坏冲动缓缓污染脑内,在贪求一切的同时试图将一切摧毁,对享乐性破坏的强烈渴望涌出。从鹤那时候之后,他再也没遇过「这种感觉」。他确实把持住自己的意识,全神贯注地抵抗往上冲撞的鬼。
  但是在他拼命抵抗鬼的时候,他注意到一件事。「力量」源源不绝涌现,远较解除第一道封印时的状态更为强大的灵力。
  忽然间,冬儿记起在春虎与雪佛那一战中见五行相生的情形。那个时候,春虎运用『虫型』的木气相生转变为火气,再操纵火气打败雪佛,冬儿如今依然清楚记得春虎在那时候释放出的惊人咒力。
  运用第三级灵灾使出五行相生。
  『鬼型』寄宿在体内的自己照理也能「办到」相同的事情,体内带有灵灾——而且还是动态灵灾,指的应该就是这种情形。
  既然如此,如果能在这样的状态下作战,今后的战斗或许可以「行得通」。冬儿强忍住鬼的压力,这么心想。
  不过——
  镜有不同的意见。
  「……还没使出全力。」镜冷冷地说。
  冬儿不由得哑口失声。
  「……怎么啦?你还没使出全力吧?快点。」
  从起初的封印解除后,镜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他的态度平静,像是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事情发生。看见镜这样的态度,冬儿也明白了。
  现在冬儿做的事情,实际上看在镜的眼里没有什么大不了。镜身为独立祓魔官,见识过数不清的灵灾,并且一一加以祓除。当然『鬼型』也是一样,他不正是因为这样得到了『食鬼』的封号吗?
  假设要与等级和镜一样的敌人战斗,这种程度的力量根本是小儿科。
  「——等一下。」
  坐在轮椅上的天海开口插进两人之间。
  「到这里为止,镜——冬儿,重新封印。」
  「老头子滚一边去,连见鬼能力都没有的人少多管闲事。」
  「呵,开什么玩笑。要是你打算故意让冬儿堕入鬼道,别以为我会答应刚才的『条件』。冬儿,快封印。」
  天海坚决不肯让步,他无视镜的警告,再次对冬儿下令。
  这一次的交易让天海冒上了巨大的风险,毕竟镜是独立祓魔官,是祓魔局——也就是阴阳厅的人。独自逃亡有困难的天海特地出现在隶属于敌方的人物面前,万一现在这一瞬间,镜反过来选择背叛,他们也只能束手就擒。
  然而,天海最后还是答应了冬儿的提议。天海会答应也有自己的算计,但是这样依然没有减轻遭到捕缚的风险。
  既然让天海来这里冒上这么大的风险,冬儿也不甘心就这么空手而回。
  「冬儿。」镜再一次命令冬儿。「快点。」
  冬儿咬紧了牙。
  然后,他脸上再度浮现出和刚才一样勇猛的笑容。

  ★

  「第三封咒,解除!」
  冬儿咆哮似地大吼。
  第三道封印解除,鬼一跃而上。
  视野染上了红黑色,全身冻结并且同时燃烧,精神遭鬼侵蚀,充斥骇人气息。
  体内像有无数个炸弹爆炸、爆炸,无止境地持续爆炸。加速上升的灵压试图从内部炸开「冬儿」。冬儿——铠甲武士全身缠绕着化为烈焰的狂暴鬼气,发出噢噢噢噢的怒吼声。
  接着鬼展开突击,袭向镜,袭向猎物。
  镜的动作与先前截然不同,他立刻用手指划过虚空,空中随即浮现格纹咒印。冬儿不以为意,照样冲上前去。鬼气在黑暗中拖行火焰,如子弹冲撞咒壁。铿,沉重的撞击力道传来,鬼气如火花随处飞舞。
  镜的咒壁试图弹飞冬儿,可是冬儿在地上踏稳了脚步,迎面冲向咒壁。
  他嘶吼着让双臂使力,獠牙隙缝间漏出的气息是常人一旦接触就会晕倒的瘴气。铁面具底下的双眸熊熊燃烧,视线本身就带有强力的咒。
  「吼吼吼!」
  如今已经完全实体化的铠甲如跳舞又有如嗤笑般,震动着发出喀哒喀哒喀哒的声响。
  冬儿的力量爆发,撕裂格纹的咒壁。咒壁碎裂,鬼气与咒力肆虐。当然,镜这时已经改变位置,「——急急如律令!」从一旁掷出符术。水行符。冬儿来不及闪躲,直接中了这一招,但是他完全不痛不痒。训练场的常设结界倾轧,他从丹田发出嘶吼,踹着地面往镜展开追击。狩猎这件事填满他的脑中,撼动灵魂的冲动不停催促着内心。
  痛苦的愤怒、攻击的冲动、眩目的解放感,被黑暗渲染的恐怖与快感。
  鬼获得解放的欲念。
  不过,鬼并不是完全自由。尽管「鬼」疯狂肆虐,「冬儿」始终没放开最后的缰绳。
  他操纵着鬼,如策马狂奔。只要稍有松懈——不仅如此,就算全神贯注,缰绳也随时可能遭到篡夺。不过,「冬儿」以最后残存的理性赌上自己的性命,绝不放手。
  总之不能停滞,必须将有如火山爆发的鬼气透过战斗,发泄至外部,借以稍微降低内部压力保持在持续降低的状态,另外,要让鬼的意识朝向「敌人」而不是「冬儿」,将攻击的破坏性冲动这类鬼的本质转换为自己的武器。
  「——喝啊啊啊啊!」
  冬儿大动作挥拳,使出一记从斜下方往上攻击的勾拳。轰鸣的鬼气卷起漩涡,以将万物粉碎的气势向镜逼近。镜展开数个前所未见的结界,用这些结界一个个削减攻击威力。
  镜同时趁机反击,将四张自创的式符变幻成模样有如猛兽骨骼标本的式神。骨兽集体行动,如一群猎犬袭向武士。
  一只咬住小腿,一只咬住手腕,一只绕到背后等待攻击时机,另一只跃起扑向咽喉。
  冬儿的唇边泛起鬼的笑意。
  首先他用一记直拳粉碎跳上前来的那一只,接着他使劲一踹,将小腿上的那一只砸向背后的那一只,至于咬住手腕那一只他则是用另一只手抓住式神的身体,然后直接用蛮力扯裂。
  式神雾散,咒力流散,鬼与冬儿欢欣鼓舞,呼吸让骇人的恐怖气息充满肺部,他连同喜悦一起品尝着眩目的愤怒。
  美妙极了。
  「吼吼吼吼!」
  爆发的鬼力没有完全抑制,而是转向敌人的方向,纯粹以狩猎的意识攻击着镜。镜不再手下留情,『十二神将』接连使出咒术,攻击冬儿和鬼。
  甲胄出现裂核,鬼气的火焰凌乱。
  但是鬼毫不畏惧,在咒术中勇往直前地往镜逼近。「哈!」镜发出乐不可支的欢声,冬儿也是一样。他觉得很快乐,战斗、狩猎、破坏、蹂躏,这些让他喜不自胜。
  不,还不够,还没品尝到最后的愉悦。所以他发泄了出来,发泄出不满、愤怒与欲望,露出獠牙,踢着地面散发出鬼气,撕裂空气,投身在战斗之中。那一瞬间,鬼与冬儿融为一体,成为一位凶猛的战士——

  刹那间,意识消失。
  残存的理性尖叫着发出警报。

  「——再封印。」
  头脑还没意识到发生什么事情,身体已经抢先吟诵出咒文。
  先前解除的三道封印随即同时启动,强行截断鬼的干涉。比起封印解除的过程,具高度紧急性的再封印术式加快了数倍的速度发挥作用。鬼再度遭到封印束缚,只剩下冬儿独自一人。
  ——呃!
  缠绕在身上的鬼气雾散,实体化的盔甲消失,额头上的尖角和撕裂嘴唇的獠牙也不见踪影。冬儿恢复原本的模样,由于受到先前的惯性拉扯,让他甚至来不及防御就直接摔倒在地上。
  镜狠狠地啐了一声,在千钧一发之际取消咒术。另一方面,冬儿摔在地上,全身汗水淋漓,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宛如从灼热的地狱赤裸着身体被丢到雪地上,灵力在不知不觉间一滴不剩地被夺走。剧烈的疲劳感与无力感,彷佛全身骨头四分五裂的强烈疼痛袭来,就连呼吸也有困难。他倒在地上,连根指头也动不了。
  镜气喘吁吁地站了一会儿,俯视无法动弹的冬儿。然后他哼了一声,转身背对冬儿,前去取回自己的大衣。
  另一方面,「水仙,你稳定点了吗?」位于竞技场角落的天海向背后的水仙确认。
  水仙吁口气,应了声是。
  虽说是负责照顾天海,但水仙在灵性方面是冬儿的式神。冬儿接受训练时,她凭借着事先得到的咒力行动,尽可能阻断与主人之间的灵性联系——但是主人在这么接近的地方鬼化,尽情肆虐,她不可能没受到影响。尤其在冬儿解开第三道封印后,就连水仙身上也出现轻微裂核。
  「真是的,明明不是见鬼,看着都觉得减短了好几年寿命,难道是因为视不见更会这么觉得吗……总之水仙,既然稳定下来,就拜托你了。」
  听见天海的要求,水仙微笑应了声「是」。接着她摇曳和服,移动到冬儿身边,向倒地的主人确认。
  「冬儿大人?恕小的冒犯。」
  「…………」
  冬儿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回应,只能勉强从喉咙挤出哼声。水仙把这视为同意,拿出了几张治愈符,轻轻贴在冬儿的身上。
  治愈符的术式启动,身体的疼痛缓慢消退,只是一时间还是动弹不得。冬儿狼狈地躺在地上,微微改变脖子的方向,移动视线。
  镜穿上大衣,恢复平常的模样。
  「——老头。」
  他唤着天海,往轮椅的方向走了过去。
  

