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江君人]孤独公主与神灯恶魔2[台/繁]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8-15 14:24 编辑


  孤獨公主與神燈惡魔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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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入江君人
  插圖:カズアキ
  譯者:陳盈垂
  圖源:裸奔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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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蹟般從虛無中解放的雷克斯與珂古蘭,
  終於再度相逢。
  然而雷克斯被捕,
  並在珂古蘭不知情的狀況下被逐出後宮。
  橫亙在兩人之間,阻撓他們三度重逢的,
  是深不見底的人心黑暗,
  與初次看見的後宮以外的世界──
  在悠久的時間中持續徬徨的惡魔,
  一直認分地接受孤獨生活的公主,
  迎來甜美重逢後,又宿命地被再次拆散……


  作者:入江君人
  榮獲第二十一屆Fantasia大賞,以而後改名為《神不在的星期天》的得獎作出道,該作品也改編為動畫,另外著有《魔法之子》等作品。獨特的世界觀深獲讀者支持。最近想起離家不遠的地方有海,所以會去釣魚。
  譯者:陳盈垂
  台大日文系畢業,東北大學碩士,專攻日本中世史。現為文學、理工兩棲的譯者。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8-6 23:21 编辑


  就這樣,故事結束了。


  那是充滿光芒的早晨,一切變得溫暖的八月。
  房間裡有散發七彩光輝的金銀珠寶,以及來自五大陸的野獸。野獸井然有序地佇立著,用溫柔的眼眸凝望房間深處。
  溫暖的晨光中,有兩個人。

  「……嗚嗚……嗚嗚……」

  其中一人是黑髮少女──在原本應該死亡的命運下重生,直到人生的最後都沒有絲毫怨恨的可憐公主。

  「乖,珂古蘭,別哭了好不好?」

  另一人是紅眼的青年──自瘋狂而生,漂泊數百年的空虛靈魂。
  一再錯過的兩人,因奇蹟而心靈相通,以彼此的鼓動溫暖被囚禁於虛無的靈魂。
  這裡是將故事回歸白紙的地方。
  說書人肅穆地闔上雙唇,漫長的過去化為永恆,這裡是故事結束的地方。
  同時,也是一切重新開始的地方。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8-6 23:21 编辑


  第一話 不明的卵

  是小鳥?蛇?
  還是蛋糕?

  †

  在某個地方,有一名公主。誕生於強盛了數百年的帝國,身為帝國獨生女的公主長得傾國傾城,因出眾的美貌而被喻為「童話公主」。
  但是,公主有一個祕密。
  同時,在某個地方有一名惡魔。以金銀珠寶與野獸為祭品而被召喚出的惡魔,可自由運用超凡的魔力,以奪取人類的心願為生。
  但是,惡魔有一個祕密。
  公主有難逃一死的命運,而惡魔有無法逃離的孤獨。被囚禁在永恆與剎那牢籠之中的兩人放棄了一切,引頸期盼終將到來的破滅。
  然而,兩人邂逅了。
  就像星星與星星相撞一樣,破碎的沙粒重新結合,兩人超越渺小的機率,來到這個早晨。

  不過,奇蹟只到此為止。

  魔法的力量在朝陽的照射下逐漸消失,被謳歌為「童話公主」的公主化為淚人兒,曾經是惡魔的金銀珠寶失去邪氣,滾落在地上;被奉為祭品的野獸雖然稀奇,但絕非不可思議。
  僅僅如此,並沒有任何不足之處。

  雷克斯忍不住心想,她連哭都哭得好笨拙。
  「嗚嗚……嗚嗚……」
  不是哇哇大哭,也不是呼天搶地,而是像霧雨一樣潸然淚下。珂古蘭哭得不知所措,彷彿對哭泣這種行為一無所知。
  「真拿妳沒辦法。」
  不過,雷克斯也一樣不知所措。因為睽違三百五十年的感動讓渺小的心臟劇烈鼓動。她的眼淚深深打動他的心,讓他無法不淚溼眼角。
  「因為……因為……」
  珂古蘭用溫熱的右手捶打雷克斯的胸口,左手緊緊揪住他的衣服,像個年幼的孩子抓著他不放,彷彿不這麼做,他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眼前的人真的是你嗎?我不是在作夢吧?」
  「真的是我。妳不是看見了嗎?」
  「我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
  「妳哭得這麼慘,當然什麼也看不見。」
  彷彿在觸碰小鳥的心臟般,珂古蘭激動地傳來的鼓動有如擊鼓般激昂。雷克斯感到有點難為情,因為自己劇烈的心跳一定也傳達給她了。
  雷克斯苦笑著,然後小心翼翼地抱緊她。
  「啊……」
  悲劇的色彩漸趨和緩,深深刻劃在眉間的皺紋舒緩開來,珂古蘭的臉上浮現宛如死者般安詳的笑容。
  「這是夢,沒錯,這是一場夢,全部都是一場夢,因為現實不可能發生這麼美好的事……」
  珂古蘭就像拍打父親胸膛的幼童,藉由咒罵不會瓦解的現實來確認。可憐的她還不習慣所謂的幸福,就像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忽然被交到手上的東西一樣。這讓雷克斯感到心痛,以及對她感到憐愛。
  「珂古蘭──」
  雷克斯開口想安慰她又作罷,因為他的安慰沒有任何意義。
  「妳就盡量懷疑,盡情地哭吧。不過,我既不是夢,也不是幻覺,所以妳之後不准因為被我看到出糗的樣子而生氣喔!」
  「好……」
  意外坦率的回答在一瞬間俘虜了雷克斯的心。
  所以他之後沒有再說話,為了她,也為了自己的心願,他緊緊摟住眼前的嬌弱肩膀。
  寢室裡只有溫暖與光芒。
  只有初升的朝陽注視著兩人。
  沒有人偷看,也沒有人打擾。
  是的,沒有人打擾他們。
  (嗯?)
  半晌,雷克斯終於察覺不對勁。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覺得本來很擁擠的寢室忽然變得寬敞。好像本來應該在這裡的東西都不見了,真的只有感覺到溫暖。

  「大夥兒!快點集合~~!」

  接著,治理後宮的女騎士闖入寢室。

  †

  關在彼此世界中的兩人料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因為世界照常運行,甚至粗暴得毫不留情。
  率先採取行動的是野獸們。
  和雷克斯一起回歸現實世界的野獸們,一開始很乖巧地凝視著兩人。不過,牠們終究是野獸,首先是肚子餓的老鼠,接著是貓,一個一個脫逃。逃出的野獸來到庭園和餐廳,還有位於金楢宮的宮姬寢室。

  「哇!」

  甦醒的後宮迴盪著女孩們的尖叫聲,接著是狗兒的遠吠與琉璃色極樂鳥的啼囀。駱駝奔跑而去,揚起一陣塵土。
  後宮儼然變成一座動物園。
  狗兒和黑豹追著一群群宮姬,駱駝和驢子大啖玫瑰園的花草;怯生生的山羊爬到屋頂上而下不來,在山裡長大的宮姬捲起衣袖,前去拯救牠。「笨蛋笨蛋笨蛋!下來!停下來!」「不用擔心!我很擅長爬樹!」「我擔心的才不是妳!別說了,快點下來~~!」
  事實上,率先採取團體行動的,正是這些宮姬。「由女人聚集而成的地方」──後宮裡,有在山裡長大的女孩,和擁有馴服動物能力的女孩。這些女孩通常都被人瞧不起,但經過這次事件後,她們的地位有所提升。
  相反的,騎士隊的反應卻慢半拍。不過,後宮的「騎士」只是虛有其名,因為她們的工作只是維持典禮與後宮的治安。這樣的地方自然容易成為腐敗的溫床,許多擁有名譽稱號的貴族把任命系統搞得一團混亂。不只是後宮騎士,這也是名為藍達那利亞帝國這頭年邁的巨龍,長久以來抱持的病症之一。
  雖然這是老毛病,但至今倒也相安無事。
  「妳們聽好,不要管野獸了,眼前最重要的是讓所有人安心,因為這種時候最可怕的是謠言和混亂。」
  儘管這個國家再年邁、再腐敗,仍然保有年輕的部分。這個國家最大的武器──「巨大」,在這時也發揮了功效。
  「把人聚集到餐廳和宿舍,不要讓宮姬散播謠言。如果有人問起,就回答:『野獸是從國王的庭園逃出來的。』」
  這名博得信任的騎士名為莉登。與其說她是一名騎士,這位身材健壯豐腴的中年女性更像一名旅館老闆娘。
  「遵命!老師!」
  精神奕奕地回答的,是十四、五歲左右的少女們。她們是向莉登學習騎士道的學生,也是以當上女騎士為目標的雛鳥。雖然能力還無法獨當一面,但就不受任何束縛這點來說,她們是一支最優秀的部隊。
  「很好!快去吧!」
  「遵命!」
  就這樣,這起事件很快地獲得掌控。少女騎士組成小隊在後宮巡邏,發現嚇得不敢動彈的女孩,就將她們帶到安全的地方;相反的,遇到勇敢過頭爬到屋頂上的女孩,就勸她們下來,確保所有人平安無事。
  「公主殿下!您沒事吧?」
  其中兩名少女騎士來到公主的宅邸。
  然後,她們在那裡看到了比無數珍獸還要稀奇的東西。

  †

  「有、有男人──!」
  大事不妙。雷克斯輕忽大意的心一下子充滿戒備。
  他用眼角餘光瞟了寢室一眼,忍不住咋舌。野獸們果然都不見了。根據野獸們的消失、突然出現的女騎士,和豎起耳朵便可聽見的騷動,雷克斯大致推測出現實的情況。
  「為、為什麼?為什麼後宮裡會有男人?為什麼,愛德拉!」
  「我怎麼知道?蜜絲拉!」
  少女們刺出逮捕犯人用的叉戟尖叫著,眼睛因驚愕而轉來轉去。她們的制服上只有一片皮革製的護胸,一看就知道是實習中的少女騎士。
  「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快說啊,愛德拉!」
  「就跟妳說了,我不知道啦!」
  她們在前來這裡的路上遇到駱駝和黑豹等這輩子從來沒看過的「真正的怪物」,卻因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類而嚇得花容失色。這也不能怪她們,畢竟男人比龍或幽靈更不該出現在這座女人花園裡。
  「總、總之,你不准動!」
  「沒錯!不准動!」
  兩人絲毫不受表面上的慌亂影響,靈敏地刺出叉戟。她們不愧是自聚集所有女人之處出身的騎士見習生,動作之流暢足以媲美熟練的戰士。
  「你是誰!竟然做出這種事!」
  「就是說呀!你竟敢冒犯童話公主!色狼!變態!快點放開童話公主!你等著被斬首吧!」
  不過,她們的內心終究還是年紀輕輕的少女。兩人大聲叫嚷,紅著臉眼眶泛淚。
  「呃……妳們先冷靜下來……」
  「不是叫你不准動嗎?」
  而且還聽不進別人說的話。到了這個地步,雷克斯才感到現實洶湧地向他襲捲而來。
  眼前的情況似乎真的很不妙,他聽說過有男人因闖入後宮而被斬首。
  「童話公主,我們已經壓制住他了,請您過來這裡。」
  不過,有一件事值得慶幸。
  看來兩人作夢也沒想到,珂古蘭和雷克斯是「戀人」。在她們眼中看來,雷克斯是洪水猛獸,珂古蘭只是偶然被他看上的可憐的公主。
  「呃……公主殿下?」
  兩人向珂古蘭伸出手,同時用攀住浮木般的眼神望著她。情況已經超出她們的能力所及,所以她們想要上位者的指示。
  「……」
  然而,珂古蘭卻是最後回到現實的人。蒼白的臉上掛著潸潸淚痕,充血的眼眸格外澄澈,正視著再真實不過的現實。眼眸綻放的光輝,渲染著宛如第一次離巢的貓頭應般天真無邪的色彩。
  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珂古蘭張開雙眼,從彷彿身處夢境中的狀態緩緩甦醒。她張開眼睛、張開眼睛,不顧一切地張開雙眼,回歸世界。
  彷彿一瞬間長大了十歲,少女銳變為新的姿態。雷克斯為此感到喜悅、有趣的同時,也有略微不安。
  某種東西要誕生了。
  在私通與祕密之中誕生。
  在輕蔑與侮辱之中加溫。
  因愛破殼而出的幻獸之女,在這一刻終於發出呱呱落地的哭叫。
  她既是珂古蘭,又不是珂古蘭。
  雪白的臉頰上滑落帶有鹽分的淚珠,柔順的秀髮像經歷過暴風雨般凌亂,腳底被割傷,上臂也因擦傷而滲血。
  雷克斯和兩名少女騎士都屏住呼吸,不知為何,他們有種「不可以冒犯她」的感覺,甚至不敢向她道賀「歡迎回到這個世界」。因為她就像一名不知道會化為天使還是惡魔的赤子。
  接著,她的雙眼張開。
  珂古蘭回歸現實。
  漆黑的雙眸看著自己、看向騎士,接著,直視雷克斯的眼眸,令他不禁感到畏懼。面對震懾人心的「洞察」壓力,彷彿被月亮凝視一樣。在判斷眼前的情況時,雷克斯剛才是以事物與現象來推理,珂古蘭則是觀察他人的眼眸。她從少女騎士的眼眸之中讀取到,她們希望她下達指示,接著從豔紅的眼眸中,正確讀取眼下的情況。
  因此,她下了一個再妥當、再正確不過的結論。
  「兩位騎士!」
  雷克斯感到胸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衝擊。

  「立刻逮捕這個無禮之徒!」

  珂古蘭站起來,以符合上位者的聲音說道。
  「咦?」
  「遵命!」
  兩人用有如看到主人扔出骨頭的狗兒聲音回答,興髙采烈地撲向無禮之徒。雷克斯被揍個半死,同時在心中恍惚地想:「真像珂古蘭的作風……」

  †

  騎士們迅速逮捕了雷克斯,將他送進騎士隊的監牢,一切都在祕密中進行,沒有被周圍的人發現。她們直到最後都沒有察覺,這一切都是在巧妙的建議下引導出的結果。接獲報告的莉登扭曲著臉。
  「那麼,就拜託妳了。這件事千萬不可以洩漏出去。」
  「……是,我當然不會說出去。」
  身穿白銀色甲冑的中年女性──在這起事件中博得信任的後宮騎士──莉登‧艾爾那吉毫不掩飾她的不耐煩。
  「這次只是一起偶發事件,那個男人與殿下沒有任何關係。我認為,他大概是嘗試『翻牆』的學生吧?但不清楚後宮的地理位置,晚上到處徘徊,天亮時就隨便躲進附近的屋宅──這就是事件的始末吧?」
  「……妳理解得真快。」
  珂古蘭本來心想,最糟的情況就是用散落一地的金幣來賄賂莉登,沒想到她自己做出一番合情合理的解釋,讓珂古蘭不禁一愣。
  「妳不認為他確實達成『翻牆』的目的嗎?比方說,我為了和他私通而庇護他。」
  「殿下和他私通?」
  莉登聞言不禁嗤笑。
  「您失去理智玩火?再愚蠢的陰謀家也不會使出這種策略。」
  「妳為什麼會這麼想?」
  「因為您是殿下。」
  「……」
  莉登萬萬沒想到珂古蘭真的在玩火,不過,珂古蘭也因無法反駁而默不作聲。看來她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深得他人信任,抑或她被人看扁,被當作不懂得和男人玩樂的小女孩。
  「您還有別的事要交代嗎?很抱歉,我今天恐怕會很忙,恕我先告退。」
  「請等一下,莉登,我還有一件事要問妳。妳們把今天早上到處亂竄的野獸怎麼了?」
  已經邁步離開的莉登驚訝地回頭。
  「野獸嗎?我們把野獸抓起來,關在騎士隊的監牢。」
  「是嗎?妳們沒有殺了牠們吧?」
  「沒有,如此珍奇的野獸,想必是來自『國王的庭園』的野獸吧?」
  「國王的庭園」指的是包含後宮一部分山巒的土地,一如其名,那是國王的私人土地。各國贈予的野獸與植物在此生長,形成獨立的生態體系。所以把這次的騷動歸結於國王的庭園是妥當的解釋吧?
  「因為還要安置野獸,所以騎士隊忙得人仰馬翻。不盡早解決安置野獸的問題,難保騎士隊不會崩解。」
  「既然如此,請把那些野獸送來我的宅邸吧。」
  「可以嗎?」
  女騎士驚訝得瞠大雙眼。
  「既然那些野獸是從國王的庭園逃出來,由主人來照料也是理所當然的。」
  接著,珂古蘭推波助瀾地從金幣山取出一枚金幣,滑入女騎士的袖子裡。
  「還有,今天的事應該會增加騎士隊不少花費,這是眼下我能給騎士隊的慰問。」
  「……殿下太客氣了。」
  莉登從剛才就不斷看向金銀珠寶山,這時,她的目光很不自然地瞟來瞟去。
  「殿下,感激不盡。我改日再登門致謝。」
  「妳無需多禮,快去吧。」
  「遵命!告辭了!」
  莉登快步離開。她大概真的很忙吧?
  寢室裡只剩下珂古蘭一個人。
  「……」
  珂古蘭環顧室內,彷彿卸下面具一樣,所有表情從她的臉上消失。少女們上演武打戲的喧鬧、將房間擠得水洩不通的野獸都消失了,只剩下掉在地上的獸毛和冰冷的金銀珠寶。
  回歸的靜謐讓耳朵有點疼痛。
  「……勉強敷衍過去了嗎?」
  回顧今天早上到剛才的行動,珂古蘭下了這樣的結論。雖然現狀並非最理想的結果,但可說是順利地瞞天過海了。
  珂古蘭推開雷克斯,並非對他見死不救,相反的,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他。如果莉登一笑置之的「翻牆」假設是真的,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就這個層面來說,珂古蘭採取了最恰當的行動。徹底壓抑一觸即發的情感,在一瞬間判斷錯綜複雜的局勢,在千鈞一髮之際避開向她刺來的利刃。在那時候、那一刻所能做的選擇,她自認已下了最佳決斷。現在絕對是最理想的狀態。
  所以……
  「怎麼辦……」
  珂古蘭才會感到絕望。
  她的雙膝跪倒在地,身體冰冷得發抖,血色盡失的手宛如幽魂,抱住自己以尋求溫暖。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她的牙根不停打顫,無法抑止身體的顫抖。她感到極度恐懼。
  珂古蘭做出了最理想的決定。
  然而,她的做法只是將絕望的逼近延緩一秒罷了。
  雖然雷克斯的事順利蒙混過去,但敏感的人洞察到什麼程度就不得而知。再者,珂古蘭也不知道雷克斯是否會平安無事。思考再多也無濟於事,因為人的世界會因為微不足道的事而導致生死反轉。
  她的呼吸急促,胸口滯悶。
  聰明絕頂的腦袋開始將它的機能用在不好的方向。珂古蘭想起父親。不是在王座上的養父,而是讓她擁有一頭黑髮的生父。
  據說他被士兵捉到時因胸骨折斷而死。
  想像中的臉龐此時此刻換成了雷克斯。
  「不……不可能會有那種事……」
  珂古蘭命令自己冷靜下來。
  可以說國王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生擒她的生父。所以不需要擔心,這個可能性已經被排除了。莉登不也說了嗎?
  然而,將死之時,人終究難逃一死。
  更何況,她也有生命危險。一不小心,她的立場甚至比雷克斯還要岌岌可危。
  因為希爾蒂南的婚事中止,所以珂古蘭才能死裡逃生。然而,旁人對她的威脅只是從「絕對不能讓她活下來」的程度下降為「盡可能不要讓她活下來」而已,誰也無法預料這個平衡何時會開始傾斜。
  「冷靜下來……一切只是回到原點,什麼事也沒有改變。」
  珂古蘭不斷告訴自己,一切只是回到原點。沒錯,現在跟以前沒有兩樣。她的性命被放在天秤上衡量,惡魔消失了,情況跟五個月前一樣。
  但是,置身其中的珂古蘭卻不再是從前的她。
  「……冷靜下來……快點冷靜下來……冷靜思考……」
  她的牙齒無法咬合,抑止不住直竄的寒意,身體發抖得甚至想呼喚人過來炫耀一番。感情與理智如嘔吐物一樣梗住喉嚨,令她幾乎要發瘋似地尖叫。
  珂古蘭再次命令自己冷靜下來、冷靜思考,像以前的自己一樣把生死放在天秤上思考。
  然而,她辦不到。
  因為她開始想要活下去,再也說不出「不在乎死亡」這種話。
  「……呼!呼!呼!呼!那麼簡單的事,我為什麼做不到?冷靜下來啊!珂古蘭!」
  這一切都是惡魔的錯。因為和他重逢後,珂古蘭不由自主地想要感受他的溫暖。
  這時候……

  「啾?」

  一隻小鳥飛進來,冷不防停在珂古蘭的手上。有著鮮豔桃紅色羽毛的牠,是和雷克斯一起回歸現實的小鳥。
  珂古蘭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小鳥跳到她的掌心上,啾啾啼叫。
  好溫暖。
  「啊……」
  看來牠在外面吃果實吃飽了,小鳥停在珂古蘭的手掌上開始打盹。
  小小的溫暖與無條件的信賴,比珂古蘭接觸過的任何事物還要溫暖。
  「我必須保護牠……」
  珂古蘭將小鳥輕輕抱在胸口,在心中重新下了決定。她打從心底相信,自己有了賭上性命也必須守護的東西。
  所以,她更應該正視殘酷的現實。
  「努力思考……珂古蘭,努力思考……」
  聰明過人的頭腦輕易地描繪出殘酷的現實。
  雷克斯會死,而自己也在劫難逃吧?
  今後他們再也沒有重逢的機會,只能在冥河之畔發誓「來世再續前緣」吧?那是根本無需誇大可能性、再確實不過的未來。
  「我絕對不接受這種結果!」
  所以她才要思考,正視想逃避的現實,在腦海中描繪不願意思考的可能性,導出令人作嘔的邪惡選項。
  為了攫獲比針尖還細微的幸福。

  †

  在珂古蘭想像了上百次死亡的場景時。
  「……姐!小姐!振作一點!小姐!」
  珂古蘭回過神來,才發現眼前有一名少女在呼喚自己。
  「……琪儂?」
  從死亡的想像回歸現實的珂古蘭抬起頭,發現隨身侍女──琪儂搖晃著她的肩膀。她穿著普通的制服,沒有圍上圍裙,也沒有戴髮箍,大概是匆匆忙忙趕過來吧?
  「小姐,您沒事吧?有沒有受傷?哪裡覺得痛嗎?」
  琪儂像珂古蘭的媽媽或姊姊,一臉緊張和不知所措。
  「到底發生什麼事?真是的!您的頭髮好亂,腳也好髒!」
  「……妳太誇張了,這沒什麼。」
  「別說了!不要動,在那裡坐下!」
  琪儂穿上圍裙,鼓足幹勁,開始讓一切恢復原狀。
  好溫暖。
  琪儂幫她洗腳,滌去腳上的汙泥,逐漸舒緩她緊繃的情緒。「啊啊……」珂古蘭舒服得吁了口氣。
  「……琪儂,妳之前在哪裡?」
  「我在宿舍。騎士見習生的小姐們把我關在裡面。很抱歉,我來遲了。」
  「沒關係,我無意責備妳。」
  從窗戶可以看到太陽已經升到正午的位置,看來她思考了很久。
  「不過,太好了。」
  琪儂殷勤、溫柔地幫珂古蘭梳理頭髮。潔淨的手彷彿消除了攀附在心中的惡夢。
  「之前我一直有種不祥的預感。那時,一臉蒼白的您趕我回去,我很怕會不會永遠見不到您了。」
  珂古蘭體貼地忽略琪儂吸鼻子的聲音,以及梳子傳來的微微顫抖,只是不斷說:「妳太誇張了。」
  「哈哈,說的也是。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珂古蘭邊感受著柔軟的手撫摸頭髮,邊想著。
  琪儂很溫柔。
  她會向任何人敞開心房,毫不猶豫地愛任何人。即使面對注定死亡的生命,仍然沒有例外地接近她,對她敞開心房。琪儂幫她打理膳食,梳理頭髮;如果她受傷,琪儂會為她哭泣。
  「好,全都恢復原狀了,接下來就跟平常一樣。」
  琪儂收起梳子,對珂古蘭撒了謊。那是像童話故事的結局般溫柔的謊言──「就這樣,兩人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是啊,跟平常一樣。」
  她的謊言很溫暖,很溫柔。
  就像媽媽一樣,像姊姊一樣。
  「好,我要來打掃了,您可以看書休息。」
  「像平常一樣?」
  「是的,像平常一樣。」
  於是,琪儂卯足幹勁開始打掃。寢室裡野獸的味道被消除了,灰塵和獸毛被神聖的掃把清掃乾淨。就像魔法一樣,隨著撢子和掃把的閃耀,非日常的事物逐漸消失,溫暖的陽光取回力量。這是虛假的日常。
  「不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寢室裡充滿野獸的臭氣,還有一座金銀珠寶山。」
  「對不起。」
  「咦?啊,我沒有責備您的意思。」
  「不是的,琪儂,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會向妳道歉,是因為我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了。」
  如果能沉浸在那個世界,她的心一定能得到莫大的撫慰吧?忽視所有惡意與絕望,甚至毫不抵抗步步逼近的死亡,過著平靜的每一天,這麼做一定會輕鬆很多吧?
  然而,珂古蘭已經做不到了。
  「小姐?」
  「因為我必須保護牠……」
  珂古蘭輕輕攤開雙手給琪儂看,琪儂的表情瞬間一僵,彷彿看到怪物般緊繃──躺在珂古蘭掌中的,明明只是一隻柔弱無力、熟睡中的鸚鵡。
  咚!掃把應聲倒地。
  「雷……克斯……」
  安穩的笑容消失,琪儂臉色蒼白地捂住嘴角,彷彿看到幽靈似地直視著珂古蘭和小鳥。
  「……怎麼可能?牠應該已經逃走了……」
  「若和平常一樣,牠的確應該逃走了。妳又要殺死牠嗎?」
  珂古蘭徒手握住言語之刃,刺向琪儂的腹部,用令她最痛苦的方式、最快喪命的方式,反轉手腕,將利刃刺入她的咽喉。
  「還是說,妳連我也要掐死?」
  「小……姐……」
  彷彿被絞死的人是自己,琪儂的臉上血色盡失,呼吸急促,情緒無法化為言語而消失,被揪緊的襯衫變得皺巴巴的。
  珂古蘭把小鳥放在肩膀上,緩緩走上前。琪儂無法逃跑,也無法面對珂古蘭,只能佇立在原地。珂古蘭輕推一下她的胸口,她就像個斷了線的傀儡般無力地伏倒在地。
  珂古蘭用滲出血的腳踩踏琪儂的裙子,有如降落似地彎下身,直視琪儂的雙眼。
  「很抱歉,我不會讓任何人殺死牠,包括妳和我。」
  「啊……」
  「不准別開眼睛,看著我,琪儂。」
  「不……」
  「看著我,琪儂。」
  「不……不要……」
  珂古蘭揮開琪儂掙扎的手,捧住她面如死灰的臉頰,宛如齧咬獵物的獅子,掐住無力抵抗的小鳥。
  「看著我,琪儂!」
  「對、對不起……」
  加害人已經無處可逃,只能可憐兮兮地求饒。
  「對不起……對不起,小姐……對不起!」
  可靠的表情從琪儂臉上消失,淚珠撲簌簌落下。溫熱的液體消失在臉頰與手掌的縫隙。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知道您對一切心知肚明,還有您代替我下手的事,我全部……全部都知道……」
  「我不需要妳的道歉。」
  「但是……但是……」
  「我也不需要藉口。」
  珂古蘭忍不住想,琪儂很溫柔,也很堅強。
  為了臥病在床的父親,為了守護家人,她可以不擇手段。
  即使如此,仍然不改她是戴亞派來的間諜的事實。
  為了生病的父親和守護家人,她遵從戴亞的命令,向戴亞洩露情報,殺死小鳥,「像平常一樣」將珂古蘭逼入絕境。
  以前珂古蘭不以為意,因為她決定像童話故事中的王子一樣,為她們奉獻自我。
  但是,情況改變了。
  現在她有非得苟活下去的理由。為此,她需要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同伴。
  而琪儂則是「必須」拉攏的最前線前鋒。不先讓她脫離戴亞的掌控,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自己就再也沒有未來。
  然而,珂古蘭束手無策。
  如果只是金錢的問題,或許可用眼前的金幣來解決,但她手無寸鐵,無法保護琪儂的家人免於受到戴亞迫害。
  這場交易,她沒有勝算。即使如此,她還是要反轉這個結果。所以,她能採取的手段只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因此,珂古蘭犯下一個決定性的錯誤。
  「我該怎麼做才好……」
  琪儂哭了,她的眼睛就像被欺凌的孩子一樣。
  「我該怎麼做才好?該怎麼做,才能獲得您的寬恕?」
  珂古蘭不想被琪儂用那種眼神凝視。
  她想和琪儂一起笑著度過每一天。
  但是,她已經別無辦法。
  「背叛她。」
  珂古蘭將手搭在毫無防備的脖子上,以絕對的上位者姿態下令。
  「妳若認為自己也是藍達那利亞的國民,就重新回想起自己應該奉獻忠誠的對象。將妳的性命奉獻給高貴的血統,而非武家之妻。」
  陽光消失了。
  「向我盡忠,而非戴亞阿姨。敬畏我,只敬畏我一個人。」
  「小……姐……」
  被絞緊的脖子傳來急促的脈動,甚至可感覺到她的呼吸。
  「回答我,琪儂。」
  琪儂幾乎缺氧的腦中只聽到珂古蘭用低沉的聲音呢喃著。
  就像惡魔一樣。
  就像魔女一樣。

  「從今天起,我不打算死了。」

  這是宣言。
  「我決定要活下來。協助我,琪儂。如果妳感到痛苦,對我過意不去,就助我一臂之力。」
  「小姐……」
  「快說,琪儂!」
  珂古蘭宛如要盜取水鳥的獵物一樣,掐緊纖細的脖子,彷彿只要這麼做,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遵命……」
  於是,琪儂回答了。
  珂古蘭放鬆掐住脖子的力量。不需要再這麼做了,因為她已經在琪儂的心底上了一道深陷其中的鐵鎖。
  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受罪惡感折磨。
  「很好,接下來,我要命令妳。」
  珂古蘭轉身,來到梳妝台前,拿出平常穿的制服。
  「立刻把那些金幣藏起來。」

