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腼腆，沉默，在酒席座次当中显得局促不安，习惯缩起削瘦的肩膀，低头把下巴埋向胸口。乱糟糟的刘海下那双大眼睛却始终明亮，警惕地提防着周遭，观察着旁人脸色，不会放过一点动静。
这种精明狡黠与她怯懦的态度相得益彰，她也正靠着这些存活在这大群粗野男人当中。
屋外雪积了很厚，所以屋里聚集在酒桌火堆旁的人们都听见了屋外来客的大靴子把雪踩得嘎吱作响的声音。
“是个大个子。”葛莱弗握着酒杯的手伸出一根指头，说这话的他本人也是个健壮高大的汉子，一头红棕色长发上绑起四五条细小的辫子，他吹嘘说每当他在一对一中赤手空拳撂倒一头野兽，就会辫起一条辫子：“或许是米可，你们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米可了，我刚刚想起他往东西利威尔去时还向我借过一笔不菲的路费。”
她小口吮饮着杯中的饮料，回忆起米可这个名字，啊，那也是个巨汉，像一块巨岩一样扎实沉默，和葛莱弗曾是亲密的好友，但在两年前，他见到了一个随商队来的女人后就发了狂，到酒吧大醉一晚后，卖了自己的全套营生道具和，退了房子，跟着商队离开了依斯卡交易市镇。
“忘了你的路费吧，一多半和米可一块儿喂了鱼了，要不怎么会几年都了无音讯。”克劳福德打了个酒嗝，把后背靠在梁柱上，这个头上银发稀疏老人是这间店的主人。年近八旬，但依然神采奕奕，打起架来比青年人还凶。但他平易近人，至少在不喝酒时是这样，对她也一向多有照顾。早几年她还完全干不了力气活，还经常打破盘子时，克劳福德也没有赶走她，还允许她睡在火炉一旁。
“听。”克劳福德继续说：“那人在门口抖落身上的积雪，听见没有？和你们这些带着雪走进我的店里让雪水融得一地板都是的垃圾们比有如天壤之别，在这里有着这种好品德的大个子我只认识一个。”
那个大个子随即推开了门踏了进来，风雪有那么一刹灌进了小屋，但随即砰地一声被关上的门推回屋外。
“朋友们，你们还好吗？”凯文摘下了帽子挂在木墙的钉子上。“我带来了几瓶好的五味酒，希望你们还留着清醒来品尝，这可是劳尔特意让给我的。”
他身高有六尺多，体格强健，长着一张精明，漂亮的脸蛋，蓝眼睛柔情似水，一头金发打着卷。最难能可贵的是，在这群男人当中他具有独一无二的良好教养。但对此他从不多做说明，也就没人知道他在来到镇子以前是哪里出身，做些什么。不过人们热衷于猜测他或许是某个大户老爷家的私生子。
“除此之外我还带来了好消息，”他也在酒席间落座，给每个人的杯子里斟满了五味酒，甚至连她也分到一份。
看到所有人的杯子都注满了，凯文满意地端起酒杯，开了扣：“劳尔，终于开口了。这个商会的顽固主管，也耐不住我这三个月来的软磨硬泡。他许诺假如我们在接下来的一年里有足够亮眼的表现，商会就会承认我们的佣兵团，并且给予资金援助。”
席间顿时一片欢呼，四五个大男人站起来给凯文敬酒。
“老头儿的话能信吗，凯文，我怕你是吃饱了空心馅饼回来了。我们表现得得多好才叫做亮眼的表现。哪怕我们只不过在酒后砸坏了一张椅子，他们也会揪着这点说我们表现得令人失望。”坐在角落里的奈德开口了，这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据说曾是个亡命徒，腰间两把匕首耍得出神入化。
“别说泄气话，奈德。”凯文笑着，他总是笑着的：“我们有足足一年的时间证明我们的价值，到时候，劳尔也不会舍得放弃我们的。”
“凯文，我佩服你，打你去年初来乍到把我放倒在雪堆里起我就服你，真的。”奈德摸了摸他窄而长的下巴上的短须：“但是看看我们吧，工人，大多是工人，某些还是流氓无赖。我们有力气，也能赶走山贼，但要上场打仗……”
“奈德，你小子打娘胎里出来起就少了一颗卵蛋，这你知道吧？”她看见葛莱弗已经彻底醉得瘫软了，那个红发巨汉赖在椅子上，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奈德：“嘿，上场打仗，我正求之不得呢。士兵的脑袋会比山贼更硬吗？会吗？我谁都不怕，你知道吧，这头辫子……”