  依照交易条件,他打算来听取关于今晚大友与木暮那一战的情报。从背影看来,他身上不只没有激战留下的伤痕,也找不到疲劳的痕迹,实在令冬儿既气恼又不甘心——可惜这就是现实。
  当然,冬儿也不是没有收获。
  镜教导冬儿有关实战的知识与方法,无疑是一次难得的经验。
  而且起初连数秒也没能耐住第三封咒解除的状态,现在也能渐渐「维持」了。他逐渐掌握到如何在深入鬼化的状态下进行战斗的诀窍,逐步获得一年半前无法比拟的强大力量。
  不过,这种说法有一半是自我安慰。虽然说慢慢能够维持,但顶多只有两分钟,三分钟就已经是极限了。刚才其实是相当危险的状态——真要说起来原本不可能撑那么久,这单纯只是运气好罢了。要是不赶在意识消失前进行再封印,封印也没有意义。
  第三封咒解除后,不只身体,鬼的压力也会带给精神沉重的压迫,像要把他「吞噬」。在这样的状态下要保持冷静、认清自己的极限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以已经习惯对战的镜为对手进行训练都成了这副德性,万一正式与敌人交手,不晓得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最可恨的是就算做到这种程度——像是服用兴奋剂提升力量应战,结果能力还是远不及镜。而且镜再厉害,也比不上大友和木暮。
  ——真讨厌的世界啊……
  过去被评为灵性层面坚强的春虎、因为经常打架而体力优秀的冬儿、在阴阳塾里被誉为天才的夏目,这些「塾生」的标准在这里看来简直和扮家家酒没两样。
  冬儿这时候终于开始真正认识到顶尖阴阳师的实力,饶了我吧,他不禁心想。
  「……呃。」
  火烫的身体躺在竞技场冰凉的地面上十分舒服,不过冬儿卯足全身剩余的力气与意志,撑着手臂抬起身体。他向马上上前搀扶自己的水仙道谢,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站了起来。
  他一再深呼吸,等体力稍微恢复后,往天海等人走了过去。水仙原本想扶住他,但是这次他拒绝了。就算是无聊的自尊心作祟——不对,正因为无聊的自尊心作祟,不坚持下去就没有意义。
  然而,冬儿来到两人身边时,谈话也已经结束。
  「哟,辛苦啦。」
  天海笑说,冬儿勉强回了一个微笑。随后跟上的水仙彷佛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自然而然地绕到天海背后。
  另一方面,镜斜眼瞪着走近的冬儿,「我从老头那里听说了,你既然亲自视过现场,难道只有这些好说的吗?」语气粗鲁地问着他。
  「……现场发生的事情我全向天海先生报告了。」
  「不过你也该有自己的感想吧,像是木暮那家伙是『认真』攻击大友的吗?」
  「至少我看来是这样……只是我也不晓得木暮先生『认真』到什么程度。」
  冬儿亲眼见识过木暮的实力,是在芦屋道满袭击塾舍大楼的那个时候。那时木暮与迎击道满的大友携手合作,最后使出绝招获得胜利。那是比春虎打败雪佛更加强大,冬儿目前「视」过的攻击当中最强力的一击。
  不过,那个时候木暮有属下的祓魔官支援,在高空中绘出大威德法的咒印,击倒芦屋道满的那一击应该也注入了那个大咒法的咒力。如此一来,没办法知道木暮个人的实力,也有可能木暮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但是——
  「——击退鬼,劈开大楼,扰乱灵脉……如果这样『还算』手下留情,那他应该不是认真的吧。」
  冬儿说着耸耸肩,态度有些挑衅。不过,镜不为所动,默默像在思考着什么事情。
  实际上,冬儿也觉得意外,没想到木暮会那么固执地追捕大友。
  木暮和大友在阴阳塾的时候就认识,两人的关系理应十分亲昵。然而他不惜放弃独立官的职位,自愿前往追捕大友,今晚也是毫不留情地发动猛烈攻击。大友在地下社会活动确实是事实,也有理由遭到追捕,但还是让人不禁心生猜疑。
  说起来,木暮对仓桥厅长的恶行究竟有多少了解?
  据说在一年半前发生事件的那天晚上,木暮与大友因为企图行使禁咒的春虎陷入对立。之后,遭到监禁的天海在道满的帮助下来到现场,看见受伤的天海——原以为失踪的咒搜部部长,木暮当场收起了刀。
  那时候天海不是能够说明详情的状态,也没人向木暮解释有什么事情正在暗中进行。不过,他最后选择了撤退,也许正是因为他察觉了背后的种种异状。
  之后,木暮仍旧留在阴阳厅,现在则是调动到仓桥厅长兼任部长的咒搜部,听从他的指令,宛如在窥见仓桥黑暗的一面后决定视而不见,当作没这回事。
  只是另一方面,关于京子在自己与大友对峙时读星的事实,木暮似乎没有向仓桥厅长回报。虽然没有确切证据,不过从仓桥厅长对京子和塾长的态度看来,只有这个可能性!在经过客观的状况调查后,天海下了这样的判断。换句话说,木暮并不是完全站在厅长这一边。
  ——『真是个顽固的家伙,也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拉拢他……说不定他那是别来烦我的态
  揣摩不了木暮心境的天海曾这么向冬儿发着牢骚。
  要是木暮愿意反叛仓桥,与他们共同奋战,没有比他更可靠的战友了。不过要是贸然与现在的他接触,最坏的状况是遭到捕缚,带回阴阳厅。
  ——实际情形又是怎么样?
  就今天确认的木暮的印象看来,和冬儿过去熟知的开朗随和的独立祓魔官相去甚远,散发出有如机器的气氛,沉默凶焊又冷酷,简直像「变了个人」。
  木暮现在是带着什么念头行动?这恐怕不只是冬儿,也是天海烦恼的根源,或许对沉默不语的镜来说也是一样。
  但是,有件事只有实际观察过现场的冬儿才知道。
  ——木暮的态度没有『迷惘』。
  尽管目的不明,但木暮的行动本身既明确又坚定。今后他想必也会持续追捕大友,不对,不只是大友,还有春虎。这么一来,对同样找寻着两人的冬儿和天海来说,木暮就成了他们的「竞争对手」。
  ——目前看来我们的胜算不大。
  烦恼也无济于事,就算这么想还是忍不住焦急,虽然冬儿现在光是为了让自己持续成长这件事就费尽了心力。
  「算了,虽然说还没天亮,但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我看今天就先解——」
  天海话说到一半,忽然打了一个大喷嘻。
  在寒冬中没有开着暖气的竞技场里,交战过的冬儿他们还没有感觉,天海大概只觉得有阵阵寒意袭来吧。「啊啊,这可不行。」水仙见状绕到前面,弯下腰重新帮天海系紧围巾。
  「抱歉啊,水仙。」
  「所以我才说要穿上外套,您这样可是会感冒的哦?」
  「到时候有你来照顾我倒也不坏。」
  「大善大人,别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你可以煮好粥后喂我吃——哎呀,真糟糕,怎么好像忽然冷了起来。」「真是的,大善大人。」
  水仙温柔斥责,天海开心地咯咯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害臊。神奇的是,冬儿和镜竟在同一时刻,太阳穴忍不住烦躁地抽搐。
  「之前也是这个样子……他们老是这副德性吗?」
  「……差不多。」
  「……你也不轻松啊。」
  「……反正都习惯了。」
  在离天海与水仙稍远处,冬儿和镜冷冷地交谈着。
  这时,「冬儿,你确定大友带的那两只鬼不是他的,是道满的式神吗?」镜转变态度,再一次向冬儿确认。「确定。」冬儿平静应道。
  「虽然没能确认灵力方面的联系,但从鬼的态度看来不会有错。那两只鬼都很强大。」「呵,判断的标准是什么,你吗?」
  「……说得也是,我解释得不够清楚。至少『对我来说』,它们强得夸张。」
  面对镜的吹毛求疵,冬儿老实修正自己的说法,不巧的是他现在没有力气一一讽刺回去。关于那两只鬼,之前在咒搜部的报告中也出现过几次。两只都是存在已久,安定的动态灵灾,也就是「真正的鬼」。过去道满袭击阴阳塾时,指挥大批式神往阴阳厅厅舍进行佯攻的应该也是这两只鬼。
  将这两只鬼当成式神使役的道满纵然恐怖,但搞不好在整体力量上,让道满带着这些鬼服从自己的大友,比带着飞车丸与角行鬼同行的春虎更强大。无论如何,这些对冬儿来说都太过遥远。
  ——不管哪一只鬼我都打不过,连挡不挡得下来都成问题。
  冬儿不认为自己会和大友交手,只是这样依然改变不了无法战胜对方的事实。冬儿今后要闯入的「状况」,势必是比一年半前的那天晚上更加艰难的「状况」。
  「强得夸张?哼,你变得很老实嘛,冬儿。你居然会因为对方和自己的实力差距感到失落啊,真了不起。」
  镜用死缠着不放的语气嘲笑着他,冬儿露出不为所动的目光,不发一语地看着镜。然而,镜接下来说出的话让冬儿大感意外。
  「厅舍遇袭的时候,我碰过其中一只鬼。从那时候的感觉看来……你如果能维持在最后那个阶段的状态,说不定可以一较高下。」
  听见这话的冬儿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睛,甚至忍不住瞪视着镜。
  那不是调侃的态度,也不像在说谎。也许是觉得冬儿惊讶的模样好笑,镜呵呵笑了两声。「意外吗?对上真正的鬼,生灵根本用不着妄想赢过对方——你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这……」
  「哼,复活后的大连寺至道也说过吧?你体内的不是普通的鬼,这一点我也能保证。从不过是『鬼型』——而且还是残渣来看,那也太破格了。」
  过去镜常向冬儿强调这一点。
  镜也从天海那里听说了夜叉丸的事情,还有夜叉丸说的「同种的眷属」这句话。
  不过,在听说夜叉丸的事情之前,镜就格外关注冬儿体内的鬼。镜提出的条件——要是冬儿完全鬼化,可以将灵灾收为式神的这个条件,似乎也是对附身在他身上的鬼有兴趣才加上的。
  有一次,镜这么说过。
  「那是人称『导师』的国家一级阴阳师大连寺至道引发的灵灾,而且当时他还在宫内厅御灵部。御灵部的专业领域如同部门名字是御灵——像道满那类的『荒御魂』,这么一来……」
  大连寺至道以自己为核显现的动态灵灾——以及附着在冬儿体内的鬼属于荒御魂的可能性非常高,镜这么认为。
  当然,真相无从调查,唯一知道事实的只有夜叉丸等人。
  ——不。
  冬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说不定那家伙这个时候也在打探什么事情,现在离这个答案最近的人正是她。
  「欸,冬儿——」
  镜说得亲昵,只是眼神宛如看着猎物的肉食性动物。
  「之前我对春虎说过要他『以祓魔官为目标』,这样我就可以尽情地踹飞他,结果他不只没当祓魔官,甚至成了恐怖份子,只是他也变得比想像中更强。难得有这机会,接下来我打算找出那个家伙,尽情踢他,直到我腻了为止。」
  冬儿不发一语地注视着镜,镜也窃笑着瞪视这样的冬儿。
  「所以说,冬儿你也要变得更强,现在这个样子还不行,完全没有交手的价值。」
  用不着他说,变强是冬儿的第一要务。
  冬儿沉默不语,静静握紧了拳头。
  天海再一次开口,结束了今晚的交易。窗外依然是夜幕低垂。
  长夜漫漫,夜晚的寒意始终冷冽。

  4

  早上八点,设定的闹钟响了。
  她一时疏忽忘了解除设定,因为昨天将近天亮才入睡,原本今天打算睡到中午再起床。
  虽然也想过无视闹钟继续睡,但头脑在想着这种事情的时候醒过来了,而且闹钟应该还会再响个五分钟。
  到头来,铃鹿只得怨恨地爬出毯子,走到办公桌,按掉无情地响个不停的闹钟。
  她露出刚睡醒的难看脸色,欲言又止地瞪着拿在手中的闹钟。最后她叹了口气,把闹钟放回桌上。
  睡眠不足使得双眼干燥,头隐隐作痛。铃鹿恍恍惚惚地走向窗户,拉开百叶窗,窗外射进的阳光让她忍不住板起脸孔。
  「……哼,天气真好,真烦……」
  因为暖气和加湿器开了一整个晚上,窗户玻璃结着露水,窗外的景色也显得扭曲。为了让空气流通,铃鹿打开窗户,不过只是稍微开窗就有冷空气窜了进来,让她全身发抖,于是她又马上关紧窗户。
  她放弃让室内空气流通这件事,改打开放在窗边的空气清净机。反正就算空气多少有些混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铃鹿转头环顾室内。
  她此时所在的地方是阴阳厅厅舍里的一室,是她以前使用过的个人研究室,也就是她过去避开高层的注目,进行『泰山府君祭』实验的那个研究室。她刚才睡的也是这里的沙发,卷起的毯子像脱下的壳一样挂在上面。
  三年前的夏天,铃鹿试图以『泰山府君祭』让死去的哥哥复活,察觉她正在为行使禁咒进行准备的咒搜官曾经组队闯进这个地方。
  将他们击退,离开这间研究室时,她原本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完成『泰山府君祭』。当时她怎么也料想不到,一年后自己居然会再回到同一个场所。
  再度回到研究室的日子已经过了一年半,这么想起来,现在是待在这间研究室最长的一段时期,不过第一次获得个人研究室那时和现在相比,意义大不相同。
  以国家一级阴阳师的身分获得这间研究室时,这里是铃鹿的堡垒。
  然而,这间研究室如今成了关住铃鹿的牢笼。
  而且,铃鹿现在处在她自小熟悉的状况——以绝对力量君临的「父亲」支配下的生活。
  这是她熟悉的状况,另一方面,一度经历过自由——经历过阴阳塾的生活之后,这成了令她觉得可笑的痛苦状况。
  「……好想睡。」
  铃鹿打着呵欠,回到桌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接着她移动到房间后面的小厨房,为了泡红茶煮起了热水。
  她从餐柜里拿出纸盘和一盒谷片,再从小冰箱里拿出牛奶,和谷片一起倒进盘子里,接着用在便利商店买便当时附的塑胶汤匙胡乱搅拌。
  水煮开后,她在马克杯里放入茶包,然后直接站着吃起了谷片。等到时间差不多之后,她拿出茶包,倒入大量的砂糖和牛奶。然后,她又继续把谷片塞进嘴里,一边睁着惺忪的睡眼大口咀嚼,一边拿着纸盘和马克杯走回沙发。
  阴阳厅帮铃鹿准备了一间公寓,是她从就读阴阳塾后就住在那里的阴阳厅职员宿舍。
  不过,如今她每天的生活起居几乎都在这间研究室,因为只要离开这里一步就会遭到监视,每天这样往来让她很不耐烦。何况就算回到公寓,她既没办法放松心情,与外界的联络又遭到断绝,于是她过起了以研究室为中心的生活。
  虽然因为不耐烦而不移动,但这间研究室无庸置疑也遭到了监视。电话和网路这些通讯器材自不用说,她也被禁止携带手机,要得到外界的情报只能靠电视和部分杂志,简直和牢狱一样。
  铃鹿唯一获得允许的自由,只有与上层指定的研究相关的事物。
  「……讨厌,头好痛,死闹钟。」
  铃鹿痛骂着长年使用的闹钟,看着电视喝起了奶茶。
  这个时候,研究室的门响起了低调的敲门声。
  铃鹿的脸庞难看地扭曲。
  特地来访这间研究室的人极为有限,基本上没有一个受她欢迎。在阴阳厅开始上班前的这个时间带造访,她能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当然,那也是不受欢迎名单上的其中一人。
  铃鹿无视敲门声,继续吃着谷片。原本以为对方会离开,但是过没多久又响起了轻细的敲门声。
  「……铃鹿?你在睡觉吗?」
  门外走廊上传来小心翼翼的询问声。真蠢,要是睡着不就没办法回应了吗?拜托快回去吧,铃鹿强烈地这么盼望着。
  接着又安静了一会儿,电视里接连报导着铃鹿没有兴趣的新闻。
  一分钟过后,敲门声又响了。敲门声很轻,但是很不干脆,让铃鹿愈来愈烦躁,无视的一方反而感受到巨大压力。
  铃鹿用力咒骂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她把几乎吃完的谷片放在桌上,顶着臭脸走向门口。门锁和门打开后,走廊上站着一位少女。
  那是比铃鹿大上一、两岁的少女,全身散发出奇妙的高贵气息,姿势凛然端正。不过,她的模样有些畏畏缩缩,虽然不至于到卑微的地步,但似乎相当顾虑地缩紧了身体。
  她身上最显着的特征,当属那头鲜艳的红发。
  「……干嘛?」
  铃鹿用阴沉又凶狠的口气,不屑地问。
  少女显得狼狈不已,说道:「早、早啊,要、要一起吃早餐吗……」铃鹿听见这话后往下一瞧,发现少女的手中拿着一个纸袋。这么说来确实有面包香味传来。尽管正在用餐,但食欲依然受到刺激,铃鹿厌烦地垂下嘴角,冷冷地说:
  「我刚吃完早餐。」
  「啊,这、这样啊,对不起打扰你了……」
  少女说起话来像个男孩子,语气听来洒脱,表情却很失落。她垂下肩膀,连声音都显得哀伤,说了声「再见……」后准备从门前离去。
  看见少女这副模样,铃鹿更加烦躁。要是对方就这么回去,自己的心情也会轻松一点.,遗憾的是她不这么想,反而觉得只会让压力更大。
  铃鹿犹豫着,不知道该咂舌还是叹气,最后死心地摇了摇头。
  「……算了,你要进来吗?」少女立刻回头,原本阴郁的神情顿时变得开朗。
  宛如恶作剧受到主人原谅的小狗,相马多轨子「嗯」了一声,浮现出欣喜的笑容。
  


