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博品]夏日時分的吸血鬼[台/繁][一卷完]


本帖最后由 1870406485 于 2016-10-21 22:10 编辑


  夏日時分的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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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石川博品
  插畫:切符
  譯者:蒼貓
  圖源:湿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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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這是人與吸血鬼一同分享晝夜的世界。
  山森賴雅是個會去雙親所經營的便利商店幫忙的高中生。
  每天的黃昏時分,都會有名和自己一樣就讀蓮大附屬高中的少女來購買紅茶,而從冰箱後面確認少女有沒有來買紅茶則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情。
  某一天,他和那名少女──冴原綾萌相遇,並因此得知吸血鬼也和人類過著相同的生活,而少女也只是個普通的高中生。
  兩人普通地相遇,普通地相戀,但在夜裡對彼此的思念卻讓他們越發煩惱……
  這是一部點亮夏日夜晚的戀愛故事。

  作者簡介
  作者:石川博品
  一九七八年出生於岩手縣,以《割耳奈露莉恭賀入學萬歲萬歲萬萬歲》榮獲第十回娛樂大賞,並以此出道。






  CONTENTS

  夏令時間的吸血鬼
  向心愛的睡眠道別
  Blue Summertime
  夜晚與獠牙
  夏日終結之時的對白,抑或是對白中的夏日終結之時
  後記




  夏令時間的吸血鬼
  
  
  一
  
  從過長的午睡時間中醒來後,他就被窗戶的亮光嚇了一跳。
  店裡的燈光射進昏暗的房間內,使天花板化為空白的投影畫面。
  山森賴雅坐起了上半身,卻又再度躺回床上。「該起床了」的思考還是屈服於「無所謂了啦」這種自暴自棄的心情。
  他拿起放在枕邊的手機。時間是晚上七點半──因為從學校回來之後馬上就睡著了,所以睡眠時間大約是三小時。也就是說,就寢時間將會延後三小時。因為要上學的關係,起床時間無法更改,所以只能讓睡眠時間縮短到三小時。這麼一來就會睡眠不足,造成明天回來又立刻開始睡午覺,晚點起來的話晚上又會睡不著──他的思考漸漸偏往不好的方向而去。
  雖然賴雅覺得吸了汗之後變得很涼的制服襯衫穿起來不太舒服,但他覺得這樣比較適合自己。他希望要邋遢的話乾脆就邋遢得徹底一點。
  不過,現在時間是七點半。他沒辦法改變時間,而她也即將來訪。
  賴雅起身脫掉制服,換上短袖襯衫以及卡其褲。一走出房間,便看到昏暗的客廳裡有準備晚餐,但他並沒有去吃,而是直接走向玄關。為了不吵醒正在睡覺的父親,他走起路來自然就變得躡手躡腳。
  賴雅一坐到玄關的式台上穿起運動鞋,家中的靜寂便襲向他的背部,使得賴雅在站起來的時候顯得有些猶豫。這讓他自覺到自己心靈的懦弱。
  
  (我的生活節奏跟腦袋會一直漸漸墮落,是不是因為沒有人會來拉住我的關係?我想,未來我也一定會無止盡地繼續墮落下去吧。)
  
  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因為不可能有人會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看著他。
  走到外頭,迎面而來的是涼爽的夜晚。外梯沒有設置屋頂,階梯扶手上還留著中午下雨過後所留下的水珠。他走下階梯,穿過隔壁公寓圍牆與店面中間的狹窄通道。垃圾回收區的紙箱因為雨水的痕跡而呈現斑駁的樣貌。
  一繞到店面前方,四周就變得明亮了起來。但也不至於像白天那麼亮。
  進到店裡又是更加明亮。這讓賴雅想起了醫院裡的燈光。
  小學時,賴雅曾因為治不好熬夜的習慣而被帶到醫院去治療。而醫院治療熬夜的方法,就是讓強光照射身體,使身體確實地醒過來。根據醫生的說法,偏移的生理時鐘可以藉由強光的照射來進行重置。賴雅仍然記得閉上雙眼後眼皮內又紅又亮的情景。
  跟那時候的燈光比起來,店裡的燈光算是昏暗的。事實上,現在就有好幾個吸血鬼一派輕鬆地在這樣的燈光下四處走動。
  天堂便利商店大內山站前店目前來到了一天有兩次的尖峰時段中,第二次的尖峰時段。這是因為利用京兆線大內山車站去上班上課的吸血鬼們聚集過來所致。在兩個收銀檯前等待結帳的人們排成了長長的隊伍。
  「辛苦了~」
  即使賴雅出聲打招呼,站在收銀檯前的母親以及打工的大學生也只有抬起頭來而已,並沒有回應賴雅。因為他們正為了結帳而萬般忙碌。
  這間便利商店是由賴雅的雙親所經營,白天時段由母親負責,深夜時段則由父親負責。升上高中以後,賴雅也會來店裡幫忙,並領取打工費。說是這麼說,但他也不是上下班要打卡的普通兼職人員,只是偶爾會出來幫忙排列商品而已。
  這個時間要替飲料補貨。這是在店裡人很多時也不會妨礙到客人的工作。
  推開搖擺門進到後場之後,左邊就是人可以走進去的大型冷藏庫。賴雅穿上掛在牆上的防寒外套,拉開沉重的門,踏進氣溫只有兩度的空間裡。這個季節進來這裡是涼得很舒服沒錯,但太大意的話就會因著涼而患上感冒。
  賴雅戴上工作手套,開始工作。他站上倒放過來的啤酒箱,從上往下觀察飲料櫃。傾斜的隔板上附有「滾木」,這樣客人從冷藏櫃前面拿走罐裝飲料或寶特瓶的時候,擺在後面的飲料就會溜下來。不過,因為五百毫升的寶特瓶不只很重,整體平衡也很差,所以有時候會發生不會溜到前面或是在途中倒下的狀況。他會從後面用推的來確認是否有出現這些狀況,而數量減少的飲料則會加以補充。
  賴雅喜歡這個工作──應該說他喜歡待在這個地方。
  因為這裡有著一般冷氣無法調節出的涼爽溫度,燈光的部分也只有橘色的模糊燈光,所以很昏暗。而且這裡擺滿了紙箱,空間只夠讓一個人進來。這裡簡直就像小時候嚮往的祕密基地一樣。熱得難以入睡時,他甚至想在這裡鋪棉被睡覺。
  少得最多的,是這個禮拜才剛開賣的瓶裝綠茶。雖然他找過那些堆得很高的箱子來查看有沒有庫存,但找不到。他等一下必須和他的母親報告,向廠商下訂才行。於是他決定去補充減少第二多的,也就是老樣子的那款紅茶。不過很不巧,在堆積如山的一堆箱子中,裝紅茶的箱子放在非常底下。他一箱一箱搬開,把箱子山逐漸夷平。一箱裡有二十四罐五百毫升的寶特瓶,所以很重。他的汗水因此緩緩流出,但流出的汗水卻又立刻被冷卻了下來。
  他打開箱子,一瓶一瓶補到架上。因為瓶子放到「滾木」上之後拖拖拉拉的,不肯好好前進,使得他感到煩躁。關於這點,三百五十毫升的罐裝飲料則因為重量以及高度上比較均衡,所以可以很順暢地順著「滾木」滑下去,讓人覺得很痛快。雖然罐裝咖啡可以滑得更順暢,但一箱裡裝的量太多,導致無法全部放到架上。
  冷藏櫃前面的門被打開了,賴雅便停下手邊的動作。從店裡看不到冷藏庫的內部,這就跟無法從簾子的外頭看見室內是一樣的道理。層板和層板之間因為被飲料遮住,只有很小的隙縫,而且店裡的亮度和冷藏櫃後面有所不同。
  雖說從外面看不見他,但他也不希望被人察覺他在裡面。站在客人的立場來想,如果知道有人在裡面看著自己的話,應該會覺得不太開心吧。賴雅可以清楚聽見店內的有線廣播。他靜靜地等待著在門關上之後,將使他再次變成獨自一人的時間到來。
  這個時段,會來店裡光顧的客人幾乎都是吸血鬼。可以由外觀來分辨對方是否為吸血鬼。吸血鬼的皮膚沒有血色,瞳孔的顏色也很淡。
  會在夜晚的街道上大搖大擺地走著的,幾乎都是吸血鬼。他們一到晚上就會開始活動。
  一天之中有一半是夜晚,而地球上有一半的人口是吸血鬼。賴雅覺得這世界的結構組成實在是相當均衡。
  無法走在太陽底下的吸血鬼,一到晚上也會去工作,或者上學。這間便利商店裡值大夜班的工讀生也全都是吸血鬼。人類與吸血鬼在沒有相互接觸的狀態下相互扶持,經營著這個社會。
  最近常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名「混血」藝人,據說她的父親是吸血鬼,母親是人類。雖然她受到陽光照射也不會有事,但換作他的父親,這麼做則會導致死亡。她所說的那些「吸血鬼常遇到的事」,真要說的話是比較受到人類的好評。因為他們對於吸血鬼的生態一無所知。而賴雅也覺得她的談話內容既稀奇又有趣。「邀朋友來家裡玩的時候因為父親總是在睡覺,所以被誤會父親是無業遊民」這件事也能夠套用在賴雅身上。
  賴雅在知識上知道吸血鬼占據了半個世界,但他並沒有和他們接觸的經驗。雖然在小學和國中時,班上的名單裡也有吸血鬼的名字,不過賴雅他們是白天上課,吸血鬼們則是晚上上課,所以不曾在教室相遇過。高中則是在招生的時候就分成了日間部和夜間部,因此在校園生活中幾乎不會意識到他們的存在。
  在飲料櫃最下層的大寶特瓶賣得不太好,被眾人所遺忘。因為便利商店的比較貴,所以比較多人會選擇在超市購買。賴雅蹲下來一看,發現兩公升裝的麥茶只剩下一瓶了。由於也不常有機會補貨,所以庫存是放在箱子山的最深處。這種飲料的箱子很重,而且一瓶也很重,如果不用手推出去的話,單靠「滾木」沒辦法讓它前進。而因為是擺放在很低的地方,所以都必須以縮成一團的姿勢來補貨。當他以像是在向人下跪道歉的姿勢推著寶特瓶的時候,看見了從玻璃門對面走來的顧客的腳。顧客腳上那雙深藍襪子上繡有他曾看過的單點裝飾刺繡。
  賴雅見狀一驚,想到什麼似地突然從地板上爬了起來。
  每天都會看到的那名少女就站在櫃子的另一端。
  身穿同樣是蓮華大學附屬高中制服的她,總會在這個時間來店裡並站在飲料區前面。賴雅是在四月時發現這件事的,之後藉著在第二個尖峰時段來店裡幫忙來和她「見面」便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事。
  相對於其他來飲料區的客人都是急急忙忙地打開玻璃門拿走商品,她總是會在玻璃門前將雙手交叉於胸前,看著整個飲料櫃好一陣子。
  賴雅心想她會不會是在找新出的飲料。但也不是每天都會有新出的飲料。而且,她每次經過漫長思考之後買的都一定是同一款純紅茶。
  而今天她也站在距離玻璃門有些距離的位置,將雙手交叉於胸前,以很認真的表情在注視著飲料區。她完全遮住了飲料區對面放有即溶咖啡的櫃子,感覺似乎會對想看那區的客人造成困擾。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打算開啟玻璃門的時候,因為注意到了她的視線而像是感到羞愧般低下頭連忙拿走兩罐罐裝咖啡。
  雖然是同一間學校,但她肯定是夜間部的學生。她的臉、手,還有短裙下的雙腳,以及因為頭髮不長而能清楚窺見的頸部,都像是透明的一樣白皙。看向這裡的雙眼是灰色的,且帶有神祕的光輝。
  她是個吸血鬼。
  這並不稀奇。
  吸血鬼並不是那麼稀奇。光是日本,也有六千萬人是吸血鬼。賴雅所就讀的高中,日間部有一百八十人,夜間部也有一百八十人。人數多到丟顆石頭都能打到吸血鬼──前提是要在晚上丟。
  她拉開了玻璃門。賴雅可以感覺到冷藏庫的冷氣因此向外流動。她周圍的空氣與賴雅周圍的空氣混在一起,合而為一。她伸手拿走一瓶寶特瓶。她的手永遠不會觸及賴雅的所在之地。
  店內聽得見聲音甜美的男人正唱著甜美的歌曲。感覺似乎就連賴雅停止呼吸的聲音都會被她聽見。
  從原本理應不可能的角度看著她的行動──讓賴雅心跳加速的,不僅僅是這種背德般的喜悅。
  純紅茶這排瓶子,為了填補最前端的缺口,響起了「咚」的聲音開始向前推進。
  
  期末考近在眼前。
  第六節課結束之後,賴雅和同班的兩名友人一同前往學校附近的家庭餐廳。雖然是以準備考試的名義前來,但還是不小心在飲料吧休息了起來,然後開始聊天。
  在學校會有因為其他同學在場而無法開口的事情,在家庭餐廳也會有因為顧慮周遭而無法暢談的話題。在這兩種要素的混合之下,他們享受到了和平常不同的新鮮對話。
  在每個人的第二杯飲料見底之後,大家才終於開始讀書。
  三井清輔從書包裡拿出主要科目的考古題,並將其攤開在桌面上。
  「拿去,這是你們的份。我已經影印好了。」
  「喔喔,謝啦,阿清。」
  賴雅一拿起考古題,就覺得手上的講義很厚重。講義的量多到甚至只要把這些全部做完就等同於做完考前準備了。
  「足球社真的很厲害耶。」
  彌與野光一張張確認考古題的講義,並且將玻璃杯移開以免弄濕紙張。「資訊蒐集能力很強……明明是一群蠢蛋居然這麼能幹。」
  「正因為是『一群蠢蛋』,在這方面才會做得確實一點啊……等等,你說誰是一群蠢蛋啊?」
  三井將身體向前傾,並假裝在吐槽彌與野。彌與野因而一邊笑著一邊很誇大地縮起身子。她的雙膝就在桌子的另一端,而且快要走光了,於是賴雅假裝不經意地移開視線。
  有謠傳說彌與野跟三井其實已經在交往了。從一年級的時候彌與野就拒絕了眾多向她告白的同學跟學長,而據說這都是因為她有三井這個男友所致。
  賴雅因為在剛入學時和他們的座位距離很近而變得要好,升上二年級以後的現在也依然跟他們同班,感情也一樣和睦,但他不清楚兩人是否有在交往。
  但是,他覺得他們兩個就算真的有在交往,也不是什麼怪事。他有看到兩人在下課時間時總是互相嬉鬧,也知道他們春假的時候有兩個人一起去看電影。不過,其實原本是連賴雅也要一起去的,但他卻睡過了頭,才會演變成只有兩個人的情形。
  「我再去裝一杯飲料。」
  賴雅拿著玻璃杯站起身子。「阿清你還要再裝一杯嗎?」
  「我還不用。」
  「啊,我要柳橙汁。」
  彌與野連忙用吸管喝光剩下的飲料,將杯子遞給賴雅。
  從飲料區這裡回頭望向座位那邊,可以看到彌與野跟三井很愉快的在聊天。
  雖說就算他們真的有在交往也不會感到驚訝,但賴雅覺得如果他們是因為顧慮自己才這麼低調的話,會莫名地感到不開心。他很想直接問清楚謠言到底是真是假,但他還是不敢這麼做,到頭來還是只說聲「久等了~」就又回到原本舒適的三人關係之中了。
  因為是半讀書半聊天的狀態,導致結束的時候外面天色已經變得昏暗了。在這邊待了太久肚子也餓了,於是他們直接在家庭餐廳吃晚餐。等到他們走出店門口,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八點。
  不知道是因為賴雅講了太多話,還是因為他一直喝葡萄果汁的關係,他覺得喉嚨有種刺刺的感覺。三人莫名沙啞的聲音響徹了日落後的天空。
  在朝車站走去的時候,剛好走到了上下學時會走的道路上。現在正好是夜間部學生前往學校的時間,路上滿是穿著蓮大附高制服的男女學生。和他們前進方向相反的賴雅他們排成前後一排,走在道路邊緣。感覺到學生們淡色的眼瞳全都看向自己一行人,讓賴雅覺得很難為情。做出逆著人潮前進方向行走這種事,就算周遭的人不是吸血鬼也會引人矚目。
  「我第一次看到夜間部的人。」
  彌與野把原本揹在肩上的書包抱在胸前。
  「我偶爾會看到。」
  三井守在彌與野的前面走著。「如果在社團活動的時候聊天聊太久之類的弄到很晚,就會像這樣遇上人潮。」
  在大街的行人穿越道上走到一半時,燈號開始閃爍。雖然賴雅想在道路中央的分隔島停下來等,但他一看見彌與野跟三井開始往對面奔跑,便又把書包重新揹到肩上。
  不過有人擋在他的面前。
  「咦?」
  出聲的是他面前的女學生。
  「每天都會來店裡的那名少女」面帶笑容俯看著賴雅。
  從比隔著飲料櫃還要近的距離一看,就會發現她的身高比賴雅還要稍微再高一點。大概是因為視野沒有被層板給切割開的緣故,她的腳看起來相當細長,背脊看起來也很挺直。
  「你是在大內山的天堂那邊工作的人吧?」
  她這麼說的時候,她背後的汽車也開始移動了。燈號已經轉為紅色。
  「咦……嗯,對。」
  賴雅尋找著彌與野與三井的身影,卻怎麼樣都找不到他們。「那…那個……謝謝妳每次都來我們店裡光顧。」
  「你果然認得出我呢!」
  她大動作地把肩上那個學校規定的運動背包換到另一邊揹著。
  「嗯,因為……想說妳穿的是蓮大附高的制服。」
  許多汽車經過賴雅他們的身邊,發出轟轟聲響。在這種路上──在這種嘈雜的環境中居然能夠兩人獨處,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她並沒有受到周遭的影響,雙眼直直看著賴雅。
  「原來我們讀同一所學校啊。」
  「嗯……是啊。」
  「你每次都在冷藏庫裡面做什麼?」
  「那是在補貨……」
  「原來是這樣。可是因為你都不動,所以我一直在想你到底在做什麼。」
  「有客人來的時候我會安靜地等著。」
  「我在想如果是地縛靈的話該怎麼辦,就覺得很害怕。所以我才會站在那邊一直看。」
  「哈哈哈。」
  賴雅知道吸血鬼也會害怕幽靈之後笑了出來。但賴雅察覺到一件更驚悚的事情。
  
  (咦……?剛才,這個人說……)
  
  「那個……原來妳看得到我在裡面嗎?」
  「看得到啊。」
  「咦?」
  「就算是很暗的地方,吸血鬼也看得見。」
  她指著自己灰色的眼睛,並露出笑容。
  「騙人的吧……」
  賴雅很想跳進車流當中。以為只有自己而露出的鬆懈表情,還有偷偷觀察她的事情,全都被她看在眼裡。
  「因為你站在裡面的時候穿得像冬天一樣,就想說裡面一定很冷──」
  「唔哇!超丟臉的!我還以為沒被看到耶!」
  雖然尷尬到很想趕快離開這裡,但紅綠燈卻比平常還要更壞心地繼續阻擋著行人。
  不過奇妙的是,在賴雅感到難為情的同時,也產生了一種「得到回報」的感覺。
  明明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卻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原本相信無法與任何人分享的這段時間,實際上卻和某人共享著。
  賴雅毫無根據地覺得她很體貼。
  「你家在那附近嗎?」
  「與其說在那附近,應該說就在那上面。」
  「上面?」
  「那間便利商店是我父母經營的,然後二樓是住家。」
  「這樣啊。」
  「請問……妳的家在那附近嗎?」
  「我住在二丁目。」
  賴雅家是位於大內山一丁目。雖然二丁目離車站較遠,但最近的車站一樣是大內山站。
  「你幾年級?」
  「我二年級。」
  「啊,我也是二年級。那,是哪一班?」
  「A班。」
  「咦~我也是A班的。教室就在那邊對吧?就在樓梯上去那裡──」
  「對。不過,我想應該也不會因為日間跟夜間就去換教室的牌子。」
  「牌子……說的也是。」
  她笑了。「哇~感覺好神奇喔,好神奇的巧合。」
  她的身材明明很高大,卻像賴雅班上身材嬌小的女同學一樣,用蹦蹦跳跳的方式來表現情感。
  「我叫做冴原。」
  「我是山森。」
  「山森……」
  她像是要仔細玩味般地說出賴雅的姓氏。
  在行人穿越道旁,汽車很有規矩地排列著。就好像在負責用頭燈照亮行人腳下一樣。
  她將視線移到賴雅背後,尷尬地不斷眨眼。
  賴雅查覺到她這是在找離開的理由。她接下來要去上學,而賴雅只是要回家而已──在時間上比較從容的賴雅不小心讓急著上學的她因為自己而有所顧慮。
  「那,以後再見了。」
  賴雅提出道別的話語之後,她的表情就變得開朗起來,並向他說:
  「呵呵,那我們以後再見了。」
  說完,她便踏出了腳步。
  中斷既突然又很長的對話以後,賴雅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處。賴雅心想既然是跟她道別,那應該是要往她行走的反方向走才對。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讓自己不偏離回家的路線。
  每當發生了巧合讓賴雅發現自己和她之間的共同點時,就讓他感到哀傷。再怎麼去接近她,也只能在隔著飲料櫃或是等紅綠燈的這種時候見到面。她活在夜晚,賴雅活在白天──兩人活在不同的時間當中。
  當賴雅一走完行人穿越道,他就被躲在紅綠燈柱後面的彌與野跟三井給捉住。賴雅的肩膀和襯衫袖子被他們抓住,身體也被他們搖晃。
  「你沒事吧?」
  「你有沒有被咬到啊?」
  因為兩位朋友的擔憂實在是太離譜了,讓賴雅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是真的想過去說聲『妳敢碰我朋友的話,我的拳頭可是會噴火!』去救你喔!如果彌與野沒阻止我的話,我真的就過去了。」
  「我才沒阻止你。而且阿清你明明一~直在說『那個像模特兒一樣的美女是誰啊?是他女朋友嗎?是他女朋友嗎?』不是嗎?」
  「只是客人而已啦。她常常來我們店裡。」
  賴雅推著兩位朋友的肩膀,踏出腳步。
  沒錯,她是顧客,並不特別。只是眾多顧客當中的其中一人──
  然後賴雅又察覺了一件驚悚的事實。
  
  (咦……?「就算是很暗的地方吸血鬼也看得見」的意思……是其他客人也看得到的意思嗎?晚上來店裡的客人全都看得到我?唔哇!好丟臉!在那邊站著不動根本沒意義嘛!)
  
  「啊……我受夠了……」
  賴雅當場抱頭蹲了下來。
  「喂,你怎麼了?」
  「你真的沒事嗎?」
  朋友們的手放在他的肩上,看向賴雅的臉。
  如果可以像被吸血鬼咬的人也會變吸血鬼那樣,被覺得很丟臉的人咬了也會被傳染而一起覺得丟臉就好了。賴雅一邊咬緊牙關,一邊懷抱著奇怪的願望。
  
  
  二
  
  雨滴毫不間斷地打在天花板附近的採光窗上。
  這天從早上就一直在下雨,使得學校走廊比平常還要更加擁擠。
  賴雅一到學校,便直接前往置物櫃所在的地方。他把放在學校的教科書和筆記本全都放在置物櫃裡。因為夜間部也會使用教室,所以沒辦法把東西留在桌子裡面。也不是說把他們當成小偷看待,但如果少了什麼東西還是會忍不住懷疑他們吧。
  設置在走廊外牆那側的置物櫃是日間部的,夜間部則是使用靠近教室那排的置物櫃。賴雅轉過身望向背後的置物櫃。
  在這之中也有她的──冴原的置物櫃。
  那天夜晚不經意地在道路正中央和自己對話的身影還殘留在他的眼前。照理說在夜晚的天空下應該比店裡還要昏暗許多,但賴雅不曾那麼清楚地看見她的臉。吸血鬼在暗處的視力很好,但他也覺得自己有這種力量。
  「嗨。」
  三井來了之後,便蹲到賴雅的身體下方。他的置物櫃就在賴雅的置物櫃正下方。
  一進到教室,便看見有人群聚集。班上的女同學聚集在講台附近。
  「那是什麼?」
  賴雅將東西放在最靠近走廊最後面的桌子上。他的身高不高,但他的視力很好,所以才被安排到這個位子。
  「是有轉學生來了嗎?不過好像也不可能。」
  三井的位子就在賴雅前面。
  在聚集的女同學中看得見彌與野的身影。不知道該說她消息靈通還是很冒失,總之她常常會在第一時間參與到這種騷動當中。
  三井向她招手,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聽說啊……是恐嚇信呢。」
  彌與野露出像責備對方出於小小的好奇心就來詢問的嚴肅表情來回答。但這麼做反而有些滑稽,讓賴雅與三井相視而笑。
  「恐嚇信?」
  「那啥啊?」
  彌與野回頭看向聚集的女同學之後,降低音量說:
  「聽說明峯早上來的時候看到桌子裡面有一封信,一打開來看就發現是封恐嚇信。」
  明峯里子是班上特別不顯眼的同學,賴雅也還不曾跟她說過話。她總是跟其他兩三名女同學在講悄悄話,給人一種明明是同班同學卻跟別人住在不同世界的印象。
  「說是恐嚇,那上面都寫了些什麼?」
  三井坐上自己的桌子,並翹起腳來。
  「上面啊──」
  彌與野用手指示意要兩人將耳朵靠過來。「寫著『我要吸光妳的血』呢……」
  「血……?」
  因為內容實在是太誇張了,使得賴雅因此感到驚慌。
  「那根本就是吸血鬼了嘛。」
  三井發出毫無緊張感可言的笑聲。
  吸血鬼藉由咬人來吸血這件事在法律上是被禁止的。因為這種吸血方式會讓被吸血的人變成吸血鬼。如果從人類變成吸血鬼,那個人就必須改變至今的生活型態,社會上的風險很高。把人變成吸血鬼時,犯人將會被處以和殺人罪同等的刑罰。即使如此,至今還是發生過不少次的吸血事件。
  「既然是放在教室的桌子裡,那搞不好是夜間部的人搞的鬼。」
  彌與野將雙手交叉在胸前,縮起肩膀。
  對賴雅來說,像這樣聊著除了使用相同教室以外和日間部毫無關聯的夜間部的話題是件很不可思議的事。他覺得是冴原繫起了白晝與夜晚的世界。自從他們在通學路途中的行人穿越道上相遇的那一天起,一切都不一樣了。
  「話說啊──」
  三井用手肘頂了一下賴雅。「之前那個女生,你說過她是夜間部二年A班的吧?」
  「咦?啊,是啊……」
  賴雅覺得有種被他看透自己在思考著跟冴原有關的事的感覺,內心因此感到有些動搖。
  「直接問她知不知道一些詳情怎麼樣?」
  「啊,嗯……說的也是。下次有遇到她我再問問看。」
  彌與野維持著抱胸的姿勢靠了過來。
  「明峯她真的很害怕,幫幫她嘛。」
  「嗯……下次有遇到她的話就問。」
  在強調完他自己也覺得強調得很不自然的「下次有遇到」過後,賴雅便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將視線移向身處騷動之中、只能從女同學們之間的空隙窺見表情的明峯,就能發現她的表情就好像血已經被吸光了一樣的慘白。
  賴雅假裝若無其事地在桌子裡面搜了一下,確認裡面是空的之後便放心地嘆了口氣。
  
  因為冴原所說的話,使得賴雅現在對於大型冷藏庫不再抱有親近感。
  在裡面工作會覺得自己好像置身動物園的牢籠裡一樣。由於他也不想被人當作展示品看著,於是他決定在玻璃門外有人通過的時候就蹲下,或背對外面。
  可能是因為下雨讓氣溫降低的緣故,飲料的銷量並不是很好。
  雖然他並不擔心店裡的營業額,但賴雅一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就覺得心裡很沉重。
  因為他接下來非得要跟冴原說話不可。
  她的身高很高,態度也很好,而從她盯著飲料櫃時的眼神來看,她的個性似乎十分強悍,再加上她又是個吸血鬼。對賴雅來說,這樣的女孩子是他不太敢搭話的類型。
  而且,要聊的還是關於恐嚇信的事情。這並不是能夠讓人開心暢談的話題。不曉得是否會因此被她所厭惡。
  這些事情會不會發生,不實際談談看是不會知道的。既然如此,就只能等待見面的那一刻來臨──雖然他了解這一點,但還是會開始感到焦慮。他的腦海裡充斥著不好的想像與毫無根據的自信。
  這部分也是造成賴雅熬夜壞習慣的原因之一。他只要一開始想事情,就會被困在思考當中而喪失睡意。不過也多虧如此,今天才沒有一回家就倒頭大睡。如此一來,晚上就能比平常還要更快進入夢鄉。
  冴原在一如往常的時間來到店裡,並站在飲料櫃前面。
  她從玻璃門的另一端向賴雅招手。從第一次對話那天以來就一直是如此。
  賴雅不小心弄掉了拆到一半的箱子。
  「那…那個……冴原。」
  他在冴原打開門的時候向她搭話。
  「有什麼事嗎?」
  裝著紅茶的寶特瓶向前推進了一瓶的距離,發出「咚」的聲響。
  灰色的雙眼從層板的縫隙間注視著他。
  密室當中的冷氣漸漸往她的方向流動過去。
  「我想跟妳談一些事情……」
  「談事情?」
  「呃……我現在就過去妳那邊。」
  賴雅離開冷藏庫,並牢牢地將門鎖上。他關掉裡面的燈之後,便推開門走進店內。
  「哇!嚇我一跳!」
  被嚇得往後一仰的冴原大聲說道。賴雅在這個瞬間也瞧見了她銳利的犬齒。那是用來吸血的獠牙。
  「原來會從這邊出來啊……我都不知道。」
  她嘆了口氣,然後露出小小的微笑。
  因為別的客人打開了飲料區的門,於是她退後一大步,來到賴雅身旁。她掛在手肘內側的黑長傘仍沾著許多雨水。
  「你說要談事情,是要談什麼?」
  「可能會講得有點久,要不要邊走邊談?」
  賴雅微微指向外頭,藉此表明要走到大內山車站。
  「知道了。那我先去結帳。」
  冴原舉起手上的瓶裝紅茶,並轉身離去。
  在她還在櫃檯等待結帳時,賴雅向母親說聲「我出去一下」之後便離開了店裡。這樣就不會被看到自己是跟冴原一起出去了。
  雨珠打在沒有遮雨棚的天堂便利商店門口。從黑暗的天空所降下的雨,感覺其雨勢比白天的時候還要更為增強。
  他站在不會被店內燈光照到的位置,不久後一把傘前來遮蓋了他的頭頂。
  「你沒有帶傘嗎?」
  冴原就站在他身邊。
  賴雅反射性地退開了一步。直到剛才為止都還是最多只能隔著飲料櫃看她的狀態,現在兩人的距離突然縮短成這樣讓他覺得太過靠近了。
  「這點小雨不用撐傘也沒關係。」
  「可是會淋濕喔!」
  冴原將拿著傘的手伸向賴雅。賴雅看見沿著傘邊滴下的雨水落入了她的頭髮當中。她的短髮和她散發的開朗氛圍以及鮮明的五官非常相稱。
  「不,真的沒關係。」
  「我的傘很大,可以兩個人一起撐喔。」
  她轉腰讓他看自己肩膀上的運動背包。「因為包包很大,所以為了不讓包包淋濕,我才挑了比較大的傘。」
  她再次如此提議,這讓賴雅覺得再繼續拒絕她也有點過意不去。
  「那……就麻煩妳了。」
  他低下頭,進入傘下。冴原見狀便露出滿意的笑容,並踏出腳步。
  正如她所說,這把傘確實很大,但兩個人一起撐的話還是會很擠。要躲雨的話就一定會碰觸到她。
  雖然賴雅心想「既然對方都讓自己一起撐傘了,那至少應該由自己來幫忙拿傘」,但要幫身高比自己高的她撐傘的話,就必須要很難看地將手舉高。這麼做會讓他覺得很難為情,所以沒能說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才一直待在冷藏庫裡的緣故,他覺得外面很悶熱。一直延續到大內山車站的商圈街道上飄散著炭烤的煙以及酒香,讓人感覺到一天的結束。不過對於吸血鬼們來說現在才是一天的開始,大家全都踩著很有精神的腳步,又或是面帶充滿睡意的表情在行走著。
  「那,你說要談的事情是?」

  「啊,對對──」
  賴雅將今天早上發生的恐嚇事件說給冴原聽。
  「恐嚇信……?」
  冴原皺起了眉頭。
  「對。聽說放到了一個叫明峯的女同學的桌子裡。然後上面有寫說『要吸血』,所以就在想會不會是吸血鬼做的。」
  賴雅是打算以「我的學校裡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件」的心態來述說的,但冴原卻是以認真的表情在聆聽。
  「那位明峯同學有什麼頭緒嗎?像是曾做過什麼會被人怨恨的事情之類的。」
  「咦?這我就不清楚了……因為我沒有去跟明峯聊過。」
  「那,被害者的臉部照片跟那封信的照片──」
  「呃,也沒有這種東西……」
  
  「還真沒用耶。」
  
  突然被她用很凶的語氣這麼說,讓賴雅感到吃驚。
  「咦……?」
  「沒有證詞也沒有證據,這樣你還敢要我幫忙調查。」
  冴原噘起了嘴。
  「啊,嗯……抱歉。」
  賴雅在腦海中搜尋至今跟她的對話中是否有「要她幫忙調查」的關鍵字。
  「不過,姑且會幫你調查一下啦。都已經上了賊船了。」
  冴原仍然鼓著臉,不過她開始在包包裡面找起東西。
  「呃…嗯,就……麻煩妳了。」
  說起來,究竟是從何時開始兩人之間的關係就變成偵探與委託者了?賴雅如此心想。
  「總之,有查到什麼的話會再告訴你。先告訴我你的電子郵件地址及手機號碼吧。」
  冴原說著便拿出了她的手機。
  
  (啊,是智慧型手機……)
  
  賴雅從卡其褲口袋中取出折疊式手機,接著就按平常的習慣把手機的液晶螢幕拿到袖口上摩擦。摩擦的阻力比預料中的還要小,因此手機就在沒有任何阻力的狀況下滑過袖口。
  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穿著進去冷藏庫穿的防寒外套就出來了。
  「啊!我忘記脫掉這件了!」
  他連忙脫下了外套。他流的汗多到足以讓外套的內裡濕透。
  「啊,原來那件可以脫啊。我還以為有規定要一直穿著呢。」
  冴原用拿著手機的手遮住嘴,然後笑了。賴雅覺得很難為情,所以又流出了更多的汗。
  「山森同學,你叫做什麼名字?」
  「賴雅。」
  「賴雅啊……」
  冴原往上看向傘的內側,並瞇細雙眼。「真好聽的名字。是寫成什麼字呢?」
  「依賴的『賴』,文雅的『雅』。」
  「這樣啊。那我以後可以直接叫你賴雅嗎?」
  「可以啊,朋友都是這樣叫我的。那冴原呢?」
  「綾萌。冴原綾萌。」
  「是哪兩個字?」
  「糸字旁的『綾』跟草字頭、萌生的『萌』,綾萌。」
  「這樣啊。那我以後可以叫妳『綾萌萌』嗎?」
  
  「不行!」
  冴原露出了獠牙。「那個綽號是怎麼回事啦!」
  
  「……那就叫妳冴原。」
  「嗯,就那樣叫我吧。朋友也是這樣叫我的。」
  兩人交換了郵件地址與電話號碼。
  可以聽見大內山車站裡傳來的廣播聲。車站周遭的景象和早上完全一樣。不同的就只有現在沒有陽光這一點。
  兩人被車站正前方的紅綠燈攔下了腳步。因為已經沒有其他事情要談,賴雅其實已經可以先回去了,但周圍有許多人在等紅綠燈,他覺得要特地穿過人群和那些交疊的雨傘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
  「我有一個很單純的疑問──」
  「什麼疑問?」
  冴原看向賴雅。縱使是在傘底下,她那雙灰色的眼瞳依然明亮。
  賴雅一邊注意四周的吸血鬼們的目光,一邊降低音量說:
  「吸血鬼果然還是會想吸血嗎?」
  「唔……我自己應該是不會吧。」
  當冴原歪過頭這麼說的時候,傘也跟著一起傾斜。
  「啊,是這樣啊。」
  「不過,一個月會吸一次當作補充營養。就是從這種形狀的──」
  說著她便用手指在空氣中畫出長方形。「一種很像輸血袋的袋子裡面吸血。」
  「這樣啊。我們店裡沒有這種東西呢。」
  「是啊。」
  冴原笑了出來。「只有藥局之類的地方才會有。法律有規定只有那種地方才能賣。」
  「那大家都會吸那個嗎?」
  「大概吧。可是不能在公共場所吸。畢竟別人看見那個畫面會覺得不舒服吧?」
  關於吸血鬼,賴雅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而且如此近距離地跟吸血鬼交談也是他至今未曾體驗過的。
  大內山車站那座建在軌道上方的橋上設有驗票口。要坐車的人不斷地走進樓梯。公車停下,路上的車子持續經過。從電車窗戶射出的光芒在道路上染出了各種不同顏色的條紋。
  「那,我會在學校幫你調查一下恐嚇信的事情。」
  冴原走樓梯走到一半時,回頭如此說道。在明亮的階梯之下,光芒照射在她的身上,使她的身形化作一幅剪影。
  「就拜託妳了。」
  賴雅則是留在地面上。他覺得不搭電車還爬上樓梯有些奇怪。
  「傘要怎麼辦?還在下雨耶?」
  冴原重新揹好她的運動背包。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在她這麼做的時候背包裡傳出了沉重的聲響。
  「沒關係,我用這個擋雨。」
  當賴雅一把防寒外套蓋在頭上時,她便輕輕笑了一聲。
  「那就再見了。要好好工作喔。」
  「妳也是,要好好讀書喔。」
  他揮了揮手,返回剛剛走來的路上。
  賴雅逆著人潮,很有力地走著。他現在很想工作。恐嚇事件的處理已經交給了才正要開始新的一天的人手上,這讓他覺得那件事就好像是發生在地球另一端的事情一樣。
  
  ◆
  
  一進到二年A班的教室,就看見影宮供子正趴在桌上睡覺。
  「現在是睡覺的時候嗎!」
  往她的頭大力拍打了一下後,冴原綾萌便坐到她後面的位子上。
  影宮緩緩起身,並摸著自己的頭。
  「真痛耶……『一大早』的妳在做什麼啊。」
  就算日本有一半的人口是吸血鬼,但日語也並非因此就分成兩種。對他們來說,用來形容「很早的時間」的詞就是「一大早」。
  影宮自稱患有長時間睡眠症,據說假日的時候會睡上十五小時。雖然她在上課時也是一直打瞌睡,但不知為何成績卻是班上最好的。俗話說「愛睡的孩子長得好」,可是她卻比冴原矮了十公分以上。不過在胸圍方面,影宮比冴原多了十公分。在很多方面上可說是長短組合的兩人,在交情上也堪稱是摯友。
  「發生事件了啦,事件。就在這間教室。」
  冴原向她說明了從賴雅那邊聽來的事件大概。
  她很憤怒──因為對活在白天的人類做出要吸對方血的恐嚇,對吸血鬼來說是非常不道德的事情。正是因為有人這麼做,才會連其他人都一起遭到活在白天的人類的疏遠。
  藉由吸血令對方成為吸血鬼這種事情已經是過去式了。要增加吸血鬼數量的話,只要同樣是吸血鬼的人結婚並且生下小孩就好。若是吸血鬼與白天的人類生下小孩,生下來的會是白天的人類。近期成了人們話題的混血藝人也是這種情形,不過冴原並不是很喜歡她。吸血鬼與人類的混血兒確實是很稀奇,但她只會以「吸血鬼常遇到的事」的名目說些理所當然的事,沒有什麼藝能。冴原完全無法理解她說的話到底哪裡有趣,她只覺得活在白天的人類對吸血鬼還真不了解。人類誤以為吸血鬼是一種怪物。明明吸血鬼只是生活在黑夜當中,偶爾吸個血的族群而已。
  所以,她無法原諒寫恐嚇信的犯人。為了不讓吸血鬼的形象繼續惡化下去,她在心裡發誓要自己解決這個事件。
  影宮皺著眉頭、揉著眼聆聽冴原所述說的內容。
  「啊~抱歉,我知道犯人是誰了。」
  「真的假的?」
  「犯人是冴原,犯案動機是為了引起便利商店男的注意。這就跟八百屋於七做的事情是一樣的道理。好了,這樣事情就解決了。可喜可賀可喜可賀。」(註:「八百屋於七」是日本江戶時代的一名少女,曾為了引起喜歡的人的注意而在自家放火)
  「啊?妳說那什麼鬼話?」
  冴原加重了語氣。自從她跟影宮說了「每次去的那間便利商店的飲料區另一頭每次都站著同一個人」這件事以後,影宮就一直像這樣持續捉弄她。她不曾想過要「引起他的注意」。因為無論何時,他看起來都像是在想事情般,好像不在意周遭發生的事一樣。
  「認真一點想啦,因為真的有人為了這件事感到困擾。」
  「知道了知道了。」
  影宮將手肘放在椅背上,托起臉頰。「恐嚇信啊……小學的時候也有這種東西呢。」
  「是喔。」
  「班上最會讀書的男同學曾在『半夜』的時候接到電話,對方還說『你這種人就去死吧』。而且對方還會一直打過去一直打到『早上』。」
  「唔哇,還真過分。」
  「結果後來發現犯人是班上第二名的人,問他這麼做的動機時,他就說:『只要出來杉存在,我就沒辦法拿到第一名,所以很不甘心……』」
  「妳都把『出來杉』說出來了不是嗎!那個故事我也有看過。」(註:「出來杉」日文音同「出木杉」,此指《哆啦A夢》中的出木杉英才接到騷擾電話的事件)
  如果認真聽影宮所說的話會吃虧。只有自己能夠巧妙應付她這一點讓冴原在心中暗自感到驕傲。
  「那,這事情要怎麼辦?冴原要自己解決事件嗎?」
  影宮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還露出口中的獠牙。
  「總之要先調查這件事。」
  冴原拿出手機,讓手機螢幕顯示出她之前記下來的內容。「被放恐嚇信的桌子是走廊這邊數來第三排的前面第二張……就是那邊嗎?」
  「那就是暗田的座位嘛。」
  暗田正人就坐在事發點的位子上,彎著腰在看書。他擔任學生會的副會長,是個為人正經的男學生。不過,就好像學生會才是他的本職般,他不曾在二年A班教室中和別人融洽地聊過天。在冴原的印象中,她也不曾跟他交談過。
  「姑且問問看吧。」
  冴原帶著影宮一同前往暗田身邊。
  夜間部的教室很昏暗,這是因為天花板的燈只有半數是開著的。而月光與星光也從敞開的窗戶射進教室。對吸血鬼來說,這樣的燈光就已經很充足了。
  白天時的教室究竟有多明亮?這點冴原並不知曉。雖然她曾透過照片和電視等看過那樣的景象,但她卻不曾親身體驗過陽光的刺眼,以及溫暖。如果真的照射到日光的話,身體就會因此燃燒,並化為灰燼。光用想的都會覺得很害怕。
  明明以前都不會去注意,但這陣子的她卻不知為何會去在意跟日間部有關的事。自從認識了賴雅以後就一直是如此。
  「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當冴原出聲搭話時──
  「什麼事?」
  暗田便抬起頭,並以像是要遮掩書籍內容的感覺合上書本。冴原看見他的視線有一瞬間被影宮豐滿的胸圍所吸引。
  「我問你,你對明峯里子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咦?」
  有一瞬間他的表情看起來像是鬆懈下來的狀態。「我不知道耶。」
  「是一個日間部的人。」
  「不知道,我沒聽過。」
  「你最近有想過要吸別人的血嗎?」
  「怎麼可能啊。而且那樣是犯罪吧。」
  「我想也是。」
  冴原對於打擾他看書一事道過歉以後,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看來好像沒有在說謊。」
  「妳為什麼能知道他沒在說謊啊?」
  影宮露出不解的神情。
  冴原從以前就有光看對方的臉就能看出對方有沒有在說謊的特技。從對方散發出的氛圍就能夠分辨出來。而唯一的例外是影宮,冴原認為她要不是說謊的天才,就是無法區分虛構與現實。
  她手摸著下巴,像是個偵探般地在思考。
  「如果暗田不是犯人的話……那說不定暗田反而是被害者?其實犯人想吸的是暗田的血!」
  「咦~不要說成那樣啦~」
  影宮蹙起了眉頭。吸血鬼去吸吸血鬼的血這種事對他們來說是相當於吃人肉的一種禁忌。
  「唔~搞不懂。這起事件陷入了迷宮當中啊。」
  「也太快!這迷宮是離我們有多近啊?」
  冴原決定用郵件將調查結果告訴賴雅。雖然冴原不曉得白天的人類是在什麼時候上床睡覺,但因為剛才才遇到他,所以她覺得對方應該還沒睡。
  「啊,要傳郵件給妳之前說的那個男的嗎?」
  影宮將身體向前傾,想要窺視她的手機。
  「呃,嗯…也不是那樣……」
  「真好,有認識白天的男人。感覺好像很好吃。」
  影宮一邊舔著嘴唇,一邊望向遠方。不知道是不是對「好像很好吃」的部分有所反應,暗田斜著眼看向她們。
  「暗田你這傢伙是在看~什麼看啊!」
  面對向自己找碴的影宮──
  「是妳們在看我吧?」
  暗田露出了有些懼怕的表情,繼續看自己的書。
  影宮將雙手交叉於胸前,用鼻子呼了一口氣。
  「乾脆就當他是犯人就好啦。之前在告示板上不是有貼著停學通知嗎?寫說二年級的男學生在廁所吸袋裝的血結果被停學兩星期的那個。那個聽說就是暗田去打小報告。打小報告實在是卑鄙又骯髒,這種行為最差勁了。暗田一定是個陰沉又很~討人厭的傢伙啦。」
  「那件事……有錯的是在學校吸血的人吧?」
  冴原思考著賴雅將會用什麼表情看她現在寫的這封郵件。她彷彿能夠想見那副可以從櫃子裡那一堆飲料的空隙窺見的臉,將會皺起眉頭、緊閉嘴唇,且露出有些失落的表情。
  
