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工协会][支仓冻砂]狼与香辛料 Springlog [翻译复活了,撒花!复工啦!]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9-3-25 20:21 编辑


狼と香辛料 Spring Log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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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支倉凍砂
插画:文倉 十
原址:http://hasekuraisuna.jp/
翻译:伐木工协会
https://www.lightnovel.cn/
由伐木工协会翻译
仅供个人学习交流使用,禁作商业用途
转载前请先联系伐木工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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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边的简易目录按顺序列出了迄今为止Springlog系列的所有故事。其中1~4收录在《狼与香辛料18 Springlog》中,5~8收录在《狼与香辛料19 Springlog2》中,9~15收录在《狼与香辛料20 Springlog3》中,16~21则收录在《狼与香辛料21 Springlog4》里。
这些单行本的链接在这里:
Springlog https://www.lightnovel.cn/thread-893664-1-1.html
Springlog2 https://www.lightnovel.cn/thread-893991-1-1.html
Springlog3 https://www.lightnovel.cn/thread-916836-1-1.html
Springlog4 https://www.lightnovel.cn/thread-956249-1-1.html
而带*的是特典短篇,迄今为止未被收录至任何单行本中。

Springlog4 现在已经发售,我们将在3月的《狼与羊皮纸4》之前完成翻译。

1. 旅途余白(37楼)
2. 金黄色的记忆(28楼)
3.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17楼)
4. 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10楼)
5. 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2楼)
6. 狼与花瓣的芬芳(16楼)
7. 狼与理羊毛的人(22楼)
8. 狼与香辛料的记忆(38楼)
9. 狼与白色的猎犬(30楼)
10. 狼与春天的遗失物(34楼)
11. 狼与麦芽糖色的日常(49楼)
*. 狼与银色的尾巴(54楼)
*. 狼与甜蜜的阴谋(55楼)
14. 狼与蓝色的梦(59楼)
15. 狼与收获之秋(69楼)
16. 狼与温泉水雾的另一端(70楼)
17. 狼与另一个生日(93楼)
18. 狼与秋色的笑容(108楼)
*. 狼与旅途的常备之物(124楼)
*. 狼与不服输的人(130楼)
21. 狼与森林的颜色(145楼)
22. 狼与旅行之卵(149楼)

11月12日 更新《狼与甜美的恶作剧》
11月12日 更新《羊皮纸与恶作剧涂鸦》
4月8日 更新《狼与花瓣的芬芳》
4月25日 更新《狼与理羊毛的人》
4月27日 更新《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5月19日 更新《金黄色的记忆》
6月11日 更新《狼与白色的猎犬》
6月20日 更新《狼与香辛料的记忆》
6月23日 更新《旅途余白》
7月9日 更新《狼与春天的遗失物》
11月15日 更新《狼与麦芽糖色的日常》
11月23日 更新《狼与银色的尾巴》
11月24日 更新《狼与甜蜜的阴谋》
1月19日 更新《狼与蓝色的梦》
3月17日 更新《狼与收获之秋》
3月31日 更新《狼与温泉水雾的另一端》
5月28日 更新《狼与另一个生日》
7月5日 更新《狼与秋色的笑容》
1月11日 更新《狼与旅途的常备之物》
1月12日 更新《狼与不服输的人》
1月24日 更新《狼与森林的颜色》
2月20日 开始更新《狼与旅行之卵》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6-11-12 21:57 编辑


spicywolf-mag7&8 狼と甘い牙

当积雪消融,庆祝春天的祭典结束,新绿的时节来临了。
现在离看到夏天前来避暑的客人们还早,一年中最为喧嚣狂乱的冬季更是遥遥在后。村子里的建筑物为迎接下个营业季的修补和改建也已告一段落,此时纽希拉的每家旅店都笼罩在安静中。
我所工作的这家『狼与香辛料』也不例外。没有客人,店主罗伦斯去了邻村的聚会,他的妻子赫萝甚至也罕见地跟他一起。大概是因为名为聚会,实际上则是人们一起享受悠闲时节的酒宴吧。掌管后厨的汉娜去了山里采摘蘑菇和野菜。种种情况叠加在一起,结果就是一早起来做完活,上午我就已经再无事可做了。
本来这种时候正应该打开书卷,继续学习神的教诲,但时间充足,何况浴场里的温泉也正充盈。在吃掉汉娜预先做好的午饭前,我决定泡在空无一人的浴场中,在蓝蓝的天空下稍微休息片刻。真是一段舒适而安稳的时间。
身旁是最近才学会喝的蜂蜜酒。带着怠惰的罪恶感含着一口酒抬头仰望,广阔的天空依旧湛蓝。
还有什么比这更棒呢,我甚至开始觉得,这比打开神学书更能让人接近神所教诲的幸福
「啊……」
这样的时间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把勤劳和勤勉等等戒条放在一边,委身于怠惰的感觉之中——
哥~哥~!
好像听到远处传来这样的声音。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睡着了,在梦里听见了声音。但很快呼唤声再次响起,而且更清晰了。
「哥哥——!」
好像,是去河边玩的缪莉回来了。缪莉是『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一直将我当作哥哥一样倾慕。她的年纪已经快要接近十三岁,再过不久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想到这里,我也不免有些寂寞。
话虽如此,最近自己心里总有种反方向的担心。
「我在浴池里!」
我大声喊道。很快,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传来,缪莉跑过来了。
「找到了! 哥哥!」
刚一看到我,她的表情便一下子亮了起来。
缪莉长得几乎和母亲一模一样,连眼睛也是一样的红色。可两人笑起来却完全不同。如果说赫萝的笑是像熬煮过的蜂蜜般柔和,那么缪莉的笑容就可说是盛夏的太阳。
耀眼到了眩目的程度,有时候,甚至能让人晒昏过去。
「哥哥! 你看你看! 这个! 很厉害对不对!」
她双手抱着一个小竹笼朝我跑来。看那湿淋淋的衣服,大概是疯玩的时候不知已经掉进河里几次了。
从小就是这样,身上伤口不断,脸上却总是带着活力十足的纯真笑容。她的笑脸充满了魅力,甚至能让我也不由得和她一同笑起来,而全身散发出的活力与纯真就更是如此了。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这副笑容,有点让我担心了。
「缪莉,这样跑起来的话——」
会滑倒的,我正想提醒她。
一个劲冲我跑来的缪莉想要在浴池边沿停下,结果理所当然地失去了平衡。
「啊咧?」
而她抱着的小竹笼也掉进了浴池里。
「……」
一片水花。隔着从我头发上流下的水滴看去,池中的某一片区域正冒着泡泡。十二三岁的少女本应努力精进裁缝和料理,笑时不露齿,羞时亦有度。可不论上述的哪一项都跟缪莉是无缘了。
要说就像是亲妹妹一样的缪莉出嫁,的确是有些寂寞,可最近我反倒开始担心起她究竟能不能找到夫家了。我叹了口气,想把始终没浮起来的缪莉拉出池子,却突然注意到——
温泉池里,有什么东西在来回游动。
「噗哈!」
缪莉终于从池子中抬起头来。
「缪莉,你到底——」
「哥哥! 别动!」
她连我看都不看一眼,摆好了架势要再次扑入水中。
连头带胳膊在池子里摸了片刻,才终于又抬起头来。
「这家伙……老实点——!」
而手中则多了一条还在挣扎的七目鳗*。
[*注:一种半寄生动物,长着布满利牙的吸盘嘴。外形像鳗鱼,但属于圆口纲而非鱼类]
「啊,啊,要逃了,要逃了……呀!」
唰。七目鳗挣脱了缪莉的手,而缪莉也立即用奇怪的姿势追着它扎入水中。
好像,水里游动的东西全是缪莉从河中抓来的猎物。池子的另一头现在正有鳟鱼跃出水面,大概是忍受不住温泉水的热气了。
缪莉还在水中继续着与鱼儿的攻防战,整片浴池都因此而战火纷飞。我深吸了一口气。
「缪莉——!」
安稳平静的时间,转瞬之间就消失了。

晚上,火塘里通红的木炭上果然多了几串烤鱼,而听我说完这些,站在火塘边的人物则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红眼睛,外表和缪莉几乎一模一样。再加上个子也差不多高,年纪怎么看都不过十五岁,倘若安静下来实在是个惹人怜爱的少女。只不过那笑声里却含着某种莫名的迫力。大概是经历的上百年岁月留下的沉淀吧。
缪莉的母亲赫萝并不是人类。此刻被火塘照亮的墙壁上,正映着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和尾巴。而人们称她为贤狼赫萝,则是因为数百年来人们都把她当做丰收之神来崇拜,其真身更是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
「我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幸好现在没有来泡汤的客人」
「怎么会,温泉里要是有了鱼儿,不也省得特意去找下酒菜了呗?」
赫萝笑着这样回答我。
缪莉倒在浴池里的那些鱼,除过一部分活下来的我们养在了水缸里,剩下的全都被煮死了。这些鱼要扔掉是浪费,送给村里其他人也很奇怪,于是只好把其中一些做成了熏鱼,另一些做成盐烤鱼当做今天的晚饭。
之所以没有用锅,是因为不忍心让它们再被煮上一次。
赫萝给鱼撒完盐之后,一边舔着指尖的盐粒一边问我。
「然后,那丫头去哪儿了?」
「被罗伦斯先生训斥了一顿,去劈柴了」
她的视线从噼啪作响的烤鱼上抬起来。
「唔?」
接着,那对大耳朵也动了动。尽管赫萝是数百岁的狼神,也是我所工作的这家旅店的老板娘,但她的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若是放肆地说——实在是非常可爱。我小的时候也曾经不止一次拜托她让我抱过那条尾巴。
「怎么了吗?」
「唔,你不觉得要说劈柴这也太安静了吗?」
店里现在没有客人,四下寂静。甚至像是能听到老鼠打呵欠的声音一样。
这话由耳朵比野兽更灵敏的赫萝口中说出来,意味就不止于此了。
「罗伦斯先生应该正看着她」
「咱们家掌柜的可是喝了不少酒,没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要这么说,赫萝应该也喝得不少。
「我去看看吧」
我站起身来,赫萝又嘱咐了一句。
「嗯。啊,顺带去一趟后厨,把葡萄干先泡到水里,行不?」
「葡萄干?」
不解地回头一看,赫萝的眼睛正闪闪发光,尾巴也唰唰地摇来摇去。
「有人到南方去了一趟,回来分给我们的特产。直接吃就够甜了,可要是把它泡在水里一晚上,再用那水和的面团去烤面包,听说简直好吃极了」
论及吃的方面,赫萝比缪莉还像个小孩子。
不过,葡萄干面包,听上去的确很好吃。
「柯尔小鬼,汝也喜欢吃甜的吧? 葡萄干泡水之前先吃一点也可以。咱允许汝」
从遇到他们开始,赫萝就一直用小时候的方式称呼我,到现在也是。有点让人害羞。
说是这么说,可我即便成年了,比起酸苦的麦酒还是更喜欢甜的蜂蜜酒,被当做孩子也是没办法的。
「谢谢您,那我走了」
「交给汝了」
说完,赫萝又把注意力转回火塘上的烤鱼。这副模样让我不禁露出笑容,接着便朝里屋走去。
昏暗的走廊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当然也包括劈柴时应有的响声。柴房就在后厨旁边,于是我决定先去后厨看看。
不过,却并没有在里面找到赫萝说的葡萄干。也许罗伦斯正是用葡萄干当诱饵才让缪莉乖乖去劈柴的。想到这里我又走进柴房。紧接着便看到了被星星和月光照亮的柴堆旁,罗伦斯靠在上面睡着了
「……罗伦斯先生」
试着叫了一声。罗伦斯有了点反应,但很快又发出了安稳的寝息声。尽管看起来他还像我们刚遇到时那样年轻,但一直以来罗伦斯都自嘲说年纪越大越不胜酒力,看来并不是开玩笑的。
缪莉果然不在这里。我猜给罗伦斯身上盖好毯子的也是她。这当然是女儿对父亲的关心……我想这样认为,只怕实际却是为了让罗伦斯不至对开小差的自己再生一回气,她才这么做的吧。
事实上,罗伦斯也从没能对缪莉真的生起气来。
「不过,她究竟在哪儿?」
晚饭前赫萝和罗伦斯就回来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他们便直接让缪莉去了柴房,因此她的肚子现在应该还是空的。不仅面容和眼睛,连贪吃这一点也原封不动继承了赫萝的缪莉,不大可能没吃晚饭就能睡得着。
想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了水花声。
「在浴池吗」
从柴房往出走一点路,就能看到一条从客房延伸出的石板路走廊。
顺着走廊再往前走便是露天的浴场。浴场门前,果然发现了缪莉留下的痕迹。
「……到底要说几次,她才能不把衣服丢得乱七八糟……」
我叹着气,把缪莉脱下来的衣服收起来逐一叠好,最后再用腰带包在一起。刚好此时缪莉的声音也从浴场的隔扇后传出。
「快快,加油~」
不知她在做什么,声音听起来相当愉快。或许是其他店家的孩子们来玩了。这些孩子都是一群淘气小鬼,而缪莉在他们之中更是数一数二,自然也就成了孩子王。
但这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呢?我绕到隔扇后,伸头往浴场里看。
顿时,惊得连手上的衣服也落到地上去。
「啊哈哈哈! 嗯?」
赤身裸体的缪莉好像也注意到我了。
星光和月光照耀下的浴场,比点着蜡烛的房间里还要亮堂得多。而披散着继承自父亲,仿佛灰色中掺入银粉般的头发,唰唰地摇着同样颜色尾巴的缪莉,正赤身裸体,毫不掩饰地站在浴池的边沿。
少女的羞耻心可谓丝毫无存,在浴池里倒还不至于如此批判她。继承自赫萝,平时一直藏起来的耳朵和尾巴大剌剌地裸露在外,也还算能容许。
又或是缪莉右手里的袋子,和左手里从袋中刚取出的大把葡萄干,我也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问题在于她的视线前方。
浴池正中的小岛上,有两头熊像摔跤一样地对峙着。
「缪莉……你、你到底……?」
「啊哈哈,哥哥! 你来得正好!」
她轻巧地一转身,小跑着奔过来,然后毫无顾虑地直接扑进我的怀中。
明明身材娇小,个子也和我差了不止一个头,但缪莉的淘气与活泼却增加了她的存在感。
我总算勉强接住了她,可还没等抱怨的话说出口,缪莉就先抬起头来。
「呐呐,哥哥,你看那个!」
她带着满面的笑容,用握着麻袋的那只手指向池中岛。
「你、你究竟在做什么? 还有,这不是赫萝小姐和罗伦斯先生带回来的葡萄干吗?」
啊,她瞧了瞧手里的袋子,可很快又笑了起来。
「诶嘿嘿。哥哥你要吃吗?」
「缪莉!」
训了一句,她耸起肩膀,耷拉着耳朵,连眼睛也闭了起来。
但是手却依旧不放开袋子,我要伸手去拿,还被她躲掉了。
「真是的,哥哥你别喊那么大声行不行」
居然还被反过来抱怨了一句,我不禁头痛起来。已经不知道该首先为什么冲她生气了。总之,眼下还有一件事首先要问明白,那就是池中岛上对峙着的两头熊。
「何况,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纽希拉是群山环绕的村落,村里也会遭遇各种动物。而各个温泉旅馆都在村子外围,几乎已经进入森林的区域,因此实际上反倒是侵占了动物们的领地。在这些动物中最令人恐惧的便是狼和熊。躺拖是普通的旅馆,现在早就引起全村的骚动了。
「那个? 那个啊,它们说想吃葡萄干,我就说你们来比赛,谁赢了就给谁吃」
「……比赛?」
「嗯。毕竟熊又没有獠牙和爪子,要是受伤了也很危险,所以谁先掉进浴池就算输」
赫萝是狼的化身,因此她的孩子缪莉似乎也能与森林中的野兽交流。这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而为这个童话故事注入已经达到残酷等级的天真的人,正是缪莉。
「呃、那、那样两头熊要是互相扑着的话……」
那个池心岛是按照罗伦斯的愿望,为了能让乐师在上面优雅演奏乐曲而用石头垒起来的。如文字所述是汗水和辛劳的结晶。当然建的时候只考虑过让人站在上面。当两头熊像是摔跤一样想把对方推下去的时候,池心岛的边沿就已经开始崩塌了。在这样的对峙之下,小岛的结局如何更是一目了然。但是,即便打算阻止,我也不认为熊能听懂我的话。
该向赫萝求助吗?
想到这里,赤条条的缪莉突然用左手高高举起了那袋葡萄干。
「喂——想吃,就证明自己有多强呗!」
她学着母亲的口吻大喊道。
而两头熊也似乎真的赌上了自己的尊严,全身毛发倒立,牙齿也剥露出来。
拜托了,快住手。
还没等我说出口,缪莉已经抢先喊道。
「比赛……开始!」
唔喔喔喔喔喔,两头熊发出地震般的吼声撞在一起。那可怕的膂力在池中激起了一圈圈波纹,湖心岛也令人担忧地震颤起来。
啪、啪,石块一块块落入水中。
不知何时,看到两头用后脚站立的熊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缪莉已经站在了它们身边。
「呐呐,哥哥」
从什么时候开始,被她叫作哥哥,让我有了中莫名的恐怖感。
在星光和月光的照耀下,赤身裸体,宛如白银与冰雕刻而成般的缪莉,露出可爱的笑容抬头望向我。
「哥哥,你觉得哪边会赢?」
——带着无限的纯真。
同时,湖心岛的一角终于崩塌,两头熊一起落入了水池里。


第二天一早,我放掉了浴池里的水,开始修复被熊弄塌的池心岛。看好形状,一块块抱着那些足有小狗大小的石块,小心地垒放起来。这种工作着实乏味又繁重,我的腰已经感到了酸痛,胳膊也开始发僵。幸运的是池心岛比想象得更结实,因此才免于全坏。回想起来有时赫萝也会变回巨狼的模样睡在上面。况且放掉水之后,我找到了好几条昨天没能捞出来的死鱼,也算是有了个扫除的好机会。
——若是不这么想,恐怕此刻我一定在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一直以来都麻烦你了啊……柯尔」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无奈,青着脸和我一起摆放石块的罗伦斯,小心翼翼地说道。
尽管他像是还在宿醉中,但大概是心中的责任感逼着他不能对女儿的放肆坐视不管吧。
「我想缪莉这孩子不是故意的……只是该说她是不知适度呢,还是……」
「不,并不是」
我答了一句,放好手中的石块,无力地笑起来。
「或许……真的,像您说的一样吧」
手上沉甸甸的石块,越来越像是满心劳累的凝结物了。
「不过,连帮忙也不来就不知跑到哪里这点也实在是」
第二天一早看到浴池惨状的罗伦斯,极其罕见地狠狠训斥了缪莉一顿。只可惜最后算作对牛——不,对狼弹琴。作为事故当事人的缪莉,此刻并不在这里。
原本即便她在,凭那瘦弱的两条胳膊恐怕也抬不起这样的石块,或许反而还会添多余的麻烦。可即便如此,展现出诚意仍旧很重要。哪怕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静静反省也是好的。
「本来像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也不会有多少,要是能再稍微安分一点的话……」
罗伦斯一脸认真地说出了笨蛋爸爸式的发言,不过的确如此。缪莉要是能安静下来,确实会变得更加可爱。她爱笑,又开朗,充满了活力,尽管淘气却也能体贴人心。而且恶作剧也基本并非出于恶意。
哪怕不用发展到母亲那样的城府,稍微再安分一点都好。我心想着这些捡着石块,突然听到了远处传来赫萝的声音。
「汝哟」
那声音并没有多大,却像是乘风而来般清晰入耳。赫萝呼唤罗伦斯时的「汝哟」总有种独特的温柔,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抬起头来,看到赫萝正在客房到浴池的走廊中。她罕见地穿上了围裙,手肘以下也被面粉沾白了。
好像是正在烤那些葡萄干面包的样子。
「来帮忙看一下灶。咱掌握不好火候」
「噢……哎,汉娜还没回来?」
「毕竟是这个季节。不过,偶尔让她伸伸翅膀也挺好的呗」
汉娜同赫萝一样是非人的存在,她的真身似乎是一只大鸟。平时在后厨里比任何人都更加勤勉,不过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
「不说这些,汝哟,火候要紧」
「啊,噢」
罗伦斯瞅了我一眼。
「请吧」
我露出了笑容。并不是因为罗伦斯和赫萝是自己的雇主,而是因为这对村中最为形影不离的夫妇,光是看到他们就能让人跟着幸福起来。(译:双十一翻到这句话,有种别样感觉……)。
「抱歉,我马上就回来」
「也有柯尔小鬼一份,好好期待呀?」
说完赫萝便转身回到后厨,而罗伦斯着追着她离开了。
目光追着他们来到外面,能看到赫萝慢慢伸出脸,要罗伦斯帮她擦掉鼻尖的面粉。
没有客人,因此也不用隐藏的尾巴,此刻正唰唰唰地摇着。
看到那样的两人,好像我砌石块的苦劳也被缓和了不少。
振作起精神来重新垒好一块块石头,突然猛地感到了一阵寒气。
或者说,某种令人恶寒的预感。
「哥~哥~~!」
能用笑容冲散一切的缪莉,她的声音让我心口猛地一缩。夏季或是冬季尽管店里会忙到连她也无暇再恶作剧的程度,可时间充裕的最近这一阵子,真想请谁来分担一下她的这种热量。
我放好下一块石头,刚刚叹着气转过身,腰间就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咕唔?!」
「哥哥!」
我猛地撞到一旁的石堆上,可缪莉却仍是嬉皮笑脸地拉着我的手。
「哥哥哥哥,听我说哦!」
「……」
咳哼。我咳了一声朝缪莉望去,看到她脸上沾满了你把,头上还挂着蜘蛛网。白皙的手臂各处都是虫子叮出的红点,简直就像是冲进了牛虻群里一样。
你到底去哪里做了什么——还没等我问出口,如同跑向皮球的小狗般兴奋的缪莉,就已经摇着耳朵和尾巴抢先说了下去。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说到这里。
她突然发现了。和浴池一样,我也有自己的容许量。
「哎……啊,哥……哥?」
缪莉终于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她耷拉下耳朵,尾巴也无力地垂向地上。罗伦斯非常疼爱女儿,因此对她生不起气来,可我不一样。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正因为把缪莉当作可爱的妹妹,所以我才必须这样做。
「缪莉」
我叫了一声,缪莉一下子悚起身体。
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满是疑惑,并且仍然踌躇着开口说。
「啊……那个? 哥哥,现在……一起去森林里,好吗?」
这样的场合还想着去玩,我心中不禁产生了某种敬畏,但她已经超过应有的尺度了。
我静静地看着缪莉,对她开口。
「请你适可而止」
缪莉不是小孩子,而是聪明的少女。这样冷冰冰的一句话是什么意味,她应该很明白。
就像是被弩箭贯穿胸口一样,缪莉僵硬而茫然地望着我。
「我还有工作要做」
虽然她能把自己当作哥哥般倾慕,这让我很开心,但我也不能永远把缪莉看作一个小孩子。
正因为是缪莉的哥哥,我才必须要劝诫她。
「我要去捡石头,请你让开」
我更加无感情地对她说完,便蹲下身去将石块捡到一起。这些正是昨晚她唆使熊摔跤时被压碎的石头碎片。即便缪莉不来帮我,哪怕她能反省昨晚的过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我想自己也能原谅她。
然而事实是,早上被罗伦斯训斥了之后,她还是立刻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从这副模样和其言辞来看,大概是刚从森林里玩回来。
尽管赫萝有时也会做出相当奔放的惊人之举,但她毕竟度过了漫长岁月因而懂得自制。可眼前这头过于活跃的银色幼狼,必须得有谁来教教何为慎重才行。
「……」
「……」
我没有再对她讲什么,缪莉也只是看着我的工作,却不见行动的打算。缪莉早就适应了呵斥,甚至于某些场合中呵斥反而能让她更开心。但她却不习惯这样冷淡的放置,平时也是如此,哪怕是回答时稍微漫不经心,也能让她非常不高兴。
当然现在只要缪莉道歉,表现出反省的态度一切就都结束了。说实话我也并不是生气,而是伤心。自己的不加检点为别人带来了不必要的辛劳,即便如此却仍旧毫不在意地放肆玩耍。我不希望缪莉是这样的孩子。
每当堆起一块石头,石块发出的碰撞声就能让她娇小的身体为之颤抖。还没有转头看,我就知道缪莉现在快要哭出来了。
她的手在身体前握紧又放开,但整个人却一直呆呆地站着。缪莉在被罗伦斯训斥时也曾露出沮丧的模样,不过那是演技。而这时的如此表现,恐怕就远远超出演技的范围了。
我摞好一块大石头,叹了口气对她说。
「如果不打算帮忙的话,就请你回到房间里去」
然后,好好反省。
缪莉的身体起先猛地僵了一下,仿佛耳朵尖的毛都跟着颤抖了起来。而后又慢慢萎缩。或许是为了忍住即将流下的眼泪,不自觉地躬起了身体。
她就像是燃尽了一般,一步,两步,退下了。
中途缪莉也曾一度停下来,大概是期待我能说出什么温柔的话来安抚自己。然而我仍然背过身去继续工作,而她也终于死心,又拖着步子走了出去。
我看了看缪莉的背影,她像是不时抬手抹去脸上泪水。这副模样看了实在叫人心痛,但对缪莉的成长而言,这却是必不可少的。
等到午饭的时候,问她一句有没有反省,大概就又会回到平时的那个活泼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我继续手上的工作,等到太阳正当空时终于算是大概完成了。之后只要请村里的匠人来给石头之间打上木楔,牢牢固定住就好。仅仅堆垒在一起是不够的,经验,人际关系同样如此。
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腰,喘了口气。肚子空了,嗓子也干了。
大概赫萝的葡萄干面包快要烤好了吧,和蜂蜜酒一起吃想必会很美味。不过这样过于甜腻的组合,恐怕就是爱酒的赫萝也要露出惊讶的表情。
储藏的蜂蜜酒还剩下多少?我忽然想起这个问题。蜂蜜本身就是绝佳的甜味剂,又是保存食物的利器,因此价格绝不算低廉。加之蜂蜜酒也由于口味过于甜腻,村里往往对酿造并不积极。
或许得趁着这个时节,先保证刚上市的蜂蜜才行。我心想着这些朝屋里走去,正巧看到赫萝走出来。
「怎么,肚子里的钟表还真准呀」
看上去是叫我来吃午饭的。
「是因为太阳的位置」
我指了指天,而赫萝则孩子一样抬起头来望了望,然后又把视线转回我身上,点了点头。
「柯尔小鬼,打老早就这么一板一眼呐」
「不管怎么说,我也不是小鬼的年纪了」
我苦笑着答道。而赫萝却扫了扫她那比缪莉还要大了一圈的尾巴。
「汝辈呐,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小鬼」
被活过了上百年的贤狼这么说,我的确是无法反驳。
「何况,要说不是小鬼,为什么汝辈还吵架了?」
说话像打谜语一样是赫萝一直以来的谐趣性格,不过这个谜底的确让我在意。
「吵架?」
我问了一句,却看到她像是生气般将手搂在胸前。
「还惹哭了咱可爱的女儿。若不是柯尔小鬼你也像咱的孩子一样,咱早就把你从头一口吞下去了」
被这双和缪莉一模一样的眼睛盯着,但感受却完全不同。
与其说是来叫我吃午饭,不如说赫萝来是为了这个才对。
「事情咱都知道。两头熊被缪莉撺掇着弄坏了池心岛,这个罪魁祸首却在汝辈费力搬石头的时候自己满山乱跑。温厚又公平的汝都能生起气来,亦不为怪」
既然明白,为什么赫萝的口吻还像是站在缪莉那一边呢。
在这个家里,对缪莉最严格,最不讲情面的就是赫萝。也只有赫萝说出的话缪莉一定会乖乖听从。问题是,拥有巨大权威的赫萝却极少发表意见。或许这就是狼养育孩子的方式,但有时候我都会为此感到心急。
明明如此,可为什么赫萝却极其罕见为缪莉说起了话来呢。我不明白。
「唔。正因为汝还搞不明白,所以才丢不掉『小鬼』这个尾巴呐」
这么说,我就像是顶着蛋壳的雏鸟一样。
贤狼慈爱地眯起眼睛来。
「缪莉尽管淘气,却并不恶劣」
「这……是的」
「何况,那也是出于对汝的倾慕」
嘻嘻嘻,赫萝像是捉弄人一样地笑了起来,但缪莉亲近自己这一点的确是不用怀疑的。
「我也一样啊。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正因如此,我才希望她能更沉稳,懂得一点慎重」
「唔嗯」
不过,赫萝却对我的话表现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她用力地照着我胸口戳了一下。
「汝辈雄性哪个不是如此,全都被多余的想法给遮住了眼睛」
是什么意思呢,还没来得及问,赫萝已经转身朝屋里走去。
「赫、赫萝小姐」
「缪莉哭得嗓子都哑了,现在哭累了正在睡觉。到汝辈和好为止,葡萄干面包先放一放吧」
说完,她就走进房间去了。
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站着。
和好?
但是,有什么可和好的呢?我和缪莉又不是吵架。那是希望缪莉能明白是非,并不是针对她怎么样。
明明自己确信着这一点,可赫萝的话跟态度却让我越发没了自信。
假若真的只是为了教给缪莉正确的道理,那也可以用更容易明白,更温和的方式。采取那种最令她受伤的形式,其实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那么做呢。
慢慢拨开记忆的尘埃,才发现原因非常纯粹。
我只是想要缪莉道歉。不是要让她明白何为对错,也不是要她保证以后再也不胡闹了,只是想让她道歉。
这样一来就算缪莉再去森林里疯玩我也不会在意吧。毕竟,本来就身材娇小的她要来砌石头也帮不上什么忙,何况要是一直满脸悲痛地坐在我身边,我的心情会更难受。
毕竟不管怎么样,我都觉得缪莉还是一直笑着才最合适。
「啊……原来如此……」
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最初的感情。我不禁无奈而惊讶地用手捂住额头。
正因如此,那时才选择了最伤害缪莉的一条路。
缪莉对我而言很重要,而我也时常为她操碎了心。可尽管如此为何要选择这种方式? 想到这里不禁感到一阵强烈的自责。这绝不是神所教诲的正确行为。
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再看整件事,的确是吵架没错。
可是,缪莉一句道歉都不说就去玩也是事实。事件的发端也完全在她。我觉得这样并不公平。也仍不理解为什么赫萝会站在缪莉那边。何况,还像裁判一样宣布暂时保留我的葡萄干面包。还是说,这意味着我应该展现出自己身为大人的气量呢。赫萝把我,缪莉,甚至罗伦斯都当作孩子来对待,看来并不是出于好玩。
我站在无人的走廊里,不解地歪起脑袋。
有什么不对劲。
我究竟漏掉了什么……想到这里,突然听到正门附近传来了脚步声。这个时期没有客人,所以大概是村里的谁来了吧。
只是,那个来访者并没有敲门,而是毫无踌躇地转变了方向朝我这边走来。等他轻车熟路地穿过浴场周围用作隔墙的树丛,我才看到这张面熟的脸孔。
「呜哇!」
入侵者一下子发出惊叫,他大概没想到这里还有人在。
「你好,卡姆君」
是附近温泉旅店家的孩子,和缪莉差不多同岁的玩伴。
他大概是来找缪莉玩的吧。可我看到卡姆身上带着格外重的装备,肩上担着一根长棒,身上还斜挎了一条大麻袋。更让人猜不出用途的是他另一只手夹在腋下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大束松枝。
他们究竟是打算玩什么。我不知道。
「啊,是柯尔先生啊。你好,缪莉那家伙在吗? 我在家等到现在她也没来」
「缪莉吗? 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被我惹伤心之后她哭累得睡着了』吧。
不过,卡姆说『在家等到现在』,这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和缪莉约好去玩吗?」
「嗯。去森林里面。我爸爸……老爸也一起去,现在都准备好了,就等她了」
特意把『爸爸』换成『老爸』以显得自己更成熟,这种少年的表现欲不禁令人露出微笑,可他说的内容更奇怪。卡姆的父亲也一同去森林里?
要说是去玩,这就太小题大做了。我又想起了缪莉来浴池时说过的话。
人家,在森林里发现了很厉害的东西! 绝对会把哥哥吓一大跳!
很厉害的东西,看来需要村里的大人跟着一起去。这样一来就只能认为他们是去打猎了。可是就算这么说,卡姆的这身行头还是很奇怪。
回想一下缪莉接下来说的。
所以呢,那个,现在就去森——。
缪莉,到底是要去做什么?
「找到的人也是缪莉,就算不去,她的那份也会好好地留着,能不能拜托您替我跟她说一声? 不过要是有别人发现,可能就会被人家先摘走了,所以得快点去才行」
卡姆重新背好麻袋,对我说。
「我也去找过,但就是比不过大人。不过缪莉能到大人都不敢去的地方,所以每次她都能找到最厉害的」
卡姆羡慕地对我说。这番话让我回忆起缪莉兴冲冲来找我时的模样,一言以蔽之,可谓是衣衫褴褛。
「那个,缪莉究竟在山里找到了什么?」
有什么揪住了我的胸口,那是种类似于后悔的感觉。
这个问题,本来是应该对缪莉,而不是卡姆问的。
「哎? 您没听说吗?」
卡姆起先愣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
「是个大的要死的蜂窝。然后,她说想做一点蜂蜜酒,就把我老爸也请来了」
卡姆的父亲萨莱斯,是这村里数一数二的酿酒好手。然后,蜂蜜酒——
缪莉正如她的年纪一样,半是逞强半是好奇地想要找个机会尝尝酒是个什么味道。不过,这回的目的却用不着有丝毫怀疑。
她的确反省了。认为自己做了错事,但又在修池心岛上帮不了忙,也觉得只凭言语道歉是不够的,因此才考虑了自己能做到的最有用的事情,并且付诸了实践。
正因为,她知道我最近开始喝起了蜂蜜酒。
当时,为什么我没有听完缪莉的话。倘若那时听完缪莉说的,心中的不满也必定会被欣慰和感谢代替。
难怪赫萝会生气。
哪怕,只要我稍微再信任缪莉一点点,后面的一切也都不会发生了。
「卡姆君」
「嗯?」
我对少年开口道。
「我来代替她去,可以吗」
卡姆愣了片刻,然后耸耸肩回答说。
「会被蜇个鼻青脸肿的哦」
正合我意。
所谓惩罚,是必须伴有一定痛苦才行的。

不论脸、手,把身上所有地方全用布包起来,点燃松枝,用烟熏走狂怒的蜂群,然后再用木棒把蜂巢戳落到麻袋里。剩下的就只需要抓紧袋口迅速离开了。
说起来很简单。
不过,黄昏时终于回到『狼与香辛料』后,来迎接我的赫萝却都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汝还真是帅气了不少呐」
她强忍着笑,但眼神却像是对这种成长表示赞扬一般。
「缪莉呢?」
「在屋里。那个傻丫头,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太过分了不是?」
赫萝的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责备。
「不过,汝好像也有所行动了」
我从赫萝身旁走进店里。同时脑袋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样的场面,罗伦斯也在赫萝面前上演过了许多次?
「啊,还有件事需要赫萝小姐帮忙」
「嗯? 啥呀?」
「我想,拜托您先尝尝味道」
尝味道。三个字就让赫萝诚实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她看到我怀抱的小桶之后,连表情都快要融化了。
「没问题」
我走向后厨,完成了各项准备后,终于站到了缪莉的房门前。

敲了敲门,但没反应。
或许她是睡着了,但也可能是还在哭,想到这里我不安地将耳朵贴在了门上。
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又敲了两声,然后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缪莉?」
轻轻推开门的时候再叫了一遍她的名字,倘若要是有枕头或是水瓶飞出来,或是传出骂声的话,那还是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不过门里并没有明显的拒绝感。于是我完全把门打开,却只看到床上一团被毯子盖着的隆起。
「……」
从头盖到脚,那就是说连我的脸都不愿意看,不过瞧上去又有几分玩笑的意味。
不过,要是她觉得难为情,难以踏出这和好的第一步,那么首先有所表示的就应该是我。
「缪莉」
再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毛毯悉悉索索地动了动。
「好了,别再生气了」
听到我恳求般的声音,毛毯的一角终于稍稍开了个小口。
「……生气的人,不是哥哥嘛」
尽管这语气听上去还是在赌气,但声音却微弱到仿佛戳一下就要迸裂般。
「我不再生气了」
说完,我从桌子前抽过椅子,放在床边,自己也坐了下来。
「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
结果只有那只抓着毛毯的小手露了出来。
小小的,柔弱的手。
「……哥哥」
毛毯的缝隙中传来那个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呼唤声。
「怎么了?」
「……对不、起」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却又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但、但是,那、那个,我……」
「缪莉」
又唤了一声,依旧马上要哭出来,用颤抖的声音组织着话语的缪莉,仿佛寄居蟹一样缩到了毛毯的更深处。
我仿佛束手无策般地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我从赫萝小姐那里听说了,你哭得很厉害」
「……」
缪莉的声音像是锈住了一样。干哑的声音,听上去就让人想要跟着咳嗽。实在教人心痛。她哭了一天,哭尽了体内的泪水,但或许还要再哭下去。
我想,自己当时做得的确很过分。
即便从悬崖上摔下去,摔得满身是血仍能笑得出来的缪莉,那小小胸膛里的心,其实却非常柔软。
「我拿药来了,对喉咙很有效的」
「……」
缪莉再次悉悉索索地动起来,就像是寄居蟹从自己的壳里往外窥视一般。
「做的时候还请了赫萝小姐帮忙,味道是有保证的」
她接过我手中的小小木碗,用勺子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
「嗯。好好吃」
从赫萝的评价来看,这个药的味道是不用怀疑的。
应该连午饭也没吃的缪莉,立刻被引起了兴趣来。
「还要吗?」
我问了一句,缪莉踌躇了片刻,才终于小心翼翼地从毛毯里探出头来。
「……还要」
她的模样仿佛大病初愈一般。头发也鲜少地呈现出乱糟糟的模样,脸颊更是全都哭肿了。
若不是眼眶周围的一圈红肿,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与死人无异。
想到这其中的原因全都在于自己,我的心口传来一阵钝痛。不过,还能挽回。
我伸出勺子,满脸憔悴的她便立刻一口含住。
耷拉下来的耳朵顿时翘了起来。
「这、这个」
缪莉先是一惊,而后似乎注意到了我的模样。
「哥、哥哥……你的脸……」
「我没想到摘蜂巢原来这么难」
不论有多少防御措施,蜜蜂总会从不知什么地方钻进来,狠狠蜇人一下。
我的身上被蛰肿了好几处,看来有一段时间连洗脸也要费一番功夫了。
「不过,这个药怎么样?这里面有蜂蜜和姜汁,还加了一点点葡萄酒。据说宫廷里的歌姬再感冒时,经常会吃这个」
缪莉看了看我的脸,又看了看手中的小碗,终于嘿嘿地笑了起来。
「很好吃」
「那就太好了」
「我还想要」
她似乎回到了往常的模样,当然,我不会再说什么。
用勺子舀起蜜药,喂进缪莉的嘴里。缪莉立刻开心地摇起尾巴。
「啊,但是,要是吃完的话哥哥的份就……」
「没关系的,那个蜂巢里的蜜满得几乎要溢出来。而且,这个药里加了葡萄酒,因此放久了会全部变成酒。所以要快点吃完」
「……我想等变成酒之后再吃」
「那可不行」
她撅起嘴来,不过,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缪莉了。
只是,每当她仿佛故意皱起脸颊笑出来的时候,就让人觉得仿佛仍旧随时有可能哭起来,这让我心中不能释然。
实际上,缪莉笑起来的时候的确在用手抹眼角的泪水。
「哥哥是个大笨蛋」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对不起」
很快缪莉便浮现出了满足的微笑,又张开嘴来要我喂她。不过紧接着,她又露出了仿佛注意到什么似的表情。
「怎么了?」
追问了一句,缪莉没有回答——毫无征兆地探出身体,吻在我的脸颊上。
啾。而后才慢慢坐回床上。
事出突然,我没法作出反应,而缪莉则歪着脑袋露出了微笑。她当然知道我曾在神的面前许下过禁欲的誓言,并始终拿这个开我的玩笑,惹我生气。
「缪莉,我是不是还得再说说你?」
「不是恶作剧哦,我听说要是把蜂毒吸出来会好得比较快,这是治疗啦」
好像也对。
不过,缪莉仍旧是很喜欢恶作剧的。
「而且,我虽然能把胳膊上被蛰的地方吸出来……」
说着,她慢慢解开衣服,露出脖颈给我看。
「但是这里也被蜇了」
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的确还有被蜜蜂蛰过的痕迹。可把衣领拉到这么危险的位置,完全暴露出白皙脖颈的模样实在是煽情了,与其说是蜇痛了她的皮肤,倒不如说是蛰痛了我的眼睛。这种姿势实在是太可疑了,一定是来到旅店里的哪个乐师或是舞娘,出于好玩的目的教会缪莉这么做的。
只是,缪莉还是缪莉。露出这样与年龄不符的妖艳也只有一瞬间。她的尾巴摇来摇去,仿佛宣告着恶作剧带给她的乐趣一般,身体也更加前倾了。
我知道这已经是往常的那个她了,自然能够冷静应对。缪莉还闭着眼睛,满脸雀跃地等着我吻在她的脖颈上,但我却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装在贝壳中的软膏,然后轻轻涂了上去。
「这是萨莱斯先生给我的药,听说非常有效的」
我故意露出同样的笑容,结果缪莉马上不开心地歪起嘴巴,眉毛也蹙在一起。
「真是的,哥哥你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知道的,你的恶作剧,我全都看穿了」
「姆——!」
缪莉生气地念叨了一声,然后又一下子张大嘴。
「蜂蜜!」
连喉咙都清晰可见的这副耍赖模样,反倒莫名地适合她。而且,我总觉得这幅情景让自己想到了什么。
用勺子舀起一点蜂蜜喂进她的嘴里,缪莉一下子合住口,就像是要把勺子咬断一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想起了什么。这张大嘴,总有一天要让我担心缪莉会不会将自己从头一口咬下。是萌生出了这样的预感。
「还要吗?」
尽管如此,我仍旧不慌不忙地向她问道。
至少只要还有好吃的,缪莉的心情就不会变差。
「还要!」
她的声音,响彻在这个新绿季节的黄昏里。

spicywolf-mag7&8 狼と甘い牙(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6-11-12 21:52 编辑


spicywolf-mag 5&6 羊皮紙と悪戯書き

这是山野染起火红颜色,人们开始忙于准备越冬的时节。
北国群山深处的温泉乡纽希拉,已经结束了短暂的夏季,只等冬天来临。
风的温度一日比一日冷,落叶发出的声响有时也听上去颇有些哀伤。有人将这表述成忧郁,可要说起来我觉得更像是困倦。这是在静寂冬日来访之前的小憩时间。
并不是让人讨厌的季节。
「罗伦斯先生,阿尔佛村送来的那些奶酪放在地下仓库可以吗?」
「啊,麻烦你了,柯尔。随便堆起来就好……嗬,没想到这么大。」
渐入深秋的某日。为了让冬日来访的泡汤客人满足口腹之欲,纽希拉的温泉旅馆"狼与香辛料"正在忙碌的准备之中。其中的两个男人正在分拣附近村落运来的货物。被他们堆在一起的奶酪,一个个足有大人才能勉强抱起的大小。
「奶酪越大,能吃的部分也就越多……是这样吧?」
「差不多。毕竟外面的那层皮又硬又苦,人几乎吃不下去。把奶酪做大,浪费掉的这部分比起全部就少得多了……不过这批货可真不小。阿尔佛村的村长要是去镇上开个奶酪店,一定能赚不少钱吧。」
如同琥珀般闪着蜜黄色光泽的奶酪,里面也紧紧实实的。
「不过要把奶酪做大好像并不简单,水分如果没挤干净的话,里面就要长霉。」
「切开来才发现里面全发霉了……但愿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哈哈。那个村长可是个行家,这种事情大概是不会有的。」
狼与香辛料的主人劳伦斯笑着回答道。在这里开店十多年的他,尽管在村里还被当作是新来的,但本人确实已经完完全全习惯了当地的生活。
我自己也一样,周游诸国修习神学,最终落脚在这里也是十多年前了。想想看,岁月流逝还真是可怕。
「那么,我把它搬过去……这么大的奶酪,有点担心架子会不会被压坏啊。」
要扛在肩上实在是不可能,所以虽然样子不好看,但也只能把奶酪像羊羔一样地双手抱过去了。
踉踉跄跄地往返于后院和正堂时,我突然听到隔扇后面的浴场里传出的热闹声音。
纽希拉的旺季在夏天和冬天。入冬时,客人就差不多会来到这里。
因为来访这里的人不是贵族就是大商会的掌柜,或是身居高位的圣职者,春天和秋天他们忙于各种祭典与活动,这里是忙碌期过后,最能让他们放松的地方。
狼与香辛料里已经有了几位客人光顾,他们悠哉地在露天浴场里享受着一整天的时光。
但其他客人并不多。趁着冬季来到纽希拉赚取外快的舞娘与乐师也不见身影,不管哪里都流露出闲散的氛围。
所以,隔扇后面传来的叫喊声就听上去格外响亮,像是裹挟着浴场的热气一样。
「哇哈哈哈哈哈!加把劲啊!」
「给,喝酒喝酒!再使点力气!」
白天还未过半,就已经这样热闹了。
而且不知为何还能听到咯哒咯哒的声音,似乎是马蹄踏在石头上发出的。
浴场里到底怎么了?
在温泉里泡久了的客人们,有时烂醉起来会闯出谁也想不到的乱子。不过,那也大抵是宾客增多,酒过数巡,人们已经在这里呆腻时才有的事。
现在的这骚动实在是有些奇怪。我抱着奶酪,挪动步子到隔扇前,想看看浴场里的模样。
「可别把绳子给搞丢了啊!是不是绑结实了!?」
「啊哈哈哈哈!盾牌!盾牌啊!居然把盾牌,那样……噗哇啊哈哈哈哈!」
「上吧,冲吧,我们的女神!」
「噢!愿神赐福于你!」
亢奋到了异常的程度,而且好像其他店的客人们都来了。
赤裸身体的客人们全都拿着酒杯,挥舞着,兴奋地喊叫着。
因为水蒸气,我看不清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倒是明白了咯哒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是骡子。运货的骡子正踏在浴池沿上。一个满脸不安的少年正按着那头骡子。那不是从阿尔佛村赶着骡子运货来的少年吗?
不过,为什么骡子会跑到浴场里?
连在骡子笼头上的粗绳子,很快解答了我的疑问。
那条绷紧在浴池上边的绳子集中了人们的视线,或者说,绳子的末端集中着人们的视线。
「……什、什么……」
我说不出话了。绳子的末端,是举起手来回应着人们的呼声,对观众们频频微笑的少女。
少女完全不在意四周裸男们的视线,只是在胸部和腰间薄薄地卷了一层亚麻布。虽然浴场不分男女,所以这样的情况也不算稀罕,不过她却不知为何还带着一双粗大的手套。
「……她、她想干什么?」
有种猛烈的不详预感。
身处人群欢声中心的,正是旅店主人劳伦斯的独生女儿,缪莉。
她今年应该有十三岁了,再快一点就到了去嫁人也不奇怪的年纪。女孩子在这个时期,平时本应该每日都练习裁缝和下厨,为做个贤妻良母而不断努力才是。
而缪莉却不知为何半裸着,带着一双大手套,还抓着那头被带进浴场里的骡子的缰绳。而且踩在一个奇怪的东西上。
我想起了客人的话。盾牌。是盾牌啊。
由于这里聚集了各方权贵,他们的随扈之中自然也有身着铠甲手持剑盾的。想起这个,我果然看到有几个大汉正满脸担心地望着缪莉。大概她踩着的盾牌就是他们的吧。看到那大到足以盖住一个成人的盾牌,我终于理解了她打算干什么。
同时,盾牌上的缪莉也叫出声来。
「即刻──!」
她扬起手,如同沙场上发出战吼的骑士般大叫,同时咬紧牙齿,嘴角都快要咧到耳边了。
缪莉的视线前方是那头骡子,以及骡子旁几乎要哭出来的少年。少年在人群的欢呼声中走向骡子,然后自暴自弃地闭起眼睛,用木棒狠狠打在骡子的屁股上。
「出阵!」
不知道后面这两个字她有没有真的说出口。
一切都仿佛是一瞬之间。静止的世界里,只有盾牌上的缪莉从我身旁一闪而过。
她被紧握着的缰绳拉着,乘着盾牌滑行在水面上。以惊人的速度飞快划过水面。观众们爆发出欢呼声,纷纷将手中的酒杯抛往天上。咚。盾牌撞在浴池边缘,发出一声巨响。
「哦哦哦哦哦!」
缪莉娇小的身体随着盾牌一起飞到空中,但她居然没有摔倒,而是唰地,仿佛划开空气般漂亮地着地,继续被骡子拉着,滑行在湿滑的石铺地面上。太惊人了,简直让人说不出话来。
等到兴奋的客人们全都跟着跑出去,我才回过神来,感觉浑身血气一下子涌到头上。
丢下抱着的奶酪,跟客人们一起追上缪莉。盾牌的划痕贯穿了整条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后面积满枯叶的森林里。这后面是一段下坡路,大概是那头骡子拼命跑过去留下的痕迹,枯叶的绒毯之中出现了一条黑土小径,缓缓弯向右边。
紧接着,突然中断了。
回国后便将继续驰骋在名利场上的男人们,在这森林中赤身裸体地爆发出欢呼与喝彩。而男人们之中笑声更为响亮的,则是如同从坟墓里苏醒的死者般,满身枯叶与污泥的少女。
缪莉被男人们担在肩上,朝我这边走来。
她发现我之后,嬉皮笑脸的表情瞬间就绷紧了。
可当男人们抬着她经过,我瞪着她的时候,这孩子却又立刻换上了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一股……无力感,而不是生气的感觉涌上心头。
我追着被「嘿呦、嘿呦」地抬走的缪莉,听到她被噗通一声放进浴池里。等那张脸再从水中冒出来的时候,又变成了清爽的模样。只不过刚才还被污泥和落叶盖着的额头,现在已经冒出了好几道不知在哪里蹭出来的伤痕。伤痕,在这待嫁少女的脸上!
可缪莉完全不在意,仍旧笑着挥手回应客人们的欢呼,接着游到浴池边缘。我蹲下身子朝浴池伸出手,她马上抓住,而且毫无悔改之意。
「诶嘿嘿,看到了没?很厉害对不对?」
天真烂漫的笑容,从小时候起就一直没变过。
我叹了口气,把她小小的身体捞上来。
「有没有受伤?」
「嗯,一点都没有。」
嘴上这么说,可她的额头和脸蛋上都是红红的擦痕,细长的双腿也是一样。
不过,对缪莉而言这大概还不能归入「受伤」的范围吧。
如果撩起她那银灰色,闪着不可思议光泽的头发,底下还能看到好几处小时候留下的伤疤。在看到满身是血的缪莉后有多少次几乎昏倒,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换好衣服之后请到暖炉前来。」
「哎,是要给人家编辫子吗?」
「是要和你好好谈谈!」
虽然训了她一句,肩膀就立刻缩了起来,但脸上的表情明显是嫌麻烦。
「回答呢?」
「……好~。」
常住在这个温泉旅馆里的客人们总是以此为乐,可在我而言这种事情一点也笑不出来。本来带着一身枯叶污泥泡到温泉里就值得好好说教一番了,更何况之后我还得再把被盾牌撞歪的石墙给补好。接下来还要找那个倒霉的少年,向他好好道歉。
我拎着缪莉的领子,像是抓着闯祸的小猫一样把她带回正堂。缪莉啪踏啪踏走了没两步就打起了喷嚏。半裸之后弄得满身湿淋淋,现在这个季节,什么时候下起雪来都不奇怪了。
「你要好好地找暖和的衣服穿好哦。」
「嗯。」
我目送她走进正堂,然后深深叹了口气,拾起刚才丢在地上的奶酪。就在这时缪莉又从门边朝我说道。
「对了哥哥。」
「……怎么了?」
看着满身湿淋淋地靠在门边的缪莉,我突然觉得她也挺了不起的。这样老老实实地安静下来,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雨淋了的普通女孩子一样。
「……很厉害对不对?」
看呀看呀,哥哥我钓到了好大的一条鱼。
就跟小时候一个劲粘着我的时候一样。
虽然脑袋不知该作何反应,但我的脸已经擅自笑起来了。
「这个嘛……是很厉害……我都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啊哈哈!太棒了!」
缪莉当场一下子跳起来,走进正堂里去。
看这个样子,她半点反省的意思都没有。
但是,很厉害也是真的。那样的事情我绝对做不出来,不,首先连想都想不出来。
我摇了摇头,把这些想法赶出脑袋。因为制止她那些乱来的行为是我的责任,毕竟缪莉对我来说像是妹妹一样,必须要让她成长为贤淑的女孩,待嫁人时也要是个合格的新娘子才行。
「好。」
我打起精神,继续去搬奶酪。之后回到暖炉前,一边读圣典一边等缪莉来──等到太阳下山她也没来。
到房间里去一看,缪莉满脸幸福地睡着了。

「噗、噗、噗。」
晚饭时谈起这件事,和缪莉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女笑了起来。
不过,这个笑容却有种莫名的迫力,而且她们的发色也不一样。看起来和缪莉相同,不过十几岁的这位少女,实际上是经历过数百岁月,寄宿于麦浪中的巨狼化身,贤狼赫萝。
头上顶着一对大大的三角形耳朵,腰际也拖着一条蓬松尾巴的赫萝,是缪莉的母亲,也是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的爱妻。
「这可不是什么笑得出来的事情啊……」
「有什么关系,反正结果也没有事呗?」
「如果这样也能被称作『没有事』就好了。」
啊呜啊呜大口吃着晚饭的缪莉,现在从脸到手全都包着绷带。绷带下面则涂上了大量加入了药草、猪油和硫磺的特制软膏。罗伦斯先生看到浑身是伤的缪莉后同样惊得说不出话来,「留下了伤可不行」这是他以此为理由,坚持给缪莉包上的。
「爸爸和哥哥都太大惊小怪了嘛。」
「如果你是侥幸成功才能这么说,要是失败的话,可就不只是简单的轻伤了。」
就算听我这么说,她也只是耸了耸娇小的肩膀了事。
心好累,我叹了口气,赫萝咯咯咯地笑起来。
「然后,咱家掌柜的到哪儿去了?」
「罗伦斯先生啊,他去找那个被缪莉强拉来帮忙的少年的骡子了。顺带还要去阿尔佛村道歉,好像是因为和今后的订单有关。」
纽希拉是群山之中的村落,所以物资流通是有限的。如果和周边村落的人们关系恶化,一个不小心,最后的下场可能就只有关店一条路了。
「没事的啦。」
不过肇事元凶缪莉却这样认为。
「你是凭什么这么说的呢?」
我问她的时候,缪莉正啪踏啪踏地抖着耳朵和尾巴──就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把夏天在山里采来的越橘掺蜂蜜煮成的果酱涂在苦味的黑麦面包上。她暂时搁下我的问题,把蜂蜜越橘酱涂到几乎要流下来,大大地咬了一口。接着大概是因为太酸了,耳朵、尾巴上的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来。
和母亲赫萝不同,平时缪莉的耳朵和尾巴总是收起来的,只有在惊讶或是激怒,这样感情出现巨大波动时才会自己跳出来。基本上好像尾巴和耳朵跳出来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瓶神么……(啊呜啊呜)因为,那孩子,他喜欢我嘛。」
「……」
我愣住了,而赫萝则大笑起来。
「雄性总爱干蠢事呐。」
「没错没错。」
面对小口喝着盐煮蘑菇汤的缪莉,我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说君临这个家的是赫萝,那么缪莉已经完全变成了缩小的赫萝。
「真是的……」
由于缪莉越来越像赫萝,就连罗伦斯也往往敌不过她。再加上赫萝本人又是豪放而且大而化之的性格,不怎么在意小事,我自己就必须要仔细再仔细才行。
只不过,让缪莉成长为淑女的奋斗,好像怎么样都有种徒劳感。
「总之,吃完饭可要继续练习读书写字了。」
「哎~……」
「『哎~』也没有用。」
「嗯,是呐。至少还是学会读书写字比较好。」
赫萝正大口吃着洒了很多岩盐的腌猪肉。
只是这一句话,缪莉就缩起脖子,看了赫萝一眼,然后尾巴跟耳朵也老老实实地垂了下去。
「……好~。」
这个家的等级关系已经一清二楚了。
赫萝,罗伦斯,我,缪莉。
最近缪莉的位置上升非常显著,有时还会不听我的话,这时赫萝就会见机介入。只有赫萝的话缪莉是一定会听的。大概这是铭刻在血液中的某种自然规律吧。在贤狼的面前,年幼的小狼也像是小狗一样。
「那么,准备好了就到我房间来吧。」
「是~。」
缪莉一脸无趣地答道。明明肚子都吃饱了,还伸手去拿新的面包。

我借着烛光诵读圣典时,听到了敲门声。
不过,声音传来的位置却莫名地低。
一脸惊讶地打开门,发现是缠着绷带的缪莉,而且还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毛毯。
「缪莉,不可以踢门这件事,我都说过好几次了吧。」
缪莉没有回答,而是很快跑进房间迅速地把毛毯铺在床上。这个季节天气很冷,而且我的房间里也没有暖炉之类的取暖设施,所以她这么做并不奇怪,可是那个羊毛枕头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妈妈好像是去接爸爸了,还说如果我擅自给暖炉点火的话,就把我尾巴上的毛全剃光。所以今天拜托让我在这里睡。」
在一般事情上赫萝不对缪莉施加任何约束,唯有和火有关的事情却管教得非常严格。
「好久没在哥哥的床上躺过了!哇哈,稻草好硬!你有没有好好按时换新的?」
这种床是把用来喂牲畜的那种野麦子扎成捆,再铺上一层亚麻布做成的。缪莉躺在上面感觉硬,则是因为她太轻了,自己的床也就没有必要把稻草捆起来。
她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睡觉,不过长大后就分开了。尤其是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冬天穿着衣服睡觉反而会感冒,人们一般都是相拥取暖的。
就算这是缪莉的习惯,可作为神的仆人,作为一个好哥哥,我还是希望缪莉能有与少女身份相应的羞耻心。而且在黑暗中缪莉看起来就跟赫萝一模一样,有时候真的会吓人一跳。
「要不然你真的就睡着了。」
缪莉的特长是一躺下马上就能入睡。现在她已经安静下来了,我连忙拉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
「唔~……」
「好啦,打起精神来。」
就算摇她娇小的肩膀,缪莉的脑袋还是垂着。
不过,要真是睡着了的话,尾巴应该是缩起来的,现在她是装睡的吧。
「再装的话,我就睡到地上去。」
「……」
缪莉睁开一只眼睛,诶嘿嘿地笑了起来。
「哥哥你怎么就会生气。圣典上不是都写着嘛?汝不可委身于愤怒。」
「你光是记住了这条……」
我叹了口气,而缪莉则溜下床,把毯子卷在身上,坐到了桌子前。
她面前摆着旅人用来慰聊旅途寂寞的讲道集,以及涂了蜡的木板和尖木棒。这样用木板就可以在上面写字,写满字之后用蜡烛烤一遍,又可以继续写下去。
「但是我真的很想睡嘛,好想快点写完就睡觉。」
「我也有同感。罗伦斯先生不回来的话,明天一早我就要一个人去干活了。」
「这么说,感觉就好像是人家什么忙都不帮呢。」
「那么,你能不能在天亮前起床,先去把井里的冰打碎?」
缪莉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下来,她开始趴在桌上写起字来。
实际上她绝不算是懒惰,要说起来甚至应该归到勤快的那一类里。只不过早上很难起床,要开始干活也得等很久。再加上一被客人煽动,立马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我望着缪莉练习写字的背影。结果她写了三行不到,刚才还耷拉着的尾巴就开始摇起来了。
「啊~啊,忙碌的冬天又要来了。」
夏天也有人会到纽希拉来,但要说真正的旺季还是冬天。而积雪开始也正是这个时候。
「你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一直都在疯玩吧?」
纽希拉在北方,所以的确春天过去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不过就算如此,可玩的东西还是很多很多。春天有山菜,夏天有树果,也可以钓鱼,秋天则有蘑菇和别的干果。有时候还可以出去打猎。
「所以到了冬天一下子就想睡觉了。」
「……我觉得,狼是不会冬眠的。」
「狼也不需要做功课哦。」
我竟无法反驳。
「那么,讨厌做功课,只喜欢恶作剧,就说明缪莉还是个小孩子。」
最近,被当成小孩子的话,缪莉就会有点不高兴。
「这里,写错了。」
我从她身后伸出手指向某个字,然后缪莉便用指甲把那个错字抠掉。
「可是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她发着牢骚,继续抄写后面的部分。
白天还拿人家的盾当作水橇,从温泉一直滑到树林里,现在居然还能这样说。我惊呆了。
「要是这样说,什么样的恶作剧,才算是坏事呢?」
缪莉一边抄写,一边耸了耸娇小的肩膀。
「哥哥,这里呢?」
「这里啊。」
我把脸凑近她身旁,想要握住木棒给她示范。
缪莉突然两手伸向我的脸,从左右夹住我的脸颊。
然后,等我回过神来,她修长的睫毛已经近在眼前,我们的鼻尖碰在一起。嘴唇也是。
冻住了。用这个词来形容真是恰如其分。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完全不得动弹。
我仿佛窒息般,连一口气也无法呼吸。而缪莉则微微睁开双眼,她的目光在逡巡片刻之后又落在我身上。
那仿佛哭泣,又无比开心,满含着热意的双眼。
直到她的脸慢慢移开,缪莉的嘴唇始终紧抿着。
「这件事,要对爸爸保密哦?」
那耳语般,含着笑意,却又泫然欲泣的声音。
沉默浓厚到像是伸手就能触及一样。
虽然明白缪莉一直很亲近自己,但是,没想到──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似乎让胸口涌出一股热意。缪莉的嘴唇已经离开,可我却还是无法呼吸。只是听到她的声音,心脏就会加速跳动,而胸口痛得就像是满身的血液都郁积于此一样。
还有她垂着头羞赧的模样。
出乎意料地,嘴唇上还残留着干涩的触感。是因为她泡过了温泉吗?有很浓重的硫磺味道……因此才感觉干涩?
缪莉的嘴唇,在冬天依旧是水润的樱色。
我正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时,她夹着我脸颊的双手一下子缩了回去。
缪莉的双手之间拉着一条绷带,就像是桥一样。这一段绷带正好,刚刚好,能盖住我的嘴巴。
抬起头来的缪莉,嘴巴已经缩成了三角形,她是在忍着笑。
「这可是爸爸特制的软膏,这样哥哥干巴巴的嘴唇也能光一点了呢。」
她的尾巴唰唰地摇着,带着恶魔似的微笑这样说。
我终于理解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刚才积堵在胸口的血液,一齐涌上脸去。
「缪、缪、缪莉!」
喊出了她的名字,而缪莉虽然闭住眼,缩起脖子,可还是在笑。
「好了啦──别那么生气嘛。」
「你、你、你啊……」
「好啦好啦,哥哥的纯洁也没问题哦?」
说着,她又用纤长的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顺从,纯洁,清贫。这是立志以身事神之人誓言遵守的三德。只不过当然缪莉并没有按照神教诲的含义去使用这个词。
话说回来,对这个罪孽深重,前途不堪设想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而且偏偏在和缪莉对视的那个瞬间,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自己心中涌起的那股感情。
「……今天,已经结束了。」
「咦?真的?」
唰。她开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解开缠在身上的毯子,仔细地在床上铺好。
我像捻虫子一样掐灭蜡烛的灯芯,房间里又沉浸在黑暗中。然后慢慢地走近还在铺毯子的缪莉。
缪莉像是察觉到什么,慌忙转身朝向我。
「哥、哥哥?」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伸出去──
拿起自己的毯子。
「我睡在地上。」
「哎?」
「我说睡在地上。」
简短地答了一句,然后裹起毯子躺在地上。
「咦?哥哥?呐、呐,为什么?」
她看起来像是真的很迷惑,不过我决定当作没听到。
「本来就是因为一个人睡很冷,人家才过来的……」
我还是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背对着缪莉。
裹着毛毯,心中默诵圣典的内容。
神啊,请守护吾身。神啊,请赦免吾罪。
「我说,哥哥!」
一动不动,如果动了的话,大概有很多东西就要开始崩坏了。
之后缪莉躺在床上,好几次打喷嚏想骗我,结果最后还是真的睡着了。
不过那之后的几天,她的确比以往稍微老实了一点。
大概是觉得我生气了吧,但事实上我并不是生气。
而是因为害羞得不敢仔细看缪莉的脸。
贤狼的女儿,缪莉。
前途堪恐的少女啊。

spicywolf-mag 5&6 羊皮紙と悪戯書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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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cywolf-mag9&10 狼と香辛料 狼と花弁の香り

即便是每日扫除,房间的角落里仍会积累灰尘。以年为单位放置的储藏间,其中的散乱程度就更不必提了。村里的节庆突然需要一个手摇石磨,可罗伦斯在屋子里找了很久却还是没找到。
「奇怪了啊……既然汉娜没用过,我们也没丢掉,那就应该还放在这里才对」
他站起身挠了挠头,暂时走出了这间满是灰尘的屋子。
「找见了没?」
坐在门前树桩上的,是披着一件格纹毛斗篷的赫萝。她将亚麻色的头发松松地编成三股辫,下身则是一条长裙。倘若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准会被外人看成是脸上稚气仍存的新嫁娘。
只不过,赫萝并不如看上去般年少。斗篷的下面还露出了一条同样颜色的兽尾。那并不是防寒用的毛皮,而是一条真正的尾巴,尾巴的主人则是已有数百岁高龄的狼之化身。
赫萝是在十多年前与行商的罗伦斯相遇,并在旅途的终点,这北地的温泉乡纽希拉与他结为连理的。
「拜托你闻着石头的味道去找……好像也不可行啊」
作为狼的化身,赫萝的头上有显眼的三角形兽耳,嗅觉也像猎犬般灵敏。她能在山中找到人掉落的物品,但石磨似乎是有点困难了。
「若是汝每晚都抱着石磨入眠,倒也不是不行呐」
「我看我要是花心了,没准真会落得那样」
赫萝带着满脸的悲伤,一边喝酒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这幅场景是不难想象的。
「大笨驴。汝要是敢花心,咱就把汝五马分尸」
她缩起身体,将下巴顶在膝盖上,对罗伦斯露出牙齿。
只是赫萝嘴上虽这么说,但实际真要那样,恐怕比起生气来她首先还是会伤心吧。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想道。而且,惹她落泪可比被五马分尸更令自己痛苦。
「谨记在心」
「就好好刻在汝的小心肝上吧」
说完,赫萝从树桩上坐起身来,朝储藏间里看去。
「东西都快堆不下了呐」
「毕竟开店也有十多年了,确实攒了不少东西」
「唔。而且,看见每个物件都能回想起点什么来」
这个储藏间有斧头,锯子,榔头等等平时使用的工具,也有客人们遗忘或寄存的物品,再剩下则是坏掉的椅子零件之类。不管哪个角落都似乎凝结了漫长的时光。
「这面网子……是缪莉小时候用来当床的东西吧?」
赫萝用手摸着一面挂在墙上,满是灰尘的网。
与其说是摇篮的代替品,倒不如说是因为缪莉实在太活泼了,一旦放着不管就可能闯出什么祸来,因此无论如何也腾不开手时,就只能把她放到这面网子里。
罗伦斯夫妇的女儿缪莉也继承了母亲的血脉,拥有耳朵和尾巴。当时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几乎和她自己一般大小,放在网里像极了落入陷阱的幼狼。
时光的流逝比人想象得更快。
「这么小的一面网,以前还真能把那丫头给装进去呐」
「那孩子长得可真快」
之所以在说这句话时带着叹息,是因为缪莉的身高增长了一倍,可淘气的程度却增长了四倍。
「嗯,说起来,是这样啊」
「唔?」
「缪莉有时候会钻到储藏室里,或许是她擅自把石磨拿出去捣什么鬼了」
赫萝起先不解地看了罗伦斯一眼,很快便咯咯咯地笑出声。
「没准儿还真是,有一阵子,她好像挺喜欢捣鼓膏药的」
将周边收集来的野草和蘑菇之类一起用石头捣碎。不知是什么驱动着他们,但村里的孩子们始终乐此不疲。
「是不是玩够了又觉得收拾起来麻烦,就干脆埋到了山里的什么地方呐」
「……我去问问她吧」
罗伦斯长叹了一口气,把手放在门把上。
「喂,我要锁门了」
赫萝也因此不再四下打量满屋的古旧物件,转而将视线移往罗伦斯身边。
正要走出房间时,某一角落的某个东西吸引了她的注目。
「怎么了?」
「唔……不知怎的,好像想起了什么来……」
说着,赫萝朝木板搁架上的杂物堆伸出手去。这些物件同样早已落灰发霉,连轮廓也模糊不清。她取下了其中之一,拍掉灰尘,用衣角擦拭一番,这才露出了玻璃小瓶的本来面貌。
「啊,果然是它」
看到手中的小瓶,赫萝笑了起来。
「这是……现在想想,要找石磨果然是至难的差事呐」
「嗯?」
罗伦斯刚想问那是什么,但很快自己也明白了过来。
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流露出笑意——不过,是苦笑。
「我也想起来了」
「这小瓶,是以前旅行的时候得到的吧? 缪莉在这里找到这个小瓶之后,缠着咱问了好些问题」
赫萝打开了瓶盖。
回忆的盖子也被一同打开了。
得到这个小瓶,是在与赫萝相遇后的第二个春天里。
行商是仿佛候鸟一般的生计。其路线北可至寒冷遥远的雪国,南可至大海碧蓝温暖的群岛,就这样东南西北以年为单位奔波周转。不会像城里的商店主般束缚于领地与人际关系中,要说自由倒也自由。若论唯一的缺点,恐怕便是得不到深交的朋友。无论在哪都被当作过路人,局外人。便是死了的时候,长眠之所也必定是在偶然经过的村子里,抑或化为路边的枯骨。满载货物抵达村落的时候虽能受人欢迎,但绝不会真的被人接纳。
自由和孤独,有时似乎是难以区分的。
因此倘若马车驾台边有了谁的陪伴,那么在填补了长夜寂寞的同时,也就必须忍受几分自由的削减。这话是不无道理的。
「汝哟,为何转向了东边」
这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三天前还一直笑眯眯地坐在驾台上自己的身旁,可那之后便一直心情不佳。
原因再明白不过。
「我说明过的吧」
罗伦斯手握缰绳,头也不回地说道。
风还很冷,但春天的阳光却逐渐温暖。两人驾车在青草茂盛,一望无际的草原间穿行。载货台上的赫萝正在闹脾气,罗伦斯从风声中便能明白。大概此刻她正生气得连尾巴都鼓了起来。不过,罗伦斯的叹息却并不是因为赫萝的任性。
「我心里也是想往西走的啊。已经在路上过了三周,我也想奢侈一回,住在有羊毛床垫的房间里,喝葡萄酒喝到心满意足。早上睡到自然醒,一边打开窗户吃着早饭,一边悠哉悠哉地望着城里热闹的大街」
但是,面对着岔路口,罗伦斯将马车驶向了东边。
因为罗伦斯是商人,而东边有顾客。
「汝呀,就知道赚钱,却把那些重要的东西统统扔到一边!」
「对呀没错呀。我最喜欢钱了。哦,卢米奥尼金币,你是如此美丽动人!」
罗伦斯故意大声回答道。很快,身后便传来了赫萝如狼一般的低吼声。
赫萝大概也理解着罗伦斯的无奈,可是让她抱有「能暂时在城镇里休息一下」的奢望还是会带来麻烦。
「那家修道院我从开始经商以来就一直有交情,现在院长大人直接出面拜托,我怎么可能拒绝? 而且要我去拜访的人还因为家庭原因,从小就被送进修道院,现在却又突然被召回就任领主。这样一个不幸的羔羊,这样一个正处于手足无措的困境中,对俗世一无所知的新人领主,我现在可是有机会去结识他,搞不还还能做一个大大的人情! 只要是商人谁都一定会去的,不去的人……没资格自称商人」
经历了诸多冒险之后,罗伦斯虽与赫萝立下约定,再不能接受可能遭遇危险的大委托,可这回的情况却并不包含在内。何况这样轻松又报酬丰厚的工作,绝不是错过了还有第二次的。
代价只是牺牲休息和多跑一点点路。仅仅如此就能得到一个身为领主的知己。
赫萝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明明应该都理解了,却像是还要再说什么。
「汝哟」
她压低的声音是生气的证明。这样下去真的会惹怒她,然后,或许晚上毯子里就不会再有暖融融的大尾巴了。
虽说是春天,可夜里露宿野外还是很冷的。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些总会补偿给你的」
「……」
没有回应。于是罗伦斯叹着气又加上了一句。
「我们要去的地方虽然小。但也算是领主的宅邸。接受像模像样的招待还是……」
话说到一半就停下来,是因为脖颈处感受到了一股温暖的气息。
赫萝能轻而易举地用她三角形的大耳朵分辨人言真伪。
听出罗伦斯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自然是小菜一碟。
在脖子被从后面咬住之前,他放弃了抵抗将头转向载货台。
「我知道了。跟你保证。如果去了领主的宅邸,他们对我这个小旅行商人不理不睬,咱们就去附近的村子,然后好好地花钱休息」
羊毛和丝绸的床铺——就算是不可能,至少也要有稻草捆扎的床垫和铺瓦的屋顶。然后还能吃上一顿新宰的猪或着鸡肉,最差也应该有这个季节的野菜蘑菇杂烩吧。另外这里的纬度接近葡萄的产区,葡萄酒自然是少不了的。
「咱要和冷冰冰的麦粥,还有快要坏掉的麦酒告别了」
赫萝眯着眼盯了罗伦斯好一会儿,才终于夸张地叹了口气。
还跟着哼了哼鼻子。
「而且,首先汝得去洗个澡」
「哎」
罗伦斯吃了一惊,不由得嗅了嗅自己衣服上的味道。虽然闻起来还完全不是问题,但之后他立刻明白过来。赫萝想要到城镇去休息的原因,或许就是这个。
「若是想在寒冷的夜里凭着咱的尾巴取暖,汝就要把自己身上收拾得干净点儿。给咱带上跳蚤和虱子可不行」
赫萝对自己毛茸茸的尾巴非常爱护。如同佣兵以磨得锋利的剑和充分锻炼的肉体为傲一般,赫萝也一直夸耀着自己的尾巴。
她一直在这随时都有小虫子会爬上来的旅途中拼命忍耐着,但是,大概终于也到了极限吧。
「……我身上没那么臭吧……」
罗伦斯还是抗议了两句。独自旅行的时候从没在意过,可和赫萝同行一来,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小心了。
不过,裁判权握在赫萝的手中。
「咱的身上可是一直有花香味的,只是汝从没注意过」
赫萝用手掩着鼻子说。的确她身上总是有着花朵甜蜜的芬芳味道,可是罗伦斯知道这其中的原因。
「那是因为你涂在尾巴上的油吧。你知道那油有多贵吗」
结果赫萝立马瞪了过来。
「大笨驴。咱原本就是这样的!」
「……是啦是啦」
争执是不会有结果的。罗伦斯转向前面,重新握好缰绳。就算是香油的功劳,但果实般柔和甜美的香味现在仍随风搔弄着自己的鼻子,这样也不坏。
不过,原来味道有这么明显吗?
想到这里,赫萝也嗅了嗅,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唔,突然闻到了什么甜味,是有谁在烤点心呗?」
「不,这是……」
说话时,草原间的小路转过了一个大弯,看到更前方的土地之后,罗伦斯明白了。
「呵——」
赫萝的惊叹声音也是不难理解的。
「汝哟,快看,好厉害!」
如同划了一道界线般,眼前的植被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紫色,仿佛铺在大地上的绒毯。
「不过,万事都是所谓过犹不及呐……」
罗伦斯倒还好,但嗅觉灵敏的赫萝穿行在花田间,不得不塞住了自己的鼻子。
或许是被花香所吸引,蜂群的规模也颇为惊人。
小心翼翼地穿过紫色的花田之后是一条小溪。小溪上有黑乎乎破破烂烂的水车吱呀吱呀地转着。再前方就是此行的目的地。根据事先了解到的消息,村子的名字似乎叫做哈迪许。
从连接家家户户的小路能看出这个村子并不大。不知是谣传还是真的,人们说村里的路总是跟村人死时抬棺材的横杆一样宽。连沿途目送死者的人都没有的小地方,路往往容不下马车通行。
此外,每间房之间的距离也大得惹人注目。
「这村里的住户关系是很差呗?」
在遇到罗伦斯之前,赫萝曾在一个名叫帕罗斯的小村子里做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丰收之神,因此对农村的生活也有了解。
哈迪许村里的每一户人家,距离远到站在门前的人互相看不清彼此的脸。
「但是路却很平整。没有野草,地也压实了。何况鸡的数量也不少」
倘若村民之间的关系不好,围绕着家畜究竟是被谁偷了之类的问题就会频繁发生,人们是不可能在外放养动物的。
望着这个被花香清风吹拂的小村子,罗伦斯觉得只有安稳祥和之类的词才适合形容它。
「恐怕是有什么原因吧。四周的草原那么大却没有好好开垦,这也让人没法理解」
有城墙环绕的都市里处处人口稠密,倘若有肥沃的土地,必定有不少人会想明日便担着锄头去开垦。
「要不就是因为土地之主不是什么善类,村民全都逃走了呗? 咱们是不是也应该趁现在往西边去?」
事到如今,赫萝还是没有放弃。
「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但据院长大人说,就任的新领主似乎是个信仰极其笃厚的人。心地应该也不至于险恶」
「……哼」
信仰笃厚。听到这里赫萝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就是那个呗?只靠着炒豆子和水度日的那群人。 围着餐桌的样子简直像死了谁一样,一声不吭,死气沉沉……」
能够恪守粗食与沉默戒律的,全都是优秀的修道士。
当然,这和赫萝自甘堕落的生活是绝不相容的。
这也是数日以来她都不情不愿的原因之一吧。
「与其要去那种地方,汝瞧,那边的人家怎么样。屋檐下吊着洋葱和干鳟鱼,院子里还有猪和鸡,菜园子里的土又黑油油的」
赫萝指着的那座房子仿佛千年以后依旧会是那副模样,盖着厚蓬蓬的稻草屋顶,远看如同伏着的老狗。睡觉的床铺大概也是稻草扎成的,但饮食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毕竟材料可以直接从田里收获,而酒料想也可以喝个够。
「但是修道院里的修士并非人人都是磐石一块。何况,虽说治下只是个边鄙的寒村,可那也是能接纳领主子弟的修道院。拿出炒豆子和洋葱款待客人,这样的事情大概还不至于吧」
何况能在领主宅邸留宿,这本身就具有一定意义。一旦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也就接着会被允许。所谓信用就是这样逐渐累积出来的。
如此说明了一番,赫萝却露出如同咬碎了苦虫般的难受表情。
「而且那是个才刚刚离开修道院,又年轻,又没有处世经验的领主。要是一切顺利的话,等我们开店的时候他一定能帮上忙的」
罗伦斯也觉得这话说得让自己心里的小算盘暴露无遗,不过他当然没有打算侵害对方的利益。
企图在还未适应环境的新领主身上狠赚一笔的商人,结局往往是不会如意的。
「汝啊……算了!」
终于,赫萝只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便蜷缩在载货台上。
本以为她的心情已经大概转好了,看来是还因为旅途的疲惫而生着气。
不过,路过修道院之前她的心情似乎还没那么糟。赫萝就那么想去西边的城镇吗? 罗伦斯有种奇怪的感觉。
究竟是为什么呢,罗伦斯揣度着,又突然看到有几个人从赫萝先前指着的那户人家中走出来。
领头的是个低矮的秃头老人,后面跟着几名村民模样的男子。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样的难色,聚在一起像是商量着什么。期间也有人夸张地摇头,或是仰天长叹。
接着,这群人的目光又往屋子里窥去。
「赫萝」
罗伦斯轻轻地叫了一声。尽管此刻仍赌气地蜷在车上,但她的大耳朵大概早已将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倘若前面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最好还是现在就有所把握,这一点赫萝应该是理解的。
「哼」
可赫萝的回应居然只是哼了一声。她就那么不高兴吗,罗伦斯惊讶地转身向载货台。几乎是与此同时,聚集在茅屋前的人们也注意到了这驾马车。
视线似乎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罗伦斯只得又转向前面,果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
「您好」
他将马车在一段距离处停下,自己首先开了口。
「诸位都聚在一起,是在谈论春祭的事情吗?」
『我只是个什么异常都没注意到的愚蠢商人』——此刻罗伦斯脸上的笑容正是这样的意思。
村民们在犹豫了片刻后互相使了眼色,又一同将视线投向那位驼背老人。
「是旅行的商人先生啊。我们村子的祭典可是在夏天」
老人带着爽朗又友善的笑容回答道。看起来,他似乎是这里的村长。
「好马啊」
罗伦斯从车上下来时,好几个村民都盯着他的马并发出了赞叹。但赫萝始终蜷缩在载货台上,所以谁都没有发现她。
「平时我的路线是更靠北边一点的,不过这次是受人拜托」
「受人拜托?」
「这边的新领主大人不久之前才刚刚抵达吧。有一位旧识希望我能代他前来问候」
领主一词刚从口中说出,罗伦斯便察觉到了后面村民们之间视线的异动。
能让他们在农忙期间聚集在这里的原因,似乎就是这位领主。
「呵,也就是说,您从领主大人曾居住过的修道院来?」
「是的,我是受了院长的委托」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村民们与领主产生了对立,总之罗伦斯装作对此事毫无意识。他在脸上堆出憨笑,表明自己只打算办完事就离开。
「所以,我想请教一下领主大人的宅邸在何处」
与住在城市中的贵族不同,田园领主的房屋往往只有当地人才知道在哪里。罗伦斯本想拜托村民们引路,但村长的视线却转向了那间茅草屋里。
「那您来得正是时候」
茅屋门前的村民们很快让出了一条路。
「领主大人因为村中事务,现在正在寒舍。我来替商人先生通报吧」
他说完,便穿过村民走入了房屋中。
不久之后村长回来时,身后多了几个人。
「就是这位商人先生」
他伸手向身后的人介绍罗伦斯。那是个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还有着厚实胸膛的男子。他的胡须如野羊般留到了胸前,臂膀粗得几乎与别人的小腿相当。尽管身着代表权威的皮毛镶边大衣,可这副模样怎样都只能让人联想到山贼的头领。
当然,身体强健的修道僧侣并不是没有,面容老成的也很多。
可是眼前的这人看上去无论如何也超过了五十岁,而且手指的粗壮和磨损的指甲都暗示他经历过常年劳苦。
这就是,修道院长所说的那位,突然从修院中被召回就任领主的迷途羔羊?
那人威严的眼睛骨碌一转,从上方俯视着罗伦斯。
而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他看到眼前的壮汉往后回了回头,接着将身体让到一旁。
「哎?」
从阴影处走出的,是一位将红发束在脑后的美丽少女。
「您是从伊万修道院来的吗?」
她戴着泪珠形的琥珀挂饰,身上的长袍几乎没有刺绣,虽然简朴,但仍能看出是用精心编织的亚麻布做成。
更重要的是,一旁的壮汉此刻正谦卑地躬起身体——尽管那副模样显得窘迫极了。
如此一来应该怎样回答自然不是疑问了,但这一切过于唐突,罗伦斯的脑中现在还没反应过来。
「您怎么了?」
直到少女又问了一句,他才总算回过神来。眼前的人物,正是这里的领主。
一般而言家主之位往往会由嫡长子继承,但例外情况并非没有。而且罗伦斯终于回忆了起来。由于和那所修道院交往已久,他完全淡忘了这一点——俗人也不能随意进入其中,所以他与院长总是在门外会面,因此从未对此留意。那里的全称是这样的:
圣伊西多禄兄弟会附属,伊万「女子」修道院。
由于家庭原因而被送入修道院,这往往是为了防止遗产继承权问题的扩大化,或是无力准备嫁妆的贵族用以摆脱女儿的常用借口。
如此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院长会牵挂着她是否遭遇不幸也是当然的。
赫萝在路过修道院之后便一直闹着别扭的原因,就是这个。罗伦斯这才明白。
「啊,不,失礼了」
他挺直脊梁,从怀中取出修道院长的信。
「这是院长大人给您的信」
这位收信人仍处于称为少女也不为过的年纪内。而她还对领主的身份无所适从,也可以从打算直接从罗伦斯手中接过信封这一点看出。
那双仿佛剥下扁豆豆荚都会磨到发红的娇小双手刚想接过信件,便被一旁厚可碎岩的大手制止了。少女不禁愣了一下,不过罗伦斯并不感到稀奇。从礼节上来说,地位高贵的领主是不可直接从陌生而卑贱的人手中接过东西的。
「谢、谢谢您」
从那位与其称作下仆,倒更像家臣的壮汉手中接过信后,少女怯生生地表达了谢意。但罗伦斯也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对壮汉道谢,还是对自己。
不过,果然是与修道院感情深厚的缘故,少女打开信封的手没有丝毫迟疑,读信的速度也很快。或许是感受到了院长话中的温情,她的脸上浮现出稚气的喜悦,就如同在教会充满阳光的庭院中翻阅圣典一般。
那位院长在修道院采购上极尽抠门,以至于激起市镇商人一片不满,这才只得拜托于肯为一点小利就四处奔波的旅行商人。可没想到他也有在意挂念的人。
罗伦斯注视着这位稚嫩领主漂亮的茶色眼睛,悄悄倒咽了一口气。
——赫萝可是一直为此闹着别扭。
那是所女子修道院。因此罗伦斯本应立马意识到信中提及的领主是一位刚刚归家的少女。可他居然想都没想便欣然接受这桩差事,如此一来不惹赫萝生气反而才奇怪。
完全等同于坐在赫萝的尾巴上,脚踩在上面还许久没有察觉一样。
罗伦斯瞟了一眼躺在载货台上假装货物的赫萝,想到之后的事情,心中不禁一阵沮丧。
「罗伦斯……先生?」
直到自己的名字突然被叫到,他才回过神来。
「是我」
年少的女领主,似乎是在信中知道了罗伦斯的名字。
「我是克拉夫特·罗伦斯。一介旅行商人,长久以来承蒙院长大人厚顾了」
「那就是说,修道院里的面包很好吃,这全都是罗伦斯先生的功劳了呢」
亲切的口吻,柔和的笑容。壮汉在一旁眼都不眨地,如同威压般俯视着自己,罗伦斯心中竟对他产生了共感。
毕竟这是一位刚刚离开修道院的,纯洁无垢的少女。
「让面包变得美味的,是面包师傅,以及神的祝福」
罗伦斯谦虚了两句,便立刻让这位少女咯咯地笑起来。
「对了,信上说,您还有同行者——」
稚嫩的领主带着一丝不安,悄悄将目光移向马车,这副模样不禁让罗伦斯想笑。
「她因为长旅不适的缘故,现在在车上休息,还望您见谅」
「哎呀,这样可不行」
少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并很快将信叠好收起。
「那么,请立刻到敝宅来」
她脸上的神情,认真到连罗伦斯都因为说谎而感受到良心的煎熬。
「可是,领主大人您还有公务在身——」
罗伦斯提醒过后,少女才慌张地环顾了四下,可很快她脸上便露出哀伤的笑容。
「不……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这句话刚说完,立刻就有几个村民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感觉。少女将叠好的信交给壮汉,接着走向一直观望事态发展的村长面前道了一声失礼。
「有关这件事,日后再谈吧」
「如您所愿」
村长虽然虽然恭敬地低下了头,模样却显得很冷淡。
可年轻的领主却像是没有察觉到一样。而且她似乎不会骑马,是带着随从徒步从宅邸来的。壮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于是罗伦斯也跳上车,驾马跟在壮汉身后。回头一看,村民们果然各个都露出从重负中解脱的表情走进那间茅草屋里。村长在外面目送了一阵子后也回到了房屋内。
他们究竟是在为什么争执呢?
罗伦斯一边猜测,一边将注意力转回前路,紧接着走在前面的少女便回头对他搭话道。
「您很在意吗?」
她露出了困扰似的笑容。
罗伦斯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开口。
「院长吩咐我来,是为领主大人帮忙的」
恐怕信上也写了类似的话。
领主。听到罗伦斯这样称呼自己,少女脸上仍是那副困扰般的笑容,但脚步却停了下来。
「请别再叫我领主大人了」
「那么,我该如何称呼您?」
——啊。她不好意思地捂住自己的嘴。
「对不起,我还没有自我介绍」
接着咳了两声,将手放在胸前说道。
「我是阿玛莉艾·道施特姆-哈迪许。是这里的第七代领主」
虽然自己都不相信。她害羞地小声加了一句。既然被送进了修道院,那就表明前任领主应该有一个嫡子。父辈和子辈同时去世,其中恐怕是有什么事故。
可看上去阿玛莉艾并不为之悲伤或消沉,这恐怕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坚强,而是因为这位少女自从懂事起就已经被家人抛弃到修道院的缘故。
「那么,道施特姆小姐?」
「在修道院里,大家都叫我阿玛莉艾」
看来她也不喜欢自己那高贵的姓氏。
但是,自己真的能直呼领主的名字吗。罗伦斯姑且还是将目光转向了壮汉,得到的回复则是他放弃似的眼神。似乎这位寡默的家臣与阿玛莉艾之间,已经就这个问题僵持许久了。
「那么,阿玛莉艾小姐」
「『小姐』感觉也好别扭……」
「阿玛莉艾小姐」
壮汉第一次开了口。阿玛莉艾看了看他,接着才不情愿地点了头。在这一点上两人之间大概也达成了某种妥协。
「那么,麻烦您了」
「遵命」
罗伦斯恭敬地低下头去。
「因此,院长命令我充当阿玛莉艾小姐在俗世中的笔」
剑的角色已经有一旁的壮汉了。
阿玛莉艾再次迈起步伐,同时露骨地长叹了一声。
「哈啊……。这件事,真的很让人无奈」
以此为开端,在抵达宅邸之前她对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经过。尽管阿玛莉艾的语言笨拙又不得要领,但事情本身实际上只是一起简单的纷争而已。
道施特姆家的宅邸,与其说是宅邸,实际上更像是一个稍微豪华一点的农庄。
由于领地只是一个小村子,因此尽管顶着领主的名号,但他们自己也不得不从事田间劳动。道施特姆家的院子里除过马厩之外还有羊圈,水池里似乎养着鱼,鸡和猪则任其在屋前空地上翻找食物。这一切,应该都是那位壮汉在管理的。
尽管朴素,屋子的每个角落却都被精心维护着,居住起来应该是相当舒适的。
假若是在山上筑起的要塞,那么领主一家和其家臣也不得不挤在其中生活。事实上作为领主能享受轻松生活的人,从数量上来看是极少的。
抵达宅邸后,壮汉——他似乎名叫亚尔金——将罗伦斯和赫萝带往客房。
阿玛莉艾一行看起来也还没吃过午饭,因此才让罗伦斯和赫萝在一切准备妥当前先休息片刻。
这是一间没铺地板,房梁露在外面的乡下小屋,但同样经过了仔细打扫,床铺下的稻草也是新换的。对睡惯了马车载货台的身体来说,已经称得上十分奢侈了。
「呼,总算了可以歇息了呐」
抵达宅邸后赫萝总算从马车上现了身,看到她一身修女装束,阿玛莉艾起先很惊喜,但得知只是为旅途方便才如此打扮后,她露出了愕然又失望的表情。
她的心思大概留在那所修道院里吧。
此外,出于在修道院中培育起的伦理观,她对赫萝与罗伦斯同处一室这件事也似乎有些悬念。因此罗伦斯告诉她自己将会在行商结束后和赫萝开店结婚。
尽管不是谎言,可总有种说谎一般的感觉,恐怕因为是罗伦斯自己也觉得这没有什么现实味道——以及心中『如果这样说,大概赫萝的心情就会变好一点』的期待感。
走进房间,放下行李。接着赫萝立刻倒在床上。
「大笨驴」
罗伦斯一边将行李放进柜子里,一边转头向赫萝。
「汝啊,只要是知道有女人遇见困难,不管多远都要跑去帮忙呗?」
滥好人——与之相比,花心大萝卜的语感要强得多。
「不,你听我解释啊」
罗伦斯想要辩驳,可赫萝却把脸埋在枕头里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斜眼盯着他开了口。
「住嘴」
既然说了住嘴,那就只能如此了。
罗伦斯老老实实地闭上嘴,赫萝又深深叹了口气,长袍下的尾巴啪踏啪踏地摆动着。这副表情与其说是生气,倒更像是筋疲力尽的样子。
「哈……。咱本来以为汝只是有个榆木脑袋,却没想到汝这个大笨驴,连这里的土地之主是个女人都没意识到」
得知从村长家走出的阿玛莉艾才是真正的领主时,罗伦斯着实吃了一惊。而他心中的惊讶终究还是没能瞒过赫萝。
「汝呀,真是笨得不可救药」
「来之前我确实一心想着领主是个男人」
话音刚落,赫萝立马别过了脸。
不过这并不是拒绝,而是在表达某种别的什么。
罗伦斯坐在赫萝躺着的那张床上。他还没有服输。
「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你不高兴的理由就在那里」
「……」
赫萝依旧背着脸,但头上的兽耳却转了过来。贤狼的三角形耳朵,能够轻易分辨人言真伪。
耳朵摇了摇,她才慢慢地将头转回罗伦斯面前。
「哼,汝以为咱为啥不高兴? 谅汝的胆子也没大到敢花心的地步,何况,汝的那点器量也是引不来其他女人的」
听起来是辛辣的批评,可罗伦斯光是要忍着笑就费尽全力了。
赫萝似乎是吃醋了。因为罗伦斯满心欢喜接下的差事,是去见一个从修道院被召回家中的年轻女子。明明什么都不可能发生,她却在这种奇怪的事情上担心了起来。
而罗伦斯却连自己要去见的人是女性这点都没意识到。
一番周折之后,她的台词。
实在是太可爱了。
罗伦斯朝赫萝的头伸出手去,轻抚她柔软的亚麻色长发。
「就算如此」
唯一肯直陪伴着自己的,只有心胸宽广的贤狼大人。
就算心思早已被读透,就算怎么看都是故意的,可形式还是非常重要的。
「只是,我飒爽地前去救助遇到困难的女孩,你不觉得看到这一幕也挺不错的吗?」
赫萝闭着眼睛笑了起来,被罗伦斯抚摸着的脑袋上,那堆三角形的耳朵也随之抖动。
「……大笨驴」
尽管对这次绕路挑尽了刺,她却始终没有表示强硬的反对。原因一定就在于此。
就滥好人这一点来说,赫萝实在是和自己半斤八两。罗伦斯心想。而自己若是能帮助某个人,赫萝也会为此感到骄傲。
毫不忌惮地说,她绝对觉得自己很帅气。罗伦斯在心中如此坚信。
可若是说出口来,赫萝准会用鼻子哼一声,然后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吧。尽管如此,罗伦斯还是觉得赫萝似乎在最后向自己投去了期待的眼神。而,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自己应该能得到她的奖励。
唰唰唰地摆个不停的尾巴,终于静了下来。
数瞬的沉默。
罗伦斯弯下腰想吻赫萝,却被她用双手夹住了脸。
「汝得先去洗个澡呐」
然后,用力将他推得远远的。
「……有那么厉害吗?」
罗伦斯嗅了嗅自己的衣服,但没闻到什么味道。
不过,既然公主已经发话了,自己只能遵从。
「何况,汝还有工作要做不是? 虽然听起来挺麻烦的,汝没问题吧? 在咱面前出洋相什么的,应该不至于吧?」
即便躺在载货台上,那些对话她似乎还是认真听了的。
不过这话说出来一定会惹赫萝生气,然后自己晚上就没有暖和的尾巴可以抱了。
「以你的能力大概很快就可以解决了吧」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哼了一声,又抱住枕头。
「咱不是狗」
罗伦斯耸耸肩,从床上坐起来。
「要找出手摇石磨本身,倒是不怎么难的」
在路上阿玛莉艾向罗伦斯讲述了她和村民之间的争执。事情以修理村子的水车为发端,归根结底还是围绕着金钱的问题。
那座水车已经年久失修,请工匠则需要花一大笔钱。似乎水车本来状况就不怎么好,在领主交接的混乱中又没有人看管,最后终于彻底损坏了。水车虽基本上是属于土地领主的财产,可道施特姆家并没有足以自力将其复原的资金。而且这座水车的运作本来便建立在向村民征收使用费的基础上,所以阿玛莉艾听取亚尔金的建议,想到了一条理所当然的解决方案,即向村民们收缴修理费用。
但是,大多数村民都表示了反对。因为并不是每户人家都那么需要水车。修好了水车而得到方便的,总是饲养大量羊只,或拥有广阔田地的人家。
没有年轻劳力的人家,若是肯付钱使用水车自然能落得轻松。最需要这座水车的事实上则是道施特姆家——他们需要用磨好的麦子缴纳税收和地租。
此外水车使用费盈余的部分也并非是进入道施特姆家的金库,而是会被用在桥梁道路的修整上。因此先前的领主对村民们规定,任何人磨麦子时都必须使用这座水车。
可对村民们而言,这笔钱他们并不是那么愿意付。
于是从上一位领主的时代起,村民们便偷偷请石匠打出了手摇石磨,以便代替每次都要花钱的水车。
阿玛莉艾因此直接找到了村长,想通过谈判敦促村民们放弃不正当的行为。
「因为有了那个什么石磨,人们都不用水车了,这样一想取缔石磨的确是在理……。可是呐,怎么说呢」
「太认真,太刻板了」
「和汝真是不一样呐」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发现她正歪着脑袋笑着。
「汝知道变通,这是在夸汝」
赫萝的轻咬算是她心情转好的证据,于是罗伦斯只是耸了耸肩。
「那,汝果然是要帮那小姑娘呗?」
「是要帮。毕竟阿玛莉艾小姐是对的。不过……」
「不过?」
「你也听说了吧,水车几乎每年都要着火」
这是阿玛莉艾的说明有些难以让人理解的原因,恐怕也是村民们坚持反对的最大理由。
「有点难以置信呐」
水车建在河边,河里流着水。而且夜里也没人在周围点蜡烛,这样想来几乎不会有失火的理由。
但是在远处看到那水车时,上面的确是黑乎乎的。那不是水霉渍,而是烧焦留下的痕迹。
村里每一户房子间隔得很远,恐怕原因也是在这里。
「那片花田,夏天起了野火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咱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
某些含有大量油分的植物的确有这种麻烦的性质。春天开花夏天结果,并靠着夏季强烈的阳光点燃果实,让种子在火烧过的原野上发芽。当然,由于其他植物早已被连根烧尽,只要这类植物结一次果,就能支配整片土地。
这个村子的不幸,就是某天有这样的一朵花偶然落地生根,并且繁盛生长。
据阿玛莉艾说,这种花在她祖父的时代还没有出现,附近区域里也只有哈迪许村才有。
「然后,虽然有河流阻止火势蔓延,但火舌终于还是会把水车烤焦,加速其劣化。而且由于以前野火曾数次烧毁村民房屋,人们砍伐了大量木材用来重建,附近的森林已经全都变成了草原」
「房屋彼此间隔得那么远,原来是为了防止全毁于一旦呐」
这里之所以人口稀少,一方面是因为供给建材的森林已经不复存在,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些占据了村里一半土地的紫色花朵。
「为了让新水车不至于再被烧坏,就必须在夏天来临之前尽力收割那片花田里的花朵。可是农忙季节里,村民们又不肯出力」
「若是没了那水车也就不费这番功夫了,对呗?」
可是麦子不磨成粉就做不了面包,手磨又过于耗费时间。从大局来看,村民的生产力会降低,税收会减少,村里的经济也会萎靡不振。若是有了水车,这些时间就能节约下来,村民们可以耕作更多田地,也可以把剩余的作物卖到成立,换得各种生活必需品。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水车总会对村子有好处的。
对阿玛莉艾说明这些的似乎是亚尔金,而教给亚尔金这一点的似乎是上一代的领主。上一代的领主,似乎是可以被归于明君之列的人物。
可话虽如此,正确的道理并不总会被人们接受。
「亚尔金先生大概也能靠着蛮力取缔手摇石磨,但他尽可能想避免那样做。毕竟会留下祸根。所以,才会请阿玛莉艾小姐直接出面,请求村民自发交出石磨来」
「唔,不过,就是让汝找到了那些藏起来的石磨,结果不也一样呗?」
赫萝这句话似乎是没怎么想就说出来了的。
所以罗伦斯在回答时,带上了一丝讽刺的微笑。
「并不是。亚尔金先生和阿玛莉艾小姐都会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但是,我是个旅行商人。村里的一切灾祸,都是旅行商人给招来的。所以只要是我出主意给阿玛莉艾小姐,村民们的怨气自然也会朝着我来。然后,我离开了村子,他们也就没有谁好恨了。阿玛莉艾小姐大概是想不来这些,不过亚尔金先生似乎早就知道该如何利用这个机会了。大概正因为如此,他才会给我们准备这么好的屋子」
居无定所的旅行商人,有着居无定所的价值。他们能为村子带来需要的东西,也能将不需要的东西带离村子。而身为司掌麦田丰收的神灵,这样的对待方式赫萝应该也是有印象的。
神并非村民们的一员,丰收时可以被崇敬,歉收时可以被责备,其他所有一切人所无可奈何的事情,统统能够归咎于神。无处发泄的愤怒不能倾泻向同村的邻居,但归罪给一个局外人则无伤大雅。到最后如果没有必要,甚至连对其的崇敬都可以舍弃。
结果,便是赫萝钻进了罗伦斯的马车中。
仔细想想,自己和赫萝能够邂逅似乎就是因为这样。两个用途相似的道具,没有其他地方可放,最终被丢到了同一个地方去。
不过,罗伦斯并不认为自己的工作和命运是不幸的。
因为正是如此,他的身边才有了赫萝。
「别伤心嘛」
赫萝看起来像是有些受伤。罗伦斯苦笑着,轻轻捏了捏她娇小的鼻尖。
「现在我的马车驾台上有了一起分担重荷的人。既然如此,我还需要再奢望什么呢?」
「……大笨驴」
赫萝拨开了罗伦斯的手。可嘴上虽说着嫌弃,尾巴却摆个不停。
「不过呀,真能找到呗? 实在不行,干脆咱变成狼,顺着麦粉的味道找找那些磨盘得了」
她转向罗伦斯,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论坏心眼,我可是不会输的」
看到罗伦斯信心十足的模样,赫萝起先愣了一下,继而咯咯咯地笑起来。
「根本就是小聪明」
「真不留情面」
罗伦斯耸了耸肩,发现赫萝偷偷用自己的食指勾住了他的指头。在这些方面,赫萝也有着出乎意料的少女一面。
所以,以绅士自居的罗伦斯又加上了一句。
「这工作算不得轻松,所以回收石磨的地方你不用跟着来也可以的」
「但咱就喜欢看你那副哭鼻子的委屈模样呀?」
「呵,正合我意」
赫萝的尾巴和耳朵正啪踏啪踏地摇动着。
「大笨驴」
她缩起脖子笑着,在罗伦斯的手上亲了一口。
接着,放开了罗伦斯的手。
「那么,就让咱看看汝干起事情来的样子呗」
不久之后敲门声响起,是亚尔金来叫他们了。