本帖最后由 洁白 于 2016-4-8 16:54 编辑


  五章 ★ 青蓝与粉红

  1

  「……我会回阴阳厅。」
  铃鹿这宣言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惊讶与强烈反对。
  「慢着,铃鹿。厅长身边有夜叉丸——你的父亲吧?这么做等于是上门送死哦。」
  冬儿急忙制止,『冬儿说得没错。』天海也冷静提出自己的意见。
  『以你的立场要维持现状继续留在阴阳塾确实有困难,不过回厅里这种做法实在太乱来
  事实正如天海所言,就算只有表面,铃鹿也很难像京子或塾长那样过着和以往相同的生活。虽说铃鹿原本是塾生,但毕竟是特等生,早已拥有专业——而且是『阴阳一级』的资格,
  为国家一级阴阳师。如今的她会就读阴阳塾,是为了惩罚她试图举行『泰山府君祭』。换句话说,她这数个月来的「日常生活」是出自阴阳厅高层——仓桥厅长的意图。
  然而,今晚铃鹿公然与阴阳厅作对,状况也出现了巨大变化,想必无法和过去一样以惩罚的形式继续就读阴阳塾。
  最重要的是,仓桥厅长身旁有夜叉丸的存在。
  夜叉丸——大连寺至道在生前,把亲生女儿铃鹿的身体当成禁咒的实验品,是位兼具轻佻残酷和优雅无情,尤其是狡猾的知识与力量的人物。铃鹿不只讨厌他,更打从内心害怕他。阴阳塾在夜叉丸触手可及的范围内,即使过去他不闻不问,今后也不晓得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既然不能留在塾里,不如你也过来我这里吧。我们接下来要在暗处潜伏,有『十二神将』在也放心多了。」
  天海不只无法使用咒术,也很难独自行动。有愈多可以信任的人在身旁愈有帮助,对方如果是『十二神将』更是无可挑剔。
  「再说你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得警告你,你一点胜算也没有。」冬儿严正断言。实际上确实是如此,铃鹿也明白这一点。
  说起来,阴阳厅是「敌人」的根据地。铃鹿孤身一人深入敌营,连万分之一战胜的可能性都没有,只能束手就擒。
  「……头巾男,你潜伏不是只为了到处乱逃吧,你不是也说过要训练自己吗?」
  铃鹿接着说:「京子也是一样。」并把头转向京子。
  「你是为了训练读星的能力选择留在阴阳塾的吧,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们的行动不是为了逃跑或者是苟且偷生,而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强。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很正确,因为要是维持现状……我们完全派不上用场,什么事情也做不到。」
  铃鹿说这话像在说服自己,不过这段话也讲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今晚铃鹿他们反击了仓桥和夜叉丸,但那不过是因为有大友、天海和早乙女凉的协助,各种因素相互作用,结果产生了奇迹般的成果。今后铃鹿等人将四散各地,相较于情势危急的大友与天海,从战力上来看,仓桥等人坚若磐石的阵仗几乎没有变化。不对,倒不如说他们结束长时间的雌伏,终于要进入大胆行动的阶段。万一还有「下一次」,势必会比今晚更加危险而且艰难,其他人也有这样的预感。
  「等一下,铃鹿。这样你更应该过来我和天海部长这里,眼前只有逃离对方的追捕,一边训练自己这个方法可行吧?」
  「……遗憾的是我的『力量』不是靠训练就能成长,你懂我的意思吧,老头?」
  铃鹿依然盘着手臂,把视线转向沙发上的天海。天海神情严肃地凝视着铃鹿,『诡蛛』始终沉默不语。
  在这群人里面,铃鹿的年纪最轻,但在天海的咒力被封住之后,她的灵力比在场其他人都更加强大。不过,这不是她与生倶来的能力,也不是靠训练得来的力量,充其量只不过是大连寺至道实验的结果。让铃鹿足以当上『十二神将』的力量——讽刺的是——正是来自身为敌人的夜叉丸。
  因此,铃鹿很难靠自己让这样的力量有进一步的成长,虽然说不是完全不可能,只是恐怕不能用一般的方法。
  「当然,也是可以学着如何更有效运用现在的力量……不过我的专长在『研究』,所以我要在『那个领域』战斗。」
  铃鹿斩钉截铁地说。
  听见她这么说,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冬儿也不得不闭上嘴。「小鹿……」京子喃喃唤着,也不再试图劝阻。
  一抹笑意掠过天海的嘴角。
  『——具体来说你要怎么做?』
  「我打算拆穿『他们』的企图。」
  铃鹿立刻回答了天海的问题。
  「刚才你也说过,他们的目的是『继承夜光的遗志』,只是不知道是什么『遗志』。」
  『你要调查这件事吗?』
  「对,我要闯进阴阳厅,从内部展开调查。」
  天海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是铃鹿的态度始终平静。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仓桥源司真正的企图,说不定他真的只是想扩大阴阳厅的权限——只是,『那家伙』的目的绝对不是这种事情。我不认为『他』会在乎阴阳厅变得怎么样,或是关心这种政治方面的事情。『他』真正的打算是什么……我想查出这一点,要是没搞清楚对方的目的——」
  要怎么应战?
  铃鹿自言自语似地说。
  天海的眉间紧蹙,神情严肃。
  『如果你打算深入敌营打探情报,说实话是求之不得……可是要是你自投罗网,对方自然会看穿你的意图。』
  「这样的话我就随便闯一些祸,故意让他们逮捕。」
  『这么做结果还是一样,那可不是会轻易上当的一群人。我就摊开来说了吧,对方比你还要狡诈,你真的有办法和他们较量吗?』
  「什么?这不是有没有办法的问题,我一定要这么做。现在的我和『他』知道的我不一样,早就有让他们看出目的的觉悟。倒不如说,那之后才是真正的较量吧。」
  她显得有些恼怒,不过语气十分坚定。既然她说得这么义无反顾,天海也没有再表示意见。铃鹿愿意在厅里探听消息确实有很大的帮助,何况她干劲十足,让天海不好再泼她冷水。塾长也好,天海也罢,都不能断言自己的判断肯定比这些孩子更正确。
  但是……
  「……这样真的好吗?我说过很多次了,那地方可是有夜叉丸在哦?」
  冬儿说,神情始终凝重。
  在场的人里面,只有冬儿亲眼见识过铃鹿与夜叉丸面对面的场面,目睹两人的「权力关系」,因此他对于铃鹿重回夜叉丸身旁这件事怀有强烈的不安。
  那时候的铃鹿有如被蛇盯住的青蛙,比起彼此的力量差距,心理因素的影响似乎更大。毕竟那是她的父亲——而且是自出生以来一直支配着她的父亲,那份恐惧深入她的内心,在她心中成了有如天敌的存在。
  当然,铃鹿也明白自己内心的恐惧。
  不过——
  不对,正因为如此——
  「……总不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要是不克服『那个家伙』,我永远也没办法变强。」