他再一次开始吹嘘他的那些猛兽和他的发辫的故事，她低下头，士兵的脑袋会比山贼更硬吗？会的，她知道，这附近的匪帮盗贼没有几个是能找到好钢铁包裹自己的。他们从没有面对过真正全副武装的敌人。
“别提你的野兽了你这傻子，”奈德甚至懒得跟他动怒，他靠在角落翘起腿：“你没见过什么野兽，你杀过的最威猛的牲口也就是克劳福德家的肉牛，唷，多么凶猛的屠牛勇士啊。”
“哈，就是换了大野牛我也照砍不误，屠牛勇士，你现在起可以那么叫我了，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和铁熊爵士肩并肩杀敌……噢，也或许是砍下铁熊的脑袋。”
“你是说埃兰斯爵士，庞萨德的英雄。”克劳福德从鼻子哼出一口酒气：“我听说他在攻打巴斯克时，一个人撂倒了一整队重装骑士，单凭一把钢剑劈开了城门。”
“佣兵，他就是佣兵，和我们一样，也许多打混了那么几年。哼，诗人都好夸夸其谈。”
“放过埃兰斯爵士的脑袋吧葛莱弗，我很想招揽他呢。一个再传奇的战士，被你卸了脑袋也没法加入我们了，”凯文眯起眼睛拍了拍手：“我们可指望着你的斧子呢。”
她垂下视线看着火堆，凯文是这些人当中的中心人物，他有足够的领导力，打起来也不输任何人，总是野心勃勃，旁人都愿意跟随他。最重要的是他不曾粗暴对待她，单这一点就足够她感激。只是……
“菲亚。”“嗯?”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于是抬起头，是凯文，他用杯子底敲着桌子，露出坏笑。
“菲亚到时候就住到我们的团总部来吧，会给你单独一间房的，比起在这窄小又油腻腻的酒吧地板铺盖要好得多吧。”
“这间窄小又油腻腻的酒吧怕是今晚要涨价了，凯文。”克劳福德长出一口酒气：“希望你口袋里的钱带得足够。还有别想着从我这儿带走菲亚，她的活干得刚刚开始像点样。”
“得了克劳福德，你这会儿又说得好像一个慈祥祖父了，你要真看重她，还会让她陪我们过夜？”奈德敲了一下酒杯。菲亚立即窘迫地低下头。
克劳福德看着她，脸色不变：“那又怎么样，她14岁，干不了重活，帮我做点事也只够糊口，想要攒钱就只能靠自己。她在我这儿待着你们好歹会付钱。要是让你们把她骗到你们那，怕是天天晚上得给你们这帮垃圾义务服务了。”
“好了好了，不谈这么多了，我不会再提这事了，除非菲亚自己那么要求。”凯文从腰间摘下一个小口袋，放在桌上，发出金属碰撞声，他随即把小口袋推向她面前：“我就不谈以后的事了，菲亚，但今晚你能陪我吧？”
她小心不让自己的动作发出响声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打开小口袋看了一眼,接着抬头窥伺克劳福德的脸色。
老人一口将五味酒饮尽，起身离开了席位。她看着克劳福德起身走进厨房。思考了一小会儿，咬住了下嘴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
菲亚能理解凯文他们对权势的执着，他为了成为团长，很可能会在依斯卡交易小镇耗尽半生。毕竟，这个聚集地或许是最接近佣兵团的途径。但是在那之前，他要为商人公会做无穷无尽的杂役和苦工。
帮助居民铲开冻硬的积雪和冰层。
割开每一只需要割开的喉咙。
帮助焦急的饲主找回宠物。
掩埋每一具需要掩埋的尸体。
帮助商人寻回丢失的货品。
焚烧每一间需要焚烧的宅邸。
无论是做一个好人，或是做一个坏人，每个人都得割舍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丢在雪地里，踩在脚下，碾进泥土里去，以此换取微薄的粮饷。
这仅仅只是生活。
没必要想太多，
这仅仅只是生活。
她停止思考。
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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