  †

  珂古蘭想,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一無所有的自己,沒有跟琪儂交易的籌碼。無法給予她報酬,也無法保護她不受敵人傷害。
  如果她有所奢望,就只能不擇手段。
  威脅,欺騙,引誘,拉攏。
  扯住她的頭髮,將她拉倒在地,印上烙印,讓她再也不能違抗自己。用暴力、罪惡感或恐懼束縛她,在她的脖子套上項圈。
  真諷刺。那些人用來折磨她的手法,現在卻成為她的武器。一思及此,珂古蘭不禁冷笑。她也不想找藉口,說自己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她的確做了邪惡的事。如果琪儂在那時沒有說「遵命」,或許她真的會掐死琪儂。
  珂古蘭無法否定這個可能性。一旦有了目標,珂古蘭‧迪亞斯便會搖身一變為極度利己而毫不猶豫的人。
  不過,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她這麼做都是為了得到幸福。
  為了保護這份溫暖和他所愛的自己,再罪不可赦的事她都願意去做。
  只是心中有一絲抹不去的不協調感。
  「……殿下,請往這邊走,現在不會被人發現。」
  不一會兒,監牢的女騎士守衛趨上前來,珂古蘭的意識才回到現實。
  這裡是後宮騎士團的監牢。沒有讓侍女相伴的珂古蘭站在門前,只簡短地回答「好」便向前走去。琪儂已經幫她梳洗乾淨,現在的珂古蘭完全沒有早上的醜態。
  「抱歉,難為妳了,請收下這個吧。」
  「……謝謝。」
  珂古蘭不著痕跡地將古錢滑入騎士的衣服裡,她已經漸漸習慣賄賂這種行為。
  她很牽強地說服著自己,這也是不得已的事。因為除此之外,她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見到雷克斯。
  但是,為什麼她越是這麼想,心中的不協調感就越強烈?目標和方向都是正確的,她卻有一種背道而馳的感覺。
  她現在還不明白這種感覺是什麼。
  只是想早一刻見到雷克斯。
  想再一次觸碰他的溫暖來確認。想要他用和煦的聲音對她說,她做的事是正確的;或是相反的,如果她做錯了,就斥責她也沒關係。
  「請往這邊走……」
  珂古蘭藉著油燈的燈光穿過走廊。時刻已經入夜。處理善後、安頓完野獸,以及安排私會的事,不知不覺間就這麼晚了。
  不過,已經不再需要等待。珂古蘭在女騎士的帶領下走下樓梯,感覺到自己的腳步越來越快。她無法叫自己走慢一點,因為她恨不得早一刻見到雷克斯,溫暖自己已經冰凍的心。
  接著,珂古蘭打開通往地牢的門。

  地牢裡卻沒有半個人影。

  †

  把時間稍微向前追溯。
  「……都沒有人來了。」
  雷克斯孤伶伶地坐在稍後珂古蘭將造訪的地方。
  雖然這裡是「監牢」,但畢竟是在後宮,會被關進這裡的,只有極少數犯下可愛過錯的宮姬,所以雷克斯所待的監牢雖然狹窄,環境卻不惡劣。地上鋪有地板,角落設有可供書寫的桌子,環境甚至可以稱得上舒適。
  「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的對面和左右都設置了一整排像這樣的個人牢房,剛才每間牢房裡都關了野獸而鬧哄哄的,現在則是完全淨空了。聽出入監牢的騎士們說,那些野獸似乎都被送到珂古蘭的宅邸。
  太陽西沉,再過不久就要入夜了吧?
  「恐怕得在這裡待上一段時間……痛死我了,那個小姑娘下手真不知輕重……唔!」
  雷克斯吐出瘀塞在鼻子裡的血塊,接著檢查自己的身體,幸好沒有骨折,但身上有不少青紫色的瘀血。
  三百五十年沒有感覺過的疼痛,讓他覺得很新鮮。
  「……我真的變回人類了。」
  曾經魔力無邊的惡魔,現在只是一個身材清瘦的少年,身上穿著乾淨的麻襯衫和長褲,右手上閃閃發亮的是奴隸手環。
  手環上刻有文字和數字。
  綠,九八五四七〇。
  那是沒有名字的少年的名字。
  睽違三百五十年的文字感覺很陌生,就像借來的東西一樣。事實上,現在在這裡的不是九八五四七〇,那名為了主人不惜奉獻生命的單純少年。經過數百年的洗禮,少年已經被消磨殆盡,不復存在。
  不過,存在於此的也不是魔神。
  「可惡,如果還有魔力,這座小小的監牢根本關不住我。真諷刺,當我有魔力的時候沒有心願,有心願的時候卻沒有魔力。總之,先試試看能不能逃出去。好!唔──啊!唔──啊!」
  雷克斯決定從能力所及的事情做起。沒想到……
  「吵死了!你給我安靜一點!」
  從距離不遠的地方突然傳來一個聲音,雷克斯慌張地向下看,看到正對面的牢房裡,夕陽餘暉射入的地方,有個縮成像一團布料的人躺在那裡。之前他的注意力都在野獸身上,沒發現深處有其他人。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要是把大哥吵醒就完了!」
  那是一名穿著制服的宮姬。
  可愛的少女與這個地方一點也不相襯。褐色的頭髮,綠色的眼瞳,臉頰肌膚吹彈可破,嘴角躍動著柔和的稚氣。
  「你看什麼?」
  不過,她的口氣和態度都很惡劣。少女單腳屈起地重新坐好,拿出果實開始咀嚼。
  「……妳是什麼人?」
  要說可疑,世上恐怕沒有人比曾是神燈惡魔的自己還可疑吧?然而眼前的少女卻散發出另一種可疑的氣息。
  「妳為什麼會被關在這裡?像妳這樣的少女……」
  「你說誰是少女啊?白痴!還是說,你在追求我?」
  少女吐出的籽射中鐵欄杆,發出清脆的聲響。
  少女說道:
  「我是男人!」
  「什麼?妳在胡說八道什麼?」
  雷克斯重新打量少女。她飄逸的頭髮抹了油而散發出光澤,眼眸宛如被埋在沙裡的珍珠。如此美若天仙的少女竟然是男人,天底下的男人恐怕都會大失所望吧?
  「什麼啊。」
  雷克斯不禁感到一陣失望。
  「……你、你的行為舉止應該莊重一點……」
  「嘻嘻嘻,你應該高興的。不少男人為了這個不惜砸下重金喔!」
  少女……不,少年笑得樂不可支。雷克斯的心跳不必要地加速跳動。這個身體和惡魔不一樣,無法隱藏反射性的反應,事實上,他就如同少年說的純情。
  「……我現在知道你是男人了,但這不是更莫名其妙?為什麼後宮裡會有男人?」
  「啊?你在說什麼蠢話?你不也一樣?」
  「你說什麼?」
  難道這個少年也和神燈惡魔一樣,今天早上才變回人類嗎?雷克斯當然不這種想,但少年的話把他搞得一頭霧水。
  「我叫馬修,來自克里米那院。你從哪裡來的?你不是院裡的人吧?」
  「我聽不懂你的問題。」
  「你那是什麼態度?還是說,你看我年紀比你小,所以瞧不起我?論經驗,我可是比你豐富。廢話少說,快點從實招來!」
  「不,我是真的聽不懂……」
  匡噹!
  這時候,冷不防響起銀盤碰撞的聲音。
  「……吵死了,馬修!」
  用力踹鐵欄杆的腳像大蛇般緩緩縮回毛毯裡。
  還有另一個人?
  雷克斯心中充滿新鮮的驚訝。
  毛毯緩緩掀開,被外套隱藏住的腳踩在地上,接著是戴了十個戒指和手環的手支撐住身體。強而有力的肌肉,可輕易辨認出對方是男人,然而柔順的黑髮卻比女人的頭髮還潤澤亮滑,再加上他的臉蛋……
  他不像馬修一樣,擁有一張女孩子般的臉。年齡看起來與現在的雷克斯相仿,約莫十七歲。他的身體已經擁有男性的特徵,聲音也低沉許多。再過一年,他就不適合穿女裝了吧?
  不過,他澄澈的美,卻足以令人忘卻這一切。夾在孩童與大人之間,卻不屬於任何一方的少年肉體,是存在於過去與未來之間、日日銳變的瞬間之美。
  「對、對不起,懷茲大哥,我吵醒你了嗎?」
  「我早就被你吵醒了!」
  馬修叫懷茲「大哥」,但他們看起來不像兄弟,他們的頭髮、眼眸和皮膚的顏色都不一樣。但是,馬修看著懷茲的眼中卻充滿了信賴和親愛之情。
  懷茲像頭獅子一樣打了個大呵欠,然後突然揍旁邊的馬修一拳。
  「好痛!你做什麼啦,懷茲大哥!」
  「這是懲罰。」
  「為什麼?吵醒你是我不對,但你也不用揍我啊!」
  「你錯了,這是懲罰你的愚蠢。」
  黑暗深處閃爍著一對肉食性野獸般的金色眼眸,雷克斯下意識地向後退一步。他們之間明明隔著兩道鐵柵欄,他卻有種會在一瞬間被對方殺死的感覺。
  「馬修,他只是去翻牆的乳臭未乾臭小子。」
  「咦?什麼?真的嗎?」
  「對,所以你不要多話。」
  「什、什麼?你們在說什麼?」
  雷克斯驚慌不已,但馬修一個人興奮得鬼吼鬼叫,他根本無法繼續問話。那個叫懷茲的男人又躺了回去,也沒有回答他。
  「呃……你不要那麼興奮,快點告訴我『翻牆』是什麼?」
  「『翻牆』是什麼……咦?你應該知道『翻牆』的意思吧?」
  「我才不知道。」
  「不會吧?你這個人有點奇怪耶!你聽好,所謂『翻牆』就是──」
  馬修忽然把話打住,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不過,懷茲仍然背對著他打盹,他安心地吐出一口氣,欄杆蒙上一層霧氣。
  「沒問題了。我跟你說,『翻牆』就是──」
  「等等,我們太吵的話,你會被罵吧?」
  「沒關係沒關係,只要小聲一點就行了。我跟你說喔──」
  馬修憋不住地開始解釋,大概個性本來就很聒噪吧?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間變得跟剛才一樣大,害雷克斯忍不住擔心他又被揍一拳。
  不過,懷兹一動也不動,甚至沒有翻身。
  「──然後啊,喂,你有在聽嗎?跟你說話很沒勁耶。」
  「啊啊,對不起,拜託你繼續說下去。」
  雷克斯暫時屏除心中的疑惑,專心聽馬修說明。
  根據馬修的說法,「翻牆」是流傳在學院學生間的一個古老傳說,指的是「愛上宮姬的男人,奮不顧身地翻越後宮圍牆」的行為。如果沒有被人發現,兩人就可以享受短暫的幽會;但若被人發現,則會被杖打一百,然後套上舊木桶,被丟到「金幣大道」上。
  只有這樣嗎?雷克斯聽完後不禁鬆了口氣。很久以前似乎真的會被大卸八塊,但犯罪的人有時甚至包含王族的少年少女,是否該處以重刑令人進退兩難,而直接釋放又說不過去,所以才演變為現在的形式。
  順便一提,以「翻牆」為題材的豔書在帝都擁有數一數二的人氣。雷克斯還無端被馬修說教,連這種小事都不懂,以男人來說簡直是窩囊廢。
  「喂,你是哪個國家的王子嗎?唔……但是看你這副模樣又不像。是某人的侍從嗎?以你的膚色來看,應該是來自山中的國家。是慈螺嗎?還是狼霧?」
  這時,冷不防響起乾咳聲,嚇得馬修忍不住渾身一僵。「哈、哈哈哈……」少年陪笑著想逃跑,一副不明白自己哪裡惹到懷茲的模樣。
  反而是雷克斯掌握了情況。
  「哇!糟糕了,大哥的心情好像很差,我們必須安靜一點。」
  「呃,但是我覺得即使我們安靜,他的心情也不會變好。」
  「哦?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喂,你叫懷茲吧?有想知道的事,就自己來問我。」
  馬修歪著頭,一副「你在說什麼」的樣子。懷茲猛然踹了他的肩膀,一腳把他踢開。
  「哇!懷茲大哥,你幹嘛踢我啦?」
  「……滾開,馬修,這個任務對你來說太難了。」
  懷茲一臉不悅地坐在地上。讓人錯愕的是,他的手上還拿著肉乾、果乾和口嚼式菸草。他用發達的犬齒輕鬆地咬下一塊乾硬的肉乾。
  他想的果然沒錯。雷克斯明白了為何懷茲會允許馬修說話,那是因為他想藉此打探出雷克斯的來歷。而且懷茲在之前也說過,他早就睡醒了。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雷克斯無法壓抑心中的好奇,他從他們身上感覺到奇妙的祕密。
  「我叫懷茲。」
  少年首先報上姓名,讓雷克斯不禁感到一陣錯愕。雷克斯這才想起,他們都還沒告訴對方自己的名字。
  「克里米那的懷茲華德,這就是我的名字。」
  懷茲華德歪著頭,似乎在問:「你呢?」
  這種時候,許願惡魔總是報上化名,小丑男爵、巴爾杜魯的魔術師和其他假名,他從來沒有說過真正的名字。而且,他的本名只是一串數字,他也不認為那是自己的名字。
  「我叫雷克斯。」
  不過,雷克斯發現自己自然而然地說出這個名字。無須忌憚誰,他確信那就是自己。
  「沒錯,我叫雷克斯。雷克斯就是我的名字……」
  「真狂妄的名字。你是哪裡的大王?」
  「嗯?呃,嗯……咳!我是某個貴族的侍從,在園遊會上對某位宮姬一見鍾情,所以才冒險翻牆。」
  「啊!果然沒錯!被我說中了!」
  「馬修!」
  懷茲不悅地咋舌,又揍了馬修一拳。「為什麼要打我?」馬修眼眶泛淚地逃走。
  「莫名其妙的傢伙。」
  懷茲華德說。
  「你真的很奇怪。」
  雷克斯心想,那是他要說的話吧?情況已經很不尋常,而名為懷茲華德的少年莫名其妙的程度更勝於此。
  「哼!真失禮。無論如何,我已經回答了,這次換你回答我的問題。快說,你是什麼人?」
  「莫名其妙,又愛耍小聰明,一副欠人揍的樣子。」
  雷克斯稍微遠離鐵欄杆。
  「……讓我想想。」
  懷茲華德用修長的手指撥亂整齊的瀏海。雷克斯看得出懷茲華德很煩躁,宛如一頭苦惱的獅子,深思熟慮的模樣與粗暴的舉止很不相襯。
  「……好,我就回答你吧。」
  最後,懷茲華德終於下定決心。但雷克斯無法高興起來,因為他不知道這個男人是基於什麼理由決定給予他情報。
  「我們和你一樣,在後宮裡有喜歡的女人。」
  「哦哦!」
  「怎麼?你有意見嗎?」
  「不是,因為你說和我一樣,但我們的打扮天差地別。」
  雷克斯從頭到腳細細打量兩人的裝扮。懷茲和馬修雖然身穿女裝,卻一派自然,這讓雷克斯確信他們應該潛入後宮不少次。
  「……畢竟我們跟你的經驗值不同。」
  「沒錯。對了,你們打算用什麼方法逃出這裡?」
  「你問這個做什麼?」
  懷茲華德的眼神瞬間銳利得有如應隼。
  「你甭想探出任何口風,我不打算回答你。」
  「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想參考一下。」
  「……參考什麼?」
  「當然是下次再潛入後宮時可以用啊!」
  「什麼?」
  懷茲華德錯愕地瞠大雙眼。
  「咦咦咦?不會吧?雷克斯,你已經被揍得這麼慘,還打算潛入後宮嗎?」
  被命令不准說話的馬修驚訝地大喊。不過懷茲華德沒有警告他。
  「……你是白痴嗎?」
  懷茲華德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算了,我就告訴你吧,不過大概無法成為你的參考。畢竟以男人的身分根本什麼也做不到……雷克斯,你的女人叫什麼名字?」
  「呃,她叫……」
  「啊啊,你可以不必說出來,反正只是沒沒無聞的下級宮姬吧?」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在你做出翻牆這種事的時候就可以猜到了。你一定是認為只要有權力和金錢,就會有辦法吧?」
  「……原來如此。」
  實際上是為了完全相反的理由。
  「所以你們的戀人有權力和財富嗎?」
  「沒錯。」
  懷茲華德的臉上再次浮現殘酷的笑容。
  「你明白了嗎?雖然同樣是在翻牆,但我們的情況和你是天差地別。真受不了,其實我們本來不會被逮捕。」
  「好痛!大哥,我都跟你說對不起了!不過,那種情況下也沒辦法吧?」
  看來兩人是因為那場騷動而被逮捕。「對不起。」雷克斯忍不住向他們道歉。
  「咦?你為什麼要道歉?難道那起騷動是你惹出來的嗎?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厲害了!」馬修笑著說。懷茲華德仍然一臉不悅。
  「……這就是關於我們的情報。對方遲早會出手吧。」
  「唔唔,會被臭罵一頓吧?真討厭。」
  「哦?看來你們也挺辛苦的。」
  「瞧你說得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嗎?我想想,嗯……」
  雷克斯雙手環在胸前,試著整理資訊。至少他知道自己不會死。
  「我打算被那些女騎士揍個半死,然後被扔到大街上。」
  「……」
  「你們那是什麼眼神?」
  「……沒什麼。」
  懷茲華德瞪著雷克斯,宛如浮現於黑暗中的靈魂。
  「雷克斯,你果然很莫名其妙。」
  「哈哈哈,你怎麼講得一副好像自己要去討打的樣子?奇怪的傢伙!莫名其妙!」
  被懷茲華德懷疑和被馬修取笑,讓雷克斯不禁直冒冷汗。
  他心想,這個時代的人似乎覺得他很可疑。認識還不到半刻鐘,他們就對他起疑心了,他不禁擔心自己今後真的能順利在人間界生活嗎?
  不,所以他才更應該去適應。既然如此,他就必須放下所有尊嚴。在女騎士們來之前,盡可能和這兩個人說話,問出現在人世間的情報。雷克斯在心中暗想,然後張開嘴。這時……

  「這裡就是監牢嗎?」

  門被打開了。
  從走廊洩進來的燈光將石版地筆直切開。鐵門發出近似小動物鳴叫的聲音後打開來,接著是鑰匙串叮噹的聲響。某人的影子出現在眼前。
  「……請往這邊走。」
  打開門的人,是名為莉登的女騎士。她打開門後敬畏地站到一旁,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
  「咦?我以為監牢都是又髒又亂的地方,沒想到很乾淨。」
  接著出現一名罩著長袍的女人。女人彷彿要逃離所有形容詞般,消除身上所有特徵,用厚重的布料遮住臉,甚至看不見她的肌膚。
  不僅如此,她的裝扮也沒有顯現特徵。慈螺的長袍、狼霧的鞋子,身上的焚香是取自遠洋的伽羅,混合了各種文化與時代。
  女人開口說:
  「沒有手銬、項圈,也沒有拷問台。莉登,這裡真的是監牢嗎?」
  「這裡雖然是監牢,但畢竟是在後宫。只有赤塔才設有像拷問台那種東西。」
  「妳還真清楚。哈哈,還是說,妳曾經被關入赤塔?」
  「請不要開玩笑,我不曾犯下那種滔天大罪。」
  「是嗎?順便告訴妳,我可是在赤塔待了半年。」
  婦人不理會臉色變得蒼白的女騎士,逕自緩緩走向牢房。包覆著皮革手套的手指由下往上緩緩滑過一根一根的鐵欄杆,發出乾燥的「吱吱」聲響。接著……「咦?」
  從長袍深處窺探的眼眸微微瞠大,饒富興致的視線左右擺動。想當然耳,映照在婦人眼眸中的是雷克斯、懷茲華德和馬修的身影。
  「我來領走笨蛋,沒想到居然有三個人。到底哪一個才是我的情夫呢?嗯,是你嗎?」
  「咦?」
  細心鞣過的水牛皮革手套指尖輕輕撫摸雷克斯的臉。
  「這裡有一個長相很有趣的小伙子呢。外表是個年輕人,雙眼卻像老人一樣透澈。好似千年前的種子冒出嫩芽一樣,真有趣。讓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品嘗他的味道。呵呵,我的情夫果然就是你吧?」
  雷克斯的背脊瞬間竄過一股寒意。
  「不、不是!我才不是妳的情夫!」
  「哎,真無情,你傷到我的心了。」
  「啊……對、對不起。」
  「呵呵,沒想到你會為此道歉。真有趣,讓我更想把你留在身邊了。」
  然而,婦人才說完這句話,便立即失去興致般別開目光。
  「夫、夫人!」
  「……請不要開玩笑,夫人!」
  不知何時,懷茲華德像騎士一樣跪在地上。這名貴婦的情夫似乎就是這個男人。讓雷克斯略感驚訝的是,沒想到懷茲華德也有對人恭敬的一面。
  「我沒有開玩笑。你覺得被女騎士逮捕的蠢貨,有資格當我的戀人嗎?」
  「既然如此,請您棄我們而去。」
  「喔……」
  婦人的眼神驟變。
  「我們的性命本來就屬於夫人,若您不要,我們隨時可以為您捨命。」
  「……你們跟這個小哥不一樣,真是無趣至極啊。」
  婦人彷彿瞬間失去了興致,突然站起來。
  「莉登,辛苦妳了,我欠妳一個人情。把我的戀人放出來吧。」
  「是……請問是這名年紀稍長的少年嗎?」
  「嗯?哎呀,抱歉,我說錯了,是我的戀人『們』。」
  不知道剛才的對話哪裡有趣,婦人愉悅地笑著將金幣滑進莉登的袖子。女騎士露出滿足的微笑,然後打開懷茲華德和馬修的牢房。這名婦人似乎包養了兩個小白臉。
  雷克斯在心中暗想。這時……
  「快點出來。」
  卡鏘!莉登打開牢房的門。
  「咦?」
  眼前的鐵門緩緩打開,「自由」在雷克斯面前隨意地展開。
  「你杵在那裡做什麼?一起走吧。」
  現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雷克斯感到一團混亂。
  女騎士和婦人一副泰然自若,彷彿在做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她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雷克斯忍不住在心中盤算。
  (不知道理由是什麼,她是不是把我誤認成某人了?不,不可能。如果她誤認,懷茲華德不會默不作聲,因為他知道我只是來翻牆的人。)
  然而,懷茲華德卻不發一語,這讓雷克斯感到更加混亂。
  「怎麼了?快點出來呀。」
  「啊,好。」
  雷克斯已經沒有時間思考。
  於是他把心一橫,走出牢房。

  藍達那利亞的後宮大致可分為兩個區塊──宮姬們居住的金楢宮,與涵蓋校舍和劇院等各式設施的銀樫宮。金楢宮被後方的「國王的庭園」──從高聳入雲的山巒截取的天然山水庭院──環繞,無法通往外面的世界。相對的,銀樫宮除了設有通往前宮的白翼門之外,還有許多搬運建材用的小門。
  現在雷克斯就在其中一扇最難使用、最不起眼的門前。
  「……真的逃出來了。」
  雷克斯喃喃自語,然後看向四周,眼前是開始亮起萬家燈火的住宅區,以及熱鬧更勝白天的鬧街,更遠的前方是火紅如焰的夕陽與大海。
  帝都是斜坡之都,王宮位於頂端,越靠近海,居民的階級越低。換句話說,這裡似乎是接近王宮的中層階級住宅區。雷克斯想,至少自己已經脫離險境。
  不,現在鬆懈還太早,因為他還不知道那名貴婦為什麼要救他,甚至還為了他而去賄賂堅牢的女騎士。
  「算你好狗運。」
  率先站起來的懷茲華德說道。
  懷茲華德一把扯下以上等絹絲製成的女性衣物,將之圍在腰上。同時把項鍊從女性的戴法改成男性的。如此一來,他看起來再也不像淑女,而是流連花叢的花花公子或是年輕的演員。
  「哇,太好了,雷克斯!」
  維持小女孩裝扮的馬修,像小狗一樣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情。雷克斯安撫他,然後對站在他們背後的懷茲華德說:
  「懷茲,我應該感謝你嗎?」
  「謝我什麼?」
  「你剛才救了我吧?」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哼,也就是說,你的目的不是救我,而是別有所圖嗎?」
  「……」
  「能不能告訴我你的理由?」
  「……少囉嗦!」
  懷茲華德低聲說。
  「……馬修,我們走。」
  「啊啊,等等!」
  雷克斯跑著追在他們身後,不死心地繼續說下去。
  「我為探口風的事向你道歉,原諒我,我再也不會提起。」
  「……」懷茲華德加快腳步。
  「等一下,你不要走那麼快,聽我說啊。我會說出你大概感興趣的事,所以──」
  「……閉嘴!」
  「嗯?你說什麼?」
  「……我叫你閉嘴!」
  這時,發生了像施展魔法一樣的事。懷茲華德輕快地出拳,將雷克斯制服在地。
  「你以為自己很順利嗎?」
  「……什麼意思?」
  「我在問你,你以為自己今後也能順利進出後宮嗎?」
  雷克斯感到一頭霧水,但他的態度似乎惹怒了懷茲華德。
  「嘖!」他不悅地咋舌。
  「像你這種混帳,只配一輩子在地上爬!」
  「唔!雖然我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這麼一來,你不會困擾嗎?」
  「……為什麼我非得感到困擾不可?」
  「呵呵,因為你剛才刻意放我走吧?如果被那名貴夫人知道了,你會有什麼下場?」
  「!」
  以結論來說,雷克斯說錯話了。
  「哎,只要你聽我說話,我當然不會去告密。」
  雷克斯還沒有脫離當惡魔時的狀態──用言語操控人心,相信自己可以把情況導向期盼的方向。事實上,他以前確實辦到了。
  但他忘了自己能做到那種事,是因為他擁有像彩霞般無敵的身體,不受任何人影響。
  而現在,要讓一名瘦巴巴的少年閉嘴,對任何人來說都輕而易舉。
  「我想問的事沒有那麼難回答。你只要告訴我這附近有沒有可供我工作和睡覺的地方──」
  「閉嘴!」
  對隨意跟在身後的雷克斯,懷茲華德突然瞄準他的腳發動攻擊。
  「咦?」
  懷茲華德的腿像鐘擺一樣,雷克斯還來不及看清楚便一掃而過。懷茲華德過於俐落的動作,讓雷克斯甚至還來不及感覺到重力便摔倒。直到腰部猛烈撞擊地面之前,他都沒有察覺到自己被撂倒了。
  右拳如流星般落下。
  「啊!」有如一團烈焰直直射入雙眼般,火焰在雷克斯的臉部中心炸開。
  到了這個地步,雷克斯並不覺得痛,只感覺臉部火辣辣地灼熱。
  「你睡昏頭了嗎,垃圾!」
  鼻血汩汩流下。「哇!」馬修忍不住尖叫。
  「為、為什麼……」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被人揍了,開口第一句就是『為什麼』?」
  接著,雷克斯已經說不出話。懷茲華德騎在他身上,向他猛揮拳。雷克斯還是不覺得疼痛,感覺就像在淋一場溫熱的雨。
  「懷、懷茲大哥!快住手!雷克斯會被你打死!」
  小弟拉扯懷茲華德的袖子,他才停止毆打。白色的氣息混入夜霧之中,沾滿血的手撿起被彈飛的髮帶。
  「……哼!」
  懷茲翻動染成彩虹色的慈螺衣衫,沒有撂下任何狠話。馬修看了懷茲一眼,又看向雷克斯,最後一臉過意不去地鞠躬後離開。
  「他、他發什麼神經啊……」
  變得遲鈍的身體慢了好幾拍才感覺到疼痛。雷克斯坐起來,因遲來的激烈疼痛而說不出話來。快要乾掉的鼻血滴進喉嚨,感覺很噁心;用嘴巴呼吸,便有一股強烈的血腥味纏著舌頭。雷克斯已經痛到說不出這種感覺「很新鮮」。
  他站起來望向四周,已經不見兩人的身影。
  現場只剩下雷克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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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話 火焰般的日子

  想要知道
  燦爛的東西,
  舔舐
  一匙光芒。

  †

  雷克斯不在這裡。他消失了。
  在那之後,珂古蘭立即質問莉登雷克斯的去向。
  但是,她不僅沒有回答,甚至還裝傻,說不記得白天發生過任何騷動。
  「很抱歉,殿下是不是記錯了?」
  莉登說道。
  「那天,的確有騎士去殿下的居處,但那是為了捕捉猴子。殿下恐怕把猴子誤認為人類吧?啊,不!請別誤會!我絕對不是在愚弄您!但是,那天有許多珍奇的野獸,甚至還有人說『看到龍』和『看到幽靈』……」
  珂古蘭知道和裝蒜的莉登說再多也只是白費唇舌,所以決定先撤退,想辦法從別的方向進攻。她去找當天實際捉拿雷克斯的蜜絲拉和愛德拉,也問了監牢的守衛。
  然而,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回答:「不知道。」
  她們說後宮不可能有男人,也沒有發生任何事件。
  到了這個地步,珂古蘭只能先退讓,慰勞對方幾句,付了封口費後,便打發她們回去。
  這時,她重新回想這裡究竟是什麼樣的地方。
  這裡是後宮,是混合現實與虛構的地方。真實可以被輕易扭曲,謊言可以利用一瞬間的破綻化為真實。
  事實上,珂古蘭也在做這種事。用合乎邏輯的謊言,切斷雷克斯與自己之間的關係。所以這是她的報應吧?
  事到如今,她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有人掠奪了她的謊言,而且那個人的人脈比她廣、地位比她高。
  能做到這件事的人多不勝數,光是後宮就有數十人;以整座王宮來算,則多達上百人吧?雖然珂古蘭擁有權威,但權力幾乎被架空,她的人脈甚至不如下級宮姬。在這種狀態下,她無從得知究竟是「誰」和「為什麼」要掠奪她的謊言。
  所以,她歸結出一個結論。
  她的戰友太少了。這個狀態將讓她難以倖存,也無法尋找雷克斯。
  她必須增加戰友,同時減少敵人。
  為此,她將不擇手段。

  †

  轉眼間就過了一個禮拜。

  水晶吊燈照耀著山珍海味,盛裝打扮的男男女女隨著樂團的音樂起舞。這裡是藍達那利亞王宮的主城──卡西安的舞廳。今晚,有權有勢的人們一如往常地,在這裡邊消耗財富與熱量,邊算計權謀。
  當然,也包括珂古蘭。
  「姨丈,您真愛開玩笑。」
  被稱為「國王晚會」的王宮宴會歷史悠久,起源於兩百年前慶祝凱旋的宴會。想當然耳,因此不可避免地產生許多習俗,比方說,乾杯的方式、邀舞時製造空檔的方式,長輩說不須拘泥禮節時可以無禮到什麼程度等。
  當然也包含參加者所站的位置。第一次參加的人在入口附近,等待跳舞的人不要拿酒杯而站到中央,有權有勢的人在宴會廳的最裡面。
  這一天,珂古蘭坐在上座的餐桌。那是部分王族與有權勢的貴族聚集的地方,所以公主在這裡並不奇怪。
  然而,知道內情的人都感到相當震撼、疑惑和混亂。