  2

  从结论来说,刚出炉的面包果然好吃,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
  「……谢谢你的面包。」
  铃鹿喃喃道着谢,带面包过来的多轨子听见后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多轨子坐的地方是刚才铃鹿睡觉的沙发,不巧的是室内只有一张沙发,铃鹿又不想和她坐在一起,于是她只好搬来办公桌的椅子,坐在上面。
  两人面前的桌上有两个冒着红茶热气的杯子,分别是铃鹿和多轨子的茶杯。虽然没有招待对方的打算,但要是故意冷落对方又太小家子气。反正花的工夫一样,就当成面包的回礼——于是就帮她泡杯红茶作为代价。
  毕竟,眼前的少女明显是铃鹿的「敌人」。
  只是,「敌人」露出的笑容别无他意,这一点铃鹿也了解。
  铃鹿归降阴阳厅已经过了一年半的时间,每次只要一有事情,多轨子就会独自造访几乎没有与外界接触的铃鹿。两人见面的机会因此增加,铃鹿也渐渐明白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合你的口味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也是第一次在那间店里买面包。」
  「什么嘛,你把我当实验品吗?」
  「不、不是那样的!因为你不注重饮食……」
  多轨子说着,把视线往垃圾桶瞥去。
  垃圾桶里满到快掉出来的是从便利商店买来而且吃完的零食盒子或袋子,也是铃鹿现在的主食。铃鹿循着多轨子的视线望去,气呼呼地盘腿坐了起来,只觉得对方实在太爱多管闲事。「没什么关系吧,我只是用自己的钱买自己喜欢的东西而已。」
  「这么吃营养很不均衡哦,而且不只是饮食,看你这样子,你昨天也没回去吧?」
  「没回去又怎样?」
  「睡在这种地方对身体不好,而且洗澡要怎么办?」
  「……不洗又不会死。」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这样可不行,铃鹿你是女孩子,必须保持身体清洁。」
  「啊啊,真是罗嗦死了。」
  铃鹿说着高吊起柳眉,瞪向坐在沙发上的多轨子。
  「再说你要是有这么多意见,不如在说教前命令你那个优秀的式神,要他差不多该停止监视,或是多给我一点自由——把人监禁起来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洗澡,就算你可怜我所以带食物过来,但我一点也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好感谢的。」
  她平常累积了大量的怨恨与压力,尤其论毒舌功力,铃鹿在『十二神将』当中称得上是数一数二。她滔滔不绝地破口大骂,不论是眼神还是口气,她那刻意惹怒对方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表现得相当优秀。
  和铃鹿相处了一年半,多轨子如今仍忍受不住这类的恶意。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对不起。」用细若蚊鸣的嗓音道歉,低下了头。
  多轨子一被抓住弱点就会变得软弱,要是误解她还可以反驳,问题在铃鹿所说的话句句属实,而且多轨子也很清楚这件事情。更进一步来说,她似乎为此觉得愧疚。遇上这种情形,她没办法就错就错,也没办法敷衍了事,只能任人责骂。
  多轨子泫然欲泣的模样让铃鹿觉得压力更大,就像忍不住对太过激动的宠物发泄烦躁情绪的饲主。亲昵的态度让人厌烦,失落的模样又让人烦闷,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的家伙。多轨子是可恨的父亲的主人,不单纯是式神夜叉丸的主人,论血缘也是他的主人。
  在从天海那里听说之前,铃鹿也不知道父亲大连寺至道的旧姓是「相马」至道。换句话说,父亲也是过去帮助夜光的相马家后裔。
  只是在太平洋战争后,相马家分成几个家系,父亲顶多是相马家的分支。
  至于相马家的嫡系只剩下一人,那就是眼前的多轨子。
  关于这方面的详细情形,是由多轨子亲自说明的。夜叉丸称呼多轨子为「公主」,这恐怕不只是外号。他们是不为人知的咒术世家,相马一族,多轨子出身自历史悠久的「地下」名门,是真正的公主。
  不过要不是这样,也很难解释她为什么这么不谙世事。
  总而言之,她这么默不作声让铃鹿很困扰。铃鹿耐不住沉默,刻意哼了一声。
  「啊,真是的,气氛变得这么沉重。拜托你不要跑到别人的研究室来后又不说话好吗?」
  「对、对不起……」
  「茶都凉了,我去重泡吧。你要再来一杯吗?」
  「咦?好、好啊。」
  多轨子抬起头,露出像是得救的表情,实在是个不懂得隐藏心事,想法全写在脸上的少女。关于这一点,铃鹿也没有资格说别人,不过就连这样的她也会错愕,可见多轨子表现得有多么明显。
  用一句话来形容的话,多轨子是个「单纯」的少女。
  表里如一,老实又认真,甚至可以说是天真。说实话,她是铃鹿不擅长应付的类型。要是让她当班上——不过是小学——的班长,她肯定是理想的人才。
  只是所谓的单纯,依立场不同,意义也会产生变化。
  比方说,多轨子认为仓桥厅长和夜叉丸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并且深信不疑,因此不管什么样的牺牲她都能容许,将其视为「尊贵的牺牲」。尽管会哀伤或是同情,她也不会犹豫。如果有必要,她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多轨子的单纯就是这样的单纯。
  此外,这样的单纯往往与固执和排他性直接相关,多轨子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一面。要说「单纯」,疯狂信徒也一样「单纯」。
  「……啊,不过实在很麻烦……」
  「啊,不然我来吧。」
  「不用了,你笨手笨脚的……啊,对了,蜘蛛丸你在吧?你偶尔也泡一下茶吧。」
  本来准备从椅子上站起来的铃鹿懒洋洋地向多轨子的背后搭话,对方没有立即反应,但是在多轨子稍微转头叫了声「蜘蛛丸」后,沙发后方的灵气摇曳,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年纪看上去和多轨子同龄,是个给人刚柔并济印象的青年。乱翘的长发随意绑在背后,军衣外套搭配牛仔裤和长筒靴。目光在锐利之余显得沉稳,和方便活动的打扮相反,他散发出如学者或是僧侣的克己气氛。
  那是多轨子的护法蜘蛛丸,生前的名字是六人部千寻,与夜叉丸大连寺至道相同,死后以多轨子式神的身分复活,为其中一位八濑童子。
  「可以拜托你吗?」
  「……遵命。」
  蜘蛛丸恭敬回应后,走向厨房。
  铃鹿望着他的背影。
  ——真是奇妙的景象。
  不禁这么心想。
  自己吃了原本是敌人的多轨子带来的早餐,又颐指气使地使唤她强大的护法帮忙泡茶。这光景看来悠哉,但在回阴阳厅前,她从没想像过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真要说起来,铃鹿是俘虏之身,多轨子却表现得如此谦逊,这全是因为她想成为铃鹿的朋友。本人当面向铃鹿这么表示过,不会有错。比起错愕,铃鹿更怀疑对方在耍弄自己,但是多轨子的态度非常认真。
  铃鹿并非直接得知,不过她后来听说多轨子以前参观阴阳塾时,对春虎和夏目表现出的也是同样的态度。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她希望能和夏目等人相处融洽的心情始终没有改变。
  关于『鸦羽』那件事也是一样。
  引发与春虎觉醒相关事件的始作俑者正是多轨子,要不是她多管闲事,夏目用不着死,春虎也不会变成夜光,至少在那天晚上是如此。但是多轨子本人只是「为了两人着想」而展开行动,动机单纯是出自好意。
  ——所谓多余的好意指的就是这种行为吧。
  铃鹿真心这么认为。
  不过关于『鸦羽』那件事,铃鹿觉得憎恨多轨子也没有意义,不是因为那是基于好意行动产生的结果,而是多轨子顶多只是「契机」罢了。
  那个时候,准备已经逐渐完成,就算多轨子没有抢先一步,迟早也会发展出相同的结果。不对,倒不如说要是多轨子没有失控,仓桥等人的谋略将会以更完美的形式实现,甚至不可能让铃鹿等人此时有稍微抵抗的机会。因为她使得计划出现破绽的,其实是仓桥那一方。
  而且……铃鹿也能理解多轨子的心情,她非常能体会。
  听说多轨子自出生就被当成相马家的公主,受到周围大人的尊崇,只是另一方面,他们也从她身旁赶走所有非我族类的人。多轨子不只没有同龄的朋友,也不认识这样的人。没有人把她当成「少女」,而是以「相马家公主」的身分把她抚养长大。
  尊崇和虐待虽然是完全相反的环境,但就孤独这层意义上来说,她和铃鹿其实一样。另外,如果把相马置换成土御门,夏目也可以说是活在相同的环境。三人都是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咒术」的包袱。
  只是,铃鹿有哥哥,夏目有春虎,只有多轨子没有人陪同,真的是独自一人。
  那样的孤独是多么沉重而且难以忍受,铃鹿假设要是自己没有哥哥,也能轻易想像得出来。因此虽然难以认同,但她也能理解多轨子的心情。
  她想要和人来往,只是这样而已。
  ——不过这只是关于公主这个人。
  多轨子接近铃鹿的理由,来自执着但很单纯的动机。
  不过,多轨子「能」接近铃鹿还有其他原因。
  「……久等了。」
  蜘蛛丸手中拿着两人的茶杯,泡好红茶回来了。「谢谢。」多轨子向他道谢,接下杯子,铃鹿发着呆没有伸出手,于是蜘蛛丸把茶杯放在桌上。
  之后,蜘蛛丸轻轻一鞠躬,正打算解除实体时,「等一下。」多轨子制止了他。
  「就这么待在这里吧,蜘蛛丸。」
  「可是……」
  「人多比较热闹嘛,铃鹿你也不反对吧?是蜘蛛丸的话就『不要紧』吧。」
  多轨子说着征求铃鹿的同意,她故意表示蜘蛛丸在场不要紧,是因为知道铃鹿讨厌夜叉丸。
  铃鹿的视线一瞥过去,就与蜘蛛丸四目交会。「随便你。」她没好气地说。蜘蛛丸听见后,往多轨子用眼神致意表示了解,接着绕到沙发后面,以自然的姿势进入待命状态。
  其实铃鹿早就见过蜘蛛丸,正确来说是六人部千寻。六人部过去是她父亲的属下,隶属于宫内厅御灵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他们见过几次面。
  两人没有特别亲近,除了打招呼以外没有讲过话。虽然勉强记住长相和名字,但父亲的属下和同僚实在多不胜数,她顶多只知道六人部是其中一人。
  不过,在六人部看来,铃鹿是上司的千金,而且还是自己尊为师长的上司千金,因此似乎对铃鹿很有印象。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蜘蛛丸以前有一次回答了铃鹿的问题。
  那时候铃鹿刚回到阴阳厅,两人碰巧有独处的机会。铃鹿对多轨子屡次造访研究室的行为感到可疑,「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她这么逼问过蜘蛛丸。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吗,那个叫多轨子的女人是你们的主人吧?为什么你们故意让她毫无防备地接近我这个『敌人』?目的是什么?」
  「……不是毫无防备,有我跟在主人身旁。」
  「我不是那个意思!重点在让她接近我这件事很奇怪!」
  那是铃鹿重新回到父亲的支配,正提心吊胆的时期。面对几乎是为了发泄压力而乱发脾气的铃鹿,蜘蛛丸没有显露出敌意。
  不仅如此,他甚至展现出称得上和善的态度。
  「让主人和你亲近是出于她个人的希望,不过——大连寺部长积极赞成这件事,也是为了在你身上加上某种制约。」
  也许是生前的习惯一直改不掉,蜘蛛丸有时会以夜叉丸在世时的称号称呼他。「什么意思?」铃鹿追问,「就像乙级一样。」他这么解释。
  「只要和主人变得亲密,你就不会背叛我们,简单来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总而言之,夜叉丸让主人接近铃鹿,是期待铃鹿可以对多轨子「产生感情」。听见这解释后,铃鹿没有生气,只是觉得傻眼。
  如同天海等人当初的担忧,铃鹿前往自首时,夜叉丸马上看出她不是真心归降,虽然说会让人看穿也不奇怪。就像铃鹿之前对天海说的话,尽管会让人看出目的,但能打探到何种程度才是关键。面对带着这种觉悟的铃鹿,利用多轨子采取怀柔的手段,实在让她觉得瞧不起人也要有个限度。
  可是……
  「这么做很有效果,非常有效。你在『脑中』以为自己的决心不会动摇,但是这种怀柔手法会束缚你的『内心』。如果你的头脑理解这件事,或许能让影响降到最低,不过绝对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的只有本来就『不会受到影响的人』,或者是受过相当训练的人。不管影响多么小,时间久了之后日积月累,影响程度也会愈来愈大。」
  起先大概只有些微的变化,从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关系到偶尔打声招呼,原本只会出言讽刺,不晓得何时起发展成互相调侃对方的交情。愤怒因为某个契机转变为笑容,冷漠的防壁在日常性的接触面前逐渐瓦解,最后连不可能动摇的决心也钻进一丝迷惘,延误判断,最终走向妥协。
  对实际处于监禁状态的铃鹿来说,这种做法的效果更加强烈。在必须时常承担精神负荷的环境下,很难不带情感地面对露骨地向自己展现出好意的人,至少只靠意志力不可能做得到。
  人类是需要与他人接触才能存活的生物,所谓的「移情」就是根植于此种本质的现象。
  「……什么嘛,真恶……不过既然有这种企图,告诉我这个当事人没关系吗?」「无所谓,部长不会在意我告诉你这种事情,何况就算本人事先知道,这一类的乙级一样会随时间发挥作用。我说过吧?『情』束缚的不是『头脑』,而是『内心』。」
  蜘蛛丸说得平静,铃鹿听到一半却忽然觉得不寒而栗,产生有如一边闲聊一边解剖人类心理的错觉。
  那是铃鹿很清楚的父亲的恐怖之处,藏在大连寺至道深处的「非人」气息。师事父亲的六人部千寻这个男人与父亲有相同的恐怖之处,铃鹿在这时候清楚理解到这一点。
  除了——
  「而且……就算是部长施下的乙级,我也赞成这样的做法。不管是什么样的形式,主人能交到朋友——都是值得高兴的一件事。」
  蜘蛛丸说着这话时,可以窥见父亲身上见不到的「情感」。无论如何,在与他交谈之后,她变得可以「接受」蜘蛛丸。
  「……铃鹿?你不喝吗?」
  「咦?啊啊……」
  多轨子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手伸向桌上的茶杯。她依然盘腿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茶杯,啜饮了一口红茶。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她的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
  决定回到阴阳厅时,她心里也害怕过不知道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置。不过,她万万没想到会被放在这种不知道该说是钝刀慢剐,还是温水煮青蛙的环境。轻松归轻松,但由于来自外界的压力薄弱,让她迟迟无法下定决心。
  铃鹿正想着这些事情时,或许是因为在意她这副模样,多轨子的神情显得有些担心。
  「最近工作很忙吗?」
  「什么?……啊啊,是啊,要做的事情很多。」
  铃鹿回答后像是想起什么事情,板起了脸孔。
  「对了,不好意思又要回到刚才的话题,差不多可以让我用网路了吧?没网路实在很不方便。」
  「对、对不起……可是铃鹿你现在涉及的是机密性很高的案件,所以……」
  「……因为安全层面的理由没办法允许吗?真受不了。」
  铃鹿一脸不满,咕噜咕噜地大口喝着红茶。
  铃鹿目前正在进行由仓桥厅长直接委任的某个研究,那个研究就是「灵魂咒术」。铃鹿当初因为干预这个领域遭到惩罚,然而尽管只是形式上加入同一阵营,她加入后马上被交代这项秘密研究,可以说仓桥的脸皮实在非常厚。
  依现今的阴阳法规定,有许多指定为禁咒的咒术存在,其中相较于其他禁咒,与灵魂相关的咒法规定格外严格,涉入者将遭受极为严厉的惩罚。而且不只是法律明令禁止,这对每一位咒术者来说都是种禁忌。
  其中一个原因是道德问题。
  另外一个更实际的理由则是,过去土御门夜光曾进行灵魂咒术失败,导致东京发生大灵灾——世人普遍如此认为。简单来说,这和一般禁咒的危险程度有天壤之别。
  然而,仓桥处于取缔禁咒的立场,却在背地里数次施行这一类的灵魂咒术。实际上,在场的蜘蛛丸说起来也是这种灵魂咒术的产物,让一度丧命的人类灵魂以式神的形态重新复活在这世上。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他们果真是「恶党」……
  仓桥交代这项研究时,一旁的父亲这么向铃鹿解释。
  所谓的『泰山府君祭』,指的是与称为『泰山府君』的高等灵性存在连结,借此操纵人类灵魂的咒术系统。
  他说得稀松平常,但其实这是非常重大的事情。高等的灵性存在换句话说也就是「神」,是『泛式阴阳术』这咒术体系当中归类为「神」的存在。
  这么说来,铃鹿等人以前到医院探视大友的时候,也谈过相同的话题。
  世上万物皆充满灵气,灵气源源不绝地飘散着,整体维持在稳定的状态,但不时也会出现偏离,变成瘴气,这就是「灵性灾害」,也就是所谓的灵灾。
  阴阳法依偏离的程度,将灵灾分成几个等级。首先是灵气偏离转变为瘴气,无法自然消散的阶段为第一级灵灾。瘴气造成物理性损害的阶段为第二级灵灾,瘴气实体化后形成动态灵灾为第三级灵灾。动态灵灾散发出的瘴气立刻形成另一个灵灾,使灵灾连锁发生的状态为第四级灵灾。
  这样的分类只是判断灵灾「状态」的标准,即使是同等级的灵灾,在「强度」上也有很大的差别,不过依然可以用来充当评估灵灾危险性的标准。
  达到第四级的灵灾要是继续扩大,造成灵灾的灵气偏离将不再是局部性的「偏离」。这样的状态将变成「正常状态」,成为充满万物的新型灵气,继而普及。
  这就是第五级灵灾,通称最后阶段。
  关于最后阶段的说法,是从未得到证实的假说,而这不是别人,正是夜叉丸——大连寺至道生前提倡的理论。至于夜叉丸与蜘蛛丸在世时隶属的阴阳厅御灵部,也正是进行第五级灵灾相关研究的部门。
  ——左右「神」的咒术吗……
  在现代咒术的咒术体系里,过去被当成神佛信仰的存在统一归类为灵性存在,构造上与灵灾相同,只有是否造成危害的分别。
  此外,『泛式阴阳术』中没有提及,但是在『泛式』视为基础的『帝国式阴阳术』中,存在许多现在几乎全被指定为禁咒,将「神」视为一灵体并且加以利用的咒术。夜叉丸的话如果属实,『泰山府君祭』也是属于这样的例子之一。
  铃鹿受到委任的就是这样的研究,也难怪监视始终相当严密,毕竟这属于犯罪的行为。实际上,她没想过出面自首后,明显怀有二心的自己会忽然接到这种触及核心的工作。也许这可以看出对方有多么小看自己,不过确实是她求之不得的工作。
  ——光是这道命令就可以用来当作证据,循法律途径控告仓桥源司。
  只是天海也说过,负责逮捕咒术犯罪者的是咒捜部,也就是阴阳厅。
  铃鹿进行的研究是否触犯法律,不是阴阳师无从判断。要用什么方法才能将仓桥逼得无路可逃,这对铃鹿来说仍是有待解决的课题。
  ——另外还得找出他们的「目的」。
  夜叉丸等人早已在进行『泰山府君祭』,但是仍然需要铃鹿帮忙研究,可见他们还没有完全理解『泰山府君祭』的咒术系统。为了更深入、广泛,并且正确了解『泰山府君祭』,他们将这项研究交给铃鹿。
  只是,他们的目的应该不只如此。
  虽然没有确切证据,只是铃鹿的直觉,但她总觉得——
  ——另外有其他『真正的目的』。
  铃鹿的研究不过是目的的其中一环,至于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有一点过去没有深入思考过,却忽而成为重要关键——那就是有关他们的「血缘」。
  也就是相马家的血脉。
  「…………」
  铃鹿用马克杯遮住嘴边,喝着红茶。她一边这么做,一边观察着坐在眼前的多轨子,和站在她背后的蜘蛛丸。
  铃鹿以前完全不知道有关「相马家」的事情,而且不只铃鹿,大多数的阴阳师都一样。不同于土御门家和仓桥家,相马家是在咒术界背后延续的名门。太平洋战争时,相马家为支持夜光介入军部,后来因为战败溃散,家道也随之中落。如果是出生在战前,或是与他们有关系的部分人士可能还有印象,否则几乎所有阴阳师听见「相马」这名字,一时间也反应不过来,如同「相马」多轨子出现在春虎等人面前的那个时候。
  不过,有资料留了下来。
  相马家渊源久远,虽然不为人知,但历史相当古老。尽管正统性略逊一筹,不过相马家的历史远比土御门家还要悠久。
  如同土御门家的祖先是伟大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相马家的祖先也是位赫赫有名的人物,至少历史上面如此记载。
  那位人物现在被当成「神明」供奉,而且就在「东京」这个地方。
  「…………」
  铃鹿啜飮了一口红茶,视线始终紧盯着多轨子——还有蜘蛛丸。
  蜘蛛丸与夜叉丸是多轨子手下的「八濑童子」,但这原本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八濑童子是用来指某个「鬼的集团」的称呼,也可以用来指隶属于集团里的鬼。在这个国家,只有某个「特定血脉」可以使役这些鬼。一生侍奉那个「血脉」而殉死的死者灵魂在死后成为护法,继续侍奉那个「血脉」,而这个护法正是八濑童子。
  他们是——侍奉天皇家的鬼。
  ——但是这些人自称是「八濑童子」,这表示……
  事实上,在日本的历史当中,仅有一位自称为「新皇」的人物。那是个图谋从朝廷中独立,引发史上著名乱事的人物。
  新皇,平将门。
  同时也是荒御魂,以御灵闻名的「神」。
  传说中,他是相马家的祖先。
  「…………」
  铃鹿沉思,认真地思考。
  相马是奉自称新皇的平将门为祖先的咒术集团,在继承嫡系的多轨子身旁,服侍的是夜叉丸和蜘蛛丸这些八濑童子。
  此外,平将门现在以「神」的身分在东京受到祀奉,本质是过去国内三大怨灵之一,以力量强大闻名的御灵。
  夜叉丸,也就是大连寺至道,和心腹蜘蛛丸也就是六人部,过去同样隶属于宫内厅御灵部,在那里研究『泰山府君祭』——也就是与「神」接触的咒法。
  另外还有一点,夜叉丸和蜘蛛丸称多轨子「公主」,但是有时候他们也会称呼她「巫女公主」。没错,正是巫女。
  不消说,巫女为侍奉「神」,听取神意的人物,是自古以来负责与「神」联系的角色。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什么意义?
  「…………」
  一个一个。
  一个一个。
  原本散落各地的拼图绘起一个巨大咒纹,在接近他们之后,铃鹿终于也逐渐看出这一点。
  不对,不是她自己看出来,而是他们故意让她看出这一点。他们假装露出破绽,一点一点地把「真相」放在铃鹿面前。
  这是他们正逐步达成目的的证据,显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让人知道也不成问题」的阶段。
  而且正如蜘蛛丸所说,也是他们企图「拉拢」铃鹿的证据。
  实际上,回到阴阳厅后,铃鹿有一段时间没有察觉到一个事实。
  父亲的旧姓是「相马」至道。
  换句话说,铃鹿也有相马家的血统。
  「……铃鹿。」
  「…………」
  「铃鹿?」
  再三的呼唤声终于让铃鹿回过神来,她连忙恢复注意力,多轨子见状像是觉得好笑,噗啮笑了出来。
  「你看起来果然很累,而且好像睡眠不足。」
  「……罗嗦,我根本不觉得累。」
  「是吗?如果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离开让你休息。」
  「我哪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过要回去就快回去,你们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
  「嗅咦?这话真过分。」
  多轨子对于这种程度的贬损似乎也能若无其事地做出回应,只见她蹙起眉头,一副伤脑筋的样子,露出只有在面对亲昵的友人才会出现的表情。
  铃鹿还不习惯这种直接的亲昵态度,说不知道如何应对也可以,尤其是疏忽大意的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微笑的多轨子,「……啧。」咂了一声后逃避似地转过了头。
  ——『「情」束缚的不是「头脑」,而是「内心」。』
  蜘蛛丸说过的话掠过脑海。这么做确实有效果,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铃鹿恼怒地回想起这些话,咬紧了唇。
  与死而复生的父亲再会时,夜叉丸理所当然地把铃鹿视为和自己同一阵营的人。铃鹿——女儿的去向对他来说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至于理由的话,既然铃鹿无庸置疑是他的女儿,等于是同意让父亲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或者比起父亲与女儿的关系,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是两人「同样出身自相马家」,自古连绵的古老血脉枷锁如今也同样绑缚着铃鹿。
  ——蠢死了,开什么玩笑,谁要受到这个红头发的束缚啊……
  铃鹿这么说服自己,接着她像是为了表现出不想再聊下去的态度,打开了一度关上的电视。
  然后,她不由得僵在原地。