盘中的面包虽离刚出炉的有不少差距,但也是小麦做成的白面包。汤也不是仅仅用盐和醋调味,而使用了面包屑勾芡,甚至还大胆地加入了整块羊肉。
更使人吃惊的,是餐桌上的酒瓶。
「这酒瓶的做工真好,很漂亮的绿色」
阿玛莉艾那长长的修道院式祈祷结束后,午餐终于开始。罗伦斯选择首先从这里打开话题。
「那是父亲的兴趣。宅邸的地下还有很多的玻璃制品……。真的有很多,因此我曾想过若是留下几个,卖掉剩下的,或许就能有足够的钱财来修理水车」
阿玛莉艾用带着几分困扰的语气说道。而桌子一角的亚尔金则悄悄向她投去了视线。他的坐姿显得相当窘迫,一则是因为身材魁梧,二则大概是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主人是不可以和家臣同用一张餐桌的。
两人间果然存在着不小的思维差异,在玻璃收藏品这点上也是一样的。
从公平无私的精神出发,阿玛莉艾理所当然地考虑起了卖掉玻璃瓶。可这在亚尔金看来一定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因为既然是上一代领主的收藏品,那么现在就已经变成了传家的宝物。
「但是,若能禁止手摇石磨,至少水车的问题就能解决了」
罗伦斯一边将面包撕碎浸在汤里一边说。
「类似的情况,我以前也曾在其他地方有所见闻。因此一定能为您效劳」
亚尔金立刻挺直了腰杆。『你果然懂我的意思』他像是在这样说。
「真的吗?」
「是的。看似广大的农村,能藏匿物件的地点其实也出乎意料地少」
藏匿。这个字眼让阿玛莉艾脸上的惊喜顿时黯淡了下去。
她一定是期望着村民们能够自发合作。
罗伦斯抿了一口葡萄酒,用冷酷的,如同守财奴般的语气说道。
「您没有必要感到难受。错在不缴税的那些人」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脸上的微笑似乎在如此宣示。
阿玛莉艾虽然流露出难过的神情,但始终没有将视线转向亚尔金。大概是因为她也明白,亚尔金在这件事上不站在自己一边。
「何况水车的修复本来就是为村里好。啊,当然了,不会到麻烦阿玛莉艾小姐您亲自出面的地步。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我会办妥这件事的」
「哎,可是,这怎么行」
「当然要搬运石磨,恐怕还是得借一下亚尔金先生的力气才行」
阿玛莉艾是个聪明的女孩,她立刻便明白这是罗伦斯有意替她挡下了这件不怎么高尚的差事。心中的温柔让她感到了愧疚和疑惑。
亚尔金粗厚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无论何时,悉听差遣」
阿玛莉艾用哀伤的眼神看了看罗伦斯,又看了看亚尔金,终于点下了头。权力的宝座并不像旁人想象的那般坐上去舒适,也不是谁都能轻易坐上的位置。
不过。看着阿玛莉艾,罗伦斯心想道。无论好坏,人总是会习惯的。
曾有诗人将此称为良心的消磨。世界不知为何,就是无法温柔地对待人们。
「而且,倘若能为领主大人尽微薄之力,也是小小旅行商人的望外之喜」
言辞间毫不掩饰对报酬的期盼。
紧接着,沉默的亚尔金也开了口。
「道施特姆家会对辛劳予以报偿的」
从不知何处来的贪财商人,和头脑顽固的家臣勾结在了一起,有错的是他们。
这副模样不禁让赫萝对阿玛莉艾投去了同情的视线,但她当然也没有插话。世间的残酷,赫萝是最了解的。
「那么,餐会结束之后我便立刻出发吧」
「阿玛莉艾小姐?」
亚尔金向阿玛莉艾征求最后的确认。她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而她的肩膀之所以在颤抖,则大概是因为用力握住了优雅地铺在膝上的亚麻布餐巾。
「……拜托,您了……」
罗伦斯松了口气,但并不是因为一切都如自己料想。
而是因为他看出阿玛莉艾虽然温柔,但不缺乏面对命运的勇气。
那么,自己便只需要全力协助了。

石磨的搬运将使用罗伦斯的马车。在罗伦斯卸下货物的时候,亚尔金突然开了口。
「给你添麻烦了」
他没有停下手,但和赫萝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笑着回答道。
「马车的使用费就要谢谢您了」
当然,他知道亚尔金的道谢并不是因为马车。
「我是受到了伊万修道院院长的拜托。那位院长大人真是小气极了,只想着自己修道院的事情,我费了那么大劲运来货物,他却一次都没打算慰劳过我。所以我猜想阿玛莉艾小姐大概遇到了不小的麻烦,这才想要帮她的」
换而言之便表示阿玛莉艾是让人想要自发为之服务的高尚人物。这是商人风格的委婉。
亚尔金用猛牛一样的肌肉搬起货物,轻轻放在地上。
虽然外表看上去同山贼一样,但却绝不粗野。
「阿玛莉艾小姐,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领主吧」
罗伦斯笑着,将最后的货物搬下马车。
「能为她帮忙,是我的光荣」
然后,他们便去往村长的小屋。赫萝原本犹豫是否该留下来安慰阿玛莉艾,但罗伦斯制止了她。因为两人将很快离开村落,这是属于亚尔金的工作。何况亚尔金也终将先于阿玛莉艾离开这个世界,早一些学会坚强,并不是什么坏事。
牵着空马车来到村里时,村民们似乎是放松了警觉,正沉浸在小小的宴会中。
收拾好家具,在地面铺上稻草,村民们围坐起来。中心摆着一个铜制的酿造锅。一定是村长引以为傲的自制麦酒吧。
「哎呀呀,哎呀呀……」
即便是村民中最有经验的村长,似乎也难掩心中的诧异。
「啊,诸位坐着就可以了。领主大人的征税权现在由鄙人代行,因此先来稍事问候」
「征税权……可那不是」
「前一代领主在任的时候,也曾颁布过禁止手摇石磨的布告吧。因此,基于布告,现在我来没收这些工具」
罗伦斯仿佛听到了村民们寒毛倒立的声音。
但是,村长立刻对他们使了眼色。他似乎还微微地点了点头,恐怕是安抚村民,让他们不要担心吧。
「这样啊……。可是,我们正如您所见,并不是围着手摇石磨。何况这样的茅草屋里,也没什么好藏的地方」
言下之意,其他人也早已藏好了磨盘。
罗伦斯依旧挂着微笑点了点头。
「您说得是。这里和城镇房屋不同,房梁直接露在外面,自然是不可能有阁楼可以藏了。地上也没有地板,而是踏实的土,若是埋进去一眼就能看出来,何况再挖出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罗伦斯的唐突之言引来村民们一片困惑。
「那么田里呢? 这要找起来也不难,用棒子戳进土里一试便知。何况这个季节作物刚刚种下,想必也是没人敢大着胆子在田里挖洞的」
有一两个人似乎倒吞了口凉气。亚尔金会把这些人全找出来的。
「房子的后院里,田间的路上,可以埋的地方恐怕还有很多,但动土之后杂草的模样站在远处也能看得出来。河对岸的草原也不是不能藏,可要把一直使用的磨盘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实在是不划算。所以说」
罗伦斯在屋里转了一圈,目光转向隔壁的厨房。
「藏在灶台里……可石磨又有点大了,何况中间的轴木也会被烧坏」
那么会被藏在哪里呢? 旅行商人的有利之处便是访问过种种不同的地区,学到了无论在哪里,人们的思维模式都相同这一点。
「建房子时一定会有的,而且就算被翻起来也发现不了,何况根本就不会有人想过要翻开来看的地方」
罗伦斯转过身,站到一直在门口观望事态发展的赫萝面前。赫萝愣了一下,但很快恭谨地垂手指了指身下,那里正有一块石板。
「这里人来人往,土也很快就凹下去了」
因此,很容易便可以掏出一个洞来,在上面放上石块。何况征税吏来家中搜查时,其中的住人们大抵都会站在门口一副不安的模样,这里也就成了一家之内最大的盲点。
亚尔金拿出了充当撬棍的铁棒,而村长只得满脸苦涩地咬着牙点头了。
「就算修了水车,反正也会被野火给烧掉……」
因此便必须把那些没用的紫花全都割除,至少,也要清空水车周围一带。在农忙时节,去清理那些换不来钱的野花。
「我是商人因此可以断言」
罗伦斯接着村长说道。
「即便如此,有了水车也还是能给大家带来好处」
亚尔金撬开了铺地石,手摇石磨从底下露了出来。

在几户人家中没有搜出石磨,一定是他们真的没有吧。赫萝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看了看他们的脸,倘若是说谎,她应该能从表情上判断出来。
最终,总计收缴石磨十七个。
马儿不满地喷着响鼻,牵着重了不少的马车。
「居然不靠武力就解决了」
亚尔金突然开口说道。这种拐弯抹角的言辞或许是他独有的道谢也说不定。
「坏心眼可是商人的强项」
说完,罗伦斯重新握住缰绳。
「现在的问题,是在于阿玛莉艾小姐吧?」
罗伦斯本以为亚尔金会动怒,没想到他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
「就领主而言,她稍有些过于温柔了」
「…毕竟老百姓是不可能乐意缴税的,哪怕那些税最后能为他们带来好处」
「听起来真让人难受」
旅行商人总会试图逃避关税,或是在城内收缴的一切税务上动歪脑筋。尽管正是这些税金扩充了城镇的设施,改善了治安,聚集了人口,发展了商机。
「何况,水车的修理费用今后还有可能出现不足。到那时,恐怕就不得不采取更严酷的手段了」
下一次,连可以收缴的石磨都不会有。
「那么,就没有什么方法吗」
亚尔金问了一句。赫萝则将视线转向罗伦斯,劝诫他不要过于深入。没问题。罗伦斯摸了摸她的头。
「我走过了许多城镇,见过了各式各样收税的名目。要想出多少个都是没问题的」
「……结果也只能如此了吗」
「只要之后能再找到他们的财路就行了」
没有收入来源,自然不会有人缴税。
「……可我们并不是商人」
「您说得也是」
罗伦斯虽给出了如此的建议,但每当阿玛莉艾决定征收新的税种,她心中柔软的那一部分也必定会随之减少。
「我也会用行商所积累的知识,尽可能地协助……」
正说到这里。
「阿玛莉艾小姐?」
阿玛莉艾正从另一个方向小跑向宅邸。她的怀中抱满了什么东西,脚步也有些不稳。
并且最终在后院里消失了身影。
似乎在罗伦斯一行人前往收缴石磨的时候外出了哪里。
「是怎么了呢」
「唔……」
看来亚尔金也不知道。罗伦斯于是向赫萝投去求助的目光。赫萝起先像是稍稍吃了一惊,但很快又露出神秘的愉快微笑。
回到领主宅邸后,罗伦斯很快便知道了其中理由。
「大……大小姐?」
在餐桌旁找到阿玛莉艾后,亚尔金不由得叫了她一声「大小姐」。似乎这种语气是他刻意想在罗伦斯与赫萝面前掩饰的。
「大小姐,您不是和我约好不插手这件事吗」
亚尔金看起来惊讶而生气。
而阿玛莉艾则挽起袖子,摆弄着铺满桌子的那些东西——
为这个村子招致灾厄的紫色花朵。
「说到底,都是这些花的问题」
阿玛莉艾开口说道。
「如果能让这些花儿派上什么用场,村民们大概就会积极地去收割它们,水车也就安全了」
她并不是一个只会任由命运摆布,然后伤心哭泣的女孩子。
「而且,罗伦斯先生是旅行商人,无论需要这些花的市场有多远,您都会前往贩卖的吧」
是呗? 赫萝用促狭的视线瞄了罗伦斯一眼。
他也只能如此回答了。
「是的,如果有利可图的话」
但该保留的地方依旧不能让步。
「那么,用作料理的调味品如何呢。我在修道院中曾学过香草的使用方法。这些花朵的香味又很好」
简简单单就能想到的主意,往往是前人已经尝试过的。
要这样回答阿玛莉艾是很简单,可解决困难的决心同样很重要。
「在厚的牛肩肉放一枝来烤,或许能产生很香的味道吧」
「还有其他的用途吗?」
「用来沉淀质量不好的葡萄酒之类」
阿玛莉艾点了点头,用手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些花本身变成食物吗」
亚尔金咳了一声。
「有关于此,我实在不愿意尝试第二次了。不论是煮,还是烧烤」
看来那些尝试已经给他留下了阴影。
「而且或许是因为香味太重了,连牛、羊和猪也不愿意吃」
倘若能成为家畜的饲料,村民们大概也会欣然赶着猪羊前往花田。但这副情景没有出现,是有理由的。
「即便是用作料理的装饰或是香料,也卖不了很高的价格吧」
而这些花朵的数量又达到了极其惊人的地步。
「那么,直接做成香袋如何? 在修道院里,我们经常这样使用培育的香草」
聚集着从年轻少女到老龄淑女的女子修院里,修女们手执缝衣针制作香袋的模样,想必非常治愈人心。
「香袋的确是一种商品,而这些花朵的香味也确实浓烈。可是,这种东西的销量并不大,至少,是不会对花田产生影响的」
散发出美好香味的花朵,和散发出美好香味的面包,人们恐怕多数会选择后者。
何况香袋还是一种耐用品,而非仅能短暂使用的消耗品。
「在每一个村镇都售卖一点,这样扩散到很多村镇去,如何呢?」
「中途可能会遭雨淋,而且干燥的花瓣虽然轻,但体积却不小。马车是装不下多少的。好容易抵达一个村镇,卖掉的货物却只能装下一个啤酒杯,这样既做不成生意,恐怕也没办法让花田的面积减小」
阿玛莉艾虽然不甘心地咬着指甲,可看上去并不打算放弃。
「那么……对了,既然能点着,作为人们每天的燃料怎么样?」
「村里人没有这么做,应该是有其原因的」
亚尔金接着罗伦斯的话解释道。
「倘若让那些花越过小河生根就麻烦了。何况那种花是火灾的象征,储备在家里的话,怕是会让村民们晚上睡不着觉的」
这些问题没法靠一时想出的方法解决。毕竟村民们并不愚蠢,而上一代的领主又是堪称明君的人物。
但是,阿玛莉艾似乎依旧没有灰心。她很早便应该自知自己涉世未深,但也因此而下定了决心。
「我会好好考虑的」
阿玛莉艾的声音里充满了决心。
「毕竟,在修道院里最多的,就是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大小姐……」
身材魁梧的亚尔金眨着眼睛,似乎是要忍住泪水。
「您应该和我约好了,不插手这件事的」
阿玛莉艾苦笑着回答他。
「可我坐在领主的位置上」
罗伦斯轻轻戳了戳赫萝的背,并且拿起一捧花朵。
「那么,我也要努力想想办法了」

尽管在一时豪情之下说了要努力想办法,可现实却并不像花香般令人轻松。罗伦斯等人在食堂里想尽了办法,最终直到蜡烛也燃尽的时候才解散。
重新点上兽脂的蜡烛之后,亚尔金又塞给罗伦斯一些麦酒和助眠药。这大概是他的答谢吧。
回到房间,罗伦斯看到赫萝正打开窗户,借着月明梳理自己的尾巴。
「好一幅幻想的光景」
说着,他关上了门。不过赫萝仍旧在舔着尾巴上翘起的毛,没表现出多开心的模样。
「汝夸奖咱的时候,大抵都不会有啥好事」
「果然瞒不过你」
他将亚尔金的麦酒倒进杯子里,递给赫萝。
她举起杯子,却又突然停下了手。
「不知是做的时候就用那花当了燃料,还是花的味道早就溶进了这个村子的空气里」
麦酒散发出一股在食堂里他们已经闻了够多,几乎要让鼻子麻痹的花香味。往常这样带着花味的麦酒应该能成为不错的饮料,不过现在显然不太能激起人痛饮的欲望。
「唔……麦种本身倒是不坏呐」
赫萝喝了几口之后评价道。
「不过,真是没用的东西」
「你是说那些紫色的花?」
罗伦斯一边往她的杯子里添酒一边说。
赫萝则向他投去质疑的眼神,毛茸茸的尾巴也似乎有意地鼓了起来。
「汝说,如此之外还有啥没用?」
「呃……比如旅行商人的小聪明什么的」
罗伦斯笑道。而赫萝则又喝了一小口麦酒,然后灵巧地仰着倒在床上。
「你啊,这样要把酒洒出来的」
「做个泡在酒里睡着的梦也不错呗」
「别说傻话了,给我」
赫萝把酒杯顶在肚子上,老老实实地任凭罗伦斯拿起。
她闭着眼睛,脑袋里似乎仍在飞速运转。
「没想到,人称约依兹贤狼的咱,居然还会为这么个花儿伤透脑筋……」
「你要真能一闭眼就想出一堆能卖钱的东西,我可早就成了大商会的主人了」
「大笨驴。咱赚的钱,那可都是咱自己的」
赫萝又翻了个身,把下巴撑在手背上,一左一右地摇着尾巴。
或许是在想象赚了成山的金币,过起酒池肉林生活的情景也说不定。
「不过,这些花儿啊……」
罗伦斯一边嘟哝一边在赫萝身旁坐下,结果那条大尾巴便开始轻轻拍打他的脊背。
「要是蔷薇,可就另当别论了」
「0.0」
「祭典里经常会用到,所以收集起来是可以卖的。王侯贵族来城里的时候,也要给路上全都铺满蔷薇的花瓣。要是再往南,还有大量用到蔷薇的高级料理或者点心,很受欢迎的」
「OwO」
『再讲得更详细点』 赫萝凑近了身体,仿佛在这样说。罗伦斯则以一句「我也只是听人谈过而已」打开了话匣子。
「杏仁露,蔷薇水,砂糖,这三种似乎是贵族的晚餐从不可缺少的。尤其是把它们混在一起做成的汤,又滑又甜,还有蔷薇的香味。里面还可以再加入大米烹煮,餐后和木莓酒一起喝。或者也有加入生姜后用来炖煮鹌鹑和鸭肉的。据说虚弱的病人只要吃一勺,立刻就能再站起来」
「°﹃°」
赫萝已经连眨眼睛都忘记了。
她在食堂里想办法的同时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居然还有胃口。罗伦斯一面为此惊讶。一面又觉得赫萝被勾起馋虫的模样傻乎乎的很可爱,于是接着讲了下去。
「更厉害的,要数面对着碧蓝大海,一年一半以上都是夏天的国家,那里的点心」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紧紧地攥着罗伦斯腰间的衣服。
「即便是在那些能收获椰枣,终年炎热的国家,若是登上最高最难走的山,也会看到山顶一年四季都被冰雪覆盖着。贵族们会在一年最炎热的时候,派遣仆人们登上山顶,将冰块切下来保存起来。然后,把那些冰块用利刃削成软绵绵的雪花,除过满满地浇上加了砂糖的蔷薇水,还要把一种叫做柠檬的酸果实的皮和蜂蜜一起煮,再把煮好的汤汁和更多的蜂蜜也加进去」
罗伦斯用手比划着将刨碎的冰雪盛在想象的器皿中,又在上面浇上蜂蜜甜汁的模样。赫萝的目光如同钉在那双手上一般,牢牢地将视线追着他的动作。
「等那碎雪凉透了之后,再用银匙舀起来吃。嘴里一阵沙沙的声音,又凉,又甜,又酸的蜜汁就流过了喉……疼,好疼啊……赫萝!」
赫萝的指甲尖,已经几乎要嵌入罗伦斯的大腿上了。
「……汝哟,接下来,那南方的国家……」
「不去的。我们不去那里」
罗伦斯深刻地为自己的得意忘形而感到后悔。
「再说,那东西肯定比蜜渍桃子还要贵,到底是买不起的」
「呜呜呜……」
赫萝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猛地咬住了罗伦斯的大腿。
「疼!很疼的!」
她像是要将自己的痛苦分享给罗伦斯一般扭动着尖牙,不过忽然又松了口。
「真是的,衣服咬破了该怎么办啊」
「不过,汝哟……」
「唉……又怎么了?」
「冰的话往北走就有,蜂蜜也有。那个叫柠檬的东西……只能用其他果子代替,不过砂糖只要是港口就能买到呗?」
行商的旅途中,赫萝也积累了多余的知识。
「就算是有,谁来付钱啊?」
啪。尾巴在罗伦斯的背上拍了一下。
「那个叫蔷薇水的呢? 有呗? 贵不?」
「什么?」
罗伦斯正要问,却看到赫萝的眼睛空虚地望着远方,嘴里也碎碎念着什么。她似乎是在动员贤狼数百年岁月中积累的全部知识,想办法要做出那种冰点心来。
当赫萝回复了意识,罗伦斯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燃烧的火焰。
「那个叫蔷薇水的东西,和寒冷的夜里抱着咱的尾巴取暖,哪个比较有价值,汝想过没?」
狼的皮毛即便是最高级品质也劣于鹿的皮毛,鹿皮又劣于兔,兔劣于狐狸,狐皮终究也比不上貂皮。貂皮能直接兑换成崔尼银币,而蔷薇水能直接兑换成等重的黄金。这个事实,恐怕会极大地损害赫萝作为狼的自尊心。
但是,罗伦斯并不担心会被赫萝咬死,是因为他知道赫萝搞错了什么。
「市场上卖的狼皮,恐怕连十分之一滴的蔷薇水都买不来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不久之后她的手开始颤抖,肩膀开始颤抖,耳朵开始颤抖,尾巴也开始颤抖。
当她嘴里露出两根尖利的犬牙时,罗伦斯又接着说道。
「但是,你啊,你知道自己每天给尾巴上涂的是什么吗?」
「……唔哎?」
赫萝每天都不厌其烦早晚梳理抚摸的尾巴,只要稍稍生气便会膨大起来,毛发则展现出如同玻璃细线般的光辉。
这种艳丽的光泽,以及她身上的甜美香味是有原因的。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尾巴,又看了看罗伦斯。
「用你尾巴取暖的价值,比蔷薇水要高得多。高到令人眩晕」
他像是泄劲般叹了口气说。
「你用的那种油,油店里是不会卖的,只有在药种商手里才能买到。因为绝不会有人傻到把那东西用在料理中。毕竟那是你连价格都不看,纯粹凭着味道选出来的。我得说你的鼻子确实优秀,因为你毫不犹豫地,就买了药种商手里最贵的那一瓶」
赫萝缠着要买那高价的精油时,罗伦斯正好犯了某个大错。因此他没办法反驳赫萝的话,只得乖乖打开钱包。赫萝便也毫不顾忌地将之买下。然而,那是平时只有贵族少女才会使用的东西,绝非一个旅行商人会赠给倾慕女孩的礼物。
一脸不解的赫萝,尾巴上如今也大量涂着的,那种精油。
「那是把制作蔷薇水时浮到表面的精华收集起来,用其他油稀释做成的。当然,和以前某个大帝国的暴君赠给王妃的,那种纯用花瓣制作,未加稀释的极品是比不上的。传说中,暴君命人收集了与十匹骏马等重的花瓣,才最终做出小指尖大小的一瓶。但是,即便是你用的那瓶香油,也一定得花费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罗伦斯突然不再说下去了。
「一整驾马车运来的……」
「……汝哟?」
赫萝不安地从下方窥视罗伦斯的表情。
而罗伦斯的脸突然转向一边。
不是面对赫萝,而是面对她那左右摇摆,毛茸茸的大尾巴。
「一整驾马车才能运来的?」
「唔呀!?」
赫萝发出奇怪的声音,想要支起身来逃走。
可罗伦斯却像是丝毫没注意到这一点,只是揪住赫萝的尾巴,仔细地盯着看。
「汝、汝哟,把咱的尾巴……那样、粗暴地——」
赫萝的脸此刻比苹果还红,而她的尾巴则如同想要逃走的鱼般不停扭动着。但是,罗伦斯的手依旧紧紧钳着不放。他的眼前只剩下了那条尾巴,而记忆中的村子里的种种元素,正在脑中猛烈地组合着。
燃料有,道具有,材料有,一切都有。而且,效果在试做之前就已经获得了证实。而且,这种商品是不可能滞销的。
「就是这个! 这个准能行!」
他终于从思考的海洋中抬起头来,对赫萝浮现出笑容。
当罗伦斯看清了眼前红着脸,眼眶里含着泪水的赫萝时,一切都晚了。
「这个,大笨驴!」
一记狠狠的耳光。
但是,即便从床上滚落下来,罗伦斯仍然开心地笑着。
「这一定能卖个大价钱!」
他喊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拉起正心疼地检查着尾巴的赫萝。
赫萝像是畏惧似地蜷缩起身体。
「而且,你以后打理尾巴也会更方便!」
自己的尾巴刚刚才遭受一场劫难,赫萝想要说些什么,可已经被罗伦斯拽下了床。
「汝、汝哟、汝哟,这么地!」
「好啦,发什么呆呢,我们快走!」
罗伦斯拿起壁龛里的兽脂蜡烛,推开门。
「去助人为乐,顺便赚一大笔钱!」
赫萝虽然无奈又惊讶地叹了口气,却没有甩开罗伦斯的手。
又开始了。她露出如此的表情,脸上随后浮现出一丝愉快的笑意。

散发甜蜜芳香,夏季只要凭太阳光就能点燃的,饱含油分的花朵,占据了视野所及的全部范围。
花海的正中则摆着粘土、阿玛莉艾的父亲热心收集的玻璃瓶,以及一口如同压扁的壶般,又带着细嘴的铜制酿造锅。
只要点一次火,燃料往后在这片花田中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一切组合起来,就能将给村子招致不幸的紫色花田,变成蕴含着财富的宝库。
「这样就可以了吗?」
村子的领主阿玛莉艾卷起袖子,用粘土封住了酿造锅的开口。锅里则塞满花瓣,又加入了从河里打来的水。
「然后,把这个玻璃瓶……」
罗伦斯抟起粘土,将玻璃瓶接在锅上。本来这里应有专门的玻璃匠人做的管子,或至少准备一根铜管,但时间所限只能如此代替了。
毕竟首先要尝试一番,看看是否可行。
「那么,我要点火了」
村长作为村民的代表,用略带不安的语气说道。而村民们则不知罗伦斯究竟为何要把那害人的花瓣塞进酿造锅,只是围在远处投来充满戒备的视线。
工序和道具都准备妥当了。
罗伦斯盯着木柴着起火焰,继而带燃花茎和叶片,并最终冒出烟雾的模样。
「这样,然后呢……?」
一旁的阿玛莉艾如同祈祷般地向他询问。
昨晚听说了罗伦斯的主意后,阿玛莉艾表现出不亚于他的兴奋,拿起镰刀便向跑向花田。尽管最终还是被亚尔金拉住了,但大概是一夜都兴奋得睡不着觉,她的眼睛周围浮现出木炭涂过般的一圈黑。
代表权威的领主怎能如此。亚尔金不禁叹息。可就算是这副表情,阿玛莉艾看上去仍然精神十足。
大概,虽然外表文静老实,可她实际上并不是那种喜欢沉思的女孩子吧。
「煮到一定程度,蒸汽就会接到玻璃瓶里。然后,再用水冷却」
接到召集令,只能放下农活聚集至此的村民们,不情愿地手持木桶在一旁等待着。
「很快就好……看」
玻璃瓶中冒出了烟雾。罗伦斯对村民们打了个手势,他们便将桶里的水泼在玻璃瓶上。
「这样,蒸汽就被水冷却了」
酿造锅中传来了咕嘟咕嘟的声音,同时蒸汽不断聚集在玻璃瓶中。早春的河水仍冷得刺骨,每当泼上去便会驱散瓶中的蒸汽,让人有短暂的瞬间能看清瓶里的情况。
「水越聚越多了……」
阿玛莉艾的声音突然扬起来。
「水的表面是……油?」
「似乎成功了」
倾斜的玻璃瓶中,水的表面聚集起了一层油膜。
四周已经有了很浓的花香。赫萝在兜帽之下,用手捂住了口鼻。
在同样的程序反复几次之后,罗伦斯伸手想取下瓶子。
但是,却被亚尔金拦了下来。
「这之后的重复,就是我的工作了」
或许他是在关心罗伦斯,防止他被瓶子烫伤。
罗伦斯微笑着让出了位置。
亚尔金用自己厚实的手掌攥住玻璃瓶,一边留意不洒出瓶中液体,一边小心地将它从锅上取下。
「呜哇」
「好浓的香味!」
顿时一股香味弥散开来,激起四周村民的惊叹。
亚尔金又将瓶口转向他的主人阿玛莉艾。
阿玛莉艾用手指蘸了一点香油,涂在准备好的一块布上。
「……好厉害」
她只说了这一句话,似乎是已经被惊呆了。
「制作香油需要大量的花朵,但是在这里应该不成问题。而且,香味如此浓郁的香油,只要让药种商用别的油稀释好,就能卖一大笔钱。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旅行商人,只取一小瓶未稀释的原油就可以了。这样即便被雨淋了也不碍事,而且还不会给马车增加负担」
虽然不知道能卖多少价钱,但储量是可观的,香味也的确迷人。
原本只是为鼓励村民割草想出的办法,似乎还可以让人期待更多。
「如果还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
罗伦斯说到这里,围着那块布嗅香油气味的阿玛莉艾,亚尔金,赫萝还有村长都将视线转向了他。
「那就是这个工作结束的当天,恐怕大家吃什么东西都是这股甜味了吧」
在大家的笑声中,亚尔金鼓起了掌。
「旅行的贤人为村子带来了如此美妙的智慧。来啊,从现在开始我们将跨越神予以的试炼,将这片花田变为福音!」
该收割的花朵还有很多,而且还要剥除花瓣,去除茎叶的水分以便燃烧。
平时的劳作自然不能放下,花朵又会随着季节变迁而凋落。
没有多少庆祝的时间了。
在满场的欢腾之中,罗伦斯像个旅人般慢慢退出了人群中心。
啪。有谁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呀」
仔细一看,是赫萝。
「怎么样,我的小聪明也挺厉害的吧?」
这种时候她应该会允许自己骄傲一下。
罗伦斯说完,赫萝便在深深的兜帽下露出了笑容,可她又突然蜷起身体,毫不留情地一拳打上了罗伦斯的肚子。
「咕噗!?」
「这样就为咱的尾巴报仇了,大笨驴」
「咳咳……」
虽然不是很痛,但由于惊讶,罗伦斯还是好半天没能直起身子。
他发现赫萝的脸上,浮现出了越过兜帽也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可怕笑容。
「汝把咱的尾巴弄得乱糟糟的,这件事咱会一~直记下来的」
「不、这、这个啊」
「不过啊」
赫萝凑近了过来。
「从今往后,汝也至少帮咱打理打理尾巴呗? 汝现在是土地之主的熟客,这不是能赚来一大笔钱吗?」
「什么,不,能不能卖掉还……」
「嚯,以后,晚上汝还想不想暖暖和和地睡觉了?」
略带红色的琥珀眼瞳中,闪着如同糖煮果实般的光泽。
「……遵命」
听到罗伦斯老老实实回答,赫萝像是天真纯洁的少女般笑了起来。
同时,开口说道。
「汝的钱包,咱也得定期清理才行了呐」
「……」
她愉快地搂住了罗伦斯的手臂。
村民们的一部分正在忙碌地顾着酿造锅,余下的则围着亚尔金和阿玛莉艾。
有人突然注意到了他们,就像是被两人脸上的笑容传染了一般,带着满面微笑冲他们喊道。
「罗伦斯先生,您一定是神派遣来的天使啊!」
面对这样的赞扬,罗伦斯只能困扰地笑笑,同时轻轻冲他们招手回应。
另一只手,则被比谁都更贪心的狼占据着。
「与其说是被神派遣来的,倒不如说是被某位前任神明差遣来的」
罗伦斯嘟囔道。
「商人的喜悦,不就是服务别人呗?」
赫萝的尾巴正在斗篷下摇摆着。
罗伦斯仰望着漂亮的蓝天。冬天结束,春天来临的天空。
这就是在那片吹拂着甜美香味的花田里,发生的故事。

古旧的储藏间前,封在小瓶中的记忆瞬间一齐涌出。
香油的效能,似乎经过多年仍旧未有丝毫减少。
「我想起来了。缪莉那孩子,好像对这个小瓶一点兴趣都没有过」
「就算有多香,有多甜,毕竟还是不能吃呐」
缪莉还太小,没到明白享受花朵芬芳的年纪。
「但咱家的丫头倒是学下了怎么藏石磨。所以咱觉得,那石磨没准也被她藏在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了」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非常喜欢恶作剧,也总难逃寻宝和冒险故事的吸引。
「那孩子,到底是像谁啊……」
「大概是一看到金银财宝就走不动,准备全塞进钱包里的汝呗」
「从装粮食的袋子里特地挑出最好的那部分咸肉,然后藏起来的,又是谁呢?」
「大笨驴,是汝」
「呵,贤狼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咱知道的可比汝多多了!」
两人嬉闹起来,肩膀都要彼此撞在一起,一同从储藏间朝堂屋走去。虽然拌着嘴,但他们的十指却紧紧交缠在一起。
他们的身后飘散着甜美的芬芳。
不过与其说是花香,其中似乎还有些什么。
或者,那也许就是幸福的味道。


这一篇真是闪……从头到尾花式闪……
不过我喜欢的那个愚蠢的,年轻的,精明的旅行商人又回来了w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4-28 02:28 编辑


狼と香辛料ⅩⅧ SpringLog 狼と泥まみれの送り狼
翻译:草木皆眠@伐木工协会

远处传来木柝的敲击声,其间还混杂着马车车轮碾过的声音和骡马的嘶鸣,以及人们忙碌之中的呼号。倘若闭上眼睛,定会觉得自己身处一座建设中的城镇。
这种喧嚣声,让人有了种冬季终于结束的实感。
天气晴好无风的一日,远离人里的深山村落纽希拉正为清洗冬日积累的尘垢而忙得不可开交。
「琉米奥尼金币? 二十……十九枚啊。德堡银币,嗯,七十三枚。迪普铜币有一堆,两堆……合计六百可以吗? 重量您称过了?」
村里的公房满是往来出入的人以及金属的锈味。人们提着袋子,拎到房间正中的长桌上解开袋口,倒出里面满满的各类货币。
「那么阿雷兹先生的部分就收下了」
「拜托你了,罗伦斯先生」,
胡须比头发还多的旅店主人,摸着光滑的头顶对罗伦斯说道。
罗伦斯此刻正坐在长桌后,用已经数到发黑的手点着银币,同时还不忘笑着点头回应——不,实际上更有可能是因为太忙,连营业用的笑容也粘在脸上忘记取下来了。而后方的其他旅馆主人们还在接连不断地涌上前,将一冬之中住客们支付的货币倒在桌上。
平均五到七种,多则会达到十余乃至二十种的这些货币,必须经由罗伦斯之手逐一分类、清点,有时还必须要连重量也称过一次才行。因为每日闲暇的泡汤客人或许会小心地将每一枚货币都削去一圈,以偷减本应支付的数额。即便枚数正确,只要分量稍有偏差便可能被兑换商狠狠杀价。这样的工作,罗伦斯已经从早上一直重复到了现在。
温泉乡纽希拉是秘境之中的秘境,历经人手周折的货币到了这里,也就算迎来了旅程的终点。为此,每年前后两次,村里都要把这些攒下的货币送到需要零币的大城镇去,用这些钱来购入为下个季节准备的物资,或是叫来工匠维修房屋,再剩余的钱则借给镇里的兑换商。毕竟钱财放在被水汽蒸锈了的箱子里也不会生出更多钱来,何况若是叫人知道了深山中囤积着金银,还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盗匪。
按照惯例,这项工作该由温泉旅馆的主人们轮流承担,今年担子终于落到了『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罗伦斯头上。在纽希拉开店十余年,往常总是悠哉地等着寄放自己的那部分钱款,他还从未体会过这份差事原来竟有如此辛苦。
「罗伦斯先生,阿尔佛村的货送到了!」
单是称量货币就已经需要十足的细心和耐心了,但工作还不止这些。
「请告诉达本先生,说就放在库房里!」
纽希拉已经是深山尽头的小村,但群山的更深处还有人星星点点地居住。在这个时节,他们会沿着勉强能通过一人的山间小路来到村里,背着冬天织好的麻线和麻布,或是山里猎得的皮毛之类,换取只能在外面获得的酒和食物,以及金属制品之类。这些货物大半会被纽希拉村消化掉,余下的,则将和钱币一起运到更大的市镇去。
温泉乡纽希拉在这时摇身一变,俨然成了深山中的热闹市集。
「罗伦斯先生! 阿蒂诺的掌柜要稍稍改一下购买的货品内容!」
「罗伦斯先生! 麻布堆在哪里?」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先生!」
当一切都终于告一段落时,他已经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耳畔似乎还响着声音,叫自己名字的声音。做了那么久旅行商人,本应早已习惯了嘈杂的交易环境。在不得立锥之地,甚至连自己的怒喝都听不清的喧嚣市场中,也不是没做过买卖。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了遥远的过去。只有消逝的喧闹声的确是牵起了一丝乡愁。不过,能为村里尽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喜悦。
何况工作还要持续好几天,为了不在其他店主人面前闹笑话,必须加倍勤勉才行。因此,现在最好趁早回到店里好好休息。
「哦呀,这可真稀罕」
「罗伦斯先生吗? 噢,他在里面」
「说起来您还是这么年轻啊,我第一眼还以为是府上的小姐呢」
从半开的门外传来如此的声音,接着有人走了进来。
罗伦斯勉强站起身来,露出微笑。
「汝啊」
只要听到这声音,一身疲惫仿佛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门缝间探进头的,是个披着一直盖到脚背的斗篷,带着宽大兜帽的娇小少女。看她胸前抱着小小酒桶,不知道的人见了或许会错当成店里的侍女。实际上,兜帽下的那张面孔也的确残留着如此的稚气感觉。
这个少女模样的人物站在罗伦斯面前,露出了嘲讽似的笑脸。
「简直就像是刚剪完毛的绵羊一样呐」
一如往常的尖刻,听起来让耳朵觉得痒痒的。粘在罗伦斯面前的人并非是如外表般的少女。因为她不仅有二八年纪的容貌,在斗篷之下还隐藏着异于凡人的兽耳和尾巴。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活了上百年岁月,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同时——
也是罗伦斯挚爱的妻子,赫萝。
「其实你大可以不用特地来接我的」
往常本应是他们的独生女,外表看起来简直像第二个赫萝的缪莉出现在这里。不过,不知是像父亲还是母亲,缪莉如今也已离家开始了自己的旅行。
「咱还不是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在路上,然后寂寞地哭起鼻子来」
说着,她将酒桶递了出来。罗伦斯打开桶塞,蜂蜜酒溢出的香味立刻让胃猛地缩了一下。他这才回忆起自己从早晨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过。小饮一口,甘甜到刺喉的酒仿佛滋润了全身一般。不管赫萝嘴上说什么,实际上她总是最体贴罗伦斯的那个人。
话说回来,寂寞的是赫萝才对吧。冬季结束,店里没了客人,店里常年来的支柱柯尔外出远行,结果就连独生女缪莉也追着他离开了纽希拉。之后虽然又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结果也在不久之前刚离开。赫萝在没人的店里空守了一整天后,终于耐不住寂寞来到了自己面前,这样的她在是太可爱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娇小的身体似乎也正在慢慢靠近。罗伦斯有些强硬地一把将赫萝搂在怀里。
[*注:指《狼与金黄色的回忆》]
「不过,旁边库房里的东西可真了不得,满袋的钱币简直像宝山一样呐」
「噢,你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个吧」
若是没什么事,赫萝平时很少离开旅店。毕竟她是青春常驻的非人存在,所以要尽可能地避人耳目,但更大的原因恐怕还是单纯不愿意出门罢了。
「今年可能确实不少……以前每年我都是站在一边看热闹,根本没想到这件工作原来这么辛苦。今天一天简直有八只手都忙不够,想想这种日子还要继续好几天,我都有点害怕了」
罗伦斯苦笑着又喝下一口蜂蜜酒,赫萝也跟着笑了起来。
「怎么了?」
「唔,咱很开心」
「开心?」
赫萝斗篷下的尾巴正沙沙沙地左右摇着。罗伦斯不由得往自己身上瞧了瞧,确定是不是中了赫萝的恶作剧。
「因为汝正一点点被这村里的人们接纳呀」
数百年间,赫萝曾一直在麦田里遥望着一个叫帕斯洛的小村落。村里大概也曾来过新住户,那些新住户们为了融入村子所付出的努力,赫萝是很清楚的。
此刻,她露出了满脸笑容。
「我也相当努力了吧?」
尽管怎么看都像是故意虚张声势,罗伦斯还是用那副满脸疲惫的表情将这句话说出了口。赫萝则咯咯地笑着,伸手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
「都是多亏了咱的帮忙」
「没错啊」
牵住赫萝的小手,站起身来。
罗伦斯对公房门口逗留的商人们打了声招呼,然后便转身离开。天空虽然还是茜色,但积雪已经染上了夜的深蓝。因为四周都围着高山,纽希拉并没有所谓的黄昏一说。前一刻天空还相当明亮,后一刻整个村子就会笼罩在薄暗当中。
「可是话又说回来……」
罗伦斯突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开了口。
「总觉得,只有你这一双小手还是忙不过来啊」
「嗯?」
今天的工作之所以会这么忙,也是因为没有多少年轻人来分担罗伦斯的杂务。
罗伦斯的好友,同村另一所旅馆的主人萨莱斯家的孩子,卡姆今天虽然来帮了忙,但即便如此也依旧相当辛苦。
数着满桌的钱币时,罗伦斯不知有几次都冒出了『如果柯尔还在这里该多好』的念头。再或者,假使缪莉在身边的话,也有人能代替他来接受整理山里住户运来的货物了。
然而这两人如今一同踏上了旅途。本来要出门的只有柯尔一个人,淘气的缪莉似乎是偷偷藏在了他的行李中。尽管赫萝总说自己是「笨蛋爸爸」,可罗伦斯怎么也没法不担心自己的女儿。何况,就算对方是柯尔,缪莉这也算是跟异性一同踏上了两人旅途!
「要是家里的两个年轻人现在还在就好了啊……」
罗伦斯的话还是包含着往常的那番意思,不过赫萝这次似乎是往好的方向理解的。
「汝最近也怠惰了不是。偶尔做些力气活也没坏处呗」
说着,她用手肘捅了捅罗伦斯的肋下。
罗伦斯觉得身为温泉旅店的主人,自然是要有双下巴,将军肚,这才算当得起一店之主的名头。不过赫萝似乎并不中意,因此他的每天过得依旧相当节制。至于旅店主人的威严,只能靠留长胡须来体现了。
「话是那么说,不过他们俩一段时间内是回不来了,这样一来不雇新人手恐怕真的不行。下个营业季客人到店里之后,光靠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
说到这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就算有你来缝补衣服,还有汉娜管着后厨」
时时不忘感谢的心意,这是夫妻圆满的秘诀。『算你聪明』赫萝哼了一声,仿佛在这样说。
「汝最近不是要去附近的镇子里呗? 到那里随便雇两个人不行呗? 城里可是有那么多人」
「可是,他们中能有几个是柯尔那样优秀的人才」
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却对他投去无奈的眼神。
「麦子可不是一晚上就能结出麦粒的」
「嗯?」
罗伦斯望着赫萝愣了一下,而后才明白她的意思。
「你是说,要从头培养啊
「嗯。咱花了多少功夫,汝知道不?」
面对赫萝那洋洋自得的视线,罗伦斯只能苦笑。的确,自己确实因为赫萝而成长了许多。
「不过,汝现在也算得上是个独当一面的男人了」
赫萝抬头看着罗伦斯,露出得意的笑容。
能看到这样的笑容,罗伦斯觉得被她怎么说都无所谓了。
「可是考虑到你的问题,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雇的吧」
他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赫萝像是缩起了身子。
拥有凡人所不可能拥有的特征,保留凡人所不可能保留的青春,这样的赫萝要在人类的村庄里生活下去,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如今在狼与香辛料中掌管后厨的汉娜,罗伦斯尽管不了解她的过去,但也知道其真身似乎是一只巨鸟。柯尔虽然是真真正正的凡人,可在以前的旅途中早就知道了赫萝的真面目。至于他们的女儿缪莉就更不用提了。
哪里能雇到面对如此的惊悚事实还能不改颜色,甚至能够严守秘密的人,或是,非人呢?
「再不然去问问米立凯先生吧」
那是掌管着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当权者,同时也是知道赫萝真身的少数人物之一。
此外他本人实际上也是同赫萝一样非人的存在,发生这种问题时,正是一个合适的商量对象。
「如果那样还是找不着的话……或许,就该稍微去走上一两步了」
「走上……一两步?」
「啊。这么长时间,我们一直都呆在这深山里对吧? 我自己都有点惊讶了」
——今后自己将不需要再踏上旅途。在纽希拉开店的当初,罗伦斯甚至还有些不敢相信这一点。因为此前他的人生一直在城镇与城镇,村落与村落之间的旅路上度过。在四面八方都有熟识,也加入了成员间联系松散的同乡商会。可这种在一张床上睡不到一个月的生活让他几乎没有可以称作朋友的人。倘若路上有什么意外,甚至连一块长眠的墓地都是奢望。
付出了这些代价后,他得以半是自负地宣称自己几乎见识了整个世界。而到了今天,曾经的自负已经无影无踪,他开始觉得自己和山外的事情越隔越远。
不过,罗伦斯并没有感到闭塞,相反,他为此而开心。
「以前我东跑西跑的时候还被你嘲笑是跟狗一样,现在嘛,恐怕比库房里堆着的麻布还要安分了」
离开公房后已经走了一段路的罗伦斯回头一望,刚好看到了缓坡下边的那座小小公房,还有一旁并设的仓库。
「你相信吗? 听说斯威奈尔的麻布现在正卖得飞快。不过,这些麻布中的一部分还要继续转卖到别的城镇去。就这样走过长路,跨过河流,最终到达海边」
「海边?」
十多年前的旅途中,罗伦斯曾和赫萝横渡过大海,旅程即将结束时,他们也曾绕路前往夏日的海滨。不过即便如此,大海离这对夫妇的生活依旧相当遥远。听到这个话题,赫萝的目光转向了远方。
「天下太平了,生意自然会兴隆起来。某些商品在陆地上费再大力气也运不了多快,于是人们就造起很多船来。纽希拉的这些麻布里,总有那么一两张会成为那些船的帆。然后,乘着风,驶向那些连我也只是听说过的遥远海域去」
这些船会载着人们的希望,经历各种各样的冒险。或许还会前往灼热黄沙堆积成山的国度,然后满载黄金,异香扑鼻的香辛料,或是前所未见的水果等等归来。它们就像一场场危险的赌博,无事归来便意味着一笔巨富,中途遭难则能让货主失去一切。
今天的天气如何,自己每天早晨打扫门前时仰望天空只会想到这些。但就在这片天空下,还有着那样的一个世界。而且,那个世界中还翻腾着即将涌向崭新时代的波涛。
换做从前,自己必定会激动得坐立难安。
「偶尔去呼吸呼吸冒险的空气似乎也不错啊」
借此打磨英气,便又能努力经营温泉旅馆。而且或许还能找到适合在店里工作的绝佳人手。罗伦斯只是纯粹地,如此遐想了一番,却没想到这番话在赫萝耳中听起来又是另一种模样。
等他注意到这一点,已经是经过几天的工作后,即将踏上前往斯威奈尔之旅的时候了。

天气晴朗极了,阳光甚至到了刺眼的地步。罗伦斯此刻正在核对马车上的货物,还有旅店店主们的采购单。当所有杂务结束,他准备给马儿套上车轭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坐在马车驾台上面了。
——本应留下来看店,却不知为何已经穿好了一身旅行装束的赫萝。
「……怎么了?」
问法稍稍有些暧昧,是因为他看到赫萝脸上的表情相当可怖。
「没啥」
赫萝冷冷回了一句,然后又低头直盯着他。
「咱想,汝这个大笨驴要是迷了路就麻烦了」
「……」
罗伦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赫萝在数百年前离开了自己的故乡约伊兹,自此之后几个世纪都没能再回去。其间,约伊兹见证了沧海桑田的时代变迁,她曾经的伙伴们也随着历史而一同远去。谁去了哪里,然后就此变成永别的可能性,对经历上百年岁月的赫萝而言,并不是能够轻轻放过的耳旁风。
——走上一两步。现在他开始为自己当时的失言而后悔了。
不过,一面给马套牢车轭,他一面又想到。赫萝比自己更赞成柯尔外出远游,甚至还鼓励缪莉和他同行。她一定对缪莉充满了自信,认为自己的女儿一定能克服所有难关。既然如此,那么自己只是去一趟斯威奈尔,赫萝这样就未免有些担心过度了。
她单纯只是意识到留在旅馆看店会相当寂寞,这才忍不住跟来的吧。
「咱呐」
赫萝突然开了口,打断了罗伦斯的揣测。
「偶尔也想进城去吃点儿好东西」
看她撅着嘴的模样,那就当成是这样一回事吧。
和跟自己一样因赫萝而惊讶的其他旅馆主人们道过别后,罗伦斯麻利地牵出了马车。虽然日头已经跟春天一样暖,可深山中的纽希拉仍然四处积着厚厚的白雪。
「那你就先帮我暖暖位置吧」
朝驾台上说了一声。结果赫萝却只是把脸拧向一边。这副模样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时也是赫萝坐在驾台上,马车后面则堆满了她最爱吃的苹果。
罗伦斯跳上驾台,意气风发地握住了缰绳。

去斯威奈尔的路要走三天左右,中途还要有两晚上住在沿途的旅舍和村子里。经水路从纽希拉顺流而下固然要快得多,可在这个季节乘船并不明智。毕竟每只船都趁着融雪涨水的时机载满了山上伐下的木头,呆在上面是绝对称不上舒适的。
走在山间小路上,每当河流从树林缝隙间露出时,就能看到上面漂着的原木。听前来泡汤的樵夫说,最近几年来木材卖得飞快,河上的这些原木中也有绝大多数将会变成船板或是龙骨的一部分。自然,还有一两块最终会前往无比遥远的大海彼方。
曾经自己也是那张覆盖整个世界的商人之网的一部分,想想心底便涌出了小小的自豪感。不过,若是要问现在还是否想再回到那样的位置上,答案可就未必是肯定了。
「唔?」
罗伦斯身边,正专心坐在驾台上织着东西的赫萝,大概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突然抬起头来。
「啊,没什么。只是在想,我也算是有成熟的样子了吧」
赫萝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打扮成巡礼修女。今天她戴着羊毛编成的朴素头巾,头发也像农妇一样编成两束三股辫。再缠上一条只在边角有一点刺绣的披肩,看起来实在是善良淳朴又稳重。赫萝的外表又很年轻,若是静坐着不说话,准会被人当成清纯又从顺的新嫁娘。
这样的她坐在身旁织着衣物,罗伦斯没有丝毫必要去破坏她的心情。
更不用说去提什么『前往世界尽头寻觅更大的珍宝』之类了。
「汝啊……唔嗯。也就这样吧」
许久没有握过缰绳,驾车的技术格外生疏了。可赫萝的评价却相当温柔。看来天气很好,她的心情也不错。
「本来,汝作为男人的度量有多少,一到城里去不就明白了呗?」
赫萝眯起眼睛,嘴角浮现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罗伦斯当然明白赫萝在说什么。而且纽希拉会在此时将积攒一冬的货币送往斯威奈尔,是有一定原因的。
因为这时斯威奈尔即将举行春季的大节庆。人流涌动,商机聚集,货币的供给自然面临不小压力。没有钱币,商业活动就无法进行。而将合适商品运往有需求的地区,是获取利润的基本原则。
同时,在节庆祭典的小摊前,贪吃的贤狼会缠着买什么自然是不必问了。
「好啊,你尽可以买喜欢吃的东西」
「嚯」
『没想到汝居然还能这么说』。赫萝脸上的惊讶表情似乎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于是接着说道。
「因为我知道不管买什么,你肯定会考虑到咱们的钱包」
罗伦斯露出了商人的笑容,而赫萝则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汝也学会小聪明了呐」
「都是多亏了贤狼大人的熏陶」
赫萝嘟起嘴,踩了罗伦斯一脚。罗伦斯也同样回敬,结果她又开始戳罗伦斯的肩膀。
打情骂俏去一边不行吗。马儿摇着尾巴,好像在这样说。
「不过,这次可真是有不少事情要处理。到了城里没法陪你可别抱怨啊」
「咱又不是那个不听话的缪莉」
缪莉不听话的程度确实让人头疼,但罗伦斯相信这一点是继承自赫萝的。
结果因为这样的眼神,他又被赫萝踩了一脚,比刚才还要用力。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卖掉后面的货,再按照村里人的单子买好东西,外加稍微去雇个人呗」
「要雇人就已经够不容易了……不过我还有别的事要干」
「嗯?」
赫萝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汝该不会又打算一头扎进什么奇怪的赚钱机会里吧』大概她正要如此数落罗伦斯。十余年前的旅途中,正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经历了不计其数的大冒险。
「现在全城都为祭典准备忙成了一团。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公会会收购车上全部的货物,但是作为回报我也要去祭典上帮忙。这是村里的惯例。所以祭典举行的时候可能一步都走不开」
「唔——」
纽希拉的物资流通几乎全要仰赖斯威奈尔,所以双方产生了这样的互助关系。
「不过,汝要去帮着做啥呀?」
「详细的我也没问过……但工作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的。而且我听说,好几年前开始那里的祭典就相当热闹了」
「咱知道的。所以,才想跟汝一起去看……」
赫萝像是闹别扭了。有时候她会在不经意间吐露这样可爱的心声,实在是狡猾极了。
「而且,这次还有一件重要的差事」
『又有啥?』一脸无聊表情嘟着嘴的赫萝又抬起头来。
「山那边想建立新温泉街的那群人,我得去调查一下才行」
如果要说今年冬天,纽希拉里最冲击性的消息,恐怕就是这个了。
经过村子的旅行商人带来了这条传闻,所以详情如何现在还没有人知道。
可就算是在山的另一边,由于这个地区几乎所有的道路都通向斯威奈尔,事实上还是会造成客源的竞争。当然,来自斯威奈尔的食物、酒水以及其他必需品,恐怕价格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因此有必要确定这条传闻的真伪。
「所以,我恐怕是有得忙了」
罗伦斯刚说完,下巴支在膝盖上的赫萝便叹了口气。
「那就拜托汝小心点,别忙来忙去最后狠狠跌一跤」
「什么啊,你不打算来帮我吗? 这场危机可是事关旅店的经营,不,关乎整个纽希拉啊」
在这个时期被委以向斯威奈尔输出货币的众人,并被认同为村里的一员,这让罗伦斯非常高兴,充满信心。可他带着责备的语气对赫萝说完,却只得到赫萝质疑的眼神。
「那,只要咱跟你到那些人挖温泉的地方,然后用后脚把他们跟坑一块儿埋住就行了呗?」
这句话让罗伦斯畏缩了一下。因为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实际上是狼的化身,拥有超乎凡人力量的存在。
赫萝又叹了一口气,接着突然伸出手拽住了罗伦斯的胡须。
「汝呀,还忘不了,那些个,扮大商人的游戏,是不是? 嗯? 嗯?」
「哇,别、别拽啊,喂!」
罗伦斯被她拽着胡须,脸颊也随之左扯右扯。
「哼。不管对手是什么人,咱都不怕。只要像平时一样招待好客人就行了。客人高兴了就上咱们这里,不高兴才会去别人家。有啥不对?」
等她终于收手,罗伦斯揉着脸又看了看眼前的赫萝。
活过上百年岁月的贤狼。
「这个嘛,是没错……」
「就是这么回事」
她忽然靠在罗伦斯身上。
「店里要是闲下来了,汝也多陪陪咱好不好? 缪莉那丫头出门远游,现在也不需要咱们操心了」
「……」
颓废伴随着甜美的诱惑。
罗伦斯的意志瞬间出现了动摇,但他又很快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
「这不光是我们家的问题,这是全村的问题」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他对自己说的一样。赫萝看出他是在逞强忍耐,于是又笑着说。
「不过,咱也不打算啥都不做看着地盘被别人占了去。不管对方是谁,看总是该去看看的。这样才不算白来一趟」
有她在,就等于得到了百人之力。
「拜托你了」
罗伦斯轻轻替她提好快要滑落的披肩,然后如此说道。

沿着山路走了三天,路边的积雪渐渐由厚变薄,再到消融进泥土里。好几次车轮都陷进淤泥让人束手无策,多亏了途经的旅人相助,这才总算在下午抵达了斯威奈尔。
「唔……简直是泥鼠一般呐」
赫萝坐在马车上,看着自己的鹿皮靴,毛织的轻便长裤,还有腰间的衣服下摆,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她大概对这种情况有所预料,早就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像葡萄一样包裹在了特制的布袋里。
衣服只是脏了一点就这么在意,简直和公主没什么两样。站在赫萝身边的罗伦斯心想道。而他自己可就不止脏了一点点了。因为好几次都不得不把马车从泥泞中推出来,现在罗伦斯满身都是半干未干的泥。只要脸颊稍微动一动,就有泥屑从头顶落下来。
「好想快点泡进热水里……」
「咱也想快点打理一下尾巴呐」
自己是不是平日太娇纵赫萝了,罗伦斯在心里自问道。
接着,在守门士兵同情的目光下,他们走进了斯威奈尔城。
城里也多少残留着余雪,道路仍旧处处泥泞。尽管不至于再让马车陷进去,可人来人往,泥点飞溅,路上的行人们没有一个是膝盖以下干净的。而没有人对此在意,则大概是因为这个时节就是想提防也没用吧。
赫萝一脸『怎么能在这种地方从马车上下来』的表情,坐在驾台上抱着自己珍爱的尾巴。
「总之……总之先要去找兑换商,但愿下面的路再别出什么事了」
罗伦斯已经有数年未曾造访这里,城市也因急速发展而改变了风貌。商业的繁盛让斯威奈尔不断扩大,十余年前包围城镇的围墙,现在已经被外侧新的街区和围墙所包裹。而在那新的围墙之外,据说人们还要再建起更高的围墙,开辟更大的新区域。眼前的路两侧则排满了华丽的高大房屋,大道边的露天小店一个接一个,望不到头。
在人来人往中驾驭马车实在是困难,等到达兑换商公会时,罗伦斯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一旁的赫萝给他递手巾时,脸上还带着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累成这样的表情。
罗伦斯抹了抹脸,最低限度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兑换商是把控经济命门的工作,因此无论在什么城市都占有重要的地位。眼前的公会也是一栋气派的五层大楼。罗伦斯咳了两声,挺起胸脯来不让自己在气势上被压倒,接着朝门里喊道。
「打扰了!」
但是没有回音。敲门也没有反应。他不得不打开门朝里面瞧了一眼,结果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一股铺面热风。建筑物内比大街上还要吵闹,大厅里塞满了桌子,那些桌子前则几乎集合了全城的兑换商人。人们一边瞪着天枰一边写下什么的模样,简直像某种宗教仪式一般。而鼻腔里则是一股硬质的气味——前几天他在公房里闻了很久的,大量货币的味道。
「打扰了!」
又叫了一声,终于有一名站在附近桌旁,挂着乌青眼袋的老人怒喝道。
「这里不是旅店! 去旁边的街区!」
只是看罗伦斯的外表,恐怕谁都会立马把他当作从城外来的旅人吧。
「不,我是从纽希拉来的,我把货物送来了!」
突然,场面中的空气随着这句话出现了改变。
所有人都露出了挨饿三天后第一眼见到食物般的表情。
「纽希拉!? 你是纽希拉来的!?」
「零币呢! 你带零币来了吧!?」
「在哪! 现在立马给我! 你有基尼铜币吗! 有多少都给我!」
「德堡银币交给我这里! 不,什么银币都可以! 我们已经快要换不开钱了!」
就在罗伦斯即将被拥来的兑换商们吞没时,他听到了一声如敲响铁锅般的声音。
「镇静! 货币按照预定的来分配!」
声音是从一楼大厅最深处,高处地面的平台上传来的。那里站着一位身材肥胖,长长的白胡须垂到胸前的老者。
「首先要招待好客人! 这可关乎我等公会的名誉!」
恐怕他就是公会的会长。老者的声音让饿鬼般的兑换商们慢慢回到了自己的桌前,给一个摇摇晃晃走来的小学徒让出了路,这个打杂的小学徒明显已经很久没睡过觉,手指则因为大量接触货币,已经变成了炭黑的颜色。
看起来,好像哪怕他摇一摇头,耳朵眼里都会掉出数字来。
「请、请跟我、来……」
不知是因为很久没有张口说话,还是喊得太多嗓子已经哑了,他断断续续地只吐出这一句话来,接着踉跄从另一扇门走向外面。若不是因为嘴里呼出的白气,这副模样准会被当作是一具行尸。
小学徒沿着建筑物外走了几步,来到一扇大铁栅门前,然后全身抵在上面推开一条缝。门后的通路则一直通到从建筑物一楼分出的中庭去。
按照小学徒的提醒停好马车,站在久违的石铺地面上,脚下的坚实感觉让罗伦斯心里仿佛也放下一块石头。这条通道的右手边就是刚才那座吵闹的大厅,路本身则被设计得方便装卸货物。大概正是因为冬天会积一层雪,所以才专门铺设了这条路来迎送贵宾,或是让货物不至于在装卸中被地面弄脏。
不久之后,通向大厅的一扇门打开,刚才在厅内大声指挥的老兑换商带着随从们走了出来。小学徒叫了他一声会长,因此他应该就是这个公会的负责人了。
「啊,刚才真是失礼失礼。连日加班加点,大家都杀气腾腾的」
「在如此繁华的一座城市,想必也是在所难免」
头顶上是一座连接两栋建筑的廊桥,在这条昏暗的通路上朝街上望去,永远也看不到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哪里是尽头。
无论撒下多少货币,恐怕都会立刻都会被这片人海吞没。
「城市一年比一年大是好,可我们也一年比一年忙。您能在这个时间来真是帮了大忙。毕竟兑换商的金库里要是没了货币,就像面包店里没了酵母一样啊」
当然就是专挑这个时间点才来的——为了双方之间的和平,这一点是要保密了。
「除过货币之外的其他货物,我们也按照往年惯例全部收下可以吧?」
「是,在这么忙的时候给您添麻烦了……」
「哈哈哈,这部分要靠您在祭典时努力工作赚回来啦! 而且,今年村里还派来了您这么年轻的人! 那我就更放心了!」
说着,公会会长拍了拍罗伦斯的肩膀。那只粗厚的手恐怕能轻易捏弯一枚薄的货币。手指上也不知清点过了多少财富,积累下了多少经验。
「不过这些话等到接风洗尘……不,应该说是洗泥,之后再说也不迟。虽说我们这里的水给温泉乡来的客人沐浴,恐怕是委屈您了」
说完,会长发出豪迈的笑声。罗伦斯则恭谨地向他表达了谢意。
「您的马可以让学徒牵到院子里去。我们为您准备了休息的房间,来,请跟我走」
招待的准备已经万般周全,可话虽如此,要让自己沾满泥巴的靴子踩在公会大楼里,罗伦斯还是有了一分迟疑。直到在走廊边看到了满身泥的狗和放养的鸡四处徘徊,他才算是放下心来。大概那条狗不是来这里取暖,就是想找加班加点的兑换商们吃剩下的东西。赫萝走过时,狗儿立刻伏下身体,收起了尾巴。
之后两人被带到了公会二楼一间漂亮的客房里。房间中的每一件家具和用品似乎都在炫耀着这座城市的良好景气。打开木窗往楼下看,街上的人流满到让罗伦斯怀疑自己是如何驾着马车挤进来的。
热闹,猥杂,充满活力。
「看来可以在这里舒服一阵子了」
说着,罗伦斯将城里的空气满满吸入胸中。

拜托公会烧了满满一桶热水,洗净了身体之后总算是活了过来。虽然衣服上也沾满了泥巴,可姑且只能把上衣在睡觉前洗净烤干了。罗伦斯拍了拍身上的土,忽然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笑啥呢?」
刚才还在眺望着窗外的赫萝忽然回头过来问他。
「我想起来,以前当旅行商人四处奔波的时候,也曾像这样站着拍身上的跳蚤和虱子」
赫萝立刻露出嫌恶的表情,将她的尾巴藏在身后。
「离咱远点」
「都说了,是以前的事情」
可是赫萝还是不改脸上的质疑神色,还把头拧向一边。
然后,靠着窗台,一脸不甘心地望着外面。
她怎么了突然这么不高兴。罗伦斯在心里揣摩着,又听到赫萝嘟囔的声音。
这才终于明白了其中原因。
「想要抓住兔子,就必须趴在地上把手伸进兔穴里去呐」
她大概是想去外面热闹的小摊上买东西,又嫌会弄得一身泥。
赫萝每天都精心用梳子打理自己漂亮的尾巴,上面的毛整齐又鲜亮。
她慢慢地转过身,抬起头,用那双红眼睛投来楚楚可怜的视线。
「……你让我去买啊? 可我才刚把身子洗净……」
话音刚落,赫萝的表情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明知是演技却还是狠不下心来拒绝,罗伦斯为自己薄弱的意志感到羞愧。他摇了摇头,想重新清醒一下。
「你啊,自从缪莉出门之后也有点太不像样了吧」
一旦有了孩子,可爱的老婆就会出现豹变。温泉旅店的主人们都为此而叹息,可赫萝却一直没怎么变过。最多,充其量也只是为了在缪莉面前保住威严而装出一点狼样罢了。
现在就连这一点门面上的伪装也纷纷剥落下来。
「刚遇到汝的那阵子,咱还有一颗少女心,想跟汝保持着纯洁的关系……」
赫萝抱住了尾巴,悲伤地掩着嘴说。
这一击的威力,大到了让罗伦斯不禁用手盖住眼睛。
很久以前,罗伦斯曾担心过经年累月自己会厌倦与赫萝的关系。可事实上,随着岁月不断流逝,他反而发现自己越发敌不过赫萝的种种花招。即便论可爱的程度没人能比得上缪莉,然而赫萝与缪莉不同的一点,就在于她似乎知道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弱点,略施手段,就能让自己皮软骨酥,神魂颠倒。
罗伦斯叹了口气,同赫萝一起站到窗前。
「所以呢? 我要去哪家店?」
赫萝带着满面的笑容挽住罗伦斯的手,摇着尾巴从窗台上探出身子。
「唔……那边的炸七鳃鳗,还有旁边有个卖炖兔肉和猪油肉派的店对呗,然后呐,再往那边的——」
看着赫萝一脸高兴的模样,罗伦斯忽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的。
他正想在那张脸上轻轻吻一下,自己的脸颊却突然被捏住了。
「汝有没有好好听呐?!」
「……」
比起美色,美食可重要多了。
罗伦斯就像经过训练的猎犬般,把脸转向赫萝指出的每一家商店,认真地记下她的要求。

明明在斯威奈尔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却被赫萝差遣了出来为她买东西。不过本来赫萝要是能开心的话,自己也别无所求了。
离开房间,走下楼梯,一边把人走近了也全然不为所动的鸡赶到一边,一边正要打开通往院子的那扇门时。
「哦呀,您要出门吗?」
从正对面的大厅中现身的,正是白胡子的公会会长。看他用手帕擦着手,或许是刚巧在休息。
「是的,我们还没吃午饭,所以正要去买」
即便借宿,饮食也要自己解决,这是旅人的礼仪。
「嚯! 那您要和我们一起吃吗。学徒很快就能把东西买来」
以及,如果主人提出邀请,爽快接受也是礼仪。只是若把赫萝想要的东西也直接说出来,那就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公会会长看起来年事已高,他喜欢的饮食赫萝未必中意。看来只能拜托赫萝忍耐一下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很快他便发现自己的担心只落了一场空。
「不用客气,请,请! 虽然这里对您这样的客人来说是有些邋遢了!」
罗伦斯和赫萝被带到了一楼最深处的房间,大概这里平时是公会职员们的食堂或者会场。墙角现在仍堆放着直到天花板的货物,罗伦斯从纽希拉运来的也在其中。这些货物全部都是当下城里交易商品的一部分。果然和纽希拉在规模上有着云泥之别。
比货物箱数目更多的,则是桌上一盘盘油肥脂厚的餐食。
「这个季节的旅途想必很不容易吧。何况,此后还要拜托您在祭典的准备上多多加油! 所以请好好滋养身体,调备精神!」
公会会长的声音大到了刺耳的程度。或许是因为在工作大厅中一直如此喊叫的缘故,但他平时大概也相当有精神。毕竟,连赫萝都垂涎三尺的岩盐烤厚鹿排,此刻正被他用匕首叉起,大口咬下了一块。假若是在旅舍中遇见这位老人,罗伦斯一定会把他当成是山贼的头领。
「两位都是喝麦酒吧? 葡萄酒我们也备下了!」
寒冷的区域种植不了葡萄,因此葡萄酒是昂贵的输入品。罗伦斯本来又要出于旅行商人的习惯而提醒赫萝,所幸她主动选择了廉价的麦酒。这当然不是赫萝也有所顾虑,而大概只是觉得麦酒更配油腻的食物罢了。同样,在就餐问题上,赫萝似乎也没有丝毫要克制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 好吃相!」
赫萝将大量芥末抹在快要粗得几乎要爆开的煮香肠上,接着一口咬下。在这种场合只有贵族妇女会处处保持优雅。而对绝大多数市井百姓而言,吃得多,喝得多,干活干得多,这才是他们的评价基准。
「啊,话说回来,能和罗伦斯先生一起用餐,也算是作为兑换商的光荣了!」
「不,您言重了」
正因这句溢美之词而不好意思时,罗伦斯突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他本想要借机正式向老人问好并报上姓名,却被对方直接叫出了名字来。
「抱歉,您以前曾在哪里见过我吗?」
这位身材肥胖的白胡子兑换商,恐怕不会轻易忘记事情。他灌下一口麦酒,接着笑道。
「您这是什么话! 罗伦斯先生岂止是我们兑换商的英雄,简直就是守护圣人! 而且夫人看起来也和那时一点都没变! 我第一眼就记起来了!」
赫萝停下给炸七鳃鳗上涂黄油的手,抬起头来。她错以为话题转向了自己。
「十多年前……不,有十五年了吧? 夫人从旅舍窗口呐喊的英勇模样,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两位当年慷慨陈词,戳穿卑劣商人阴谋的故事,现在还能在人们口中听到! 虽然对身为兑换商的我来说,是稍有些让人惭愧了」
赫萝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她咬了一大口炸七鳃鳗,又被烫得连喝了好几口麦酒。
不过,公会会长的话倒是让罗伦斯有了几分自豪感。
因为那是和赫萝一同经历过最后,也是最大的冒险。
「不管怎么说,若是没有当时两位的努力,德堡商会现在也不过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商会,在整个北境赫赫有名的太阳银币也不可能诞生了,甚至,这座城市都不会有今天的规模」
当时罗伦斯与赫萝被卷入了令人目眩的宏大企图中——用货币的力量来统一北境,这片交通不畅,以至于凭权力都无法统一的地域。而打算将这一梦想变为现实的,正是德堡商会。
然而世间常理总是如此,宏伟计划背后定有小人谋乱。德堡商会的努力就要化为泡影时,是罗伦斯以及支持着他的赫萝挺身而出,挽救了一切。因此罗伦斯夫妇可以断言,如今在北境占据统治地位的银币,德堡商会的太阳之银币——正是由于他们才得以诞生的。
话虽如此,这些事情也随着在纽希拉开店,女儿缪莉出生,继而十余年平淡的生活而渐渐被遗忘。能让曾经的自己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成就,此刻也只能换来莞尔一笑,为麦酒增添一分回忆的滋味罢了。
「那时的事情全都是神的指引安排,而且,功劳也是属于所有人的」
而他们只不过是配角而已。毕竟当时的赫萝还是一只被时代抛弃,连归乡之途都忘记的孤狼,而罗伦斯也仅仅是一介旅行商人罢了。
「何况,德堡银币的流通,还要仰赖德堡商会本身的货币管理」
「呵呵呵,正所谓能鹰隐爪,深水静流。不过德堡商会的可怕确实是事实。我们作为被管理者,也是时常感到如笼中之鸟一般啊」
商人的钱包中塞满了无数种类的货币。但只有在斗争中取胜的货币才会被频繁使用。而货币之间的战争,如同国家之间的战争一样,只有强者才能取胜。德堡商会发行货币的根本目的,是为了支配整个北境的商业。因此无论是兑换商的市价还是其他货币的回炉,理论上都应该处于他们的严密控制之下。
「现在的德堡商会,与其说是商会,倒更像是以市场为领地的商人国家。白银是比利剑更强大的武器。如此一来,货币储备自然也就像兵器储备一样了」
金钱和权力的世界里充满阴谋。
若是向这片湖中投入一颗石子会如何,以前的自己大概会这样想。而现在则多半会自嘲年轻时的不知天高地厚吧。
「如此强大的德堡商会,以小小一介旅行商人之身,哪怕能与之产生一点点联系我也至今都感到莫大的光荣,可是说到底也是时运偶然罢了」
「您又谦虚了。能在合适的时间,出现在合适的地点,这难道不是作为商人的实力吗。啊,不不不,现在您已经是温泉旅店的老板了」
公会会长笑着为罗伦斯添满麦酒。
「纽希拉,的确就是最合适您的地方」
和村子交往了那么久,纽希拉的人在这时带着货币和商品前来的意味,公会会长应该是很清楚的。
他露出好好爷爷式的微笑,不住地点着头。
「我也庆幸自己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宿」
罗伦斯回忆着从前谈话的技巧和感觉,决定把这里当作话题的切入点。
「却听到了谣传,说有人会对那里产生什么威胁」
会长愣了一下,而后脸上的惊讶慢慢变回了笑容。那双眼睛里的光彩则让人觉得,这位老人似乎还要打拼五十年才肯从商海中退休。
「最近,这条谣言在我们这里也传得沸沸扬扬」
他靠在椅背上,捋着胡须长吐出一口气。在这样的沉默中,房间里只剩下赫萝大口咬碎带骨羊排的声音。
「毕竟温泉乡若是有了两个,我们的商机也就成了双倍」
会长脸上微妙的亏心神色,或许并不是罗伦斯的错觉。
毫不掩饰,毫不迟疑地追求利润的,商人特有的面孔。
罗伦斯感到了一丝与故友重逢般的怀念。
「您要在针孔里穿进两根线吗?」
尽管目前的形势已经明显让公会应接不暇了。会长『唔』了一声,点点头,将小刀插在油炸的整头大蒜上。
「的确,从纽希拉的立场看来,这并不是什么让人开心的消息」
他用刀分开蒜瓣,然后叉起一颗请罗伦斯品尝,不过罗伦斯拒绝了。
赫萝却接受了那瓣蒜,就着鹿排一同咽下。明明自己只要吃一口大蒜就会被批评,赫萝的双重标准让罗伦斯有点无奈。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若是要挖掘温泉,我想也得有相应的准备才行。何况,山的那边……似乎是在纽希拉以西越过山区的地方,那里也没几户人家才对」
「没错。不过,斯威奈尔却有一条旧路直通那里」
公会会长在蒜瓣上撒了些盐,接着直接放进嘴里。尽管这个公会占据着豪华气派的大楼,可一会之长却毫不矫揉造作。
「已经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那还是这片土地连神之教诲都没听闻过的时代。热心的修道士们认为,只有四面环敌才能激起热血,他们凭着惊人的虔诚和热情开辟出道路,在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那可是北境和正教会血战最激烈残酷的年代,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钦佩修士们的勇气,始终没有一方侵扰过他们。包括我在内,这座城里改宗正教的许多人,就是这样被他们的热忱给打动了的」
这样的故事或许的确发生过,因为真正的信念确实能带来惊人的力量。
「但是,后来战争演变成了形式化的东西,教会的远征也成了每年的游山玩水,修道士们年事已高,一个个最后不知所踪。这也难怪,毕竟要没有狂热的信念,人是很难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
「那么,他们的据点就是那处修道院遗迹了?」
「似乎是如此。尽管道路荒废已久,有重新整修的必要,但远比重新开辟要轻松得多。听说修道院的建筑也还保存着。何况他们手中还带着那一片地区的特许状」
特许状。这个字眼让罗伦斯倒吸一口气。
「难道说,是殖民?」
当城镇或村庄人口过剩,人们难以找工作糊口,有时领主便会将一部分领民迁到偏远的飞地去。倘若这次事件真是贵族主导的殖民,那么事情就更加棘手了。
「不……规模应该不至于那么大。根据谣传,他们似乎连十人都不到」
「出身呢?」
「据说原先是在南方勉勉强强靠当佣兵赚钱。大概是在这边鄙之地,由于什么机缘巧合得到了土地的特许状。再或者,与其让战争结束后没了饭碗的佣兵在自己的土地上游荡……还不如给这群无根之草一个落地生根的机会,领主或许是这样想的」
「换句话说……就算挖不出温泉,他们也打算就在那里靠打猎之类来维持生计?」
若果真是如此就真是谢天谢地了。即便在纽希拉,要找到新的泉眼也绝非易事。人们早已挖遍了可能的场所,罗伦斯之所以能让旅店开张,还是仰赖了赫萝作为狼的能力。
「我们也曾如此预测,可是——」
公会会长放下小刀,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麦酒。
「……他们,似乎是有头脑的」
头脑。
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他们已经在做之后的准备了」
「之后?」
「四处采买建造温泉街所需的物资,就像知道一定会挖出温泉一样。因此木材商、肉店、面包房的各个公会,麦酒酿造公会、葡萄酒商,全都盯紧了这些人」
罗伦斯惊得说不出话来,而公会会长的表情更严峻了。
「不论哪个公会,都是和我们争抢市政参事会席位的对手,而我已经听到了他们私下密谋瓜分席位的消息了」
作为物资支援的报酬,这些公会通过不可告人的黑幕交易获得了金钱,然后金钱又被他们拿去购买市政参事会的席位。情况大抵如此吧。
姑且不论是非,情况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这是罗伦斯始料未及的。
对方并不是凭着一股蛮劲从南方来的,他们也根本没打算在挖温泉这件事上赌自己的运气。这些人做了周密的事先准备,也拥有不可小视的智谋。
「之所以没有和我们联系,大概也是因为他们没必要为货币问题发愁吧」
反倒是兑换商才需要通过巴结,得到温泉乡积攒的金钱。
罗伦斯低吟着在脑中思量,而公会会长却把那双粗大到能一拳将牛打倒的手臂支在桌上,向他探出身体来。
「所以,罗伦斯先生……不,纽希拉,和我们的利害关系是一致的。在市政参事会的地位要是被其他人一举逆转,那可实在是奇耻大辱。同时,我们若是如同以前一样凌驾于他们之上,也能尽可能在物资流通方面为纽希拉提供方便。我想现在我们应该联起手来」
从话题开始到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没有经过多少时间。
罗伦斯装作游刃有余的模样拿起酒杯,慢慢喝下一口麦酒。让自己沉睡已久的头脑再度苏醒运转起来。公会会长开出的条件应该已经很明确了——想要确保物资供给,就拿出钱来。
「您所说的,的确不错」
那么,不和兑换商公会联手,转而直接与木材商或肉店交涉,与那群新来的人竞争,这样难道不会更有效果吗。甚至公会会长也许根本就是在骗人,利用「新的竞争者出现了」这条信息在罗伦斯面前演戏。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牵扯到的金钱都不是小数目。
判断稍有不慎,就会在今后的数十年中带来与邻里相处的影响。
「但我必须和村里商量一下才行」
「唔? 这是没错,可罗伦斯先生,现在我是在向您个人提出请求」
公会会长红红的脸颊,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出于醉意。
看到罗伦斯脸上的迟疑,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罗伦斯先生,难道说,您——」
公会会长或许有了严重的误会,这让罗伦斯心慌了一下。倘若他真的以为纽希拉已经背叛了他们,而自己也即将前往木材商或是肉店的公会,那么事情就麻烦了。
「不,这些话我也是今天在这里第一次听闻的。这一点,还请您务必相信」
「哦哦,原来如此。不,果然如此啊……。的确,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想必您也吃了一惊。可是,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能输给其他公会」
城墙围起的有限范围中,权力的空间也是有限的。何况在这座急速发展的城市中,参事会的椅子正可谓是金玉之席。可就算如此,罗伦斯也无法接受自己被当作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来使用。
他深吸一口气,想重新提振精神。却在这时听到公会会长更惊人的一句话。
「还是说,是那种情况。罗伦斯先生,您立过特别的不杀生誓吗?」
若是跟着问太多,就有可能被对手夺取主动权。
可是,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突兀了。
「嗯? 不……不杀生?」
难道说,是要自己去消除碍眼的人? 商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这样的情况,这一点罗伦斯自认为了解,可还是止不住脊背上流下的冷汗。
暗杀。
这里直到不久之前,都还在延续十余年之久的战争阴云笼罩下。杀与被杀,或许真的是寻常至极的事情。
他不由得咽下一口唾沫,而眼前的公会会长则盯着餐桌接着说了下去。
「信仰是要尊重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定。可人只要活着,杀生总是在所难免。就这一次,您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老人的视线从桌布转向他。
「罗伦斯先生应该一贯注意养生,您的将军肚恐怕也不至于妨碍行动吧」
要抹消一个城里的居民是很容易败露,但住在山里的人,就算消失在山里也并不奇怪。与挖掘温泉类似,采矿也常常伴随着事故。正像是赫萝开玩笑时说过的那样,到他们挖坑的地方去,把土埋好就行了。而且统管纽希拉众多旅店的人也曾说过,以前,他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被带着硫磺气息的水汽所包围,罗伦斯渐渐忘掉了外面的世界。
忘掉了那个世界有多残酷,多么冷酷无情。
忘掉了在那里想要保持良心,是何等的奢侈。
「但是,我……」
「我明白的。这与敝公会同纽希拉历年来的惯例帮助是稍有不同」
何止稍有不同!
罗伦斯很想这样大喊。
「话虽如此,我们就如同您见到的一样,只是一群常年坐在桌前的人。公会下属除过兑换商之外,也只有金银匠,或是给墙壁立柱上雕刻的工人了。何况,要来回追赶四处逃离的猎物,以我这一把老骨头来说也实在是……」
今年派来了这么年轻的人——公会长见到罗伦斯后喜不自胜的声音,带着浓黑的意味在罗伦斯的脑海中复苏。猎物,这样的委婉说法恐怕也暗示着类似事件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不过您尽可安心,处理交给我们就好,罗伦斯先生您只需要抓住猎物,带回来就可以了」
抓住,杀掉,大卸八块,埋好。他们对此早已熟稔。
公会会长喝下一口麦酒。
「我也明白罗伦斯先生您的角色是最不容易的。可是……要胜过那些家伙,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何况,我听说您原本是旅行商人出身,那么类似的经验总该是有一两次的吧?」
自己也的确听说过商人中不乏如此。有些人,即便面前就是战场也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他们会与士兵一起涌入被攻下的城池,将吞下金银宝石,企图借机保存财产的人一一开膛破肚。
行商途中他曾不止一次见闻过类似的故事。以路途凶险为名邀人共行的商人,实际却是盗贼的急先锋。
但自己可不同。罗伦斯心想道。自己是个完全正直的商人——尽管是没胆量在神面前挺着胸这样说,但行商的守护圣人所容忍的伦理底线,确确实实是从未敢逾越。何况现在身为人父,等到爱女回来时,他也绝不可能用涂过鲜血的手来拥抱孩子。这种事情,他做不到。他绝不能做。
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都知道这些事情吗? 他们知道与自己有常年交情的兑换商,其实是双手沾满人血的屠夫吗?
如果——一个寒颤窜过脊背。数十年以来总算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莫非这就是原因。当人在一片土地上深深扎根,深到无法迁居别处,再要他对肮脏工作的秘密守口如瓶自然也就简单得多了。
如果是那样,拒绝的结果如何,是不难想象的。
他只觉得眼前一黑。
何曾料想,自己会身陷如此境地。
「罗伦斯先生?」
直到公会会长再开口叫他的名字,罗伦斯才回过神来。
但是,即便如此,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尽管自知样子难看,他还是将视线投向身旁的赫萝。
「汝哟」
面对罗伦斯的视线,赫萝给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哪里有拒绝的理由?」
眼前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转。但是,考虑村里的事情,的确应该如此。考虑在村里的生活,的确应该如此。因为那里是自己和赫萝一辈子都得不到第二次的,已经可以称作故乡的地方。如果把这放在天枰的一端,恐怕就是恶魔坐在另一侧,两端也不会有多少偏差。
「而且,有咱在呢」
看到赫萝微笑的瞬间,罗伦斯下定了决心。只要赫萝在身边,哪怕自己就要从此与恶魔为伍。
他强逼着干渴的喉咙发出声音,就要打开通向地狱的大门。
只要有赫萝在,自己就能忍受。
「汝出了好多汗」
「不,我没事」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以前汝确实吃过几次反击的头撞,可真有那么可怕呗? 虽然,汝当时是狠狠地摔了个四仰八叉……」
「……啊?」
反击? 头撞?
噗呲。罗伦斯听到了空气喷漏一样的声音,仔细一看,是桌子对面的公会会长慌忙捂住了止不住笑的嘴。
「何况若是撞到要害处,男人的金贵东西也承受不起呐」
「噢,神啊」
公会会长脸上满是严肃,可身体却在椅子上不住抖动。
「但是猎物们也是一样乱七八糟,夫人不需要担心这些」
「是呗? 可咱听说那场面还挺激烈的」
「这是当然,尽管我身为邀请者这么说不太合适。可场面盛大激烈却是不会有假的。至于受伤嘛……挂彩一处两处的觉悟,恐怕还是必要的」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罗伦斯更疑惑了。而赫萝则撕开面包大口咬了下去。
「而且,那名字。咱家掌柜的,没准就是听了名字才吓成这般模样」
「啊,原来如此!」
公会会长捋着长长的白胡子,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
「不不不罗伦斯先生,名字听上去固然可怕,危险也的确存在,但绝没有您想象得那么严重」
罗伦斯已经连追问的余裕都没有了,他只能任由会长煞有介事地接着讲下去。
「尽管名叫亡者之祭,但祭典本身完全没有那么阴森凄惨。倒不如说,再没有比这个名字更能描绘祭典模样的词了。实际如何,您一见便会知晓」
「实在是愉快至极。咱听说,猎物屠宰完之后,就是一场全城一同参加的飨宴」
「正是如此。实际上,屠宰就是为此准备的。活动的宗旨就是让人们在开始接下来的守护圣人复活祭典前,好好娱乐一番。眼下聚集在城里的游人多得不能再多。仪式中要用到蜡烛,做蜡烛的兽脂、宴请宾客的肉材都需要人手,仅凭肉店的人是忙不过来的。所以竞争就围绕解决这个问题展开了。何况,能不能独占祭典开始前的准备工作,这还要关系到能不能得到政治上的力量哪」
「咱听说的时候就觉得这样办真不错,而且,祭典的规则也简单明了,咱很中意」
「噢,夫人您知道吗? 的确没错。这座城市以前还天天为填饱肚子发愁。人们不成文地约定,要个名头大的人领头,还不如要个能干的人领头。其他那些历史悠久的城镇里,贵族老爷们的世界就是肮脏权术的世界,这座城里可不一样。市政参事会的椅子,是凭祭典上抓获猎物的数量决定的!」
公会会长紧握起拳头,脸上露出无比愉快的表情来。
罗伦斯对这座城市的祭典并不怎么了解。有关工作,他也只是听说要去在祭典上帮忙而已。只是这样一说,似乎赫萝的确在来时的路上问过他在祭典里究竟要做什么。赫萝又那么喜欢凑热闹,她大概早就从逗留的客人口中将有关祭典的一切都问了个遍吧。
「以往一直是我这把老骨头上场,可终究拼不过年纪啊……。比赛规则又只允许和这片土地有关系的人参加。符合条件的年轻人早就被抢光了。所以,敝公会这下一定会败给那群和彗星一样出现,拿着特许状的佣兵们,接着被其他公会踩在头上了。罗伦斯先生,虽然和往年的工作有点不同,但今年无论如何请您例外一下,帮帮我们吧!」
罗伦斯带着无力的表情追问道。
「具体来说,是什么?」
公会会长立刻回答道。
「去抓羊和猪。处理就交给我们来做。虽然这是最危险的工作,但无论如何请一定要答应!」
会长两手支在桌上,深深低下头去。据说木材商和肉店的公会早就笼络了那群南方来的佣兵。作为佣兵,他们大概各个都是膀大腰圆。
罗伦斯用空虚的眼神望着天花板上的木格子,点了点头。
「我答应您」
「噢噢! 太感谢了!」
公会会长抬起头来,用力握住罗伦斯的手摇个不停。尽管他完全没发现罗伦斯只是在任由他摇着,脑袋里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
必须要想办法,掩盖住刚才惹出的那个天大误会才行。
但是,哪怕最微小的异样也依旧逃不过那个眼尖又坏心眼的赫萝。刚一回到房间她果然就开始了逼问。罗伦斯没有抵抗。就像面对拿好杀猪刀的主人,有气无力地从猪圈中出现的待宰肥猪一般,带着虚无的眼神坦白了一切。
赫萝那副笑到在地上打滚的模样,恐怕再高明的游吟诗人也描绘不出来吧。罗伦斯心想。

第二天,罗伦斯同人们一起扛着木槌出发了。他肩上的木槌立起来足有赫萝一般高,很明显不是随便找来的东西。这种木槌专用来打桩,为了准备亡者之祭,他们要在广场上用木桩围出一片场地来。
工作很简单,但也很累人,所以是城里各个公会一起出人完成。哪个公会认真干活,在广场的工地上一眼就能看出来。其中兑换商公会的状况则是毫无进展——用最客套的方式来说的话。毕竟他们终年坐在桌前忙碌,再加上年事已高,没几个人的腰能经受住这种考验。因此这份工作每年都是交给从纽希拉来的人。
罗伦斯向工会借了一位学徒便赶赴现场。因为要抱着大腿粗细的木桩,同时再把它砸进地面的,只靠一个人终究是不可能。只是抱稳木桩赫萝明明也可以做,她却明确拒绝了。大概是因为在满地泥泞里抱着木桩,无论怎么小心注意都免不得要溅一身泥吧。
结果,罗伦斯在工地里挥了一整天木槌,赫萝在公会客房里优雅地打理了一整天尾巴。
「……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讨论一下『协助』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了」
「咱这样柔弱,不适合那样的差事呐」
赫萝一边用高雅的动作吹净毛上白色的部分,一边如此回答道。
罗伦斯泡在公会备好的热水里洗着身体,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他无奈地伸出手想用搭在桶上的毛巾擦干头发,结果赫萝主动拿起毛巾替他擦了起来。
「别以为这样就算扯平了啊」
刚说完,脸就被赫萝用力揉了一番。
「先不提这些事,对咱家地盘动手动脚的那群人,汝见着了没?」
啪。大概擦净头发之后,赫萝把毛巾盖在罗伦斯的脑袋上。
「没有。我也去问了问别人。好像他们早就干完了自己的那部分,然后不见了。或许现在那群人正在城外继续挖着温泉呢」
佣兵们干起活来的利落,让其他的公会着实吃了一惊。罗伦斯摸了摸他们打好的木桩后,也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木桩深深地插入地面,怎么摇都纹丝不动。和这样的对手比拼谁抓到的猎物更多,说真的,自己恐怕没什么胜算。
「怕啥,到时总会有办法的」
将自己白天的所思告诉了赫萝后,她却没怎么当真,而是把脸贴在罗伦斯背上,手环着他的腰摇着尾巴。恐怕是因为一个人在房间呆了一整天,又不像平时一样还有汉娜作为聊天的对象,她才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撒娇吧。
若是往常罗伦斯一定会很开心,但现在他心里没空想这些了。
「我可没法像你这么乐观啊」
如果不能在亡者之祭上有出色表现,兑换商公会在参事会的席位就要受影响,跟着就会失去对城镇物流的发言权。他们失去了地位,自然无法继续对纽希拉有所照顾。那么纽希拉很快在物资方面遇到麻烦……倒不至于。可即便如此,这对村子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那一步,自己要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回村里去呢。
「但是,纵然再如何困恼,汝也没法让自己的胳膊粗上一圈。何况当时汝也没能拒绝对方。再不然……就只能暗杀了呗?」
赫萝自己说完,自己笑了起来。先前那场愚蠢的误会,恐怕要被她玩弄很长一段时间了。
「这个……你说的是没错……」
「那,汝知道咱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赫萝放开搂在罗伦斯颈上的手臂,绕到他身前去。
「要吃的?」
「还有酒」
饿着肚子是打不了仗的。
虽然自己才刚从外面回来,可再磨蹭下去商店都要关门了。罗伦斯站起身来重新提振精神,结果发现赫萝也穿上了她的外套。
他本以为这回又要自己一个人出去。
「……你欲擒故纵的手段,实在让人恐惧啊」
仔细想想一起出去也理所应当,可不知为何罗伦斯总觉得是自己受到了奖励,赫萝真厉害。
她围上了因为有点奢侈,所以在村里不常戴的狐皮围巾,然后故意露出微笑。
『汝在说啥?』赫萝如可爱的少女般歪着脑袋,用眼神对罗伦斯问道。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天之后,城里渐渐有了祭典前夕的模样。
第三天起,因为挥舞木槌的缘故罗伦斯浑身的肌肉都开始剧痛,但他仍然强支着身体尽可能地继续去帮忙。建造作为亡者之祭的竞技场,圈禁着猪羊的圆形栅栏自不必提,为了制作之后守护圣人复活祭用到的巨型稻草人像也让他奔走了许久——字面意义上的奔走,驾着马车穿行在斯威奈尔的大街小巷里,挨家挨户寻求稻草。
每个城市都有类似的仪式,是因为过了一个冬天,人们总会积攒不少用旧了的稻草床垫和椅垫。从这些东西里把稻草抽出来也是罗伦斯的工作之一。除此之外,他还收集到了本来买下来作为饲料而囤积,却被老鼠做了窝的草堆,还有大商会当作包装材料用剩下的东西。
搜集了满满一车人用过的垃圾,接着罗伦斯需要把这些稻草运到广场上去。
捆稻草的也是已经不能用的麻绳和皮绳。这样做算是让它们在被扔掉之前发挥最后一点余热。罗伦斯和素不相识的镇民们抱起一堆堆稻草,捆好之后递给其他人,再由他们塞进人像的木制框架里。午饭是某个体贴的商会直接运到广场来的。人们用满是泥巴和草屑的手直接抓起面包和酒杯,还有活跃的家伙一边吃一边放声高歌起来。
在旅行商人时代,罗伦斯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因此他感到又怀念又快乐。等返回借宿的公会客房时,已经筋疲力尽到和赫萝吃饭时也打起了瞌睡的程度。
不过,这是令人无比畅快的疲劳,赫萝也体贴地照顾着他。
「平时你要是有现在一半的模样就好了」
试着说了这样一句,结果赫萝狠狠地瞪了他。
「咱可是贤狼赫萝,关键时刻咱才出场」
所以平时才需要不断地向她进贡,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那么今天一天,罗伦斯可能已经花掉了平时的大半积蓄。
何况,他知道真正麻烦的难关还在后面。
等到身体的肌肉痛差不多消退,广场正中的圣人像也完成了。
斯威奈尔是一座讽刺的城市。它位于原本属于异教徒的土地上,却在教会的宗教远征结束后立刻大面积改宗正教。大概原本这座城市就倾向于教会,只是在战争中——尽管还是一场徒有其表的战争——顾虑四周环境,才因此没有公开宣布。
不过,罗伦斯从工地上认识的镇民口中听到了另一个细节。对改信正教的许多人来说,打动他们的并非是教义,而是教会历中一年要举行多次的各式祭典。既然总要向一个不知所在的神祈祷,索性选一个更有意思的。大概这才是人们的动机。
把这番话转述给赫萝后,曾在某个小村作为丰收之神接受了数百年祭祀的她,露出了什么都说不出来的苦笑。
话虽如此,可人们对待祭典的热情的确没有半点虚假。这一点从春祭的序幕,亡者之祭的第一天里,四周异样的炽热气氛中就能看得明明白白。
「处理尽管交给我们!或者现在就可以让您看看我们是怎么用削出刃的铜币割肉的!」
公会长手持据说为了这天而精心磨过的柴刀,在大厅里吼道。
他身后则尽是比罗伦斯大了至少十岁的兑换商们。更年轻的兑换商此时全都因为连续熬夜工作,倒在桌上睡着了。老兑换商们的兴奋,很大程度也是由于睡眠不足引起的。
果然还是经历过战争的老人们更强韧。罗伦斯在心里暗自感叹,会长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般,露出得意的笑容。
「我们的日子不长啦。只要想到这样的祭典再参加不了几回,自然就能涌出百倍的干劲来」
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这是人们常有的说法。赫萝之所以像看太阳一样眯着眼睛看他们,正是因为她在上百年岁月中,懂得了一切都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的道理。当公会长领着兑换商们,如同一群年迈的山贼般扛着刀走出公会时,罗伦斯对赫萝开口说道。
「在你看来,我的日子也剩下不多了吧」
赫萝睁大眼睛,表情僵住了。
「所以,我也得尽死力一搏。你要笑就尽管笑吧」
这一天不应是与昨日明日无所差别的日常,而应该成为能让人在许久之后仍津津乐道,发生过这些,发生过那些,发生过许多事的特别日子。
这样一想,赫萝突然离开纽希拉跟着自己,大概也是有十足理由的。即便是在纽希拉那个深山中的小村,那个看上去永远不会有什么变化的地方,她也目睹了柯尔的远行,目睹了缪莉随他一起离开。或许对『剩下的日子』,赫萝比罗伦斯还要敏感得多。
果真如此,罗伦斯闹出的尴尬误会——把兑换商的请托当成暗杀的要求,应该能算是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旅行纪念品,让她不虚此行了。
同时,今天的祭典也是一样。
「大笨驴」
赫萝露出泫然欲泣的笑容,伸手夹住罗伦斯的脸颊。
「汝可是咱赫萝的男人,在祭典上也必须得是最耀眼的才行」
「当然,何况这还关系着村里的事情」
在祭典中抓获的猎物越多,兑换商公会在城里的地位就越高。
那群佣兵究竟是如何的猛士,结果直到今天他都未能目睹。
取胜尽管很难,可无论如何也不能处于下风。
罗伦斯看了看赫萝的眼睛,结果赫萝用手指在他的脸颊上一戳。
「咱就在你身边」
「拜托你了」
说完,他隔着兜帽摸了摸赫萝的头,接着又说了声『走吧』。赫萝似乎还有没说完的话,最终还是默默地跟了过来。
毕竟城里的混杂已非前日可比,他们没有慢慢谈话的闲暇了。
为了让身材娇小的赫萝不至于被人流挤到一旁,罗伦斯几乎是抱着她前进的。
到广场时他已经有些喘气,不过也正因为和人流对抗,算是暖了身子。
「来啊,上吧!」
不知是不是特有的仪式,已经先行抵达的兑换商们互相磨着手里的刀,鼓足了干劲。
费劲辛劳围出的栅栏周围挤满了人。让人分不清那道栅栏究竟是用来围住牲畜的,还是保护牲畜不被人群挤垮的。
圆形栅栏的内部,每隔一定距离铺了一张席子,周围是各个公会的代表。每个公会都用尽一切手段找来了年轻人,乍一看去很难辨别出究竟谁是佣兵。
「胜负是凭肉的数量来计算,但比起费劲抓住一头大的,轻轻松松抓住两只小的反而更有效率」
公会长把棍棒递给罗伦斯,同时叮嘱道。
「抢来对方的猎物也是一个办法! 用棍子一敲,牲口就倒了对不对? 然后趁着别人不注意的空档,挑一头有力气的猪呀羊呀,赶着从后面撞飞对手就行了!」
「但可不能自己把别人推开,那样事后会惹出麻烦的!」
「不管怎么都只能诱导猎物去撞人。所以偶尔猎物被打飞到空中,然后把谁撞倒,规则上也是算数的」
也就是说,只要用猎物打飞对手就行了。城市里的祭典中往往有许多乱来的项目,而这群年老心不老的兑换商们看上去也非常享受。为了战绩,也为了保护自己,罗伦斯将会长的叮咛牢牢记在心中,然后深呼吸一口气。
天空一片晴朗,这样大闹一场后势必要出满身的汗。身为温泉旅店主人的自己为何牵扯进了这样的事情中,想到这里,罗伦斯竟在紧张气氛中涌起了笑意。
「哦,那不是参事会的头领,米立凯先生吗」
很快,花车驶入广场,坐在上面的男人身着象征权力的仪式用红袍,衣摆正随风翻动。罗伦斯认识这个人。让·米立凯,斯威奈尔的领导者。人群的喧闹让他听不到米立凯的演说,可哪怕站在花车底下,他恐怕还是听不到吧。现场已经沸腾到了如此的地步。
当后面的马车满载着即将投入栅栏的牲畜,出现在罗伦斯的视野中时,他突然紧张得像是要呕出来一样。原本,罗伦斯的性格就不适合做这些事。
他回过头,将目光投向那群拿着柴刀,如同山贼一般的兑换商之中。
被山贼们包围的赫萝望着他露出苦笑。
「开始!」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瞬间,许多辆货车涌入广场,将猪和羊赶进栅栏里。
突然被赶进一片空旷场所的牲畜们起先愣了片刻,紧接着看到怒涛般的人潮后,便开始如脱兔般四散奔逃。年轻人们卯足了劲追着狂奔的羊绕圈,却突然被一旁跑来的猪撞飞到一旁。这样的场景每次出现,都会在观众中激起一片喝彩。
随着猪和羊的数量越来越多,栅栏内的混乱吓呆了一部分牲畜。可怜的迷途羔羊就这样被一击敲到在地,任由人将它们拖去屠宰。
罗伦斯下定决心,扑入了这一片混沌中。
栅栏里的羊和猪体格并不大,多数才刚刚成熟。尽管如此,这力气也让人在扛着或拖着它们时吃一点苦头了。
趁着牲口停下时猛扑过去,从后面用胳膊牢牢钳住举起来。咩!咩!噗哼!噗哼!四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将猎物带回阵地,兑换商们会处理剩下的工作。
两只,三只,罗伦斯的状况还算顺利。等到朝第四只出手时,他的头被狠狠撞了一下,整张脸都扑进了泥里。有什么四脚的东西踩在他的背上,猛地朝其他方向逃去。大概是猪之类的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又狠命朝同样倒在一旁的羊羔扑去。他忘记了怎么说话,如同野兽般将猎物按在地上,展现出让自己都无比惊讶的膂力将羊羔担上肩头,接着飞快地朝阵地跑去。被屠宰的牲畜贱了满脸血的老兑换商们纷纷拍手称快,而罗伦斯扔下羊羔后,又飞身跑向下一个猎物。
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广场上四散奔跑的活物,都是一样满身沾泥,一样拼命。
朝四足的东西飞扑过去,双手牢牢钳住,带回阵地。除此以外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想不起。这种怪异的陶醉感让罗伦斯的脸露出一种近似于笑的表情。视线前方一头勇猛的羊在甩掉好几个人后加速逃开。从它身后猛扑的人被甩了下来,从正面拦堵的人被撞向一旁。尽管如此,人们还是立刻从泥地中直起身体,如同只有两眼白色格外醒目的泥人般,一边发出愤怒的咆哮,一边朝逃走的猎物扑去。
看到这幅情景,罗伦斯才猛地意识到。
亡者之祭。
原来如此,正如其名。
「第六只!」
老兑换商们兴奋地喊道。草席上的肉已经堆成了小山,连负责计量的肉店学徒也传染上了激动的情绪。大概,这里的肉比起其他草席上要多得多吧。
「现在开始才是关键!」
高声大吼的公会长喘着粗气,持刀的手由于用力过度而颤抖不止。
屠宰是项重体力劳动。
「交给我吧!」
罗伦斯用同样大的声音喊着跑回战场。但他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重。在这场耐力的比拼中,四脚的牲畜开始展现出明显优势。被泥浆和疲劳包裹,摇摇晃晃,如同亡者般的年轻人们踉踉跄跄地朝猎物跑去,但渐渐被它们越甩越远。有些人更是自暴自弃地直接站在原地,等着牲口从眼前跑过时才飞扑上去。
人群之中,罗伦斯幸运地瞅准眼前站住不动的猎物,一边高吼着对抗疲惫,一边将其拖回大本营。
第七只,第八只。
「厉害! 就是这个势头! 这样下去能赢!」
罗伦斯不理会兴奋的会长和他的叫喊,抓住了又一只心不在焉般突然停下的猪,然后拖回阵地。
「第九只! 奇迹啊!」
喊起来的不止公会长一人,四周的观众也爆发出喝彩。看看周边,再没有其他席子上堆起的肉能与眼前相比。这样一来或许就能赢过那些佣兵们,而且,没想到自己原来竟是这样能干。
栅栏外的欢呼声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战场上的英雄。他毫不顾虑地用沾了更多泥巴的衣袖抹了抹脸上的泥,心想着赫萝看到自己的英勇模样该有多开心。
正在人群中寻找赫萝的身影时,公会会长的大喝声传入耳中。
「罗伦斯先生,有猎物!」
一只羊逃到了阵地附近。追着它的男人由于疲累刚刚倒在一旁。尽管论疲劳自己也与他不相上下,罗伦斯开始疾奔到那只羊附近。
羊很快注意到了罗伦斯的接近,并立刻倾斜身体准备逃向别的方向。不愧是能一直逃到现在,这只羊会成为比赛胜负的关键。
罗伦斯拼命奔跑,一点点缩小和羊的距离。脚步不稳,呼吸也不稳。羊仍旧低着头疾驰。他的眼里只剩下了羊,迈出的每一步似乎都间隔了永恒的时间。
再一点,再有一点点就可以抓到。羊在飞扑的范围之外,可罗伦斯已经不敢再接近。那么应不应该最后赌一把?
肺里像燃烧般炽热,手脚也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
赌一把!
罗伦斯弯曲膝盖的瞬间。
羊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惊吓,身体向一旁横倒下去。
脚陷进泥里了?! 无论如何,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
在研磨已久的狩猎本能驱动下,罗伦斯朝那只羊扑去。他知道下个动作越迟,自己就越难再站起来。接着怒吼着凭借四肢的力量将羊抱起,朝阵地的欢声中走去。与他一样疲累的兑换商们则纷纷高举起双手。行商的旅途中,罗伦斯遭遇过更多比眼前更考验意志的事情,他将那些回忆当作燃料,扛着羊走到了终点。
然后,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上,望着天空大口喘息。
已经再走不动一步了。但是,自己算是干得不错吧?
在挥手喝彩,甚至几乎要翻越过栅栏的人群中,罗伦斯看着赫萝。