  「哈哈哈哈哈!我的外甥女,妳說我在開玩笑?哈哈哈哈哈!」

  珂古蘭身處敵營──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而且還站在現任當家──瑪古努斯‧戴那巴雷司的身旁。
  「我說啊!遇到妳,連我也沒轍了!妳說是不是,戴亞?哈哈哈!」
  瑪古努斯用大得可蓋過樂團演奏的聲音笑著說。魁梧的身體紅得有如被燙熟的螃蟹,表情因酒氣和好心情而放鬆。
  兩人就像一對感情很好的姨丈和外甥女。瑪古努斯開玩笑,珂古蘭也笑著回應;看到珂古蘭開心,瑪古努斯的心情就變得更好。兩人之間看起來沒有任何問題。事實上,對珂古蘭來說當然沒有問題,而對瑪古努斯來說,至今態度始終很冷淡的外甥女忽然親近自己,他的心情自是不壞。
  問題在兩人之外的人身上,尤其是瑪古努斯的妻子──戴亞‧戴那巴雷司已經臉色鐵青。
  「咦?啊,是啊!呵呵呵呵,我的外甥女真優秀!呵呵呵!」
  以戴亞為首,與戴那巴雷司家族相關的所有人心中都充滿了猜忌和疑問,尤其是參與暗殺珂古蘭、戴亞派的人心中的疑慮最深。
  ──為什麼公主會在這個餐桌?不,退一百步來說,她可能是在搖尾乞憐,想要苟活下去吧?但是,為什麼瑪古努斯這麼歡迎她?公主跟戴那巴雷司家不是交惡嗎?
  他們開始疑神疑鬼。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主人的丈夫和他們想暗殺的人敞開心胸談笑。不,不僅如此──
  「哈哈哈!我可沒有開玩笑!我是真心期盼妳和我的長子巴爾希斯結婚!」
  疑慮瞬間擴散。各懷鬼胎的人們心想,自己被陷害了嗎?戴那巴雷司的人打算斷尾求生嗎?
  「呵、呵呵呵!你喝醉了!他在說笑!各位,他只是在開玩笑!」
  臉色蒼白的戴亞拚命解釋,但是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所有人交頭接耳,還有人臉色鐵青地離開。以策劃陰謀詭計為樂的他們,對處在相反的立場感到恐懼。
  「他是開玩笑的!大家不要當真!」
  戴亞真可憐。
  明明是自己惹起的事端,珂古蘭卻忍不住在心中同情戴亞,甚至想向她解釋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戴亞對手下們說:「暗殺公主是戴那巴雷司的主意。」然而,事實卻截然不同。瑪古努斯深愛著神似心上人的珂古蘭,也送她許多禮物,比方說,珂古蘭現在身上配戴的珠寶。
  至今珂古蘭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配戴過這些珠寶,就某個層面來說,她是對戴亞有所顧慮。以前的珂古蘭接受自己必然死亡的命運,為了大多數人的幸福,她不厭惡死亡,所以並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對他們來說,珂古蘭的性命就像庭園裡的害蟲一樣吧?或像是掉在路上的金幣,可以輕易盜取、殺害。
  所以,珂古蘭的首要任務就是糾正他們這種錯誤的想法。
  她要化為獅子,或偽裝成可疑的錢財,讓自己看起來並非可以輕易掠奪。因為人們最畏懼無法理解的東西。
  所以坷古蘭低聲呢喃。為了讓蟲子看起來是獅子,讓金幣看起來是陷阱,撥弄真實,吐露謊言。謊言漸漸地擴散,誕生出謠言,最後虎視耽耽地取代真實。
  「老、老公!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喝太多酒了!我們早點回家吧!珂古蘭,妳也不要待太晚!快回家吧!」
  「不,我還想跟姨丈多聊一會兒。」
  看著阿姨額頭冒出的冷汗,珂古蘭忍不住想,原來那些人在策劃詭計時,懷抱的是這樣的心清啊。
  就像在踩死螞蟻一樣。
  不過,她一點也不在乎。
  差不多該下最後一記狠招。
  珂古蘭張口想要製造更大的混亂,這時候……
  「……原來妳在這裡……」
  一名少女氣喘吁吁地來到桌子的對面。
  少女的名字是愛芮‧戴那巴雷司‧歐姆里斯。如同她的名字序代表的身分,她是戴那巴雷司家族的么女,也是珂古蘭的表妹。
  「妳跟我過來一下!」
  愛芮甚至忘了基本禮儀,直接拉起珂古蘭的手,大概有什麼重要的事吧?平常她做出這種粗魯的舉動,戴亞絕對會大聲斥責她。但現在卻……
  「咦、咦?愛芮,妳找珂古蘭有事嗎?那就沒辦法了!真可惜!呵呵呵呵!」
  戴亞一副僥倖逃過一劫的樣子趕她們離開。珂古蘭看向瑪古努斯,發現他喝得醉醺醺的,連站都站不穩。
  今天只能先到此為止。珂古蘭微微嘆了口氣。
  「各位,稍後見。姨丈今天似乎喝太多酒了。」
  「哦哦!連妳都認為我在說醉話嗎?不!沒有任何問題!啊啊!妳做什麼,戴亞?不要攔我!我沒有喝醉!」
  「我們走吧。」
  愛芮拉著珂古蘭離開戴那巴雷司家的餐桌。當然,珂古蘭臨走前不忘正確地衡量自己的言語製造了多少混亂。
  以眾人的情況來看,戴那巴雷司派的人馬會暫時克制一點吧?相反的,戴亞會加劇對她的威脅,不過,她可以透過琪儂取得情報。
  這些小伎倆當然解決不了最根本的問題,不僅如此,甚至還產生了新的問題。她因為不知道瑪古努斯會做出什麼蠢事而憂心,況且戴亞也不會就此善罷甘休。至少到秋天為止,還會有一、兩波攻擊吧?
  其實珂古蘭還想更積極一點進攻的,會變成這樣也無可奈何。
  「……愛芮小姐,能不能請妳放手?妳抓得我有點痛。」
  「哼!」
  珂古蘭呼喚走在前方的愛芮。然而,愛芮卻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
  「……我不會逃走,妳不用抓得這麼用力。」
  「哼!」
  愛芮對珂古蘭置若罔聞。珂古蘭覺得自己好像一條想自由散步,卻被溜狗繩扯住的小狗。珂古蘭很焦躁,因為今天並不是普通的晚宴,而是今後為了保住自己性命的重要場合。
  以目前的情況來說,可將敵人分為三類:第一是元老院議員的保守派,第二是第二繼承順位以下擁有繼承權的人,第三則是隱隱約約的「公主不在人世比較好」的氣氛。
  對於前兩者,珂古蘭已經有了對策。面對這種結構明確的組織,只要像對付戴亞一樣找出弱點予以擊潰就行了。
  但最後一點卻另當別論。沒有明確的勢力,也沒有核心人物,就某種意義來說,這種「氣氛」是最強大的敵人。對珂古蘭這樣孤獨冷漠的人來說,是最難對付的。
  反而是像瑪古努斯一樣的人可以應付這種氣氛。因為只有表裡如一、熱情、像英雄一樣閃耀的人,可以溫暖人心。
  不過,珂古蘭也不是束手無策。
  既然自己做不到,那就讓有能力的人去做。只要選對時機和人選,她就會有足夠的力量與之抗衡。
  而今天的茶會正是合適的場合,所以她沒有閒功夫陪愛芮胡鬧。
  珂古蘭懊惱不已,因為她真的沒有時間陪愛芮玩。她必須盡快找到「那個人」才行。
  「失禮了,愛芮小姐。」
  珂古蘭雙腿用力地停下腳步,愛芮的前腳不由得一滑。
  「至少先告訴我理由,我沒那麼多閒功夫。」
  「……」
  「愛芮小姐?」
  「……哼!只要妳停止那種囂張的說話方式,我也不是不能告訴妳。」
  「妳在胡說什麼──」
  「我叫妳不要再裝了!」
  愛芮的怒吼瞬間打斷了宴會廳的喧囂。
  「……妳別再裝了!」
  直到這時,珂古蘭才發現愛芮處於情緒爆發的邊緣。
  愛芮的個性本來就很偏激,所以珂古蘭以為她今天只是像平常一樣發怒,但事實不然。雖然她還是很激動,但已經竭盡所能壓抑深埋於心中的巨大情緒。
  「愛芮小姐……不,愛芮。」
  珂古蘭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這時會回應她的情緒。
  「快放開我,我討厭疼痛──這樣可以了吧?」
  「很好,我滿足了。哼,老是在別人面前裝乖。像殺手一樣的說話方式還真適合妳。」
  珂古蘭不明白,自己已經照愛芮的話去做,為什麼還要被她罵。
  「……妳打算帶我去哪裡?」
  「等一下──討厭!我明明叫她不要亂跑,在這裡等我!她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妳在說誰?」
  「什麼?當然是『那個』笨蛋呀!」
  珂古蘭很想說,愛芮說「那個」笨蛋,自己怎麼會知道是誰;但不甘心的是,珂古蘭知道愛芮指的是誰。
  更巧的是,她也是珂古蘭正在尋找的人。看來她們在找的是同一個人。
  「……我也來幫妳找。」
  雖然珂古蘭不知道為什麼愛芮要找她,不過她決定幫忙。反正兩人的目的相同,盡早找到人比較好。
  要找到她一點也不難,因為她有一種不可思議的魅力可以吸引人群。珂古蘭想,如果自己是冰冷刺骨的月亮,她就是溫暖燃燒的太陽。她的光輝照亮萬物,溫柔地讓世界運轉。
  「啊!珂古蘭殿下!愛芮小姐!快過來!」
  找到了。
  「她」彷彿散發出光芒一樣,所以珂古蘭一下子就找到她了。
  擁有栗子色頭髮的少女猛然站起來,用淑女不該有的速度狂奔過來。
  梅蒂‧克羅塞爾。
  她是今年春天才進入後宮的新宮姬,卻深受希爾蒂南子爵千金的青睞,成為她實質上的繼承人。多才多藝的她,不僅在巴隆盃棋藝賽榮獲優勝,更在戲劇公演上以謎團重重的導演身分登場而聲名大噪。
  但是,譲她如此閃耀的,並非她的才能或外表。
  「兩位,要不要來過來這裡和我們一起聊天?」
  梅蒂像小朋友呼喚朋友一樣邀請一國的公主,但周圍的人看待她的眼光卻是溫柔的。因為她的聲音是那麼爽朗,宛如仰慕主人的幼犬般充滿敬愛。
  珂古蘭不禁心想,愛人也是一種才能。
  珂古蘭‧迪亞斯絕非深受他人喜愛的人。但不知為何,梅蒂卻纏著她,想和她當朋友。
  「……謝謝妳,梅蒂小姐。」
  「啊……今天果然也不行嗎?」
  至今珂古蘭再三拒絕她的邀約,不過今天……
  「不,謝謝妳,我很樂意。」
  「咦?」
  她第一次接受梅蒂的邀請。
  「咦、咦咦?真的嗎?太好了!」
  如果她是小狗,就會猛搖尾巴吧?如果是貓咪,就會從喉嚨發出呼嚕聲吧?相對於梅蒂臉上綻放的燦爛笑容,珂古蘭則是陰沉地微笑。
  聽說月亮是反射太陽的光芒才會發光,所以珂古蘭決定做出同樣的事。豢養太陽,接收世界溢出的溫暖。
  「各位!珂古蘭殿下來了!」
  梅蒂拉著珂古蘭的手來到某一張餐桌。如果是她獨自前來,原本圍著餐桌談笑的人會落荒而逃吧?然而,現在卻不同。雖然所有人都微微皺眉,但沒有人逃走。
  這就是梅蒂‧克羅塞爾的力量,那是溫柔地溫暖世界的力量。
  而自己是盜取白晝的暗月,是緊貼在搬運太陽的船隻底部的長印魚。既然如此,她就扮演得更稱職一點。她已經通過第一道關卡,接下來就要憑自己的本事進入皺眉女孩們的心,逐漸改變現場的氣氛。珂古蘭對自己有信心。圍著這張餐桌的女孩,都是值得紀念的第一批獵物。
  珂古蘭在心中如此暗想,然而,事與願違。
  「哎呀,這不是珂古蘭嗎?真是稀客,妳說是吧,格菈?」
  珂古蘭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不由得全身一僵,再一次打量坐在餐桌前的所有人。
  「喔,這真是太有趣了。莉茲耶兒小姐,妳也這麼認為吧?」
  「是呀,的確是。」
  在自己眼前的並非都是獵物。
  珂古蘭看著眼前的宮姬,在心中暗暗叫苦。

  由於國王與帝國的高齡化,現在的後宮失去「為王室留下子嗣」的原本用途,成為「女子學院」的形式。宮姬都很年輕,在十五歲之前入宮後,學習標準語、禮儀和常識,然後出嫁他方。
  不過,當然也有人不在上述的大多數人之列。
  例如十歲就進入後宮的珂古蘭公主、現在仍然主張威藍王國的正統王權的帕爾巴托絲「女王」、造成滋瑪爾伯爵領地分裂的原因──「娼姬」艾兒菲娜絲,以及「狂姬」莉茲耶兒,這些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們進入後宮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接受教育,而是為了避難,或是被人軟禁。因此,後宮也具有另一個面貌,表面上賦予她們「國王妃子」的身分,實際上是收容她們的地方。
  其中也有不少人仍然具備權威,其勢力足以影響後宮內外。
  現在就有三名那樣的宮姬聚集於此。
  「別這麼說嘛~這是令人開心的事!妳們去拿飲料和點心來給兩位享用吧。」
  率先歡迎珂古蘭的,是一名身材豐腴的中年女性。
  她的名字是希萊麗澤‧艾爾提拜,是艾爾提拜伯爵的千金。艾爾提拜伯爵家族統治海洋航線中繼點的長劍半島前端──塔羅斯。她的權威對後宮內部仍然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她舉辦了多場茶會,建立艾爾提拜派閥。
  「歡迎您,殿下,久違了。」
  說這句話的,是穿男裝也再適合不過的格菈‧布拉巴滋奇。她才二十幾歲,但身上散發的氣勢已經超越了性別;若要用一句話來形容她,非「真正的女騎士」莫屬。她的身體包覆著不似女性的肌肉,身上穿的晚禮服也近似男裝。
  「呵呵呵,好久不見,公主殿下。」
  最後開口的是「狂姬」莉茲耶兒。這名宮姬也已經二十幾歲,但外表看起來甚至比珂古蘭和愛芮還年輕。不過,她沒有少女的躍動感,而是沉默不語,散發出一種「不協調感」。
  每個人的個性都很突出,而眼前居然聚集了三個這樣的人,讓珂古蘭不禁直冒冷汗。到底是誰把她們三個人湊在一起?
  「……各位齊聚一堂,這種情況更稀奇吧?能不能告訴我,各位怎麼會聚在一起聊天?」
  「當然,我們正好在談論這件事,邊吃邊聽我們說吧。」
  希萊麗澤像親戚的婆婆媽媽一樣,殷勤地將餅乾和糕點塞給珂古蘭。
  「之前不是發生了很多動物逃到後宮的事件嗎?那天,山羊闖進我的宅邸,現場簡直一團混亂!窗戶被打破,地毯被咬壞,牠爬到屋頂下不來。那時,她身手矯捷地爬到屋頂上把山羊救下來,真的太厲害了!」
  「我沒有您說的那麼厲害啦。」
  珂古蘭感到一陣暈眩。又是這種模式。
  「我是在山裡長大的,所以很習慣和山羊相處。」
  習慣和山羊相處的人都會受到希萊麗澤的青睞嗎?不,這必須歸因於命運或才能吧。
  「我的情況也很類似。」
  「……格菈小姐,妳也一樣嗎?」
  「是的。那時候,我身為女騎士,忙著捕捉老虎和驢子……」
  格菈說得一派輕鬆,但這名女中豪傑做得到這種事讓人一點也不意外,所以沒有人擔心她的安危。更何況,雖然她面對老虎,但那畢竟是雷克斯的化身。
  「那時候,她忽然從天而降。」
  格菈抬起受了不少刀傷──甚至失去無名指的右手──指向梅蒂,紅豔得彷彿滲出鮮血的嘴唇愉悅地揚起。
  「……什麼?」
  「嘻嘻。」梅蒂難為情地笑了。
  「我當時真的嚇了一大跳,心想:『不只是野獸,連女神也從天而降嗎?』抱著可憐的小山羊掉進我懷裡的她,宛如豐穰女神的化身!」
  「咦?您、您說得太誇張了。」
  根據大家的說明,似乎是梅蒂救了山羊後要爬下屋頂時,不小心手滑而摔到前來支援的格菈頭頂上。
  「呵呵呵,我的女神,妳在害羞嗎?這一點也很可愛呢!」
  梅蒂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珂古蘭卻坐立不安,因為她聽說關於格菈‧布拉巴滋奇有一些危險的傳聞。
  「這就是我和她認識的經過。對了,莉茲耶兒小姐,妳怎麼會認識梅蒂?」
  「在茶館,她坐在我旁邊。」
  「……太過普通,反而讓人覺得很可怕。」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點頭。聽到這裡,珂古蘭大致上掌握了情況。
  結論就是,這三個人都很中意梅蒂。
  珂古蘭已經不再深究這些舉足輕重的人為什麼對梅蒂另眼相待,因為梅蒂就是這種深具魅力的生物吧?
  但是這次的對象太棘手了。有權有勢的三個人都擁有自己的派閥,野心勃勃地企圖擴張自己的勢力,她們邀請梅蒂也是為了這個理由。若要比喻,就是這張餐桌上同時坐著大蛇、母獅子和幽靈這三方勢力,互相爭奪眼前的獵物。
  只要理解這一點,整個情況就變得很簡單。這種程度的政治角力,即使是剛入宮的宮姬也能理解。
  「今天能和大家見面,我真的很高興,這真是太巧了!」
  然而,最應該理解自己身處什麼情況的人,偏偏渾然不覺。梅蒂只是露出像向日葵一樣燦爛的笑容。
  珂古蘭對眼前的情況感到頭疼。
  她瞟向坐在身旁的愛芮,發現不只是她,連舊希爾蒂南派閥的宮姬們都用求救般的眼神看著自己。
  珂古蘭這時終於明白愛芮拉自己來這裡的目的,忍不住嘆了口氣。換言之,她們打算讓她來仲裁眼前的局面。
  「是呀,真是個美好的巧合。對了,難得在這裡相遇,梅蒂,妳要不要來參加我舉辦的茶會?」
  珂古蘭感到後悔,卻為時已晚。開始了。
  「喔?那麼,我也邀請妳來參加我的狩獵會吧?」
  「我也要邀請妳。」
  三個人接連邀請梅蒂參加自己舉辦的活動,互不相讓。言外之意,就是要她謹慎回答是否加入自己的派閥。愛芮等人是期待珂古蘭幫忙化解這個緊張的局面。
  然而,珂古蘭什麼也沒做。
  「好!我要去!」
  梅蒂說出了一點也不讓人意外的回答。而愛芮一臉錯愕地向後仰,臉上的表情彷彿遭人背叛的孩童。
  珂古蘭想,愛芮沒有道理對她露出那種表情吧?她又沒有接受她們的委託,也沒有答應幫忙,所以愛芮根本沒有資格責怪她。
  愛芮似乎想保護梅蒂免於慘遭三頭野獸的毒手,所以才會找珂古蘭來解救,但她似乎誤解了珂古蘭的意圖。
  坦白說,珂古蘭也和那三個人一樣,只想利用梅蒂而已。所以除非情況對自己有利,否則她不打算出手相救。
  比方說像這樣。
  「愛芮小姐和珂古蘭殿下也一起去吧!」
  現場的空氣瞬間凍結。
  三人不愧是派閥之長,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但她們的跟班都驚訝得張口結舌。
  珂古蘭覺得她們和愛芮一樣愚蠢。想要利用梅蒂,就可以預見這種下場。
  「請務必讓我參加。」
  先取得有利的棋子,擺出有利的陣型,狩獵獵物,最後豢養牠。
  珂古蘭已經跨出了第一步。

  †

  另一方面,流落街頭的雷克斯只剩下半條命。
  「……啊啊,天空好藍啊。」
  在帝都邊緣擴展開來的海港小鎮,今天也有許多男人挨著船和倉庫搬運貨物。即將入夏的氣候炎熱,鍛鍊結實的肌肉浮現一層汗水。
  海港的人潮熙來攘往。來自外海的辛香料商人一下船就開始商談;因過多的人群而只能呆立在原地的年輕人,是從他處調派至帝都的新兵;海灣的深處有一座特別隔開的港口,靠岸的船隻上是擁有外交官特權的大使、公主以及王族。
  他們是點綴海港的亮眼人物。男人搬運貨物,商人買賣商品,官吏課稅──以這種形式支撐著船運航路,更甚者,支撐藍達那利亞這個巨大的帝國。
  然而,港口也充滿其他種類的人。
  對貨物百般挑剔,索求賄賂的貪官汙吏;用篡改過的文書騙人的詐欺師;趁人不備,盜取錢包的小偷。
  港口也聚集許多不入流的人。他們時而誠實,但大部分的場合,都是以虛假來盜取些許甘美的蜜液。
  雷克斯則處於這些人的最下層。
  這裡是從港口通往大馬路的道路一隅。早上有許多工人聚集,應徵當天的工作。從事短工的他們展現壯碩的肌肉,拚命推銷自己,想獲得更高的報酬。
  但是,現在已經接近中午,路上沒有半個人影。得到工作的人都出去幹活,剩下的人走去別的地方,或是去喝悶酒,消失得不見蹤影。所以留下來的,都是無處可去的人。
  「……」
  在廣場的角落,雷克斯像條破抹布一樣大大儺開,他的腰帶和襯衫布滿泥巴和灰塵,身體瘦得皮包骨,皮膚上到處是瘀青和數不盡的傷口。
  來到人間界已經過了兩個星期,雷克斯的生活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
  第一天還好,他來到老舊的市街找短期工,也在中午順利地找到搬運的工作。好歹這副身體曾是奴隸,所以非常適合做這種單純的勞動工作。到了傍晚,他獲得七枚銅幣,甚至可以住在廉價的旅店。
  他得意地想,自己真有一套。雖然他已變回人類,但累積的知識和經驗並沒有消失,得到這點程度的成果也是理所當然。他會寫字,也會計算,對歷史和西洋棋都很拿手。有了這些才能,他的地位自然會隨之提升,之後變成大商人或辯論家,最後還可以風光地去迎娶珂古蘭吧?他在心中懷抱著幸福的妄想。
  然而到了隔天,雷克斯就無法去工作了。
  夜裡他忽然腹痛如絞,嘔吐個不停,病倒在旅店裡。從結論來說,他的腹痛起因於陌生的環境與食物的變化,但對於還不習慣人類身體的雷克斯來說,那是劇烈得難以忍受的疼痛。雖然還比不上被懷茲華德毆打的疼痛,但數百年不曾經歷過的嘔吐感徹底破壞了隔天的行程。
  雷克斯的確有武器。他身為惡魔時學習的教養,想必在人類世界十分管用吧。
  但他同時也有弱點。以惡魔的身分活了三百五十年,與疼痛和飢餓絕緣的他,完全忘了人類的脆弱。
  肚子餓就無法動彈。
  不睡覺就無法消除疲勞。
  最重要的是,他將人類會「死亡」這個大前提忘個一乾二淨。
  雷克斯一下子就變得很落魄。沒辦法工作,所剩的金錢也寥寥無幾的他,最後淪落為貧民區的居民。
  但因為他沒有常識,所以才會這麼落魄。
  窮人有窮人的規則和地盤,而雷克斯破壞了規則,侵犯了他人地盤。
  他睡覺時遭到幾個人襲擊,身上所剩無幾的錢被洗劫一空,剩下的只有肚子痛、瘀血和束手無策的飢餓。
  「……」
  過了中午,相較於鬧哄哄的港口,廣場則顯得冷冷清清。已經沒有商人在找尋碼頭的裝卸工人了,更何況即使要僱用,也不會僱用這個瘦得皮包骨的男人。但雷克斯仍然沒有離開,並不是因為他還沒有死心,而是無處可去。
  帝都是很美好的地方,發展得很繁榮,治安也很好,但正因如此,所以才沒有窮人的容身之處。他終於知道懷茲華德和馬修慌張地從高級住宅區快速離開的理由了。如果他在那裡多留半刻鐘,恐怕會立刻被衛兵趕走吧?
  貧窮的人只能待在這個地方。廣場帶有「找工作」的性質,所以逗留再久也不會被罵。
  不過,這段時間也即將結束。清道夫開始灑水,名義上是清掃,實際上是為了驅趕像雷克斯這樣的人。
  他用僵硬的腳站起來,像孤魂野鬼般漫無目的地走動。要去哪裡?他不知道,他已經什麼都不知道了。思考讓他覺得麻煩,活下去也變得很困難。
  他不能留在貧民區,因為住在貧民區的男男女女多是身體有殘缺或是年邁者,他們對同類很溫柔,但對敵人都很殘酷。雷克斯的年輕以及沒有殘缺的十指,都是他們嫉妒的對象。
  最近雷克斯老是低著頭走路,所以形狀漂亮的石頭看起來都像銅幣。雷克斯忍不住想,希望有人能給他錢,不管是出於什麼理由他都不在乎。
  他已經難堪得想哭,但他不能哭。
  他的心中充滿懊悔。為什麼那時吃東西不小心一點?為什麼那麼輕易和懷茲華德等人分道揚鑣?為什麼沒有提出任何要求就離開牢籠?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因為他以為一切都會依循己意發展。
  他覺得自己很厲害、高人一等,擁有惡魔的經驗和知識,打算君臨人間界,並且拯救可憐的公主。
  他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
  他好想見珂古蘭。
  想把臉埋進那一頭潤澤的秀髮,輕撫她嬌弱的肩膀。
  然而,雷克斯已經無法判斷,這股衝動是否來自正確的愛情?那一晚,在牢房裡抬頭挺胸說出口的愛意、神聖不可侵犯的愛情,已經逐漸被淒涼艱辛的日子所侵蝕。那時候完全出自於愛情的「想見她」,如今夾雜了想脫離現狀、近似鄉愁的雜念。
  他越來越沒有自信,雖然現在還勉強可以維持理智的平衡──或者他以為仍然保有平衡──但他不知道能支撐多久,或許他遲早會發瘋吧?他的心因淒慘和煎熬而生病,結果跑去拍打王宮的門,大叫:「我是公主的戀人!讓我見珂古蘭!」仍然保有部分冷靜的雷克斯,可以輕易想像那樣的未來。
  是否應該在他失去理智之前,乾脆結束這一切?
  雷克斯陰沉的眼眸凝視著路旁的溝渠,瘦得皮包骨的身體已疲憊不堪,淨是思考駭人的事。
  「……嗯?大家怎麼在排隊?」
  下意識走向貧民區的雷克斯,在半途看到窮人大排長龍。他詢問排在最後的人:「大家在排什麼?」最近他也變得一副窮酸樣,所以男人好心地回答他:
  「你不知道嗎?是布施。」
  「什麼?原來如此!」
  雷克斯二話不說,立刻加入排隊的行列。仔細一瞧,可看到最前方有幾個穿著整潔的人正在發放粥給大家。
  所謂「布施」,就是官府或有錢人舉辦的慈善事業,也是在帝都救濟弱勢的一種形式。他們輪流發放食物與提供醫療,救助弱勢。
  雷克斯也知道這種慈善事業,不,正確來說,他知道「沒有慈善事業才奇怪」的理由。任何時代,有權力的人都醉心於擴大勢力與維持領地的安定,為此,他們必須擬定救濟窮人的對策。
  然而,這份知識在現實中卻派不上用場,儘管他知道慈善事業的結構,卻因為「不知道怎麼去,也沒有人告訴他」,因而在一開始便受挫而無法找到布施的地方。這也是知識與現實的差異。
  「來,下一個人。」
  終於輪到他了。雷克斯拿出從垃圾場撿來的破碗,交給接待的少年。
  仔細一看,雷克斯發現發放食物的人,都是年紀不大的小孩,看來這裡似乎是某間孤兒院或學校。
  「感謝神聖御鳥。」
  「呃……感謝神聖御鳥。」
  雷克斯有樣學樣地祈禱,然後接下破碗。
  他忽然感到不安。
  拿著具有價值的食物,這兩個禮拜以來變得小心翼翼的身體像被拉到日光下的蟲子一樣不安。他學著其他坐在牆角下的人,宛如油甲蟲般飛快地鑽到牆邊,這才安心地鬆了口氣。
  好溫暖。
  那只是一碗用隨處捕得到的魚加入其他材料和小麥一起熬煮的普通粥品。
  雷克斯開始吃粥。他沒有湯匙這一類高尚的東西,而是先喝了湯汁,然後用沒有洗過的手把粥粒掏進嘴裡。魚沒有去骨去鱗,湯汁用的也是海水,所以有時候還會吃到沙;小麥也食之無味,吃起來像黏土一樣。
  即使如此,雷克斯還是覺得很好吃。
  那是人間美味,那是身為惡魔三百五十年亦不曾品嘗過的美食。和這碗粥相比,宮廷的珍饌就跟泥巴沒有兩樣。
  雷克斯壓抑狼吞虎嚥的衝動慢慢吃,因為他已經知道,即使這碗粥再怎麼好吃,但吃得太快會有什麼下場。他一粒一粒細細咀嚼,直到食物變得細碎才吞下。
  很好吃,好吃得不得了。雷克斯這時才發現,剛才強忍的淚水已經悄然滑落。被莫名其妙的情感左右的他無法停止嗚咽。
  雷克斯知道,這碗粥並非真的是神的恩賜。說什麼神聖御鳥?說什麼救濟弱勢?當有權力的人做出善良的事,就要求他們感謝。說到底,這不過是一種欺騙罷了。他們會救濟弱勢,是因為這麼做比較划算。如果派兵追趕他們,他們會淪為山賊或流浪漢。所以用九牛一毛的財富救濟弱勢,對於安定局勢的效果還比較好。
  雷克斯對這種事心知肚明。
  「──呼!」
  他喝下最後一口湯汁,但仍然無法止住淚水。雷克斯用力擦臉,不明白這種心情究竟是什麽。為什麼他能從這碗粥得到那時從珂古蘭身上得到的相同感動?
  但是,也正是因為如此吧?
  「大家,有工作了!要分配工作了!有工地、臨時工、搬運工和工匠,應有盡有!大夥兒努力賺錢,盡情吃好吃的東西吧!」
  雷克斯這次沒有放過眼前的機會。
  他還來不及感到意外就迅速站起來,毫不遲疑地向前跑去。
  「喂!」
  「來了!哦!是年輕的小哥!你怎麼能在這裡游手好閒?來,這裡有適合你的工作,用自己的能力賺錢吧!」
  「不是!我找你不是為了工作!」
  不,坦白說,他對工作也有興趣,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我一直在找你。」
  「咦?為什麼?」
  少年一臉驚訝地反問。這也怪不得他,因為雷克斯和他打照面的時間只有幾刻鐘,而且雷克斯現在已變得判若兩人。
  「……我們不是在牢房裡見過嗎,馬修?」
  理解的神色在少年臉上擴散開來,他說:
  「啊啊!你是當時那個耍小聰明的小哥!」