  『接下来登场的是新春会的压轴,由塾生行使的式神使役术。请看,现场有雄壮威武的式神,也有纤细美丽的式神,各式各样的式神在场上展现英姿。』

  电视里,新闻节目疑似正播出转播画面。
  阴阳塾。
  那是位于铃鹿过去就读的阴阳塾塾舍的地下咒练场。
  「啊,糟糕,这么说来今天有阴阳塾的新春会。佐竹之前告诉过我,我居然忘记了。」
  多轨子一脸像是做了错事的样子,但是她马上兴高采烈地盯着电视萤幕。
  「阴阳塾地下室啊……真怀念。在那里和夏目进行咒术战都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她有些感伤地喃喃说着,过往的痛苦回忆和对之后自己引发那些事件的愧疚感,此时想必正在她心中来去吧。
  不过,萤幕上一出现某个人,多轨子忍不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是京子!铃鹿你看,京子出现在电视上了!」
  多轨子手指的地方确实照到了京子的身影。她身穿阴阳塾纯白的女生制服,宛如挺身作战般,吃立着操纵两具护法式,白樱与黑枫。时隔一年半再次见到伙伴的身影,不晓得是不是多心,她看起来比以前成熟许多,原本就姣好的身材好像又成长了不少。什么嘛,真是太狡猾了,她身上甚至多了一份过去没有的魅力。不过,并不让人讨厌,不只如此还十分美丽。或许是因为神情严肃,让她看起来更加成熟,说不定她笑起来没有多大改变。她肯定会和以前一样跑来烦人,脸上表情一再变化。活泼开朗又贴心,喜欢把人当玩偶一样抱在怀里,偶尔又会装出一副前辈的样子,高高在上地向人说教——
  电视画面滋的一声消失了。「咦?」多轨子惊讶地朝铃鹿转过头。
  铃鹿依然维持盘腿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弯腰驼背低着头。她低头伸出右臂,把遥控器笔直对准了电视机。
  握着遥控器的右手拇指正按在电源键上。
  「铃、铃鹿?你怎么了?好不容易照到京子……?」
  多轨子不明所以,惊慌失措。铃鹿缓慢放下手臂,把遥控器丢到桌上。
  「……我要开始工作了。」铃鹿低着头说。
  「什么?」
  「……别在这里碍事。」
  她的语气冷漠,而且十分微弱。多轨子难掩困惑,杵在原地。
  这时,「——公主,我们差不多该告辞了。」站在背后的蜘蛛丸委婉催促着她。
  多轨子像是依依不舍,不过她还是表现出顾虑铃鹿的模样,老实点了下头。
  「……铃鹿,谢谢你的红茶,我改天再来。」
  说完,她和蜘蛛丸一起离开了研究室。
  多轨子等人离开后,铃鹿感觉研究室忽然变得宽敞许多。她放下脚,接着在椅子上抱住膝盖,蜷缩起身体。
  她没料到自己会出现这么强烈的动摇,光是相隔一年半再次见到伙伴的身影,就把铃鹿的壳——为了在敌营中保护自己的壳一击粉碎。平常铃鹿甚至对自己隐藏的心情,此刻毫不掩饰地溢了出来。
  寂寞、哀伤、难受,想与他们见面。
  她再也按捺不住,拼命紧闭眼睛,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卯足全力咬紧牙,抑制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呜咽。太奇怪了,为什么自己这么努力,这么拼了命地努力,只是看见伙伴的身影就如此心痛?对伙伴的亲昵之情化成一把利刃,一刀刀划着铃鹿,让她恨不得抛下一切,逃离这个地方。
  无视监视,尽全力打倒阻碍自己的人,现在马上飞奔向京子所在的阴阳塾,这甜美又激烈的诱惑令她目眩,是幸福的剧毒,同时也是重挫那天晚上的决心,击败她的陷阱。铃鹿强忍着,她在椅子上抱紧膝盖,把脸埋在膝盖里,让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拼了命地极力忍耐。
  不晓得过了多久,她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战战兢兢地伸展起因为过度用力而紧绷的身体。
  她慢慢地深呼吸。
  脸上很烫,眼睛大概红了吧,不过没关系,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了。
  也许是因为事发突然,反应格外强烈。铃鹿把视线落在丢在桌上的电视遥控器。
  犹豫不决。
  现在要是打开电视,自己会因此屈服于诱惑喁?必须重新张起的壳会不会变得比以前更脆弱?不知道。得不到答案。铃鹿盯着遥控器,一会儿过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用左手拿起了遥控器。
  她闭上眼睛,别开脸,把遥控器对准电视,伸长了拇指。
  接着她再一次按下按钮,要是电视没开,她打算马上放下遥控器,重新开始工作。她用这样的方式来试运气,不对,是占卜。
  「……!」
  她按下按钮,传来电源开启的声音。
  正当她的身体不由自主颤动的时候,听见记者慢了半拍而且莫名激动的播报声。
  铃鹿忍不住惊讶,睁开眼睛转过了头。
  那时候出现在电视萤幕上的画面有如实际的景色,既鲜明又美丽地映入铃鹿眼中。

  ★

  在华丽但有些虚伪的气氛中,阴阳塾新春会顺利开幕。
  关于虚伪这个评价,或许是因为京子戴上了有色眼镜。新春会是为提升阴阳师形象而办的对外宣传活动,但活动内容绝对没有因此降低程度。实际上,用来充当会场的咒练场里挤满了
  充当观众的一、二年级塾生以及媒体,显得热闹非凡。
  典礼流程依照昨天的排练,先是塾长致词,然后是鬼气祓除仪式,最后由三年级塾生进行式神的召唤与操作。
  京子一直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昨天碰巧观测到大友星相的事情仍盘旋在她的脑海。
  关于大友,冬儿和天海应该还在继续找寻他的行踪。受到监视的京子和美代没有与两人取得联络,不晓得他们目前掌握到多少线索。根据在宅里私下流传的少数谣言,大友潜入咒术界的地下社会,暗中活动。昨天看见的不祥星相总让人觉得很不放心。
  另外还有一件事,昨天读星时掌握到的那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如今仍清楚留在京子心中。
  老实说,要不是今天有新春会,她肯定会故意装病向塾里请假。她想趁还记得那种感觉的时候,再一次挑战读星。一方面是因为大友的星相让她担心,另外她对说不定能掌握读星技巧的欲望也愈来愈强烈。
  如果可以靠自己的意志重现当时的感觉,代表她的能力前进了一大步。想到这里,总觉得现在实在不是配合这种活动的时候。
  可是在今天的式典上,京子被分配到使役式神的团体表演,而且她不是集团演舞成员,是负责在一开始个别操纵式神。由于此时需要扮演完美的资优生,翘课或是装病都不被允许,只能老实参加式典。
  ——我想想,新春会上午结束,在午休的时候假装肚子痛……不,不如说一早就身体不适,是抱病参加式典……
  京子在队伍里观赏肃穆的鬼气修祓仪式,送出拜托快点结束、拜托快点结束的念力。当然这种乙级咒术毫无效果可言,仪式以扎实的步调缓慢进行。
  太阳该不会快下山了吧,正当京子这么怀疑的时候,仪式终于结束。她忍不住在最后用力鼓掌,又连忙调整力道。
  她既焦急又烦躁。
  不过和昨天相比,她稍微有了点精神。京子自己没有察觉,终于见到训练出现成果的徵兆,光是这样就让她充满活力。
  接着,轮到京子出场,她和其他选出的成员一起走出队伍。
  途中,不同班的天马进入她的视线。奇怪?她不由得停下目光。
  天马是集团演舞的成员,出场顺序在京子等人之后,可是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紧张,他的脸色看来很差。这么说来他在昨天的预演好像也出过几次差错,似乎还是一样不擅长实技。
  天马一如往常的模样让京子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然后,如同排练时的那样,京子召唤出自己的护法式白樱与黑枫。
  那是阴阳厅制的护法式,名为『M2·夜叉』,各自装备有日本刀与长刀。京子让白樱与黑枫分别配置在自己左右,场内一放出音乐,式神们立刻配合曲调表演起剑舞。
  现在的京子不只专心在读星的修行,进行其他甲级的练习态度也是前所未有地认真,操纵白樱与黑枫的技巧比以往还要纯熟。事实上,两具护法的动作明显不同于其他塾生操纵的式神,不单纯只是快速,也很俐落。
  等待时间虽长,实际开始操纵后一转眼就结束了。乐声停歇,京子指挥式神收起武器,接着与式神一同向观众席鞠躬致意。较鬼气修祓仪式时更盛大的掌声在场内此起彼落,京子等成员就在热烈的掌声中离开舞台。
  最后,终于轮到新春会的重头戏,由数十具人造式式神表演的集团演舞。包括天马在内共有数十名塾生,各自快步移动到自己的定位。
  广播告知接下来的表演内容,一、二年级的塾生和媒体无不全神贯注地注视竞技场中央。京子回到原本的队伍后,找寻起天马的身影。找到了。他因为紧张而脸色苍白,冷静点,她忍不住在内心帮忙打气。
  然后……
  ——啊。
  又来了。
  事情发生在连眨眼也来不及的短暂瞬间,意识浮现,广阔的宇宙出现在视野之中,视线前方闪耀微弱光芒,那是天马的星。
  那是在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京子最先「观视」的星。
  「……!」
  这时候的观星如一阵风吹过,造访过后没有停留便兀自离去。京子的心脏剧烈跳动,幸好没有表现在态度上。
  心脏跳个不停,如波涛汹涌。
  不知不觉中,场内再度响起音乐。接着在怀有某种预感的京子面前,塾生们齐声吟诵。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

  没问题、没问题,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新春会开始后,天马不下百次这么告诉自己。
  天亮前,所有准备都已完成。幸而先前早就暗中备妥用来当成机关的式符,虽然没想过会是这种用途,但他心里有种此时不用更待何时的感觉。只是,用一个晚上调整完全部的术式这种事情,比他原先料想的还要费力,结果他彻夜未眠,反倒更担心自己的灵力。
  ——不过……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握紧了藏在里面的御守。
  在鬼气修祓仪式结束后,新春会的表演节目接着轮到式神使役。此时进行表演的是三年级当中最擅长操纵式神的一群塾生,其中也可以见到京子的身影。
  在另外选出的成员当中,京子格外醒目。不只是操纵式神的技巧高明,最重要的是她整个人显得「光鲜亮丽」。听说今天有电视转播,说不定拍摄时画面会以京子为中心。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京子的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同。也许是多心了,不过她的气色看来也比平常好一点。
  ——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这是个好预兆,一定是这样。天马暗自点头。
  长达一年半的等待。
  终于收到的那封信想必是等待已久的「变化」前兆,而且那变化必定是「好的变化」。
  接着,京子等人的演舞结束,咒练场内响起掌声。天马也跟着大家一起鼓掌,但是轮到自己表演时,紧张感又再度升高。
  没问题、没问题,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他再一次告诉自己,但还是忍不住紧张。
  京子等人走下舞台后,一声号令传来,天马等负责集团演舞的塾生急忙赶向各自的定位。移动时,天马感觉自己的心跳愈来愈剧烈。
  就定位后,他深深一呼吸。
  在这时候,他想起事件发生的那天晚上,自己在早乙女凉的指示下只身潜入阴阳厅的事情。
  当时天马虽然心神专注,但也理解自己正走在一条多么危险的钢索上。事实上,他现在仍不时会梦见当时的情形。不只是早乙女,还有天海的帮助,他不过是因为各种要素交互作用,好不容易成功罢了。
  不过,至少他是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过那条危险的钢索。
  ——和那个时候相比,这根本不算什么。
  没问题、没问题,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他正这么告诉自己的时候,场内响起音乐。
  事到如今,天马终于下定决心。
  真要说起来,机关早已设置完成,等于是木已成舟,只剩最后的步骤。
  然后,音乐的曲调改变,四周的塾生吸了口气后提升咒力,天马也不例外。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结果,天马壮烈失败了。

  ★

  「哦,没想到能用这种方式确认啊。」
  「就是说啊。」
  天海说得愉悦,冬儿也同意他的意见,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他们目前的藏身处,水仙正好外出采买日常用品。因为只是暂时用来隐匿行迹的地方,室内几乎没有家倶,唯一放置在屋内的只有一张折叠式的小桌子,现在冬儿正在那张桌上打开笔记型电脑,和坐在轮椅上的天海一同收看电视转播。
  萤幕里播出正在举行的阴阳塾新春会,画面中央照出大大的京子。京子神采飞扬地指挥白樱与黑枫,凛然而且绚丽的模样夺去了观者的目光。她一再出现在画面上,他们很能理解摄影师这么拍摄的心情。
  「本来我以为就算看了美代的下一任塾长召开的式典,也只会觉得是装模作样……可是能像这样看见京子精神奕奕的模样也不坏……可恶,怎么觉得眼角热了起来……」
  天海看着转播,如他所说的双眼有些湿润。这对泰然自若而且严以律己的天海来说是很稀奇的一件事。
  不过……一年半了,而且不是普通的一年半,是从未经历过的漫长又黒暗的一年半,在经历过这段期间后见到伙伴的身影,冬儿同样无法平息内心的激动。昨天晚上,不过数小时前对镜的怨恨,似乎片刻间便烟消云散。
  冬儿坐在轮椅旁的地上,一只脚往前伸,另一只脚立起膝盖,把手靠在上面,悠闲地看着萤幕,心情很久没有这么平静。
  「简直像看到被迫拆散的孙女啊,对于偷偷摸摸在地下暗中行动的人来说,实在是感激涕零。」
  「……我从以前就有这个疑问了。」
  「什么疑问?」
  「您以前该不会喜欢塾长吧?」
  「哈,少胡说了。美代年轻的时候确实是个清秀的美女,不过她可是受到土御门夜光一手提拔并且认证的『占星术士』。战败后,名门仓桥家把她当成了掌上明珠,那时候我只是个初出茅芦的小人物,哪敢喜欢对方。」天海咯咯笑着,像是觉得非常怀念。
  「不过……我只跟你说,京子比美代漂亮多了,身材又好……欸,听好了,你可别说出去哦?」
  「——知道啦。」
  冬儿暗中偷笑,答应了极为严肃地叮嘱着他的天海。
  接着,京子的演舞结束,她敬了个礼后离开舞台。天海送出热烈掌声,冬儿其实也是同样的心情,只是他总觉得不太好意思,因此只是目送京子退场。
  「这个转播……」
  「嗯?」
  「也是仓桥厅长的指示吗?」
  「……不,我不觉得他会插手管这种小细节。不过从业界的开放路线这层意义看来,这样的活动确实符合他期望的方向。也就是说,这可以视为用不着厅长一一指示,四周也开始配合同一个方向行动的证据。」
  阴阳法修订后,业界的气氛逐渐转向与以往不同的方向。至今仍保有许多旧习而且封闭的咒术界变得愈来愈畅通,这绝非坏事,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仓桥厅长的功绩。
  可是仓桥另有企图,而且是不容允许的企图。
  在此同时,他促进当今业界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许多人因此获得利益,势必会使得他的势力更加壮大。与他刀剑相向,等于是和那些因为他而受惠的人作对,而且对这些人来说,冬儿他们是绝对的「恶」势力。
  「……我们实在是找上了很麻烦的对手啊。」
  「……你厌恶这种事了吗?」
  「怎么可能,这个样子正合我意。」
  他半是逞强,又半是认真地说。不论是咒术界的将来也好,阴阳师的未来也罢,冬儿都不关心。天海也许会在意这种事情,但是和冬儿没有关系。事情朝好的方面发展或许是好事一件,不过如果是建立在某些人的牺牲——冬儿和他的伙伴们的牺牲上,他可管不了其他大多数人的幸福,只会尽全力抵抗。
  萤幕另一头的京子也在奋战,绝不能输给她。
  接着,会场内响起播报声,一大群塾生接替京子等人的位置开始行动,看样子应该是由这些塾生操纵式神进行集团演舞的表演。
  「……京子看过了,接下来不晓得能不能看见天马,就算只照到一下也好。」
  「谁知道,那家伙很不起眼。」
  冬儿苦笑着说,视线却在萤幕里游移,四处找寻着友人的身影。
  天马确实是低调又不起眼,冬儿姑且找了一下,果然没找到他。
  没找到天马的「身影」。
  『式神生成!急急如律令!』
  萤幕另一头,塾生们同时掷出式符。
  然后——
  「嗯?欸欸,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着转播的天海诧异地喃喃说着。
  「这不是集团演舞吧?发生什么意外了吗?」
  天海惊讶地睁大眼睛,从轮椅上稍微往前探出身体。
  相对的,冬儿猛然站了起来。
  他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没办法继续坐在地上。睁大的两只眼睛差点裂开,双唇紧抿成一直线,握紧的拳头不住颤动,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聚精会神地盯着萤幕。「冬儿?」天海惊讶地叫着他,但他就算听见了也没有余力回应。体内的细胞彷佛燃烧着熊熊火焰。
  冬儿一时间默不吭声——
  感动与喜悦让他全身发抖。
  「厉害……真有一套,天马……」
  冬儿的嗓音有些嘶哑,哑然仰望着他的天海听见后问道:「天马?」连忙把视线转回萤幕上。不过,他似乎找不到天马,只见他眯细双眼,蹙紧了眉间。
  不过,找不到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冬儿也没有找到天马。不过,冬儿在眼前的转播画面中发现了「天马」。
  不只天马,还有另外一个人。
  「……您看不出来吗?」
  「看、看出来什么?」
  「您看不出来啊,这样的话阴阳厅那些人也不可能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真有你的……!」
  「欸,冬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冬儿终于转过头,面向愈来愈不解的天海。
  他的脸上浮现欣喜若狂的笑容。
  「那是天马传来的讯息,夏目回来了。」