「咱说过,咱会在汝身边的吧?」
四周吵闹到连自己粗重的喘息都听不见,可唯独赫萝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入耳。她露出得意微笑的模样,正是那个宣称『只在关键时刻出场』的贤狼赫萝。
罗伦斯像是认输般地笑了起来。
自己并没有出众的体力,也没有惊人的运气。即便如此却能仍轻易出尽风头,只能是因为某些背后的原因。恐怕,那些在自己眼前如失神般停住脚步的猪羊,全都是被赫萝的目光吓呆了的。
『柔弱的咱,有咱自己的工作』——她的话并非借口。
自从与赫萝的邂逅,一直到今天,自己并非独自一路走来。他有过依赖赫萝那娇小肩头的时候,也有过如文字所述,紧抱在巨狼背上的时候。
「那么多的贡品,总算是发挥作用了」
罗伦斯开口说。
『大笨驴』
他看到赫萝微笑着,悄声回答道。

肉店的公会职员们此时正在进行着计量工作。每当一个公会的成绩公布,观众中就爆发出一阵掌声与欢呼。满身泥浆与牲畜鲜血,如亡者般的锻冶屋公会职员们则像宫廷侍从般,右手贴在胸前,弯曲膝盖行礼,同时扬起愉快的笑声。
轮到罗伦斯等人时,叫喊声在计量之前就已经响了起来。而摆放在台秤旁的木箱数量则远远超过了其他对手们。他们的成绩在已有结果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观客们纷纷跺着脚发出欢呼,罗伦斯和老兑换商们则按照事先的约定,像骑士一样单膝跪地朝众人行礼致意。
「啊,这次的成绩可打破了往年记录!」
公会会长一边用热水洗脸一边说。广场附近的大商会在此时纷纷开放了卸货场,为参赛者提供清洗身体和休憩的场所。罗伦斯也洗净了能用热水洗净的所有地方,和大家一同喝着冰过的麦酒。
坐在卸货场的椅子上远望广场,成果计量的骚动仍在人墙的另一边继续着。
「不知道对手最后的成绩是多少」
「的确难以预料啊……我们当时也一心只顾眼前的工作」
罗伦斯将视线投向一旁的赫萝,看到她耸了耸娇小的肩膀。
「勇猛果敢,汝的确是做到了」
「不过,咱们已经有了如此的成绩,就算输掉比赛,差距也不会有多少吧。至少和当初预想的惨败是云泥之别! 这都是多亏了罗伦斯先生啊!谢谢您!」
罗伦斯和公会会长以及兑换商们一一握过了手——比赛结束后已经有不知多少人找他握手了。尽管这不是自己一个人取得的成果,但为大家出了一份力,罗伦斯还是感到很开心。
「那么,接下来您有何打算? 下面还有些仪式性的东西,接着就是宴会的时间了。这些肉够全城吃上一整天,有人可腻得中途就吃不下了! 所以您要不要先回公会一趟,换身衣服再回来?」
罗伦斯不是公会职员,因此就算跟着参加后面的仪式也只会显得突兀。
他将目光转向身旁的赫萝,想看她的意见。赫萝点了点头。
「承蒙您的好意了」
「公会里的食物和酒水您可以随便取用,只是,抽屉里的货币可不行啊!」
面对这个兑换商式的冷笑话,罗伦斯笑了笑,然后便和赫萝一同站起身。可一站起来他立刻感到膝盖一阵剧痛,不由得打了个趔趄。赫萝扶住罗伦斯的肩膀。露出了苦笑。
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一下子成了五十岁。
「预行演练啊」
罗伦斯小声说道。赫萝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她先是笑了笑,但表情很快又变得僵硬。
「还早得很呐」
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训斥罗伦斯。
「我知道的」
一点点挪动着经过了一番残酷考验的身体,关节总算是灵活了一点。会长给了他们后门的钥匙,这样便能避开公会正门的汹涌人潮,方便罗伦斯拖着僵硬的身体走进去。
两人走在僻静的小道里,震耳欲聋的喧闹声,已经不知久违了多少年的死命狂奔,仿佛全都变成了一场梦境,如泡沫般悄然消散。
在这无人的小巷里,赫萝不顾泥浆弄脏身上的衣服,搀扶着罗伦斯。罗伦斯大约是疲劳到了极点,如同撒娇般轻轻吻在赫萝的脸颊上。
「……以前,汝也在这种小路上起过邪念呐?」
赫萝的严厉也和那时相比丝毫未变。
「或许是因为四下都让我觉得,这世界上只剩下咱们两了」
「大笨驴」
他被踢了一下。
「而且,今天我也算好好活跃了一场啊。怎么样,你看到了吧。我也是很能干的对不对? 虽然我刚有这个想法,就发现到头来还是没跑出你的手掌心」
「……」
罗伦斯一边看着前方一边说,但他能感觉到赫萝正注视着自己的脸颊。
「如果是刚遇到你的时候,我大概会很不甘心吧……可是,今天我打心底里高兴。虽然你平时对我老是坏心眼,可关键时刻绝对会帮我」
他看着赫萝,自然地笑了起来。
赫萝则绷起脸,将视线转向一边去。没想到她也有这样的害羞一面。
「谢谢你,一直在我身边」
只不过罗伦斯没有借机再捉弄赫萝,而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他的脑中也只想到了这一句。
两人慢慢走在无人的小路上。
赫萝突然停下脚步,也是在这个时候。
「咱也是,咱一直信赖着汝」
「这是我的光荣」
「而且,咱也相信,汝会一直信赖着咱」
这是赫萝式的委婉吗?
罗伦斯起先这样想。不是,有些不对劲。赫萝的气氛有些奇怪。
「赫萝?」
他叫了一声,兜帽下的大耳朵随即摇了摇。
「不管是怎么样的麻烦事,和汝在一起,一定会解决的」
在一瞬间的疲惫笑容过后,赫萝猛地抬起脸。
「找咱有事的话就出来吧」
伏击? 旅行商人时代培养的习惯,让罗伦斯立刻将手按在腰后的短剑上。可他很快想起公会大楼就在眼前,何况若是论及人身安全,赫萝也在他身边。
敢于与能将人整个吞下的巨型贤狼对峙的,无非是传说中靠在山的棱线上,伸手掳获月亮的巨熊,而或……。
「我等,并无加害之意」
这是从小路一旁现身后,青年说出的第一句话。他的身后则是一名模样老实的少女。
青年好像身穿着一件泥巴做的外套,只有短短的金发像是刚洗过般还濡湿着。少女的简朴旅行外套也沾满了鲜血。他们不久之前在哪里做了什么,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吸引他注意力的不是这些,而是两人独特的气质。
与赫萝生活了十多年,罗伦斯也渐渐熟悉了这种氛围。
站在他面前的,毫无疑问,绝非凡人。
「我名为阿兰,这是我的妹妹赛莉姆」
这位叫做阿兰的青年有些紧张似地深吸了一口空气。然后摒住呼吸,将手放在悬在腰间的剑唯一未被泥浆脏污的剑柄处。

「我们在南方以佣兵为业」
慢慢拔出的剑刃,在小路阴影处闪起钝光。

◇◇

不习惯使用长剑的人,连将其从剑鞘中拔出都很困难。阿兰毫无阻滞的拔剑动作与他饱经锻炼的身体都向罗伦斯证实了一件事,他绝非寻常的剑士。
不过让他说不出话的则是另一个理由。
罗伦斯之所以满身泥巴,是因为不久之前他还在泥地里追赶着羊和猪。而斯威奈尔某条旧路的尽头,据说会建起一座新的温泉乡。建立温泉乡的人则是一群从南方来的佣兵。那么——
阿兰在拔出剑的同时漂亮地将剑鞘从腰带上解下,与剑一同交叉放在脚边。这是佣兵和骑士的世界中,向对方表示最高级敬意的礼节。他的妹妹赛莉姆也在一旁屈膝跪下。
他们没有敌意,也并非是拦路的盗匪,这些罗伦斯一开始就明白。让罗伦斯不解的是他们的目的。
而阿兰的眼睛此刻正直视着赫萝。
「拜见诞生于我等所不及的遥远岁月彼方,高傲的狼之君王」
面对这位效忠的骑士,赫萝一语不发。
「咱不喜欢奉承。刚才祭典的正当头,汝辈注意到咱之后就一直没怎么动猎物。目的是啥?」
当问起亡者之祭中其他公会的成果如何时,赫萝曾暗示场上不乏勇猛果敢之人。原来指的是他们。
「我等的确是在祭典竞争激烈之时,注意到您站在兑换商的公会一方。是您身上浓烈的硫磺气息使我未能在开始时便觉察」
赫萝的表情终于有了稍稍改变。她闻了闻自己肩膀上的气味,又跟着闻了闻罗伦斯的衣袖。
「您扎根于纽希拉之地的程度之深,就连自己也已无法察觉了吧」
若想知道来为兑换商帮忙的外人是谁,只要问问镇里人就能得知。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会在这个季节来帮忙,这是斯威奈尔城里经商的人,从工匠到店主们全都知道的。
但是,恐怕阿兰和他的妹妹还是很惊讶。纽希拉的居民中有非人之人。而且,她的身边还有一名人类男子。
「又怎么着?」
赫萝冷冰冰地反问。很明显阿兰和赛莉姆就来自于那群想要建起新温泉街的人。他们如今跪在赫萝面前,表现出最高级的敬意。这恐怕不是来打个招呼那么简单。
阿兰开口说。
「这也应为某种缘分。我等坐立难安,只图建立新的故乡,还望您为此助一臂之力」
罗伦斯发现赫萝外套下的尾巴鼓了起来。
「我等将建起安居之所,使今后数百年内伙伴皆有所归栖」
森林与精灵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如今的人世中,非人的精灵们没有什么生存空间可言。十余年前的旅程里,罗伦斯夫妇曾邂逅的那只黄金羊也抱有类似的愿望——拯救被强逼上流浪旅途的同伴们,为他们在大草原里开辟安居之地。然而可供藏身的森林已经被道路贯穿,大山则或被当作矿山挖空,或被当作提供薪柴之所而变得伤痕累累。余下的精灵们想要隐匿于人世间,可非人之人走到哪里,终究还是非人之人。
——那么便在远离人烟的场所结成一团,共同营生,恐怕其中很多人都想到过这条路。就像旅行商人与狼之化身在纽希拉开起了温泉旅店一样。
「您身旁之人,据我等所知是纽希拉的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也是拯救了斯威奈尔这座城市的传奇商人,并与您情谊匪浅。倘若真有受人尊崇之神的存在,那么这正是神的眷顾恩赐」
听到这里,罗伦斯明白了赫萝僵硬表情的缘由。
他向阿兰询问道。
「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温泉旅店的经营指南?」
「而或」
阿兰的声音不带一丝胆怯。
「移居我等村落」
『村落』。他是这样说的。
根据兑换商的说法,他们的人数还未满十人,只是勉强利用修道院的遗迹试图建起温泉旅馆而已。罗伦斯起先则认为这些佣兵就算挖不出温泉,也会在附近打猎营生,却没想到他们事先已经在城中各个公会里做好了周密准备。
如果现在便张口提及村落,那么阿兰等人的梦想恐怕会比罗伦斯预料的规模更大。
「倘若有幸得两位赐教,便是百人之力,不,千人之力」
「我们原先在南方勉强凭佣兵的工作赚钱……准确地说,是靠着保护一个小村子……不受战乱后不法之徒的侵扰,借此来糊口的」
赛莉姆在阿兰身旁结结巴巴地说道。她看起来比阿兰还要更认真,周身散发出的坚强气质则让人联想起一名连续工作两三天也不合眼的修道女。在外表上她似乎少比赫萝年长,而那副有些消沉的表情则更增添了几分成熟感觉。她一定经历过许多劳苦,这一点也可以从那双手上看出来。她的手布满了粗糙的伤痕,这些绝非是仅仅一次亡者之祭就能刻下的。
和赫萝的手有着天壤之别。
「每一天,都在让这与您相同的血脉蒙羞」
这样说来,阿兰和赛莉姆,以及他们的伙伴就应该是狼了。
赫萝大约早就察觉了这些。她没有改变表情,只是盯着面前的两人。
「我们对人的世界没有什么了解。我想方设法得到了在城里商会帮忙的机会。懂得这里的语言,能与人沟通的,伙伴里也只有我和哥哥而已」
「或许,您会嘲笑我等轻率莽撞」
阿兰的目光落在交叠在地上的剑与鞘上,而后又坚决地抬起头来。
「人世变化无常,我等已无所积蓄,不过借战争余烬苟且营生。侥幸得到了此地的特许状,便只能前来一赌」
而后,他们发现这里的土地下蕴藏着温泉,附近还有修道院的建筑物。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果然都有自己背后的故事。
「汝辈——」
赫萝终于慢慢开口了。
「可是要咱全家就这样舍弃好容易才迈进门的村子?」
「倘若您肯迁就,我等自然别无他求。但即便只得您赐教也——」
「那,不管怎么说,咱就背叛了全村的人,对呗? 汝辈是咱生意上的对手了」
「赫萝」
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
阿兰等人的确是竞争对手没错,可他们也有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原因。他们与赫萝一样同为非人的精灵,一样同为狼。比起纽希拉的人们,他们反而与赫萝有更近的联系才对。
大概正因为如此,赫萝的态度才会如此冷酷。
罗伦斯萌生了对阿兰一行人的同情和共感。他开始觉得自己不能不帮帮他们。而这样一来,他也就同时背弃了纽希拉。
即便不论这些,赫萝在纽希拉村终归也是必须隐瞒真实面目的异质存在。有关这点,罗伦斯心中应该有对村民们的愧疚。
但是,他却对赫萝如此说道。
「不能这样简单就下结论」
这是对极遥远的将来依旧能产生影响的决定。这个决定,也涉及到了罗伦斯夫妇自己的根源问题。
因为——
「赫萝大人」
阿兰跪着靠近她。
「请您认真思量。您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这群从南方前来的佣兵,曾经做着火中取栗,虎口拔牙般的危险营生。
可即便抛开这些,阿兰精悍的面孔也显得过于耿直了。
在这世上,有些东西纵然再正确也绝不能说出口。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句话。
「……所以,汝想说啥?」
赫萝的声音听上去冰冷无比。
「这与汝辈又有甚么关系?」
「赫萝」
「回答咱!」
没有能永远持续幸福的故事,曾有哲人这样说过。罗伦斯总会在某一天死去,只留下赫萝一个人在世界上。后来他们一同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虚张声势,用『那又如何』来回答命运。
赫萝紧紧攥着罗伦斯的手腕,攥到让他感觉刺痛。
「咱确实被人叫做贤狼,但那是过去的事情。找别人去」
他仿佛听到赫萝心门紧闭的声响。
赫萝迈开步子,强拽着罗伦斯一同离去。十足的怒意几乎让人以为那对表示敬意的剑和鞘紧接着就会被踢开。
走过阿兰身旁时,罗伦斯看到他脸上充满了茫然。这位青年大概没想到自己陈述的事实会让赫萝如此愤怒。这样耿直的心思,在当今世上已经不多见了。罗伦斯心想。
但仅有耿直的话是很难在世上生活下去的。因为笔直的道路,往往只存在于被城墙包围着的极少数地方。
「赫萝」
等到再看不见阿兰和赛莉姆的身影,罗伦斯叫了赫萝一声,她却依然没有停下脚步。
「赫萝,喂,赫萝!」
脚腕的剧痛最终让罗伦斯主动拉住了赫萝。少女的身姿下,她的力气也如少女一般。
柔软的心也是同样,仅凭这娇小的身体是无法完全保护的。
罗伦斯终于看清了此刻赫萝的表情。她在哭。当场转身离去,似乎是为了用最后的力量维持尊严。
「咱、咱……和汝……」
「我知道的,别再说下去了」
罗伦斯起先为自己衣服上的泥踌躇了一瞬间,最后还是将啜泣的赫萝抱在怀中。赫萝毫不在意泥巴沾在脸上,紧紧搂在罗伦斯的身体。罗伦斯轻轻摸了摸她的背,发现那小小的身体仿佛填满了无助。
他抱着哭泣的赫萝,背靠在墙上抬起头来。
小巷被两侧高耸的建筑物夹着,顶上的天空显得遥远又渺小。
愚蠢的人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罗伦斯明白。
余光里突然现出一道人影。仔细一看,是赛莉姆。她带着让人萌生怜悯的困惑,却并没有靠近,只是远远朝罗伦斯投来视线。罗伦斯摇了摇头。
赛莉姆的表情中浮现出一抹苦涩,接着轻轻点了点头,埋下脸默默离开了。他们没有恶意,也没有策划阴谋,这反而让罗伦斯心里更不好受。倘若是抱着恶意而来,罗伦斯还能毫不犹豫地捍卫赫萝和自己的幸福。然而到头来出现的,却是那个自己终将要面对的问题。
他又摸了摸赫萝的脊背。最后轻轻拍了两下。
「赫萝,就算这样,事情也不会有好转的」
要说这句话有多少说服力,罗伦斯可曾是不自己迈步,就赚不来一分钱的旅行商人。
「我们先回房间吧,然后」
然后?
他害怕接着要说出的东西。但自己相信着赫萝,赫萝也相信着自己。
罗伦斯用不带胆怯的声音说了下去。
「然后,好好考虑。不逃避地认真想想看」
赫萝什么都没说。
但是,罗伦斯慢慢放开双臂时,她自己离开了。
赫萝的脸上被泥巴糊得一塌糊涂,这让罗伦斯不由得笑了出来。
「不管是谁见了,恐怕都不会把现在的你跟那个贤狼联系起来吧」
她抽泣着,胡乱用袖子抹了抹脸,又攥紧拳头打在罗伦斯肚子上。
接着用那只手牢牢攥住了罗伦斯的手。这副模样,比淘气的缪莉更像女孩子。
「打起精神来。毕竟公会里吃的喝的现在都是咱们的了」
赫萝吸了吸鼻子,一头撞上罗伦斯的肩膀。
「大笨驴」
尽管这句话还带着哭腔,但女孩子的仪态总算是安全了。
自己和赫萝之间有斩不断的纽带。
总会解决的。总能解决的。
从小巷回到大路时,就像是在暗示着什么般,罗伦斯一下子感受到了太阳的温暖。

公会大楼里安静极了。
祭典期间,各个商会虽然不会进行大规模的交易,但旅人与临时休业的工匠却会带着零币进城里来。于是昨天才刚刚处理完大宗交易的兑换商们,今天一早醒来后,又逐个拿着天枰上了街。
再加上亡者之祭后,哪里的人流都涌向了广场,街区里变得空荡荡的。白天里也让人有种走夜路的感觉。
「哎呀哎呀,总算活过来了。不愧是亡者之祭」
罗伦斯从头到脚都沾满了泥巴,脱掉衣服后就像身上各处起了大块的痣一样。
在比赛中,这副模样简直与真正的亡者别无二致,给祭典起了这个名字的人,想必也是洗过热水澡后说出了刚才罗伦斯说的那句话,然后突然想到了这个名字的。
「你也冷静下来了吧?」
赫萝的脸上满是泥痕和泪痕,又因为抱着罗伦斯的缘故沾了一身泥。结果,就像是一跤跌进泥地里,哭着鼻子回家的少女般。罗伦斯在祭典上拼尽全力取得了佳绩,可留守公会的学徒们却还要关心赫萝。
「……」
用热水洗净了脸和手,换好衣服之后,赫萝坐在床边,一语不发。
房间里的酒和食物,她连动都未动。
「毕竟……确实是太突然了。而且,他还耿直的像骑着马的骑士一样」
阿兰有着高超的剑术,自称靠护卫村庄来维持生计。
恐怕他一定是在犹豫自己的力量该不该用来对付人类。而他所保护的村子,罗伦斯也总觉得大概是个孤立无援的边鄙寒村。他那群此刻仍在修道院遗迹挖掘温泉的伙伴们,则应该都跟他一样,是一群难以在如今世道中生存的正直之人。
「什么是对的,大家都知道。饮酒节制,出言谨慎,努力工作,同情弱者。然后,偶尔还应该向神祈祷一下」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皮制大酒杯。不愧是自古就凭借毛皮与琥珀贸易繁荣的城市,就连做酒杯的皮革也硬得足可以用作皮甲。酒杯里像是葡萄酒,他把酒倒在一个更小的锡茶杯里,递到赫萝面前。
「从道理上来讲,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
赫萝没有看罗伦斯的眼睛,但伸手接过了他递出的杯子,也像是接受了他的劝告。
「阿兰他们的温泉旅店,仅仅凭着几个非人之人就开始了生意,还渐渐聚集更多伙伴,最后有了村落的模样……。想想看,的确像童话故事一般」
纽希拉也常被人们称为秘境之地,人世与天国的分界点。但这与阿兰他们的温泉街又不一样。在那里客人半夜醒来时,看到围着广场纵酒的定然是狼和鹿,兔子与狐狸。
世界各地都残留着类似的传说,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声音让赫萝猛地抬起头来,而她一直假装无视的那个伤口仿佛也被随之扯开。她忘记了自己手中还拿着酒杯,想要直接站起身来,罗伦斯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首先,帮助阿兰,就算是背弃了纽希拉」
罗伦斯为了融入村子付出了极大的努力,这一点赫萝比谁都清楚。那实在是一段难熬的时期,即便村民们没有恶意,遇到事情时也会把他们当作外人,或是当作新来的。可即便如此罗伦斯依旧热爱着纽希拉,为了村子的发展事事都绞尽脑汁想要出一份力。这些赫萝心中都清清楚楚。
现在赫萝却要向纽希拉的对手传授经验。
——自己还依旧在村里悠哉度日。
「可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是值得的」
「……但、但是」
「我可是商人」
他露出苦笑,让赫萝有了种被戳中弱点的感觉。
「清浊并用我是早就习惯了。讷言敏行更是拿手」
如同人有两面一样。如果不能同时把控事物截然相反的两面,那样是做不了商人的。
放在商界中,便是在交易时只考虑交易。纵然怀疑对方会欺瞒,会陷害自己,会趁人之机,可仍在某一点上彻底相信着对方,握过手后才算成交。
甚至抱着如此的怀疑,在交易结束后仍能发自心底地与对方痛饮一番,第二日再继续满是猜疑心的角逐。
交易归交易,竞争归竞争。
「就算你协助了阿兰他们,这也不会直接给纽希拉带来什么损害。这一点,用作借口已经足够充分了。而且对我来说,有个强敌并不是什么坏事。在纽希拉开了这么久的店,有时我会觉得那里好几百年来都太安宁了,太缺乏危机感了」
为在春秋的淡季招徕顾客,罗伦斯想过很多办法。可村中前辈们却觉得这本来就是该休息的时节。
在村里生活久了,罗伦斯自己也开始渐渐被这种气氛影响。
有所忧患,才不致死于安乐。
「基于这些理由,如果你愿意帮阿兰他们,我也会去协助。就算这样有些……稍微对不起其他的店主们。不过,再觉得对不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罗伦斯明白这样做不算诚实。但是假若是为达成更重要的目的,他也有觉悟承担背信弃义的罪名。
「而且,你最纠结的地方,其实并不是这些吧?」
赫萝紧闭着嘴,就像旧伤被刀子剜开一样。
「那句话,在阿兰说出口之前,我就早该说了」
现在得到的一切,并非永恒。
罗伦斯和赫萝相互都明白这一点,又同时下定决心,对此装作视而不见。
「你不可能一直留在纽希拉。不会衰老这件事,终究是没法一直隐瞒下去的。还是说,就算所有人都死去了,你还是要像曾经在帕斯罗的麦田里那样,当个得不到一句谢谢的守护神,继续待在那里?」
赫萝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泪水落在紧攥着的锡杯中溅起一圈圈波纹。罗伦斯始终没有移开视线。
「你是我最爱的女性。可是……」
他无论如何都没法一下子将话说出口。但是,沉默才是对赫萝的背叛。
「你并不是人类。未来的漫长岁月里,你应该和阿兰他们一起生活」
赫萝抬起脸来。
紧绷着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开。
「但是,那样……那样,就像是汝已经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一样……」
「没错。是在安排身后事。我为你举行过一次葬礼,现在自然也要为我自己考虑了吧?」
在哑然的赫萝还要说什么之前,罗伦斯已经抢先伸出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
「我们确实约定过,在那一刻来临之前都要像永恒一样,继续着我们的关系。但是在时间之河的岸边睡下,船也终究是要来的。为了将来能到达彼岸,现在先系下船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罗伦斯之所以苦笑,是因为赫萝看着自己的模样,仿佛是在告别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自已一样。
他在赫萝面前蹲下,让视线比赫萝的视线还低。
「你既然是商人的老婆,就应该像个商人一样」
「……?」
「保险,就是这样一回事。在开始或许会失去一切的冒险之前,首先为失去一切时做好应对准备。但是,倘若真的不愿意失去任何东西,最保险的方法还是根本不去冒险。以前的你,大概就会选择这一条路」
与其等离别变得令人断肠,不如趁早就一刀两断。
「但是,那样会损失掉本来有可能获得的利益。你明白吗? 如果协助了阿兰他们,让他们的经营能顺利继续下去,你就可以和与自己一样拥有漫长寿命的人们共同过上稳定安适的生活。想想看,与一群互相知根知底的人在一起,即便你想继续把狼与香辛料开下去,也可以在我死后借助他们的力量。每隔三十年左右在纽希拉和阿兰他们的村子往返一次,村里人也察觉不出什么异常,这才是真正的长久永恒。当然……前提是你没有因为花钱大手大脚让咱们家破产」
低头望着罗伦斯的赫萝,如咳嗽般笑了起来。
「大笨驴……」
「我觉得这可是个好主意。谁也没受损失。只不过,在村里开会想着怎么对付阿兰的温泉旅店时,恐怕就得有所隐瞒了」
罗伦斯牵起赫萝的手,像说服她般轻轻摇了摇。
「如果为了你,哪怕要违背一点神的教诲,我也愿意」
赫萝的笑容看起来很笨拙,是因为那是罗伦斯有意开了玩笑,她为了配合才强挤出来的。
但是,这样就足够了。就算最初有多勉强,总会慢慢习惯,慢慢接受的。
想要对抗世间的规律常理,这些努力是必须的代价。
「那么,你同意了吧?」
罗伦斯抬起头来看赫萝,她本要立刻闭上眼睛,却最终没有那样做。
「我们要帮阿兰他们,你也要对他们稍稍友善一点」
到这个时候,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还是露出了不情愿的嫌恶表情。他不禁笑了起来。
「你啊,还是这么怕生」
「啥——」
赫萝倒吸一口气,立刻吊起眼角瞪着罗伦斯。
「咱这是高贵矜持!」
啪。她甩开被罗伦斯握住的手,一下子打在罗伦斯的脸颊上。
罗伦斯用自己的手慢慢盖住那只小手。
赫萝的撇来的目光里还闪着怒意,可尾巴却啪嗒啪嗒地摇着。
「就算是这样吧」
他从赫萝手里接过锡杯,放在自己脚边。
直起腰来,让视线与赫萝同高,然后伸开双臂将她抱在怀里。
「毕竟你是我的公主殿下」
「……是贤狼大人。大笨驴」
赫萝终归是赫萝。一个疏忽就可能被她反客为主。之后罗伦斯立刻意识到木窗还开着,不过今天是祭典头日,克制一点的话应该不会有问题。
从打开的木窗中,能清楚看到天空一片湛蓝。
虽然已有好几次被月光窥见,但所幸今天太阳应该不会看见他们。

对方从名义上来说,与兑换商工会和纽希拉都处于对立状态。罗伦斯等人倘若是大摇大摆地去见他们,被外人看到定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因此,他们决定使用另外的渠道。
「你们一出现,总让我担心起会不会又带来什么麻烦啊」
走进专为身份高贵的客人准备的贵宾室,统率这座城市的让·米立凯首先便带着一脸嫌恶说出这样一句话。
「抱歉在百忙之中耽误您了」
「事实上我的确很忙。不过这座城市背后的救星带着狼来到门前,我也不得不开门了」
米立凯坐在铺着红布的椅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与其说这副模样是不愉快,倒更像是极度疲劳。在祭典的喧闹声中奋力搅动那口盛满食材的大锅,看来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
「不过,没想到你们居然会出现在亡者之祭里。我一点都没注意到」
毕竟现场人潮汹涌,何况自己和赫萝身上似乎还带着浓烈的硫磺味,浓烈到连狼的气息也被遮住了。
「结果,兑换商公会得到了第一位」
总算不辱使命。罗伦斯将视线转向赫萝,想同她分享这份喜悦。可赫萝大概觉得凭借狼的力量取胜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关心,只顾接连拿起桌上的糖渍花瓣送进嘴里。或许是刚刚大哭一场让她嘴里也充满了咸味。
「然后,关于你们的请求。你们是想通过我,找来那群拿着修道院遗迹特许状的人吧」
罗伦斯点了点头,可米立凯说到这里时突然探出了身子,就像是在威胁他一样。
「真的没有惹起什么麻烦?」
从见到罗伦斯和赫萝开始,米立凯就一直在意着这一点。
数十年前,罗伦斯等人曾卷入一场巨大的骚乱,怀着最后一缕希望来到了这座城市。米立凯则受到了他们的连累。站在他的角度来看,一定就像是天降灾厄突然迎面而来一样。
尽管骚乱最后顺利平息,可米立凯如今还心存芥蒂,而且这八成是合乎道理的。
「倒不如说,我们是在尽力避免麻烦」
「唔?」
米立凯露出了质疑的神色,而赫萝则暂时放下了眼前的白糖腌渍的紫色花瓣,一边舔着手指一边插话说。
「汝为何对咱隐瞒那群人的事情? 而或,为何对他们隐瞒咱的事情? 如此循规蹈矩之辈,来到城市后定会首先拜会汝这个一城之主吧? 汝没有理由不知道他们的底细」
赫萝的语气中没有责备,但米立凯微微吊起了眼角。
「的确如此。也是因为他们当时无法确定那张发霉的特许状还是否有效,于是才满脸不安地找到了我」
「狼就在纽希拉。那时汝却没告诉他们。明明那些人正打算开张温泉旅店」
米立凯盯着赫萝,似乎在揣摩她的本意。而赫萝却并不在意,继续愉快地享受着眼前的高级砂糖点心。
最终,米立凯长叹了一口气,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理由有二」
接着,他也直起身体,从越来越少的紫色花瓣中拈起一片。
「其一。我的愿望是维持这座城市的发展。只要对这座城市有利,无论怎样都好」
温泉乡若是有两个,商机也会变成双倍。和他们在兑换商工会里听到的说法一样。
「其二。因为他们让我想起了数十年的你们」
「模样就那样狼狈吗?」
罗伦斯的询问让米立凯耸了耸肩。
「从依赖着荒唐的最后一线生机,以及什么准备都不做就贸然行动的方面来说,没错」
当时的让·米立凯还是一样严苛。
「那条模糊飘渺的情报被他们当成了救命稻草。听说山中可能会挖出温泉,他们当即就表示要开温泉旅店,甚至还说要在那里建立起村落。如果,我告诉那群人说,纽希拉有一只狼,已经开张了一家温泉旅店,会怎么样? 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赶去纽希拉。不过,若是如此,你们大概也会觉得这麻烦不小吧」
「刚才他们找到咱,确实是一场不小的麻烦」
赫萝大概是暂时吃腻了砂糖点心,又将注意力转移向桌上的热茶。尽管她曾发表过『喝也喝不醉的茶,有什么存在意义』这样的惊人言论,不过那股香味似乎还是合她心意的。
斯威奈尔果然是一座富足的城市。这些用作招待客人的东西,全都是只有南方贵族家庭里才能看到的高级输入品。
「我一点都不打算让你们认为,那群棘手的家伙是我差遣向纽希拉去的。既然如此,还不如等着他们在斯威奈尔主动找到你们」
米立凯果然是经过了思虑的。罗伦斯感服地点了点头。
「不过,既然你们已经见过面,事情就应该结束了才是。为何还要通过我再找到他们。这之中真的什么纠纷都没发生吗」
看到米立凯一脸提防的模样,罗伦斯本打算向他说明事情经过。可自从赫萝在小巷里哭泣,他们回到住处后对谈,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如何妥当说清这些,罗伦斯一时没了主意。
「不,事实上……」
他还在支吾时,赫萝已经开了口。
「那些人一见面就提出了一堆协助要求。咱和掌柜的没法当场回复,所以暂时回到住处商量了一番。结果和他们断了音讯」
不是谎言,但也和真相离得很远。
罗伦斯满眼钦佩地看着赫萝,而后者此刻正一脸淡然地嘬饮着热茶。
「结果呢?」
想通过我这条路就先说清楚情况。米立凯大约是这样的意思。罗伦斯对赫萝使了个眼色,结果她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最后决定去帮他们。因为咱偶尔也有想要一个人清静清静的时候」
——这是我的台词才对。可要真把这句话说出口,三天三夜的冷战似乎是免不了的。
「既然如此,好吧,我懂了」
米立凯像是长舒了一口气般,将视线投向窗外。
「和我一样啊」
「啊?」
罗伦斯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而米立凯则鄙夷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的时间也久了。差不多该让这座城空一空了」
让·米立凯是从上一代城主手中继承的名字,而米立凯本身作为领主还有另一个名字:哈维利希*。恐怕是原本的米立凯假称身体有恙,隐居在领地中,最后向外公表出去世的消息,而哈维利希则作为某位继承了他一切土地和权力的亲戚回到了这里。贵族中有为了保持血脉延续,将兄妹或近亲分隔远方的习惯,这样的事情实际相当常见,因此没有人起过疑心。
[注:即克劳斯·冯·哈维利希三世。而真正的让·米立凯则是人类。相关情节见16卷]
即便如此,身边有一个可靠的藏身之处也不坏。
「汝留着大把胡须,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像咱必须得掩藏这绝世的美貌,实在是麻烦呐」
「……」
协助阿兰的温泉旅店,之后该如何使用那里,非人的精灵们一眼就能明白。身为人类,罗伦斯很遗憾自己没办法融入『那个』圈子中。
即便如此。罗伦斯心想。赫萝似乎出人意料地和米立凯相处得不错。这样一来即便在自己死后,或缪莉在旅途终点安顿下来,她应该也不至于只能一个人寂寞地梳着尾巴上的毛了。
「总之,你们只是想让我把他们找来,没错吧?」
「拜托了。若是让城里的其他人知道我们与他们接触,之后会引起麻烦的」
「你果然是商人」
米立凯叹了口气,按下了桌上的一个小小铃铛。很快一名穿着浆洗衬衫的学徒敲了敲门走进房间来。米立凯对他交代了几句,接着学徒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怎么了?」
看到罗伦斯直盯着自己,米立凯带着讶异的神色问他。
「啊,不……。只是觉得,这位学徒真能干」
「现在城里到处人手不足,顶用的学徒们,全被各个商会抢走了」
「您说的是」
听到罗伦斯像是打算放弃这个话题,米立凯微微扬起眉毛来。
「怎么,你打算开温泉旅馆的分店吗? 你们家不是还有那个叫柯尔的年轻人,还有你们的女儿吗?」
话题谈到这里,罗伦斯不得不对他简要说明了柯尔和缪莉的事情。
「呵,有其父必有其女啊」
「是的,所以,我们这次想在城里寻找新的人手」
「唔,那么干脆雇上几个佣兵如何?」
「这一点也正在考虑中」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看身旁赫萝的脸色。果然她看上去不太高兴。
「我听说他们也是狼。这样不是刚好吗?」
「的确如此,但是——」
在罗伦斯和米立凯的双重视线下,赫萝的表情就像是砂糖中混进了石砾一样。不过她大概觉得搪塞也不符合自己的威名,于是拧过脸长叹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开了口。
「咱是贤狼赫萝,咱有咱必须保持的威严」
威严?
罗伦斯看了看米立凯。不过就算是面对赫萝,米立凯仍然没留什么情面。
「在同族面前,你也没办法吊儿郎当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萝的视线就像是要在米立凯身上戳出一个洞般,可米立凯终究不为所动。
「不是吗」
在他的追击之下,赫萝不甘心地发出狼一般的低吼。
「他们的确勤劳,因为性格如此。只有完成每日既定的工作,他们的真正价值才得以发挥。与其说是狼,倒不如说更像是狗」
「的确,他给人的感觉是和猎犬一样正直,而且毫不掩饰」
「另一方面,他们视野狭隘。相信正确的东西无论到哪里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具备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能凭佣兵的工作勉强糊口,这不是能力,而是性格的问题」
世上还存在着所谓适合与不适合的说法。
之所以惹怒赫萝,也正是因为阿兰把原本正确的东西,过于直白地说了出来。
「他们的温泉旅店,若是能顺利启动,或许真的会持久地开下去吧……」
「有什么问题吗?」
米立凯疲累地叹出一口气。
「问题在那张特许状。东西应该是真的,但我无论如何都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们来,说想通过我见到那群人,我真是倒吸一口凉气」
米立凯的担心并不是没有根据的。
「所以,是有人想利用那张特许状来怎么样……比如说,背后有当权者对土地的野心之类?」
既然米立凯能判断特许状的真伪,那么这张证书应该是附近某个他常有接触的领主发行的。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些蹊跷。阿兰等人在遥远的南方以佣兵为业,因为偶然的机缘获得了那张特许状。尽管这种文件历经周转流落到远方并非不可能,但一般而言,每当来到一处新的领地,当地领主都应该会换发特许状才是。
米立凯用手指戳着眉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忘记的重要信息。
「发行那份特许状的,是教皇啊」
「教皇? 那张特许状是从教廷出来的吗?」
假若如此,它的确有可能在南方被阿兰等人得到,而米立凯也能够鉴定其真伪,毕竟教会组织几乎遍布了世界上的每个角落。
「但是,我听说那片土地上还有一所旧修道院。那么,特许状或许在修道院建立的时代就已经发行了」
「一般想来的确如此」
一般想来之外,还有其他可能吗? 或许是米立凯看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他有些急躁地开了口。
「那张特许状,以教皇的名义保证了在那一带挖出的所有东西,全都属于持证者」
「这个……的确是挖掘温泉所必须的东西。可是,那里——」
罗伦斯忽然咽下后面的话。
据说那里的修道院建立于教会与异教徒对抗最激烈的年代。热忱的修道士们赌上性命前来这片土地,凭着难以想象的虔诚在山林中辟开到路,于大山深处用石块建立起了修道院。此后或许是因为战争演变为空壳,他们的热忱也随之消退,最后不知所踪。这是罗伦斯从兑换商口中听到的故事。也许他们正是因为无法忍受那里过于严苛的生存条件,最终才离去的。
然而,所谓修道士,正是一群将自己置于逆境,以磨练其信仰的人。既然如此,这其中似乎就有些奇怪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一旁的赫萝突然打了个嗝。
「咱认识的和尚可没有挖洞的」
「啊?」
罗伦斯将目光转向赫萝,发现她那双琥珀色中带着微红的眼睛,正直视着自己。
「没错。而或是他们想要效仿当时就已名声大振的纽希拉。可即便如此,事情仍有怪异」
「原来……是这样。数十年来踏足危险之地,却为何在安全之后选择了撤退?
罗伦斯的脑海中似乎有什么连了起来。
「枯竭的……并非是热忱?」
那会是什么。
阿兰等人得到的是一张陈旧发霉的特许状。
不,或许那是一张直到陈旧发霉,直到被收回,仍让主人心存不舍的特许状。
如果说那张特许状暗示着如今,仍有什么沉睡在那片土地下。
「或许——」
敲门声与罗伦斯的低语一同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门口,却看到了不同于刚才那位学徒的另一个学徒。
「怎么了?」
米立凯问了一句。学徒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接着又转身看了看走廊里。
「有位名叫赛莉姆的女子,说想要见米立凯大人」
「什么?」
这恐怕并非是因为米立凯的传唤。他不由得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而罗伦斯也没想到任何线索。
「让她进来。啊,还有,她说名叫赛莉姆,所以,是一个人来的?」
「是。只有一名身着旅装的女子,而且,似乎极其慌张……」
学徒不解地补充说道。
接着按照米立凯的吩咐转身离开,准备带她进房间里。
不是阿兰,而是赛莉姆,而且满脸慌张。
恐怕,她不会带来什么好消息。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有赫萝啜饮茶水的声音。
不久,当她将空茶杯放回桌上,赛莉姆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赛莉姆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刚一进门,她似乎就想要对米立凯开口说出一长串东西,但很快又注意到罗伦斯夫妇也在房间里。
「太好了,我们正想联络阿兰先生他们,为刚才的无礼道歉」
罗伦斯之所以首先露出笑容这样说,是因为他看到了赛莉姆脸上的慌乱神情。人在看到笑容时多少会镇定一些,这是他从行商中积累来的经验。
果然,这一举动消解了几分她的紧张,尽管还很笨拙僵硬,但赛莉姆至少能对罗伦斯夫妇和米立凯先行了一礼。
「你先坐下吧。还是说,这是现在就需要派兵的紧急事件?」
赛莉姆很美,可她的气质怎么说也不像是威严的狼,反而更像一脸歉疚蜷缩在草原一角,埋头吃草的羔羊。若是遇到祭典上精神亢奋的野狗们,或许还有被骚扰一番的可能。
「不、不是那样……」
她摇了头,紧接着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般,又摇了一次头。
「不,可是,或许……」
「或许?」
面对罗伦斯的追问,赛莉姆用力晃了晃脑袋,好像是要甩出脑海中的混乱一般。
「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突然,公会的人们走进房间,问我们说那是从哪里得来的,还说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罗伦斯首先想到的是特许状的事,但随后又发觉不对。因为赛莉姆和阿兰正是有了那张特许状才开始计划开张温泉旅店,并来到城镇公会中进行事先准备的。
她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我们请公会的人们帮忙调查,看从温泉里挖出的矿石是什么」
矿石。
缺少的最后一枚齿轮终于露出了面目。罗伦斯有这样的感觉。围绕特许状而起的怪异事件中,最后需要填补的一块拼图,就是这个。
「那么,你的兄长呢?」
米立凯应该也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情,但他还是继续冷静地询问赛莉姆。
「被公会的人们催着……带他们去修道院遗迹了……」
「那矿石又是什么? 能让公会职员们在祭典高潮时特意出城去,一定不会是小事」
「我、我也、不知道。如果是能卖钱的东西,或许可以拿来补贴经营的本钱,我们这样想,所以才拜托城里的人,去鉴定的。但是,哥哥们猜测说,会不会是铅……」
「铅?」
随处可见的金属,并没有什么稀罕价值。也不至于让公会职员们血色为之一变。
米立凯的表情似乎是在这样说。
但是,罗伦斯却不一样。
行商时代的记忆在脑海中复苏。
「铅,有时会和大量贵重金属伴生」
他转身对米立凯说道。
「不是黄金,就是白银」
米立凯瞪圆了眼睛。不论结果是其中哪个,倘若真从山中掘出,必定会引来一场大乱。
尤其是银矿。正如气势汹汹找到阿兰的公会职员所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这里被险峻的重山阻隔,无法以剑完成权力的统一,却在银币的流通下完成了经济的统一。这是兑换商公会的会长也曾说过的。
如今,白银是这一地区足以左右权力的武器之一。
若是在某处发现了兵器源源不断涌出的喷泉,当权者会作何考虑?
「那么,果然过去的修道士们,是一边向神祈祷,一边采掘矿物的吗……」
「为何在深山中建起了石造的修道院,这一点也能解释了。之所以挖掘,是为取得建设用的石材,绝非以矿藏为目的,他们可以使用这样的借口,冶炼好的银锭做成烛台和纹章,运出去也不会引人注意」
「但是,银矿? 那么……」
米立凯伸手扶着额头,像是考虑起什么来,而后又很快起身。
「你究竟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他突然改变了质询的方向。
「还有,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赛莉姆的模样尽管看起来惊惶失措,困惑又忧虑,可仍流露出与那双粗糙的手相配的强悍与坚韧。
「我、我们能从,别人的脚步声中,大概听出来意」
这大概是佣兵生活磨练出的本领。同为狼族,赫萝也有一样出色的听觉。
「我马上就藏在了床铺的茅草里。哥哥们说,让我寻找机会去见米立凯大人。还说虽然不知道自己触犯了什么禁忌,可米立凯大人一定会出手相助的……」
无论将这称为乐观的推测也好,天真的想法也好,称作信赖也好,都能明白地体现出阿兰的个性。他相信同为非人的精灵,米立凯必定会帮助自己——因为倘若自己处在那样的立场上便会如此。
但是,米立凯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有一点我要问,你们来到这座城市之前,果真对矿石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的视线像利刃般尖锐,仿佛要挖出面前的那双眼睛般。赛莉姆不由得倒吞了一口气。
罗伦斯想起了自己数十年前行商时的感受。不能,也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的,那个冷漠世界的空气。
米立凯最大的担心,恐怕是赛莉姆一行假扮作无知的旅人,实则觊觎修道院下的矿藏。非人的精灵未必就不会成为人类的爪牙。单凭身为同类这一点出手相助,有可能会将斯威奈尔带向毁灭。
第三个声音突然响起。
「这小姑娘说的,是真的」
是赫萝。
「只要咱的耳朵还没被拿线缝住又堵起来,其中真伪还是能分辨出的」
赫萝脱下兜帽,动了动自己的大耳朵。那双耳朵能轻易判别真相与谎言。
「何况无论金银,若是心怀不轨,他们何必将挖出的东西拿给镇里人看? 这难道不是欲盖弥彰吗?」
的确如此,何况只要具备一点材料和矿物知识,阿兰及其伙伴完全可以自己鉴别矿物。既然明确知道自己要挖什么,他们理应有所准备才是。
「这小姑娘的兄长之所以带着人往采掘处去……唔,大概也是别无选择了。公会的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要带路,谅谁也不敢拒绝」
赛莉姆笨拙地点了点头,对赫萝的说法表示赞同。
「不过,据咱听说,去那地方的路相当难走。既然如此,这恐怕也是他在拖延时间。公会的人就算被热血冲昏了头,不确信山里埋着宝贝也是不可能出城去的。反过来那个叫阿兰的,发现了自己踩了什么了不得的尾巴,但也知道不明就里地乱动只会让事情更麻烦,所以才会争取时间,朝可靠的人求援。他还是有点脑子的」
「当然,前提是这期间有谁能解决了问题」
米立凯身上聚集了三人的期待目光,但他却像恼怒地叹了口气。
「从情况来想,山里埋着的大概是银矿吧。这地方出了银子会有多麻烦,我该怎么对你们这些一无所知的人说才好? 何况,那片土地的主人还不是周围的领主,而是教皇!」
他的胡须和头发似乎都因为恼怒而倒立起来。
赛莉姆自责地快要哭出来了,罗伦斯于是插话说道。
「德堡商会或许能介入这件事,将其妥善处理吧?」
因为最不希望看到这里有银矿的就是德堡商会,这个如今俨然一个国家的组织。他们靠着发行银币来维持自己的权力。
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有人擅自开采银矿,使用这些白银铸造货币,这与领土侵犯别无二致。
何况发行货币还会产生巨大的利益。德堡商会对白银的管控之严格,神经之紧张,已经到了连兑换商公会都颇有怨言的地步。
不过正因如此事情也可以反过来看。倘若把产银的土地卖给德堡商会,他们不但不会产生敌意,相反还应当痛快答应才是。
公会职员们之所以大惊失色,胁迫着阿兰带他们前往采掘地,应该就是想见到了这一幕,
可米立凯的叹息听上去就像是从地狱最深处发出的一样。
「那张特许状是教皇发行的。这片土地发掘出了大量银矿,事情传出去足可以再引起一场战争了」
特许状上记载的并非神的恩典。
有数不尽的大商会正是在借钱给王侯贵族后,又因对方撕毁借约而破产的。
「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做?」
米立凯沉吟着答道。
「就现况而言……只能由德堡商会买下这些出产的银矿,而我们将这笔货款送给教皇。事情大概也会因此平息吧」
教皇是教会的核心,即便在权力衰减的今天,仍是世界上可数的当权者之一。而这个地区还有对德堡商会怀恨在心的人。他们难免不会抱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心理,肆意煽动教廷与德堡商会的对立,企图借教皇的力量给予其打击。
一旦战争爆发,斯威奈尔势必会成为主战场之一。
无论是对一心守护这座城市的米立凯,或是对在物流方面极度依赖斯威奈尔的纽希拉来说,这都无异于噩梦。
沉重的空气中响起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这样的背景下听起来突兀极了。
「那、那个」
是赛莉姆。
「我,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他们怀着希望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这里。没有恶意,更不知道山中究竟有什么等待着他们。事实上,抱着在白银中发财的梦想前来的人,反而往往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幸运过了适当的程度,也能变成诅咒。
「什么都做不了。倘若要拿出令教皇满意的数额,就必须对那里进行大规模开发。你们不可能悄悄在那里开一家温泉旅店,然后安稳度日了」
「怎、怎么会……」
甚至于,因为给这片土地带来棘手问题而被追责也不奇怪。米立凯没有说出这些,大概是他对赛莉姆的一点安慰。
赛莉姆粗糙的手紧攥住了自己的衣摆。
「但在矿山上做工赚钱还是可能的。在那里攒一笔钱,然后去往新的土地吧」
明明城里的公会已经站在了自己一边,之后只要等待温泉涌出就行了。梦离指尖越近,破灭时带来的绝望感就越大。赛莉姆踉跄了两步,当场跌坐在地上。
米立凯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首先,必须联络德堡商会。去采掘地的那群人回到城里时,商会的主要成员已经聚集在这里是最好的。那些人已经被利益冲昏了头脑,不能给他们进一步动作的时间」
他一面说,一面像确认程序般让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个人。罗伦斯,赛莉姆,最后落在赫萝身上。
「……咱要被当成送信的快马了呗?」
「你以为自己吃掉的砂糖点心值多少钱?」
原本在碗中盛得满满的糖渍花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何况,你与德堡商会的白兔也有交情」
德堡商会的账房,真身是一只兔子。罗伦斯夫妇曾与他一起逃到这座城市,共谋东山再起的方案。
「真是……偶尔进一趟城,尽没啥好事情」
「请、请等一下」
在赫萝勉强同意时插进话来的,是刚才还呆坐着的赛莉姆。
「拜、拜托了,让我去吧」
「唔?」
赫萝歪起了脑袋。但朝向米立凯,而非赛莉姆。
不知那是他惯常的表情,抑或是早已习惯了冷酷判断的,当权者的表情。米立凯用那副冷冰冰的面孔俯视着赛莉姆。
「假若你是出于什么责任感,想要主动包揽工作的话,我拒绝。德堡商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每个多余的举动也只会让这件事更棘手」
额外的怜悯不会带来任何好处。
但是,这样赛莉姆就被完全排除出问题之外,事态也会在他们只能旁观的状态下被处理干净。这种如同被世间抛弃似的感觉,曾不过是一介旅行商人的罗伦斯深有体会。
一切都只能归结于命运和时机不巧。
「然后,贤狼赫萝。我希望你能先行去和阿兰见面。告诉他尽可能拖延行程。既然你们同为狼族,应该能不为外人觉察就相互沟通吧?」
「汝还真是用狼粗暴呐」
赫萝埋怨了一句,接着从椅子上站起身。
「然后呢? 汝这种麻烦的家伙,肯定还想写上几个字呗? 要有东西让咱送去的话,就快点准备,太阳马上要下山了」
「我立刻就去」
米立凯走过仍是一副失魂模样的赛莉姆身旁,很快离开了房间。
他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平等的冷漠。唯一让他在乎的,只有这座城市本身。
「你能站起来吗?」
无可奈何的罗伦斯只能自己对赛莉姆伸出手,这才让她回过神来。
回过神,她才看到迫近眼前的无情现实,眼角很快涌出泪水。
要掩饰哭泣的表情实在是困难。赛莉姆哭了起来,只有这时,罗伦斯才在她脸上看到了与年龄相应的稚嫩。正是这样的稚嫩让他们做着纯真的梦,相信光明就在自己的旅途前方,并只相信着这一点。
「好啦,年轻的姑娘,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下哭泣」
大哭着的赛莉姆,看上去就和缪莉一般年纪。罗伦斯抱着她的肩膀让她站起身,赫萝立马投来了尖锐的视线。当然,是故意的。
「你没有任何过错,特许状也应该不会就此被没收」
就像米立凯所说的一样,假若那里被辟为矿山,在矿上赚钱也是一条出路。
只是无论如何,那之后等待他们的必定又是征蓬般的生活。
「或者……」
罗伦斯突然犹豫了。即便发出在自己店里工作的邀请,也不可能雇佣他们所有人。结果这仍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尽管倘若自己有莫大的资金,倒可以借给他们,让他们也在纽希拉的山中开张自己的温泉旅店。
遗憾的是世间有很多事情,纵然知道解决方法,也只能无可奈何,望之兴叹。
正因如此,宣教士们才有必要反复不断地歌颂生活中的美好。
「也可以去向德堡商会的人们打听一下,是否有工作可以给你们。这样,你和兄长们也不至于再分开来」
年轻的面孔,如断线连珠般滚落的泪水,这些都让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女儿缪莉。
罗伦斯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赛莉姆此刻没有一句怨言是她的性格所致,而非是因为目睹至今的希望一朝破灭,进而产生的放弃感。
「谢、谢谢、您……」
她用微微嘶哑的声音道了谢,然后垂下头。
罗伦斯此刻能做的,只有拍拍那娇小的肩膀。
然后对赫萝使个眼色,与她一同退出了房间。
「呼……」
刚一来到走廊,首先叹息的不是罗伦斯,而是赫萝。
「无论如何都没有转机了?」
她盯着那扇门,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忍耐痛苦般。
尽管一直都表现得如旁人一样,可赫萝其实比罗伦斯还要动感情。想要做些什么的愿望,在所有人中,赫萝应该是最强烈的。
「恐怕是没有了,如果奇迹不出现的话」
世界像是没有边际,但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别人。
「奇迹、奇迹呐……」
赫萝小声念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
「汝啊,咱要是与人为敌,汝会生气呗?」
若是轻易追问这话的意思,必定会被赫萝小看。何况既然信任着赫萝,回答也只能有一个。
「你若是站在我的敌人一边,要把我所珍惜的一切都毁灭掉,或许我会生气。但是,你不会的。绝不会。所以告诉我吧。你有什么主意?」
「……咱就是讨厌汝偶尔突然脑袋灵光这点」
罗伦斯决定把这句话当作赞扬。
「奇迹咱搞不出来,但奇迹的相反或许是可以的」
赫萝的所言实在让罗伦斯不明白。
「奇迹的相反?」
「就是诅咒」
这个时间太阳已开始西斜,建筑物里则笼罩上了一层薄暗。
正是恶魔得以潜身于道路转角,搁架一旁等等各处的时间。
「咱想起了传说故事。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村民,在指路人的带领下朝着宝贝的埋藏处前进。但是,本以为是老实巴交的指路人,被篝火照出的影子里却有长长的獠牙」
这种吓唬孩子的故事实在是普通极了,但罗伦斯禁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若是往常,他也会将这当作无甚意义的闲话。可现在情况却不一样。
因为仔细一想,眼下的情形恰好和故事如出一辙。
「进了那座山,就不可能活着回来。埋着宝贝的传言,其实是山里恶魔散布出的,以前的和尚们就是害怕恶魔,最后才逃得无影无踪。汝觉得如何?」
如此以来人们将不敢靠近那座山,银矿的事情也将不了了之。
就算有亡命之徒不相信这些踏进了山里,也会在森林的黑暗处被狼包围。
面对凡人只能抬头仰视,一张嘴就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
「没用的」
这道声音在寒风吹过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骨。
「如今的人们,已经不再恐惧森林中的黑暗了」
是手拿书信的米立凯。那张纸还没被卷起来,轻轻一抖,撒在上面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就纷纷落在地上。
「在森林里四下游荡的人,被咬一口屁股就会逃回去。可他们下一次来,手中只会多了煮沸的油和点亮的火把,用这些在山上放火,把一切让他们恐惧的东西都烧尽」
然后,为精灵和恶魔提供庇护的林中暗处,就会被曝露在日光下。
「这座城市里,时常会出现阿兰一行那样,从南方辗转来的漂泊者。没有足以在人世生活下去的才能,也没有藏身之处。他们不得已辗转来到北境寻求一条活路,是因为觉得这里还有未开之地」
有,的确是有。但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实在是严峻的挑战。这里不是南方,不是那片温暖,树林中满是丰饶果实,野蜜随处流淌的地方。
「或许正因如此,数十年前的那些人才能靠着假扮修道士取得成功。毕竟人们总会对圣域表现出一点敬意」
选项总有很多,但其中最合适的是哪一项,常常是一见之下难以理解的。
何况要假扮修道士并不容易。守护圣人复活节是斯威奈尔极其重要的节庆,那座曾耸立在荒野中的修道院里若是有了新的修道士,热心的信徒们必定会前去祈祷,这样一来假若没有周全准备,暴露只会是时间问题。
「墨水也干了。把这封信交给德堡的赫尔德吧。里面大致记载着事情的经过和计划」
米立凯将书信卷起,用一根奇异的丝线绑了起来。
「汝还真是怀旧」
赫萝苦笑的同时才发现,那根丝线,大概是米立凯的头发做的。
「封蜡会因为寒冷而裂开,何况这还是身份的证明」
「的确如此」
「我用马车把你们送到城外吧」
计划稳步而迅速地进行着,没有伤感,也没有余韵。
没人提起赛莉姆的事情。走出建筑,罗伦斯爬上米立凯准备的马车,坐在驾台上握住缰绳。
天空早就被夜幕笼罩,街上远望去成了一片茜红。
不是灯火,而是烧烤肉食的火。
「好像挺好吃呐……」
赫萝说出了这么一句悠哉的感想,可她的语气却并不悠哉。
或许,为把赛莉姆排除在外一事,她还心存抵触。
「回来之后你要吃多少都没问题」
罗伦斯接下了她的话。
倘若说他在年龄增长中学到了什么,恐怕就是对世上有能为之也有不能为之这一点的理解,以及懂得了视而不见的厚颜。
两人没有多少会话,坐在马车上慢慢朝城中前进。
道路另一端的广场上被火把映得煌煌如白日般,巨大的圣人像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圣人,拜了有啥好处?」
「谁知道呢,无非就是祓除病魔,防御外敌之类。祭典最后人们还要一把火把它烧了,就算圣人替他们向神奉献了身体。接着满心欢喜地把灰埋在城墙底下。有这种传说的圣人还不少,或许古代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吧」
建造稻草像时,城里的居民告诉了罗伦斯很多事情,但这些都不稀奇。
「这个圣人可真不容易,死成了灰还要继续替城里做事」
「或许变成灰还算好的。还有些教会供奉着千年前就干枯了的圣人遗体。天天都有巡礼者们绕在旁边祈祷。这样恐怕根本称不上是安息」
「所以倒还不如一年就被折腾这一次呗……?」
赫萝一面念叨,一面直盯着罗伦斯。
「与其要被你这样盯上一千年,我更愿意被你一口气吃掉」
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但是,巡礼地可是能赚不少钱的。这座城市的圣人一开始人们就知道是假的,不过在其他地方,到处都有人宣称自己持有真的圣人遗骨」
「唔? 怎么知道是假的? 死了不是就死无对证了呗?」
「很简单。圣埃庇罗斯的胳膊有五条,圣女海蕾丝有两个头。最可笑的是殉教者卢迪翁的骨头,完完整整有三具,各自大小都不相同。人们就说那是他幼年的骨骸,少年的骨骸,和青年时的骨骸」
「这有啥奇怪的?」
赫萝愣了一下,向他问道。一瞬间罗伦斯甚至怀疑她是在捉弄自己。
「……人是不会像蛇和螃蟹一样蜕皮的。你觉得为什么一个人能留下三具骨头啊」
「啊」
看起来她是真的没想到。赫萝敲了敲罗伦斯的胳膊。明明搞错了还闹出笑话的是她自己。
「当初,人们虽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大概还是觉得随着时间流逝,假的也会变成真的。所以每年都烧掉稻草像埋在城墙下,到今天也就真的被认为是因为城墙下埋着圣人的骨灰了」
「人可真傻呐」
赫萝好像有些惊讶,或者是觉得人的这种愚蠢也有些可爱,或者是想起了昨晚有趣的梦境,她眯起眼睛,露出了柔和的笑容。
「但是,既然这么傻,为何不干脆好好利用一番?」
「利用?」
「炒作出一个假的什么来,把山里的修道院变成那个叫巡礼地的东西就行了呗?」
罗伦斯之所以对赫萝投去惊愕的目光,不是因为这主意的大胆,而是没想到她居然还没有放弃赛莉姆一行人。
他拉住缰绳,勒住马车。赫萝没有问他为何停下来。
「我要是拼死工作,开了一家新旅店,到时候还可以雇他们」
「咱也相信,汝要是真有那么多钱,一定会这么做」
赫萝并不傻,开一家新店需要多少资金和精力,她不可能不知道。
「赫萝……」
「对不起,咱是乱说的,咱只是,想要个借口」
因为他们尽管付出了十足的努力,最终结局仍然失败了。
罗伦斯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还是赫萝主动露出笑容。
「走吧。该怎么办,咱至少还是知道的」
为了避免和教廷的争端,去向德堡商会把话交代明白,然后放弃阿兰和赛莉姆他们。自己则接着跟赫萝享受祭典,回到纽希拉,然后一切平稳如常。
只是,米立凯曾这样说过。阿兰他们很像是十余年前的自己和伙伴们。
当时罗伦斯等人得到了幸运眷顾。在最后的最后得到了眷顾。
只能认为是绝佳的运气。他们用尽了掌握的一切知识,最后若是不依靠赫萝,就算知道了方法也无法实行。
那是运气。
是阿兰等人所没有的。
「巡礼地的那个主意,倘若能实现,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罗伦斯握好缰绳,重新催马前行。
「……」
赫萝静静地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
「就算道路艰险,不,就因为道路艰险,人们才会来,络绎不绝地来。在那里开上一家旅舍,恐怕常年都不会担心客流,还比经营温泉旅店要简单得多。唯一需要注意的,也就只是小心保护展示的圣遗物,不让盗贼偷去罢了」
随着马车接近城墙,周围的行人也越来越少了。
「不是温泉旅店,自然不会和纽希拉发生矛盾。或者,巡礼者们在返回的途中还会顺便来访纽希拉一趟。这样对大家都不坏」
——虽然可能要为酒和食物的分配起一点争执了。罗伦斯加了一句。
「不过,就算要炒作出一个圣遗物,想得到公认却没那么容易。换做是温泉旅馆则不会有这个问题,只要温泉涌出,谁都没什么好怀疑的」
把城镇变成巡礼地,这是渐渐衰落的城镇中,人们必定考虑过的一条起死回生之路。
「一般来说需要教会中枢,最低也要大主教亲自认定才行。为此,要么得让他目睹真的奇迹发生,要么就得让他目睹只能认为是奇迹产生的大量金锭」
因为有利可图,所以要奉上相应的代价。教会之所以会失去权威,大概就是因为做尽了这样的事情。
「不过,咱能办到的充其量只能骗骗小孩子罢了」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狼之化身,司掌着小麦的丰收。以前她也向罗伦斯演示过自己是如何让麦粒立刻变成麦穗的。
「不过有时候那样就足够了」
毕竟那所修道院所在的地区实在是太冷了,根本无法培育小麦,这足够不自然了。
「不过还有,奇迹般的吃相和胃口也算得上一条吧」
「大笨驴」
赫萝踩了罗伦斯一脚。
接着,像是代替牵手般,踩着他的脚说。
「或者,咱再露出一次真实的模样?」
「大家是会很震惊,但那跟奇迹是两回事吧」
赫萝亮出了手中全部的牌,但哪一张都没什么作用。马车也来到了城门前。
他们只有顺从眼前的现实了。
「我们暂时到外面去,到没人的地方去吧。得把你脱掉的衣服卷在脖子上才行」
「德堡商会在雷斯科,那里又没有城墙,以狼的模样进去不行呗?」
「赫尔德先生可是兔子,夜晚发现枕边站着一头狼,他会怎么想?」
「呵呵,的确呐」
「总之,虽然任务艰巨但还是拜托了。这可是关乎纽希拉存亡的大事」
「交给咱吧」
用米立凯给的通行证出了城,罗伦斯突然感到四下里冷了许多。城墙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但是,跑一晚上真能到雷斯科吗?就是人也要花三天三夜才能到那里,这才是奇迹啊」
「唔。那群毛头小子们干脆去做旅行商人得了。把货物驮在背上跑的话,论送货没人能比他们快」
这样的确可行——然而冷静一想,罗伦斯还是否定了这个主意。
「于是人们就会起疑心。他们是怎么把东西运来的? 这种魔法一样的手段只会让人更怀疑。毕竟是本来不可能出现的人突然冒了出来」
「人的世界真麻烦呐」
说着,她大概确信了四下无人,脱起了衣服来。
罗伦斯姑且出于礼貌移开了视线,突然,城墙边的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是一排间距相等的小小木桩,看上去就像是小的坟冢般,底下大概埋着守护圣人像的灰烬。
所幸,因为并不是真的圣人骨灰,所以罗伦斯没有看到坐在木桩上,因长久被迫保护城市而满脸疲惫的圣人,也不会看见他每年被掘开墓穴倒进来的新灰呛得直咳嗽。
「哈哈」
想到那副模样,罗伦斯不禁要笑出来的那个瞬间。
他觉得自己好像看到赛莉姆正坐在坟冢上,盯着自己。
「汝哟?」
赫萝正要脱掉最后的内衣时,发觉了罗伦斯的异常。
而罗伦斯则拼命思索着,考虑刚才那一幕幻象有何意义。
坐在坟冢上的,本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圣人身影
这也是教会传说中常有的一种类型。
其中的极致,则是坟墓闹鬼
「……听我说,赫萝」
罗伦斯的视线仍钉在坟冢上,他咽了口唾沫,开口说道。
「有件事,我想问你」
「是啥?」
罗伦斯吓了一跳,因为他没想到回答的声音那么接近耳畔。
回头一看,赫萝几乎是在对自己耳语。
「咱好久没见过汝的这副表情了」
她眯起眼,开心地摇着尾巴。
「……你的期待,我未必能满足……搞不好,或许还不得不惹你生气一次」
「嗯?」
她的耳朵动了动。这是在催罗伦斯说得更详细点。
罗伦斯再一次在脑海里组合好计划的每个环节,反刍一遍。
成功是必定会成功,只是有一部分难免要惹赫萝发怒。
罗伦斯慢慢公布了他脑海中这个荒唐又大胆的计划,说到微妙的那部分时,他这样对赫萝问道。
「我骑了别的女人,你也不会生气吗?」
赫萝脸上的笑容明白地变成了假笑。
接着她回答。
「咱相信汝。不会因为那种事就发脾气。何况,咱有锐利的眼睛和耳朵」
当然还有锐利的獠牙。
不过,这种说话方式也代表了她的理解与同意。
「毕竟,以汝的计划来说也只能如此」
「不过你还要继续按米立凯先生说的去做。因为我也不知道这一回能不能成功」
「哼,咱偶尔也想一个人无拘无束地跑一跑」
她脱下最后一件内衣,故意扔向罗伦斯的脸,然后赤裸着身子从马车上跳下来。
「喂,不夸奖一下咱呗?」
一点都没有害羞的模样。
相反,倒像是有些冷。
「我想起以前了」
罗伦斯说完,赫萝像是扑了个空般睁大眼睛,然后咯咯地笑起来。
『大笨驴』
紧接着,她变成了巨大的狼。
『衣服』
罗伦斯慌忙叠起赫萝扔下的衣服,用细绳绑好。其间,赫萝则像是狗一样用鼻尖顶着他的脑袋。
「拜托你了」
他将衣服缠在赫萝脖子上,然后说。
狼那尖锐又凌冽的目光扫过罗伦斯。
『汝也是』
接着赫萝一下子站起身来,望向地平线。
『倘若那群毛头小鬼们建起了狼的小村子,村子的守护圣人该叫什么,大概没有疑问了』
即便是那张满是尖牙的嘴,罗伦斯仍然能看出她在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赫萝已经如风般跑了出去。
大概是故意的吧。罗伦斯拍掉她后脚扬起的泥土时,已经再看不到赫萝的踪影了。
「真是的……」
嘴上在抱怨,脸上却在笑。
让赫萝起了期待。若是最后以空欢喜一场收尾,他恐怕就有的消受了。
「好了,我也该去制造一场奇迹了!」
罗伦斯为自己鼓起精神,飞身跳上了马车的驾台。

罗伦斯一回到市政厅,立刻找来了米立凯。
听完计划,米立凯明显地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不过却并未表示否定。
「这样一来,既可以安抚德堡商会,又能为教会做一个顺水人情,而且还可以保证阿兰先生和伙伴们的生计」
能圆满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有,且仅有一个。
「……只是一试的话,也没有损失……你要这么说吗?」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大主教阁下会认为自己被狐狸骗了一场吧」
「唔……」
米立凯陷入了沉默,胡须在他呼出的气息下一摆一摆。
「真亏你能想得出来。商人们,都是这样行商的吗?」
「我不是商人」
罗伦斯耸耸肩膀,笑了起来。
「是人世与彼世的夹缝,纽希拉的一介旅馆主人」
米立凯一副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表情摆了摆手,接着便回到了他的工作中。
罗伦斯则接着前往赛莉姆临时使用的房间。打开门,他发现房间里没点蜡烛,而赛莉姆正坐在床边。或许是她听到了罗伦斯急促的脚步,于是下了决心接受一切对自己的处罚。
「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圆满解决所有问题」
结果却没想到首先听罗伦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惊讶之余,她只能不解地抬头望着罗伦斯的脸。
「虽然,结局会和你们的梦想稍微有所不同」
说完这样一句开场白后,罗伦斯对她叙述了自己的主意。
赛莉姆的表情最初是疑惑,可了解了计划内容后,她的眼神登时有了改变。
「你的协助,是必不可少的」
这是罗伦斯的最后一句话。
「请务必让我为您效劳」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满脸歉意埋头吃草的羊儿了。即便是羊,也是在泥泞围栏中勇敢地逃到了最后一刻的那一只。
赛莉姆是狼。一旦确定了猎物,她脸上的执着与坚决便毫不逊色于赫萝。
「只是,有一点我还要确认一下」
「是什么呢?」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
「那个……被我骑着,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事先再次确认是礼仪。何况赛莉姆还是正当年的少女。
「……只要赫萝大人不为此动怒,我想是没有问题的」
「这个嘛,大概」
「啊哈哈,那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我会毫无差错地,把罗伦斯先生载到诺雷斯去」
「我不过只是代传消息而已。接下来,就要看你了」
或许是因为被委以重任的喜悦,赛莉姆露出了与其外貌相应的,年轻女孩惹人爱怜的笑容。
「若是假装阴气沉沉的修女,我有充足的自信能做好」
事实上,她大概是个爱开玩笑,也爱笑的女孩子。
罗伦斯点了点头。
「的确如此——虽然我这么说大概不太合适」
赛莉姆又一次咯咯笑了起来,接着深吸了一口气。当她缓缓将这口气全吐出来时,已经完全是一副自打出生以来似乎就从未笑过的,修道女的面孔了。
「从前在山中,有一座修道院。修道院里有坟墓,那座坟墓正在蠢蠢欲动。我的名字,是赛莉姆。是即将从墓中返回人世的,修道女」
无可挑剔。
罗伦斯又一次陪着赛莉姆出了城,这次是完全出于礼貌,在她换衣服时移开了视线。
请转回身吧。随着这句话,他看到了一只比赫萝小了两圈,但仍比人高大,有着美丽银色毛皮的年轻雌狼。
『……您没有害怕,真不可思议』
「我家那位可比这副模样恐怖得多」
尽管气质和赫萝完全不同,狼笑起来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的。他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奇怪感受。
罗伦斯将米立凯准备的信件,修女的黑袍,以及赛莉姆的衣物等背在背上,然后骑上了银色的狼。
『那么,我要出发了』
一阵疾风刮过罗伦斯的耳畔。
到皮毛与木材的城镇雷诺斯,以狼的脚程要花费整整两天。以人的双脚走完这段路,则需要十日以上的觉悟。那里有当地教会组织的权威——大主教,而他的一句话就足以让鲱鱼的头产生圣性。
罗伦斯的计划,是让赛莉姆潜入大主教家中,站在他的枕边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是修道女赛莉姆。受到神的恩典,在遥远的北境沉眠……云云。
在深山中,因为笃厚的信仰心蒙神宠召,而残留的躯体则在神的奇迹下悄然变成了白银。森林中的野兽们对此并不关心,因此迄今为止一直得以安眠,但贪婪的人类却不同。他们眼看就要盗掘沉眠之所,无论如何请看在神的名义上出手相助。
作为狼,赛莉姆能轻易翻越高墙,潜入大主教的卧室自然也不是问题。
忍耐了两天如刀刃般冰冷锋利的寒风,终于抵达了久违的雷诺斯,来不及好好怀念一番就要赶往目的地。
大主教阁下在宏伟的圣堂旁,如贵族宅邸般豪华的房屋中安眠着。
新月升上天空,细细的模样好像狼爪一样。借着月光,罗伦斯目送着赛莉姆消失在房屋的庭院里。
第二天,他装出一副胆战心惊惴惴不安的模样,敲响了大圣堂的门。
——我是一介小小的旅行商人,昨晚的梦里,天使要我将大主教阁下带往斯威奈尔……。
在那场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访问之后,大主教没有起丝毫疑心。他将罗伦斯当作神的使者般殷勤款待,而后放下了一切公务,做起旅行的准备。
当大主教一路赶到斯威奈尔时,控制了北境大多数银矿的德堡商会,与拿着教皇颁发的特许状,挖掘出银矿的人们正齐聚在那里——而且,还是在围绕银矿而起的丑陋争端发展到最激烈时。
大主教以为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银矿的来源,他青着脸介入两派势力中,下达了仲裁令。
——等等,不可擅自触碰那些白银! 那是蒙神宠召的圣女躯体!
这就是那片地区成为巡礼圣地,观光名所的开端。

既然圣女的奇迹的确已经发生,在梦中接受圣女启示的大主教自然不敢粗暴对待那片土地。城里的人们纵然欲火滔天也不能挖掘出丝毫银矿,而没人能采掘银矿,德堡商会也就没有了凶相毕露的必要。
人们纷纷来此朝圣消费,那里不久后就开张了一家小小的旅舍。
「四角分明的事情,居然就这样圆滑地结束了」
赫萝罕见地表达了自己的钦佩。
「这都是多亏你坚持到最后啊」
罗伦斯没有谦虚。他早已过了那个急匆匆地拼命前进,并坚信道路彼方还有更惊人的成果等着自己的年纪。岁月流逝使他懂得了沉稳,但也产生了一种顺其自然式,类似放弃一样的感情。
倘若这个故事发生在十余年前,始终纠结于阿兰一行人的,恐怕反而是罗伦斯自己。他一定会在围绕白银产生的对立中嗅到赚钱的机遇,并投身于这场纠纷之中。然后又无法对圈外的赛莉姆弃之不顾,最终伸出援手,并和吃起醋来的赫萝大吵一架……这些没能发生的故事,鲜明地浮现在罗伦斯的脑海中。
不过,关于最后的那部分,贤狼仍然还没有表达谅解。
「然后,骑在那小姑娘身上的感觉怎么样?」
她笑着说出了这句台词。
而且,还是在罗伦斯躺在床上,她自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拿着盛粥的木碗,用勺子舀起来喂向罗伦斯嘴边时。
虽然抓在赛莉姆的背上,作为计划的一环与她一同前往了雷诺斯,但罗伦斯终究拼不过年纪,祭典首日,他已经在泥坑中用尽了体力,此后又忍受了整整两日的寒风,星夜兼程赶往雷诺斯,接着陪伴大主教花了近一周时间返回斯威奈尔。这样的强行军最终摧垮了罗伦斯的身体。
问题解决的当晚,他就因高烧倒下了。
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现在体温总算开始下降。
「她的皮毛是银色的」
「呼……呼……」
赫萝将小勺中的粥吹凉,慢慢喂到罗伦斯嘴里。
「大小比你小了两圈左右。但还是比牛稍微大一点」
「唔」
「速度嘛,说实话,我不知道」
赫萝又在碗中舀起一勺粥,用嘴吹凉。
「然后?」
听到这里,罗伦斯终于意识到了。
她在生气
「唔……。赛莉姆比较年轻,所以毛也比你柔软得——唔嘎」
话没说完,勺子就堵住了他的嘴。
赫萝带着微笑,将小勺戳在罗伦斯嘴里左右搅动。
罗伦斯费了不少力气才将粥咽下,努力捱到了赫萝放开勺子的那一刻。
她为什么生气,原因是不难猜的。
「我也不是最初就能预测得了全部结果。想到一个办法能把四个角全都取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取下来的尖角会如何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柔软的大尾巴慢慢地左摇右摆。就像是无论猎物向左或是向右逃,都能瞬间作出反应,已经摆好了架势的狼一样。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赫萝慢慢从罗伦斯手里夺过小勺,再次舀起一勺粥吹凉。

然后,自己吃掉了。
「大笨驴」
不过,这之后她又开始慢慢喂给罗伦斯吃,所以应该并不是真的发怒了。惹她不开心的理由,恐怕还是罗伦斯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大概,这跟犬类的领地意识是类似的。
「把那小姑娘捧成圣女,她恐怕也没法子悠哉地住在巡礼地了」
这样一来,赛莉姆就必须到别处去。不过刚巧附近就有一个温泉旅店正为人手而发愁,并且,他们还在寻找认真能干,既不为女主人的兽耳和尾巴感到惊恐,又能严守这一秘密的雇工。
那么究竟该如何是好,这个问题的答案赫萝当然也知道。
不过,就像罗伦斯摸透了赫萝一样,赫萝也摸透了罗伦斯。
「汝就是喜欢那种薄幸又娇弱的姑娘呗? 嗯?」
她舀起一勺烫得冒起热气的粥,没有吹,就逼近了罗伦斯眼前。
虽说夫妇吵架狗也吃不消,可现在罗伦斯没有『不吃』这条选项。
「既然如此,你也……烫! 好烫唔!」
罗伦斯的手慌忙伸向床头的麦酒杯。
赫萝则毫不在意他的惨状,接着用小勺舀起粥塞进自己嘴里。
「该这样可爱地吃个醋,是呗?」
「……可爱得发烫了」
虽然没有灼伤,但嘴里还是火辣辣地疼。
赫萝正一口一口吃着碗里的粥,而罗伦斯则对她说。
「谢谢你这样照顾我」
她的大耳朵动了两下。
「无需在意,毕竟咱可是贤内助的典范」
「就算这样吧」
赫萝的心里,一定非常担心自己。正因如此,自己醒来时开口第一句话说饿,她才会因为因为太过松一口气,反而陷入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焦急中。
被人称作贤狼,仿佛能将一切都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她,却未必总能驾驭得了自己的感情。
而这样被她带得团团转,罗伦斯并不讨厌。
「好想快点回店里去」
结果碗里的大半都被赫萝吃掉了,她满意地叹了口气,然后说。
「暂时闲一闲呗,汝现在要老老实实地休息」
接着她让罗伦斯在床上躺好,又为他盖好毛毯。
「好孩子现在该闭眼了呐」
自己今年都多少岁了,罗伦斯心想道,不过,这样被当作小孩子也不坏。
额头和脸颊上被温柔地亲了一下,很快,罗伦斯就沉入了梦乡。
梦里,赫萝好像也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4-25 00:48 编辑


spicywolf-mag11&12 狼と羊の毛づくろい

自从在山中的温泉乡开张旅店,数数到现在也有十余年了。换句话说,比起作为旅行商人独自往来的时期,旅店主人的身份已经陪伴罗伦斯走过了更长时间。
所谓时光流逝啊……他心想着这些,仰躺在马车的载货台上眺望天空。
「喂,大笨驴,汝又起不来了?」
一条毛皮同这句话一起盖到他的脸上。隔着那条如晒足了太阳的稻草般温暖,又像熬煮过的蜂蜜般散发着甘甜气息的毛皮再仰望天空,却只能看到上面精心梳理过的每一根毛发闪烁的光泽。
「你来驾车不就行了,反正这么多年来你也早就在我身边看会了吧?」
他答了一句,脸上的毛皮立刻恶作剧似地左右搔动起来。
「咱是约伊兹的贤狼赫萝,高贵的狼怎么会去赶马」
罗伦斯拨开脸上的毛皮,看到少女正不服气地抱着手臂朝自己投来目光。
亚麻色的发丝,略带红色的琥珀色双眼,还有与发丝一样颜色的三角形兽耳,以及外套下左右摇摆着,毛茸茸的大尾巴。他们相遇已经有十余年的时光,她的模样却和第一眼见到时别无二致。
自称约伊兹贤狼的赫萝并非人类,而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是狼的化身。
「……那,就拜托你再等一下。我的腰实在是疼……」
「哈啊……」
赫萝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又转身在行李中翻找起什么来。
「就算汝这是逞了一回男子气概」
罗伦斯感受到了赫萝正用余光瞅着他,而且还是又惊讶又无奈的眼神。
「那座城里的祭典都是多少天前的事情了? 结果汝现在在驾台上坐一天就腰疼得不得了,连咱都看不下去了」
她终于从布袋里拿出黄油,一大块面包,又连蜂蜜和奶酪也掏了出来。
「喂、喂,你打算一次都吃完……啊啊,好疼……」
这些都是不久前才离开的城市斯威奈尔里,当地兑换商公会送给他们的答谢礼物。在纽希拉开店的罗伦斯和赫萝作为村里的代表来到那里,在祭典上为兑换商公会帮了一个大忙。那场被称作亡者之祭的祭典中,人们要四处追赶广场上的羊和猪,然后当场宰杀,比拼哪一个公会获得最多的肉。罗伦斯虽在这场豪快又乱来的竞赛中得到了赫萝的帮助,出尽无人可比的风头,却终究败给了自己的年龄。
他的每一处肌肉和关节都像是追赶过太阳般地刺痛,等到勉强能动时才终于离开城市踏上归途,却不想在路上变成了如此情境。
「大笨驴就老老实实地躺着吧。咱要自己享受一下了」
说完,赫萝将足有人怀抱大小的圆面包整个涂上了黄油,连分都没有分开。在纽希拉的温泉旅店里,当着女儿缪莉和客人们的面赫萝的举止还算优雅,可这里是连过路人都没有的林间道路。
涂上大量黄油后,她张大嘴用力咬了下去。
不管面包边的碎屑纷纷落下,摇着尾巴,露出满足的表情。
「真是的……」
罗伦斯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能放松身体接着眺望天空。
不过,赫萝大概每咬三口,就会撕下一小块面包递到罗伦斯嘴边。这块面包之所以很小,并不是因为赫萝舍不得,而是为了能让罗伦斯方便地一口吃下——他对自己解释道。
黄油里加了许多盐,因此很能突出小麦面包的甜味。
望着天空嚼几下,咽进喉咙。天很蓝,也没有风。
这样打发时间,好像也挺不错的。
「咱突然想起以前来了」
几只小鸟从草原飞向森林。似乎是它们扑动翅膀的声音让赫萝想起了什么。她一手拿着装葡萄酒的皮袋,自言自语地说道。
似乎不像是毫无顾虑地趁着天亮喝个大醉,然后说出来的胡话。
「你呀,又想出门旅行了?」
罗伦斯是作为旅行商人,在四处周游的时候偶遇了赫萝。之后他们一同踏上了奇妙的返乡之旅,并在途中数次卷入让人头晕目眩的意外冒险。
罗伦斯总觉得赫萝和那时相比一点都没有变,可抬起头来看看她的侧脸,果然还像是变了些什么。
赫萝也低头望着他露出苦笑。
「大笨驴,咱怎么会想那种事?」
她站起身,拍拍裙子上的面包屑,然后用力伸了个懒腰。
望着四周的景色,嘴角浮现出满足的微笑。
「咱喜欢的是每天都能泡温泉的家。因为那是汝开的店」
接着,又低头朝罗伦斯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罗伦斯眯起眼睛,但并不是因为太阳光炫目。
「泡在温泉里,腰痛也立马就没了啊」
「没错。而且,现在夜里还冷,咱可不想露宿野外」
即便有太阳的时候全身都感觉暖融融的,可森林的阴暗处还积着厚厚白雪。太阳下山后空气能把人冻僵,没有赫萝的尾巴,恐怕是连觉也睡不成的。
「毕竟这样弄出一场伤寒可不值得。为了迎接夏天的客人还有一堆事要做,而且最重要的是雇了新人手,还得给她准备房间,工作分配也要重新考虑一下。还是快回去……喂,你怎么了?」
罗伦斯念叨着一件件要做的事情,却突然发现赫萝在瞪自己。
她不是在生气。那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仿佛盯着脚趾上痒得要死却怎么也不能挠的冻疮一样。
「咱没怎么」
赫萝一下子扭过头去。
罗伦斯愣着看了她好一会,才终于明白过来,接着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我说,你还没想通吗?」
赫萝的视线完全没有要转过来的意思。
「汝在说啥」
到最后,也只是装了个糊涂而已。
「真是的……」
虽然叹着气,可罗伦斯仍然不能无视这个话题,这是因为赫萝就算有一半是开玩笑,另一半也大概是认真的。不久之前的斯威奈尔春祭中,他们遇到了一群让人意想不到的人。谣传这些人将成为温泉乡纽希拉直接的竞争对手,而其真面目竟然还是一群非人的精灵化身——不知该不该算鬼使神差,他们不是鸟,不是兔子,不是羊,而是狼。
原本在南方诸国以佣兵为业糊口的他们,由于偶然的机缘巧合得到了一张特许状,继而打算将这片领地变成可以安居终老的温泉乡。就像世间其他的故事一样,麻烦伴随着这张特许状产生,罗伦斯则帮他们解决了问题。
事情圆滑地落下了帷幕,可喜可贺——当罗伦斯这样想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忘掉了圆滑处理之际切下来的棱角。
——这群人中的一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前往其他地方居住了。
不过她遇到的这位旅店主人,刚好在不久前才目送店里支柱之一的认真青年,与性格淘气却也老实替店里做事的独生女一同离家远行,现在正为人手不足发愁。那么,把她雇来店里正可谓是一石二鸟。
要说还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这个人物有着年轻少女的外表。而且,她身为狼的化身这点也让赫萝心里有些想法。
即便如此赫萝仍然没有赶走这位雇来的女孩,赛莉姆。因为假若如此,赛莉姆将再次失去栖身之所,只能与同自己一路从南方走来的哥哥们就此天涯两隔。非人的精灵独自在陌生城镇生活实在不是一件易事,而赫萝对孤独又比别人加倍敏感。她不反对雇佣赛莉姆这件事本身,但狼的领地意识却像爪子一样抓挠着她的理性。
「就算现在再来个小女孩,也不可能发生什么吧」
这话罗伦斯已经说了好几次,可赫萝似乎还是没从心底想通。
「大笨驴,咱才不是担心那些」
赫萝不愿直说,可罗伦斯心里明白理由多少绝对与此有关。自己有多么珍惜赫萝,他可以滔滔不绝地就此大讲一番。何况赫萝身为狼,就是隔着两条山谷也能凭气味找出落在对面的手袋,更别提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能对她隐瞒什么了。这一点,她应该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才是。
所以,问题的核心不在于道理,而在于感情。
罗伦斯看着赫萝,越看越觉得她实在太可爱了。
贤狼赫萝也会露出这副只有自己才得以拜见的痴态。
「……汝在贼笑什么」
紧接着便是冰冷刺骨的目光,罗伦斯不得不将眼神移往别处。
这个季节惹赫萝生气,晚上就没有温暖的大尾巴了。
「不管怎么说,等赛莉姆来的时候也正好赶上夏天的旺季,已经没时间想别的闲事了」
「……」
赫萝仍旧绷着脸不回答。往常的话罗伦斯会抱住她,直到她慢慢平复心情为止,可现在腰痛不允许他这样做。罗伦斯在心中暗自叹着气,却发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正不安分地摆着,她的目光也投向了远方。
「咱担心的并不是那些东西」
赫萝很少这样自言自语的嘟囔,罗伦斯正觉得奇怪,又见她取下头上的兜帽重新戴好。然后,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
这种路上会有婴儿? 他越发迷惑了。紧接着又是一阵独特的铃声响起。
赫萝之所以不高兴,或许是因为早早便意识到了他们在周围的缘故。
和身为狼的赫萝水火不容的职业。
牧羊人。
「大笨驴」
她吐出这样一句不知是对谁说的话,接着用毯子盖住头,躺在载货台上阖住了眼睛。

咔啷,铛啷。牧羊人的铃铛发出特有的钝响,随着杖尖一摇一摇。这根木杖正是在城外看管羊群之人的证明。
据说这个职业白天需要终日步履跋涉,夜晚则不得不时时提防觊觎羊群的野犬和盗匪,始终无法在梦乡中休憩片刻,是种极其辛苦的工作。此外由于他们一年中只能偶尔返回城内,往往会被镇民们当作外来者对待。
不,不止如此。牧羊人工作的模样很少能被外人看到,因此遭受了巨大的误解。充满偏见的人们说,他们能解兽言,与之交媾,沉溺于人神共憎的行为中。多年前罗伦斯在旅途中结识的牧羊少女,便是这些偏见的受害者之一。
这些牧羊人能够依赖的伙伴,大抵只有一只牧羊犬。它们能领导羊群,与主人一同赶走盗匪,或与不时现身的狼搏斗。从身为狼之精灵,同时难以抵制羊肉诱惑的赫萝看来,恐怕没有比牧羊人更让她讨厌的人群了。
赫萝突然蒙头睡下,大概是表示自己不打算和牧羊人打交道。罗伦斯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后,只得强忍着腰痛直起身体。可随后见到的景象让他不由的揉了揉眼睛。
实在是太奇怪了。
「旅人啊,感谢神让我见到你们!」
牧羊人在一定距离外站住脚,大声喊道。他的牧羊犬吠了一声,羊群便很快停止了移动。这群羊数量极多,远超十几二十只,让人一眼望去数不清多少。数目如此之多,每一只羊健壮的身体下部都溅满了泥浆,看上去一副充满活力的模样。这也算得是牧羊人手段高超的证明。
那位留着花白的山羊胡须,看起来一副面善模样的牧羊人正站在咩咩叫个不停的羊群前面。
只是不知为何,他把牧羊犬也担在了肩膀上。
「我是牧羊人霍拉德!」
他的牧羊犬有栗色的长毛,担在霍拉德肩膀上就像是他的头发一样。
而这位名叫霍拉德的牧羊人的脸已经被岁月刻满了风霜,所以一人一犬的组合看起来便非常奇怪。
「我是旅行商……咳哼。我是在纽希拉经营温泉旅店的克拉夫特·罗伦斯! 您有什么问题吗!」
罗伦斯竭力大喊,让自己的声音盖过羊群。而霍拉德则深深低下头去,仿佛就连能得到罗伦斯的回答也令他相当感激般。
「能在这里和罗伦斯阁下相遇,实在是神的恩典! 倘若您垂怜牧羊人的话,可否载我前往斯威奈尔!」
说着,霍拉德重新担好肩上快要落下的牧羊犬。而即便是被人扛在肩上,牧羊犬仍然尽职尽责地看管着羊群。
「我们正从斯威奈尔来,现在在赶回北方的途中!」
斯威奈尔到这里还是有些距离的,恐怕到日落也难以到达。若是不想在这个季节里露宿野外,他们就只能继续朝北走,走到有旅舍的地方为止。
「哦……原来如此……」
大概霍拉德是期望着能搭上一趟顺风车。
他失望地垂下肩膀,而牧羊犬则险些滑落下去。
「您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牧羊人并非不能与旅人搭话。人们相信他们具有某些魔法般的能力,因此有旅人会主动请求他们释以旅途平安的加护,也有人为了赚取路费而自愿临时从事这项工作。
但是,霍拉德看上去并不像那些人,毕竟肩上扛着牧羊犬的牧羊人,罗伦斯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的伙伴踩到尖利的石块,走不了路了!」
听到这里,罗伦斯才注意起霍拉德肩上的牧羊犬来。它的右前脚正被布带缠着。
「这……」
自己也曾是居无定所,露宿野外的旅行商人。想到假如那时唯一的对谈伙伴,他的马儿若是负伤了的话。
罗伦斯屏住呼吸,将视线转回载货台上。
狼之化身正裹在毛毯中闹着别扭。
「赫萝」
对话她应该全都听到了,而罗伦斯的心情,赫萝也应该能从语调中体会。
路上的积雪仍有不少,路面则已因残雪反复冻结而泥泞不堪。在这林间道路的正中,牧羊人唯一能够依靠的伙伴受了伤,只能被扛在肩上。
罗伦斯无法置之不顾。
「我们或许要露宿野外了……」
他犹豫了一下,将手轻轻放在了毛毯上。不过毯子下的狼并没有獠牙毕露地跳出来,只是摇了摇毛茸茸的大尾巴,然后回答道。
「咱冷了的话,汝会让咱暖暖身子的吧」
这句话从赫萝语翻译过来,大概意为「可以喝在斯威奈尔买到的蒸馏酒吧」。
「要是喝醉睡着了,之后我也会照顾好你的」
「哼」
赫萝哼了一声,交涉成立了。
「霍拉德先生!」
霍拉德的注意力从伙伴受伤的脚,转向远处的马车。
「让我们来帮您吧!」
他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来。
「实在是非常感谢!」
「那么,只要将您送到城里就可以了吗!」
脚边的赫萝故意捂着耳朵,不过恐怕越发吵闹的羊群也是原因之一。
「不,我又想了一下,即便您花一晚上的时间将我送到城里,我也没什么好报答的!」
『现在不必这么客气』罗伦斯正要开口,霍拉德又接着说了下去。
「所以,您能不能稍微替我代管一下羊群!」
「羊!」
他不由得追问了一句。
难道说,牧羊人打算就这样担着自己的搭档走去城里吗。
「我想起来,我的同伴现在也在附近!」
说着,霍拉德指了指罗伦斯身后的方向。
难道是有山贼从后方包抄,这其实是个陷阱? 罗伦斯不由得闪过一个寒颤。不过那样一来赫萝不可能没注意到。强悍无比的贤狼此刻正捂着耳朵,在毛毯中露出一脸不满的表情来。
「这个时节,我熟识的烧炭人应该正在林间小屋里! 我可以把搭档交给他代管,所以希望您能替我暂时照看羊群!」
无论是多么优秀的牧羊人,也不可能平安无事地带着如此一大群羊儿在林间穿行。不过,这样一来罗伦斯和赫萝或许还来得及在日没前赶往下一个旅舍,暂时照看羊群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我明白了!」
霍拉德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拨开羊朝马车走近。
栗色毛发的牧羊犬仍然不安地回头看着羊群。
等它终于放弃,将头转回前方时,罗伦斯看到了它那充满理性色彩的焦茶色眼睛。
「愿神祝福您,罗伦斯先生」
「不,毕竟我们原本也打算在这里歇息一段时间」
「那是……」
霍拉德走到马车旁,似乎是注意到了赫萝的存在。
「我从远处看,以为是您带着学徒,给您添了意外的麻烦……」
「您误会了。我们不久前参加完斯威奈尔的亡者之祭,因为我腰痛才在这里休息」
霍拉德愣了一下,似乎在困惑自己应不应该笑出声来。
「对了,霍拉德先生」
罗伦斯问他。
「您就不担心我们带着羊群离开吗?」
霍拉德脸上的暧昧笑容立刻消失,用他的蓝眼睛直视着罗伦斯。
无论度过多么艰辛的每一天,他大概总是用这副表情望着日落的。罗伦斯突然有这样一种感觉。
「不可思议的是,每天看着羊群,我渐渐也有了看人的眼光」
罗伦斯耸了耸肩,点头同意他的说法。
「而且,道路上满是泥泞,森林中满是积雪。那边的草原也被雪封着。至少在春天来临之前,无论罗伦斯先生走到哪里,我都是能追上的」
的确如此。
「那么,羊群就暂时让我替您代管吧。您需要水吗? 葡萄酒我们也有」
「非常感谢,请给我一点水吧」
罗伦斯从行李中找出盛水的皮囊交给霍拉德,而霍拉德道过谢后靠着马车喝下了一些,然后又把水倒在手心里喂给他的搭档。牧羊犬即便在摇着尾巴从主人手中喝水时,也不时地窥探着毛毯下赫萝的模样。
「那么,我走了。林中小屋离此处不远,没有羊群,我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霍拉德将搭档重新在肩上担好,然后对罗伦斯说道。
「如果您在那里没有找到烧炭人,就请认为是神的旨意,然后让我们将您送往斯威奈尔吧」
霍拉德像注视太阳一样眯起眼睛看着罗伦斯,低下了头。
而后,毫不迟疑地走进了森林。
「接下来」
罗伦斯自言自语了一声,从载货台上站起身来,拿起牧羊人的手杖。
「就算时间不长,我能管好这么一大群羊吗……」
咩咩叫唤的羊儿们一见到霍拉德和牧羊犬消失,立刻如松了铁箍的木桶般四散开来。
罗伦斯想站起身,却又在全身关节的剧痛中发出哀鸣。
「唔咕……可恶,还是老样子」
不过他还是坚信动起来多少会好受一些,又试着用手撑在载货台边缘支起身子,结果没想到有谁却将长杖一把夺去。抬头一看,正是绷着脸的赫萝。
「汝真是讨人厌呐」
「啊?」
「咱可不是只会吃和睡的懒虫。咱究竟是汝的什么人?」
罗伦斯还记得行商时代,面对赫萝的这个问题他语塞的模样。
那时的他只会看着脚下走路,找到行人偶然落下的铜币就会发自真心地认为是神的恩赐,却不敢相信巨大的宝石就在眼前,甚至不敢伸手触碰。
但是,如今罗伦斯能给出明确的回答。
「是我可爱的,了不起的老婆」
赫萝睁大了眼睛,连耳朵和尾巴啪嗒啪嗒摇动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
「大笨驴」
「就算我笨好了」
她轻巧地从马车上跳下来。因为身材娇小,手中的牧羊长杖显得大了许多。不过这样反而相映成趣。
只是,赫萝豪爽地跳下车,然后赶起羊群没多久,又突然转身踩着车轮爬上了载货台。
「怎么了?」
她停下翻找行李的手,认真地对罗伦斯问道。
「咱的尾巴会被泥弄脏的! 用来套尾巴的那件衣服呢?!」
这几年里,赫萝也多少变了一些。
大概,原因还是在于娇惯她的自己吧。罗伦斯在心里悄悄说道。