  三
  
  昨晚也沒能夠入睡。
  賴雅抱著沉重的腦袋前往學校。
  睡眠不足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但因為無法入睡而在床上度過的漫長時間更是讓他感到萬分疲憊。心想要趕快睡著而感到焦急,結果反而因此更加清醒。他好幾次拿起了枕邊的手機確認時間,希望在自己這麼做的時候收到冴原的郵件。除了他以外,大家都失去了意識和停止活動的這個時間,她卻在路上行走、聊天、說笑。賴雅很想跟她說自己不用睡也無妨。
  但是,她只有在晚上八點二十五分時傳來一封郵件而已。
  早上抵達教室並坐上自己的位子之後,他便開始思考有關恐嚇事件的事情。一到晚上,明峯的位子就會坐著一個名為暗田的男學生。他說他不知道明峯是誰。在不知道對方是誰的狀況下把恐嚇信放進桌子的話會是什麼情形?這樣就會變成是對一般人民進行無差別恐嚇的罪行。那樣的話明峯會受害也只是碰巧,而犯人也不一定是坐在同個位子的暗田。這麼一來,就沒有其他線索了。
  冴原說自己可以識破他人的謊言,真的是如此嗎?
  自己那樣算是說謊嗎?賴雅心想。其實,與其說他想要處理事件,不如說他只是想離開冷藏庫和她說說話而已。
  因為三井與彌與野來了,賴雅便向他們述說有關暗田的事。
  「那傢伙很可疑呢。」
  彌與野用跳的坐上隔壁的桌子。「不是說男的吸血鬼會想吸女人的血嗎?」
  「聽說如果是處女的血會更好。」
  三井以一副萬事通的表情如此說道。這讓賴雅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啥啊?」
  「不知道明峯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被盯上。賴雅,你去問她看看啦。」
  「問她『我問妳,妳是處女嗎?』這樣嗎?不要強人所難啊。你自己去問啦。」
  彌與野把頭撇到另一邊,並對講著下流話題的兩人說:
  「你們真差勁。」
  三井將肩膀靠向賴雅,小聲地說:
  「那女的吸血鬼呢?果然是喜歡處男嗎?賴雅你去問問冴原啦。」
  「就說你自己去問了喔!」
  賴雅想像自己問她這種問題的畫面,然後不禁笑了出來。「妳喜歡處男嗎?」這種愛的告白應該不管在哪種戀愛教戰手冊裡面都找不到吧。
  因為明峯進到了教室,於是賴雅便向她搭話,請她讓自己拍照。昨天就是沒有準備照片才會惹冴原生氣。
  雖然也想拍一下恐嚇信,但她說已經丟掉了,所以就只拍她的臉部照片。拿起手機的賴雅用手驅趕打算站在她身旁一起拍照的三井。
  「阿清你很礙事。」
  「為什麼會礙事啊?我想冴原一定會很想要我的照片啦。」
  「為什麼會想要啊?因為你是處男嗎?」
  「囉唆耶你。」
  明峯靠近了正在相互打鬧的賴雅與三井。
  「冴原……?山森說有認識夜間部的人,就是指冴原嗎?」
  看到態度總是很戰戰兢兢的明峯露出有所覺悟的表情,讓賴雅覺得有點被她的氣勢所震懾。
  「是沒錯……原來妳認識她?」
  「嗯。」
  明峯用以往不曾有過的音量開始大聲述說:「我是羽毛球社,而冴原是排球社的。像是練習時間延長的時候,偶爾都會跟她擦身而過。雖然現在是不會,不過冬天的時候夜間部的人都會比較早來。」
  賴雅覺得有些掃興。因為明峯還比自己更加了解冴原。賴雅連她是排球社的都不知道。
  「排球社啊……這樣啊。畢竟冴原身高很高嘛。」
  「嗯,她在夜間部的女子排球社裡是最高的。然後她是擔任中間手(center)的位置。」
  「喔~原來她是最受歡迎的那個啊。」
  雖然他很期待三井跟彌與野會吐槽他說「不是偶像團體那個center吧」,但他們兩個只有做出「這樣啊」跟「喔~」的回應。賴雅頓時覺得自己好像當眾表明了自己認為冴原很漂亮一樣,覺得很難為情。
  「話說回來……你昨天問我有沒有覺得很奇怪的事情,我想起一件了。」
  明峯輕輕拍手,沒有發出聲響。賴雅擦拭掉額頭滲出的尷尬汗水之後,便傾耳聆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我記得應該是四月的時候……那天社團活動延續到很晚,然後因為夜間部的人來了,所以我們就離開了體育館。之後我打算先回一趟教室,走著走著就感覺好像有人在跟蹤我。那時候就只有我一個人,可是感覺背後還有別人在。」
  「唔哇,好可怕!體育館那邊真的很暗很可怕。」
  彌與野皺起了眉頭。
  賴雅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漫畫內容。雖然不記得是什麼樣的故事,但裡面有女性在夜晚的路上被吸血鬼襲擊的畫面。因為他很懼怕吸血鬼銳利的牙齒以及發亮的雙眼,所以幼時的他曾在心裡發誓就算長大成人也絕對不要走在夜晚的路上。
  明峯點頭回應彌與野的話語。
  「那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所以四周完全是暗的,我也很害怕……然後就用跑的跑回校舍了。」
  「我知道了,那個跟蹤狂就是寫恐嚇信的犯人!」
  三井一臉得意地如此說道:「犯人一定從那時候就盯上明峯了。畢竟明峯就是長得一副惹吸血鬼喜歡的樣子嘛。」
  三井傳來了意有所指的視線,不過賴雅決定假裝沒看見。自己又不是吸血鬼,不可能知道明峯是不是處女。而且吸血鬼究竟又是如何區別對方是不是處女?這種事情光看外表就能夠分辨出來嗎?
  賴雅想到了冴原。如果她也是用這種眼光看待自己──如果她並非以賴雅的人格來認定他的價值,而是以體內鮮血的味道來認定他的價值的話,那還真是沒有其他事情能比這更令人哀傷了。但是,究竟什麼才叫做「他的價值」?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定存在於他心中的某處,但他無法找出確切的答案。
  冴原在和以往相同的時刻來到店裡,拿起和以往相同的紅茶。
  在冷藏庫裡看著這幅景象的賴雅,思考著喝紅茶與吸血之間的關聯性。每天喝的紅茶和一個月吸一次的血,兩種液體都會經由冴原的舌頭,落入她的喉嚨深處。要想像她吸血的畫面,對賴雅來說是件很不舒服的事。即使知道那是維持生命所必須的行為,但有時還是會覺得難以接受。雖然照理說除了吸血以外也有會產生這種情況的行為存在,但賴雅想無視於那些行為,和冴原處於對等的立場。
  賴雅離開冷藏庫,和她一起走到車站。他以前是那麼害怕夜晚的道路,但現在的他卻興高采烈地走在夜晚的路上──而且身邊還有一名吸血鬼。賴雅對於有所成長的自己感到奇妙的佩服。
  中午拍攝的照片早已傳送給她。
  「這個人就是明峯同學對吧?」
  賴雅從一旁看向冴原手機螢幕上顯現出的照片。不知道是洗髮精還是肥皂的味道,她用的某種東西讓她身上散發出甜美的香氣。
  「這傢伙說她認識冴原。」
  「咦,真的嗎?」
  「明峯她是羽毛球社的,說曾經在體育館看過妳。」
  「原來是這樣,不過我對她沒什麼印象啊。」
  冴原將臉靠近手機。這也讓她更靠近賴雅的臉,於是賴雅急忙退開了身子。
  「冴原是排球社的吧?從明峯那邊聽說的。」
  「是啊。」
  「然後位置是中間手。」
  「嗯。明峯同學知道得還真清楚。」
  「是最受歡迎的人會站的位置呢。」
  「不不不,我們沒有辦總選舉啊。」
  她乾脆俐落的吐槽令賴雅笑了出來。因為他從中午開始就一直在等人吐槽,這下子終於不用繼續等了,於是為此感到放心。而他笑得實在太久了,甚至讓一旁的冴原露出覺得莫名其妙的表情。
  「然後,明峯說她有想起一件事情。」
  賴雅說了有關那名謎樣跟蹤者的事情。冴原將運動背包換到另一邊的肩上揹著。
  「這還真是重大的線索。既然是在從體育館回到教室的途中被跟蹤的話,那就表示犯人是隸屬於會在體育館做晨練的社團──也就是排球社和籃球社。」
  「晨練?明明是晚上?」
  賴雅這麼一問,冴原雖然先是愣了一下,但馬上就又小聲地說了聲「啊」,之後便笑了起來。
  「在上課之前的練習全都叫晨練喔。說成夜練也很奇怪吧?」
  「那早餐呢?起床以後去學校以前吃的也是直接叫早餐嗎?」
  「是啊,就叫早餐。不管是什麼都是這樣喔,跟賴雅打招呼也是說早安。」
  「早安嗎……感覺有點怪啊。」
  兩人相視而笑。被接下來要開始漫長一天的人說早安,這讓賴雅感覺莫名失落。
  「剛才你說的那件事讓嫌疑犯的範圍縮小了很多。」
  冴原將手交叉於胸,使得她手肘泛白突出。「排球社跟籃球社的男生加起來連二十人都不到。」
  「男生?妳怎麼知道是男生做的?」
  「既然是跟蹤明峯同學的話,那就是男的了吧?女生跟蹤女生是要做什麼?」
  「呃……我想應該也不是一定就是那樣吧?」
  賴雅想起中午談到的話題。雖然是很低級的話題,不過果然冴原也是如此嗎?
  「那個啊……冴原比較想吸男生還是女生的血?」
  「咦?」
  她的表情沉了下來。「可是血袋上面不會註明性別啊?」
  「呃,我是假設要直接吸血的狀況。就是……用咬的。」
  「我昨天不是才說不會想那樣吸血嗎?」
  她加強了語氣,此舉使她獠牙的一部分顯露在外。
  「嗯……抱歉……」
  真是問了個蠢問題。是想藉由讓她說「想吸男人的血」來滿足自己的色心嗎?賴雅的腦海裡一片混亂。雖然賴雅一點也不想看冴原吸血的樣子,但真要吸的話就希望她是吸男人的血。雖然完全不想讓她吸自己的血,但也不想去想像她去吸別的男人的血的模樣。手背的血管伴隨著似熱似冷的奇妙感覺浮現在手背上。
  這麼一問似乎惹她生氣了,冴原自此再也不開口說話。兩人越來越接近車站前的行人穿越道,此時賴雅向紅綠燈祈禱希望能快點轉成綠燈,以免如此尷尬的時間再繼續延長下去。
  
  ◆
  
  為什麼賴雅會說出那種話?冴原在課堂上依然心不在焉地思考著這個問題。
  男吸血鬼會想吸女性的血,女吸血鬼會想吸男性的血──造成這種現象的並非是基於吸血鬼的本能。這點在科學上已經獲得證實。並非是因為需要異性的血或是異性的血較美味,而是「吸血鬼就是要吸異性的血」這種觀念及認知導致吸血鬼產生那樣的慾望。在某些國家,吸同性的血液才是理所當然,也有國家是完全不在乎對方的性別。這就跟某些國家當中不存在「藍色代表男性∕紅色代表女性」這種認知是一樣的道理。
  在二十一世紀裡並不流行強調男女的區別。
  縱使如此,冴原在路上和白天的人類擦身而過時,在對方是男性的情況下她還是會去想「這個人的血能不能吸」。會被評為「可以吸血」的,通常都是年齡相近且長相端正的男性。
  她無法向任何人說出自己是以這種眼光看待他人。她懷疑自己的腦袋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學校和家庭都有教導「不能將白天的人類視作吸血對象」的觀念,而且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不可能會允許咬別人脖子這種野蠻的行為發生。冴原覺得好像只有自己變成了原始社會裡的吸血鬼。
  賴雅是屬於「可以吸血」的男性。從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冴原就已經是這麼想的了。
  據說也有會將自己的血獻給吸血鬼伴侶的人類。向自己詢問「想吸男人的血嗎」的賴雅真正用意是否就是為此呢?「如果是冴原的話,可以吸我的血喔。」──這句話以他的聲音在冴原的腦海裡播放,使她全身因此發熱。即使是陳腐的少女漫畫,也不會出現如此順心如意的情景。
  不知為何,她感覺喉嚨格外乾渴。雖然她在休息時間會喝點紅茶,但味道和氣味都不足以滿足她。距離吸血的日子,還有很長一段時間。
  第五堂課在她還在心不在焉的時候結束了,之後冴原便為了參加排球社的練習而前往體育館。這一天,連回家社的影宮也和她在一起。
  「我想趕快回家睡覺了……」
  影宮閉上眼,慢吞吞地走著。冴原因為感到驚訝而瞪大了眼。
  「妳已經要睡了?現在才兩點耶?」
  「妳太小看長時間睡眠症了,只要有床的話我隨時都能睡著。」
  帶影宮前來是因為要去問話。接下來必須去排球社和籃球社找出纏著明峯里子的人。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影宮跟著的話,在這種時候會很可靠。對於來拜託自己同行的冴原──
  「意思就是要我負責色誘?真拿妳沒辦法耶。」
  影宮如此回答,並挺胸強調自己的胸圍。
  冴原認為會寫恐嚇信給對方還加以跟蹤的人說不定會因為影宮所說的「色誘」而上鉤。這種傢伙是女性的敵人,也是白天人類的敵人,換句話說就是整個社會的公敵。所以,如果這種人就在這座體育館裡的話,她希望可以動員整個女子排球社來圍毆對方。
  首先,兩人先叫來了排球社二年級的男同學,讓他們看明峯的照片。
  「你們認識她嗎?」
  「不,不認識。」
  雖然問過了排球社全部的男學生,但他們只有說:「這是日間部的人嗎?」「好可愛!」「是冴原認識的人嗎?下次介紹給我嘛!」之類的話,沒能得到有力的線索。
  「啊~好想回家啊~」
  自稱負責色誘的影宮面露不耐煩的表情,並胡亂抓著自己的脖子。
  接著換去質問籃球社的成員。他們邊呼喊邊在整個場地裡跑步,給人一種局外人很難介入他們的感覺。
  在冴原感到畏縮時──
  「妳在那邊忸忸怩怩什麼啊?」
  影宮走到場地線旁邊,大聲拍手。「喂~!籃球社的男生過來集合!日間部的女同學有重要的事情通知你們!」
  男子籃球社的成員因為她這一喊而乾脆地停下腳步,並聚集了過來。
  「怎麼了怎麼了?」
  「妳說日間部的女同學怎樣?」
  「難不成是我們盼望已久的女球經嗎?」
  他們輪番觀看冴原的手機。冴原覺得這情景就好像藉由鏡子看見平常對於錯身而過的男性們品頭論足的自己一樣。
  在籃球社社員的後面有名身高特別高的男同學,看起來比其他人高了一個頭的高度。他是擔任中鋒正式球員的三年級學生。因為他很顯眼,所以冴原對他也有印象。
  他隔著夥伴們的肩膀看向手機螢幕上顯示的照片,之後便立刻轉過頭,並往場地中央走去。冴原並沒有看漏他那不自然的舉動。
  「學長,可以占用你一點時間嗎?」
  她所呼喚的那名三年級學生將毛巾蓋在頭上,假裝沒聽到她說話,繼續前行。冴原用跑的追了上去,然後抓住他的手。
  「怎…怎樣啦……」
  對方不肯正視冴原。
  「學長,你認識照片裡的人對吧?」
  「我…我不認識她啦!」
  冴原直盯著用毛巾擦拭臉部的三年級學長。或許是因為她自己還沒做暖身運動的緣故,她覺得對方的汗味有些刺鼻。
  「不,你在說謊對吧?學長曾在四月的時候跟蹤過她。就在晨練結束之後。」
  「我…我……」
  三年級學長低下頭,並以手遮掩自己的嘴。明明是身材高大的男生,看起來卻像是只要用力一推就會立刻倒下一樣。
  「我並不是跟蹤她,我只是……怎麼說……只是目送她而已。因為當時在想她要去哪裡。」
  「可是她好像非常害怕的樣子喔。因為她感覺到暗處有其他人在,也因為她跟我們不一樣,沒有良好的夜視能力。」
  冴原以嚴厲的語氣如此說道,使得三年級的學長隨即縮起肩膀。
  「對不起……也請妳幫我向她道歉。」
  「你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那是因為……呃……想說這個女孩子真的很可愛。因為我是第一次看到她。」
  「原來如此,事情原來是這樣。」
  雖然從賴雅那邊聽說這件事時,她所想像的犯人是個變態男子,但一查出真相,便發現犯人其實只是個抱持淡淡愛慕之心的普通男生。以結果來說是很不錯,但冴原還是不禁感到有些提不起勁。
  「那,學長有寫恐嚇信之類的東西嗎?」
  「啊?那是怎麼回事?」
  「不,沒什麼。」
  很明顯的對方並沒有在說謊。
  冴原為自己提出失禮問題一事向他道歉,之後回到了影宮身邊。她從聚集在一起的籃球社社員手上拿回手機,然後把手機放回包包。
  雖然解決了小小的跟蹤事件,但恐嚇信事件的部分卻又失去了相關線索。賴雅得知此事應該也會感到很失望吧。
  「明峯同學還真受大家歡迎啊……」
  影宮坐上了籃球社的長椅。「能不能利用她來大賺一筆啊。比方說,就像是……握手券!把能跟她握手的票當作贈品,然後大量推銷某種商品!糟糕!創新的商業模式就這樣誕生了!」
  冴原丟下自得其樂的影宮,獨自前往更衣室。
  
  ◆
  
  在早上的教室裡,賴雅向正在和朋友聊天的明峯招手。
  然後向她告知冴原在晚上傳來的郵件內容。
  「她說跟蹤妳的是夜間部籃球社的人。冴原也有拍他的照片喔……這裡,就是他。妳認識嗎?」
  賴雅將手機畫面朝向明峯,她一看見畫面後便搖頭否認。
  「聽說這傢伙好像喜歡妳。」
  「咦?」
  明峯聽到這句話後驚訝地瞪大雙眼,轉瞬間就變得面紅耳赤。「是……是嗎?」
  「嗯,好像是一見鍾情。然後…就是……變成有點像在跟蹤這樣。妳要怎麼做?」
  「咦……?你說『怎麼做』是什麼意思?」
  「呃~就是要跟他見個面,還是和他交往之類的。」
  「這可能有點……而且我也沒跟他說過話……」
  「啊,這樣啊。」
  眼見期望落空,賴雅嘆了口氣。如果雙方都對對方一見鍾情並進一步成為情侶的話是很浪漫沒錯,但果然不可能如此順利。
  彌與野和三井靠了過來,看向賴雅的手機螢幕。
  「這是誰?超帥的。」
  「是嗎?」
  賴雅表明照片中的人的身分以後,彌與野隨即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張照片。
  「賴雅,沒有關於他的其他情報了嗎?」
  「情報?唔……聽說他是籃球社的正式球員,身高有一百八十九公分。」
  「咦~那他條件超好的耶。」
  一旁的三井說著「是嗎?」,並陷入深思。
  賴雅在思考著冴原當時是以什麼樣的表情向那名男同學問話。對方身高有一百八十九公分的話,即使是身高很高的冴原也要抬頭看他,照理來說兩人應該是很相配的。
  「我說你啊……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呢?」
  賴雅在往車站的路上告訴冴原中午的對話,接著便換來她極度不悅的表情。
  「咦?……可是我只是把郵件裡面寫的直接告訴她而已啊……」
  「學長喜歡明峯同學的事情不用講出來也沒關係啊!那是當事人自己的問題不是嗎?如果有人跟你說這種話,你也會覺得很困擾吧?」
  「嗯……說的也是。」
  賴雅放慢腳步,從冴原的身邊稍微退後了一點。
  「唉……你到底在做什麼啊。你很笨耶,你真的很沒神經耶。」
  冴原望向天空,並鼓起臉頰。她這個舉動就好像是在抱怨站前商圈的燈光太過明亮似的。
  此後兩人的對話就沒有再繼續下去。
  一回到店裡,賴雅的母親就吩咐他也要去排列飲料以外的商品。
  他換上天堂便利商店的制服,進到店裡。他站到飲料旁邊的冷藏食品區,將牛奶盒一起弄到最前排。這些商品的庫存都放在冷藏庫裡。他觀望整個櫃子,確認是否有其他減少的商品。
  有一種裝在銀色袋子裡的果凍飲品賣光了。原本傍晚下來看的時候還有的。這並不是會經常流動的商品,大概是有人全部買走了吧。
  偶爾也會出現自己一個人買走大量商品的人,而且購買量大得嚇人。雖然每個這麼做的人應該都有自己的理由,但究竟是什麼理由讓那個人想一口氣把果凍飲品全部買下?賴雅如此心想。即使理由是需要快速補充營養好了,但如果連續好幾天都得這樣的話,那還是重新檢視一下自己的生活型態比較好。要是冰箱裡放滿了那種袋子的話,那場景看起來應該會有些科幻吧。
  此時,賴雅感受到自己某種先入為主的觀念逐漸融化。
  
  (啊……那個該不會就是指這種事吧?)
  
  賴雅回到後場,並讓手機畫面顯示出冴原的電話號碼。但是,說不定他們已經開始上課了。賴雅並不知道夜間部開始上課的時間。
  最後賴雅還是決定傳郵件給她。能不能趕快到明天的這個時間呢──傳完郵件以後,賴雅便許下這種自私的願望。
  
  
  四
  
  在通學路上看了賴雅傳來的郵件以後,冴原便奔過校門,並以跨越兩階的方式爬完樓梯,接著衝進了二年A班的教室。
  「現在是顧著睡覺的時候嗎!」
  雖然她大力拍打影宮的頭,但影宮卻是一動也不動。於是冴原便抓住她的肩膀,開始搖晃她的身體。
  「影宮,影宮,快起來!」
  影宮在差點因此從椅子上跌落時抓住了椅背,並踩著地面穩住身子。
  「什麼啦。『一大早的』是又發生什麼事了啦。」
  「妳之前說的被停學的人是哪個班級的?」
  或許是聽出了冴原的語氣和平常有所不同,影宮睜大了原本尚未清醒的雙眼。
  「是二年C班的。」
  「C班嗎……好,我們走吧。」
  冴原拉著影宮的手,跑出教室。
  「等一下!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啊!」
  影宮的叫喊傳遍了整個走廊,使得走廊上的人全都轉頭望向她們。
  而當冴原一進到二年C班的教室──
  「我想打聽一下因吸血而被停學的同學的事情!」
  她立刻以能夠讓教室裡全部的人聽見的聲音如此大喊。
  教室裡陷入一片靜寂。因為同班同學被停學這種事情,是屬於不想被局外人提及的話題。
  同樣是排球社的女同學向冴原使了個眼色,然後指向教室後方。
  一群以品行惡劣聞名的男同學就聚集在窗邊的位子上。他們看起來就很像是會在廁所偷偷吸血的一群人。
  冴原穿梭在桌子之間的空隙,往他們的方向走去。
  「我問你們,你們是被停學的人的朋友嗎?」
  雖然他們也不像是正在談什麼重要的事情,但聊到一半被人打岔令他們明顯地感到焦躁。
  「妳是怎樣?」
  長髮的男同學站起身,並逼近冴原。他緊皺眉頭,擺出凶狠的表情。
  冴原也不輸給他。「在排球場上的網前攻防要用表情來打」是她一貫的主張。她反而自行縮短與對方之間的距離,直接瞪視著對方。
  「你應該認識被停學的人吧?」
  「那又怎樣?」
  「告訴我聯絡他的方法。」
  「為什麼我非得要告訴妳不可啊?」
  「因為我要調查某件事。」
  男同學「嘖」了一聲,回過頭望向他的朋友們。他們以彷彿別有用意似的眼神交互看著對方。
  「要告訴妳也是可以啦──」
  長髮的男同學看了冴原一眼後,微微一笑。
  冴原直覺認為這是會向人索取報酬的情況──可能是錢,也可能是某些猥褻的行為。為了能夠在對方有所行動時立刻反擊,她默默擺出警戒的架式。
  「你說『也是可以』是什麼意思?」
  「那傢伙啊,現在人就在學校呢。」
  對方回以預料外的答案,使得精神緊繃的冴原忽然放鬆到像是嚇人箱裡面的機關一樣往上下彈了一下。
  「咦?他有來?明明還在停學期間?」
  看見她做出這樣的反應,讓長髮的男同學以及他的朋友們都不禁捧腹大笑。
  「果然這件事說出來大家都會嚇一跳啊。」
  長髮的男同學顫著喉嚨大笑:「說是停學,不過聽說還是會強迫他來學校,逼他在小房間裡自習。」
  「啊,原來是這樣啊。」
  據他所說,被停學的黃泉澤似乎被隔離在教師室前面的一個叫做教材室的地方。
  冴原向他道過謝之後,便離開了教室。影宮待在走廊上等她。
  「看來好像不需要用到我的色誘了呢。」
  「嗯,用我的就夠了。」
  「在無色的地方看見色彩──這是枯山水的一種風趣呢。」(註:「枯山水」為日式庭園及日本畫的一種形式)
  雖然冴原聽不懂她話中的意思,但她總覺得有種被瞧不起的感覺。
  因為停學期間內不允許和其他學生接觸,所以用正常方法去找他的話事情會很不妙──長髮男是這樣告訴冴原的。
  於是兩人換上室外鞋,走進學校中庭。她們撿起小石頭,丟往一樓教材室的窗戶。在有兩三顆石頭打中窗戶之後,裡面的人就打開了窗戶。
  「妳們在搞什麼鬼啊?」
  被關在教材室裡的黃泉澤探出頭來。兩人需要抬頭看向他,讓冴原覺得這就好像是羅密歐與茱麗葉當中的一景。
  「我們有些事情想問你,現在可以跟你談嗎?」
  冴原說完,黃泉澤便回頭看向教材室內。
  「馬上結束的話就沒問題。如果老師過來就糟了。」
  「我知道了。那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了,你把『暗田的血』放在哪裡?」
  她的問題令黃泉澤的表情因此變得僵硬起來。
  「妳們……是從誰那裡聽說這件事?」
  她的反應使得冴原在心中笑了出來。如此一來,賴雅的話語就能夠藉此得到證實。
  「從誰那裡聽說的應該不重要吧?比起那個,你還是快告訴我們吧。你應該知道在哪裡吧?」
  在冴原如此質問之後,黃泉澤便用雙手掩起自己的臉。
  「呃…可是……這說出來不好吧……」
  「你放心,我們不會提到黃泉澤這個名字。」
  「而且,如果你被問話的話就說『我被關在這裡所以不清楚』不就好了嗎?不在場證明是成立的喔。」
  影宮從旁解圍。對此冴原以眨眼表示感謝。
  「……知道了啦,就告訴妳們吧。」
  黃泉澤再次望向身後,確認沒有其他人在偷聽。「在學生會室。不過我不知道放在裡面的哪裡,因為我也沒進去過。」
  學生會室──是身為副會長的暗田會頻繁出入的場所。
  冴原腦海裡浮現了通往真相的最短捷徑。
  「謝啦,黃泉澤。影宮,我們走。」
  她抓起影宮的手,並拉了她一把。
  影宮繃著臉甩開她的手,然後抬頭看向黃泉澤所在的窗戶。
  「你也直接逃出那種地方一起過來吧。」
  「不了。畢竟這可是難得的『不在場證明』啊。」
  就好像是暴風雨已經相當逼近自己了一樣,黃泉澤用力地關上窗戶。
  
  正如賴雅所說,事情有了進展。這令冴原感覺到一股讓全身因而顫抖的快感。據說以前的吸血鬼有可以隨心所欲操控人類的能力,不過冴原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受到賴雅的魔力操控一般。
  夜間部的學生會室位於舊校舍三樓的邊角,在校內也算是相當偏僻的一個位置。日間部的學生會室就在教師室的旁邊,但為何夜間部的會在這種地方?雖然冴原至今不曾對此感到疑問,但她現在嗅到這個地方有種可疑的氣氛。
  影宮搖搖晃晃地從毫無人煙的走廊上走來。冴原對她大大地招手。
  「妳太慢了,太慢了!我一直在等影宮過來才要衝進去耶。」
  「妳太小看回家社了。我沒有在做比睡到一半翻身還要耗體力的運動啊。」
  影宮將手撐在牆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那,妳要怎麼衝進去?妳有帶什麼武器嗎?」
  聽到影宮的詢問,冴原便用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要用『這裡』當武器。」
  她們面對學生會室的門口,然後敲門。
  「不好意思~」
  「來了~」
  回應她們的是男生的聲音。
  門從裡面被微微推開,冴原從門口的隙縫看見一個她有印象的人。是擔任學生會書記的一年級男生。她記得自己曾因為他在政見發表會上發表了充滿幽默感的演說,所以把票投給了他。
  「請問有什麼事嗎?」
  也許是從門口隙縫看見他的臉所致,書記的眼神看起來滿是狐疑。冴原裝出開朗的笑容。
  「我是二年A班的,暗田託我來幫他拿忘在這裡的東西。」
  「咦?可是暗田同學──」
  趁著對方回頭看向室內的空檔,冴原抓起門把,一口氣把門拉開。抓著另一端門把的書記因為她這個舉動而往前踏了幾步。冴原捉住他的領口和領帶,以被尊稱為「女排社最強」的強大臂力將他丟向一旁。對方狠狠撞上了對面牆壁上的消防栓,而這股衝擊使得火災警報器因此發動,突然之間鈴聲大作。
  「所以,『這裡』妳打算什麼時候用?」
  冴原丟下無奈地站在原地的影宮,直接衝進學生會室。
  「冴…冴原……?妳怎麼會在這裡……」
  進來之後的右手邊有個兩人座的沙發,而暗田就坐在那裡,驚訝到張開了嘴。坐在他身旁且維持拿著手機的狀態被嚇得全身僵硬的男生,是身為副會長的三年級學生。
  「暗田!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學生會長的尖銳叫喊響徹了整個學生會室。在房間最裡面擺有感覺會在資訊產業公司裡看到的大型桌子,而在桌子前面則站著身為學生會長的三年級女學生以及身為書記的二年級男學生。
  冴原瞪向他們。
  「影宮,就是現在!快用色誘!」
  「還真突然耶!」
  冴原不理會如此抱怨的影宮,直接衝了上去。
  她從被嚇得發楞的學生會長以及書記之間通過,然後跳上桌子。這麼做的同時還不小心順勢踩破了桌上平板電腦的液晶螢幕。因為破掉的平板電腦卡住腳上的室內鞋讓她覺得很礙事,於是她腳一揮,平板電腦就乾脆地飛過敞開的窗戶,然後飛向夜晚的天空。
  「啊!我才剛買的耶……」
  冴原沒有回頭望向發出哀號的二年級書記,跳到地面上查看桌子底下。
  在看似會擺著金庫的那裡擺著一個小型的冰箱。是會在旅館看到的那種只有一個門的類型。
  「喂!快住手啊,冴原!」
  她無視於如此怒吼的暗田,打開冰箱。光芒從冰箱裡竄出,冴原覺得這就好像出現在電影裡的寶箱一樣。

  冰箱裡面滿是因為裝滿紅色血液而膨脹起來的血袋。帶血袋到學校來就已經是違反規定的了,而且這明顯不是一個人吸得完的量。標籤上標明的製造商和冴原平常吸的血袋是同一個製造商。
  「影宮,去找老師過來!說學生會藏了很多血!」
  「了解!」
  聽冴原一說,站在門前的影宮轉身奔入走廊。
  「我…我們完了……」
  暗田無力地跌坐到地面上,抱頭苦惱。
  站在桌子另一端的學生會長以相當凶狠的表情瞪著冴原。她是以讓社團預算加倍作為宣傳而贏得選戰的人物。但現在任期都快結束了,她都還未履行承諾,所以校內也傳出了「難道說得那麼好聽都是假的嗎?」這種憤慨的聲音。冴原也曾聽社團的學姊們抱怨過「那傢伙就只有一張嘴。」
  「妳居然敢這麼做。如果妳以為妳可以平安脫身那就大錯特錯了。」
  遭到恐嚇的冴原豈止沒有感到害怕,反而還因此增強了戰意。她用踹的關上冰箱門,並露出銳牙回瞪對方。
  「不管妳現在做什麼也都是沒有用的。因為你們所做的壞事早就被白晝的名偵探給完全識破了。」
  「白晝的名偵探……?」
  學生會長和其他學生會成員面面相覷。
  「對,那個人只靠著極少量的線索就追到了這些血的所在地,而我只是照他所說的去做而已。現在他應該很從容的在呼呼大睡吧。想說這種小事件根本用不著自己出面解決。」
  雖然完全是隨口胡謅的,但卻發揮了超乎預期的效果。
  「沒…沒想到我們居然會被這麼恐怖的傢伙盯上……」
  學生會長沮喪地垂下頭來。
  吸血鬼懼怕著白天的人類。他們相信人類能夠在陽光底下活動,肯定是因為人類擁有某種異常的力量所致。
  負責指導學生的老師,以及穿著運動外套和運動褲的體育老師進來強行帶走了學生會的成員。
  完成響蜜鴷帶領熊找到蜂蜜這個工作的影宮從容走來,打開等同於被熊所破壞的蜂巢,也就是冰箱。
  「喔~好誇張啊~不知道有沒有AB型RH陰性的血。」
  就好像冰箱裡裝的正是甜甜的蜂蜜一般,影宮看著裡面,舔了一下嘴唇。
  「影宮,妳到現在還相信每個血型的味道不一樣嗎?」
  冴原邊笑邊坐上了裝有滾輪的椅子,然後傲氣十足地將腳放到桌上。她可以從自己大腿的隙縫間微微瞧見那些冷藏血的顏色。
  她拿出手機,打算用郵件向賴雅告知情況,但她更希望能早點去見賴雅。雖然想告訴他自己有多活躍當然也是原因之一,不過她總覺得除此之外在心裡也有某種東西催使她想這麼做。
  然而她卻因為被走廊上不斷鳴響的鈴聲所干擾,使得她一直無法完成郵件當中的文章。
  
  ◆
  
  只要他一打算開口說話,攪著粉的手就一定會跟著停下來。在對這間家政教室裡沒有自動攪拌器這件事感到不滿的同時,賴雅將事件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明峯。
  「雖然在學校禁止吸血,可是還是會有人想要吸。但那些人也不是不吸就會死,只是單純想耍帥或是忍不住想吸血的笨蛋而已。而學生會的成員們就是針對那些人私下販賣血袋。然後聽說那個叫做暗田的家裡是開藥局的,可以偷偷拿走藥局裡的庫存血。這完全就是違法行為了啊。不過,那些傢伙厲害的地方──或許該說他們『手段骯髒』的地方──就是發現有人不跟他們買血而從自己家帶血來學校吸的話,就會去打小報告作為殺雞儆猴。他們就是用這種手段在壟斷『市場』。」
  「喂,你這個技術爛的,換我來。」
  三井從賴雅手上搶走了打泡器跟調理碗。因為賴雅跟三井的座位很近,所以在料理實習課的時候也被分在同個小組。明峯和彌與野則是以要幫忙的名義,從其他小組過來聆聽賴雅所說的話。
  「不是有一種喝的果凍嗎?我看到那個的時候,就心想如果這是血的話還真令人不舒服。那時候腦袋裡浮現『塞滿血袋的冰箱』的畫面,然後就發現到寫說『要吸光你的血』的恐嚇信裡指的『血』,就算不是在身體裡流動的血也可以。如果說要吸光某個吸血鬼擁有的大量血袋,也算是恐嚇吧?所以我就在想會不會是那個叫暗田的有很多血袋,才請冴原去幫我調查。」
  「那…寫恐嚇信的人到底是誰?」
  明峯把玩著手上的桿麵棍。
  「寫恐嚇信的,是因為被暗田打小報告而遭到停學處分的一個叫黃泉澤的人的同夥。說是想報復他們,可是學生會室的戒備又很森嚴,才想稍微嚇嚇他們。結果那些人其實也躲起來偷偷吸血,所以跟學生會的那群人一起被逮到而挨罵了。不過,這也算自作自受吧。」
  賴雅這麼一說,讓明峯笑了出來。賴雅覺得自己似乎是第一次看見她如此輕快的笑容。
  「這些跟我們一點關聯都沒有呢。全都是夜間部的事情嘛。」
  彌與野無意義地轉開水龍頭,弄濕了流理台。賴雅以點頭回應她的話語。
  「是啊。要是明峯跟那個叫暗田的沒有坐在同個位子,或是暗田在回家之前有好好確認桌子裡面的話,事情就不會演變成這樣了。正是因為有許多偶然,才會發生這次的事件。」
  「這次事件跟我們也不完全是沒有關係吧?」
  三井攪拌餅乾麵團的技術意外俐落。「喜歡明峯的學長那個事件──那跟我們有關係吧?」
  「咦……就說那個不算了。」
  明峯因此滿臉通紅。
  「阿清你太多嘴了。」
  彌與野往他的肩膀上打了一拳,讓三井弄掉了手上的調理碗。調理碗掉落到桌上並發出鐘聲般的巨響,傳遍了整個家政教室。
  因為被老師警告,明峯和彌與野就回到了自己的小組。賴雅拍掉沾在手上的麵粉,說:
  「閉上你的嘴快動手啦,糕點師同學。」
  接著還往三井的腳輕輕踢了一下。
  