  3

  盛夏白昼的气息逐渐强烈,洋馆的客厅内,坚定的决心一个接着一个成形。
  京子与仓桥塾长一同回到仓桥宅邸,进行『读星』训练。
  冬儿与天海一同在暗处潜伏,追逐春虎与大友的行踪。
  铃鹿回到阴阳厅,从内部打探夜叉丸等人的目的。
  这些决定说来简单,但其实是非常艰难,而且严峻的选择。所有人都将投入严苛的环境,而且不晓得何时才有结束的一天。
  最难受的是,伙伴们必须各分东西。过去他们可以互相弥补彼此不成熟的地方,挺身面对各种困境,但是今后他们再也没有伙伴可以依靠,要帮助对方也有困难。
  『你们最好当成以后再也没办法联络,只要一联络,肯定会走漏风声。不只是自己,也会危害到联络对象,这一点你们必须铭记在心。』
  今后除了潜伏的两个人,其他人势必会遭到阴阳厅监视,轻举妄动只会引来敌人的严加戒备。
  当然,一旦有状况发生的对应方式——尽管简单——也事先决定好了。比方说,要是状况出现什么变化,就由还能自由行动的冬儿与天海这边应对,其他人则是按兵不动。虽然是单方面的沟通方式,不过暂且还是以伪装成日常生活为优先。
  即使孤立无援,也要各自在自己的战场上努力取得胜利,伙伴们选择了这样的道路。
  「你们就算分开也一定不会有问题,不过小心别努力过度了。身处在逆境之中,保持内心的从容更重要。」
  听见塾长衷心的建议,塾生们纷纷点头答应。
  「……下次见面就是大家再集合的时候,到时候我们要聚集起来揍春虎,教训夏目一顿。」
  冬儿耐人寻味地慢条斯理说着,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京子和铃鹿或许也是相同的想法。
  只是——
  「……我……」
  一直没有开口的天马像是按捺不住,喃喃开了口。
  伙伴们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他的脸色相当凝重。
  「我……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虽然我也思考过自己可以帮上什么忙,可是……」
  天马歉疚地说。
  遗撼的是,天马的实力在这群人当中明显是最差的一个。他既没有『读星』的才能,也没有生灵的力量,更不是『十二神将』,只是一介平凡的塾生。这并不是需要谴责的事情,但天马就是无法停止责怪自己。他甚至想不出可以用什么方式帮助其他伙伴,内心深感愧疚。
  不过,「天马,你负责『待命』。」冬儿说得干脆,「什么?」天马忍不住吃惊地回问,看向冬儿。
  「以后我需要在暗处潜伏,京子回到仓桥府——搞不好就这么直接关在宅邸里面,就算没有被监禁,也会遭到贴身监视。铃鹿要是到阴阳厅自首,对方很有可能限制她的行动。换句话说,如果春虎或夏目试图联络我们,能成为窗口的人只有你。」
  「——!」
  听见冬儿指出这一点,天马赫然睁大了双眼。
  他说得确实没错,要是所有人不是行踪不明就是遭到监视,春虎和夏目根本无从与他们接触。虽然不知道两人会不会试图联络,但不能完全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你负责回阴阳塾,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并且装作不在意我们的存在,这就是你的任务。」
  「可是大家以后那么艰辛,只有我……我、我的处境没有大家那么危险,至少让我帮忙分担。」
  「怎么分担?」
  「这……」
  天马在一开始就明白表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做,今后的战斗属于个人的战斗,没有可以帮助其他人的余地。
  看见天马垂头丧气的样子,冬儿往他走了过去,用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坚定地说:
  「听好了,天马。我们没有惨遭歼灭,现在还能像这样讨论今后的去向,都是因为有你的帮忙。在我和京子、铃鹿横冲直撞的时候,只有你采取和我们不同的行动,所以我们才能成功把春虎救出来。」
  「那、那是因为早乙女学姐……」
  「不,情形还是一样,天马。你是我们之间的『异数』,我们不管是『十二神将』、『占星术士』还是生灵——是土御门家出身也好,夜光转世也罢,每一个人的个性都很强硬。反过来说,是拥有『特殊』这个共通点、由相似的人聚在一起的集团。相似的人组成的集团一旦陷入败局,就会因为相似而全灭,昨天晚上就是这样的情形。」
  这话在某种意义上是冬儿的忏悔。昨天晚上最先提出潜入阴阳厅这个提议的人是冬儿,虽然他没有邀其他人与自己一同前往,但就结果来看,他险些害得伙伴陷入全灭的危机。这么看来,昨天晚上是天马救了冬儿。
  「我们没有全灭,是因为集团里有个『异数』,在『特殊』的一群人里面有个『平凡』的塾生。你没有必要和我们做一样的事情,假设你成为我们的负担,我们也会全力支援你。所以你就用自己的方式——我们没有一个人做得到的方式帮助我们,这才是『团队』的意义。」
  「……冬儿同学……」
  天马喃喃说着。冬儿说完这些话后点了下头,放开双手。
  「冬儿说得没错。」接着京子也朝天马露出了微笑。
  「在我们这群人里面,能成为春虎和小夏联络窗口的人确实只有天马,这不是我们能做到的事情。」
  「……再说,什么叫做『大家以后那么艰辛』?讲得好像别人的事情一样,你以后一样会遭到阴阳厅的监视。」
  接着开口的人是铃鹿。「我吗?为什么?」看见天马惊讶的反应,铃鹿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严重的事情吗?昨天那起事件中,唯一瞒过厅长他们的只有你哦?……虽然说你只是『平凡的塾生』,不会像我们一样遭到严密的监控……但他们也不可能再放着你不管。」
  昨晚天马入侵阴阳塾的事情迟早会曝光,阴阳厅不会无能到放过这件事情。「我也会被捕吗?」天马困惑地说,『——不会。』这次轮到天海表达自己的意见。
  『逮捕未成年塾生不算什么大功,而且如果由咒捜部主导,应该会故意放着不管,观察情形吧。』
  「咦,这样要是春虎或夏目同学来找我,不是反而危险吗——」
  『今后不管要做什么——或是什么也不做,都经常伴随着危险。不过对方在这件事上理应会谨慎行动,否则什么事也做不成。』
  「…………」
  天马再次陷入沉默。
  他希望可以帮助伙伴,却又不知道自己可以派上什么用场。尤其自己也一样遭到监视,要是轻举妄动,恐怕只会危害到其他伙伴。
  冬儿要他待命,他也明白需要留下联络窗口的意义。可是只有自己伺机而动,这件事还是让他心里很难受。
  「天马同学——」
  塾长正要开口,就被天海轻轻举起手挡了下来。
  『……放手去做吧。』
  也许是看出天马内心的纠葛,天海坦率地说。
  天马「咦?」了一声,完全摸不着头绪。
  『小子,你刚才烦恼了那么久,也想不出自己可以做的事情吧?既然这样就别行动,继续思考。』
  天海说到这里就看向冬儿、京子和铃鹿,并说:『其他人也一样。』
  『以后我们没办法联络对方,要怎么办只能靠你们自己判断,依自己的想法行动。状况瞬息万变,到时候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你们就用自己的方式思考,仔细思考过后再做出决定,所谓「独当一面」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天海说这番话的语气莫名轻快,为原本沮丧的天马纾解了紧张的情绪,而且确实稳固了他摇摆不定的内心。
  自己目前能做的事情,他确实也只想得到「待命」。但是绝不能就此满足,必须时常思考是不是有其他自己可以做到的事情。
  状况千变万化,今后要如何行动,想必天海也无从预料。到时候,孤立无援的天马等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找出最佳对策,并且同时为其他伙伴设想。
  天马等人如今俨然是命运共同体,其中一人的行动结果不论是好是坏,都会波及到其他人。
  不过,要是因为害怕产生不好的影响而畏缩不前,就失去了组成团队的意义。所以天海要他们持续思考,要他们在思考过后自行做出决定。
  不只自己,也要负起对伙伴造成风险的责任,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行动。要做到这一点,「团队」才算发挥功能。
  「…………」
  从天马的瞳孔中,天海确认到他已经下定决心。天海咧嘴微笑,天马接着转头看向冬儿、京子和铃鹿,默默地对他们点了个头。
  可以说就是从这个时候,他们的战斗正式开始。