牧羊人有时会被污蔑为人和野兽间诞下的怪胎。因为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原野和山间度过,而这在城镇居民的眼中显得相当古怪。
只是,这样的偏见中有时也包含着某种感叹。只要亲眼看一次牧羊人的手腕便会立刻明白其中缘由。
因为他们仅凭一根木杖,就能随心所欲地控制羊群。
「喂! 那边的! 不准逃!」
咔啷、铛啷。杖尖的铃铛粗暴地响起来。与其说赫萝是拄着杖发号施令,倒不如说她几乎已经仅能凭长杖支撑身体了。瞪一眼左边的羊,不让它逃往右边,右边的羊又会借机撒开步子。
再将其怒喝住,正面又有羊毫无顾忌地企图展开旅路。
赫萝忙得无暇顾及左右,小腿上溅满了泥点。
「这头……笨东西……!」
她揪住手边一只羊的脖子,愤慨之情溢于言表。被獠牙毕露的赫萝揪着脖子,那只不幸的羊儿只能发出乞命般的哀鸣。然而羊群实在是太大了,周围的其他羊仍是摆出一副事不相干的模样,接着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
身为狼的化身,要管住这群羊对赫萝而言简直是小菜一碟。罗伦斯曾这样认为。赫萝大概也抱有同样的想法。
很明显,他们错了。大错特错。
「哈……哈啊……」
赫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干咳。她的外套下摆已经满是泥水,包着尾巴的布套则几乎要胀破。刚才还在她凄厉目光下显得百般从顺的羊儿,一离开目光马上就忘记了赫萝的存在。
她只有两只眼睛,和羊群相比实在寡不敌众。
「赫萝,你没事吧」
罗伦斯看不下去了。试着叫了她一声,却被赫萝狠瞪了一眼。
要我帮忙吗? ——这话要是说出口,赫萝铁定会逼着罗伦斯支付伤害了她崇高自尊的代偿。
「呜~~~……为何如此不解人意!」
咚。狠狠把长杖戳在地上,羊群立刻四散逃开。
或许是那连绵不断而又毫无起伏的咩咩叫声激怒了赫萝,罗伦斯看到兜帽下的两只耳朵一下子竖立起来。
赫萝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到几乎让身体涨了一圈——然后发出了诅咒般的声音。
「看来是有必要让汝辈领教咱的可怕之处了」
难道说,她该不会是打算现出真身吧。罗伦斯留下一道冷汗。
赫萝从外表上看只是二八之龄的娇小少女,但真面目却是让人只能仰着看的巨狼。倘若用那副模样对羊群露出獠牙,羊儿们何止会被吓呆,或许直接恐惧至死都不足为奇。
这个时期不管哪座城市里的各项开销都不小,哪怕只吓死一只羊也会造成很大赤字。冷静点。罗伦斯坐在马车上,向祈祷似地正要对赫萝开口。
「……呜……呜呜」
可他突然看到赫萝的肩膀在发抖。
她在吸鼻涕吗? 但这副模样又太奇怪了。
罗伦斯正要开口叫她,赫萝却像是狠狠挣开了什么一样挥起长杖。
「不准动!」
三只正要溜向别处的羊,一下子停住了动作。
果然,看着眼睛的话它们还是会听从狼的命令。在斯威奈尔的祭典中,赫萝也充分发挥了这样的力量。同时,也正因如此她才变得更加急躁了。
赫萝的模样果然很奇怪。
这次罗伦斯真的听到了她吸鼻涕的声音,还看到她用腾出的一只手抹了抹脸。
「赫萝」
赫萝的背影猛地抖了一下。
罗伦斯比她更惊愕,因为这副模样看上去,完全就像是一个刚被训斥过的孩子。
难道是因为踌躇满志地拿起木杖,结果却如此狼狈不堪,赫萝于是以为自己生气了? 这让罗伦斯很受打击。自己明明不是那样气量狭小的人。
可赫萝还是蜷缩着身体,两手紧抓着长杖,靠它勉强站着。
难道,难道果真如此?
罗伦斯自己都几乎要哭出来了,他想张口对赫萝解释——
「咱,咱不是……吃白饭的」
这道声音怯懦得让他起初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赫萝往常总是神气十足,游刃有余的背影,现在看去却显得惊人地矮小。
「我才没那么想过。喂,到底是怎——」
说到这里,罗伦斯才猛地回忆起了原因。
那是在斯威奈尔发生的事情。当时他们对城镇的领导者米立凯提出,希望雇佣那群从南方来的狼族去纽希拉工作。赫萝对这件事抱着消极的看法,而同为非人之精灵的米立凯则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在同族面前,你也没办法吊儿郎当地白天喝完酒就大睡了吧。
赫萝固执又爱面子。在缪莉和柯尔面前虽然总是一副母亲和一家之长的面孔,但剥去这层外衣,她其实有比淘气的缪莉还更纤细的一面,甚至像个怕生的女孩子。
而且,赫萝在考虑问题时总倾向于阴暗的一面。常人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中,她大概曾多次面临不得不独自作出决断的局面。这让赫萝在关键时刻总能让人依靠,但也造就了她有些偏执己见的性格,让她不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遭遇挫折。
现在,就是一个例子。
罗伦斯按着钝痛的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咬紧牙关爬下马车。羊群仍在咩咩叫着,四散溜向各处。
但他并不理会羊儿们,而是从身后紧紧抱住了眼看就要倒下的赫萝。
「不管赛莉姆有多勤快,你只要继续坐在暖炉前面喝酒就行了」
赫萝大概是心想必须要在新人面前留下好印象,可一直以来都过于悠哉,以至于试着想象了一番自己勤快干活的模样,竟一下失去了自信。
「倘若你不是每天睡到三竿才起床,一日里四五次溜进食堂找吃的,逮住空闲就打理尾巴的话,也就没办法好好完成属于你自己的那份工作了。我知道的」
如果把纽希拉的温泉旅店比作兽群,赫萝的地位会比自己更高。她看上去什么没不做,实际却将兽群的上下都牢牢看在眼里。
缪莉淘气又喜欢恶作剧,能劝诫她的只有赫萝,柯尔个性过于认真,总会让自己承担太多工作,能呵斥他,让他好好休息的也只有赫萝。掌管后厨的汉娜每次偷吃,也都是赫萝代替自己加以喝止。罗伦斯心里都明白。
而温泉旅店经营陷入困境,自己满心忧愁时,也是赫萝像在摇摇欲坠的石墙间插入树枝一样,让一切都安定下来。
正因为如此『狼与香辛料』才得以运转。即便有赛莉姆作为新人加入,赫萝也没有理由去做砍柴烧火,或是给奶酪上抹盐之类的杂活。这些事交给合适的人去做就好。统领全局是只有赫萝才能担负的责任,只要她还承担着这份职责,旁人就无话可说。
要说还有什么问题,那就是赫萝自己并不喜欢立于人上。
因此,才有了现在的这一幕。
倘若赫萝天生就是喜欢发号施令的性格,她根本不会因为赛莉姆的到来而手足无措,胡思乱想,反倒会摩拳擦掌地准备着『给小姑娘一点颜色瞧瞧』。
「抱歉,是我一直没注意到」
罗伦斯想从赫萝手中拿过她一直紧攥着的长杖,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松手。
「呜……怎、怎么能让汝来、来看羊……」
到这一步还在拌嘴,赫萝的逞强心也算非同寻常了。
可比起回答一句『咱没事』,这样反而更让罗伦斯放心。
「话是那么说……可羊群都快要散完了」
羊儿们还在随心所欲地四处游荡。
即便赫萝一个人无能为力,有自己帮忙总该会好一些。罗伦斯心想道。
「好啦,把牧羊杖给我。你有狼的威严,也不需要这东西吧」
即便如此,赫萝还是不肯放手。
「……连那条狗都可以……为何……」
她用极不甘心的声音嘟囔道。看上去这似乎关系到赫萝身为狼的自尊,她绝不想输给牧羊犬。
「要不怎么说是职人的手腕呢。虽然牧羊犬是狗」
那只栗色毛发的牧羊犬,即便被霍拉德担在肩上仍能完美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它必定有自己的诀窍。而且,即便是赫萝也偶尔能顺利看管住羊群。因此这其中应该是有规律和方法可循的。
「真是不可思议。就算站在马车上也不可能看到整个羊群。但是,那条牧羊犬的脚要是没事,就是视线比羊低得多,还是能管住整个羊群」
视线比羊还低,从道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看到羊群的全貌的。
即便如此它还是能牢牢地将一大群羊约束起来,引导向任意的方向。看上去就像是施加了某种魔法,但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还可能是什么?
罗伦斯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的确,既然是群体,就一定会有群体才有的某些特征。
「听我说,赫萝」
罗伦斯叫了她一声。赫萝转过头来,罗伦斯才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如同刚哭过鼻子的小女孩般——实际上,赫萝的确哭了一场。他一面用手为赫萝抹去眼角的泪水,一面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她听。赫萝虽然露出了怀疑的神色,但似乎也认为有试一试的价值。
她拄着长杖,脚蹬上车轮,站在载货台上。
睥睨着自由散漫的羊群,用尽全身力气深吸一气。
接着,放声大喊。
「大笨驴!」
之所以没有像狼般长嚎,是因为那样或许会被霍拉德听到,吓得他慌忙赶回来。
每一只羊都露出了同样的表现。在狼的猛喝之下,它们惊慌失措地纷纷抬起头,想要立刻逃往安全的地方,但是羊群中的大半都不知何去何从,只能一边互相推挤,一边无助地哀鸣。
羊群的一角,有一只羊聚集了周围的视线。
四下的羊儿都注视着那只羊,脚步也与它保持一致。
「找到了,就是汝!」
赫萝用力挥起长杖,指出那个方向。那是一只外表并没有多大,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羊。它在长杖下发出咩咩的求饶叫声,很快,四周的羊群也立刻变得惊惶不安起来。
这就是头羊,是羊群真正的统帅。不同于乌合之众,羊群中也存在着明确的上下关系。只要控制了头羊,自然就能控制整个羊群。
赫萝挥动长杖,朝右划出一道弧线,在狼的严厉目光下,羊只能服从命令。随着头羊慢慢迈出步子,其他的羊也跟了上去。整个羊群随即向施了魔法般开始了整齐划一的行动。
「呼……」
载货台上的赫萝看上去气定神闲,所谓狼名大振也不过如此吧。知道了背后的原理,短短时间之内,赫萝便能如文字意义上,颐指气使地令羊群在周围散步了。
大概这才终于让她的心情转好不少,当赫萝从车上下来时,她已经能做到不盯着羊群看,却仍可以对其把控自如。
「偶尔也需要换换看问题的眼光了呐」
罗伦斯耸了耸肩膀,她便自嘲地笑着说道。
「咱已经有太久时间只顾盯着一只羊看,没办法」
说完,紧紧抱住了罗伦斯。
「不过我以后也只需要看好一头狼就行了,真轻松」
「汝要是敢盯着别的狼看,咱可跟汝没完」
「这是当然」
罗伦斯叹着气,摸了摸赫萝的头,然后问她。
「现在你能接受雇赛莉姆这件事了吧?」
赫萝仍紧搂着罗伦斯,深吸一口气,停下了动作。
「你们一定能好好相处的」
「大笨驴」
接着一下子长吐出来,笑着如此回答道。
「咱又不是小孩子」
「就算是吧」
罗伦斯又耸耸肩膀,赫萝便嬉笑着将脸贴在他的面颊上。
羊群咩咩的叫声听起来半是惊讶,半是无奈。此时它们仍环绕在赫萝身边,划出一道道圆形轨迹。
不久之后,顺利将搭档寄放给烧炭人的霍拉德也回来了。将羊群悉数交还给他后,罗伦斯的腰还在隐隐作痛,但出发已经不能再耽搁了。
霍拉德和羊群从视野中消失后,罗伦斯在驾台上坐好,握住缰绳。
「好了,回家吧」
「唔」
赫萝坐在旁边,用一如往常的声音答道。
她丝毫不在意脚上溅满的泥水,将头倚靠在罗伦斯肩上,唰唰唰地摇着尾巴。
冬天即将结束。
新的季节,很快就要来临了。

(《狼与理羊毛的人》完)


《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共计5万字,相当于1/2个文库本了。最后收尾的部分其实完全可以再写成2万字的一章,然后随便扩充一下就是一卷新的单行本。
罗伦斯自己在事件结束后的那一番假想也很有意思。
希望赛莉姆能在今后的故事中继续出现……最好还能跟柯尔擦出一点什么火花,来一发狼学实在是极好的。
不管怎么说,我要去填《狼与金黄色的回忆》了,这也是很有支仓风格的一个短篇,至于某某小说的第二章,啊哈哈……我不知道……去问版主吧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5-19 19:54 编辑


spicywolf-mag2&3 黄金色の記憶

翻译:Mr_Outside & 草木皆眠@伐木工协会

广阔世界的尽头,群山的怀抱中。
温泉乡纽希拉,终于要迎来长夜的结束了。
罗伦斯此时吸引了一身惊讶的视线。
「哎呀,哎呀哎呀。狼与香辛料的掌柜的?」
四面环山的土地,即便天空亮起来也要等很长时间才会见到太阳。现在村里还笼罩着一片薄暗,距离稍远就难以看清说话人的脸。聚集在村子某处窃窃私语的女侍们突然喧闹起来,也是在这个时刻。如同乌鸦飞来后,慌忙鸣叫起来的鸽群般。
罗伦斯踩着雪站在她们面前,露出与呼出的白霭气息相似的暧昧笑容,将背上的柴火放下来。
天空将明未明的这段时间,纽希拉的女人们总会三五聚集在井边、水车小屋之类的地方。这样的集会所在村里还有几处,罗伦斯今天来到的是其中之一,村里人共用的面包炉。
「汉娜她怎么了? 生病了吗?」
「是不是府上可爱的小姐睡懒觉了?」
「缪莉勇敢地出门旅行去了,你忘啦? 我以前也憧憬过那样呢」
「咦……是吗。除过出生的地方,我也只认识这里了」
「不过掌柜的居然会特地过来,莫非连赫萝小姐的身体也——?」
「这可真糟糕,得去探望一下才行」
每周一次或两次,她们会聚集在这里,一次汇总烤好各自家用和店里用的面包。村里的生活很单调,因此要说她们还有什么乐趣的话,就只有闲聊村里发生的事了。
本来,这份工作往往由各家店里的女侍——她们忙不过来时则由老板娘或家里的女孩来承担。店掌柜亲自来烤面包,仅仅如此就足以成为话题了。罗伦斯背着柴火,腋下夹着白布包起的面包坯。他自己也觉得这副模样很可笑。
简直就像被老婆丢下了一样。
即便如此,面对这群毫不客气的鸽子们,罗伦斯仍保持着满脸的笑容。
她们的闲谈转瞬之间就能扩散到全村里。尽管在纽希拉开店已有十年以上的时间,可「新来的」这顶帽子他还没能摘掉。因此绝不可大意。
妻子赫萝把这份工作推给了他,自己此刻应仍在店里贪睡着懒觉。想起这个,罗伦斯在心中悄悄地抱怨起来。
「不,突然光临了一位住客,她们忙着招待客人去了。所以今天是我来」
停不下来的闲谈,突然一下没了声音。
「哎呀哎呀……莫非,那位客人到狼与香辛料去了?」
「真不容易呀」
只有这一句不像是闲聊拉话,而是真心的感慨。
「客人最初先行下榻的,是约瑟夫先生家吧」
「对啊,那是村里最老的店嘛」
「然后轮到亚伯先生?」
「接下来又是拉马诺夫先生家」
温泉旅店主人们的名字从一张张嘴里冒了出来。这些名字听起来千差万别,则是因为在此开店的人们——或他们的子孙,来自世界各地。
「所以说,他从开春就一直在各家换着住?」
「那位客人一直板着脸,是有什么不合他心意吧」
「没错没错。要求又特别多。一早起来就得给他做便当,真是累死人了。可是,他付钱很大方……」
「喂,喂,可不能被那一点小钱蒙住了眼睛啊。他没准是要打探村子的底细。我家先生说的」
「哎呀,这一来,莫不是跟山那边据说要建的温泉街有关?」
「可是说起来他又几乎不泡汤」
「对啊,要是打算在哪里建起个新温泉,肯定是要更仔细地在村里来回转着看的嘛」
这一连对话,就像是事先串好的台词般流畅。而且连说话方式都相当接近,昏暗之中很难分清哪句话出自谁口。而她们则每周都聚在这里,大概久而久之连呼吸都相通了。
赫萝像个孩子一样赌气不愿意起床的理由,望着眼前的这一幕情境,罗伦斯好像终于明白了。
和刚娶过门的新媳妇,或是店里雇来的女侍们不同,赫萝是温泉旅馆的老板娘。这样她们自然会出于礼貌,不把话题抛向她。即便这是她们主动表示尊敬的结果,可对赫萝而言,这也是最让她难以忍受的。
「但是啊,既然到了罗伦斯先生的店里,也就是说那位客人的云游快要结束了吧」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罗伦斯一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同时一面回想刚才话题的脉络,一面在脸上堆出笑容。长期以来的经验告诉他,只要脸上有笑容,事情总会好办些。无论何时都是如此。
「他对罗伦斯先生您一定也是一副苦相。不过还是别在意的好。不管在哪家店里他都只有这一副表情。虽然您才刚开店没多久,一定感觉很棘手就是了……」
「以前好像也有过呢,那种古怪的客人」
「那都是你还年轻的时候吧……差不多有二十年了?」
「真没礼貌! 人家现在也年轻着呢!」
如同亲密姐妹般的对话固然令人不由得心生笑意,可只言片语间还是会流露她们真实的想法。十年,对一家温泉旅店来说只是『刚开店没多久』而已。
那位客人首先入住的约瑟夫家,是村里历史最悠久的温泉旅店。因此,要离开村子时最后入住狼与香辛料,也是因为这是最新的一家店。
看来,想要融入村子,还要再花一些时间。
「先不说那些,人差不多来齐了」
刚才还叽叽喳喳,如同小女孩般吵嚷的一人,像是突然回过神般说道。这里不是城镇,不会有教会的钟楼按点鸣响,因此时间的感觉常常是粗略的。而且面包的消耗速度因人而异,村里人也不会频繁地这样集中起来。
「那,开始抽签吧」
有另一人拿起了面包炉边的一把细树枝,接着用垂下的衣摆包好。
不过,每根树枝都从布里露出了同样的长度。
「是新的树枝吧? 我可没作弊啊?」
「你最近越来越上了年纪,就是在这片黑里动手脚,恐怕也看不清该抽哪一根吧」
哈哈哈哈,四周泛起一片同意的笑声。接着她们逐个从树枝中挑了一根。每根的长度都不一样,谁抽到的越长就越开心。罗伦斯是最后一个抽树枝的人,就像是有谁蓄意一样,留给他的那根很短很短。
「啊,啊呀呀」
「哎,你真的没有耍诈吧?」
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她们中蔓延开。刚才的抽签,决定了谁最先使用烤炉。
使用公共的面包炉时,谁都不愿意当第一个。因为虽然每个人烤面包的燃料都是自备的,但炉子的预热首先就得花不少时间。因此,要让冻了一晚上的砖炉暖和起来,第一个人必须得准备多得多的柴火才行。
「不不,这样反而正好」
罗伦斯慌忙打起圆场来。
「我们家有这么一位难招待的客人,让他等久了恐怕又会听到抱怨。原本,要是抽到后面,我还想和别人换到第一个去」
若是被怀疑使了诈,事情可就关乎自己的名誉了。刚才提心吊胆的女子们个个露出心里放下一块大石般的表情。
「既然罗伦斯先生都这么说的话……」
「确实,考虑到时间,这样也不坏呢。至少比起一个劲在乎柴火,最后把面包烤成焦炭的谁……」
「哪里!我只是聊着聊着就忘了而已! 而且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四下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罗伦斯笑了笑,揭开面包炉的盖子,将木柴摆好,点起火来。
到太阳从山后面露出脸来,似乎还要再等一阵子。

烤好的面包,隔着布也能散发出温暖的热气。罗伦斯一面走一面撕下一块柔软的面包塞进嘴里,等他回到温泉旅馆,天已经亮了起来。
和那群手上不停,嘴上更不停的女人们一起烤面包实在是累人,但在晴朗的天空与面包的香味中,自己的确受到了她们那股活力的感染。
因此,等到走回村旁自己开的旅店时,即便看到了那位闷头站着的客人,他也能露出毫不输给他的和善笑容。
「让您久等了」
「哼」
这个瘦小的老人像是颇为不快似地哼了一声。他手中已经提着汉娜做好的便当盒,站在屋檐下,看来是专等着罗伦斯的面包。温泉旅店除了泡汤的客人外也会有猎人和樵夫光顾,因此并不是早上就没有人出去。
可是,老人的打扮却不同于罗伦斯知道的任何职业。
他戴着锅形的毛皮斗笠,小腿裹着熊皮绑腿,肩上搭了一块狐皮,手套像是鹿皮做的,身后则别着一把模样吓人的柴刀。他的背囊装得鼓鼓囊囊,但罗伦斯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什么。老人的目的也充满谜团,而且几乎没踏进过温泉池里。
这个老人走进罗伦斯,伸手要将装面包的整个布包都拿去。
以便当来说,这也实在是太多了。罗伦斯露出了为难的表情。老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缩回手表示让步。罗伦斯一面在心里为他的举动纳闷,一面用另一块布包了三个刚出炉的小麦面包交给他,同时注意着他的神色。而老人虽然沉默,却还是低了低头算是致谢,接着一语不发地走向了别处。
尽管总板着脸,可他并不是不知礼节。
罗伦斯望着他的背影,在心中揣摩起来。这个老人看上去不像恶人,只是散发着一种执拗的迫力。等他走下旅馆前的山坡,身影消失在树林中之后,罗伦斯闻到食堂中飘来了一股香味。
长桌上摆着做好后应该放了一段时间的早饭。半盘子煮豆子,一些炒过的厚切熏肉,去年秋天买来,剩下了最后一点的盐腌鲱鱼,还有几片奶酪。从内容来看,这大概和汉娜做给那位奇怪客人的便当是一样的。她一定是嫌麻烦,在做的时候也连带准备了罗伦斯和赫萝的那一份。
有香味的地方必定有赫萝,此刻她正坐在那张长桌旁——
「真慢。冷了难得丰盛一回的早饭」
对冒着寒风一早烤完面包刚回来的丈夫,投来了责备般的眼神。
「烤面包的顺序是抽签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我这还是第一个烤的」
而且,这本来还是赫萝这个老板娘的分内事才对。罗伦斯一边回击赫萝那不讲理的抱怨,一边将剩下的面包交给从厨房中走出的汉娜。结果作为罗伦斯夫妇的早餐,汉娜从布包里拿出了三个面包。
不是两个也不是四个,而是三个。罗伦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可得到的回答只是她恶作剧似的微笑。到底是为什么,他怀揣着疑问拿起面包坐下来,而后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两份早餐没有面对面摆在长桌两边,而是并排摆在同一侧。中间隔着的陶瓮里,大概盛的是葡萄酒。
一大早就吃得这么铺张,他还没来得及生气,便发现赫萝面前的杯子还是空的。现在,罗伦斯总算意识到了汉娜的意图,还有赫萝的想法。
「既然觉得把麻烦工作推给我是不对的,」
他拉出椅子,在赫萝身边坐下。
「一开始就自己去不好吗」
罗伦斯在自己的盘子里放了两个面包,赫萝的盘子里只放了一个。
「她们说你永远也不会老,一半是嫉妒,可还有一半是真在夸你」
他身旁一脸赌气的模样低着头的赫萝,外表如同十余岁的少女一样。但赫萝不是少女,甚至连人都不是。此刻温泉旅馆中没有外人,因此她也没有藏起头上的兽耳和身后的尾巴。正如这两者所暗示的一样,赫萝的真面目,是能够将人整个吞下的巨狼,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
「再说有什么,大概也就是对新来的人,那副没有恶意的疏远态度了」
罗伦斯说到这里时,赫萝向陶瓮伸出了手。她抓着比自己的小手要大得多的瓮,潦草地往罗伦斯的杯子里添上了酒。往常赫萝只会给她自己倒酒,这副明显有悖常态的举动让罗伦斯不由得想笑。
「你在那种地方,心里的滋味的确不怎么好受吧」
赫萝曾因一时兴起南下离开了自己的故乡,一个叫做约伊兹的地方。而后在某个小村子中做了数百年丰收之神,司掌小麦的丰歉。当初离开故乡的理由、返乡的路都已在时间之河的流淌中淡忘,几百年的孤独里,赫萝就像卵石一样被慢慢磨去了棱角。
罗伦斯正是在那时与她邂逅,最终来到了这里的。
自称贤狼,老奸巨猾,深有城府,但爱虚荣,又怕寂寞。
她一个人站在那座面包炉前,看着那群女人无神经的笑容,心里越来越疲累的模样,罗伦斯很容易想象得到。
「不过,我本来就是旅行商人,和她们交流的多了,也好推销自己」
即便是面对这故意的炫耀,赫萝也一声不吭。她将熏肉切成两半,把一半放进罗伦斯的盘子。
往常不管怎么说她都要给自己切多一半,这次两边分量居然一样。
「所以,我没有生气,这算是分工」
罗伦斯把自己面前的第二个面包掰成两半,把较大的半块放在赫萝面前。
「我知道,你肯定是在替我盯着那个奇怪的客人,没错吧?」
她终于抬起头来看了罗伦斯一眼,嘟着嘴,就像是吃了什么苦药一样。
罗伦斯在赫萝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又将视线转回早饭。
「好啦,先吃饭吧」
赫萝盯着他看了好一会,最终也伸手拿起了面包。
啪嗒啪嗒。
她的耳朵动了动,蓬松的尾巴在身后开心地摇了起来。

「那人并非什么心怀不轨之辈。咱能感觉到他的那股念想」
以赫萝对人苛刻的评判标准而言,这个结论算很稀罕了。
那位客人是昨天午后突然到店里来的。走进后只用极小、极难听清的声音问了一句『有房间吗』。整整一个冬天都在村中各家店里流转,有关这位客人的传言自然也进入了罗伦斯的耳中。
而当那迫力逼得罗伦斯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后,他又一语不发地掏出了一枚琉米奥尼金币,搁在柜台上。这一枚金币足以让四口之家节省着过一整月。以他要住在这里的两周来算,可谓奢侈得不能更奢侈。
为了让这两周配得上一枚琉米奥尼金币的价值,罗伦斯费了不少心。但不论是提议请乐师或是请舞娘来,这位客人都摇头拒绝了。他唯一开口提出的要求,只是便当,尽早。这两个词而已。
的确是位奇怪的客人。要说是某个城市逃来这里的要犯,他太过悠哉了。要说是过于神经质,以至于对哪一家旅店都不满意,似乎也并非如此。何况原本他就没有对温泉和房间展现出什么兴趣。
这位客人停留的上一家店,店主是罗伦斯在村里最好的知己。
那家的孩子是个名叫卡姆的少年,与缪莉年纪相仿,从小一起玩到大,甚至还在不久之前向罗伦斯表达了希望对缪莉求婚的意愿。他是个能干的孩子,罗伦斯也觉得有这样一个儿子是件好事。卡姆的父亲萨莱斯尽管看上去总板着脸,但稍谈上两句就能看出他的古道热肠。奇怪的客人来店里之后,也是他到狼与香辛料,告诉了罗伦斯有关这位客人的很多信息。
因此,随着老人一次次在不同旅店流转,旅店主人们口口相传的情报,最终平安地抵达了罗伦斯耳中。当然这些信息他也告诉了赫萝。
「咱猜,他或许是个采药人」
「采药人?」
赫萝点了点头,视线仍落在眼前的小麦面包上。
来了用琉米奥尼金币付钱的客人,招待的水准自然要提升不少。今天的面包是洁白的小麦面包,尝起来甜美又柔软,不管吃几个都觉得不够。
不过,赫萝还把小麦面包撕开,在裂缝里填进去了豆子和熏肉。好吃的东西再加好吃的东西,一定会变得加倍美味。赫萝的这种想法让罗伦斯不由得联想起了贪嘴的猫咪之类。她拿起塞得满满的面包,带着满脸喜色一口咬了下去。
「唔咕,啊呜……没错。要说为啥——」
罗伦斯用手为她取下粘在脸上的豆皮,催着她接着说下去。
「因为他身上一股香草的味道。而且,带在身上的东西还有股金属味。大概是镰刀之类的」
「旅人的身上肯定会带着草药和短剑。但你说他不是旅人的话?」
「那种草的味道闻惯了就能分出来。不对,要说闻惯了,咱倒觉得自己像是在哪里闻过……」
赫萝闭着眼,像是回溯脑海中的记忆。尽管如此她还能准确地咬在面包最有料的地方上。小嘴大口大口地咬着面包的模样,在别人看来大概很不雅观。不过罗伦斯却觉得这副模样非常可爱,因此很喜欢看她吃东西。
「还有,唔,那家伙身上还带着麦子」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精灵。很久以前,她也是通过寄宿的麦子潜入了罗伦斯的马车。
「那大概是干粮吧。在寒冷的地方带起来很方便。毕竟就算外面有除雪人的小屋,屋里也不会放着粮食。麦粒不磨成粉的话,可以保存好几年的」
「嗯? 反正咱对人世也没啥了解。要说还有什么,那家伙的打扮也算一个。人世里的不同工作,都有各自的打扮对呗?」
旅馆主人会穿得像旅馆主人,兑换商会穿得像兑换商,旅行商人会穿得像旅行商人。铁匠会系着厚厚皮革做成的防火围裙,面包师则会戴着独特的帽子。
如同赫萝所说的一样。人们通常不会特地报上自己的职业,而是会打扮成别人一眼就能明白的模样。
「那顶大斗笠一样的帽子,我的确是从没见过」
老人的帽子像锅一样深,外形独特,戴上去几乎能遮住整张脸。要说那是某个职业的特征,的确有一番道理。
「那帽子外面是毛皮,里面是铁。假如那人带着那种东西在山里转悠,咱觉得只能是因为一直把脸凑在山崖前,才带着那个防止上面的落石砸着头」
「……在找铁矿? 确实,别的店主人也猜他可能是个探矿人」
但是,由于会破坏土地,要采矿就必定得有当地的特许状。纽希拉的客人多是权贵,店主们因此不乏保护这片土地的门路。若是没法像温泉一样涌出大量黄金,这里一张特许状也不会有。假若那位老人真做了多年探矿人,这点道理他应该明白才是。
「山里的那群家伙也跟咱说,有人闯入了领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是猎人还可以堂堂正正与之一战,可那人既没拿武器,也不追赶猎物,谁都拿他没办法」
赫萝是一只狼,因此可以和普通的动物交流。
这就是为什么狼与香辛料敢开在深山村落外的深山中。普通的旅店在这种地方,大概一天到晚都得防备野兽袭击,根本做不成生意,但这里却因为有赫萝对野兽的命令,因而无需担忧那些问题。
相对地,罗伦斯有时会在温泉里看到熊的身影,被猎人追击的动物也会逃命到这里来。所谓共生共存,就是这样一回事。
「这么一说,也只能认为他是在山里寻找什么了」
「没错」
赫萝吃完面包,舔了舔自己纤细的手指。自从孩子出世以来,她似乎一直尽可能避免这样的举动,时隔好久又见到了一次,罗伦斯陷入了仿佛时间倒流的错觉中。
而且,这动作和缪莉一模一样。
「但是,那人要找的东西好像还不简单,咱也说不明白」
「什么意思?」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露出了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似的神色。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起陶瓮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酒。
「那人在各个店里都呆了一遍对呗? 而且,不管是歌呀舞呀,温泉呀房间呀,他都没什么兴趣,所以还能怎么着?」
「啊……没错!」
不仅待遍了纽希拉的每一家店,似乎还特地按照着开店历史长短的顺序。罗伦斯回想起了面包炉前听到的说法。假若他是在村里找什么东西,说法的确是可以成立的。
「我听过这样的故事……。旅行途中的富商在途经的村子里病倒,然后在房间的某处留下秘密信息,告诉后人自己的财产藏在何处」
罗伦斯起先是半开玩笑地说出了口,可他自己的神色很快认真了起来。
「或许……事情真的是那样的?」
「嗯?」
「你想想看他付钱时惊人的大方程度。我有好几年都没见过琉米奥尼金币了。假如他是在寻找什么财宝,能拿得出这样的钱也就不奇怪了吧?何况纽希拉的客人几乎都是有地位,有名誉,或者有大量财富的人」
「唔,所以,汝觉得他是一边在各家旅店找藏起来的信息,一边提着便当盒,在山里找藏起来的宝物?」
「或许还可能是遗书呀特许状之类,不怎么占地方的宝贝」
罗伦斯开始认真思考起来,而赫萝则突然叹了口气,夺过了罗伦斯盘中的熏肉。
「啊,喂,那是我的」
「这么好的东西给大笨驴吃真是可惜了」
说完,她一下子把熏肉送进嘴里。
然后舔着手上的油,无奈地看着罗伦斯。
「那人对温泉和房间一丁点兴趣也没有,汝忘啦?」
「……啊」
「倘若线索刻在墙上或是天花板上,料谁也会找得双眼满是血丝。温泉池的石头背后就更不用提了。而且,干那种勾当也实在太显眼了,那人在村里晃悠了一个冬天,怎么可能还没被发现?」
「的确如此……。唔……可是,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住了那么多店,是为了寻找什么」
「或许是人目所不能见的东西」
「啊?」
追问的同时,赫萝的表情让罗伦斯吃了一惊。
她正看着自己,露出充满寂寞神色的微笑。
「比如回忆」
「……」
说完,她像是掩饰羞涩般站起身来。
走到仍坐着的罗伦斯身后,伸出手环抱住他的脖颈。而之后又很快放开,可能是她的虚荣心在作祟。
「好了,咱也得接着缝衣服去了」
这句话却带着与刚才的微笑截然相反的开朗。说完,她便跑上了二楼。罗伦斯一直望着赫萝的背影,直到那条漂亮的尾巴消失在楼梯平台后。
赫萝曾在某个小村的麦田中被回忆束缚了上百年。其间她忘却了回乡的路,记忆中的许多东西也随着时间流逝而磨灭。离开那片麦田,在旅行途中偶然经过的某个小镇,她还因那里已完全不同于自己的记忆而几乎要哭出来。结果最后还是当地流传的传统料理勾起了她的回忆,让她确信,那就是自己曾造访过的地方。
那位带着奇怪皮毛斗笠的老人,看起来年龄足有罗伦斯的两倍。或许他也是因为往昔的回忆渐渐朦胧,才为了寻回这些宝物不惜豪掷出自己的积蓄。
如果,老人充满执着的面孔,背后是这样的含义——
罗伦斯舀了一勺已经凉了的煮豆子,在嘴里慢慢嚼碎。虽然凉了,但味道已经沁入其中,很好吃。温泉旅馆开得久了,人也总会这样被故事沁染。
罗伦斯很快吃完自己的早饭,离开了食堂。

远行之人客死在路旁旅舍中,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巡礼路线沿途有不少修道院建立的医院,其运营费则往往来自病逝者的遗赠。人们还传说,在有名的巡礼路线上,若是医院选址得当,甚至还能凭此积累一笔巨款。
前往纽希拉的客人偶尔也有在这里病故的,但他们大抵在来之前就准备好了遗嘱,因此不会把什么巨额遗产争端的种子留在这里。这些客人多数是高龄老人,加上此地又被称作世界的尽头,恐怕他们也是事先做好了某种思想准备才来的。
在享乐的温泉乡里坐拥莫大的财产而死,大概他们也觉得这样风评略为刺耳。
不过即便如此客死的事情的确发生过,因此这种可能性仍是不能排除的。
「那客人在拉马尼诺夫先生的店里时,就应该已有不少旅馆主人怀疑过这个了」
罗伦斯之前招待那位神秘客人的是萨莱斯。说出这句话时,他正带着一脸的沉闷表情。
这不是因为嫌恶罗伦斯,也不是为他的浅薄资历而不屑,而是他的模样天生如此。萨莱斯方正的脸上大半都被络腮胡覆盖,加上眉毛足有两根指头般粗细,一眼看去很难察觉他的表情。何况他原本就是个沉稳内敛,不善言笑的人,这给他招来了不少误会。
但只要谈上几句,就会发现他热心又善良。
「不过,罗伦斯先生,这里每一家店间的竞争都很激烈。客人回去之后,房间会怎么样?」
「会连角落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毕竟他们会留下好些垃圾」
「没错。阁楼、地下室也是一样。扫除稍有怠惰,很快老鼠和猫头鹰就会在那里筑巢。所以如果遗言刻在这些地方,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或许那遗言是用没法轻易破解的暗号写成的」
罗伦斯刚说完,萨莱斯突然咳了两声,拿起柜台上的壶给杯中添了酒。那酒是用夏天收获的越橘做成的,味道又酸又甜。
罗伦斯突然发现,他在笑。
「这种想法我也不讨厌,偶尔,让这村子里有些刺激和冒险也不错」
该不该当作褒奖而接受,罗伦斯有些犹豫。不过他递来的酒杯倒是可以不用多想就一饮而尽的。萨莱斯店里的酒味道非常出色。不少旅店的主人们都会出于兴趣和效益为店里酿造好酒,萨莱斯是其中最狂热的。毕竟能喝到好酒的确使人开心,而且不论说了什么傻话都能归结于醉酒,这就更方便了。
「但是,我怎么也不认为那位客人是在温泉旅馆里四处调查。这里的旅店主人们,连店里老鼠常走的路线都一清二楚,他们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看起来那个奇怪的客人趁着夜色偷偷溜上阁楼翻找,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了。
「白天他会上哪里去?」
罗伦斯问了一句。而萨莱斯则耸了耸他厚实的肩膀。
「每家店最近都忙着收拾客房。白天忙里忙外,没空调查那些」
他舔了一小口酒,闭起眼,摇晃起脑袋来。
——有点甜啊。
还加上了这样一句。果然对酒颇有要求。
「猎人和樵夫们说,他常常在村外小道上出现,有时好像也会走到小路外。有猎人还担心他会不会把猎场给弄得一团糟」
这和山里动物们的陈述也是一致的。
「可是,为何是事到如今?」
萨莱斯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事到如今?」
「唔……。我希望你别忘坏处想,不过那个客人会住在狼与香辛料里,说明大概是要回去了」
罗伦斯很快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
「的确如此。事到如今,我能查出什么来,自己也有些怀疑」
资历更老的旅馆主人们都对此无可奈何,现在罗伦斯也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罢了。尽管如此他却还要坚持,萨莱斯只能认为这其中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大半,是纯粹的好奇心。因为我是旅行商人出身的」
「好奇心」
对纽希拉,这个时间都仿佛不曾流动的村子来说,这实在是个突兀的字眼。身材像熊般魁梧的萨莱斯重复着这个词,似乎是产生了相当的兴趣。
「剩下的呢?」
「大概,是矜持吧」
无论说出什么都归结于酒力,罗伦斯抱着这样的想法喝了一口越橘酒。
「这里是纽希拉。一切争端都会消解在温泉里,每个人都带着笑容度过时间的地方。我当然也希望那位客人能笑着回去」
罗伦斯想起了老人脸上的那副执拗神情。
「我想作为新人,愚直地坚守着这些东西,不算是坏事」
——何况对方还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萨莱斯眨了眨眼睛,又挠了挠头。
「确实,这种乳臭未干的话,也只有新开店的人才说得出口吧」
「何况大家都早已满身硫磺味了」
没错。萨莱斯抖抖肩膀,用力伸直了脊背。他脸朝店门坐着,就好像刚才看到那个老人走到哪里去了一样。
「我不觉得那客人是坏人」
萨莱斯静静地说。
「不拖欠付账,也没有多余的抱怨」
「早上要求做便当这点呢?」
「害我被后厨的厨娘发了一通牢骚」
罗伦斯笑了笑,又听他接着说了下去。
「而且还有一点。我中意的,是他很会喝酒。还是仔细品过味道后才咽下喉咙的。这在客人中实在是不常见」
「其他客人往往是大口猛灌的吧」
萨莱斯眯起眼,轻轻叹了口气。
「客人每天闷着脸出门,我反而还因为他开心。我这温泉旅馆主人的眼睛和精神,或许都被温泉的水雾给盖住了」
他的视线回到手边,又饮下一口自己引以为豪的酒。
「之前,罗伦斯先生提出的那个奇妙的祭典主意也是一样。我们正在被每天的生活一点点消磨着。鹅卵石自然是越圆越好,但越圆就越容易被水冲着走。没有立场,无所坚持。最后习惯了不变的日常,被欲望刺激着,也只会对变化熟视无睹。终究没能对重要的人说出关键的话,所以才会对那位在纽希拉还满脸沉闷的客人视而不见」
他一下子说了许多,突然又噤住口。埋着头,带着有些悲伤的表情,如同对着映在杯中的自己低语一样,小声开了口。
「没头没绪的,我就说了这么多啊」
大胡子遮住的那张脸,似乎是害羞了。
罗伦斯也喝了一口酒,接着说。
「我倒正喜欢这种甜度的酒啊」
萨莱斯抬起头,露出不知拿他如何是好似的笑脸。
「这个,大概是因为罗伦斯先生的店里,连空气都带着甜味吧」
「我的店里?」
「客人们评价很高的。他们说在那家店里,比起乐师的歌曲和舞娘的舞蹈,看着店主夫妇在一起时的模样才是最有趣的。简直是纽希拉温泉旅店的楷模」
「……」
即便是对装扑克脸颇有研究的罗伦斯,也不觉得自己能蒙混过眼前的场面。
萨莱斯则似乎是享受着他这副困窘的样子,又喝下一口酒。
「原来如此,所以缪莉那小姑娘才能有那样天真烂漫的个性,我懂了」
这个时段,萨莱斯店里的客人都离开了,屋子里非常安静。
因此他那沉稳的语气听起来格外轻柔入耳。
脸又红又热,是因为酒的缘故。
罗伦斯在心中如此解释着,看到萨莱斯望着自己又一次笑了起来。

「有关那位客人,我也会尽最大力协助的」
临别之际萨莱斯这样对罗伦斯说。结果,还是在他的店里呆了太长时间。尝遍了好几种冬天酿熟的果酒,回去时罗伦斯只觉得脑袋醉得飘飘然。萨莱斯还挽留他吃过饭再走,不过要是答应下来未免也太厚脸皮了。
何况还有那位奇怪客人的事要解决。他向萨莱斯道过谢,接着便离开了。
迈着踉跄的步子,摇摇晃晃总算走回狼与香辛料,赫萝和汉娜正在食堂里缝东西。看到罗伦斯的模样,两人都皱起眉头来。
「汝看来挺开心的嘛?」
让女人们做针线活,自己出去喝酒。罗伦斯无话可说。
他低头表现出反省的态度,准备老老实实地被赫萝在脑袋上咬一口,结果又是一阵余醉的眩晕。
「萨莱斯他们家……嗝,的酒,实在是好喝……啊……」
「真是的,这大笨驴」
赫萝把亚麻床单搁在桌上,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向罗伦斯。
——要被赏一巴掌了。他刚想到这个,却发现赫萝扶住了自己。
「给卧室带上一团酒气可不行。汉娜,拿水和毛巾来」
「好的好的」
汉娜也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离开椅子,罗伦斯想看她要去干什么,却被赫萝拽进了一旁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正中是个地炉,四周则铺了一层麻垫。熏鱼和熏肉吊在大梁上,夜晚睡不着的宾客可以围着火炉一边喝酒一边烤来吃。有时,白天就烂醉如泥,连台阶也上不去的客人也会被放在这个房间休息。
罗伦斯被丢在这里,呆呆地望着被烟熏过的天花板。
经过了数十年的使用,仔细一看,天花板其实还很新。
据说,等到木头的接缝处也被烟熏黑得看不见,一家温泉旅店才算真正开了起来。
就看今后了。就看今后了。罗伦斯抵抗着越来越重的眼皮,在心里默念。
「喂,别睡」
意识陷入朦胧前,他突然被人扶起脑袋,同时有什么东西也被送到嘴边来。
「汝还是先喝一点水比较好」
赫萝正一脸认真地低头望着自己。她是在担心。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由得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这个酒鬼。少嬉皮笑脸了,快喝!」
直到赫萝开口训斥,他才老老实实地喝下了那碗冷水。那水大概是用温泉融化的雪水。每天都从河里汲水实在是费力,因此纽希拉的旅馆大抵都是这样取水的。
虽然是把雪封进陶瓮后才丢进温泉池的,可不知是不是温泉的水雾钻了进去,罗伦斯第一次喝的时候只尝到了冲脑的硫磺味。不过,现在他开始觉得这才是纽希拉的水。
「真是的,大白天就一身果酒的味道,还怪好闻的……。越橘,醋栗……唔,还有木莓?」
赫萝使劲吸着鼻子,带着一脸怨恨说道。
「真的,好喝。他们……好像,对水很挑」
罗伦斯还没笑着说完,就在额头上挨了一下。不久之后,汉娜给他盖上了毯子,又在地炉里放了木炭,周围还添了柴。
「大笨驴,这份人情咱可记下了」
赫萝将一次大白天就大摇大摆地喝个烂醉的权利收入了囊中。
罗伦斯憨笑着闭起眼,突然听到她呼出一口气的声音。
接着,他的头被轻轻扶起,放到了某个软软的东西上——不是房间地下的麻垫。
「……?」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脸上盖了一块布。
「噗哇,怎、怎么了?」
「嗯?」
拨开布,罗伦斯看到了赫萝脸上的促狭微笑。
看起来她从汉娜手中接过了缝东西的工作。
「光咱一个人干活可不行」
让喝得烂醉的丈夫躺在自己的腿上。
这样的妻子真是极尽温柔贤惠,不过赫萝式的做法则是把丈夫的脑袋当作缝东西的垫子。
「汝不喜欢,拿掉就是了」
若是真那样,免不得她又要跟自己冷战三天了。
罗伦斯认输般地长叹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赫萝正忍着笑,罗伦斯能从她大腿的颤抖中察觉出来。
他还发现赫萝正轻轻用手梳过自己的头发。很快,罗伦斯便沉入了安眠。

忽地醒过来,眼前是不同于卧室的天花板。大白天猛睡了一通的罪恶感,以及无法解释的舒适感一同涌来,让罗伦斯禁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总觉得全身都带着疲累,或许是因为刚才在梦里,赫萝一直朝自己扔橡子的缘故。啪,啪,橡子一个个砸在自己的头上。
毯子里莫名地温暖,低头一看,果然是赫萝。此刻她发出了安稳的眠声,看来睡得正香。至少睡午觉时,没必要再遮住耳朵了吧。罗伦斯这样想着,伸手要取下她的头巾时——
听到了啪嗒啪嗒,水滴下来时发出的声音。
漏雨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不对,这声音似乎在催促着罗伦斯想起另外一件更重要,更紧迫的事情。是的,梦里赫萝朝自己丢来的也不是橡子……。
立刻。
罗伦斯抬起头来,朝温泉旅店的门口望去。
「……」
被雪水濡湿了满身的那位神秘客人,正站在那里。
「实、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
接连冲击他头脑的的确不是橡子,而是从地板传来的脚步声。
何等不成体统!温泉旅店主人在白天大睡懒觉的模样,居然让客人看了个一清二楚。罗伦斯慌忙支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突然想起赫萝还搂着自己,又连忙拽起毯子盖住她——尽管现在已经完全不可能瞒混过去了。
老人直直地盯着罗伦斯。
除了露出僵硬干涩的笑容外,罗伦斯什么也做不了。
……唔唔……汝哟……? 毯子下模模糊糊地传来了赫萝的声音。
他无视了赫萝的声音,用毯子将她全身卷起,一口气扛在肩上。
『嗯啊? 怎、怎么了?!』
尽管毛毯中的赫萝不断挣扎,他还是装作没听到也没见到。
「请稍等,我马上为您准备擦身体的毛巾和火盆!」
罗伦斯对站在门口的老人留下这样一句话,就立刻扛起赫萝跑向了二楼的卧室。老人的视线一直追着自己,他非常明白,明白得脊背都像是被那视线刺出了洞一样。
太失态了!
尽管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大概没被看到,可这事关旅店的品味。
罗伦斯丢下被卷在毯中的赫萝,无视她责难的声音,一口气跑回了一楼。

罗伦斯在地炉和暖炉中都加了足量的木柴,烤干了客人濡湿的衣服。此时店里再没有别人,而自己的服务对象又是用金币付账的贵客,因此无论怎样周到都不为过。
只是,不论是问需不需要泡汤暖暖身子,或是在晚餐之前稍吃些什么,又或是上午去了哪里,不论如何对他搭话,这位客人始终闷着声。他偶尔会点头或是摇头,因此并不是完全无视罗伦斯的话,可这样实在教罗伦斯为难。
何况自己刚才还闹出那样一番尴尬,罗伦斯的心里不由得开始畏缩起来。
话说回来,殷勤得过分反而又可能惹人厌烦。想到这里,罗伦斯对那位客人说了声『有什么需要请您再叫我』,接着便离开了。
不过,在跟萨莱斯好好诉说一番之前,他还有更多事情想询问这位老人。当然这也是为了老人自己,为了能让她笑着踏上归途。
首先看他满身雪的模样,必定是在山里徘徊了许久。而且尽管费了如此大的努力寻找什么,结果仍是不甚理想。
但是,究竟是在找什么?
越想,反而越是云里雾里。罗伦斯决定去后厨找汉娜发发牢骚。这么做的另一个理由,则是赫萝被他卷在毯子里丢进卧室后闹起了别扭,一直闭门不出,在那位老人占据地炉房间的期间内,罗伦斯无处可去了。
「说起来,我倒是觉得太太猜得没错,那位客人或许真是采药人什么的」
汉娜一面准备晚饭一面对罗伦斯说。她切碎不畏严寒,在冬天仍能生长,而且绿得教人怀疑的青菜,将它们投入锅里。
「你有什么理由吗?」
「刚才我给客人端去热红酒的时候,发现他正在吃雪呢」
「雪? 他想喝冷水?」
或许为让他暖身子而端出热饮是个错误的决定。那位老人大概在外面消耗了不少体力,喉咙已经渴得发干了。
「不,并不是,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汉娜将干肉和酸白菜加入锅里,又撒了不少盐。
「他吃得很慢,像是要尝出滋味一样。看那样子,肯定是身体哪里有问题」
罗伦斯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愣着看她。这副表情反而让汉娜惊讶起来了。
「哎呀,您不知道吗?」
「什么?」
「南边长橄榄树的地方,雪是被人当成药来卖的。据说对头痛,腹痛,发烧,牙痛都有效果。不过,大概只有贵族老爷才买得起吧」
罗伦斯摇了摇头,那么遥远的南方,在他还是旅行商人时也未曾去过。
「南边的地方,冬天高山上也能积雪。听说人们把雪结结实实地塞进包裹里,然后用船一堆一堆地运走,再挖个坑埋起来,等到天气热时拿出来卖。雪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所以能赚一大笔钱。那位客人会不会也有类似的想法呢」
呵——。罗伦斯发出感叹的声音。那一定是只有大规模商会使用大规模运输网才做得成的买卖。凭借他们的手腕,哪怕是天上白白掉下来的东西,最终也能变成金币。
「所以说……那客人是南方人?」
而且,还是遥远到会把雪认为是药的地方。是自己都没去过,只是听别人谈起过的远方……。*
[*注:此处疑似与《狼与花瓣的芬芳》有矛盾,前者发生在罗伦斯的旅行商人时代,但那时他已经向赫萝描述了冰雪做成的糕点]
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惊叫了一声。
汉娜将注意力从灶台的火转向他,露出讶异的神情。
「莫非——」
罗伦斯慌忙转身,却不小心踢翻了盛着蚕豆的笸箩。
「呜哇! 哇!」
他别扭地稳住身子,捡起撒了一地的蚕豆来,还听到身后传来汉娜的笑声。
「老爷您真冒失」
太丢人了。罗伦斯只能回过头,露出尴尬的笑脸。
「让我来吧,毕竟您看来像是想到什么线索了」
要说起来,汉娜的心里话其实是希望罗伦斯别再给她添乱了吧。
「那就,麻烦你了,抱歉啊……」
汉娜笑着耸了耸肩。
罗伦斯将笸箩放回原处,然后离开后厨,在柜台底下拿出了墨水瓶和一叠草纸*。他本以为瓶中的墨水已经冻住了,幸好还能直接用。紧接着抓了一根羽毛笔,然后就跑向地炉房间去。
[*注:此处疑似时代错误。造纸术在欧洲普及约为12世纪,而古腾堡印刷机则在1450年左右出现,随后宗教改革运动爆发。这与故事中的情况有出入。或许支仓在撰写故事时并未严格按照欧洲历史顺序]
那位神秘的老人果然正盯着地炉的火苗,小口小口,慢慢地尝着雪,就像是要让每一丁点都被身体吸收一样。他听到罗伦斯的脚步声,一下子抬起头来,模样如同一个被打扰了清净的隐士。
罗伦斯道了声失礼,便坐在地炉一侧,拿起羽毛笔来。
然后,在纸上用所有他懂得的语言各写了一句问候语,出示给老人看。老人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看着罗伦斯。
随着罗伦斯逐一指过纸上的问候,老人露出如同白昼里见到了龙般的表情,指出了其中的一行。而让罗伦斯惊讶的是,那是通行于这世上任何地方,甚至在天国也应畅通无阻的语言,也是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才能阅读的——教会文字。
「您……究竟是?」
他不由得问出了口。老人张开嘴像是要回答什么,接着很快又闭住,转而指了指罗伦斯手中的纸和笔。罗伦斯立刻将东西递给他,接着老人轻轻欠了欠身,便很快在纸上写出了一句句话。这位老人并非冷漠也并非怪癖,他仅仅是不会讲本地语言罢了。
而且,既然来自遥远的南方,在这不久前还被认为是异教徒土地的世界尽头,他也绝不会想到旅馆主人竟然懂得教会文字吧。
尽管如此,老人在纽希拉滞留了这么长时间,应该知道这里的顾客中有不少是高阶的圣职者。若是感到语言上的不便,他原本大可在这些圣职者的帮助下,和旅馆主人们沟通的。
罗伦斯正在纳闷,老人已经写好了一段话。
「这是……」
面对他投来的疑问眼神,老人点了点头。
纸上这样写着:
——我受某位地位尊崇的贵族之命,为达成他的委托来到这里。为此,需要在这村里找到某种异常美味的水。但是,无论哪里的雪水或泉水都没有想象中的特别。您知道什么线索吗?
流利且端正的字迹。
采药人。这个字眼又一次在脑海中复苏。而且,如同汉娜所说的,能做药的雪。
老人没有轻易泄露自己的目的,是因为需要那药的是某位地位极高的贵族。具有相当立场的人,若是暴露了弱点便可能因此受政敌打击,因此往往会对周围隐瞒病情。而纽希拉的客人又多来自南方,能使用教会文字的客人,或许正属于与这位老人敌对的势力。所以他才会百般犹豫,不愿泄露自己来这里找药的目的。
老人脸上的执拗神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
罗伦斯刚想回答,突然又想起老人几乎完全不懂这一带的方言。
他轻轻低头,从老人手里接过纸和笔,在上面写道。
——我也不甚了解,但我可以为您去询问可能知道的人。
老人读完这句话,深深朝他低下头去。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罗伦斯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的。
——您为何要将目的告诉我?
是因为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吗? 罗伦斯猜想到。老人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接过了纸和笔,然后短短地写了一句话。
——因为您看上去非常值得信任。
他究竟是看到了什么才产生了如此想法,罗伦斯知道答案,而且那个答案还让他头疼不已。大概与其说是信任,倒不如说是老人已经将他的把柄抓在了手里,可以对他任意差遣了。
不过,他当然可以信任自己。这一点罗伦斯是有自信的。他对老人点了点头——同时忍住了想跟着说一句「但我也可能干出傻事来」作为借口的冲动。

要说在山中找什么东西,这里有许多的行家里手。
至于其中的翘楚,大概一眼就能找到老人渴求的美味泉水在哪里吧。毕竟她对纽希拉群山中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谓是了如指掌。
问题在于这位翘楚不久之前被罗伦斯卷在毛毯中,扔在了卧室的地上,目前正在闹着别扭。
两手空空去求她,恐怕也只会惹她生气。罗伦斯披了一件皮毛外套,首先朝萨莱斯的店走去。胳膊下还夹着赫萝也赞不绝口的盐腌羊排。这既是为上午的酒道谢,也是为换取用来笼络赫萝的酒。何况,萨莱斯热衷于酿酒,他或许会对那老人寻找的美味泉水略知一二线索。
现在已是接近黄昏的时候,太阳藏在山后面,村子将立刻被夜幕笼罩。往常的纽希拉,此时就像是沉在水中,火焰却没有立刻熄灭的蜡烛一样。平时全村每一家店现在都应该忙着准备夜晚的宴会,不过在如今的淡季里,哪里都是一样的清闲。
来到萨莱斯的店里,首先看到他的儿子们挤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摆着一个带了不少小珠和小棒的木框,他们大概是在学习如何使用这种叫做算盘的计算工具。
缪莉的青梅竹马卡姆也在其中。第一眼看到罗伦斯后,他立刻伸直脊背,露出僵硬的微笑。大概是在犹豫该对求婚对象的父亲露出亲切笑容,还是该露出富有男子气概的模样。
罗伦斯冲他笑了笑,卡姆的紧张似乎减轻了几分。
「萨莱斯先生呢?」
「父、父亲他,正在屋后劈柴」
「我知道了,谢谢你」
说完,罗伦斯又加了一句
「要好好学习啊」
「是!」
卡姆大声回答完,紧接着给了身旁偷看的弟弟头上一记栗暴。
转到屋后,萨莱斯果然在那里。他一手支着斧头,赤裸的上半身几乎要冒出蒸汽来。
「噢,你怎么来了」
「我来为上午的酒道谢」
接过罗伦斯递来的布包,萨莱斯睁大了眼睛。
「这……看来我也能去当商人了啊,那么点酒就换来了这么好的肉」
「这里除了我的道谢外,还有向您请教一件事,再拜托一件事的分」
听罗伦斯这么说,萨莱斯抖着肩膀笑了起来。
「看在这肉的份上,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他将布包重新绑好,走向柴房一旁的后厨放下包裹,接着又回到罗伦斯面前拿起了斧头。
「你不介意我一边劈柴一边听吧」
「当然不介意」
萨莱斯点点头,轻轻挥下斧子。随着一声脆响,木柴被劈成了两半。
「我从那位老人口中问出他在找什么了」
萨莱斯把另一块木柴放在树墩上,目光转向罗伦斯。
「他似乎是从遥远的南方来的,一言不发也只是因为语言不通」
「那,你是怎么和他交流的?」
「用教会文字。因为以前行商的时候偶尔会用到」
「……我给你多少酒,你才愿意教给我家那群小子们?」
真心要学的话,请教店里的客人反而更方便。这个玩笑很有萨莱斯的风格。
「什么时候都行。话说回来,那位客人似乎是在找一种美味的水」
「美味的水」
「据说南方有把雪当作药材的习惯。所以我在想,他的目的或许也类似」
萨莱斯的眼神望向远方,不过身体却依旧毫不迟滞地继续劈着柴。
「原来如此。奇迹之泉使人永生,治愈百病什么的,这种迷信也挺常见的」
「美味到几乎能让死人复活的泉水,您知道些什么线索吗?」
「我知道。罗伦斯先生你上午才刚喝过」
「是说酿酒用的泉水吗?」
「没错。给一般客人酿酒的话河水就够了,给大口灌酒的醉汉,用雪化成的硫磺水也可以。但是,要招待明白味道的客人,就必须用某种特别的水。当然了,用金币付账的贵客也是一样」
「您能告诉我吗?」
罗伦斯之所以带来品质极好的羊排肉,是有原因的。他猜想萨莱斯既然对酒如此执着,或许能告诉他有关泉水的一二线索。
然而,倘若味道的秘诀就在于那水的话,
「——恐怕不是能轻易告诉别人的东西。你脸上的表情是这个意思吧?」
萨莱斯笑着读出了罗伦斯的心思。
「没什么不能说的。猎人们说的那条『灰狼小道』再往北走,走到山谷尽头,到人勉强才能从岩缝中挤过去的地方,有一口天气再怎么冷也绝不结冻的泉水。那里的水是极品中的极品」
「啊,噢……谢、谢谢您」
没想到如此轻易就得到了回答,罗伦斯在惊讶之余才想起道谢。而萨莱斯泽耸了耸肩。
「没什么,这村子里的人都知道的」
他觉得,自己的面前像是被瞬间划出了一道界线似的。
——罗伦斯先生也差不多该知道这件事了。
但是,也可以这样解释为自己得到了足够的信赖。
「这份人情,日后——」
「我不是已经拿到答谢了吗」
萨莱斯笑着劈好了下一块木柴。出于商人的职业习惯,罗伦斯总禁不住要对事再三道谢,这次他却忍住了。因为对于『伙伴』而言,这样反而显得疏远。
「你回去之前,记得跟卡姆说一声,挑点喜欢的酒再走。大白天喝得醉醺醺才回家,可爱的老婆肯定发脾气了吧?」
「……您猜得不差」
「哪家都是一样的啊」
面对萨莱斯的笑容,罗伦斯只能发出认输的叹息。
「那么,再见了」
「噢」
说完萨莱斯就低下了头,再也不看罗伦斯一眼。罗伦斯也转身回到店前,找卡姆去拿了酒。
等到走出好一段距离,他再回头看萨莱斯的店,木制的房屋静静地立在昏暗的夜色中,有种别致的美感。

把萨莱斯送的酒交到赫萝手上,她的心情总算是好转了。罗伦斯这才有机会向她询问有关水的事情。汉娜时常进山去采摘野菜,因此罗伦斯也向她询问过一番,结果两人的回答都比不上萨莱斯的有价值。
什么嘛,那我何必去找萨莱斯拿酒——这样的心思只要让赫萝嗅出一点点,自己恐怕就要被狠狠咬一口。不过美味的酒让赫萝显得很开心,罗伦斯便决定当作自己不算白跑一趟。
那位使用教会文字的老人只说了自己名叫凯雷斯。考虑到他身负主人的密命,这不大可能是他的本名,不过也没什么关系。
现在温泉旅店里只有凯雷斯一个客人,实在是有些寂静。于是罗伦斯与赫萝向他提出了共进晚餐的邀请。这次凯雷斯爽快地答应了,尽管仍是那副闷着脸的表情——似乎他原本就是这副模样——但确实对菜肴打出了高分。当看到赫萝展现出旺盛的胃口,而罗伦斯劝她节制时,凯雷斯也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在这位老人面前,自己和赫萝简直就像他嬉闹的孙辈一样,罗伦斯有些难为情。不过既然凯雷斯感到开心,作为温泉旅店的主人,罗伦斯是应该为此而高兴的。
第二天,当罗伦斯提出跟他一起去找水时,凯雷斯慢慢地摇了摇头,只表示希望借一个用来装水的陶瓮。大概他认为这是自己的专职工作,不能让别人来帮忙。这种一板一眼的作风,简直像骑士一样。
罗伦斯将『灰狼小道』的位置与周边特征告诉了凯雷斯,然后和汉娜一同在黎明还未到来时目送他离开。赫萝则以嫌冷为借口继续赖在床上大睡。
凯雷斯的表情看起来一如既往地阴沉,但从背影上能看出他的脚步似乎轻了几分。
哎呀哎呀,一件事总算告一段落了。罗伦斯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他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继续干活,一直到下午。
回来时,凯雷斯脸上的失望之情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您没打到水吗?」
据萨莱斯的话,那口泉水无论多冷也不会结冻,但山里发生的情况总是难以预料的。罗伦斯对他问了一句,老人只是慢慢摇了摇头。大概这并非是理解了罗伦斯的话,而只是他自己的失望也溢于言表了吧。
「总之,请您先烤干衣服,暖暖身子」
罗伦斯忙着给地炉和暖炉里添柴时,凯雷斯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怀里的陶瓮。那是一副既执拗,又悲伤的神情。
「请吧」
等罗伦斯用身势示意他凑近地炉,凯雷斯才像是放弃般照做了。那口陶瓮被罗伦斯交给等在一旁的赫萝,而罗伦斯自己则继续帮凯雷斯烤干衣服。
一通收拾,又将温热的葡萄酒端给凯雷斯之后,罗伦斯在隔壁的房间对赫萝悄悄问道。
「不是这水吗?」
赫萝闻了闻陶瓮里的水,然后歪起脑袋。
「咱觉得就是这水」
狼的嗅觉大概是不会有错的。
但是,那凯雷斯为何会如此失望呢。想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意识到了另一点。凯雷斯凭什么能断定这水不是他要找的那一种,或者换句话说,他要找的水,究竟有什么特征?
「你说,奇迹之泉是真的吗?」
他突然问了这么一句,赫萝愣了一下,似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比如,返老还童之水,或者愈伤之水什么的」
罗伦斯举了两个例子,赫萝才终于点了点头,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那种迷信咱也听说过。咱呆了很久的那个帕斯罗村里,汝曾吃过用当地小麦做成的面包对呗?」
那是赫萝出于承诺,保佑了土地丰收几百年的村子。很久以前罗伦斯的行商路线途径那里,所以不时会经过。
但是,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来? 看罗伦斯一脸不明所以的模样,赫萝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汝吃了那么多凭着咱的奇迹才做成的面包,也没见这木头脑袋聪明了多少呗?」
「……」
罗伦斯叹了口气,赫萝则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但是,这个答案实在是浅显易见。
「这么说的话……」
事实上,凯雷斯是在寻求着水里的某种东西。而或就是从心底里深信着迷信,觉得只要一说出口,谁都会立刻明白其中奥妙。在纽希拉最美味的,村人们纷纷赞不绝口的泉水面前,罗伦斯皱起了眉头。
紧紧抿着嘴的凯雷斯突然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啊,失礼了……哎,这个?」
他从罗伦斯手中取回了陶瓮。
紧接着,将嘴凑近,喝了一小口,闭起眼慢慢地咽下去。
当他很快再睁开眼时,瞳孔中仍旧是失望的神色。
「好喝……」
凯雷斯用歪曲的发音说道。
「……好喝」
又重复了一次,接着他摇了摇头。赫萝和罗伦斯面面相觑,接着同时把目光转回凯雷斯。而凯雷斯则长叹出一口气,将陶瓮放在桌上。
「不对」
明确的否定。还不等罗伦斯说什么,他便背过了身。要是能从他口中问出是什么不对,罗伦斯或许就能想出解决的对策来。
而或,他将不得不告诉凯雷斯,期待着水里有什么奇妙的力量,只是一种迷信行为罢了。
凯雷斯突然将手伸向地炉旁他的行李。
「……斗笠?」
赫萝看到他拿起了一个外面包皮毛的铁斗笠。不过,凯雷斯却将斗笠翻了过来,解开绑绳,取下了外面的那层皮毛。很快罗伦斯露出了如同见识魔术般的惊讶表情。
「原来是锅啊」
凯雷斯接下来的行动印证了罗伦斯的话。他从背囊中取出几个小袋,那小袋捏起来会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接着他又看了看身旁的赫萝,冲她耸耸肩。
「酒」
听到凯雷斯这么说,罗伦斯顿时回过神来就要往后厨走去,但凯雷斯又拉住了他。
「不对,酒」
他摇了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而手中的铁锅里则放着一个麻做的袋子。
昨天赫萝说过的话在罗伦斯脑海中回响起来——凯雷斯随身带着的行李。
那个小麻袋里装着麦子。如此一来,他戴在头上的铁锅则是。
「您……是酿酒师吗?」
凯雷斯皱起眉头,似乎是不明白罗伦斯的这句话。『酒』。他再次重复了一遍。

凯雷斯的铁斗笠有两层,分开便是两口锅。他将取来的水倒在其中一口里,架在地炉的火上。另一口锅则倒进了麻袋里粗粗磨过一遍的大麦。
「呵。就是这附近的大麦呐」
赫萝像是一眼就看出了麦芽的来源。
烧水时,凯雷斯不时在锅里搅动一番。等到水已经冒起热气,很快就要沸腾时将锅离火,用随身带着的长柄木勺把热水一勺勺浇在麦芽上,混合均匀,一直到舀完锅里的水为止。末了再将手指探进去量了量温度,调整了一下锅受热的位置,将起初烧水的锅盖在了煮麦芽的锅上。
最初的工作似乎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他重新转向罗伦斯,要来了纸和笔。
——我是侍奉某国王室的料理人。
罗伦斯之所以没有对王室二字感到惊讶,是因为凯雷斯良好的支付信誉,以及他能够自由使用教会文字的高素养。小城市的酿酒师是绝不会如此的。
——但是,原本我属于王妃的旧国,作为她的随嫁来到了如今的宫廷。
写完这句话,凯雷斯又将手放在锅上,闭起眼睛来,像是确认着什么。
之后直接用手拈起地炉里的木炭,又一次调整了火力。完全没有被烫伤的模样。优秀的匠人总带着一手老茧,看来凯雷斯也是如此。
——王妃殿下在临近结婚时,曾说自己要任性一次。她希望能泡一次纽希拉闻名天下的温泉,还说,只要有过这一次经历,自己以后便能忍耐接受任何事情。
恐怕那是比现在更为动荡的时代。罗伦斯点了点头,而凯雷斯则慢慢闭起眼睛,如同当时的喧嚣又在他耳畔响起。
——王妃殿下隐瞒身份在纽希拉投宿时,我也作为侍从随行。她在这里尽情欢乐,恐怕把在那些日子当作了自己人生中最后的自由。
在高贵的门第之间,血脉不过是一种道具而已。当罗伦斯将纸上的话翻译给赫萝时,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露出了沉重的表情。
但是,王妃殿下在那里邂逅了一个年轻男子。对方很快便明白了王妃殿下出身高贵,因此我们并没有多加阻止。很快,两人便亲密了起来。
赫萝的表情越来越黯淡。她带着悲伤的表情依偎着罗伦斯,抓住了他的衣袖,就像是在询问『不能想想什么办法呗?』一样。
——王妃殿下是娴静稳重,熟谙礼节的淑女。但纽希拉却是纵情之地。在温泉旅馆里,他们捧着杯子肆意饮酒,起舞。终于,那个男子主动开了口。
酒和跳舞的女子。大概是这些触动了赫萝的心弦,她又露出开心的模样来。
——但是,愉快的时光总是一瞬而过,王妃殿下的意志也并不薄弱,不会因一时冲动而犯下过错。时机来临后,她静静地整理好了行装,与陪伴自己欢笑过的男子握过手,便就此告别了。
那位公主挺直身体,不露一丝笑容,果敢而坚强的背影仿佛浮现在了纸上。尽管赫萝读不懂凯雷斯写下的教会文字,却仍然搂着罗伦斯的臂膀,直勾勾地盯着那张纸。
——回去的路上,王妃殿下始终未曾说过一个字。她终于开口,是婚礼当天,将在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宫廷,陌生的人群中开始生活的时候。我始终不知道王妃殿下的心中有多不安,因为她是个坚强的人。但是,唯一的那句话,她是对着从故乡一同随行的我说出的。她问我,那时的酒,你还记得味道吧? 我也是为不使王妃蒙羞,精心研习宫廷料理的厨师,因此拿出了自己的全部底气,回答说还记得。
凯雷斯又瞟了一眼身旁的锅,接着才在纸上慢慢写了下去。
——那么,就没有问题了。如果不论何时都能喝到那时的酒,就没有问题了。 王妃殿下对我说。
老人写到这里停下了笔,但没有抬起头来。木炭在地炉里燃烧着,随之响起了沙,沙,沙的声响。
是衣料摩擦的声音,赫萝探出了身子来。
「然后……在新婚当夜,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对呗?」
婚前不知对方的模样,这在贵族的政治婚姻中几乎是理所当然的。而正因为这样的理所当然,人们才容易为之创造故事。原本尽是阴谋与利益交换的婚姻中,结婚的两人却发现彼此早已在某个不问身份的场合中邂逅,相互倾慕。这是城镇女孩们很喜欢的故事情节。
这些凯雷斯当然也很清楚。尽管应该听不懂赫萝的话,他却轻轻摇了摇头。
赫萝咽了一口唾沫,而罗伦斯则伸手搂住了她娇小的身体。
——国王比王妃年长了十多岁,是位了不起的人物,他深爱着王妃。不久,上天便赐予了他们孩子。那样幸福、充满了欢笑的宫廷,实在是不多见。
凯雷斯看了看赫萝,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被钓了一回。明白了这一点后,赫萝不知为何拍起了罗伦斯的胳膊,把他当作出气对象。不过她脸上明显露出了放下一块大石似的模样。凯雷斯的叙述的确很吸引人。大概这些故事他的孙辈们也曾缠着他讲过一遍又一遍。
故事和现实的区别只有一点。那就是现实不会在这里结束。
——王妃殿下从未再要求喝过那时的酒。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可是,后来国王陛下卧病在床,难以离开房间时,她终于对我提出了要求,要我做出那时的麦酒来。
恐怕这并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时日无多的国王。
那位国王出身于上一个时代,大概填充他一生经历的,并非歌舞升平,而是战乱与政略。悠哉泡在温泉里,这样的奢侈只能属于笼中鸟般的贵族少女,绝非一国之君。
罗伦斯又想起了凯雷斯那副执拗的神情。
料理人是使人愉悦欢笑的职业。恐怕,这是凯雷斯职业生涯中最后,也是最大的一件工作了。
「但是,您却没法再现那时的味道?」
罗伦斯开口的同时,将话写在纸上。接着凯雷斯垂下肩膀,点了点头。
——我已经使用这里的麦芽试了许多次。味道,材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始终无法再现当时的风味。这里的麦酒做法很简单,只要知道水的味道,结果大体是可以预测的。所以,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访遍了这里的每一家店。
「最后一丝希望?」
罗伦斯露出不解的神情。凯雷斯看了看他,接着,又不知为何将视线转向了赫萝。
他眯起眼睛,似乎是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人们说酿酒时,当地的空气也会溶进酒里。阴郁的空气带来阴郁的味道,愉快的空气带来愉快的味道。所以,我猜想这里或许值得一试。
而后,凯雷斯的脸上浮现出了颇有深意的微笑。赫萝似乎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罗伦斯却连连干咳掩饰自己的难为情。毕竟不久前他和赫萝相拥而眠的模样才被凯雷斯看到,何况现在赫萝依旧如少女般依偎着自己。
的确,要说自己的旅店在纽希拉也出类拔萃,罗伦斯怎么也没有这样的勇气开口。不过他能挺胸抬头地讲起另一个第一。萨莱斯也这样对他说过。
论夫妇圆满和睦,他们绝对是全村首屈一指。
只不过罗伦斯虽然知道酿造师间流传着这样的迷信,但他并不会真的相信。凯雷斯大概也是一样,找尽了一切线索,最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才转向这最后一丝希望。
——这里的水很美味。无论哪一家旅店的水都是如此。因为使用了这样的水,酒也很美味。只不过,是普通的美味而已。没有三十年前,记忆中那种独特的风味。
凯雷斯写完这句话,从背囊中取出了几个小布袋。袋里装满了附近能采来的所有香草。它们的香味一下子弥散在空气中,让嗅觉灵敏的赫萝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风味……」
或许,那真是只属于那个时代的味道,只能在那个时代的空气中找到。
凯雷斯盯着铁锅,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铁锅静静地酝酿着新的味道。

赫萝有灵敏的鼻子,因此对酒的味道相当挑剔,可她自己并不会酿酒。汉娜也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最后,罗伦斯只得又去求助萨莱斯。
「三十年前麦酒的味道?」
听到罗伦斯提出问题,萨莱斯明显地愣了一下。
「那都是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了……」
说完,萨莱斯将视线转向罗伦斯身旁。
「也就是我这老头子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时候啊」
接着萨莱斯开口的,是一个有着圆圆秃头,长胡须像温泉水雾一般白的老人。他个子不怎么高,大概年轻时就相当肥胖,而这样的体征在老后显得更为突出。这位老人名叫杰克,如今已经退休归隐。论美味程度,他店里提供的餐食在纽希拉几乎无人能比。
「不过啊,麦酒的做法能有多复杂? 用同一片地里的麦子,麦芽烤的程度也一样的话,味道差不了多少的。他既然是宫廷里的厨师,那就不太可能在这些地方出问题」
罗伦斯在尽可能不涉及凯雷斯目的的前提下,将他的事情告诉了萨莱斯他们。
「会不会是因为每个年份里,大麦的质量问题?」
萨莱斯问了一句。但杰克只是摇头。两人的年纪几乎像父子一样大,不过在酿酒这个共同的兴趣话题下,他们看上去更像是关系亲密的师兄弟。
「麦子如果真的糟透了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是就算麦芽不好,煮麦汁的时候用小麦粉之类的补足了就行。这些东西,他恐怕比我还懂得多」
杰克当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凯雷斯,而且凯雷斯面对食物和酒,脸上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似乎还多少刺激了杰克的自尊心。不过,当罗伦斯讲明凯雷斯是宫廷厨师后,他又露出了另一种受打击般的表情。大概那是一种体会到山外有山的感受吧。
「那位客人说,他在寻找一种独特的味道」
「唔……。所谓,时代的味道吗……」
「那不是酿酒师的迷信吗?」
开口的是萨莱斯。
「嗯? 噢,你是说酿酒时的空气能影响味道的那个说法啊。这么说是不算错——」
「啊!?」
罗伦斯和萨莱斯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而杰克则哼了一声,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跟人们口口相传的氛围又是另一回事。气候改变,土壤就会改变,用同样的材料做出来的酒,味道也会千差万别。恐怕,酒的精华飘在空气里,也会跟人一样随着土地改变而改变自己的模样。那位客人肯定是因为这个理由才跑到纽希拉来的。毕竟只要有钱的话,什么原料都不是问题,没错吧?」
这句话是对罗伦斯问的。十多年的旅行商人生涯让他在这里也有了一点名气。尽管杰克的语气是开玩笑的,可罗伦斯却觉得诚惶诚恐。
「这个……的确是的……。虽然要花一些时间,但材料我可以调集」
「有技术,有材料,而且还来到了当地。即便如此都没能酿造出原本的风味,这样一来,我看缺少的就是时代的空气……也就是说,是回忆了吧」
就算已经过去了三十年,但王室的料理人真的会忘掉那么重要的味道吗?
萨莱斯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问题,但就在他和罗伦斯用眼神相互交流时,杰克露骨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你们俩还是没经验啊」
他毫不留情地批评道。
「高兴的时候吃什么都好吃,要是还能跟合适的人一起吃,那就更美味了。相反,跟老婆吵架后,对着那一张冷冰冰的脸,吃什么都不会有滋味。你们不知道吗?」
「……」
——的确是没想到。两人一同露出了这样的表情。而杰克则像是教师一样,满足地点了点头。这种诙谐的性格让人不由得想起了赫萝,因此罗伦斯很欣赏杰克。
「但是,让客人板着脸回去,这可不是纽希拉的作风」
杰克抓了抓自己光秃秃的脑袋。
「萨莱斯跟我说了那位客人的事情,罗伦斯先生你说的我也听了。你们说的没错,可我起初还觉得是那位客人古怪极了! 我真是被温泉泡糊涂了,居然会觉得有错的在客人,而且到现在才反省过来。唉,真是的」
接着,他拉起罗伦斯的手。
「多亏了你,才让我这老骨头想起这么重要的东西来。谢谢你啊,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有些不知所措。但杰克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罗伦斯看了看杰克那双被岁月打磨了很久,却依旧闪着童趣的眼睛,和杰克握着的手上也多了几分力道。
「嘿嘿。罗伦斯先生刚开店的时候,我们却还以为村里又来了个没什么追求的人」
杰克直率地笑了起来。当着罗伦斯的面,萨莱斯虽然没有笑,但也连咳了好几声。
「有句话叫一方水土一方人。罗伦斯先生,你就是该到这片土地上来」
当杰克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时,罗伦斯觉得有某些一直绷在自己脸上的东西,似乎一片一片地掉了下来。
他的表情里没有了先前的僵硬,取而代之的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但是,最开始喝纽希拉水的时候,我没少闹肚子」
「哈哈哈哈,是因为水里全是硫磺味吧。我这老头子是土生土长的纽希拉人所以没什么,可这个萨莱斯,当时也是怎么都喝不下去这里的水啊」
「就连做面团用的水,也是从河里或者山上挑来的」
说到这里,罗伦斯突然想起喝醉酒回去后,赫萝给他端来的那碗凉雪水。温泉里融化的雪水似乎也沾上了那股硫磺味道。如果说有一种味道能代表纽希拉,大概就是这个了。
因此萨莱斯也没有多想,接着说了下去。
「结果,连面包都带着温泉的味道」
哎?
两人的声音重叠到了一起。萨莱斯自己似乎也为刚说出的话吃了一惊。从村里的老店到最新开的店,三位店主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不过,稍稍回溯记忆,罗伦斯就想起了和萨莱斯先前的谈话,以及凯雷斯的尝试。
好喝的酒,要用好喝的水才能做成。但是,凯雷斯品尝过山里打来的秘境之泉后,却仅仅给出了普通的评价。回想萨莱斯之前的话,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凯雷斯究竟为什么始终没能找到他寻求的味道。
这里是纽希拉。店主们会为来客奉上最殷勤周到的招待,而对个性古怪但出手阔绰的客人更是如此。收下凯雷斯的金币后,罗伦斯也做了安排乐师舞女的准备。就连为凯雷斯准备的面包,都是平时难得的小麦面包。他为凯雷斯提供了店里最好的服务,也因此,有些东西是凯雷斯一直没能品尝过的。
——萨莱斯所说,给那些对酒没有要求,只会痛饮的客人们准备的,不花多少功夫就能做好的酒。
用温泉融化雪水做出的,最简单的麦酒。
「正所谓,灯下黑啊」
杰克自言自语似地嘟囔了一句。尽管最终的原因还未必就是这个,但所有人都觉得答案似乎已经被抓在手中了。
「这样一来,纽希拉的名声也算是保住了吧」
萨莱斯说。
罗伦斯呆呆地盯着面前的两人。突然又听到一声大喝。
「罗伦斯先生,你还愣着做什么,客人不是还在店里等着你吗!」
罗伦斯一下子跳起来,就像曾经的学徒时代,被师傅训斥时一样。他慌忙走到门边,又意识到发现答案并非自己一个人的功劳。想到这里回头一看,杰克和萨莱斯正冲他露出微笑。
「我们俩接下来要开个小小的反省会,想想为什么没能让客人露出笑脸来,你快去吧」
杰克挥着手像是要赶他走——不过带着亲切的笑容。
「之后别忘了说说经过啊」
萨莱斯说完,将脚边的酒桶抱到了柜台上。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在罗伦斯身上了。不过,这恰恰是不见外的表现,罗伦斯心想。因为人们会和旅人依依惜别,是因为展开旅途后他们便很难再见面。那么,没有送别的意味则是——
怀着这样的喜悦,他离开了萨莱斯的温泉旅店,迈着轻快的脚步回到狼与香辛料去。走进店里,凯雷斯正在继续酿酒的工作,而赫萝和汉娜正饶有兴趣地旁观。
罗伦斯说明了事情的原委,而汉娜则按照他的要求,半信半疑拿来了被温泉化开的雪水。
凯雷斯尝了一口,闭起眼,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
等他睁开眼时,罗伦斯在他脸上看到了仿佛太阳从云层间露出般的明朗笑容。

凯雷斯用两种水搭配完全相同的原料,又试着酿了一次酒。由于流程也是完全相同的,味道的差别仅仅取决于水。
结果,差距相当大。
「没想到真的完全不一样」
罗伦斯喝下一口泡沫丰富的麦酒,然后这样说。即便刚喝下去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和其他酒对比之后,谁都能立刻明白其中差距。凯雷斯就是这样将喝下的每一种酒,都逐一和三十年前的回忆做对比的。实在令人钦佩。
——这样,我最后的工作就得以完成了。
比较完两种麦酒后,凯雷斯在纸上写道。他已经老了。纵然是因为主人的命令,宫廷厨师长期离开厨房,这也意味着他已经不再负担其中的工作了。
——真的,非常感谢您。
卸下肩头的担子后,凯雷斯的模样也变成了脾气温和的好好爷爷。他没有了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罗伦斯把一些银币当作那枚金币的找零想交给他,但他拒绝了。
好好爷爷一下子又换上固执的表情,说那是他的答谢。
接着,还在纸上写道
——当我退休得闲,再来这里时,把这些钱当作我的预定金吧。
面对凯雷斯的笑容,罗伦斯不知还有什么可说了。尽管这大概只是一句口头约定,他还是在纸上写下了「我们等着您再来」。
凯雷斯愉快地点了点头。

目送背着酿好的酒,但脚步比来时轻了不少的凯雷斯离开,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和酒的滋味一样,回忆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似乎反而还让人印象更深。
「年纪不饶人啊」
赫萝一边把凯雷斯留下的最后一点麦酒倒进杯子里,一边淡淡地说。
「喂,给我留一点啊」
她装作没听见罗伦斯的话,还像是炫耀般,一副享受模样地喝掉了一大口。
真是的……罗伦斯叹了口气,而赫萝挂起白色泡沫胡子的脸上则露出了滑稽而愉快的神情。
是怎么了呢,罗伦斯在心中暗自思忖时,她又把头靠在罗伦斯肩上,这样开口说。
「咱呀,必须得好~好地把这个味道记下来才行呐」
因为这是代表了这片土地的味道,代表了这个瞬间,这些回忆的味道。
「要适可而止啊」
罗伦斯的回答中有一丝苦涩。自己无法陪伴赫萝走完她的一生,但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赫萝会一直活在那些回忆中。
不过,这也和麦酒一样。仅有甜味,是做不出美味麦酒的。
「大笨驴」
赫萝露出无奈似的微笑,拉起了他的手。死后,干脆把临终涂在身体上的圣油换成这样的麦酒好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喝掉了赫萝留给他的酒。
原来如此,在这涌出欢笑与幸福的温泉旅馆里,酿出的酒似乎也有点太甜了。

(《金黄色的记忆》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6-12 13:33 编辑


spicywolf-mag13&14 狼と白い猟犬

翻译:草木皆眠@伐木工协会

大概在伙伴从山路上滑落时,神的试炼就已经开始了。所幸当时情况并不严重。但那时正逢连绵阴雨,道路各处都有塌陷,让人在深山里几乎寸步难行。
从邻村雇来的马夫起初还是一副威风模样,结果从听到月夜里的狼嚎声开始,模样便有些不对劲了。终于有一天,他去采摘蘑菇作为午饭的加餐,就此一去不返。
我们被丢弃在了这不时能听到狼嚎声的深山里。
幸运的是,方向没有迷失,还是可以继续前进。我们咏唱着神的名号,凭借心中信仰走在这一片泥泞中。
但是当食料开始见底时,苍郁树林的背后还是不见边际。天又一直下雨,我们好几次在大树和悬崖下扎起帐篷露营,眼巴巴地看着雨滴打在苔藓上的样子。
或许结束的时候到了。这个想法冒出来,是在雨连续下到第三天的时候。
咳嗽的人很多,大概是因为帐篷下早已变作了蘑菇的苗床。抹过油的皮革外套也吸水变软,处处生出了霉斑。或许我们也会像这外套一样,在森林中归于尘土。
当然,作为神的仆人,我们并不畏惧死亡。毕竟身负的使命已经达成了,我有如此的自信。
何况最后的调查地是那个有名的温泉乡纽希拉,这也不错。
在曾经战火席卷四方的时代这里也未曾受动荡波及,洋溢着不绝于耳的笑声与乐曲,以及更甚于前者的热闹喧嚣。那样的氛围若是再配上美酒,恐怕在温泉水雾笼罩之下,就算仇敌近在眼前,人们也不会发觉吧。
但,正因如此,纽希拉也是为非作歹之辈潜藏的绝佳去处。
而且每年都会有身居高位的圣职者从南方来到这里。心怀不轨的邪恶之人,难免会以这些伟大的神之仆从为目标,将异端的思想溶进温泉池里。
我们受教廷的命令,每隔十多年便来此查访。
这里歌舞升平依旧,仍是一片放荡的乐园。
德高望重的大主教面露痴态,紧追着舞娘不放的模样也并不少见。还有人一早便开始酗酒,午间继续,晚间继续,直到第二天早晨。这些人的品行不端尽管让人无奈,但我们的使命是揭发异端,而非监视堕落。
来访这片土地是深秋时节,在此逗留了一整个冬天。同志们分散在村里的各个温泉旅店中,在温泉池里,食堂里寻找着图谋冒渎神明的罪人。
因为我们是异端审问官。
我所负责的,是一家十多年前来时还不曾存在的店家。
深山或孤岛上的村庄往往厌恶变化。纽希拉也不例外。表面上村民们说只要能挖出温泉,谁都可以在此开店,但可能的地方早就被挖了个遍。这条规则也成了事实上,他们用来保护既得利益的壁垒。
这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新店开张,因此当听到消息时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而且,据说那家店还吸引了大量客人。
在事先调查中,我们也听到了店主用魔术挖出温泉,欺骗顾客之类的传言。这些风评往往会随着每个新来者的成功而出现,因此不可过于认真,但这里是纽希拉。
调查那家温泉旅店的人正是我。尽管决心要以神的名义查清真相,可在那里的所见所闻却让我更加迷惑。
因为那家旅店一见之下普普通通,但普普通通的店家又如何能那样兴盛?实在令人费解。
而且它几乎处于村外,在深入山中的位置。这样的地方往往受阔绰客人的喜爱,但也极其难以找到温泉。
店主用魔法挖出了温泉,如此谣言或许真的是空穴来风。
而且,来店的客源也很奇怪。
在温泉池里,我问几位客人是谁介绍他们来到这里,得到的回答尽是各地有权或有名的人士。似乎旅店主人在自己的行商时代里,就已经与他们成为了至交。
再进一步调查,我发现这家店与近来几乎支配了整个北境的德堡商会似乎也关系不浅。
一介旅行商人怎能拥有如此关系?
莫非是使用了蛊惑人心的魔法? 抑或,是某个大国潜入此处的间谍? 无论怎样,倘若他对神心怀敌意,我就必须向教廷报告。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仔仔细细地将这家店调查了一遍,但还是不知道原因。
那家旅店,究竟凭着什么特别之处聚集了这么多的顾客?
要将这家店作为监视对象报告给教廷是很简单,但这也有可能会把良善的羔羊送上火刑架。因此,在返回教廷的漫长道路上,我一直在为该如何结论而烦恼。
毕竟有的是思考的时间。
望着单调而重复的雨滴不断打在苔藓上的模样,那家店的事情又浮现在了脑海中。
那家名叫『狼与香辛料』的旅店。

无论是经由水路或是陆路,最初让人注意到的总是那股气味。
独特的硫磺味道。浓得仿佛能用眼睛看到一般。
接着,等到鼻子渐渐习惯时,就会在林木背后看到袅袅升起的温泉水烟。
走到这里,如果风向合适的话,乐师吹奏出的欢快乐声也能微微传入耳中。
而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则是出租马匹的车马店。脚粗毛长的马儿们被栓在桩子上,悠然自得地盯着过往行人。普通体型的马匹也有不少,大概是前来此处的客人们带来的。
车马店再往后,是一幢两扇门大开,工坊模样的屋子。这是村里的中介所。之所以门户大开,据说是为了在下雪的时节里,也能让携带大量行李的客人们方便进出。来到纽希拉的乐师和杂耍艺人们似乎也在这里寻求工作,因此能看到不少身材高挑的女子们聚在一起打理头发,身手矫健的男人晃晃悠悠地倒立着走路,还有人给经过训练,用来卖艺的幼熊喂食。神啊,愿您加护于他们。
接下来则和其他以旅舍为主的小村落一样,能看到零星几家贩卖旅途必备品的小店,然后就是村子的广场。有一条河流经村子,码头与广场连在一起,因此这里格外热闹。
码头上下来的当然不仅仅是客人。有大量客人前来享受温泉,自然就需要相应分量的大批物资。货场人来人往,吵闹得像是开战前夜般,而堆起来的货物则要抬着头才能望到顶。
货场一旁是个烧着火的铁笼,有好几根铁棍插在火里。
我正好奇那是用来做什么的,只见村民模样的人点检完货物后,从火中抽出几根铁棒,烙在了不同的包裹上。
看来是为了标记运送地址,使它们不致混淆。
来取货物的大概是各家旅店的杂役,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们的发色,眼睛的颜色,面孔的模样都千差万别。这种取货的工作忙起来时需要人连轴转,清闲时则根本无事可做,所以这些人大概也有不少是临时来打工的。
他们中可能会有人搞错不同旅店的名字,甚至根本语言不通也有可能。
给货物上烙印的确是有道理的。
我听到有人大声叫嚷起来,似乎即便如此还是发生了什么纠纷争执。
那人没有穿着旅装,所以大概是当地人。他在堆起来的木箱前无奈地抓着脑袋。
虽然听不清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但这与我的工作似乎没有关系,因此我没有继续深究。
离开广场,嘈杂声依旧没有减弱几分。
各处都是食堂或小旅舍,日头还高挂的时候,就有不少人聚集在店里饮酒或进食。
倘若是在围墙环绕的城市里,这幅场面大概会让人想到贫民窟或是其他法外之地,但在纽希拉却不同。他们大概都是来泡汤的客人带来的随扈。这些人不会住在高价的温泉旅店里,而是白天出入谁都能付得起的村中浴池,晚上睡在小旅舍的大通铺中。
由于他们人数实在太多,食堂已经把桌子支到了路上。在围墙都没有的廉价浴池中泡热了的人们,也会半裸着直接走来买酒喝。
呆站在道路一旁的,大约是跟着哪里的大主教或修道院长初次来到纽希拉的新人僧侣们。
他们的僧服模样各异,因此互相应该并不认识。但僧服大概是这混沌之中,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因此便让他们聚集在一起。这副模样恰似迷途的羔羊们汇集成团。
走过他们面前时,正好有位几乎半裸,面容娇媚的舞娘冲他们搭话。僧侣们顿时各个瞪圆了眼睛。我祈祷着他们能战胜诱惑,然后离开了那里。
越往村里走,四下的人就越少,高大的建筑物就越多。有些房屋门口飘扬着显眼的纹章旗,大概是某位贵族包下了整个店家。
等走到村庄深处,已经明显感觉到山坡陡峭的地方,附近的温泉旅店已经被树木遮挡得一眼难以发觉。码头边的喧嚣声也被不时传来的小鸟鸣啭代替。
似乎位置离喧嚣越远,温泉的效能就越好,而旅店的层次也就越高。
因为越远的地方就越难挖出温泉,想要建起房屋则更难,假若没有雄厚的资金,终究是很难开业的。
那么即便在这纽希拉里,也几乎完全隐没入森林,只有最后爬上一道长长的陡坡才能看见的店家,必定在开张前投入了难以想象的金钱。
建筑物外表虽然质朴,但从门外就能听到院里传来的热闹声音。
还能看到各式各样的货物堆在一起,仿佛码头边上的场景重现了一般。
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小麦,咸肉和腌渍的鱼,接着又看到灌满得几乎要爆裂的香肠,如字面所述将箱子填得再也容不下。后边的陶瓮是南方经常能看到的款式,里面大概装着橄榄油。不知是哪位任性又难以伺候的圣职者或是贵族一声令下,店主花费大量金钱和工夫才从南方运来的。想到这里我只能连连摇头。而那些看不到内里的货物,从包装和容器的精致程度来看,恐怕也都是种种奢侈品,高级品吧。
每一件货物上,都带着相同的烙印。
那个标志从远处也能一眼辨别,眼前这栋温泉旅馆的屋檐上也吊着同样的标志。
朝远方吠叫的狼。
这就是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招牌。
「啊~! 为什么数目就是对不上嘛!」
我突然听到这样的叫喊声从货物背后传来,紧接着,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脑袋。
是个小孩子,头发是灰中掺杂着银粉般,不可思议的颜色。
「呐,哥哥! 这个绝对不对劲!」
从长长的头发来看,大概是个女孩子。应该不是杂役,而是店主人的女儿吧。此时她正挥着手里的石板,站在旅馆门口朝屋内大声叫喊着。年轻的少女如此吵闹是非常失礼的,正当我为此皱眉时,又看到她从手边的麻袋里拿出了什么叼在嘴里。看来是个个性调皮的孩子。
「不管数了多少遍,小麦粉就是不够! 这是什么嘛,我觉得里面肯定混了燕麦粉! 所以就说根本不能相信那个人的!」
小小年纪,眼光倒相当犀利,让人佩服。
磨成面粉后,想要判断麦子的种类就会变得相当困难,几种混合起来则更甚。
恐怕就是面包师也只能在最后烤好面包时,才能发现其中差异。
紧接着传来的第二道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维。
「汝喊什么呢,真吵」
另一个同她长相别无二致的少女,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个女孩头上松松地裹着头巾,但能从间隙中看出头发是亚麻色,个子也稍微高一些。
她大概是双胞胎里的姐姐,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妹妹的魄力。
「小麦粉的数目不对,而且我觉得里面混了别的东西。还有,哥哥呢?」
「柯尔小鬼被老爷子们叫到温泉池里去了。汝说混了别的东西? 怎么回事?」
银发的少女老老实实地给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让开了路。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则凑近装面粉的袋子,闻了闻。
「唔。混了什么暂且不论。数量不足没准只是因为码头那边已经忙忙乱了。这时节也是难免的」
「我应不应该去那边看看?」
银发的少女刚说完,便被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敲了一下脑袋。
「傻丫头,汝是打算偷溜出去玩吧?」
「才、才不是……」
「在屋子里汝可以爱怎么闲就怎么闲。去把东西搬进去,然后让柯尔小鬼到码头问问人家吧」
「哎~……。那我可以跟着去吗?」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对她投去冰冷的视线。
银发的少女立刻如同撞见狐狸的白貂般缩起身体来。
「还有,那是谁?」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隔着堆起来的货物,手朝这边指来。
她好像总算是注意到我了。
「哎,是谁呢。我,我不知道哦?」
「真是的,这傻丫头……」
银发的少女听到抱怨后首先露出不服的表情,被瞪了一眼后立刻缩起脖子。
她们之间有明确的上下关系,所以虽然长相别无二致,或许却是一对年纪相差不少的姐妹。姐姐的言辞相当古风,大概是从遥远的土地嫁到这里后,跟老人学习本地语言的缘故。
可这样想,两人是姐妹的推测又有了矛盾。毕竟姐妹一同来到夫家的情况着实不多。
由于工作原因,我总是对这样的蹊跷之处格外在意。
正想着这些,货物另一边的人首先发话了。
「那,汝究竟是啥人。要化缘现在正好。温泉池子里有不少和尚呢」
她说出化缘这个词时似乎咬了一下舌头,让人觉得莫名的可爱。真是位不可思议的少女。
我挺直身体,对她答道。
「我名叫格兰·萨尔加多。受逗留于此的包豪修道院长阁下邀请而来。这个冬天要承蒙您关照了,院长阁下是否已经对您说过此事?」
虽然将理由说了出来,但对方的反应却并不理想,丝毫不掩饰怀疑的目光。
大概,是因为这副模样的缘故吧。我身穿着好几重已经磨破了的长衣,脖子上挂着兼具干粮与露宿时除虫之用,如铃铛般串在一起的大蒜。身边比自己还高的木棍是在路上捡来的,无论是驱赶野狗,探查泥沼的深度,或是晾干衣服时都派上了很大用处。胡子也为了防寒而很久没有剃过。
衣着是这副模样,手指从指甲缝到关节处的褶皱,自然也全都是黑乎乎的污泥。
被当成乞讨者并不奇怪。
化缘。她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是因为在这寒冷的深山地方,乞丐是根本活不下去的吧。
「唔……算啦,客人也是千差万别的呐」
「如果没有房间的话,我借宿在储藏间里也无妨」
「这些倒没啥问题。要说的话……咱担心的是别的方面」
「别的方面」
我刚一问出口,自己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失礼了。您若是在意跳蚤或虱子,我就先去河里净过身再来吧」
这里是家境殷实之人聚集的温泉旅店,并不是沿路的旅舍。
「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呐」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哼了哼鼻子,接着笑了起来。
「看来汝真是个和尚,这种人可不多见呐。衣服破成这样,看起来倒又不是乞丐。汝就是那种面前摆着酒和肉,却还要去找豆子和水的人呗? 不过这里可不是荒野里的小庙」
「啊,原来如此」
我露出了久违数月的笑容。
「禁欲是自身修行的准则,并不是把炒豆和水强加在别人身上的借口。何况,偶尔的休息,神也是承认的」
「那就好。缪莉」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唤了一声,银发少女一下子便挺直脊背。
「把他带到浴池去,顺带给他准备剃刀和肥皂之类的。货物咱来收拾」
「哎~好诈哦! 妈妈,你是不是要背着爸爸自己偷吃东西?」
这个名叫缪莉的孩子,将亚麻色头发的少女称作母亲。
虽有些难以置信,但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氛围真的怎么看都像是母女,而非姐妹了。
这位母亲实在是年轻得可怕。
「傻丫头,咱怎么会做那种事」
「就是会嘛,绝对会的! 那堆货物里还有白糖呢,好奸诈! 我也想吃白糖!」
可是两人嬉闹的模样又实在像极了姐妹。
让人不禁露出微笑。
作为温泉旅店招徕顾客的看板娘,不论她们中的哪个都算是出类拔萃的吧。
「那么,我要怎么办才好呢?」
我带着苦笑问了一句,母亲敲了一下女儿的脑袋,接着女儿便老老实实地为我带起了路。