  賴雅在第六堂課結束之後正準備走出教室時,被明峯給叫住。
  「山森同學,這個──」
  在她伸出的手掌上,有個有緞帶裝飾的小袋子。
  「咦,這是什麼?」
  「餅乾。這是今天在料理實習課做的,可以幫我拿給冴原同學嗎?就當作是幫我解決事件的謝禮。」
  賴雅收下了她的餅乾。觸感像是布一樣的小紙袋上有著紅色的緞帶,這樣的外型讓男生拿著它走在路上會感到很難為情。
  「明峯也可以自己拿給她啊?」
  他這麼一說,使得明峯滿臉通紅。賴雅覺得似乎只要拿針刺她的臉頰,就會噴出血來。
  「因為夏天夜間部的人會比較晚來。如果是山森同學的話就一定遇得到她吧?」
  「啊,嗯。說的也是。」
  賴雅將餅乾袋收進書包當中。
  「啊,那是什麼?你拿到什麼了?也給我一點嘛。」
  三井手上掛著滿是泥巴的足球釘鞋,從走廊上探出頭來。
  「這不是給我的啦。」
  賴雅把書包揹到肩上。為了不讓放在裡面的餅乾碎掉,他輕輕用手撐著書包。
  「你到底拿到什麼了啦,是情人節巧克力嗎?」
  「才不是。而且現在才六月而已。」
  「你怎麼了,阿清?」
  彌與野以會擋住教室出入口的形式站在門口。「已經在商量情人節的事情了?」
  「是啊。這傢伙說他想拿到彌與野的巧克力。」
  三井因為賴雅這句話而紅了臉頰,並小聲地回說:
  「才沒那回事咧。」
  然後他便順著走廊離去。
  傍晚時開始下起了雨。
  雖然這是和冴原一起合撐一把傘走到車站的機會,但感覺再用這招會被她識破自己的伎倆,於是賴雅帶著自己的傘下樓離開家裡。
  排列飲料的工作很快就結束了。賴雅坐上紙箱靜靜待著,然後覺得身體冷到有些疼。
  冴原在一如往常的時間出現。賴雅起身往店裡走去。
  「走吧。」
  「嗯。」
  她拿起和往常相同的紅茶。
  賴雅先行走到外頭,打開了塑膠傘。街燈在透明的塑膠膜上呈現破碎的模樣,雨滴也在上頭響起撞擊聲響,並滾落傘外。
  她不曾跟櫃台人員拿過袋子。她走出店門,直接將寶特瓶收進運動背包裡。看到瓶內水面激起波瀾的紅茶沒入包包當中時,賴雅感受到胸口有一股冰涼的感覺。
  「這個給妳。」
  踏出腳步後,賴雅從襯衫口袋中取出餅乾,交給冴原。因為餅乾剛才放在冷藏庫裡,所以是冰的。
  「明峯要給妳的,說是當作謝禮。」
  「謝謝。咦~裡面會是什麼呢。」
  她用臉跟肩膀夾住傘柄,然後打開袋子。金屬製的棍子壓在她那看起來很柔嫩的白皙臉蛋上,使看見此景的賴雅又再度因此全身微微發抖。
  「是餅乾耶,看起來好像很好吃。是她自己做的嗎?」
  「嗯。」
  賴雅也有著不說出那是在料理實習課做的餅乾這種纖細的神經。
  「明峯說是她親手做的。」
  她拿起一片餅乾,放入口中。咬碎餅乾的清脆聲響不知為何並非刺激到賴雅的耳朵,而是他的脖子。
  「嗯,很好吃。」
  賴雅繞過地上的小水漥,然後再回到露出笑容的冴原身邊。
  「賴雅也吃一下嘛。」
  她遞出紙袋,但賴雅搖頭拒絕。
  「不用了。」
  「為什麼?就吃一下嘛。」
  「因為那是明峯說要給冴原的餅乾。」
  「可是很好吃耶?」
  她灰色的雙眼看向賴雅。她的雙眼蘊藏著某種魔力。
  「那,就只吃一個。」
  賴雅將手指伸進她手心上的袋子裡,取出一片餅乾。嚐了餅乾以後,發現其實味道和自己小組做的沒什麼太大差別。
  「學生會那些人後來怎麼樣了?」
  賴雅如此詢問打開寶特瓶蓋喝起紅茶的她。無數的半透明褐色泡沫在街燈照射之下舞動著。
  「雖然還沒決定要受到什麼處置,不過有謠傳說他們會被無限期停學。」
  「無限期?那是多久?三年左右嗎?」
  「太久了吧。那樣的話學生會長會超過二十歲。」
  她笑了出來,並用指腹擦拭寶特瓶口。「要喝嗎?」
  白色的瓶口正朝向賴雅敞開著。
  「呃…這……不用了。」
  賴雅往後退了幾步,使他的背部因而撞上了走在附近的人手上的傘。
  車站前的行人穿越道充斥著人潮與傘花。也因為人實在太多,導致除了她以外的人全被擋在賴雅的視野之外,讓賴雅覺得這就好像是在只有他們兩人的特等席欣賞耀眼的夜晚街道一樣。
  「夜間部是幾點開始上課?」
  賴雅舉高自己的傘,同時如此詢問。
  「八點半。」
  她的聲音位於傘的下方。
  「跟白天一樣耶。看來剛好相差了十二個小時。」
  「因為現在是夏令時間。平常夜晚比較長的時候是六點半開始。」
  「六點半?那還真辛苦耶,一大早的就要去上課。」
  「沒錯,就是『一大早』。看來你也差不多習慣夜間部的用語了嘛。」
  她的笑聲被電車的聲音所掩蓋。
  她在車站的遮雨棚底下把傘折了起來。而賴雅則依然撐著雨傘。
  雨滴在她的襯衫上留下了好幾個雨漬。直到來到燈光底下,賴雅才發現到這件事。
  「那我先走了,掰掰。幫我跟明峯說她的餅乾很好吃。」
  「嗯。那,路上小心。」
  看見她消失在樓梯的另一端以後,賴雅便踏上了歸途。口中還殘留著餅乾的甜味。她的一舉一動若隱若現地浮現在眼前。
  
  (還說別人「沒神經」,到底是誰才沒神經啊。)
  
  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明峯的用意,居然還把指名送給她的餅乾拿給別人吃。
  而且她也沒有顧慮到賴雅的心情。雖然紅茶可能跟餅乾很搭,但賴雅完全無法讓自己的嘴去碰觸她喝過的瓶子。
  回到家以後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一天就此結束。而她的一天才正要開始。聽說日本將會學習歐洲導入夏令時間,但賴雅還沒聽聞這件事的下文。到頭來,大家都是以太陽作為基準而活。在熬夜過後會感到心情沮喪,也一定是因為這個原因。
  
  (夏令時間嗎……)
  
  賴雅想要只屬於自己的夏令時間。他心想,如果在自己的夏令時間中,可以有與她的時間重疊的部分就好了。
  
  ◆
  
  影宮將自己的雙手當成枕頭,趴在桌上睡覺。
  冴原將手掌放上影宮彎曲的背部。雖然吸血鬼的體溫本來就偏低,但周圍的人都說她的手格外冰冷。
  影宮往黑板方向伸個懶腰之後,便抬起頭來。
  「是冴原啊,早。」
  「早安。影宮,妳要吃餅乾嗎?」
  當冴原一把上頭有緞帶裝飾的紙袋放到桌上,影宮就笑了起來。
  「這是什麼?」
  「說是當作『解決事件的謝禮』送我的。」
  「便利商店男送的嗎?那傢伙原來是個男大姊?」
  「不是啦。」
  冴原拍打影宮膨軟的上臂。「做這個餅乾的是收到恐嚇信的明峯同學。」
  冴原的座位是最靠近走廊的最後一個。因為她的身高很高,所以就被安排在這個位子。如果被出入教室的同學發現有餅乾的話,他們會來要餅乾吃,於是冴原跟影宮連忙分掉並吃下餅乾。
  「嗯,很好吃。」
  「很好吃吧。」
  「之前料理實習課的時候,我們小組做得很糟糕呢。」
  「那個……真的很慘。」
  冴原想起了在照片上見過的明峯里子的臉。她也有給賴雅餅乾嗎?白天的時候,她和他在這個教室進行了什麼樣的對話?她很可愛,也很會做點心,男人理想中的女孩子會不會就是像她那樣的人呢?
  賴雅並沒有很帥氣,整個人散發出的氛圍也有些陰暗。明明就很粗神經,卻又有在心裡建起圍牆不讓他人靠近的部分。
  雖然他並非冴原喜歡的類型,冴原卻莫名地在意他。他和她班上的男同學不同,皮膚充滿血色,而且他脖子和手腕那些較薄的皮膚底下還飄散出了濃郁的血香。那對她來說是相當有魅力的,甚至讓她的身體因此顫抖。
  兩人今天也一起走在路上,傘底下的冴原則興奮得雙頰發熱。她希望不是從冰冷的血袋中吸取血液,而是能直接從他的血管吸取溫熱又新鮮的血液。用利牙咬破他的皮膚,用手臂勒緊他,然後一邊用全身感受他的體溫,一邊品嚐他的血液。到那時候,他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著她?會是恐懼,還是憐憫?無論如何,她覺得只要被他的視線所凝視,自己大概就會愛上他的每一滴血,不能自已。他的雙眼擁有某種魔力。
  但是,被那樣的魅力所吸引並非正常的情形。因為別人的血和身體而感到亢奮這太不對勁了。即使是情色漫畫,也不會出現這樣的內容。
  所有活在白天的人類身體裡都流有溫熱的血液。並非只有他才特別。與眾不同的會是他的血型嗎?明明血液的味道和香氣會隨血型而有所不同這種事,只是單純的迷信而已。
  冴原的手機發出震動。是他傳來的郵件。
  
  幫我向妳那位負責展現美色的朋友問好。
  
  讀完這段文字之後,影宮笑了出來。
  「是『負責色誘』才對,可不是單純的展現美色喔。還是他是想說那個?他是想說冴原沒有半點魅力嗎?」
  冴原覺得這是封既無情又枯燥乏味的郵件。但她持續盯著這段文字一段時間以後,卻覺得文字裡似乎冒出了血液的香氣。


  向心愛的睡眠道別
  
  
  一
  
  撇在桌上的手沾滿了汗水。
  期末考前一週,課堂上教的部分看起來是一定會直接當成考題,但賴雅實在無法專心聽課。
  漢文跟現代文以及英文比起來,在文章的劇情進展上肯定會比較緩慢,不過跟古文比起來似乎也是如此。
  「鴻門之宴」這篇文章已經讀了將近兩個星期,可是卻完全沒看見身為主角的項羽和劉邦。如果是連續劇的話,早就開始覺得不耐煩而決定不繼續看下去了。
  雖然他很想和坐在自己前面的三井清輔聊天,但他也無法這麼做。因為年老的漢文教師很囉唆,甚至連把墊板拿來當作扇子都會被他唸上幾句。
  賴雅的座位在走廊這側的最後一個位子上,教室門就近在他身旁。雖然他坐在最容易溜出教室的座位,但他沒有那個膽子。
  他用手轉動著手上的自動鉛筆。
  
  
  (啊,糟糕……我想到一個超有趣的東西了。)
  
  他試著把浮現在腦海當中的詞彙寫到桌面上。
  
  ──肛門之快。
  
  他自己寫出來也差點當場噴笑。他將鼻子跟嘴巴壓在手臂上,發出了像是在忍著不打噴嚏的聲音。
  「鴻門」轉換成「肛門」,「宴」轉換成「快」。他覺得中國人看到這個大概也會嚇一跳。(註:以上詞彙在日文當中皆為同音不同字)
  接著他更嘗試畫出項羽跟劉邦。因為沒看過本尊,所以他也不知道兩人的特徵。他心想只要加上鬍子應該就不會有什麼問題,然後畫出兩個中年男子,也標明了兩個角色是「項羽」跟「劉邦」。
  他在角色旁邊加上對話框,幫兩人加上台詞。他先是稍微想了一下要用什麼台詞,最後決定寫上「爽快多了!」。
  賴雅趴到桌上,忍住自己的笑意。他覺得自己今後似乎沒辦法用正常的眼光面對這張桌子了。
  三井轉過頭來,戳了一下賴雅的手肘。
  「怎麼了?你身體不舒服嗎?」
  「沒…沒有……沒什麼。」
  賴雅直起上半身,用手指擦拭掉滲出的淚水。
  他也想讓冴原看看這張桌子上的塗鴉。不曉得她看了究竟會作何表情。這陣子賴雅頂多只有隔著飲料跟她互相揮手打招呼而已。雖然他希望可以有個能跟冴原說話的契機,但類似之前那樣的恐嚇事件卻遲遲沒有發生。
  進入暑假以後,見面的機會大概也會隨之消失。只要一進到長期休假時期,賴雅總是會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因為不需要去學校,所以起床時間也會大幅偏移,結果導致就寢時間也跟著延後。日夜顛倒的生活再顛倒回來,然後又再顛倒過來──差不多在循環到這個階段的時候,第二學期就開始了。
  光是生理時鐘顛倒過來就讓賴雅覺得極度疲累。每年接近假期時,賴雅都會變得很憂鬱。
  而這種顛倒生活在今年似乎會比往年還要更加使他感到倦怠。
  
  ◆
  
  早上(對吸血鬼來說的早上)進到教室的冴原先是把書包放上桌面,接著又急忙地把書包拿起來。她會這麼做是因為桌面看起來有點髒。
  仔細一看,便能發現桌面上被人用鉛筆寫了些東西。她坐上椅子,然後看向桌上所寫的字。
  
  ──肛門之快。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她覺得這段文字莫名詭異。在文字下方還畫有兩個謎樣的鬍子臉。而且他們還異口同聲的說:「爽快多了!」
  「唔哇,這什麼啊……好噁心……」
  冴原戳了一下坐在前面位子上睡覺的影宮供子。雖然她自稱自己有長時間睡眠症,一來到學校就會立刻開始睡覺,不過她是班上最早來到教室的人。
  「欸,影宮,妳看一下這個啦。」
  「唔~怎麼了?妳身上長了會說話的人面瘡嗎?」
  她抬起頭,轉過頭來。
  「這個這個,快看。」
  當冴原用手一指──
  「嗯?什麼啊?」
  影宮便起身繞到她的背後,查看她的桌面。
  「妳看,不覺得這很噁心嗎?」
  「唔……這太糟糕了。這根本就沒有區分出誰是誰嘛。從臨摹喜歡的作家的作品開始會比較好喔。」
  不知為何影宮是以漫畫編輯的角度來評論桌上的塗鴉,和冴原所期待的答案存在著些許的差異。
  一直盯著桌上的塗鴉看,便感覺屁股附近開始感到有些搔癢。
  「這個啊,應該是白天的時候坐在這個位子的人畫的吧?」
  「應該是吧。」
  影宮點頭回應。
  「然後啊,這會不會是針對我寫的啊?搞不好坐在這裡的大變態先是跟蹤我,然後再用類似『那傢伙看到這個會露出什麼表情呢?』之類的心態在監視著我。」
  「不,那倒是不可能。」
  因為影宮如此斷言使冴原感到意外,於是她抬起頭來。
  「妳為什麼知道不可能?」
  「從字面上來研判,畫這個的人不是男同性戀,就是潛在性男同性戀。所以不可能會盯上冴原。」
  「是這樣嗎……」
  冴原疑惑地歪起腦袋。接著影宮將手放到她的肩膀上。
  「再來有可能的就是嚴重便祕的人了。雖然之前一直上不出來讓他很苦惱,不過他終於就在這個位子上『爽快多了』。」
  「唔哇,糟透了。」
  冴原邊顫抖著身子邊從椅子上站起來。在站起來的時候,她的頭不小心順勢撞上了影宮的胸部。
  她的胸部很大。身高較高的冴原從上往下看她的話,會因為襯衫鈕釦被圓圓隆起的部分擋住,導致只能看到上面三個鈕釦。
  「跟之前那個賴雅商量看看如何?說『日間部有變態』。」
  影宮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但因為受到她胸部的阻礙,所以變成了很盛氣凌人的姿勢。
  「辦不到啦,這種事怎麼可能有辦法跟他說。」
  「肛門之快」──跟賴雅談這種事的話感覺會被他瞧不起。他和班上的男同學不同,看起來不像是會開黃腔的人。他總是一副相當認真的表情,而且只要冴原將身體靠過去,他就會像是感到害羞般地退開。但面帶認真表情的他偶爾也會開個玩笑。當冴原一笑,他便會露出有些困惑的神情,同時露出微笑。
  冴原認為沒有人可以比他還要更不適合開黃腔。
  不過,和他商量看看這件事也不壞。這陣子冴原只有隔著飲料跟他互相揮手打招呼而已。冴原不曾進去過那裡面,所以她也不曉得他究竟是如何看著自己。
  「姑且跟他談談看吧。嗯…可是……」
  在冴原如此煩惱的時候──
  「就隨便妳吧。」
  影宮回到了座位上,再度進入夢鄉。
  
  因為夜間部正在實施夏令時間,所以上課時間也因而縮短。
  第五堂課結束之後,坐在離門口最近的冴原搶先衝到走廊上,然後打開置物櫃拿出書包。
  「好了,回家吧。」
  現在是考試前一週,所有社團都因此停止活動。平常都會直接前往更衣室的人們在此時都像是失去了目的地般,在走廊上徘徊。
  冴原拿起平時不太會用到的革製書包,回到教室裡。坐在她前面一個位子的影宮正坐在位子上睡覺。冴原從下面去捏她那從短袖的袖子底下露出的軟綿綿上臂。
  「影宮,影宮,第五堂課結束了喔。」
  影宮抬起頭,先是環望了一下周圍。
  「嗯~我睡著了~」
  「我知道。」
  由於今天沒有要換教室的課,所以影宮一路從第一堂課睡到了第五堂課。雖然中途有起來吃午餐,不過除此之外的時間都是一直趴在桌上的狀態。
  比起擔心她不聽老師上課到時能不能順利應考,冴原更在意影宮的身體狀況。如果長時間維持同一個姿勢,會讓血液循環變差。雖然吸血鬼身體裡也有血液,且顏色和白天的人類一樣是紅色的,但因為吸血鬼不能吸同類的血,所以人們認為吸血鬼血液蘊藏的價值遠低於白天人類的血液。而冴原就像是覺得那關係到某種體質上的脆弱般,會想去多注意吸血鬼們的身體狀況。
  「好了,快起來,要回家了。」
  「啊~不行,好想睡。」
  影宮再次將頭放到作為枕頭的雙手上。「我現在是睡眠不足的狀態。昨天只有睡九小時而已。」
  對普通人來說那樣的睡眠時間就很足夠了,但對影宮來說還不夠充足。
  「妳為什麼會睡眠不足?是在讀書嗎?」
  「不是。是因為作春夢,結果興奮到睡不著。」
  「春夢?」
  冴原的聲音響遍了整間教室。還留在教室裡聊天的幾名男同學因此將視線移到她的身上。
  「什麼春夢啊?」
  冴原降低了音量。
  「雖然不太記得了,不過在夢裡有雙很大的手在我全身上下到處亂摸。那被摸的感覺超有真實感的,害我忍不住大聲地喊了『NO!NO!』。」
  「對方是外國人嗎?」
  「然後我就被自己的聲音吵醒了。剛好在正精彩的地方的說。」
  「妳是蠢蛋吧。」
  「不過,真的很有真實感。很難想像那只是場夢而已啊。」
  「會不會真的有那個人存在?像是躲在床底下之類的。」
  「又不是都市怪談。」
  影宮笑了出來,並用前臂摩擦眼睛。「因為這樣,所以我很累。然後因為還沒睡到一個段落,我要再繼續睡一下。」
  說完,她就真的沉沉睡去了。就算冴原說了聲「回家再睡啦」,她也是毫無反應。
  冴原在嘆了口氣以後便離開了那裡。影宮陷入這種狀態的話,就再也沒有人能夠叫醒她了。
  目前時鐘的指針才剛指到兩點的地方。距離日出還有兩個半小時多一點。
  對於避開陽光而活的吸血鬼來說,夏天是個令人憂鬱的季節。和冬天相比,活動時間會少上三四個小時。而且一回家就必須要立刻關上遮光窗簾,以防備即將來臨的耀眼「夜晚」。
  白天的人類在晚上也能夠行動,所以很方便。即使夜間視力不好,也只要有燈光就能夠像在白天時那樣活動。雖然「白天的人類」這個稱呼是他們人類自己取的,不過還真是太過謙虛了。就算有人因為嚮往著夏令時間而轉入夜間部,應該也不會在適應環境上遇到太大困難。
  如果是賴雅的話會是什麼情形?冴原思考著這件事。
  若他轉來夜間部,那隨時都能見到他。而且就算「早上」沒有多餘時間,也可以不用勉強自己去一趟天堂便利商店。在前往飲料區時,也不用為他今天是否也待在冷藏庫裡感到不安。
  但要是分到不同班級的話,光是要跟他見上一面都會變得更加困難;縱使分到同個班級,也可能會演變成跟她現在和班上男同學的狀況一樣,毫無交流。有時候,距離縮短反而會讓彼此距離變得遙遠。
  因為私售血袋事件而被帶走的學生會成員們害怕著「白晝的名偵探」。而冴原內心的某處也懼怕著賴雅。他知曉她所不知道的世界,而且他隨時都可以前去她無法觸及的地方。
  他的存在在其背後隱藏著自身不在的事實,這讓冴原為此感到不安,也為此感到興高采烈。這種自己也無法完全控制的情緒起伏令她感到恐懼。
  她在通往校門的路上看見了朋友們的背影。雖然慢慢走也應該能夠追上,但她卻選擇奔向她們,並抓住了朋友的肩膀。
  
  
  二
  
  他伸手尋找放在枕邊的手機,且立刻就找到了。模糊的光芒從窗簾外頭透了進來,讓他至少能分辨出物體的輪廓。
  現在時間是早上五點。
  賴雅坐起身子,端坐在床上。賴雅感受到有種不端坐著的話就無法面對腦中那幅淫靡景象的感覺。
  他作了一場夢。
  冴原也在夢中,但不知為何她卻是呈現一絲不掛的狀態。雖然不太記得她的下半身有沒有穿,不過至少上半身是全裸。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領帶,是平常賴雅拿來繫在脖子上的制服領帶。那條胭脂色的領帶就垂在隆起程度普通的兩顆乳房之間。因為沒有實際看過,所以應該不是正確的大小,不過她的胸部隔著衣服看起來差不多就是這種尺寸。

  明明冴原是吸血鬼,可是背景卻相當明亮。光線照射在她全身的每個部位。她的皮膚散發著和在夜晚時會看見的那種有如由月光聚集而成的白光有所不同,是帶有某種熱度的光澤。而在上頭可以看見樸素得難以辨別其存在的淡色乳頭。
  冴原以像是時裝秀模特兒的步伐走來。視線完全沒有從賴雅身上移開。她的雙眼帶有某種魔力,讓他無法動彈。雖然他不曾體驗過鬼壓床,但他覺得那肯定就是現在這種感覺。
  夢境中才會有的靈活情境變化,讓賴雅不知何時變成了仰躺狀態,而冴原則跨坐在仰躺的他身上。雖然沒有感覺到她身體的重量,不過卻感覺得到她坐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她湊近看向他的臉,然後像是在捉弄他一樣噘起嘴,親吻了他的嘴唇。
  明明不曾和別人接吻,那份觸感卻相當真實,可以清楚區分出舌頭表面的粗糙以及反面的濕滑。因為這個行為,嘴部周圍沾滿了液體。他清醒得能夠明確理解到那些一定都是自己的唾液。
  接著非常湊巧地,他的雙手變得能夠動作了。就好像是迎來了大好機會一樣,他將手伸向她的胸部,但卻沒觸摸到任何東西。賴雅就在此時醒了過來。
  賴雅滿身大汗的獨自端坐在昏暗的房間裡。
  他將空調溫度從二十八度降低到二十六度。
  殘存在口中的觸感實在是太過寫實了,讓他無法相信冴原真的不在這個房間裡。他以為自己是因為夢中的光線太過明亮,所以還沒適應現實空間的昏暗。賴雅環視床的周遭,甚至還小聲地喊了一聲「冴原?」。他現在的精神狀態和瘋狂之間已只剩一紙之隔。
  他覺得也是有可能發生吸血鬼潛入他人寢室這種事情。這正是古典型的吸血鬼會做的事。搞不好冴原化身成蝙蝠,從房間的某個空隙鑽了進來也說不定。
  也有夢魔這種東西存在。雖然夢魔會讓人類作春夢,是非常令人感激的存在,但據說會吸取人類精氣作為報酬。在這方面上,夢魔有些部分很近似吸血鬼。或許冴原既是吸血鬼,也是夢魔。
  在前世曾和冴原發生過什麼事也是有可能的。那種真實的觸感讓他覺得過去肯定曾經體驗過那種感覺。
  隨著時間經過,他的腦袋也漸漸開始正常地認知到現實世界。冴原不在這裡。不可能會在這裡。就算她在這裡,也不會和賴雅接吻。也不會脫到一絲不掛。而且都全裸了還繫領帶究竟是要做什麼?
  賴雅擦拭過沾滿口水的嘴邊,前往廚房。
  這個時間父親在店裡,母親則是在睡覺。他比白天的時候還要更加躡手躡腳。他從冰箱裡拿出礦泉水的瓶子,將水倒在杯子裡以後再喝下。
  他吐了一口氣,思考剛才所見的夢境──那是一場夢。那無關於冴原的想法。如果把夢境告訴她的話,她一定會露出嫌惡的表情。
  當賴雅想像到她擺出那樣的表情,便覺得痛苦悲傷,眼眶逐漸濕潤且一股溫熱。在他的腦海中,冴原是露著笑容的。那畫面比起在夢境中所見的還要再更加清晰。
  一直都是如此。他心中所想的冴原一直都是露出笑容的冴原。
  賴雅喜歡上她了。心境和昨天以前完全不同。
  因為一場夢而喜歡上對方,這並不合道理。要喜歡上一個人,經由理解對方的人格並被其吸引是最佳的路線,相較之下,「喜歡對方的面貌」聽來等級就低了一些。「因為夢到對方所以喜歡上對方」更是不值一提。那和對方的本質扯不上半點關係。
  
  (如果在結婚典禮的演說中出現「兩位是因為新娘出現在新郎夢中而開始交往──」這種話,這根本腦袋有問題吧?親戚全都會被嚇傻。)
  
  賴雅一邊繼續沉浸在有些脫離現實的妄想中,一邊在發出低沉轟鳴的冰箱前佇立著。
  
  雖然他期待可以夢見夢的後續而回到床上,但不用說是作夢了,他連睡都睡不著。於是他就在睡眠不足的狀態下前往學校了。
  從學校返家之後就會忍不住睡午覺,然後晚上又因此無法入睡,到了早上又會睡眠不足──他預料到如此的惡性循環,心情實在無法舒暢。
  有人群聚集在二年A班的教室。由於人多到連教室門外都有人,所以即使人在走廊上也能得知這件事。似乎演變成了比恐嚇信那時候還要更大規模的騷動。
  賴雅將書包放到置物櫃當中以後,便找一個同學來詢問教室中發生什麼事。
  「教室裡面有吸血鬼啊。」
  對方指向教室內。雖然賴雅伸長身子想看教室內的情況,但卻被前面的人的頭擋住,導致他什麼都沒能看見。
  他推開人牆,很輕鬆的就到達了沒有人的核心區域。那裡是他的位子。「肛門之快」的塗鴉還留在桌上。
  在那前面一個位子上坐著一個女生。她正趴在桌上睡覺。一直盯著她,就會發現她的背部偶爾會像是突然想到似地上下起伏。她的長髮分成了兩邊,落在桌子上。
  「賴雅啊啊啊啊!」
  因為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自己,使得賴雅差點因此發出叫聲。三井正使勁抓著他的身體。
  「阿…阿清你怎麼了?」
  「我的座位上有吸血鬼啦啊啊啊!快幫我想想辦法啊啊啊啊!」
  「你要我想辦法,這……」
  賴雅走近正在睡覺的女生,並觀察她。短袖制服底下的手臂相當白皙,跟冴原是相同種類的白。而她身穿的制服是蓮大附高的制服。
  「這個人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在這裡的?」
  「早上最早到的人說是一來就在這兒了。」
  據冴原所說,在夏令時間實施期間內,夜間部的放學時間是凌晨兩點。若她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是這個狀態的話,就表示她已經睡了六小時以上。即使是在床上,賴雅也沒辦法持續睡上那麼久。
  「賴雅,你就幫幫他嘛。阿清很困擾不是嗎?」
  彌與野從人群中走出來,湊到他們身邊。
  「呃…就算你們要我想辦法,我也……」
  「在這個班上最能應付吸血鬼的就是賴雅了,你一定有辦法吧?而且你也解決了之前那次的事件。」
  賴雅覺得大家太高估自己了。而且在之前的恐嚇事件當中,實際「想辦法處理掉」那群吸血鬼的其實是冴原。
  但是,現在全班的人都對他有所期待。他被充斥於教室內的氣氛所催促而站到正在睡覺的女生面前。
  「那個……」
  賴雅向對方搭話,並往她的上臂附近輕拍了一下。由於她的頭髮披在肩上,所以賴雅不敢直接碰觸她的肩膀。
  出乎意料的,對方居然立刻有了反應。
  「唔?」
  她抬起頭,以覺得光線很刺眼的眼神看向賴雅。她深深皺起眉頭,而她到剛才為止還壓在手上的額頭則有著紅紅的壓痕。
  周圍人群建立起的圓稍微擴大了一點。
  「請問妳是夜間部的人嗎?」
  賴雅這麼一問,對方隨即點頭回應。
  「現在幾點……?」
  彎著的嘴中傳出沙啞的聲音。
  「八點十五分。是早上的。」
  「早上……?」
  剛睡醒的女生往窗戶看去,原本皺緊的眉頭又變得更加深鎖。「真的假的啊……慘了……」
  她用手撐著桌子起身,正以為她要踏出腳步離去時,她便失去了平衡往賴雅的方向倒下。雖然賴雅好不容易接住了突然倒下的她,但她身體的重量卻讓賴雅差點直不起腰。
  「唔喔喔喔喔!」
  現在的姿勢就好像是被吸血鬼襲擊了一樣。對方的臉就湊在他的脖子上。她似乎是完全失去了意識,身體是弓著的,膝蓋也像是隨時會碰到地板的狀態。
  周圍的同學發出尖叫聲並遠離他們,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站在賴雅身邊了。
  「阿清!快救我!」
  賴雅在求救之後才發現到壓在自己胸前的奇妙觸感。隔著硬挺的襯衫布料緊緊壓在自己身上的那個東西,既大又圓又很柔軟。就算對方很重,或假使對方從自己的頸動脈吸血,那份舒服的觸感也都足以補償其損失。他心想在對方失去意識的這段時間內都一直保持這個姿勢也無妨。
  「沒事吧?」
  三井將手伸到失去意識的女生的腋下,拉開她的身體。
  「沒…沒事……」
  從重量和圓潤的觸感中獲得解放的賴雅將她的手勾在自己的脖子後面。她的手很冰冷。
  「阿清,你也來幫忙。」
  他們兩個用肩膀從左右兩邊支撐那名女生。
  「要帶她去哪裡?」
  「總之先帶去保健室。」
  兩人拖著癱軟的女生一起走出了教室。
  
  (糟糕……我搞不好喜歡這個人……)
  
  賴雅心裡正想著這種事,忘了數小時前自己才愛上冴原。就「不可告人」的意義上而言,無論是「夢到」還是「對方的胸部貼在自己身上」,都是同樣糟糕的戀愛起點。
  保健室就位於下到一樓之後的樓梯附近。
  「停下來一下。」
  賴雅打開置物櫃取出運動服外套,並把外套蓋在那名女生的頭上。賴雅不曾看過吸血鬼照射到陽光後會變成什麼樣子。有一說是他們會化成灰燼。至少,照到陽光對他們有害這點應該是不會錯。
  兩人一階一階地謹慎搬運著她的身體。她無力垂下的雙腳卡到階梯的前緣,待脫離之後又再輕輕碰上下一層的階梯。
  「她還真是有夠重的耶。」
  僅僅是下了半層樓,賴雅就累得不停喘氣。
  「人昏過去的話好像就會變重。我們的顧問有說過。」
  三井的身高很高,體格也相當結實,沒有表現出很疲累的樣子。
  「就算是那樣,也太重了吧。她的體重到底有幾公斤啊。」
  「你一直說的話會被罵喔。」
  「反正她昏過去了,根本聽不到啦。」
  不想被三井察覺,賴雅悄悄地把手繞到身旁女生的腰部並撐起她的身體。雖然降低了肩膀的負擔,但賴雅覺得自己手掌滲出的汗水似乎會弄濕她的白色襯衫,心裡感到有些過意不去。
  路過的人們都對兩人之間那名蓋著一件體育服的女生投以懷疑的目光。
  「我們好像在押嫌疑犯一樣啊。」
  三井笑了出來。
  「沒有嫌疑犯會靠警察搬靠得這麼徹底啦。」
  賴雅忍不住擔心掛在他脖子上的手臂會不會因此折斷。
  由於賴雅在一年級時常來保健室商量有關睡眠時間的問題,所以跟保健室很熟。
  「山森同學,發生什麼事了?」
  看見賴雅他們,保健老師驚訝地瞪大了雙眼。
  「教室裡有夜間部的人,然後因為對方突然昏倒就帶過來了。」
  賴雅在上氣不接下氣的狀態下回答。隨後保健老師迅速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大家快關上窗廉!」
  似乎是想蹺掉第一堂課而再這裡的三年級生們經老師指使,奔往窗邊,一關上厚厚的遮光窗簾,保健室就變得很暗,有如夜晚一般。三井與賴雅將那名女生抱到床上讓她躺著。床的四周也拉起白色的隔簾。
  「好了好了,男生都出去。」
  保健老師趕走了其他的人,只留下三年級的兩名女同學。看來是要脫掉她的衣服進行醫療處置。
  來到保健室外面的賴雅並沒有離開,且在保健室門前不斷徘徊。說不定硬是把她帶來這個做法不太妙。面對夜間部二年A班的女同學,因為對方有可能是冴原的朋友,所以會想好好表現一下自己。他對於事情是否會演變成無法挽回的狀況而感到不安,因而無法靜下來等待結果。
  「我們回教室去吧。」
  三井拍了賴雅的背。
  在上樓的途中,三井用肩膀撞了一下賴雅。
  「欸,在搬那個人的時候,一直都有被她的『那個』碰到對吧?」
  「什麼『那個』?」
  「就是她的胸部啊,胸部。」
  這點不需要他提,賴雅也知道。不只是在搬她的時候她胸部的側邊一直貼在賴雅的肋骨上,就連賴雅將手放到她的腰間時,虎口附近也稍稍碰到了她的胸部下緣,這些都讓賴雅以「碰到」以上但未達「觸摸」的危險狀態感受到她胸部的存在。晚上作過那場夢又遇上這件事,這一天對他來說真是常常感受到真實觸感的一天。
  「她的胸部真的超大的啊。」
  「算是吧。」
  「那個人睡覺的時候把她巨大的胸部貼在我桌上,感覺還挺令人開心的耶。」
  「我們還是不要談這種話題吧。」
  賴雅的臉熱得面紅耳赤。「我今天狀況有點糟啊。」
  三井追問是否發生了什麼事,賴雅把夢境的事情告訴他以後,他便大笑出來,還說「你也讓別人聽聽這件事吧」。因此回到教室之後,就演變成聚集好友們來開場發表會的狀況。
  「已經知道上面沒穿了,那下面呢?有穿什麼嗎?」
  出席發表會的人提出這個問題。當然,因為需要隱藏對象是冴原的事實,所以賴雅將對象設定成是「謎樣的美女」。
  「下面……我不太清楚。可能有穿貼身牛仔褲。」
  賴雅如此說明過後,男同學們發出了「喔喔!」的聲音。
  「那夢裡面你是在哪裡啊?」
  「周圍很亮,我想大概是在外面。那邊只有床。搞不好四周都是海也說不定呢。」
  賴雅如此說明過後,男同學們發出了「喔喔!」的聲音。
  「你們在聊什麼?」
  彌與野加入了話題之中。
  「在聊賴雅被一個女人跨坐在身上,還被她親了。」
  三井笑嘻嘻地回答她。彌與野聽了以後便露出不悅的表情。
  「那是怎樣?是睡覺睡到作夢了嗎?」
  被直指事實以後男生們突然感到一陣空虛,隨後便解散了。
  
  一到下課時間,賴雅就動身前往保健室。他還是很在意那名吸血鬼的狀況。從保健老師慌張的樣子來看,事態似乎挺嚴重。
  賴雅進到保健室後,穿過白色的隔簾,站在床邊。
  她臉上包滿了繃帶,看不見眼睛和鼻子,和剛才呈現完全不同的樣貌。
  「哇啊!」
  賴雅連忙奔向保健老師身邊。「老師,現在狀況怎麼樣了?那個人能得救嗎?」
  他的口中吐出像是醫療劇裡會出現的台詞。
  「她不會有事。」
  保健老師表現出冷靜的態度。「只是有照到一點陽光導致皮膚發炎而已。」
  「陽光……嗎?可是我想她應該沒有照到陽光。」
  「就算沒有直接被陽光照到,陽光也會進到屋內。如果是吸血鬼住的房子,窗戶會比較小,遮光性也比較高。不過這間校舍不是那種設計。」
  「總之就是不會很嚴重的意思囉?」
  「嗯,你可以不用太擔心。」
  老師這麼一說,讓賴雅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雖說今天早上才第一次見面,而且連對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但至少賴雅跟她之間是曾經肌膚相觸、被她的胸部緊貼身體的關係。如果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會讓賴雅覺得良心不安。
  由於感覺到纏著繃帶的女生似乎有些微的動作,所以賴雅又回到了她的床邊。她將手伸出毯子外,隔著繃帶揉起眼睛。
  「妳現在感覺怎麼樣?」
  賴雅出聲向她搭話,她隨即將臉轉向這邊。她的嘴巴並沒有被繃帶纏住。
  「好很多了。是你把我抬到這裡來的嗎?」
  「嗯,是沒錯。」
  「非常謝謝你。」
  她的嘴唇就像是吸了血般的紅潤,和白皙的肌膚以及白色的繃帶形成對比。只有嘴部顯露在外的狀態,使她看起來帶有蠱惑氣息。
  「請問是不是有塗了什麼藥?」
  「嗯,有塗蘆薈膏。」
  
  (蘆薈……)
  
  看來她的病情比賴雅所想像的還要輕上許多。
  她的頸部以下都蓋著毯子。那對巨大的胸部藏進了毯子的皺褶之間。
  「妳剛才為什麼會倒下呢?」
  「那是因為我睡太久,腳就……應該說我全身都麻掉了。」
  「妳說『睡太久』,難道妳從夜間部下課之後就一直在睡覺嗎?」
  「對。因為我有長時間睡眠症。」
  「說是長時間,會不會也太長了?」
  「可是我昨天晚上只有睡九小時而已。」
  「九小時?睡太久了!」
  一次只能睡上六小時的賴雅以及睡上九小時也睡不夠的她看起來像是完全相反的體質,兩人在總是覺得很睏這點上似乎會很談得來。
  大概是因為繃帶的纖維跑進嘴裡的緣故,她彎起嘴唇,並將手伸出毛毯去擦拭嘴邊。她把捲起的袖子拉下來,隨即便看見胭脂色的布料。那是賴雅在來這裡的途中蓋到她頭上的那件學校規定的運動服外套。
  「這是你的運動服外套嗎?」
  她用指尖抓住袖口的羅紋部分。
  「對。」
  「因為穿著襯衫不好睡,所以就借來穿了。對不起。」
  「沒關係。」
  往腳邊看去,就能發現地上放有一個籃子,捲起的襯衫就放在裡面。胸罩也被脫下來以罩杯朝上的狀態放在襯衫旁邊。那尺寸大到與其說是罩杯,不如說是空的大碗公還比較恰當。
  
  (直接穿著運動服外套嗎……唔唔唔……)
  
  又多一個作春夢的材料了。
  由於下課時間也快結束了,賴雅便打算回到教室。就在此時,她起身向賴雅搭話。
  「對不起,可以再拜託你一件事嗎?」
  「可以啊。」
  「可以幫我從置物櫃拿我的書包嗎?反正今天到日落之前都不能動,想說來準備一下考試。」
  「畢竟期末考就快到了呢。我知道了,那我下節下課時間再來。」
  和對方作好約定以後,賴雅便離開了保健室。
  下一堂課結束之後,賴雅就去打開了她的置物櫃。不知為何從裡面傳出了一陣濃厚的油臭味。置物櫃裡除了書包之外,還掛著大托特包。因為面對教室這一側置物櫃的人就只有他,所以周遭的同學都對他投以好奇的眼光。
  他提起書包,前去造訪保健室。
  她已經拿下了繃帶。早上看到她時還以為她是表情臭眼睛小、給人強大衝擊的醜女,但那似乎是她剛睡醒時的表情,平常的她是有著水汪汪大眼睛的美少女。那雙灰色的眼瞳和冴原的一模一樣。
  當賴雅將書包交給她時──
  「謝謝。」
  她如此說道,並露出微笑。
  坐在床上的她,身上運動服外套的拉鍊拉得很開。從胭脂色布料所形成的V型區域當中露出了雪白的肌膚,還可以稍微看得見一點乳溝。
  賴雅不小心和她四目相對,接著便轉開了頭。他覺得自己一直看著人家胸部這件事被對方發現了。
  「山森……」
  她用指尖抓起並凝視著縫在運動服外套胸口處的名字。「山森……你該不會是山森賴雅吧?」
  「咦?……啊,妳該不會是影宮吧?」
  那是在冴原傳來的郵件當中曾出現過好幾次的名字。影宮供子──她的一個怪人朋友。
  「便利商店的地縛靈就是指你吧?」
  「妳就是那個負責露美色的啊。」
  兩人早已透過冴原而相識。情緒緩和下來的兩人刻意以拘謹的態度向對方行禮。
  「平常冴原受您照顧了。」
  「不不不,彼此彼此。」
  兩人相視而笑。賴雅坐到了隔壁床上。
  「妳突然倒下來真的讓我嚇了一大跳啊。」
  「抱歉抱歉,因為我全身都麻掉了。站起來的時候就覺得『啊,糟糕了』,之後就完全失去意識了啊。」
  「我也曾經睡到腳麻掉就是了。」
  「對不起,把我抬到這裡應該很重吧。」
  「……不,並不會。」
  「你剛才講話那段空檔是什麼意思啊。」
  影宮伸出手來吐槽賴雅。
  「影宮接下來也要一直待在這裡嗎?」
  「嗯,我是這麼打算。」
  「午餐呢?」
  「午餐……?啊,午餐是吧。說的也是耶……」
  影宮在毯子下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子。「我肚子可能真的有點餓了。」
  「那午休時間的時候我拿點什麼過來吧。」
  「學校餐廳今天的每日套餐是什麼?」
  「我想想……A餐是炸雞,B餐是──」
  「A!我要炸雞!」
  「知道了。那我等等會帶過來。」
  「好耶~賴雅我愛死你了~」
  她的態度簡直就像跟賴雅是老朋友一樣。
  和她道別之後,賴雅一邊上樓,一邊傳郵件給冴原。現在學校裡發生了大事。前陣子是一封恐嚇信從夜晚世界寄送到白天的世界,這次則是有人跨越了換日時間來到白天。那感覺就好像是傳真機跳過3D印表機直接進化成物質傳送機那種劃時代新發明一樣,但僅靠郵件當中短短的文章無法傳達他心中所感受到的衝擊。
  賴雅很想直奔冴原面前,把這件事說給她聽。就算是用託夢的方式告訴她也好。不過如果是春夢的話會有點為難。他對自己的裸體沒有自信。而且,冴原一定不會作什麼春夢。就這點來說,她和賴雅相距甚遠。雖說只是在夢中擅自把她弄光身子,但賴雅事到如今才開始對此感到罪惡感。
  