  ★

  逃亡生活的基本原则是静观其变,一有事发生就异常忙碌,没事的时候基本上是过着销声匿迹的生活。懒散的秋乃并不讨厌这样的生活,只要她想,就算是发呆数小时,她也不以为苦,而且三餐都能温饱,在她看来简直是梦寐以求的环境。
  不过,这仅限于她一人独处的时候。
  逃亡生活的难处在于很少有一个人的时间,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她可以懒洋洋地整天看着天空,可是只要身旁有人在,她就不能自甘堕落到这种程度。
  「秋乃,今天来练习隐形术吧。」
  「咦,又要练习?」
  用完早餐后,她正坐在榻榻米上看电视——这个家里留下的唯一可以称作家电的电器——的时候,洗完碗盘并且结束打扫工作的夏目从厨房走出来叫着秋乃。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秋乃歪着头往斜后方转去,仰望向夏目。不满的眼神让夏目好不容易忍住苦笑,「秋乃?」如此训斥着她。
  「你明白我们的立场吧?趁现在练好隐形术,万一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能派上用场。」
  「没、没关系,万一发生事情的话我可以逃,我跑得很快……」
  「不行,逃跑和隐形应付的是不同场面,必须两种都会。」
  「我不会靠近危险的地方……」
  「不行,危险会主动找上门。」
  「不、不然,让我晒一下太阳……」
  「不行。」
  看见秋乃下巴皱出奇怪的纹路,夏目终于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一起生活之后,秋乃才知道自己的第一个朋友是个无比认真的少女。相对于一个指示一个动作的秋乃,她不等别人指示就会接连完成所有自己应该做的事,而且只要抓到一点空档,她会跑去请教鹰宽或是千鹤,磨练自己的咒术实力。别说玩乐了,要不是周围人提醒,她甚至会忘记休息。秋乃觉得不可置信,那个样子看在她眼里简直和圣人没两样。
  夏目也用自己与生倶来的认真态度要求秋乃,一开始和朋友共度的时光,让秋乃觉得很新鲜,也乐于配合。只是如果是以玩乐的感觉进行也就算了,但夏目的练习相当严谨,她很快就累得受不了,厌倦了练习。可是就算这样,夏目也不可能放过她。
  「天气这么好,我们在庭院练习吧。秋乃你的灵力不弱,只要掌握诀窍,马上就能学会了。」
  「……好啦。」
  秋乃有些不情不愿,在夏目的催促下走到庭院。
  在寺里长大的秋乃虽然会闹别扭,但其实非常听话,而且和夏目在一起让她觉得非常快乐,只是如果能选择的话,她希望偶尔可以一起玩耍。
  「呜呜,好冷。」
  「从之前的复习开始,你还记得手印吗?」
  「唔……」
  秋乃交叉双手手指,接着就这么练习了一个小时。
  夏目提议差不多可以休息的时候,秋乃早就累瘫了。
  隐形术是很朴实的咒术,只是在还不习惯的时候必须持续集中注意力,造成精神非常大的
  负担。对初学者来说,持续练习一个小时想必相当辛苦。
  秋乃还在星宿寺的时候,常目睹师父和前辈们修行的景象。由于有过去的经验可供参考,她发现夏目的练习乍看温和,实际上却相当艰苦,大概是因为夏目总是全力以赴,不曾松懈吧。她的神情温柔,做起事来却很严苛。
  「累死我了……夏目你太严格了啦……」
  「呵呵,不过秋乃你跟上练习进度了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这已经是极限,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好像是这样呢——你的耳朵冒出来罗。」
  被夏目这么一提醒,秋乃忽然涨红了脸,举起双手试图藏住头顶,可惜只是徒劳无功。高举的双手底下,从秋乃头上冒出了一对实体化的长耳朵。
  白银皮毛覆盖的兔子耳朵。
  臀部则是冒出一球小小圆圆的兔子尾巴。平常她会解除实体,藏起这两个部位,可是只要一慌张或一不留神,或是像现在这样疲倦不已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冒出来。
  秋乃是极为罕见的「兔子」生灵,她的脚程快,灵力强,全是这个原因。
  「好久没看见秋乃的耳朵了呢。」
  「真讨厌,都是夏目的训练太严厉了啦。」
  「对不起。不过真的很可爱呢,很适合你。」
  夏目一脸天真无邪,嫣然微笑着称赞秋乃。秋乃至今还不习惯被人称赞,眼镜底下的双眸有些泛红。
  虽然夏目称赞可爱,但这对耳朵正是秋乃自卑的根源。光是兔子生灵就像珍禽异兽一样了,从头顶冒出兔子耳朵看起来更有种傻呼呼的感觉,所以在一起生活之后,她还是习惯把耳朵藏起来。
  不过如果对方是夏目,她最近就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在意,再说忽然藏起来也很奇怪,于是她决定先这么维持一段时间。
  两人并肩在檐廊坐了下来,夏目的个子比秋乃高,不过在露出耳朵的时候,加上耳朵的高度是秋乃比较高。夏目看着摇来摇去的兔子耳朵,露出愉快的微笑。秋乃还是一样觉得难为情,不过看见夏目那么开心,她也很高兴。
  秋乃久违地让双耳自由伸展。
  「欸,夏目。」
  「什么事?」
  「你觉得这对耳朵和我的亲戚有关系吗?」
  「这……」
  看见夏目欲言又止的模样,秋乃心里暗呼不妙。
  秋乃自小在星宿寺长大,在东京疑似有远房亲戚,而且是自古与咒术相关的传统世家。她现在受土御门家的人照料,但名义上只是在她找到亲戚前暂时帮忙照顾。
  那个亲戚姓「相马」,据说秋乃的本名是相马秋乃。
  自从听见相马这个名字后,土御门家的人——包括夏目在内——提到秋乃的亲戚就含糊其辞。他们是有帮她找,只是解释得很不清楚。毕竟秋乃以为自己,生孤苦伶仃,就算是远亲,知道自己有亲戚在世上也让她很在意。只是因为大家的反应是那种态度,平常她不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夏目这时候的表情也很阴郁,「对、对不起,这种事情问了你也不知道嘛。」于是她匆匆忙忙结束话题。
  尽管在意,但因为从来没见过面,又是最近才相信真的存在远亲,要说秋乃认为哪一边重要,那肯定是夏目这个朋友,和受到诸多照顾的土御门家的人。
  虽然她现在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泰纯往来,但是不管鹰宽还是千鹤,土御门家的人都很亲切善良。这些人会把话说得不清不楚,肯定是有难言之隐。既然这样,自己也用不着特地积极提起这个话题,秋乃这么认为。
  「啊,对了,昨天真是太好了呢。」
  「咦?……啊啊,你说那封信吗?」
  秋乃有些强硬地转移话题后,夏目似乎也——或许是多心了——松了口气。
  「那个人真的会读信吗?」
  「天马同学一定会读,因为他是个亲切又很为朋友着想的人。」
  「说得也是,虽然只聊了一下,但他确实是个好人。」
  「你真的这么觉得吗?我听叔父说,你的样子很紧张,而且连眼睛都闭上了,也没好好看对方的脸……」
  「没、没这回事!我是有一点紧张没错——可是我有确实看着对方的脸,也真的有讲到话,不然怎么把信交出去?」
  秋乃摇着耳朵为自己辩解,夏目的眼神有些促狭,不过还是温柔地轻轻笑了出来。
  帮忙交信的人是秋乃,不过那个时候鹰宽也与她同行,负责在暗处警戒周围是否有人监视。交完信后,为了谨慎起见,也确认是否有来自阴阳厅的接触,听说他也观察了天马上下学的情形。相反的,夏目没有跟去。她犹豫再三,最后被「万一让敌人发现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理由劝退,留在家里。既然想见又见不了面,至少去看一下对方的样子也好,秋乃这么心想,但是夏目的心情也很复杂。
  那个少年是夏目过去的同学,也是其中一位挚友。因为秋乃只有夏目这个朋友,在要去见夏目除了自己以外的朋友前,其实她心里一直忍不住在意。不对,她现在也以样在意。夏目以前和那个少年不知道聊过什么事情,想到这里她就有些心慌,或许自己在吃醋也说不定。
  「真讨厌,难得我终于可以帮上夏目的忙。」
  「没这回事,秋乃你……帮了我很多忙呢。」
  「……你刚才停顿了一下哦。」
  「啊,不是的,我只是想举些具体的例子。」
  「……可是想不出来吗?」
  「不、不是,唔,昨天你不是帮忙把洗好的衣服摺好吗?前天也和大家一起打扫家里……」
  夏目的笑容僵硬,不着痕迹地避开秋乃气呼呼地瞪着自己的视线。反正自己就算下了山,一样是个窝囊废,所以才会特别在意夏目的朋友,一定是这样。
  「读了你的信后,那个人不知道有什么想法。」
  「我也很在意这件事……不过我更希望他不会因为收到那封信,而惹上什么麻烦。」
  「又来了……用不着担心啦。鹰宽先生不是也说过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昨天回来后,他们聊了很多有关那封信的事情,可是今天的话题又回到那封信上面,可见对秋乃——尤其是对夏目——来说,这不只是「交完信就结束」的一件事。
  那封信中委婉交代了夏目的现况,也在某种程度上传达了夏目的心情。
  不过,这样并不能纾解夏目对伙伴的思念。
  至于为什么——
  「……好不容易写了封信过去,真可惜没办法收到回信。」
  秋乃安慰似地说,夏目微微点头同意。虽然对秋乃露出微笑,却是个落寞的微笑。
  从秋乃交出的信中虽然可以推测出写信的是夏目,但除此以外的讯息都被慎重地藏了起来。这么做是为了万一信落到其他人手上,可以避免情报泄漏出去。当然信上没有提到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对方就算想回信也没办法。
  秋乃没有读过那封信,不过夏目告诉过她大致的内容。
  信里几乎都在道歉。一年半前的那天晚上,抱歉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抱歉之后有很长
  一段时间没和大家联络,抱歉让大家担心了,抱歉只能像这样写信,无法和大家见面。
  和自己扯上关系只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对不起。在短短的一封信中,夏目一再道歉,并且强调用不着为自己担心。
  夏目说过自己一直想向对方道歉,昨天那封信姑且算是达到了道歉的目的。
  不过,夏目没办法更深入地传达出自己的心意。因为事前受到鹰宽叮嘱,她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就算知道,她心里还是一样难受。
  「……说不定那封信会造成天马同学的困扰。」
  「困扰?」
  「事情都过了一年半,忽然收到道歉信……何况天马同学也有自己的生活……」
  夏目的语气一如往常沉稳,不过秋乃也听得出她在逞强。不对,与其说是逞强,不如说是故意借着否认这件事,来取得心理的平衡。
  类似的事情秋乃也常做,为了忍耐预料中的疼痛,人们常在事先设下防线。借由伤害自己习惯痛楚,也算是这样的一道防线。
  秋乃想说没这种事,却又说不出口,因为她不认识百枝天马这个少年,也不认识夏目的其他朋友——伙伴。秋乃什么都不知道,就算随口说些安慰人的话肯定也没有意义。
  ……不过,就算只是表面上的安慰,也总比什么都不说来得好吧?不知道。夏目是秋乃第一个交到的朋友,朋友难过时该如何应对,这种事情她还没学到。
  可是至少……
  「……嗯。」
  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的头顶,那对伸长的兔子耳朵,接着她稍微把头转向坐在一旁的夏目,用一边耳朵轻轻摸着夏目的头。因为难为情,她始终把脸面向庭院。不过,为了确认夏目会不会受到惊吓,她瞥了一下身旁。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夏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过,看见红着脸望向前方、努力安慰自己的秋乃,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秋乃终于松了口气。
  当然,夏目内心的忧愁不可能因此消失——
  「小夏。」家里忽然传来千鹤的声音,接着本人直接冲到檐廊,向吃惊转过头的夏目和秋乃说:「电视正在转播阴阳塾的式典!现在拍到的塾生好像是你的同学京子,仓桥家的京子。」
  夏目瞠目结舌,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爬上檐廊,接着从千鹤身旁跑进家里。秋乃也急忙追上。
  电视放在客厅里,秋乃赶到时,夏目正杵在电视机前,一旁是坐在榻榻米上看着电视的鹰宽。
  萤幕上照出穿着和百枝天马身上的制服相同设计——不过不是黑色而是白色的制服,样貌和模特儿一样美丽的少女。少女的左右两旁分别站着黑白式神,优雅挥舞着曰本刀与长刀。
  「对吧?这是京子没错吧?」随后回到客厅的千鹤说。
  夏目一时间没有回应,说不出话来。她像是全身僵硬,茫然盯着电视萤幕。然后,她忽然湿了眼眶,点头回应千鹤的问题。起先只是微微点着头,接着大大点了好几下头,「……对。」最后用颤抖的嗓音这么回答。
  秋乃也把眼睛睁得老大,注视电视萤幕里的少女,然后转头看向夏目。夏目的鼻子红通通的,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各种情感同时涌现在她的脸上。
  她脸上分不出在哭在笑还是在生气,不过要是用一句话形容她现在脸上的表情,必定是「感动」。秋乃有生以来,第一次亲眼目睹情感如此深厚又强烈的表情。
  「……京子同学……看起来很有精神……」夏目泪汪汪地说。
  秋乃把视线转回电视上。这个少女就是仓桥京子,她常从夏目口中听见这个名字,和百枝天马一样是夏目的朋友。她不只貌美如花,又很帅气,而且既然夏目这么重视她,她一定也是个好人。嫉妒又开始在秋乃的内心蠢动,不过看见夏目现在的表情,她也就把这种心情抛到一边去了。
  「夏目,太好了,终于能看见朋友了呢。」秋乃说完后,「嗯。」夏目点头,秋乃不知道为什么也有点开心了起来。在两个孩子背后,鹰宽和千鹤也望向彼此,相视而笑。
  也许是中途赶来的缘故,京子的演舞很快就结束了。少女在掌声中鞠躬退场,紧接着其他塾生成群冲上舞台。
  接下来是什么表演呢?秋乃紧盯着萤幕。
  「啊,夏目,昨天那个叫做百枝天马的人可能也会出现哦。虽然没办法见面,但说不定可以在电视上看见他呢!」
  如果可以看见收到信的朋友,也许能稍微纾解夏目内心的哀伤。秋乃这么心想,提出了这个可能性,但是夏目噙着泪水,不知道为什么露出了苦笑。
  「说得也是,不过场上有那么多塾生……而且天马同学他……他是个不太起眼的塾生。」
  夏目这么回应时,电视里传来塾生们齐声吟诵咒文的声音。秋乃连忙把脸转向电视——注意到夏目脸上的表情出现变化后,她停止了动作。
  原本为看见朋友而感激涕零,好不容易稍微平静下来的表情忽然变得苍白,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所有情感全部消失。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秋乃吓了一跳,不过她在寺里也见过夏目此时的反应。原来人们打从内心受到强烈冲击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夏目——」秋乃唤了一声。

  ★

  「——你不要紧吧?」
  夏目觉得似乎听见秋乃担心自己的声音,但是她无法做出回应。
  「哎呀?」千鹤也是一样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集团演舞吗?动作一点也不合——简直是乱七八糟嘛,该不会是同时失控了吧?」
  她说得错愕又有些担心,但这些话就算进入夏目耳中也没进入她的心里,头脑无法理解。「唔。」鹰宽一边沉吟,一边摩娑下巴的胡子,看着电视的双眸异常锐利,但这一幕也只有进入夏目的视线一角,没有进入意识。
  夏目的魂魄被牢牢钉在电视的影像里。
  塾生们操纵式神表演集团演舞,舞台上生成的是『M1·舍人』和『M3·阿修罗』,两种都是市售的泛用式式神,数量总计将近五十具。原本预定将用这五十具式神,以整齐划一的动作表演演舞。
  然而,式神的动作杂乱无章,也许是因为共用术式,动作相同,只是每个个体的动作都很生硬,其中甚至有个体出现裂核反应,负责转播的记者也很困惑而且情绪激动。
  「……这是有人恶作剧吧。」注视着电视萤幕好一会儿之后,鹰宽说。
  「恶作剧吗?」
  「对,看起来是原本没有设定的式符混入了集体施展的术式里面,导致咒力供给追赶不上,而且因为增加多余的式神,基本术式也出现错乱。那恐怕是之后改写了术式,可是疏忽细微的调整……不过,从这种程度的恶作剧看来,犯人应该人数不多,没办法事先启动术式确认。」
  鹰宽说出自己的感想,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听完他的解释后,千鹤疑惑地蹙起了眉间。
  「不过……很漂亮。」秋乃看着萤幕说。
  这句话传到了夏目心里,她也是相同的感想。没错,很漂亮。从那年夏天的夜晚之后,再也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光景。
  也许是为了秋乃单纯的感想哑然失声,鹰宽与千鹤面面相觑,「恶作剧啊。」千鹤喃喃说。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谁知道。」
  「是谁做出这种事情?」
  「欸欸,孩子的妈,我又不是千里眼还是侦探——」像是要打断鹰宽苦着脸说出的这句话一般,「是天马同学。」夏目斩钉截铁地说。鹰宽、千鹤和秋乃全吓了一跳,看向夏目。
  「那是天马同学的回信。」夏目专注地看着电视说。
  电视上,『舍人』和『阿修罗』的动作生硬,毫无秩序可言。
  在舞台上是如此。
  不过,环顾整座竞技场会发现,宽敞的空间里,有娇小的式神正优雅自在而且轻盈地飞舞。
  青蓝色的燕子群。
  威契夫公司制的人造式式神,『WA1·燕鞭』。
  『燕鞭』和泛用式不同,不是所有个体都以相同的动作飞行。它们各自绘出不同的轨道,时而旋转,时而俯冲,随心所欲地在空中飞翔。尽管如此,整体的动作相当协调,看似奔放,其实在飞行中也考虑到其他个体的行动。行动相异,却带有整体性,看上去宛如某种讯息。
  而且,『燕鞭』的外观稍微被修改,所有燕子的尖喙上都叼着一个东西。
  又细又长,随风飘扬的那个东西是——
  粉红色的缎带。
  夏目的表情顿时扭曲。
  这样的成果有多少是按照原先的计划?说不定咒力不足和术式错乱并非计算错误。也许他现在在会场上正铁青着脸,惊慌失措,还是他干脆豁出去?
  朋友真诚不造作的呼唤声彷佛从萤幕的另一头传来。
  欢迎回来。
  以及,我们不会再让你离开了。
  『燕鞭』属于捕缚式。
  这些式神是天马为了不让夏目试图与伙伴拉开距离,独自在夜空飞翔而使出的乙级咒术。就算不能见面也无法联络,也要把夏目和伙伴系在一起。
  身处在同一会场的京子也看着相同的景象,透过电视转播,或许冬儿和铃鹿正看着这一幕,说不定春虎也一样。也许一年半前的伙伴们正看着相同的光景,收到同样的讯息。要真是这样就好了,希望他们真的看见了。
  斗大的泪珠扑簌簌落了下来,不过夏目连眨也没眨一下眼睛,与伙伴们注视着相同的光景。
  『燕鞭』盛大的乱舞没有结束的迹象,始终愉悦地在空中飞舞。
  