在乐师的吹奏声中,歌姬打开歌喉,舞娘翩翩起舞。有人被演出深深吸引,也有人一只手端着葡萄酒杯,与旁人谈笑, 还有人的纸牌或骰子游戏正进行到最高潮。
大概他们也都是经过长旅才抵达了纽希拉,又或是在本国早就习惯了救济贫者,接待游历四方的修道士的工作,我穿着褴褛的衣衫出现在浴场里,却没有任何人对此在意。
用剃刀刮净胡子,用短剑理好头发,用肥皂洗净身体。包豪院长中途发现了我,在他的介绍下,我很快和几位客人熟悉起来。
院长和其他客人似乎要在这里一直待到日暮,但我还需要查看形形色色的地方。离开浴池后,我穿上从店里借来的衣服,返回堂屋。这身衣服是用亚麻布做的,宽松而舒适,上身为了防寒还加了大量羊毛。
穿上这样的衣服,温泉的热气难以从体内发散。我在旅馆内四处寻找,想取回自己的衣服,结果找到了那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虽然不知称她为少女是否合适。
此时,她正依偎着身旁壮年的男性,模样看起来亲密极了。
打扰他们实在是不好,我犹豫了许久要不要搭话,结果少女首先注意到了我。
「呵,挺有模有样的不是?」
她笑了起来。
「托您的福,我现在一身清爽了」
我道过谢,她又回以微笑,然后用眼神示意身旁的男性。
「这是刚才到的客人。因为身子有些脏,咱就让他先去温泉里洗了一回」
少女的言辞不算是委婉,却很符合她的气质。
不过,一旁的男性则露出了困扰的笑容,给少女打了圆场。
「内人失礼了。我是这家店的主人,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
他报上姓名,走近我并伸出手来。既然说是妻子,那么先前银发的女孩果然就是他们的女儿了。
生活在思索与祈祷的寂静中的女性,有些看起来不论经过多久都非常年轻。但眼前的少女在她们之中也是罕见的。
我想起了先前听过的谣传。这家店利用魔法才得以兴盛。
永远不老的魔女。这个字眼突然从脑海中闪过。
「我是格兰·萨尔加多。由包豪修道院长的介绍前来。院长说,这里比世间任何地方都离神的居所更近」
「我每日都祈祷着,但愿神不是为了训斥我们,才接近纽希拉的」
名叫罗伦斯的店主说完,露出淡淡微笑。
在温泉池里洗净身体的时候,我听到了几个客人的谈话,知道罗伦斯曾是个旅行商人。假使他真有什么狐狸尾巴,恐怕也不好抓住。我有这样的感觉。
「另外,我的行李和衣物在哪里呢? 贵店的这身服装,对我而言似乎有些太暖了」
「行李在汝的房间里,衣服都洗了。那样直接放在屋里,怕是要招来虫的」
「喂,赫萝」
妻子的名字似乎是叫赫萝。这是个不多见的名字,而且我总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
会不会,是和什么异端的祭典有关……正想到这里,注意到店主人的视线,我猛地回过神来。
「内人多有冒犯,还望您海涵」
「啊,不,我这副模样才是失礼了。有时,包豪院长也会批评我。毕竟我并非隐士,单纯是因为不修边幅而这样,实在惭愧」
搜寻异端时,也要提防自己被当成异端。
圣典讴歌的德行包括顺从,纯洁,清贫,一身污秽绝不是好事。
「不过,原来如此啊……既然劳烦贵店洗了衣服……」
「您在房间里稍事休息如何,也好缓解一下长旅的疲惫」
「谢谢您的心意,但我更想看一看这个村子。如果可以的话,也想去码头看看。刚才,那里似乎为运来的货物起了什么纠纷」
罗伦斯露出了有些惊讶的表情,继而看了看身旁的赫萝。
「缪莉一直吵个不停,说货物的数目少了,小麦的量对不上」
「是吗? 嗯……那个磨坊是最近新开的……他们到村里来,说价格更便宜……啊。可是,怎么能让客人来做这种事情」
「我生来就不怎么坐得住。比起呆在暖炉前,还是更喜欢在热闹的地方四处转转」
罗伦斯起先是一副过意不去的表情,而后慢慢笑了起来。
「那么,实在对不住,但劳烦您了。其实敝店接收已经送来的货物就快忙不过来了。下雪之后,很多食物又不好在外面长放」
「请交给我吧」
温泉池里有不少客人,走廊另一边还能听到更多谈笑声。
大概是围着暖炉的住客吧。投宿一冬需要花费相当的金额,而这里就有如此多家境殷实的客人们。
如果去码头调查这家旅店购买的货物内容,或许就能揭开它如此繁盛的秘密。
倘若真是用了什么魔法,至少也能听到有关他们购买可疑货品的传言。
「那么,我现在就出发吧」
以神之名,我露出了微笑。

原来如此。从树林掩藏的温泉旅店走向村子的中心时,果真有种步入人界的感觉。地位高贵的客人们,正是为了这种感觉才一掷千金,选择住在远离村落中心的旅馆中。
我望着这片喧嚣,留心寻找着神的敌人究竟潜藏何处。走向码头,先前的那群人仍在吵闹着。
「货物数量不够啊!」
「不对,我家买下的不是这些!」
「真是的,到底要人怎么办!」
「见鬼! 谁能派船到阿提夫去通知一下!」
衣着打扮看起来都颇有地位的男人们,纷纷叫喊起来。
堆起来的货物,每一件都被打开检查过了。
从远处看,里面似乎全是小麦粉。
「这种事简直是奇怪! 难道说,是搬货的时候出了什么差错?」
有人将视线转向船员打扮的人。以河运为业的水手们中有不少都是讲究迷信又胆量不小的人,但在如此气势汹汹的人群面前,他们也不得不老实下来。
「怎、怎么可能! 我们家干这行多少年了,谁不知道!」
「唔……也、也对……抱歉,不该怀疑你」
看起来,这群人主要是温泉旅店的主人们。
争论的内容,我也大概能想象一二了。
「失礼」
搭了一声话,急躁的视线立刻汇聚过来。
「什么,我们现在正忙着呢,一边打搅去」
大概是看我的模样怎么都像是来凑热闹的旁观者,有人不耐烦地如此回答道。简直就像是驱赶蚊蝇一样。
不过,我有着合情合理的理由。
「是狼与香辛料的店主人,罗伦斯先生派我来的。他们接到的小麦粉比买的量少,所以让我来看看是不是有一部分落在了这里」
我刚说完,面前的人们便一齐露出懊恼的模样。
「该死,这不就是全村了吗!」
似乎是店主们一起买了货物,结果却受了素行不良的面粉商人蒙骗。
「唉! 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们家要派马出去买面粉! 谁管他村公所的规定!」
有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摘下戴在头上的帽子,紧紧攥着说。
立马,周围便传出了惊讶呃声音。
「莫里斯先生,这恐怕不好吧,毕竟村里有约在先」
「对啊,就是我们家也和您一样头疼!」
纽希拉是深山中的村落,而不久之后冬天就要来临。有关小麦的一切大概都要仰赖外部输入。倘若有一家店脱离村子,单独去采买货物,很快所有店家也会效仿,紧接着拉开一场争抢货源的战争。而村子内部的争斗要是被外面的商人察觉,他们势必又要坐地起价,借机提高小麦的价格。
莫里斯看起来一副早就知道了这些的表情,但从他一身高价的服装来看,大概他的店论豪华程度,在这个村子里也名位前列,而资金实力也是同样的。
紧接着他又一口气说了下去,打断了我的思维。
「我们家的货可不是少了一点半点! 加水和成面团后,本来以为是小麦的,结果全是燕麦! 那种东西要是拿给客人,我们家就完了!」
他攥着帽子挥来挥去,对众人们吼叫道。
面包也分为几个等级。完全用小麦做成的最好,其次是加入黑麦的,混入栗粉或豆粉的再次,只用黑麦做成的又低一等,然后是黑麦加入栗粉和豆粉的。燕麦面包在这些之中也是最下等的下等。实际上,因为燕麦面团发不起来,能不能称为面包都是个问题。平常,只有穷苦人家才会把它们煮成粥用来果腹。
在富裕的地区,则只会被当成马的饲料。
「可是村里的规则……」
「其实,要是莫里斯先生打算派人去买的话,我们家也希望让人一同去」
「喂喂!」
「今年的收获季已经结束了。拖得越久,小麦粉就越贵。不早点去买,到最后确实只会吃亏」
「但是连大会也不开就这样,其他的旅店……」
「那就去开啊,这可是村里的大事!」
「就算你这么说,被阿提夫那家不知底细的磨坊骗得迷迷糊糊的,还不就是我们……要是现在再想破村里的先例,免不得有人要说闲话」
人们都说纽希拉是离天国最近的温泉乡,但这里的温泉旅店店主们,却在为相当现实的事情而烦恼着。
看上去很是滑稽,但也颇让人理解。
那个名叫莫里斯的性急店主又接着对众人说。
「那么,你们难道打算把雪当成小麦面团,放进面包炉里烤吗!?」
圣典有云,人不能只依靠面包过活。
但是吃惯了小麦面包的贵客们,恐怕是绝不肯尝一小口燕麦饼或燕麦粥的吧。
温泉旅店的主人们面面相觑,接着无可奈何地发出叹息。
「……也只能丢卒保车,拉下脸去开大会了」
人们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然后各自散去。
当我回到狼与香辛料,将事情的经过告知罗伦斯后,他也露出了头痛的模样。

我不是村民,因此面粉事件的后续发展如何,详情并不清楚。
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狼与香辛料,餐桌上总会有堆满篮子的小麦面包。
问过了好几位泡汤客人,结论都指向支配整个北境的德堡商会。店主人大概是使用了这个巨大组织内部的渠道。人们开玩笑说,就算是在歉收的灾年,也只会有这家店能迟到柔软又甘美的小麦面包。
是因为他抓住了德堡商会的什么把柄吗? 起先我这样猜想。不过后来又听到了更详细的情况。似乎是店主在旅行商人时代曾帮助过德堡商会,让他们脱离了某个巨大的危机。
这样一来,不仅是面包,别的问题好像也得到了答案。德堡商会因为控制着矿山而闻名,如果假设这家店借用了它的力量,那么不论是在纽希拉找到新的温泉,亦或是开店所需的巨额资金就都能解释了。
但是,即便如此这家店还是留着某些蹊跷的疑点——比如空前的盛况。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见过了村子全体的情况后,我也能理解为何其他店要散布对这家店不利的谣言了。
就算狼与香辛料占据着有利的处地,有宽广的温泉池,有贵族都会垂涎的洞窟温泉,可除此之外它再无引人注目之处。
论餐饮有比它更精致的旅店,论酒水也有比它更讲究的,而且这里的床铺是稻草捆成的,终究比不过其他店里丝绸和羊毛做成的寝具。
温泉池里的娱乐要说起来只是基本的那些。并没有训练熊卖艺,或是从嘴里喷出火的杂耍人,而且也没有从事肉体交易的舞女。
我问其他客人这里究竟有什么魅力,他们也说不清楚。
的确这里有吸引人的氛围,可我还是没法接受。反而更倾向于怀疑他们是否使用了什么魔法,毕竟有招揽客人功用的可疑咒符并不算少见。
何况我在这家店上下调查了很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有不少客人说店主罗伦斯的妻子赫萝,以及他们的女儿缪莉算是这家店的引人之处。他们觉得这对母女有旅行艺人所不能及的魅力。
实际上,银发的缪莉的确可爱又活泼,她的母亲赫萝拥有与她一样年轻的容貌,又散发着不可思议的老成气质,是很令人在意。
可就算如此,若是相信客人仅仅是为此而来,未免也太天真了。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理由,只是我还没有发现。时间就这样白白地过去了。
些微的变化开始出现,是我在店里逗留了约莫两周的时候。
我逃离开温泉池的喧嚣,一个人慢慢走在通往村子中心的无人小路上,突然发现了另一个像是有重重心事的人影。
虽然自己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但在这村里,一个人阴沉沉走在路上的模样实在是很显眼。
莫非又是什么素性可疑之人? 再仔细一看,原来是旅店的主人罗伦斯。
「您在烦恼什么吗?」
出于圣职者——当然,还有搜寻异端者的职责,我开口问道。
「哎? 啊,不是……。呃,这样啊,我看起来都是一脸心事吗?」
罗伦斯抬起头来,似乎才终于注意到了我的存在。他摸摸自己的脸颊,脸上的苦笑看起来也有些僵硬。
「如果您愿意说出来的话,我可以分担您的忧虑。这可绝不是为了打发时间才说的」
听到我的玩笑,罗伦斯笑了笑,接着又叹了口气。
「萨尔加多先生,您这是要回村里?」
「不,我只是来散散步。让身子受一受冷,跳进温泉时的舒适感才会更大」
「这确实是在世间享乐的一个秘诀啊。那么,一边回店里,一边拜托您听听倒霉旅店主人的一点小小烦恼吧」
据其他客人说,这位一见之下似乎不怎么靠得住的旅店主人,其实具有罕见的商业头脑,更掌握了与许多当权人士的交情。
这样的人物,究竟会为什么而烦恼呢。
或许是有人来提亲,想娶他视为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缪莉,要是这样的话我倒能理解。
「其实,是先前关于面粉的那件事还留着一点尾巴……」
「面粉? 啊,您是说那家不虔诚的面粉商」
「最后我们算是贪小便宜反而吃了大亏」
「可是,店里的餐桌上一直摆着美味的小麦面包,这样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听我这样说,罗伦斯深深地叹了口气,接着挠了挠脑袋。
「有关从那家磨坊买面粉的事情,村子里其实有不少反对者。然后,包括我在内,一群被利益迷了眼睛的店主们互相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去买他们的面粉」
罗伦斯耸了耸肩,接着像是嫌弃般地说。
「结果,就变成了错在谁身上的争论。要说是新来的必须经过的一道坎,也可以这么说……」
「所以责任就全被推到了您的身上?」
「毕竟也有人不希望看到我们家的生意那么好啊」
——其实我也不该说这些的。罗伦斯又苦笑着加了一句。
「这样一来,事情就有点让人头疼了」
「虽然我不知道详情,但类似的情况在以前的旅途中是听过不少的。请您不要灰心。神永远站在正直者一边」
「谢谢您」
罗伦斯的表情看上去像是有了几分信心,但仍然称不上轻松。
「若是他们把难题强加给您的话,需要我来进行仲裁吗? 作为神的仆人,这些事务我还是能发挥作用的」
「不不不,您言重了。而且,怎么说呢,解决问题本身倒是有办法的」
他的说法就像是一个难解的谜语一样。我盯着罗伦斯的脸看,这位外表仍像是青年人一样的旅店主人,露出了一种疲累的笑。
「谁都不愿意吃的燕麦面粉,全都被塞到了我这里来。那么多粮食扔掉可惜,而且也相当于一笔不小的钱。所以我想改如何善加利用一下……」
含混起来的下半句,当然很简单就能推测出来。锦衣玉食的客人们对燕麦饼连看都不会看一眼。这样一来就只有罗伦斯和其他店里的人必须得吃掉它们,可这些燕麦粉数量不少,要吃完恐怕得花相当的一段时间。
「我也来帮帮您吧。因为我并不讨厌燕麦饼」
罗伦斯本想摇头,可又犹豫了一下,接着露出苦笑。
「按理来说,怎么能给客人吃那样的东西……但我也不得不拜托您了。不然,恐怕真的就只有我和柯尔得把那些燕麦粉全吃完了」
柯尔是在温泉旅店里工作的青年。他抱着成为神学者的理想,而且兼具了知识,信仰心和正直的人格,是个优秀的人。
在店里呆了两周,这里的人际关系我也大概清楚了。
从店主罗伦斯和他的妻子赫萝,以及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和柯尔的关系来看,两个男人很有可能出于温柔或是绅士风度,替她们吃完全部的燕麦饼。
赫萝和缪莉这对母女不仅长得一模一样,对美味食物的追求也是一模一样。
让缪莉大吵大闹的那个砂糖罐,似乎也是在这对母女的轮流偷吃下不知不觉地空了,最终引得店主罗伦斯头痛不已。据客人们说,罗伦斯跟柯尔被她们带得团团转,这幅场景可谓是狼与香辛料的一大名胜。
想到这里,我突然看到罗伦斯换上了商人模样的面孔。
「有一件事,我想向您请教一下」
「是什么呢?」
罗伦斯移开视线,握拳掩住嘴巴,看起来是在考虑犹豫着什么。
「小麦粉里,混进多少燕麦,才会让神发怒?」
不愧是雁过拔毛也要赚得几分利的前旅行商人。原本他大可不声不响地这样做,可恐怕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他没法沉默吧。我不由得笑了起来,然后答道。
「圣典有云,世上需要有一点盐味。除过柔软的白面包,偶尔吃一点稍硬的面包,应当也更有益于身体吧」
我想这位店主大概不至于作出贪得无厌之举,因此才这样回答。
「其实,我自己也还不知道要不要……这样做」
「啊,当然,被告白的罪过,是只有神和我才知晓的」
罗伦斯像是松了口气般露出笑容,对我低下了头。

虽说之后狼与香辛料餐桌上的面包里混进了多少燕麦粉,这我不得而知,但罗伦斯是个正直的人这一点应该是没错的。此后,我有好几次都看见他站在储藏间的燕麦粉袋子前扶额头痛的模样。
燕麦饼就是烤过也不会膨胀,不但像岩石一样坚硬,而且还莫名地黏牙,这样的东西一般人是不会每天都吃的。而且面粉商大概是为了欺瞒顾客,还把它们全都磨成了粉,这样一来连粥也煮不成了。
就算在小麦里多少混进一点,恐怕也不会对那些燕麦粉产生明显的消耗。
看到罗伦斯被迫从村子资历更老的店主们手中接收了这一堆燕麦粉,为如何处理它而烦恼不已的模样,我想或许这家店的生意繁盛,在努力捱过这次事件后还能继续下去。
因为我的调查最终也没什么结果,并没有找到这家店有什么明显的可疑之处。
和潜入其他旅店的同志们交换了情报,结果哪里都是类似的。所谓某家店里潜藏着异端者的传言,大概都是由于这小小村子中一些争端而产生的诽谤。
我判断自己继续呆在此地也不会有什么成果,是在入住狼与香辛料有两个月左右的时候。
「啊,您要离开店里了?」
把这件事告诉罗伦斯后,他露出了非常惊讶的表情。现在还是严冬,纽希拉这片地区处处积着深雪。在这种时候南归的人恐怕很少。当然,理由我是早有准备的。
「南方的春祭也快来了,我必须得回去做准备」
不管怎么说看来都没法挽留,于是罗伦斯遗憾了片刻,又用双手握住我的手,对我说希望下次再来。
到访狼与香辛料是出于教廷的命令,但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也想自己再来一次。
而且,作为小小的答谢,我这样说。
「出发之前,能请您帮我烤一些燕麦饼吗? 作为干粮应该能放得久一点」
「谢谢您能这么说。真是的,我们家的两位小姐只会偷偷吃白糖,燕麦却一点也不愿意碰」
倘若这家旅店的经营出现了什么问题,或许就是被她们两人吃出来的。
几天之后旅店烤好了燕麦饼。或许是为了消灭吃空白糖罐的罪过,赫萝和缪莉罕见地亲自去了一趟村里的面包炉,实在让人印象深刻。罗伦斯则一脸放弃似的笑容,说『那就是她们俩的狡猾之处』
我把这些燕麦饼垫在行囊的最底下。只要不沾水,大概就是到明年的这个时候还可以拿出来吃。
准备结束后,我们离开了村子。
尽管终于没能明白是什么使那家店繁盛到了周围传出谣言的地步,但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表明他们使用了魔法。
当然,要在报告中将他们列为怀疑对象是很简单,可就算提交了那样的报告,恐怕结果也只会是被加上一句「需要后续注意」的批语,最终埋没在教廷的书库里。
从前那个与异教徒的战事迫在眉睫的时代是怎样我不知道,如今这个时代,调查报告究竟是为什么而写,到最后我也只能给出这样一个答案:为了让自己安于良心,不负职业操守。
而且,那家温泉旅店的繁盛会被人归为使用了什么魔法,这样的怀疑也让我不知为何有些遗憾。没什么值得特别提出的,生意兴隆的店总会生意兴隆,或许就是这样一回事而已。
何况他们的正直,我觉得已经在这些燕麦饼上体现了出来,他们的纯洁也能由赫萝与缪莉,那对美丽的母女来证明。
就算不能说是完全清白,但也不至于使人危惧。
我决定就在报告书上这样写。
然后,在充满霉味的帐篷下,那堆像是自暴自弃般闪灭的篝火旁,我拿出了罗伦斯给的燕麦饼。
其他所有食物早就生了霉。同志们看到这些燕麦饼,才久违地回复了一点生气。
小麦面包是不可能这样耐久的。
把燕麦饼放在火上烤,就算大家都知道难吃,也还是能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即便是这些讴歌清贫,一向甘于以炒豆凉水果腹的人们,口腹之欲仍旧是有的。
「人常说,饥饿才是最好的调味料啊」
有谁这样说了一句。
笑声像水波一样泛开。不过,人们的笑脸很快便以一种奇怪的神态僵住了。
「不,但是啊,这味道真好闻」
开心是开心,声音里还透露着疑惑。
「唔,燕麦饼真有这么香吗……」
帐篷里弥散出了一股非常诱人的味道,香甜到让人的头脑一阵麻痹。
「大概因为这些是那对美丽的母女,带着赎罪的心揉好面团,然后送进面包炉里烤好的吧」
我半开玩笑地这样说道。话音落下时,帐篷里的香味真的强到了让人只能这样想的地步。
「难道说是神的奇迹?」
「你是说,这些是圣饼?」
帐篷下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怎么可能,难道,果真,我带着这样的念头,闻到了越发甜美的香味,拿着面饼的手也开始颤抖。在这种时刻遇到神的奇迹,这是何等的幸福啊。
「有关此事,必须向枢机卿报告,请求再度调查。萨尔加多先生,您所留宿的旅店是哪一家?」
在兴奋的人群中,我发现燕麦饼烤过的那一侧浮现出了什么图案来。
「诸、诸位、请安静。圣痕、圣痕显现在圣饼上了!」
骚动变成了嘈杂,有人手握教会的纹章,有人从行囊中拿出圣典,有人合起双手开始祈祷。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向那张燕麦饼。
我强压着心中的紧张,慢慢将燕麦饼翻过来。
仍是那种没有酵母,不会发起来,扁平的面饼。
但面饼背面翻上来的瞬间,所有人都倒咽了一口唾沫。
「……这、这是……」
盘子大小的面饼上显现出来的图案,
毫无疑问就是那个,不可能看错。
朝远方吠叫的狼,还有一句话。
「……狼……与香辛料……欢迎您再来?」
「啊! 这个味道,我想起来了!」
有一个人大喊起来,夺过燕麦饼,撕下浮现出图案的那一部分,含进嘴里。
「甜的! 果然,这是砂糖被烤过的味道!」
接着他的目光扫视过所有人,很快相同的声音便开始此起彼伏。
我也试着尝了一口,确实是甜的。由于许久没吃过正常的食物,这股甜味让太阳穴紧缩了一下,激起了一股仿佛激痛般的舒适感。
「真是的,别吓人啊。这不过就是把砂糖水涂在上面而已嘛」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激起了一片笑声。
「或许,其他面饼上也被做了同样的手脚?」
我拿出另外的面饼放在火上一烤,果然浮现出了各式各样的信息。有的上写着『纽希拉最棒的温泉旅店』,还有的写着『哥哥净会生气』,旁边是那个名叫柯尔的年轻人的简笔画像,我立刻就意识到,这大概出自缪莉之手。
「虽然面团里边大概是不太可能加进砂糖的,但仅仅是这股香味,就很能来佐餐了」
「毕竟这些燕麦饼是用来给行囊垫底的,真要拿出来,也是在最后关头了啊」
片刻之前还如同病人般的众人,纷纷在这样的谈笑声中大口啃起燕麦饼来。
我拿起一张面饼,感觉恍然大悟。
面饼上画着两名男子和三名女子,底下写着狼与香辛料的字样。大概是罗伦斯和柯尔,赫萝和缪莉,还有另一名掌管后厨的女子。
那家温泉旅店,有它自己兴盛不衰的理由。
从纽希拉返回的路途中,不论是谁,是出于什么原因,只要拿出这枚面饼准备吃,都会这样想。
「若是有下次来访的机会,就由我来调查那家狼与香辛料吧」
「我也有此意愿」
「不不,我也是啊」
帐篷下的人们开始争执起来。
外面还下着连绵不断让人厌烦的雨,但已经没人在意了。
在这一片热闹的声音中,我悄悄把一张燕麦饼藏进自己的行囊,然后说道。
「难道最适合的人选,不是已有一次调查经验的我吗?」
争论发展成了纠纷,接着变成了漫长的议论。
不知何时,雨停了,阳光洒进林间。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了身体和心灵的回复。
「这也是一个奇迹吧」
有谁突然说道。
狼与香辛料。
我决定在报告书中把它写得毫不起眼。
否则,当客人大举涌来时,自己再预定房间就很难了。

(《狼与白色的猎犬》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7-9 15:49 编辑


spicywolf-mag15&16 狼と春の落とし物

翻译:阿眠 & UNKNOWN

积雪从山间消去,树木发出新芽,世界换上了鲜亮的色彩。
如同冰冷石块般的冬日空气,变成了柔和的泥土气息。
从冬天变成春天,从春天变成初夏,季节的转换每年都会发生,但每年都会带来新鲜的喜悦。
话虽如此,世间万物复苏,自然就有着大量相应的工作要去做。有令人开心的东西,就必然有令人不开心的。
其中最麻烦的一件工作,今年也终于来到了罗伦斯眼前。
「嗯唔……唔……哈啾!」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在一声喷嚏中醒来。有什么钻进了他的鼻子里,就像是睡着的时候,蜘蛛在脸上织了巢一样,可实际好像又不是那回事。
他带着疑惑摸了摸脸颊,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掀开披在身上的毛毯,下面更是一团狼藉。
「喂,快起来」
那张毛毯下还睡着一个少女模样的女子。她漂亮的亚麻色长发,乍看之下很容易让人当成是贵族,但以贵族而言过于不丰满的这副身体,说得好听点大概就是修道女的模样。
当然罗伦斯并没有背着神作出什么龌龊之举。那是他的妻子赫萝。
所以他们没什么应受良心苛责的,不过即便如此,赫萝仍有一件不能被外人所知的秘密。抱着这样的秘密,显然不能在被揭开了毛毯后,仍然蜷缩着身子沉浸在梦乡里。
——是她头上的三角形兽耳,以及腰间毛茸茸的大尾巴。赫萝自己曾被称作丰收之神,并受到人的崇拜,而她的真身则是一只巨大的狼。
「又到了这个时期啊……」
不知是做了什么梦,赫萝毫无防备,傻乎乎的睡脸看上去像是在笑。罗伦斯低头望着她,结果自称贤狼的大尾巴又慢慢扫了扫,立刻让罗伦斯打了第二个喷嚏。
毯子下全是茶色的毛。当然,与赫萝尾巴的颜色是一样的。
今年的换毛季节,终于又来了。

有名的温泉乡纽希拉,不只是冬天,夏天同样有人气。河水流经村子处建起的小码头上,今天也堆着小山般的货物。
罗伦斯在码头附近的酒吧里,从钱包里取出银币,在桌上摆开。
「费用都在这里了」
「唔。德堡银币……七枚。重量也没得说。我啊,好久都没看到过这种没被人削过边的漂亮银币了」
清点这些银币的是个大鼻子的男子。他的鼻子看上去实在大得显眼,或许有几分是因为喝了酒之后发红的缘故。
这名男子看起来就像是个打扮成商人的樵夫,实际上他也确实是这样过活的——他是个经验丰富的木匠。
「每年都谢谢您惠顾了。不过啊,您太太的头发还真是了不得」
桌上的麦酒和猪肉香肠旁边,还摆着大约三十个做工精良的梳子。木匠虽然也会为来到这个村里的舞娘们制作梳子和发饰,但论起买梳子的数量,罗伦斯也明白自家是压倒性的绝对第一。
「因为她只要有空就会打理头发嘛。这得花不小的一笔钱,真让人头疼」
雕着太阳图案的德堡银币,是一种含银量很高的贵重货币。
桌上摆着七枚。
生活在城镇里,靠勤恳工作养活一家人的熟练工匠,工作一日可以挣得一枚半,至多两枚这样的银币。因此罗伦斯的举动就算被人斥之为『浪费也要有个底限』都并不奇怪。

「我是很感谢您,不过换个金属做的怎么样? 镀金的高价货色可以一直不生锈,而且还不会弄伤头发,有那么一把就可以用很长时间了」
木匠说出了一番像是要自损买卖的话。大概是连续做了数十把梳子,他自己都厌烦了。这位木匠手艺高超,却是个没加入任何公会的浮浪人,或许本来就不怎么喜欢这种翻来覆去重复的工作。
「可是,她又始终坚持,说怎么也不愿意用金属做的」
「哈哈哈,您太太也有女孩儿的一面哪。大概是怕伤了头发该怎么办。不过嘛,这也总比说只要金属做的梳子要好」
木匠笑着灌了口麦酒,末了又长吐出一口气。
「说起来,我还能再为您做上几年梳子,可是之后就有点……」
木匠将刚拿到的银币正反看了看,收进钱包里,然后说道。
「最近我的眼睛也开始花了。想把梳子齿做整齐,越来越难了啊」
「这样啊……。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一直请您做下去的」
「您也别担心,到时候我还可以去找认识的其他人。城里工坊的人,要做这么些梳子也很容易」
相对地,有一部分钱就要交给木匠公会,还要花在运输费上,若是维持原价,梳子的品质就要下降。
罗伦斯正想着该如何说服赫萝才行,却看到木匠喝干杯中的麦酒,把剩下的香肠塞进嘴,站起身来。
「那,我也要去下一家旅店干活了」
「啊,抱歉耽搁您了,谢谢您」
急性子的木匠已经踏出了门外,挥了挥手冲罗伦斯告别。
罗伦斯叹了口气,也喝完了自己的麦酒,拿起装满了梳子的手提袋,起身返回旅店。

时下店里已经有了客人入住,因此每到换毛的季节,赫萝大抵都会躲在卧室里。原因之一是换下的毛散落在各处,打扫起来很不容易,之二则是特征如此明显的狼毛要是给客人看到了,一定会让人以为是夜里有狼从森林中来到店里徘徊,进而引起恐慌。
罗伦斯拿着做好的梳子走进卧室时,赫萝正用缺了齿的旧梳子打理着尾巴。
「给,新梳子买来了」
他把梳子倒在桌上,拿起一个丢给赫萝。往常赫萝总是在床上梳毛,今天却移动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窗框上放着葡萄酒还是什么的杯子,看起来很是优雅。
「唔,这里的梳子还是那么好闻,有股木头的香气」
她拿起新梳子凑近鼻子,闻了起来。
罗伦斯也学着赫萝的模样拿起一把闻了闻,的确有刚削好的木头那种清爽的气味。
「咱的尾巴,果然还是比较适合这种森林的香味」
赫萝带着一脸满足的模样说,不过这其中大概有几分是预先摆明态度。尽管罗伦斯挂念着浪费在梳子上的钱,可想说服她改用金属的梳子,看来是没那么容易了。
「怎么样都好,总之别把毛散的到处都是就行了」
「大笨驴」
赫萝如此回答道。可是这个时期,房间里就是怎么扫也扫不干净。罗伦斯几乎是像条件反射一样,伸手拿起靠在墙边的扫帚,开始扫起地来。
椅子上的赫萝立马露出赌气的表情。
「汝一年比一年抱怨得多了呐」
「嗯? 确实,可能年纪大了,我也老气了吧」
罗伦斯伸了伸腰杆,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子说道。
「不过,今年少了一条尾巴,怎么说都算是能轻松点了」
店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有兽耳和尾巴,那就是他们的女儿缪莉。不过如今缪莉已经和曾在旅店里工作的青年柯尔一起踏上了旅途,如今并不在店里。虽说罗伦斯至今还在意着这件事,但它带来的也并非全是不好的影响。何况缪莉和赫萝不一样,对打理尾巴似乎并没多少兴趣,任凭尾巴上的毛粘得到处都是这一点,反而更教人头疼。
他把扫帚靠在墙边,又叹了口气。
「不,尾巴没少啊」
「嗯?」
「我忘了还有塞莉姆」
塞莉姆是不久之前刚来到店里的姑娘。因为另一段故事而开始在狼与香辛料工作,她与赫萝一样,是狼的化身。
「不过嘛,还有本来给缪莉准备的梳子,把那些给她就行了」
为雇工创造便于工作的环境,也是店主的任务之一。
罗伦斯心想这些,刚准备在桌上的梳子中挑出几个来,没想到赫萝的手从一旁伸来,夺走了全部的梳子。
「这些都是咱的」
她的举动起先让罗伦斯愣了一下,然后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呢。塞莉姆不是跟你一样为尾巴发愁吗」
「那姑娘能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所以不需要这些」
赫萝随即答道。
这几乎说服了罗伦斯,可他又很快察觉了问题。
「缪莉也能藏起耳朵和尾巴来,但这个时期还不是一样」
他们的独生女缪莉与赫萝不同,能够自由地收起或放出耳朵和尾巴。可这终归只是藏起来,并不是完全消失,不管怎样还是有打理的必要。
「为什么要说这么容易看透的谎?」
与其说是劝诫,罗伦斯的口气更像是不解的反问。而赫萝则毫无反省之意,把头拧向一边。
「把钱给那姑娘不就行了。大鼻子的木匠不就在村里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就算赫萝再怎么费梳子,三十把也太多了。
罗伦斯虽在心里这样想,但若是在赫萝使性子的时候跟她讲道理,反而会引得她闹起别扭来——这是长期积累学习到的经验。何况梳子也不会腐烂,把钱给塞莉姆让她去买新的梳子,结果仍然是一样。
最后,他选择听赫萝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
这样回答之后,赫萝仍向他投来了好像要说什么的目光,但总算是把梳子和手提袋放回了桌上。
「先不提这些,汝哟」
她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一脸认真地对罗伦斯开口,还咳嗽了两声。
明明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她却总是不肯自己主动说出来。
「是啦是啦,马上就来」
罗伦斯露出不知如何是好般的笑容,拿起了一把还留着森林芬芳的梳子。

剥洋葱皮的时候,剥得久了,就会有从一个洋葱上剥下两个洋葱那么多皮的错觉。
打理赫萝的尾巴,每年都能让罗伦斯产生这种感觉。
买了新的梳子,最初的第一梳总是由罗伦斯负责的,之后则是赫萝开口拜托,他才会为她梳理尾巴。
而今年的频率则从一开始就多了起来。工作告一段落,吃完午饭回到卧室里,今天赫萝也像是瘫倒的饿殍般趴在罗伦斯的腿上。
刚梳好的大尾巴一摆一摆,她自己则悠哉地睡起了午觉。
贤狼大人对于如何打理尾巴似乎颇有讲究,和罗伦斯一同开始旅行后过了好一段时间,都还不允许他触碰自己引以为傲的尾巴。想起这些,罗伦斯才有了种赫萝真的对自己敞开了全部的切身感觉,脸上也不由得浮现出幸福的微笑。女儿缪莉刚一走,她立马放弃了全部伪装,完全不顾母亲的格调,暴露出一副怠惰模样来。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罗伦斯也不由得露出这样的笑容
接着,他又把梳子上的毛捋下来,将堆成小山的这些毛全都装进袋子里。
罗伦斯总想着若是能用它们做成几个坐垫该有多好,但赫萝却以「只能咱坐在汝身上,不准反过来」为由,断然拒绝了。
先不论是谁坐在谁身上,以商人的个性,这些毛闲置着真的太可惜了。赫萝若是羊的话,罗伦斯大概也不会把剪下的羊毛直接扔掉。
「……呼嘎」
正想着这些,赫萝突然发出奇怪的声音,身子也跟着抖了一下。
就像是暖和的天气里,在屋外打瞌睡的狗一样。罗伦斯脑海中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可要是说出来会怎样,他心里也很清楚。
「好啦,要睡觉,不盖毯子可是会感冒的」
明明是出于好心这么说,结果赫萝却一脸厌烦地摇了摇尾巴。
「喂,你别……叫你别这样了啊」
罗伦斯刚想拨开赫萝的尾巴,结果她却趁机伸出手,拽住了罗伦斯的衣领。糟了。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时,他的身体已经被拉倒,完全变成了狼爪下的猎物。
「……接下来我还得去干活才行啊」
罗伦斯这样说,可拽着他的赫萝只是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
「真是的……缪莉一出门,你就完全堕落了」
赫萝连反驳都懒得表示了。
而且,罗伦斯上午喝的一点点葡萄酒似乎也在此时发挥了超出预计的作用,让他越发难以抵抗午睡的诱惑。
该做的工作是有不少,可就这一天偷偷闲也没关系吧。他甚至仿佛听到了耳边恶魔的低语声。
赫萝的尾巴摆动得越来越慢,罗伦斯的眼皮也越来越重。
意识即将中断的瞬间,他总算是一扫睡意,爬了起来。
「不行不行。现在汉娜和塞莉姆还在干活呢」
还躺着的赫萝,对他投来了怨恨的眼神。
「你出不了房间心里很郁闷,这我也知道,可熬过这道坎就是可以尽情玩乐的夏天了啊」
山上可以采到大堆的蘑菇和树果,蜜蜂在各处筑起的巢里,也会淌出小河般的蜂蜜,比起冬天,河里的鱼还是在夏天更美味,而且因为道路状况改善,往来交通没了阻碍,餐桌上甚至还能出现没用盐腌的,刚屠宰好的新鲜肉食。
正因为如此,必须要从现在开始工作,做好准备才行。
「而且你要真有那么闲的话,考虑一下该怎么把这个派上用场如何」
罗伦斯指着那个装着毛的小袋子,可刚说完,赫萝就露出了嫌麻烦的眼神。
「每年都能攒下这么多,而且还要花不少功夫。放着还可惜。以前有个贵族女孩来店里时,拿着用爱犬的毛做成的人偶,你还记得吧」
那个人偶的做工精致极了,以至于连舞娘们都对它展现出了相当的关心。罗伦斯曾冒出过凭借生产这种东西赚钱的想法,直到了解了制作过程的费工后,才断了这个念头。
「何况你尾巴上的毛,用来驱熊大概是相当灵验的」
当然还可以用来驱狼。罗伦斯没有明说,但有一点赫萝的气味,就应该足以让森林的霸主们远远避开了。
「大笨驴」
结果赫萝只是简短的说了这么一句,又翻了个身。
「咱是贤狼赫萝,随意使用咱身体落下的一部分,是要招致灾厄的」
「有那么夸张吗」
罗伦斯刚要笑,就被赫萝瞪了一眼。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她可能真的要生气了。
「总之,现在你还是安分点吧」
赫萝叹了口气。耳朵和尾巴也无力地垂下去,全身散发着厌烦的感觉。
「呆在房间里倒是可以……咱好想泡一泡温泉呐……」
「这可千万不行」
深山里的村子纽希拉,对狼出没的传言更是格外敏感。温泉浴池里要是飘起了狼身上落下的毛,那么不止自己的店,恐怕在全村都要激起一场骚动来。
「但我可以为店里买点好吃的东西来」
结果只能用食物来进行怀柔了,赫萝的耳朵果然动了动。
「唔……那,咱想吃整只的烤猪」
「你啊,别提那种乱来的要求了。整只的猪哪有可能那么简单就买来」
在山里,想要买来一只生猪有多不容易,罗伦斯已经对赫萝说明过好几次了。
首先要向出入纽希拉的商人下订单,商人沿河南下后要去联系城里的肉店。肉店接受了请求便会前往市场,将想买的猪的大小和特征告诉同业公会,公会则通过与农户的交易窗口将订单转达给养猪人。若是运气好,养猪的农家刚好有符合要求的猪,而且其他肉店没有同样的订单,这才终于能买下来。运往纽希拉则是上述工程的逆向,而且猪只要活着就有吃喝拉撒的问题,还需要特别的人来看管,以免逃走。再说,原本一头猪就要值一笔不小的金额,再加上运输和买卖,又要涉及商人间的几张契约,有时甚至还要请公证人出场。
总之,这些复杂的手续完成之后,费用必定会飞涨一番。
(译:现代商品猪出栏时约重110kg上下,整猪成本近1500元人民币,仍然不是想吃就能吃的,更何况文艺复兴前夕的欧洲。赫萝的口腹之欲真可怕)
所以自己并不是因为小气或是坏心眼才始终不肯买。这番道理罗伦斯不论说了多少次,赫萝却总抱着怀疑的态度。
今天她又来了——罗伦斯心想道,却发现赫萝的耳朵抖了抖,然后这样开口说。
「不是乱来」
「你听我说——」
他叹着气想对赫萝再说明,可赫萝却支起身体朝窗外看去。
「汝哟,快看,那不是卖猪的商人」
「啥? 怎么可能有这么凑巧的好事——」
罗伦斯没说完便往窗外一瞧,果真有人牵着猪在走。赫萝的耳朵大概是听到了猪的叫声吧。
「汝哟,今天咱们就吃整只烤的猪好不好,呐,汝哟」
刚才还包裹全身的怠惰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赫萝带着满脸的激动,像孩子一样拽着罗伦斯的衣角央求他。
但是,罗伦斯愣住的原因,并不是在那群猪身上。
而是牵着猪的人,那是他相当熟悉的一位朋友。
「鲁瓦德先生*!?」
那位大概和卖猪商人这身份一点都不般配的,身经百战的强悍佣兵。
[*注:台版译作鲁华,出场于狼与香辛料15卷,是谬里佣兵团的团长]

罗伦斯慌忙来到店门口迎接,见到只带了几名随从,轻车简从的鲁瓦德挂着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站在那里。
「哟,罗伦斯先生」
「……」
第一眼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果然就是鲁瓦德。
每次见面都会增加几分的威压感的笑容也仍是原来的模样,让罗伦斯有种自己做了场白日梦的感觉。
「呃……啊,光站着怎么行,请先进来吧。赫萝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鲁瓦德点点头,又转身示意随从们,让他们也一同进屋。
罗伦斯看了看他手中的绳子,果然牵一头滚圆的肥猪。
「本来应该先写信来的,但是太急了」
跨进门时,鲁瓦德这样说。
如今鲁瓦德的佣兵团规模虽然不大,在北境之内却无人不知其勇武。赫赫的武威和名声,让各地领主都纷纷拿出重金要将他们聘至领地。
这样一个地位重要的佣兵团,其团长如今却突然牵着猪来到了店里。
真让人搞不懂缘由。
「这个时节您确实应该挺忙的……」
罗伦斯也不知道自己的应和是什么意思了。
「还差不多啦,就是今年收获虽然不错,却接了一桩奇怪的差事。这个嘛待会儿慢慢说吧。我今天,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鲁瓦德对罗伦斯回答说。
的确,他带来的部下只有五名,而且得力的参谋并不在其中。
「当然,既然来,总是不能两手空空的」
看来这头猪算是他们带来的礼物。面对这一如从前的豪爽,罗伦斯露出了疲惫似的笑容。
「赫萝大人自不必提,我等佣兵团的公主看到这个也一定会高兴的吧?」
紧接着,鲁瓦德这样说道。
缪里佣兵团是鲁瓦德所率领的这支佣兵团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赫萝的伙伴缪里曾拜托过人类,要他将某个信息带给远在天边的赫萝。那人后来便以缪里的名字创立了这个佣兵团*。
[*注:相关情节见第15卷]
而这也是赫萝的女儿缪莉得名的由来。
「小公主也长大了吧? 想必肯定比以前更是神气活现了」
鲁瓦德的声音中透着开心和期盼。淘气的缪莉非常喜欢每天都亲身经历着冒险故事的鲁瓦德,而且无论怎样破天荒的恶作剧都不会令鲁瓦德害怕,这更让他成了缪莉心中最强的玩伴。
鲁瓦德也很宠爱缪莉,可他的话如今却正好戳到了罗伦斯心中的痛处。
「这……」
罗伦斯将缪莉和柯尔——那个一直在旅店中工作的青年——一同出门去履行的事情告诉了他。
震惊之下,鲁瓦德甚至连手中握着的绳子掉在了地上都没有发觉。
「什么……他们俩……」
「团、团长!」
两名部下上前扶住了踉跄的鲁瓦德。
他遣退部下,以手扶额,仰着头闭住了眼睛。
等他的视线终于回到罗伦斯身上时,罗伦斯看到了一副鲁瓦德在部队几近全灭时,也未曾露出过的表情。
「呃,虽然抛开罗伦斯先生这么说有点不合适」
鲁瓦德用手捂着心口,就像挨了一箭般。
「我心里简直像把女儿嫁给了别人一样……」
「他们俩并不是私奔」
罗伦斯的即刻回答让鲁瓦德愣了一下。
「是这样吗?」
「我确信是的」
他很快便似乎从罗伦斯坚定的说法中察觉了什么。
鲁瓦德皱着眉苦笑了起来,在这位顽固的旅店主人肩上轻轻拍了拍,接着拥抱住他。
「看来,我们得好好喝几杯了」
在女儿的事情上能和他有共感的人物,罗伦斯终于遇到了一位。

骨头上全是滴着油脂的肉。只要轻轻咬一口,这些油脂就会顺着下巴滴下来。再一拉,柔软的烤猪肉立刻从骨头上脱离,吃进嘴里的每一口都几乎入口即化,留下越来越浓郁悠长的余味。
接着舔净骨头上留下的肉和黄色的油脂,最后再喝一大口冰镇麦酒。
「呜……太美了……!」
赫萝带着激动至极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时,尾巴上的每一根毛都立了起来。
「您能喜欢真是太好了」
因为食堂里还有其他客人,所以这个小小的宴会改到了卧房里,肉也是在卧房的暖炉上烤熟的。
这股猪油的味道大概好一阵子都不会散去,恐怕在往后的日子要里进一步勾引赫萝的馋虫,想到这里,罗伦斯稍稍有点担心。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让小公主也来尝尝啊」
说着,鲁瓦德用带来的铁钎插起一块切成四方形的肋排肉。
据说这一部分的肉烤得更透彻,也更美味。
「这么好的肉给那傻丫头真是浪费了。写封信告诉她很好吃就得了」
在食物方面,即便面对缪莉,赫萝也有某些不愿意相让的地方。
罗伦斯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对啊,写信……。写信说家里有好吃的肉,看看她愿不愿意回来」
他小声念叨了一句,引得鲁瓦德苦笑起来。
「一边是继承了缪里之名的孩子,一边是柯尔,其实也不赖嘛」
「这个大笨驴现在还不死心,你再好好说他两句」
赫萝一边嚼着烤脆了的猪耳朵一边说。
「但是,赫萝大人。我们男人每个都是这样的啊」
赫萝半是惊讶半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又将手伸向了炖猪杂。
「还有,汝来究竟是有啥事。带着一头猪当见面礼,就算是咱也有点压力了」
她一面说,一面以惊人的速度独自吃掉了大量猪肉。杀猪时留出了塞莉姆和汉娜要用的那一份果然是对的。
罗伦斯的脑海里冒出了这个念头。紧接着,他看到平日里勇猛果敢的鲁瓦德居然露出了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
「呃,嗯,这个嘛……」
鲁瓦德从腰际的剑鞘旁取出了一个小小的袋子。
「这个护身符,是小公主交给我的」
那是个小荷包。针脚相当粗糙,即便用客套话来说,也决称不上漂亮。
赫萝喝了一口麦酒,闻了闻那个荷包,接着立刻皱起眉头来。
「那傻丫头,为啥把这东西交给你?」
罗伦斯大概理解了。这个荷包是缪莉亲手缝的。
「嗯,我和她在村里一起打猎的时候,提到了被狼袭击的事情,后来她就要我一定带上」
「……」
赫萝露出一副惊讶到说不出话的模样。
「那袋子里面是什么?」
罗伦斯问了一句,接着鲁瓦德浮现出非常尴尬的表情来。
「袋子里,是她尾巴上的毛」
「尾巴的毛?」
「嗯……尽管我再三谢绝,但她还是把这个袋子塞进了我的行李中。我不能丢掉,所以最后就带在了身上」
缪里佣兵团的旗号是狼,其创设也与很久以前赫萝的同伴相关,但鲁瓦德和部下并不依赖赫萝那超乎寻常的力量。这是他们的某种骄傲,同时又是对赫萝表示敬意的方式。
因为这层原因,虽说是不可抗力,但借用了赫萝女儿的力量或许还是让鲁瓦德感到了负担。
不过就为这个便特地带了一头猪来到店里,这也未免太奇怪了。
罗伦斯还在脑海里揣摩各种可能性,赫萝已经像是发出什么信号般,将酒杯砰地放在了地上。
「结果,汝就因为戴着这东西驱狼,最后惹出麻烦来了?」
她拿起一串刚烤好的肉,开口说道。
麻烦? 罗伦斯将视线转向赫萝,但鲁瓦德先开了口。
「是的……您说的没错。最开始,无论我们在森林中走多深,都不会和狼产生多余的冲突,实在是方便极了」
鲁瓦德从部下手中接过酒樽,为赫萝的杯子注满麦酒。他们担任着鲁瓦德的贴身护卫,大概都是深得信任的部下。即便看到赫萝的耳朵和尾巴,这些人的表情也没有丝毫改变。
「但是,在最近我们接差事的地方,却发生了某些怪事」
「嗯」
赫萝甩了甩尾巴,像是催着鲁瓦德接着往下说。
尾巴上脱下的毛飞得到处都是,不过鲁瓦德当然连眼都不眨一下。
「最近我们在担任某位领主的护卫。领主交给我们的工作之一,是牵制领地森林中徘徊的狼」
「牵制」
赫萝重复这个字眼的同时,还露出了促狭的微笑。
考虑到鲁瓦德的立场,罗伦斯冲她咳了两声。
「开玩笑的。反正无外乎是有人听说汝辈到哪儿去都能让狼躲得远远的,就想办法把汝辈招来,当成驱狼的火把来用呗?」
鲁瓦德无力地垂下了头,看来是正中靶心。
「您说得一点没错……」
「然后呢? 有咱家那傻丫头的毛,大多数狼应该都会避开。还是说,汝辈遇上了咱的同族?」
像赫萝一样能解人语,长寿不老的兽类虽然不多,但的确存在。
其中也有狼,塞莉姆和她的亲族就是个例子。而他们往往具有强大的力量。
这样一来,想解决问题就非得赫萝出面不可,用整猪来上供也不难理解了。问题是,赫萝没办法对那些狼——或者说她的伙伴们——露出獠牙。
鲁瓦德脸上闪过一阵紧张,接着却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
「嗯……唔?」
眼看就要将最坏的那个可能说出口去的赫萝,带着像是松了口气,又像是扑了个空,但更像是困惑的表情将视线转向了罗伦斯。
罗伦斯也一样感到意外,他也想不到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可能。
「鲁瓦德先生,您和您的同伴似乎是因为我家女儿的关系卷进了问题里。那么我们作为父母就必须承担这些责任。请您将事情告诉我吧」
听到这句话,鲁瓦德才露出如同告解罪过之人般的表情,盯着罗伦斯的脸说。
「您这番心意真是让我诚惶诚恐。真是的……真是的,这全怪我们德望不笃……可我们却怎么都无能为力」
说完,他像是要咬住自己的拳头般,用拳头掩着嘴,猛地抬起脸来。
「其实,恰恰相反」
「……相反?」
赫萝的尾巴从右向左摆了一下。
「是的。雇佣我们的领主要我们想办法处理徘徊在森林中的凶猛狼群。我们本来受雇是为保卫领地而战,可契约的内容既然已经达成,却露出胆小的模样,这就是关乎团旗与名誉的问题了。于是我们只得按照领主的吩咐去牵制森林中的狼。而如往常一样,公主的护身符依旧立杆见效。但是,事情从大约一个月前发生了改变」
鲁瓦德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狼群之长,似乎迷上了我」
从鲁瓦德脸上的尴尬表情来看,他自己也知道这听上去有多愚蠢。
「我心里也希望是自己想多了,但事实不允许我这样认为。最初我以为狼群是将我们看成有骨气的对手,打算远远观望。可有一天,我们当作住处的旅舍前突然多出了一头鹿」
佣兵团长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古来部族之间的斗争中,也有将野兽尸体置于敌方营前以示威吓,或是用魔术手段施以邪蛊的先例……」
接着,他朝赫萝投去窥伺般的视线。
「咱的同族,没有这种习惯」
赫萝回答时,带着一副奇怪的严肃神情。
罗伦斯注意到她的尾巴正猛烈地颤抖,似乎在忍着笑。
「鹿出现了几次之后,接着又有了狐狸和兔子,獾,大的鲤鱼和七鳃鳗……到最后甚至还出现了一大块蜂巢,所以我想应该不能归结为敌意」
赫萝端起酒喝了一口,拼命想掩饰脸色的表情。但她的尾巴却剧烈地抖个不停,活像是一条临死的蛇。
「于是,有一天我下定决心去和那头狼对峙。它的确是头了不起的狼,也堪称群狼之首……」
鲁瓦德像是忍耐头痛般用手扶着额头。发生了什么,当时情况如何,罗伦斯知道他最好别问。
被缪莉的气味迷得神魂颠倒,勤快地奉上各种贡品的雄狼。
眼前的鲁瓦德看上去没有负伤,所以那头狼应该并未对他露出尖牙利爪,可哪怕它只是嬉闹一番,恐怕都能让人吓个半死了。
「对不备敌意者刀剑相向实在有违武德。话虽如此,对方也是跟人水火不容的狼……啊,不,赫萝大人和罗伦斯先生要另当别论」
「请您别在意,然后呢?」
罗伦斯催着他往下说。接着鲁瓦德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即便不产生损害,我们身边跟着一群狼,这也会产生不小困扰。更容易被人当作是用了什么奇怪的魔术。何况即便狼群将我们视作同类,也不可能对其他人同样如此,所以……」
鲁瓦德顿了一下。
「如果可能,我希望请赫萝大人出面,澄清那头狼的误会」
等到这时,赫萝终于再也忍耐不住,爆发出一阵猛笑。
「噗、咕、咕哈哈哈哈哈……抱歉。对汝辈来说的确是个大问题呐……不过……噗噗。啊哈哈哈哈」
她罕见地大笑起来,几乎要翻倒在地上。
笑完之后,赫萝终于朝低着头的鲁瓦德探出身子,从他手中取过缪莉的荷包。
「真是的,咱家这傻丫头果然还嫩着呐」
她将荷包凑近鼻子闻了闻,接着又把它扔到罗伦斯腿上。
「不过,丫头闯下的祸咱的确不能不管。要是给汝辈添了这么多麻烦却不解决,从前把爪子交给汝辈的缪里可就真的看错咱了」
鲁瓦德抬起头,表情简直如同绞刑前一刻被救下刑场的囚犯般。
「那么——」
「唔。只能去跟那头可怜的狼讲明事情了」
「谢谢您。其实现在参谋摩吉应该正带着一样的荷包,拼命想躲开那头雄狼……」
摩吉有熊一般魁梧的体格,他既是佣兵团的参谋,也是如同鲁瓦德父亲般的人物。
想象了一番那个摩吉被狼缠住,脸上的困惑神情,罗伦斯既同情他,又觉得有点好笑。
「不过呐」
赫萝突然又开了口。
「咱不去」
「赫萝」
罗伦斯打断她,却又被她用莫名坚决的眼神瞪了一下。
等罗伦斯被她的气势压服,赫萝才满足地摇摇尾巴,接着说道。
「作为代替,咱把家里的年轻人派去」
「年轻……人?」
「赛莉姆吗?」
这句提问又让赫萝冲他不满地撅起了嘴。
接着,她对鲁瓦德——而非罗伦斯——说明道。
「咱不久前雇来了一个同族。是个叫赛莉姆,相当有前途的姑娘。有她一个人应该就够了」
「谢谢您的帮助。可是……」
鲁瓦德悄悄瞅了瞅罗伦斯,又瞅了瞅赫萝。
他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两人之间奇妙的空气。
「咱必须得留在这店里才行。出门办事就该让新来的去做。不对呗?」
当然,鲁瓦德只能表示肯定。
「您说得没错……」
「那就这样决定了」
说完,赫萝立刻伸手拿起新的肉串。
一边大口咬着肉块,一边盯着两个了愣住的男人。
「咱可是贤狼赫萝。汝辈对咱的裁决,有啥不满吗?」
鲁瓦德立刻摇头,而罗伦斯则抱着心中的疑问叹了口气。

尽管是个奇怪的任务,赛莉姆还是毫无怨言地答应了。
如果和鲁瓦德等人同行,一来一往要花费更多时间。于是赫萝把路线和当地的地名告诉了赛莉姆。她在鲁瓦德到店的当天夜里就出发了,往返各需要花费两天,这样只需要四个晚上就能再回来。
这让单程就花了整整五天的鲁瓦德一行人相当羡慕。
翌日鲁瓦德和他的部下们也启程离开了纽希拉。尽管这实在是次匆忙的重聚,不过佣兵这个职业飘泊不定,能和他们见上一面,罗伦斯还是很开心。
另一方面,这样店里工作的人手就只剩下了汉娜和罗伦斯自己,他不得不对客人们说明这些情况:赛莉姆因为急用而外出,赫萝身体不佳卧床休息,种种招待不周还请谅解,云云。
所幸这些客人都是常年的熟客,只要有酒和菜就不需要再怎么招呼,这四天总还是能想办法度过去的。
罗伦斯叹着气目送鲁瓦德离开,又暂时回到卧房去,看到赫萝好像也站在床边目送他们。紧接着,赫萝便对他投来非难的视线。
「所以咱才说过的」
罗伦斯一时不明白她究竟在说什么,直到目光落在书桌上。桌上摆着那一大堆梳子,还有缪莉缝的荷包。
「这就是,你所说的灾厄吗?」
当罗伦斯想把赫萝每年掉下的毛拿去当作驱熊和驱狼的道具时,他得到了这样一个回答。
赫萝靠在窗台上用手撑着脸,摆出一副嫌麻烦的神情。
「咱可是贤狼赫萝。咱的智慧与可爱在这片土地上是无出其右的。汝想想看,把咱的毛分成小份让人们拿到各处去,他们遇见的狼会变成怎样?」
有那么夸张吗——罗伦斯心想到。可很快他就意识到缪莉引起的麻烦。
「稍有差错,被冲昏了头脑的雄狼就会成群结队地,顺着气味上咱们家来」
故事里常有一群骑士将一位公主围在中间,对她屈膝行礼的场景。虽说是故事,但却并不是完全虚构的。
「然后,这群雄狼看到店里有一头大笨驴成天把娇弱的贤狼使来唤去的,他们会怎么想? 在森林里,强者就是正义」
虽然罗伦斯很想问一句究竟是谁把谁使来唤去的,不过赫萝描述的情况他能想象得来。
何况,温泉旅店周围徘徊着狼群,这难免要成为旅店经营上的致命伤。
「确实……是灾难」
听罗伦斯这么说,赫萝才哼了一声。
「不过——」
罗伦斯又接着说道。
「为什么不是你去,而是赛莉姆?」
毕竟这次事情的起因在于缪莉,何况能隐藏起耳朵和尾巴的赛莉姆跟赫萝不一样,她会为旅店勤恳地工作。
结果赫萝不但露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还夸张地叹了口气。
「大笨驴」
罗伦斯开始畏缩起来。而赫萝则站起身来,带着满脸嫌麻烦的表情走向他。
罗伦斯不由得摆好了架势,紧接着赫萝果然扑在他胸口上,并将他一下子推倒到床上。
「喂、喂!」
要说生气这也太没来由了吧,慌张之中,罗伦斯发现赫萝加倍用力搂住了他,同时还这样开了口。
「眼下这时节,不管是谁都容易泛春心。咱怎么可能把你跟那姑娘留在同一个屋檐下」
「啊?」
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啊——话已经到了喉头,罗伦斯发现脊背上赫萝手指的触感已经变成了指甲的触感。
「这大笨驴,想都不想就打算给人家送梳子,汝现在还有啥要说的?」
到现在,罗伦斯终于明白为何赫萝不愿意分出梳子来了。他没有那样的盘算,赛莉姆也不可能会错意,这些话罗伦斯最后都没说出口。毕竟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自己怎么想,而在于赫萝会怎么想。
自从缪莉出门以来,这种曾让他觉得再难发生些什么的生活,没想到仍旧能涌起意外的风波来。
因此赫萝又会不安分地……当然罗伦斯不会这么想。
赫萝还是赫萝。只不过是时隔很久之后终于不用维持母亲的格调,她想要试着耍耍小性子,闹闹别扭,随一随自己的心意罢了。
本来,她就比缪莉还要像个公主,像得多。
「好吧,梳子的事情我道歉。是我欠考虑了」
那当然。赫萝把头埋在罗伦斯胸前,小声说道。
「可是,至于做护身符这件事,也未必就像你说得那么坏啊?」
赫萝的耳朵猛地抖了一下。
她抬起脸来看着罗伦斯,于是罗伦斯便笑着答道。
「顺着你的气味聚集在这里的雄狼们,全都被我英勇地一一击退,这样的场面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赫萝瞪大眼睛,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以前在路上的时候,明明一声狼嚎就能让汝抖上好久」
「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啊」
「唔?」
「为了你,就算是再怎么可怕的东西,我也能鼓起勇气来」
就像一股风迎面吹到了脸上般,赫萝眨了眨眼睛,耳朵也抖了抖。
接着,她又把脸颊贴在罗伦斯的胸前。
「汝就光是这一张嘴」
「那么,要不要我让你看看,我并不是只有这一张嘴?」
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悉悉索索地抱紧了罗伦斯。或许是因为一个人呆在房间里感觉寂寞,又或许真的如她所说,这个时节谁都会春心荡漾,此刻的赫萝比以往更爱撒娇了。
但赫萝自己绝不会开口乱提要求,她只是罗伦斯投来期待的眼神。
罗伦斯看着她的眼睛,浮现出微笑来。接着趁赫萝不注意,突然溜出了她的环抱。
把如同幼子般横躺在床上的赫萝晾在一边,自己很快站起身来。
赫萝只能愣愣地望着他。
「我害怕的是旅店的赤字,这可是必须得去面对的问题啊」
被摆了一道。意识到这点后,赫萝露出了鲜少的,又羞又恼的模样,抓起麸皮做的枕头朝罗伦斯丢去。
罗伦斯轻松地接住了枕头,把它轻轻放在床上。
「那我接着干活去了,你好好待着啊」
「大笨驴!」
趴在床上蜷缩成一团,满心充满了懊恼——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的赫萝,冲他甩着涨鼓的尾巴。
这就是『狼与香辛料』店里常有的,安稳无事的一天。

(《狼与春天的遗失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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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icywolf-mag 1&2 旅の余白

翻译:草木皆眠@伐木工协会

披着雪的针叶树如同寡默的士兵般伫立着。周围很安静,只有偶尔从远方传来的鸟鸣声清晰得刺耳。
空中哪怕只有一朵云也能使人联想起种种来,然而今日的天空偏偏如海底一般蓝。
不知该作何表情,只能低头盯着脚下。
「那么,出发吧」
随着声音回头一看,一切准备都已就绪了。
队伍前列的司祭带着严肃的表情行了一礼,身后的两名男子各自抱起高近一人的木杆,杆头则是看起来相当有分量的铁制纹章。在这两人的身后,还有六七名男子分列左右,肩上担着棺木。
「愿神与精灵的加护和我们同在」
在司祭庄严的号令之下,一行人静静地开始前行。很快,沿路的针叶树下也走出了面带疑惑的旁观者们。
有人穿着节庆装扮,有人似乎是刚扔下手头的工作赶来。这些旁观者们看上去不知所措,如同森林中与人遭遇的鹿一般,但都依着司祭的话走进棺材,各自低声说出送别之辞。每一句话都很短,却也让人明白是经过了仔细思量,饱含着心意。听着他们的话,总有种是说给自己听般的感觉,脸上也自然地流露出笑意。
不,就当成是对自己说的也没有问题。产生这个想法,是因为队列已经转过弯,朝走上了来时的道路。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建立之初还多少透着些锐气,如今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时间磨圆了棱角,融入了周围的景色。就算房子是靠着不少人的协助才建起的,可守着它,让它一直走到今天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和身边的人们。凭着这一点足可以骄傲地挺起胸了。
不知是不是胸中的想法流露了出来,棺木前高举纹章的男子们将木杆愈发抬起。一块招牌再冬日太阳的照耀下反射出淡淡光辉。
刻在上面的,是一匹狼和——。
「在神的加护下,我们平安抵达了神之家。我们的朋友,将在此处得到灵魂永远的安息」
司祭在深山村落里,由储藏间匆忙改装成的教会前如此说道,人们便纷纷恭谨地低下头去。
接着他点了点头,让男子们将棺木抬进储藏间中。自己片刻之后走进屋子,棺木已经静静地躺在了祭坛前。男子们从两边走出房间,让开了道路。最后离开前闭上了门,大概是出于某种体贴吧。
慢慢走进棺木,在近旁弯下腰。
凑近花朵簇拥的那张脸庞,仿佛现在还能听到她安稳的,甚至毫无防备的眠声。
「没想到,我居然会来给你举办葬礼」
罗伦斯说完,伸出手去,用指尖轻抚棺木中那张施了薄粉的脸。
「赫萝」
门外传来了伤感的钟声。
这是某个,发生在晴朗冬日的故事。

◇◇

午饭味道还未散尽的食堂里,能听到安稳的鲁特琴声从浴池方向传来。
从黎明前就开始干活,终于能松一口气的时候,已经到了下午。
「秘境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但是,享受美梦的只有客人们……嘿」
狼与香辛料的店主罗伦斯转了转脖颈,随即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给他带来苦劳的因素,实在是太多了。比如说,光顾这里的几乎都是地位崇高的圣职者们,他们基本上每个人都很自以为是。面对一句『无论如何都想在这里做早课』,罗伦斯自然没法说出半个不字。接着,就要为此在他们醒来之前准备好圣典,换掉烛台里长度不够的蜡烛,还要再铺上毛毯,让教士们跪在地上祈祷时,膝盖也能舒舒服服的。
在他们对此一无所知,默念着『噢噢,神啊』进行祈祷时,罗伦斯已经要打扫浴池了。他得收拾昨晚逗留至半夜的客人们留下的餐具,扔垃圾,挑净浮在水池上的落叶,再把热水泼在堂屋到浴池的路上,融掉一晚中结下的冰。偶尔,还要把偷溜进温泉里的野兽们赶出去。
当这些事情做完,后厨的烟囱里冒起炊烟时,新的战斗又开始了:早饭的准备。圣职者的早饭质朴又简单,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大错特错。临睡的前一刻还在大吃大喝的客人们,对早点也有一长串的要求。
一人撑起三人分量的工作,在料理之道堪称才女的汉娜身旁,罗伦斯需要不停地洗着盘子。这种场合已经没人顾得上讲究旅店主人不能洗盘子之类的东西。平时分担这些劳动的人才一下子少了两个,他已经无暇顾及左右了。
然后还要接待如五月骤雨般来享用早餐的客人们,为预备泡汤的客人准备手巾和浴衣,若是有乐师和舞女上门,也得分配他们的负责区域才行。几个浴池的大小都不相同,根据场所,赚到的钱也有差异,为了防止乐师和舞娘之间发生纠纷,谁在哪里演艺,必须由旅店的主人罗伦斯决定才行。
再者,为了让他们的表演更加烘托浴池的氛围,诸如带着绿叶的花枝、或是施以刺绣的帐幕之类的小道具也需要备好。在这方面稍有吝啬,乐师舞娘收到的赏钱就会减少,赏钱减少,他们就会到别的店家去。没有歌也没有舞的温泉旅店简直是世界上最冷清的地方。当然舞娘们可没法在又湿又滑的石头上跳舞,所以前一天就在暖炉上烤干的毛毯也千万不能忘记铺上。
下来,几乎和收拾完早餐最后一块碟子同时,又得为性急的客人们摆上午饭才行了。
如此的工作量,就仿佛是用一口锅一滴不漏地接住全部倾盆的雨水一样。偶尔心头也会袭来一阵徒劳感。不过,只管拼命去做的话,总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做完。
何况这样的混乱局面,再忍一阵应该就过去了。
「您辛苦了」
罗伦斯坐在安静下来的食堂中喘了口气,接着便看到汉娜走了进来。她的模样要再称作是少女,总有种微妙的失礼感觉,体态虽算不上曼妙,可周身散发出一种干脆磊落的气质,同样是经历了一早的忙乱,却看不出一丝疲累模样。她若说自己一手养大了十个孩子,罗伦斯大概也不会多怀疑。眼前的汉娜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是分量不少的煮豆子,大片熏肉,还有一些葡萄酒。滋滋冒油的熏肉上毫不吝啬地铺着大蒜和芥末,散发出一股冒渎的香气。罗伦斯不由得想起自己一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跟着咽了口唾沫。
「汉娜你才是,今天也有劳了」
可罗伦斯毕竟是旅店主人。就算午饭在眼前,也不能忘记先表达感谢。也不知汉娜有没有体察到这种圆滑,她摆好餐具,将葡萄酒倒进杯中。罗伦斯舀起一勺煮豆送入口,身体立刻对那强烈的咸味产生了积极反应。
「突然少了两个人,我倒是没什么关系,可老爷您累倒就不划算了」
含有大量盐分的食物再配上葡萄酒,这样的美味让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罗伦斯又切开熏肉,将一大片塞进嘴里。
老爷。这种称呼,他好像终于开始习惯了。
「当然我也打算再去雇新的人手来,不过现在的忙乱也继续不了多久了吧。毕竟山底下都快要到春天了」
「哎呀哎呀,都已经到这个时候啦? 山里的冬天太长了,不由得就连季节也忘了呢」
「莫非,汉娜你其实没怎么盼着春天快来?」
即便不是在这积雪厚重的深山里,冬天这个季节往往也会和忍耐划上等号。
人们,动物,草木,不论是什么,都只能蜷缩起身子,梦着春天解除束缚的模样。
「倒也不是那样,春天客人们都会下山,到夏天的这段时间,店里就很闲了对不对? 这样一想,让人有点忧郁」
汉娜抱起胳膊,用手支着脸颊,视线像是也投往远方。这副模样让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生来就忙得一刻不停,这一点罗伦斯虽与她相同,但又远不及她。作为雇工,汉娜可说是店里的中流砥柱,同时又像普通人般盼望着春天的解放感。时间的流逝让罗伦斯的身体不再如从前一样,他开始眷恋起春天的喘息机会来,汉娜的这番话让他有些惭愧。
另一方面,作为半截线头也不肯丢掉的旅行商人,越冬与避暑之间的这个空档就像是靴子里的石子般让罗伦斯在意。若是能在这期间招揽来一些客人,就能一边休息,一边多少再赚得一些利润,可这个计划要实行恐怕难度不小。
「对了,太太还在休息吗?」
日头早已过了半,可这个温泉旅店里还不见女主人的身影。
罗伦斯又吃了一口煮豆,用从外面买来的高价葡萄酒送下——那是他买给自己的奖励——再来一口涂满芥末的熏肉,然后开口答道。
「她可是等春天等得急不可耐的那一类」
「哎呀哎呀」
汉娜笑了笑,接着说了声「我要去准备晚饭了」,便返回了后厨。
罗伦斯慢慢吃完东西后自己洗了餐具。顺带给小酒樽里重新灌满葡萄酒,然后走上二楼他们夫妇的卧室。
白天几乎所有的客人都在浴池,因此屋里静得出奇。打开门走进房间,从开着的木窗边能微微听到浴池里传来的嘈杂声。
「喂,你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开口对床上鼓起的那一团说,但没有反应。毯子缩成了小小一团,恐怕也是因为里面的人连起来关掉窗户都懒得动吧。
罗伦斯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葡萄酒放在桌上的羽毛笔和纸叠旁。但床上还是没有回应。他开始有点担心了。
「赫萝?」
又开口叫了一声,毯子一动不动。罗伦斯走近床边,轻轻掀开毯子,下面露出了一个十余岁年纪少女的睡脸。尽管她平时总是在发型和服装上下功夫,让自己看上去尽可能不那么年轻,可在床上的这副面孔甚至透露出了一股稚气来。一头贵族少女般的长发,如无瑕珍珠般的肌肤,都暗示着她似乎向来与为挣得一日面包的辛劳工作无缘。这副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模样,仿佛像是摆脱了人世一切痛苦与烦恼般。若要用什么来形容那安详的面孔——如果这是死亡,也能引起人对这种死亡的向往——或许是最贴切的表达。
罗伦斯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少女的耳朵随即抖了抖。那是一对大而尖的三角形耳朵,覆盖着比亚麻色头发颜色更浓的绒毛。换一种说法,便是兽耳。这对耳朵立在她的头顶,而少女的腰际竟然还伸出了一条漂亮的毛尾巴。赫萝并非如看上去一般是青涩的少女,她的真身是足以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狼,是寄宿在麦粒中,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精灵。
究竟是何等的幸运,是何等的缘分让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罗伦斯每天感激神灵,也无法完全表达心中的感谢。
只不过,日常生活的发展往往并不会像童话般完美。
看着那十多年来都没有变过的睡颜,以及一左一右抖个不停的耳朵,罗伦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
「想吃饭的话,就下床到食堂去」
这一句话,终于让那副睡颜发生了变化。她阖着的眼睛紧闭起来,横缩成一团的身体也蜷缩得更小,两只耳朵开始明显地抖动。毛毯下的尾巴大概也是一样的吧。
「呜唔……呼」
最后,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赫萝才慢慢睁开眼。
「咱不想起来……」
接着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深闺中柔弱的公主一样任性。
「这阵子每晚……汝都要到很晚才肯让咱睡……」
她瞟了罗伦斯一眼,眼神中有一些非难的意味。
话虽如此,可赫萝说的是实话。
「这个嘛……我是很感谢你啦」
罗伦斯说完,弯下腰将脸凑近赫萝。
「可是,就算是睡美人,这样一下也该起床了吧?」
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接着赫萝立刻闭起眼,耳朵也像是痒痒似地抖了起来。
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多年,到底还是会厌倦吧——罗伦斯曾有这样的猜测,可如今他都没有一丝那种感觉。
这就是所谓幸福。他露出了笑容。接着赫萝也笑了起来。
「真是的,大笨驴」
「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那样子都很累,可是现在真的该起床了,你不是还有衣服要缝吗?」
当罗伦斯开始搬出现实作为理由后,赫萝好像才放弃了抵抗。她打完了最后一个哈欠,慢悠悠地从毯子中钻出来。尽管每次让她去做别的工作,赫萝总要发不少牢骚,可针线活却像是很对她的性格,而且她自己也做得相当认真。
「呜,好冷!」
「给,先披上吧」
罗伦斯给浑身发抖的赫萝披上毛纺的罩袍,接着又在杯中倒了点葡萄酒,递给她。
「好少」
面对她孩子般的抱怨,也轻描淡写地一晃而过。
「就算要喝酒也等吃完饭再说。女主人大白天就醉得昏昏沉沉,给别人看见了不好」
「汝还是这么死脑筋呐」
赫萝不情不愿地小口喝起了葡萄酒。
「所以,昨晚怎么样了?」
罗伦斯则则轻轻将手环在她娇小的背上,像是护送公主般和她一起走出卧室,然后问道。
「汝最近还不是上床就睡着了」
赫萝用肩膀轻撞了一下罗伦斯,以示抗议。
罗伦斯偏了偏身子闪过去,接着干咳了一声。
「我不是说那个」
然后,又接着说道。
「至于那个嘛……我是想要努力来着」
「哼,可现在汝不是忙得很吗?」
这种话里有话的说法让罗伦斯脊背感到一丝寒意,但他还是像约好了什么似地,轻轻抱住了赫萝。
「然后关于巡山的事,咱昨晚看了一圈,大概还不会有事。可能雪崩的地方,咱都先把雪震下去了」
「这样啊,辛苦你了」
最近连着下雪,加上又是即将迎来春天的时节,雪崩的发生很让人担心。
许多住宿的客人也选在此时离开纽希拉,因此山路的交通量比原来陡增出不少。所以赫萝这几天里,每夜都会变成狼的模样,巡视一遍山里险要的地方。
在这件工作中,罗伦斯什么忙都帮不上,一味全交给赫萝总让他心中有点过意不去。好在对赫萝而言,变成狼的模样在山里奔跑还算是一种放松,而且在黎明前的黑夜,终于结束巡视回到店里时,猛跳进空无一人的温泉池,让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似乎也成了她每天的一个小小期盼。
「客人全走完之前,晚上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虽然很辛苦,但还是拜托你了」
「无妨。无论来的时候还是走的时候,客人脸上都会带着笑容,这不就是咱们这店的卖点呗?」
温泉旅店的经营,与一个人独来独往的行商生活截然不同。其中有相当累人的部分,但若是身旁有支持自己的人在,就连这些疲累也会变成喜悦。罗伦斯微笑着点了点头,便看到赫萝露出了少女般惹人爱怜的笑容。
走下一楼,赫萝便戴上了毛织的薄头巾。虽然客人们一天到晚都醉眼惺忪,所以似乎没那么大的风险,可赫萝的耳朵是绝不能给别人看见的。在纽希拉,知晓她秘密的只有这家温泉旅店里的人。
走进食堂后,汉娜大概是听到了两人的脚步声,很快便端出了给赫萝准备的餐食。量虽然没有多少,可肉的比率明显比自己的那份要多得多,这让罗伦斯不禁苦笑起来。尽管罗伦斯自认为还算年轻,可一早起来就吃这么多肉,大概还是一种不小的负担吧。
寄宿在麦粒中的狼神赫萝,与自己存在着寿命上的巨大差别,这是罗伦斯很久以前就认识到了的。可到了如今,他开始有机会一点点亲身体会到这些事实。
头脑里的理解,和切身的体会完全是两回事。
每当想到这些,罗伦斯就会切换角度,心想自己必须好好度过每一天才行。
「不过,汝哟」
「嗯?」
望着赫萝如活泼的少女般,一脸陶醉地迅速消灭盘中的咸肉时,她突然含混地开了口。
「累的还是汝这边吧。眼下人手不足,汝恐怕已经手忙脚乱了呗?」
「嗯,这个嘛,还没那么严重。再忙也只要忙过这一阵就是了,何况我以前也有点太依赖柯尔了。他说要出门远游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法阻拦」
十多年之前,在罗伦斯与赫萝邂逅,一面旅行一面卷入各种事件时,他们遇到了少年柯尔。那时的柯尔还是个修习神学的流浪学生,比赫萝这副年轻女孩的模样还要幼小。
如今他已成长为与当时的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想到这里,罗伦斯对时间流逝的可怕有了一丝实感。
同时,虽说其中经历了不少迂回曲折,但让立志成为圣职者的柯尔一直为温泉旅店工作了那么久,罗伦斯心里相当过意不去。
某一天,在与一位客人促膝长谈许久之后,柯尔终于按耐不住,决心向罗伦斯提出了要离开店里展开旅行的请求,那时罗伦斯唯一的选择就是支持他。
「不过,当时也确实……很希望他能等到春天再走」
「唔嗯。(嚼嚼)……(咽)。毕竟柯尔小鬼也是个死脑筋,若是考虑起出发的时间,他肯定又要一直往后拖下去。汝当时下决心送他离开,咱觉得是没错的」
「你这么说我就轻松多了。毕竟,耽误那么有希望的一个年轻人实在是不好」
罗伦斯取过锡杯,给自己也倒了一些葡萄酒,而他这句像是老头子般的话引得赫萝轻轻笑了出声。
「话说回来,那出私奔的戏码,就连咱也没想到呐」
咣! 锡杯和葡萄酒樽突然倒向一旁,酒液流得满桌子都是。
罗伦斯伸手要扶倒下的杯子和酒桶,拼命试图掩饰自己如葡萄酒般溢出的动摇,可一切已经覆水难收。汉娜听到声音后拿着抹布赶过来,其间,赫萝一直笑个不停。
「噗,噗,噗。汝呀,真是个大笨驴,事到如今也该认了吧?」
「认、认什么」
给汉娜帮忙时,罗伦斯的声音仍然僵硬着。就连汉娜不时朝他投去视线时,也带着类似苦笑的表情。
擦净桌上的酒后,罗伦斯坐回椅子上。赫萝轻轻挥了挥餐刀,然后指着他说道。
「柯尔小鬼不是个好男人吗? 咱觉得,他要肯接着你把这家店开下去那就真是万万岁了」
「唔呜……」
赫萝的这番话的道理,罗伦斯心里明明白白,而且他也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明白道理,和与这样的现实不期而遇,完全是两回事。
罗伦斯每天都痛感到这一点。
何况当事人还是自己的女儿,他更冷静不下来了。
这阵子温泉旅店的生意忙到了让人头晕眼花的程度,这不单单是因为受客人欢迎。还有一个原因,是原本负责杂务的两个年轻人突然消失不见,而罗伦斯不得不自己补上他们的空缺。这之中的一个人是柯尔,而另一个,让罗伦斯完全没想到的,则是他与赫萝的掌上明珠,缪莉。
独生女儿竟然追在离开旅店的柯尔身后,跟他一同踏上了旅途。
理由是什么? 扪心自问,他当然能找出好几个答案来,可坐镇在最中心的回答是什么,罗伦斯没理由不知道。这个村子很小,这家店更小。谁喜欢上了谁,比夜里的火把还要更明显。
「那孩子要结婚,还太早了」
可就算他竭尽理性说出了自己的反驳,却还是只招来赫萝——甚至汉娜的笑声。男人不管过了多久都这么傻。两个女人的笑声仿佛是这个意思。
「那,汝说到几岁,才算不早呐?」
「这……唔……」
「老爷,您别勉强了」
为汉娜这句话不知是安慰还是捉弄的话懊恼了许久之后,罗伦斯最终决定捂住耳朵。这不是凭理性就会怎么样的事情。他明白,他清清楚楚地明白着。从女儿出生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了。
「哼哼,还好私奔的对象是柯尔小鬼呐」
「这不是私奔吧!」
罗伦斯坚定地否决道。结果赫萝和汉娜笑得更厉害了。他冒出了去找其他旅店主人们痛饮一番的念头。
「再说了,对喜欢的人啥也不说一直忍着,这样有什么好处? 以咱的孩子来说,咱都觉得这已经晚了很久了」
看起来赫萝也对缪莉有自己的一番担心。
话虽如此,回想十多年前的旅行,罗伦斯觉得在把心事闷着不说出来这点上,赫萝才没什么资格指责别人。当然如果这话说出口会有什么下场他也很清楚,所以选择了沉默。
「兴许,是那么多教会来的人带来的影响呗」
「教会?」
罗伦斯追问了一句。而赫萝则灵巧地转着手上的餐刀,就像是用它来卷起头脑里的一根丝线般。
「汝看,就是那个。他们不是有个奇怪的习惯,不到临终的时候绝不说出重要的事情呗?」
「噢,你是说告解吗」
「唔,就是那个」
人死之际为了求得神的谅解,会对司祭告白种种事情。这些告解大部分都是自己曾犯下的罪恶或是遗言之类。但其中并不乏狷介守旧的老人终于对家人倾吐心声,或是有人坦白自己无法实现的爱恋等等,所以赫萝的想法大概也不能算错。
「重要的事情,该说的时候不说就没有意义了,就是这么个道理」
的确,罗伦斯也这么想。尤其是自己随着年岁增长,已经开始为岁月流逝感到战栗,年轻人更应该好好享受他们的青春。
只是,这样说起来,缪莉要谈婚论嫁还是太早了。罗伦斯正想到这里,突然听到赫萝唐突地说出这样一句。
「咱想早点看见孙辈的模样呐」
「什——! 你、你……!」
罗伦斯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吸气吐气都做不到。虽然缪莉的孩子一定会非常可爱,可缪莉本身就还是个小孩子。的确寻常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嫁出去也并不算稀奇,但缪莉绝对是没到那个时间。绝对没错。别人家是别人家,不能把这标准套到自己家来。
罗伦斯拼命想要推挤开逼迫而来的现实,赫萝却在悠然自得地喝着葡萄酒。这副沉着与慌乱的对比,难说是两人间年龄的差距,抑或是父亲和母亲的差距。
柯尔做好旅行的各种准备之后离开纽希拉时,总吵着要看看外面那个广阔世界的缪莉,似乎是用了什么伎俩藏在行李中离开了家。当罗伦斯和赫萝得知这些后,他们的反应也和眼下相同。
旅途总是伴随着危险,挂念着独生女儿,连写信召她回家都等不及的罗伦斯,当时打算乘雪橇追上柯尔的船,而那时劝诫罗伦斯的也是赫萝。
两个小鬼遇上事情总是有办法解决的呗。她笑着说。
疼爱孩子才要让孩子去旅行,有这样一句说法。看到赫萝的态度,罗伦斯心想这句话大概是有道理的,可他没办法立即就接受。
唔唔唔。罗伦斯发出懊悔似的呻吟。可赫萝却像泡在温泉池里般,闭着眼睛开口说道。
「不管怎么说,咱希望那孩子人生第一次的旅行,能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看起来像是不负责任,却又并不是不挂念着孩子。作为父母最让人享受的部分全被赫萝一个人抢走了,罗伦斯只能恨恨地盯着她。
赫萝露出苦笑,像是拿罗伦斯没办法般,凑近了他。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可是,只有咱会一直陪在汝身边」
比罗伦斯低了不少的赫萝,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罗伦斯。
「这样汝还有什么不满呗?」
已经被将了一军,他什么都再说不出来了。在活过了数百年的赫萝看来,这眼前的一切都不过只是短暂路途中的一幕而已。赫萝曾为此而难过,甚至打算与罗伦斯告别——因为与其要目睹罗伦斯最终离开自己,还不如在受伤之前就选择结束一切。而到了今天,在离别的辛酸与此刻的欢愉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后者。

罗伦斯垂下肩膀,表示自己认输。
「完全没有」
「哼哼」
赫萝露出微笑,将头靠住罗伦斯的肩膀。罗伦斯轻轻把手放在贤狼的脑袋上,觉得这颗小小的脑袋仿佛能被自己一只手心就盖住似的。
自己手中的幸福,一定也就是这么多了。
这些就足够了。
「你还要酒吗?」
听到罗伦斯询问,赫萝这样回答。
「汝若是肯陪的话」
真是敌不过她,罗伦斯只能露出笑容了。
他轻轻亲吻赫萝的额头,然后将空了的酒樽交给一脸无奈的汉娜。

当晚正好是村里每月一次的聚会。罗伦斯带着酒和菜肴,全身发抖走在夜晚月亮时隐时现的小路上。最初来到这村子时,深山里的夜路总让他有种难以抹去的恐惧感,可到了今天已经完全习惯了。
而且客人多的旺季,村里的各处都会点起暖暖的灯火,一直到很晚。笑声,歌声与乐声交织在一起。那副光景总有种异于现世的幻想气氛,罗伦斯有时也会和赫萝一起来观赏。
走在路上,不时会遇到从一间店转战另一间店,大受客人欢迎的乐师们,罗伦斯和他们点头打招呼过后又继续前行。在这片土地居住了十多年,他渐渐觉得自己融入其中了。
不过,这样有好,也有坏。
「噢! 我们的罗伦斯先生终于出现了!」
刚一走进公房打着火把的大门,他便被一阵欢呼声包围。
罗伦斯还在疑惑时,已经醉得面红耳赤的旅店主人们纷纷上前,使劲拍着他的肩膀。
「来啊,罗伦斯先生,今天咱们要一直喝到天亮!」
「哎? 啊,可是——」
虽说已经来到这个村子有十余年,可纽希拉不少店铺都是在他出生时就已经开张,甚至在他出生前很久就建起了的。在这群老资历的店主面前,罗伦斯必须时刻谨言慎行,同时这些店主也是生意上的对手,罗伦斯不能和他们靠得太近,反倒是有时还会因货品的竞购而发生一些冲突。
他们突然是怎么了? 罗伦斯正在思量,有人拿着酒杯开口说道。
「罗伦斯先生,你一定很难过吧,可生活里不全是这样的难过!」
「啊……呃, 您在说什么……?」
「没事没事! 女儿嫁出去后的感受,我们每个人都懂!」
「嗯? 啊、啊……」
现在,罗伦斯终于明白这群店主为何会轮番向自己劝酒了。
他们每个人,都是女孩儿的父亲。
「呃,不过,他们两人还并不是那样的关系……」
「哎呀,你不愿意承认的心情我理解,我很理解啊!」
又一个人不由分说地开始安慰起他来。罗伦斯只好暧昧地笑了笑,而心中却一直反复默念着:不是私奔,不是私奔,不是私奔……。
「啊——,诸位! 抱歉搅了各位的兴,不过这些还是放到会后再说吧」
直到主持者拍起手,这群店主们才像是从魔法中清醒般,纷纷返回自己的位置。
只是,有人就算坐在座位上,仍想起了女儿出嫁时的情景,竟暗自啜泣起来。与其说这副模样让罗伦斯惊讶,他更感觉到了一股暖意。原来这群一直和自己在生意上较劲的对手们,也是住在同一个村里的伙伴。
「今天,恐怕是冬天里最后一次集会了。也就是说,下个月积雪就会化掉,客人们会走掉,为了修理折腾了一冬天的房子,也为了准备夏天的生意,咱们又得为买来的货物怎么分之类的事情争个不停了」
坐在长桌两边的旅店主人们纷纷露出困扰的笑容。纽希拉是个深山里的小村,只有一条蜿蜒的山路将它与斯威奈尔这座城市连接起来。所以在物资方面,各家店铺之间无论如何都会有竞争。
「对了,说起这个,我听到了一个消息」
有人举起手,开口说道。
「西边那座山的另一面,听说要建起一个新的温泉街」
「啊,我家也听说了」
「什么? 真的吗?」
「山的另一面……那客人们会怎么样?」
「肃静!」
主持人喊了一声,才暂且压住了嘈杂。这件事罗伦斯也从乐师们口中了解过。有人对他说,来年或许就不会再来纽希拉了。
「——我也听说过,似乎是真的」
瞬间,屋子里沸腾起来。增加一个生意上的对手不会有任何好处,而且还有一点更让人在意。那个新的温泉街,会想哪里采买需要的物资?
「所以说,他们或许也会跟斯威奈尔那边购买货物」
神啊! 不知是谁喊道。就像一条河的水量总是大致固定一样,能从蜿蜒山路中运进来的货物数量也总是一定的。
而且,既然会从斯威奈尔调集货物,也就是说通往那处温泉街的路,同样是从斯威奈尔延伸出来的。
不仅是物资,现在客源也要面临危险了。
「换作是老早以前,我倒还会拿着棍棒翻山越岭……」
主持人说完,嘈杂声就变成了笑声。
「我们纽希拉,是历史悠久,名满天下的温泉乡。所有争端都会在这里的温泉池中消融掉。我们必须凭着自己的魅力,把客人吸引过来」
没错! 底下响起了赞同的声音。
「可是,该怎么做?」
有人提出了这个理所当然的问题,却引得全场噤住了口。
主持人笑了笑,咳嗽两声,突然将视线转向罗伦斯。
「所以我提议,罗伦斯先生以前的那个主意,现在或许应该认真考虑一二了」
所有人的视线一下集中在罗伦斯身上,让他一时脑中只剩空白。
「啊,呃,是说要在村里办新祭典的那件事吗?」
「没错」
好几年前,罗伦斯便提出是否可以利用闲散的春秋两季做点什么事情。这两个季节里,无论哪个地区都会纷纷举行祭典、集市,或是宗教仪式。城镇里虽然人潮涌动,拥挤不堪,却不会有人特地千里迢迢跑到深山里来泡温泉。
因此纽希拉在这两段时期内会非常冷清,冬天雇来的帮佣没什么活可干,饮食开销却依然如常,可解雇了又不知道夏天还能不能再重新雇来。随着客流因季节而剧烈变化,这样的成本是每家店都要面对的。
倘若春天和秋天,纽希拉有比别的地方更吸引人的节目,或许就可以招徕一些客人。罗伦斯曾有这样的打算。
「但是,这主意不是后来不了了之了吗?」
有人小声说。
「当时大家都觉得麻烦。反正还不如春天秋天好好休息休息」
罗伦斯原本以为是说这些话的旅店主人们太自甘堕落,可到了最近他竟有了同感。不赶路就赚不到钱的行商生活,和同一片土地上每天重复的旅店生活是截然不同的。
「这样只顾坐享其成,搞不好到头来是要摔一大跤的,就像教会一样」
主持人的口吻虽然严肃,但底下的旅店主人们只是纷纷抱着手臂,露出一副犹豫模样。
有关教会,罗伦斯并不了解太多。他只知道在山的外面,教会正面对着一个重大转折点。十年前便已经徒有其名的护教战争正式终结,人们都以为和平终于要来临时,正教会的内部却出现了敌人。柯尔似乎就是从客人口中听到这番话,才开始变得坐立难安,并认为如果投身这个时代的浪潮中,自己将会终生后悔。
「诚如各位所知,与异教徒的战争已经结束了。纽希拉曾经是敌人领土内充满危险和魅力的秘境,可今后这样的地位还能继续保持吗? 我们应该尽早做好下一手准备」
主持人虽然是出生在这个村子的纽希拉人,但他年轻时便进入了南方的大商会中,因此思考方式也和南方人一样。
他的话让人无可挑剔。众人的掌声也证明了这一点。
而这掌声显得颇为踌躇的理由,人们心里也同样清楚。
「所以,到底该怎么做?」
主持人伸手拿起了长桌上的酒樽。
「这一点,就要由大家来共同考虑了」
虽然感到了危机,却没有主意。何况要是真搞得全村上下一起出动又是更多麻烦,毕竟提出了主意,就必然会被推到出头的位置上。
说是大家一起考虑,可很快讨论就变成了酒宴,这也不能责怪谁。毕竟这种时期的聚会除过商议事情,另外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让熬过一年中最忙时节的店主们,得到一个休息的机会。
家里有女儿的店主们又纷纷围着罗伦斯,将话题引向缪莉和柯尔的「私奔」事件上,结果这一天到最后也没有什么进展。
不过,白天赫萝说过的那些话一直萦绕在罗伦斯的脑海一角。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
该做的时候不做,到头来一定会后悔。
这样看来,缪莉或许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努力。
几种想法同时涌上心头,罗伦斯只能有意用葡萄酒将伤感强压下去。