  
  三
  
  因為是在「晚上」收到郵件,所以冴原也掌握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她心想見到賴雅時要先和他道歉。
  她走進了天堂便利商店,站在飲料區的位置。賴雅就在那裡。他發現冴原之後,便揮動了戴著工作手套的手。身穿防寒外套的他是冬天的裝扮,彷彿玻璃門兩側分別屬於不同的季節。
  他一如往常地像是捨不得放下工作般,環望過整間冷藏庫過後才來到外面。
  「我先去外面。」
  他一如往常的沒看冴原一眼就往店門口走去。即使知道他不會回頭,冴原仍在他身後微微點頭回應,她認為此時是自己在人生當中模樣最惹人憐惜的瞬間了。
  買完和以往相同的紅茶後她以小跑步離開店裡,出來後隨即看見一邊用覺得很無聊的眼神看著地面,一邊等待著她的賴雅。他發現冴原的身影之後,便稍稍抬起肩膀示意要開始移動了。
  「感覺影宮這個人還挺有趣的。」
  賴雅說出這句話,讓冴原錯失了向他低頭致意的時機。
  「咦?啊,嗯。那個……對不起,讓你添麻煩了。」
  「沒有添麻煩啦。跟她聊了很多事情,讓我很開心。」
  他大概是想起了中午發生的事情,因而抿嘴而笑。「中午我還從學校餐廳把午餐拿去保健室跟她一起吃飯。」
  「把影宮從教室抬到保健室很辛苦吧。聽說她還昏倒了?」
  「嗯。老實說她真的很重。」
  「我想也是。」
  「還是跟足球社的人兩個人一起抬的,真的很辛苦。啊,這件事不要告訴影宮喔。」
  「嗯。」
  兩人互相看向對方以後笑了出來。賴雅露出了如同愛惡作劇的小孩般的表情。
  兩人走在商圈的街道上時一直都在熱烈討論著影宮的事情。在「早上」笑得如此開心的除了冴原與賴雅以外,別無他人。
  兩人在要走上車站樓梯時互相道別。
  「路上小心。」
  「賴雅你也是。」
  冴原知道他會一直站在那邊直到看見自己走完樓梯。此時絕對不會回頭是她的準則。如果這麼做的話,自己會被當作是會誘惑男人的那種女人。
  她思考了一下旁人會用什麼眼光看著他們兩人。會覺得她跟白天的人類感情和睦的景象很溫馨嗎?還是會覺得男方穿便服、女方穿制服的兩人看起來是很可疑的情侶而皺起眉頭?
  賴雅會是用什麼樣的表情走回店裡?他會是沉浸於對話的餘韻中,還是會對無趣的談話感到厭煩而嘆氣呢?
  在並非超自然現象的意義上,世界上有著許多雖然存在卻看不見其存在的事物。在飄散著冷卻下來的汗水氣味的電車中,冴原站在門邊,為了透視黑暗天空的遠方而將臉靠近了玻璃窗。
  
  雖然她一到學校就立刻前往保健室,但影宮並不在那裡。
  由於今天早上事情很多很忙碌,於是她便以一次跨越兩階的方式上樓,然後進入教室。但教室裡也不見影宮的影子。
  「到底會是跑去哪裡了?」
  她將包包放進置物櫃,拿出泳衣之後前往泳池。第一堂的體育課是游泳課。
  溫水泳池所在的建築內設有更衣室。她進去那裡之後,便發現影宮被同學們團團包圍著。不知為何她的頭髮已經沾了水,身上還穿著鬆垮的運動服外套。
  「影宮,妳──」
  冴原打算訓她幾句而走向影宮身邊──
  「早安。」
  但影宮卻沒有感到愧疚的樣子,還面帶爽朗的笑容向她招手。
  「還說什麼早安,昨天我不是說過『回家再睡』嗎?妳為什麼沒回家?」
  冴原將裝有泳衣的包包用力塞進櫃子裡。
  「沒辦法啊,誰叫我睡過頭了。」
  影宮將手伸進運動服外套的口袋。
  「別顧著說什麼沒辦法了,好好反省吧。因為妳給別人添麻煩了。妳讓賴雅把妳搬到保健室了不是嗎?」
  冴原此話一出,同學們便發出「咦」的聲音,看向影宮。
  「讓人把妳搬到保健室?」
  「被日間部的男生搬過去的?」
  「難不成還是用公主抱?」
  影宮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
  「誰知道呢,因為我昏過去了所以我也不清楚。不過,倒是有被強壯的手抱著的感覺。」
  她這句話讓女生們異口同聲地說出:「喔喔!」
  冴原看見她穿著的運動服外套胸口處標著「山森」。
  「那件運動服外套……是賴雅的?」
  「嗯,我跟他借的,拿來代替睡衣。因為我的運動服放在家裡。」
  同學們瞪向影宮。
  「代替睡衣?」
  「妳以為你們是同居情侶嗎!」
  「感覺有點色啊。」
  影宮壓低放在口袋裡的手。運動服外套的下緣被她扯到能夠遮住她的屁股的位置。
  「他說了一句『這個拿去穿』就突然把運動外套蓋在我頭上。明明只要正常地拿給我就好了。」
  她這句話讓女生們異口同聲地發出「喔喔!」的聲音。
  冴原站到影宮身旁。影宮濕潤的頭髮上傳出一陣濃濃的洗髮精香味。
  「妳的頭髮怎麼會是濕的?」
  「剛才在那邊的淋浴間洗過頭。因為我昨天沒有洗到澡。」
  「那妳會進泳池嗎?」
  「不會。而且我的泳衣還放在家裡。」
  「妳就回家一趟嘛,反正那麼近。」
  影宮是班上唯一從家裡徒步來學校的人。
  「保健室裡真的很好睡,又不會夢到春夢。而且也很適合讀書,在那裡很容易集中注意力。」
  影宮捲起了袖子。在穿著賴雅的運動服外套時,就算是她那很有肉的手臂,看起來也會變得很有女孩子的纖細感。
  「就把這種讀書方法命名為『住校集訓法』吧。」
  「該不會……今天妳也想那麼做?」
  「要不要這麼做呢~不過身為女生,再怎麼說也至少該換件內褲吧。」
  這句話使一旁的同學們哈哈大笑。
  冴原感到無言以對,便開始換上泳裝。那種「住校集訓法」肯定沒那麼順利就能執行。而且,如果大家都模仿她的話就糟糕了。那樣會讓保健室被人潮給擠滿。
  由於B班的田徑社成員進到了更衣室,冴原停下更衣的動作並移動到她身旁。她很了解鍛鍊的方法,因此冴原經常會去尋求她的建議。
  「欸,我背肌怎麼樣?」
  「向後轉,然後把手舉起來。」
  冴原照她所說的將雙手高舉。自從被排球社領隊指謫說力道不足之後,她就很努力地在進行重量訓練。
  同學們嘻嘻笑著。影宮的視線輕掃冴原裸露在外的胸部。
  「冴原真的連遮都不遮一下呢。」
  「有什麼關係嘛。反正都是女生,也沒有必要去遮。」
  冴原看向下方,觀察自己的身體。因為她高舉著雙手,所以本來就沒什麼份量的胸部又變得更小了。她的肋骨浮現出來,腹部則是凹陷進去,並在凹陷處形成了陰影。
  「好想看妳每次玩的『那個』啊。」
  影宮這麼一說,其他同學們便隨即拍了拍手。
  「『那個』嗎?」
  「我想看我想看。」
  「冴原,玩一下嘛~」
  B班的同學們也跟著起鬨,使得整間更衣室充滿了用手打拍子的聲音。
  「咦~又要玩那個?」
  冴原一回過頭,發現連田徑社成員也對她說「妳就做吧」。
  「那麼,冴原女孩時裝秀要開始了!」
  在影宮的口令下,打拍子的聲音又變得更大了。冴原像是被充斥於整個更衣室的氣氛推動般,踏出了腳步。
  她像是模特兒一樣左右大幅擺動自己的腰,並用直挺挺的走路方式沿著更衣室的中央前進。她走到影宮面前以後,便將手扠在腰上,一百八十度轉身後再擺一次姿勢。
  周遭的人因此捧腹大笑。
  「冴原,看這邊~!」
  「妳好棒!明明就是裸體還那麼棒!」
  「請不要觸摸舞者!」
  有鍛鍊身體且較欲於展現自己的運動社成員也跟著大搖大擺地走上伸展台。在場的人,每一個都笑到流出了眼淚。
  裸體很有趣。冴原看見裸體的人也會不禁發笑。但在笑與被笑了一陣子之後,她開始覺得自己的身體很迷人。光滑的肌膚,長長的腿──相當的漂亮。她心想,若被人得知自己是這樣看待自己身體的話,一定又會引來他人的調笑。
  影宮從背後抱住表演時間已經結束了的冴原。
  「妳怎麼了?」
  「給妳一個擁抱當作獎勵。多虧這件運動服外套,妳跟賴雅間接擁抱了呢。」
  粗糙的布料表面刺激著她的背部。
  「等一下……別這樣啦。」
  冴原甩開影宮之後,穿上了泳衣。
  在緊貼著身體的泳衣之下還殘留著運動服外套的觸感。不管她去淋冷水浴還是跳進泳池,那股觸感依然沒有消失。
  冴原覺得那簡直就像整個背部都照射到白晝強烈陽光一樣的感覺。
  
  ◆
  
  因為冴原有傳郵件說影宮有可能又會住在學校,所以賴雅在第一堂課開始之前先去了保健室一趟。
  她就在跟昨天一樣的那張床上。身上穿著運動服外套也是和昨天一樣。她把毯子蓋在腳上,並把課本跟筆記本攤在上面用功讀書。賴雅想起冴原曾在郵件當中說過她的成績是整個年級裡數一數二的優秀,叫他去調查影宮成績優秀的祕訣。
  「妳昨天也一直待在學校?」
  賴雅向她搭話之後,影宮抬起頭,露出微笑。
  「住校集訓第二天。」
  賴雅站到床邊,低頭看向她的筆記本。上課內容似乎和日間部沒有什麼不同。
  「運動服外套我洗好再還給你。」
  影宮一邊在筆記本上寫字,一邊說出這句話。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穿的運動服外套上繡著「影宮」兩個字。
  「妳中間有先回家一趟?」
  「嗯,因為有『各種』需要拿來的東西。」
  說著她便露出意有所指似的笑容。
  「話說,虧妳能在這種地方讀書耶。」
  「咦?在保健室讀書完全沒問題啊。這裡很安靜又昏暗。在家裡是比較方便,不過相對的誘惑也很多。在這裡的話很快就能集中精神了。」
  「喔,這樣啊。原來這裡也有那種優點呢。」
  在家裡的話,賴雅確實是會不小心馬上拋開讀書這件事而跑去看漫畫或吃零食之類的。保健室裡沒有任何娛樂,除非讀書,不然也沒辦法消磨時間。
  「保健室可能意外的還挺不錯。」
  「對吧?賴雅也住下來怎麼樣?反正隔壁床沒人在用。」
  影宮笑著用拇指指向隔壁的床。
  
  他和昨天一樣,在學校餐廳裡連同影宮的午餐一起點。
  餐廳到了中午會很多人,多到只有第四堂課提早下課的時候才能搶到座位。因此,賴雅經常是買麵包之類的當作午餐。
  把午餐帶到學校餐廳外去吃,是至今不曾有過的想法。吃熱食果然是很棒的享受。雖然拿著兩個托盤時要不讓味噌湯灑出來需要費上一番工夫,但這麼做是值得的。
  影宮點的是肉醬義大利麵,賴雅則是每日套餐。套餐內容是炸白肉魚。
  雖然把托盤放在大腿並坐在床上吃飯的她看起來就像是病人,但她吃東西的方式就跟健康的人沒什麼兩樣。她吃得嘴邊被肉醬染紅,而用面紙擦拭。賴雅搬來一張椅子,把托盤放在影宮的床上之後開始吃午餐。
  「影宮,妳會有睡不著的時候嗎?」
  賴雅如此詢問說要幫助消化而躺在床上的影宮。影宮注視著天花板。
  「我不曾有睡不著的狀況耶。」
  「真好。」
  賴雅將手肘撐在空著的床上。「我常常會睡不著。我本來就是很不容易睡著的人了,如果還睡午覺的話睡不著的狀況會更嚴重。進到被窩裡以後想睡又睡不著,那真的會很累。雖然身體是不會累,但精神方面會很累。因為會覺得好像在浪費時間。明明在我浪費時間的時候,大家都在為了世界、為了他人,或是為了自己在奮鬥,可是我卻只是在房間裡睡覺──這麼一想,就會覺得超沮喪。」
  「大家沒有在做那麼了不起的事情啦。」
  影宮抬起毯子下的腳,靜靜晃動。
  「真的是那樣嗎?」
  「我不覺得待在被窩裡的時間沒有意義。在我待在床上時,世界也仍然在運作著。我覺得那樣就好了。應該說那時候世界沒有在運作的話我會很困擾。我不在的話世界就無法正常運作什麼的,就算大家那麼依賴我,我也沒辦法做些什麼啊。」
  「的確是。」
  賴雅笑了出來。
  「而且,讓世界得以運作的人,一定都是想睡也沒辦法睡的人們。跟他們比起來,躺在床上的我是幸福的,根本沒必要感到沮喪。」
  「原來如此。」
  影宮的想法很積極。賴雅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接著賴雅不知為何開始感到一陣睡意。
  「這次可以換聽聽我的煩惱嗎?」
  影宮將身體朝向這邊,並用手托著臉頰。賴雅端正自己的坐姿。
  「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我跟你說,我半夜的時候會因為作春夢而醒來。」
  「咦……啊…啊~真的嗎?」
  賴雅以為是在說他自己,心裡因而產生動搖。雖然這話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但影宮的表情相當認真。
  「最近老是作那種夢讓我很困擾。那也是我會住在學校的其中一個原因,想說換個枕頭會不會就能睡好了。不過,雖然前天用這種方法是OK的,但昨天還是夢到了那個春夢。」
  「這…這樣啊……順便問一下,是什麼樣的夢?」
  為了不讓自己問問題的動機是源於對色情的好奇心這個事實曝光,賴雅也擺出認真的表情。
  「會被不知名人士摸遍全身的夢。特別是胸部。會被輕輕撫摸、被揉,也會被舔。」
  「那…那還真是令人困擾啊。」
  聆聽著那樣的話題,讓賴雅的視線總會在不知不覺當中移向運動服外套上那塊隆起的部分。賴雅壓低自己的視線──但是壓低視線之後也會看見放著胸罩的籃子。簡直就是「前門有虎,後門有狼」的狀態。這並不是能夠從容談論「肛門之快」的狀況。
  「欸,我該怎麼辦才好啊?」
  「這個嘛……像是利用運動來發洩之類的……」
  「唔哇,這好像冴原會說的話。」
  影宮嗤鼻而笑。賴雅因為冴原的名字出現在話題中而感到高興,因此輕輕露出微笑。
  「還有就是……懷疑有沒有夢魔存在之類的……」
  「夢魔嗎……」
  影宮倒了下來,呈現仰躺的姿勢。「你的意思是那傢伙讓我作春夢?賴雅,你能找出那傢伙在哪裡嗎?就像你找到暗田的血那樣。」
  「呃,如果我找到他的話,我可能會想說一聲『請教我怎麼作春夢!』來請他收我當徒弟。」
  「哈哈哈~」
  影宮捧腹大笑。
  賴雅在想會不會有再稍微好一點的建議。就算對方不是春夢專家,至少也是體驗過春夢的人。
  「其實,我最近也有作春夢。」
  「是喔。是怎樣的內容?」
  影宮維持仰躺的狀態抬起頭,看著賴雅。
  「該怎麼說……就是一個模特兒身材的美女逼近我的夢。」
  「那個美女該不會是冴原吧?」
  冴原的名字意外地再度登場,使得賴雅感到不知所措。
  「才…才不是!才不是她!」
  「是嗎?」
  影宮瞇起雙眼。灰色的眼珠轉動了一下。
  「總之……我前天有夢到,不過昨天沒有。我想過一陣子之後影宮也不會再夢到了,還是不要太在意比較好。還有,我覺得把夢到的內容告訴別人也挺不錯。」
  賴雅列出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事項。
  「有道理。」
  影宮躺上枕頭,讓枕頭因此產生凹陷。「還好有跟你商量這件事。謝謝你。」
  「不……我也不知道這樣有沒有幫上妳的忙……」
  賴雅仰望天花板。白底的天花板上有著像是蟲蝕痕跡的花紋。他想知道那些花紋是否有固定的模式,而讓視線左右移動。保健老師跟幾名學生在隔簾外談天說笑。他覺得至今遇見的那些想親近老師的人當中沒有半個正經的人。他在想他的朋友們現在都在教室做些什麼。感覺就好像只有自己不小心誤闖了別的時間軸一樣。
  影宮從剛才開始就沒有再說半句話,原本還以為她是睡著了,但她依然清醒。
  「你剛才有說你很難睡著,對吧?」
  她仍然凝視著天花板,並如此說道。
  「咦?啊……嗯。」
  「有個方法可以讓你變得很好睡。」
  她抬起屁股移動身體,空出半邊床。「我告訴你怎麼做。」
  「要怎麼做?」
  「我等一下就會告訴你,你先躺在這邊。」
  說著她便用手拍拍那塊空下來的空間。
  賴雅先是往隔簾的隙縫看去。
  「咦……可是……」
  「先別管那麼多了,隔太遠的話就一定要大聲講話,會很不好做。」
  如果堅決拒絕她的要求,似乎反會被認為是意識到現在是一男一女的狀態,於是賴雅便脫掉室內鞋,移動到她的床上。用來擺午餐的托盤則被放到隔壁床上。賴雅依照她的吩咐,讓自己變成仰躺的姿勢。因為和影宮之間的距離太過接近而幾乎要碰觸到她,於是賴雅將手置於腹部,並讓雙手手指相互交叉。他的手被影宮冰冷的手所碰觸,然後被她拉直。
  「手跟腳要自然的伸展開來,伸展到可以讓你覺得很放鬆。」
  賴雅照著她所說的去做。床墊因為隔壁的人的身體重量而凹陷下去,因而產生傾斜。要是一個不注意,很可能就會往傾斜的地方滾過去。
  「首先,先閉上眼睛。接下來,把意識集中在右手上。然後去想像──右手越來越熱,變得越來越沉重。」
  影宮的聲音就像她自己半睡半醒似的,聽起來很低沉。「沉重到幾乎要沉下去的地步。」
  賴雅感覺到血液在右手的血管中四處奔流。血液奔流的速度越來越快,產生了獨特的重力。
  「接著換左手。你的左手也開始變熱,開始變重。」
  她的聲音具有某種魔力。繼右手以後,賴雅的左手也變得無法動彈。
  「你的右腳也開始變熱,開始變重。」
  她的聲音乘著血液,在賴雅的體內流動。
  「左腳也開始變熱,開始變──」
  
  一睜開雙眼,蟲蝕痕跡的花紋就映入了眼簾。
  正打算重新尋找同樣模式的花紋時,才想起剛才找到最後仍然沒有找到的事實。
  他坐起身子,翻找褲子的口袋。他拿出手機,查看時間──十三點四十五分。
  第五堂課已經快結束了。賴雅因此抱頭懊惱。
  完全睡過頭了。應該說睡著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失敗。
  他是第一次在學校睡了這麼久。明明保健老師就在一旁,卻出乎意料地沒有被老師發現。賴雅覺得自己簡直就像走進了學校的盲點一樣。
  他在床上坐著坐著,身體便產生了傾斜角度。
  雖然他原本打算不去看,但卻沒辦法不去看向其原因。
  他轉頭看向旁邊,看見影宮就睡在身旁。
  影宮的裙子緊貼著她的腳,因此連大腿根部的輪廓都能看得一清二楚。隔著一層運動服外套的胸部雖然沒有坐起來時那麼誇張,但隆起程度也是相當的大。她那看起來白嫩的喉頭毫無防備地暴露在外。感覺就算不是吸血鬼,似乎也會想往她的脖子咬下去。
  這是在作夢嗎?賴雅如此心想。雖說如此,但控制住他理性的拘束器卻沒有半點鬆弛。
  他回過頭看向隔簾的隙縫。可以感覺到保健老師就在隔簾外。這反而讓他產生了肉慾上的窒息感。
  賴雅再次望向影宮。她的裙子有異常的突起。
  
  (唔嗯……?)
  
  突起的部分在裙子裡蠕動著往上爬,爬上她的腹部,不久後便讓她的胸部又更加隆起。
  果然是場夢吧?賴雅心想。而且不是春夢,是惡夢。
  
  
  四
  
  影宮胸前的隆起已經膨脹到惡夢等級的大小。
  用罩杯數來形容的話,就是類似從A直接變成H的感覺。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感覺她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賴雅維持坐著的狀態向後退。他穿的其中一隻襪子在他睡著的時候退到了腳掌心的位置。床單遭到拉扯,床頭那側露出底下藍色的墊子。很明顯的這並不是一場夢。接收到的刺激既鮮明又太過複雜。
  真的有夢魔這種東西存在嗎?賴雅心想。這個世界上有一半是人類,另一半是吸血鬼,不曾聽聞還有以少數派立場存在的夢魔。若夢魔真的存在,該去日間部還是夜間部呢?
  說不定是下等幽靈搞的鬼。雖然因為做不雅的事情就被稱為下等是很過分的歧視,不過就是因為跑去做些不雅的事情導致無法得道,才會一直處在下等地位吧。他曾經在深夜時看過有那種幽靈出現的不知道是恐怖片還是色情片的電影。雖然是女性在床上遇襲的那種非常色情的戲碼,但到了早上仔細想想,那部電影的內容也只能說是女演員很辛苦地在獨自演戲而已。
  說到電影,也有外星人電影這種東西。電影中被外星人寄生的人類肚子突然膨脹,然後外星人的幼蟲就從裡面冒了出來。賴雅在年幼時看見那樣的畫面,造成他的心裡因此產生陰影。他討厭蛇、鰻魚,還有其他所有會扭動的生物。
  他很想弄清楚現在應該正在影宮衣服底下享受開心時光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但真實身分不明的東西果然還是會令人感到畏懼。而且,為此還必須脫下她的衣服。這種行為在道德觀感上來說很危險。
  可是,他也無法放任謎樣的怪物繼續騷擾影宮。而且,賴雅也很想∕必須要脫下她的衣服看看。應該說反倒是後者的義務感促使賴雅採取了動作。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抓住運動服外套的拉鍊。他放輕動作拉下拉鍊,但因為外套布料在上下起伏而無法順利拉下。賴雅壓住衣襟部位來弄平外套表面,然後拉下拉鍊。
  有個像是黑影的東西覆蓋在她的裸胸上頭。
  那個黑影朝賴雅的臉飛來,他的眼前因此變得一片黑暗。那個黑影帶有爪子,並且用力的刺在賴雅頭上。外星人寄生在人類身上的畫面也是這樣。像蜘蛛一樣的生物會緊貼在人類的臉上,並用尾巴上的管子把幼蟲注入人類的喉嚨深處。
  「唔哇啊啊啊!」
  賴雅從床上滾落,屁股重重撞擊地面。那個黑影的爪子又更加深入了髮間的隙縫當中。
  感覺有人拉開了隔簾。
  「山森同學你怎麼會在這裡……啊!」
  保健老師的腳步聲繞過床走來。「影宮同學,影宮同學,快起來!快點!」
  「唔……」
  伴隨著有些煽情的嘆息,床發出了吱吱聲響。「怎麼了嗎……嗯?啊,小小!小小!NO!」
  影宮的呼喊讓襲擊賴雅的黑影消失了。賴雅目瞪口呆地癱坐在兩張床之間。他的鼻尖上還殘留著濃厚的油臭。
  「賴雅,你沒事吧?」
  影宮來到床緣,低頭看向賴雅。
  「啊…嗯……不過,剛才那個到底是──」
  那個黑影又闖進了正打算起身的賴雅的視野當中。黑影撲向影宮的頭,並發出「吱」的叫聲。牠擁有像狐狸一樣的臉。
  「啊,那傢伙……!」
  「這個?」

  影宮單手抓下那個黑影,然後把牠抱在胸前。「牠叫小小,是隻蝙蝠。」
  「蝙蝠?為什麼蝙蝠會在這裡?」
  「你問我為什麼喔……牠是我養的蝙蝠啊。」
  「咦?妳在養那個?」
  貼在影宮胸前的生物身形遠遠大於賴雅聽到蝙蝠後所想到的那個生物。飛在黃昏的天空當中的蝙蝠大約只有燕子的大小,但眼前的這隻蝙蝠比烏鴉還要大隻。牠折起的翅膀是層黏滑的膜,而翅膀前端則長著爪子。牠的毛色與其說是黑色,更像是咖啡色。
  「每個吸血鬼都有養喔。」
  說完影宮便輕撫蝙蝠的背。蝙蝠「吱~」地叫了一聲。
  「說到吸血鬼就會想到蝙蝠吧?」
  保健老師站在床的另一端,以像是在嘲笑賴雅的無知似的語氣如此說道。
  賴雅將手指插進髮間,確認被爪子抓到的地方有沒有流血。
  「那傢伙會吸血嗎?」
  「不會喔。牠是歐洲大蝙蝠,是吃水果的蝙蝠。」
  影宮抓了抓蝙蝠的頭,並看向牠的臉。「對吧~小小?啊,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餓了。」
  
  (什麼小小啊……取些像「歌利亞」之類的名字啦。)(註:「歌利亞」為舊約聖經《撒母耳記》中的一名身高約二點九公尺的非利士勇士)
  
  賴雅站起身,整理亂掉的襯衫衣領。
  「把這種動物帶到學校來沒問題嗎?」
  「大家都有帶來啊,然後上課時間就把牠放在置物櫃裡。吸血鬼從出生的時候開始就跟蝙蝠是一心同體了。」
  影宮將手往平行於地面的方向伸直。蝙蝠展開飛膜,跳上並用腳抓住她伸直的手,就這樣掛在她的手上。影宮說了聲「GOOD BOY!」,然後撫摸牠的頭。
  「置物櫃……?可是我昨天去看的時候沒看到這傢伙啊?」
  「櫃子裡有沒有掛著托特包?我把那個當作小小的床,」
  「原來……」
  賴雅沒有發現自己曾跟蝙蝠差點就碰上的事實。不過,要是他有被告知說「置物櫃裡有蝙蝠」的話,就算有人要他打開置物櫃,他應該也不會去開了吧。
  「雖然昨天把牠帶回家裡了,不過一定是想找我才會飛來這裡的吧。小小,你真是個好孩子~」
  影宮撫摸了蝙蝠腹部上的毛。蝙蝠「吱~」地叫了一聲。
  「昨天……」
  在賴雅的腦海當中,剛才所見的情景和別的情景產生了連結──影宮至今的行進路線,以及那隻蝙蝠的行進路線。夜晚與夢境。
  「影宮,該不會妳把這隻蝙蝠放養在家裡吧?」
  「嗯,沒錯。因為牠已經長到放籠子裡會有點擠了,所以就把牠放在外面。怎麼了嗎?」
  影宮一邊摸著蝙蝠,一邊露出有些懷疑的神情。
  「我在想啊,妳剛才睡覺的時候是不是有作春夢?」
  「咦……啊~我是不太記得了,不過好像有……」
  不知為何,影宮用自己的膝蓋與膝蓋相互磨蹭著。
  「我知道妳作春夢的原因了。」
  賴雅點了一次頭以後說:「原因就是這隻蝙蝠。這隻蝙蝠跑到妳身上動來動去,腦就把那些感官上的刺激轉換成了夢境。」
  他用手指向蝙蝠,隨即蝙蝠便像是在表達「你居然說我是犯人」般地拍動翅膀,發出「吱~」的叫聲。
  「小小,真的是那樣嗎?」
  影宮看向牠的臉,蝙蝠就露出了牙齒,發出「吱」的叫聲。
  「妳一開始在學校沒夢到,是因為那隻蝙蝠還待在置物櫃裡,所以就只有那天沒有夢到。不過因為這傢伙從家裡飛過來了,所以才又開始夢到。」
  「原~來如此。」
  此時影宮才發現運動服外套的拉鍊拉開到了肚臍附近,她迅速拉起拉鍊。注意力集中在蝙蝠身上的賴雅雖然有驚覺到這點而移動了視線,但夢幻般的裸身直穿運動服外套V字領域卻早已從這個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謝謝你,賴雅。這樣我每天晚上都能睡好了。我決定幫小小準備一個新籠子。」
  「呃…嗯……我也只是偶然察覺到的而已啦……」
  到頭來自己只是被影宮和那隻蝙蝠耍得團團轉而已。如此心想的賴雅嘆了一口氣。
  「話說回來……山森同學,現在不是上課時間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保健老師靠了過來,交互看著睡到儀容邋遢的影宮和賴雅頭上的翹髮。
  「那是因為……那個……我不是很難入睡嗎?所以就稍微睡了一下……」
  支離破碎的辯解話語逗笑了影宮,而保健老師也跟著一起笑了出來。
  
  把中午的事情用郵件告訴冴原之後,接下來就輕鬆了。
  賴雅不擅長在店裡遇到冴原以後找理由約她一起出去。即使說「我有事情要跟妳談」,也會感覺自己真正目的在於一起走到車站的事實似乎會因此曝光而感到很難為情。
  因為今天有發生在影宮身上的那件事,所以也有一起走到車站的藉口。
  冴原帶著嘴角向下的表情,大步走來飲料區。不知為何,她以像是隨時都鼓足了幹勁的狀態站到飲料前面。只是選飲料而已需要這麼全神貫注嗎?賴雅對此感到疑惑。
  賴雅走出冷藏庫,向她說聲「我去外面等」之後,便從她身旁走過。他覺得要是妨礙到冴原也不太好,於是連忙離開了現場。
  在店門口等她的話,會有種在約會地點等對方的感覺,讓賴雅因此感到心跳加速。那種心跳加速的感覺讓賴雅覺得很舒服。冴原一走出店門就打開包包並稍微整理了一下包包內部,之後再把寶特瓶收進去。看來她有固定什麼東西就要擺在什麼地方。說不定她的個性意外的挺一板一眼。賴雅不忍心中斷她整理包包的動作,於是便一邊注視著地面一邊思考等一下要談什麼話題。
  「原來影宮會作怪夢的原因是小小啊。」
  開始邁出腳步之後,她隨即異常地靠近賴雅,並向賴雅說話。
  「嗯。」
  賴雅假裝若無其事地拉開和她之間的距離。會這麼做是因為他害怕讓冴原聞到自己走出冷藏庫後開始流汗的汗臭味。
  「那,意思就是說影宮之後可以安心睡覺囉。」
  她輕輕跳著走了一兩步。她表達喜悅的方式比別人還要誇張。而且因為她的身高很高,所以表露情緒時她的那份喜悅也會變成兩倍,甚至是四倍。
  「嗯。那個啊……冴原也有養蝙蝠嗎?」
  當賴雅這麼一問──
  「有啊。我拿出來給你看。」
  說完她便打開包包,開始在裡面找東西。賴雅以為是要給他看照片之類的而跟著看包包裡面,接著一隻真正的蝙蝠就被拿到他的眼前。
  她放掉抓著蝙蝠的手以後,蝙蝠就發出「奇~奇~」的叫聲,繞在賴雅身邊飛舞。
  「哇!哇啊啊!」
  賴雅被嚇得呆站在原地。影宮的蝙蝠只要不看牠的翅膀還是會有哺乳類的可愛模樣,但這隻蝙蝠身體又小又纖細,毛色還是完完全全的黑色,給人一種長得像蜥蜴又像巨大昆蟲的感覺,相當詭異。
  「巧克力,過來這邊。」
  她如此呼喚之後,蝙蝠便停到了她襯衫的胸部部分。她用手指輕撫蝙蝠的背。
  「巧克力~你真是個好孩子~」
  
  (叫什麼巧克力啊……給牠取個「黑雷神」之類的名字啦。)
  
  沒養過狗或貓,甚至連甲蟲和金魚都不曾飼養過的賴雅很不善於面對動物。
  「那傢伙都吃些什麼?」
  他退開到和冴原保持了目前為止兩人之間最遠的距離。
  「牠是叫做月輪蝙蝠的蝙蝠,會吃昆蟲。雖然我們家是給牠吃蝙蝠用的乾飼料就是了。」
  她用相當熟練的動作抓住蝙蝠,並親吻蝙蝠的臉。
  「是…是喔……可是那樣牠不會飛走嗎?感覺放著不管的話牠就會飛到別的地方去。」
  「牠不會逃跑喔~而且不管我說什麼牠都會聽話。來,巧克力──」
  說著她便指向賴雅。「去賴雅那邊吧。」
  雖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但正如所料,那隻蝙蝠輕快地飛起並停留在賴雅的胸前。隔著一件襯衫傳來的爪子觸感讓賴雅吐出斷斷續續的嘆息。雖然他在心中默念著「請你快點回去請你快點回去」,不過因為對方不是錢仙,所以並沒有因此消失不見。
  「巧克力,回來這邊。」
  因為她所下的指示,蝙蝠終於離開了賴雅身上。
  「牠很厲害對吧?」
  「呃…嗯……」
  在如此洋洋得意的笑容面前,他只能這麼回答。
  「牠也會轉單槓喔。」
  她伸長手臂,讓蝙蝠掛在自己的手上。「來,巧克力,轉單槓。」
  蝙蝠發出「奇~奇~」的叫聲,抓著冴原的手翻轉了一圈。但不知道牠在想什麼,在那之後牠跳離了手臂,溜進冴原的裙子當中。
  「呀!巧克力你在做什麼!不行這樣!」
  制服裙因為蝙蝠的動作而劇烈翻動。她壓住翻動的裙子,把手伸入裙底去抓出蝙蝠。
  「牠從以前就很喜歡我的裙子裡面,真的是個很害羞的孩子呢。」
  她手裡的蝙蝠發出「奇~奇~」的叫聲。
  
  (蝙蝠…嗎……)
  
  賴雅突然變得想積極看待有關輪迴轉世這檔事了。
  到達車站後,兩人在樓梯下道別。賴雅一直看著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樓梯的另一端。
  賴雅在想周遭的人們會是如何看待自己。會是送走身穿制服的女朋友之後回家的便服男,還是從底下一直看著高中女生裙底風光的變態男呢。
  她不會回頭。賴雅很清楚這一點。她和賴雅班上的女孩子不同,態度乾脆俐落。若用「很有威嚴」來形容她的話,會顯得她有點冷淡。她的行為舉止既溫暖,又很自然。她是個能夠把感情表露得恰到好處的人。
  
  (不過,那樣還真奸詐啊……蝙蝠嗎……)
  
  變成蝙蝠去親她或是被她親的這種願望太偏離現實了。那和蝙蝠溝通的能力如何?蝙蝠應該會和她一起洗澡、睡覺,到時候再去問牠感想──賴雅依然沉浸於偏離現實的妄想當中,同時踏上了歸途。
  
  ◆
  
  「要乖乖待在這裡喔,等一下我會給你點心喔。」
  說完冴原便關上了置物櫃的門。上課時巧克力就必須要待在這裡。
  一進到教室,原本圍著影宮的同學們就聚集到了冴原身邊。
  「妳聽說了嗎?聽說賴雅又解決事件了。」
  「影宮的春夢之謎。」
  「真的很厲害呢。」
  由於影宮到處散播有關賴雅的事情,所以到了現在,所有夜間部二年A班的女生也都知道了賴雅的名字。
  冴原將包包放到桌子上。
  「影宮,妳今天也該回家去了。」
  「我有回去一次。」
  影宮把運動服外套的拉鍊拉到最上面,把鼻子以下的部分藏於衣領之中。「我剛有去把小小放回家裡。我接下來不住校了。」
  「那樣做比較好。」
  冴原將課本和筆記本放到桌子裡。雖然每天全部帶來確實是很麻煩,但她不希望發生丟在置物櫃之後回到家手邊會沒有需要的物品的狀況。即使是當天沒有要讀的科目,也可能會突然有迫切的需要。冴原對於考試的擔心程度誇張到甚至會被人調笑。
  「冴原,可以告訴我賴雅的手機號碼嗎?」
  影宮取出了手機。
  「是可以。怎麼了?」
  「關於夢的事情我想再跟他道謝一次。」
  冴原告訴她號碼之後,影宮就馬上打電話給賴雅。朋友們見狀嘻嘻笑著。
  「啊,我是影宮~現在有空聊一下嗎?咦?嗯,我從冴原那邊問來的。那個啊,白天的時候真的很謝謝你。那這次就換我幫你處理你的夢了。嗯,所以你就詳細地講一下吧。」
  朋友們將椅子靠向冴原身邊。
  「聽說賴雅也有作春夢耶。」
  「影宮說她要問清楚是什麼夢耶。」
  「不過普通人是不會講出來的吧。」
  冴原想跟她說「不要問別人那種事情」,但在說出來之前就先被影宮用手制止了。
  「──沒關係,我不會跟別人講啦。咦?現在嗎?現在我人在路上,在舊校舍的走廊,旁邊沒有人。冴原?冴原也不在。」
  冴原感覺到一股不祥的預感。
  「──嗯嗯,冴原?只有上半身沒穿?嗯。只有領帶?嗯嗯。下面……嗯嗯,像是貼身牛仔褲的那種?嗯嗯。」
  聽到這些話以後,朋友們用來遮住嘴的手底下傳出了用鼻子發出的「噗」的聲音。
  「沒想到居然是冴原。」
  「沒想到居然是裸體。」
  「沒想到居然是好女人風格的冴原。」
  朋友們的嘲弄讓冴原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便從桌子裡拿出鉛筆盒,再從裡面取出橡皮擦去擦拭「肛門之快」的塗鴉。
  「──喔喔,走台步是嗎。然後就靠過來……親下去?你的意思是被她親了?喔~然後呢?到那裡就結束了?真的?哎呀~」
  朋友們笑到身體在顫抖。
  「出現了呢,走台步。」
  「出現了呢,主動進攻的冴原。」
  「出現了呢,在重頭戲前殘忍地停下來的做法。」
  冴原持續拿橡皮擦擦拭著桌子。她太過用力,導致桌面因為摩擦而發熱。
  「──嗯~根據影宮式解夢法來推斷,你喜歡冴原對吧?咦?什麼啦。不不不……不可以說謊喔,不可以。我告訴你,要不作那種夢的方法──就是趕快去跟她告白。咦?什麼啦。不不不……都到這個地步了怎麼可以那樣呢。咦?什麼啦。沒有沒有,她沒有那種東西啦。她不曾交過嘛。」
  冴原的桌子變得比被畫上塗鴉之前時還要乾淨了。
  她認為是自己在更衣室做的事情讓賴雅夢到那種夢──就像蝴蝶拍打翅膀會造成地球另一端因而產生風暴那樣。要作那種夢是個人的自由,並非壞事,但果然還是會覺得很難為情又無法原諒,可即使如此她還是不覺得那全是賴雅的錯。
  對於影宮的提問全部回答的賴雅實在是很老實,很可愛,是個無可救藥的笨蛋,使得她被賴雅深深吸引。
  
  (啊……我果然喜歡賴雅啊……)
  
  冴原把垃圾桶拿到桌旁,將大量的橡皮擦屑掃進其中。
  「啊~太好笑了,賴雅真是有趣極了。」
  影宮掛斷電話,並擦了一下滲出淚水的眼睛。朋友們說話的聲音也恢復了正常的音量。
  「會出現在夢裡的話那症狀也算挺嚴重的了吧。」
  「說不定還會說夢話呢,像是說『綾萌~』之類的。」
  「不錯耶。」
  「我可以發表我的妄想情境嗎?男朋友發燒了所以要去探望他的情境。去探望他時我做好稀飯要給他的時候,他就睡著了。然後我就一直看著他的睡臉,看著看著他就在夢裡叫出了我的名字。」
  「哇,那樣超萌的。」
  「如果他有流淚的話就更棒了。」
  「我理想中的狀況啊──」
  影宮蹲坐在椅子上,並把腳完全收進運動服外套當中。「就是睡在他旁邊的時候,他會在睡到一半的時候說聲『供子』,然後我就跟他說『供子?你就叫做供子對吧?』這樣──」
  「那不是龍貓嗎!」
  「這不是說什麼『有這~麼大隻的東西在睡覺耶!』的時候吧。」
  冴原試著想像在賴雅面前脫得一絲不掛的自己。會覺得很害羞是當然的,但害羞的程度又會根據他的反應而有所變化。如果他面紅耳赤、滿身大汗的話,自己就上前聞他身上的味道。今天的他身上也散發著血液的味道。在商圈街道上走了一段時間以後,他身上的味道因為流汗而更加濃厚,不小心就往他的身邊靠了過去。血液是否會溶在汗水當中?聞到他身上的味道,自己的身體也跟著熱了起來。他會發現到這一點嗎?他會從他自己身上聞到什麼味道呢?
  冴原將手心貼到桌面上。而在那桌面上,仍然還留有少許的熱度。