  馬修說等工作結束後再繼續聊,所以雷克斯在廣場的角落等他。因為馬修和個性惡劣的大哥不同,不會逃避他。
  不過,雷克斯仔細觀察四周,發現這裡果然是孤兒院。工作的都是小孩和幾個看起來像職員的大人。
  「救濟協會‧克里米那院‧多萊登邸」。
  豎立在背後的破舊宅邸,掛了這樣的招牌。
  「我來了,讓你久等了。」
  馬修小跑步過來,大概工作告一段落了。他今天當然沒有穿女人的衣服,而是如工人般把寬鬆褲子纏在腰上,身上罩著長衫。
  「話說回來,雷克斯,你怎麼會搞成這副模樣?」
  馬修的目光不客氣地從頭到腳打量著雷克斯。
  「你看起來好淒慘。出了牢後,你沒有回去主人的地方嗎?」
  馬修似乎還誤以為雷克斯是某戶人家的奴隸。
  「我很想回去……但回不去。」
  「嗯?為什麼?你覺得很丟臉嗎?」
  「如果只是這種程度的煩惱,我就不用吃這麼多苦頭了。」
  「咦?還是你被驅逐了?你的主人好嚴厲!」
  馬修驚訝地拍了一下額頭。
  「所以你才會這麼落魄嗎?呃……該不會是懷茲大哥害的吧?」
  「不,他的影響就像一點點小差錯而已。」
  雷克斯愉悅地笑了,同時對笑得出來的自己感到驚訝。不知道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了什麼事,活力又重新回到他的身體。
  「對了,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嗎?就像你看到的一樣,我在做孤兒院的工作。今天是布施的日子,所以很忙碌。」
  「孤兒院?你是孤兒嗎?那麼你的父母……」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馬修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出令人憐憫的身世,臉上甚至還浮現微笑。
  「但是,我的兄弟很多喔,現在大約有四十個人。」
  馬修說道,然後看向後方。他的眼神溫柔、成熟得驚人。
  雷克斯強壓下對他的同情,因為同情他似乎對他很失禮。
  「你呢?你是大戶人家的奴隸吧?你的父母會哭泣吧?」
  「不,我沒有父母,也沒有兄弟,所以跟你比起來,我真的孑然一身。」
  「什麼啊,你早點跟我說啊!」馬修親近地拍打雷克斯的背。
  「原來如此,你的情況我大致上了解了。總之,你想要居住的地方和工作對不對?」
  「沒錯!拜託你!給我工作,讓我可以不用睡在潮溼的床上,還可以吃早餐和晚餐!」
  「嗯,好!你的要求門檻還真低。我想想……」
  馬修取出掛在肩膀上的一疊木簡,開始確認每一片的內容。木簡上寫著「搬運行李」、「工廠工人」、「船員」等,各式各樣的工作。
  「哦?你識字?」
  「對呀,因為我們都有初等部畢業,這樣的內容難不倒我。不過,我很不擅長看長的文章就是了。」
  「即使如此,你還是很厲害。」
  這個國家果然很豐饒。雖然只看得懂單字,但能讓孤兒院的孩子們接受教育,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了,雷克斯,你識字嗎?如果你識字,就能增加工作的選項……」
  「嗯!大致上的文字都我看得懂!」
  這是屬於惡魔的「知識」部分,所以雷克斯還記得。
  「嗯……『大致上』是指什麼樣的程度?初等部畢業的程度嗎?」
  「我不知道初等部畢業是怎麼樣的程度,不過,在港鎮聽到的瑪魯斯語、拜加語、慈螺語和神聖語等,我都能書寫,還知道其他大約二十種你不知道的語言。」
  「什麼?你說謊也先打草稿啊。這關係到我的信譽,我不能隨便介紹人出去。」
  「我沒有說謊。啊,那裡的翻譯寫錯了。不是募集乳母,而是招募十人隊長。你看,委託人是慈螺的傭兵圑。」
  「……咦?」
  馬修的臉色驟變。
  「……真的嗎?」
  「真的。」
  「這個呢?」
  馬修又拿了幾片木簡給雷克斯看,雷克斯一字不漏地念出來。
  「如何?你可以介紹工作給我了吧?」
  「當、當然可以!有了這些能力,你還可以當口譯或代筆,甚至連家教老師跟徵稅官也不是夢想!」
  倏地,馬修似乎想到什麼。
  「……」
  「怎麼了?我不適任嗎?」
  「咦?對、對呀,嗯。不過,我應該……能幫你找一些別的工作!嗯……比方說,你覺得這個怎麼樣?」
  語畢,馬修拿出一枚破舊的木簡。
  上面寫著:「募集打雜工。救濟協會‧克里米那院。」
  「這是……」
  「就是這裡,報酬是一天三枚銅幣,包三餐和住宿……如何?」
  條件實在不吸引人。
  這一個禮拜以來,雷克斯多少也培養了一點金錢觀。簡單的搬運貨物工作,半天就能得到七枚銅幣。雖然附三餐和住宿,但三枚銅幣還是太廉價,難怪這片木簡會這麼破舊。換句話說,有很長的時間都沒有人來應徵。
  「怎麼樣……?果然,你沒興趣吧?」
  「不,我明白了,我接下這份工作。」
  然而,雷克斯卻二話不說地一口答應。
  「真的嗎?」
  他的反應反而讓馬修感到驚訝。但對雷克斯來說,重要的不是金錢的多寡,有更重要的意義隱含在這份工作之中。
  「對了,所謂的『住宿』,指的是住在孤兒院吧?」
  「嗯,是呀。」
  正如他所願,因為那個人也住在這裡──那個與後宮內部有不明的連繫,同時也在追求某種東西的那個男人。
  「啊,但是不知道大哥會說什麼……」
  說曹操,曹操到。
  「馬修!」
  背後傳來聲音。
  「你竟敢跑來這裡摸魚?快點去幫忙收拾,讓小鬼們回去屋子裡。」
  光聽到聲音,雷克斯就可以想像他的長相、姿勢和臉上的表情。
  沒想到自己的體內具有這麼強烈的意念。雷克斯瘦弱的身體中湧出無限的幹勁,然後他回過頭去。
  中性的五官,宛如獅子般倨傲的表情。
  克里米那的懷茲華德。
  他用和一個禮拜前毆打雷克斯時一樣的表情站在後方。
  「好久不見,懷茲。」
  「……是你啊。」
  懷茲華德沒有絲毫驚訝,也沒有對雷克斯視若無睹,只是瞟了他一眼,把他當成隨處可見的物品。
  「你來這裡做什麼?」
  「做什麼?這還用問嗎?」
  「哦?你是來復仇的嗎?」
  懷茲德華將手上的幾本書扔在地上,朝手掌吐了一口唾沫。
  「很好,放馬過來。這次我不會手下留情。」
  「啊,不是啦,我不是來復仇的。」
  怎麼會有這麼血氣方剛的人?雷克斯下意識按住緊張得劇烈跳動的心臟。
  「不然你來這裡做什麼?」
  「今天是布施的日子吧?」
  「對。」
  「我現在身無分文,來這裡當然是為了討口飯吃和找工作。」
  「……你居然有臉說得一副很自豪的樣子。」
  「當然!你看!我得到一份正常的工作了!」
  雷克斯像說書人一樣亮出木簡,用富有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
  「……這裡的工作?」
  「沒錯!所以我將成為你的同事,先請你多多指教啦。」
  「我不同意!」
  懷茲華德用長滿劍繭、骨節嶙峋的手搶走木簡。
  「你做什麼?」
  「那是我要說的話!我跟你說過吧?要好好珍惜好不容易撿回來的小命。」
  木簡應聲斷裂。
  「給我滾!永遠不准出現在我面前!」
  「我拒絕!你沒有資格對我說那種話。」
  「我當然有資格。你乖乖聽我的話,我就不揍你。」
  雷克斯感覺到暴力的氣息。他還來不及逃命,胸口便被人一把揪起。
  「我給你選擇,你要用自己的腳走出去?還是被我扔出去?」
  「等、等一下,懷茲大哥!」
  這時,一個意外的人物介入調停。
  「他、他是我的客人!」
  是馬修。
  那個對懷茲華德唯唯諾諾的少年,在雷克斯被毆打時只能捂住耳朵、連看都不敢看的少年,現在卻抱住大哥的手。
  「仲、仲介工作是我的工作!大哥沒有資格插手!」
  「……馬修?」
  連懷茲華德都罕見地露出困惑的表情,驚訝得說不出話。
  「放開他!」
  「……」
  「快點放手!」
  懷茲華德卻把雷克斯提得更高。
  「唔!」
  雷克斯被揪到腳無法著地的高度。
  「懷茲大哥!」
  「……閉嘴!我現在決定!」
  接著,懷茲華德目不轉睛地審視雷克斯。
  他張大漆黑的眼眸,彷彿要燒盡一切似地直視雷克斯的雙眼。雷克斯不禁為他的眼眸感到震撼。他的眼眸具有可匹敵珂古蘭的「洞察」力量。如果珂古蘭是月亮,懷茲華德就是太陽,沒有人能逃離他的光芒。
  「……哼,看來你在貧民區吃了不少苦頭?」
  最後,懷茲華德放開雷克斯,做出決定。
  「馬修,由你負責照料他。」
  「真的可以嗎?」
  「我不管了。而且你早就決定了吧?」
  「嗯!」
  就這樣,雷克斯暫時得到可以好好睡一覺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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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話 國王的庭園

  貓、狗、狼、山羊、駱駝、雷鳥、老虎、駱駝、大象、鼬鼠、多角獸

  †

  初夏。「國王的庭園」裡,迴響著少女們的歡呼聲。
  「呀~呀~呀~!快追!」
  「快追!呀~」
  少女們靈巧地操控韁繩,駕馭馬兒,馳騁在深幽的森林中,步步逼近可疑的灌木叢。
  「出現了!是朱鹿!呀~呀~呀~!」
  「呀~!」
  從灌木叢中跳出一頭看起來今年剛離群獨立的年輕公鹿,少女們和伙伴輪流追趕、誘導牠。在最前方有一名宮姬。
  「呀~!姊姊!交給妳了!」
  「好!」
  是格菈。
  屬州軍為慈螺,身穿弓騎兵皮甲的她,把箭搭在慈螺的複合弓上。
  鹿逃走了。
  人與馬合為一體,格菈只靠控制踩踏馬鎧的力量讓馬奔跑,將用鹿的肌腱與骨頭強化過的弓一口氣拉到底。張滿的弓弦承受著風,發出意外高雅的聲響。其他騎士用類似小丑的伴奏聲追趕獵物。對異類的宮姬──格菈‧布拉巴滋奇來說,這個地方就是社交界,這把弓就是對飲的酒杯。
  射。
  射出的箭深深刺入公鹿的脖子。
  「捉到了!」
  哇!瞬間歡聲雷動,不只是在森林裡,連來參觀狩獵的茶會上都能聽見。
  今天是狩獵日,也是騎士隊的軍事訓練的一環。

  在後宮的後方延展開來的「國王的庭園」,是一座三面被懸崖絕壁包圍的蓊鬱森林。過去幾任國王都深愛這座森林,將野獸放養在這裡,享受騎馬狩獵和散步的樂趣。
  此外,一部分宮姬為了護衛和陪同狩獵,也不得不鍛鍊武藝(因為男性止步),狩獵成為女騎士的寶貴訓練之一。

  「啊,格菈小姐,抓到鹿了!您有看到嗎,愛芮小姐?」
  「誰敢看呀……」
  今天,國王的庭園入口的草原上擺放了桌子和椅子,舉辦簡單的茶會。桌椅劃出一道弧形圍住森林,如此一來便可觀賞騎士們的狩獵。珂古蘭、愛芮和梅蒂坐在同一張桌子。
  「哇!是鹿耶,太棒了!啊,這邊有雉雞!太好了!要整隻拿來烤嗎?哇,好像很好吃!」
  「噁……看了那種東西,真虧妳還有食欲。」
  「咦?愛芮小姐沒有食欲嗎?珂古蘭殿下呢?」
  「我也沒有食欲。」
  狩獵會本來就是起源於國王的興趣,所以大多數宮姬不會參加。尤其對在都市裡長大的宮姬來說,狩獵太野蠻了,所以參加的都是來自慈螺國和砂國的人。
  「哎,梅蒂真有精神。」
  坐在桌子前的其他人──同時是支配這個場合的其中一人──希萊麗澤說道。
  「克羅塞爾領地盛行狩獵嗎?」
  「是的!我父親和爺爺也會打獵!所以我有點懷念!」
  「太好了。來,要不要吃點心?」
  「我要吃!」
  這一天,風和日麗。
  美若天仙的少女們聚集在從樹葉篩落的陽光下,喝著茶吃著點心,開心談笑。這副光景正是庶民想像中的後宮茶會。
  不過,珂古蘭知道背地裡並不如表面上的美好。
  希萊麗澤的目光時不時瞥向珂古蘭,在推測她的意圖的同時,也隱含吸引她注意的意思。這也不難理解。因為至今盡可能避免和他人往來的公主,現在卻很積極地參與社交活動。
  希萊麗澤也很震驚吧?以她的地位,對王宮的內幕瞭若指掌,可以準確地判斷珂古蘭現在的處境。很明顯她的態度是,要是不小心點和珂古蘭往來而引火自焚,那就得不償失了。
  但同時也充滿好奇心。
  不知是出於女人的本性,還是後宮這個環境使然,宮姬們很害怕枯燥乏味,因此容易受到危險的引誘。即使是像希萊麗澤這樣經驗老道的宮姬也不例外,說不定甚至變得更渴望刺激。她懷抱著狡獪與警戒心的同時,也感到享受醜聞的愉悅。
  相反的,莉茲耶兒則做出激烈的反應。
  「珂古蘭真有趣。妳說是吧,莉茲耶兒?」
  「……」
  「莉茲耶兒?」
  「……閉嘴!我受夠了!」
  卡噹!融洽的談笑聲中響起一個不相襯的粗暴聲響。
  「梅蒂……我們兩個人去那邊聊天吧……」
  「咦?莉茲耶兒小姐,您怎麼了?和大家一起聊天嘛。」
  「跟我走就對了……」
  「不,但是……」
  「別說了,快過來!」
  坐在其他桌的人之間的交談聲戛然而止。
  嬌小的莉茲耶兒拉扯袖子的姿態,就像妹妹對姊姊發脾氣一樣。但儘管她看起來再年幼,實際上她的年紀比她們大了十來歲。
  不僅如此,她同時出身自屬州國剛格利夫家、是有權有勢的大小姐。像她這樣舉足輕重的人物發怒時,散發出有別於孩童鬧脾氣的魄力。
  「我們走吧,梅蒂。這個地方很不舒服,不是妳應該待的地方。」
  某人低喃了一聲:「狂姬。」異形之子的怒氣。對她們來說,莉茲耶兒擁有莫大的權力,卻不知道使用的方法,所以把她當狂亂的千金小姐對待。
  聽說她會虐殺不中意的宮姬,放逐惹惱她的部下。珂古蘭本以為這些只是空穴來風的謠言,但看到眼前的情況,不得不重新思考謠言的真實性。
  珂古蘭完全沒想到莉茲耶兒會直接發作,簡直跟幼稚的小孩沒有兩樣。不過也正因如此,她才難以掌握。珂古蘭可以理解他人錯綜複雜的心理,卻對小孩的鬧脾氣束手無策。
  所有人都一樣。應該維持秩序的權勢者卻破壞了秩序,這個現實好比老太婆發出呱呱墜地般的哭聲,或老鼠說出金玉良言一樣噁心。常識皺巴巴、醜陋地扭曲了。
  「哼!」
  然而,梅蒂面對任何情況都不會動搖原則。
  「不可以這樣。莉茲耶兒小姐,說這種話太失禮了。」
  「唔……但是!」
  「不要找藉口。來,快坐下。不用擔心,這世界上沒有我不應該逗留的地方。」
  出身在帝都沒沒無聞之家的女孩,正在教誨剛格利夫的獨生女。這個事實讓在場的宮姬都快分不清什麼是正常、什麼是異常了。
  所有人都想,梅蒂會像其他自以為深得莉茲耶兒青睞的女孩一樣,難逃殺身之禍吧?
  「……對不起。」
  沒想到事情的發展出乎眾人的意料之外,莉茲耶兒居然破天荒地道歉了!
  包含珂古蘭在內,沒有人能理解眼前究竟發生什麼事。異常被異常收服,只留下令人坐立難安的不適。
  「太好了!那麼,大家一起吃點心吧!好不好?」
  希萊麗澤臉上浮現將一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的笑容,此時的她,在眾人眼中看來便猶如一名女神。

  約莫過了半刻鐘,珂古蘭看茶會變得熱絡便打算離開。梅蒂覺得很可惜,愛芮則是怒瞪著她,但珂古蘭也莫可奈何,因為她另有更重要的目的。
  「妳好,格菈小姐。」
  在國王庭園入口的森林裡,珂古蘭讓女騎士牽著韁繩,在森林中漫步。有專人修剪這一帶的草木而顯得明亮,腳下的地面也很紮實,不會令人感到不安。
  「殿下!您怎麼來了?」
  格菈在一個有如洞壑的廣場。她們似乎在馬匹上舉行會議,格菈對下屬的騎士們仔細地下達命令。
  「喝!」
  格菈踢了一下馬刺。
  「有失遠迎,請恕罪。」
  「妳無須在意。我沒有先知會一聲,失禮的人是我。」
  「那麼,請恕我不下馬──各位,我帶珂古蘭殿下參觀,接下來交給妳們處理。」
  兩人並轡在森林裡漫步。格菈先向珂古蘭行禮致謝。
  「我要向您道謝,殿下。謝謝您出借庭園,騎士隊上下深表感謝。」
  「該道謝的是我。託大家的福,森林的通風變得很好。我代父王向大家致謝。」
  如同這座庭園的名字,這裡是國王的私有領地,舉辦活動時必須先徵求國王許可。但年邁的國王已經鮮少狩獵,更遑論踏入後宮,所以像這樣的狩獵活動經常由珂古蘭代理出席。
  兩人展開西洋棋序盤般的對話片刻。格菈滔滔不絕地表達謝意與客套話,珂古蘭則是有禮地回應。
  「不過,難得殿下會進來森林。」
  兩人在小河與涼亭旁寒暄了一會兒後,格菈便從社交辭令中抽身。
  「您總是留在茶會,所以我以為您討厭騎馬。不過剛才看到您精湛的馬術,我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沒想到您身懷絕技。」
  「厲害的不是我,是馬兒。」
  「呃……馬兒?」
  難得看到格菈困惑地游移目光。
  「……失禮了,訂正,是駱駝。」
  「雷克斯」發出「唏──」的聲音。是的,珂古蘭騎乘的,是兩個禮拜前在後宮引起騷動的其中一頭野獸──生長在沙漠地帶的巨大駱駝。牠比普通的軍馬還高大,連格菈都不得不稍微仰頭看牠。
  珂古蘭當然不會騎馬,而且她不喜歡動物,卻自然而然地喜歡這些包括駱駝在內的所有野獸。或許是因為她身上還殘留惡魔的氣息,而野獸們也一樣,所以兩者不需言語就能心靈相通。珂古蘭輕拍駝峰,駱駝雷克斯很癢似地扭動。
  「……原來如此,是馬和人都很優秀。伯樂難得遇到良駒,我真羨慕您。牠叫什麼名字?」
  「牠叫雷克斯。」
  「雷克斯,好名字!我記得牠是在那場騷動中被捕捉的野獸之一吧?經歷了那起事件,能有這樣的邂逅也是一種慰藉。」
  「……謝謝妳的安慰。」
  「那起事件」指的是雷克斯回歸人間界時野獸們引起的騷動。騷動落幕後,因為沒有人員傷亡,所以宮姬們對這起珍奇事件仍津津樂道,但在背地裡善後的人就沒有那麼樂觀了。
  尤其是讓野獸入侵後宮的騎士隊遭受強烈的抨擊。
  貴族階級的名譽騎士無不感到震驚。這本來就是扮家家酒一樣的組織,所以宮姬們藉由這次機會,用以示負責為由返還騎士稱號。因為她們本來就討厭這份單調和花費高於名譽的工作。
  「人手還是不夠嗎?」
  「只出一張嘴不做事的人都走光了,工作起來反而更得心應手。」
  在這種情況下,留在騎士隊中的貴族之一,就是格菈‧布拉巴滋奇。她不同於其他貴族,真心深愛著騎士隊,甚至不惜投入私人財產來維護設備。
  「而且也有人理解我的意志。殿下賜予的多方援助,格菈永遠不會忘記。若有一天您需要幫一助,請務必想起我的名字。」
  是珂古蘭出手相助一落千丈的騎士隊。
  世人開始追究這起事件一段時間之後,珂古蘭公開袒護騎士隊。她說,事件起因於國王的庭園,責任在王室;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珂古蘭只是想藉此賣人情和交付錢財給騎士隊。
  珂古蘭闊氣地使用惡魔雷克斯留下的數不清財富,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顧慮那是雷克斯的東西。慰問金、修繕費、設備投資費等,她巧立各種名目贈予金錢。
  就這樣,飄散在後宮裡的「公主死了也無所謂」的氣氛大幅消散。儘管眾人對珂古蘭不知道從哪裡得到這麼多財產感到狐疑,但也開始採取利己的立場,靜觀其變,等珂古蘭自己露出馬腳。
  「公主擁有莫大財富」的幻想是珂古蘭的武器,雖然她幾乎已使用殆盡,但這不重要。因為更重要的是,她必須讓人抱持「或許能分一杯羹」的幻想。
  當然這只是在拖延時間。等雷克斯留下的錢財用盡,一切就玩完了。所以在那之前,她必須建構金錢以外的人脈。
  因此,她今天才會來這裡。
  「那麼,格菈小姐,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請說。」
  「格菈小姐,為什麼妳願意對騎士隊如此鞠躬盡瘁?」
  女騎士精悍的眉毛微微一顫。
  「我身為王族,有責任協助眾人。但妳的立場和其他辭去騎士職位的人一樣,即使退出騎士隊,他人也不會有任何怨言。」
  「我……算我敗給您了。」
  珂古蘭的單刀直入,連格菈也為之詞窮。
  「您想問的是,我對騎士隊奉獻一切的理由嗎?」
  「是的,請妳告訴我。」
  「……原來如此。說的也是,我也無法把我的劍交給不信任的人。」
  格菈說道。
  「我對騎士隊鞠躬盡瘁,是因為我深愛這個地方。」
  「深愛騎士隊?」
  「是的,我深愛著騎士隊。我們稍微走一段路吧?」
  格菈只是輕輕踢了一下馬刺,倔強的軍馬便像一頭小鹿般輕輕跳躍。
  「我很喜歡馬。」
  「看得出來。」
  「也喜歡狩獵和劍術。在一觸即發的緊張感中追逐獵物讓我雀躍,揮汗磨練劍術讓我感到無上的喜悅。」
  「聽起來好像小男孩。」
  「您說的沒錯……我恐怕是生錯性別了。」
  格菈沒有多說,珂古蘭也沒有追問。
  「殿下,對我來說只有這裡了。」
  格菈再次策馬奔馳,巧妙地穿越林木,一口氣躍過有一個人高的樹叢。如此精湛的馬術,連在弓騎兵的競技會上都難得一見。
  「女人能騎馬、舞劍、狩獵的地方,只有這裡……放眼全世界只有這個地方。」
  她的言語中沒有任何悲壯感。格菈的臉上浮現一抹微笑,彷彿在說那種情感她在八百年前就捨棄了。
  珂古蘭還不明白那個笑容的理由。
  「騎士隊裡有不少擁有少年心的少女,換句話說,她們是我的家人。深愛家人是理所當然的吧?所以我願意為此赴湯蹈火。」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太好了。」
  格菈像少年一樣微微一笑,然後驅馬接近珂古蘭。
  「如何?殿下要不要趁這個機會和我們建立家人的關係?」
  「家人……」
  「是的,家人。我們已是生命共同體,和我們建立如姊妹、如兄弟、如夫婦般強烈的情誼吧?」
  她抬起珂古蘭的手,將嘴唇輕輕湊近。
  「……很遺憾,我是擁有女人心的女人。」
  「真是太可惜了。」
  格菈露出少年般爽朗的笑容。看到年長的人露出毫無防備的表情,珂古蘭的心跳不禁變得有些急促。
  「……順便告訴妳,梅蒂也是擁有女人心的女人。」
  「哦?真的嗎?」
  格菈對這句話只是左耳進右耳出。珂古蘭再三強調「是真的」,這次格菈甚至裝作沒聽見。
  算了──不,這個問題也很大──但她現在沒有閒功夫插手閒事,而且梅蒂說不定也有那方面的可能性,所以她沒有資格插手吧?
  她還有更重要的事。
  「對了,格菈小姐,我有一件事想跟妳說。」
  「請說。」
  這一刻終於來臨。
  到目前為止的對話只是開場白。不,不只如此,這兩個禮拜她費盡苦心讓自己活下來的手段,都只是旁枝末節。
  因為她的目的不是為了苟延殘喘。
  她的目的是雷克斯,是為了救出他,與他一起過著幸福的日子。
  她最重要的目的明明是這個,卻被「苟延殘喘」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絆住腳步,無法尋找雷克斯的下落。
  如果無法和雷克斯長相廝守,這條命活著也沒有意義。
  這是多麼矛盾啊?這兩個禮拜,她活得有如行屍走肉。
  對不起,雷克斯。珂古蘭甚至無法向他道歉,只能拚命壓抑湧現的懊悔。
  一切即將從這裡重新開始。
  「那起事件中的野獸現在由我照料,妳知道這件事嗎?」
  「當然知道。這次真的承蒙殿下多方關照,請讓我再次向您致謝。」
  「無需多禮。那麼,妳知道我現在照料的野獸與當時在後宮亂竄的野獸數量不符嗎?」
  「咦?不,我不知道……」
  瞬間,格菈驚訝地愣在原地。
  「很抱歉,殿下,我們的確捕捉了許多野獸,但沒有自信說確實捕捉了全部的野獸。而且我們本來就沒有數有多少隻,小鳥也可能直接飛走了。」
  「我當然不會為了沒有捕捉到的野獸責怪妳們。」
  「那麼您的意思是……」
  「問題是,有一頭被騎士隊捕捉的野獸沒有送來我的宅邸。」
  「……您的意思是有人私藏?」
  格菈的臉色變了。
  「那些野獸的確很珍奇,可以賣出好價錢,所以有人盜賣也不是不可能。原來如此,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會立刻展開調查。」
  「啊,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開門見山地說好了,我在找的是一頭寄放在騎士隊的野獸。」
  「殿下寄放的野獸?」
  居然還裝蒜,真是好大的膽子。珂古蘭重新體認到,即便格菈的言行舉止再像一名騎士,終究還是一名貴族。
  「是的,那天有一頭非常稀有的野獸跑進我的宅邸。妳知道是什麼嗎?」
  「不,我不知道。」
  「是男人。」
  兩人四目相交。
  不平穩的空氣瀰漫在森林中,宛如戰爭前夜。
  「……原來如此,此事果然非同小可。但事實上……」
  「對,每個人都跟我說了。我問了莉登、愛德拉、蜜絲拉和當天的守衛──所有人都異口同聲地堅稱後宮沒有男人。」
  「那麼,恐怕正如所有人說的一樣吧?那天一陣混亂,或許您把猴子看成人了。」
  「……真的嗎?」
  「您釋懷了嗎?」
  「是的,我現在確定了一件事。」
  珂古蘭在賭。她本來希望物證確鑿後才這麼做,但現在已管不了這麼多。

  「格菈小姐,妳……不,妳們騎士隊放男人進入後宮。」

  「什麼?」
  格菈瞬間變得很激動。
  「請您不要含血噴人!您的意思是,我──『真正的女騎士』知法犯法?」
  「沒錯,我一直覺得很不對勁。風評很好的妳怎麼可能參與那場陰謀?但經由剛才的對話讓我確信,妳絕對做得出這種事。格菈,因為妳效忠的對象不是國王,而是家人。妳剛才也說了吧?為了保護騎士隊,妳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哦……」
  格菈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既然您這麼說,我也要問您,為什麼您會歸結出如此荒誕無稽的結論?」
  「很簡單,因為妳們隱蔽得太完美。」
  「我不明白,隱蔽得完美不是很好嗎……當然,這只是一種假設。」
  「不,有男人潛入後宮的確是一起事件。但是,要做得如此天衣無縫,一定有人唆使。」
  男人潛入後宮的事的確是醜聞,對騎士隊來說,也不願被外人知曉吧?但珂古蘭好歹是公主,又有雷克斯留下的錢財,她同時運用鞭子和糖果,到了這個地步還守口如瓶實在很不自然。
  「妳的部下很優秀,不管我再怎麼威脅,她們都不肯透露半點口風,我不得不說,妳們家人間的情誼很強烈……妳失敗的原因在於,為了不讓幕後黑手曝光,便打算隱瞞所有事。如果妳命令她們對外宣稱:『那個男人是騎士隊的汙點,我們已經放逐他,所以不知道他的下落。』我也不會懷疑到這個地步。」
  「……原來如此,聽起來真有趣。」
  帶有敵意的目光直直盯著珂古蘭。
  「您有證據嗎?」
  「沒有。」
  「既然如此,這一切只是您的想像。」
  格菈鬆了口氣。
  「您差不多該回去茶會了,我也必須回去和其他人會合。」
  「我沒有證據,但可以說出讓妳接受的話。」
  「殿下,請您不要再胡說……」
  「格菈。」
  珂古蘭說道。
  「若妳不聽從我的命令,我將斷絕所有援助。」
  瞬間,數種情緒在格菈臉上閃現。
  「不僅如此,今後我會積極站在與妳敵對的陣營。」
  「啊……」
  珂古蘭輕易掌握了她的苦惱。直到這一刻,格菈才理解所有始末──珂古蘭援助騎士隊的理由、揮金如土的理由,以及和她單獨談話的理由。
  太長了。珂古蘭花了兩個禮拜才走到這一步。
  其實如果只靠推理,只要幾天就可以結束。但這麼做,格菈會對她不理不踩吧?因為對當時的她們來說,珂古蘭只是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局外人。
  然而,現在情勢不同了,珂古蘭是少數援助勢微的騎士隊的人,格菈無法對她視若無睹。
  「原來如此。到了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一步一步踏入您的陷阱而不自知。」
  「或許吧。」
  「太精彩了。很抱歉,我是一個不懂權謀的武人,在被您反將一軍之前,完全沒有察覺自己的處境。」
  「既然如此,妳可以告訴我嗎?」
  「事已至此,也容不得我說『不』。但是,若對『家人』沒有助益,恕我難以從命。」
  「當然,我也無意與妳為敵。」
  「您一開始就想問那件事了吧?」
  「妳會相信我說的話嗎?」
  「怎麼可能?」
  兩人不約而同地發出明朗的笑聲。
  「那麼,請殿下說出您的要求。」
  「在那之前,我想先請妳告訴我,妳們究竟做了什麼?」
  「我很想告訴您,但坦白說,我也不清楚實際的情況。」
  格菈舉起雙手,表示自己束手無策。
  「我們騎士隊所做的事,就是對白翼門送進送出的東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誰把什麼人帶去什麼地方,她們毫不知情。」
  「我想也是。」
  珂古蘭也預料到格菈會如此回答。以格菈的個性來說,她不可能讓男人從外部入侵,所以最低底線就是像平常一樣,對於進出白翼門的禁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次的事也只是其中一環。
  同時,那也是一道防止延燒的防火林。由於她們不知道誰引進什麼東西,所以不會因為一次瀆職而讓所有事件東窗事發。
  「依我之見,您的猜想是正確的,所以我也無須再隱瞞。」
  「這就夠了。那麼,我希望妳幫我聯絡幕後黑手。」
  「遵命。但是在那之前,我能不能問您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來了。
  「坦白說,我本來以為您打算彈劾騎士隊的瀆職,但現在看來似乎並非如此,讓我更加一頭霧水。我想請您回答我,您究竟想要什麼?」
  「……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我希望妳們把野獸還給我。」
  「野獸……您是指那天誤闖您居所的笨蛋嗎?」
  「是的,我想再見他一面。」
  珂古蘭的回答讓格菈更加困惑。
  「為什麼?」
  格菈會有此一問也是理所當然的。如果立場對調,珂古蘭同樣會提出相同的疑問,因為對方是即將成為共犯的人。
  不過,珂古蘭當然不可能說出真正答案,她若回答:「其實那個男人本來是惡魔。」好不容易建構起的關係就會消失。
  然而,珂古蘭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以格菈的認知來說,珂古蘭是在那天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依如此短暫的相識與薄弱的關係,珂古蘭應該沒有理由尋找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
  不,有一個合理的理由。她在書本和戲劇上看過,以像她這樣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懷抱憧憬也不足為奇的情境。這應該是一個十分合理的理由。
  那就是……