尽管漏洞百出,罗伦斯还是忍着宿醉的头痛,做完了第二天的工作。
一个客人回去,两个客人回去,很快,几乎所有的客人都离开了。
托赫萝的福,雪崩之类的事故都没有发生,纽希拉应该能平安无事地迎来春天。
「唔……果然,还是有太阳时的温泉池最棒了呐」
最后一位依依不舍的客人被使者硬是拽走的当天,赫萝便急不可耐地跳进了温泉池里。乐师和舞娘们此时也都离开村子,前往城市参加春天的祭典去了,赫萝总算得到了能够不用提防别人的视线,好好放松一番的机会。
「汝也进来泡泡呗,把一冬天的疲累都泡化开」
「嗯? 嗯……」
罗伦斯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声,接着把熏肉,冰的几乎冻住的烧酒以及最近赫萝开始中意的,某位旅人教给她做法的蜂蜜配奶酪放在浴池边——当然,这些全都是为赫萝准备的。
期间,罗伦斯的眼睛始终没看过赫萝那光洁可爱的胴体一眼。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别的什么上。
「大笨驴!」
「呜哇!?」
唰,一捧温泉水泼来,罗伦斯慌忙跳到一旁。接着他首先确认手里的信是否平安无事,却被不知何时从池中爬上来的赫萝一把夺了去。
「汝要这样一直没出息地看到什么时候去! 他们俩肯定好好的,何况那两个小鬼就是遇上什么大事,也总有办法度过去不是?」
「唔,啊,唔……」
罗伦斯就像是被夺了食的牧羊犬般,视线追着赫萝手中的那封信——那封柯尔和缪莉寄出的信。内容的前半部分是柯尔写的,后半部分则出自缪莉手笔,第二页还有他们一起写下的内容。
信中提到,下山以后他们发现世界的变化比听说得还要更剧烈,也学到了许多——这是柯尔写的。下半部分则用满是别字的笔迹写到,南边有许多人,非常热闹。有各式各样的食物,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
罗伦斯读到缪莉写的部分时,已经有好几次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但当他读到第二页时,整张脸都僵住了。
上面描述了两人在阿提夫被卷入的骚动,以及其来龙去脉。而且每当柯尔客观地描述什么,或是顾及罗伦斯的心情,试图尽可能平淡地记叙事实时,缪莉便会存心捣乱,要么歪曲他的记述,要么就将事情写得更夸大吓人。
简单概括,大概就是虽然经历了一番惊险,但总算以平安无事告终,柯尔在这期间提心吊胆,而缪莉则似乎非常享受。罗伦斯一面同情着认真的柯尔,一面又觉得只要缪莉开心那就比什么都好,随即露出微笑,可接着他便想到若是这期间稍有差错,或许这封信的内容就会完全不同,顿时感到一阵后怕。
一个原因,是两人的经历就如同自己和赫萝曾经的旅行一般,堪称命悬一线的冒险。而另一个原因则是——。
「话说回来,那两个小鬼的关系真是亲呐」
赫萝扫了扫从罗伦斯手中抢来的信,接着发出怪笑。两人间有多么亲密,这封信的确就是证明。
在同一个房间,同一点蜡烛的光亮下凑近脸,肩并肩,手挽手……。
「柯尔他,嗯,没错,确实是个好兄长」
罗伦斯干咳了两声,说出了那个他最近才找到的,用来对自己解释的词。
「毕竟他们俩从小时候开始,就比真的兄妹还像兄妹啊。嗯」
「……」
即便面对赫萝那种无语了似的视线,罗伦斯仍在坚持着自己的主张。
「算了,汝要那么想就那么想吧」
赫萝的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这个人打以前起就这么傻』一样,说完,她打了个喷嚏。
然后发着抖把信塞还给罗伦斯,叼起一片熏肉,又跳进了温泉池里。罗伦斯把赫萝手指揉皱的部分抚平,看着缪莉稚嫩的字迹,脸上浮现出傻笑,接着又因为信上的内容而头疼起来。
只是,不论怎样,这封信都是女儿第一次寄给自己的。他将信小心地叠好,接着又听到赫萝开口说。
「先不提这些,汝哟。关于春天的事,想得怎么样了?」
「嗯?」
「为了不让山对面新来的抢走客人,汝不是打算让村里热闹热闹吗?」
这是聚会时就提过的事,但罗伦斯的表情到现在仍旧不怎么轻松。
「这个嘛……我怎么也想不出主意来」
「毕竟圣人祭之类的,村里每年都有呐」
无论是哪个村镇,或是哪种职业,都必定会有一个守护圣人。一年里的每一天,总会有一个地方在举行守护圣人的祭典。纽希拉的圣人祭在春天,而且性质偏向慰劳忙累了一冬的店主们,只有村里人才会参加。
「何况,圣人祭也不怎么稀奇」
「要不然,干脆来一个做许多美味菜肴,供奉给贤狼,让她吃得饱饱的祭典怎么样?」
赫萝把手肘和头支在岸上,双脚拍着水花说道。
大大咧咧撩起头发来的模样,简直跟缪莉分不出差别来。
「再给你上供,你也吃不完吧」
蜂蜜奶酪之类的高级珍馐,她已经吃得够多了。罗伦斯拿起一片,结果赫萝像是故意似地露出了尖牙来。
「哼。但是,汝以前不是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地方去的旅行商人呗?有趣的东西总也得见过一个两个,随便照着办起来不就是了」
「嗯……。比如,奔牛节倒是挺热闹的」
「呵」
「把城里的小路堵上,只剩下大路,然后放出一群牛来。据说追着发疯的牛跑,只要能摸到牛屁股就会得到好运,又热闹又聒噪。最后还会把牛整个烤熟,分给参加的人吃……」
「咱们这里不行呗?」
「每年都会有人因此受伤,再说牛撞到房屋的话,修起来也很麻烦」
对旅人而言,参与这样一场吵闹又危险的祭典自然是很有趣,可建起一栋房屋,年年对其保养维修究竟有多辛苦,赫萝已经深有体会。她大概是想象到牛撞坏房屋后维修时的种种辛劳,露出了一副苦相。
「这……是挺头疼的」
「对吧?」
「那就没有别的了呗?」
「别的啊……还有一种祭典,是城里的每个教区都组成一支队伍,然后踢着皮革缝制的球在街上游行」
「这好像也挺有趣的」
「可是,大家都会满脑子想着把球抢过来,就算不论这个,纽希拉又没多少年轻人,祭典一开始,大家肯定也是要抱怨的」
这次赫萝似乎是想象了一下腆着大肚子的那群旅店主人们,接着便耷拉下了耳朵。
「何况汝最近也开始怠惰了呐」
「唔、……。咳! 再要说别的,扮装舞会也是个主意,不过那种东西到处都有」
「真为难呐」
赫萝又搅了搅水花,接着像狗一样游离了池边。她的头发和尾巴飘散在水中,让这副模样显得更加悠哉,不过若是真没兴趣的话,赫萝根本就不会提及这个话题才对。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旅店,关心着村子。不然便不会每晚都去巡视山中可能发生雪崩的地方,也不会默默地为店里缝缝补补。
罗伦斯还在烦恼时,赫萝一下子爬上池心岛,一边用手拧干头发, 一边摇着尾巴。
「汝也进来呗!」
她展露出比缪莉更纯真无邪的笑容,对罗伦斯喊道。
罗伦斯还有剩下的工作要做,因此摇了摇手,可中途还是输给了赫萝那副百无聊赖的表情,开始脱起衣服来。

「知道了这种怠惰的乐趣,难怪要说春天干点什么事情,大家也都没有积极性啊」
罗伦斯拿着冰过的酒,抬头仰望晴朗的天空,同时嘟囔道。结果他也抵挡不住诱惑,叫汉娜端来了酒和食物,泡在温泉里放松起来。
「咱啊,在以前旅行的时候,也挺喜欢在草原上躺着睡的」
「悠哉游哉半天之后接着躺在马车上打呼噜,也亏得有人赶车你才能这么做吧」
「咱才没有打呼噜!」
但是却并没有否定在车上躺着睡这一点,看来赫萝也变圆滑了不少。
「呼……。 不过,这温泉真是让人放松,太棒了。如果这里还不算是人世间的乐园,那还有哪里称得上乐园? 我觉得,不管谁都不会在来纽希拉这件事上犹豫吧」
「的确,从前这里也是这么热闹呐」
赫萝在罗伦斯出生的好几百年之前,似乎就泡过纽希拉的温泉了。
「对了……也可以把这里当作人世间的乐园,靠着教会来赚钱啊」
「啥?」
大笨驴,汝又在说什么傻话了。赫萝的惊讶神色像是这样的意思。可罗伦斯却惊讶地发现,这一手似乎能行得通。
「你瞧,不是有人已经靠圣地巡礼赚到了钱吗? 有些地方供奉着谁都知道的圣人,还有些地方供奉的圣人据说专治眼病,其他有别的效果的,也很受人欢迎」
赫萝不理会滔滔不绝的罗伦斯,自顾自地给杯子里添上酒。他得意地说完这番赚钱妙法后,大概又会卷进什么骚动里,十多年前赫萝就有这样的经验了。
当然罗伦斯也明白,可想到的事情,他就是没法憋在心里。
「温泉对身体有好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所以只要拜托来这里的圣职者们帮一帮忙,把纽希拉包装成一处圣地就好了。没错没错。教会不是也说过吗,人间和地狱隔着一个炼狱,在那里偿清了罪过,本来应该下地狱的人就能上天堂去。跟这个说法一样,天堂和人间也隔着一个既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间的乐园,这个乐园就是纽希——」
一块咸肉堵住了罗伦斯的嘴。
「唔嘎?」
「既然在那个叫炼狱的地方告白了罪过就能上天堂,那在汝的乐园里大吵大闹灌得烂醉,不就要下地狱去了呗?」
大概是温泉和酒的共同作用,赫萝的脸红红的,再配上那双带着红色的琥珀双眼,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恶魔一般。
「……唔」
她说的的确没错。
「何况汝这木头脑袋大概是忘了吧,咱们要想的,是能在空闲时招来客人的东西」
「也、也对,嗯」
泡在温泉里喝酒,人很快就醉了。
罗伦斯将手伸向池外,抓住一把雪按在额头上。
「唔……人间和天国的夹缝,我还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的……」
「何况,还有咱这样的天使对不对?」
赫萝笑了起来,同时让身体靠近罗伦斯。她那珍珠般光洁的肌肤和柔嫩的肢体,的确如同天使一般。
只是叼着肉的嘴里隐约能看到的尖牙,暗示着她并非男人们可以随便接近的存在。最接近她的自己这么说,一定不会有错。罗伦斯自嘲地想到。
「天国和人间的夹缝……祭典……嗯……」
赫萝大概也泡得有些头昏了,她趁着罗伦斯皱眉时,吃了一大口罗伦斯按在头上的雪。罗伦斯抬起头,却突然看到她匆忙从池中爬了上去。
「怎么了?」
赫萝没有回答,而是一下将罩袍套在头上,然后朝堂屋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老爷,有客人来了」
是汉娜带着客人来叫罗伦斯了。赫萝是狼这件事在村里当然谁都不知道,而她本人也对此方面格外小心。
「啊,我知道了」
罗伦斯也离开了温泉池,可当他在连接堂屋与温泉池的回廊口看到那名来客时,心里却小小地吃了一惊。

由于这位客人不能喝温热的葡萄酒,罗伦斯便拜托汉娜端出了加入蜂蜜的热羊奶。可客人却只是一副执拗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盯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
赫萝走了过来, 暖炉烤干的尾巴在罩袍下摇个不停。她用手指戳了戳罗伦斯的腰,用眼神问他『怎么回事?』,可罗伦斯也没法回答。食堂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客人,只有汉娜准备晚饭的声音响起。赫萝带着颇有兴味的目光打量了一番那位客人,然后便坐在稍远处,开始缝起衣服来。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罗伦斯只得自己先开了口。
「今天,是你父亲托你来这里传什么话吗?」
来客的外表一眼看去还是个孩子,但这个年纪也已经成了堪用的一员劳动力,所以罗伦斯的语气里也带上了相应的尊重。可听完他的话,对方却只是缓缓摇了摇垂着的头。这位突然的来客,是附近一家温泉旅店家排行老二的男孩,也是缪莉年纪相仿的玩伴。
由于他是村里为数不多和缪莉一般大的孩子,又时常和她一起玩,罗伦斯也对这个名叫卡姆的男孩不陌生。实际上由于他总是跟缪莉一起搞出各式各样的恶作剧,罗伦斯已经不知训斥他们俩多少次了。
后来两人稍稍长大一些,开始帮家里做事,一起玩的时间不如从前那样多了,可直到现在,他们的关系还是好到在村里一见面,就会互相投掷雪球或是冬眠的青蛙。
「趁着还没凉,快喝吧」
罗伦斯改劝他喝羊奶,卡姆这才伸手端起碗来。
接着就像是把手中的碗当作凭依般,猛地抬起头来。
「我、我来到这里,是有事相求于罗伦斯先生!」
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这句话的音量,而是他的认真
以前他和缪莉站在一起接受训斥时,总会赌气地把脸转向一边,而现在被他这样盯着,罗伦斯才发觉卡姆的脸已经有了几分青年人的模样。
「如果是我能帮你的事情,我很乐意」
罗伦斯没有轻看眼前的这个少年,他也挺直了脊背。
「那、那、那个……!」
可他的气势仅仅到此为止。卡姆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他的脸颊通红,看上去就像是突然喘不上气般痛苦。
终于,卡姆闭起眼睛,难受地咬紧牙关。当罗伦斯不由得想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时,他爆发出这样一句话来。
「请、请让我和缪莉小姐结婚!」
这句拼尽全力说出的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回响在食堂里。
罗伦斯惊愕之余,一时没能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和缪莉? 结婚?
「呃、啊,就算你这么说,可……」
他只觉得脑袋里一片混乱,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其间,卡姆始终直视着罗伦斯。
抱着决死般的信念。
「……也就是说,你要对缪莉求婚,是这样吗」
罗伦斯终于调整好了内心,能够正面面对少年的觉悟了。
「是、是的」
卡姆看上去不是在开玩笑,这一点罗伦斯明白。于是他立刻将头脑切换成了旅店主人的模式。
「有关此事,你父亲的态度呢?」
卡姆先是露出困扰似的表情,接着摇了摇头。
在小村子里,谁家与谁家结为亲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譬如两家生意兴隆的温泉旅店若是结了亲,就会由此诞生出强有力的派阀。因此,对于同村结婚一说,尽管村里没有明确的禁忌,但大体上人们总倾向于把婚姻关系延伸向村外,尤其是斯威奈尔城里的居民。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避免让这个人口不多的小村出现血缘过近的情况。
「唔」
该如何是好?罗伦斯叹了一口气,而卡姆则猛地探出身体来。
「还、还有一件事,我想问您」
「嗯?」
「谬、缪莉……不,缪莉,小姐她,与人私奔的事情……」
「啊……」
罗伦斯带着叹息嘟囔了一声,突然察觉赫萝正在他余光的角落里笑着。、
不过,这样一来,他总算明白卡姆为何在跟父母商量之前,就抱着决死的信念来到了这里。
「是不是私奔……我也……不,大概,有几分可能,或许吧……」
事到如今罗伦斯还想要含糊其辞,可他的理性却怎么也不能允许他这样。
「只是,事情还没有明确的结论」
罗伦斯只把话说明到这里,并不是因为他怀着乐观的预测。
而是对鼓起勇气上门来的卡姆所表现出的,某种敬意。
「毕竟缪莉就是那个样子,随随便便就能干出非常乱来的事情,而且,还是三分钟热度」
卡姆也点点头,大概身为青梅竹马,他也对此有同感。
「所以,大吵一架,进而一气之下回来的可能性,大概并不是没有的」
何况柯尔的目标是成为圣职者,他立下了禁欲的誓言。尽管有许多美丽的舞娘来到村子后都试图挑逗过他,可他始终不为所动。
「等到那时,你再重新对缪莉提出这些就行了,我绝不会阻拦你们」
卡姆起先露出了仿佛在黑云中看见一线光明般的表情,可他脸上的希望很快又变成了无力。
「可是……她身边的人,是,是柯尔先生吧?」
这是个小村子,所以村里人互相都认识。
罗伦斯点了点头,曾经的那个毛头小子脸上立刻浮现出失落的神色。自己若是在卡姆这个年纪与柯尔成为情敌,恐怕也会一样绝望吧,罗伦斯心想。柯尔小时便是个出色的少年,成长之后更是出类拔萃。
「哈啊……」
尽管鼓起了一把劲,却像是在现实阻碍面前没了勇气。罗伦斯想起自己学徒时代也曾有过类似的经验,不禁想要笑起来。
而且,虽说眼前的小子是觊觎爱女缪莉的可憎之辈,却也是个敢于单身直面自己的勇敢男孩。
「可是,为什么,你要这么突然——?」
「咦?」
卡姆不由得愣了一下,罗伦斯则摆出一副刻意不让赫萝听见的模样,将脸凑近他——
「我以为,要说起来你会更喜欢那些舞娘们」
就像是两个男人在谈私事一般。卡姆一下子便红起脸来。这里是有名的温泉乡,因此不乏歌舞,更不乏面容娇艳的女性们。何况这群以舞艺当作特权状的女性们,即便在宫廷中犯下无礼之举也会因其魅力而得到无罪赦免。她们就如同初夏耀眼阳光中的新绿般,有着无所忌惮的美丽。
「这个……」
卡姆开始支吾起来,但他没有一直沉默下去。
「但是……我发现,她们,都和缪莉不一样」
这个回答也让罗伦斯想起了他的女儿。缪莉尽管看上去同赫萝别无二致,内里却是截然不同的。赫萝身上的稳重与老奸巨猾,还有那一点厌世的倾向,在缪莉身上全都变成了太阳光一般,不断涌出的活力。
小时她会为了抓一只兔子而紧追不放,甚至一头栽进沼泽里,摔得满头是血。可到了第二天仍又会进山去追鹿之类的野物。
的确,她和那群精心挽起头发,熏香身体,对身材百般在意,带着充满自信又游刃有余的微笑,在客人面前翩翩起舞的舞娘们从根本上就不同。要说起来,反倒是那些舞娘们更像赫萝一些。
「贵族宅邸里的猫咪……和山里的狼,差别是不小啊……」
就算自己的女儿再怎么可爱,也有些事情是罗伦斯怎么都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罗伦斯带着一脸头痛似的表情说道。卡姆起先笑了笑,可很快又慌忙摇起头来。
「那、那个,不是,我不是那样的意思……」
「嗯?」
卡姆的视线又回到他自己的手头。
「舞娘们,也确实很有魅力……但我觉得,就算现在她们下了山,以后也还能见到」
「唔」
「可是,听到缪莉离开村子的消息之后,我……我就!」
卡姆的表情充满了忧愁,眼看就要哭起来了。
「就觉得心里像火烧一样?」
「……」
他没有出声,只是咬着颤抖的嘴唇点了点头。
卡姆和缪莉一般年纪,又从小一起玩到大,就像是家人一样。因此,有些事情他会因为离得太近而看不到。但罗伦斯却很清楚这些。长年累月居无定所的行商生活,让他反而更能明白各个村镇里人们的心思。
小村镇往往很少出现什么明显的变化,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又会重复,无论人们如何厌倦,来年,再来年也依旧不会改变。青梅竹马的两人长到一定年纪,其中一方若是有了些厌倦,便不会再对另一方讲一句话。否则,这段孽缘就是到坟墓里也斩不断。
所以这位少年敢于独自前来,他身上的勇气的确值得尊敬。更何况他的情敌——虽然能否这样称呼还不得而知——竟是那个柯尔。
罗伦斯盯着眼前的卡姆,将他当作和自己一样的男人来看待。
「而且,这些事情,我,本来都是明白的……」
卡姆的手攥紧成拳头搁在膝盖上,眼眶里则掉下泪水来。
「哥哥他,病死的时候,我就明白了……」
卡姆是在说他因流行病而去世的兄长,罗伦斯很快便意识到。踌躇了片刻之后,他慢慢将手放在卡姆肩上。
「想说的话……(抽泣),不快点说……下一次,可能就没有机会了,我明明都知道的……」
罗伦斯拍了拍卡姆的肩膀,又搂着他的身体,将他抱在臂膀中。和缪莉所不同的,男孩子的体格以及汗味让他微微有些感慨,自己要是有个儿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赫萝贴心地递来了手帕,罗伦斯为卡姆擦干眼泪后,又拍了拍他的脊背。
「但是,缪莉还在」
「呜……呜呜」
「虽然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可是想把打我家女儿主意的混小子们全都打飞啊」
罗伦斯故意开玩笑说道。但卡姆还是用露怯的眼神看着他。赫萝眼里那个可爱的小子,如今不管怎样也算是威风的旅店主人了。
「要不然,现在立马去追他们也算一个办法,不过我只是这么说说」
罗伦斯按住马上就要站起身来的卡姆,将手帕递给他。
「缪莉这孩子做事是持久不了的。也许和柯尔在各处漫游了一遍,她又会突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回来」
罗伦斯想象了一下赫萝的表情——因为赫萝此时绝对正竖着耳朵偷听他们——不由得露出苦笑,但他心里觉得这个猜测或许真的会说中。不论怎么说,他始终没法想象柯尔会在没给自己任何通告的前提下,就直接对缪莉出手。
「只要到那个时候,你成长得足够出色就好了。然后,到时候再……再……」
再来向缪莉求婚就行了。后半段罗伦斯怎么也说不下去的时候,卡姆攥着手帕开了口。
「到那个时候,我会再来向缪莉求婚的!」
罗伦斯发现,这句话中透出的信念似乎不是揍上一两拳就会动摇的。
他一下子松懈了绷起的身体,笑着点了点头。
「我等着你。不过在那之前,我也要去好好练练拳头了」
卡姆的脸虽然抽动了一下,却没有移开视线。
「好啦,擦干眼泪,把奶喝完吧」
「是、是!」
卡姆端起碗喝羊奶时,罗伦斯一直将手肘支在桌上撑起脸,打量着他。
这样一个好孩子,来当自己的儿子也不坏。
「要洗脸的话去温泉池就行了,不然一定会被你的弟弟们一眼发现吧?」
「呃、啊……谢、谢谢您!」
一直以来都一副威风模样的哥哥突然哭丧着脸回来,必定会像病弱的鹿一样,遭到他狼群般的弟弟们群起围攻。卡姆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然后摇摇晃晃地朝温泉池走去。
罗伦斯笑着目送完他,就看到赫萝立刻走过来,一下子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怎、怎么了?」
「嗯? 哼哼哼」
赫萝满脸是开心的笑容,尾巴鼓得几乎要撑起罩袍来。
「汝这个大笨驴,还挺威风的嘛?」
她首先说出这句话占得了先机,然后握住罗伦斯的手。
「偶尔汝也能这样灵光一下,看来咱不能小瞧汝了」
「我就把这句话当作夸奖收下好了」
「大笨驴」
说着,赫萝将头贴在罗伦斯胸前。好像刚才的那一番谈话,格外地触动了赫萝的琴弦。
罗伦斯抱住赫萝,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下一次,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卡姆的兄长在转瞬之间就被疾病夺去了生命,当时的情况罗伦斯还记得很清。而即便没有这件事,罗伦斯做了那么长时间旅行商人,过了那么长时间一期一会的生活,这句话在他心中也有相当的分量。
「小小年纪就能意识到这一点,那小子将来会有出息的」
「我觉得,这一点我也明白的啊」
因为和赫萝分离之后,他就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生活了。罗伦斯心想着这些,朝着赫萝伸出手。
但赫萝却微微抽离开身体,盯着罗伦斯的眼睛。她眼中那一丝非难般的神情,让罗伦斯感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怎么了啊,我说的有错吗?」
「汝之所以是大笨驴,就是因为咱一说完,汝马上就觉得自己以前也是那样」
「是、是哪样?」
「最最最最最喜欢咱了,这句话汝为了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费了多少功夫? 嗯?」
「……」
赫萝撒娇式的啃咬比平时要来得痛一些。可罗伦斯要是忍不住说出一句「就算如此,你不也是一样」,恐怕就要被她咬出一个清晰可见的牙印来了。但罗伦斯知道,赫萝一直都在注视着自己,就是此刻,她的尾巴仍像是想极了跟主人玩的狗一样,唰唰唰地摇个不停。
赫萝差点就要让自己说出那句,他到现在也害羞地不敢说出的话。看在这个份上,老老实实地被她咬一口也是应该的。
被爱得太深也让人辛苦啊,罗伦斯在胸中像诗人般悄悄说道。接着便准备依着赫萝的意思说出那句话来——
就在这个瞬间。
「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
这样一句话忽然脱口而出。
「嗯?啥,什么意思?」
赫萝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本以为罗伦斯要用嘴喂给她蜂蜜腌渍的葡萄干,可入了口才发现是胡椒粒一样。但罗伦斯毫不理会赫萝,他拼命回溯线索,想要想起最近是在哪里听到了类似的说法。
想说的话一直藏在心里,直到最后才终于能说出口的,那种状况。
是告解!
在生命的终结,人们会说出自己的一切心事。为了上天堂而告白自己的全部。但是,就像面对眼前的赫萝一样,那些想要传达却始终说不出口的话,并不全是不好的东西。
所以呢?
「所以的话……」
「汝哟? 汝~哟~?」
赫萝啪啪地拍着自己的脸颊,罗伦斯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像公主般横抱住站起身来。一切碎片都连上了。能在春天招揽来顾客的新节目,已经在他脑海里形成了完整的图景。
「没错! 只要创造一个通往天国的中介点就行了」
在高声叫喊着的罗伦斯怀里,赫萝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

葬礼,是告别的仪式。
合上棺盖,在祈祷声中埋好土,就再也见不到死者了。
棺木从家中运出时,过往的人们都送上了永别般的赠言。如今谁也没有虚伪,没有隐瞒,也没有羞涩了。
离别就是有这样一种神奇的力量,能将人心中平时无法言说的感情推上表面。
「赫萝」
罗伦斯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可是,嘴角无论如何都会变成苦笑表情。
做了这么多准备,甚至大家都顾虑他的心情,事先离开了房间,有些话,反倒变得更加难以出口了。
「唔……天使也差不多要腿麻了呐」
罗伦斯从棺中听到了死者的呻吟声。
罗伦斯咳嗽了两声,望着棺材中赫萝那张被花朵簇拥,嘻嘻笑着的脸,开口说道。
「和你相遇之后,我曾一直都那么幸福」
「……曾?」
死者睁开一只眼,对他发出指责。
「再怎么说,这也是葬礼对不对?」
「唔」
「然后,死者将在这个葬礼上,因奇迹之温泉的效能而返回人世」
罗伦斯将手指伸进特意准备的银杯,把里面的温泉水抹在赫萝的额头上。
「重返人间,感想如何?」
睁开眼后,赫萝望着罗伦斯,咯咯地笑了起来。
「又有了能陪伴汝的时间,咱好开心」
「!」
这样的回答完全出乎罗伦斯意料之外,他顿时说不出话来。紧接着他看到赫萝露出尖牙,浮现出得意的笑容。自己果然敌不过赫萝,罗伦斯心想。但这才是真正的赫萝,他紧接着想到。
「不胜光荣」
说完,罗伦斯向赫萝伸出手,拉她起身。
「那,作为一个节目,你有何意见?」
「唔?」
「人死之后再说什么好话也听不到了,甚至有什么想说的都再没有用了。所以,干脆就在活着的时候举办一场葬礼,让别人说出想说的话来,就是这样一个算作天国前奏的仪式」
「唔。唔……。咱觉得呐」
赫萝望着罗伦斯,认真地答道。
「不赖」
「哈哈,这样吗。那,这个活动也不需要什么特别大规模的准备,又不怎么扰乱生活节奏。看来是有尝试一下的价值了」
起先,当罗伦斯将这个主意告诉其他旅店主人时,大家都是一副不解的模样。而当他接着说出目的,听众的不解立刻变成了骚动。想对别人说,却又因为拖了许久而害羞得说不出的话,每个人心中都有。同时他们也明白,这些话实际上还是早早说出口比较好,甚至也常盼望着有一个借口,能让他们将这些心事一吐为快。
全世界爱逞强的男人们,应该都是这样想的。
所以在这秘境之地,在这人世间最接近天国的地方,举办一场属于生者的葬礼,创造一个说出心声的借口吧。这就是罗伦斯的主意。
「蜡烛这一项要花不少钱,得注意一下……还有,大家都穿统一的服装比较能烘托气氛,这里的预算也要……嗯,能行,应该能行」
脑袋里想着有关筹备的种种时,罗伦斯猛然发现,赫萝一直盯着自己。
——糟糕,又光顾着想生意上的事,把她放在一边了。一阵懊恼闪过他的脑海。可赫萝却笑了笑,像是刚起床的少女般,轻轻拽住罗伦斯的衣角。
「咱呀,真的」
「啊?」
「为还活着这件事,感到开心」
她笑着,流出了泪水。
罗伦斯慌忙为赫萝擦去眼泪。
「旅程,还是要继续呗?」
一切都在随着时间流转。赫萝也不过是时光的洪流中,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而已。离别终有一天会到来,这个瞬间,将成为永远的过去。
但是,那些都是未来。
罗伦斯轻轻搂住赫萝,抱紧她。就像是企图在这时光的洪流中挽留住她一样。
「没错」
接着,他开口说。
「旅程还要继续,还要继续一阵子」
赫萝抬起脸,露出笑容。两人的攻防持续了片刻,结果,他们的身影还是不约而同地,在烛光映照下合二为一。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两人决定一起开店的那一刻。
在神注视的祭坛前,罗伦斯和赫萝拥抱在一起,亲吻彼此。
目光中满是羞涩。
在这世上,似乎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们去完成。
这就是那个发生在积雪消融,春天的脚步声接近时的故事。

(《旅途余白》 完)



狼と香辛料 ⅩⅨ Spring Log Ⅱ 狼と香辛料の記憶
翻译:草木皆眠@伐木工协会

天气真好。
和越晴反而越冷的冬天不同,最近气温一个劲地上升,感觉暖融融的。穿着厚衣服在向阳地里会微微出汗,这种时候就要躲到阴凉处去。冬天还据守在这些地方里,阴凉凉的很是舒服。若是找到一片土,还能踩一踩上面的地冰花*。
[*注:日语原名霜柱。成因与霜近似,但在中国只出现在土壤潮湿的南方地区。形态如同一束束聚在一起的玻璃丝,长可近5~7cm]
趁着这样的好天气,咱在还没什么客人的温泉池边铺了一张席子,开始干活。
席子上堆成小山的是从山里采来,各处还留着冰碴的山菜。这些菜能吃的只是最尖头圆圆的嫩芽,剩下的,全都放到笸箩里晒干,当作马和羊的饲料。摘下的新芽和其他野菜、鸡骨架、生姜一起煮,就成了味道清爽的汤。整个一冬天只能吃咸肉腌鱼,身子都要被吃坏的客人们个个对它赞不绝口。
咱第一次吃的时候,还以为这汤是做给兔子的。可习惯之后便觉得山菜的脆嫩,鸡骨架渗出的甘甜滋味确实让人上瘾。太阳下山之后仍然寒冷的夜里,汤里的生姜又很能让身子暖起来。要是能跟着再来点带劲的烧酒就更好了。想到这里,口水险些流了下来。
心想着这些,手上还是不能停。从右边抓起一束菜,摘掉尖头,放进正面的笸箩里,剩下的则扔向左边。然后循环往复。该干的活还有一大堆在等着。
兴许是因为工作单调,太阳光又暖洋洋的,没过多长时间,睡意就爬上了眼皮。、
有好几次咱都迷迷糊糊地,脑袋猛地一沉。最后又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接着做活。
平和又安稳的初春时光,实在是太悠缓了,甚至有点没意思。
「赫萝大人」
突然被叫了一声,咱猛地睁开了眼睛。感觉好像是做了个干活的梦一样。再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姑娘。她身形纤细,或许是因为那头近似银色但又不是银色的白发,站在日光里就像是碰一下都会消失般,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这是温泉旅馆『狼与香辛料』新雇来的人手,名叫塞莉姆。
原本的安排是入夏时来到店里,结果因为某些原因,现在她已经住在店里开始做事了。
「嗯、唔……咱好像露了个洋相呐」
顺口说了句玩笑话,但塞莉姆眨了眨眼,接着露出不知如何是好一样的笑容。
「罗伦斯先生说您一定睡着了,让我来叫您……」
「嗯?」
——那个大笨驴。刚想这么说,却被涌上来的哈欠给堵了回去。
咱家掌柜的平日里对大事不怎么上心,偏偏在这种奇怪的小地方上眼尖得很。
无奈地伸了个懒腰,长叹出一口气,塞莉姆仍是一副愣愣的模样。
「呼啊……。是咱不对……不过这个季节就是容易打瞌睡呐」
闭住眼,像是抖落水珠一样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感觉睡意稍稍退了几分。
见咱露出这样一副夸张的困倦模样,塞莉姆总算坦率地笑了起来。
她是个处世总有些拘谨的姑娘,若是能再放轻松一点就正好了。
「所以说,是有啥事?」
「已经快要吃午饭了,所以我来叫您」
「唔,都这个时间了。你去跟他说咱马上就来」
「我明白了」
虽说是静静地低下了头,但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咱身上。
「赫萝大人,您被叶片割伤了吗?」
「割伤?」
山菜很软,不是能割伤肌肤的类型,何况咱也没用刀子之类。
「是的,因为,有一丝血的味道……」
没等塞莉姆小心翼翼地说完,咱就自己举起胳膊查看情况——
扑棱。像是发出了这么一声,一条又粗又肥的旱蚂蟥从手腕上垂下来。
「唔,就是这家伙吧」
因为睡意,以及山菜叶片残留的冰冷朝露,咱完全没意识到。这条旱蚂蟥看来相当贪食,简直像看见一桌丰盛饭菜时的缪莉似的,丝毫不肯松口。咱想伸手摘下这条不知足的旱蚂蟥,却被塞莉姆拦住了。
「不可以,赫萝大人。请您稍等片刻,我去拿火来」
说完,她跑向了堂屋。这种叮人的东西,硬拉可能会流不少血,但用火一烤就能取下来。
「……这傻丫头。刚刚来店里就操心这么多本来不用做的事情」
用手指弹了弹蚂蟥鼓胀的身体,它便抖动起来。
塞莉姆看起来实在是个纤细又老实的姑娘,咱起初还想,她若是看见蚂蟥就要被吓昏可该如何是好,不过这样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她说过自己和兄长们一起在南方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靠着佣兵之类的活计糊口。所以或许有着与外表不符的坚强内心。而且,鼻子也灵光。
和咱一样,塞莉姆是狼的化身。人形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模样。正因如此,店里雇了新人手,咱依旧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来,算是松了口气。
只不过,刚刚雇来她的那段时间,咱对雇新人这一点本身很是放心不下。说来惭愧,咱甚至担心过自己的位置受到威胁该怎么办。
所幸,这些到今天都变成了杞人忧天。反倒是塞莉姆处处把好处推给咱,反而让人觉得难受。
没过多久,她就从后厨拿来一片点着的柴火,把蚂蟥取了下来。接着一下子将它扔出墙外,放回山里去。
「被吸掉的血,咱得用午饭补回来才行呐」
塞莉姆露出微笑,将摘去嫩芽的山菜全都抱起来。
「那么,我先去把这些拿去晒干了」
「麻烦汝了」
新雇来的人手相当勤快堪用。原本咱也担心店里的两个年轻人突然不在了,今后可该怎么办,这样一来夏天客人来了应该不至于束手无策。
心想着这些,用力伸了个懒腰,能听到脊梁骨咯吱咯吱地响。
「吃饭去,吃饭去」
晒足了初春阳光的尾巴,在咱身后唰唰唰地摇了起来。
「你觉得塞莉姆怎么样?」
晚上,掌柜的坐在桌前写东西时,头也不回地对咱问道。
差不多要到了换毛的季节,所以那时咱正梳着尾巴上的毛。
「和心想的有点不一样呐」
「嗯?」
不知是不是文章写完了,掌柜的回过头来,将视线转向咱。两个人相识已经十多年,和那时比,他看起来像是有了很大变化,又好像不是那样。
不,身材还是发福了一点儿。咱看着掌柜的的脖颈,心想道。
「你是说好的方面,还是不好的?」
「大部分是好的」
涂在梳子上的油是咱缠着掌柜的买的,价格吓人的花朵精油,梳过之后,尾巴变得蓬松松的。
「剩下的,大概就是从好的方面上,跟咱预想的坏处不一样」
「从好的方面上……什么,什么意思?」
掌柜的一脸惊讶的表情。大概,他一面担心着不新雇人,店里的生意就维持不下去,另一方面却又对雇来塞莉姆这件事本身还有担忧。
这可不是店里新雇来了一个学徒,店主担心学徒干的活值不值发出去的工钱,而是同一个屋檐下又来了一个年轻女子。要说不安,自然是有的。何况塞莉姆还稳重又老实,带着一身薄幸的气质,怎么看都实在是掌柜的喜欢的那种姑娘。
咱明白这些,掌柜的更明白咱,也明白只要一个不小心,他就要惹麻烦上身了。
话虽如此,可咱还是信任着掌柜的。塞莉姆再怎么是他喜欢的类型,在一起都这么久了,咱也不觉得他还会花心。反倒是对什么事都容易想得过头的他,似乎有点太拘泥于塞莉姆的事情了。
大概随着年纪增长,掌柜的也变得更稳重了。以前一个微笑就能让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现在他也能毫不偏心地给她分配工作,同时还关心着远离同伴们在这里工作的塞莉姆,让她不至于寂寞。
当然,咱是不可能因为这样就放松警惕的。
一言蔽之,现在的情况顺利得让咱扫兴。
咱心里很复杂,因为这跟咱希望的情形不大一样。
「咱呀,心里其实还有点小盼头」
掌柜的盯着咱,似乎是在揣测咱的想法。他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暗地里却咽了口唾沫,大概是担心着自己心中的不安爬到了脸上。
真是个认真的男人。这副模样让咱露出了微笑。
因为什么事都那么一板一眼,有时是要被绊一跤的。
「所以说呐」
咱从床上下来,站在掌柜的身边,摆着手让他给咱让座。掌柜的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让出了椅子。
桌上铺着好几封信,只等墨水晾干。
「就是因为汝处理得比咱想得还好,咱连个吵架的由头都没有了」
掌柜的稍稍往后仰的脸上,松了口气的神色被惊讶取代。
「你说什么啊……。那就是说,现在算是没问题了?」
「唔。咱还以为,隔了这么久,总算有机会对汝摆一摆冷面孔了」
咱把脑袋靠在掌柜的肩膀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一副干笑来。
「不吵架总是好的啊」
「酒和肉总要加一点胡椒才刺激,对呗?每次在缪莉面前咱都得注意这注意那的,生活中一点刺激都没了」
咱用脸磨蹭着掌柜的肩膀,唰唰唰地摇着尾巴。
「真是的……」
但掌柜的只是叹了口气,又坐回桌前,对着咱没占去的那部分桌面继续写起信来。
以前,咱只要这样稍微逗一逗,他就立马会变得慌里慌张,非常可爱,但是现在这样一点意思都没有。看起来,就像是咱脑袋里光想着玩一样。
咱只好认真地跟他谈起店里的事情。
「那,汝哟,这样店又能接着开下去了呗?」
一直以来充当店里顶梁柱的,那个能干的柯尔小鬼出门远游了。咱家的独生女缪莉也跟着他。家里的两个年轻人不在之后,人手怎么都不够。
没准,掌柜的写给客人们的信,不是那种为一冬的逗留道谢,然后再请他们下个季节再来的营业信函,而是说明了人手不足,请他们推迟来店的时间。咱凭着直觉猜到。
这家温泉旅店不能随随便便雇来人,是因为有咱这个非人的存在。虽说只要能灵巧地藏住耳朵和尾巴就行了,可咱就是怎么也做不来。
要说为此没有内疚,那是假的。
「塞莉姆很能干,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她跟那个帮一个忙就要捅两个篓子的缪莉可不一样,我反而应该更轻松了」
「那丫头真是太调皮了。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谁呀」
叹了口气,掌柜的居然对咱投来无话可说似的眼神。
咱瞟了他一眼,结果他又很快像羊一样移开视线。
「不过,店里的热闹也像是减了一多半,这样真没问题呗?」
刚才还背过脸去的掌柜的,很快无力地低下了头。
「我也在发愁啊,毕竟现在柯尔不在,也没人能陪那群老头子圣职者们聊着聊那了……。这样一想,吸引客人的魅力是减了不少」
「谁让汝只会跟人家聊行商买卖」
「你要是能出去唱唱歌,跳跳舞,情况不也能好一点吗?」
如何消解长住客的无聊,这正是考验每一家温泉旅店的地方。狼与香辛料里有柯尔陪客人聊那些高深的话题,有缪莉展现出不输给舞娘们的开朗活泼,这些都为店里带来了不少收益。
但是,姑且不论代替柯尔小鬼会怎样,想像一下咱学着缪莉的模样,心都累了。
「再加上你平时的工作,这样应该是很不容易吧。不过,我倒是稍微有点想看看」
「……」
之所以明白掌柜的没有在开玩笑,是因为咱一眼就看出了他脸上的害羞。这个大笨驴,果然啥都不懂。
如今咱这副人类的姿态,以人的标准来看的确算是年轻。但是,心想着自己是缪莉那个年纪,学着她唱歌跳舞,这种事有多么欠考虑,用尾巴尖都能想得到。
『虽然不赖,但好像搞错了什么?』客人们浮现出这种微妙笑容的模样,咱好像都能在眼前看见了。
虽然人都说缪莉和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跟自己家的丫头比拼年轻,这种傻事咱是不会干的。
毕竟就算看起来完全一样,可年轻人骨子里散发出的东西,也跟咱完全不同。
「与其这样,咱还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店里的餐食」
这个话题再深入就要危及贤狼的名誉了,因此咱很快转换了话题。
「这个啊,确实,在吃的方面你是有不少发言权」
「不过汉娜的负担更重了,咱猜她大概不会怎么高兴」
汉娜是店里的厨娘,真身是一只巨大的鸟。
「可是偷吃的人也少了一个,这算是补回来了」
这样一想,缪莉作为温泉旅馆店家的女儿,究竟是帮店里做事多,还是由着性子在外面疯玩的多,咱也不知道了。
咱原本想,只要她能精精神神地长大就好,可是管得太少了好像也成了问题。
「缪莉一走,店里真的一下子安静下来了啊」
掌柜的停下手,抬起脸来,像是望着远方一样地说道。往常这个时候,缪莉要么就已经在身后的那张床上睡着了,就会溜去找还在点着灯读书的柯尔小鬼,然后因为恶作剧被他训斥一通。
得知缪莉同柯尔小鬼一同出门时,掌柜的吓得几乎以为天都要塌了下来。咱以为到如今他总算已经接受了,可好像心里仍是挂念着什么。
「但愿他们别遇到什么麻烦……」
「前阵子那两个小鬼不是才来过信?」
「话是这么说……」
看掌柜的还是一副安不下心的模样,咱叹了口气,紧紧抱住他。
「汝身边的人是谁,忘啦?」
掌柜的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他朝另一边伸出脚,才稳住了身体。
然后,露出心里放下一块石头般的笑容。
「也对。我的身边,一直都有你啊」
「唔。嫁出去的女儿就早早忘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担心」
「还、还没嫁出去的吧!」
真是个大笨驴。一直顽固地对自己说,缪莉和柯尔只是关系很亲的兄妹,到这个时候反驳得却比谁都快。当然咱知道,掌柜的根本不是反对他们在一起,他只不过是很享受父亲这个角色罢了。
那么,咱也要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角色。
「咱呀,虽然哪儿都不会去,但汝要是一不小心放开了手,咱可就就要被风给吹跑了」
咱一边搔着他的耳根子,一边说。
蜡烛刚好要点完了,正是个好机会。
「汝不这么觉得吗?」
一明一暗的灯火下,咱眯着眼,笑了起来。
每到这种时候,掌柜的就会露出有点害怕似的神色。
总觉得我好像是要掉进地狱去了啊。咱记得他以前好像还这么说过。
咱要说的是啥,他心里很明白。
毕竟,两个人就是因为彼此爱慕,才有了今天。
「你说的没错」
掌柜的抱起咱,走向床边。
不久蜡烛就燃尽了,房间里变得一片黑暗。
没有客人的温泉旅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木窗外猫头鹰的叫声。
「唔」
咱依偎在掌柜的怀抱里。
「汝哟,对咱温柔——」
话正说到一半,掌柜的一脚踩空,在黑暗中绊了一跤,倒在了床上。
大笨驴,最重要的关头,他老是这样。
◇◇
咱被猛地摔了一下,因此当即就要开口抗议,却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这个……大笨驴……啊?」
回过神来,自己正横倒在席子上。
眼前是没择完的山菜,春日的阳光照在叶片上,熠熠生辉。温泉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能听到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
「唔……唔……?」
似乎是和煦的春光中,咱不小心睡着了。只可惜正在最好的地方醒了过来。太阳光暖融融的,就像是穿着衣服泡在温泉水中一样舒适,引得咱要再次阖上眼皮。
但是,这副丑态可不能给塞莉姆瞧见。
以此为动力总算是支着身体爬了起来,然后打个哈欠,继续择菜。
「不过……那梦还怪清楚的……」
揪着山菜的新芽时,咱有了种奇怪的感觉。
「……不,那不是梦,那是昨天的……唔?」
自己嘟囔了一句,然后心中怀疑起来。
这样铺着席子把山菜的新芽揪下来,已经是第几天了? 这种野菜进山去要采多少就有多少,所以村里有闲的女人和小孩们都会为了零花钱去摘不少回来。再加上还能拿来当家畜的饲料,客人不来的时节中,每家都会采上不少晒干了储存起来。昨天与今天并没有什么差别,明天大概这样的工作也还要继续。
堆成小山的山菜叶片上,还带着朝露冻结成的冰,在早晨的太阳光下一闪一闪的。随着气温渐渐上升,又融化成水滴,像蜂蜜一样聚成珠。每当开始摘起这些山菜时,咱就会觉得春天真的来到这个村子了。
但是,春天到来,这已经是第几回了?第十回? 十二回? 缪莉和柯尔小鬼一起出门远游,是今年的事情? 还是以前?
自己曾待过的那片麦田里,婴儿长成孩子,孩子长成大人,大人又渐渐老去。咱就是这样粗略地计算着年岁的。一年里能注意到的只有季节变迁,年中几次的祭典,却连日子这样的东西都数不来。再往后,这一切都不过变成了织成『日常』这块布的线而已。
平凡日子里的记忆,连前后关系都那么暧昧模糊。何况那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掌柜的给客人写信的那晚,蜡烛灭掉之后他把咱抱到床上,那真是昨晚的事情?不是仅仅做了个怀念的梦? 就像在麦田里,想着故乡的同伴们,片刻沉入梦乡时那样。
胸口突然像是有什么骚动起来。咱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只有抢先宣告冬天结束的太阳,默默地放射出温暖的光辉。但是,太安静了。这也是梦吗?
好像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安也一下子涌起来。要是这一切真的都是梦,咱梦见自己在这么安静的温泉旅店里,那么梦的外边,醒来之后会怎么样,想都不用想。
咱和掌柜的,和柯尔小鬼,和村里人都不同。他们的一生,对咱而言只不过是眨眼的一瞬间而已。最爱的人们永远地离开了这个旅店,只将咱一人留下,这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总有一天必将到来的现实。
「……」
不安和孤独一同跟着泪水流出来,咱开始想要不顾一切地大呼掌柜的的名字。就在这时,附近树林中的鸟儿们一同飞了起来,互相嬉闹着,欢叫着,飞了起来。一阵风吹过,让树林和温泉池都泛起波纹。吹在脸上,还有冬天冰冷刺人的感觉。所有这一切,要说是梦也太鲜明了。
在像幼子般哭起来之前,咱看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被旱蚂蟥吸过的痕迹还淡淡地留着。轻轻一挠,能感觉到痛。
不是梦。那天晚上,咱在掌柜的肩头脖颈上咬了好几口也是确实的。想起这些细节,好像才终于回到了现实一样。因为打盹的缘故,咱睡糊涂了。
「……大笨驴……」
安心的同时,又变得难为情起来。
咱的心底,有一口塞着阴暗东西的井。上面被重得教人喘不过气的幸福紧紧地压住。往常就连这口井的存在咱都会忘记,可大意的时候,里面的东西还是会漏出来。井中的黑暗有个名字,叫做孤独。
幸福的日常里,昨天接着今天,没有区别。幸福得太过了,时间也会过得飞快。
所以昨晚咱对掌柜的说的那些话不是骗人的。咱对塞莉姆这个新人有一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掌柜的耗费心血开起来的这家店能继续兴盛下去,因此想要塞莉姆发挥她的作用。而另一点,则是希望她能成为让咱和掌柜的吵起来的火种。
这样一来,吵架与和好的记忆,就能给『日常』这件布料上加上一道显眼的花纹,成为难以忘却的回忆,压在那口孤独的井上。纵然其他千万无风无波的日子会因为片刻的午睡就没了区别,纷纷流向记忆的彼岸。
时间过得太快了。想要不忘记,就只能用爪子抓出一道伤口来。就像咱手腕上被旱蚂蟥叮过的痕迹。
但无论是人或是兽,其行为不过只是重复着同一件事而已。因此咱能做的,也唯有用翌日就会忘掉的些许安慰来平抚心中不安罢了。
比如趁掌柜的工作时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或是喝烧酒喝到酩酊大醉,再或是为了让独生女儿能掳获心仪的异性,在讲故事哄她睡觉时将自己全部的经验都教给她。
然而,这些行为,和将夏天的空气装在瓶子里以备冬天又有什么区别?
循环往复的日常消磨着生活的一切。日子一天天过去,顺利是顺利,但什么回忆都没有留下。
咱并不是讨厌摘山菜芽的工作。踏踏实实地干活,经营旅店,旅店生意好了掌柜的就会心里高兴。咱觉得,自己过得真是奢侈。叼着肉片往水里看,温泉池的倒影仿佛是一只叼着肉的狗。
「大笨驴」
咱嘟囔了一句,接着择起山菜来。
明明很幸福,却没法将这些幸福一个个地叫出名字来,教人伤心。
兴许是因为集中精神择菜的缘故,一上午山菜的嫩芽就摘完了。
能吃的部分拿到后厨去,当饲料的部分交给塞莉姆去晾干,然后咱朝堂屋走去,想要顺带找着掌柜的,好好抱一抱他。就像虫儿吸取树汁一样。他某些地方真的跟木头人一样,所以这么说没什么不妥。
「老爷呀,他在店前边呢」
后厨里,汉娜一边说一边将山菜放进汤锅里。咱在走去大堂的途中拜借了几片肉干,结果马上听到了她的抱怨,说马上就要吃午饭了。
在店前,那就要么是在开阔地干什么出力气的活,要么是冬天结束,山路通了之后旅行商人来卖什么东西,再或者是河下游的货船到了码头。
倘若掌柜的真是正在做力气活的当中,再去打搅就不大合适了。不过事情做完或许还可以把他叫到温泉池里去。
咱心想着这些,穿过走廊来到旅店前,正好看到了掌柜的,还有塞莉姆。
「对不起……」
「请你别太在意,也怪我没有好好说明过」
两人一边说,一边解开堆在旅店门廊旁的一捆捆饲料。
「汝辈这是怎么了?」
咱叫了一声,他们一起回过头来。
「啊,是你啊。正好,来帮帮忙」
「帮忙?」
一旁的塞莉姆停下手,露出一脸非常歉疚,又垂头丧气的模样。这样一来她原本就娇小的身形好像又缩了一圈。
「是我……把捆饲料的绳子,弄错了……」
她怯生生地答了一句,接着低头干起活来。
「嗯,全部解开就行了?」
「不,只解开新的绳子。还有,里面还混着几根三股绳,那些也得挑出来」
「真麻烦」
像是往常一样半开玩笑地对掌柜的回了一句。没想到塞莉姆又像是被泼了冷水般全身一抖。
「唔,嗯,咱不是说你。这事情,咱也经常会弄错」
咱慌忙加上了这样的补充。在还不熟悉的陌生群体中,这姑娘心里满是不安。哪怕是平常与掌柜的之间嬉闹,在塞莉姆耳中听上去也像是带了刺。必须得注意才行。
咱露出满面的笑容宽慰她,然后开始帮起忙来。
据掌柜的说,他本想让塞莉姆用旧绳子把干草捆起来,结果她却搞混新旧两种绳子。这些麻绳都放在储藏间里的同一个位置,要说容易混也是确实的。
三个人一起做,事情很快就干完了。而且这种从旧货用起的节约习惯,其实是掌柜的从旅行商人时代起就有的吝啬,所以咱最后对塞莉姆说这事情错不在她。
何况,只有塞莉姆不时失败一下,咱才能有干活时松松劲的借口。倘若她做什么事都无可挑剔,那咱也要被逼得喘不过气了。
想是这么想,结果塞莉姆第二天又出了个小小的差错。
纽希拉这个村子,春天有一场只有村民参加的小祭典,是祭祀一个叫阿尔捷维的温泉守护圣人。而塞莉姆把用来做献灯*的蜡烛拿错了。
[*注:献灯,日本神社内由人捐献的灯笼,往往为黄色或白色,排列在木架上]
本应该用蜜蜡的蜡烛,她却把兽脂的蜡烛装在箱子里带去了村里的公房。
「对不起……」
或许是接连失败使然,塞莉姆看起来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样。不过这只是去把蜡烛换回来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况塞莉姆在工作中也没有一点懈怠的模样。她从不抱怨,听到要求后就会认真去做。所以咱当然没有责备她,而是很快准备好了对的蜡烛,让她拿到公房去。
到现在,咱也渐渐了解了塞莉姆的个性。认真又努力是一方面,可她也有迟钝的地方。隔三差五就会遇到绊子或是落下什么东西。而她像是也对这些有所自觉,并试着注意克服。这种勤快又上进的性格,大概越来越会让掌柜的喜欢。
所以咱并不惊讶她会把蜜蜡和兽脂的蜡烛搞错。两种蜡烛的模样本来就差不多,何况她或许从前连蜜蜡见都不曾见过。
说到底,塞莉姆的这些失败,也不过只是咱晚上和掌柜的一起躺在床上时,偶尔会谈到两句的小事。可问题在于,她本人好像并不这样认为。
搞错蜡烛的第二天起,塞莉姆就一副低落至极的模样。她是个内向的姑娘,所以或许是在心里背上了多余的内疚。
塞莉姆是店里宝贵的人手,若是让她离开店里,咱也很头疼。而就算能留住她,一直这样消沉下去也会影响店里的气氛。毕竟大家都说这里是涌出欢笑与幸福的温泉旅店,郁闷和焦躁可不准踏进店门。
那该怎么办才好呢。塞莉姆看起来也不像是会借酒消愁的人。要对她说一句「别放在心上」,她肯定还要加倍在意。
活了这么久,咱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局面。
要是有谁能对她鼓励一番的话……咱想到了这里,但就是想不出好主意来。加上塞莉姆每天都忙着干活,咱始终不得空对她谈起这些。终于有一天,掌柜的在咱耳边悄悄说道。
「有关塞莉姆的事情,你能不能稍稍帮一下忙?」
「帮忙?」
「找个什么理由,把她带出山里吧」
咱惊讶地望着掌柜的,不知他到底要说什么。
「比如说,对塞莉姆说找着了一处新的温泉,然后把她带到山的对面去」
说到这里,咱终于明白过来了。
「让她有机会去见见弟兄们,对呗?」
「嗯」
塞莉姆的兄长和亲人们,如今正在和纽希拉隔着两三座山的地方开着一家旅店。用圣女奇迹发生的灵验之地这一点作为招牌,招徕着四面八方而来的巡礼客们。尽管要是给认真的柯尔小鬼听到,他铁定不会有好表情,但这主意实际上是掌柜的想出来的。在斯威奈尔,为了帮助当时几乎穷途末路的他们,也只有用这个法子了。*
[*注:指《狼与满身泥的上门之狼》中的故事]
问题在于负责扮演圣女角色的塞莉姆。设定上,圣女的遗骨深埋在地下,变成了白银,因此塞莉姆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出现在那个旅店里。于是人手不足的狼与香辛料雇佣了她,而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和亲人们分居两地了。
当然变成狼跑起来的话,这不过是段眨眼般的距离罢了,并不是一生都再见不到面。
正因如此,咱才担心掌柜的这么做会不会适得其反。
「那姑娘现在正在熟悉新圈子的当口上不是?可这还没过多久就让她去找原来的身边人,难道不会让人家觉得,咱们怀疑那姑娘,或是阿兰他们的决心0?」
更何况塞莉姆的兄长比她还认真,塞莉姆来这里的第一天,他们脸上的表情简直就像是要上战场一般。大概是觉得既然身为狼族,那么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在决定好的道路上退却一步。
而掌柜的这样回答道。
「道理上大概是那样没错」
「汝啊,咱说这些可是认真——」
咱之所以没说完,是因为他的眼神。
往往没什么自信,就是有,大抵也是出于什么奇怪的执念,这一点还是没变。但这双眼睛里,有时也会露出让咱这个贤狼都敌不过的坚定信念。
这种时候,尽管有着绝对的确信,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却又有些悲伤。
咱对这样的眼神,非常没有抵抗力。
耳朵和尾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我原来是旅行商人。所以那些和家人朋友们分隔两地生活的人们,我早都不知载过多少次了。也有很多人坐在马车上还一个劲地发着牢骚,说什么绝对不想去见对方,或者事到如今也见不到了,还有人说一见面就要狠狠把他们揍一顿」
掌柜的露出疲惫似的微笑,低头让视线和咱同高。
简直就像是在给孩子讲道理一样。
「但是啊,见了面之后他们必定会高兴。这不是出于什么道理」
接着,他伸出手抚摸咱的脸颊。
咱打了一个激灵。或许是因为心里最软的那部分,好像直接被他摸到了一样。
「你也还记得那种滋味吧?」
没错。
想回到故乡,但又不知路途,在麦田里走投无路的时候,咱硬是钻进了掌柜的马车里,心想着眼下这样就好,管他以后如何。当时咱就是那样地渴望着故乡。
而后掌柜的经历了许多危险,却一直继续着这条旅路。最初咱不过以为这是因为他滥好人到了不着边际的地步,其实却不是。掌柜的有他自己的信念,从他那些经验中诞生出的信念。
「而且,塞莉姆的哥哥们和她离得太近了,这也是个问题」
「……唔,嗯?」
「大概,他们跟你想得一样。觉得塞莉姆一旦受了咱们的照顾,就必须在这里认认真真地做下去。这样一来他们和纽希拉离得越近,对塞莉姆来说心理负担就越大。正因为离得近,所以才不能随随便便就去见一面。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不成熟,甚至是一种软弱」
「嗯……难道,不对吗?」
掌柜的露出苦笑。
「塞莉姆一直在拼命努力,想要融入这个温泉旅店,我也很清楚。但是只要她还觉得自己是个新来的,心里就会一直不安。另一方面,塞莉姆的哥哥们送别她时的表情你还记得吗?担心得就像是要爆裂开一样。既然这样,我们把塞莉姆带去,他们肯定不会摆出冷冰冰的模样,反倒应该会鼓励她,安慰她。这比我们说再多话都要强上百倍。既然不远的地方就有人能好好开导塞莉姆,为什么不能去见上一面?」
一团看起来乱糟糟的丝线,捏住两端一拉才发现根本没有缠在一起。这种想法就好像是如此。
既然有目的,有手段,就应该这样做。
大概,这就是所谓商人考虑问题的方式吧。
当然掌柜的会这样想,他特有的人生观,以及生来的热心肠也是很大的因素。把雇工像道具般使用的旅店并不少,人世甚至还把这当作理所应当。好像仅仅是不随意打骂雇工,就足以算得上好主人家了。
可掌柜的不这样想。他把坐在同一辆马车上的人看作是伙伴,想要努力建立紧密的联系。这是十足的商人作风,说不准,或许跟他对马车上货物的执着是同一种东西。
咱曾经也是马车上载着的东西之一,也曾随着其他货物的境遇而一喜一忧,但现在咱已经坐在了驾台上,掌柜的身边。
所以掌柜的这种对同行者的心意,让咱作为与他同行的人感到安心,也感到骄傲。
为了伙伴,就连世间的常识也可以抛开不顾。说实话,这样的掌柜的,实在是帅气得让人没办法。
「嗯? 怎么了?」
掌柜的注意到咱的模样,不解地问了一句。
咱忍耐不住胸中轻飘飘的感觉,笑着搂住他的脖颈。
「汝呀,真是个大笨驴,大笨驴」
「啊?」
他脸上虽然是一副惊讶的表情,但应该从咱动个不停的耳朵和尾巴上,理解了咱此时有多开心。
掌柜的像是回应一样紧紧抱住了咱,胸口轻飘飘的感觉总算是一时平息了。
「唔……然后,关于汝说的这件事,没问题倒是没问题。可这个时节山里已经有人了。等到夜深了再走,行呗?」
「啊,那当然。毕竟白天还要干活的」
「大笨驴,咱不是说这个」
看掌柜的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他好像真没明白咱的意思。
「汝晚上一个人睡觉,就不会寂寞吗?」
毕竟缪莉已经出门了。
结果,掌柜的先是稍稍愣了一下,接着又笑起来。
「所以,等你回来,我才能加倍认识到有你在的好处啊」
怎么哄咱,他也深有心得了。
「噗噗。行,那就好」
结果咱还是忍耐不住,摇着尾巴,开心地再一次搂住了他。
虽说不是满月,但那晚正巧出了月亮,仿佛像是专为夜行准备一般。
吃过晚饭,到了平时差不多该睡觉的时间,三个人聚在旅店背后。
能轻易将人整个吞下的贤狼,游荡在森林里也没什么异样感的,小巧又俊俏的白狼,以及冻得直打哆嗦的掌柜的。
「真羡慕你们俩的皮毛啊」
太阳一落,寒冬的冷气就会从山里下来。掌柜的说话时,口中吐出了一阵阵的白气。
『天亮前就能回来』
「可千万不要被烧炭人之类的给看见了」
『大笨驴』
咱用鼻尖顶了顶他,掌柜的便使劲摸了摸咱的嘴边。明明是跟往常一样没怎么多想的亲昵,想起塞莉姆就在一旁看着,咱一下子害羞了起来。
『……咳哼。那,该走了呗』
『是』
年轻,身形流畅的白狼,皮毛在月光下似乎一闪一闪地发出光辉。
虽然绝不能说是羡慕,可若咱也是那样的大小,兴许就能以狼的模样跟掌柜的在同一个房间里生活了。心中稍有了些这样的念头。
「拜托你们了」
掌柜的不知有没有看出咱的心思,只说了这么一句。
台面上,这一趟出去是为了寻找新的温泉,可实际上是为了塞莉姆。
咱没回答,转过身径自跑了起来。雪下起来的时候,咱曾变成这副模样在山间四处奔走,看有没有发生雪崩,可最近已经没有过了。用这副巨大的身体在山间奔驰的感觉让咱很开心,不由得也提起了速度。
登上温泉旅店背后的山峰,回头一看,塞莉姆已经喘起粗气。
『咱是不是太快了』
『不、没……啊,嗯,是的……』
拼命勉强自己却还是跟不上的话,反而要添更大的麻烦,她大概是这么想的。
『慢慢走吧。咱好久没跑了,所以禁不住撒了撒欢』
当然咱很想全力跑起来,可以的话还想在这里朝着月亮用尽全身力气长啸。可是,叫喊起来声音必定会传遍纽希拉,人们会惊恐地以为有狼来了。接着就是全村出动,举着火把搜山,还要连着好几天通宵守夜。
当然,知道了是谁干的好事,掌柜的在那篝火前肯定不会有啥好脸色。
『不过,就是走散了,汝也能顺着味道回去吧?』
咱说了句玩笑,而塞莉姆则灵巧地用狼的嘴露出微笑来。
之后咱只是像散步般晃过了几座山。虽说不是有意主张『这是咱的地盘』,不过还是有几只讲规矩的熊或是鹿偶然来露了露脸。
名义上是来探索新的温泉,也确实是顺着温泉水的味道一路走来,可有希望的地方在开店时早就挨个找过了一遍。咱装作若无其事地带着塞莉姆走过了一段又一段路,实则是朝着她的兄弟家人们开店的那片土地前进。
塞莉姆也不是涉世未深又不懂事的小丫头。等到越过第二座山的山梁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开了口。
『赫萝大人』
『嗯?』
『那个……对、对不起……』
当然,咱决定装傻。
『有什么对不起的,汝这不是好好地跟来了吗』
看到咱对她轻轻笑了笑,塞莉姆便再不说什么了。
只是,尽管赞成掌柜的那番道理,可咱心里仍旧有些担心这是不是照顾得过头,变成了多管闲事。塞莉姆来到店里时,定然是下了不少决心的。结果只因为她连着失败几次就对她特别关照,反而有十足的可能让她觉得自己被当小孩子对待,进而加倍受打击。
话说回来,关照这东西,越想越想不明白,思量到最后,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就像是咬着自己尾巴的蛇一样。与其那样还不如先做好首先能做的事情,传达出诚意来。咱觉得掌柜的这样考虑既直截了当,而且又有道理。
咱自己被叫做是贤狼,长生不老,而且根本连人都不是,被这些东西束缚着头脑,裹足不前的时候,还
是掌柜的硬伸手拉了咱一把,结果如何,自然说都不用说。
而塞莉姆既然因为缘分来到了店里,她能轻松愉快地生活,咱也觉得再好不过了。
此后谁都没有开口,只是偶尔看一看可能有温泉水渗出的洼地或谷间。越过了第三座山时,即将满弦的月亮早就越过了头顶。正是所谓草木皆眠的时刻。
咱在脑袋里想着此时掌柜的是不是正一个人缩在床上发抖,视野一隅,林木的深处,突然现出了某个缓缓移动的身影。
『没想到,还有人出来迎接了』
咱笑着小声说了一句。对面大约是没可能听到,不过那身影的后方很快又现出了几个身影。这时候山间的风吹了过来,或许是上风处的味道传进了他们的鼻子里。
『喂』
咱唤了塞莉姆一声,她却一动不动。兴许是害怕被兄长们斥责为软弱。
可是,既然已经来了,那也没什么办法,何况塞莉姆在店里的样子看起来更难受。
默默瞧着咱和塞莉姆模样的,站在先头的那只狼,毛色和塞莉姆一模一样,脸上则是一副立马就要长吠出来似的,担心至极的神情。
咱想起了缪莉进山去玩迟迟不归的时候。那时柯尔小鬼会带着同样的表情,在大门口转来转去。
男的担起心来,不论是人是狼,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模样。
『汝莫非是打算糟蹋了咱特地的心意?』
用鼻尖戳了戳塞莉姆的脖子,她才终于朝前走了几步。
朝前走了几步之后又往回看,于是咱对她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咱呀,已经像这样不知多少次扑在那个掌柜的怀里哭过了』
塞莉姆像是吃了一惊,同时又好像终于明白了掌柜的和咱的想法。
她瞪圆的眼睛渐渐不再那么拘谨了。
『谢谢您』
『去对那个大笨驴掌柜的说吧』
塞莉姆没有回答,连头也不点,就像是从枷锁中解放一般,向前跑去。
迟了片刻,兄弟们也朝她跑去。起先的确是有斥责或是吃惊的模样,可他们没理由不珍惜长久以来同自己苦难与共的妹妹。掌柜的作出的预料又一次正中靶心,准得让咱害怕。
咱叹了口气,开始心想接下来该做什么。继续呆在这里,阿兰他们可能会在意咱,把气氛搞得湿答答的。何况自己若是留下,塞莉姆本人或许也会逞强说出要尽早回去之类的话。
再说打扰他们也确实不好,于是咱决定按照当初的目的,出去找一找温泉。老早之前咱就想要一个只给自己用的,能尽情放松的地方了。
靠着鼻子四处找了一番,返回第二座山的途中,果真发现了一处天然涌出的温泉。而且还是在山谷深处,深到再执着的猎人也不会来这里追击猎物的地方。
『唔,地方是不错,就是小了点』
这口温泉很浅,到处都是岩石和横倒的树木,大小至多只能让熊坐在里面而已。
泉眼也被岩石遮挡着,勉勉强强才涌出来。若是变成人的模样,倒也不是不能硬把身子挤进去,可那样还不如回到店里去泡。
『这里能涌出来,说明其他地方应该还有才是』
咱试着沿着山坡找了找,但水脉大概在地下极深处,总也找不到。又试着叼起横倒的树木,拖开,再用爪子扒开较小的岩块,水量好像增大了一点。或许把这些碍事的东西都清走,这口温泉池还是能像个样子的。
『赫萝大人?』
这道声音传来时,咱正把鼻尖伸进温泉池,四处寻找水究竟是从哪里涌出来的。
『怎么,话说完啦?』
『是的。所以,那个……』
塞莉姆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身后则是她的兄弟和亲人们。
麻烦来了,咱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找着温泉涌出的地方一边开口。
『汝辈这么大阵势,是怎么啦?』
『愚妹给您添麻烦了』
塞莉姆的大哥看起来是一族之长,他站出一步答道。不论态度或口吻,仍是那么一板一眼的。
这群人的脑筋都很死,明明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却只得靠着佣兵的工作勉强维持生活。而且她哥哥还曾直言不讳地对咱说出过一句话,让咱生了好久的气。尽管明白原因大抵都在自己身上,可那次以后,咱总觉得自己不是很擅长应对他。
『有什么麻烦的,她干得好着呢』
『可是,愚妹作为寄人篱下之身,让您如此费心,实在是——』
『有损血统名誉,嗯?』
这一群狼,连带塞莉姆总共有六匹,每个人的体型都不大。即便是被包围起来,若是拉开架势咱也能一瞬间分出胜负来。
即便如此,正因如此,他们大概才如此看重名誉。
『……诚如您所言』
阿兰垂下头来,像是很痛苦。
也真是辛苦他了,咱叹了口气。
『咱只是按照掌柜的吩咐,到这里来找新的温泉。她也该到了回家归省的时候了,所以就顺便带来』
『但、但是』
『所以,以后咱还要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汝辈要道别就快点,每次都花那么长时间可不行』
正因为他一板一眼的个性,一旦事先摆明态度,也就很难说出反驳的话了。
阿兰的视线在地面与妹妹间徘徊了许久,才终于像放弃般转回咱身上。
『……遵命』
『唔。那,今天咱们也该回去了呗』
咱朝塞莉姆说了一声,年轻的白狼立刻毫无犹豫地回到了咱身边。一直束缚着她的某种忧愁已经不见了,咱能感觉得到。
大概迄今为止,这些人都从没有分离过,一直相依为命。同意塞莉姆一个人来到店里工作,或许他们下的决心比咱想象得还要大。
想到这里——倒也不是这个原因,但咱说以后还要来并不是随口说的。正要迈开步返回来时的路,咱突然停住了身子。
『啊, 还有一件事忘讲了』
一股紧张气氛立刻在塞莉姆的兄长中弥散开。
『这里的温泉不要乱挖,让咱按照自己喜欢的来』
『……』
『还是说,那些温泉是汝辈早就找到了的?』
『不、不是』
『那么,这阵子咱就还要再来』
这次咱真的跑了起来,小跑着穿过深夜的森林。
塞莉姆一直默默地跟着咱。尽管多少看起来还有点拘谨,或者说还有年轻人奇怪的逞强,但随着她渐渐习惯在店里的生活,随着她的兄长们渐渐安定下来,咱相信她最终能在处事中变得自如。塞莉姆虽然老实,眼下她的表情却已经证明了这姑娘内心的坚强。
而且咱也期盼着能早点给自己准备一个专用的温泉池。只要事情办妥,就是在客流旺盛的时节,咱也能毫无顾虑地在大白天,以狼的姿态跳进池子里。
这件事还是先对掌柜的瞒起来好了。
脑袋里想着这些,不知怎的涌出了一股开心的感觉。
『赫萝大人』
塞莉姆再开口,已经是回到店里的时候了。
「谢谢您」
她很快穿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对咱说道。那赤裸的身体和缪莉一样娇小,但又有着和缪莉不同的气质。
掌柜的和咱的关心看来没有给她增添额外负担,于是咱就只冲她耸了耸肩。
「咱也找到了一个新盼头,所以没啥大不了的。早点睡吧,不然明天干起活来要吃力的」
塞莉姆认真地点了点头,又一次露出微笑。走进店里,在走廊中分别时,她再一次恭谨地低下头去。这种认真也和柯尔小鬼不同,说实话,咱或许有点不擅长面对。若是没有掌柜的,咱肯定很难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吧。
掌柜的一个人尽管看起来很不可靠,可仔细一想,他却能把形形色色的人联系在一起。
他也不是那种临战时冲在最前列大显身手的人,但有着让一个群体发展壮大的优秀素质。果然没看错人,咱得意地想着这些,朝卧室走去。。
没准现在他还醒着,正等着咱——这种念头咱并不是没有,可仔细一看,掌柜的已经呼呼地睡熟了。
钻上床,用冷透了的手脚猛地抱住他。
掌柜的醒来时首先一惊,然后像是讲梦话般地开了口。
「唔~~……你回来了」
「咱回来了」
搂着掌柜的,闭起眼睛,咱也立刻落入了沉眠。
纽希拉这个村子平日里总像是笼罩在祭典的喧嚣中,因此阿尔捷维圣人祭便显得又平凡又朴素。即便是建起巨大的人像,扛着游行,看起来也没有风光到哪里去。人们把村里的公房临时改造成圣堂,聚集在那里一同祈祷,之后就是宴会。要说最像是祭典的,恐怕也只有在公房里摆上多得吓人的蜡烛,再全都点亮的时候了。
大的市镇举行祭典时,各个同业公会为了夸耀自己的财力,都会像较劲似地竞相拿出更大的蜡烛来。在纽希拉,人们认为蜡烛的光亮代表着温泉的热度。虚荣心自然哪里都是一样的,不过若是这种虚荣能让村里的温泉更多更热,拍手称快的人就不会少。只要别人的钱能给自己带来好处,那就怎么样都行,村里人们都是这样的商人气质。
这种人世的内情,在曾被称为神明,司掌一村麦田丰收的咱看来,至多只会耸耸肩罢了。塞莉姆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祭典,所以似乎兴致很高,但咱关注的只是全村人人有份的宴会罢了。
然后,以阿尔捷维圣人祭为界,下个营业季的客人们会零零星星地来到纽希拉。就算不是冬天,夏天来泡汤的客人也有相当的人数。又是一段聒噪而热闹的时节要开始了,人心里会有期待,也会有种烦腻感。
「主人在店里吗!」
咱听到这道颇有些傲慢的声音从大门口传来,是圣人祭进行了三日左右的时候。
仪仗队打头旗的人——倒是不至于,但也应该是哪里的老爷要下榻,先派了他来安排的吧。
「哈利维修道院长阁下,明早将抵达此店。准备如何?」
「恭候已久。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听完掌柜的回答,使者露出满足的表情,接着便兴冲冲地享受主人抵达之前,他为数不多的,能毫无顾虑在温泉中放松的机会去了。
大战要拉开序幕,咱心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却看到掌柜的一脸出神的表情。
「汝怎么啦?」
那个叫哈利维的客人每年都要来,不论是付账的速度还是住宿时的态度都很好。缪莉那丫头每年的一大盼头,就是等着看他长长的白胡子,这回又长到了哪里。
掌柜的应该也只会面露喜色,没道理摆出这样一副表情才是。
「嗯? 啊,不,只是觉得今年来的是不是有些早了」
「早了?咱猜,他只是单纯等不住了吧」
这里是分隔人世与彼世之处的温泉乡。为逃离人世诸多束缚而前往此地的客人们,临走时甚至都会露出仿佛就要赶赴地狱般的表情。
「要真是那样就好……」
终于要跟悠哉的日子告别了,或许掌柜的是因此犯神经质了也说不定。
果然还是得有咱这个贤狼在身边才行,咱在心中得意地想。
塞莉姆也是。和兄长们再会之后她充满了干劲,就是遇到失败也会试图挽救,而不是灰心丧气。可看她头一次经历旺季,那副如临大敌严阵以待的架势,咱还是先叮嘱一下比较好。
——这可不是打仗,就是有个差错也不至于让谁丢了性命。
虽然有一半是开玩笑的,但塞莉姆听了应该能放下不少担子。
第二天,面熟的老和尚果然来到了店里。
「噢噢,罗伦斯先生,今年也要承蒙您照顾了」
老和尚一把年纪仍有着健壮的体格,秃头和瀑布一样流下来的白胡子更让他显得身材魁梧。和掌柜的拥抱过后,又露出好好爷爷的笑容,与咱也抱了一回。
掌柜的或是柯尔小鬼有时喜欢用脸蹭咱的尾巴,其中感受如何,咱把脸埋在老和尚那堆白胡子里,好像明白了几分。
「小姐还在山里,与猎物追逐正酣吗」
「这……」
于是掌柜的便讲起了缪莉和柯尔小鬼在外面的历险记,哈维尔的脸则渐渐泛起红光。
「噢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接着又把手捂在胸口上,像是声音大得自己都吃了一惊似的,不停地看看掌柜的,又回头看看他的随从们。
「呃……院长阁下?您先请进,一路旅途想必辛苦了吧?」
「噢噢,噢噢,感谢感谢。啊,不过,听到传闻时我就隐约猜到了,没想到真的……」
魁梧的老和尚仍沉浸在兴奋的余韵中,迈着有力的步子走进食堂,坐在椅子上。
可就是坐下了似乎仍难耐心中的激动,直到看见塞莉姆给他端来酒水,才露出和善的微笑。在所有客人中,这个老和尚的和蔼可亲也是数一数二的。
「你就是那位新来的姑娘吧,有劳了」
道过谢,喝了几口酒后,老和尚哼了哼鼻子,将视线转向掌柜的。
「温菲尔王国那位轰动大街小巷,年轻有为的圣职者,果然就是柯尔君啊」
掌柜的跟咱虽然从信中逐一得知了事情的经纬,可在这深山里,柯尔小鬼跟缪莉究竟有多活跃,出了多大的风头,实际上咱并不清楚。更何况柯尔小鬼又一直是谦虚谨慎的个性。
看起来,他们俩的旅程并不像信里说的那般风平浪静,咱跟掌柜的交换了眼神。
「先是发行圣典的白话译本,又教诲沉溺于私欲的大主教,使其悔改,甚至还亲身赶赴边鄙之地,让一群数次沾染异端嫌疑的顽固之人皈依信仰正道,着实可歌可叹。唉,我第一次见到柯尔君,他才这么高!」
老和尚用那只厚厚的手比划出高度,比咱的头顶还要再高一点。
柯尔小鬼飞快地长大,长到比咱还高时,当时咱心里的骄傲和寂寞,一下子又复苏过来。
「那……柯尔他,给您和诸位添麻烦了?」
掌柜的那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咱不觉得是假装的。
确实如此。教会是足以左右天下的组织,柯尔小鬼正是为它的腐败感到愤怒,才下山意图矫正这一切。而另一方面来到这个温泉旅店的人,则尽是那个组织中的位高权重之人。
「不不,哪里哪里。谁若是为此感到麻烦,那才说明他的信仰有问题」
老和尚斩钉截铁地答道。作为接待客人的人,掌柜的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可老和尚那把胡子的底下,肯定还有没说完的什么。
「不过啊」
随着那堆胡子不安地蠕动起来,老和尚对随从使了个眼色,让他从行李中取出了件奇怪的东西来。那是一大堆羊皮纸卷,上面积满了灰尘。
「大多数人都倾听了内心良知的指引,遵从神之教诲,这是确实的。不肖如鄙人,尽管修行未至境界,却也觉得理当如此。可是,并非这样一来就能消除全部问题」
「呃、嗯——」
桌上堆起的羊皮纸卷,高得能挡住人的视线。
老和尚这么早来店里的理由咱不知道,但应该就是和这堆羊皮纸卷有关了。
「这里是温泉乡纽希拉。我听闻在这里所见的一切,离开时都会如雾气般消散。我想,罗伦斯先生您也是这样认为的吧。所以借此机会,我有一事要拜托」
说了这么多,大概就是要保守秘密吧。
掌柜的将视线投向桌上的羊皮纸堆,接着露出为难似的神色。
「……这是,特许状吗?」
「正是。我们修道院,子辈的修道院,孙辈的修道院,以及重孙辈的都在其中」
手艺人的世界里,师傅会让学成的弟子出外开张自己的工坊,咱听说修道院也是类似的,当然,收取头钱也是一样。
这堆布满灰尘的羊皮纸卷,实际是老和尚所掌握的一座莫大的宝山。
「这些特许状……那个,的确细细一看,对我们而言是过多了。而神又有教诲,要人行分享的善事。再加上柯尔君近日的活跃,街巷也开始重新审视神之正教,恰逢此等机遇,故此……」
老和尚的话说到一半便开始含混起来。恐怕,是自己的良心,虚荣,骄傲和欲望正在相互较量着的缘故。
「也就是说,您希望减轻负担,是这样吗?」
「没错!正是如此! 减轻负担! 不愧是罗伦斯先生!」
不论善恶是非的伦理,而是将事情说成像是减少背着的负担一样,或许咱该说真不愧是旅行商人出身。
「只是,原本是以救济灵魂为目的,我们才收集积攒起了这些特权之类。由此
不能轻易丢弃……于是,我便想起罗伦斯先生原本就是有名的商人……」
咱能看出,掌柜的正在脑海中翻译老和尚的话。
「也就是说,您希望把这些特许状送到最需要它们的人手中」
「噢噢,神啊!请您祝福这位聪慧的旅店主人!」
想在欲望暴露给周围之前,抢先卖掉手中的宝物,而且还想在价值下跌前卖得一个好价钱。大概就是如此吧,咱在心里悄悄叹着气。不过看掌柜的同老和尚紧紧将手握在一起,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咱应该也能享受到一些好处。毕竟有钱可赚,晚饭的菜色就会豪华一些,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过了。
咱从一旁拿了一张羊皮纸卷来看,上面是复杂的花纹,还有图画一样的文字。
「汝和弟兄们拿的,也是这样的呗?」
咱给身旁的塞莉姆看了看。塞莉姆和同伴们在南方得到了某座山的特许状,因此才千里迢迢来到了这里。
「模样很像……但没有这么豪华」
她在咱耳边回答道。也就是说,这一张羊皮纸上一定记载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特权了。而这样的羊皮纸卷,堆在桌子上足有半身高。
咱对人世的了解并没有多少,但知道大多数人都是一日挣得一日饱的穷苦人。
不管什么东西,独占都是不好的。
不对。想到这里,咱又在心中补充说。
掌柜的对咱的爱情还是另当别论吧。因为缪莉那丫头从柯尔小鬼身上榨取的应该已经足够了。
「那么……对了。我会仔细检查这些特许状,判断它们能否发挥作用的」
「拜托您了,罗伦斯先生」
老和尚像是对神捧上祈祷般庄严地说道,末了又加上了一句。
「另外,温泉浴您一定已经准备好了吧?」
毕竟这里是分隔人世与彼世之处的温泉乡。
是洗落一身俗世之尘的场所。
或许该说是不出所料,掌柜的整个人都钻进了那堆特许状里。
白天有了时间他会时不时地回卧房翻弄羊皮纸,晚饭后他会兴冲冲地回卧房翻弄羊皮纸。早上咱正奇怪他为何起得那么早,果然还是在翻弄着羊皮纸。
这桩差事好像还挺有利可图的,所以咱也没有生气的道理,话说回来,咱连闹个别扭的空都没有。
「你应该也能读懂文字吧?」
掌柜的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给咱也塞了一堆羊皮纸。虽然他看起来像是乐此不疲,可眼睛下面已经挂上了乌青的眼袋。面对这样一副面孔,咱实在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何况咱也希望他能快点干完这件事,再回到毛毯中来。这个季节,晚上还是冷的很。
所以,咱得逐一看看每张羊皮纸,弄明白是什么地方的,带着怎么样的特权,然后再一张张分好类。里面有不少咱不认识的地名,不过比照着店里的地图,找起来也还算简单。那地图是缪莉缠着客人们画的。当时她满脑子都是要来一场走遍世界的大冒险。每当有客人来到店里,她就会央求他们在图上标出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咱那干啥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丫头在这件事上坚持了好一阵。这张拼起来的地图准确性有多少姑且不论,内容还是十分丰富的。
特许状本身也提起了咱的兴趣。
尽管咱一声不响地干了不少工作,可难点当然是存在的。
『……总之,太多了』
咱回想着连日来的工作,把两只前爪按在地上,使劲垂下肩膀拉伸前半身,然后又把后脚也抵在地上,垂下腰来再重复一遍。
最后抖抖身体,终于感觉身体里的血流又通畅了。
坐在椅子上一个劲地看东西是很累人的,和缝缝补补是一种不同的累。
能在店外变成狼的模样,都会让咱轻松几分。
『可那个大笨驴好像还是痴迷得拉都拉不出来』
咱叹了口气,在天寒地冻中便是一阵白雾。
『抱歉也连着你受累了』
塞莉姆蜷曲着身体,用鼻尖蹭着腰间的痒处,听到咱这么说又立马摆正姿势伏在地上,垂下头去。
『不……本来,我就没帮上多少忙,很抱歉……』
鲜少地,这句话真不是她在谦虚。
『无妨。白天的工作汝已经够尽职尽责了。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把自己逼得太紧,连咱都不好意思偷懒了』
塞莉姆轻轻笑了笑,抬头望向前几天还是满弦的月亮。
若不是月圆之时,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大概寸步难行,可狼凭着树木泥土的气息却能走得很远。
『不过,我学到了很多。因为实际感受到了世界的广大』
『唔? 咱可听说,汝辈以前呆过的那个市镇,是在连掌柜的都没去过的遥远南方』
世界的广大,不是已经凭着自己的脚有了认识吗?咱刚想这样说,却看到塞莉姆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因为我们在旅程中一直是找到能吃的东西就吃,然后仅仅看着脚下前进而已。头脑里想着的,也只是迈出右脚,然后再迈出左脚。从南方来到了这里,至多只能发现景色有了点改变罢了』
就算这话中有几分是谦虚,可想想看自己,自己曾经历的旅途也是类似的。
虽然咱活了这么久,却好像一直只看着同样的东西。
麦子的成长,空中流过的云朵。
这一切发生剧变,也不过是和掌柜的相遇之后的事。
『确实,咱也是一样,空活了那么多岁数,可眼睛里看着的总是一样的东西』
塞莉姆再次露出那副无力的微笑。
之后两个人一同翻过了纽希拉外面的山。目的是去找塞莉姆的兄弟们,但并不是为了塞莉姆本人。她已经大概习惯了这份工作,虽然为失败懊恼的情况还是如从前一样,却不再需要人担心了。因此那次之后不时趁着夜里离开纽希拉,单纯是为了工作。
『金属磨利之后的味道,真让人安不下心呐』
塞莉姆的脖子上缠着一个麻袋,背上背着另一个。里面装着她的弟兄们建造旅舍时要用到的工具。
不知是因为他们过于勤劳,还是使用时不谨慎,这些工具没过多久就都钝了,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困难。于是咱便表示可以帮他们去研磨工具。当然不是在自己家,而是请村里的匠人代劳。相对地,塞莉姆的弟兄们则拿出了山里捕猎到的野兽作为回报。
以前店里的肉食需求,基本都靠着柯尔小鬼和缪莉进山打猎来满足。他们如今出了门,肉就必须找附近村落的猎人,或是山下市镇的商铺来买才行,可掌柜的又想尽可能在这方面少花钱,还说让咱这个贤狼出去打猎就行。
咱不能那样,是有理由的。大概是因为藏也藏不住的威严气势,森林里的野兽都对咱倍加崇敬。有时咱还能遇到地盘纠纷的仲裁,或是从猎人手里逃脱,身上伤痕累累的野兽们。
要咱去宰杀它们,感觉像是有什么不对劲。若是真的进山打猎,野鹿之类的生灵大概会排成一列趴在地上,摆出一副『请您吃掉我吧』的悲伤面孔来。
而缪莉跟柯尔小鬼则是作为人,用弓箭和陷阱来面对森林中的野兽。这是追逐者与被追逐者之间纯粹的智力较量和体力较量。当然森林中的野兽偶尔来到温泉池里的时候算作休战,这也是双方都有默契的。
所以,给塞莉姆的弟兄们帮忙,其实也是帮了自己家。
『嚯,今天是熊呗』
同他们碰面的地方,总是第二座山半山腰,那个挖了一半的温泉旁边。
今天温泉池边横着一头黑乎乎,块头惊人的熊。
「尽管我们希望与之共存……」
塞莉姆的兄长们以人的姿态等在那里,露出苦涩的表情答道。
既然是在山里开辟出一片地,借此招徕客人的生意,那就多多少少会和森林的住民起冲突。这一点放在野兽身上也是一样。眼前这头黑熊在得到自己的领地前,必定也凭着自己的力气夺取过其他的地盘。
可这群人却会为此在意,为此痛心。
咱只能在心里无奈地叹气,却又觉得这也是他们的可爱之处。既然开张的旅舍是以圣地巡礼为标榜,这一板一眼的认真态度必定是能起到一些好作用的。
「事已至此,只能带着敬意吃掉,然后连骨头也不浪费了。您能把道具先拿出来吗?和往常一样,让我们来处理它吧」
『唔,拜托了』
咱对塞莉姆使了个眼色,她便走上前去让兄长们解下身上的东西,然后又抖了抖头和身子,把压乱的毛整理好。
塞莉姆的兄长们各自拿起工具,开始处理起那头熊的肉,咱自己则背过他们,趟进那片还不成样子的温泉池中。
温泉水脉果然像是是埋在地下深处,试着轻轻挖了挖,却仍没能让水量增加多少。何况原本这个池子就像是在平地上渗出的一样,本来就没多少的温泉水平铺开来,温度又下降了一些。
看来纽希拉之所以能在今天这个地方兴盛,还是有其理由的。
今天终于基本清理完了碍事的树干石块之类,可到最后情况也没有好转。这副模样,只够咱趴下来沾湿肚子的。
『有没有什么地方,挖开就能喷出温泉呗?』
咱在温泉里踱着步,溅起的泥点立刻跟水混在一起变成白浊色。用爪子四处挖了挖,想找到泉水喷涌的地方,可怎么也找不着。
「赫萝大人的爪子也不行吗?」
塞莉姆对咱说出这句话时,正在池边洗着刀具,以及自己染红到手肘的胳膊。之所以总是在这里碰面,方便清洗也是一个原因。
没过多久,熊就被剥好了皮,熊肉则用刀斩成一块一块。
塞莉姆的手好像很巧,两条胳膊看起来柔弱,但剥起熊皮却得心应手。
『若是这温泉原本就没什么势头,挖一遍也只能挖出个温水洼来』
现在塞莉姆以人的模样踏进来,也不过只能沾湿脚踝罢了。
或许咱去找找别的温泉还比较快。
「赫萝大人,准备完成了」
咱顺着声音回头一看,熊的皮毛正挂在树枝上晾干,肉则被大片叶子包了起来。带着熊皮回店里去,有可能要在村里引起话题,因此只有这部分仍留给塞莉姆的兄弟们继续处理,留待进城时卖掉。对纽希拉来说,塞莉姆的兄弟们就像是生意上的对手,所以这样的关系不大能暴露在别人的眼皮下。
『那就麻烦汝帮忙装进麻袋里吧。叼着回去的话,可能等到纽希拉肉就没了』
「毕竟肉里有不少油脂呢,我知道了」
塞莉姆和她的兄弟们笑了笑,又准备忙活起来时,咱不忘加上了一句。
『啊,别忘了把汝辈自己的份留出来。打猎到的东西要大家伙一起吃才对』
咱若是不说,他们肯定会把全部的肉都装进袋子去。虽然让人没办法,但讲情义到了这种刻板的地步,也有几分可爱。
来的时候是塞莉姆背着东西,返回时就轮到了咱。
趴着让塞莉姆的兄弟们把袋子放在咱背上时,咱的眼睛一直盯着那个连池子也称不上的小水洼。本想背着掌柜的打理好这个温泉,等完成时告诉他,给他一个惊喜,看来这个计划有必要重新考虑了。
咱并不是对现在店里的温泉有什么不满,也并不是无论如何都想要一个能以狼的模样泡进去的池子。
尽管如此,看着这个小水洼,咱意识到自己其实非常失望,而且十分灰心,甚至到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的地步。
「……大人?赫萝大人?」
『唔』
回过神来,塞莉姆等人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好像已经叫了咱不止一两回。
『抱歉,咱想到了点别的东西』
「是有关温泉吗?不然,我们可以为您在山中找一个新的出来」
咱真笨。话刚出口才觉察到不该这么说。
『倒不至于。咱只是偶尔也想用自己的牙和爪子撒撒欢。比如挖个洞之类』
「是这样吗?」
『趁着还没晚,咱也该回去了。汝辈也有明天的工作要忙呗?』
咱站起来,脖子立刻就被固定麻袋的绳子勒了一下。从背上沉甸甸的感觉推测,袋里的熊肉分量不少。汉娜大概会很开心,可咱一想到晒干或盐腌之类的工作,就有种麻烦的感觉。
「啊,还有一件事要征求您的意见」
『是啥呀』
「您对下一次的猎物有何要求吗?这次偶然猎得了熊,但您是否已经吃厌了平时的鹿肉」
真贴心,咱不禁悄悄感叹。
『这个嘛』
脑袋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山鸟或栗鼠之类的小动物。它们虽然肉少,但滋味却相当鲜美。
不过这群人既然如此认真,做事想必也循规蹈矩,一板一眼。要用陷阱抓获小的猎物大概是很难的,因此咱最终没有说出口。
『不,鹿就足够了。何况这样掌柜的就无需额外去买,倒也省事』
「明白了」
塞莉姆的兄弟们一齐低下头,就像目送国王离开的士兵一样。咱则苦笑着对塞莉姆示意,接着便踏上回路。
背着带骨的熊肉,穿行在深夜的森林里,咱突然想起某件事情来。而让咱想起那些的,正是塞莉姆兄长的那句话。
——是否吃厌了平时的鹿肉。
之所以会对那个不像样的温泉水坑感到失望,或许,是因为咱厌倦了温泉旅店里的生活。这样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店里的生活同以前在麦田中几乎一样,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事情。话说回来,咱到底对塞莉姆抱着怎样的期待?或许,咱是真的发自内心,希望她能为这生活带来一点波澜。
无论什么事情,人最终都会习以为常。这咱明白。明白是明白,可是否接受却是另一回事。至于能否忍耐,则又是一个问题。
不,自己并没有对现下的生活有那么多不满。试着这样说服自己,却显得相当空虚。因为昨天并不比今天多出什么,不比今天开心,也不比今天困扰。
这些事情萦绕在心头,迈着步子,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店里。就算心不在焉,时间仍然会流逝过去。
塞莉姆变回人形,帮咱卸下缠在身上的麻袋时,一股焦躁感突然袭上咱的心头。再这样漫不经心地度过每一天,自己的生活会不会也变成那个小水洼?不是水池,也不是河。温暖倒也温暖,可至多只能濡湿脚踝而已。
接着,等到数十年过去,所有人都不在咱的身边,濡湿的皮毛终于会变得冰冷,咱也只能卧在水池里打喷嚏。
开店十多年来,咱有自信和掌柜的已经亲密到让别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可相同地,让人耳目一新的东西也全都消失不见。缪莉出生之后,每天虽然过得都像风暴来临般,但咱的丫头现在已经跟柯尔小鬼一同展开了自己的旅行。
咱知道,接下来的生活又会渐渐变得重复,毫无差别。
昨天,前天,大前天,咱做了什么,还能想得起来吗?百年之后再回过头来还能记忆犹新的事情,今后又能发生多少? 想要让整个身子都浸在温暖的回忆中,这样下去咱真能得到那么多的回忆吗?
咱好不安。
心想着这些,将熊肉全都搬进温泉旅店的冰窖中。冬天满到盖不住的雪尽管没法全都留到夏天,但放进冰窖里,还是能在夏天享受到冰凉的滋味。这可说是人了不起的智慧。但就算是森林里的花栗鼠,到了秋天也会勤快地埋下树果。
那么,咱是不是也应该这么做?
塞莉姆揉着惺忪的睡眼回房间去了。
咱看着她走进卧室,自己也回了房。
刚要伸手推开门,从门板的缝隙间,能看到蜡烛的亮光漏出来。吸一口气,闻到了掌柜的气息,兽脂燃烧时特别的味道,羊皮纸的味道,还有让咱想起柯尔小鬼的,墨水的味道。
门的另一边,掌柜的正蜷缩起身子裹着毛毯,投入地写着什么。
「噢,你回来啦」
掌柜的发现了咱后,便回过头来。明明是一脸疲倦的模样,可看上去又乐在其中。
只是,即便是这张咱熟悉的面孔,也和刚刚相遇时有了些许改变。不是蜡烛明灭的灯火所致,而是确确实实地有了岁月的痕迹。店里的生活尽管像是无尽的重复,可时间的流逝却并非如此。
往常总应该不断涌出的温泉水,总有一天也会枯竭,也会变成只能沾湿脚踝的温水洼,即便是这温水洼,最终也会消失不见。
咱理解结束的一天将要到来,理解的同时,似乎也大意了。
以为只要有所觉悟,就能到最后一刻也毫不怀疑地,尽兴欢愉。
「嗯? 怎么了?」
掌柜的露出讶异的神色。咱没有回答,而是猛地上前,从身后抱住了他。
尽管惊讶,可掌柜的似乎把这当成了咱平时的心情不定。
他没有特别说什么,而是把手绕到了脑后,轻轻抚摸咱的头发。
「真凉啊。睡觉之前稍微泡一泡如何?」
「……嗯。而且汝身上也有股酸味」
「啊」
掌柜的匆忙闻了闻自己衣袖的味道,那表情就像是在说『我应该没那么懒散吧』一样。其实这股酸味大半来自墨水。当然,咱是特地含混其辞的。
「喂,不去泡温泉啦?」
咱后退一步,放开了掌柜的。
自从来到不论何时都能泡在热水里的纽希拉,掌柜的也变得爱干净了。以前当旅行商人时他可是相当随便。
掌柜的似乎还在意着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总算是把身上的毛毯搭在椅背上,然后站起了身。
「唔~~……嗯、唔……嘿呀。啊……以前我还能这样写一整晚的」
他说这句话是在开玩笑,但话本身是事实。
然后,总有一天掌柜的会阖上双眼。永远。
可是咱该怎么办才好?
自然的规律让咱不敢迈出脚步,可掌柜的就在咱眼前。
能做的事情应该还有很多。
首先就是不钻牛角尖,也不深究,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和掌柜的刚开始旅行的那阵子,咱因为忘了这个原则的缘故,引起了不少麻烦。
「塞莉姆的兄弟们给了一些熊肉,汝该吃一点养养身体」
「哦,熊肉啊。忘了是什么时候,我听说过熊最美味的是脚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脚掌?那种地方怎么吃呐?」
聊着这些有的没的,朝浴池的方向走去。
只是,和掌柜的走在一起时,他提醒了咱不能那么用力地攥着他写字的手。
明明应该很幸福,却就是满足不了。咱恨这样的自己。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咱仍是择山菜。
这工作得干上好一阵子,直到山上积雪消融为止。
平时咱就觉得麻烦,如今心里又多了一个想法:现在明明不是干这种事的时候。
为了必将到来的,严寒又辛苦的孤独日子,咱必须要尽可能地积攒能积攒的回忆。
为此,咱得让那些能成为回忆的事情,像涌出的温泉水般不断发生才行。
『您和老爷吵架了吗?』
汉娜看着笸箩里的山菜新芽,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汝、汝为何这样问」
咱很动摇,动摇到贤狼名号都要担当不起的程度。
汉娜耸了耸肩。
「因为看您的样子心不在焉的」
「……咱跟他没吵架」
变成狼的模样时,要藏起心里的想法非常简单。可在这人类小小的躯体里,许多感情都会不由自主地暴露出来。
而没有吵架这一点确是事实。因此汉娜露出了不知该说什么好似的表情。
「先不提这些。熊肉咱全放进地窖里了。今天做一次满是肉的炖菜呗」
咱说完这句话,正要走开去干下一件活,又突然停住脚步。
「别跟掌柜的随便乱说,咱可真没跟他吵架」
虽然这样一来简直就像是真的吵了一架似的,可凭着这个让掌柜的把注意力转移到咱身上,跟咱希望看到的又不大一样。
咱不是对现状不满,而是想自然地,开开心心地,跟他一起过日子。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
有时候,咱会觉得反而是汉娜比咱年长了二十多岁。
不不不,只是咱这副人类的模样看上去像小孩子,才有了这种感觉。咱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解释道。
「啊,炖菜要做生姜味的呢,还是大蒜味的呢」
咱认真地想了一会,回答说大蒜。
然后,便朝旅店背后走去。
靠得越近,鼻子就越能闻到一股独特的野兽腥臭。为啥做成菜端上桌时明明能散发出让人流口水的好闻香味,煮在锅里却是这样一股讨人厌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议。
旁边的塞莉姆正带着一脸生无可恋般的表情,拿着木棒在锅里反复搅着。
「喂,咱来帮忙了。汝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休息一下吧」
「赫萝大……人,咳、咳咳」
她眼含着泪水,声音也成了含混的鼻音。草草行完一礼后,便把木棒交给咱,自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这姑娘因为年轻,鼻子比咱更灵敏,做这样的工作大概也比咱难受得多。
从熊肉上剔下来的脂肪放在火上煮,煮好后就能做成蜡烛。
搅拌透彻之后,还要把混在里面的肉屑和骨渣挑出来,不然蜡烛点着就会产生浓烟和恶臭。看来这股油腻的气味,咱得闻上一阵子了。
往常这件差事要么交给鼻子并不灵光的柯尔小鬼,或是作为缪莉捅了娄子之后的惩罚。可放到人手不足的今天,就只能由咱和塞莉姆来做了。
加足柴火,搅起锅里的熊脂,看见杂质就用木棒挑出来扔掉。
第一次做的时候,咱只顾想着原来蜡烛是这样做成的,连味道都不怎么在意,可到今天这已经完全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只会让人觉得麻烦。
要做蜡烛的话,还是做好闻的蜜蜡比较轻松。
幻想着蜂蜜甜美的香味,却还得跟眼前的现实奋战。何况该做的工作还不知这一件。
「唔……做完蜡烛,下面就该去清点剩多少奶酪了」
春天也是做奶酪的季节。为了迎接下个旺季,要购入多少奶酪,必须得想清楚才能跟商家下订单。而且奶酪的种类又多得惊人,有的能保存很久,有的放一放马上就坏了,有的做法简单,有的制作却非常费工。
而且,决定买哪些奶酪还不是只看自己想吃什么就行的,客人的喜好才最为重要。
由于第一位客人来得比预想更早,若是不抓紧时间发出订单,最后就只能把冬天剩下的陈货拿出去。这种简慢一下子就会被客人看穿,紧接着外面就会传出流言来。
「再然后……啊,对了。奶酪的事情办妥,还得把送来的羊毛捻成线。然后那件衣服,那件,还有那件都得补好……啊!说起来要捻线的话,缪莉那丫头没法帮咱压着了!储藏间里有没有能代替的东西*……对了,那屋子不扫一扫,夏天也要出虫的……只有虫子不会听咱说话呐……咱首先得干啥来着?唔唔……」
[*注:长型纺车在使用时往往需要在锭子附近压上重物,或者用脚踩]
一下一下地搅着,咱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也被搅成了一团迷糊。
好怀念悠哉地躺在马车上睡午觉的旅行生活。
不对,是因为柯尔小鬼跟缪莉不在了,咱才这么忙的。
另一方面,咱开始痛感自己先前的生活是多么自甘堕落。
所谓忙得连哭的时间都没有,就是指眼下的这种情形吧。它还会一直持续下去——这个念头让咱心里猛揪了一下。
咱并不是讨厌干活本身。
仅仅是想避免猛然回过神来,却发现快乐的时光早已过去,这样的情况罢了。
「总之不做点啥可就糟了……」
那个咕嘟咕嘟冒出温水的小水洼,怎么都从脑海里挥之不去。
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城里开一家商店,这样咱一天到晚都能陪在掌柜的身边。咱开始想起这些没奈何的事情来了。
那样每天肯定也会有累人的工作,何况城里到处都有人看着,咱却没法藏起耳朵和尾巴。再说年纪总也不会增长又是一个麻烦。
「唔唔唔……」
咱懊恼地呻吟起来。泡泡接二连三地从熊脂中浮出,就像是自己的不满被煮沸了一样。
话虽如此,咱还有着期待。期待这种忙碌能在塞莉姆习惯了工作之后消解,或是她的兄弟们安定下来的话,能再从其中雇一个人来。
对,再忍一忍。然后,好好地想想该怎么增加有关掌柜的回忆。
咱这样安抚自己。
「再滤一遍,差不多就可以做蜡烛了」
咱把木棒在锅边上磕了磕,叫来塞莉姆继续后面的处理。工作干下去总有干完的时候。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客人上门,然后这一天结束了。
吃完晚饭,叹着气回到房间里,咱看到掌柜的正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汝怎么啦?」
桌上的羊皮纸,看起来像是被缪莉乱涂过一样,可咱想起缪莉已经出门了。
那是出了什么事?掌柜的回过头,脸上是愧疚似的模样。
「在你开始生气前,我要先道歉」
「唔,嗯?」
他接着开口道。
「新来的客人,也拿来了一堆羊皮纸」
桌上堆着多了一倍的羊皮纸卷。大概谁若是冒出了什么主意,其他人八成也会想到同样的东西。
咱不禁在心里感叹,柯尔小鬼和缪莉的旅程,还真给世界带来了不小的变化。可看掌柜的一脸沉重的表情,咱知道接下来大概不会有啥好事。
「汝要说的就这些?」
咱问了一句,他不知为何露出像是得救了似的表情,慢慢地摇了摇头。
或许是自己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出口吧。
「……住在其他店里的客人,又来商量了同样的事情。刚才来的」
「……」
悠哉的,和掌柜的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时间,看来是没法指望了。
只是,这样积累起一大堆工作,反过来也可以有另一种说法。那就是即便很久之后再来回想,咱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这些。何况咱喜欢跟掌柜的一起做事。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牢牢地压住那口黑暗的井。
这样想的话,好像也没那么坏。
「既然这样,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干了。对呗?」
因此咱用积极又乐观的语气对他答道。接着掌柜的明显像是松了口气。
「怎么,汝以为咱会生气?」
每每到了这种关头,掌柜的就坦率地直教人生气。
「毕竟这不是午觉之类小事……」
「大笨驴」
咱笑了出来,关上门,走近桌子。
堆起来的羊皮纸,实在是不少。
「何况,这样还能赚一大笔不是?」
「辛苦这么久,报酬肯定少不到哪里去。你有要求就尽管提。哪怕是蜜渍桃子,现在咱们也能买得起了」
那是仅仅一个,就与等重黄金有相同价值的,极其奢侈的食物*。
[注:相关情节见第13卷短篇《狼与蜜渍桃子》]
掌柜的这个吝啬的前旅行商人居然开出了一张没写金额的支票,看来这件差事真的大有利润可图。
「唔。让咱考虑考虑」
「只是,量可不是无限制的啊」
他还不忘再加上一个限定条件。
咱耸了耸肩,然后轻轻踩了他一脚。
「那么,该早点开工了呗」
「对,时间宝贵。搞不好,类似的工作很快又要找上门来」
他终于也经受不起更多的工作了。刚想到这里,掌柜的突然露出一副有些困扰的表情。
「可以的话我想让你帮帮忙……」
掌柜的开始支吾起来,看了看门口,接着把嘴凑近咱的耳边,小声说道。
「其实我也不怎么擅长读读写写的」
和白天的工作不同,这回掌柜的似乎真的为难了。读错的、写错的地方看来也不少。
「大概是白天干活太多,晚上不由得就要犯困」
柯尔小鬼为了学习发挥了超乎常理的热情,他会在嘴里含沙子,啃生洋葱之类的来对抗睡魔。同样的期待若是放在塞莉姆身上,就只能被称作不近人情了。
不过,咱突然回想起一点来。
「可咱去山对面找阿兰他们时,汝好像还没那么困嘛」
咱回到房间里时,掌柜的虽然有些睡意,但不至于困得东倒西歪。
「人总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我看见一大堆字就想睡。就跟缪莉一样」
提到那丫头,咱便想明白了。
「本来在这点上咱可是不会输给人类的」
「少得意了。你虽然能读,可写起来嘛……。既然是约依兹的贤狼大人,字不是也应该更好看一点才对吗?」
咱被戳到了痛处,于是瞪了他一眼。、
「咱的字写得比以前好多了。何况这副身体又不是咱本来的模样,手没那么巧咱有什么办法」
「明明从锅里挑肉时比谁都快?」
咱露出尖牙,掌柜的竟然把头转到一边去了。
「大笨驴。记住字怎么写又不能填饱肚子!」
「……缪莉也是这么说的吧」
「汝说啥!?」
听到他这样小声嘲笑,咱一口咬住了他,结果掌柜的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
「好啦好啦,快点开始干活吧」
在一起了这么久,他也学会了一点狡猾。
而且,咱并不讨厌这样的嬉闹。
「真是的,大笨驴」
咱嘟囔了一句,搬来椅子紧紧靠在他身边。身上的毯子当然也是两人一起裹着的。这样也不坏。
今晚发生了这些事。咱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然后,拿起第一张羊皮纸来。
碰。咱听到了木托盘放在桌上的声音,于是睁开了眼睛。
现在是吃完了午饭的时候,闲下来的汉娜像是给咱拿了什么来。
「太太您辛苦了」
「……这是葡萄酒呗?真稀罕」
咱从趴着的桌子上抬起头来。温热的葡萄酒还飘着热气,那股香味不由得让人要多闻两下。
汉娜这个节约家居然会在白天主动端出酒来,这可不寻常。
咱正要开心地伸出手去拿时,
「唔,这是?」
旁边还有一个木碗,里面是咱没见过的东西。
「是客人带来的礼物。老爷出门时说让我拿给您」
碗里是白糖腌的什么。说起白糖,那是需要下山到城里坐船南下,到达海边后再换乘大船继续向南,一直到一年多半都像夏天般,连海也是宝石般绿色的国家,在那里和更遥远南方来的商船交易,才能获得的货品。
白糖要是跟盐一样能从地下挖出来,那咱觉得生活在产糖的地方,每天舔着地面过日子也不坏。
这种甜味调料就是这样诱人,可汉娜的话更令咱在意。
「……是一直背着咱藏起来的呗」
汉娜只是耸了耸肩,毫无愧疚之意。
「老爷说,您一发现,大概马上就会吃光了」
「大笨驴!」
咱又不是缪莉。这样想着从碗里拿起了一片,还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像是什么水果切成的小圆片,然后用白糖腌了起来,可形状又不甚规整。
究竟是啥水果呢?咱尝了一口,惊呆了。
「是生姜!?」
「现在没太阳时还是很冷,暖暖身子是有好处的」
「唔、嗯……嗯」
砂糖腌过一遍后,姜片有了甜味和酥松的口感,后味却仍是生姜那股难以言喻的辛辣风味,让咱的耳朵和尾巴毛全都倒竖了起来。被生姜辣得渴了时,正好还有温热的葡萄酒。
这么棒的东西居然瞒着咱藏了起来,简直没天理。
咱一片又一片地吃着糖姜片,又对汉娜问道。
「这些就是全部的?」
「老爷吩咐一点点拿出来,让您慢慢地吃」
这话简直像是讲给缪莉那丫头的。现在拿出来。马上拿出来,全都拿出来。咱虽然很想这么说。可这就等于认了刚才那句『一发现,马上就会吃光』。作为贤狼,咱得保守名誉才行。
话是这么说,但这股魅力太难抗拒了。
跟羊皮纸格斗了许久,咱的脑袋都像是被煮开了一样。
眼前这又甜又辣的美味,实在是一种暴力。
纵然是贤狼,也得露出肚皮投降。
在这之前,咱好歹保住了几分理性,开口说道。
「汝、汝瞧,不快点吃完可不就要放坏了?」
「糖腌过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坏的」
「那,老鼠和虫——」
「埋在冰窖里就没问题了」
有关饮食,全店上下谁也说不过汉娜。
而且再这样央求下去,或许眼前的这一碗都要被收走了。
「呜呜……」
「慢慢吃不是也很好吗,这样可以享受更长时间的」
「真笨。一下子全吃完才叫开心!」
哎呀哎呀。汉娜叹了口气。
不过她说的的确有道理,而且咱的嘴里正火辣辣的。
咱忍着断肠的悲恸,背过眼,将木碗推向汉娜。
「汝还是收起来吧……」
「太太您也要学会坚忍,那么,在您还没改变心意之前,我先放回去吧」
「啊」
同一瞬间,咱还是忍不住又拿了一片。结果汉娜露出了无奈似的笑容。
「我先跟您说明,这些都是藏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找也是没用的」
果然就是跟训斥缪莉那丫头一样的说法。咱开始惊讶,是不是因为咱长得跟缪莉一模一样,汉娜把人搞错了。
「真笨」
「并不笨。您要是为了找这个把储藏间弄的一团糟,那就麻烦了。罐子我封得严严实实,您的鼻子再灵敏也是找不到的」
「呜呜……」
温泉旅店里最花钱的部分就在食物上,因此掌柜的赋予了汉娜极大的权力。以至于在后厨里,根本分不清谁才是主人。
而且,对咱和缪莉还百般严防死守。
后厨里有好几个地方都放着一眼就能看到的零嘴。可那些东西其实是为了打消咱的念头,就跟诱饵一样。
「明明咱都干了这么多活,无情啊……」
就算听到咱哀怨的声音,她也不肯再把木碗还来。
「我虽然不了解,但听说您和老爷的工作做完,能赚得一大笔前。到时,不论是糖姜片还是别的,您都可以跟老爷提出来呀」
「咱当然是那个打算,可这些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完呐」
咱一下子趴倒在桌上,这不是演技。
如今店里陆陆续续来了客人和乐师舞娘,所以热闹了不少。客人们只要有歌舞可以看,就会一整天泡在温泉里,放着不管也不是问题。
照这样,就算事情有轻重缓急,闲着的时间也能增加一些。
可如今这些闲下来的空全都得投到羊皮纸里。不然的话一件工作没完,又有人会接着上门,或许一直到秋天都没个完。
当然做不了的话拒绝也是一条路,可客人们全都慌着要图一身轻,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柯尔小鬼和缪莉的冒险,咱心里不能说一点过意不去的感觉都没有。
何况现在接下这些差事,对以后来说大有好处。掌柜的对咱说这番话时,脸上的表情兴奋得像是要昏死一样。
为了掌柜的,咱不得不努力干。
「可是,那个大笨驴赚那么多钱,到底有什么打算?」
咱把脸贴在桌上,呆呆地望着汉娜离开的背影,嘴里嘟囔道。温泉旅店的生意应该不能算差。莫非他是考虑要开第二家店?还是说,真打算给咱买蜜渍桃子不成? 掌柜的对咱这种本末倒置式的心意,自打开店后就少了许多。
不明白。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也得快点干完自己面前的这一份活才行。
「咱也得加油了!」
一口气喝完汉娜热的葡萄酒,然后朝卧房走去。
掌柜的出去忙村里的工作了,可他一定到了很晚还坐在桌前,因为咱还能在空气中闻出他残留的味道。
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毛毯,抱在胸前嗅了嗅,那股熟悉的气息包裹着咱。
「……噗」
葡萄酒和生姜这时发挥了效用,让咱的身体暖呼呼的。打开的木窗中,微微传来了浴池边乐师们的歌声。
静悄悄的午后,阳光明媚。
就一下下,咱这样心想着躺在床上,一瞬间便沉入了熟睡。
那么,来说说特许状的事吧。
有金,银,铜,铁,铅,以及包括这些在内,甚大种类矿石的采掘特权,以及计量它们的特权。勘定等级的特权。任命检查者的特权。回避检查的特权。
小麦,大麦,黑麦,燕麦贩卖时,都要被城镇划分等级,依此收取不同的税金,与其他农作物不同,麦秆因为能当作饲料,处理程序又是另外一套。若是用作麦酒的原料,这些作物则会被当作酒类而非粮食看待,葡萄酒,果酒,以及它们蒸馏做成的烧酒也各有各的特许状。在这方面,有关酒的定义本身还有更大的争议。而这些特许状里甚至包括了无视该定义的特权,以及产生争议时可指名特定市镇特定审问官的特权。
这一串东西,可以从肉类,鱼类,毛皮,金属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等等等无限地排下去。
「……人世,难道是无底的沼泽不成?」
——累了,不想干了。咱连这样叫唤的力气也一丝不剩,只能低声呻吟道。
「你也开始明白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了啊。好啦,羊皮纸没剩多少了,再加把劲」
看着蜡烛光照出的掌柜的面孔,像是有点老了——之类的伤感想法一点都冒不出来。倒不如说越干起活来,掌柜的越像是想起了往昔,整个人都变得充满活力和激情。
「你瞧,这是在雷诺斯贩卖毛皮的特权*」之类,「还有能管理凯尔贝码头工人的特权啊**」之类,「这可是向留宾海根输入黄金的特权,要是有了这个,当时也不用那么辛苦了***」之类,他说每一句话时,眼睛都像是在放光。
[*注:雷诺斯位于罗耶夫河与罗姆河交汇处,是木材与皮毛的交易中心。柯尔幼时在此与罗伦斯夫妇相遇,相关情节见第6卷]
[*注2:凯尔贝是罗姆河河口的大港镇,南方人和北境居民共同居住在这里。罗伦斯夫妇曾在此与黑狼伊弗交锋,相关情节见第8卷,第9卷]
[*注3:留宾海根是南方的宗教都市。罗伦斯曾因投资失败被迫向城内走私黄金,并结识牧羊少女诺儿拉,相关情节见第2卷]
其他的特许状是咱以前见都没见过的,这些特许状似乎显示着众多市镇与市镇间的复杂联系,也让掌柜的焕发出神采,这是什么名酒和美食都比不上的。
哪怕是说梦话,他也在嘟囔着「既然那些货在这里和这里之间有特权保护……只要在那里收购,就能赚一大笔……唔嘿嘿嘿……」之类的东西。
只是,这样一边时不时偷看他的睡脸,一边翻着羊皮纸卷,咱还是开始觉得不好了。
每当看到一个离纽希拉很远,而咱又曾跟掌柜的一同游历过的地名,他就会露出开心的表情。到这里还好,因为咱也是一样的。
那时,每一天都是毫不重复的,都充满了全新的东西。闪闪发光,闪得耀眼的回忆,填满了那段短得惊人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首先觉得过于耀眼,首先说出已经厌倦了,受不了了的,正是咱。让掌柜的结束这段冒险是咱提出的。而掌柜的答应了咱的愿望,当时他还留着几分不舍,可现在已经完全见不到后悔的模样了。
换句话说,掌柜的只是单纯在怀念,在回忆那些遥远的往事。
咱知道这些都是自己的任性,可心里就是不满足。
要是掌柜的回忆起从前的旅行,露出一副热恋焦急的模样就好了。
那样咱便能使着性子,说,汝还没长够教训是不是?
然后,就可以再接着说。
「既然汝还想去冒险的话,咱——」
这是掌柜的一脸兴奋的表情,对咱提起能让免税通行罗耶夫河的特权无效的特许状,这样一种绕得人晕的东西,而咱则抄写着涉及盐税特权的那些地名时发生的事。
直到掌柜的突然静下来,咱才一下子意识到脑袋想的东西不小心跑出了嘴巴。
抬起脸,掌柜的正带着不解似的神情望着咱。
「……没啥,啥都没有」
咱把视线转回盐税的特许状上。掌柜的没有立刻接下话头,而是再望了一眼刚刚还让他兴奋得大声朗读的那张羊皮纸,然后才静静地开了口。
「我不会再去冒险的」
咱知道。
所以,自己不由得吐出了「咱才——」两个字,却接着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说,」
掌柜的又接着说道。
「你啊,是不是对我瞒着什么。从塞莉姆来了之后一直瞒着」
唰。咱能感觉到耳朵和尾巴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来。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咱还是这样回答。
「汝说什么呀」
掌柜的轻轻抹了抹鼻子,说不准,是在忍着笑。
「我知道的」
然后,他突然把手放在咱头上。
「毕竟都在一起这么多年了」
背上痒痒的,耳朵里就像是有羊毛捻来捻去一样。
胸口突然一阵揪紧,接着眼泪就渗了出来。
「……大笨驴」
「不过,你心情看起来很好,这不像是装的,所以我就不明白了。而且跟塞莉姆之间也相处得不错。这样我要是想关心你却没说对话,你又要大发雷霆,所以我才一直没开口」
掌柜的直直地盯着咱的脸,可咱却没法抬头看他的面孔。
「……」
「……」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样陷入沉默。
接着掌柜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靠在椅子背上。
吱呀。椅子叫了一声。
「缪莉和柯尔一出门,总觉得精神就松下来了啊」
店里也变得安静了许多。
「你厌倦这里的生活了吗?」
掌柜的露出微微笑容。
「那种事——」
这是掌柜的投入了许多心血的温泉旅店。是咱的家,是咱居住的地方。若是说想不想把这一切抛下出去旅行,怎么可能有这样的道理。
可是,咱没能把这句话说完。想不想出去旅行这个问题,不久之前咱才刚听到过一回。
咱自己,都已经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不知道……」
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回答,掌柜的依旧是笑容。
「最近,我虽然开始感觉自己真是老了,可你还是这么年轻啊」
「……哎?」
这懦弱的嗫嚅,在喉头几乎就要变成哭声。
看了看掌柜的,他脸上的笑越来越明显,换句话说,咱的表情大概已经是哭出来了。
「看到缪莉我会想,原来年轻就是那个样子的。所以说,另外一位老成的贤狼大人也是一样,要说有点厌倦了这个温泉旅店的生活,也是不奇怪的」
「咱没有——」
听他这么说,咱开始摇头。用力摇头。
「咱才没有厌倦,一点都没有」
可是,心里却并不安稳。每天都被填得满满的,没办法改变,咱的心里确实有对此的不安和焦躁。
可这些怎么想都是奢侈的任性,而且掌柜的对此也无能为力。
毕竟时间又绝对不可能停止,或是倒转。
所以咱在犹豫,究竟是不是该说出真实的想法。掌柜的是个滥好人,说出这些会不会让他有多余的负担,或是让他伤心,咱开始感到不安。
支支吾吾的时候,掌柜的露出了带着寂寞的笑容。
「狼是不是都这样爱逞强? 塞莉姆的那时候是怎么样的来着?」
掌柜的在担心咱,倾听咱,而且,就在咱无论何时都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没法一直在这里。
既然总是要说出口,那就该早点说。
咕。咱咽下了堵在喉头的什么,然后慢慢地开了口。
「咱并不是,厌倦了店里的生活」
「嗯」
掌柜的点点头,伸手用剪刀挑了挑蜡烛芯,让蜡烛的火更大更亮。
「然后呢?」
「重复的生活也习惯了。咱……咱毕竟有好几百年,都在望着麦子的成长」
季节会不断重复,但时间却不会。
「而且,现在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抓住掌柜的搁在桌上的手,他的指头像是恶作剧般地笼住了咱的。
「可是……每天都没有变化。今天跟明天,明天跟后天,上个月的事情和去年这时候的一样,下个月也肯定和明年的那时候一样对呗?缪莉那傻丫头和柯尔小鬼不在了之后,就更是这样了」
掌柜的手指更紧地贴在咱的食指上。
比起旅行商人的时候,他的手指柔软了许多。
「要是在这样的幸福里随波逐流,重要的每一天就会全部消失在记忆里……。就算咱是贤狼,也没法把每一件事都记下来。咱开始害怕了。因为」
终于抬起了头,看到了掌柜的脸。
无论咱凝视多久,总有一天都必然会再看不到的脸。
「因为……」
「因为,我没办法永远陪在你身边啊」
掌柜的说完,在咱额头上亲了一下。
那是两个人都明白的,都有意从未说出口的,都默契地决定装作视而不见的。在斯威奈尔的那场骚乱时,因为塞莉姆的兄长,才时隔许久不得不再次直面的事。
掌柜的用力摸了摸咱的脑袋,然后接着说。
「就算我们都不在了,之后你也可以在塞莉姆他们开的旅舍里生活下去……这种保险,终归只是保险。并不能让失去的货物原样再回来」
掌柜的在咱眼里不过像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可他却浮现出成熟稳重的笑容来。
「这我也明白,所以我自己也想了很多。虽然因为说出来的话绝对会惹你生气,所以从没提起过,但我一直都想着,如何为你留下尽可能多的东西」
咱咽了一口唾沫,惊讶地盯着他。
很开心,又很伤心。因为他从心底里想着咱,又因为他已经在看着一切结束后的事情了。
两种感情堵在喉头,教人难受。
的确,掌柜的要是平时说出这些,咱一定会难受不住痛苦,冲他大怒吧。
不准想那种事情! 咱会这样大喊。
「可是,你又比谁都怕寂寞,会抱着揉成一团的毛毯直接睡下。为了不让你冷得发抖,我必须得想些办法」
「啥!? 咱、咱才、才没有……」
耳朵一下子立了起来,脸也跟着变得通红。明明在狼的模样时就不会这样,这种感觉,对咱现在小小的身体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所以嘛,又因为先前考虑过那些,我才会拼命努力工作,不过托了柯尔和缪莉的福,这个计划好像能早点完成了」
「……唔、嗯?」
掌柜的将手环绕住咱的头,然后用嘴唇吸走了咱流出的泪。
他的胡须在脸上一扎一扎的,让咱明白这不是梦。
「那……汝、汝、汝为什么要接下那么多活? 咱一直在意这个。是单单想要赚钱? 赚了钱汝打算做什么?」
「钱又带不上天堂去啊」
「难道说,是为了咱?」
没有那种必要——刚想开口这么说,掌柜的却不知为何,露出一副好像咱啥都没猜对似的表情。
「就算留下钱,你被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后,也会哇哇大哭着,把所有钱都拿去换成酒,或者干脆看都不看一眼,就钻回麦田里去了吧?」
「什、什么」
「不过嘛,对更接地气的缪莉,我倒确实得好好留下一笔钱就是了」
掌柜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咱,温柔地笑了起来。
「所以,我要留下让你绝不会放手的东西,不管是在温暖的阳光下,还是在寒冷的夜里,裹着毯子时,你都绝不会放手的东西。不对」
不知为何,说到这里他又害羞地挠了挠头。
「虽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因为太忙了,而且又怎么都没有那样的习惯……」
看他这副不得要领的模样,咱焦急地低吼了起来,结果掌柜的笑着连说了几声抱歉,才又继续讲了下去。
「是书」
「……书?」
掌柜的耸了耸肩。
「以前,你不是也这样说过吗,『咱会一直传述汝的故事,让汝的名字成为美谈永远流传下去』」
咱确实记得不知何时说过这样的话。很久以前的传说,都是这样流传到后世的。
「但是,口口相传也是有界限的。看看这堆山一样的特许状吧。世界上充满了一个人终究也没法全部记住的东西」
和掌柜的旅行了那么久,也游历过不算少的市镇,却还有许多咱从没看过,也看不到的特权存在,而这些规矩也一定只是全部的九牛一毛罢了。
「每天的生活也是一样。仔细观察的话,就算是相似的每天也会有细微的差别,有时候,这些细微的小事还能让人笑上好久。比如说,你的手腕被旱蚂蟥叮了的事情」
被这样指出来后,咱突然一阵害羞,猛地藏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想,这些许许多多的事情,把它们全都一五一十地记下来就好了。你还记得吗,那个祭祀蛇神的村子的教会里,我们在艾莉莎小姐的书库里不是也读过很多类似的东西吗?*」
[*注:相关情节见第4卷]
终于想起来了。咱确实读过。为了寻找约依兹的所在,为了寻找过去的伙伴们,咱在充满霉味的地下室里,读了许多写着古老故事的书。那些故事都是不知何人写下的,写着过去发生了何事何事。
「我想把这些东西,更认真地,更详细的记下来。其他人读了大概也不会明白什么,只有你才会知道其中的乐趣。这样一来,昨天和今天是不一样的,去年和今年也是不一样的。就算过了很久,回顾起来也能明白,对不对?」
「唔、嗯……确、确实……」
咱点了点头,掌柜的也满足地点了点头。
不过,随后他露出了害羞又为难的表情。
「话是这么说,而且我也一直在时不时地寻找空档,可是啊,写出来的东西全是跟行商有关的,写到缪莉出生之后,又都变成了缪莉的事情」
咱终于明白了。
「啊,就是汝偶尔会写的那些呗! 那不是牢骚或是抱怨?!」
咱惊讶地反问道。而掌柜的则开始苦笑起来。
「毕竟照顾缪莉真是太累人了……。不过,不是抱怨。就算是和你吵架的事情,过后读起来也能让人笑个不停」
原来如此。掌柜的的确会偶尔像是回忆似地,将那天发生的事情写下来。和自己吵架的事情也会写。可当时咱一心以为那是为了日后翻旧账才记的,还在心里暗想『这男人怎么如此没出息!』。
「不过,咱们没富到能买那么多纸的程度,营业季里,我也会忙得什么都顾不上」
说到这里,话头似乎终于和桌上的羊皮纸有了联系。
「所以,才要赚钱?」
「嗯。本来,这种记录过去发生了什么的工作,往往是贵族老爷雇佣修道士完成的。比较大的市镇为了显示威严,也会编修年代记之类的东西。而现在,修道院的人又带着这件差事找上了门」
咱看着掌柜的滔滔不绝的模样,突然想起了旅行时的事。那时他也曾一脸痴相,念叨着『有赚钱的机会,这次可以不用搅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就赚一大笔钱!』之类的话。
和那时比起来,掌柜的一点也没变。咱很开心,胸口同时又像是被揪紧一般。
「然后呢?」
「首先,修道院会跟纸打交道。给他们做一个人情,就能买到便宜的纸」
就因为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 咱只能呆呆地点头。
「然后,我希望给修道院的人卖人情,是有一个特别的理由。就是……」
掌柜的把视线转向桌子,随便拿起了上面的一张纸。
不过,那张纸不是特许状,而是咱写下的一张草稿。
「是这个。是因为这上面的文字」
「文字……?」
「你的字,不管过了多久也还是写不好啊」
「!」
咱像是尾巴被踩了一脚似的,猛然伸直脊背,拽住了掌柜的脸上的胡须。
「疼,疼,别生气啊,别生气好不好」
「大笨驴。咱写得可能确实不好看,但也没到认不了的程度!」
掌柜的也跟咱半斤八两。不过咱其实并不是很懂人写下的文字,究竟怎样算好怎样算坏。自己的字似乎是不怎么好看,咱没有否认的意思,可就算想好好写也没什么进步。
因此只能认为是这「人的手」不擅长的缘故,被他故意指出来当然令咱生气。毕竟咱努力了也没什么办法。
「不,等等,等一下。一开始,我也以为是你没学会读写文字的缘故,可你干起别的事来手又很巧。直到看见塞莉姆写的字,我才猜到了一个原因」
「那姑娘的?」
咱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提起塞莉姆来。
「塞莉姆的字嘛……也很糟糕」
「而且看东西还很慢,对呗?」
「嗯。还有,你注意过她犯的那些差错吗?」
「……?」
拿错麻绳,把蜡烛装错了箱子,跌跤,遗落下什么东西。这些之间有联系吗?
而且,这一切又跟给修道院卖人情有什么关系?
是要去求拜哪个神吗?
但是,怎么会想到这种主意?
「是因为你们两个,眼睛其实都不怎么好的缘故」
「哎?」
咱愣住了。
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没那回事。
「怎、怎么可能。咱能看清东西。而且,就算是在夜晚的森林里,咱也能自由自在的」
「那么,你来抄一下这个字。尽量写得跟看到的一模一样」
掌柜的手指出了一个字。咱认得的,所以马上就拿起了笔。首先画一个圈,然后朝右边突出一笔,再往左下加一道短弧。
写得不是挺好的嘛。咱心想。
「真的按看到的写的吗?」
「嗯」
掌柜的突然看是猛烈地抖起肩膀来。
「你参考的这个是塞莉姆写的,而且还微妙地搞错了」
「啥!」
「大概你的眼睛还没有差到那个程度吧。所以我才一直没有确信。但是,塞莉姆的眼睛真的是相当不好。我觉得她犯错的原因也是这个。最近虽然好的多了,但可能是因为她记住了东西摆在哪里。再或者,是凭着味道」
咱突然想起了夜里穿过森林时的事情。没错,那时咱和她一直是狼的模样,是靠着鼻子和耳朵来行动的。
惊讶之后,一股悲伤感觉突然袭上心头。因为,要这样说来,咱其实连掌柜的脸都没有好好看清过。
另一方面,咱从没觉得自己看东西花眼,这也是事实。
究竟是为什么呢,心里笼罩着一股不知是怒意还是疑惑的东西,最后还是理性为咱找到了一个答案。
或许是因为咱原本就只有这样的眼睛,才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正常的。
.可是,那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所以,要怎么办? 像柯尔小鬼那样,对什么神拜一拜,祈祷能让眼睛变好呗?」
「不是的,所以我才要找修道院」
掌柜的说完,用食指和拇指做成圆形,然后贴在自己的眼睛上。
「是为了眼镜」
「眼镜?」
「以前旅行的时候,咱们在哪里见到过的。一滴水落在叶子上,会变成一种奇怪的扁圆形对吧? 把玻璃加工成那种形状,打磨好就成了眼镜。戴上去之后再看字就像是扩大了一样。富裕的修道院里,应该有不少质量优良的眼镜」
咱虽然没办法想象,但不觉得掌柜的说这些是在骗人。
愣愣地点了点头,接着掌柜的又把手指弯成的圈贴在了咱的眼前。
「我听说,还有一种眼镜能直接戴在脸上。虽然需要更大的玻璃,打磨也要更仔细,所以会很贵,但也能更清楚地看到这个世界」
然后,只要把这些看到的,和以前没看到过的,全都变成文字攒起来就好了。
就像把雪放在冰窖里一样,就像花栗鼠把树果埋在土里一样。
咱从掌柜的比划出的两个圈里,看到了他得意的笑容。
不知为何,咱觉得那副笑容比以往看上去更近,更清楚。
「戴在脸上的那种,现在虽然没法立刻就买到,但拿在手上就能把字放大的玻璃镜大概还是能买得起的。然后,还可以买一大堆纸。接着你只要再练一练字,把想要记下来的事情全都写在上面就好了」
不去等待那些一辈子难忘的大事,而是把每天发生的小事积存起来。咱并不是因为记不得每一件事,就会讨厌呆在旅店里的这种生活。在这里每天发生的形形色色,都是咱无比珍爱的宝物。
问题是,这些记忆放着不管就会流散开,最后变成趴下身子也只能濡湿一点皮毛的那个小温水洼。
不过,转化成文字之后,温暖就会长久地保存下来。
「我要好好干活,买来足够多的纸和墨水,然后你把心想的全都记下来,写到读也读不过来的地步,只要记下来的东西多到读完末尾就会忘掉开头,那样就永远不会读腻了,对吧?」
听起来每个字都像是在逗咱,可每个字听起来也都像是认真的。
实际有没有效果咱不清楚。可掌柜的为咱考虑了那么多,这本身就让咱开心得想要哭出来了。
「可是……光是一个劲地写,也可能错过更多想写的东西啊」
「我担心的,反倒是三分钟热度的你,能不能每天好好坚持下来」
咱拧着嘴瞪了他一眼,不过掌柜的却露出不慌不忙的笑容。
「反正纸和墨水就在那里,眼镜也是。你只要练好字,就可以安心了对不对? 感觉不安的话,就用它们把自己武装起来。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蘸在笔尖,写到纸上去就行了」
咱心里那口黑暗的井,或许掌柜的早就知道了。
「很久以前有一个修道士这么说过」
和相遇时比起来稍微增长了几岁的他,用比那时成熟得多的表情对咱说。
「授人以鱼可以让人摆脱一日饥饿,但是,授人以渔却可以让人摆脱一生饥饿」
为了对这个胆大包天,敢向贤狼说教的前旅行商人表示敬意,咱露出牙齿笑了起来。
「咱想要鱼,然后蜜渍桃子也想要」
「我知道的,所以我才每天都要忙着工作啊」
咱按耐不住自己,扑上去抱住了掌柜的。结果脑门右上撞在他的颧骨上,发出好一声响。掌柜的虽然疼得哼了一声,但咱并不在意。
因为,咱的心里,绝对比他要疼得多。
「大笨驴」
打心底深处挤出的一句话,就是这个。
「大笨驴……」
咱又说了一回,尾巴也开始啪沙啪沙地摇了起来。
现在咱好开心,因为他的这番话心里暖暖的,所以并不需要那种叫眼镜的花钱东西。虽然想要这么说,可自己终究也学到了经验。人的感觉会跟季节一样变化。有了掌柜的为咱挑选的武器,就算心里再不断涌出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咱也能保护好自己。
「眼镜咱确实想要。但是,不需要那么大的」
「嗯……啊? 反正要买的话大的总归比较好吧? 何况塞莉姆也可以用」
在这种时候居然提起其他女的,换作以前咱肯定会露出牙齿低吼起来,可现在咱不会这样。因为掌柜的就在咱的怀抱里,就在看着咱。
「给那姑娘用就行了。但是,咱不要」
掌柜的露出了有些遗憾的神色。这一定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在为咱考虑,希望咱能看到更美的景色之类的。
可是,咱自己像这个样子也活过了好几百年。
咱的世界,就是咱现在看到的这样子。
「汝想知道理由吗?」
抬起头,立刻就能看到他的笑脸。
「为了今后参考」
咱也笑了起来。
「要是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或许咱就会注意到汝的长相其实咱并不喜欢之类,事到如今,咱也不想再受什么打击了」
掌柜的露出一脸非常嫌恶的表情来。
只要咱能看到这个,就够了。
「何况,就算不靠着那个眼镜什么的,咱也在这世界上找着了汝,是不是?」
掌柜的睁圆眼睛,露出一副『糟糕,上当了』的表情来
「确实,你的眼睛要是变得更尖,我就要头疼了」
这副懊恼地找借口的模样,在咱看来还是个可爱的毛头小子。
「那,要给塞莉姆买让她看清文字的东西,或许就得买一个很贵的眼镜,你可别生气啊?」
「依据情况而定」
「你啊……」
掌柜的这副无话可说的表情也很可爱,让咱禁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的……。我这都是为了店里啊。塞莉姆也有学习的念头,把眼镜给她之后,她的读写功底总会进步的。凭着那股志气,总有一天会像柯尔那样,能把进货和支出的记录,给客人写的信,还有村里工作的代笔全都交给她负责。这样一来,我就轻松得多了」
「汝就没想过靠一靠咱呗?」
咱也一样能读书写字。
当然,掌柜的选择拜托塞莉姆而不是咱的理由嘛……咱是明白的。
可是咱还是故意问了一句。为了好好地回忆起桌上的这些东西来。这些东西记录着眼睛看不到的约定。当咱迷失了道路,只要能看见这些联系咱与掌柜的之间的丝线,应该就能打消一切担心了。
掌柜的看看咱,像是累了似地叹了口气。
实际上,他兴许真是累了。
「你忙起来,而我闲下来,这样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毕竟掌柜的深爱着咱,总是在为咱拼命努力。
「噗噗」
咱笑这个被宠坏了的自己,也笑这个不知为何心里感到空前安稳的自己。
「嘻嘻,啊哈,哈哈哈……大笨驴,真是个大笨驴啊」
「真是的」
掌柜的也笑了起来,两人一同笑了好一阵,突然又不约而同地叹出一口气来。
不是习惯了也不是厌烦了,就是这么不可思议地凑到了一起。
「好啦,抓紧时间把剩下的工作解决,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故意用这么一种掩饰般的语气对咱说。
「嗯,快点收拾完吧」
咱突然回忆起来,过去这样的对话像是也发生过多次。
可是,咱已经不再为找不出其中差别而感到恐慌了。
「可是说起来呐」
「嗯?」
咱拿起笔,对掌柜的开口道。
「柯尔小鬼不是时常说吗? 书之类的总该有个名字。起成汝的名字呗?」
掌柜的盯着咱看了一会儿,接着扑哧一下笑了起来。
「这个店的名字,你忘了?」
「唔? 嗯,确实。还是这个最合适」
和掌柜的一同写下的记忆,咱永远难以忘记的记忆。要把这些满满当当地,全都装进笔记里。
这样就应该会成为幸福不断涌出,像春天一样,像温泉一样的书(Spring Log)。
谁看了之后,都会「哎呀哎呀」地露出苦笑,耸起肩膀来。
(《狼与香辛料的回忆》 完)