  Blue Summertime
  
  
  一
  
  他覺得睡眠不足時,受到最大損傷的是身體的「外殼」部分。感覺身上的皮膚和肉似乎失去了遮擋陽光的功能,讓身體內部的的脆弱部分因此暴露在外。強烈的陽光化作無數的針扎在身上。
  賴雅的步伐也相當沉重。他踩著這樣的步伐走在商圈裡。
  天氣預報說從早上開始氣溫就會超過三十度。他的意識變得模糊不清。感覺停下腳步的話,自己的內在就會溶出到柏油路面上,進而變得像是煎荷包蛋般的物體。
  結業式這天就算放假也不會有太大差別。反正也只是發成績單而已。就算當天缺席,成績單過幾天也會郵寄到家裡。這是他前年度第三學期實際體驗過的事情。
  從考試的時候開始,他的生活步調就亂了套。這個學期的期末考中,二年級的考程是每天早上十點半開始考兩個科目。第一天減少自己的睡眠時間去面對英文考試的賴雅,在考試結束回到家以後立刻就睡著了。他在下午六點醒來,之後開始熬夜讀書,然後在「一天的尾聲」時前去考試。回到家以後馬上入睡──這樣的生活模式持續了一個星期。在考試結束後為期一個星期的考後假中,他的生活步調又更加的混亂,而他「昨晚」的就寢時間是在早上五點。他只睡了兩個小時就要去上學。這是邁向暑假墮落生活的第一步。
  就算只睡兩小時也要去學校。只有今天,他會想要乖乖起床。
  只要拿到成績單,和冴原聊天時就能多一個話題。
  這個禮拜他跟冴原都沒見上面。雖然她在考後假期間也會為了社團活動而去學校,但她晚上十點半才會離開家裡。賴雅覺得在那種時間還繼續工作,再怎麼說還是會有些不自然。至今他都是以「她去學校時自己正好也在工作」的名義和她見面。如果突然把這段時間延後三小時,說「其實我在這個時段也會出來排商品」的話會有些奇怪。搞不好冴原會懷疑他在跟蹤自己而再也不來店裡也說不定。那樣就傷腦筋了。
  暑假時社團活動是從幾點開始這點,他還沒問過冴原。若錯過今天的話就沒機會問了。
  一抵達學校,賴雅就趴到了桌子上。和臉頰相觸的桌面是冰冷的。
  原本在和朋友聊天的三井清輔走了過來,往他的臉上看去。
  「賴雅你怎麼了?看起來好像很累的樣子。」
  「有點睡眠不足。」
  賴雅頭也不抬地回答他。
  三井坐上自己的桌子,然後用腳抵著賴雅的桌子。
  「為什麼你在考試期間的時候看起來那麼開心,結業式的時候卻在喊累啊?正常來講應該都是反過來的吧?」
  「不,正常來講考試很好玩吧?」
  賴雅如此回答之後,三井便笑了出來。
  「你還真奇怪。」
  他並非喜歡一切有關考試的事物。即使是賴雅,他也沒辦法喜歡上解答問題之後被打上分數,再根據分數來決定自己學期成績的過程。
  他喜歡「這就是最後了」的感覺。聆聽無趣的上課內容,然後解答無趣的練習題,還有背一些無趣的單字,這些項目的集大成就是考試。一次決勝負。在短時間內決定一切的結果。這種做法很適合賴雅的個性。
  於禮堂舉行的結業典禮就在賴雅打瞌睡的過程中結束了。
  回到教室之後班上開始進行班會。他由班導手上接過成績單。賴雅的學期成績大部分都是十等級評分中的八分,而七分的則有三個科目。比起第三學期,拿到七分的科目少了一科。考試的答案卷也集成了一疊發還給學生。賴雅每個科目都是七十幾分。幾乎沒讀的數學卻比花時間去讀的英文還要高分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喂~賴雅~讓我看看你的成績單吧。」
  三井搶走了賴雅手上的成績單。由於成績是已經過去了的事情,所以就算被別人看見他也不會覺得丟臉。
  「唔……」
  三井的臉色大變。「你的成績不是還挺不錯的嘛。」
  「是嗎?」
  「什麼嘛……我看你那麼沮喪,還以為你考得很糟耶。」
  賴雅趁隙搶走了放在三井桌上的成績單。排滿成績單的六之間還摻雜著一些五跟七。
  「其實我有寫學長的考古題,你要不要也寫寫看?」
  「那就是我給你的考古題吧。」
  三井以一副想說無法接受這種結果的表情將成績單丟到賴雅桌上。
  一個學期當中的最後一次班會結束了。彌與野光邊避開像是從座位上跳起來的同學們邊走了過來。
  「電影要什麼時候去看?」
  「我都可以。」
  賴雅、彌與野、三井他們三人之前就約好了要一起去看電影。雖然春假的時候也做過一樣的約定,但那時候因為賴雅睡過頭而變成了只有兩人。那是發生在進入晝夜顛倒的循環時的事情。這個暑假說不定也會發生一樣的狀況。
  「可以的話我希望七月中旬的時候去。」
  因為三井接下來要去社團,所以他已經打算要脫掉襯衫了。「而且到了八月的時候又要集訓又要比賽。還要去奶奶家。」
  彌與野以點頭回應。
  「而且還有特考。八月的時候大家都很忙,應該沒辦法吧。」
  特別考試──一般通稱「特考」,這場考試會用來當作從蓮大附高推甄進蓮華大學的評分標準。在長假之後的開學典禮隔天將會進行英數國三項科目的考試。考試範圍是從入學以來至今的授課內容。因為有這場考試,假期的後半段將會為了準備考試而忙得不可開交。
  賴雅的晝夜顛倒生活並不存在著時程表這種東西。他自己也是完全沒辦法控制。
  「那,阿清跟彌與野你們先自己商量好時間吧。」
  他心想,他們兩個乾脆開始交往,兩個人自己去就好了。他這並非為朋友著想,或許反倒算是無情也說不定。賴雅不是很喜歡跟別人一起出遊。
  賴雅在比早晨時還要更熾熱的陽光下離開學校。全身都被太陽曬得發痛,就好像血液被煮沸了一樣。賴雅想像著走到陽光底下的吸血鬼會不會也差不多是如此的痛苦。
  
  他在莫名覺得很不敢看而猶豫了一下之後,拿起了手機。
  時間已經來到了晚上七點半。在沒有光線而顯得很藍的房間裡,液晶畫面看起來相當的白。
  「可惡!糟了……」
  賴雅連忙離開了床上。
  雖然有先設好鬧鐘,但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關掉了鬧鐘。從學校返家以後他馬上就進入了夢鄉,而且也沒作夢。
  他脫下滿是灰塵的制服就扔在原地。雖然他的母親說要拿去送洗而要他先放到客廳去,但他現在無暇理會此事。他穿上卡其褲,一邊扣著襯衫的鈕釦一邊前往玄關。他連穿鞋都覺得不耐煩,在穿好鞋子以後他打開門,走下樓梯。
  若今天沒見到冴原的話,今後將會有一個月以上的時間沒有和冴原見面的機會。
  而冴原正走在店前的道路上。賴雅從樓梯的途中一躍而下,並向著冴原大喊:
  「冴原──!」
  「哇!嚇我一跳!」
  冴原被嚇到抖了一下,然後全身僵硬。賴雅覺得她誇張的反應很好笑而笑了出來。
  「噢,抱歉。」
  「啊,原來你是從這邊下來的啊?哦~」
  冴原一邊壓著胸口,一邊望向位於建築物縫隙間的昏暗階梯。
  賴雅扣上襯衫最底下那顆未扣上的釦子。
  「我已經去完結業典禮回來了。」
  「啊,這樣啊。那就已經開始放暑假了呢。」
  冴原露出像是有好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似的微笑。賴雅看見那樣的笑容,也不由得跟著露出微笑。
  「嗯,放暑假了。」
  「真好。」
  「很好對吧~」
  不像平常一樣在店裡,而是在外面的路上見面的話,會覺得好像有約在特定的地點等待對方一樣,讓他覺得心癢難耐。
  「我先去買一下紅茶。」
  「嗯,我在那邊等妳。」
  賴雅站到店門口。早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就應該穿好一點的衣服再過來──賴雅在心裡為此感到後悔。店裡有規定不能穿T恤以及牛仔褲上班。
  冴原拿著和以往同款的紅茶走出店門。多虧了是在店外偶遇,所以也不需要用上事先準備好的藉口,兩人就自然地一起走向車站了。賴雅覺得這是不錯的發展。
  「冴原,暑假妳有要做什麼嗎?」
  他一開口就提出了直搗核心的問題。今天似乎能夠積極地和她進行對話。
  「每個星期五都有社團活動喔。」
  她今天大概也有排球社的練習吧,在結業典禮這種日子裡她卻揹著龐大的運動包包。
  「妳還真辛苦。從『早上』就要去社團了嗎?」
  「嗯,『早上』就要去了。」
  「該不會要在跟平常一樣的時間去學校吧?」
  「對啊~難得都放暑假了說~」
  冴原很誇張地垂下肩膀。由於背包因此滑了下來,所以她連忙地抓住揹帶。
  賴雅現在很想握拳歡呼。如此一來,在暑假期間也有機會見到面了。他由衷感謝排球社裡安排那種練習時程的魔鬼教練還是其他什麼類似工作的人。
  「考試考得怎麼樣?」
  冴原如此詢問,賴雅對此則是以得意洋洋的語氣回答:
  「好極了好極了。考試大多都是七十幾分,學期成績的話有幾科是七分,剩下的都是八分。」
  「喔~挺不錯的嘛。」
  「冴原呢?」
  「我的要等一下才會知道。」
  「那一年級的時候呢?像是第三學期時候的成績。」
  因為賴雅現在處於得意洋洋的狀態,所以很堅持要把成績問個清楚。冴原像是瀏海蓋到了眼睛般,用手指去撥開瀏海。
  「第三學期是……十分。」
  「什麼?」
  「就說了…是……十分啊。」
  「妳說十分的意思……是全部科目都十分?」
  「嗯。」
  「咦,那……夜間部應該不是用二十等級評分法吧?」
  「嗯,十分是最高分。」
  「妳應該不是在說影宮的成績吧?」
  「影宮也是全部十分,然後我也是。」
  「……真的假的?」
  「嗯。」
  他可以得意洋洋的時代就此劃下了句點。他覺得自己好像不小心說出了非常失禮的話。
  「呃,那個…抱歉……老實說,我一直以為冴原應該不是什麼模範生……」
  「朋友也說我很不像模範生。」
  冴原臉上帶著不曉得究竟是在生氣還是感到害羞的複雜笑容。「可是影宮她是考試幾乎都考滿分,偶爾考個九十八分的全科目十分;而我只是考試全部都九十分左右的全科目十分,實際上完全不一樣……」
  「不,那樣子也很厲害了。」
  「可是我很不擅長應付特別考試。我沒辦法應付沒有範圍的考試,而且也不太會寫應用問題之類的題目……」
  冴原不斷撥弄著自己的瀏海。賴雅是第一次看到她表現出如此難以啟齒的模樣。
  「我倒是很喜歡特別考試。」
  「是嗎?」
  「嗯。不覺得很熱血嗎?就好像是在靠實力決勝負一樣。」
  「這樣啊。」
  冴原繼續撥弄瀏海。賴雅希望她說話時能再稍微看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所以妳暑假只有要去社團活動跟特考?」
  當賴雅這麼一問時──
  「嗯,很無趣吧。」
  冴原終於朝他露出了有些不自然的笑容。
  「我也討厭暑假。」
  雖然這是賴雅的真心話──
  「你又在開玩笑了~」
  但冴原卻不把這句話當真。
  「你暑假的時候不會做些有趣的事情嗎?應該有吧?」
  她以像是在開玩笑的語氣向賴雅詢問。
  「有趣的事情?沒有啊。我不會去人蛇雜處的地方,也不會去夜遊。」
  賴雅把班導在班會時說過的叮嚀話語拿來開玩笑回答,冴原笑了起來,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在車站分開以後賴雅踏上了歸途,途中賴雅回想著剛才她所說過的話。
  
  (原來冴原很聰明啊……什麼嘛……不行,太可愛了!)
  
  他對於那樣的反差比較沒有抵抗力。他是會不小心就開始看起「百獸之王獅子的感動育兒貼身紀錄一百五十日」那一類紀錄片的人。
  
  (不過,要是反過來變成冴原在學業上完全不行呢……?啊啊!那樣也好可愛!笨笨的冴原好可愛!)
  
  到頭來,賴雅只是喜歡她喜歡得不得了而已。
  
  ◆
  
  對於吸血鬼來說,「早上」會是最熱的時段是理所當然的,但這天實在是熱得太過頭了。
  標榜冷氣不會開太強的車內非常的悶熱。以防萬一,冴原把運動包包的拉鍊稍微打開了一點。若巧克力在包包裡面待到中暑的話就糟了。雖說月輪蝙蝠是原生於南美的蝙蝠,比較耐熱,但太熱的話對牠還是不太好。
  她抓著吊環,站在車廂中央附近。
  意識有些模模糊糊。感覺似乎說了許多不必要的話。那都是因為沒有先做好心理準備的關係。在天堂便利商店外面遇到了賴雅,有些沖昏頭了。如果和平常一樣是在飲料區見面的話,就能用普通一點的態度面對他了。像那樣突然出現實在太狡猾了。明明進到店裡以後通過收銀台,一直到站在冷藏庫前的過程是一種儀式,他卻直接出現在面前。
  冴原覺得成績很好這一點根本沒什麼好自滿。她反倒覺得那麼做就好像是在四處跟別人說自己是器量狹小又無趣的人一樣。
  她會那樣想,是因為她害怕在考試時得到好成績。她害怕考不好而讓成績下降這件事。她會忍不住去想是否成績下降了以後就再也無法上升了,因而對此感到恐懼。一年級第一學期時只是剛好成績很好而已,在那之後便一直汲汲於維持自己的好成績。她在考試之前總是會吃胃藥減緩自己的胃痛。她心想如果能像影宮一樣從容地取得高分就好了。明明考得不好也不會因此挨罵,明明學校的考試只要輕鬆應考就好,她卻會忍不住試圖發揮超越自己極限的能力。她討厭自己的這種膽小。
  她覺得一定是自己不小心讓賴雅感覺到了她心中的膽怯。賴雅在考前完全不會感到緊張。他那樣的態度正是原本冴原心中所想的理想態度。
  
  (他說「特考反而讓我覺得很熱血」呢。真像個男子漢!果然很帥氣!呀~!)
  
  她看向正前方的窗戶,便發現窗戶以夜景作為背景,映出了笑咪咪的自己。她覺得自己肯定也在賴雅面前露出了這種表情,隨後她就用獠牙咬著下唇,低下了頭。
  
  發還回來的答案卷全都是九十幾分,學期成績則所有科目都是十分。雖然不希望拿到好分數,但還是會因此感到放心。冴原就是為了這一瞬間的放心,才會幾乎弄壞自己的胃拚命讀書。
  「這樣果然跟我的風格不搭啊……」
  因為繼續拿著的話朋友們會來嘲弄自己,於是她早早就把成績單拿到桌上摺了起來。
  班會結束之後,教室內變得很冷清。走廊上則四處響著和置物櫃中的蝙蝠說話的聲音。
  朋友們圍著冴原和影宮的桌子,享受這個學期最後的聊天時光。
  「影宮的也很不正常啊。這分數是怎麼回事啦。」
  看向那一疊答案卷的朋友們微微點頭。因為影宮這次所有科目都拿了滿分。
  影宮將手肘頂在桌子上,手撐著臉頰,聳了聳肩。
  「如果有想拿兩百分的決心的話,拿個一百分是很正常的啊。我反倒對於只能拿到這種分數的自己感到失望呢。」
  「聽不懂妳在說什麼啦。」
  朋友們向她抱怨。能夠理解影宮話中之意的應該也只有她本人而已吧。
  接著話題轉移到暑假上頭。
  「冴原,慣例的那個怎麼樣了?」
  「應該會在七月底舉行吧,還沒確定就是了。」
  「那確定了之後再告訴我們吧。」
  「嗯。」
  進到八月之後,就會因為排球社的集訓和比賽而變得忙碌起來。所以必須先在那之前把假期都享受完。
  「今年夏天會不會跟之前不一樣,有什麼好事呢……」
  「妳說的好事是怎樣的好事?」
  「啊?嗯~說穿了就是男人啦,男人。」
  「也說得太穿了吧……」
  「啊,說到男人──」
  朋友們的視線集中到了冴原身上。「妳跟賴雅的進展怎麼樣了?」
  「才…才沒什麼進展不進展的啦。」
  冴原說得支支吾吾。實際上,也不可能有什麼進展。她能和賴雅見面是因為賴雅為了工作而待在店裡,也不清楚暑假時他會不會在同樣的時段出現。因為是工作,所以也不能請他配合自己改變工作時間。其實最希望是在社團活動過後很疲勞的時候見上他一面,但白天的人類不可能在那時候還醒著。
  「如果啊,要給賴雅的外表打分數的話,妳會給幾分?」
  朋友們完全不了解冴原的心情,還向她問了這種問題。
  「這我怎麼會知道啊,我從來沒想過這個。」
  冴原玩弄著自己的瀏海。這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分數嗎……評得嚴格一點,應該是九十分吧。不,他前陣子作了春夢,作為懲罰就降到八十五分。嗯,差不多就是這樣吧。)
  
  「那影宮呢?妳也有見過賴雅吧,妳會給幾分啊?」
  朋友們慫恿著影宮。
  「我想想──」
  影宮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歪過了頭。「嗯,應該是三十分吧。」
  「好低!」
  她的評分標準總是很嚴格。
  
  (就算是公認很帥的足球社學長,影宮也只給他五十分而已。我也不是很喜歡那個人。臉是長得滿好看的啦,但是眉毛修過頭了,身上又飄著香水的味道,所以不是很喜歡。如果是我的話應該會給他六十分吧。)
  
  「妳的三十分是用滿分幾分來算的啊?」
  被朋友們這麼一問,影宮隨即作出了呆愣的表情。
  「咦?滿分是四十分啊,怎麼了?」
  「還真是不上不下的分數耶……」
  「滿分四十分拿了三十分算很高了吧?」
  「我說的四十分啊──」
  影宮用手指在桌上畫出一條線,然後指著線條中央的附近。「是只算長相的分數。其他要素加起來還有六十分,總共是一百分。」
  「那賴雅的總分是多少啊?」
  「唔~七十五分左右吧,因為他還滿熱心的。」
  
  (七十五分嗎……比我評的分數還要再低十分呢……啊,評足球社學長的時候她也是比我低十分。影宮還真貫徹自己的評價標準耶。)
  
  冴原凝視著畫在前面桌子上那看不見的線段。她很喜歡給賴雅好分數的影宮,以及讓影宮作出高評價的賴雅。她很想張開雙手擁抱他們兩人。
  朋友們的話題回到了暑假上。
  
  (暑假……話說回來,賴雅說過他討厭暑假。為什麼他會那麼說呢?有高中生會討厭暑假嗎?還是說他其實不是高中生?……不不不。那,到底是為什麼?他會討厭暑假……是因為不能來學校?因為會見不到在學校的某人?……唔~真傷腦筋。畢竟是八十五分──不,實際上是九十分啊。那個某人肯定也很喜歡賴雅。我該怎麼辦啊……)
  
  時間已經來到了該去社團的時候,但冴原卻沒有離開自己的座位。她在想朋友們的談話裡會不會混入了這個難題的答案,於是便一直靜靜聆聽她們的對話。但答案果然還是不可能出現在她們的對話當中。
  
  
  二
  
  雖然早覺得這件事總有一天一定會發生,但這一天來得意外迅速。
  昏暗的寢室中亮起了液晶螢幕的畫面。賴雅看著顯示在手機螢幕上的時間,吐了長長的一口氣。
  決定在跟冴原見面之前先睡上一覺是個錯誤。在下午五點入睡,七點起床──在結業典禮那天曾經成功地只睡了兩個小時。為何這次卻沒能達成呢?
  恐怕是因為每天都有跟她見面吧。進入暑假以後,賴雅一直配合著她的上學時間去店裡。雖然沒有一起走到車站,但有在冷藏庫裡向她打招呼。就是這個部分讓他大意了。另一方面,結業典禮那天他心中還有由「錯過這天就沒有下次了」這種想法所產生的緊張感。所以這之前才會起得來。
  由於沒有關上窗廉,他能夠清楚看見窗外的黑暗。晚上十一點半的天空比起晚上七點的天空還要更有「夜晚」的氣氛。外頭沒有留下絲毫夏天傍晚的餘韻。在如此黑暗又寂靜的時間醒來,讓人覺得有種奇妙的感覺。
  冴原沒有寄郵件過來。對她來說,自己應該就只是那種程度的存在吧。看到冷藏庫裡沒有人時,可能會心想「他怎麼了?」,但走到車站的時候搞不好就已經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就算自己寄給她一封內容是「我睡過頭了」的郵件,她可能也只會心想「是喔」之後就沒有下文了吧。甚至可能會心想「那又怎樣?這傢伙自我意識過剩嗎」也說不定。
  
  (我真沒用啊……沒用到不行啊……)
  
  他關掉空調以後便離開了房間。
  他的母親在客廳裡看電視。她會在這裡是因為白天的班表已經輪完了。
  「賴雅,你剛剛才起床嗎?」
  母親轉過頭來,電視的光芒照映在她濕潤的頭髮上。洗完澡再喝一罐罐裝啤酒之後立刻就寢是她每天必做的事情。
  「嗯。」
  賴雅走到廚房,打開了冰箱。
  「我就知道。因為你沒有來補貨,我就在猜會不會是那樣。」
  「嗯,抱歉。那我現在去補吧。」
  「你幾點睡覺的?」
  「傍晚五點左右。」
  「然後就睡到六、七、八……睡了七小時嗎?都睡了那麼久了,你應該也睡不著了吧?」
  「嗯。」
  賴雅將礦泉水倒進杯子裡,並且喝下。
  「這樣的話,那你接下來要幾點才睡?」
  「我想想──」
  他以上學期間的生活為基準來思考。主要是早上七點起床,然後在凌晨一點入睡,所以活動時間是十八小時。晚上十一點半起床的話,就寢時間就會是明天下午五點半。
  他把這件事告訴母親以後──
  「你的生活步調完全亂掉了呢。」
  母親如此笑道。
  「嗳,這就老樣子啊。」
  賴雅把杯子放到流理台以後就回到了房間。他換上衣服,離開家裡。
  他很想用郵件問冴原是幾點離開學校。如此一來就一定能夠見到她,而不會因此浪費了一天。
  
  (不……應該不行吧。那樣會變成約出來等,那已經是屬於男朋友的範疇了。就憑我是不能踩線越界的啦……)
  
  由於吸血鬼的午餐時間接近,店裡滿是客人。吸血鬼的一天也過了接近一半了。只有賴雅在這種不早不晚的時間才來,終於要開始活動。
  停下訂購商品的工作前去收銀台的父親和賴雅擦身而過之後,便一副好像看到稀奇的東西似的說了「喔!」的一聲。
  
  ◆
  
  明明是「中午」,體育館卻相當熱。
  雖然領隊說這應該比起太陽高掛的時間還要涼爽許多,但冴原無法抑制不斷流出的汗水。
  滴落到地板上的汗珠相互交融,變成了像是水窪般的景象,於是她用手向場外示意。站在排球柱旁的一年級學生見狀便將抹布丟了過來。她用那條抹布擦拭地板之後,再用鞋底去踢地板,確認地板不會滑。
  「喂~喊出聲音來練習吧。」
  冴原將抹布丟到外面,向一年級學生們發號施令。圍著場邊站著的一年級成員們向場內的選手們喊:
  「集合──」
  「下個發球──」
  「認真發球──」
  由於要兼顧到其他社團,所以女子排球社只能使用體育館內的其中一個場地。若以比賽的方式來練習,就一定會出現有人只能在場外觀看的情形。
  三年級成員將會在夏天集訓要開始之前引退。冴原是內定的下一任副隊長。新任隊長是個很溫柔、能把學妹們當成朋友看待的人。既然這樣,自己就必須嚴格管好整個社團──冴原就像這樣鼓足了幹勁。
  發球權在冴原所在的A隊手上。對方的接發球有些紊亂,害舉球員跑去追球。一發長托球傳往左翼過去。身為中間手的冴原隻身上前攔截。
  那是個假動作。球輕輕飄過身高和跳躍高度都是社內最高的她的指尖,一年級的兩名後衛猶豫著要不要撲上前,和舉球員面面相覷,球就這樣掉落在攻擊線前。
  冴原一邊拍手,一邊對於露出像是在說「糟糕了」的表情的兩人說:
  「別在意別在意。」
  兩人就像是被她拍手的聲音所催促般連忙進行位置的輪轉,就接發球位置。
  「喂~喊出聲音來──」
  聽到冴原的口令以後──
  「不要在意──」
  「下個發球──」
  「認真接球──」
  場外的一年級生便如此回應。
  冴原很不擅長跟學妹交流。雖然她自己莫名受到學姊的疼愛,但換成自己當上學姊之後卻沒辦法好好地疼愛學妹。她們可愛是可愛,但可以看見她們在觀察自己的臉色,因此很難老實地疼愛她們。冴原在想要不要乾脆反過來讓自己變成很恐怖的學姊。既有溫柔的學姊又有恐怖的學姊,這樣很均衡。可能多少會被學妹們討厭,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她的情形豈止是「多少會被討厭」而已,她粗魯的言行和重視秩序的態度,以及在比賽中的凶狠表情,早讓一年級的成員們害怕到在私下稱她為「鬼原」了。當然,她本人完全不知情。
  一到休息時間,冴原就用毛巾裹著手機走到體育館外頭。這是因為社團裡有規定練習時不能玩手機。

  她躲在校舍暗處查看有沒有新郵件傳來。
  
  (唔……果然沒傳來嗎……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今天早上」來學校的途中,並沒有看見賴雅的身影。她有假裝在猶豫要買什麼而在那裡等了一陣子,但到最後他依然沒有現身。
  雖然她心裡期待著賴雅會不會為了此事作些解釋,可是賴雅卻沒有傳郵件給她。
  雖然早覺得總有一天一定會發生無法和他見面的情況,但還是覺得受到了打擊。
  暑假期間和上學期間的情況不同,會這樣是理所當然的。他也有自己的行程。
  她想得太天真了,想說因為從放假第一天就天天和他見面,就覺得接下來也能繼續維持下去。早知如此,就應該先問清楚他會待在店裡的時段──「你都是在七點半的時候工作嗎?」「嗯。」
  不過,即使他說了「都是」,也並不代表他每天都一定會在店裡。那間店二十四小時都有在營業。賴雅的工作應該不是只有在那個時段才能做吧。
  那把自己的行程告訴他如何?──「我離開學校之後,大概兩點左右會到大內山車站吧。」
  這麼做一定只會得到「是喔」的回應而已。搞不好他還會心想「這傢伙在說什麼啊」也說不定。
  賴雅現在也待在天堂便利商店的二樓。知道他身在何處,卻無法跟他見面。對吸血鬼的眼睛來說,星星的光芒很耀眼。膝蓋也因為護膝被汗水弄濕而感覺有些刺癢感──冴原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很不合理。遭遇到的總是一些無可解決的痛苦,讓她應付不來。
  一回到體育館,她便發現一年級成員們正趁著正式選手不在時在練習。休息時間結束之後,她們立刻空出場地。
  冴原撿起掉在腳邊的球,並把球丟向人在籃子旁邊的一年級成員。她的手上已經抱了三顆球。她手上最上面的那顆球被冴原丟出的那顆打中而因此彈飛。
  「啊,對不──」
  「對不起!」
  一年級的成員當場丟下手上殘留的兩顆球,動身去追趕「鬼原」丟給她的那顆排球。
  
  ◆
  
  生活步調日夜顛倒之後,沉浸在煩惱當中的時間也會跟著變長。
  醫生曾對賴雅說過要去曬一曬早上的陽光,賴雅在此時想起了這句話的意義為何。就算不情願,早上也非得要起來不可。相對的,在晚上醒來的話,會因為心中一種把事情搞砸了的心態而提不起勁起床,結果就會繼續在床上待上大約兩小時的時間。以那種方式開始的一天不可能會讓人提得起勁,當然也就不會有那個力氣去調整日夜顛倒的生活。
  賴雅和冴原一直錯過見面機會的日子仍然在持續著。應該說他現在反倒不想見到冴原。他覺得自己現在的表情肯定悽慘得像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一樣。
  在眼睛以及心靈都已經適應昏暗的房間時,賴雅才終於起身前往客廳。他的母親已經為了應付「明天」的生活而進入了夢鄉。這陣子他連跟家人都碰不上面。這個家裡總是會有人在睡覺。因此,在這個家當中根本無法肆無忌憚地大吵大鬧。
  家裡有準備「晚餐」。賴雅將晚餐帶到電視機前食用。他打開CS節目表,查看有沒有什麼節目可以看。正好有部電影才剛開始播,於是他便把電視轉到正在播那部電影的頻道。雖然播的是他平常絕對不可能會有興趣的愛情片,但因為很閒,他就繼續看了下去。
  
  (這個女人好煩人啊。男方也是一直忸忸怩怩……而且這個男人的女性朋友的一舉一動都好讓人煩躁。要是她就在我附近,我一定會揍下去。)
  
  兩小時後,賴雅顫抖著嘴唇,哭得淚流滿面。
  
  (史帝夫……你真是個男子漢啊!居然整整二十年都暗戀著瑪莎!能注意到這件事的瑪莎也很厲害啊。我想史帝夫一定也覺得很心滿意足了。然後茱莉亞也真是個好人啊。唉,真是的,為什麼史帝夫就這樣死了……)
  
  賴雅眼淚沒擦乾淨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並躺到床上。
  他想要為愛而生,並且為愛而亡。生活步調日夜顛倒之後,心靈也跟著變得柔軟,容易隨著接觸到的事物形體來改變自己的形狀。雖然或許到了明天這份感動就會消失,然後為自己哭泣一事覺得愚蠢,但那仍然還是一場戀愛。他覺得光憑這一件事,似乎就能夠讓自己還能勉強抓著這個不斷轉動的世界。
  
  ◆
  
  一旦用腦思考,就會苦於尋求甜味。
  冴原暫時停止讀書,前往廚房。沒有看見母親的身影。這是因為她還沒下班。現在時間已經接近天色變亮的時候了,或許今天她會直接住在公司也說不定。這種情況在吸血鬼上班的公司(特別是在夏令時間實施期間)很常見。
  冴原打開冰箱以後發現裡面放有布丁,於是她便拿著布丁回到了房間。在書桌上一邊吃東西一邊讀書會有種很努力地在讀書的感覺,很有趣。不過,她不希望布丁的糖水潑出弄髒筆記本,所以實際上她在吃東西的時候並沒有同時在讀書,而是在休息。
  她將腳放上書桌,一邊前後移動椅子的滾輪,一邊凝視著貼在對牆上的計畫表。今天要做的事情──背三十個英文單字、做完一個英文長篇閱讀測驗、古文習作要寫四頁。
  冴原針對暑假結束後的特別考試建立了縝密的學習計畫。數學的部分是以上學期做過的題目為中心,去寫學校的題庫。國文的部分先不管現代文,古文的部分慣例都會從回家作業的習作中出題,所以就去做習作。問題就在於英文,英文考試當中會出現完全沒看過的長篇文章,因此她就去背下市售單字本上的單字,以及去寫大學考試用的長篇閱讀測驗題庫。
  從七月的時候就開始如此用功讀書的學生,應該除了她以外就沒有任何人了。就算有,也只會是「說什麼都想去法學院」的那種已經決定好升學方向的人。冴原沒有特別想去的科系。她會想辦法應付特考,單純只是因為害怕拿到低分而已。由於不曾拿過低分,所以她自己也不知道拿了低分會怎麼樣。她覺得有可能會因為拿了低分而開始讓自己的一切都跟著變得頹廢。
  若是賴雅就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想法。冴原想像如果賴雅看到這張計畫表會說些什麼。
  
  (應該會說「妳要讀得這麼凶?是我的話絕對不會這麼做」之類的吧。畢竟他是真正在考場上時還能勇敢面對的類型。搞不好還會跟我說「不要用功得太過頭喔」之類的。呀~!好體貼!「妳的身體不只是屬於妳一個人的喔!」呀~!……啊,這個感覺起來好像有點不太對。)
  
  她和賴雅雖然已經好幾天沒見面了,但這情況對於她的日常生活並沒有造成什麼障礙──她依然在社團活動中揮灑汗水,依然在回家之後開始用功讀書。她領悟到自己並不是會為愛而生、為愛而死的人。雖然她多少會嚮往那樣的生活方式,但她覺得利用電影和戲劇來體會就已經足夠了。
  但是賴雅似乎具有著某種力量。他的存在暗示著「不同於那樣的生活方式」。他的存在並不是告訴冴原走上完全相反的道路,而是告訴她一些和現在有著微小不同的做法,以及一些想法的轉換。那對她來說是非常貴重的提示。
  窗戶那邊傳來了有東西撞擊的聲音。她前去拉開了平時一直關著的遮光窗簾。蝙蝠──巧克力在比客廳電視還要小的窗戶另一頭用爪子讓自己掛在紗窗上。
  「歡迎回來,巧克力。」
  她打開窗戶,讓去散步回來的巧克力進到室內。這隻摸起來只摸得到骨頭和皮的小動物能夠飛得出乎意料的遠。
  「要再早一點回來才可以喔,你看現在天都快亮了。」
  她把巧克力抱到與視線同高的高度向牠說話,巧克力隨即發出又高又尖的「奇~奇~」的聲音。
  冴原想說牠應該很口渴,於是就拿了小盆子裝水要給牠喝。一把小盆子放到地上,巧克力就撲在盆子上舔著裡面的水。又小又尖的舌頭伸進水裡,俐落地舀起水。
  「巧克力,你今天到哪裡去了?」
  雖然巧克力已經是冴原飼養的第二隻蝙蝠,而且已經一起生活了七年,但她還是不知道巧克力究竟都在外面做些什麼。端坐在地上的她用手指的指背輕輕撫摸著那沒有做出任何回答的黑色背部。
  「如果你能說話就好了。那樣就能幫我問賴雅為什麼不在店裡了。用郵件的話總覺得有點問不出口啊。」
  或許是想表達自己能夠理解冴原的心情,巧克力發出了「奇~奇~」的叫聲。
  「啊,就算不會說話也沒關係吧。賴雅的直覺很靈敏,如果窗戶外面有蝙蝠的話,他一定能馬上知道那是巧克力。而且他又很體貼,一定會先讓巧克力住上一晚,到了隔天再把牠帶回我身邊。」
  巧克力默默地舔著水。
  「然後就會因為在玄關說話也不方便,變成請他進來家裡的情境嘛。之後就會來我的房間嘛,那樣的話就會看到我的計畫表嘛,接著就會說『妳要讀得這麼凶?』嘛。這時候他就會說那句『不要用功得太過頭喔』。接下來賴雅就會突然說『不要讀書了,來我這邊吧』。然後地點是在床上,他就坐在那邊。之後我就說聲『咦?怎麼了?』,然後坐到他旁邊。接著賴雅就會一直盯著我看。『我們來做更好玩的事情吧。』『好玩的事情是指什麼?』『妳明明就很清楚。』『咦,我不懂……討厭啦,賴雅,我媽媽就快──』」
  「小綾?」
  有人敲了房間的門。
  冴原太過驚嚇,導致她邊發出「呼喔!」的聲音邊跳了起來,還因此打翻了小盆子,讓水灑到了地上。巧克力則飛到空調與天花板之間的縫隙裡藏起身子。
  「小綾?妳怎麼了?」
  她的母親打開門,探出了臉。似乎是因為才剛回到家的緣故,她身上還穿著上班穿的外套。
  「呃,就是……不小心把水打翻了。」
  冴原把翻了過來的盆子弄回原樣。
  「是有朋友來家裡嗎?」
  「咦?沒有啊……?」
  「可是我聽到有另一個人的聲音。」
  「啊…呃,那是──」
  她無意義地用手指撥弄灑到地板上的水。「我剛好在對巧克力講話……」
  「小綾,妳到現在都還會跟巧克力聊天嗎?」
  母親帶著傻眼的表情笑了出來。「妳從以前就一直都是那樣呢。」
  「不,不對……不是那樣……與其說是跟巧克力聊……呃……」
  「不管怎樣,你們可以和睦相處那就是最好的了。」
  母親關上了門。嘻嘻的笑聲沿著走廊逐漸遠去。
  冴原從運動包包當中拉出忘記拿去洗的毛巾來擦拭地板。她把濕掉的毛巾丟到一旁,躺到床上。
  被聽到自己在做些丟臉的事情了。雖然她很想向母親喊說「至少先敲個門啦!」,但她的母親確實有先敲過門。她的母親並不是那種粗神經的人,只是因為自己的聲音太大了。
  
  (「如果巧克力會說話」的假設果然不是個好點子!如果被賴雅知道這件事的話,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就去死!)
  
  冴原把臉埋進床單,再把枕頭往後腦勺一壓,在床上打水般踢著腳。但就算她踢起了再多的灰塵,身體也完全沒有向前邁進。
  
  ◆
  
  他應該早就放棄了和冴原見面一事。
  所以他也沒有設定鬧鐘。
  即使如此,手機還是響了起來,讓賴雅的思緒因此變得混亂。他拿起放在枕邊的手機,螢幕上顯示著「彌與野」三個字。其實響起的並不是鬧鐘,而是來電鈴聲。手機在黑暗中發出的光芒刺眼到甚至讓眼睛不斷地感覺到疼痛。
  他用被從睡眠當中拖出來而毫無力氣可言的手抓住手機,雖然差點失手讓手機滑落,但還是把手機貼到了耳朵上。
  「……喂?」
  『啊,抱歉,你在睡覺嗎?』
  「……嗯。」
  彌與野的聲音聽起來莫名大聲,於是賴雅稍微把手機拿開了一點。
  『你覺得去看電影的時間就定在後天怎麼樣?星期六那天。』
  「……嗯。」
  『然後我在想要看哪一部,看起來最有趣的是──』
  她的聲音聽起來變得很遙遠。
  賴雅有一瞬間睡著了。突然垂下的頭撞上了手機邊角之後,他又清醒了過來。
  對方還在繼續說話。
  『──所以我就在猶豫要選哪一個。賴雅覺得選哪一部好?』
  「……我沒辦法去了。」
  『咦?』
  「我現在生活日夜顛倒了,沒辦法在後天以前調整好。所以有點沒辦法去。」
  『這樣啊……那就下次再約吧。』
  「不,你們去沒關係啊。」
  賴雅為了不讓手機壓在頭底下而在床上翻了個身。「妳跟阿清一起去就好了嘛。」
  『唔……可是……』
  「那傢伙不是說他八月的時候很忙嗎?」
  『唔……那就這樣做好了。』
  「就這麼做吧,嗯。那掰了。」
  掛斷電話之後,他連時間也不確認就決定繼續睡回籠覺。白天的事情對他來說太過遙遠,甚至連放棄的動作也不需要去做──電影、朋友,還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如此。
  心跳開始加速。造成這種情形的究竟是逐漸陷入睡眠的喜悅,還是變為孤身一人的寂寞?賴雅就在未能得出答案的狀況下任由胸中這股悸動高漲。
  
  第二次的電話鈴聲也一樣是在漆黑中響起。
  他無法掌握距離結束跟彌與野之間的對話以後到底又經過了多少時間。這次被打擾睡眠所感受到的衝擊比前一次輕微。
  手機的螢幕上顯示著三井的名字。
  「……喂?」
  『嗨,你在睡覺嗎?』
  「……是啊。」
  『聽彌與野說你現在生活日夜顛倒了?』
  「是啊。」
  『後天已經決定好只有我跟彌與野要去了。』
  「嗯。」
  『不過,先不管那個,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講一下。』
  「什麼事啦。」
  『就是……我…喜歡彌與野。』
  「嗯。」
  因為他本來就知道這個事實,所以很乾脆地回答了三井。
  『咦?』
  三井發出感到詫異似的聲音,於是賴雅也回了他一聲「咦?」。
  「……啊,呃……不過,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件事?」
  『咦?呃……嗯,就是莫名地想跟你講。』
  「你在說什麼傻話啊。」
  『然後我在想……要不要趁這次機會告白。』
  「喔,那樣不錯啊。話說為啥什麼事都要跟我講啊?」
  『啊?有什麼關係啊,你很囉唆耶。』
  「你說我囉唆是什麼意思啊。」
  『啊啊!真是的!反正事情就是這樣。那掰了,你可以去睡了。』
  通話在此刻結束。賴雅把手機丟到一旁。
  不太懂三井到底想要說什麼。唯一知道的,就只有他戀愛了的事實。
  賴雅幾乎快放棄了戀愛這回事。白天發生的事情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現在賴雅所碰觸著的床單就是和他有所交集的一切。床單有點被汗水弄濕,感覺很不舒服。
  賴雅打算繼續睡覺,於是嘗試了影宮在保健室裡教他的方法。他很想盡可能地縮短夜晚中的空白時間,但無論他再怎麼暗示自己,右手仍然沒有開始發熱。
  
  ◆
  
  到頭來只是夏令時間的實施所造成的幻象而已──冴原以接近放棄的心態接受了現狀。
  到了冬天,下午六點半就必須要去學校了,如此一來賴雅在店裡的時間和冴原去店裡的時間理所當然地會因此錯開。兩人是在「實施夏令時間的學期中」這種限定條件下相遇的。要是還有所要求,就太過奢侈了。
  冴原用橡皮擦擦掉了寫在練習題解答欄上那已經變得莫名其妙的分數。雖然一用功讀書就會忍不住懷疑「為什麼自己會在做這種事情」,但現在這個狀況比以往都還要嚴重。無論寫了多少的數學題庫,無論累積了多少的努力,都還是無法見到賴雅。
  窗外響著嘈雜的鳥鳴。到了「晚上」總是會這樣。牠們將對於期待已久的早晨終於到來的喜悅化作了歌聲。但不論冴原再怎麼等,她也無法見到賴雅。賴雅並非是在她做出「等待」這個行為以後會出現的人。
  她完全失去了用功讀書的幹勁。冴原心想乾脆去找人用郵件聊天,便拿起了手機。此時正好有人打電話過來。是影宮打來的。
  「喂?」
  『唷,妳現在在做什麼?』
  「讀書。」
  『啥?讀書這種事情還是別做了吧。』
  「妳突然說這種話是怎麼了?」
  『那個啊,關於後天住宿會的事情啊──』
  「嗯。」
  在冴原家舉行住宿會是放長假時一定會實施的慣例活動。冴原的朋友們會在她的母親去見單身赴任的父親時聚集到她的家裡。但她們也沒有特別要做什麼,就只是在家裡徹夜喧鬧而已。
  『我想到了一個很棒的驚喜。』
  「是什麼啊?」
  『就是啊……安排賴雅過來住宿會。』
  「安排?」
  『嗯。我跟妳以外的人不是都沒看過賴雅嗎?所以就想說她們來的時候,看到賴雅在的話會不會嚇得要死。』
  「唔……可是他沒辦法配合我們的時間吧?」
  『他都說他常常睡不著了,應該沒問題吧。他只要一開始的時候有在就好了。』
  「這很難說喔。」
  『你們最近有見面嗎?』
  「沒有,我們有一陣子沒見了。」
  『那你們就久違地見一次面啊,叫他去妳家啊。』
  「唔……」
  冴原掛斷電話後離開了椅子,跳到床上。她抱膝蹲坐在床上思考著──事情會這麼順利嗎?「想見面卻見不到面的話,把對方叫來家裡就好」這種道理若真的有用的話,那世界上的單戀和遠距離戀愛行業就都會因此全盤崩潰了。
  姑且先寄封郵件給他試試看。郵件內容不斷出現「影宮她」這幾個字,變成了充滿藉口的文章。
  賴雅的回應意外迅速,而且還是打電話過來回應。冴原看向了掛在牆壁上的時鐘。早上四點半──為什麼一大清早的他會醒著?
  「喂?」
  『喂?我看過妳寄的郵件了。』
  「你已經起床了嗎?會不會太早?」
  『我現在的生活日夜顛倒了。我今天十一點起床。』
  「已經算昨天了吧。」
  冴原察覺到自己的語調有些激動。不知為何,比起實際見面,在同樣的時段醒著的事實更讓她覺得高興。
  『所以我有辦法去參加妳們的住宿會。』
  「意思是有辦法住在我家?」
  『這個嘛……如果冴原不介意的話。』
  「我是不介意啊。」
  『可是……參加的都是女生吧?總覺得我去那種地方不太好……』
  完全就是不講明到底是想來還是不想來的說法。
  「為什麼?又不會做什麼奇怪的事情。」
  她以開玩笑的語調如此說道。電話另一端傳來了一聲變調的「咦?」。
  『奇怪的事情是指……?』
  「你明明就知道~」
  用電話交談的話,不知道為什麼就能夠變得很積極(用朋友們的說法來說就是變得很有「好女人風格」)。會變成這樣,說不定是因為沒有聞到賴雅的味道。
  『啊…嗯……意思就是完全不考慮我有可能會做奇怪的事情嗎?』
  「是啊。而且要是真有個萬一,我們這邊也有五個人。」
  於是,約他來參加住宿會的約定就此正式成立了。
  「我會去接你,到時候就在店門口見面。」
  『嗯。那,後天見。』
  掛斷電話以後,冴原維持抱膝的姿勢在床上讓身體倒了下來。
  「唔哇!」
  她對著天花板大喊。
  
  (賴雅要來我家!賴雅要來我家!)
  