  「我對他一見鍾情。」

  珂古蘭說。
  格菈只簡短地回答了:「什麼?」

  †

  另一方面,雷克斯快被折騰死了。

  「嗚哇~~!嗚哇~~!」
  「怎麼了,薇薇?告訴我妳怎麼哭了?」
  「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嗚哇~~!雷克斯欺負我!」
  這裡根本是地獄。
  「雷克斯!雷克斯!」
  「嘿咻!巴茲,什麼事?我現在很忙,你去那裡乖乖吃飯!」
  「我大出來了。」
  「你這個臭小子在搞什麼鬼!」
  晚上,三十人以上的小孩在多萊登的餐廳吃飯──不,正確來說,在吃飯的只有二十個人,其他人不是哭鬧,就是做出難以形容的奇怪舉動。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亂動,我馬上帶你去外面!不要動!我不是叫你不要動嗎?」
  「嗚哇~~!」
  「不要哭!想哭的人是我!」
  「雷克斯,阿姨們要回去了。」
  「啊啊啊啊!等一下,阿姨!等一下!不要拋下我!」
  唯一的希望──幫傭的阿姨們逃也似地回家,雷克斯只能愣在原地。薇薇哭個不停,巴茲嘻嘻傻笑,這場混亂朝越發無法收拾的領域進展。
  「這裡是地獄……」
  雷克斯心想,真正的地獄就在這裡。

  †

  雷克斯進入孤兒院工作已經一個禮拜,過著日復一日的打雜生活:早上準備早餐,中午打掃、洗衣服、焚燒垃圾,到了晚上負責照顧小孩吃晚餐和哄他們上床睡覺,所有工作一手包辦。
  「……累死我了。」
  看著最後一個小孩入睡,雷克斯才疲憊不堪地走出小孩們的房間。今天的工作到此終於告一段落。
  他走到水井旁汲水洗臉,然後把水大口喝下。這裡沒有供水管,但是有水井,應該是古老的名門宅邸,但現在絲毫不見過往的榮華。
  「啊,找到了。雷克斯!」
  雷克斯在洗淮手腳時,忽然有人出聲叫喚他。是馬修。聽到聲音的瞬間,雷克斯不悅地板起臉孔。
  「馬修,你這個混蛋,又在吃晚飯的時候溜出去!」
  「嘻嘻,對呀,我去賺外快,今天有前輩請我吃飯。」
  這間孤兒院也負責幫沒有養育者的小孩找新的寄宿家庭,大部分的小孩進入孤兒院幾個月後就會被領養,但也有年紀太大而一直留在孤兒院的人。通常這些人會出去工作以學習一技之長,馬修也不例外。他白天會去官府跑腿,多少賺取一些零用錢。
  「你不要生氣嘛,你看,我有帶禮物回來喔。」
  馬修從懷裡取出用甜味的麵皮包住羊肉的蒸饅頭。
  「唔!你不要以為這種東西可以收買我!」
  「我知道啦!我們快點進去屋子裡,被小鬼們看到就麻煩了。」
  兩個人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房間。從雷克斯的薪水就可以知道,這間孤兒院一個月都吃不到一次肉饅頭,所以如果被小孩們看到,對他們來說太可憐了。
  「你習慣這份工作了嗎?」
  雷克斯的房間是面對一樓倉庫的員工用小房間。這裡本來是前一任打雜人員住的地方,現在房內擺了一張床和幾個行李箱,不知道那個人是什麼時候離開的?馬修坐在其中一個行李箱上,開始大口吃饅頭。
  「勉強習慣了。喂!分一點給我!」
  雷克斯兩口就吃完大饅頭。
  好好吃。雷克斯心想,變回人類最大的優點就是吃東西會覺得很美味,即使是平凡無奇的肉饅頭也令人食指大動。
  「這裡也太缺人手了吧?真受不了,在我來之前,到底是怎麼打理這些工作?」
  「我們輪流做啊。所以年長組的人對你的評價很高喔,阿爾梅拉還一直說你『好可愛、好可愛』。」
  「『可愛』對男人來說才不是讚美!」
  「咦?真的嗎?我會覺得很高興喔。」
  馬修開朗地說。順便一提,他今天的服裝是工人風格的長褲和洗得泛白的襯衫,雖然樣式簡單,但他穿搭的品味很好,衣服穿在他身上彷彿特別挑選過的一樣。
  「然後呢?你今天有什麼問題?」
  「嘿嘿,其實我在工作上有看不懂的字。」
  雷克斯忍不住苦笑著想,又來了。
  「哪裡看不懂?我看看。」
  「可以嗎?雷克斯,謝謝你!」
  馬修把行李箱疊起來權當桌子,然後將老舊的蠟板放在上面。這個道具是在小木框裡倒入蠘,可用來做為寫筆記或練習文字的文具。最近馬修每天晚上都像這樣來找雷克斯,向他學習如何使用文字。
  「就跟你說了不是這樣。這裡文句的對象不明確,要用語尾變化來承接前面。」
  「唔唔,為什麼文字和口語差這麼多?全都寫成一樣的不就好了嗎?」
  「你發再多牢騷也沒有用。」
  馬修學習語言時似乎是個別理解每個單字,所以不擅長寫長篇的文章。如此一來,他只能當萬年跑腿,沒辦法從事更高等的工作吧?馬修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即使不斷抱怨,還是認真地寫習題。
  這裡的孩子大部分都很努力,尤其是超過十三歲的小孩,為了到更好的地方工作,他們會在各種層面上磨練自己。馬修將嘴唇和皮膚塗得鮮豔雖是個性使然,但隱約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
  「我寫好了。嘿嘿,怎麼樣,雷克斯?這樣就行了吧……雷克斯?」
  「……嗯?寫好啦?」
  「雷克斯,你是不是累了?」
  馬修誤解了雷克斯的煩惱而露出憂心的神色。
  「……抱歉。你的工作這麼繁重,還要陪我念書。下次你休假時,我們去公共澡堂吧!我請你!」
  「你誤會了,我沒事。」
  雷克斯心想,馬修真的很善良。即使自己被他欺騙和利用,這個感想也不曾改變。
  在貧民街和孤兒院各待了一個禮拜之後,雷克斯逐漸了解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優點和缺點。首先,他最大的缺點是還沒有習慣當人類。因為當惡魔的時間太長,所以不熟悉人類的思考模式,不只是「不能喝生水」或「累了就要休息」這一類的常識,雷克斯到現在還會因為想穿牆而用力撞上牆壁,或是想追被風吹走的洗好衣物而跳起來。
  不過,只要克服這個弱點就行了,畢竟這副身體很強壯。有了當惡魔時學習的知識,就能當口譯或家教,還能從事馬修夢寐以求的工作。
  馬修也知道這一點。
  「……對不起。」
  這個惹人憐愛的少年發出沮喪的聲音。這一個禮拜雷克斯都陪他念書,所以他知道雷克斯的語言能力是多麼有價值。
  但是,馬修始終沒有介紹其他工作給雷克斯。
  理由當然是為了向雷克斯學習語言,所以他那時才會不惜忤逆懷茲華德也要僱用雷克斯。
  坦白說,即使如此,雷克斯還是對他充滿感激。但馬修似乎受到良心的苛責,所以才會特別照料他。
  「你不用在意,而且我也不是沒有打算。」
  「……你是指那名宮姬嗎?」
  雷克斯點頭,直視著馬修。他甘願在孤兒院做牛做馬,主要就是為了和馬修與懷茲華德保持聯繫。
  來到人間界後,雷克斯終於明白自己不可能靠一己之力潛入後宮,但這兩個人辦得到。他當然不認為潛入後宮是由他們主導的行動。不只是馬修,連懷茲華德都是受命於某人。
  然而,那條細不可見的線索對現在的雷克斯來說非常寶貴。
  「馬修,你也差不多該告訴我你知道的事吧?」
  「不行!我不能告訴你!絕對不行!」
  但馬修似乎被嚴加警告過,所以對這件事守口如瓶。
  「對不起,雷克斯!真的很對不起!但是,我什麼也不能說!」
  「我明白了。對不起,讓你為難了。」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雷克斯也很怕那個暴力大哥。
  「對不起……」
  「你不用在意啦,我會直接去問懷茲。」
  「咦?你不要去問大哥啦,不然又會被他毆打喔!」
  「只是被毆打而已,沒什麼。」
  雷克斯搔了搔鼻頭,最後一片瘡痂剝落。被毆打的傷遲早會痊癒,所以受傷對他來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真的那麼喜歡那個人嗎?」
  這時候,馬修用有別於平常、略顯冰冷的聲音問道。
  「嗯。被你這麼一問,讓我有點難為情,但就跟你說的一樣,我愛她。」
  雷克斯在說出口後,不知為何胸口感到一陣暖意。
  「啊啊,沒錯,原來如此!我已經可以愛人了……」
  他感到很驚訝,作夢也沒想到只是愛一個人,心裡可以這麼溫暖。
  「……哦?你是認真的嗎?」
  馬修很罕見地發出不悅的聲音。
  「什麼意思?」
  「你的腦筋比我好,所以應該明白吧?」
  「不,我不明白。馬修,你到底想說什麼?」
  「真的不明白嗎?」
  馬修搔著頭說:「你的戀情不會有結果。用常理思考就可以知道吧?你們不會有結果的。對方是千金大小姐還好,但最糟的情況可能是公主。你是身無分文的窮小子,就算你們兩情相悅,也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哦,原來你是這個意思啊。」
  「沒錯!所以你懂了吧?你們絕對不可能在一起!」
  馬修雖然出身卑微,但天性開朗、直率,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活得彷彿被全世界寵愛。
  這樣的他居然說:
  「不只如此……雷克斯,你是大戶人家的奴隸,所以可能不清楚,但是你應該明白自己在做的事有多荒唐吧?什麼叫『被毆打也無所謂』?你不要小看懷茲大哥。我再打個比方,只是比方喔!如果像你想像的一樣,有人能把男人帶入後宮,然後你就說『我也要去』,大搖大擺地跑去之後,你想結果會怎麼樣?」
  眼前的馬修就像貧民街的少年。
  失去父母、失去祖先,在嚴苛的環境中過活,甚至連愛也失去了。激動的馬修像發高燒一樣,說得口沫橫飛。
  「你該不會想說『死掉也沒關係』吧?」
  孩童的臉上浮現惡鬼般表情,美得宛如扭曲的畸形蘭花。
  雷克斯不知道馬修想要聽什麼樣的答案。
  「馬修……」
  「……抱歉,忘了我剛才說的話。」
  畸形之蘭也枯萎得很快。馬修用與他年齡不符的自制力壓抑激動的情緒,將自己藏入堅硬的殼裡。
  雷克斯很憐憫他,為他感到難過。
  「馬修……」
  雷克斯小心翼翼地碰觸這個只有十三歲的少年細瘦的肩膀,然後用力抓住,像孤兒院的孩子們一樣,祈禱可以傳達出自己的心意。
  他不認為馬修那番話是對他說的,至少馬修還只是個抱持與年紀相符的煩惱過活的少年。
  「老實說,我真的打算為她付出性命。」
  「……真的嗎?」
  「但是我辦不到,因為如果我死了,她也會追隨我而去。」
  「騙人的吧?」
  「不,我是說真的。她一度以為我死了而打算了結自己的性命。雖然她看起來很冷靜沉著,但個性意外地激烈。真是個可怕的女孩……」
  「什麼跟什麼啊。」
  雷克斯感覺到微微的笑意。平常的笑容稍微回到馬修的臉上。
  不知為何,雷克斯對此感到很高興。
  他的胸腔深處盈滿新鮮的驚訝與喜悅,就像剛才說出對珂古蘭的愛意一樣。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在這種時候會有這樣的感覺,不過,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現在他該做的事,就和去見那個在又冷又暗的宅邸裡的女孩一樣,即是陪伴這個掩藏化膿的傷口而睡的少年。
  「馬修,你也喜歡上了某人嗎?」
  馬修微微顫抖,讓人無法確定是肯定或否定。
  「是宮姬嗎?」
  「……嗯。」
  他剛才對懷茲產生的焦躁全部返回自己身上。
  「但是,我也不是很清楚,無法像你一樣說得這麼篤定,而且我想對方並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馬修的情況果然是這樣。雷克斯仰起頭,把自己的事情完全拋到腦後。
  「什麼嘛,所以你剛才那番話是對自己說的嗎?」
  「因為真的不可能有結果嘛……」
  「如果你真的這麼想,你還是不要陷太深比較好。」
  「什麼嘛……我真羨慕你,可以這麼簡單喜歡上一個人。」
  「居然說我簡單喜歡上人!」
  雷克斯笑了。活了三百五十年的初戀被人說「簡單」,叫他的臉往哪裡擺?
  「馬修,你聽好。」
  「……什麼?」
  「『愛人』是一種奇蹟。」
  馬修露出不屑的表情。
  「你那是什麼表情?對我有意見嗎?」
  「不是啦,只是現在跟我說『愛是一種奇蹟』,我也……」
  「不對,『愛』本身沒有意義,『愛人』才是奇蹟。」
  即使懷抱單純渴望著某人的情感,面對沒有結局的每天,只能拚命壓抑滿溢的愛戀而無法向任何人傾訴──雷克斯親身體驗過那種地獄。
  「這個人在福中不知福的人類,你現在過著惡魔和公主都求之不得的幸福日子耶!不管誰說什麼,我都會祝福你。」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啦。」
  馬修的臉上露出茫然的疲憊笑容。
  「不過,謝謝你,雷克斯。」
  「嗯!」
  馬修伸出拳頭。雷克斯先是嚇一跳,然後才像其他小孩們平常做的一樣,伸出拳頭碰觸馬修的拳頭。
  「噗!你真的很笨拙耶!你沒有做過這種事嗎?」
  「吵死了!我今後會慢慢習慣啦!」
  「你真的很奇怪。」
  兩人開懷地大笑。
  雷克斯覺得這種心情很不可思議。
  他還是惡魔的時候有很多朋友──至少他認為自己有很多朋友,但從來沒有對他們懷抱過這種感覺。
  變回人類後,每個人都讓他覺得很耀眼,自然而然就對他們敞開心房。
  雷克斯心想,今天說不定是自己活了三百五十年第一次交到朋友。
  這時候……

  「馬修!」

  有如在熱水中倒入冰塊般凜冽的聲音拍打兩人,隨後傳來「咚咚」的敲牆壁聲,一個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
  「你在做什麼?」
  那正是克里米那的懷茲華德。一個瀟灑地披著女性外套,腰上穿著慈螺寬外袍的美男子站在門口。
  「懷、懷茲大哥!我……哈哈哈……」
  馬修把蠟板和鐵筆反手藏在身後,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但懷茲華德卻不領情,一把揪起少年的衣領。
  「馬修,你這個臭小子!我不是叫你不要對那個王八蛋多嘴嗎?」
  「我、我沒有!」
  「你說了!說你喜歡上某個宮姬!」
  瞬間,馬修的臉色變得蒼白。大概連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說漏嘴吧?
  「你連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嗎?」
  「不,那是……」
  「你給我小心一點!他跟你說話,是為了誘導你說出後宮的事。」
  「……咦?」
  少年的眼神瞬間變得混濁。
  「……騙人。」
  「我沒有騙你,所以才叫你不要接近他……」
  「雷克斯……?」
  馬修的眼神又變回去了。
  那是惡鬼的表情──被貧窮與絕望侵蝕,因背叛與謊言而受傷,最後連自己也變成那樣。
  「你竟敢……」
  信賴瞬間反轉。好不容易察覺的友情與心意全都墜入深淵。
  最後,激動化為言語迸射而出。
  「閉嘴!人渣!」
  但卻是出自雷克斯之口。
  「懷茲!你竟敢說這種話!你說我和他的對話是在欺騙他?」
  「我說的是事實吧?因為你一直在探口風。」
  「那又怎麼樣?」
  雷克斯將自己完全交給三百五十年不曾擁有過的真正憤怒。
  他的確是為了得到後宮的情報才和兩人往來。但他可以斷言,剛剛和馬修的對話絲毫沒有摻雜這樣的心情。
  對他來說,那是更珍貴、更崇高、更耀眼的東西。
  所以他不准許任何人褻瀆。
  「你還有臉胡說八道?誰會相信你說的鬼話?馬修,你先回去。」
  「咦?」
  「你回去吧,我有話要跟這個白痴說。」
  「但是……」
  「快走!」
  懷茲華德不容分說地把馬修趕回去。
  「等一下!馬修!」
  但雷克斯不讓馬修離開。他衝到走廊,抓住正要離開的少年的手。
  「做、做什麼?」
  馬修的眼眸裡夾雜了疑惑與膽怯。
  雷克斯感到憤怒和難過。感覺那樣強烈的友誼,被懷茲華德一句抹黑的話破壞殆盡,讓他很難受、很悲傷。
  但是,他無法辯解,所以他把馬修的蠟板輕輕交給他。
  「你忘記拿了。」
  「……啊,哦。」
  「我明天也會等你來。」
  「……」
  馬修沒有回答。
  這樣就夠了。
  雷克斯強忍著心痛,回到房間。
  「你還真有一套,讓他這麼黏你。」
  怒火再次燃起。
  「懷茲!」
  「怎麼?被我說中,你惱羞成怒嗎?」
  「我不是為了這種事生氣!你這個笨蛋!」
  氣呼呼的雷克斯無法阻止自己握緊拳頭。他覺得現在的自己不管再殘忍的行為都做得出來。
  雷克斯覺得自己,不,覺得人類很可怕。現在他只是一個平凡的人類,所以無法掌控棲息在體內那過於鮮明的激動之情。
  「你說那是我的策略?蠢死了!聽了那樣的對話,還會產生這種想法,難道你的腦子有問題嗎?」
  「隨你高興怎麼說……你小聲一點,不要把小鬼們吵醒。」
  雷克斯一時語塞。聽到懷茲華德這麼說,他只能閉上嘴巴。
  「……你要跟我說什麼?」
  雷克斯坐在床沿問道。懷茲華德還是待在房裡,倚在門口旁邊。
  眼前的情況很不尋常。這一個禮拜以來,雷克斯找了各式各樣的藉口向懷茲華德攀談,但懷茲華德幾乎對他不理不睬。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找上門來,難道天要下紅雨了?雷克斯的心中湧現越來越多的好奇心與警戒。
  克里米那的懷茲華德──在各種意義來說,這個男人是孤兒院的例外。早上和晚上的祈禱他都缺席,也完全沒有遵守起床和就寢的時間。
  除此之外,他的待遇也有別於他人。懷茲華德是唯一能到學院就學的人,院長和其他大人也對他善待有加。
  最令人在意的是,和他在後宮的那場相遇。
  錯不了,這個少年身處巨大的陰謀之中,而且還不是像馬修和莉登一樣奉命行事而已。他有自己的想法,同時採取行動,產生影響力。
  佇立在牆邊、咬著指甲的少年,宛如無聲無息地燃燒的火爐。雷克斯可以看出他連現在都在思考著錯綜複雜的權謀算計。
  「喂,你有話快說,我明天還要早起。」
  「等等,讓我思考一下……」
  「啊?你還要思考?」
  呼啊~雷克斯強忍住打哈欠的衝動。
  「……哼,你就是太聰明,所以才會想太多。像那樣算計衡量,只會把自己逼進自己的死胡同裡。」
  「你少自以為是了。」
  「你剛才不就那樣嗎?你要怎麼想是你家的事,不要連累我。」
  「……」
  「你再不說,我要睡了。」
  雷克斯躺上床,真的打算睡覺。之前他明明費盡苦心想跟懷茲華德說話,現在卻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你……」
  懷茲華德伸出即將從少年變成男人形態的手指。
  「你對那件愚蠢的事還沒死心吧?」
  「什麼愚蠢的事?」
  「就是『想要潛入後宮』這件事。」
  「啊,對呀。」
  「……呼。」
  懷茲華德搔了搔頭。
  「你怎麼到現在還在問我這個問題?我不是一直都這麼說嗎?」
  「少囉嗦,閉嘴!不要用那種讓人頭疼的聲音說話!」
  「這是天生的聲音,你不要強人所難。」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一臉苦惱不已的懷茲華德咬著指甲,不悅地咋舌並搔著頭。
  「這件事有這麼難開口嗎?有話直說,反正我遲早會請你幫我混入後宮。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不用客氣。」
  「就是這個……」
  「嗯?什麼?」
  「就是你說的『混入後宮』……」
  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懷茲華德死心地說:
  「有人命令我帶你進後宮。」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8-6 23:23 编辑