更完啦!
下个月没有SpringLog短篇了,但愿只是暂时休刊=-=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7-11-15 10:45 编辑


spicywolf-mag17-18 狼と香辛料 狼と飴色の日常
翻译:一个热爱欧派的家伙
校对:一个姐控

小村子里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村民们互相了解着每个人的一切。从邻家昨天的晚饭,到暖炉打瞌睡的狗的身体状况,一切都是如此。这一点在纽希拉也不例外。
只是,罗伦斯往往忽视这方面的消息。这大概是因为唯独与自己相关的传言,他实在少有耳闻的缘故。
「赫萝」
晚饭后,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一边剪着卧房的蜡烛芯,一边叫妻子的名字。
亚麻色的长发。娇小的肩膀。光滑,没有一处粗糙或伤痕的漂亮指尖,这些都让她时常被误认作贵族的千金。再加上十五六岁的外表,第一次来店里住宿的客人中,甚至还有不少把他们错当成新婚夫妇,并给予祝福的。
然而这副楚楚可怜的面貌不过是假象。赫萝的真面目,是高龄数百岁的,巨大到只能让人抬头仰望的狼。
因此,被罗伦斯叫到了名字后,赫萝既没有带着喜悦立刻回头,也没有露出青涩又腼腆的笑容。她头上的耳朵机敏地动了两下,权当是作出了答应。
那是一对与她的头发一样颜色,尖尖的三角形兽耳。
「有点话要对你讲。」
罗伦斯叹着气的声音终于让她慢慢抬起头来。
从吃完饭后,她就一直没离开过卧房的书桌前。
「啥呀?」
赫萝眯起眼,皱着眉头,一副相当不耐烦的模样。但罗伦斯又叹了一口气,接着朝赫萝的脸颊伸出手去。
「沾上墨水了。」
「唔」
当罗伦斯用手指擦去墨水的痕迹,赫萝闭上了眼睛,兽耳也跟着扑簌起来。
再加上那条左摇右摆,毛茸茸的大尾巴,她的心情应该不差。
眼神难看,只是因为疲劳罢了。
「真是的……」
罗伦斯用两手的食指绕圈揉着赫萝的眼角。然后,又把指腹贴在她的眼睑上。他能感觉到赫萝的眼珠正淘气地转个不停。
「我去给你拿一条热毛巾来吧?」
这家店里的客人有不少都是地位尊崇的圣职者之类,每天要同文字打交道的人。
罗伦斯向他们请教过保养眼睛的方法,例如把温热的湿毛巾敷在眼皮上。
「嗯~……」
但赫萝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她抓着罗伦斯的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大概是要罗伦斯接着揉那里。罗伦斯无可奈何地揉起来,她又毫无顾忌地将全身依靠在罗伦斯的手臂上,满足地摇起了尾巴。就算是这样不加掩饰的任性,只要能让赫萝高兴,罗伦斯还是会跟着开心起来,不由得顺着她的意思。
但他又很快回过神,意识到至少今天有些牢骚是不得不对她发一发了。
——有关桌上的这堆纸,纸上写满的字,以及赫萝对这项工作的痴迷。
「今天,我到村公所去,听到了一条谣言。」
「嗯?」
嘿哟。赫萝又把罗伦斯的手从她的脖子后挪到了肩膀上。
这次先揉这里,有什么话揉完再说。她是这样的意思。
简直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仆人一样。但赫萝的耳朵和尾巴都表现出一副非常舒服的模样,罗伦斯自己也并不讨厌亲密的身体接触。这样来看,赫萝突然沉迷于写东西,似乎也并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羽毛笔和墨水,打草稿用的草纸,誊写用的羊皮纸,放大手头文字时用的玻璃镜,以及为了挑灯夜战而使用的蜡烛,这些东西加起来要花一大笔钱,但罗伦斯还是觉得赚到了。毕竟,赫萝记在纸上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
赫萝是活过了上百年岁月的狼之化身。而罗伦斯只是普通的凡人,他的寿命会终结,会留下赫萝独自前往另一个世界。既然终将变成孑然一身,赫萝便为了能在今后回味眼前的幸福时光,决定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下来。
这是个好主意。提议的人也是罗伦斯。
问题在于,赫萝做什么事都很极端。
「因为你老是拿着纸和笔在店里晃来晃去,人们就传开了。」
「呵。」
赫萝把头朝左边偏,让罗伦斯在右边多用点力。
当罗伦斯在手指上微微增加力道,她居然像猫咪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呻吟声来。
「说狼与香辛料的女主人,不是萌发了诗情,就是在同神对话。」
「呵……嗯嗯,嗯~……啊,就是那儿,那儿。」
赫萝不肯认真听他讲话。罗伦斯带着若干怒意动起手指来,不过也只是让她的尾巴鼓起了却一点罢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默默地为赫萝揉了好一会肩膀,而后才终于听赫萝慢吞吞地开了口。
「然后呢? 这有啥问题呗?」
她终于打算听罗伦斯的苦恼了。罗伦斯想从赫萝肩上把手拿开,却被按住了。
他只好接着一边给赫萝揉肩膀,一边说。
「周围人都猜。」
赫萝没说什么,只把耳朵转向罗伦斯,表示她正在听。
「大概来说,就是猜你是不是要离开这家店,到哪个修道院里去。」
瞬间,她的耳朵挺直了。
然后,赫萝慢慢转过头来看着罗伦斯。
「啥啊,那是啥意思?」
看她一脸的惊讶神情,恐怕是真的不明白其中缘由。
在说明之前罗伦斯稍稍犹豫了一瞬间,可又觉得这没法搪塞。
「你看起来那么年轻,所以就有些下作的流言,说你在我这里满足不了了。」
赫萝还是一脸的讶异。
「年轻妻子嫁给比自己大得多的丈夫,而后有一天又决心住到修道院去,大抵不是因为晚上得不到满足而变心,就是为了离婚。」
赫萝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中没了平时的光彩。她的嘴唇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在话语没有成形前就僵住了。
罗伦斯默默地盯着赫萝。但这副模样在旁人看来,或许就变成了年轻的妻子因为自己的贞洁受到怀疑,继而内心深深受伤的情景。
「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这点自负还是有的。」
罗伦斯将手环过赫萝的脖颈,抱紧了她的身体。
赫萝之所以像是猛烈咳嗽般抖动身体,是因为她在笑。
「噗噗。哪怕是汝这么没心眼的人,有时候也会说出男孩子的话来呐。」
赫萝轻轻摸着罗伦斯的手腕,用手指拉起他渐渐松弛的皮肤。
「不过,任他们那么说去,不好呗?」
还是说汝不甘心得要死? 赫萝罕见地用关切的语气加上了一句。
罗伦斯隔了一会,才接着开口。
「咱们家是做生意的。年轻的妻子都逃了,到底谁还会来这种活鳏夫开的店里泡温泉? 哪怕只是谣言,这也会影响客人对店里的印象。」
赫萝愣了一下,接着露出疲倦的笑容。
「确实呐。」
「而且,你也不能再这样大大咧咧的了。」
「哎?」
「这家店的招牌也是个响当当的财产。有人想把这块招牌据为己有,世上还有人对这种事最感兴趣。你只要一出去,马上就会有一堆说媒的涌进来要给我说亲——女方无外乎那种生活在哪个贫穷领地,过着清贫生活,性格又温顺的没落贵族千金之类。」
在这方面,赫萝的耳朵尖得能听清山里的老鼠打的每一个喷嚏,论吃醋和嫉妒,贵族家的女儿完全无法和她相比。
光是想像一下那些瞄准旅店女主人之位,年轻又可爱的女孩接二连三涌上门的模样,罗伦斯就为自己的人身安全,以及赫萝的心情而捏了一把冷汗。
所以说,村里的这些流言实在是麻烦极了。
「唔……」
打算横取自己到手的猎物,这种人无论如何都要排除掉才行。
赫萝带着这副表情考虑了片刻,又露出一副嫌麻烦的目光对罗伦斯说。
「然后,咱要怎么着? 当着别人的面在汝身上咬一口?」
说完,她一边轻抚着罗伦斯的手,一边用眼角余光瞟他。
嘴上自称是贤狼,可她却相当喜欢这样故意大张旗鼓,罗伦斯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出厌烦的模样,赫萝一定会得寸进尺,于是他平淡地回答道。
「普普通通地就行了。」
「唔。」
真无聊。赫萝嘟起嘴来。罗伦斯则无奈地叹着气。
「还有,也别在拿着纸和笔到处闲晃了。很显眼的。」
「唔唔唔……」
第二回的呻吟声,和最初的有点不一样。
「如果只写每天发生了什么的话,睡觉前的一点点时间就够了吧?」
但是赫萝从早上起来到晚上入睡,手中时刻不离纸笔。
「大笨驴。那样咱可能就把重要的事情给错过去了。」
「那种事不会每天都发生的……喂,今天你写的让我看看。」
「唔,等、等等,别看呀,这个,大笨驴——」
赫萝像个孩子一样想藏起那叠纸,但罗伦斯却表现出了鲜少的强硬态度,按住她,从桌将纸夺走了。
赫萝仍试着想拿回她的草纸,但当罗伦斯离开椅子,她也停了下来。
「你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才没有!」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啊……话说回来,你写得还真多……打算把这些全都抄到羊皮纸上去?」
赫萝每天四处游荡时拿在手上的,是破布做成的便宜纸张。她把笔记和草稿写在上面,之后又誊抄到羊皮纸上去。用羊的皮革做成的羊皮纸有惊人的坚固性,就算遭遇火灾也未必会完全烧毁,很适合赫萝在几百年间反复阅读。
「唔……你的字还是这么糟糕啊……」
「多嘴!」
她捏起一把用来吸干墨水的沙子,投向罗伦斯。
赫萝的手很巧,字却写得难看。这是因为她的眼睛不怎么好,难以分辨细微的形状。
「我看看啊。早上,起床。两个煮鸡蛋,放着奶酪在暖炉的火上烤过一遍,软绵绵的小麦面包。还有昨晚剩下的两片香肠,鸡胸肉。饭后又喝了很多麦酒。」
真是一顿豪华的早餐,赫萝写这些时一定很开心。可是,这就是她记下的后生大事吗? 罗伦斯看了赫萝一眼,她却闹起别扭,立马把头转向一边去。
「之后,浴池里的客人吵着说要酒。反正他们都醉了,于是就把快要坏掉的葡萄酒掺了一点蜂蜜端出去,结果他们说那是特级的酒,非常高兴。最后付的铜币上是一个带着荆冠的男人头像,一共有七枚……七枚!?」
罗伦斯对赫萝投去惊讶的眼神,赫萝则显得洋洋得意。
「荆冠……那是科维津铜币*吧。最贵也就值四枚的……」
[*注:キュイジーヌ銅貨。先前篇章未提及的一种新货币。但キュイジーヌ实际上是法语cuisine(料理)的译语。不知此处是否有此用意。]
「因为那可是咱亲手拿去的。里边还算着小费呢。咱可没傻乎乎地说那是什么别的高级酒。」
「……」
似乎这确实是客人主动产生的误解,而且商人们本来就会为了让葡萄酒味道更好而绞尽脑汁使用各种办法。
比如用蜂蜜为酒增加甜味,或是用生姜的辣味来冒充酒精,再或者用蛋清和石灰来制造高级酒特有的澄清颜色。
客人们当然是提防着这些的,所以既然他们心甘情愿地付钱,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
罗伦斯心里虽然这么想,但又莫名地觉得无法释然。
「上午有舞娘和乐师来。听着热闹的歌声,趁着日头还高打扫了暖炉的灰。」
「看吧,咱也在认真工作。」
赫萝笑眯眯地,摇着尾巴说。
的确稀罕,罗伦斯心想。因为以往她总是以尾巴会沾上灰为接口,把暖炉的打扫工作推给别人。但他又读到了下面的内容。
「拨开灰,里面用粘土包好的洋葱烤得很好。去掉粘土,拌上切碎了的绿色香草,还有从南边进来的油,又加了一点盐,然后吃掉。可惜没有麦酒……」
「啊」
赫萝露出一副「糟了」的表情。恐怕这种吃法是她从某个客人口中听到的吧。
难怪她会主动去扫暖炉,原来是为了偷吃。
赫萝大概再也无法忍耐罗伦斯的视线,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可以了吧,汝哟。」
「你啊,写的其他东西该不会也都是这些吧?」
赫萝想要夺回她的稿纸,但两人有相当的身高差。
罗伦斯把纸举在头上,接着读道。
「下午又把暖炉边上的煤灰擦了一遍。嗬,擦煤灰啊。」
不论建造得多么精巧,只要暖炉中的温热空气在建筑里循环,各处缝隙里总会漏出煤灰来。原本这也是赫萝嫌会弄脏脸和手而不愿意干的。
「顺便看了看放在烟囱边上的瓶子……瓶子?」
罗伦斯把视线往下移,看到赫萝一脸闹别扭的表情,依然试图踮起脚尖夺回这叠纸。
「什么瓶子?」
「……咱不知道。」
赫萝终究还是放弃了,她退回去,抱起胳膊,把脸转向一边。
罗伦斯看着她的大尾巴不满地一摇一摆,继续往下读道。
「那个叫萨莱斯的教的主意真不错。下次得把在森林里采醋栗的好地方也告诉他。」
萨莱斯这个名字让罗伦斯稍稍吃了一惊。
他是罗伦斯的好友,同为纽希拉的旅店主人,而且还是村里有名的酿酒行家。
既然瓶子是放在暖炉边沿的,恐怕里面酿的也是酒吧。
但是,罗伦斯不知道是什么酒。做麦酒需要很足的火力和专门的工具,葡萄酒没有葡萄就做不成。至于果实酒,在纽希拉,新鲜果实只有夏天才能见得到,所以还需要等好几周。要是赫萝打算酿蜂蜜酒,蜂蜜的管理大权由掌管后厨的汉娜负责,不是轻轻松松就能偷出来的。
当然,罗伦斯不是单纯出于吝啬才要责备她。而是因为倘若赫萝背着自己偷偷酿酒,那么无论怎样控制她晚上喝酒的量,这都不会有意义了。
虽然赫萝总是坚称没事,但酒喝得太多对身体肯定不会有好处。
「到底是什么酒?」
当罗伦斯再问一遍时,赫萝撅起了嘴。
和恶作剧之后,被柯尔训斥,然后闹起别扭来的缪莉一模一样。
那个丫头的淘气究竟是像谁,已经很明显了。
「你可以不说,但我会去告诉汉娜,把你每天的酒扣掉一大半。」
「啥——」
赫萝瞪着罗伦斯。
但罗伦斯挥了挥手中的草纸,她又立马耷拉下脑袋来。
「是……面包酒。」
「面包? 噢,格瓦斯*啊。」
那是一种把裸麦黑面包泡在水里,然后只要有酒精和一点点蜂蜜就能做成的薄酒。
尝起来则带有独特的苦味和酸味,是一种喜欢的人非常喜欢,厌恶的人相当厌恶的饮料。
[*注:квас(拉丁转写:kvas)。东欧的代表性饮料,公元9世纪即出现。含有少量酒精,二氧化碳,口感酸甜。娃哈哈曾推出过面向中国大众的软饮料版本。]
「你还考虑得真周到……因为就是汉娜也不会对裸麦黑面包多说什么,对吧?」
根据面粉种类不同,面包也有完全不同的几个等级。最低等的是燕麦,做出来的东西只能勉强称作面包,有时人们会直接把它喂给马吃。最高级的自然是小麦,做成的面包也有洁白的颜色,以及柔软甜美的口感。
夹在中间的就是裸麦黑面包了,但因为纯的黑面包又苦又硬,人们大抵会在里面加入一些小麦粉。至于为何这种只有富裕客人才会光顾的温泉旅店里会有黑面包,则是因为那些锦衣玉食的富人们偶尔也会像消灭罪证一样地「节制」一下。
「真是的……没想到堂堂贤狼,居然会瞒着人偷偷酿酒喝。」
赫萝缩起脖子,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但她很快又尝试反击。
「大笨驴! 咱是为了让你的钱包不那么疼,才努力动脑筋的!」
「洋葱管得不严,所以就偷偷在暖炉里烤来吃,这也是你动的脑筋? 而且还是南边进来的油,那是橄榄油吧。你知道那个千里迢迢运过来有多贵吗。」
更别提她还是拌着香草一起吃的。那样一定很美味。太可气了。
结果赫萝非但没有反省,反而还赌气地鼓起了面颊。
不愧是寄宿在麦粒中司掌丰收的狼神,唯独对食物的执着实在是惊人。
「唉……缪莉那丫头不在了之后,我还以为店里终于能安宁一点儿……」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子女缪莉,就像是一只淘气的小狗一样,会抓住一切机会,以各式各样的恶作剧为乐。
大概赫萝觉得至少在自己的女儿面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住母亲的威严,当初还总是显现出一副与贤狼之名相称的,落落大方的态度。
但现在缪莉也已经追着一直在旅店里工作的青年柯尔,展开了他们自己的旅行。
赫萝立刻剥下母亲的假面,变回了以前坐着马车旅行时的那个赫萝。
缠着罗伦斯要美味的食物,一有空就勤快地打理自己的尾巴,每天晚上都使尽办法想多喝一滴酒。早上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起床,夜里在暖炉前闭着眼睛说想睡,伸出手要罗伦斯把她抱进卧房里去。
当然罗伦斯没有事事都娇惯她,而且因为柯尔和缪莉出门后店里人手不足,赫萝也相应地干了一些活。
没有争执没有骚动,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地过去。
赫萝曾说过这样平凡的每一天虽然幸福,但她害怕自己终会将它们遗忘。不过,这一忧虑也靠着纸和笔解决了。
如此一来总算告一段落,平安无事,家内安全,商贩繁盛……罗伦斯心想,可没想到却等来了这么一个结果。
比起惊愕,他更多地感觉难以置信——难道赫萝还有什么不满吗?
无论赫萝怎么样任性,她总会选出一个绝妙的角度,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不答应她就是气量狭隘。
可是,稿纸上的内容却明显地露出了不止一条尾巴。
赫萝写下的东西里,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犯行。
到底是为什么?
话说回来,留下这样粗心的证据,这根本就不是赫萝的作风。
自从赫萝开始写东西以来,她就不怎么愿意让人看自己的手稿——或许是因为害羞,总之罗伦斯尊重了她的意见。莫非,于是赫萝便喜滋滋地把这当作了一种勋章,夸耀似地记下了这些没有暴露的秘密。
与其说是生气,罗伦斯更感到伤心。他觉得赫萝不该是这样卑劣的人。
如果能两个人一起烤了洋葱来吃该多好,罗伦斯心想到。怀着期待打碎粘土看到里面的洋葱,为成功或失败一喜一忧,这该有多么开心。格瓦斯若是和赛莉姆或是汉娜一起喝,也应该会更美味。两个人一起开动脑筋研究如何花更少的钱把酒做得更好喝,一定会非常有趣。
对这些最有感触的,难道不应该是赫萝吗。
但是,想到这里,罗伦斯猛地回过神来。该不会,赫萝还怀抱着什么自己未曾发现的烦恼?
就算洋洋得意地独占美味食物这种倾向不能说是没有,可是偷偷酿酒独自一个人喝,这也是另一回事了。如果赫萝是有什么不能对自己倾诉的苦恼,于是打算借酒浇愁呢? 如果她在纸上流水账般的记录,其实是一种独特的暗号,是为了让自己回忆起某种不能直接言说的特别感情呢?
这样一想,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有些能够理解赫萝的行动了。想像一下她一个人小口喝着又酸又苦的格瓦斯。那副样子决称不上是一种享乐。自己真应该早点注意到。
眼下赫萝渴求的,不是苛责,是自己的亲近陪伴吗?
再例如她把包着泥的洋葱放在暖炉里,烤到柔软后拌着香草,橄榄油,撒上盐准备吃……准备吃?
不对,还是有什么不对劲。
赫萝是有什么烦恼,为了排解忧愁才偷吃东西,这一点罗伦斯模模糊糊地能够理解。她打算借酒浇愁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至于到兴冲冲地准备好香草、盐、橄榄油,摆出如此万全的架势来吗? 不管怎么想,当时赫萝的表情一定都是在贼笑。
罗伦斯盯着赫萝。眼前的这一切,总也没办法连成一条线。
他眯起眼,嘴角歪成不悦的角度。
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喂,赫萝。」
随便汝怎样好了——一副自暴自弃模样的赫萝,带着如此表情朝他瞟了过来。

罗伦斯抓了抓自己的刘海。
「你写在这上面的东西,全是假的吧。」
赫萝那原本怠惰地垂着的耳朵和尾巴,猛地一下伸直了。
「我读完这些,一怒之下要摸着烟囱没收那些格瓦斯。但是却找不到酒瓶。怎么回事? 然后我会这样质问你。接着你就落水的猫儿一样发着抖,满口重复说不知道。我一定还会再接着问。然后呢?」
赫萝闭着眼睛听完,像是要努力伸长自己的个子一样,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
这口气吐出来时,她脸上已经变成了苦笑。
「然后,咱会咯咯地笑汝一通。」
「……」
罗伦斯一脸嫌弃地猛地把头拧向一边,赫萝却抖着肩膀开始大笑,还像是嬉闹般抱了过来。
「别生气呀。咱又不是成心想陷害汝。」
赫萝露出一副拙劣的笑容,似乎是要讨好罗伦斯。但罗伦斯只是冷冷地答道。
「谁知道呢。」
「啥……这个、大笨驴!」
他的脚尖被赫萝用力踩了一下。
不过,赫萝似乎还是展现出了足够的通情达理,在自己的话遭受质疑之后,能意识到自己多少也有些过错。她慢吞吞地解释道。
「唔。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写下来之后,咱才发现以前都不知道写字儿其实还挺有意思的。可是每天又没有那么多东西好让咱写,咱就想象着,要是发生了这些这些该多开心,然后记在纸上。」
罗伦斯看了看那叠稿纸,皱了皱眉头。
「这些全都是吗?」
「这个嘛……大概一半。」
赫萝的表情虽然好像是颇有余裕,但她的害羞只要看一眼耳朵和尾巴就能明白。
只有贵族宅邸中的少女在无所事事时,才会沉迷于写作想象出的故事,将这当作一种打发时间的游戏。赫萝为什么不愿意让自己看到纸上的内容,罗伦斯有点能理解了。
事实上,罗伦斯自己也漏掉了些什么。
「话说回来,这么豪华的早饭可不常有,我本来一开始就应该发现的。」
「多么哀伤的故事呀。咱怀着悲痛的心情,一边心想着『多想吃一次这样的饭食』,一边在纸上写……」
赫萝说着,还用双手做出擦去眼角泪水的动作。但昨晚的剩饭之所以没有出现在早餐桌上,正是因为赫萝在当晚就已经将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那,把加蜂蜜的葡萄酒卖出高价,这件事呢?」
「那可是真的。只是,那些客人都醉得站不稳了,酒没喝几口就洒得到处都是。白费了咱一番苦心呐。」
这么说来,多出的铜币也是他们醉眼朦胧下数错的吧。
「格瓦斯呢? 你真的没有偷偷酿?」
罗伦斯刚问完,赫萝便移开了视线。
「喂,你啊……」
「咱,咱真没有酿成! 只是去问了问酿酒的法子!」
视线稍微在赫萝身上停留一下,她便不满地朝罗伦斯瞪了过来。
到底是自称贤狼,赫萝也有她不可退让的自尊。
看起来她的供述不像是在骗人。
「……咱不知道客人们是为啥要心血来潮地禁什么食,总之有时候得去烤黑面包对吧? 但是,那些黑面包老是会剩下。汝要是跟咱一样不得把那些剩下的东西都吃完,就明白咱为啥要这样了。」
「啊,所以你是想换个办法,好处理掉那些黑面包吗……」
「唔。其实呀……咱还是做过一次的,但是失败了。所以咱说的是没酿成,这不是骗人的。」
「……」
罗伦斯朝赫萝投去既惊讶又无奈的视线,结果她竟然像缪莉一样,嬉皮笑脸地歪起脑袋来。
「早上有豪华的饭菜,打起一股劲儿把不愿意干的活干完了又可以吃好吃的,还能喝点酒,这样的一天够理想的吧? 咱呀,就想要过上这样的每一天。汝说呢,老爷?」
赫萝又紧紧抱住了罗伦斯,像是撒娇一样把脸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尾巴摇动的模样也表明她的心情现在非常好。罗伦斯一下子垂下了肩膀。
「娶了一个勤俭持家,连愿望都这么小的老婆,我还真是幸福啊。」
「噗噗。是吧,是吧?」
还没听出这是在揶揄吗,罗伦斯在心里小声嘟囔道。不过赫萝当然应该是故意无视了的。
赫萝还是这副老样子,不知道该感到无奈,还是该苦笑。
罗伦斯把手环在她背后,说。
「那,首先从洋葱开始?」
「唔?」
「你写的这些,是准备要很久很久以后再读的,在这旅店里度过的每一天的记录,对吧?」
赫萝睁大眼睛,耳朵和尾巴上的毛一下子鼓了起来。
「还是说,一听到要吃洋葱就吓得站不起来了?」
罗伦斯坏心眼地说完,赫萝立马撅起嘴踩了他的两只脚。
「咱又不是狗!*」
[*注:洋葱可能使狗出现溶血性贫血,严重时可致命。]
罗伦斯一脸淡然地听完,耸了耸肩算是回答。
「至于格瓦斯,如果那样能方便你处理掉黑面包,我觉得也很好。而且扫烟囱和擦灰之后,你因为麻烦所以想要一点奖励的心情我也能理解。」
赫萝起先还是一副怀疑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相信罗伦斯的话,露出一副『咱说得没错吧?』似的笑脸。
「能把讨厌的事情变成喜欢的,那就是赚到了非常大的一笔财富。说是能够愉快一生的秘诀也不为过。」
「嗯。」
说完,罗伦斯和啪踏啪踏摇着尾巴的赫萝一同笑了起来。「——然后」,他又开口说道。
「洋葱和格瓦斯就当作明天的期盼,咱们该睡觉了。」
时候已经很晚了。即便在夜晚热闹喧嚣的纽希拉,现在也到了人们都静静入眠的时刻。
罗伦斯用环在赫萝背上的手搂着她娇小的身体,朝床边走去。
但他立马停下了脚步。因为赫萝还站在原地不不动。
「赫萝?」
「大笨驴。」
说完,她轻巧地钻出了罗伦斯的怀抱。
然后不理会一旁惊讶的罗伦斯,急匆匆地穿戴好从卧室外出时总不离身的,遮盖耳朵用的三角头巾,还有挡尾巴用的裹腰裙。
「汝不是为了钱连性命都可以舍弃的商人呗?」
一股讨厌的预感涌上心头。可是这个时候,罗伦斯的手已经被穿戴妥当的赫萝拉住了。
「时间即金钱。何况,为了咱理想中的一天,还有好多事得去做呐。」
她一面抱住罗伦斯的手臂将他往外拉,一面朝桌上努了努下巴。
那里有赫萝一天从早写到晚的稿纸。
当罗伦斯很快将视线从稿纸转回赫萝脸上时,他看到赫萝故意露出满脸笑眯眯的表情。
「……你该不会,是打算把上面写的全都实现一遍吧?」
赫萝的笑脸中参杂上了一丝促狭,嘴唇后的狼牙,还有那双赤红的琥珀色眼睛中则反射出怪异的光来。
「咱是寄宿在麦粒中,司掌其丰作,一时还被当作神来崇拜的贤狼赫萝。汝瞧,人世间的预言之类,不是还有很多夸咱的呗?」
如果说赫萝的女儿缪莉是一只盯紧猎物飞奔过去的狼,那么赫萝就是趁着暗夜从猎物身后扑袭的狼。
「还是说,汝想让咱在遥远的未来一个人被留下之后,读完了这些那些,一边啜泣一边心想『啊啊好想跟掌柜的来一回试试看』……咱这样汝也不心疼呗?」
「唔咕」
这是赫萝每次提任性要求时,最拿手的技巧。
——让罗伦斯觉得只要拒绝了她,就表明自己心胸非常狭隘。
汝打算怎么着? 那双盯着自己的红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自信。
罗伦斯与那道视线对抗了一会儿,但赫萝越来越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最终罗伦斯投降了。
因为,如果能看到赫萝开心的表情,到头来自己也会跟着开心。
「只是。」
能附加这样一句也算是他的成长了。罗伦斯在心中对自己解释说。
「你也得努力,要把村里的流言消灭得干干净净。」
赫萝的年纪不会增长,无论过了多久她都会是年轻少女的模样。今后类似的谣言也一定还会再出现。
可要说心境沉稳到能无视种种谣言,罗伦斯离那个年纪还很远。
何况,这个话题还关乎男性的体面。
「噗噗。」
赫萝扑哧一下笑起来,活像小麦粉堆成的山塌下来一样。
「好吧好吧,汝也是个男孩子呐。」
说完,她拉起罗伦斯的手,朝那手背上闻了闻,接着轻轻在小指根处亲了一口。
「咱一定好好表现,让大伙儿都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
赫萝说完,罗伦斯也像她刚才一样,拉着赫萝的手,猛地把她拉向自己身边。
「不是『看着像』,而是让他们『明白』就是那样,这才对吧。」
赫萝望着罗伦斯脸上不满的表情,眨了眨眼睛。
然后扬起一边的嘴角露出大胆笑容,就像是对罗伦斯表示『汝还真敢说』一样。
「不对。看着像是咱被汝给迷住了,这才没错。毕竟实际上是汝迷上了咱呀。」
「哦? 那,是谁在我稍微忙起来的时候立马就不开心,然后缠着人想要撒娇的?」
「啥——」
两人吵着离开了卧房。
尽管彼此都吊着眉毛,嘴角被讽刺气得歪曲,说出的话也像是给伤口涂盐一样,可他们却默契地在离开后顺手静静闭上门,穿过走廊时也始终十指相扣。
「所以咱才说,汝不管过了多久都是个大笨驴。」
「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贤狼的名声要打折扣喽。」
连蜡烛也不拿,走在黑暗的旅店走廊中,罗伦斯想起了刚遇到赫萝没多久时的事。
当时他们在狭窄的马车上度过了好几个夜晚。吵起来的时候会真的对对方生气,还有过感情猛烈爆发,程度高到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无法理解的激烈争执。
无论是好是坏,要完全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已经是不可能了。
岁月流逝真是不可思议,而他们积攒下的众多经验,也好像晚上睡觉时盖在身上的重重毛毯一样。让他们能耐受得住任何寒冷,即便在熟睡时被刺上一刀,刀刃也无法完全刺穿毛毯。罗伦斯能够确信,自己绝不会和赫萝分开。
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失去了同等分量的东西。那时暴露出的鲜明情感,如今已经变成了位于遥远世界,只能模模糊糊感受到的东西。罗伦斯怀念它们,也会为失去这些而感到悲伤。
但是,买东西时为钱包中减少的货币而哀叹,这是愚人的行为。
用那些货币买得的东西所拥有的绝妙之处,是远胜于失去的货币本身的。
「一个大概不够。给,汝拿着。咱去把油壶取来。」
溜进储藏间,从赫萝手中接过两三颗洋葱后,罗伦斯笑了。
「确实不够啊。」
罗伦斯用失去的那些换得了赫萝。要尽情享受和赫萝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大略的觉悟是不够的。
「顺带也把装麦酒的瓮拿来呗。」
赫萝的眼睛闪闪发亮,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
「干坏事的人可是汝。咱到时候就给汉娜这么说。」
旅店主人是罗伦斯,但后厨则是汉娜的天下。即便是罗伦斯,偷吃东西被发现后也免不了受到叱责。
「你一副宿醉模样,摇摇晃晃地扯那样的谎话,到底是谁干了坏事还不是一目了然?」
赫萝立刻鼓起面颊来,但很快她又泄了气,咯咯地笑着说。
「那,咱们比一比好呗。」
「这酒可不是用来让你比酒量的。」
「嗬,汝想逃呀。」
「毕竟绅士就该替别人承担恶名啊。」
赫萝咬着嘴唇,露出难以言喻的愉快表情,同罗伦斯嬉闹着。
这种像孩子一样的交流让罗伦斯觉得,自己似乎一下年轻了十岁,甚至二十岁。
他像盗贼的同伙一样小声开口说。
「好啦,快点拿货走人。被发现后可就麻烦了。」
「汝到仓库去把黏土拿来。咱发现黏土包得越厚最后烤出来就越甜。汝多拿点儿。」
「哦,你这么说就好像——」
说到这里,罗伦斯咽下了后面的话。
赫萝愣了一下,但罗伦斯冲她笑了笑搪塞了过去。
「我知道了。那就在暖炉前汇合吧。」
「唔。」
说完,罗伦斯弯下腰,而赫萝则踮起脚尖,两人轻轻接完吻后开始了各自的任务。
洋葱和他们两人也很像。罗伦斯朝店后的仓库走去时心想到。积累的经验越厚,其内里就越甜。虽然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这样是不是甜得过头了,可那也别有一番风情。
准备好该拿的东西后,罗伦斯急匆匆地走向大厅的暖炉。房间里没有熬夜的客人,被灰盖住的炽红木炭发出滋滋响声。赫萝也刚刚好在这时进来,两人看着彼此的模样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无论穷尽怎样的辞藻,要描述这一瞬间的感情都是不可能的。
「赫萝。」
「唔嗯?」
罗伦斯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浮现出微笑。赫萝也像是觉察到了他的心意,如同淘气的小女孩般咧开嘴笑了起来。
日常不会一成不变地重复。生活中的愉快也不会有止境。
在这草木皆眠的夜里,眼前的场景让罗伦斯有了如此的确信。

(《狼与麦芽糖色的日常》 完)



更完啦~自己顶一下~
纯粹描写罗伦斯与赫萝打情骂俏的故事,这可能是继《狼与春天的遗失物》之后的第二篇。说实话我有点担心支仓的构思是不是出现了某些瓶颈,因为小梅京人和文仓十都曾表示过希望看到更多赫萝与其他角色(例如缪莉或柯尔)之间的互动。而Springlog的聚焦点则始终在赫萝和罗伦斯身上。
不管怎么说,本篇第二部分开头的包袱抖得还是很成功的,至少让楼主个人感觉到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支仓发挥了一贯的笔力。
也许支仓老师对Springlog有自己的构想,不管怎样,还是让我们期待下个月的新短篇吧。


狼与银色的尾巴

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在冬天会变得非常热闹,而夏天也同样受欢迎。尤其是对那些喜欢狩猎的客人们来说。
喜好狩猎的贵族们往往还喜欢炫耀他们的猎犬,但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这很有趣。
比如,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里的狼们。
「你看哥哥。那只狗,尾巴翘得高高的,得意什么呀。」
一只长毛猎犬将尾巴像军旗一样竖直,飒爽地走过。它的毛发也随着风飘动起来。
看它不时窥探的模样,应该是注意到了这个一脸不愉快的少女的真实身份。而这个刚一看到走来的狗就面露出凶相,有一头仿佛灰色中掺杂了银粉般不可思议美丽长发的少女则是缪莉,是继承了贤狼赫萝之血脉的孩子。
「好啦好啦,手多动可比嘴多动重要。活还没干完呢。」
我提醒了她一句,结果缪莉叹了口气,而后仍旧是怒气冲冲的。
这个河流经过村子而形成的港口,眼下正为夏季的营业准备而忙得不可开交。我们把货物在马车货台上堆好之后,付给马夫铜币,让他把货送到狼与香辛料去。接着为了防止货物在坡道上被颠出车外,我又跳上马车去,准备一路上都按着那些包裹。
突然闻到一阵甜甜的香味,原来是缪莉一声不响地跳上车,坐到了我的身旁。
「啊~啊,大家都出去打猎了,我们还要在这里干活干个不停,好无聊啊。」
她躺在货物上,露出一副不满的模样来。恐怕是因为连日都很忙,郁愤积累终于到了极限吧。
「我也想要那样,用尽全身力气跑一跑。」
我顺着缪莉的视线看去,一群猎犬正狂奔过村子的小路。
「如果你只是想跑一跑的话,下车去跑回旅店怎么样呢。」
刚说完,缪莉就冲我投来恨恨的眼神。
「哥哥大笨蛋!」
咿——。然后她冲我露出牙齿做了个鬼脸,就把头拧到一边去了。看样子,平常一直藏起来的耳朵和尾巴随时都可能弹出来。
「哈……真的好想让尾巴迎着风好好跑一跑。不然都要发霉了。」
可是,缪莉之后还必须和我一起干很多活才行。
看她满脸羡慕地望着那群猎犬,我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尾巴虽然暂时是不行,」
「嗯?」
缪莉转过头来看我,而我则朝她的头发伸出手去。
「来,乖乖地不要动。」
缪莉总是在腰带上别着一把梳子,我用另一只手取下梳子,开始给她梳头。那灰色的发丝软软的,摸上去还有种冰凉的感觉。这明显是在讨她开心——大概缪莉是明白了这一点,她便不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趴在了包裹上。而我也不管这副不规矩的模样,开始专心给她梳头,接着又编好。因为在营业淡季里缪莉一直缠着我这样做,所以现在我的手法也变得相当熟练了。
等到了旅店前面的那条坡道,我也编好了缪莉的头发。
「好,梳完了。」
「是什么样的?」
她回过头想看自己的头发,但是似乎看得不是很清楚。
「形状很简单,不过大概可以稍微代表一下尾巴。」
我编了两条小辫子,然后又把它们搓合起来。
把缪莉那条软蓬蓬的尾巴抓紧,大概就和这条辫子是一样的粗细。
「哈哇!」
缪莉从包裹上跳起来,摇着脑袋,试着让辫子飞舞起来。
「我先跑回去了哦!」
我笑着,看她一副忍耐不及的模样手搭在马车货台的边缘,准备跳下车去。而缪莉又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再次转过身子朝向我。
「哥哥,谢谢你。」
她在我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笑嘻嘻地跳下了马车。
等我从惊愕中恢复过来,准备呵叱她的时候,缪莉却早已经把马车远远甩在身后了。
随风飘舞的银色发丝,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狼的尾巴一样。
「真是的……」
看到缪莉跑到中途,又转过身来冲我用力挥动双手,我也只好苦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狼与银色的尾巴》 完)



狼与甜蜜的阴谋

「汝哟。饭点还没到呗?」
「……你才刚吃过的吧。」
罗伦斯手握着马车的缰绳,叹着气答道。
坐在马车驾台另一边的,是他的旅伴赫萝。尽管不说话时这副少女模样看上去就如同青春的修道女般,可她的真面目却是高龄数百岁,寄宿在麦粒中的狼之化身。
「有那回事呗? 谁让汝给咱的那么少,让咱连吃没吃过都记不得了。」
赫萝一面抱怨,一面不停地推他的肩膀。由于这已经是上演过好多次的场景,罗伦斯根本就没有搭理她,只是一直盯着前方。
这个赫萝,虽然身为约伊兹的贤狼又有很强的自尊心,但比自尊心更强的是她的胃口。尽管罗伦斯有着开店的目标,日日会都把节俭二字放在心头,可是她根本就不会体谅。
不,更麻烦的一点,则是她绝不会真的说出无理要求。赫萝总能找准罗伦斯让步的最大底线,然后积极巧妙地发起进攻。
其手法也是千差万别,有时她会展露尖牙,提醒罗伦斯自己是狼的化身;也有些时候,她会垂下兽耳和尾巴,摆出一副温柔可怜的模样来乞求他。
只是,在不久前他们离开的那个城镇里,罗伦斯已经禁不住松开了钱包,满足了赫萝不少的欲望,因此现在赫萝的攻势也卸下那些伪装,「好啦快拿出来,现在就拿出来,多拿出来一点」赫萝一直这样戳着罗伦斯。
马车摇来摇去,有时候马儿会转过头来,对罗伦斯露出一副困扰似的模样。
「哼,大笨驴!」
等到赫萝终于放弃时,她丢下这样一句话,然后就爬到后面的载货台去了。
罗伦斯苦笑着重新握住缰绳,在驾台上坐直了身体。

道路途中未必时时都有旅舍,也不会每次都能在村庄补给。在这种时候要讲究的节约,和在城镇中又有着不同的含义。赫萝当然应该也明白这些,所以当她明显是在耍小性子的时候,必定是有什么别的理由。
罗伦斯一边这样想,一边比平时更留心地观察赫萝的心情。
当天两人露宿在野外,拜托赫萝去捡柴火时,她没怎么表现出不情愿的模样就走进了森林。罗伦斯则趁着这段时间很快在地上挖出一个小坑,垒上石块,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灶,然后点起火来。不久之后赫萝走出了森林,怀里抱着满满一捧枯枝。
生火是罗伦斯的工作,因此干完了自己的这份活后,赫萝便如往常一样在炉子边坐下,打理起自己的尾巴来。她专心地检查尾巴上的毛,然后又用梳子梳得整整齐齐,这副光景也和以往相比没什么变化。
罗伦斯盯着赫萝,不一会她便抬起头,似乎是意识到了这道视线。罗伦斯本以为赫萝会瞪他,但赫萝却是一副愣住的模样。
「是不是咱捡来的柴火不够?」
哈。罗伦斯松了口气,然后摇摇头。
「不、不是,足够了。」
赫萝还是一副不解的模样,但看到罗伦斯点了点头,她的注意力便又回到了尾巴上。
莫非白天她的任性,只不过是单纯的心血来潮?
罗伦斯一面想,一面把锅架在火上,然后又在锅底涂上一层猪油,用来烤熟咸肉。等到肉开始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声时,再把又硬又苦的黑面包揉碎放进去,加一点水,一小片黄油。这个时候赫萝已经蹲在了锅边,露出一副「还没好吗」的模样,将尾巴急不可耐地摇来摇去。
「看起来挺好吃的呀,是汝在那个镇子里学到的料理呗?」
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至可以称作是开心了。
也没有说要再加一点肉,或是建议罗伦斯把黑面包换成小麦面包。
罗伦斯松了一口气,又把手伸进放食物的袋子里。
「最后还要打一颗鸡蛋对不? 烧得软一点呀?」
赫萝专心地盯着锅,而罗伦斯则看着赫萝脸上那副纯真的表情,从袋子里取出两枚鸡蛋,打在锅里。随着蛋液发出滋啦响声,赫萝也发出了开心的欢呼。
赫萝的笑容,以及啪踏啪踏动个不停,看起来有些好笑的耳朵和尾巴。对独身经历了漫长旅行的罗伦斯来说,这些带给他的温暖远胜于炉火。等到赫萝以「咱可不放心交给汝」为理由,接过木铲起劲地搅着锅里的鸡蛋和肉时,罗伦斯望着她的背影,一下子松懈了肩头的力气。
然后,他再一次将手伸进袋中,摸出了两个鸡蛋。
「给,把这两个也放进去吧。」
这两个鸡蛋让赫萝惊讶地眨了好几下眼睛,但她很快就露出满脸的笑容,开始用耳朵根磨蹭罗伦斯的肩膀。
既然赫萝能这么开心——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罗伦斯又从车上拿下了装葡萄酒的袋子,还有另一块咸肉。之后两人愉快又亲密地吃完了晚饭。在同一张毯子下,罗伦斯望着身旁已经沉醉,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的赫萝,突然心想到。
……自己是不是被赫萝玩弄在股掌之间了?
毕竟,晚饭最后变得非常奢侈。
可是就算他现在打算质问赫萝,醉倒的赫萝却搂紧罗伦斯,一脸幸福地发出安稳的眠声。事到如今再破坏这一切美好气氛的勇气,罗伦斯并不具备。
没办法。他也叹了口气,阖上眼睛。
总觉得赫萝在自己怀中好像扭动了一下身子,而且还在笑,但这时罗伦斯已经坠向了梦乡。

(《狼与甜蜜的阴谋》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1-19 21:42 编辑


spicywolf-mag 19-20 狼と香辛料 狼と青色の夢

狼与蓝色的梦

当天空的蓝色愈发浓郁,森林中溢满新绿的香味时,一年近半时间被积雪覆盖的,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也终于迎来了夏天。
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的主人罗伦斯将夏日气息满满吸入胸中,又从另一点感受到夏季真的来了。
「……真是的。」
事情发生在他回到卧房,去取记账用的墨水时。罗伦斯打开门,然后发出无奈的叹息。
难怪店里到处都找不到妻子赫萝的身影,原来她已经躺在床上沉入了梦乡。床边的桌上还放着没喝完的麦酒,大概她是一边小口喝着酒,一边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就这样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个季节,打开木窗就有凉风拂过面颊,小鸟的啁啾鸣声又搔得人耳痒痒的。要是再望着湛蓝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就真成了无上的奢侈享受。
眼下赫萝如同懒惰的猫咪一样仰面朝天半张着嘴。她的右手放在肚上,随着一呼一吸而上下。
罗伦斯又盯着看了一会儿,那只手忽然动起来挠了挠,引得他不禁露出苦笑。
躺在床上的人怎么看都是个十几岁年纪的少女,而青春年少的女孩摆出这副模样实在是不像样子——罗伦斯很想这么说。遗憾的是赫萝并非如看上去般年轻,甚至连少女都不是。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司长其丰收,体形大到令人仰望的巨狼。
因此,她的头上还有与发丝一样颜色,被亚麻色绒毛覆盖的兽耳,腰间则是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条尾巴被她日日精心打理,现在正随着吹进木窗的凉爽夏风而左摇右摆。
狼的特征不止耳朵和尾巴,还体现在她的睡相上。
寒冷的季节里赫萝会像狼一样蜷成一团,伏着身体睡觉,但随着天气变暖,她的身体也会渐渐伸展开。等到这个时节就完全变成了仰面朝天的模样。仿佛完全无所畏惧,一心只讴歌着夏日时光一样。
多么平和,不,甚至可以说是好笑的光景。
要是赫萝知道自己的睡相被罗伦斯用来判断季节到来,她一定会生气。
当然,这样就失去了每年的一大乐趣,因此罗伦斯一直悉心隐藏着。
观赏完赫萝的模样后,他又将视线转向床边的桌子上。纸和羽毛笔还被扔在那里,纸面上的文字旁则是歪歪扭扭的简笔画——画着昨天采来的醋栗,而且还真有几颗果实就被搁在那幅画旁。
醋栗不是不可以直接吃,但入口的滋味会酸得让人下巴发麻。有时赫萝会故意吃下这种酸果,让尾巴上的毛蓬松起来。
这个季节采来的满筐醋栗,可以加上砂糖腌渍,也可以用蜂蜜炖煮,或是做成果酒。
罗伦斯拿起一颗黑醋栗放在手掌上把玩。然后,他望着木窗外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在床边上坐下。
盯着毫无防备,完全没有醒来迹象的那张睡脸望了一会儿,罗伦斯拈起那颗醋栗,轻轻按在赫萝的嘴唇上。
看她的兽耳抖了一下,眼睑也跟着动了动,罗伦斯本以为赫萝就要醒来,结果却并没有那样的迹象。何止如此,眼下赫萝连狼所特有的警戒心,甚至连嘴上的防备都松懈了。
贪嘴的贤狼大人,即便在睡梦中也要吃下嘴边的食物,她一下子将那颗生醋栗含入口中——。
「嗯咕……唔……」
噗啾,果实被咬破,然后。
「唔——!」
强烈的酸味激得她立刻跳了起来。
「唔、嗯咕……唔嗯。是、是啥呀!?」
赫萝正慌忙地抚着胸口。她似乎是醒来时无意识地把整颗果子都吞了下去。
欣赏完她的慌乱模样,罗伦斯将赫萝喝到一半的麦酒递给她。赫萝刚要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似乎才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始末。桌上的醋栗,坐在床边面露笑容的罗伦斯,要把这些联系在一起并不难。
带着一丝赤红的琥珀色双眼立刻闪起愤怒的色彩。
「……汝这个……大笨驴!」
以前这种场面大概会让罗伦斯吓个半死,但现在他与赫萝结婚早已过了十多年。他从好像随时都要扑上来咬人的赫萝手中接过杯子,又用食指为她刮去了挂在嘴边的白沫。
「醒了吗?」
赫萝瞪着一脸笑容的罗伦斯,然后双手抓住他的手腕,猛地用那只手在自己的嘴边蹭了一通,最后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才生气地把头转到一边去。
「真是的,汝干什么呐!」
爱面子的赫萝其实相当不善于防备这种突然袭击。如果做得太过头可能真的会引她生气,可偶尔用她的这副模样来缓解工作中的压力,应该不至于该受责备。
罗伦斯伸手想摸摸赫萝的头,结果被拨开了。
这副闹别扭的模样实在是惹人爱怜,但是在她生气之前最好及时开口。
「有活要干了,而且得轮到你出场。」
「……」
赫萝先是摆出一副冷眼又嫌弃的面孔,然后才叹了口气,从床上爬了下来。

罗伦斯将旧地图铺在桌上,扇起的灰尘立马让赫萝打了个喷嚏。
「哈啾……汝这是啥呀。」
她一面抹着鼻子一面不满地说。但听到她的话,罗伦斯露出了更不满的表情。
「你不记得了吗?」
「唔?」
赫萝愣了一下,她看了看地图,又看了看罗伦斯的脸,然后沉吟起来。
「啊……啊,啊啾! 咳咳……原来是这个,还挺怀念的。汝怎么把它给拉出来了?」
她好像终于回忆起来了。
这张摊开的地图上记着各种各样的记号,有一部分还被酒打湿过。
这是罗伦斯和赫萝决定在这纽希拉开店之前,用来考虑详细开店位置的地图。换句话说,这是他们在北境寻找自己居所时用到的藏宝图。
「藏宝图在找到宝藏后就没用了,咱都忘了还有这回事。也就只有缪莉那丫头偶尔还会翻出来看看吧。」
罗伦斯用手巾给赫萝擦鼻子时,她摇着尾巴这样说道。
「所以,汝要干啥呀? 难不成,打算开分店?」
建起「狼与香辛料」的别馆来扩大生意……罗伦斯早就过了梦想这些东西的时候。现在小心翼翼地经营自家的旅店,让它不输给别的任何一家,这才是最重要的。
「不,我想拜托你的啊,是从这里,到这里——」
罗伦斯的手指从纽希拉村划向西边。
那是隔着好几道山梁,连能称之为村子的聚落都没有的,森林深处的土地。
「找一条连接这两点的路。」
「找路?」
看赫萝一脸不解的模样,他进一步解释道。
「你曾经变成狼的模样,在这两个地方往返过好几次吧?」
「是有那么回事……可是,为啥呀。这地方也没路。」
罗伦斯画出的那条线,将温泉乡纽希拉和另一片土地连接了起来。
那里只有一栋建筑物。而且,曾经差点被纽希拉当作是自己的竞争对手。
「我知道的。所以才要开出一条来。不过,你肯定知道哪些地方好走,哪些地方不好走吧? 而且还有一点,」
罗伦斯指着赫萝的耳朵。
「森林里的那些家伙,肯定也有些地盘是不想让人类踏入的。」
听他这么说,赫萝不仅皱起了眉头,连嘴也撅了起来。
那双略带红色的眼睛瞪着罗伦斯,就像是在说「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一样。
「汝怎么净揽这些麻烦差事。」
结果赫萝嘴里说出的和预想一字不差,罗伦斯苦笑着耸了耸肩。
「这不就是那啥吗,去向赛莉姆和她兄弟们建起的那间旅舍的路? 这样真的没问题呗? 咱记得他们还算是村子的竞争对手来着。」
赛莉姆是在店里工作的年轻姑娘,她是赫萝的同族,并非人类,而是狼的化身。和兄弟伙伴们一起从南方前来,到这里寻找自己的安居之所,一番迂回曲折之后,赛莉姆到了狼与香辛料店里工作,她的兄长阿兰以及其他人则不得不与她分开,在纽希拉西方的山脉后扮作修道士,经营着一家「由圣徒的奇迹创造」的旅舍。
阿兰等人在那里建立居所的传闻,还有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以为竞争对手出现,因而如临大敌的事情,罗伦斯还历历在目。
不过,阿兰等人并没有那样的打算,何况他们的旅舍既没有纽希拉那样的温泉,也容不下纽希拉那么多的客人。
再加上他们的小妹还在罗伦斯的店里工作,而对他们来说赫萝又是非常尊崇的存在。
这些理由中无论拿出哪一个,都足够阿兰这样对罗伦斯请求了。
——能否请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分担来到我们旅舍里的巡礼客人?
罗伦斯听到他的请托后,在旅店主人们的集会上报告了这件事。
这群旅店主人万事都很保守,但在生意方面却不会盲目闭塞。
他们明白了这家旅舍并不会夺走前来泡汤的客人,甚至还会把更多的巡礼客人引到村里来,这绝不是什么坏事。何况如果阿兰等人的旅舍能和纽希拉连接起来,纽希拉的客人也就多了一个去处。如何慰疗长期住客的无聊,正是每家旅店各显神通的地方,而这样的办法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有一个的。至于那些只住几天的客人,如果他们出门游玩,这期间店里的工作也会相应轻松一点。
大会当即全体通过了这个提案,可问题也随之而来。
「也就是,这条路呗?」
「哪怕只要有一条小路都好,可是就算是一条小路,随便乱走也会给森林里的它们添不少麻烦吧。」
赫萝抱起双臂开始思索,她的喉咙中发出沉吟声,耳朵则啪踏啪踏地动个不停。
森林里有森林里的法则,想要妥当地办好这件事,恐怕要费一些心思。
何况变成巨大的狼,然后凭蛮力平息不满意见,这样根本就不符合赫萝的个性。
「我估计这段距离不是人一天就能走完的,所以途中还得有一个夜宿用的小屋。附近要是就有熊窝,或者鹿经过的通道,那对彼此都比较尴尬,对不对?我想你应该能考虑好这方面的事情。」
「唔~~~……」
她终于深吸一口气,然后像小孩子一样伸长腿一下子坐下来。
「就交给赛莉姆去办怎么样。让她代替咱去,森林里的那帮家伙也会理解的。」
赛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确不是不能代行这份工作。
可是,赛莉姆也是旅店日日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人员。
她从早到晚,一手包揽了店里各种各样的琐碎杂务,夜里还要借着蜡烛光,戴着打磨过的玻璃——这种东西叫做「眼镜」——处理那些需要在纸上写来写去的工作。
要让罗伦斯不忌惮地说出心里话,那么在这个舒适的季节里,抵不住凉风的诱惑,一天到晚趴在床上的赫萝,大概只能顶得上半个赛莉姆。
当然这话要是说出来,一家的危机就在所难免了。身为前旅行商人,罗伦斯发挥他的智慧,对赫萝开口道。
「因为有一个理由,让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拜托你。」
「……哦?」
汝打算怎么圆了这个说法,讲来让咱听听。赫萝对他投去了这样的怀疑目光。
罗伦斯摆出一副更加一本正经的模样,凑近赫萝耳边开了口。
「来纽希拉泡温泉的客人里,有不少都是上了年纪的对吧? 要去阿兰他们的旅舍,这些人大多会走着去。」
「……汝的意思是,咱也上了年纪呗?」
赫萝已经高龄数百岁了。
她微微露出嘴唇下的尖牙,而罗伦斯则不慌不忙地接着说道。
「什么话。之所以不能交给赛莉姆,就是因为你的外表。」
「……唔,唔?」
罗伦斯把手贴在赫萝的脸颊上,用拇指肚抚过她的眼角,又摸了摸她的头。
眼前的赫萝外表如少女一般,若是安静下来,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稚气。
「开一条新路可是个大工程,首先就为了决定路线也得争上好久。要是交给村公所,谁知道会拖到什么时候去。但是,以你这副身体都能走过去的路,纽希拉的客人们也一定能走过去。所以选这条路线不会有错,这样不是很有说服力吗?」
赫萝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然后抬眼瞧着罗伦斯,目光看上去柔弱极了。
罗伦斯则拼尽了全身力气开口说。
「毕竟比起赛莉姆,你可要可爱得多。对村里人的说服力也不是一个等级。」
「……」
赫萝无言地用那双略带红色的琥珀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伦斯。宝石般美丽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又忽然闭了起来,然后视线转向一边。
「哼。」
她哼了一声,微微撅起嘴来。
耳朵和尾巴却开心地动个不停。
「汝就是嘴上会说,爱用花言巧语骗人。」
面对装出一副不悦模样的赫萝,罗伦斯加倍殷勤地低下了头。
「这样真的会帮大忙的。」
赫萝瞟了罗伦斯一眼,接着又哼了一声,这才闭起眼睛猛地用肩头顶了顶他。
罗伦斯苦笑着,紧紧抱住了冲自己撒娇的贤狼。
「所以,咱要怎么办? 随便在那些个能开路的地方画条线?」
「不,村里的猎人和樵夫,还有阿兰他们也会一起去,你跟着他们一起就行了。」
前一刻还在罗伦斯的怀抱中眯着眼的赫萝,立刻露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
「啥呀,还有别的人? 咱不太想那么招人眼目,何况这样也给汝添麻烦不是?」
赫萝是非人的精灵,她不会衰老。来到村子十多年来,赫萝一直尽可能遮掩着自己的外表,但她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理由。
因为赫萝非常怕生。
「拜托了。我就快被接纳为这村里的一员了,如果现在你作为我的老婆能好好表现,那咱们这十多年就算是有了结果。」
狼是过着群体生活的,而赫萝则对这类话题加倍敏感。
更何况她曾数百年来司掌某个村子的小麦丰收,却没有得到过一声感谢。抱着疏离感生活是一件多么辛苦的事,赫萝非常清楚。
脸上虽是一副嫌弃的表情,到最后,她还是松下肩膀叹了口气。
「真是的……咱可真是嫁到了个麻烦地方。」
「谢谢你。」
罗伦斯又一次紧紧抱住赫萝,她的尾巴随即开始左摇右摆。
「不过,偶尔和汝去散散步,也不坏。」
这副笑容让一股罪恶感爬上罗伦斯的心头。
赫萝愣住了,她当然也发现了罗伦斯的异常。
「嗯……唔?」
「抱歉……我必须得留在店里才行。」
赫萝当即微微睁大眼睛,噤住了口。兽耳悲伤地抖了两下,然后无精打采地伏了下去。
以为可以和自己一起漫步在山间,因此就变得欢欣喜悦。赫萝实在是太可爱了,自己究竟该如何向她……罗伦斯虽这样想,可看了看她的尾巴,然后又叹了口气。
「你啊,做戏也差不多可以了。」
赫萝脸上的悲伤神色,转瞬间就像泡影般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目光。
「哼。咱还在想,把咱赶到山上去之后,汝一个人要干啥呢。」
「至少,不会小口小口地喝着麦酒,然后躺在床上睡懒觉。」
赫萝当然明白这是含沙射影。她瞪了罗伦斯一眼。
「还是说你愿意来代替我干活? 这些事要是不快点做完就麻烦了,你要肯认真做那当然好。」
「唔……汝、汝的工作?」
温泉旅店的工作分为两种。每日的维护,以及根据时令而变的其他事情。后者往往是食物的收获、保存、加工之类,因此工作量大的同时还很麻烦。赫萝还在想这时到底有什么事要做,罗伦斯则这样对她说。
「我要晒干那些供客人带回去的硫磺粉啊。」
「啊。」
涌出的温泉水中溶着黄色的硫磺粉。这种粉末和一般的硫磺不同,对关节痛、肿块和创伤都有效果——至少口碑如此。相信其效能的客人们也会把它溶进热水里喝下。罗伦斯过去曾试过一次,结果因此喝坏了肚子,所以他不会积极向客人推荐。但作为商人,假若客人表达出意愿,那他还是得满足才行。
只是,想要从温泉中提取这些硫磺粉,就得先把水装入素烧的陶壶中,然后抽掉水,放在日头下晒干。加之客人们又纷纷要购买,准备起来实在是辛苦。可若是换用柴火烤干,工费就太高昂了。因此只能趁着夏季连日的晴天,一批一批地准备。而就是这些工序也不简单。
抽干水后剩下的硫磺是湿的,又粘又重,需要从壶中一勺勺刮出来。放在亚麻布上晒干后还要用木棒捣碎,再把干粉收集到一起。然后周而复始。
让赫萝来做,不到三回她一定就会腻味。
罗伦斯盯着赫萝,而赫萝在心中将损益的天平摆弄了一通,然后突然露出笑容,这样说。
「……算啦,咱毕竟也是这家店的一员,为了能融进这个村子里,咱也得加油才行呐。」
看来她是得出了结论,认为还是在山里走路比较轻松。
罗伦斯对赫萝投去略带讽刺的视线,赫萝立马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好像在表示「汝有什么意见」。
当然,赫萝要能干好交给她的工作,意见肯定是不会有的。
罗伦斯耸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我会拜托汉娜准备好吃的东西,所以真的是拜托你了。」
他的手背立马被赫萝拧了一把。
「大笨驴,汝是觉得咱每次都会被食物引诱呗?」
「那就是说你不要?」
「咱可没那么说。」
赫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看她这样的反应,罗伦斯只能露出苦笑。