  這麼一來,他該睡在哪裡?以往都是大家在房間裡隨便找地方睡,但不能讓他也一起在這裡睡。大概會讓他睡客廳的沙發吧。不過也不能保證他那天都不會進到房間裡。
  冴原利用反作用力坐起身,環顧自己的房間。地板上四散著雜誌、啞鈴,以及忘記收起來的衣物。
  「唔哇!」
  被他看到房間這麼雜亂就糟了。於是她連忙開始進行清理。
  「小綾,妳在做什麼?要改房間擺設嗎?」
  聽到聲響而前來查看的母親向她這麼說,接著冴原就說了聲「啊,那樣也不錯」,完全忘記了距離住宿活動開始只剩兩天而已。
  
  
  三
  
  和冴原約出來見面的願望很輕鬆地就實現了。
  而且還附贈了住宿會的行程。住宿會可以說是在「女性聚會」界當中被稱為王者的存在。在那樣的聚會當中到底都會有什麼樣的活動呢?
  賴雅坐上自己的床,用很類似在休息室休息的拳擊手那樣的架勢等待時間的到來。
  畢竟在這次的暑假中是第一次要前往比一樓的店面還要遠的地方,而且至今他也不曾有過在半夜三點出門的經驗。
  雖然今天也是在晚上醒來,但心情並不是那麼低落。看來應該是因為有預定行程的緣故吧。
  冴原傳了郵件過來。說她已經離開家裡,人正在往這邊的路上。賴雅站起身子,無意義地施展泰拳的先臂鉗再左右腳膝擊的動作。
  約好的地點是在樓梯下,但賴雅進入了店裡。店裡的客人意外的多。客層則是接近下午七點左右的那種。他走到飲料區,把五百毫升裝的寶特瓶放入籃子。除去不太會拿來大家一起喝的運動飲料,他拿了碳酸飲料、果汁,還有茶。要給冴原的當然是她每次都買的那款紅茶。
  他把飲料拿去收銀台,打算付錢的時候──
  「這些都送你。」
  他的父親將收據放到收銀機裡。
  「謝謝。」
  賴雅自行將寶特瓶裝進店裡的塑膠袋中。
  「幫我問候一下你那群品行不良的朋友啊。」
  「她們才沒有品行不良啦。」
  提起袋子之後兩手都因為拿著東西而沒辦法揮手,於是他便張開雙臂代替揮手動作。
  父親說在這種時間玩耍的人都是些品行不良的人。賴雅當然也知道父親這番話是在開玩笑。如果是心態正常的人類,就不會把人和吸血鬼之間的交流形容成是壞事──至少在表面上會是如此。
  深夜裡的商圈街道很涼爽。路燈的光芒看起來比平常還要更加耀眼。
  冴原現身的時候,賴雅沒能認出她。他是第一次看到不是穿著制服的冴原。
  冴原穿著單寧短褲,絲毫不吝嗇地露出自己修長的腿。賴雅看著她雪白的肌膚看得入迷。就露出肌膚的表面積而言,她的穿著大膽到就算將之分類為半裸也不足為奇。褲子的下緣應該是刻意弄成綻線的造型,讓整個畫面看起來散發著危險的氣息。白色的短袖襯衫只有領子的部分是黑色的,襯衫下緣則塞進褲子裡。如果打扮成這樣的是個男人就會土氣得要死,但冴原這麼穿就很可愛。
  「那是什麼?」
  她指著便利商店的袋子。賴雅把袋子拿向前,讓她看看袋子的內容物。
  「要給妳們的。」
  「總覺得有點過意不去呢。我幫你拿一袋。」
  「沒關係啦,這沒有很重。」
  其實袋子相當的重。袋子的提手都變形了,還勒著他的手指。但是,賴雅也有著身為男人的虛榮心和自尊心。
  以往兩人都是一起從店門口走到車站,但今天是第一次一起走在反方向的路上。總覺得有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這就像是國中時第一次看到負數的感覺。數字線從零向左延伸,這讓賴雅莫名覺得自己好像是在作弊一樣。
  冴原穿著鞋底有些偏厚的涼鞋,讓她變得比平常還要更高大。她踩著寬闊的步伐,稍微走在賴雅的前方。
  「影宮呢?」
  「已經在我家了。」
  大概是察覺到了賴雅的步伐緩慢,冴原像是儀隊一樣伸直了膝蓋並抬高了腿,用有些滑稽的步伐降低自己走路的速度。賴雅手上飲料的重量讓他的手臂幾乎就要因此麻痺。
  「別告訴我她已經睡著了喔。」
  「難說喔,搞不好已經睡著了。」
  他們只是沿著商圈街道筆直地走著,中間沒有經過上下坡,也沒有轉彎,卻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住宅區。小小的獨棟房屋沿著道路整齊排列著。住宅區中有著設有圖書館的居民會館,而在那旁邊則設立了一座公園。賴雅在還是小學生的時候常常騎腳踏車去那座公園玩耍。
  再往後面走去就能看見外觀獨特的公寓,那裡就是冴原的家。面向道路的窗戶全都深嵌在水泥牆壁當中。設有自動鎖的自動門是木製的,公寓入口大廳的光線昏暗。下來迎接他們的電梯內部也是暗的。此時賴雅才終於理解到這棟是吸血鬼專用的建築物。
  冴原的家位在最頂層的五樓。在冴原打開玄關門以後,就能看見玄關擺著兩雙女用涼鞋。可以聽到有談話聲從昏暗的走廊另一頭傳來。不知為何冴原伸出了食指,並把食指貼在嘴唇上。
  穿越走廊來到客廳後,便看到客廳裡有一張矮桌,在矮桌的周圍則擺設著淡色的布沙發。或許是因為只有間接照明讓環境昏暗的關係,客廳裡的生活感顯得很稀薄。延續到屋內深處的走廊另一端是漆黑的,無法得知這裡究竟還有多少個房間。雖然別人的家裡本來就會有和自己家裡不同的味道,但在冴原的家裡可以稍微聞得到一些濃厚的油臭味。
  影宮就仰坐在長條型的沙發上。她對面的沙發上也有人躺著在睡覺。對面沙發上的人以像是在倒立的姿勢邋遢地把腳放在椅背上,從賴雅的視角無法看見她的臉。她迷你裙下的腳倒是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妳回來啦。」
  影宮抬起了手。
  「我回來了。」
  冴原在回答她以後,又朝向賴雅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對面沙發上的女性讓身體滑下,倒過來看著聲音的主人。
  「喔~冴原,妳回來──喔喔?」
  她隨即跳起來端正自己的坐姿。「……打…打擾你們了。」
  「啊…不,我才是打擾妳們了……」
  賴雅低頭致意以後,影宮便笑了出來。冴原也跟著她一起笑出來。這個舉動讓兩人口中的利牙顯露在外。賴雅大致察覺到了她們笑的對象以及理由。賴雅為了表示自己沒有協助她們的計畫,沒有做出任何表情上的改變。
  「宵川,這位是賴雅。」
  冴原說完,被稱為宵川的少女就發出了「啊」的一聲。
  「他就是傳說中的那位……?話說這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特別叫他來的。為了要嚇嚇妳們。」
  宵川用像是被影宮所說的這句話擊飛似的姿勢倒在沙發椅背上。
  「什麼嘛~嚇死我了,還在想該不會是妳爸爸回來了。原來是賴雅啊。」
  她跟賴雅互相說聲「初次見面」,然後向對方行禮致意。不知道為什麼,身為冴原同班同學的宵川感覺似乎很清楚賴雅是何方人物。
  「把飲料拿去冰箱放吧。」
  因為冴原說了這句話,賴雅便前往廚房。她看到袋子裡有她平常買的紅茶時,說:
  「這瓶是要給我的吧。」
  然後就只有那瓶是擺到冰箱門的那一側。
  接著又有冴原的同學抵達了。
  因為門鈴響起而去察看對講機螢幕的冴原說:
  「是暮本。」
  說完,影宮向賴雅招手,示意要他坐在沙發上。剛才被整的宵川這次也加入了整人的行列,在一旁竊笑著。
  冴原到玄關去迎接同學,隨後一邊聊天一邊回到客廳。
  「啊,那個東西是妳之前說的那個嗎?」
  「沒錯。這個餃子超好吃的!裡面當然沒有加大蒜──咦?」
  走進客廳的暮本在看到賴雅之後,就將手上的塑膠袋抱到胸前。
  「別這樣~餃子要壞掉了~難得的煎餃冰花邊要壞掉了~」
  冴原笑了出來。
  第三個來的更山抵達時,她們決定讓賴雅去玄關迎接她。
  「咦,咦咦咦?」
  打開玄關門後看到賴雅的更山發出了怪聲,使得客廳內掀起了爆笑的波瀾。
  雖然大家第一眼看到他時都會感到驚訝,但一聽到他是賴雅之後,就會邊點頭邊說「啊,就是他啊」,接著露出有些輕蔑的笑容。看來是被影宮灌輸了一些奇怪的資訊。
  客廳有個很大、類似掛衣架的東西,大家的蝙蝠都各自倒掛在那上頭。只有影宮的小小比其他蝙蝠大上了一圈。除了冴原的巧克力胸前有月輪圖樣以外,其他蝙蝠全身的毛色都是黑的。
  一隻全身漆黑的黑貓靜靜地從後面的走廊那頭走來,抬頭望向掛衣架上的蝙蝠們。
  「柳葉魚,不可以惡作劇喔。」
  冴原蹲下來撫摸貓咪的背。
  「牠叫做『柳葉魚』啊。在取名品味上跟『巧克力』差好多。」
  賴雅這麼一說,冴原就抱起了貓咪,並把貓咪湊到他面前。
  「因為是爸爸取的。」
  冴原抓起貓咪的手往賴雅的方向不斷揮動,試圖讓牠碰到賴雅。賴雅微微退開了身子。
  「嗯……柳葉魚聽起來確實很像爸爸會取的名字。」
  「不不不,爸爸是幫巧克力取名字。把牠取名成柳葉魚的是我。」
  「原來蝙蝠的名字才是他取的喔。妳爸爸還真可愛耶。」
  賴雅說完,冴原的朋友們便笑了出來。
  冴原坐上沙發,讓柳葉魚坐到扶手上。賴雅則是坐到影宮身旁。她穿著袖子有如條狀門簾那種流蘇造型的針織上衣。
  造成日間部與夜間部大騷動的恐嚇信事件成了她們熱烈討論的話題。
  「聽說學生會長在停學處分結束之後,會在第二學期回來學校耶。」
  「還謠傳說她要做掉冴原呢。」
  「咦~好可怕喔~」
  冴原將雙膝抱到胸前,將手夾在小腿內側跟大腿之間的縫隙當中。
  「那個小不點怎麼可能做得掉冴原嘛。」
  影宮撥開袖子上的流蘇,搔了搔自己的上臂。
  「再怎麼說都不可能有人能用暴力贏過冴原嘛。」
  「妳是指球技大賽的那件事對吧。」
  「暴力守門員直接退場事件。」
  「足球社的傢伙看到裁判舉紅牌的時候,那表情多得意啊。」
  「可是不覺得那次的判決很奇怪嗎?」
  冴原用力地將腳跟往大腿內側踢。「明明只是揍別人一拳而已,居然就被判退場了。」
  「是冴原的足球觀念有問題。」
  賴雅說完,夜間部的女生們便隨即起鬨喊著「是冴原有問題」。冴原一邊帶著一副想說「我不能接受那種說法」的表情,一邊繼續用腳跟敲響自己的大腿肉。
  賴雅推測她在朋友間的定位應該是被大家玩弄的角色。
  「接下來要做什麼?」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冴原回答說:
  「跟之前一樣啊。訂披薩來吃,然後一起看租來的電影──」
  「妳有乖乖去租色情片回來嗎?」
  「我借的是不色的電影啦!」
  「然後看完電影之後就是冴原女孩時裝秀的時間了。」
  女孩們因為影宮的話語而哄然大笑。露出獠牙的冴原站起身,繞過桌子前去抓住影宮。
  「真是的!不用連那個都說出來啦!」
  「為什麼?要把那個也告訴賴雅啊,就是那個──」
  「就說不用了!」
  冴原用手堵住了影宮的嘴。賴雅則是在她們兩個旁邊默默地看著。他覺得還是不要多說什麼比較好。他能夠想像嘴巴被冴原的手掌貼著的冰冷感觸。她們在講的肯定是猥褻的事情。影宮為了逃跑而扭動身軀時去抵到賴雅身上的乳房如此暗示著賴雅。
  在扶手上縮成一團的貓咪打了個哈欠,亮出了自己薄薄的舌頭。那隻貓的口中也長著細細的獠牙。
  
  ◆
  
  披薩跟味噌湯很不搭調。
  在冴原家舉行住宿會時會有叫披薩來吃的慣例,是因為第一次舉辦時大家都不夠機靈而沒有自備食物,再加上懶得去外面吃東西就決定叫披薩了──這就是形成慣例的起因。由於之後又形成了要自備小菜等食物參加的規則,所以在後來的住宿會中除了披薩以外,也開始會吃白飯了。這一次,冴原覺得應該會跟白飯很搭而做了海帶味噌湯,但朋友們對此所給予的評價相當糟糕。
  只有賴雅默默地吃著白飯。對於暮本買的那針對吸血鬼客群的無大蒜餃子,賴雅給出了「雖然是第一次吃,但很好吃」的評價,並拿來配飯,然後喝著味噌湯。他把宵川帶來的豬排和更山帶來的馬鈴薯沙拉吃得一點也不剩,也吃了很多披薩。
  冴原覺得胸悶而吃不下去。賴雅的味道太濃厚了。不曉得是因為人在室內,還是因為跟他靠得很近。或許是因為肌膚露出太多所造成的也說不定。賴雅今天穿著白色的T恤跟水藍色的五分褲。外翻的褲腳露出的條紋內裡看起來很可愛。暴露在外的肌膚飄散出血液的香味。
  距離要吸血的日子還有好幾天。冴原需要在集訓前一天之前吸血,否則會使不上力。其實比起去吸血袋裡冰冷的血液,她更想吸賴雅體內的溫熱鮮血。強硬地壓制住他使他做出抵抗,然後用利牙往他的脖頸咬下。他瘋狂抵抗的力道會使內心感到一陣激昂。這麼做就會覺得從在抵抗的人類身上搶奪血液才是理所當然的──她的心靈深處沉睡著吸血鬼的本能。
  賴雅的視線朝著客廳的方向。柳葉魚和巧克力牠們正吃著裝在自己盤子裡的乾飼料。他以關愛的眼神看著牠們。
  「怎麼了?」
  當冴原這麼一問──
  「沒有啦……想說牠們那麼嬌小,卻那麼努力地在吃東西。」
  他的臉上便浮現出柔和的笑容。
  冴原感覺到自己的獠牙發出了一陣痛楚。她對此感到很難為情。
  吃完飯以後就來到了看電影的時間。他們看的是好萊塢的浪漫喜劇片。其實冴原很想租賴雅應該會喜歡的片子來看,但朋友們早在之前就決定好要看哪部片了,所以她也無法更改要看的電影。
  電影才剛開始沒多久就突然出現了床戲片段,使得朋友們發出了嬌喊。但感覺最容易因為看到那種畫面而感到開心的影宮卻把頭靠在沙發的椅背上,張著嘴在呼呼大睡。賴雅則是默默地盯著電視畫面。
  這部電影的主角身形相當嬌小可愛。每當她因為想到自己的戀人而含淚或是微笑,冴原就覺得她很像自己。每當主角的男朋友對主角開玩笑或是展現冷淡的態度,冴原就覺得他很像賴雅。
  女主角跟她的戀人在故事的最後結為連理時,朋友們皆為此鼓掌叫好。冴原也跟著鼓掌。藍光片外盒上標榜著「會讓人含笑帶淚」是真的。
  冴原在意賴雅的反應而轉過頭看向他時,發現他噘著嘴,且眉頭深鎖。
  「咦?賴雅你在哭嗎?」
  被暮本指出這件事的賴雅不斷眨著眼。
  「我最近對這類的莫名沒有抵抗力……」
  雖然朋友們看見他按著眼頭忍淚的模樣都不禁笑了,但冴原卻哭了出來。淚水以讓她自己也覺得很驚訝的量迅速流出。
  就算被嘲笑說「冴原居然看到大哭喔?」,她的淚水還是沒能停止溢出。那不是她自身的感情所造成。她會哭泣是因為賴雅的感情流進了她的心裡。雖然賴雅很害羞地笑了,但他感受到的悲傷卻完完整整的留在冴原心中。只要一吐氣,沾溼嘴唇的淚水就成了飛沫四散。
  這陣喧鬧讓影宮因此醒了過來。她伸了個懶腰,雪白的腋下從流蘇袖的袖口露出來。因為她跟賴雅坐在同張沙發上,偶爾會發生差點倒在賴雅肩上的狀況,所以在觀看電影的期間,冴原一直都處於在意得靜不下心的狀態。
  「為了消除睡意,就來做『那個』吧。」
  影宮慢慢滑下沙發,然後躺平在地上。
  「『那個』是什麼?」
  「妳想做什麼?」
  「該不會是什麼麻煩的事情吧?」
  被賴雅拉了一把而重回沙發上的影宮趴在沙發椅背上,把身體往椅背後面的方向探出去。她似乎在被放在地上的包包裡翻找東西。她的針織上衣與褲裙間的空隙露出了背部,使得賴雅很不自然地把視線從她的背上移開。
  「就是這個啊,這個。把這個拿來喝一下。」
  重新轉向這裡的影宮手上拿著血袋。她用手指壓住聚氯乙烯材質的膜,裡面赤紅混濁的液體便緩緩產生了凹陷。冴原因此陷入了心臟像是被人抓住的錯覺當中。
  「不…不可以啦,那個要在家裡吸才行……」
  她覺得口中莫名有種黏答答的感覺。
  「這裡不就是家裡嘛。雖然不是我家就是了。」
  影宮用手指去揉捏血袋。
  「可是賴雅也在這兒……」
  「咦?賴雅?」
  影宮把血袋拿到賴雅的面前搖晃。「賴雅會討厭看到血嗎?」
  「我不討厭啊。而且在戲劇裡的手術場面也有看過。」
  賴雅對冴原露出笑容。似乎是在對她作解釋。
  「其實我也──」
  暮本把手伸進放在地上的包包,從裡面取出血袋。「看。」
  「我也帶來了。」
  「我也是。」
  宵川和更山也將血袋拿到桌子上。
  「大家一起吸的血會比較美味嘛。」
  影宮把血袋拋到空中,並笑了出來。
  冴原覺得很渴。一直看著血袋顯現的紅色,口中的唾液就不斷累積。吞下唾液的話,身體便會表達意見說「不是那個,我想要的是別的東西」。耳朵開始發燙。膝蓋和屁股開始蠢動。雖然吸血時需要遵守幾個禮儀,但那些全都從腦海裡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甚至想直接從影宮的手上搶過血袋來吸血。
  「冴原呢?妳不吸嗎?」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冴原──
  「我還要再等一陣子。」
  她如此回答。其實就算提前幾天吸血也不會造成什麼問題。一旁的賴雅直直凝視著她。
  因為血袋裡的血不是冰的,於是她們決定把血混入冷飲裡面來飲用。影宮她們站到了廚房裡。
  「冴原,那妳要不要喝點別的?」
  「嗯。隨便喝什麼都好。」
  只要能解渴,要喝什麼都無妨。
  「啊,貓咪過來了。」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賴雅把腳移開了地面。柳葉魚鑽過桌子底下,往冴原的方向走來。牠有些怕生,所以在人多的時候牠不會靠過來。
  「柳葉魚,過來這邊。」
  冴原把柳葉魚抱到自己的膝蓋上。牠腳上的肉球貼在皮膚上,有種涼涼的感覺。賴雅並沒有把腳放下,而是順勢抱起了自己的雙膝。
  「你討厭貓嗎?」
  「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牠相處。因為我不常跟動物接觸。」
  冴原覺得那樣的賴雅跟貓很相似。會擅自消失不見,而且進入人群時會隱藏自己的氣息。
  「那血呢?」
  冴原輕輕碰觸了柳葉魚的後頸。「你真的不怕血嗎?」
  「不怕啊。」
  賴雅點頭表示肯定。「冴原妳才是,真的不要緊嗎?」
  「你是指什麼?」
  「不去吸血不要緊嗎?」
  「呃…嗯……」
  冴原壓低了自己的視線。她突然覺得相信自己有識破對方謊言的能力真是太愚蠢了。賴雅的雙眼所具有的能力才是貨真價實,且還強力地要她「說出實話」「快顯露妳的本性」。總覺得一直看著賴雅的雙眼的話,不久後一定會變得無法抵擋那股力量。
  影宮等人拿著玻璃杯回來了。玻璃杯中裝滿冰塊,以及約半個杯子高度的飲料。
  她們用獠牙咬開了血袋。明明只要用剪刀開封就好,但不知為何所有吸血鬼都會想用牙齒去開封。有一種說法是說,他們會這樣是受到吸血鬼還是以咬人的方式獲取血液的時期時的影響。
  把血往玻璃杯裡倒入,血液隨即把冰塊表面給染紅再往下流。血液在杯底以及飲料當中翻動,形成了漩渦。她們不曾把血液加熱來喝。因為這麼做會讓血液馬上變質。冴原也不曾吸過溫熱的血液。明明不曾吸過,卻能知道溫熱的血液很美味。吸血鬼的本能別說是沉睡著,它根本挺囉唆的。
  「冴原,妳要喝嗎?要的話我可以分給妳一點喔!」
  影宮遞出血袋。在血袋的膠膜內有血滴流了下來。冴原看見此景後身體顫動了一下。那感覺就像是有人用舌頭舔著身體內部一樣。
  「一…一點點就好了。」
  如此回答之後,冴原看向了賴雅。他將身體倚靠在椅背上,以一副絲毫不感興趣的樣子旁觀這場吸血鬼的宴會。
  「這樣就是血腥橘子水了。」
  影宮往橘子汽水裡滴了少許血液。這麼做讓橘色的水面下就好像出現了赤紅色的霧。冴原吞了一口口水。
  「那就來乾杯吧。」
  「考試辛苦了~不過現在講應該有點太遲了。」
  「乾杯~」
  大家在相互敲擊杯子以後,開始喝下杯內的飲料。雖然冴原因為平常不喝碳酸飲料而覺得舌頭有種刺痛感,但她依然把飲料給喝下肚。她流出了眼淚。濃郁的鐵分摻雜在橘子的酸味當中。全身的細胞因此覺醒。冴原感受到在排球比賽中輕輕鬆鬆擋掉對手使出渾身力量打出的殺球時的那種快感。就好像是身體必需的東西很乾脆地跑到正確的地方的感覺。身體在吸取冴原吸取的血液。她的身體為其忘我到讓其他的感官都失去了作用。
  她一口氣喝完飲料,把杯子放到桌上。她使不上力,沒辦法把身體往後拉回原位。她用力甩過頭,順勢躺到沙發上。
  「嗚喵……」
  冴原一吐氣,就發出了奇怪的聲音。朋友們因此笑了出來。
  「冴原的『嗚喵』出現了呢。」
  「才喝一點點而已就癱軟成那樣。」
  「給冴原喝血就跟拿木天蓼給貓一樣呢。」
  她們也跟冴原一樣呈現邋遢的坐姿。
  柳葉魚不曉得是因為聽到木天蓼這個詞,還是覺得冴原用「嗚喵」的貓語在叫牠,牠跳上了沙發,往冴原的身上爬。牠爬到冴原這座緩坡的盡頭後,便用表面粗糙的舌頭舔了舔冴原的嘴邊。
  「好重好重,好癢好癢。誰來幫我移開牠,我使不出力氣。」
  賴雅走近她,然後抱起了柳葉魚。其實只要迅速把牠抱到懷中就好了,但賴雅卻把牠抓在離自己身體有些距離的地方,導致柳葉魚無法安心,開始掙扎。
  「啊~糟糕,摸到牠的骨頭了,好恐怖,要骨折了要骨折了。」
  「溫柔地抱牠,賴雅。要溫柔地。」
  為了能在萬一柳葉魚跌了下來時接住牠,冴原把兩手擺成了盆狀。賴雅正露著感到害怕的表情。他剛才說過他不曾摸過貓。
  冴原突然很想溫柔體貼地對待賴雅。她後悔自己曾有過想強行吸賴雅的血的想法。她想溫柔對待他。即使碰觸到他血管的脈動,仍然不會去破壞他的血管,而是想要輕柔地撫摸他。她想要給予賴雅他想要的任何東西。
  「哇~不要亂動啊~再一下下就好了。」
  賴雅以像是被掙扎的柳葉魚拖著走的模樣離開,回到原本的座位上。雖然他想直接讓牠坐上自己的膝蓋,但柳葉魚在發出了「嘎!」的叫聲後跳開,接著便往走廊的另一端奔離而去。
  
  ◆
  
  他覺得夜晚會很難熬是因為夜晚是在白天結束後才降臨所致。
  賴雅獨自在冴原家的客廳躺著。用來當作床的沙發很寬廣,躺起來還挺舒服的。畢竟冴原很高,而且據她所說,她的父母身高也相當高。就算賴雅在沙發上伸展身體,他的腳也不會跑出沙發外。
  由於外部的光線被完全阻擋在外,所以室內是一片漆黑。現在時間是下午兩點多。即使這個時間對吸血鬼來說是深夜,但對賴雅來說,在這種時間入睡就稍嫌太早了。
  在久違地與他人開心聊天之後又變成孤單一人,這讓他覺得很寂寞。他現在的心情就像是星期天傍晚時的那種心情。生活步調日夜顛倒會使人憂鬱或許也是相同道理吧。充斥著快樂的白天時段就在自己睡覺的時候結束了,因此感到悲傷不已──雖然就算白天醒著,也不一定能遇上快樂的事。
  到頭來,事情跟有沒有接受日曬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的賴雅正過著吸血鬼的生活步調。避開陽光生活的吸血鬼還比賴雅健康許多──因為他們在自己該活動的時間活動著。
  女生們已經進去了冴原的房間。聽說她們會聊天聊到「半夜」,有人想睡了就去床上或鋪在地上的被褥裡睡覺。她們也把蝙蝠一起帶進了房間。而柳葉魚據說都是睡在冴原父母的寢室裡。
  賴雅是第一次抱起貓咪。賴雅的手上還殘留著那時候的觸感。抓住牠又厚又柔軟的皮膚,就會碰觸到牠纖細的骨頭。賴雅很佩服如此纖細的骨頭居然能夠支撐住牠的身體。
  冴原說她身體使不上力。似乎只要吸了血就會變成那樣。不過,她真的完全動不了嗎?如果去摸摸她的腳,或是戳戳她的胸部也──
  
  (不不不,那麼做根本就是變態了。要再委婉一點……像是「我們來做些比吸血還要更舒服的事情吧」之類的……不,這個也不行。)
  
  在一片黑暗當中,唯獨電視的電源燈亮著紅色的小光點。賴雅盯著那個紅色的小光點。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睡著。毛巾被底下的身體滲著汗水。在別人的家裡無法隨意走動,使得這段無所事事的時間感覺起來變得很冗長。賴雅在小學的時候去朋友家住宿時,曾在半夜的時候哭了出來。那時候的心情因為現在的情況而被喚醒。
  室內傳來了開門的聲響。他抬起頭來,看見沙發椅背後頭的走廊有一瞬間透出了亮光。過沒多久,便聽到了水聲。接著又亮起了光芒。在亮光消失之後,室內再度被深沉的黑暗所壟罩。腳步聲來到了賴雅這邊。賴雅利用椅背藏住自己的身體。因為吸血鬼的夜間視力很好。
  這次換成響起了打開冰箱的聲音。天花板上因而出現了一道由光芒形成的帶狀紋路,不久後又消失無蹤。傳來了水滴落的聲音。變亮之後又變暗。腳步聲漸漸接近賴雅。對方的赤腳踏在木質地板上,然後又離開地面,踩上了地毯。
  他知道有人在椅背後面低頭看著他。賴雅也睜開雙眼看向上方。

  「你醒著嗎?」
  從上方傳來的聲音如此說道。那聲音就像是嘆息聲一樣,而且聽起來很嘶啞。他不曉得對方是不是冴原。躺著看的話,會覺得對方看起來很高大。
  「嗯。」
  賴雅的聲音聽起來也很嘶啞。
  「你睡不著嗎?」
  「嗯。」
  發出聲音的人跨過了椅背。她踩到賴雅的小腿,然後說了聲「抱歉」。她坐下來時壓到了毛巾被的邊角。毛巾被因為這樣而突然繃緊,蓋著那條毛巾被的賴雅就像是被包裝起來的魚一樣,行動被限制住。他一起身,限制他身體行動的束縛隨即鬆綁,讓他重獲自由。
  「……冴原?」
  「嗯。」
  她嘶啞的聲音換朝向了這邊。「不然你以為是誰?」
  兩人的距離相當接近。每當她調整自己的坐姿,賴雅的身體也會隨之晃動。賴雅知道她正在看著自己。那雙灰色的眼瞳能夠看見黑暗中的物體。賴雅利用了室內的黑暗來假裝沒發現冴原的視線,趁機上下打量。他很想大聲說出人類也能把黑暗當作武器。冴原身上穿著用來當作睡衣的寬鬆白T恤。她的乳房頂端和柔軟的布料有著微小的接觸,彷彿是表面被退回海面的波浪塑形得很平緩的沙丘。她穿著及膝的運動褲,放在大腿上的手上拿著玻璃杯。
  「妳在喝什麼?」
  「水。」
  她嘶啞的聲音劃破了黑暗,傳到賴雅的耳中。「賴雅要不要也喝點什麼?」
  「喝那個就好。」
  賴雅指著杯子。
  「這個?」
  「嗯。」
  賴雅把嘴巴靠上接過的杯子,一口氣喝下。
  「你要全部喝掉也沒關係喔。」
  就算她沒這麼說,賴雅也打算把水全部喝完。在這段氣氛暗沉、流逝速度又緩慢的時間當中,只有流入喉嚨的水在快速流動。
  走在商圈的道路上時,兩人之間曾有過比現在更接近的距離。那時兩人的身體在傘下相觸。但現在較為接近的,是她身上的味道。從她的肌膚飄散出來的味道包裹著賴雅,沒有消散到其他地方去。
  「那個啊──」
  她挪動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賴雅也跟著讓身體稍微向前傾。他伸手將杯子放到桌上。
  「你之前說過你討厭暑假對吧?」
  「嗯。」
  「為什麼?」
  「因為生活會日夜顛倒。」
  「為什麼你不喜歡日夜顛倒?」
  「因為會沒事做。」
  「有事情做就不會討厭了嗎?」
  「很難說。」
  他覺得自己的回答很孩子氣,聽起來實在是太生硬了。但現在的場面並不適合讓他改變自己。時間和空氣都停滯著。
  「那如果有我在的話呢?」
  她也沒有做出任何動作。
  「咦?」
  「要是和我一起做些什麼事的話,你覺得怎麼樣?我想那樣至少不會再有沒事做的情況發生了。」
  「做些『什麼』喔……」
  為什麼她肯為賴雅做到這種地步?她現在坐在這裡,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她的重量透過沙發的座椅表面傳達給了賴雅,以及兩人的味道交融在一起的事實──那就是問題的答案。無論是什麼樣的問題,都是相同的答案。
  「那……妳可以陪在我身邊嗎?」
  「……嗯。」
  「然後──如果可以再聊點什麼的話,一定會很有趣。」
  「嗯。」
  賴雅看見了冴原的雙眼。她的眼中倒映著賴雅的身影。賴雅覺得兩人一定擁有相同的力量。
  他們聽見了開門的聲音。賴雅轉頭一看,發現走廊後頭傳出了亮光。照射到牆壁上的光芒像是退回海面的波浪般,急遽地往房間內退回。
  「糟糕了……」
  冴原滑落到地板上,把臉藏在毛巾被裡。
  「咦?」
  「要是被看到我在這裡的話……」
  「哦……嗯。」
  冴原說出這段話之後,賴雅才察覺兩人現在處於被他人看見的話可能會被誤會的狀況。一個睡不著的男人跟一個原本應該在睡覺卻醒著的女人單獨相處的話,會被認為兩人是「那種」關係。賴雅覺得自己就快要被纏在「睡」這個詞裡面,並陷入其中。
  「那妳就回去房間啊?」
  賴雅扯了一下蓋在肩膀上的毛巾被。冴原也從底下拉扯毛巾被。
  「我想應該已經被看到我不在房間了。現在才回去睡的話太不自然了啦。」
  「說得也是……」
  毛巾被被整條搶走的賴雅將雙手交叉在胸前。「那妳就去妳母親的房間睡就好了。早上起來就跟她們說妳睡不著所以換個地方睡。」
  「對喔,也是耶。就這麼辦。」
  冴原靜靜地站起身子。「謝謝你。晚安了。」
  她輕輕碰了一下賴雅的肩膀,然後用不會發出腳步聲的方式走向走廊另一端。
  雖然走廊另一頭又亮起了光芒,但卻沒有傳來任何聲響。看來她沒有被那道光芒照射到,平安無事地抵達了目的地。
  賴雅橫躺到沙發上。他把毛巾被踢到地板上。他碰到了冴原留下的餘溫。他感覺自己似乎說了許多莫名其妙的話。居然說什麼「想跟她待在一起」。周遭一變得昏暗,人就會變得大膽起來,思考也會變得有些猥褻。畢竟是活在白天的人類,會這樣也是無可奈何。若是吸血鬼的話,應該就不會這樣吧。搞不好冴原覺得賴雅的表現跟平常不一樣也說不定。她看得見賴雅的身體,但賴雅卻看不見她。自己的身體和她的身體都被藏於黑暗裡,讓賴雅覺得在黑暗當中只存在著彼此的心靈。他找到了黑暗中的心靈,也只能選擇暴露自己的心靈。
  賴雅像是貓在撒嬌那樣用臉頰磨蹭沙發,然後縮起了自己的身體。
  
  ◆
  
  醒來以後,她感覺到自己位於跟大家有些距離的地方。
  冴原離開父母的寢室,前往自己的房間。雖然蜷在床舖旁邊的柳葉魚用一副嫌麻煩似的樣子抬起頭觀望,但牠並沒有跟過來。
  朋友們睡在房間的地板上。只有影宮是睡在床上。
  「嗯…現在幾點了……?」
  影宮微微睜開了眼。
  「十點了。」
  冴原抬頭看了一下牆上的時鐘,然後如此回答。
  「唔哈~!」
  影宮伸了個懶腰,身體後仰成像是弓的形狀。「睡得超級舒服的。一定是因為有吸血。」
  朋友們也從睡夢中醒來,在地板上動來動去,然後用像是剛出生的小貓那樣的哀號喊著「肚子好餓肚子好餓」。
  大家抱著自己的蝙蝠走出了房間。
  「賴雅呢?」
  影宮的小小像是要獨占她巨大的胸部般,緊抓著影宮的胸部。
  「應該還在客廳裡睡覺吧?」
  冴原讓巧克力用翅膀上的鉤爪勾在T恤的衣領上。
  「有人去夜襲賴雅嗎?」
  「我有去,不過被搶先了。」
  「真的假的啊。」
  由於朋友們和她們的蝙蝠吵吵鬧鬧,於是冴原便「噓!」的一聲讓她們安靜了下來。
  賴雅正在睡覺。大概是因為太熱了,原本蓋著的毛巾被掉落在地上。他身上T恤的下緣掀開來了,因而露出底下的咖啡色編織皮帶。他嘴唇沒有合上的模樣讓他看起來很純真。
  「不知道會不會說夢話呢。」
  影宮把小小帶到窗邊,讓牠抓著架設在那裡的蝙蝠木。冴原也想跟著那麼做,但巧克力卻緊抓著她,不肯離開。
  「怎樣的夢話?」
  「像是『冴原,我們來做上次那件事情的後續吧』之類的。」
  冴原察覺到影宮是在講賴雅之前作的那個春夢,便敲打了她的手臂。朋友們說了聲「噓!」,並把食指貼在嘴唇上。
  早餐直接吃昨天剩下的披薩。她們把披薩微波加熱之後拿來吃。
  「吃披薩就是因為可以這樣才開心啊。」
  暮本面帶笑容,把盤子擺到桌上。
  冴原幫蝙蝠們準備了早餐。她把乾飼料放到裝設於蝙蝠木正中央的飼料盤裡。
  她的一舉一動都被賴雅看在眼裡。冴原直到回頭望向廚房時才發現賴雅正在看她。
  「早安。」
  當冴原向他搭話──
  「早安。」
  賴雅露出微笑,身體向後仰,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香的味道。」
  「因為現在正在熱披薩。你要吃嗎?」
  「嗯。」
  冴原家是三人家庭,餐桌旁擺著四張椅子。由於椅子不夠六個人坐,所以冴原跟賴雅便去坐在兩張相鄰的凳子上。賴雅一邊揉著還帶有睡意的眼睛,一邊咬下披薩。
  冴原無法相信昨天晚上那件事情是真的。因為她自己表明了「想跟賴雅待在一起」。自己能夠變得大膽,是因為四周一片黑暗。賴雅當時看不見冴原。明明冴原正凝視著他,他卻無法跟冴原的眼神相對,只能環望周圍。簡直就像是自己的身體不存在於那個地方一樣。冴原很希望賴雅能夠找到她。冴原很想告訴賴雅,說自己就在他的身邊。
  「有幾個人去夜襲你?」
  影宮以開玩笑的語氣詢問,賴雅則回答:
  「到第三個人為止我都還記得。」
  他這番回答逗笑了大家。
  