  第四話 太陽與月亮的重逢

  不幸的是,沒有不幸。
  幸福的是,沒有幸福。

  †

  閉上雙眼,淺淺呼吸,放鬆身體的力量,遠離一切現實。只有頭腦清明,最後甚至失去意識。珂古蘭的視角彷彿幽靈般上升。
  抽離盤根錯節的現實,從知識頂端輕輕俯瞰。想像浮現在暗夜中的雲朵。連自己的肉體也消失,只剩下純粹的思考。
  稍微整理一下。
  珂古蘭站在神祇的角度,俯瞰腳下的後宮。愛芮和希萊麗澤等人的人偶,在化為思考模型的後宮裡模擬現實般地行動。裡面當然也包含了珂古蘭的人偶。化為神祇的珂古蘭仔細審視自己的人偶,評斷公主的處境。敵眾我寡,還有壓倒性多數的觀望者。
  珂古蘭謹慎地操控視角,把時間回到一個月前。人偶的處境變化很大。大多數原本是觀望者的人流入敵對陣營,她沒有任何戰友,剩下的則為旁觀者。
  珂古蘭冷靜地衡量在懸崖旁搖搖欲墜的人偶處境,連眉毛都不挑一下,只是來回審視著時間的推進。
  看到後宮的整體時,她發現一個月前的情況還很安定。當然公主的生命仍然像風中殘燭,但反而因為扭曲到了極致,因此只要除去這一點,就能得到更安定的配置。
  然而,現在情況陡然一變。
  連接公主的許多條線變得混亂,敵人、觀望者、旁觀者的關係瞬息萬變。混亂招來更多混亂,甚至在與公主人偶無關的地方也有人鬥爭。失去秩序,混亂蔓延,局勢已經混沌得連珂古蘭也無法掌握。
  這正如珂古蘭所願。
  如今,公主已處在漩渦之中,對她貿然出手恐怕無法全身而退。
  當然,她無法防堵部分魯莽的失控,或無法預料的「看不見的攻擊」,所以只能放手一搏。
  珂古蘭對目前的進展還算滿意。她將自己的人偶回歸原處。
  接著,她取出另一個人偶。
  那是沒有配置在後宮或王宮、純潔無瑕的人偶。人偶上只刻了三個字「雷克斯」。
  時間再往前推移。三週前的那個早上,雷克斯的人偶和珂古蘭還在一起。但在那之後,他走出宅邸,之後下落不明。
  但珂古蘭不會因為這種程度的事而停止思考。只要就莉登頑固的態度和騎士隊不自然的言行來推理,就可以立刻察覺雷克斯被藏起來的理由有多麼可疑。
  珂古蘭暫時把視角從雷克斯人偶挪開,對焦於將他捲入其中的現象。下一秒,浮現出近似巨大羅網的結構。
  那是目前在後宮蔓延的瀆職結構。
  其中一張網捉住了雷克斯。珂古蘭謹慎地解開網上的結,仔細注視,然後發現捉捕他的瀆職,大致上可分為兩類。
  一張是騎士隊編織出的網。這張連接後宮內、外的犯罪網,其下還有更多的瀆職在支撐著整體結構。
  這張網編織得很完美的地方是,騎士隊並沒有掌握所有主導權。她們的工作只是對進出的物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與物品本身毫無關連。所以隨著「買賣」的種類增加,更能確保彼此安全。一旦有什麼萬一,她們構築起可互相像蜥蜴般斷尾求生的關係。蜥蜴斷掉的尾巴和每一個網結一樣。珂古蘭的思緒馳騁在後宮中那些被偶然舉發的事件。普通的宮姬看到這些,便以為瀆職已被整飭,事實不然。那只是被切斷的尾巴,羅網本身還悠然地存在著。
  就這一點來說,格菈也一樣。目前擺在眼前的難關是,到頭來也只是和其他張羅網戰鬥,即使格菈被擊倒,也會有人取代她的位置。沒錯,這隻斷尾的蜥蜴,有時就算切斷牠的頭,也還是能苟延殘喘。
  總之,這張羅網捕捉雷克斯的時間太短,也不是最本質的那張網。珂古蘭把目光投向另一張網,目前捉住雷克斯的犯罪網是這一張。
  但是,要解開它難如登天。坦白說,她指責格菈放行男人進入後宮,只是依據格菈的個性和雷克斯消失的事實而做出的栽贓,更深入的事她全然不知。
  而且新的情報也是謎團重重。
  向格菈詢問後可以明白,她們似乎不認為雷克斯的出現是異常的。至少在她試探時,從格菈的反應看來她只是進行「日常的瀆職」,看起來也不像有和來歷不明的人物往來。這次的委託也能證明這點。
  在那之後,珂古蘭說:「我對那個男人一見鍾情,讓我見他。」當她如此拜託格菈時,格菈便心不甘情不願地答應,然後指定了今天晚上會讓對方前來赴約。
  到了這個地步,即使聰明如珂古蘭也一頭霧水。她有一種直覺,雷克斯是不是做了什麼?
  算了,至少現況有所進展。珂古蘭回歸現實。
  「吼~」
  她的眼前有一隻毛皮漆黑的豹。
  「……咩~」
  不只是黑豹,她的腳邊有一隻雪白的山羊,扶手上有小鳥、陸龜和公雞,每隻動物都以各自覺得舒適的姿勢休息著。
  這裡是後宮偏遠處的公主宅邸的客廳。珂古蘭深深坐進客廳的沙發裡,漫遊在思緒的世界裡。但這些「雷克斯」似乎不滿她這麼做,不斷騒擾她,彷彿在說:「陪我們玩嘛。」
  「真是的,你們真愛惡作劇。」
  珂古蘭邊搔弄黑豹的下顎,邊微笑著說。
  這些動物和駱駝一樣,都是回歸現世的祭品。珂古蘭盡全力保護牠們,所以現在宅邸裡充滿各式各樣的動物。
  拜此所賜,最近傳出這間宅邸是動物園和鬼屋的謠言,連照料珂古蘭的宮女都逃之夭夭,但珂古蘭未放在心上。
  她緊緊抱住黑豹,深深吸一口氣。曾是惡魔一部分的動物們,身上殘留著雷克斯的氣息,撫慰了珂古蘭疲憊不堪的心。
  最近只要和牠們在一起就可以放輕鬆。如果沒有牠們,或許珂古蘭的心早就崩壞了吧?
  「珂古蘭殿下,我回來了。」
  不過,這樣的時間很快就結束。珂古蘭鬆開柔軟的毛皮。
  站在門前的是琪儂。
  「妳回來啦。快報告給我聽。」
  「是的。我問了那名守衛,她說騎士隊長當天親自看守監牢而不在現場。」
  「……哦。」
  「還有,對於當天前來宅邸的騎士──愛德拉和蜜絲拉,我提出格菈的名字向她們詢問事情的始末,她們說對雷克斯進監牢後的事毫不知情。」
  「莉登的口風真緊。」
  琪儂所說的都是背叛、祕密和被藏匿的真相。珂古蘭將所有情報裝入腦海,消除空白地帶。
  「還有這一大疊信件……」
  「給我看。」
  將近一半的信封沒有花紋,不只沒有落款,甚至沒有寫收件人。許多是來自想從巨額財寶分一杯羹的貧窮貴族。珂古蘭仔細閱讀信件的內容,將信分類為「可以利用」和「沒有利用價值」。
  「可以利用」的,是帶有瀆職氣息的信。
  珂古蘭在蜥蜴切斷自己的尾巴之前,先把尾巴撿起來。羅網是隱藏起來的,而她們處在羅網上看得見的地方。珂古蘭在羅網的破綻之處倒入黃金,汲取情報,然後揭露上半部的結構。她的目的當然不是揭發,而是為了讓情況變得更混亂。
  「琪儂,把這封信送出去。像平常一樣,用匿名的方式。」
  「遵命,我立刻去辦。」
  「還有,這次從現場探查女官長身邊的人。她不可能沒有察覺騎士隊的瀆職。順利的話,還能激起一場人事異動。」
  「遵、遵命!」
  「還有,我想追查我送出的古金幣下落。妳能透過妳的老家幫我聯繫出入的業者嗎?試試看做不做得到。最後,回去時幫我把這份懷紙挾在正門。」
  「是、是!遵命。」
  「我的命令只有這些,妳可以退下了。」
  情況又有了變化。珂古蘭謹慎思考到手的新情報,更新假想模型,矯正錯誤的情報,重新編織羅網。
  她實驗性地替換數字,甚至編織出完全不存在的羅網,然後再捲起絲線。她感覺自己彷彿變成蜘蛛一樣──操控陰謀絲線的不義蜘蛛,在這座名為「後宮」的致死之網上悠然自得地步行的黑髮女郎蜘蛛。
  珂古蘭笑了。
  她要把世界改寫成她所希望的模樣。
  為此,她毫不在乎所有人的死活。
  「──殿下,珂古蘭殿下。」
  「什麼事?」
  思緒被人打斷,珂古蘭只好回歸現實。
  「那個……珂古蘭殿下,最後還有一件事。就是這個……」
  「……這是什麼?」
  琪儂像掏起水般地伸出手,給珂古蘭看手掌上的東西。
  她的掌上放了數十枚金幣、銀幣和細小的寶石。
  「呃……這些是希萊麗澤小姐給的,這些是席薛公主給的,銀幣則是直接扔進屋子裡……所有人都叫我背叛您。」
  「哦,原來如此。」
  珂古蘭冷笑道。每個人的思考模式都一樣。就像她用金錢來收買人心一樣,對方也企圖用同樣的招式來打亂她的陣腳。
  珂古蘭不在乎,因為這麼普通的手法反而在她的預料之內。
  但是,之後的事稍微超乎她的想像。
  「請您收下。」
  琪儂顫抖地遞出財寶,彷彿那些是受詛咒的東西。
  「……」珂古蘭不明白琪儂為什麼要這麼做。
  珂古蘭操控的絲線當然也適用在自己人身上,所以她時時刻刻都思考著琪儂背叛的可能性。
  不,琪儂應該早就背叛她了,因為以琪儂的立場來說,這樣還比較自然。投奔沒有權勢的公主,對琪儂沒有任何好處。
  「……謝謝妳,琪儂,我對妳的忠誠感到很高興。」
  「謝謝殿下!」
  「所以,妳還是收下吧。」
  「咦?」
  「妳也需要用錢吧?用這些錢去買新衣服。」
  如果琪儂收下這筆錢財,珂古蘭反而能安心。
  「我、我不能收!請殿下收下!」
  然而,琪儂卻慌亂地跑向珂古蘭,將錢財塞給她,彷彿一刻都不想多拿。
  「這些錢財請您拿去用!我沒有資格使用它!」
  「……哦。」
  「那、那個……我先告退了!」
  這次琪儂真的離開了。
  珂古蘭手中握著冰冷的金幣沉思。
  琪儂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
  她已經對琪儂展開搜查,但尚未揪到她背叛的尾巴。更甚者,琪儂彷彿真的對她忠心耿耿,甘於為她賣命。
  珂古蘭還不明白琪儂這麼做有什麼意義。
  她只知道一件事。
  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就好像從第一顆鈕釦就扣錯了,沒有修正更早以前就產生的錯誤。同時,她有一種已經無法修正的感覺。
  畢竟從她出生開始,世界的一切就錯得離譜。
  她知道琪儂再也不會稱呼她「小姐」。
  珂古蘭的胸口掠過一抹不安。她把手伸到椅子下方,下意識地尋求溫暖,但沒有得到想要的觸感。
  「……你們怎麼了?」
  野獸們都聚集在屋子角落,目不轉睛地看著珂古蘭。
  「過來這裡。」
  珂古蘭拍手招喚牠們,但牠們仍然一動也不動。
  「算了……」
  所有事情之後再來想辦法。珂古蘭將精疲力盡的身體抛進沙發,深深吐出一口氣。
  她感覺某種東西逐漸瀕臨極限。
  她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一樣想他,希望他用那少根筋的聲音呼喚她的名字。
  那個夢想即將變成現實。她等了好久,終於走到這一步。其他的事等見面後再問。共享所有祕密,之後再來決定就行了。一思及此,珂古蘭下意識地放鬆表情。在嚴峻的思考中,她覺得自己觸碰到久違的溫暖。
  珂古蘭看向立鐘,約定的時間即將到來。她玩味著幸福,等待那個時刻。就像在等待祭典的禮物一樣,這段時間令人焦急。只能空等的感覺讓她坐立不安。
  他為什麼不快點來?珂古蘭懷抱著這樣的心情在窗畔坐下,彷彿等待父母回家的孩童翹首望向窗外。
  約莫過了半刻鐘,一名宮姬從庭院的彼端現身。
  她的身高很高,披著慈螺的寬外袍。
  是他嗎?珂古蘭看不見對方的臉和頭髮,但身高看起來差不多。不過,珂古蘭按住用力鼓動的心臟,叫自己冷靜下來。最近她只要看到身高稍高、短髮的人,就會以為對方是雷克斯。她已經不知道失望了多少次。
  宮姬走進庭院。
  珂古蘭離開窗畔,走向玄關。她在熟悉的走廊摔倒兩次,這恐怕不只是因為忘記點燈的緣故。她沿著牆壁緩緩走近玄關,接著聽見「咚、咚、咚、咚」的敲門聲。
  那是格菈告訴她的暗號。無盡的安心感在珂古蘭心中擴散。她所做的一切都有了回報。
  然而……
  「雷克斯?」
  黑豹雷克斯不知何時來到珂古蘭身旁,警戒地瞪著門的另一方。不只是黑豹,連貓頭鷹、蛇以及年邁的陸龜都伸長脖子充滿警戒。
  一抹不安掠過珂古蘭的心。
  原本便是一心同體的「雷克斯」們之間的情誼已經超越種族,豹和公雞甚至能在同一個地方相安無事。
  如今,牠們卻不約而同地散發敵意。
  珂古蘭心想,不會吧?她付出那麼多的心血和努力,都要付諸流水了嗎?
  咚、咚、咚、咚,敲門聲變得急促。
  希望中夾雜著絕望。現在珂古蘭不想打開門了,因為她以為是禮物盒的東西,已經變成墓穴的蓋子。
  咚、咚、咚、咚。
  「是誰?」
  「……我從白翼門『運送夢想』過來了。」
  啊啊。
  聽到這個聲音,連僅存的希望也消失。
  即使男人盡可能壓低聲音用假音說話,珂古蘭還是聽得出來。雷克斯的聲音更輕柔,至少不會蘊含如此粗暴的氣息。
  「請讓我見珂古蘭殿下。」
  「……我就是。呃,『夢想是必要的』……進來吧。」
  珂古蘭回答暗號後解開門鎖。男人毫不猶豫地打開門。
  「咕嚕嚕嚕嚕……」
  「別這樣,雷克斯……跟我過來。」
  這時珂古蘭已經恢復成平常的自己。
  沒關係。她早就習慣絕望了。這點程度的絕望不算什麼。
  相反的,她很慶幸可以判別很多事。一直以來,她活得如履薄冰,但這次在野獸們充滿警戒之前,她完全沒有想到來者是別人的可能性。看來只要遇上雷克斯的事,她就很容易失去理智。
  她必須謹慎行事,因為嚴苛的日子還沒有結束。
  「……讓我看你的臉。」
  進入屋子後,珂古蘭命令男人,男人也聽從珂古蘭的指示。
  男人與雷克斯的年紀相仿,髮型和體型也很相似。
  但他們的相似點只有這些,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完全不同。
  「……咦?」
  珂古蘭本來想揪出這個男人的底細。
  但已經沒有那個必要。
  「你該不會是……」
  記憶從腦海彈出,回到過去。那是難以憶起的孩提時代,是珂古蘭還不知道該如何接納絕望時的記憶。
  「亞爾斯。你是亞爾斯‧莫爾德!」
  「……我已經捨棄那個名字了,公主殿下。」
  亞爾斯──不,那個名字被剝奪的少年說道。
  「我現在的名字是懷茲華德。」

  莫爾德家族。這個名字是約莫五十年前出現在歷史舞台上的新興家族。來自長劍半島的莫爾德,藉由海運事業躋身貴族階級,其勢力之龐大,近年來甚至當上出身地的屬州提督。
  但珂古蘭記得他,並不是因為這個家族輝煌的過去。
  「……沒想到妳還記得我。」
  亞爾斯佩服地說道。
  「我們當時只見過四、五次面,我以為妳早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
  「是呀,一般來說,我應該不會記得你。」
  珂古蘭的目光瞬間變得嚴厲。
  「但是,你的存在太顯眼了。」
  那年她六歲,是母后去世約莫一年後的事。珂古蘭參加某次園遊會。這種聚會基本上是為了家長所舉辦的,被帶來的小孩因閒得發慌而開始使壞,玩起捉迷藏、和人吵架並欺凌其他小孩。
  父母的權力會對小孩產生影響,這就是貴族子弟間的交友關係。就這層意義來說,當時的亞爾斯是無敵的。他就像站在強大的莫爾德家的頂端般閃耀,成了其他孩子追隨的孩子王。
  當時他們看上的目標是愛芮。
  雖然現在愛芮的個性激烈得讓人不禁感嘆究竟是誰造成的,不過當年的愛芮真的很可愛,害羞內向得在他人面前甚至不敢說話,讓人不敢相信她是將軍家的女兒。
  當時是珂古蘭對她伸出援手。
  珂古蘭不知道母后與阿姨之間的恩怨,在庭園的灌木叢中培育的友情始終沒有被戴亞發現,在短暫的孩提時光中,兩人情同姊妹。
  「好懷念。那段過去久遠得好像一百年前的事。」
  「……是啊。」
  珂古蘭笑著說道。這種感覺就好像在古老的書本中發現一枚古老的書籤。在最近令人頭痛的每一天裡,只有過去的記憶仍原封不動地殘留下來。
  懷茲華德也有相同的感受。他露出如果雷克斯和馬修看到會很驚訝的柔和笑容,緬懷著過去。然而,他的笑容裡仍帶有珂古蘭不熟悉的嚴厲。在她的認知裡,亞爾斯‧莫爾德應該是更爽朗的少年。
  「……你家的事真的令人十分遺憾。」
  「一切都過去了。」
  兩人因為那起事件而分離。
  莫爾德家族的確很強大,甚至擔任夢寐以求的屬州提督一職。然而,當上提督之後,他們的當家卻犯下決定性的錯誤。
  那就是誅殺。
  在莫爾德家族的當家米海爾就任地的長劍半島上,自古以來便居住此地的索里德人與藍達那利亞人產生紛爭,眾人都期待提督能消弭兩族的不睦。
  米海爾也確實回應了眾人的期盼。他用當地的語言與索里德人對話,展現同胞的親和;以在帝都培養的教養接觸藍達那利亞人,讓他們安心。在那片土地上,施政者的人格更勝於實施的政策。以這點來說,米海爾非常傑出。
  然而,在米海爾的任期即將屆滿的第三年春天,他開始冷落藍達那利亞人,偏袒索里德人,最後導致雙方的對立加劇。
  心生不滿的藍達那利亞人前去抗議,米海爾視此舉為藍達那利亞人的叛變而執意誅殺。最後,他們率領屬州軍和志願兵進攻帝都。
  但他們連屬州的領地都還沒跨出,就被加爾帕斯卡‧戴那巴雷司率領的國防軍全數殲滅。
  以米海爾為首,包括莫爾德家的祖父、祖母,以及擔任軍師的叔父,都被判以國家叛亂罪而處死。莫爾德家的財產充公,也沒有人在意遺族的下落。
  莫爾德家的長男現在就在珂古蘭眼前。
  「不過,讓我驚訝的是,你變了好多。」
  珂古蘭仔細打量六年不見的損友後說道。那個宛如日正當中的太陽般傲慢又爽朗的少年亞爾斯,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得有如陰暗燃燒的破曉般沉著。
  「我也很驚訝。」
  懷茲華德說道。
  「當時的我一定作夢也想不到,妳居然會和男人偷情。」
  「我也是,沒想到你變得像男娼一樣。」
  「……哈,彼此彼此。」
  「你現在住在哪裡?」
  「……我在帝都。」
  亞爾斯,不,懷茲華德模稜兩可地回答。
  「對不起,你不方便回答這個問題嗎?」
  「抱歉,如果妳不介意謊言,我可以稍微向妳透露……」
  「謊言?」
  「對,這份工作必須經常撒謊。我有時候是學院的學生,有時候是王子,有時候是擁有尊貴的血統但家族已沒落的人。」
  懷茲華德不知所措地搔頭。
  「沒想到妳還記得我,讓我的計畫全被打亂……算了,要現在開始也行。」
  「不用了。」
  「我就知道妳會這麼說。」
  那是韜光養晦般的柔和笑容。
  「你雖然是大罪人之子,但似乎過得還不錯。看來我是白擔心了。」
  「那就好。」
  自然而然的對話,讓珂古蘭感到很驚訝。她最後一次見到懷茲華德是六年多前,而且當年和懷茲華德也合不來,然而,現在和他重逢卻不覺得尷尬,甚至還覺得和他很談得來。
  或許是因為懷茲華德遭逢大難後改變了很多吧?珂古蘭反而覺得自己與宮姬同學之間話不投機。相較之下,懷茲華德雖然言語粗俗,但每句話都有其用意,所以讓她抱有好感。
  「那麼,妳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什麼怎麼做?」
  「喂,買下我的人不是妳嗎?」
  粗野的裝扮與高尚的禮節之間產生了奇妙的哀愁。
  「妳可以對我做任何事,像這樣繼續聊天,陪妳下棋,或是陪妳打發時間也行,我會遵從所有命令。」
  「所有命令……」
  「沒錯,所有命令。」
  懷茲華德露出看透一切的笑容。
  「當然,如果妳不中意我,我可以現在就走,下次會換別的男人來吧。」
  「……哦。」
  「什麼嘛,原來妳真的打算這麼做。」
  懷茲華德用略帶遺憾的口吻說道。
  「妳對認識的人沒興趣嗎?」
  「不,我不是對你不滿。我想,這中間大概出了差錯。」
  「差錯?」
  「你還記得三週前這裡發生的騷動嗎?」
  珂古蘭開始說明變成事實的事件──野獸們從國王的庭園逃出、闖入後宮,那時有一個男人潛入自己的居所,現在她在尋找那個男人的下落。
  「……原來如此。」
  懷茲華德點頭,不知道是否相信珂古蘭所說的話。
  「我明白送錯人的理由了。在那一陣混亂之中,妳也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吧?所以在指名的時候說『那天被逮捕的男人』,對不對?」
  「對。」
  「果然沒錯。其實那天,包含我在內還有其他人被逮捕。」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這一刻,珂古蘭終於明白那天為什麼會發生不自然的事,因為騎士隊把雷克斯當成懷茲華德的同伙逮捕。
  雷克斯大概也是將錯就錯,假裝自己是他們的同伴而離開後宮,所以才會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
  那麼,雷克斯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亞爾斯,不,懷茲華德,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在回答妳之前,我想先問妳一個問題。妳為什麼要找他?」
  「……如果說我對他一見鍾情,你相信嗎?」
  「什麼?」
  懷茲華德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珂古蘭。
  不管是莉登還是格菈,她們到底把自己國家的公主當成什麼?
  她的個性的確跟戀愛無緣,但大家的反應也太過分了吧?客觀來說,珂古蘭只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十六歲少女,所以她當然會一見鍾情,也會墜入情網。
  然而,為什麼自己非得被每個人用「您在開玩笑吧」的眼神看待?而且她明明沒有說謊。珂古蘭把手抵在胸口。雷克斯—只要想到他,小小的心臟就會輕易加速跳動,運送血液。
  她對雷克斯不是一見鍾情,但對他的愛戀再真實不過。
  不然她為什麼能活到現在?為什麼會使出違法的手段?抛棄冰冷卻完美的日子,束縛琪儂、利用梅蒂、向可能成為國家醜聞的瀆職行為伸出援手?她甘心做出這些駭人聽聞的事,全都是為了雷克斯。
  「真的嗎?」
  「……算了,忘記我說的話。」
  「告訴我,妳真的喜歡他嗎?」
  煩死了。珂古蘭宛如趕蒼蠅般揮手。
  「嘖!看來是真的。」
  男人不知道從她身上看透什麼,不悅地微微咋舌。
  「……」
  現在,珂古蘭已經不認為這個男人只是受人使喚的小嘍囉,從他的個性和態度來看,似乎深受敵人信任。
  他一定是被命令來探查她的目的。即使不是為了這個目的,他回去之後也會向上面的人稟報今天的對話吧?
  聰明絕頂的他現在從她身上讀取了什麼訊息?珂古蘭不禁感到一陣寒意,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相信。但是,「不知道」這個事實,對珂古蘭來說也是很重要的情報。就像在騎士隊的背後找出一片空白一樣,從月亮俯視的眼眸也在懷茲華德背後看見一片空白。
  他應該沒有理由相信她的說法。
  但他卻相信了,可見他有別的根據。
  「……你認識他。」
  這次換懷茲華德驚訝地瞠大雙眼。
  「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
  「妳只說『他』,我不知道妳說的是誰。」
  「他……他的身高和你差不多,髮色也一樣……」
  「像我一樣的人到處都是,只有這些形容,我不知道妳要找誰。他的名字是什麼?」
  珂古蘭猶豫了。
  這個男人一定知道些什麼。
  儘管知道,卻不代表他會坦率告訴她。她也不知道懷茲華德會不會把得手的情報告訴某人。
  「我不知道。」
  珂古蘭會編造出「一見鍾情」這種荒謬的藉口,當然是因為有其必要。她在尋找雷克斯的下落,但如果尋找理由是「他是戀人」,就太危險了。被敵人知道的話,對方會以雷克斯為人質,不和她進行任何交涉。
  但是,如果只是「一見鍾情」的程度,對手也無法採取強硬手段,因為在沒有證據的階段就刺激珂古蘭,一旦珂古蘭說「算了」、不在乎他的死活,敵人就會失去所有武器。既然如此,就靜待公主的一見鍾情變成刻骨銘心的愛戀後,再讓公主與那個男人見面,進而掌握她的弱點,將男人培養成武器善加利用。久居後宮的宮姬應該會如此思考。
  然而,敵人失算的是,男人本來是惡魔,和公主早已是一對情侶,而珂古蘭對此毫不在乎。
  敵人的確掌握了她的弱點,但是,男人要成為「武器」還需要數個月的時間。有了那些時間,珂古蘭有自信逆轉局勢。但是,她現在辦不到。
  她和雷克斯之間真正的關係絕不能被人知道。因為假使被人知道,敵人便會終止這般拙劣的欺瞞吧。
  珂古蘭開始思考,這個男人是否有如此高的價值?她不抛棄任何可能性,用深思熟慮來準確衡量。
  但是──
  「抱歉,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是嗎?」
  她無法相信懷茲華德。
  「既然如此,我也不知道妳要找的人是誰。」
  之後,他再也沒有透露任何事。

  †

  雷克斯不禁心想,同樣是宮姬住的地方,宅邸的主人不一樣,房子的風格也完全不同。倘若珂古蘭的宅邸是沉靜的湖畔,這裡就是空白的沙漠。
  「年輕小伙子,抱歉,把你找來這個地方。很高興見到你。」
  這裡除了原來附設的家具之外,沒有繪畫也沒有花。一個女人在這間沒情調的屋子裡,她的臉上戴了面具,嘴巴被扇子遮住。但是,雷克斯很快就察覺到,她就是那個現身在監牢的女人。
  「先前承蒙您關照了,夫人,好久不見。」
  「呵呵,你還是一樣多禮。」
  女人在扇子後方笑了。
  在藍達那利亞後宮的金楢宮,只有少數宮姬才有資格被賜予宅邸,這裡就是其中一間。不久之前,懷茲華德帶雷克斯來到這個地方。
  「我今天找你來,是有些事想問你。來,請坐。」
  女人向雷克斯招手,雷克斯半迎半拒地在沙發坐下。她闔起扇子,似乎沒有為此感到不悅。
  「懷茲,辛苦你了,你先退下。」
  身後的懷茲華德皺著臉。
  「夫人,您打算和他獨處嗎?」
  「咦?你吃醋了嗎?」
  「我的意思是,這樣太危險了。」
  對呀!雷克斯點頭如搗蒜。這個婦人可能真的很危險,因為她今天雖然有遮住臉,但脖子以下只穿著彷彿裸露出肌膚的薄衣。再這樣下去,雷克斯的貞操恐怕難保,所以他希望至少讓懷茲華德留下來。
  「危險有什麼不好?我不介意呀。」
  「夫人……」
  「呵呵,跟你開玩笑的。那些孩子還在裡面,你去做你的工作吧。」
  結果懷茲華德還是遵從女人的指示離開。他明明跟懷茲華德個性不合,但懷茲華德的離開卻讓他感到不安。
  「我們來聊天吧,雷克斯。」
  聲音意外地從很近的地方傳來。雷克斯一回頭,發現婦人居然坐在自己身旁。從下襬露出的膝蓋是雪白的,描繪蝴蝶的扇子是漆黑的。
  「哦,好,我、我們來聊天。」
  「咦?你好純情呢,真可愛。」
  雷克斯逃到狹窄沙發的角落虛張聲勢。人類的身體真的很麻煩。他明明對那個婦人沒有興趣,身體卻擅自起反應,瞬間混亂他的理智。
  「首先,我想先向你道歉。」
  婦人說要道歉,聲音裡卻感覺不到任何過意不去。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誤會你了。你真的是『不相關』的人吧?」
  「我……」
  「真的很可笑。我和格菈都沒有想到,除了我們帶進來的人之外還有別人會進入後宮。不過,你也有不對的地方。瞧你長得這麼可愛,那時候居然還將錯就錯。」
  「我……很抱歉。」
  「沒關係。再說,我也不討厭像你這樣的孩子。我聽懷茲說,你在園遊會上對某個女孩一見鍾情,為了追求她而真的『翻牆』了?真是感人!」
  「不,我……」
  「真的很感人,太有趣了……」
  婦人說要聊天,說完這句話卻沉默不語,面具後方的眼眸閃爍著光芒。
  所謂「看透」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婦人的眼眸毫無保留,冰冷得令人心頭一顫。雷克斯看過幾次這種眼神,那是專注於研究的眼神,是以神的視角俯瞰觀察對象的博士之眼。
  「……仔細觀察你後,我發現你真的很年輕,皮膚很光滑,頭髮很美,真不可思議。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以為你是裝年輕的大人……但是,看起來也不像成熟老練的孩子,真有趣。」
  「呃……謝謝。」
  「但是,只有這樣。」
  婦人宛如不滿意實驗結果的博士,鉅細靡遺地打量雷克斯。
  「沒錯,只有這樣。你看起來似乎擁有獨特的什麼,既年輕又古老,聰明過人卻又愚蠢地潛入後宮──我承認你的確有點特別,但也只有這樣而已。」
  婦人像好奇地觀察蟲子翻身的小孩,拉扯雷克斯的臉頰。
  「但除此之外,你沒有特別的地方。你沒有更特別之處嗎?」
  「特、特別?」
  「是呀,特別。比方說,其實你很會討女人歡心……」
  「哇!」
  雷克斯跳起來,從椅子摔下來。
  「妳、妳要做什麼?莊重一點!」
  「……就是這點。」
  婦人嘆了口氣,似乎真的很困擾。
  「你是不是偷了什麼?還是被下了封口令?嗯……不管哪一個,好像都不對。真的很不可思議。難道那個藉口是真的?」
  「妳、妳在自言自語什麼?」
  「啊,抱歉,我太冒失了。」
  婦人像忽然失去興趣一樣放開雷克斯。
  「你不必對我充滿警戒,我是你的伙伴。」
  「伙伴?」
  「沒錯,伙伴。正確來說,是你和你心愛的女孩的伙伴。」
  她到底在說什麼?雷克斯狐疑地想開口詢問時──
  「然後呢?你們當天有見到面嗎?」
  單刀直入的質問像用針刺住蟲子,讓雷克斯無法提出疑問。
  正題現在才要開始。
  「……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呵可呵,真謹慎。你怕我們對那個女孩不利嗎?你錯了,我反而認為,或許我可以協助她。」
  「協助?」
  「沒錯,我想協助她。你大概已經察覺,我們有管道讓男人進入後宮。」
  婦人微微歪著頭,彷彿在問:「你知道嗎?」
  「……隱約有感覺到。」
  「真優秀。你什麼時候察覺到的?」
  「從一開始,妳不認識我,卻幫我逃出監牢,那時候我就覺得很可疑……就算是再放蕩的婦人,一次跟三個男人偷歡也太多了,而且也不可能忘記前一天才偷歡過的男人吧?」
  最重要的是,懷茲華德等人的態度。不過,雷克斯不打算坦白說出口。他覺得懷茲華德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盤算。
  「嗯……」
  「我有說錯嗎?懷茲和其他人是男娼,妳是妓院的主人。」
  「不,你猜對了我們的身分。不過,三個人並不算多,況且,不記得前一天偷歡的對象很普通吧?」
  「……」她的「普通」大概跟他所認知的不同。
  「算了,知道這些就夠了。小伙子,你還想見那個女孩吧?但是,你不覺得很辛苦嗎?你也不希望落得和上次一樣的下場吧?」
  「確實……」
  「既然如此,我來幫你,讓你和她見面吧。」
  女人忽然拍手,似乎想到一個好主意。
  「進入這裡的方法、人脈,還有賄賂用的金錢,我都可以幫你準備齊全。對了,你被炒魷魚了吧?我也可以幫你延長在孤兒院的工作,並且提高薪水,命令懷茲不准對你動粗,甚至讓他當你的護衛,怎麼樣?」
  「我……」
  雷克斯渾身戰慄,無法理解眼前的情況。因為婦人所說的人脈和手段,正是雷克斯特地來這裡想交涉的東西。
  而婦人卻主動說要給他。天底下哪裡有白吃的午餐?
  「……條件是什麼?」
  「呵呵,你真識相。我想想,首先,我要錢。不過,不是跟你拿,而是跟你的戀人收取。」
  「妳的意思是,妳要把她當成客人?」
  「沒錯,我總不能做白工,而且最近開銷有點大。」婦人一副傷腦筋的模樣笑著說道。
  「當然,等你們順利成為戀人之後再付錢就行了。呵呵呵,你有沒有勝算?順利的話,我可以稍微幫你們打折。相反的,有些事付再多錢也辦不到。還有,你必須保密。」
  「這一點當然沒問題。」
  「很好。最後還有一項條件,雖然這對你有些過意不去。但我希望你再去見一個客人,你願意嘗試嗎?」
  「別的客人?」
  「沒錯。坦白說,現在有一個很棘手的客人向我們下訂。」
  婦人慵懶地嘆口氣。
  「對方的出身高貴,最近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害我無法拒絕她,真傷腦筋。」
  「為什麼要安排我去見那樣的人?」
  「那是對方的要求。你不記得了嗎?她就是你誤闖的宅邸主人。」
  「唔!公主殿下?」
  「哎呀,你知道她?她說對你一見鍾情,真浪漫。」
  雷克斯終於掌握眼前的情況。
  這一定是珂古蘭的計謀。這招真高明。雷克斯在心中叫好,同時差點笑出來。珂古蘭居然說對他「一見鍾情」,聽她這麼說的人一定很困惑吧?因為那四個字一點也不像她會說出口的話。
  「真的很浪漫……」
  婦人語帶嘲弄地低聲說道。
  「妳說什麼?」
  「沒什麼。如何?你願意當殿下的對象嗎?」
  「……如果我拒絕呢?」
  「……」
  婦人皮笑肉不笑。
  「我明白了,我接受妳的條件。」
  雷克斯像狗兒露出肚子般高舉雙手。婦人已經說出如此重大的祕密,若他拒絕,大概沒有辦法活著走出去。
  「聰明的孩子。但是,你讓我越來越糊塗了。這麼做,你不會對戀人感到過意不去嗎?」
  「嗯……妳不用擔心。」
  雷克斯已經徹底掌握珂古蘭的意圖。這是迷路時撒在森林裡的麵包屑,只對國王揭示謎底的藏寶圖。
  接下來只要走在指引的路上就行了。雷克斯將自己交給局勢的發展。
  「其實我喜歡上的女孩就是她。」
  「……你說什麼?」
  「上個月的騎馬比賽上,我看到殿下,對她一見鍾情而迷戀著她。」
  這當然是雷克斯捏造的謊言,但也是完美的謊言,因為雷克斯當時真的在場。現在惡魔雷克斯已經變成真正的人類。公主與惡魔之間因超乎常理而不為人知的故事得到修正,兩人的相遇獲得「一見鍾情」這個現實的解答。
  不消說,這仍是一個危險的賭注。因為這件事若傳出去,會演變成天下的醜聞。即使如此,還是值得放手一搏。
  「所以你們是對彼此一見鍾情?」
  「對。」
  聽起來很不自然嗎?
  婦人冷若冰霜的態度讓雷克斯直冒冷汗。
  「哦……?」
  婦人只是冷冷地說了這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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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終話 孩子們