  4

  「……找到了。」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铃鹿仅靠着一支小手电筒的光源,找到了那份资料。
  阴阳厅厅舍里有数不清的书库,毕竟是公家机关,收藏的资料和文件数量庞大,并且藏有多不胜数的咒术书。咒术相关资料并未进行数位化,厅内恐怕没有人能确切掌握所有东西在什么地方。无数的书库中,甚至可能有至今仍不见天曰的神秘咒术,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沉睡。
  不过,铃鹿此时找出的是和这类神秘色彩无缘的报告书,属于咒搜部的资料。
  铃鹿坐在地上,嘴里叼着手电筒,借着手电筒的光线快速翻阅资料。
  「…………」
  距离早上多轨子带着刚出炉的面包来到研究室后已经过了十七个小时,现在的时间是凌晨两点多,厅舍里几乎空无一人,关掉书库的灯光是为了保险起见。铃鹿只要踏出研究室一步,就有式神随身监视,于是她使出术式作为诱饵,暂且牵制住式神。虽然不保证不会东窗事发,但总之她就是无法忍受继续待在研究室内。
  促使铃鹿展开行动的是早上的电视转播画面,在阴阳塾新春会的压轴节目,式神集团演舞时,在空中飞舞的『燕鞭』肯定是阴阳塾计划之外的演出,至于是谁做出那种事情,同样没有需要怀疑的余地。
  火点着了。
  看见那一幕,她不可能还有办法静下心来。
  现在的铃鹿逐渐可以看见敌人描绘的蓝图,这也是敌人的目的即将达成的证据。不能再坐以待毙,那个放肆的眼镜男使出的乙级提醒了铃鹿这件事情。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过去散落的拼图正绘出巨大的咒纹,不过铃鹿之前疏忽了一个重大的地方,那就是他们在过往所有活动中规模最大的「行动」。
  灵灾恐怖攻击。
  『上已大祓』和『上已再祓』。在东京以人为的方式二度引起同时发生的连环灵灾,天海把这视为借由提升双角会的威胁性,图谋以扩大阴阳厅的权限作为对抗手段的谋略,也就是自导自演,而且这毫无疑问是真实的一面。
  然而,真的只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要扩大阴阳厅的权限有很多种做法,为什么他们特地选择引发灵灾?而且两次都在同一天,在五节中的上已。
  「…………」
  铃鹿埋头在书库里已经三个小时,脸上显露出疲态,不过浮现在眼中的热情始终没有冷却。她决心坚持到底,继续阅读资料。
  然后,「……啧。」她咂了一声,抛开手中的资料。她从嘴里放开手电筒,身体向后倾,双手撑在地上。
  「也不是这个……果然咒搜部也没有扣押到御灵部的资料吗……」
  第一次灵灾恐怖攻击事件发生后,咒搜部闻入当时为双角会根据地的宫内厅御灵部,将所有成员一网打尽。只是听说那个时候,御灵部的资料已经销毁得差不多,因此在强制搜查后,
  双角会仍能以神秘的地下组织继续存在。
  「……灵灾恐怖攻击的目的……」
  两次的灵灾恐怖攻击都是借由操纵东京的灵脉,破坏都内灵性的稳定状态所引起,因此在修祓恐怖攻击发生的灵灾后,自然发生的灵灾次数有增无减。关于这一点,她已经在祓魔局的资料库确认过了。
  奇怪的是,在灵脉稳定下来后,一度增加的灵灾发生次数并回到原本的平均值。虽然没有灵灾恐怖攻击刚结束时多,但也没有回到灵灾恐怖攻击之前的数字,平均值确实提升了。『上已大祓』时已往上提升一个阶段,而『上已再祓』时又再往上提升一个阶段。
  「……这么说来,这几年一直在说祓魔官不足……也是在灵灾恐怖攻击发生之后的事。」由于灵灾发生次数的平均值上升,使得祓魔官整体的工作量激增。
  关于灵灾恐怖攻击与之后灵灾发生次数的关系,当然祓魔局也——至少修祓司令室早就看出来了吧。但是,又有多少人看出背后的意图?就算有,双角会遭到扫荡已经过了一年半,在意他们过去为什么引起灵灾恐怖攻击的人,恐怕是一个也没有了。
  双角会确实遭到歼灭了。
  不过,在背后操控的幕后黑手依然逍遥法外。
  另外,还有一件让人在意的事情。
  『上已大祓』的主谋是铃鹿的父亲,大连寺至道。他因为卷入自己引起的灵灾恐怖攻击丧命,后来以夜叉丸的身分复活。
  『上已再祓』的主谋是父亲的部下,六人部千寻。他在引起灵灾恐怖攻击后自尽,后来以蜘蛛丸的身分复活。
  这个事实和他们的目的不晓得有什么关联,又或者他们单纯只是死后变成式神而已?
  又一年过去,『上已大跋』已是四年前发生的事情。灵脉大乱,灵灾发生次数急遽增加。在那两年后,凌乱的灵脉稳定下来之后没多久,他们引起『上已再祓』,促使灵灾发生次数再次增加。
  然后,到今年又是两年过去了,两年前因为灵灾恐怖攻击而扰乱的灵脉完全恢复稳定。
  另一方面,他们的目的疑似接近完成,到达「让人知道也无所谓」的阶段。
  不祥的预感。
  当然,这只是预感,铃鹿尚未掌握到「确切证据」,不能在这个时间点急着下结论。
  话虽这么说,也不能以逸待劳。
  毕竟距离下一次的上已剩没多少时间了。
  「……其实只剩两个月了……」
  这时——

  「工作到这么晚真是辛苦你了,你很认真呢,铃鹿。」

  书库的灯点亮了。铃鹿顿时浑身僵硬,接着毛骨悚然,有如被冰块砸中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
  一回头,只见站在眼前的是一位青年,一个散发出精明干练气质的年轻男子,同时他也带给人佣懒颓废犹如放荡贵族的印象。他身穿衬衫搭配背心和长裤,系着领巾,手上戴着白手套,右眼的圆形镜片——单片眼镜闪烁着光芒。
  那是多轨子的式神,曾是铃鹿父亲的夜叉丸。
  「……」
  铃鹿脸色惨白,盯着夜叉丸。夜叉丸一如往常,露出「温柔的冷笑」看着铃鹿。
  「最近没什么机会见面呢,新年快乐。」
  「…………」
  铃鹿没有回应,猜想恐怕是对监视用式神耍的小花招被拆穿了。她早有面对风险的觉悟,只是或许自己的确待得太久了。
  讽刺的是,铃鹿瞒过式神,溜出研究室,却没有得到满意的成果。找出的资料全不是足以揭穿他们计划的关键证据,夜叉丸等人在任命铃鹿的时候早知道她怀有二心,既然如此,说不定对于逃过监视但一事无成的愚蠢俘虏,他们只会稍微惩罚一下就放过她。
  铃鹿正这么料想的时候——
  「答对了,下一次就是正式实行。」
  夜叉丸说着露出浅笑。没有任何预兆,她的心脏彷佛让人捏在掌中。
  「你的研究也得认真跟上,我们很期待你的表现。」
  夜叉丸说完这句话后便消失身影,解除实体离去。不过在他离开后,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彷佛仍触碰着铃鹿的心脏。
  铃鹿一时间动弹不得,一动也不动地杵在书库。呼吸微微抖动,无法靠自己的意志控制。她脸上的表情像是强忍着疼痛,咬紧牙,闭上了双眼。她在眼皮底下,一次又一次重现着那时候见到的青蓝与粉红的轨迹。
  一次又一次,在触碰心脏的触感消失前,一次又一次。
  


  后记

  本集为连接第一部和第二部的『东京闇鸦11 change:unchange』,副标题的意思是「变与不变」。自那之后一年半——第九集的发行是在去年三月,也就是说现实世界中也过了整整一年。第十集的内容与以往较为不同,因此本集是睽违已久的「伙伴们」再度登场,让各位久等了。

  因为是串联前后时间顺序的一集,本集的故事情节较偏向技巧性的表现形式。
  本来笔者打算给每个角色一集的时间,深入而且细微地刻划他们与夏目的再会,可惜……

  蔻蒂:「也就是说和冬儿、京子、天马和铃鹿四个人再会要花四集罗。」
  笔者:「对。」
  蔻蒂:「这样好像有点太夸张了……」
  笔者:「说得也是。」

  最后决定在一集里面把全部故事串联在一起……话说回来,如果最后一个人要等到下下下一集才有出场的机会,认为这样太夸张的确是适当的判断。
  只是这次的故事结构因此变得很难处理……毕竟相隔了一年半的期间,要交代的事情也很多。如果全部写出来,份量将长达数集,所以只能挑重点解释与描写,最后大胆地把全部内容压缩在一集里面交代完毕。
  视角虽然一再转变,但笔者已经注意尽量避免混乱。不过多亏如此,除了那些同班同学,也顺利加进了成人组战斗的场面。第十集里没有机会活跃的各个角色在这集里面算是扬眉吐气了吧?笔者在描写时也觉得稍微放下了肩膀上的重担(笑)。
  只是,这么一来惨的是第一部和第二部的主角。如今俨然占据黑幕一角的春虎姑且不提,在夸下豪语说夏目是「第二部的主角,将主导故事情节」的下一集,她的戏份马上大幅减少……这样好像不太好吧?但因为故事结构的缘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其实笔者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不过在这一集里面,夏目的身世终于揭晓了。
  接下来是关于本篇的内容……
  有关夏目的身世,在第八集春虎的身世揭晓后,夏目的身世便成了谜团。或许有读者猜想其中有什么隐藏设定,或是与其他角色有什么渊源。毕竟她是女主角,而且还是第二部的主角。
  不过,夏目的出身「一点也不特别」,「也没有特殊关系」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因为『东京闇鸦』里面的设定是咒术者的资质受血统左右,咒术者多出身自代代与咒术相关的世家。
  事实上,故事发展正是以土御门家、仓桥家和相马家这些传统世家为中心,尤其在第二部里面,将会更进一步关注这些血缘关系,和自上个世纪延续至今的时间份量。
  因此,笔者在撰写第二部时希望主角可以摆脱这一类的血缘束缚,处于「自由」的立场。当然,夏目一样是「土御门家」的人,只是至少她的出身没有这些拘束。
  书中冬儿也有提到,「异数」偶尔可以成为打破僵局的契机,今后或许夏目也有这样活跃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夏目没有依赖血统这种「关系」的必要,真正的「关系」将在今后由她亲手建立。
  接下来聊一下动画的话题。
  *在写下这篇后记的时候,动画仍在播放。不过,在各位读者读到这篇后记的时候,动画应该也播映结束了。各位觉得动画最后的结局怎么样呢?看了之后有热血沸腾的感觉吗?只要能让各位读者稍微有乐在其中的感觉,笔者也就满足了。(编注:指日本出版时间。)
  毕竟动画在写下后记的这个时间点还没结束,实在没有总结的心情(笑)。
  不过,想到长达半年的时间——祭典般的时光就要结束,总觉得很寂寞。尤其这一次笔者受邀参加过多次脚本会议,与导演、编剧统筹、各位编剧、制作人和制作公司等有长期直接沟通的机会,因此感慨特别深刻。
  虽然说长时间的制作非常辛苦(笑),但是也很快乐。结果完成了精采的作品,并且让许多人观赏到了这部作品。笔者在此由衷感谢与动画『东京闇鸦』相关的所有人员,也衷心感谢喜爱这部动画的各位观众。
  ……这么一写,最后一集的气氛好像都出来了(笑)。故事还会延续下去,接下来请各位继续支持小说!
  说不定在读着这篇后记的读者当中,有些人是在看了动画之后知道这部作品的吧?小说中的插图不会动也不会发出声音,不过观赏过动画的读者一定能在脑中重现动画场景!老实说,笔者在撰写本书原稿的时候,脑中也是以各位声优的声音重现台词(笑)。
  难得有这缘分,请各位一起为以春虎与夏目为首的各位登场人物的命运守望到最后。
  ……什么?动画已经播映结束,没办法重现那种感觉?
  如果各位有这样的疑虑,笔者在这里推荐热烈发行中的B1U—RAY&DVD!每一集收录三话,预定将发行八集。现在已经发行到第四集,第五集预计在本月发售,每一集都附赠有精采特典~心情和钱包有余力的读者,请一定要购买哦(笑容满面)!(……之前的系列好像也这么推荐过,笑。)
  顺带一提,在EX2的后记中也稍微提到过,特典里面收录了笔者全新创作的番外篇。第一集的初回限定版收录的是『东京闇鸦LOST-GIRL WITH CAT』,描写『神童』大连寺铃鹿成为『十二神将』之后的故事,木暮和天海也有登场。此外,今后的特典小说预定将收录大友老师过去的轶事。每个故事都很精采,有兴趣的读者请务必一读。
  ……话说回来,两季实在很长,真的是很愉快的一次经验。

  关于动画,不只B1U—RAY&DVD,也发行了片头、片尾曲和各种商品。
  身为原着作者,很高兴可以看见作品像这样有各种商品问世。机会难得,说不定各位在确认发行了哪些商品的时候,能得到意外的收获哦。

  ·『东京闇鸦』动画官方网站tokyo-ravens.com/

  接下来是和漫画有关的通知。
  现在包含外传在内,『东京闇鸦』共有四部作品(!)正在连载。
  首先是由铃见敦老师执笔的『东京闇鸦』漫画版本篇,目前正在『月刊少年ACE』连载,漫画已经发行到第八集。
  接着是由月ケ濑ゆり老师执笔的『东京闇鸦ANOTHER×HOLIDAY』,内容以春虎与冬儿为主,描写塾生们的曰常生活,在电子漫画杂志『S;L/7V』上连载中。
  另外是由待田堂子老师负责故事构成,漫画作者是横山コウヂ老师的『东京暗鸦 -Girls Photograph-』,是以夏目、京子、铃鹿和空等『东京闇鸦』的女性角色为主的欢乐喜剧,在『月刊Dragon Age』连载中。
  此外,由笔者负责剧本创作,漫画作者为久世兰老师的『东京闇鸦SWORD OF SONG』是以描写春虎等人在阴阳塾的学弟八云晓兔为主角的王道少年漫画,目前正在『月刊少年RIVAL』(讲谈社)上进行连载,上个月发行了漫画单行本第一集。除了春虎、夏目和冬儿这些阴阳塾的成员,仓桥塾长和木暮等人也有登场,推荐各位读者配合本篇一起阅读。
  『东京闇鸦』的漫画另外还有已经结束的『东京闇鸦东京FOX』,以京子和空为主,由COMTA老师执笔的外传,以及描写阴阳塾里巫女班,由望月あづみ老师执笔的『东京闇鸦RED&WHITE』。也就是说,总共(居然)推出了高达六部作品!嗯,真厉害呢,不知不觉也累积了这么多部作品(笑)。
  不晓得有多少读者看完全部的漫画作品,无论如何,能有这么多部作品推出,笔者感到十分光荣。欢迎各位读者随自己的喜好挑选,希望各位能从中得到不同的乐趣。

  ·『东京闇鸦』原着特设网站tokyo-ravens.jp/

  在长篇后记最后,要向以下各位致上谢意。
  负责插画的すみ兵老师,感谢您在本集也提供了精采的插画!和动画相关的工作想必让您忙得不可开交,您辛苦了。小说方面还会继续下去,今后也请您继续关照。
  责任编辑蔻蒂,感谢你在推特上面帮忙宣传!在和媒体相关的工作逐渐增加的时候,感谢您详尽的联络,帮了我很多的忙。遗憾的是我老是在截稿期限上恩将仇报……实在非常抱歉!我会尽量努力,还请、还请不吝继续给予协助……!
  接着是各位读者。
  感谢观赏动画的读者这半年来的支持,没来得及观赏动画的读者可以购买热烈发售中的B1U—(以下省略)。
  这一集当中,终于可以向各位读者交代在那个烟火的夜晚过后,各个角色的近况。其中有变有不变,也有人试图改变,不晓得各位读者读完后有什么样的感想?啊,对了对了,这一集里面不只有老朋友,也出现了新角色,各位对他们又有什么样的想法呢?就笔者个人来说,马面写来愉快极了(笑),简直是下笔有如神助(笑)。
  另外,故事内容在这一集里面没有特别明显的动向,但是不知道各位是否感受到了巨大的「胎动」?有很多事情已经明朗,不过还是有很多事实有待揭晓,也请各位读者继续期待。接下来,故事会再度加速,敬请期待下一集!
  各位读者,我们下一集再会。

  二〇一四年 三月 あざの耕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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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10000
卡拉米缇 平民
奈斯!找了好久了,动漫啥时候出第二季

7 个月前 0 回復

k4l5g 騎士
小虎什么时候才能跟夏目见面,从第一部完结到现在还没碰过面吧

8 年前 0 回復

lzxdtcwjs 平民
感谢分享,故事进展越来越有趣了

8 年前 0 回復

jaywinglc 伯爵
开始看小说 其实是看了动画而产生的。小说的内容比动画里面的更加细致,比较容易懂。这种现代的阴阳师题材我比较喜欢。多数都是有传奇性质的人物出现。而且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知道那种。呵呵

8 年前 0 回復

查理 平民
格局越來越大了
但主角方感覺還是處於劣勢..即便男主目前是夜光轉世還是被陰陽廳壓著打

8 年前 0 回復

ultrasoul 侯爵
作成這樣12 神將變的沒一個是好東西 只要是歸陰陽廳管的

8 年前 0 回復

tamago0079 騎士
不知道後面的有沒有,聽說現在買夏目股送北斗股跟飛車丸股 買來買去都是同一張

8 年前 0 回復

wuxuwuheng 王爵
这一卷还是太过压抑了,在暗中磨砺爪牙,何时突破黎明前的黑暗呢

8 年前 0 回復

女乃并瓦 公爵
感谢楼主的录入 东京暗鸦这本我是从动画开始关注的 小说的进程也一直在跟 希望最后夏目和春虎能有个好结局

8 年前 0 回復

洁白 公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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