  
  四
  
  雖然有立下約定,但他無法認為那個約定是確實存在的。
  站在大內山車站前的賴雅莫名地開始感到不安。車站月台那裡已經重複播放了好幾次相同的廣播。會覺得廣播煩人是因為他一直待在那裡,在普通情況下都是聽過一次之後就會離開。站前的紅綠燈號轉成綠色,車道隨即被車頭燈的燈光所充斥。燈號改變,車子就會開始移動、消失。公車站那裡聚集了人潮,公車就會前來載走人們。過一陣子之後,又再度聚起人潮。眼前的一切皆在向賴雅說「看清現實吧」;皆在教訓賴雅「沒有什麼事情是命中注定」。
  他記得確實有和冴原立下約定。在住宿會解散,準備要回去的時候,賴雅看準她沒有跟她的朋友們在一起的時機,向冴原說了「社團活動結束要回家的時候傳個郵件給我吧」。她也有點頭回應。但她真的答應了嗎?那算是相約要見面的約定嗎?在前一天晚上說的「想要待在一起」的那句話,是否也只是一場夢?縱使真的是現實,那時候回答了「嗯」的她是否就只是幻覺而已?
  現在時間是凌晨兩點──雖然是連草木都在沉睡的丑時三刻,但他卻感覺不到半點睡意。
  賴雅用郵件告知冴原自己人在車站前面。她馬上就傳來了回應,說她正在搭電車。
  賴雅靠在分隔鐵路與車道的柵欄上,凝視柵欄的間隙。
  雖然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抵達了車站,但她傳來「我走出剪票口了」的郵件,於是賴雅動身前往樓梯底下。
  他在想該用什麼表情迎接冴原。剛剛是不是應該先幫她買她平常喝的紅茶比較好?一邊和她說「辛苦了」,一邊把紅茶遞給她──這樣好像足球的板凳球員一樣,有點詭異。
  結果賴雅在看到她的時候,立刻就向她揮了揮手。到她走完樓梯下來需要花上一點時間,那段期間內賴雅都低著頭在等待。
  「等很久了嗎?」
  她用類似舞蹈最後的結束動作跳下了樓梯的最後兩階。
  「沒有。」
  在已經開始「見面」之後,「等待」就已經變成了難以回想的往事。
  她的樣子跟「早上」見面時沒有任何改變。就算經過了社團的練習,依然看不出任何變化。賴雅沒辦法很清楚地想像出排球社的練習情景。她們練習時會流汗嗎?吸血鬼的體溫很低,感覺和流汗這種事情無緣。
  深夜的商圈街道充滿了活力。往來的人們腳步都相當迅速,只有賴雅跟冴原悠悠哉哉的。即使是白天時看起來整條都很灰暗的街道,一到了晚上,也會被表明目前營業中的店家燈光點綴得繁華燦爛。
  「路上往來的人還滿多的呢。」
  賴雅說完,冴原便一邊大幅揮動揹在肩上的運動包包,一邊回頭望向車站的方向。
  「大家都忙著買東西啊,因為夏天的活動時間很短。」
  「白天人會更少一點。」
  「是嗎?」
  可以看得見賴雅的家了。雖然他往店裡看去,卻看不到站在收銀台的是誰。平常他就是把這個地方當作數字線上的零。賴雅朝著正數,或者是負數的方向進行了至今不曾有過的大幅度移動。
  「我不曾看過白天的世界。」
  冴原如此說道。賴雅放下了去確認店門前的垃圾桶有沒有滿出來的工作,轉頭看向她。
  「原來妳沒看過啊。」
  「我希望未來有一天可以看看白天的世界。因為白天的世界在電視跟電影裡面看起來非常的漂亮。」
  「其實也不像電視跟電影裡那麼漂亮啦。」
  兩人經過了居民會館前面。再走一下下就能抵達冴原的家。
  「那個……」
  賴雅伸出的手擋在冴原的行走方向上,指向公園。「要不要……坐下來聊一下?」
  「好啊。」
  她很乾脆地就答應了賴雅。說到夜晚的公園,就是上演約會高潮場面,城市裡隱密的地點,很適合兩人單獨相處──照理說應該是這樣,但一走進公園之後,就發現公園裡充斥著一邊尖叫一邊四處跑動的小朋友。對於身為吸血鬼的小朋友來說,現在正是出門遊玩的尖峰時段。雖然賴雅對此感到失望,但正好有空的長椅,所以他也得以和冴原坐在一起。
  「這裡真是超多小朋友的啊。」
  賴雅盯著設置在公園中心區域的運動遊樂器材。成群像黑影般的小朋友們爬在上頭,看起來就像是裝有鈴蟲的昆蟲箱裡的茄子一般。
  「因為天就快亮了,要趁現在趕快玩一玩。」
  冴原把運動包包放上了膝蓋。又長又脹的包包看起來有如中暑的狗兒。
  她打開包包,從裡面取出蝙蝠。
  「巧克力,去玩吧。」
  巧克力飛離她的手,盤旋在夜明燈的周圍。夜空中還有許多四處飛翔的黑色身影。
  「其他的是野生的?」
  「不,我想全部都是有人飼養的蝙蝠。野生的不會有那麼多隻。」
  賴雅一邊仰望著蝙蝠的群舞,一邊抓了抓自己的手。才在想手臂好像莫名搔癢,就發現手腕的內側腫了一個大包。似乎是在不知不覺之間被蚊子給叮了。
  「唔哇,這邊有蚊子。」
  「讓我看看。」
  聽到她這麼說以後,賴雅就伸出了手。原本還以為她是不是有帶藥膏,結果她只是看著腫起來的地方而已。
  「冴原沒有被叮嗎?」
  「我不會被叮。因為蚊子不會來叮吸血鬼。」
  「是嗎?」
  「嗯。可能是因為是同類吧。」
  她伸直了腳讓腳跟著地,動著自己的腳尖。的確,要是害怕蚊子以及其他種種事物的話,就不會露出這麼大片的肌膚。
  「那,你是要談什麼?」
  「咦?」
  賴雅在腦海中尋找自己是否有在來這裡的路上跟冴原說過要跟她談事情。她探頭看著賴雅的臉,一副非常想聽賴雅有什麼想談的事情的模樣。賴雅當然不可能說出「只是想跟妳單獨相處而已」這句真心話,於是便開始找尋其他話題。他不常出門,所以能講的話題也很有限。
  「我有一個叫三井的朋友啊,那傢伙說他想跟一個女的告白──」
  賴雅把三井跟彌與野的事情說給冴原聽。還說得很像他拒絕彌與野的邀約讓他們兩個自己去看電影不是因為自己生活步調日夜顛倒,而是為了讓他們兩個能在一起的一種策略。
  冴原一邊像是汽車雨刷那樣擺動穿在伸直雙腳上的樂福鞋,一邊聆聽賴雅所講的話。
  「那樣的話──」
  她的兩邊鞋尖相觸,發出了敲擊聲響。「就是彌與野同學其實喜歡賴雅吧。」
  「什麼?」
  意想不到的回答讓賴雅差點從長椅上翻落下來。但看向冴原的臉,就覺得她看起來也像是在捉弄賴雅。
  「她一開始約你去看電影被拒絕的時候,不是還打算不去了嗎?這就表示她其實是想跟你一起去看啊。」
  「咦……可是……」
  「而且,似乎連阿清也知道彌與野喜歡你呢。」
  「咦?」
  由於賴雅在敘述時是用「阿清」這個稱呼,所以冴原也用「阿清」來稱呼他。
  「我想阿清會特地來跟你講那種話,應該是想表達『你再拖拖拉拉的我就要搶先一步了喔』的意思吧。」
  「咦……真的是那樣嗎……」
  若冴原的猜測正確,那就表示他們三人的戀愛狀態其實比賴雅所想像的還要複雜許多。賴雅自身覺得被彌與野告白的話並不壞,只是考慮到三井的話就會覺得有些尷尬。而且,那種尷尬氣氛大概會一直到最後都沒有辦法克服。事情不可能會演變成「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跟你交往」的情況。
  「你完全沒有察覺到彌與野同學的心意?」
  地面上的土被冴原的腳跟鑽出一個很深的洞。賴雅將手掌用力貼到木製長椅的椅面上。
  「嗯……」
  「賴雅真的很遲鈍呢。」
  「會嗎?」
  「很遲鈍啦。一般應該都會注意到的不是嗎?」
  「是那樣嗎?」
  賴雅覺得之前也被說過類似的話。也記得那時候還曾經心想「妳沒資格說我」。
  「冴原不也很遲鈍嗎?」
  「我?」
  她笑了出來。「我才不遲鈍呢,我算是很快就能察覺那種事的人了。」
  「不,妳才不會察覺呢。」
  「會啦。」
  「不會。」
  「會。」
  「妳根本完全沒有察覺到嘛。」
  他覺得自己給提示給得太明顯了。她到剛才為止都還在互相敲擊的腳尖停下了動作。看著看著,她的雙腳便輕輕地靠在一起,變成了彷彿是在相互支撐的樣貌。賴雅的手上也有其他地方被蚊子叮咬,為了蓋過手上的搔癢感,他用手指按揉著腫包的周圍。
  原本聚集在遊樂器材上的小朋友紛紛爬了下來。在沙地上玩耍的幼兒也全部一起站起來,然後各自離開。冴原縮起腳,用手拍一拍自己的膝蓋。
  「下雨了。」
  賴雅抬起頭仰望天空。有某種物體不斷輕快地劃過夜明燈的光芒。那種物體不像蝙蝠一樣能夠自由飛行,僅能被逼著往下墜落。那物體墜落到了賴雅的牛仔褲和T恤肩上,也敲打了椅面,也穿入了地面上的沙。一切都傳達到了賴雅的身上,就有如自己張開雙翼承受著大量的雨水一般。而冴原也在那雙翅膀上。或許除非冴原離開他的翅膀,否則賴雅就無法離開這裡半步。
  「巧克力,回來這邊。」
  沒有任何生物回應她的呼喊。體積變大的雨水打在周遭的樹木上。公園裡已經沒有任何人了。這場雨讓賴雅被染上了雨水所帶來的嘈雜與失落感。
  「我們去躲雨吧。」
  冴原開口說話,彷彿現在才發現到自己被雨水淋濕。她的瀏海變得像是針一樣尖細,並貫穿了水滴。
  他們走到位於長椅後方的樹下。不曉得是不是雨水喚醒了大地,這裡飄散著濃厚的樹皮與土地的味道。
  「巧克力,你去哪裡了?快回來這邊。」
  她的聲音讓頭上的樹枝產生沙沙聲響,接著就有一個黑影飛了下來。黑影緊抓著冴原的胸部,發出「奇~奇~」的叫聲。
  「啊,你被淋濕了啊。」
  她從運動包包中拿出毛巾來擦拭蝙蝠的身體,然後就直接用毛巾包裹住蝙蝠,把牠放進包包當中。
  「蝙蝠不能被雨淋到嗎?」
  「也不是說不能被淋到,畢竟牠也有毛皮。不過,讓牠的身體涼到的話確實是不太好。」
  雨聲聽起來就像是在嘲笑這段無法持續下去的對話。
  「在那邊的話會被淋到喔。」
  「唔。」
  賴雅聽到她這麼說之後便移動了自己站的位置。這讓他跟冴原之間的距離更加接近了。
  賴雅的身體碰到了冴原,但碰觸到她的不是賴雅手肘最凸出的部分,而是再上面一點的平坦部分。她沒有說什麼,只是一直盯著被雨點敲打的長椅。
  賴雅沒有因此移開身體。儘管他現在沒有動,但接觸的部分卻從點擴大成面。這肯定是肌肉在無意識之間做出動作。賴雅在小學時玩過錢仙,那時候他被錢仙正確指出他喜歡的人的名字,但那一定是因為賴雅壓在十圓硬幣上的手指自己動起來所造成。而現在的情況就和當時一模一樣。
  「關於特考啊──」
  她開口說話,且仍然保持和賴雅的接觸。「你有在準備嗎?」
  「不,還沒。」
  賴雅將身體傾向冴原。這個舉動讓冴原手臂上既平坦又柔軟的部分產生了凹陷。究竟是她太過遲鈍,還是賴雅太過敏感呢。
  「我這邊有考古題,你要嗎?」
  她的語調沒有產生任何變化。
  「嗯,有那個的話會很有幫助。」
  「那,等一下要來我家嗎?」
  「嗯。」
  她的皮膚很涼,而且是濕的。就算是吸血鬼也一樣會流汗。也有可能是因為受到賴雅熾熱的肌膚影響而融化了。兩人相觸的肌膚上流著水滴的原因,比起雲造出雨水來濕潤大地的原理還要更加難以理解。這或許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創造出來的情景。
  賴雅屈起手指,然後又伸展開來。他的指尖碰到了冴原那沒有被水弄濕的指甲。

  「手──」
  「什麼?」
  冴原把臉轉向賴雅。那雙灰色的眼瞳散發著濕潤般的光輝。
  「我想跟妳牽手。」
  「啊……」
  她壓低自己的視線,然後像是在確認什麼事情般點了頭。「嗯……可以啊。」
  賴雅用手包覆了冴原的手。輕壓她拇指與食指之間的部分,發現那裡相當柔軟。冴原包覆了賴雅的手。她撫摸賴雅手背上突出的血管,讓賴雅覺得很癢。
  牽起手的話,就無法前往任何地方。她也會無法離開此處。兩人並非單純被降雨所困。
  賴雅上次和女生牽手是在幼稚園的時候,而且這次跟女生牽手的地點還是在公園,更增添了稚氣感,以及像是在開玩笑的感覺。冴原似乎在想些什麼,一直不開口說話,但賴雅則是開心到隨時都有可能會笑出來。
  「冴原,妳最近就要去集訓了吧?」
  「嗯。」
  「集訓結束之後一起去哪裡玩吧。」
  「嗯。」
  「就我們兩個。」
  「嗯。」
  賴雅很想就這樣一邊很有活力地擺動牽著的手,一邊喊著「一、二、一、二」的口號前進。就算是走在雨中也無妨。
  「這樣算是夜遊嗎?」
  「呵呵,可能算吧。」
  冴原終於露出了笑容。
  手掌和上臂不同,有著凹凸的曲線又很硬,就算觸摸著彼此也會產生空隙。被封閉在手掌間的空氣因為兩人的體溫而逐漸升溫,但賴雅卻覺得自己和這個現象之間有一段很遙遠的距離。
  
  ◆
  
  雖然他們趁著雨勢變小的時候跑到冴原的家,但還是被雨淋濕了。
  冴原從浴室裡拿出毛巾,遞給賴雅。
  「要喝什麼嗎?」
  「嗯……可以給我水嗎?」
  冴原把礦泉水倒在玻璃杯裡,然後把杯子放到客廳的桌子上。賴雅正在用毛巾擦拭被淋濕的頭髮。他的肌膚淋到雨以後,傳出的香味又更加香醇了。
  「我去拿考古題,你等我一下。」
  「嗯。」
  冴原把賴雅留在客廳,沿著走廊走去。她一進到自己的房間,就先放下肩上的運動包包,然後打開包包的拉鍊。接著她放巧克力飛到空中,拿出擦汗用的濕紙巾。
  
  (哇啊……流汗了!流汗了!)
  
  她解開襯衫鈕釦,把手伸進衣服內去擦拭身體。她身體濕透的狀態和淋雨所造成的情況完全不同。她在躲雨的時候碰到賴雅的手,使得全身狂冒汗。賴雅的皮膚也汗淋淋的。冴原趁勢把滿身大汗的身體靠到他的身上。他的體溫令人覺得很舒服。
  手掌心已經乾了。那時跟他的手相觸以後不久,手掌上就開始慢慢地滲出水來。她很留戀當時的感觸。
  她很想脫掉身上濕透變冷的制服,但她不敢在賴雅面前穿著家居服。雖說如此,可是特地穿上外出服也很不自然。與其怎麼穿都不對,她寧可乾脆脫光衣服去淋浴。
  
  (可是……又說不出「賴雅,我先去洗個澡再回來」這種話……說得出口的話就是妖媚!是妖媚的女人!不,那已經超越了妖媚的等級,根本就是腦袋有問題!)
  
  一和賴雅牽手,冴原就變得無法動彈。只有汗水順著肌膚流下。他說他想牽手。冴原覺得他沒有在說謊。
  
  (他說「手」的時候我幹嘛要回答「什麼?」啦,這種事怎麼能沒察覺到啦!)
  
  就算擦掉身上的汗,就算換過衣服,就算重新塗過護唇膏,他也一定不會注意到那些。他只是想要牽手而已。他想要的就只有牽手而已,和冴原有著大大的不同。冴原想要他的血。想要壓住他的身體,然後扯開他的衣服,再用嘴唇夾住他的血管。冴原對此感到丟臉。要是他的話語不是真心的反而更好──如果他心裡暗藏著光靠牽手無法滿足,而是想要將手伸向更深處的那種欲望的話,就扯平了。如此一來,思想下流的就不會只有自己一個人而已了。
  冴原已經不知道什麼事情才是虛假的了。喜歡他,深深被他吸引,因此讓自己引以為傲的雙眼變得混濁不清。
  她把攤在桌上的考古題疊起來,放進L型資料夾當中。冴原一走出房間就看到柳葉魚坐在面前,而當她走向客廳時,柳葉魚就跟了上來;當她把考古題遞給賴雅時,柳葉魚就歪著頭仰望上方。
  「就是這個。」
  「謝謝。」
  放置在桌上的玻璃杯內已經空了,只剩下表面還殘留著水滴。
  「可以借我一把傘嗎?」
  賴雅一邊用手把玩著毛巾,一邊如此說道。
  「是可以,不過你已經要回去了嗎?」
  「嗯,畢竟已經早上了。」
  賴雅把冴原認知中的夜晚說成是早上,讓冴原覺得他所說的早上就彷彿是一段跟自己距離相當遙遠的時間。
  冴原送賴雅到玄關,柳葉魚也跟了過來。柳葉魚站在坐在玄關式台上穿起運動鞋的賴雅旁邊,發出撒嬌的聲音。冴原知道牠會這樣是因為牠肚子餓了。
  賴雅停下正在綁鞋帶的手去撫摸柳葉魚的頭。
  「乖喔~你這傢伙還真可愛耶。」
  他站起身子,遞出了毛巾。
  「抱歉,忘記把這個還妳了。謝謝。」
  「嗯。」
  「集訓結束回到家之後記得跟我聯絡一下。」
  「嗯。」
  「那下次見了。」
  「嗯,再見。」
  就算他走出去關上了門以後,冴原還是在那裡呆站了好一陣子。冴原算準他應該已經走出公寓了的時候,把毛巾貼到臉上。上面全是雨水的味道。
  柳葉魚緊緊纏在冴原的腳邊,表達自己的飢餓。
  「柳葉魚,你能被誇獎說很可愛真是太好了呢。」
  冴原用單手抱起那黑色的身軀。「來去淋個浴吧。你要一起進來洗嗎?」
  不曉得是因為聽到淋浴而感到害怕,還是想抗議說「我是公的,不要說我很可愛」,柳葉魚發出「嘎!」的叫聲之後便逃出了冴原的手臂。


  夜晚與獠牙
  
  
  一
  
  看見在約好的地點出現的冴原,賴雅無法脫口說出半句話。
  其實他很想對冴原說聲「妳很漂亮」或是「那件衣服真可愛」之類的話,但他實在無法講出這種話。因為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用過誇獎別人的話語,所以那些話語都在腦袋中生鏽了。雖然他也很想問問看「妳在細肩帶背心外面搭的那件像網子一樣的編織罩衫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或是「妳那個像籃子一樣的手提包會不會小到什麼都裝不下?」之類的問題,但那麼做的話,冴原似乎會花上很長的時間認真回答全部的問題。
  不能把時間耗費在那種事情上。今天可是約會的日子。
  「那我們走吧。」
  賴雅用沒有拿著包包或其他東西的手往背後的車站指了一下。今天和為了去學校而去車站或從車站回家的時候不同,前往的目的地是由兩人一起決定。這次並非其中一方要配合另一人的目的行走,而是由彼此的意願共同決定前往。
  「嗯。」
  冴原點頭回應,和賴雅一起踏出腳步。她的身體挺得很直,爬樓梯的時候也會一階一階地把身體大幅度往上提,所以在她旁邊會覺得她的身高看起來相當高大。
  電車裡擠滿了人。現在時間是下午九點,照理說應該不是通勤時間,卻看到有許多穿著西裝的乘客。
  賴雅因為電車的晃動而開始產生了睡意。平常這個時間他還在睡覺。他的生活步調沒有日夜顛倒到跟吸血鬼的生活步調完全一模一樣。
  提議要早點出發的是冴原。吸血鬼在夏天時的活動時間很短暫。為了不被陽光照射到,他們必須要在日出前結束外出行程。
  「所以,其實大家都比較喜歡寒假。」
  冴原說完便笑了出來。
  他們轉乘地下鐵和公車,然後抵達了水族館前面。單程花了一小時半。光是來回時間就奪走了將近一半的遊玩時間。
  賴雅是在網路上找到這個約會推薦地點。據說晚上的水族館既昏暗又浪漫,是氣氛滿分的景點。賴雅在用「約會 第一次」「約會 高中生」的關鍵字來搜尋的時候,還一邊在電腦前面像是找藉口般地碎唸著「不對,這也不算是要去約會……」或是「我們又不是已經開始交往了……」等等無法數位化的那種在感覺上的微小差異,一邊忍耐著襲向他的羞恥情緒。
  他們走到水族館的售票處時──
  「請問是白天的客人嗎?」
  櫃台人員如此問道。說是會借手電筒給白天的人類使用。
  「裡面非常黑暗,請您使用這邊的手電筒來觀賞。」
  賴雅打開手電筒的開關,隨即手電筒便發出了紅色的光芒。他故意從底下用手電筒照著臉,讓冴原因此被逗笑。
  建在海邊的這座水族館的入口設計成觀景台,小孩們都會先被這座觀景台所吸引。冴原也用小跑步接近柵欄,探出身子。
  「哇,好漂亮啊。」
  因為四周一片黑暗,所以賴雅什麼都看不見。不過他確實感受到了海浪的聲音以及海水的味道。海面上的星星大概比抬頭所見的星空裡還要多上許多。他唯獨看不見海洋。
  建築物當中相當涼爽,也相當黑暗。除了賴雅以外,沒有任何人是利用紅色的燈光來照亮腳邊。雖然距離盂蘭盆節以後的休假還有段時間,但還是有很多帶小孩來的客人。在現場呈現這種狀況的時候就已經有點稱不上是「氣氛滿分」了。
  在看見第一個大水槽之後,賴雅才理解了櫃台人員話中的真正用意。黑暗的不只是腳邊,連水槽也是如此。裡面沒有任何燈光,重現了夜裡一片漆黑的大海。
  其他的客人全都是吸血鬼,所以他們可以一邊看著水槽裡面,一邊說「快看快看」「啊,在那邊」。賴雅把手電筒朝向水槽,水中就出現了紅色的燈光,而且比看不見身影的那些魚還要顯眼不少。他連忙關上手電筒。
  「這個拿去照水槽裡面真的不要緊嗎?」
  「好像不要緊喔,你看。」
  冴原指向水槽旁的解說板。上面寫著:「魚看不見紅色的光,所以用手電筒照牠們也沒關係喔。」
  賴雅移動手電筒的光去尋找解說板上記載的魚。常出現在賣魚的店家裡的鯖魚跟竹筴魚出現在紅色的光線當中。一隻巨大的鱔魚橫越了光線,讓他嚇出冷汗。因為魚在晚上也跟白天時一樣在游泳,賴雅打算向冴原詢問「牠們要睡覺的時候要怎麼辦?」,不過就在此時,附近的小朋友先搶先說了「媽媽,魚兒會在哪裡睡覺?」而且那名母親還回答了「這些魚兒啊,牠們會在家裡跟爸爸媽媽──」這種逃避式的答案,讓賴雅在心中不禁為此嘖了一聲。
  賴雅放眼望向周遭,發現在水槽前的盡是些小孩子,年紀較大的就只有他跟冴原而已。小孩們滲著汗水的頭髮和耳朵貼到他的手背上,讓他覺得有些搔癢。他們要離開水槽前面前往別的水槽,就非得要等待包圍他們的小朋友散開不可。
  下一個水槽比剛才的小,觀賞的時候似乎可以比剛才還要稍微靜下心來一點。
  「這邊好像有河豚,不知道在哪裡?」
  賴雅和冴原一起尋找河豚。賴雅只能看到有光線照射的地方,條件較為不利,不過他還是先找到了。河豚就在仿造珊瑚的後頭悠游著。
  「妳看,在那邊。」
  他用紅光標示出河豚的位置。
  「媽媽,那裡有河豚!」
  小朋友們一窩蜂地聚集了過來。其中也有人交互看著賴雅的臉跟紅光照射的地方。雖然他已經想換去下個地方了,但小朋友們一直在看河豚,所以他落得只好繼續用光線追逐著河豚那連刺都沒長出來的樸素身影。在這段期間內,從旁看著賴雅困擾神情的冴原一直在笑著。
  賴雅心想更小一點的水槽應該就能和冴原兩人單獨一起看而走到旁邊,然後彎下腰來去看水槽內部。在小水槽中的魚也很小隻,解說板上還寫著「你能找得到牠嗎?」這種帶有挑戰性的句子。
  「在哪裡呢~」
  冴原的臉相當靠近賴雅,感覺兩人的臉頰隨時都有可能會貼在一起。黑暗水槽的玻璃表面映出了她的臉龐,賴雅看著玻璃上的倒影看得入迷。
  「啊!是不是這個?」
  她用手指觸碰玻璃。此時,有一個人的頭從兩人之間探了進來。是一個小男孩伸長了身子在觀看水槽內部。
  「看,就在這邊。在石頭上面。」
  冴原開始對小朋友進行說明。就算小男孩的母親已經打算順著路線去看下一個地方而對他說「要走了喔」,小男孩還是很忘我地在觀看似乎是在石頭上等待著什麼的魚。為了讓他離開,賴雅他們被迫必須離開那裡。
  看來水族館這種地方和想像中的有點出入。雖然可能很適合確認對方是不是個溫柔的人,但氣氛並沒有滿分。賴雅懷疑在網路上寫介紹文的人是否忘了還有吸血鬼的存在。
  參觀路線連結到了建築物的外頭。因為聽說有企鵝池,所以兩人便往那邊前進。
  「我從來都沒看過企鵝。」
  冴原如此說道。
  「啊,對喔,因為鳥在晚上都不會出來外面。」
  企鵝池裡沒有半隻企鵝,似乎是在別的地方睡覺。只有不知道是飼料還是排泄物的腥臭味讓他們感覺到了那邊曾有企鵝在活動。
  「沒企鵝耶。」
  「沒企鵝呢。」
  「好像有點臭。」
  「很臭呢。」
  「不見身影,只留下味道──感覺有點詩意。」
  「可是很臭耶?」
  在沒有人會停下腳步的柵欄前,只有他們兩人在笑著。
  
  走出水族館以後,兩人就像是被海風吸引似的走著。連結到海邊的道路周遭都被規劃成公園。
  兩人並肩走在面海的平緩草皮上。在毫無人煙的沿海道路上,只有夜明燈空虛地照亮著道路。
  「這裡都沒有人呢。明明感覺這種地方會有很多情侶。」
  「是時段的關係吧。時間可能還太早了。」
  冴原用跳躍般的腳步踩在草皮上。
  賴雅覺得自己多說了不必要的話。覺得氣氛不錯的就只有他自己而已。只有他以為可以利用這片黑暗來避開周遭的眼光,進而跟冴原單獨相處。但是冴原看得見周遭的情況。把他們兩人定義成「情侶」的也只不過是賴雅自以為是的想法罷了。
  波浪打上攏岸處的水泥牆,但波浪沒有因此碎開,而是和水泥牆壁和平共處。倚靠在柵欄邊的冴原俯視著這幅情景。夜明燈的光芒落在她的身上,將她的皮膚染得更加雪白。
  「冴原很喜歡海呢。」
  賴雅用把手肘放在柵欄上並背對著海的姿勢如此說道。
  「嗯,我很喜歡。」
  冴原在海面上方把玩著自己的手提包,這舉動從旁人的角度來看相當危險。「因為很黑又很寬廣。那賴雅呢?」
  「我也喜歡。」
  他的答案當中摻雜著謊言。賴雅喜歡的是在白天時又藍又耀眼的海。賴雅想像著冴原不知道,而且也不可能會知道的美景。或許冴原的話中也摻雜著謊言也說不定,但賴雅無從得知是否真是如此。縱使「夏天的時候就待在一起吧」的約定只是她的體貼所產生的謊言,賴雅仍然不小心對她抱持了無法僅用體貼來解釋的強烈情感。
  「欸,那個會是什麼?船嗎?」
  冴原指向在海上發出的光。那道光靠著岸邊,因波浪而晃動著。
  「是船吧。不知道是要去哪裡的船。」
  「可能是去某座小島之類的?」
  「真是那樣的話,那艘船會不會太小了一點?」
  冴原像是來看企鵝的小孩般,試圖把身體探出柵欄外。
  「我們去看看嘛。」
  順著沿海道路走去,便看見了一座像是公車站一樣擺著長椅的小型碼頭。客人不斷走上外型扁平的船。客人主要是在水族館看過的那種親子檔。在乘船售票處那裡確認之後,得知了船隻前往的目的地是御台場。
  「怎麼辦?要搭嗎?」
  「我想搭!」
  冴原就像是小孩子一樣,在原地跳了起來。
  船艙當中的座位類型分為窗邊的雙人座,以及中央一整排的座位。
  「幾乎要碰到水面了呢。」
  坐在窗邊的冴原將額頭貼上玻璃窗。
  引擎的聲音撼動了賴雅的身體,彷彿引擎是在賴雅座位的正下方發動似的。船開始緩緩前行,讓冴原跟小朋友們一起為此開心地大聲嚷嚷。船內開始播放廣播,對接下來要經由的航路進行解說。聽到可以走到船艙的上面,賴雅便詢問冴原要不要一起過去。因為從小窗戶看出去的景色太暗了,要是繼續坐在這裡似乎也很無趣。
  他們走出船艙爬上設在船尾的階梯之後,就來到了一個周圍設有矮柵欄,像是觀景台一樣的地方。除了被舷窗透出的光芒照亮的部分,其他都是黑暗且詭異得令人不舒服的海面。夜明燈在遠去的岸上排成一列,水族館的燈光也混入了其中。
  「哇啊,船的速度還算挺快的耶。」
  冴原緊緊抓住船頭方向的柵欄,正面承受海風的吹拂。賴雅感覺不到船的速度究竟有多快,他只感受到風跟船的晃動。高樓大廈用閃爍的紅色燈光向賴雅他們使了眼色。點起景觀照明的晴空塔帶著相當突兀的耀眼光芒,直挺挺地矗立著。無論是它的耀眼光芒、活潑氣息,還是散發出的滑稽感,只要從海面上眺望,就會覺得那些全都很美。
  「真漂亮……」
  原本應該已經在腦中生鏽的話語很順暢地流露了出來。
  「很漂亮呢。」
  「嗯,很漂亮。」
  習慣了黑暗的雙眼被街燈刺得眼花。為了不讓冴原的側臉融入黑暗當中,賴雅只顧一味地凝視著她。
  吹來的風相當寒冷。在水族館走出一身汗的身體因此涼了下來。不曉得風會這麼冷,究竟是因為現在是晚上,還是他們人在海上,又或是秋天來臨的前兆。在他們還在夜晚中停滯不前時,夏天已經開始試圖遠去。
  「冴原,我們把手牽起來吧。」
  賴雅把手穿過柵欄底下,伸出他的手。
  「嗯。」
  冴原伸長手臂,從柵欄上方握住他的手。
  「不,不是那樣,是要從底下……為什麼會變得像是在走路的大猩猩一樣啊?」
  「誰是大猩猩啊。」
  冴原笑著重新握住他的手,把手拉回柵欄內側。
  他們接近了光芒耀眼的橋。那座橋簡直就像用來標示航路的巨門。
  「哇,好高喔。」
  「近看的話看起來還真巨大啊。」
  在仰望大橋,然後目送橋遠去之後,兩人之間的距離變得更接近了。他們用像是伸手阻止對方跟自己擦肩而過的姿勢互相牽著對方的手。兩人的周遭已經沒有任何人了。賴雅一把手拉向自己,冴原的身體就靠到了他的身上。冴原的冰涼肌膚散發出了香味。隨著波浪晃動的柵欄幫助了因為和冴原太過接近而開始感到畏懼的賴雅。
  「啊~!跑掉了!」
  「快點站到那邊!」
  「妳踩到我的腳了,痛痛痛!」
  三名女性吵吵鬧鬧地爬樓梯上來,開始拍攝以橋為背景的照片。跟她們有段距離的賴雅和冴原隨即面向船頭。他們依然牽著對方的手。
  他的內心沒有當初在公園第一次牽手時那麼激動。賴雅以主張著「這麼一來我們就是名正言順的情侶了,不會再有人指責我們了」的心情將牽著的手放到柵欄上頭。她的手比起手背所碰觸到的金屬物體還要再冰冷許多。
  
  ◆
  
  高架軌道有著大幅度的彎曲,那模樣有如雲霄飛車。
  「真厲害。原來不是鐵製的軌道就能彎成這樣啊。」
  賴雅把額頭貼在車窗上,凝視著電車前進的軌道。站在門前的冴原將自己的視線集中在賴雅那道視線的源頭。
  從御台場回去的電車相當擁擠。大概是因為是小型車廂而沒有駕駛的緣故,讓這輛電車感覺起來有點像是主題樂園的遊樂設施。總覺得還產生了連乘客看起來都有些興奮的錯覺。
  「這種電車因為輪胎是橡膠製的就很安靜,挺不錯。」
  「嗯。」
  「如果京兆線也弄成這樣就好了。啊,可是那樣搞不好沒辦法開很快吧。」
  賴雅今天的裝扮也很時髦。他穿著有淡淡條紋的白襯衫,還有像是洗了很多次、有些褪色的窄版卡其工作褲。男性的衣服所用的布料都很堅實,似乎很舒適,忍不住就會想要去摸摸看。而他腳上的登山靴鞋帶是很鮮豔的藍色,看起來很可愛。
  不過,賴雅的裝扮時髦、好奇心旺盛,還有在水族館對小孩顯露出了體貼的態度,都無關於冴原被他血液的香氣所吸引的事實。冴原覺得只要能吸到他的血,其他的事情都無所謂。只要越是喜歡把他變為不一樣的他的那些事物,就越是無法抑制自己心裡想把他還原成物質的欲望。
  「妳累了嗎?」
  賴雅探頭看向冴原的臉之後──
  「不會。」
  冴原就搖頭回應。
  冴原羞於讓這樣的自己去接受他的體貼,而完全沒有察覺自己令人難為情的內心的他,更讓冴原覺得更加憐惜。冴原目送著電車後頭那像是遊戲般的軌道逐漸遠去。
  
  
  二
  
  既然她說「我喜歡海」,那就非得要帶她去海邊玩不可了。
  在去了水族館那天的下個禮拜日,兩人前去看海了。
  雖然賴雅的雙親因為店裡事務繁忙而很少陪伴賴雅,但他們曾帶賴雅去過一次海邊。由於那是在賴雅差不多三歲時發生的事情,所以他也想不起來那時候在海邊到底都玩了些什麼。唯獨當時從電車窗戶看見的那片大海,一直到現在都還鮮明地殘留在他的記憶當中。他也想讓冴原看看那片景色。
  他們轉乘兩次電車之後,再換搭乘體積小了一號的地方鐵路。車廂和車站都很有復古風,看起來就好像是玩具一樣。若把之前搭乘的灣岸電車比喻成塑膠玩具的話,那這條鐵路就是馬口鐵材質的玩具了。
  電車緩緩走在住宅區當中。房子的屋簷近得令人瞠目結舌。旁邊車道的一台輕型車輕輕鬆鬆地就超越了電車。
  因為差不多快要看得見大海了,於是賴雅便招手要抓著扶手的冴原前來門邊。
  「妳看著這邊的窗戶。」
  「有什麼東西嗎?」
  「先別管了別管了。」
  他們互相倚著對方的肩膀,看向門上的窗戶。
  原本窗外連綿的住宅突然不再繼續,電車彷彿闖入了什麼都沒有的空間。黑暗覆蓋了整片窗戶。
  「哇~好棒!好漂亮!」
  冴原忍不住歡呼,把手掌貼到窗戶的玻璃上。「是海!突然就出現海了!」
  眼前的大海不像是賴雅所知的那片大海。排列在海岸道路上的街燈化作了分界線,在那道分界線之後的是賴雅的雙眼所無法捕捉的世界。
  灰色的眼瞳看向了賴雅。
  「賴雅,你之前就知道這裡有海了嗎?」
  「呃…嗯……想說妳應該會嚇一跳,就先瞞著妳。」
  「真的嚇了我一跳,因為突然就冒出了一片寬廣的海。」
  冴原露出了獠牙。她只要心情激動就會露出獠牙。賴雅現在已經能夠大略預測到她露出獠牙的時機了。
  看見大海的乘客們聚集到窗邊,氣氛變得熱鬧了起來。只有賴雅一個人沒有融入他們之中。
  
  雖然原本是要去同時也是鐵路公司名稱的住江島,但冴原說想要馬上就去看海,於是兩人就先提早下車了。
  他們循著有人煙的地方走下坡道,立刻就抵達了海邊。這邊的海跟被作為公園一部分的海不同,是直接跟陸地面對面的一片大海。無限延伸的道路彼端一片漆黑,整個城鎮看起來就像是被切成了兩半。
  冴原張開雙臂,用身體來承受海風的吹拂。輪廓寬鬆的T恤被吹得緊貼在她身上,讓原本被隱藏起來的身體曲線因而顯露。從短褲下延伸出來的雙腳苗條到沒有任何地方會阻擋風的前行。
  「好棒的景色!好舒服!」
  當紅綠燈的燈號轉綠之後,她便用跑的穿越斑馬線。隨著連結到沙灘的階梯往下,階梯的樣貌也以同心圓的方式逐漸擴大。下樓梯時差點踩空的冴原在抵達沙灘之後,就連忙脫下了涼鞋並用手指勾著涼鞋的帶子往海邊跑去。
  賴雅悠哉地追隨著她的腳步。沙灘上沒有飄散著沙子受到陽光照射所發出的味道。海浪的聲音和星辰的光輝都給人相當寒冷的感覺。走在前頭的她的腳步聲中摻雜著水聲。波浪突然伸長了它長長的手,試圖碰觸賴雅的腳。這讓賴雅嚇得發出「哇!」的一聲,並且用跳的往後退了一步。
  「賴雅,你嚇得太誇張了。」
  冴原拍手大笑。
  「因為我看不到有海浪過來啊!」
  賴雅脫下便鞋款式的運動鞋並把襪子塞進裡面,然後把鞋子丟往沙灘上。
  即使他再怎麼專注觀察,還是會被波浪偷襲。海浪打在他赤裸的小腿上,冷得讓他差點叫出聲音來。由於他看不見腳邊的情形,所以他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會踩到什麼東西。而冴原則像是被打進沙子裡的木樁一般動也不動,襲來的波浪被她的腳所劃開。賴雅站到她身旁,並牽起她的手,隨即她也握住了賴雅的手。
  「不覺得水很冷嗎?」
  「是嗎?我覺得很舒服啊。」
  他的視野被黑暗給封住了。波浪摩擦小腿的感覺與牽著手的觸感之間的距離似乎正不斷地在擴大。
  「眼前看到的全都是大海。全是海跟天空。」
  冴原假裝自己承受不住沖來的波浪而將身體向後仰,用力握住了牽著的手。
  兩人脫離了原本的世界。其他來做海水浴的人的聲音聽起來也變得像是從身後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總覺得每當被海浪沖刷一次,就會逐漸忘卻那些被留置在後頭的事物。
  由於只能待上三小時,所以他們並沒有把泳衣帶來。冴原說過吸血鬼要做海水浴的話就非得要住宿才行。
  「我以前曾跟家人一起去過塞班島,那時候一整天都在飯店的海灘游泳,玩得很開心。」
  「喔~那樣還不錯耶。」
  他們離開沙灘,在不會被波浪打到的地方坐了下來。他把沙子撲在沾了海水的腳上。白天時的高溫成了沙子當中的餘溫。
  「如果住在這種地方的話──」
  賴雅回過頭,抬頭望向街道。「應該還不錯吧。」
  「絕對會每天來海邊玩吧。」
  冴原將臉頰貼上她抱起的膝蓋。
  這種沒有度假村飯店或吵雜店家,而是從住宅區走過一條馬路立刻就能到海邊的地方相當具有吸引力。這裡和人潮來往繁雜的大內山車站前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不過很難說吧,說不定反而不會過來海邊。因為沒有很難得的感覺。」
  「如果覺得附近有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搞不好就會變成那樣也說不定。」
  似乎有什麼東西在他們的上方不斷飛舞。冴原抬起頭,口裡吐出了「蝙蝠」兩字。
  「妳沒有帶巧克力一起來嗎?」
  「我把牠留在家裡看家。想說牠來這邊應該也會覺得很無聊。畢竟這裡沒什麼蟲子吧。」
  「這裡有海蟑螂啊,海蟑螂。」
  「咦~我不想要讓牠吃那個。」
  「不,搞不好意外地巧克力會很喜歡喔。還會說『啊,這個真好吃』。」
  「不要不要不要!如果牠吃了那種東西我就再也不讓牠進家裡了。我會把牠逐出師門。」
  「哪來的師門啊。」
  賴雅聽冴原說了排球社夏季集訓的事情。聽說一年級的練習太過嚴苛導致她們每天都練到嘔吐,讓她覺得她們很可憐。冴原說她自己有體驗過一次而且體力也比較強,所以從頭到尾只吐了兩次。
  「賴雅不曾參加過社團嗎?」
  「我?我國中三年都是足球社。」
  「原來你有加入過足球社啊。」
  「在三年級的時候啊,我才察覺到說『就算我做這些事情,到最後也不會有什麼幫助啊』。然後我就退出社團了。」
  「你會不會太晚察覺了?」
  「而且還是在比賽中察覺的。那時候突然覺得很空虛,連跑步都不想跑了。然後馬上就被換下去,之後還被臭罵了一頓。」
  「會那樣是當然的。」
  「不過我從那之後就生活開始出現日夜顛倒的情形,然後就一點一滴地變得像現在這樣陰~暗的個性,而且還對於以前喜歡的東西失去興趣。所以,當時會那樣可能也算是件好事吧。」
  「所以你到了最後才會被丟到飲料的冷藏庫裡面啊。」
  「對對對,就像是被軟禁了一樣。」
  賴雅思考著是否真的沒有其他的生活方式。過著規律的生活、上了高中依然踢著足球、夏天集訓時被迫跑到吐出來、身邊有許多朋友和學長學弟、父母也一起坐在餐桌前、睡覺的時候不會作夢、被海浪的聲音吵醒、住在沿海的城鎮、冴原在自己身邊、從出生的時候就是個吸血鬼,可以看見整片夜晚的大海──是否也存在著能夠持續下去,且能夠獲得確實的幸福的世界呢?
  賴雅從五分褲的口袋中取出手機,確認現在的時間。已經到了差不多該回去的時間了。回到原本的城市──回到原本的時間去。
  「我問你──」
  冴原用沾了沙子的腳趾去壓了賴雅的腳背。「那個光是什麼?」
  在海岸線後的遙遠彼方存在著小而有序的夜景。那邊有座燈塔,燈塔本身沒有被其他光線照亮,卻把光芒分配給周遭的世界。
  「那個就是住江島。」
  「用走的到得了嗎?」
  「現在才開始走的話應該不太可能到得了吧。」
  「我們能走到哪裡就到哪裡吧。」
  冴原拉起賴雅的手,賴雅便站起了身子。他拍掉腳上的沙子,穿上鞋子開始移動。
  沙灘變得狹窄,已經沒有人待在海岸邊了。可以看得見沙灘上擺著排在一起且底部朝上的小船。
  「我好想在下次來的時候下去游泳喔。」
  冴原將賴雅的中指與食指收在自己的手掌當中。她身上微微散發出了和經過陽光照射的沙子很類似的甘美香味。
  「啊,可是我沒有泳衣。我只有學校用的泳衣而已。」
  「你說的是那個很貼身的泳衣嗎?」
  「對。我很不喜歡穿那件泳衣,穿著那件泳衣在學校裡面走來走去超丟臉的。」
  「的確。我現在也是沒有其他泳衣。我去塞班島時穿的那件大概已經穿不下了吧,那時候我才國二,而且在那之後又長大了很多。」
  「咦?」
  賴雅轉過頭看向她尺寸偏小的胸部。「……喔喔,妳是說『身高』長大了是吧。」
  「對。我那個時候身高還只有一百五十……咦?怎樣?」
  「咦?沒什麼啊。」
  「等一下,你剛剛在看哪裡?」
  「不不不,沒什麼沒什麼。我沒看我沒看。」
  「是……胸部嗎?你想說我的胸部很小嗎?」
  「不不不,不是那樣不是那樣。只是……因為妳說『長大』了,唔……就在想『咦?那樣算有長大?』這樣……」
  「真讓人火大……」
  賴雅躲過冴原伸過來要抓住他的手,然後跑了起來。他回頭一看,就看到不愧身為現役運動社團成員的冴原以驚人的速度追了上來,於是賴雅便用盡全力來逃離她。
  「賴雅你給我等一下~!」
  賴雅在踩到沙子時,覺得身體好像要沉下去了。往被波浪剷平且充滿了水分的沙子用力踩下去時,沙地就被踩出了一個大洞。由於平時運動不足,所以賴雅很快地就開始喘不過氣來了。視野開始大幅晃動,在遠處散發著光芒的住江島看起來就像是被大浪襲擊的小船一樣。
  賴雅被冴原從背後用力抓住,差點就兩人一起倒了下來。賴雅利用腳來使勁撐住了身體。冴原也環抱住他,以支撐他的身體。
  賴雅在她的懷中轉身,轉到她所在的方向時,她的胸部就用力貼到了賴雅身上。每當急促的呼吸造成起伏,就會碰到某個柔軟的東西。說什麼「很小」,根本就沒那回事。就連在夢境裡都沒有體驗過的乳房的清楚觸感使得賴雅不禁嘆息。
  賴雅把手伸到她的背部,發現她的背部流滿了汗水,摸起來涼涼的。把放在她背上的手再縮緊抱住她的手臂,她纖細的手臂就彎了起來,動作有些僵硬。她把下巴放上賴雅的肩膀。那又尖又重的觸感,使得賴雅感到有些疼痛。膝蓋則直接正面頂了上來,產生摩擦。
  在他們的周遭看不見任何人影,似乎也不存在著其他看得見他們的吸血鬼視線。賴雅巧妙地利用了周遭的黑暗。他甚至有意騙過冴原的雙眼。他感覺若是在現在這時候,似乎就有辦法做出那些在他人面前不敢做,或是若高中生做了可能會引人不快的事情。
  賴雅抓住她的肩膀,微微退開自己的身體。感到難受的胸口讓賴雅再次吐出了溫熱的嘆息。四周相當黑暗,卻只有她的眼睛相當明顯。她藏起了灰色的眼瞳,並把視線焦點從賴雅身上移開。以此為信號,賴雅開始將嘴唇靠近冴原的嘴唇。
  「不行……」
  賴雅胸前被推了一下,他的身體因此向後仰。這是因為冴原把手放在賴雅胸前,支開了賴雅的身體。她的力道強烈到肺部的空氣幾乎都要被她一點也不剩地擠了出來。
  「賴雅,我……」
  賴雅放開了到剛才為止都還緊抓著她肩膀不放的手。她因此失去平衡,往後踉蹌了幾步。
  「賴雅,對不起……」
  賴雅並不希望她向自己道歉。她這樣就好像是在說想跟對方接吻的就只有賴雅,而冴原則是打算忍耐這種不情願的行為一樣。
  「不,我才要跟妳說對不起。不小心……做了奇怪的事情。」
  賴雅藉由貶低自己與他剛才的行為,來保衛自己僅存的少許自尊心。
  她低下頭,使得頭髮遮住了她的臉。
  海浪的聲音相當宏亮,感覺隨時都會從四面八方襲來。但是,無論經過了多久,都沒有出現要將他們席捲而去的海浪,他們腳下的沙子仍然維持著乾燥的樣貌。
  