  喝下石頭,
  在喉嚨附近
  發出「咚」一聲。
  我快要
  滿出來了。

  †

  帝都已進入盛夏,聳立在後宮後方的山巒蓊鬱,遠方的海洋彷彿被倒入墨水般地深濃。被群山環繞的後宮也一樣,金楢宮的小花壇和銀樫宮的大庭園都全力迎接盛夏,為宮姬們帶來極致的視覺享受。夏天將一切渲染成鮮豔的色彩,萬物接受太陽的恩澤,歌頌生命。
  其中,位於銀樫宮邊緣的某間宅邸格外地生氣勃勃。這一帶,罕見的小鳥們拍動七彩翅膀,駱駝和驢子在附近悠然漫步。這裡是最近聲名大噪的珂古蘭公主宅邸。
  有兩個人在稍微有段距離的地方打量著那棟宅邸。
  「……我們走吧。」
  愛芮‧戴那巴雷司緊張地嚥下一口唾液,抬頭看眼前的宅邸。
  「妳不用那麼緊張啦。」
  相較之下,另一名少女──梅蒂則是打了個呵欠,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
  「我們只是去朋友家玩而已,放輕鬆一點。妳看!」
  梅蒂提起身旁的籃子,裡面裝著她特別準備的故鄉點心。
  「妳太天真了!妳不知道別人怎麼稱呼那間屋子嗎?動物園和鬼屋!總之,我們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沒有妳說得那麼誇張啦,大家都是好孩子呀,對不對?」
  很快就發現兩人的野獸們朝她們走來,山羊和駱駝也在不知不覺間加入了行列。愛芮嚇得想打退堂鼓。
  「……總之,我們走吧。」
  「啊,等一下,愛芮!」
  「叫我愛芮『小姐』!」
  兩人在野獸的帶領下來到玄關。
  今天梅蒂、愛芮和珂古蘭約好一起喝茶。雖然最近三人碰面的機會變多了,但令人意外的是,這是她們第一次私下見面。
  「……奇怪?殿下沒有聽到嗎?」
  她們敲了門,卻沒有任何回應,兩人只好在玄關和野獸玩耍,平穩的時間一分一秒經過。
  「呼啊。」梅蒂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妳想睡覺嗎?」
  「啊,不,對不起。」
  「沒關係。不過,怎麼都沒有人來開門?她出去了嗎?」
  但感覺屋子裡有人。牆上的窗戶全部打開,窗簾的下襬搖曳著。既然窗戶沒有鎖,應該可以從窗戶跳進去。
  「不可以!」
  「……我什麼都沒說呀。」
  「妳最近真的很誇張,最好小心一點。」
  愛芮說道。這時,門鎖冷不防被人打開。
  「什麼嘛,裡面果然有人!」
  接著,門也打開了,但出現在門後的是黑豹和騎在牠背上的小黃金猴。
  「吱!」猴子像在耍雜技般恭敬地鞠躬。
  「怎麼會是猴子來開門……」
  「你太客氣了!」
  「妳不要認真回答牠啦,笨蛋!」
  「吱,吱?」
  「原來如此,侍女出門了嗎?」
  「咦?」
  「吱吱,咬咬。」
  「啊,你要帶我們進去嗎?謝謝。來吧,愛芮,我們走。」
  「咦?咦?」
  兩人在猴子的帶領下穿過玄關。走在後方的愛芮不停自言自語:「不會吧?不,她的話很有可能……」
  「我先跟妳說清楚,剛才是開玩笑的。」
  「我、我知道啦!但這麼一來,不就變成我們擅自闖進來了嗎?」
  「事到如今說這些也沒有用,我們走吧。」
  梅蒂拉著畏怯的愛芮,大搖大擺地走在走廊上。
  雖然梅蒂說自己是開玩笑,但愛芮不認為她在撒謊。兩人在野獸的帶領下,走在明亮的走廊上,不可思議的是,愛芮堅定地覺得自己不必害怕。梅蒂有時會給人這樣的感覺,全能得彷彿做任何事都可以被神原諒。愛芮覺得自己現在無所不能。
  梅蒂的左手牽著猴子,右手牽著少女,在陽光撒落的走廊上小跳步,熟悉的野獸們從窗戶現身,獻上祝福。她最喜歡的朋友在走廊的另一端等著她,梅蒂高興得想大叫,
  打開門。
  客廳是殘留著濃厚魔法氣息的童話世界。
  盛夏的陽光融和從森林吹來的風,在窗簾的下襬嬉戲。篩落的陽光畫出宛如水底的紋路,與地毯的花樣融合。客廳裡充滿光芒,沒有絲毫邪氣。
  帶路的野獸們輕巧地跑過兩人身邊,加入同伴的行列。野獸們圍成一圈,用溫柔的眼神望向她們。
  是睡美人。梅蒂在心中說道。
  烏黑的秀髮宛如流水,雪白的手如浪峰般撥弄頭髮之海,柔弱地躺著的臉是珍珠貝,輕微的吐息反覆,好似海潮聲。
  童話公主。
  梅蒂知道珂古蘭有這個別名,但這是她第一次感到人如其名。珂古蘭是現實之外的人,至少她身上具有某種特質讓人產生這種感覺。
  為珂古蘭獻上這個名稱的詩人,也是從珂古蘭身上看出「那種」特質吧?不只是絕倫的美,不只是超凡出塵,因為見證了只有在童話故事中才會出現的奇蹟瞬間,所以才為她取了這個名字。
  明白這一點後,梅蒂忽然覺得很煩躁。那名詩人察覺的某種特質,對當事人來說就和打盹一樣,只是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生活一部分。
  人們對此視如至寶,所以才為她取了那個名字,她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某種描寫,她的言語是用筆寫下的文字。因為想讓自己的想法更篤定,所以才為她取名「童話公主」。
  但她根本不是生活在童話故事之中。
  「居然在打瞌睡,真是太過分了。」
  梅蒂一臉無奈地嘆口氣,向前跨一步,下一秒,她的右手被人向後拉。
  「怎麼了?我們趕快叫醒她吧。」
  「但、但是,她在睡覺……」
  梅蒂再次嘆了口氣。這個名為愛芮的少女是少數和她一樣在意珂古蘭的人,但為什麼愛芮這麼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情感?
  就像被欺凌的幼犬,明明很在意卻故意忽視對方,為了說「討厭她」而接近對方,自始至終都只是在原地打轉。
  其實愛芮也有自覺,但無法克制自己,有時不惜欺騙自己也要接近她。所以……
  「不用擔心。」
  梅蒂緊緊握住她的手。
  「是她不對,誰叫她要爽約。」
  「啊……」
  「走吧。」
  兩人穿越野獸們圍起來的圈圈。象徵童話世界的牠們有如從現實而來的使者,爽快地讓出一條路給她們。牠們感覺到和愛芮相同的迷惘,想要做些什麼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消極地等待援助。她可以從牠們身上感覺到一種哀傷的心願。
  「珂古蘭殿下,快醒一醒。」
  「嗯……」
  不過,梅蒂有一種使命感。
  她懷抱著信念,相信自己是正確的。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搖醒睡美人,抬頭挺胸地說,即使惹她生氣或對她感到過意不去,她也不在乎。
  不過,她在意的只有一點。
  「唔……嗯……」
  平穩的浪潮被驚擾,黑髮宛如海嘯襲來前急速退潮的海水般拉起,右手如猛禽般抓住扶手,四肢的肌肉逐漸蓄起力道。蛋殼裂開,睜開的眼眸如蛋黃般閃耀,對一切充滿警戒。
  梅蒂希望珂古蘭變為人類,跨越身分與圖書館厚重的牆壁和她說話。所以她希望珂古蘭從童話世界回到現實。
  因此,她應該對珂古蘭的改變感到喜悅。
  最近珂古蘭改變了許多,她藏起以前疏遠他人的態度,積極地與大家交流。一切進展都如梅蒂所願。
  然而,為什麼她變得如此不安?
  為什麼珂古蘭會露出如此駭人的表情?
  累得忘記約定而打瞌睡的珂古蘭臉上,刻滿了混亂與猜疑。
  梅蒂想知道她究竟在恐懼什麼。

  †

  清醒過來的珂古蘭很快就恢復為平常的自己,臉上帶著柔和的笑容。
  「對不起,我似乎有點累了。」
  兩人大方地原諒她(至少梅蒂不介意),然後開始三人之間的小茶會。客人擺出伴手禮的點心,主人親手泡茶招待。
  不過,這時候珂古蘭心中另有別的想法。
  她表面上泰然自若地和兩人聊天,其實內心很慌亂。她沒想到自己會犯下打瞌睡而忘了約定這種錯誤。幸好對象是這兩個人,不然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您還好吧,珂古蘭殿下?是不是累了?」
  梅蒂趁聊天的空檔詢問。
  「我沒事。」
  珂古蘭答道。她最近的確瘦了,睡眠也變得很淺。但不可思議的是,她不覺得疲倦,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無止盡地繼續下去。
  「我們來聊一些有趣的事吧。梅蒂小姐知道這個月將在白翼門舉辦的祭典嗎?如果方便的話,要不要一起參加?」
  珂古蘭仍然不遺餘力地拉攏梅蒂。
  經過格菈和希萊麗澤的事之後,她更加確定梅蒂和自己很合得來。梅蒂一點也不害怕被視為燙手山芋的公主,彷彿能把水與油混合在一起一口飲下般。
  比方說,現在的茶會也一樣。最近她和愛芮被認為「言歸於好」,也是梅蒂的功勞。珂古蘭為了利用梅蒂而接近她,愛芮為了保護梅蒂而跟她形影不離。
  梅蒂有一種力量能結合本來不可能在一起的人。那也是現在的珂古蘭亟欲擁有的力量。
  「月底嗎?當然沒問題!」
  「等、等一下!妳還打算增加自己的行程嗎?」
  果不其然,梅蒂不加思索地一口答應,但旁人出聲制止她。
  「不方便嗎?愛芮小姐。」
  「我不是說過叫我『愛芮』就好,不要加『小姐』嗎?」
  「哇!真的嗎?愛芮!」
  「我不是說妳,笨蛋!」
  愛芮邊大口吃茶點,邊踢了興高采烈的梅蒂一腳。
  「妳已經有其他行程了嗎?既然如此,我再重新調整……」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妳的行程太滿了!今天在這之後還有茶會,明天要去看表演會,後天有碁方舉辦的小型大會!然後每天還要參加茶會或園遊會!我受夠了!」
  愛芮忍不住大叫一聲,然後倒在沙發上。
  「……那麼,愛芮小姐缺席……」
  「不只是我,妳也好好休息一下。再這樣下去,妳遲早會累倒的。」
  「我不要緊。」
  不巧的是,珂古蘭無法用「我累了」這種和平的理由來休息。這副身體彷彿不在人群中現身操控他人,就無法活下去。
  「哼!忘記約定,累倒在家裡的人還好意思說!」
  「……關於這件事,我真的很抱歉。但是,其他的事,妳沒有資格插手。」
  「是啊,妳說的對,反正我是不相干的人!」
  翠碧的眼眸燃起陰沉的火焰。糟糕。珂古蘭很後悔。這個表妹的個性很激烈。她說錯話了,或許她真的有點疲憊吧?平常她對愛芮的怒氣總是冷處理,這次卻加劇了她的怒火。
  「無所謂,我缺席。」
  「……既然如此,那就沒辦法了。」
  「不只是我,她也不去。」
  「咦?我嗎?」
  話鋒忽然指向自己,梅蒂驚訝得張大雙眼。
  「……我還以為妳要說什麼。她去不去輪不到妳來決定。」
  「哦?妳的表情都變了。」
  這時,愛芮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
  「哈哈!我說不去的時候,妳一點也不在乎,但說她不去,妳就千方百計挽留她。」
  愛芮氣得右手發抖,犬齒咬緊下唇,已經瀕臨情緒爆發的邊緣。珂古蘭感到很困惑,跟在那天的宴會上一樣,不明白愛芮為什麼生氣。總之,她得先安撫她才行。
  「愛芮小姐……不,愛芮。」
  「無所謂,妳想怎麼叫我就怎麼叫,卑鄙小人!」
  愛芮笑了──即使她一點也不快樂。
  「我看穿妳最近經常邀請我的原因……哈哈,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反正我只是她的附屬品。不,現在對妳來說,我只是拖油瓶吧?我不去,妳還比較輕鬆吧?」
  「……」
  「……不去就不去……」
  握得泛白的拳頭用力捶桌面。
  「我問妳,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妳想問的是,我為什麼要利用妳們?」
  「不是!我不是在問那個!我想知道的是,妳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
  「……抱歉,我聽不懂妳的意思。」
  「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妳為什麼會聽不懂?」
  愛芮站起來,指著珂古蘭。
  「就算妳利用我,我也不在乎!因為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妳心機很重、偽善又陰險!但是,我看不慣妳現在的做法!」
  「不然妳要我怎麼做?」
  沉靜的火焰在珂古蘭體內燃起。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激動,卻無法鎮壓體內的烈火。
  「告訴我,愛芮,我該怎麼做才能不惹妳生氣?」
  「……妳是認真的嗎?」
  愛芮像忽然洩了氣一樣,臉色鐵青地跌坐在椅子上。
  「對妳來說,我根本可有可無吧?還是說,妳真的不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
  失去怒意和激動的眼眸浮現一抹絕望。
  愛芮說那是「簡單的道理」,但珂古蘭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拜託我呀……」
  愛芮說道。
  「直接拜託我就好了……告訴我原委,然後拜託我協助妳,這樣就行了。我也不是笨蛋,妳都做到這種地步,我當然看得出來妳別有意圖。我們不是表姊妹嗎?不是朋友嗎?妳只要說一聲就好了!然而……妳卻設下重重陷阱,讓人無處可逃,簡直把我當成敵人……」
  憤怒和悲傷連同言語一起溢出。
  「這麼理所當然的事,妳為什麼就是不明白?妳的腦袋有問題嗎?」
  直到這一刻,珂古蘭才察覺到。
  自己的某個部分已經瘋了。
  「……」
  就像愛芮所說的。她為了得到想要的結果而放出假想的絲線,操控一切。
  但是,她有必要連對愛芮和梅蒂都做到這種地步嗎?像太陽一樣的梅蒂和潸然淚下的表妹,對她們設下陷阱有意義嗎?
  珂古蘭覺得自己在最根本的地方做錯了。那是失去雷克斯之後,始終消抹不去的不協調感。
  「我無法像這個少根筋的人一樣擺出滿不在乎的態度!跟我說實話!快告訴我!不然我不明白!」
  珂古蘭想不到任何反駁的話,理智反而成為她的敵人。她冷靜思考。因為冷靜,所以不得不「肯定」愛芮所說的話。
  她感覺到如燃燒般的火熱。為什麼她會在愛芮身上感覺到和雷克斯同樣的火焰?與只有在那個晚上體會到的溫暖火焰同樣的東西,就在她的眼前。
  珂古蘭無法壓抑心中的動搖。她不明白眼前為什麼會出現那樣的東西。
  那是世界上明明只有雷克斯才擁有的東西。
  「說啊!」
  已經無庸置疑的火焰就在眼前,與眼淚一起獻給她。珂古蘭猶豫了。遍尋不著的寶貝忽然交到她手上,讓她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據為己有。
  然而──
  「……不。」
  珂古蘭卻無法伸出手。
  「愛芮,我對妳無話可說。」
  「!」
  泛淚的眼眸變得陰沉混濁。
  珂古蘭聽到快步跑遠的聲音。被人用力關上的門搖晃了地板。小小的龍捲風揚起淚珠的水花,踩踏野獸的尾巴逃走了。
  只剩下暴風雨後的寧靜。現場沒有人說話,只有從桌子滴落的茶水發出格外響亮的聲音。
  珂古蘭也屬於寂靜的一部分。她深深坐入長椅中,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
  她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只感覺到臉上傳來麻痺的火熱。
  「您沒事吧?哇,好紅……請等一下。」
  某人拿沾了水的手帕敷在她臉上。涼意反而加深火熱感,讓珂古蘭感到陣陣抽痛。但是,她無法揮開對方的手,因為她的手、腳和心都無法動彈。
  「愛芮回去了……」
  某人再次開口。
  「不能怪她,您剛才說得太過分了。」
  珂古蘭抬起不再麻痺的臉,看到梅蒂臉上浮現傷腦筋的笑容。
  「……妳不回去嗎?」
  「嗯……說的也是,我必須去接她才行,雖然還早,但我還是先告退吧。」
  「……哦。」
  「不過,我想多留一會兒。」
  語畢,她們沒有再說話。梅蒂真的只是留在客廳,頂多收拾打翻的茶具。
  只有時間流動著。珂古蘭欣然依賴這段沉默。
  其實她應該為自己找藉口,否定愛芮的話,撒下更多謊言──像至今所做的一樣。
  然而,她說不出口,梅蒂也沒有追問。
  「那麼,我差不多該告辭了。」
  梅蒂真的只是多留一會兒,半晌,她準備離開。
  讓人驚訝的是,珂古蘭對此感到寂寞,所以她才會多嘴說出不該說的話吧?
  「……妳什麼都不問嗎?不在意愛芮說的事嗎?」
  「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但是,我相信您一定是為了我們好才選擇不說。」
  「相信……」
  珂古蘭心中產生遷怒般的怒意。她求之不得的「信任」與「愛人」,梅蒂卻能輕易說出口。這樣的她令珂古蘭憎惡。
  「妳為什麼能信任我?妳懂我什麼?」
  「哈哈哈,說的也是。我只知道您喜歡圖書館,有點毒舌,還有妳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嗯?妳在胡說什麼──」
  梅蒂的表情融入陽光中。
  「『幽靈』對『妖怪』的認知只有這些。儘管如此,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珂古蘭再次感到一股熱意。這次由梅蒂向她發出和雷克斯與愛芮相同的熱意。
  「梅蒂,妳……」
  「那麼!我先告辭了。啊,手帕不用還我,要好好冰敷才行喔。再見!」
  珂古蘭還來不及挽留,火焰再次離開了。
  只留下珂古蘭與野獸。

  †

  「……」
  兩人離開後,珂古蘭仍然無法動彈。
  忽然湧現的疲憊籠罩珂古蘭全身。不,並非忽然湧現,她只是沒有感覺到,其實疲憊一直都存在。
  「……叫我說出真相……」
  珂古蘭早已心力交瘁。
  「乾脆向她全盤托出……說『妳的母親想要殺我』。呵呵,她那麼善良……一定會產生很深的罪惡感吧?她一定能被調教成跟琪儂一樣順從、宛如奴隸般的孩子,既然如此──」
  珂古蘭說到一半便把話打住。
  她很害怕。因為自己真的辦得到。珂古蘭‧迪亞斯能像折斷小鳥的骨頭一樣,毫不猶豫地毀滅可愛的表妹。
  珂古蘭第一次為那樣的自己感到恐懼,彷彿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妖怪。當她察覺時,頭上已經長出角,想吃人類的肉。
  她希望有人告訴她,為什麼會演變成這種局面。
  愛芮說她錯了。然而此時此刻,珂古蘭也有同樣的想法。她做錯了一些事。同時,她也感到憤怒。
  到底要她怎麼做才好?
  她的世界沒有和善到能讓她活得堂堂正正。她只能藉由弄髒自己的手來保護自己、保護雷克斯,以及保護野獸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呼……呼……」
  珂古蘭抱住瑟縮的身體,感到一股不敢置信的寒意。
  她好想見雷克斯,觸碰他的溫暖,確定自己沒有做錯。或者,如果她錯了,她甘心被罵。
  這裡太冷了,冷得孤伶伶的她幾乎要凍僵。

  †

  夜裡,雷克斯坐在窗邊,仰望有陰晴圓缺的月亮。
  「好慢……」
  自和婦人約定的那天後,已經過了五天。
  他知道才五天而已,自己還不需要焦急。但是,在不上不下的狀態下只能枯等的感覺很難受,害他整天胡思亂想。
  ……該不會對方對他起疑心了吧?
  有可能。雷克斯回想起和那名來歷不明的婦人最後的對話,她很明顯地在懷疑什麼。
  雷克斯心想,婦人是不是對他有所誤會?他猜不透對方的想法,但無法否定她對要不要讓他們見面有所遲疑的可能性。
  「唔……但我也不能怎麼樣。該怎麼做才好……」
  「雷克斯,你不要在那邊自言自語,幫我翻譯這段。」
  在雷克斯煩惱不已時,馬修拉扯他的袖子,要他靠著月光幫忙翻譯徵人內容。馬修今天也來找雷克斯學習語言。
  不,不只是馬修。
  「啊,雷克斯,你翻譯好之後,幫我看看我的計算對不對。」
  「喂,薩賈,你很狡猾耶!雷克斯!快點下下一步棋!」
  狹窄的房間塞滿孩子們,他們都和馬修年紀相仿,有人學語言,有人學數學,各自學習想學的知識。起初只有一個人的晚間教室逐漸廣為人知,現在發展成小有規模的夜校。
  「好啦。」
  雷克斯心不在焉地回答,一一幫他們看功課。坦白說,明天有很多工作要做,他又很在意珂古蘭的事,所以想早點就寢。
  但是,看到孩子們學習的樣子,他就無法輕易拒絕。
  馬修等人拚命學習的態度,並不是宛如在玩上學遊戲的後宮宮姬們可以比擬的。所以雷克斯無法不疼惜他們,並想盡可能教導他們知識。
  ──即使他知道那是惡魔的行為。
  「我寫完了!雷克斯,你看!我寫的對嗎?」
  「我看看。嗯,寫得很好。」
  「太好了!」
  馬修高興得跳起來。或許是因為年輕和認真,每個孩子都進步神速。
  「好!我變得這麼厲害,應該可以成為口譯或代書吧?」
  「是啊,應該可以吧?」
  「嘻嘻嘻!對吧?」
  「什麼嘛!我也會呀!」
  「我也會!」
  聽到馬修那麼說,每個孩子也開始說起自己的夢想,雷克斯只是默默點頭。
  他心想,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人類?如果現在有魔力,就可以幫助他們了。然而,現在的自己只是一個無力的人類。
  不,或許現在的自己更惡劣。看到孩子們心中燃起希望,雷克斯更加不敢肯定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確的。
  那個男人也這麼想吧?雷克斯想著。這時,他忽然看到有人從孤兒院入口望向他的房間。
  「唔,糟糕。」
  「雷克斯,你怎麼了?為什麼一直看外面?該不會看到那個女孩的幻影了吧?」
  「不是,是懷茲。」
  「咦?」
  時間在這一刻停止。
  「快撤退~~!」
  聲音響起的同時,所有人動了起來。幾個男孩從窗戶跳出去爭取時間,女孩迅速收拾教材與文具後匆匆忙忙逃跑。不愧是貧民街出身的孩子,他們對危險很敏感。雷克斯看得眼花撩亂時,所有藏匿工作已大功告成。
  不過,這次的對手是熟知他們一切把戲的人。
  身手矯健的野獸在暗夜裡奔跑。
  「哇!」
  「哇!」
  跑去纏住懷茲華德的孩子們依序發出哀號,如獅子前腳的右手搭在關到一半的雨窗上。懷茲華德一躍而入,沒有出聲,也沒有敲窗。
  「……喂。」
  克里米那的懷茲華德。擁有猛禽般眼眸的男人,如飛燕般降落在房間裡,環顧四周。
  他一眼就看穿這個房間裡發生過什麼事。
  「我應該跟你說過,叫你不要多事。」
  「懷、懷茲大哥,這是──」
  「你閉嘴!」
  憤怒的目光揪住雷克斯。
  「你要被我痛打一頓才會學乖嗎?既然如此,我就如你所願。」
  懷茲華德邊說話邊伸出手,揪起舊衣服的領口。
  「喂,不要給孩子們看到那種殘忍的畫面!至少不要現在動手!」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你對他們做的事才殘忍吧?」
  「……你說什麼?」
  「我叫你不要對他們『炫耀』!一見鍾情?放手一搏?要玩有錢人的遊戲去別的地方揮霍!這裡的人不像你那麼自由!」
  懷茲華德尖銳的目光掃了房間一眼。馬修嚇一跳,趕快藏起蠟板,但他的動作當然逃不過懷茲華德的雙眼。
  「馬修,那是什麼?」
  「啊,呃,這是……」
  「明年就要加入軍隊的人,學習文字有什麼用?」
  少年的表情為之一僵。
  「難不成你想當將軍?薩賈,你也一樣!只是在船底划槳的人,不需要學會看星相!阿爾梅拉,妳想成為碁方的宮姬嗎?也不照鏡子看自己長什麼模樣!」
  每一句都是詛咒。懷茲華德的每一句話,讓孩子們的表情逐一凍結。他先下手為強,摘去名為「可能性」的芽。
  「快住口,笨蛋!」
  雷克斯忍無可忍地大叫。
  「混帳!你為什麼要說那些話?為什麼要煽起他們的絕望?」
  「你才不要給他們不存在的希望!」
  兩人針鋒相對。雷克斯和懷茲華德都有屬於自我核心的絕對信念。
  宛如闇夜的眼眸嘲弄似地扭曲。
  這一刻,雷克斯覺得自己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懷茲華德」這個人類。
  「即使牌面再差……我們也只能用被給予的牌來決勝負。然而,你卻輕易捨棄手上的牌,煽動他們追求理想。看到你這麼做,他們會有何感想?」
  「……」
  「只要不知道,就能活下去;只要別抬頭看、低頭看著地面,就不會失足。你在教不懂天空的人什麼是天空,不懂自由的人什麼是自由。不要告訴我,你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麼殘忍!」
  懷茲華德說的再正確不過。
  雷克斯看過不少人走向毀滅的瞬間。
  意外的是,大部分的人並非因絕望而毀減。
  殺死他們的不是絕望,而是希望。他們見到了絕對無法得到的希望而選擇死亡。雷克斯對此再清楚不過。
  因為他是惡魔。
  「啊啊,是啊,懷茲,你說的沒錯。希望和絕望一樣都足以殺死一個人,我很清楚這一點。」
  「你……」
  懷茲華德放開雷克斯,第一次面露怯意。
  雷克斯笑了。他比任何人還要明白這個道理,輪不到懷茲華德來向許願惡魔說教。
  「但是,我還是會選擇希望。」
  「……即使扭曲他們的人生,你也不在乎?」
  「這種說法有點過分。」
  懷抱希望才是正確的。那對雷克斯來說是不可動搖的真實。
  但是,把這個想法強壓在別人身上,總覺得不對勁。
  「你負得起責任嗎?」
  懷茲華德彷彿嘔血般地說出這句話。直到這一刻,雷克斯才明白懷茲華德總是處處與他作對的原因。
  懷茲華德和他一樣有能力指導孩子們,教導他們語言和歷史,讓他們看見希望。
  然而,不知道懷茲華德過去經歷過什麼事,讓他沒有那麼做。雷克斯相信過去一定發生過一場悲劇。
  「回答我,雷克斯!」
  懷茲華德正是「懷抱不會實現的願望的孩子」。不知道是多麼殘酷的命運,讓這個只活了不到雷克斯年紀的幾十分之一的少年瀕臨生命的極限,拚了命才勉強把腳踏在人世間。他的臉上帶著嘲弄的笑容,同時寫著「不可能」。
  那和惡魔的結論一樣。隨意實現願望的惡魔無法對任何人負起責任。
  即便對象是公主亦然。
  「雷克斯……」
  孩子們膽怯地揪住他的衣角。以前的惡魔一定會冷淡地揮開對方的手,甚至逃到別的時代,不讓對方觸碰自己。「負起責任」根本不可能實現,同時也把惡魔逼入孤獨。
  但是,雷克斯已不再是從前的他。
  不知從何處流入的力量溢滿胸腔,他的心溫暖地燃燒著。
  失去超凡的力量,雷克斯再也無法實現任何人的願望,也不可能為他人負起責任。
  即使如此……
  「好,我會負責。」
  「……你說什麼?」
  「我說我會負責。」
  把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胸腔的熱意化為風,盈滿他的心。那和向珂古蘭告白時吹拂的風非常相似。
  「雖然……雖然我很渺小,但我會竭盡全力。馬修!」
  「咦?」
  忽然被點名的少年嚇得跳起來。
  「你剛才聽見了吧?如果你真的想當口譯,我也會協助你,提供我的智慧。其他人也一樣!」
  「真、真的嗎?」
  孩子們跑到雷克斯身邊,彷彿第一次見面一樣圍著他。
  「雷克斯,你願意留下來嗎?你不回去了嗎?」
  「沒錯!不過,我很嚴厲喔!」
  「太好了!你願意當我們的老師!」
  「老師?」
  「對呀!雷克斯老師!太好了!我們有老師了!」
  孩子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坦白說,雷克斯不清楚「老師」是什麼,不過,看到他們歡天喜地的樣子,他也無意更正。
  而且「雷克斯老師」聽起來還不賴,他覺得很適合自己。
  「……你根本辦不到。」
  孤伶伶地被留在黑暗中的懷茲華德說道。
  「你說的話才是無法實現的夢想……」
  「或許吧。但是,你所認識的我,本來就一直在追逐那個夢想,不是嗎?」
  或許他無法實現諾言到最後,有可能半途而廢,背叛他們的信賴。
  但那和立定志向是兩回事。
  雷克斯已經深知這一點,就像他立誓與那個黑髮女孩長相廝守一樣。
  「……她的事,你打算怎麼辦?」
  「誰?」
  「你嫌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嗎?笨蛋!簡直莫名其妙!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
  「等等,你說的到底是誰?」
  「你給我閉嘴!」
  「哇!」
  雷克斯冷不防挨了一拳。
  「哇!雷克斯!住手!懷茲大哥!你要做什麼?」
  「……氣死我了!你這混帳真的讓人很不爽……」
  「那、那才是我要說的話!」
  雷克斯腳步踉蹌,但硬是不肯倒下。
  「雖然你一直都很惡劣,但剛才那一拳簡直莫名其妙!我絕不饒你!你不要以為我都不會還手喔!」
  雷克斯掄起拳頭恐嚇懷茲華德。
  「哼!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已經很久沒有揍人!等一下控制不好力道,你可不要哭著求我放過你!」
  「如我所願!白痴,放馬過來!」
  「哇!你們兩個都住手!」
  兩人不理會馬修的制止。雷克斯開始三百五十年來的第一次鬥毆。他的殺人拳揮空,必殺踢還踢到牆壁。他的攻擊幾乎沒有打中懷茲華德,只是像平常一樣被懷茲華德毆打,但不知為何,他覺得很高興。
  許願惡魔和十七歲少年打架。
  這讓雷克斯歡喜無比。

  †

  雷克斯不在,消失了。好不容易到手的溫暖被暴風雨擄走,只剩下微弱的餘溫。
  即使如此,珂古蘭仍然追逐著他。道路是艱險的、不確切的,痕跡被暴風雨吞噬殆盡,但她從不死心。若是痕跡被消除,就去追查消除者,為了協助看不見身影的火焰,她苦思對策。
  她的努力有了回報,最後終於讓她找到線索。
  懷茲華德。他一定知道內幕。
  只差一步了。珂古蘭第一次感受到具體的成就感。若要比喻,至今她的行動是搜尋逃入山中的一匹野獸。不過,接下來就不同了。她已經找到獵物,今後只要思考收拾牠的方法。這是她的拿手絕活。
  只要像對戴亞呢喃、將格菈逼入死角一樣就行了。
  再一步,她就能見到雷克斯。一思及此,珂古蘭的心便感到一股恬適。她用恬適的心思考,接下來該怎麼陷害、威脅懷茲華德。
  同時她也發現,那是距離火焰最遙遠的行為。