  ◆
  
  賴雅站在面前,他的小腿肚部分沾著沙粒。冴原坐在位子上看著他腳上的沙粒。
  濕了又乾的肌膚正在發熱。皮膚上有被浪打到的部分跟沒被打到的部分,分界處那裡的皮膚在隱隱作痛,並產生搔癢感。
  雖然往身後的車窗看出去應該也能和去程時一樣看見海景,但她沒有那個興致回頭看向窗外。
  冴原很想伸手弄掉沾在賴雅腳上的沙子。她想抓住那溫熱的肉,並把指甲刺在上頭。若因此滲出血液,她想把嘴湊上去吸取他的血。
  在那之後,兩人之間沒有任何對話。
  雖然他說他做了「奇怪的事情」,但冴原一點也不那麼認為。他的擁抱方式很溫柔,放在肩上的手不會太過刻意,當時的氣氛相當良好。
  打算做出奇怪事情的其實是冴原。
  冴原在被他抱住之後,就為他的氣味深深著迷。她變得無法呼吸,腦袋裡一片空白。她很想把口中的獠牙往賴雅的頸動脈刺下。她當時覺得周圍沒有其他人在看,所以能夠為所欲為。即使他對此感到排斥或做出抵抗都無所謂。只要能吸到他的血,接下來的局勢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把不斷不斷流出來的液體,一口一口地順著喉嚨灌入腹部。有錯的是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打造出兩人單獨相處情景的他。他不也有那種打算嗎?就算他之後大聲哭嚎,也是他自己的事。與其那樣,不如乾脆讓他變成吸血鬼就好了。這麼一來就能夠變成同類待在一起,反而還比較好──她的腦海裡甚至浮現了如此自私自利的想法。
  讓冴原從瘋狂中恢復正常的,是賴雅的手。觸碰到肩膀的那隻手的溫度,讓冴原回想起了他的體貼,以及他的率真。心中的罪惡感使得冴原離開了賴雅的懷抱。整件事讓她覺得自己的心靈是骯髒的。
  
  (我一定不是真的喜歡賴雅。明明我是這麼喜歡他……)
  
  電車在車站停下。站內響起了「為了和擦肩而過的有緣人相遇,在電車上等待邂逅」的廣播。冴原抬起頭來,就看見賴雅邊抓著車上的吊環邊低頭看著自己。他露出淺淺的微笑,令冴原因此壓低自己的視線。

  她差點流下淚來。
  
  
  三
  
  就算冴原結束社團活動回來,他也沒有前去迎接。
  在即將換日的時刻醒來的賴雅,在醒來之後仍在床上煩惱著。
  星期日──過凌晨十二點之後是星期一──發生了那種事情,到現在也才只過了一天而已,賴雅實在沒有辦法去跟她見面。明明那一天她從「早上」開始心情就很好,透過車窗看見大海時還興奮不已,但在沙灘的時候,她就開始變得很不對勁。
  是因為跟她談了讓巧克力吃海蟑螂的話題所致,還是把她的胸部拿來開玩笑造成的呢?不,答案早就已經知道了──是因為賴雅想要強吻她。
  賴雅實在無法理解那麼做到底哪裡不好。那時候的他覺得,會想那麼做是非常自然的情形。
  
  (畢竟冴原離我那麼近,附近又一片漆黑──太近太暗再加上冴原又可愛成那個樣子!那樣的話不論是誰都會想那麼做吧……)
  
  雖然他很想跟別人談談這件事,但對他來說可以談論這種事的就只有三井。他在那之後完全沒有傳來任何他跟彌與野的結果有關的消息。這麼看來,應該是被甩了吧。真的有辦法跟那種男人談論戀愛的煩惱嗎?「咦?你被甩啦?是嗎,真令人遺憾啊。話說回來,我的女朋友她啊──」這樣的對話到了最後一定只會演變成互毆的情景。
  賴雅拿起放在地上的筆記型電腦,決定去網路上查資料。不論是水族館還是大海,在網路上找到的推薦約會景點資訊都跟實際上有很大的差距,但現在還是只能把機會賭在這個上面。他輸入「女朋友 突然生氣 為什麼」「女朋友 不接受接吻 理由」的關鍵字去搜尋。雖然他看了符合條件的文章,但他只了解到「世界上有很多腦袋有問題的女人」這件事,沒辦法知道冴原為什麼會突然鬧彆扭的原因。到了最後他煩惱到直接輸入了「冴原綾萌」來搜尋看看,但別說是解決問題的方法了,他連跟冴原同名同姓的人都沒找到。
  在對網路社會感到失望的同時,賴雅仍打算再搜尋一次而開始敲打鍵盤。此時,他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了一道靈光。
  
  (啊!……對,我沒發現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現在的他甚至已經不需要提示了。接下來全看自己如何行動。但要將其付諸實行的話,就必須發揮出至今不曾使用過的那種勇氣。他蓋上筆記型電腦,把臉貼到床上,然後盡自己所能地不斷踢著雙腿。
  
  ◆
  
  社團活動結束之後回到家的冴原還揹著運動包包就躺到了床上。
  她躺在床上拉開包包的拉鍊,然後把巧克力從裡面抓了出來。
  「巧克力,要去散步嗎?要的話我就幫你開窗戶。」
  巧克力飛到她的胸上探頭看著她的臉,接著發出「奇~奇~」的聲音。牠的聲音纖細得就好像是想表達自己很擔心冴原。
  在社團練習的時候,她也不像平常那麼有精神。她甚至無法大聲呼喊,結果還被新任隊長告誡說「冴原,喊出聲音來──」應該連平常同樣被她如此告誡的一年級成員都對此景感到無比詫異吧。
  她滿腦子都在想著關於自己的事情。她當時想在夜晚的沙灘上襲擊賴雅,把他變成吸血鬼──自從那件事之後,她就開始搞不懂自己了。她原本自認為自己擁有的自制心比別人更強,就算不是那樣,至少也有和普通人相同的水準。以前的她看到吸血鬼襲擊人類的新聞時,一直都很疑惑他們為什麼要做那種事。但現在的她沒有自信能不做出跟他們一樣的事情。
  如此過分的女人就應該要從賴雅的眼前消失。這樣的女人沒有喜歡他的資格。正因為喜歡他,所以才非得要離開他不可。其實她很想待在賴雅身邊。要說為什麼,就是因為她喜歡賴雅。明明前提一樣是名為「喜歡」的感情,但衍伸出來的那些應採取的行動卻分為完全相反的兩種行動,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會是痛苦的抉擇。
  冴原拿起了手機。這種時候可以和自己商量這種事的就只有一個人。
  『要幹嘛啦……妳以為現在幾點了啊?』
  「三點啊。不然妳以為現在是幾點啊。」
  正如預料,影宮正在睡覺。她一副剛睡醒的聲音讓冴原知道了她剛才在睡覺。
  『到底有什麼事啦。』
  「那個啊,我有些事情想跟妳談一談……」
  『誰管妳啊。總之有人跟妳說不要去看倉庫裡面就不要去開倉庫的門就對了。我給妳的建議就這樣。』(註:這邊指的是一則新潟縣的民間故事,一名年輕人在山裡迷路被女子收留,隔天女子家外頭出現七個倉庫並吩咐年輕人不能往第七個倉庫裡面看,年輕人忍不住看了之後看到裡面只有一隻停在梅樹上的樹鶯,發現此事的女子隨後化為樹鶯離去,女子的家和倉庫也隨之消失)
  「妳在說什麼啊,我不是要跟妳談那種事。其實……是想跟妳商量一下關於賴雅的事情……」
  『唔!好像很有趣的樣子。等我一下,我去準備零食。』
  電話另一頭傳來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冴原閉上雙眼,陷入像是在陌生人家中夢遊的那種錯覺當中,同時把她現在的煩惱全盤托出。
  『等一下等一下妳等一下──』
  「咦?啊……嗯。」
  『太奸詐了!居然趁我在睡覺的時候做那種事!』
  「誰管妳有沒有在睡覺啊。那只是因為妳睡太多了而已好嗎。」
  傳來了比冰箱門還小的小型門關閉的聲音。聽得到機器發出的嗚嗚聲──看來她似乎正在用微波爐微波什麼東西。
  『所以,妳就想要離開他?』
  「嗯……因為這樣對賴雅很過意不去。」
  『妳不說也沒關係啊。妳想吸他的血這種事不會被他發現吧。』
  「不行啦。我不想對賴雅說謊。」
  『妳那樣啊,會不會太任性了一點?』
  「會嗎?」
  『因為以賴雅的角度來說的話,就是「妳在想啥啊?」的感覺啊。「不想撒謊」是冴原自己的事,跟對方完全無關嘛。就算用那種理由說要分手,對方也會很困擾吧。』
  「嗯,可是……」
  『不過我能了解啦,冴原本來就很討厭說謊或敷衍別人嘛。而且妳也不是可以簡簡單單地就改掉那些想法的個性。我很喜歡冴原這一點喔。』
  「咦……」
  
  『啊,我這麼說並不是在對妳告白──』
  
  「我知道啦!」
  一陣在嚼著食物的聲音刺激著冴原的耳朵。
  『總而言之啊,妳喜歡賴雅又不是別人逼妳的,所以事情也要自己解決才行。』
  「嗯……」
  『雖然要不要分手是由妳自己決定,不過不管妳選擇怎麼做,我都會支持妳的。』
  「嗯……謝謝妳。」
  『然後我再趁機跟賴雅開始交往。』
  「妳還真是沒血沒淚耶。」
  『如果是我的話,我就會故意說我不會吸血。』
  「之前不就被他看到妳在吸血了嗎。」
  『乾脆騙他說我也不吃米算了。男人對這種女人沒什麼抵抗力,根本就可以直接進入結婚倒數的階段了。』
  「那是最後會發現對方是妖怪的模式吧。」
  不曉得和影宮談心事究竟是好是壞,但無論如何,冴原的內心因此輕鬆了不少是確切的事實。
  「話說,妳現在在吃什麼?」
  『波堤。把它拿去加熱會很好吃喔。』
  「啊,好好喔。」
  『開學之後一起去Mister Donuts吧。等特考結束以後。』
  「這提議不錯喔。」
  結果還是以一如往常的狀態結束了通話。
  冴原把手機丟到床上。想在賴雅面前維持誠實樣貌的想法,並非源自正義感或是道德心,純粹是因為她只會那樣的生存方式而已。準備考試和參加社團也是一樣。無法敷衍了事,被壓得喘不過氣──但是,那就是自己。這種叫做「自己」的東西會一直緊跟在後,直到身體化作灰燼。
  
  (看來喜歡上某個人之後自己也能脫胎換骨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啊……)
  
  原本波瀾四起的內心很不可思議地平靜了下來。
  她感覺現在的她或許就有辦法向賴雅展露真正的自己。
  
  (不過,賴雅他願意跟那樣的我牽手。這件事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吧。)
  
  冴原拿起手機,用郵件告訴賴雅「我想見你」。
  接下來就是填飽肚子。影宮害得她也跟著肚子餓了。在床上的冴原迅速坐起身子,使得待在她胸前的巧克力被嚇得一邊發出「奇~奇~」的叫聲,一邊飛了起來。
  
  ◆
  
  賴雅去洗了臉,也刷了牙。
  光是這樣就能讓心情相當舒爽。若是平常的暑期假日,他都會維持著起床後的狀態度過一天。
  換上別的衣服走到外面也讓他感覺心情愉快。以前醫生曾建議他早上要出門散步,說是在陽光下運動有助於讓生理時鐘恢復正常。不過,在晚上出門散步也不壞。腳下地面的堅硬感觸是在家裡無法體會到的。太陽沒有高掛卻相當悶熱,背上因此滲出了汗水。
  冴原在居民廣場旁邊的公園等著。在黑暗當中,她的制服襯衫隱約有些突兀。貼在她胸前的巧克力看起來就像是葬禮時會別在胸前的黑色緞帶。
  「嗨。」
  當賴雅向冴原打招呼,她便微微舉起拿著手機的手回應。
  運動遊樂器材那裡跟上次一樣聚集著一大群小朋友。前陣子兩人所坐的長椅被手上拿著DS的小孩給占據了。
  兩人走進了公園深處。那裡有一座經過重建的明治時期古住宅,那座住宅同時也是公園名稱的由來,但在周遭卻看不見小孩的身影。因為這裡看起來很像會鬧鬼,所以小時候的賴雅很害怕這間房子。現在看看,就覺得這間房子的外觀和現代住宅有著極大的差異,比起幽靈,或許古早故事中的妖怪或狐狸那一類的生物還跟這間房子比較搭調。兩人坐上了放置在房子正前方的木製長椅。
  「其實……我也有話想跟妳說,可以先讓我講嗎?」
  賴雅坐到接近椅背的地方,將頭靠上椅背。
  冴原用郵件告訴賴雅說有事情要和他談談。賴雅要說的事情,是理應優先於冴原那件事的事情。是理應優先於任何事的事情。
  「可以啊。」
  冴原點頭回應。巧克力展翅飛翔,消失在茅草屋頂的屋簷下。賴雅在目送牠離去之後,才開口說話。
  「我──」
  賴雅無法看向冴原。「我喜歡冴原。」
  冴原沒有回應。
  「其實我覺得應該要更早一點跟妳說的。去海邊的時候也是沒有把話說清楚,搞得事情虎頭蛇尾的……然後又做些奇怪的事情……可是,因為我喜歡冴原,所以希望接下來也能一直和冴原在一起,也希望能兩個人一起去更多地方──」
  冴原發出了吸鼻子的聲音。轉頭一看,發現她正用雙手遮著自己的臉。她弓起的背部帶著白色的光輝,看起來就有如不存在於這個世上的事物。
  「冴原……妳怎麼了?」
  「我……不行……」
  含糊的聲音從她指間的細縫漏了出來。
  「妳說的不行是指什麼?」
  「我……沒有……喜歡賴雅……」
  「咦……」
  每當她吸鼻子或是抽噎,她的背就會像是在抽搐一般。
  「我只喜歡賴雅身上的味道……只喜歡賴雅的血……」
  「咦,那是……」
  賴雅早在先前就不覺得冴原一定會接受他的告白。他記得曾在某個地方看到「不明確說出『喜歡』兩字的話會讓女方生氣」的說法,也覺得以那種說法就能夠解釋冴原不滿的原因,但他也已經做好了會被冴原唾棄說「現在才講也已經太遲了」的覺悟。不過,他倒是沒有料想到會被以這種方式拒絕。
  「妳說的那是什麼意思?意思是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嗎?」
  「不是那樣……」
  冴原在手掌後面發出的聲音變得沙啞。「和賴雅在一起很開心啊。賴雅很溫柔,也跟我很談得來,我很希望可以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可是,聞到血的味道的話,那些想法就全都消失不見了。腦袋會變得一片空白,會變得只想著要吸賴雅的血啊。」
  「妳那麼說不就是──」
  由於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聽起來很像會錯意的蠢話,所以賴雅對於說出這句話感到有些猶豫。「不就是……喜歡我的意思嗎?」
  「不對……這種想法……一定是錯的……」
  冴原把頭移到雙手手肘之間,抱頭苦惱。
  賴雅用手指碰觸鼻子前端。雖然是聞到了手掌的味道,但他只聞到了汗臭,完全沒有任何香味。基本上,他身上不曾有過好聞的味道。偶爾他的母親進到他的房間時還會說「房間沒有通風好臭」,然後把窗戶給打開。至於血液的味道究竟如何,就更不清楚了。味道是身體擅自散發出來,血也是擅自在身體裡流動,那些都不是他能夠控制的。就算冴原說她喜歡賴雅的味道跟血,還是會讓賴雅覺得很為難。
  賴雅蹺起腳,轉了轉自己的腳踝。由於腳露在五分褲外頭的部分都事先噴過防蚊噴霧了,所以沒有任何地方遭到叮咬。腳上的運動鞋和去海邊時穿的是同一雙,上面有些髒污。
  「假設啊──」
  賴雅以古老住宅內都能聽見的音量大聲說話。「冴原不是有個很大的包包嗎?裡面都裝了些什麼?社團用具?練習的時候穿的T恤、短褲、毛巾、鞋子或是襪子之類的東西?要我聞那些東西的味道,完全沒問題。不,應該說我反倒想聞聞看。我想把包包裡面的東西全倒在床上,一邊聞味道一邊睡覺。那樣的話就可以連作夢都不會作,整晚好眠了。」
  「咦……」
  冴原抬起她那副哭得不成樣的臉。「賴雅你……原來是變態嗎?」
  「才不是變態。我想每一個人都是這樣喔。」
  「咦?大家都想聞我包包裡面的味道嗎?」
  「不是啦。妳是自戀狂嗎?」
  賴雅笑了出來。「簡單地說,就是會想聞喜歡的人身上的味道這種事情很正常。」
  「可是,我的順序是反過來的耶。我不是因為喜歡對方才想那麼做,是因為想吸血……才……喜歡的……」
  她再度開始哭泣,她的臉和聲音都因為哭泣而不成樣。
  賴雅小聲地嘖了一聲。他說的話沒有對冴原產生效果,讓他覺得有一點點焦躁。
  「就說了……妳喜歡上人的順序是怎麼樣不重要。冴原想吸血的話我就讓妳吸啊。雖然被咬脖子的話的確是挺令人困擾,不過人很容易流血嘛。像是跌倒的時候就會流血,冬天的時候嘴唇也很容易破……」
  賴雅的腦海裡浮現了冴原吸著自己嘴唇上的血的畫面。不管是用舌頭舔還是用嘴對嘴的方式吸血,畫面看起來都會很猥褻。
  「呃…我這麼說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意思……」
  賴雅的臉上露出了不自然的笑容。冴原用含著眼淚的灰色眼瞳凝視著他的嘴唇,就彷彿是賴雅的唇上留著鮮紅的鮮血一般。
  「……可能還是有奇怪的意思吧。」
  賴雅用力地把手放到椅面上,探出自己的身體。他以嘴唇輕輕碰觸冴原的嘴唇。此時的他認為做出這種舉動不需要任何信號。
  她的嘴唇只有在一開始的時候感覺起來既柔軟又安分。她的嘴唇開始以自己的意識動作,先是暫時離開,再緊緊貼上賴雅的嘴唇。她的兩片嘴唇夾住了賴雅的上唇,並用門牙循著下唇的形狀劃過。她冰冷的舌頭伸進賴雅的口中,使得賴雅的口腔因而被她的舌頭所占滿。賴雅只感覺到有牙膏的味道。兩人的唾液交纏相當熾熱且甘甜。
  賴雅以日本連續劇的方式親吻她,結果卻被她回以好萊塢電影式的吻。就算被說「給我看好了,日本人。這才叫做親吻!」但對日本高中生來說,這種接吻深度是否已經算太NG了?賴雅如此心想。
  她退開了舌頭和嘴唇。冴原就在賴雅面前極近的距離下露出呼吸紊亂的樣貌。兩人之間飄散著薄荷的香味。
  「賴雅的嘴巴裡面……好奇妙。」
  她以沙啞的聲音如此說道。賴雅一想到這個聲音是由剛才和自己接觸的舌頭和嘴唇所發出的,就覺得很不可思議。
  「妳是指什麼很奇妙?」
  「你的嘴巴裡有血的味道。」
  「咦,是嗎?」
  賴雅以舌尖探索了牙齒周圍。「是有哪裡破皮了嗎?」
  「不是,是因為黏膜很接近血管,可以感覺得到血液的味道。」
  「原來是那樣。」
  賴雅以舌尖推了臉頰的內側。他那瘦得能看見骨頭輪廓的堅硬身體中就只有那裡是既柔軟又有彈性的,似乎也不能說那不算是種魅力。
  「也就是說,妳『嗚喵』了?」
  「咦?」
  「妳不是吸了一點點血就會『嗚喵』嗎?」
  「是啊……應該再多一點點就會變那樣了。」
  兩人將放在長椅椅面上的手相互交疊,接著跟對方接吻。冴原用力地吸著賴雅的唇,吸到會讓賴雅感覺到疼痛。賴雅也不服輸地吸了她的嘴唇。若不那麼做的話,兩人的思慕之情似乎就會從口中流出,並滴落而下。賴雅的下唇碰到了她的獠牙。感覺比目視的時候還要小。賴雅以舌尖輕戳,冴原的身體便隨即因而顫抖。她大口喘著氣,放蕩地將下唇垂掛在賴雅的下巴位置。
  賴雅抱住了她的身體。她以雙手環抱住賴雅的脖子,將胸部貼近賴雅。體格不如冴原的賴雅被她推倒在長椅的椅面上。能夠遮擋他們的只有長椅的椅背,從古住宅那邊可以清楚看見他們,但他才不想去顧慮那麼多。

  「我可以……說句奇怪的話嗎?雖然妳可能會覺得我很蠢。」
  「說什麼?」
  她把下巴放到賴雅的胸前。
  「剛才和妳接吻讓我更喜歡妳了。」
  「我也是。我喜歡賴雅。真奇怪。」
  「因為有血的味道嗎?」
  「不,不只是那樣。其實,一直…都不只是那樣。」
  「我會喜歡冴原──」
  賴雅用手拭去她臉上的淚水,並將其放入口中。「是因為有眼淚的味道。」
  「咦~?」
  她一笑,吐出來的氣息輕輕搔著賴雅的臉。
  「我好想再吸更多眼淚啊。我是吸……叫做吸什麼啊?吸淚鬼?嗯,其實我是那個吸淚鬼。」
  賴雅將左右兩手的手掌貼在冴原的雙頰上。一使力壓她的臉頰,她的臉就被擠得噘起嘴來。
  「唔哇,變得超級醜的。」
  他用舌頭接住從冴原眼中滴落而下的眼淚,然後吞下。
  「喂……」
  她那變得像是鳥喙般的嘴又開又合。
  「冴原的眼淚很鹹,很好喝。」
  「真的?」
  「嗯。好喝到會讓我『嗚喵』。」
  「笨蛋。」
  她用被眼淚所潤濕的臉頰摩擦賴雅的臉頰。
  他們的上方傳來了不斷拍打翅膀的聲響。
  「嗯?是巧克力嗎?」
  「牠好像回來了。」
  冴原一把臉抬起來,巧克力就停在了她的頭髮上。看起來就像是黑色的大緞帶。
  「一定是以為我被襲擊了才趕來救我的吧。」
  「被襲擊的人怎麼看都是我吧。」
  賴雅在她的身體下方向她回嘴。
  賴雅撫摸著她的背。她那經過著實鍛鍊的背肌在她的襯衫底下繃緊著。壓在賴雅肋骨上的乳房在她移動身體時都會柔軟地改變自身形狀。賴雅多毛的腿壓在她的長襪上,產生了摩擦。
  「我啊,以前一直都很討厭暑假。與其說是討厭,不如說是害怕。」
  「害怕?為什麼?」
  她在賴雅的胸口聽見胸腔發出振動,或許是想多聽聽那聲音,她把耳朵貼住賴雅的胸口。
  「因為生活日夜顛倒,在一片黑暗裡醒來的時候,就只有自己孤單一人,會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然後我就去思考自己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就覺得有種沒辦法得到任何人的協助的感覺。」
  「這樣啊。」
  「不過今年夏天因為有冴原在,所以聊了很多話,而且也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讓我很開心。」
  「比起未來,你還是先害怕現在的狀況吧。你現在被吸血鬼抓住,而且還被那個吸血鬼說想吸你的血喔!」
  「妳才不可怕。其實我很感謝妳。冴原,謝謝妳。」
  賴雅輕撫她的頭髮。新的一滴淚水因此落下,冰涼地弄濕了賴雅的胸口。
  「──以上是我要跟妳說的話。接下來就換妳了。妳有話要跟我說不是嗎?」
  「真是的……居然瞧不起我。」
  她把額頭貼到賴雅的臉上磨蹭。巧克力因為這個動作而被順勢甩下,撞上了賴雅的頭。
  
  
  四
  
  賴雅的起床時間一點一滴地開始向後延了。
  即使能夠節省睡眠時間,但要縮短活動時間很困難。賴雅每次都是將起床時間從深夜慢慢往後延到早晨,以適應假期結束後的生活。
  暑假也即將結束。
  由於已經進入了準備特考的時期,社團練習時間也隨之縮短。
  賴雅和冴原約好深夜一點的時候在公園見面。原本跟冴原在一起的時間應該能夠比平常還要長,但賴雅卻睡過頭而遲到了。當他抵達了之前那間古老住宅的前面,就看見冴原坐在長椅上,而且看起來也沒有在生氣的樣子。賴雅坐到她的身旁。
  「昨天晚上你睡不著嗎?」
  冴原看到賴雅揉著眼睛後便如此問道。
  「沒有……只是有點太早起床了。其實我還想再睡上差不多三個小時。」
  「也就是說──」
  冴原屈指數著時間。「就快要可以配合上學的時間了對吧。」
  「嗯。」
  「畢竟暑假也已經結束了。」
  「是啊。」
  若是平時的話,心情本來應該會再更好一點。早起的話會有種成就感。他還會很有精神地從床上跑到窗邊打開窗簾,一邊欣賞著窗外的景色,一邊沉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起床後馬上就能看見的黎明之美,和一天結束時看見的美完全不同。
  坐在身旁的冴原很美。賴雅覺得她簡直就像是地上的月亮。既耀眼又溫和,且位在夜晚的中心。
  她用手掌拍打那僅被單寧短褲蓋住一小部分的大腿。
  「好!賴雅,我的腿就當你的枕頭吧。你可以把頭躺到這邊來喔。」
  「呃──」
  賴雅憋住了哈欠。「就算妳用像是相撲選手的語調要我那麼做……」
  「那要怎麼講才行?」
  「再性感一點。」
  「我知道了。」
  冴原蹺起腳,用手指指背由下往上撫摸自己的大腿。「小弟弟,你可以睡在這邊喔~」
  「蹺腳的話很不好躺耶──」
  對於笑出來的賴雅──
  「真囉嗦耶。別管那麼多了,就躺下吧。」
  冴原把他抓住,硬是讓他躺到自己的腿上。冴原壓住賴雅的頭,強行要他把自己的腿當枕頭。
  「難得我都演一次妖媚的女人給你看了。」
  「妳剛剛那樣感覺比較像『老闆娘』啊。」
  賴雅戰戰兢兢地把臉頰靠上冴原的大腿。她的腿很涼,而且很滑嫩。賴雅覺得他的頭似乎漸漸往她的兩腿之間陷落進去。由於把臉轉向她的方向就會變成在極近距離下看著她的胯下的狀態,所以賴雅轉身讓身體朝向古住宅的方向。
  「賴雅的耳朵還真熱耶。」
  冴原的手包覆了賴雅的耳朵。
  巧克力飛到了冴原的膝蓋上。賴雅輕輕撫摸牠輕巧的身體。
  「我也突然覺得想養動物了。」
  「不錯啊,就養嘛。」
  「蝙蝠照顧起來會很輕鬆嗎?」
  「是很輕鬆,可是牠們不會親近白天的人類喔。」
  「這樣啊,那就不行了。果然還是養獨角仙之類的吧。」
  「居然要養蟲喔?」
  「我要像冴原一樣把牠放在衣服上帶去學校。」
  「那不是胸針啦。」
  「不過獨角仙不會親近人呢。」
  「那是當然的啊。換養雪貂之類的怎麼樣?」
  「雪貂?雪貂可以把牠帶出來到處走的嗎?」
  「完全沒問題。我小的時候,曾有個叫做『雪貂大叔』的人來這座公園,那個人就讓他的雪貂像是風之谷裡的迪多一樣在肩膀上到處跑。」
  「喔~那樣還挺不錯的耶。」
  「雖然那個人還把他老婆殺了埋在後院就是了。」
  「也太恐怖了吧!總覺得雪貂大叔這名字感覺起來也變得有點恐怖了。」
  「所以賴雅也養養雪貂怎麼樣?」
  「在這種狀況下還接著說『所以養雪貂吧』這種話不對吧?」
  冴原的手指輕撫著賴雅的臉頰。賴雅閉上眼去感覺她手指的觸感。那觸感感覺起來像是風,也像是水。
  「賴雅,你不是討厭動物嗎?」
  「不,好像意外地還挺喜歡的。因為以前身邊都沒有動物,所以都不知道這點。」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到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
  「是什麼?很色的一面?還是妳是親吻魔人的一面?」
  「不是啦!不是那樣……像是很不知變通,或是感覺很遲鈍之類。」
  「啊啊……或許是那樣沒錯。」
  「可是,我了解到了那些也是我自己的一部分。我希望可以更加喜歡會讓賴雅說出喜歡兩字的自己。」
  「我喜歡遲鈍的冴原喔~」
  「你那樣講的話會讓我有種被瞧不起的感覺。」
  冴原動手捏了賴雅的臉頰。賴雅抓住了她捏著自己的那隻手。
  「冴原──」
  「什麼事?」
  「如果我睡著了的話,就直接把我丟在這裡吧。」
  「咦~不行啦,不能在這種地方睡覺。」
  「沒關係啦。這裡很溫暖,而且還不如說有點熱,應該不會感冒吧。」
  「不行啦。」
  「不會有事啦。而且馬上就要日出了吧?那樣的話冴原就必須回家才行。」
  「是沒錯啦……」
  「妳要趁我睡覺的時候偷吸血也沒關係喔。」
  「咦……」
  冴原的手因為賴雅的話語而變得僵硬。在賴雅手中的那隻手就像是冰一樣冷。
  「我想變成吸血鬼。我想變吸血鬼,這樣就算暑假結束了也能待在冴原身邊。」
  「你……是認真的嗎?」
  他知道冴原正在注視著他。縱使閉著眼也能感覺到她的視線。賴雅擁有一種魔力。
  「我是認真的。」
  「那樣是犯罪,我會被逮捕。」
  「就算我拜託妳也不行嗎?」
  「不行啦。」
  「那……我們就一起化成灰吧。」
  「咦?」
  「吸血鬼被太陽光照到會變成灰對吧?我們就在這裡一起變成灰吧。」
  「……這主意不錯。」
  「對吧?」
  冴原撫摸了賴雅的頭髮。賴雅就像是平常在自己床上那樣用臉摩擦枕頭。冴原的大腿因為賴雅的體溫而變得溫暖起來。
  「那樣的話,我們就永遠都在一起了。」
  「我比較想要選在海裡。」
  「海裡?」
  「嗯,走到海裡,然後在那邊化成灰。那樣的話,灰就會溶解在海裡,我們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挺不錯呢。」
  「不過我不想要在山裡。因為會冷。」
  「是滿不想。」
  現在的賴雅充滿了睡意,腦海中無法浮現任何多餘的話語或想法。他們就像是普通的情侶在談論未來那樣,談論著變成灰燼的事情。賴雅有預感兩人無法正常地得到幸福。即使沒有魔力,賴雅也能夠了解到這一點。就算他們違背時間法則或是違反法律,最後還是會被太陽所支配。環繞著死亡的戲謔話語並非說著玩的。若一切都只是場夢就好了。若不是夢,也希望世界至少是在自己正在作夢的時候迎向終結。
  賴雅已經無法正常說話了,也沒辦法清楚聽進冴原的回答。
  「選大樓也不錯……在屋頂上……被風吹著……就算跳下去……也不會有人知道……」
  
  ◆
  
  從短暫的睡眠中清醒過來以後,他就被明亮的天空嚇了一跳。
  早晨的陽光照射在茅草屋頂上,為古老住宅賦予了生命感。
  賴雅坐起身子,環望四周。在夜晚時會以為位在公園深處、不會有人看見的這座長椅,其實就位於遊憩步道的旁邊而已。而且也沒有能夠擋住眼睛或可以代替陽傘的樹木,陽光就這麼直接從上方照射下來。雖然有陽光的照射,但空氣卻冷得讓他直發抖。
  他從口袋拿出手機。時間是早上七點半──今天的日出是在早上五點,所以從冴原為了避開陽光而離開這裡至少也過了兩個半小時。
  賴雅覺得全身各處的關節都感到疼痛。陽光就彷彿在烤著皮膚跟肉一樣。
  搞不好自己被冴原吸血而變成了吸血鬼也說不定。所以陽光才會對身體有這麼大的刺激。而她不在這裡是因為她早就化作灰燼了。在早晨的陽光底下,賴雅不久後也將追隨她的腳步離去。然後兩人將會永遠在一起。
  他確認有沒有傳給自己的郵件時,發現冴原每隔三十分鐘就寄了一封郵件過來。標題是「快起來」「給我起來」「我已經要睡了,不管你了」……最後一封是十五分鐘前傳來的。
  「哈哈。」
  賴雅再度躺到了長椅上。
  賴雅原本期待著醒來以後能看見她就在自己身邊。他希望冴原能夠違背吸血鬼的自然法則,在陽光底下對著他微笑。
  他一直都是如此。他會在睡前期待某些事情發生。正因為他知道那些事情都不會實現,他才會不喜歡睡眠。起床時感受到的痛苦,是感到失望的痛苦。
  不論是夜晚還是夏天,他都會在心中默默等待著它們的結束。總有一天一定會結束──這種想法是一種安慰。但現在那份安慰卻轉變成了悲傷。
  賴雅把臉貼到長椅的椅面上,長椅隨即被眼淚所沾濕,且帶有像是在三溫暖當中的味道。自己的身體在地面上形成了影子。淚水從木板的隙縫間滴落,地面的距離相當遙遠。
  他回到了原本的時間──回到了原本的世界。如此一來就再也不會感到心煩意亂。在和平常相同的時間裡,會發生和平常相同的事情。
  高掛天空的黑影無論經過了多久都還是一直縮著自己的身體,一動也不動。


  夏日終結之時的對白,抑或是對白中的夏日終結之時
  
  
  寄件人:山森賴雅
  收件人:冴原綾萌
  
  白天的世界
  
  因為妳之前說想看看白天的世界,所以我寄了照片給妳。
  像是教室、走廊,或是體育館等等的照片(游泳池關著所以沒辦法進去)。
  不過只是拍校景的話也挺無趣,所以我也入鏡了。
  其實本來是想讓阿清幫我拍的,但他不想跟著我一起,於是我就找了陌生人來幫我拍。
  對方說不定以為我是觀光客呢。
  所以,呃……因為有蠢蛋在特考前一天做這種蠢事,所以如果在考試的時候感到緊張,就請想想這個蠢蛋來讓自己放鬆下來吧。
  
  ◆
  
  「我問你喔,阿清。」
  「怎樣?」
  「不覺得賴雅很沒精神嗎?」
  「啊?嗯……的確是。」
  「以前碰上考試的時候他都會特別有精神,可是他今天一點精神都沒有不是嗎?」
  「是啊……」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唔……會不會是那個?」
  「『那個』是指?」
  「那傢伙不是好像有跟夜間部的人在交往嗎?妳之前也有看到吧?那個冴原同學。」
  「……原來如此。」
  「所以我在想是不是他們的感情出了什麼問題。畢竟他現在消沉的感覺跟以前都不太一樣。」
  「搞不好被甩了之類的?」
  「嗯……咦?妳該不會想說現在是大好機會吧?」
  「啊?我才沒那麼想好嗎。」
  「可是,像這種在人家失戀的時候過去體貼對方的情況不都是穩贏的嗎?」
  「我說啊……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再說,你有確實跟賴雅講了嗎?」
  「講什麼?」
  「我們的事情啊。說我們已經在交往了。」
  「呃……還沒。」
  「去講啦。不是說好要你去講的嗎?」
  「現在說不出口啦。如果跟他說『你被甩了嗎?真令人遺憾啊。話說回來,我交到女朋友了──』這種話的話絕對會被他殺了啊。」
  「不用現在講也沒關係啦……不過,我還真沒發現賴雅跟冴原同學有在交往耶。」
  「因為那傢伙都不會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別人啊。我也是到了今年才聽說他國中的時候有在踢足球。不曉得該說賴雅是祕密主義者還是什麼,他真的是──」
  「等一下……他回來了。」
  「糟糕……」
  「……歡迎回來。有拍到好照片嗎?讓我看看。」
  「這什麼啊。這不是校門口前面的行人穿越道嗎?這是誰拍的?不認識的大叔?真的假的啊。你還真的是腦袋有問題耶。」
  
  ◆
  
  「欸,妳知道嗎?」
  「知道什麼?」
  「鬼原的事情。」
  「鬼原她怎麼了?」
  「鬼原她啊──」
  「嗯。」
  「好像有男朋友喔。」
  「啥?真的假的?」
  「而且──」
  「嗯。」
  「還是日間部的人。」
  「真的假的啊。」
  「而且──」
  「還有啊?」
  「好像還是從影宮學姊那邊搶來的。」
  「想騙誰啊。」
  「這些都是籃球部的小橋傳出的情報。」
  「畢竟小橋馬上就會把事情加油添醋啊。不過,如果是真的就不得了了呢。」
  「對吧。」
  「不過那個男的是怎麼回事?有什麼東西是影宮學姊沒有,可是鬼原有的?」
  「誰知道。」
  「影宮學姊超可愛,頭腦又聰明,還是超級巨乳。跟她比起來,鬼原的表情那麼恐怖,身高又高,人也很恐怖。」
  「到底是為什麼呢……」
  「是超級被虐狂嗎?那個男的是超級被虐狂嗎?」
  「可能吧。」
  「會被鬼原喊說『喊出聲音來!』嗎?」
  「會在床上講吧。」
  「哈哈哈,糟透了。」
  「變黃色笑話了呢。」
  「不過我還是沒辦法相信啊。再說鬼原她跟戀愛這兩個字根本──」
  「笨蛋……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慘了。」
  「……冴原學姊好!」
  「妳們好啊──!」
  
  ◆
  
  From 冴原綾萌萌
  Subject 夜晚的世界(不是黃色笑話)
  
  謝謝你的照片。
  白天的世界很明亮,很美呢。
  就算是同一間教室,同一棟校舍,看起來也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象。
  虧你有辦法在陌生人面前擺出那種姿勢耶。
  害我忍不住笑出來了。
  也因為這樣,我在考試的時候才沒有感到緊張。
  以往都會緊張到胃絞痛,不過這次沒有。
  這都是多虧了你呢。
  作為回禮,我就寄晚上的學校的照片給你。
  而且我還盡量挑在跟你的照片一樣的地方拍照喔。
  不過就不要太在意用自稱性感姿勢入鏡的影宮了。
  (那個含著食指的動作真的很性感嗎?)
  
  看了你的照片我就在想,
  雖然我們好像離得很遠,但其實也沒有離得很遠呢。
  只是你不在這裡而已。
  我們雖然就像是身處不同的時間當中一樣,但這兩段不同的時間是重疊的對吧。
  所以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寂寞喔。
  因為我們一直都在一起。
  雖然我們已經不能像暑假的時候那樣常常見面,不過我一直都在心裡想著你。
  所以賴雅你也別哭了,要早睡早起喔(你有沒有哭?)。
  
  那就下次再聯絡了。
  PS 原來賴雅的座位是在那邊啊。
  我下次會仔細跟你問清楚「肛門之快」的事情,你就先做好心理準備吧。
  
  夏日時分的吸血鬼 完


  後記
  
  根據相關書籍的統計,據說有兩成的美國人相信有吸血鬼的存在。我想應該是所謂「吸血鬼作品」的流行和土葬的習慣導致了這個結果。雖然日本也有許多關於吸血鬼的故事,不過真正相信有吸血鬼存在的人應該只是極少數吧。
  我會把這個故事設定成人類與吸血鬼的人口各占一半的世界,是因為我不希望把吸血鬼塑造成特殊的存在。身為吸血鬼的少女並不特殊,愛上她的少年也並非特殊的人物。因為不是特殊人類的我也寫不出特殊人物的故事,所以我想這麼設定是正確的選擇。
  話說,用「裸體 領帶」的關鍵字去做圖片搜尋的話,出來的圖片男女比例會是各占一半(極少數是狗跟貓)。若有人覺得那樣會很困擾,推薦可以使用安全搜尋的功能。如此一來就能讓女性裸體的比例下降到兩成,如此一來應該會更有效率吧。
  從「裸體 棒球」的搜尋結果中感覺到某種特殊東西的──
  
  石川博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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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10

10000
临落尘 子爵
感谢分享,真的是日常又温馨的作品

2 年前 0 回復

aaapppp 公爵
很温暖的一本书

3 年前 0 回復

lin33544889 伯爵
也就是说他俩共用一个桌子? 是吧这样吧?
哎呀 我觉得巧克力会被狗粮噎死

6 年前 0 回復

kirishima 子爵
' derry 发表于 2016-10-22 15:53 感觉出版很久了,没想到还会录入,辛苦了。 石川真的很喜欢放闪,割耳也是一下子就变成粘粘糊糊的儿女情长 ... '


伪娘进后宫打棒球联赛
11区2013年出一本 2015年出一本 现在疑似断尾中
台版也就出了两本 我觉得第二集评价比第一集好

又这本夏日的吸血鬼
虽然整本甜本 却不是又甜又腻的砂糖
反而像香气浓郁 酸酸甜甜的蜂蜜柠檬

感觉石川和我的电波蛮合的
应该找四人制姊妹百合物帐来看

6 年前 0 回復

skysiin 勳爵
好看!
第一次看石川的作品,倒數第二章看完還覺得挺虐心的
男女主角受限種族生活方式不同難以再一起
但最後一章短短的文字卻透露出兩人找到聯繫在一起的方式
將不再只能是夏日時分
留下韻味
就像畫師後記寫的~好在意他們的後續阿~~
不過還是到這裡為止就好
讓讀者可以想像
話說作者真的太陰險了
在後記留下了"領帶、棒球"這樣的話語
不就讓人好奇想搜索.......

7 年前 0 回復

tw211 公爵
以吸血鬼存在為常識的設定呀。
看了一小部份,感覺相當平淡呀。
應該與科幻元素無緣吧。

7 年前 0 回復

赤瞑陨 皇帝
感谢录入,虽然最后稍微有点伤感,但真的是部很不错的小说,尤其是两人直接总是想太多,深怕自己自作多情,很青涩的感觉

7 年前 0 回復

derry 伯爵
感觉出版很久了,没想到还会录入,辛苦了。
石川真的很喜欢放闪,割耳也是一下子就变成粘粘糊糊的儿女情长了,我还以为是无厘头搞笑来着。
他的设定一直都很新奇,而且有种奇妙的鲜明感,我很喜欢,不知道棒球后宫那部还写不?

7 年前 0 回復

kelvin5452 騎士
本帖最后由 kelvin5452 于 2016-10-22 13:10 编辑



劇情很平淡但又好閃但又和一般公然打情罵俏的閃光作不一樣
有種在看少女漫的感覺

7 年前 0 回復

女乃并瓦 公爵
好久没有读过恋爱小说了 确实设定上很新鲜 结局我还以为要更加虐心一点 希望他们能找到一个兼容的方法吧  感谢楼主!

7 年前 0 回復

1870406485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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