  她的身體好冷,頭好痛,肚子好疼。
  先前感到的疲憊緊緊黏附在她身上,無法消除。珂古蘭逐漸瀕臨極限。
  不過,她表面上還是按照行程行動。在地獄度過十五年的精神力,在這種時候仍不鬆懈地運作,半自動地打理日常瑣事。她彷彿一分為二,人偶的自己今天依然精神奕奕地籌劃陰謀,真正的自己則是抱住膝蓋坐著不動。每天都像一場夢魘,有時她甚至分不清夢境和真實。
  就像現在。
  「……蘭,珂古蘭。」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珂古蘭才緩緩回到現實,抑或是夢境。
  這裡是一座陌生的庭園。
  「妳還好吧?大家都回去了喔。」
  希萊麗澤‧艾爾提拜一臉擔憂地站在珂古蘭面前。這裡是她宅邸裡的庭園。
  珂古蘭想起來了,自己受邀參加希萊麗澤舉辦的茶會。
  她還是在人前留下把柄了。
  珂古蘭忍不住皺起眉頭。她似乎禁不起從夏日枝椏間篩落的陽光誘惑,一不小心在茶會上睡著了。
  「……很抱歉,希萊麗澤。」
  「不用放在心上。妳最近經常外出吧?這是好事,但妳似乎太勉強自己了。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希萊麗澤細心照料珂古蘭,讓侍女端著水,自己親手撐傘幫珂古蘭遮擋太陽。珂古蘭很高興,觸動人心的體貼對現在的她來說非常寶貴。
  她忍不住心想,這個世界真的充滿了溫柔,不分貧富貴賤地擁抱每個人。或許像自己這樣的人,也有獲得幸福的機會。
  所以,這樣的結局是自己招來的吧?
  「妳怎麼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阿姨的臉上沾到什麼嗎?」
  「不……我只是覺得有點可惜。」
  「可惜什麼?」
  如果可以,珂古蘭恨不得直接打道回府。這是她的真心話。
  「……希萊麗澤小姐,我能不能耽誤妳一點時間?」
  或許對方也有相同的想法。希萊麗澤一瞬間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後微笑著說:
  「我不能拒絕嗎?」
  「……不能。」
  「妳真霸道……至少等茶泡好再說吧。」
  珂古蘭沒有等她。
  「我想問的是,關於妳犯下的禁忌。」
  沒想到自己的體貼竟招來對方反摑一掌,婦人困窘地微微一笑。

  †

  「……首先,能不能告訴我,妳怎麼發現幕後黑手是我?」
  見過大風大浪的婦人沒有為自己找拙劣的藉口。
  「是懷茲華德……不,是亞爾斯留下蛛絲馬跡。」
  「啊啊,果然是他留下破綻,真拿他沒辦法。」
  不知為何,婦人釋懷地喝茶。
  「妳還記得他。」
  希萊麗澤愉悅地笑著說,彷彿現在是一場真正的茶會。
  「……王宮裡已經沒有人記得他了,謝謝妳……」
  「不客氣……」
  珂古蘭所做的事還稱是不上推理,只是單純的調查。而且,她的調查只是結合情報和想像的謬論,沒有任何證據。她只是思考「懷茲華德」這個強勁的棋子出現在那種場合的理由。
  更何況,以懷茲華德的身分根本不應該當男娼,然而他卻甘於墮落。若非有人指使,否則這件事有如天方夜譚。
  珂古蘭首先懷疑的是某人的戀人。就像自己記得懷茲華德一樣,或許他和在王宮時代結識的人到現在仍保持往來。倘若如此,相關的人恐怕多不勝數。
  不過,珂古蘭立即察覺自己沒有必要特地調查。因為他當年的戀人還只是年輕的宮姬,沒有必要協助成為燙手山芋的男人。再者,指使他的人不可能身分卑微。懷茲華德被交付「探查她的意圖」這個重要任務,他的主人絕不可能只是泛泛之輩。
  珂古蘭確信某個身分高貴的人將懷茲華德視如己出。
  知道這一點後,就有不少方法推論出幕後黑手。
  來自長劍半島的宮姬,其中又具有權力的人屈指可數。珂古蘭將調查的重點放在這些人身上,矛頭最後指向希萊麗澤‧艾爾提拜。
  希萊麗澤是艾爾提拜家族的千金小姐,艾爾提拜家位於懷茲華德的父親──米海爾‧莫爾德的派任地。
  據說起兵叛變的米海爾當年已經瘋了。不難想像為何會有此謠傳,因為憑藉屬州的陸軍,絕不可能攻陷藍達那利亞帝國。事實上,米海爾最後是在己方陣營放火燒死自己。
  不過,世人對他從什麼時候開始瘋狂的意見分歧。
  是被戴那巴雷司擊潰時?首戰連勝時?還是他從出生就瘋了,只是始終隱藏得很好?
  抑或者──
  「……是夏天。」
  與吹向故鄉相同的海風輕拂希萊麗澤的髮絲,珂古蘭覺得自己彷彿看見當年的少女。
  果然是那年夏天嗎?地點是詩人謳歌的約瑟恩城吧?當年身為氏族之妻的希萊麗澤與珂古蘭一樣,芳齡十六,與年輕的丈夫一同迎接新上任的提督。
  時年三十二的米海爾,站在位高權重的莫爾德一族與男人的頂端。年輕提督騰起浪峰,等待時機,或許在那裡看見了年輕婦人。
  或者,從那時候起,他就──
  別想了。
  珂古蘭打斷自己的妄想。
  一切只是她的想像。她已經過分踐踏她們的心情。既然希萊麗澤已經承認,她也沒有必要探究她的過去。
  不知為何,珂古蘭忽然想哭。希萊麗澤沒有找藉口為自己開脫,珂古蘭明白,她是為了勉強維持自己心中瀕臨崩解的某個部分。
  「妳……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她問了多餘的問題。
  「妳是指讓他潛入後宮?」
  「不,我問的是,為什麼要波及其他宮姬?」
  珂古蘭已經徹底調查希萊麗澤的事業。有多少收入、付給騎士隊多少賄賂、向誰收取費用,她都調查得一清二楚。
  希萊麗澤賺取的金額不多。
  「如果沒有牽連那麼多人,只有妳涉入其中,還不至於引起問題。事實上,我聽說有其他人做同樣的事,但她沒有參與妳的事業。妳把網擴張得太大,所以才會被我揪出狐狸尾巴。」
  理智命令珂古蘭不要說話。為什麼要問希萊麗澤這些?難道她想聽令人憐憫的遭遇來同情她?或者聽令人厭惡的事來憎恨她?無論哪一種情況,都是令人不敢恭維的惡意。
  「為什麼?」
  但珂古蘭無法阻止自己。她不明白希萊麗澤為什麼要協助幾乎與她沒有關係的男人和女人。
  最後,希萊麗澤說了。
  「妳的委託呢?殿下。」
  利刃般無感情的笑容斬斷珂古蘭的質問。她的笑容直落珂古蘭的胸腔,加深已逐漸崩壞的某種東西的裂痕。
  「我會接受妳的委託。」
  「……說的也是,請忘記我剛才說的話。」
  拜此之賜,珂古蘭也回復冷酷的自己。
  沒錯,從一開始就與她無關。
  她只要有雷克斯就夠了。
  「……我只有一個要求。」
  「我接受。」
  珂古蘭吸一口氣,然後吐出。
  她終於走到這一步了。
  珂古蘭將幾乎融化的思念化為聲音傳送出去。
  「讓我見那一天進入我房間的男人──這次請不要弄錯人。」
  「請告訴我他的特徵。」
  珂古蘭把對說格菈的話再說一次。
  「……我明白了,的確有一個男人跟妳形容的一樣。」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珂古蘭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是十七、八……是紅色的……身高有點不一樣。應該沒錯。他說自己的名字是雷克斯,是他嗎?」
  「……」
  「殿下?」
  「咦?對……」
  珂古蘭仍然不敢相信。她完全感覺不到欣喜,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她的情感飄到不知名的地方無法回來。
  「……殿下說對他一見鍾情,是真的嗎?」
  希萊麗澤彷彿看穿一切般說道。
  「妳也認為我在撒謊嗎……?」
  「不,相反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別的理由,因為這一個月來,妳真的很努力。」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
  「……讓我想想。」
  紅茶茶杯傾斜。
  「如果很麻煩,我可以協助妳。」
  「……謝謝。不過,嗯……」
  空氣中開始瀰漫略微不平靜的氣息。珂古蘭很熟悉這種氣息。
  「我該怎麼做呢?真傷腦筋。」
  珂古蘭做夢也不敢相信她會採取這種舉動。
  這個女人到這一步仍然說:

  「我該接受還是拒絕妳的委託呢?」

  「……妳想和我談判?」
  珂古蘭的情感瞬間降至冰點。冷酷徹底奪走她的溫暖。
  「……別開玩笑了,希萊麗澤,妳沒有和我談判的籌碼。」
  「我可不這麼認為。」
  「不要太自以為是。立刻照我的話去做,不然妳和妳的客人都會吃不完兜著走。」
  「但就算殿下這麼做,也見不到他。」
  「……可笑!一個稍微在意的男人,根本比不上身處後宮的所有人生吧。」
  「看樣子我們的談判破裂了。」
  珂古蘭完全摸不清希萊麗澤的想法。
  「……好吧。只要妳實現我的願望,我不會對妳不利。雖然我無法留下書面證據,不過我也成為妳的客人,這樣妳沒有意見了吧?」
  「我不需要那樣的誓約。」
  「……好。我寫下誓約書。」
  「我也並非想要妳寫成文書。」
  「妳到底想要什麼?」
  頭痛瞬間回到她身上。肺部彷彿浸溼般帶著熱度,全身肌肉同時繃緊。
  「珂古蘭,我並非想和妳談條件,只是在審查『讓妳見他』這一點而已。」
  「……什麼意思?」
  頭好痛,眼睛好癢,呼吸好急。
  「為什麼我非得接受妳的審查?」
  「妳還不明白嗎?珂古蘭。」
  最近好像有別人對她說過同樣的話。
  「不要開玩笑了。妳一定是心想,我根本不敢去舉發妳吧?妳最好不要太小看我……」
  胸口深處湧現一股力量,那是和折斷小鳥的骨頭、掐住琪儂的脖子一樣,自己已經無法駕馭的力量。
  「立刻照我的話去做!現在!」
  「……我沒有小看妳。不過,如果妳真的會去舉發我,那我更不應該讓妳加入我的圈子。為什麼像妳這麼冰雪聰明的孩子會不明白呢?妳剛才不是問過我嗎?」
  「妳在說什麼……」
  「妳問我:『為什麼不惜冒險也要幫助其他宮姬?』珂古蘭,妳真的不明白嗎?以前的妳應該可以立即找到答案。」
  「以前的……我?」
  珂古蘭無法對這句話置若罔聞。
  「妳沒聽見嗎?以前那個不愛任何人的妳,應該可以立即明白我為了什麼而嘆息。」
  「……妳究竟懂我什麼……」
  「我懂。因為我喜歡妳。」
  希萊麗澤悲傷地垂下目光。
  「妳連這個也不知道嗎?其實有很多人在看著妳。隔著圖書室的書架或棋盤,當時那個不向乖舛的命運屈服,甚至熱愛那種命運的妳真的好美。然而,一旦愛上某人,妳就完全變了。恭喜妳,珂古蘭,我衷心祝福妳,妳變成人類了。妳把所有人分為兩類,決定只愛妳所愛的人……」
  「這麼做有什麼不對……」
  她的頭好痛,頭上一定在長角吧。身體好痛,一定有岩漿流進體內。
  「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東西,我想珍惜它有什麼不對?除了他,我已經一無所有!」
  「我沒有說妳不對……只是再也無法被妳所愛,讓我很難受。」
  接著,希萊麗澤閉上雙眼。
  那一瞬間,珂古蘭知道某件事已塵埃落定。
  「請回吧,殿下。今天的對話,我會當作沒聽見。」
  「可笑!等一下,希萊麗澤。」
  「……我聽妳說。」
  希萊麗澤停下來,到了這一步,她還是懷抱幾許期待。
  然而,珂古蘭卻說:
  「……妳會後悔。」
  「我還能對什麼感到後悔?」
  「我會踐踏妳的一切,毀滅所有人。」
  「……連妳都失去了,我還能哀悼誰?請回吧。」婦人默默地行禮。
  「至少我要保護妳的世界不受妳摧殘……再見。」
  茶會結束了。
  太陽沉落大海,溫暖的東西逐漸冰冷。今天緩緩邁向結束。
  希萊麗澤走了。珂古蘭不認為這只是一場失敗的談判。她就像世界的化身,珂古蘭無法忍受被她捨棄。
  「等一下……」
  珂古蘭很害怕,吐出的威脅全部反彈到自己身上。難道自己真的非得毀滅她嗎?非得毀滅格菈、莉登、騎士隊和這座後宮嗎?
  最令她感到恐懼的是,冷酷的腦髓回答:「辦得到。」
  「──等一下!等一下,希萊麗澤!」
  珂古蘭喚住希萊麗澤,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威脅對希萊麗澤起不了作用,即便以世界做為人質,她也不肯點頭答應。無法用恐懼束縛她,她的生存之道沒有任何弱點讓人趁隙而入。
  然而,她說有答案。
  而且是很簡單的答案,只要回答出來,她不需要其餘東西。
  但是珂古蘭不懂,究竟該回答什麼,才能得到這個頑固女人的認可?更何況,她完全不明白希萊麗澤對什麼無法釋懷。為什麼不肯接受這場交易?雷克斯對於珂古蘭非常重要,但對希萊麗澤來說根本微不足道,所以她完全無法理解希萊麗澤拒絕的理由。
  她不理解對方的世界觀。
  「等一下……」
  珂古蘭只是一再說「等一下」,除此之外說不出任何話語。她只想得出謊言和威脅,而不是希萊麗澤所期盼的言語。
  絕望一點一滴充滿她的心。
  珂古蘭焦急、恐懼得彷彿溺水,再怎麼掙扎也看不見水面,甚至離水面越來越遠,且蓋子逐漸蓋上。希萊麗澤搖搖頭,背對珂古蘭。即使珂古蘭叫她「等一下」,她也沒有再回頭。
  真的沒有話可以說了嗎?珂古蘭尋遍自己至今的人生。只要能讓希萊麗澤止步,什麼話她都肯說。
  「求求妳……希萊麗澤,求求妳等一下。」
  那是只能仰賴對方施予慈悲的話語。
  「我還不知道答案,但是,求求妳等一下……請妳幫助我。」
  珂古蘭雖然不相信這句話的作用,還是低頭懇求她她仍然找不到答案,所以只能仰賴對方的同情。
  這種行為讓她感到相當忐忑。沒有任何計謀,只能把自己交由對方決定,讓她極度不安。
  「求求妳……」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情況沒有任何改變。珂古蘭仍然低頭懇求。

  「請把頭抬起來,殿下……」

  於是,希萊麗澤說道。

  藍達那利亞的夏天是祭典的季節。這個時期的帝都白天炎熱,夜晚沁涼如水,所以人們會忍不住熬夜,在清涼的夜市納涼。
  後宮也一樣,尤其是八月的最後一個禮拜,會從外面引進攤販,任宮姬們享樂。只有這一天,平時包辦後宮雜務的宮女也可以休息,拎著成串的木牌票券逛街。閃閃發光的攤販是巨大的異形花朵,徘徊其中的宮姬們宛如妖精。第一次參加的少女們走在夜晚的道路上,對任何東西都嘖嘖稱奇;第三、第四次參加的人一副有點膩了的模樣消磨時間;在後宮待了更久的宮姬,則是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少女們,享受時間的流動。
  「哇!好棒喔!太棒了!」
  「夠了,妳真的很吵!所以我才不想跟鄉巴佬一起出來!」
  三人像隨處可見的宮姬,在祭典的夜晚玩樂。看起來是第一次參加的少女雙手抱滿食物,年紀比她小一點的少女則是一副前輩的態度調侃她。走在最後的宮姬轉動右手拿的風車,心不在焉地看著兩人。
  「妳買那麼多食物做什麼?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我們拿到的祭典票券數量跟妳一樣,妳之後不夠用,我們也不會分給妳。」
  「因為都很好吃嘛!」
  「我才不管妳,笨蛋!喂!糖果冰也分我一點!」
  梅蒂和愛芮在各式各樣的儺販之間鑽來鑽去,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著兩人買東西的方式,意外的發現梅蒂非常揮霍,毫無計畫地亂買點心,愛芮則是仔細計畫後才買,邊走邊吃。她們來來回回比價,看哪攤比較便宜、哪攤的份量比較多,跟在她們身後的珂古蘭追得暈頭轉向。
  「珂古蘭殿下。」
  聽到有人呼喚自己,珂古蘭才回到現實。出現在她眼前的是戴上古怪面具的梅蒂,以及像鬼一樣頭上長角的愛芮。穿著制服的兩人都做了簡單的變裝。順便一提,珂古蘭的變裝是非常精緻的屍鬼。大家都稱讚她的變裝,但她不記得自己有特別打扮。
  「您還好吧?您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哼!人稍微多一點就受不了,真沒用!妳剛好藉這個機會訓練一下,習慣人群。」
  「愛芮,妳還是一樣嚴格!」
  「是妳太寵她了!妳有差別待遇!」
  「我才沒有!」
  梅蒂邊為自己喊冤,邊迅速拿出食物塞進珂古蘭嘴裡。珂古蘭吃著兩顆藍莓糖,覺得自己好像小山羊。
  三個人宛如漂浮在河面上的樹葉,暈頭轉向地穿過廣場上悶熱的人群。平時看慣的白翼門上今天點綴許多裝飾,充滿異國風情。
  劇方的宮姬在門上表演戲劇,那是今年甫進入後宮的席朵蓉;碁方的宮姬設置的攤位是帶有博弈性質的西洋棋局,偏偏坐在攤位上的人是戴朵菈,所以完全沒有客人上門;遠方的狂姬今天也糾纏著某人。
  「要不要休息一下?」
  某人提議,於是三人在庭園的矮樹籬笆輕輕坐下。
  今天在港口也有舉辦祭典,港灣深處的煙花船施放七色煙火。
  珂古蘭目不轉睛地望著眼前如夢境般的景色。
  一路走來,她們兩個人一直扶持她。
  自從和希萊麗澤談判已經過了三天,那天之後,珂古蘭每天都失魂落魄地發呆。
  她沒有停止欺騙,今天也像例行公事般寫了黑函,四處播下爭端的種子。
  她尚未對愛芮和梅蒂表明一切,也還沒有找到安置野獸的地方。
  更重要的是,雷克斯的事也還沒解決。
  那時候,希萊麗澤最後只拋下一句:「我什麼也沒聽到。」然後轉身就走。
  到頭來,珂古蘭不知道自己做的事究竟是對是錯,只知道自己「輸得」體無完膚。
  現在她還不打算報復,不會去舉發希萊麗澤,也不打算洩露情報。情況沒有絲毫進展。
  在不久之前,她一定無法忍受這種情況吧?但不知為何,現在卻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這種不上不下的狀態。比冬天的海洋還波濤洶湧的心,現在卻奇妙地風平浪靜。
  她仍然不明白為什麼。
  「兩位。」
  還是一樣緊緊黏著對方(或是被對方緊黏著不放)的兩人回頭看珂古蘭。
  「謝謝妳們今天陪我來祭典。不用顧慮我了,去找妳們的朋友吧。」
  兩人看了彼此一眼。連珂古蘭也察覺到,有很多朋友和跟班的兩人最近只要找到機會就會來陪伴她。
  「不然您也一起去嘛。」
  「對呀。像妳這樣瘦巴巴的蜥蜴,把妳一個人扔在這裡,明天會變成蜥蜴乾的!我才不想被妳詛咒!」
  「放心吧,我不會詛咒妳。而且,我不是一個人。」
  珂古蘭瞥了後方一眼,兩人也領會她的意思。不過,沒有人因此離開。
  「嗯……但是,被人當成麻煩趕走的感覺實在不太舒服。」
  「對呀。想趕我們走,就必須付出相對的代價。」
  「……請收下這些。」
  珂古蘭遞出幾乎沒有使用的一疊票券,兩人平分後興高采烈地離開。
  「愛芮。」
  在兩人離去時,珂古蘭幫表妹擦掉沾在臉上的果醬。
  「啊,謝謝。」
  「不,該說謝謝的人是我。」
  「什麼?妳真的好奇怪!」
  非常醒目的兩人一眨眼便融入人群之中。
  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之後,珂古蘭用僅存的票券,到附近的糖果店買了兩根只有孩童才會買的棒棒糖。
  然後,她走回矮樹籬笆輕輕坐下。今天舉止稍微有失禮節也不要緊吧?
  「琪儂。」
  珂古蘭向背後的樹蔭輕喚,對方立刻回應她。
  「是,請問有什麼事?珂古蘭殿下。」
  琪儂沒有參加祭典,也沒有四處遊玩,一直在這裡等待珂古蘭。
  「我不小心買了兩根糖果,妳過來這裡幫我吃。」
  「什麼?」
  珂古蘭也覺得自己的藉口拙劣得讓人錯愕,但說出口的話不能撤回,所以她半是賭氣地繼續說下去。
  從樹蔭走出來的琪儂,宛如害怕人類的小狗一接下糖果,不知所措地呆立原地。
  其實珂古蘭希望琪儂在自己身邊坐下,但自己對她做了那麼多殘忍的事,忽然要她「習慣」,對她來說太可憐了。所以珂古蘭也滿足於這種距離。
  她們看著煙火。
  時間緩緩流動。
  「琪儂。」
  半晌,珂古蘭開口說道。
  「那天,我命令妳服從我……」
  那是珂古蘭第一次使人屈服於自己。從那天之後,兩人的關係再也無法變回可逆的狀態。
  「那時候,如果我──」
  ──如果當時不是威脅,而是拜託,結果會不會不一樣?珂古蘭只說到一半,最後還是把話打住了。
  因為那種行為就像計算死去孩子的年齡一樣。
  琪儂再也沒有用「小姐」這個帶有調侃意味的稱呼叫她。事實上,哪怕恢復這個稱呼,意義也不同了。
  「珂古蘭殿下?」
  「……沒事,妳不要在意。」
  珂古蘭用犬齒咬下糖果,讓糖果在口中慢慢融化。她喜歡把棒棒糖咬碎來吃。
  不知道琪儂喜歡怎麼吃棒棒糖?
  珂古蘭疑惑地抬頭看,發現她的侍女用悲壯的表情舔著棒棒糖。
  「……琪儂,妳討厭薄荷嗎?」
  「……不,我不討厭。」
  看來是很討厭。
  珂古蘭不禁苦笑。做出不習慣的事就會落得這種下場。她發現自己居然不知道琪儂討厭什麼喜歡什麼。
  「妳不用勉強吃,拿回去屋子裡吧。」
  「呃,但是……」
  「妳去吧,我再待一會兒就會回去,先幫我把窗戶打開。」
  琪儂用奇怪的走路方式離開。她大概真的很討厭薄荷吧?
  最後只剩下珂古蘭一個人。
  珂古蘭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她忽然發現自己最近總是和別人在一起:愛芮、梅蒂、琪儂,以及雷克斯。
  雷克斯在做什麼呢?
  珂古蘭望著祭典的喧囂,心不在焉地想。不可思議的是,現在即使想起雷克斯,也不會有痛徹心扉的感覺,只是覺得很懷念,心中充滿愛戀。
  她好想見他。一思及此,她的心仍然會感到鈍痛,但連這股疼痛都讓她深深愛戀。
  珂古蘭心想,或許自己此生再也見不到雷克斯。
  這是她在那個早上最先想到的最惡劣腳本。知道他已經不在人世還比較好,因為她可以追隨他。但是,如果過了幾年、幾十年,雷克斯仍然生死未卜,宛如飄浮在半空中,屆時她該怎麼辦?那時,她決定停止那個過於殘忍的思考,因為再想下去她幾乎要瘋了。
  但是,她現在可以思考了。

  如果永遠見不到他,她就等到永遠。

  心中自然而然產生這個想法。
  雷克斯曾經化為惡魔,所以或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既然如此,她也要變成不老不死才配得上雷克斯。
  所以,她開始泰然處之。即使現在無法見面,但如果有永遠的時間,他們的擦身而過只是一段小小的誤差,只要睡一覺就過了。
  呼啊……珂古蘭打了呵欠。真難得,最近連在床上都睡不好,沒想到卻在這種地方昏昏欲睡。不知不覺間,珂古蘭便靠著欄杆沉入夢鄉。
  她心想,希望至少能夠夢見他。

  「……喂。」
  有什麼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
  「喂,珂古蘭,妳睡著了嗎?」
  珂古蘭心想,好吵。她已經很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所以希望對方安靜一點。
  「真是的,妳會不會太過分?妳知道我費了多大的苦心才進來這裡嗎?妳看我的腳,上面的毛都被剃光了!」
  不關她的事。
  「唉……算我拿妳沒轍。」
  某人在跟她說話。
  那是陌生的聲音,但珂古蘭沒有提高警戒,也沒有驚醒。相反的,那個柔和的聲音帶有令她安心的效用,反而加深她的睡意。
  「哼……不過,真有妳的作風,讓我也稍微安心了。」
  意識朦朧的珂古蘭納悶地想,他是誰?
  那個人不斷輕拍她的額頭。她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希望這個人適可而止。珂古蘭邊抱怨邊張開雙眼。

  「哦,妳終於醒了。」

  那是夢中的景象。
  明月高掛夜空,流星的尾巴劃過銀河。
  市街包覆在祭典的燈火中,煙火浮在海面上。
  白翼門施放煙火,配合戲劇而升起的煙火繞門兩圈,最後化為龍襲擊主角。
  後宮充滿歡笑,而且每個人臉上都帶著笑容。可看見梅蒂在遠處跳舞,愛芮則拚命踮起腳尖想看清楚煙火。
  站在最前方的他溫煦地笑了。
  「早安,珂古蘭。」
  頭上纏著慈螺的頭巾、一副沙漠之民打扮的宮姬,露出平易近人的臉微笑。
  珂古蘭心想──
  「啊……呵呵呵……神偶爾也會認真工作嘛……」
  「妳向神許下和我重逢的心願嗎?」
  「是啊……請祂讓我在夢中和你相會……」
  「嗯?」
  真是個美好的夜晚。
  珂古蘭輕輕翻身,落入他的懷中。
  「喂、喂!珂古蘭?」
  「呵呵呵,不過,你的打扮好奇怪。」
  「……啊,我也稍微有自覺。」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對了,妳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也在昏睡。」
  「呵呵,真的嗎……」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這不重要。
  「喂,妳醒一醒。我跟妳解釋現在的情況,妳聽清楚。」
  「我不要。」
  「妳、妳說不要?啊!喂!不要睡!」
  明明在夢裡,這傢伙怎麼這麼吵?
  珂古蘭不悅地鼓起腮幫子,胡亂鬆開雷克斯的頭巾,將纖弱的身體擠進他懷中的縫隙。
  那裡有令人不敢置信的溫暖和香氣。珂古蘭一張開眼,就可以看見雷克斯那張帶著困擾表情的臉龐。
  珂古蘭的全身變得軟綿綿的,意識溶化,表情自然而然和緩下來,感覺自己就像窩在狗窩裡的幼犬。
  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舒服。
  「喂、喂……那個……珂古蘭?」
  硬要找出一個不滿的地方,那就是I作為枕頭的心臟跳動得有點吵。
  「啊啊!真是的!妳太狡猾了!卑鄙!妳是鬼!」
  「……唔嗯,雷克斯,你好吵……」
  「哼!妳之後不准對我抱怨!」
  珂古蘭邊想著這真是個美好的夢,邊閉上雙眼。
  現實依然對她很殘酷,有時連活著都很痛苦。
  與他重逢的日子在遙遠的未來,或許要花千年、萬年的時間。
  但只要有時讓她做這樣的夢,千年的時間她也能忍耐。

  「晚安,雷克斯……」

  於是,公主沉入夢鄉。
  直到施放第二次煙火時,她才從少年的臂彎中清醒。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6-8-6 23:23 编辑


  後記†

  大家好。好久不見,我是入江君人。
  這本書是《孤獨公主與神燈惡魔》之二。

  是的,之二,是第二集。
  有關注我推特的人可能知道,第一集發行不久,我就希望能出續集。責任編輯也對我說:「那麼,就出版續集吧。」所以才會發行第二集。
  真是可喜可賀。
  對我來說,珂古蘭也是寫作的一個段落,所以能出版續集,我真的非常高興。希望讀者們也能有同樣想法,但在結果揭曉之前也無法下定論。
  請大家多多指教。

  接下來要打個廣告。我持續在富士見「FANTASIA beyond」上撰寫《神不在的星期天》的外傳。是免費的喔。很棒吧!連載的內容是「角色的過去」、「小插曲」和「其他」等各式各樣的故事。從哪一篇開始看都不影響閱讀,還請大家多多捧場。

  然後是謝辭!這次也勞煩カズアキ老師幫我畫了精美的封面插畫,非常感謝您。責任編輯大人,我總是給您添很多麻煩,今後還請您多多指教。
  還有書店店員和經銷商,非常感謝大家。最近也認識了負責新型商業模式──電子書的編輯,請讓我再次聊表謝意。

  最後,我想向讀者表達最深的謝意。
  後會有期。

  二〇一五年 春 入江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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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6

10000
世界是凹凸的 勳爵
这部还有第三部吗

7 年前 0 回復

demonangel 騎士
这一卷的风格变换有点大,反而没有第一卷那么有味道……
还我那种苦涩中带着甜蜜的风味啊!

8 年前 0 回復

dragonflash 子爵
我原本也以為這書是一卷完
但第二卷也不錯,我也喜歡看公主位笨拙愛快發狂的情節
雖然我比較想看兩人秀恩愛就是...最後能再感動點就好ˋ了

8 年前 0 回復

Gnosis 伯爵
真的很久很久没看到那么好的书了,虽然想说的有很多,但看到这卷结尾我真是被虐的什么都不想说了,这本书还少了第三卷,或者说,少了最后一章,第一卷和第二卷隔了一年,至今距第二卷又已经一年了,真的好希望出第三卷啊。

8 年前 0 回復

沃得之tree 勳爵
這部如果不出第三卷就算是爛尾

8 年前 0 回復

咲太 王爵
感谢大大的录入,这卷的氛围与上一卷相差好多,果然是因为雷克斯变回人类了。公主也妥妥的坏掉了。

8 年前 0 回復

lcykey 侯爵
第一卷有點童話, 第二卷有點現實。
第二卷也不比第一卷差, 因為"愛人"而變兩人描寫得很好, 希望有第三卷, 一年多了

8 年前 0 回復

archmaster 公爵
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卷完的,,,感觉第一卷就那样结束已经很好了啊

8 年前 0 回復

johnss 伯爵
本帖最后由 johnss 于 2016-8-16 00:17 编辑


在我心中,一卷,完!
心中的感想就是这么短了,又怕被扣分,唉!

8 年前 0 回復

lyh1997 勳爵
明明可以一卷完的,第二卷没有第一卷那种味道了。

8 年前 0 回復

styouarecoo 子爵
感觉雷克斯变成人之后就没味了,一卷完结是佳作,第二卷完全是画蛇添足

8 年前 0 回復

Hyzk 侯爵
第二卷没有一卷那么都合了诶,比预想中写的好一点。话说已经一年半没后续了吧,斩了?

8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入江你老老实实写一卷完就好了啊……
看着情况,是“期待新作”吧。
录入辛苦了。

8 年前 0 回復

WatchMaker 騎士
看完了怎么说呢....还是喜欢第一本里高冷公主和痴心恶魔的气氛吧,二代公主腹黑了反而没有看第一本的那种感动。

8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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