迄今为止,罗伦斯曾有好几次将行李捆在赫萝的狼背上,可为人形的赫萝打点行装,似乎却只有寥寥几次。他帮赫萝背好装着笔记用具与干粮的行囊,又用绳子捆紧,以免成为山路中的阻碍。
除此之外,因为要与其他村民一同行动,赫萝的耳朵和尾巴也必须藏起来不可。头上可以带着兜帽,但问题是尾巴这边。
最后罗伦斯决定为她在腰上缠一条暖和的皮毛。虽说眼下是夏天,可阳光不能照到的森林深处依然很冷,这样的理由应该正合适。
再者就只能相信赫萝的伪装,以及引起怀疑时的伶牙俐齿了。
「那,拜托你了。」
「嗯。」
赫萝身穿一套旅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现出厌烦,甚至看上去兴致勃勃的。
出发之际,她踮起脚尖故意将脸伸了过来,罗伦斯只好在那脸颊上轻吻一口。
「噗噗,汝在家要当个好孩子呀?」
爱寂寞又爱撒娇的究竟是谁呀,罗伦斯苦笑道。而赫萝也露出牙齿笑了起来,然后走下店前的坡道。不久之后村里的猎人们也走过来,修道士打扮的阿兰向她深深低下头去。赫萝最后用力挥了挥手,然后身影消失在罗伦斯的视野中。
一股不可思议的伤感爬上罗伦斯心头——却又和第一次让女儿缪莉出门办事时不太一样。罗伦斯不禁露出松懈的笑容来。
「那个,罗伦斯先生。」
背后传来声音。
朝斜后方望去,是和他来一起为赫萝送行的赛莉姆。
「果然还是我去才比较好吧……」
她披着一头颜色淡薄的及肩短发,变成狼之后则有漂亮的洁白毛皮,看上去神圣又庄严。作为店里招来的帮工,赛莉姆此刻露出这副歉疚表情确实是很自然。
以前赫萝曾以「汝就喜欢这种薄幸的姑娘呗?」为由,大肆捉弄过罗伦斯,所以到现在他也得谨慎与赛莉姆相处
「不,最近那家伙工作实在是太偷懒了。要是赛莉姆你不在,店里马上就得停摆。那家伙午睡时的模样,你也见过的吧?」
赛莉姆起先垂着肩膀一副畏缩的模样,而后似乎也回想起了赫萝的午睡场景。
她坦率地点点头,继而又开始慌忙摇头。
「不,没有,我很喜欢工作,而且赫萝大人也愿意爽快地把重要事情交给我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啊,总是想着船只要不沉就好。缺少那种加劲划船的气概。」
对比之下反而是拼命工作的自己才显得奇怪。这是他的话中之意。
罗伦斯一副头疼模样,赛莉姆则对他露出困扰似的笑容,慢慢这样说。
「或许,那就是长生的秘诀呢」
赛莉姆不管露出什么表情看上去都像是在微笑,真是个好姑娘。
「说得对。只把砝码放在天平一端,是维持不了平衡的」
「是的」
罗伦斯也露出笑容回应赛莉姆的微笑。倘若是赫萝在身边,他这样多半要被瞪上一眼,但赛莉姆个性老实,不会把笑容当作武器来使用,罗伦斯还是想让她稍稍见一下。
「啊,还有一件事要报告罗伦斯先生。」
目送完赫萝,两人正要回到店里时,赛莉姆一边走一边开口说道。
「昨晚,我汇总了收支的计算。」
「有什么出入吗? 不,难道说是赤字?」
得到了眼镜之后,赛莉姆便不断勤勉地提升着读书写字的水平,短短一段时间过后,她就承担起了与柯尔相同的工作。
赛莉姆做事仔细勤奋而不鲁莽,这样的性格尤其适合处理账簿上的问题。
「不,是跟货币有关。」
刚一听到这句话,罗伦斯就立刻理解了。
「噢……是零钱啊……」
他叹着气说道。而赛莉姆则有露出歉疚表情,缩起了肩膀。
「我试着尽量用各种银币来付清货款,可是找零的钱还是怎么也不够用……」
「这不是你的责任,赛莉姆。」
罗伦斯先这样宽慰她,而后又挠了挠自己的头。
「村公所里我们也谈过这件事。今年不管哪片地区生意都很好,货币早就被用光了。」
「也就是说……暂时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赛莉姆缩着脖子,抬起头来对罗伦斯问道。看上去她真的在为下一次找零用的钱而发愁。
「虽然大宗交易可以使用汇票解决……可问题就在零零星星的支付,还有客人来兑零的时候啊。」
后者尤其常见。因为泡汤客人长期逗留于此的一大乐趣,就是温泉池中有舞娘和乐师演艺的宴会。面对舞娘香汗淋漓的娇艳肌肤,终日闲暇的好色老人们丝毫不会吝惜钱包中的铜币,舞娘的微笑俨然已成了他们生活中的重要期盼。
此外,纽希拉村中也有人四处叫卖自家制作的酒和点心,购买这些食物需要零钱,带着随从的人也需要给这些随从零钱。
没有零钱,所有人都会遇到不便。
「我会想一个解决办法出来,在这之前拜托你再坚持一下。」
「我知道了。」
个性温顺的赛莉姆没有露出丝毫不愉快的神色,可兑换零钱时被客人斥责的也是她。罗伦斯心中相当过意不去。
赛莉姆低头行了一礼,然后就回去工作了。罗伦斯目送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解决办法……办法啊……」
他双手叉腰,抬头朝天空望去。
纽希拉已经处于深山之中,而这家温泉旅店则更是在纽希拉的外延。距离最近的市镇,无论走陆路或水路都需要数天时间。货币是个大问题,繁华市镇中的兑换商都要为之发愁,自己一个深山小村中的旅店主人更是不会有什么办法。
建筑物另一边的温泉池中,能听到客人们愉快的喧哗声,还有乐声。
让这欢笑与喧嚣永不断绝,是罗伦斯身为旅店主人的责任。
这里是自己和赫萝梦想中的归处,所以他不能放弃。
「话虽如此,这世上就连做梦也是辛苦的啊。」
他苦笑着自言自语一句,然后回去继续工作。

村公所的集会,在冬天和夏天的旺季里每月都有一次,余下的两个淡季则是各召开一回。除此之外发生了什么事情时也会临时召开。
往常集会早早地就要变成旅店主人们聚在一起喝酒的时间,唯独最近却有好几次都是认认真真开完的。
「啊,然后,有关通往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那件事现在进展顺利。」
因为妻子赫萝参加了勘察,于是罗伦斯便出面报告了调查的结果。至于在哪一带开路的问题也如他所预料般,『连赫萝这样的少女都能走过去』这个理由说服了大多数的旅店主人们。
另外,阿兰等人开办的旅舍,名字最终似乎还是定为了「圣赛莉姆旅舍」。毕竟出演那幕奇迹——沉眠在土地中的圣女化作了白银——时,赛莉姆就是这样直接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大主教,事到如今改也改不了了。
不过,原来那位圣女和狼与香辛料的赛莉姆竟是同一人,这一点倒应该从未有人想象过吧。
「开拓道路时的费用分担,砍伐下来的木材如何出售,以及小屋的建筑费用等等都推后讨论,诸位同意吗?」
没有异议。其他旅店主人们纷纷回答道。即便眼下不是最热闹的冬季,在这人来人往的夏天里讨论资金问题,也只会落得一团混乱而已。繁忙期中,恐怕哪家店都没空清点自己究竟赚到了多少钱。
「然后,再剩下的议题就是……」
主持者顿了一会儿。
「我们如今面对的,深刻的零钱不足问题了。」
「斯威奈尔的兑换商怎么说?」
有人好像专等这一刻似地开口问道。
斯威奈尔是纽希拉进口各类物资的来源,也是这北方地区的交通要冲。无论货币盈余时还是不足时,旅店主人们首先都要和这里的兑换商打交道。
「何止换给我们,没准他们还会反过来问我们要更多零钱呢。」
「春天不是都给了他们那么多了?」
纽希拉的惯例是冬天的旺季结束后,将村里旅店收得的大量货币交给斯威奈尔的兑换商。因为春天里停滞了一冬的生意又要重新开始,货币的价值也会水涨船高,把钱全都带到大的市镇中,就能赚来更多的钱。
「德堡商会那边呢?」
这句话是问罗伦斯的。德堡商会铸造了对北境经济举足轻重,同时也广受信赖的货币,而罗伦斯在还是个旅行商人时,就与它有不浅的渊源。
「我寄信去询问过,他们答复说夏天融雪后矿山都泡了水,没办法立即开始铸币。」
即便有造币用的压铸槌,少了原料也造不出银币来。
德堡商会拥有自己的矿山,此时却无法提高产出量。
「也难怪,有了压铸槌之后,剩下的肯定就是拼了命地找矿山了。毕竟这时候造了多少钱,他们就赚了多少。」
「啊,我真怀念亮闪闪的银币!」
「来往村里的商人们也抱怨说,最近到处都是开汇票,根本没有做生意赚到了钱的感觉。」
汇票是一种将金额写在纸上的证书。尽管它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可以让人们无需次次搬运沉重的货币,可无论多么庞大的巨款都不过是一张纸片。体会不到成就感的滋味,罗伦斯心里也能理解。
「要是给舞娘们的赏钱也能用汇票就好了。」
有谁说了一句俏皮话,引得满堂发笑。
「可就算告诉她们这纸片能代替货币,舞娘们大概也不会笑一下的吧。」
毕竟无论多么破旧,货币始终是货币的那般形状,所以大家都认同其价值。
「那么,我们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尽量让舞娘乐师,还有来村里的小贩们多花钱,把他们手里的货币想办法回收过来了。」
他们各个精明,知道把手头的货币带向何方能换来最大的好处。
遗憾的是纽希拉不在这些人的备选名单里,货币也不会被留在这深山中。
「再不然,我们就出去唱歌跳舞给客人看。」
这话激起了一阵哄笑。
话虽如此,笑声听起来也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因为眼前的货币短缺问题真的已经让人束手无策了。
「说到底,还不是只能忍过去。」
主持人一句带着倦意的话,很快就被旅店主人们的叹气声盖过。
难熬的沉默占据了会场。
「咱们虽然没办法唱歌跳舞,」
这时突然有一位旅店主人开口。他们家的饭食在整个纽希拉是最美味的。
「可先前不是说过要办节日来赚淡季的钱吗,那个怎么样?」
还有那回事? 周围传出了议论声。
罗伦斯也歪起脑袋,刚好对上了那位旅店主人的视线。
「对了,就是罗伦斯先生提出来的。」
「啊——」
罗伦斯立刻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就是那个假的葬礼啊。」
他感觉脸颊发烫,但不是因为难为情。
而是因为开心。
「噢,就是让活人躺进棺材里的那个……?」
「我都快忘了还有这回事。当时听起来是吸引人,可最后怎么了?」
人不到临终之时,即便对心爱的人也说不出珍藏于心的话来。所以就在活着的时候举行一场葬礼,借此机会说出那些平时因为害羞而说不出的话来。
纽希拉的客人集中在冬夏两季,春天和秋天却非常闲散,为了不白费这闲暇时期潜在的客人,罗伦斯便提出了上面的这个计划。
后来试着举行了一次,不论费用,活动本身受到了诸多好评,可纽希拉的旅店主人们却因为遇事保守又不喜欢变化,纷纷以准备过程太麻烦等为由推卸掉责任,最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罗伦斯原本打算自己一手揽下所有工作,却又发现自己在村中资历最浅,这样除了风头难免要招人讨厌。
于是连他也终于忘记了这一回事,却没想到今天意外地看到了使之复活的机会。
「葬礼上可以卖献灯和蜡烛,再拿出一个功德箱来,乐师和舞娘,还有那些小贩们势必要捐钱。而且也只会抱着玩玩的心态捐零钱出来,这是最重要的。当然,要是有人捐了银币,这也是一笔意外收入。」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点头。
主持人拍了拍手。
「的确是一石二鸟。如果到了夏天还是这个样子,冬天货币的问题只可能更严重。虽说现在不能立刻开始操办,可我认为讨论一下如何在秋天举行是没有坏处的。诸位意下如何?」
往常这样的集会连琐事也决定不了,可小村子下决心要做某件事也只需要一瞬间。赞成——伴随着人们的举手和呼声,罗伦斯也目睹了自己的提议被全村接受的一幕。
「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了。话虽如此现在也不好决定这些那些,首先还是得收拾完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路啊。」
该做的事情堆积如山。
在吵嚷的会场里,罗伦斯向那位首先提议的旅店主人投去视线。
对方立刻像是明白了罗伦斯的意思,跟着耸了耸肩。
他是一位为了客人而从不在饮食创意上懈怠的店主,所以之所以会提出这个,恐怕也不是为了罗伦斯,而仅仅是因为这个方法可能有用而已。
但无论如何罗伦斯还是很开心。毕竟这样以来,自己也离村里的圈子更近了一步。
「好了,今天就说这些,咱们该喝酒了。今年的第一桶果酒酿得怎么样,也得检查检查才行。」
旅店主人们纷纷拍手同意,接着开始兴冲冲地准备起酒菜。
虽说现在不是冬天,可夏天也有不少工作要做。参加集会就能趁着日头还高时好好喝上一杯,所以有不少人都把这当作时下最大的乐趣。
「今年夏天的松茸也采了不少。喂,木炭准备得怎么样了!」
人们将食物和酒桶尽数搬来。
以往在这样的宴会上罗伦斯都会表现得小心谨慎,但今天似乎可以喝个尽兴。
红着脸回去赫萝一定会生气,不过看在今天的份上她大概会原谅自己吧。罗伦斯心想道。

货币的问题令人一筹莫展,另一边通向圣赛莉姆旅舍的道路调查则进展得颇为顺利。
「然后呐,咱要坐下时,总是坐在刚割下来的新鲜绿草上,就是稍微翻过一个悬崖,男人们也要背着咱,有时还会用周围的树枝编个简单的肩舆让咱坐在上面。」
赫萝趴在床上,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让罗伦斯为她揉脚,津津乐道地讲着自己的见闻。
「简直就像是成了公主一样。偶尔那样一次咱觉得也不错。」
现在我不也是像对待公主一样,殷勤又周到地照顾着你吗——这句话最终还是被罗伦斯咽了回去。
「那个叫阿兰的,咱最初还以为只是个无礼的黄口小子,没想到还挺能干的。在森林里鼻子也还算灵光。那些猎人也是,以人类来看算是手段高超了,对森林里的规矩又熟悉。恐怕就是咱不在,他们也不会遇上什么麻烦。」
赫萝居然会夸奖别人,这实在是很稀奇。又或许如此评价的理由,还是在于她今天回来时腰上挂着的三只兔子,以及背在背上的不少茶色松茸。那些松茸各个足有她的脸那么大,看起来非常美味。
「那,开路也应该没问题了?」
「唔嗯……唔~,再用力点儿……」
看来赫萝真的走了不少路,身体累坏了。罗伦斯稍稍用力按了按她的脚心,赫萝就立刻发出舒服的呻吟,大尾巴上的毛也纷纷倒立起来。
「呼……然后呢? 汝那边是怎么啦?」
她爬下抱着枕头,头也不回地对罗伦斯问道。
「怎么啦,你是说什么?」
「今天不是去开会的日子呗?」
往常赫萝是不会过问这些的。如果她要问起来,基本上就代表罗伦斯喝了太多酒。自己身上的酒味有那么重吗,罗伦斯刚开始怀疑,赫萝就灵巧地卷起尾巴拍了拍他的手。
「大笨驴。汝一副得意兮兮的模样可瞒不过咱。」
赫萝闭着眼睛,一副什么事情都看穿了的模样。
实际上她也确实是什么都看穿了。罗伦斯就像表示承认一样,更加仔细地揉起她的小腿来。
「嗯,是发生了一件好事。以前村里曾经试着举办一次那个假的葬礼,你还记得吧? 那个就要被提上日程了。」
「呵。」
而且或许还能顺带解决货币的问题。
倘若能就此解决村里的一大难关,罗伦斯应该会得到周围人的赞赏。
「多亏了你帮忙,我可能终于就要成为这村子的一员了。」
「唔。那可、可真是……好……事……」
罗伦斯带着欣喜与感谢仔细地揉着赫萝的腿,不知何时赫萝的尾巴已经倒向右边,再不动弹了。
仔细一看,她睡着了。半开的口中也传出了稳稳的眠声。
此时夜还不怎么深,以往正是她一边小口喝酒,一边捉弄趴在桌前写字的罗伦斯,并以此为乐的时候。今天赫萝吃了不少东西,酒却没怎么喝。或许以人的模样走在山上,真的让她感到心情相当舒畅也说不定。
罗伦斯轻轻摸了摸赫萝的头,又为她盖好毛毯。然后他本想坐回桌前再继续一点工作,可看到赫萝一脸幸福的睡颜,顿时就没了那样的打算。
吹熄蜡烛,一边留心不惊醒赫萝一边钻入同一张毛毯后,他才发现枕头全被赫萝独占了。
真是的。罗伦斯心想道。但闭起眼睛后也顷刻沉入了睡眠中。

零钱不足的问题和新道路的勘察,这两项工作尽管有许多事项要处理,可时间却像是光被花在了日常琐事上。一早赫萝背着背囊出发成了见惯的光景,夜里听她说着白天的见闻,然后沉入梦乡,这也成了恒例。
另一方面,葬礼因为眼下每家店都很忙,所以暂时推后到了秋季,然而零钱的问题却随着每一天过去而渐渐严重。旅店主人们在杂谈时,甚至提出了请石匠来打造石币*,或是实在不行就下山去各个城镇之间收集零钱之类的主意。
前者姑且不论,后者多少还有些希望。
[注:实际上石制货币真的存在于密克罗尼西亚的雅浦岛上。当地人用巨大的石轮货币做大宗交易的等价物,但交易结束后不搬运货币,只是在上面添加新的记号。这与现今美联储地下金库每天发生的跨国资金转移颇为类似。]
问题在于这个季节尽管不是冬天,但也相当繁忙。谁要担负起去村外收集零钱的责任,或者说这件事要被推到谁的头上,罗伦斯大概能预感到。
要真是那样,自己的店就得暂停营业,该怎么办……这天他心中抱着如此不安,像往常一样目送赫萝出门。
赫萝似乎已经喜欢上了在山中行走,今天她甚至带上了一个用来装蘑菇和树果的麻袋。罗伦斯仿佛看到了赫萝回来时,这麻袋被她贪心地塞得满当当的模样。为她准备一点好酒吧,他一面这样想,一面将温泉池里出来的硫磺粉摊在空地上晒干。
然后,等他抬起脸,心想大概该吃午饭时。
却突然在树荫间看到了赫萝的身影。起初的瞬间,罗伦斯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哎? 怎、怎么了?」
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所以中午时回来一趟——罗伦斯真希望赫萝来见自己是出于这个可爱的理由。但他和赫萝在一起了那么久,当然察觉到了她脸色略微不愉快的神色。
赫萝默默从树林中走出,站在罗伦斯面前,然后叹了一口气。
「出了点麻烦事呐。」
她带着厌烦说完,忽然将视线投向罗伦斯身后。罗伦斯回头一看,正是拿着藤筐准备收拾硫磺粉的赛莉姆。
「阿兰和猎人们现在还在山里望风,咱是回来叫人的。」
兄长的名字被提到之后,赛莉姆一下蹙起眉头来。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纽希拉村在边境中的边境里。隐匿而避世者,往往会逃向这样的地方来。
「他们说也不是没那样的可能。」
「呃,嗯?」
罗伦斯没从这个回答中听得要领,而赫萝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要是柯尔小鬼还在就好了……」
这个意想不到的名字让罗伦斯更不明白了。
「柯尔?」
十多年前,罗伦斯夫妇在行商旅途中邂逅了柯尔,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是旅店经营的支柱。
要说有什么非得柯尔出面不可,罗伦斯只能想到一件事。他压低了声音。
「难道说……缪莉搞了什么了不得的恶作剧,痕迹还留在那里?」
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实在是顽皮,又非常喜欢恶作剧,以前也玩过不知多少传出去定会吓昏其他村民的危险游戏。
而对缪莉来说柯尔就像是哥哥一样,所以她引发的问题大体也都是柯尔出面解决的。罗伦斯产生了这一串联想,却看到了赫萝的苦笑。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搞错了什么。
「汝也觉得柯尔小鬼和缪莉很般配呗?」
赫萝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捉弄他的机会。而后,她好像才终于解除了一直堵在喉咙口的紧张。
「不是那回事。咱说的是柯尔小鬼的知识。那些干巴巴的东西也只有他懂。」
「柯尔……教会的?」
有点麻烦的事情。赫萝是这样说的。
罗伦斯重新将双手放在妻子纤细的双肩上,以旅店主人的身份问她。
「发生了什么?」
赫萝所讲述的,的确是个有些麻烦的情况。

罗伦斯没有满臂的肌肉,也没有足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巨大财产。
他所有的,是行商时代积累来的知识,以及不算少的人脉。
「这么突然实在是太抱歉了。」
「不,不,毕竟我平时也受了罗伦斯阁下的照顾。」
身材魁梧的修道院长走在山路上,尚未干透的胡须和头发随风飘摇。所幸罗伦斯找到他时,院长正泡在温泉池里,还没有喝醉,于是罗伦斯便将事情经过向他叙述了一番,然后请他同行。
「所以才需要再请您来确认,实在是对不起……」
路上罗伦斯向院长再三道谢,但院长却向他摆手。
「我都知道的。毕竟这里是温泉水雾笼罩,连神的目光也无法企及的纽希拉。反倒是,我才应该对罗伦斯先生再三致谢才说得过去。」
赫萝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两个男人间露骨的交易。
这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是一所庞大修道院的院长——哈利维修道院。春天即将结束时来到温泉旅店,对罗伦斯提出某个奇怪请求的人正是他。
——城镇里正被教会改革的风暴席卷,积蓄了大量财产的教会和修道院则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可否请您代劳,将我等修道院的财富分配给那些最渴求于此的人。
当然,最渴求修道院财产的人,自然会给出最高的价格。
罗伦斯借助旅行商人的知识,当时积累下来的人脉,以及清浊并饮的商人法则,出色地完成了这件工作。
而放出去的人情必定是要收回来的。
出外勘测时,赫萝等人在山中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于是,罗伦斯便委托院长来鉴定。
「您是说,在山中找到了一位挂着可疑纹章,一命呜呼了的旅人?」
院长快步走在山路上。
罗伦斯则回答道。
「似乎是一具死亡多年的遗体。也许就是死在那个洞穴里的。」
无需赘述,院长大概也能猜测出情况如何。他低声说了一句「愿主垂怜」,而后对罗伦斯说道。
「逃亡北方的异端者为数不少,异端审问官们也追着他们潜伏在这里,所以此事在公开前必须慎重。如果让纽希拉卷入异端审问的麻烦中,再也没人能泡在温泉池里,我,还有我的同僚们就都失去了生活的意义。」
「拜托您了。」
此处距离最近的聚落也有数日的路程,临近若是有人迷路,消息会立刻被村民们知晓。因而发现在洞窟中的那人毫无疑问,是出于什么理由才走进了深山中。
人们从此人怀抱的行李中找到了一枚奇怪的纹章,因此立刻明白他绝非普通旅客,却不能得知其详细身份。村民们既无法判断,也不敢就地将他和他的秘密一并埋葬,大概是经过一番犹豫后,才让赫萝先回到村子,找信得过的人来处理此事。
罗伦斯和院长在中途休息了片刻,又走了一段路程,然后看到出来迎接的阿兰和猎人们。到达现场之后,他们看到还有别的樵夫正在灌木丛旁烤火。
让罗伦斯惊讶的是,此处离村子实际并不远。事发的洞穴入口是一块岩石上的裂缝,外面覆盖着蕨类植物,若是不加提醒,过路人很难会注意到。
「请小心不要踩滑了。」
罗伦斯和院长在猎人的带领下,进入岩石的裂缝,小心翼翼地通过斜坡走向洞穴里。
「唔、唔……哈哈,简直就像是巡游地狱一般啊。」
院长魁梧的身材险些要失去平衡,但最终总算顺利抵达洞中。
从外部看上去像是个黑暗的裂口,但里面却出乎意料地有足够的光照。
「果真是个适合藏匿的地方。」
此处大约有一间储藏室大小,在这盛夏时节里也颇为凉爽。罗伦斯闻到了石头被水打湿后的独特味道,四处寻觅一番后,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眼泉水。
这个洞穴并没有多深,他们很快就找到了赫萝等人发现的遗体。
院长像圣职者一般,握住胸前的教会纹章开始祈祷。
「愿主让彷徨的灵魂得以安息。」
那具遗体保存得相当完好,仅仅是失去了水分,并没有遭到虫子和老鼠的侵害。看上去甚至如同看管烧炭小屋的老人喝完酒后睡着了一样。死者靠在洞穴最深处的岩壁上,岔开双腿坐在地上,这副模样更让人产生了如此的错觉。
旅途中看到倒毙在路上的尸体并不稀奇,但罗伦斯鲜少见到保存如此完好的例子。洞窟中有水,顶上还垂着植物的根系,简直就像是这些根须慢慢吸走了他的灵魂,使之在睡梦中死去一样。
很难说这个旅人在生命将尽之时,究竟是经历着延长的痛苦,还是在最后的最后看到了希望。
罗伦斯看着遗体,漠漠然觉得或许是后者。
「简直就像是刚刚才睡下一样。」
院长的话绝非夸张。死去的旅人用左手揽着放在肚皮上的物品,右手拿着纸张模样的东西。从远处来看,如同是读信途中睡着了的老人。
「这些也是……不知他是在修缮随身携带的道具,还是看着它们回想起了自己的工作。
院长说完,罗伦斯这才发现遗体的手边还摆着东西,尽管经历了漫长岁月后,就连其上的锈迹也被黑色的苔藓之类完全覆盖。这些工具摆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看起来又好像是旅人坐在这里摆摊叫卖一样。
「木槌,铁凿,磨片……这是手锯吗。他手上的是信? 不对……」
「这是……」
院长拿在手中的并非脆弱的薄纸,而是条件具备时可以保存千年之久的羊皮纸。这张羊皮纸没有浸水,至今仍保有当年的模样。
但看到纸上的内容后,两人一齐惊得说不出话来。
直到赫萝用力掐住罗伦斯的手腕,他才回过神。
赫萝青着脸,表情僵硬。
她出现在店里时脸上的表情并非不高兴,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那张羊皮纸上画着无数狼的图案。有普通的,也有双头的,露出獠牙的,口中叼着什么的。种种狼的图案填满了这张纸。
「狼信仰?」
教会批判的所谓异教徒,平时往往是指一群将巨大蟾蜍当作神顶礼膜拜的人,但罗伦斯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其他种类的信仰。有些部族崇拜巨大的岩石或树木,有些崇拜泉水,还有供奉鹰、熊或是鱼的。狼在其中也是一个常见的门类。
他明白发现这具遗体后,阿兰与赫萝为何无法装作视而不见了。
也明白赫萝为何会恐惧,以为这具遗体会带来更大的问题。
以狼为信仰的异教徒潜入了山中。这个消息一旦传出,纽希拉势必要迎来一场风波。
「但是仅凭这些我什么也不能判断。这些行李的内容……」
院长在祈祷之后,慢慢朝遗体怀抱的行李伸出手去。他移开旅人枯枝般的手臂,解开麻布背囊的绳口。而后一只百足虫首先从中爬出。
「失礼,打扰你休息了。」
院长没有表现出什么慌张模样。目送洞穴的原住户离开后,他拿出了袋子里的物品。那是一根沉重的金属棒,既没有被苔藓包裹,也没有失去往日的光辉。大小如同手斧的木柄,拿在院长手中又像是精美烛台的基座。
罗伦斯知道那是什么。从院长的表情来看,他对这件物品也不陌生。
「唔——」
院长的叹息中有为难和困惑,但更像是松了一口气。
「看起来,此事不至于变成异端的骚动了。」
罗伦斯从院长手中接过金属棒,那东西摸上去冰凉,拿在手中沉甸甸的。
赫萝也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
这是罗伦斯一生中,第二次拿起这件工具了。
「这是,货币的压铸槌吗?」
「他的纹章也是狼。」
院长朝遗体伸出手,用手指在他脖颈上那件饰物表面擦过。
除去灰尘,下面露出了狼的图案。
「这人的衣服上也到处都是。」
赫萝自言自语了一句,罗伦斯才猛地发现。
遗体身穿的服装,还有那背囊上,原本被罗伦斯认为是污垢的东西,其实都是经历漫长岁月后模糊了的狼的图案。
「除此之外……啊,果然找到了。这是他的印章。」
那是个能放在手心上的金属块,指尖拈起的部分是狼的模样。
「还有这个,这应该是给行李上烙印使用的工具吧。居然是双头的狼,真是少见的规格。」
院长又拿起一块手掌大小的金属片。雕刻在上面的狼图案由一个身体,两个头颅,一眼看去让人觉得怪异可怖。赫萝则露出了忌讳似的眼神。
不过,这个纹样是有所代表的。
「是那个……古代因战乱而灭亡的国家吗?」
「或许是。再不然,就是战乱时某个新兴领地上的家族,雄心未竟时埋没在历史尘埃中,见大势已去,便由一名家臣带着领主最后的希望,一个人前往北方躲避战乱……之类的情况吧。恐怕这些物品可以追溯到我祖父的时代。毕竟,如今双头兽的纹章实在是过于张扬了。」
赫萝大概仍怀着不安,她对罗伦斯投来询问的视线,于是罗伦斯解释道。
「这是模仿古时一个大帝国的纹章。」
院长又从背囊中拿出一本圣典,并开始为这个旅人虔诚的信仰而祈祷。
「狼往往被人们用来代表丰收和力量。以前,应该还有人用狼图案的货币做成首饰的吧?」
这一类货币还被寄托了驱逐狼群保佑平安的寓意,因此广受旅人喜爱。
「狼头之所以有两个,分别朝向左右,是表示其威严遍及广大领地的东西两个尽头*。但是现在诸侯割据,已经没有谁再梦想统治整个世界,所以也只有存在历史渊源的国家才会使用这个图案。」
[*注:有可能影射东罗马帝国的双头鹰徽章,而狼则暗指罗马城徽。]
赫萝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罗伦斯不多理会,继续出神地盯着眼前的金属片,然后有了新的发现。
仔细一看,上面的纹样并非严格左右对称,两个狼头的雕刻深度也不同。
「这个……似乎是磨去了原先的图案,然后重新雕刻上的。也就是说……」
羊皮纸上填得满满当当的图案,恐怕就是在这孤寂无人的洞穴中,无名工匠所做的最后一个梦残留至今的痕迹。
罗伦斯对赫萝说完这些后,她露出了哀伤的表情,紧握住罗伦斯的臂膀,望着那个死去的工匠。面对以狼为图腾的死者,她也感受到了悲痛。
院长结束祈祷,缓缓站起身来。
「这个旅人倒在纽希拉,而后又被我们找到,或许这是神的指引。我想为了慎重起见,调查清楚这枚纹章属于何方之后,应该将他好好安葬。」
「是。」
在酒肉前不知节制,当自己的修道院可能因为巨额财产而遭受非议时,第一时间求罗伦斯替他转移矛头的,正是这个院长。
但他接下来的话,却让罗伦斯不觉得有丝毫虚伪。
「不过,这里实在是寒冷。若是能将他埋在纽希拉的墓地中,冰冷的灵魂也会得到温暖吧。」
罗伦斯等人爬出洞穴,对等在外面不知发落如何的阿兰等人说明完大略情况后,这天的勘测随即宣告结束。

洞穴中死去的旅人,原来属于一个约莫五十年前灭亡的小国。
这是罗伦斯通过哈利维修道院长的渠道询问了其他旅店的客人,又通过那位客人找到了一位来自遥远南方,花了近一个月时间才来到纽希拉的老领主,最后才得知的。
老领主一见到纹章,立刻露出了非常怀念的神情,而后对众人讲述起那个如今无法想像的,兵荒马乱的年代。
据他说,即便战乱平息已久,各处村落的旧仓库或农田中仍能发现此类战争年代的遗物。有些遗物的原主抓住一缕希望而成功东山再起,但更多的家族则被淹没在了时光的洪流中。
罗伦斯洗净了烙印,将它拿到太阳光下查看。果然如他所预料,原本的图样没有完全磨灭,还有痕迹留在上面。
曾经,有不计其数的人们做过这个宏大的梦,梦想过一统庞大的帝国。
无论如何,旅人的身份之谜已经解开,于是罗伦斯对其他旅店主人们说明了事情原委,并打算将遗体安葬在村子的墓地中,却不想这之后遇到了新的问题。
「不不不,您在说什么。本修道院引以为傲的历史,上可追溯至二百七十年前,旅人们逃往施坦因地区——」
「论及历史,我们教会自圣徒艾墨迪乌斯肇始,早已有六百二十年——」
「请等一下。旅人手中的圣典是皮尔森博士注解的版本,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身属里德尔宗吗! 既然如此,要抚慰这位旅人的灵魂,还是我们米雷修道院最为——」
「诡辩!」「何出此言!」「什么——!」
集会使用的仓库兼会议所此刻正一片混乱,圣职者们争论着究竟谁有资格在埋葬旅人之际担任祭司。毕竟纽希拉村聚集了全世界最德高望重的圣职者们。百位船长挤在一艘船上必定要发生争执。白胡子,黑胡子,激动得脂汗淋漓,熠熠生辉的秃头,四处挥舞的枯瘦手腕,高高挺起的肚子们全都围在桌旁吵了起来,活像是一个笼子中塞满了牛羊鸡豚。
戴着铁盔,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早就听腻了主人们之间的争吵,直到圣职者们互相揪着领子扭打在一起,他们才终于得到机会拉开了这些人。
领主们坐在铺着绯红坐垫的椅子上,用鹰一样的目光关注着场上情况。他们在自己领地上的教会和修道院中投入了大笔资金,因此自己支持的圣职者树立了权威,就等于他们本人所树立了权威。更何况洞穴中还是一位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中为忠诚、信仰与梦想而死的旅人,换句话说,是战争年代的英雄。
谁来安抚他的灵魂,这在圣职者云集的纽希拉是个不能妥协的问题。
罗伦斯在会场角落观望了一会儿,不禁发出一声叹息来。
随即他又慌忙噤住口,担心被人听到后惹来非议,却不想旁边传来了一阵没忍住的笑声。
「实在是无趣啊。」
说这话的,正是那位将旅人身世告诉村民们的老领主。他虽不是罗伦斯店里的客人,却好几次租借过狼与香辛料引以为豪的洞窟温泉,因此也与罗伦斯认识。
「对战争年代的生人,我觉得就应该按照战争年代的礼数来。」
「战争,年代?」
罗伦斯也认识一群佣兵,但要说起来战争终究会影响生意,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所以他对这些并不怎么了解。
「唔。战场上的规矩可不要什么圣职者,把亡骸埋进土里,好酒的就倒些酒,不喝酒的就埋些喜欢吃的东西。根本不需要没完没了的祈祷,或者争论由谁来埋葬。」
实用是战场的第一准则,谁都能明白这一点。
尽管这位老领主秃头又削瘦,但罗伦斯想象着他一手持剑,一手为入土的战友洒下饯别酒水的模样,突然觉得事情就该如此。
「不过,战争结束了,舞文弄墨的家伙到处抛头露面,或许这也是和平的一种证明……」
老领主又叹了一口气,又对身边人使个眼色,在其搀扶下站起身来。
「你们店里的洞窟温泉,现在空着吧?」
「哎? 嗯,毕竟现在各位客人都在这里。」
「那就好。之后我要去泡一泡。」
「明白了。本店恭候大驾。」
罗伦斯恭谨地低下头,目送老领主离开。
而后他心想自己留在这里也只会白费时间,于是走出房间去。
小小的村公所终究挤不下所有人,围观者在敞开的门外形成了一道人墙,再外侧还有添油加醋讲述屋内情形的说书人,以及其他听得津津有味的客人们。
罗伦斯苦笑起来,突然发现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是带着兜帽,遮住了半张脸的赫萝,她正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啊,正好,我刚想要回店里去。」
赫萝点了点头,然后快步走向前去。简直就像是游玩正尽兴时被拉来教会的孩子一样,可说想要看看情况然后跟过来的,正是赫萝本人。
以往总是走在罗伦斯身边的赫萝,此时却比罗伦斯快了两步。基本上,这种时候她都是在闹脾气,按照以往的情况来看,赫萝应该是嫌弃罗伦斯将她晾在了一旁。
可说自己在外面等着的也是赫萝本人,所以原因一定是别的什么。
「别在意啦。」
罗伦斯开口时,两人已经远离了村公所的喧嚣和沿路旅店的乐声,走在那条坡道上。
「汝说啥?」
赫萝头也不回地答道。罗伦斯只好苦笑着接着说。
「那里的骚乱不是你的错。」
罗伦斯询问过发现遗体的详细经过,原来是赫萝和阿兰都凭敏锐的嗅觉闻到遗体的气息,本想直接忽略,却又怕是迷路的旅人,前去确认一番后,发现此人携带着种种与狼有关的物品,于是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结果,虽然不至于给纽希拉招来异端审问的风波,却让客人之间起了这样一场争执。
个性一板一眼的阿兰当然会觉得惶恐不安,赫萝似乎也因为内疚,连日来一直显得无精打采,露出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大胡子们争来争去的事,咱一点都不关心。」
但赫萝却执着地这样回答道。那为什么你要来看他们相互攻讦的场面?罗伦斯想开口这样问,又发现问出口可能会引她生气。赫萝虽然自称贤狼,也有狼这种森林之霸主重视荣誉的一面,但她同时也敏感又怕寂寞,让人一刻都放不下。
如此个性堪称为乖僻了,可也正是这样的赫萝对自己敞开了心门。想到这里,罗伦斯感到由衷的喜悦。
又或许,这就是商人的别扭个性:越是难以满足的客人,越能激发他们的成就感。
「何况,咱还在想汝那边是不是平安无事。」
「我这边?」
罗伦斯愣住了,而赫萝则蹙起眉头来。
「汝想了很久的那个,看这样子是怎么都办不成了呗。」
终于明白了她想说什么。赫萝所说的,是罗伦斯提出的那个葬礼计划。
「确实是啊……。村里要是真的办起那么一场假的葬礼,他们肯定又要为祭司的位置争个没完。看那样子,我觉得是没希望了。」
先前试行时,因为参加者很少所以不成什么问题,可若是以全村之力当作节日来举行,那么走在棺木前面的祭司就毫无疑问就是纽希拉的颜面。
那群老人纷纷涌向自己面前的模样,罗伦斯几乎能用眼睛看到了。
但让赫萝无比在意的就是这个吗?罗伦斯提出的计划似乎就要为村里做出贡献,他自己也非常期待能因此被接纳为村里的一员,而赫萝则觉得是自己破坏了他的梦想——虽然这事件说到底只是个意外……。
实在很像是赫萝可能落入的思维陷阱,不过罗伦斯当然不会这么想。
「但是关于这件事,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似乎是觉得他的安慰太随便了。
「是真的。毕竟,我可是一点都没想到那群圣职者对名声看得那么重。你想想看,假如没有这一次经历,直接傻乎乎地把举行活动的事情告诉他们,然后会怎么样,一定要比现在的状况糟糕得多。」
赫萝仍旧走在前面几步的位置,但开口问了一句「怎么说?」。
「因为,那可就不单单是计划终止而已了。如果这件事让客人们之间闹出无法收拾的争吵,责任要由谁来负?肯定是我啊。那样别说成为村子的一员了,以后如何待下去都是问题。你救了我一次,真的。」
罗伦斯露出真诚的笑容,赫萝这才放缓脚步,靠近了他。
「何况,举办那个葬礼本来是为了收集货币,可是现在我知道了,那根本行不通。」
罗伦斯自言自语般说道。与其说是在安慰赫萝,这更像是他的抱怨。
「本来是想用葬礼上的献灯和捐献把有钱客人们身上的零钱吸引过来,但这些钱肯定首先是到葬礼祭司的手上。村里人当不了祭司,所以得到好处的就是某个圣职者。所以其他的圣职者才会吵起来,他们在会场里争成那个样子,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这里。」
罗伦斯不加掩饰地长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多少年没有行商,我的头脑也不灵活了啊。」
赫萝依旧没有回头,但罗伦斯能从气氛中感觉到她在倾听自己。
「我又一次只看到了赚钱的机会,却没发现眼前的大坑。这次之所以没吃苦头,多亏了平时供奉给你的那些酒和肉啊。」
最后一句话说完,赫萝转过身来在他的手腕上拍了一下。
「别糊弄咱。咱这次什么主意也没给汝出。」
「招来幸运,这不也是女神的工作吗?」
罗伦斯拉起那只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但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慢慢退去了。因为赫萝的表情依旧阴沉。
「……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情真的,完全不是你的责任,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说我给村里招来了麻烦什么的。咱们真的是在踩上毒蛇尾巴的前一刻,把脚收了回来。」
身为旅行商人,在路过的村子中被村民当作扫把星,进而遭到刁难的事情实在常有。为了人身安全,罗伦斯一直对那种气氛格外敏感。
但这次他没有嗅到危险的空气,甚至因为客人们一齐加入了这场骚动,旅店主人们还乐得清闲。
这次事件不过成了繁忙时节中的小小插曲。
「这些,咱都明白。」
那你为什么——罗伦斯几乎要这样脱口而出。
他之所以将话咽了回去,是因为看到走在前面的赫萝转过了脸,脸上的泪水眼看就要决堤。
「……赫萝?」
比起惊愕,罗伦斯首先感到的是不解。他唤了赫萝一声。
赫萝究竟是在意什么?
是因为自己对此丝毫不解,所以让她失望了吗?
各种疑念萦绕在胸中,然后。
赫萝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像脱兔一样反转身体,紧紧抱住了罗伦斯。
「噢,哇!」
罗伦斯险些失去平衡,最后才总算搂住了她。
赫萝将脸埋在罗伦斯胸前,环在他身后的双手则丝毫不肯松开。
疑惑中罗伦斯不知该如何开口,而后首先打破沉默的,是赫萝呜咽的声音。
「汝,汝真的在这里呗?」
「哎?」
赫萝更加用力地搂紧他,又重复了一次。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
赫萝抬起脸来望着他。罗伦斯看到那张脸就像是要被不安的黑暗吞噬一样。
「你啊……」
罗伦斯的声音令赫萝一惊,然后她又伏下了脸。
熟识的小贩走过身边,明显是装作了一副没看到两人的模样。
奇怪的谣传又要横行一阵子了,尽管心里有此预想,可现在眼前的赫萝比什么都重要。
「好啦,稍微到远处一点吧,这里会被人看到的。」
离旅店有一段距离的沿路杂木林中,刚好能看到一截树桩。罗伦斯拉着赫萝的手走过去,然后两人一同在树桩上坐下。从这个视角看到村子,他突然想起从前行商时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吵架后尴尬和好的时候,在森林中被抑郁的阴雨连续拖住脚步好几天的时候,以及……。
桀骜不驯的公主,抽泣着依偎在罗伦斯身体上的时候。
罗伦斯用手搂在赫萝肩上,开始在心中回想。
——在这里的汝,是真的汝呗?
然后他轻轻拍了拍赫萝娇小的脊背,苦笑着叹了口气。
赫萝之所以这样的第三种可能。
做了噩梦。
「我终于明白了。你啊,该不会是觉得死在那洞穴中的人,其实是我吧?」
她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看来是猜对了。
赫萝活过了数百年的时间,几年,几十年对她而言不过是片刻的小憩而已。人的一生在她眼中更像是梦幻泡影,而就连罗伦斯有时也会猜想,眼前太过幸福的每一天都只是梦,自己其实仍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马车驾台上,打了一个小小的盹而已。
洞穴中的尸体毫无疑问是个旅人。他手中握着的,则是被狼的图案填满了的羊皮纸。
爱钻牛角尖的赫萝,难免不会将这当作是什么暗示。
假若真是如此,也就能解释她回店里来找自己时,为何脸上是那样一副表情了。
「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罗伦斯笑着说了一句,她立刻抬起头,用尖锐的眼神瞪了过来。脸颊上满是泪水,嘴唇则悲伤地拧着。
「那事情就简单了。你真正害怕的,是那个压铸槌吧?」
赫萝瞪大了眼睛,罗伦斯则露出苦笑。
「喂,你也稍微信任我一点好不好。」
再怎么被批判为榆木脑袋,和赫萝相伴了这么长时间,她的想法罗伦斯大体还是能看出来的。
可是,赫萝立马露出一副嫌弃神情,小声说了一句「大笨驴」。
「没事的。我们带着太阳的压铸槌在北方辗转,在最关键的时候成功了。绝不是失败后逃入洞穴,然后死在了那里。」
赫萝的眼角又一次流出泪水,然后她伏下了脸。
只是,两人所经历的冒险实则惊险万分,以至于真的可能出现上面的那个结局。
如果德堡商会发行新银币的豪赌失败,那么自己或许就真的会变成那位旅人。
无路可逃,无处求援,和赫萝一起在那洞穴中慢慢死去。而后赫萝一定会一直留在自己的亡骸身边,直到忘了她为何会在那里为止。最终她会分辨不清眼前与梦境,将睡梦中所见的那个世界当作现实。
这种可能性,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但是,区别之处在于,我们成功了。」
因为幸运,也因为赫萝。
罗伦斯将脸贴近赫萝的耳根,嗅着她的味道。
好像晒干的草堆一样,令人怀念的香味,属于眼前的赫萝的香味。
「你说要去看他们在会场里吵架,其实是想去确认,看看那个死去的旅人是不是名叫克拉夫特·罗伦斯,对吗?」
赫萝踌躇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脸却仍旧没有抬起来。
「……」
真死心眼啊,罗伦斯想说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赫萝正在发抖。
寿命不同,让他们的世界也变得不同,其程度超过了罗伦斯的预想。
赫萝明白这一点,所以好几次打算抽身而退。
握住那只手不让她离开的是自己,因此让赫萝幸福的责任也在自己。
罗伦斯在心中坚定决心,而后将视线转向远方。现在自己能做什么呢?他心想道。抱紧她,吻她,在暖炉前陪她喝温热的蜂蜜酒,这些什么时候都可以做。可是还不够,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让他确信是自己亲手为赫萝带来了幸福。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罗伦斯坐在杂木林中望着村子,心想假若自己可以钻进赫萝的梦境中,将她所见的噩梦擦得干干净净就好了。接着他猛地回过神来。
「啊,这样就好了啊。」
怀抱中的赫萝打了个激灵。
罗伦斯有些粗暴地揉着她的头发。
「听我说,赫萝。」
他的口吻听上去轻松极了,就像是提议说去散个步一样。赫萝也终于抬起脸来。
「我虽然证明不了现在的这一切不是梦,」
赫萝的双眉立刻又不安地垂下去,罗伦斯则一手搂起她的肩膀,一手伸向膝盖,一下子将赫萝抱起,然后站起身来。
赫萝瞪大眼睛,愣住了。
「如果是梦,就让它是吧。我们来让它变成一个好梦。」
不知是吸鼻涕,还是咽了一口唾沫。赫萝的喉咙动了一下,然后她用干哑的声音开了口。
「……汝呀,要做什么——」
「很简单。」
罗伦斯在她的眉角吻了一口,然后说道。
「讨厌的东西,埋起来就好了。」

即便是夏天,夜里气温也会陡然下降。人呼出的气息则因为树木散发的湿气,变成了淡淡白雾。
『汝哟……真不知该说汝是大笨驴还是怎么……』
赫萝现在是狼的模样,语气却是这副模样下鲜少能见到的柔弱。
罗伦斯摸了摸她脖颈周围的毛,然后将锄头重新在肩上扛好。
「偶尔这样乱来一次,也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
看来就算是狼,似乎也能露出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表情来。
『哼,大笨驴』
赫萝用鼻尖轻轻顶了一下罗伦斯的头,但罗伦斯发现,她的尾巴正开心地左摇右摆着。
「那么,店里就拜托你们两个了。」
阿兰因为村子的骚动,眼下正滞留在狼与香辛料里。赫萝变成狼之后,他和赛莉姆自然也意识到了事情有变。罗伦斯趁两人躲在墙角后偷看时对他们嘱咐了一句,而后两人才战战兢兢地从墙背后走出,点头表示应允。
「那,我们走吧。」
『唔。』
赫萝和罗伦斯这番夜行的目的地,是那个洞穴。
因为给赫萝带来不安的,那个带着羊皮纸与压铸槌的旅人,正是沉睡在洞穴中。
那么,只要用自己的手快些挖开三尺地将他埋葬就好。这样,即便眼前的一切是梦,两人的视线也再触及不到能打破这幸福梦境的东西了。
以前的赫萝或许不会喜欢这种理论,她会想办法寻求证实,而不接受敷衍的解决方式。但是,岁月流逝,两人的关系也改变了。
赫萝会相信罗伦斯的话,会陪着罗伦斯做傻事。
赫萝在前面带路时,罗伦斯像孩子一样追着她的尾巴跑了起来。往常夜晚的森林实在教人生畏,但和赫萝在一起,他什么也不怕。
罗伦斯迈起大步,却不想眼前的尾巴突然停住,他刹不住脚,一头埋在了毛里。
「哇噗,喂,赫——」
这句话,连同他的脑袋一起被赫萝的尾巴盖住了。
『有人。』
赫萝小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喉咙深处的低吼一样。
罗伦斯噤住口,从尾巴的毛中探出头来,仔细查看周围。
树林的另一端,很远的地方,能看到微弱的灯火。
『好像,打算做傻事的还不只咱们俩呐。』
「怎么说?」
赫萝露出了嘴巴一侧的牙齿。这是在苦笑。
『恐怕,那群家伙争不出个高低,于是打算来凭实力解决,碰巧被咱们撞上了。』
罗伦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被赫萝带着,一同露出了苦笑。
『怎么办? 咱现在跳出去,给他们上演一出森林使者降临了的戏码?』
赫萝低下头,撒娇地用脸颊蹭着罗伦斯的身体。
就像是在说『现在咱什么傻事都愿意帮汝干』一样。
罗伦斯用手抚摸着她脸上的毛,开始考虑起来。
「那样是有不少看头……不过,之后这里就又要多出一个奇迹名胜了。」
『不好呗?』
「然后那边的家伙们肯定会说,奇迹是在自己眼前发生的,所以掌管这里的也该是自己。这样绝对要惹出新的问题来。」
『唔……』
赫萝摇着尾巴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是,真没想到居然有好几个人都想要趁夜把遗体运出去……真是的,这样还不知何时才能等到下葬。」
罗伦斯说完,赫萝巨大的眼睛慢慢眨了眨,然后又眯起来。
『要是真有魂魄之类的,咱真想直接去问问本人,然后也没这么多麻烦了。』
「确实,那样问题立刻就解决了。」
罗伦斯笑着表示同意,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直接,问灵魂?」
『……怎么,汝觉着自己耳朵比咱还灵不成?』
赫萝的狼耳大得甚至可以供幼童遮雨。她歪起脑袋,坏心眼地想用耳朵把罗伦斯罩住,让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老鼠一样。他一边躲着赫萝的耳朵,一边仍在继续思考。
「不对……那个旅人的愿望,不是很明显吗?」
『嗯,唔?』
「所以说……呃……」
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脑筋也不再那么灵活了。罗伦斯觉得自己好像停在了离答案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赫萝先是直盯着他,然后又朝洞穴方向望去,最后再把视线转回罗伦斯身上。
『汝是想替他造出货币来?』
旅人的梦就是这个。因为货币铸造正是领主权的象征。
「是这样没错,可你觉得我们为什么会为货币的事情头疼啊?」
赫萝微微缩起脖子,眯起眼来露出了狼打量猎物的视线。
『……咱可是贤狼赫萝,别小瞧咱。这还不是因为私自轧出货币后,领主就要为谁说了算的问题找上门来?』
「完全正确。何况,我们也没有矿山。」
『把别的钱熔掉不就成了。』
「嗬,你还挺有办法的啊。」
『……』
赫萝用鼻子撞了罗伦斯。这次是认真的。
「好啦,我错了,我错了。」
等罗伦斯道歉后,她才哼了一声。
『大笨驴。何况,还有一个问题呐。』
「嗯?」
『汝以前不是一直这样说呗?』
罗伦斯抬起头望着赫萝庞大的身躯,像是乞求神谕一样张开双臂耸了耸肩。
『钱财是带不上天堂的。到底怎么办,才能告诉那可怜旅人,说他的梦已经实现了?还不是像那个秃头说的一样,按照从前打仗时的规矩来。把轧出来的货币埋在墓里——』
就是这个瞬间。
在黑暗的森林里,罗伦斯看到了明亮的光。
「就是这个!」
他不由得大叫起来,同时被巨大的什么东西压倒了身体。
是赫萝的脚掌,而她本人正伏身朝灯火处张望。
『大笨、大笨驴。』
「……对不起……」
之后两人屏息了一阵子,所幸似乎并没有被发现。
『所以呢?汝想到啥主意了?』
赫萝趴在地上,对他投来惊讶的视线。
就像是,愚蠢商人无数次朝赚钱的机会高歌猛进,最后却屡屡遭到挫败,陪伴他走完这一路后,伴侣露出的疲累眼神。
可她半咧的嘴却又像是在愉快地期盼着,等着罗伦斯说出新的,不着边际的计划。
当罗伦斯说完他的想法,赫萝果然摇着尾巴露出了开心的模样。

罗伦斯想到的方法对他一个人而言就像是画在地上的饼,要让饼从图画变为现实,他就需要相应的协助。
安排好诸多准备事项后,次日一早,他来到了依旧吵个不停的村公所里。
「所以说,先前我已重复过多次——」
「我们也同样反复申明,不承认这种——」
「你们一直这样空谈,难道对信仰——」
在这无休止的争论声中,罗伦斯等人拨开人墙走向前去。
看热闹的观众,领主,以及领主的随从们,纷纷对他投来奇异的视线。
但没有人阻拦他,因为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那个老领主。
「归根到底,我们所求的难道不是救济羔羊的灵魂——」
老领主忽略了圣职者们的唇枪舌剑,在他们当中将长剑高高举起,连鞘砸在桌上。面红耳赤的人们立刻像陷进沼泽的野雁一样,伸长脖子陷入了沉默。
「没错,是要救济灵魂。」
有个活像是咽下一块石头般的圣职者,终于勇敢地开口说道。
「……所以,我们正在辩论其方法……」
「其方法?」
在往昔战场上的旧强者面前,以神之侍从自居的圣职者闭住了嘴。
从这位老领主的年龄来看,恐怕他的子辈,甚至孙辈都已经长出白须了。
「方法还不够明了吗?」
老领主大声说完,挤满了人的村公所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此人为梦而生,为梦而亡。那么除了实现其梦想之外,难道还有别的途径?」
说完,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把货币的压铸槌。
「不、不对,这可不行」
一位壮年领主从华丽的椅子上站起身来,脸上满是惊愕。
「你不要冲动。这办法是不会有出路的!」
别的领主也慌忙起身阻止。连圣职者就要扭打成一团时也不在意的他们,此刻却为一把压铸槌而惊得脸色煞白。
因为每个人都知道,这把槌子一旦被拿出,问题就要扩大上数倍。
「嗯?你们怕什么。你们以为我这老头子能拿它做什么?」
历战的老领主如同狐狸般笑了起来。疑惑的领主和圣职者们,这才意识到还有罗伦斯等人站在老领主身旁。
「做什么……不,这不重要,你身边的是旅店里的人吧? 你们,难道要给这村子招致灾厄吗?」
「完全不是。」
回答的人是村公所的主持人。他经营着村里历史最久的温泉旅店。罗伦斯事先阐明想法后,他当即便表示愿意为了村子的安宁而尽全力提供帮助。
「除了让来访纽希拉的诸位能在这里安心享乐外,我们别无所求。因此,我们也希望能在旅人的问题上发挥一些作用。」
「所以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说要制造货币,也是为了解决眼下的货币难题吧? 别天真地以为这是什么一石二鸟的好主意,更别天真地以为,你们也能像德堡商会那样简简单单就造出货币来!」
反驳的声音听起来颇为慌张,好像暗示这些事情只是出现在脑海中就成了大罪一样。于是老领主再次开了口。
他挥着手中的压铸槌,活像在驱赶苍蝇般。
「谁说要制造货币了。我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因此才要遵照着神的教诲,为那旅人实现未竟之梦。」
「不,可是……旅人的梦想……不就是……」
老领主干脆利落地打断了支吾的圣职者。
「当然,就是用这压铸槌和印章,让刻有他们纹章的东西广为流传。如果人人手中都有这把压铸槌印出的东西,他想必也能感到心满意足了。」
老领主的回答听上去像是在嘲讽所有人。这立刻激起了年轻领主们的愤怒,毕竟坐在这里的领主大多都积累了相当的业绩。
「所以我们才说这就是问题所在。压铸槌不用来制造货币,还能用来做什么。当作擀面杖吗?」
『没错,就是这样!』房间中爆发出激愤的声音。
「这个嘛,诸位说对了八九分。」
老领主却只是淡淡一笑,其他人的势头顿时削减了不少。
紧接着,饱经风霜的领主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罗伦斯等人揭开了罩在手中藤篮上的布。
「这、这是?」
会场中顷刻间充满了甜美的黄油味道。
「我老了,对食物不怎么关心,所以不怎么了解。但据这位曾游历世界的罗伦斯先生说,这种奇怪的干面包是某个小村的特产。于是我们稍加改进了一番。」
罗伦斯捧着篮子走道领主们面前,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呈给他们。
「这是……无酵饼?」
「不,不单单是无酵饼。这莫非是曲奇?」
「唔……和南方的曲奇也有不同……」
不愧是阔绰的领主们,他们对食物相当了解。准确地说,这是加入超量鸡蛋与黄油后,将柔软的面包胚切薄后烤成的。
很快,他们也注意到了干面包上的花纹。
「啊,这是压铸槌上的花纹,是面包的货币吗!」
「如此一来,还有哪位领主对此有异议?」
「我们村落中也没有面包坊公会。」
村公所主持人又加了一句。
「何况我相信有一件事,这村中不少人,包括罗伦斯先生,也包括在座的各位,大家一定都想过。」
罗伦斯接着老领主的玩笑,将计划的重点说了出来。
「——用货币,把肚子填得满满当当。」
在座的人们中有不少都积蓄了丰厚的财产。罗伦斯听到有人发出颇有深意的困惑苦笑,不过,眼下谁都不会将怒意表露到脸上来。
老领主又接着说道。
「我曾走过从前的战争舞台,追着那些为旧梦而生的人们。战场上没有吃,没有喝,更不会有神的庇护。随军祭司不知多少年前就在山中停下了脚步,永远沉睡在那里。祈祷之后再埋葬战友,这种奢求我从来都不敢想过。不过是能挖出一个坑,放下一片肉干,倒下些许酒水,权当墓碑的代替而已。」
老领主的一席话,让那些打算搬出战功来炫耀的人都闭住嘴,露出了一副认真表情来。‘’
「作为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我认为尽力实现故人的遗志,才算是对那个时代真正的饯别。」
领主们一齐离开椅子,单膝跪地表示敬意。
如此一来,圣职者们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如果不能和这些领主构筑良好关系,今后他们返回故乡就会变得相当麻烦。
老领主以压倒性的态度等了很久,等着圣职者们反驳的声音。
然后,看到所有人都低伏下视线后,他开口说。
「我要按照战场的规矩,以战友之礼埋葬故人。圣职者诸君——」
神的羔羊们抬起视线来。
「希望诸位能为埋在坟墓中的这些面包货币捧上祈祷,让它们抵达神的天国去。」
人们面面相觑。
此事无关谁比谁地位更高。
毕竟,谁都不知道这些面包货币是因为哪个人的祈祷而升入天国的,也不会有人因此感到面子上低人一等。
「这样的话……那就……」
听到支支吾吾的同意声传出,老领主点了点头。
「那就这样决定了! 全员,开始行动!」
啪,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所有人都挺直了脊背。
于是,险些降临纽希拉的一场骚乱,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抬着棺材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发向旅人沉睡的洞穴。有几位旅店主人也跟在后面,但彻夜未眠的罗伦斯只是目送他们离开而已。
昨日和老领主说明计划,得到了他的首肯与支持后,罗伦斯又在村子里绕了一圈,找过了村里的旅店主人们。仅仅如此就花费了相当时间,而后他回到了狼与香辛料叫醒汉娜,与阿兰和赛莉姆一起揉面,再用印章,烙铁和压铸槌给炉子里的面包轧出花纹, 等这一切都做完,天眼看就要亮了。
现在他的肩膀和腰都累得发酸,眼窝后也隐隐作痛。
年轻时自己做起生意来,明明可以三天三夜眼皮都不合一下的,想到这里,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
等到人们都走进山,他才开口说。
「回店里去吧?」
一同跟来的赫萝点了点头。罗伦斯用沾着面团碎屑的手牵住她,赫萝便开始用指甲挠起他的手来。
「喂,很疼的。」
赫萝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用指甲抠掉那些洗也洗不干净的面团屑。
「还是说,去看着他们下葬?」
这句话说完,赫萝的手指不动了。
可是走了几步,她又开始挠起罗伦斯的手来。
「不去。」
赫萝的口吻就像是闹别扭的少女一样。
「说得也对。危险的东西,已经入土为安了。」
赫萝哼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之所以没有继续抠罗伦斯的手,只是因为她腻了而已。
然后两人默默走回村去。以往热闹喧嚣的大路,此时因为无人的缘故变得非常安静。仿佛连日来的那些骚动,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你害怕自己睡着吗?」
赫萝一下子站住脚。
彻夜烤完面包后,赫萝喝着酒不肯去睡觉的理由,只有一个。她害怕自己再睁开眼时,就会从这场梦里醒来。
因为害怕,她才跟着罗伦斯来到这里。
罗伦斯笑了笑,走到赫萝面前,然后手伸进自己的上衣口袋。
他掏出了一枚印着狼图案的薄面包。
「给你。」
把面包递到赫萝嘴边,但她一脸嫌弃地拧过头去。
罗伦斯耸耸肩,掰下一半面包,自己吃掉了。
「剩下的你还是拿着吧。」
他把另一半装进了赫萝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原先的袋子已经给了女儿缪莉,这是个新的袋子。
赫萝没有抵抗,只是投来一副『汝有什么打算』的视线。
「这样,哪怕一觉醒来之后你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在哪里的麦田里——」
话说到一半,赫萝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罗伦斯则笑着用双手夹住她的脸颊。
「哪怕是这样,你只要顺着这块面包的味道找下去就好了,我一定,就在那里等着你。」
赫萝凝视着罗伦斯,看到罗伦斯的笑容,她的眼眶中滚下泪珠。
接着,她才好像回想起贤狼这个自称来。
长着亚麻色兽耳和尾巴的贤狼,深深吸入一口气,用力挤出笑容说。
「那就别用面包了,改成香辛料呗。」
「因为这样吃起来比较好吃?」
罗伦斯大笑起来,而赫萝则紧紧抱住他。
罗伦斯也搂住赫萝娇小的身体,开口说道。
「好啦,回去吧。回到我和你建起来的店里去。」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点点头,拉起罗伦斯的手。这一次,她的模样不再像是欲言又止了。
两人一同走在路上。
在这纽希拉短暂的夏天里。
抬头望去,天空蓝得仿佛能将人吸入其中。

(《狼与蓝色的梦》 完)


  狼与收获之秋
  
  唰,唰,罗伦斯听到这样静悄悄的声音,然后醒了过来。
  难道是下雪了? 可就算纽希拉的短暂夏季一眨眼就会结束,这也实在是太早了。
  想到这里,他才看清眼前的情景,是赫萝正在打理尾巴。
  「原来是这声音啊……」
  一旦开始下雪,旅店的工作就立马会变得忙碌。罗伦斯松了一口气,抬起的脑袋也再次垂了下去。
  眼下才进入秋天的门槛,夏天的泡汤客人们刚刚离去,冬季营业的准备又还早,在这段贵重的时间里,早上就是睡个回笼觉也没有问题。
  「掉下来的毛你要好好收拾啊……」
  说完这句话,罗伦斯把毛毯拉到肩膀的位置,然后又翻身背对赫萝睡下了。
  就在他正要将全身委与涌出的睡意,让它们溶解一整年的睡意时。
  一块毛皮突然盖在了脸上。当然,不是什么防寒用的兔皮。
  毛皮的色泽堪称上乘,却迥异于鹿、兔子之类以草木嫩芽为食的动物。既不像狐皮那样凌乱,也不像熊皮那样粗硬。
  那是狼的毛皮。利落而柔顺,穿行在田野间时,仿佛一阵风般顺畅。
  但是,平时让罗伦斯称赞不绝,喜爱不已的这条尾巴,如今也不过是通往梦乡的阻碍而已。
  「唔——……怎么了啊……」
  他无情地拨开尾巴,可脸颊又被赫萝的手掌啪地拍了一下。
  「咱们今天不是要拾栗子去呗?」
  「上午再去也可以吧……」
  如果不仅拨开了尾巴,连手也拨开的话,赫萝一定会生气。罗伦斯本能地明白这一点。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拉近那只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握住,十指相缠,最后在吻一口……之前还是输给了睡魔,继而发出鼾声。
  被晾在一旁的赫萝叹了口气,摇着尾巴。
  「大笨驴。」
  轻声说完后,她也钻进毛毯,抱紧罗伦斯的脊背。
  季节正踏在秋天的门口。
  整个纽希拉都笼罩在静谧中,早晨的空气清爽而闲适。
  
  对掌管后厨的汉娜,以及才来旅店不满一年,却将杂务到账簿一手包揽的赛莉姆嘱咐完各类事项后,罗伦斯离开了旅店。回笼觉睡得太久,此时已经临近中午。在这平日里白昼就没有多长的纽希拉,天色恐怕很快就要暗下来了。
  罗伦斯挎在肩上的袋子里装着白天吃的面包、烤好的咸肉。除此之外背上还背了几个袋子:叠起来的用来装捡拾的树果和蘑菇,另外的皮袋里则是路上喝的水和葡萄酒。
  这副模样看起来简直如同走街串巷的货郎一样,而快步走在前面的赫萝则一身轻装,正用拾来的树枝逗弄蜻蜓。
  「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太公平吗?」
  罗伦斯一面重新担起背上的行李,一面这样说,而赫萝则回过头露出一副不解模样。
  「有啥呀?」
  看她摆出这么一副纯真无邪的模样来装傻,罗伦斯也只好叹了口气,回答说「什么也没有」。
  赫萝迈着轻快的步伐,好像那娇小的身体都要长出羽毛来一样。看起来只是十余岁的少女,但她的真身是寄宿在麦粒中,活过了上百年的狼之化身,走起山路来当然自在。
  不只如此,她还拥有狼的耳朵和尾巴,小小的身体蕴含着巨狼的力量。有时赫萝会突然站住四下嗅嗅,然后头也不回地用手里的树枝敲敲树根,算是发出指示。
  罗伦斯像仆人一样蹲下来仔细看,大抵总能找到硕大的蘑菇。有时也能看到野鼠的巢穴,里面的老鼠一家不安地从巢中抬头望着他。这种时候,罗伦斯就会放下一小块蘑菇,代替赫萝为她的恶作剧道歉。
  「说起来,你今天心情真好啊。」
  罗伦斯打开背着的一个袋子,一边摘蘑菇,一边对赫萝说。
  温泉旅店里要顾及客人的目光,所以赫萝总是局促地用三角头巾和裹腰掩盖住耳朵和尾巴。现在没了这些束缚,仅仅如此或许就让她有了种解放感。夏季的客人很多,需要赫萝承担的工作也不少。何况今年最忙碌的时候,纽希拉村民还找到了一个很久之前迷失在森林中,最后死去的旅人尸体,并因此闹出一场小小骚动。眼下这些事情都已经解决,赫萝一定是从心底里享受着这放松的秋日天气。
  而且,要说轻松,罗伦斯也是一样。
  往年他们身边还有独生女缪莉在。如太阳的化身般天真烂漫的缪莉,一钻进森林就真的变成了一头小狼。朝前跑的时候看都不看路,跌跤,摔在地上,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打着试胆的旗号把毒蘑菇放进嘴里也不是一次两次。
  今年罗伦斯再不需要为缪莉的大胆行径而提心吊胆,他甚至还能一边走,一边悠哉地看着栗鼠坐在枝头啃食树果的模样。
  只不过,那种让人头疼的喧闹,罗伦斯其实很喜欢。
  缪莉追着她像兄长般仰慕的柯尔外出旅行,已经过去了多半年的时间。自己之所以会挂念他们俩,也许不单单是因为一颗父母心,更是因为想念那钟已经消失了的喧闹。罗伦斯心想道。
  倘若是这样,每当罗伦斯挂念起缪莉,翻来覆去地读他们寄来的信时,赫萝也的确有理由责备他是个大傻瓜了。
  毕竟,眼下赫萝之所以表现出一副莫名的愉快模样,大概正是为了填补自己心中的这个空隙。
  「……不,还是我想太多了吧。」
  赫萝走在前面不远处,正试图和一只看起来独立才没多久的年轻狐狸一起抓蛇玩。那条引以为豪的尾巴上沾满了落叶,惹得她发出一阵无拘无束的笑声。
  「嘿咻。」
  真不愧是赫萝,她对纽希拉周边的山区了如指掌,连野鼠的巢都记得。哪怕是一边玩一边走,在她的指引下,拿来的袋子也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这样一来,或许没等走到长着栗子树的地方,罗伦斯就要累倒了。
  罗伦斯叫住赫萝,想要提前休息一下,而赫萝则像森林中的精灵一样,伸手指向树木深处。
  有株老树倒在那里,刚好形成一片可以晒到太阳的广场。倒下的树干旁孤零零地开着一朵花,茎很细,花瓣是漂亮的淡红色。罗伦斯坐下来放下行李,发现采来的蘑菇已经多到可以拿出去卖的程度。
  「喏,喝水。」
  他坐在横倒的树干上准备张罗午饭,发现刚才消失了踪影的赫萝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盛水的皮囊。
  大概,刚才她是去水塘里打来了这些新鲜的水。
  「噢,谢了。我现在开始做饭,你稍等一会儿。」
  「唔嗯。多放点肉呀。」
  赫萝说这话时,脸上甚至都没有往常的狡黠模样。她站在罗伦斯身边享受地眯起眼睛,一边望着被和风拂动的树木,一边这样说道。
  罗伦斯轻轻笑了两声,像是开玩笑一样地在面包里夹满了肉,然后递给赫萝。
  赫萝先是吃惊地瞪大眼睛,随后便带着满面笑容,从他手中接过面包。
  
  秋天,森林就变成了最高级的食料库,但论危险程度,这个时节可能比积雪的冬天更甚。毕竟人眼中的美味食物,在动物们眼中也同样美味。
  赫萝就像孩子一样捡栗子入了迷。她捡来了小山一般,多到两人带不回去的栗子,于是罗伦斯打算先当场挑出没有被虫子蛀过的那些。
  啪沙。有什么东西踩在树枝上。罗伦斯回头一看,居然是一只个头远超过他的熊。一个不小心引得熊挥下爪子,自己立刻就要丧命于此。罗伦斯停住手,直盯着熊的黑眼睛,这时赫萝走了过来——还摇着尾巴。
  「有啥事呀?」
  作为人类,罗伦斯无法理解森林中野兽们的所思所想。但赫萝是狼的化身,她能与动物们心意相通,而罗伦斯又能与赫萝心意相通。所以看看赫萝的表情,他大体也能明白动物的想法。
  从赫萝脸上的愉悦笑容来看,眼前似乎是一只讲规矩的熊。
  「汝说想要栗子? 这边的都可以。因为里面有点虫子。汝随便拿吧。」
  熊简短地哼了一声,像是发出满足的叹息,然后将鼻子拱进罗伦斯挑出的那堆栗子,大口地吃起來。
  赫萝愉快地看着它的模样,而后熊又突然抬起头,把嘴伸进皮袋里喝了几口水。
  「今年蜜蜂们怎么样? 能平安地过完冬天呗?」
  赫萝非常迷恋甜食,她打算向这个森林的居民询问蜜蜂的动向。熊大概不愿把有关蜂蜜的消息泄露出去,但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露出『既然是你问我……』的表情,用鼻子哼了几声。
  「唔唔。它说来年春天『白鸟峰』附近值得去找找。」
  赫萝对山林的了解之深,是村中的樵夫猎人所无法比拟的。她打算发挥这些知识来收集各种各样的食物,但罗伦斯知道实际的采集、捕获、后续处理都是自己的工作。尤其是捅蜂窝这种事,可以的话他真不愿意加入。
  别把蜂巢的事情全告诉赫萝啊。他试着对熊这样使眼色。
  而赫萝本人则在听到熊的什么悄悄话后,一下子竖起耳朵来。
  「啥! 汝说全都是越橘!?」
  罗伦斯仰望天空时,听到了一人一熊如此耳语的片段。此时天空已经开始染上颜色了。
  「汝哟! 它说有越橘可以采!」
  赫萝一脸认真地扯着罗伦斯的袖子,而罗伦斯始终没停下拣选栗子的手。
  「再过不久天就要黑了,咱们有了栗子,有了蘑菇。剩下的就留到下次吧。」
  「大笨驴! 不快点去可能就被吃光了!」
  赫萝能让硕大的熊对她服服帖帖,面对食物却像个小孩子。
  「只不过一天而已,不会被吃掉多少吧。要是有好几只贪吃的狼,那倒是另一回事了。」
  往年,说起这个话题,罗伦斯左右两边的袖子都会被人扯住。
  左边是贤狼赫萝。右边是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
  「那就明天再来,绝对要来呀!」
  真是的,罗伦斯叹着气同意了她。可你既然这么想吃,自己一个人来山里不就好了——说出这句话就犯了大错。赫萝想要的,其实是和罗伦斯在一起。
  而自己的别扭性格就是如此,听她说任性的话反而会开心。罗伦斯放弃了劝诫她。
  「话说回来,越橘啊。要不要用糖腌一点给缪莉送去?」
  罗伦斯嘟哝了一句,赫萝的耳朵随即抖了抖。
  「那丫头反正也会缠着柯尔小鬼给她买吃的。汝大可不必操这份心。」
  在缪莉面前,赫萝总是格外地注重摆出一副母亲的模样,可一涉及食物的话题,两人争抢的模样反倒像对年纪相近的姐妹。
  罗伦斯开始后悔自己提到缪莉的名字了——但不是因为这个。
  只要开了口,积攒在心里的话就怎么也挡不住。
  「最近他们都不寄信回家了……他们没事吧?」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汝也听说过这句话呗?」
  「话是那么说……」
  柯尔为实现雄心壮志出门远游,缪莉追着自己的哥哥一同离开了纽希拉。如今两人的旅行似乎还在各地引发了不小的骚动。
  罗伦斯虽然也知道他们总能逢凶化吉,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担心。
  毕竟就算柯尔的个性认真又正直,事实依旧是自己视作掌上明珠的独生女儿,正在和一个年轻男子共同旅行。各种不好的想象始终在罗伦斯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自己还主动引起了这个话题。
  扭头一看,赫萝正露出一副无奈的表情。
  「真是的,汝还是这老样子。」
  再怎么明白赫萝说得没错,罗伦斯心中的烦恼还是无法消散。这时赫萝摸了摸熊的脑袋——熊则跟她是一样的表情。
  「哎呀呀,男人都这么傻呐。」
  看起来这头熊是母的。想想看,店里一样是三个女人,罗伦斯觉得自己有点不好意思。他丢下被虫蛀过的栗子,拍拍手站起身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他叫了赫萝一声,于是赫萝最后又拍了拍熊的头,然后主动背起几件行李。包裹在她娇小的身上显得很沉,但她看上去不打算变回狼的模样。
  尽管脚步跌跌撞撞,赫萝始终紧紧握着罗伦斯的手。
  无论她说了多少任性的话,仅凭这一点,罗伦斯就愿意把那些全都一笔勾销。
  「所以说,今天的晚饭吃啥呀?」
  他笑了。然后两人一面聊着美味的食物,一面穿过森林,走上回家的路。
  最棒的季节之中,最棒的时间。
  罗伦斯享受着和赫萝东一句西一句的对话,但他突然发现赫萝的表情笼罩上阴霾。
  还差一点路就回到店里了。
  「怎么了?」
  「唔……」
  赫萝直盯着路的尽头,狼与香辛料的位置。
  她频频抽动鼻子,耳朵和尾巴也神经质地抖动着。
  「店里出什么事了吗?」
  最可怕的是火灾,但那样的话赫萝大概早就变回狼了。也不可能是盗贼引起的骚动,因为看店的汉娜和赛莉姆都不是人,盗贼集团闯进来只能是自讨苦吃。
  再不然……。
  「难道说,是缪莉回来了?」
  罗伦斯的声音听起来激动极了,赫萝这才将视线转回他,苦笑着说。
  「大笨驴。不过,汝猜得也算中了八分。」
  接着,她重新背好行李,带着某种嫌恶的语气对困惑的罗伦斯解释道。
  「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闻到了各种动物的味道。」
  难道是巡游的驯兽师来投宿了?
  心想着这些走回店里,罗伦斯看到了将近十位客人。眼下并非旺季,事先没有联络就来的新客人更是稀少。在这群客人中,罗伦斯找到了满脸困惑的赛莉姆。
  要说赛莉姆为何会困惑。
  「所……所有人都是吗?」
  这群在淡季来访的客人,全都是非人的精灵。
  
  马,绵羊,山羊,牛,兔子,鸟,鹿。这就是这群客人们的身份。其中还有两个女孩,看上去比赫萝与赛莉姆更年长一些。她们像旅行中的普通女性一样,穿着修道女的装束。
  客人们各自报上了名字,而后恭敬地向赫萝和赛莉姆打了招呼,也对罗伦斯说出一串长长的开场白。
  但这并不是出于对两只狼的畏惧。这一点,罗伦斯能从他们发自内心的喜悦模样中看得明明白白。身材颀长的鹿氏是最后一个对罗伦斯打招呼的,他甚至用硕大的双手抓住罗伦斯的肩膀,这样说道。
  「我一直都想着,总有一天要到这家温泉旅店里来! 这个,为我们这样的存在而建立的温泉旅店!」
  罗伦斯的视线瞬间游移了一下。赫萝也一样露出不解的神情,但其他客人却都面带笑容地点了头,似乎是对鹿氏的发言深表赞同。
  「啊啊,今天我终于来了,愿望终于实现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一样,听到消息后二话不说就背起了行囊。虽然因为不习惯这旅途,路上数次遭遇了艰难困苦,但是,我实在是不能想象还有什么时候,自己能比现在这一刻更高兴!」
  最后他紧紧搂住了罗伦斯。
  罗伦斯一面暧昧地搭着腔,一面在心中回味鹿氏的话。
  为我们这样的存在而建立的温泉旅店?
  「您能这么说真是我的光荣,可是……您是从哪里得知这家店的?」
  入住狼与香辛料并不需要熟客介绍之类,店里也确实有偶然发现这间店,而后前来投宿的客人。但大多数客人确实都是靠着口口相传的途径寻到这里的。
  回答罗伦斯的,是身材矮矮胖胖,一副酒馆老板模样的山羊氏。
  「不用从谁口中听说,这家店在南方的精灵中非常有名。大家都说在大地遥远的北端,有一片可以逃离世间一切争端的温泉地。到那里去,能找到连我们这些人也能不用提防人类视线,自由放松的温泉旅店。那家旅店的名字就叫……」
  『狼与香辛料!』
  剩下的人就像事先约好般,一齐大声说道。
  在漫长的路途中,他们一定也有许多次曾这样围着篝火,聊起旅途终点的这家旅店。一定是这样。
  正因为对这样的经历有刻骨铭心的理解,罗伦斯才会感到满心喜悦。
  也正因为喜悦,他才会感到过意不去。
  「原来如此……啊,不,感谢诸位千里迢迢光临这里。」
  作为前旅行商人,旅店的店主,罗伦斯暂且咽下所有疑问,露出了最大限度的笑容向他们表示欢迎。而后又对赛莉姆嘱咐了一句「客人们经过长途旅行,一定已经累了」,让她把这群客人先带去房间。
  望着这群稀客走进堂屋里,罗伦斯才轻轻挠了挠头。
  身旁,赫萝则耸了耸肩膀,说道。
  「流言没长脚,可跑得比咱还快呐。」
  「而且,还往往不准确。」
  恐怕这群客人听到的消息也是如此,他补充道。
  自己和赫萝曾在以前的旅途中结识过一些精灵,想必他们已经对其同胞无数次提起过这家旅店。而这样的故事因为新奇,便开始在这些非人的精灵们间口口相传。有时候,来访客人的随从中也能看到非人的精灵。他们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为其主人服务,以人的身份在社会上生活。这些人往往都是野兽的化身,因其能力才得以在人世间找到一席落脚地。融入人类社会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于是在他们很多人的眼中,赫萝就成了希望与幸运的见证。
  不难想象,这些人谈起狼与香辛料时,一定会添油加醋一番。
  可话虽如此,要说这里是非人之精灵能够自由放松的旅店,这种说法也太过了。
  「还好现在刚巧是没什么客人的时期……」
  「若是彼辈赶在冬天来上门,那可就麻烦了呐。」
  在小小的温泉旅店里还得避开别人的耳目,这是赫萝一直不满的一点。
  「也只能请他们理解店里的实际情况,然后再尽力招待了。」
  那群客人来时的模样充满了期待,这种期待眼下反而成了罗伦斯的担心。想到这里,罗伦斯发现赫萝的表情依旧凝重。
  「你是不是又开始怕生了?」
  「大笨驴!」
  这句玩笑一说出口,赫萝立刻涨起尾巴,踩了罗伦斯一脚。
  而后又肆无忌惮地抱紧了罗伦斯。
  「……这可关乎咱的名誉。」
  没想到赫萝会突然紧紧搂住自己。罗伦斯下意识地同样抱住赫萝,然后才哭笑起来。
  的确,在一群食草动物们面前,身为狼这样的森林霸主却像幼犬一样向人类撒娇,这的确是有碍观瞻。
  爱面子的赫萝让罗伦斯不禁想笑,但这位永远的少女似乎真的是对此颇为在意。
  「那,我来主动向你撒娇怎么样? 这样你的脸面就保住了吧?」
  听罗伦斯这样说,赫萝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
  有点傻乎乎的贤狼眼看着就要掉进罗伦斯的陷阱中,但她还是在最后关头避开了。
  「大笨驴。汝这么说,简直就像平时也是咱一直在向汝撒娇一样。」
  难道不是吗? 这句话要是说出口,赫萝就要咬人了。
  罗伦斯宣布认输。他垂下肩膀笑了笑,然后拉起赫萝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有幸得贤狼大人相伴,小人实在诚惶诚恐。」
  「唔嗯。」
  罗伦斯用臣下式的理解讨得了赫萝的欢心。但很快两人就一同露出苦笑,然后开始准备招待客人。
  
  据说,纽希拉这片土地的名字在南方几乎已经变成了神话。
  无论是出生在乡村还是城镇,人们往往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土地。即便是穿越于各国间的水手,他们也只是沿着一段又一段海岸旅行,往往对途经国家的详情知之甚少。
  如此看来,要花费一个月以上的时间,前往遥远北方深山中的温泉地,这样的旅行实在教人怀疑还有没有归程,因为那里真真正正是世界的尽头。
  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这群淡季来访的客人谈及自己生活的土地时,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夸张离奇,其中还包括明显有误的叙述。
  「教会都市留宾海根的故事,对我们羊的化身来说实在是堪称骄傲。据说罗伦斯先生与赫萝大人携手,和传说中的黄金羊一起,彻底颠覆了蛮横教会对黄金贸易的垄断。」
  羊氏这样说道。
  「我也听说过两位在雷诺斯大显身手的事迹。真是大快人心。听说两位对皮毛交易的状况燃起了义愤,而后便投入大笔资金进行整顿。」
  这是鹿氏的发言。众人围坐的火炉前正好铺着一块鹿皮,罗伦斯顿时感觉有些坐不住了。
  「不不,还是这个故事最能打动我们的心。辜负了赫萝大人往日恩情,企图奴役她的帕斯罗村,被罗伦斯先生用真爱打败的故事! 据说当时您还用数万枚银币雇了佣兵,是真的吗?」
  「不对不对。是罗伦斯先生用全部财产,从黑心的商人手中买回了赫萝大人栖身的麦穗——」
  「奇怪,我听说的可是——」
  这些怪谈都是由哪些故事被如何歪曲而来的,罗伦斯略略能够想象了。
  他脸上只是苦笑,心里则在意着赫萝的反应。
  赫萝此时正喝着葡萄酒。罗伦斯偷偷一瞥,她的视线像是在说「汝别为这点小事动怒」。
  「罗伦斯先生,实际情况究竟是怎样的!?」
  也许是酒加剧了长旅结束后的兴奋感,这群吵闹的客人对罗伦斯不断逼问,让他难以招架。而罗伦斯身旁的赫萝也被女性客人们团团围住。
  「您和罗伦斯大人的恋爱故事素来有名——」
  「据说您是凭漂亮的尾巴把他攻陷的,这是真的吗?」
  罗伦斯听到这样的提问。光是想象赫萝会如何回答,就够让他害怕了。
  他看了一眼赫萝,得到的回复只是赫萝促狭的一笑。
  「罗伦斯先生! 今天我们一定要跟您好好聊一整夜!」
  客人们围着不加肉的蘑菇火锅,一次又一次举起手中的酒杯。
  罗伦斯则在适度模糊的前提下——为了不让这群客人感到幻灭——讲起了他和赫萝的旅行故事,那些近来他已经很少再回顾的,往日的大冒险。
  同时,能从他们口中听到那些记忆中的城镇最新发生的事情,罗伦斯也很开心。
  其中最让他惊讶的,是这群客人中有人竟不知从谁口中得知了艾尔莎的事情,并亲身前去拜访了她和艾凡居住的那个小村子。那里存放着艾尔莎父亲收集的古代神话,也许就是这个吸引了他们。
  想到这里,罗伦斯突然看到有人站起来递出了什么东西。
  是一副精悍模样的马氏。他在这群面容温柔和善的旅客中显得颇为引人注目。
  「罗伦斯先生,我有东西要交给您。」
  是一封信。
  「这是什么?」
  「是艾尔莎小姐给您的信。」
  「艾尔莎?」
  「我想,最好在喝醉酒弄丢之前先给您。」
  马氏看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此时已经有人倒在了地上发出鼾声,由赛莉姆盖上了毯子。罗伦斯道谢后,从他手中接过信封。
  艾尔莎是个生性严谨的人。她曾为保护父亲留下的教会挺身而出,也曾在罗伦斯不能踏出迈向赫萝的最后一步时,斥责过他「为何彼此相爱却不去伸手追求」,因此对罗伦斯而言是恩人。面对突然的稀客,想必她也一样惊讶,但还是写下了这封信并托马氏带来。这种一板一眼的作风还是没变,罗伦斯非常开心。
  「谢谢您。」
  「不不,我的本职工作就是这种事情。怀里装着别人的信,是没法安心喝酒的。」
  马氏嘿嘿一笑。大概因为他是骏马的化身,所以能凭脚速胜任这份工作。况且传信使者是比商人更需要信誉的职业,这也正合适他一丝不苟的个性。
  罗伦斯看着手中的信封,忽然心想自己也可以写一封信,拜托马氏去带给柯尔与缪莉。
  最近家中很少收到他们的来信,罗伦斯不清楚两人此时究竟在哪里做什么,要寄一封信大概需要花费众多人力,因此他很踌躇。而眼前的马氏正好可以迅速,同时诚信地将信带给他们两人。
  但自己要真出口拜托,天晓得赫萝又会说什么。
  即便不论此事,眼下罗伦斯对众人讲起过去的故事,这也一定让赫萝心生不安。因为赫萝虽然希望罗伦斯能结束旅行商人生活,安居在某个地方,却也因此产生了内疚,觉得是自己打碎了罗伦斯的梦。
  罗伦斯不想破坏此刻的闲适气氛,更不想让赫萝的心再起波澜。
  想到这里,他把艾尔莎的信,以及自己对马氏的拜托都收入了怀中。
  「艾尔莎的信,我收到了。」
  听到罗伦斯这么说,马氏露出微笑,同时周围又是一阵掌声,然后觥筹交错。
  热闹的宴会一直继续到深夜。
  
  「唔……」
  罗伦斯在一阵猛烈的口渴感觉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并不在卧房中。视线前方的暖炉里只有一根粗大的木柴,跳动的火光充满活力。他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条毛毯,试着支起身体,每个关节立刻传来剧痛。
  大厅已经被收拾整齐,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睡到现在。
  「啊,您醒了。」
  赛莉姆正好来到大厅里,她手拿着扫帚,看来已经开始干活好一阵了。
  罗伦斯尴尬地挠了挠头,引得赛莉姆露出苦笑来为他化解难堪。
  「客人们现在都在浴池里。」
  「赫萝呢?」
  倘若她是一个人回卧房的,此刻就八成正在闹别扭。
  而且,自己身上盖着的这条毛毯也没有沾上她的毛,这意味着赫萝并没像往常一样偷钻进来。
  同时,罗伦斯发现有一张纸在毛毯下。拾起来一看,是那熟悉的拙劣字体,写着「汝这封信肯定比天还重要呗?」,翻译过来,意思大约就是「怀揣着其他女人寄来的信倒头大睡,汝这是什么打算?」。
  赫萝不可能连艾尔莎的味道都忘记掉,所以这应该是她的玩笑。但罗伦斯向赛莉姆询问时,模样已经变得有些战战兢兢。
  「赫萝大人她……和客人们一起在浴池边。呃……带着很多酒……」
  店里的存货也由赛莉姆管理。
  从她的语气来看,赫萝拿走的酒大概足够让赛莉姆面对账簿发愁了。
  「唔……我知道了。谢谢你。」
  「没事。」
  赛莉姆说完,从罗伦斯手中接过毛毯。
  「您要喝水吗?」
  她一边叠一边问,但罗伦斯摇了摇手。
  「不了。我也想去顺道洗一把脸。」
  在愚蠢的店主醉酒蒙头大睡时,赛莉姆一直替他勤劳工作。罗伦斯不能再打扰她。赛莉姆最后低头行了一礼,又继续回去打扫大厅。
  罗伦斯用手拍了拍仍在隐隐作痛的脑壳,接着朝厨房走去。汉娜一如往常在那里发挥着以一当十的才能。罗伦斯穿过厨房来到后院,打起井水洗了脸。
  稍远处的浴池里,传来了一阵阵愉快的笑声。
  他考虑自己该不该去露个脸,又怕再被客人们灌酒。何况如果赫萝心情还没好转,自己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罗伦斯洗漱完,擦着脸回到屋内,正好在走廊中撞上了别人。准确来说不是人,而是为艾尔莎送来那封信的马氏。
  人常说在暖炉的火光下,男人大抵会多三分风霜,女人则会增三分艳丽,而后在日光下第二次见到,往往就会令人大失所望。可眼下看到马氏的面孔,罗伦斯却觉得他的精悍似乎又多磨砺了几分。
  不,实际确实是经过了「磨砺」,因为他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衣着也收拾得一丝不苟。
  「早上好,罗伦斯先生。」
  与其说是泡汤的客人,这副模样更像是某个宫廷中的侍从。
  罗伦斯有些在意这身装扮,打完招呼后,他对马氏询问道。
  「您平时就穿得这样正式吗?」
  这样的服装,很难想象是泡温泉舒适身心时的穿着。
  「不,因为我该履行职责了。」
  罗伦斯还没回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马氏又露出一丝歉疚的神色对他说。
  「所以,有一个问题我想问罗伦斯先生。」
  「问我? 您说是什么?」
  「希望您能告诉我这家旅店的位置。」
  说完,马氏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信封上带着丝绸绣带,而且用火漆封住。据说这是贵族向重要人物寄信时的做法,而罗伦斯先前也只是听说,从未像今天一样亲眼见过。
  「……您穿着这身衣服的理由我明白了,但究竟是因为什么事?」
  他下意识地问出口,随后立刻发觉自己失言了。因为传信使者必然不会把贵族的信件内容透露给别人。罗伦斯露出难为情的苦笑,但马氏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什么有关政治的内容。事实上,寄信的贵族大人还嘱咐过我,要我沿途宣扬信中的内容。」
  「啊?」
  沿途宣扬信中的内容?
  罗伦斯不解地看着马氏的脸,马氏却气定神闲地闭住眼睛,如同领主派到街头的发布告示的传令官般,这样开口道。
  「过往的行人啊,你们当知悉,当聆听!罗赞王国萨巴布领大公命我开口,要讲述乘在我们船上的勇士之英名。」
  马氏两手捧着信封,脊背与他所穿的正装一样笔挺,面容严肃。
  「此人乘在神赐予我们的船上,勇敢地在七片海洋中穿行。神赋予他以使命,要他在大海波浪中保护众多船只航行安宁。而他始终不忘勇气,信心坚定。」
  听到这里,罗伦斯想起了马氏所询问的那家温泉旅店,也明白了信中的内容究竟是什么。
  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在来访领主的鼓动下,离开村子踏上了旅途。对年轻人来说这个村子太小了,而世上则充满了冒险和扬名立万的机会。
  但是,回到村里的只有这封信,送信的则是面容精悍的使者。
  如果真的功成名就,这正是本人衣锦还乡的时刻。
  罗伦斯看着马氏。
  「此人英勇战斗,直到神将他召至身边,擢为英灵。其事迹则要在我们中口口相传,乃至百代光阴。」
  同样的故事又在那家旅店门前被吟诵了一遍。
  的确是有如晴天霹雳,但店主人在送儿子出门时,恐怕就做好了某种程度的心理准备。
  旅店主人很快便收起脸上的消沉,摆出一店之主的态度殷勤招待使者。
  那个离开村子的年轻人,似乎是在一个沿海国家事君,而后作为海上的见习骑士登船做了水手。一般而言,死去的家臣若不是有极高地位,领主是不会派人将亲笔信送回其故乡的,可见他一定立下了相当的功勋。
  「按照水手的规矩,我要把船上的报酬交给您。」
  马氏从怀里掏出装着银币的袋子,交给旅店主人。而后主人再度道谢,带马氏去了客房。罗伦斯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了,他用目光对马氏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今天的纽希拉依旧安静,天空晴朗。
  自己在旅途中也曾目睹过不幸。甚至于还有数次不得不将乞求援助者抛在身后。面无表情地回应世间寒风,这样的本领他应该早就熟稔了。
  但是一阵秋风吹来,让他猛地全身冷颤。
  自己已经有了太多不愿失去的东西。
  看着带来讣报的马氏,罗伦斯再次意识到这一点。
  他加快脚步,朝自己的旅店走去。
  
  狼与香辛料是涌出幸福与欢笑的温泉旅店。总是愁眉苦脸,可担不起店主的责任。
  罗伦斯双手拍拍脸颊为自己加油打气,但返回店里后,他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
  是因为赫萝。她正躺在大厅地板上,额头盖着湿毛巾,脸红扑扑地半睡不醒。
  「罗伦斯先生。」
  罗伦斯没记错的话,眼前的说话人应该是兔氏。罗伦斯觉得他一定是个俏皮风趣的人物,若是在城里遇见,他大概就是那种走街串巷,抛球杂耍吸引孩子们,向他们售卖甜面包的小贩。至于为什么罗伦斯会产生如此联想——
  则是因为眼下,他正卖力地用毛毯给呻吟的赫萝扇风吹凉,这副模样像极了节庆时的喜剧场面。
  「这、这是——?」
  「哎呀呀,是我在浴池里同赫萝大人比酒量……」
  结果八成是她喝得太多,在温泉水中蒸晕了。
  给客人陪酒也是一项重要工作,但自己被灌醉则是本末倒置。
  「喂,赫萝。」
  赫萝像是还略有一丝清醒。罗伦斯唤了一声,她便微微睁开眼皮。这副烂醉的模样,不论是从前的旅途中,还是开了店之后,罗伦斯都目睹过好多次了。
  「……水。」
  她一副楚楚可怜的眼神发出微微喘息,引得罗伦斯长叹出一口气。
  「请您把这家伙交给我吧。」
  罗伦斯对兔氏如此说道。兔氏则露出了有些抱歉似的神情——大概他觉得灌醉赫萝也是自己的责任——但还是低头行了个礼,之后就离开了大厅。
  罗伦斯又叹了口气,接着跪在赫萝身旁,拿起水瓶。
  里面早就空了。
  「你到底喝了多少?」
  赫萝想要回答些什麽,但张口后全变成了酒嗝。
  「老老实实呆着。我去再灌点水来。」
  说完,他站起身,没想到赫萝这时终于开口了。
  「……是咱……赢了」
  罗伦斯愣得说不出话,最后,只好露出笑容来。
  (狼与收获之秋 插图)
  「既然身为招待的一方,那你就该输给人家。」
  「……大笨驴。」
  说完,她又打了个长长的嗝。
  罗伦斯苦笑着走向厨房去打水,不过看赫萝这样子,工作又要集中在赛莉姆身上了。
  昨天采来的蘑菇要尽快处理,然后晒干或是用盐腌上,栗子也要在生虫之前煮熟,一部分泡进蜂蜜,另一部分晾干磨粉。罗伦斯心想着这些,突然发现后厨里一群人正挽着袖子进进出出,一副忙碌模样。
  「啊,罗伦斯先生。」
  「呃……您这是?」
  「您是要打水吧?」
  兔氏在回答罗伦斯之前,先从他手中接过了水壶。
  「啊呀,赫萝大人果然会喝酒。我们中也有被称作海量的,但简简单单就输给她了。现在大概正倒在房间里吧。」
  接着他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迈着轻快步子跑向后院的水井去。
  罗伦斯被晾在原地,愣着不知该如何同厨房里的其他人开口打招呼。这之中有些人正在洗蘑菇,有些人正在捣碎岩盐,有些人快手地剥着栗子,还有人正满头大汗地搅着满锅煮开的蜂蜜。
  汉娜坐镇在其中,颇有威严地指挥着他们。
  「汉娜,这是怎么了?」
  罗伦斯开口询问,汉娜先是夸张地耸了耸肩,然后朝他走过来。
  「赫萝大人要他们代替喝醉的自己来做工。」
  罗伦斯的嘴都几乎要被吓歪了,但埋头苦干的当事人们却抬起头,愉快地笑着回答道。
  「因为是赫萝大人赢了啊。」
  「而且我们和她约好了。」
  「赫萝大人喝酒的模样,真是厉害极了。」
  客人们的褒赞大约是出自真心,但很明显赫萝其实是借着比赛喝酒,把自己不想做的工作推到了别人头上。不仅如此,她还得到了大白天喝酒的机会,计划堪称天衣无缝。
  自称贤狼的小聪明,由此可见一斑。
  「罗伦斯先生,久等了」
  罗伦斯接过水壶,对他们叮咛了一句「请诸位对这件事别太当真」,然后离开了厨房。
  他端着冰凉的水壶,一边穿过走廊一边在心里思量。果然,绕过大厅到二楼一看,客人中的两位姑娘正在勤快地扫着地。
  「哎呀,罗伦斯先生,日安。」
  罗伦斯本以为两个姑娘是因为出门远行,才打扮成修道女的模样,但或许她们平日生活中就是这样举止高雅。其外貌看上去比赫萝年长,但又不像赛莉姆那样过于内向,假若城镇中举办祭典,这两人一定最适合拿着蜡烛吸引年轻人们前来观看。
  昨天的宴会中,罗伦斯好像听说过她们是两姐妹。
  「……难道,两位也跟赫萝打赌了?」
  两个姑娘看了彼此一眼,然后露出欢快的微笑。
  「毕竟我们本来就是闲不下来的个性。」
  她们穿着下摆很长的袍子,但此刻两人都挽着袖子,裙裾也随意地绑起来挽到膝盖处。如此一副随便的打扮看上去充满健康活力,而她们修长的双腿又很有年轻女子的魅力,甚至让罗伦斯也莫名有些心动。
  还好赫萝正在楼下睡觉,他心想。
  不多时,两人已经扫完了地板,满足地望着走廊,对罗伦斯说。
  「我听说这里的烟囱和暖炉也需要清洁一下。」
  「另外银器是不是也应该擦拭清洗了呢? 我一看到能擦得闪闪发亮的东西,就忍不住了。」
  「来的时候,我们一直都期盼着。心想着,啊,好想彻彻底底地打扫一次之类。」
  这两个姑娘浑身洋溢着开朗愉快的感觉,但与赫萝、缪莉又不相同。她们似乎是发自内心地喜欢劳动。
  眼下走廊的地板真的可以用闪闪发光来形容,木窗和门也全被贴心地微微打开,以便通风换气。两个姑娘做起清洁时得心应手的模样,就像是在贵族宅邸中积累了很多工作经验一样,再加上她们刚才提到银器,罗伦斯想到这两人似乎是鸟的化身,心中突然有了模糊的解释。毕竟森林中看到的鸟巢总是精致且漂亮,而城镇中若是发生宝石失窃的事件,最先受到怀疑的也往往是附近筑巢的鸟儿。
  话虽如此,让客人来做杂活终究不是温泉旅店的待客之道。何况这本来是赫萝的工作,更何况她本人此刻正醉倒楼下呼呼大睡。
  可是与其坐着无所事事,不如起身劳动,这是两个姑娘主动告诉罗伦斯的。这样想来或许确实该顺着她们的意思来。毕竟眼下不是纽希拉的旺季,乐师、舞娘和杂耍艺人都不在,店里也没有其他供客人打发闲暇的方式了。
  罗伦斯犹豫了几刻,终于开口问道。
  「……真的,可以麻烦两位吗?」
  「当然了。」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用轻快的声音这样回答。
  
  除过与赫萝比拼酒量后,醉倒在客房里的两人外,客人中剩下的八人全都挽起袖子投入到劳动中,于是旅店迎来了意想不到的大扫除。
  本应由罗伦斯承担的出力工作全被他们做完了,不仅如此,罗伦斯还好几次看到赛莉姆因为无所事事,坐立不安地在旅店中走动。最后她似乎发现记账是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于是开始坐在柜台后埋头算起东西来。
  罗伦斯在大厅里,坐在赫萝身边,一边看着暖炉里的火,一边远眺忙碌工作的人们。也许是醉意已经消退,赫萝现在看上去不再像先前那样难受,而且还发出有规律的呼吸声,似乎睡得很香。这一副模样,实在和贤狼的名号相去甚远。
  罗伦斯替赫萝盖好翻身时抖落的毛毯,又为她拨开遮在脸上的头发。那对狼耳享受地动了两动,然后她又继续发出幸福而安稳的呼吸声。
  只要有喝酒的机会就绝不放过,同时还会把麻烦的工作推给别人,这样的小聪明虽然让人头疼,但赫萝此刻的睡颜就是让罗伦斯爱怜不已。
  罗伦斯知道这样悠哉的时光不会持续多久,很快客人就会接二连三地到来,他也要迎接又一个忙碌的冬天。所以心中多少还有些感激赫萝的小聪明。
  因为那群远来的旅人做的工作越多,他就有越多的时间可以陪伴赫萝。
  望着赫萝悠然的睡脸,罗伦斯不禁露出微笑。而后他又将视线转向暖炉。早上放进去的那根粗大木柴仍旧慢悠悠地烧着。好像要永远这样燃烧下去一样。
  这里是纽希拉,是一片受温泉水雾和美妙乐声庇护的特殊土地。数百年间这里没有卷入什么大的纷争,一直为人们提供着温泉与欢笑。有人将这里称作梦幻的土地,更多人则努力着,要让这一称号实至名归。
  但纽希拉也未必能让人从一切现实中逃脱出去。
  罗伦斯之所以叹气,是因为他本以为自己明白这一点,却还是发现温泉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凶报会在某一天突然到来。面容严肃,身着正式服装的使者,会戴着白手套打开信封,读出其中的字句。罗伦斯不愿意听到那种消息。可要说他能做什么,至多也只有堵住自己的耳朵而已。想到这里,他又将视线转向身旁的赫萝。
  赫萝所畏惧的命运,也是这样的。
  刺骨的寒风会瞅准时机,突然从温泉水雾的另一边吹来。而那时他和赫萝早已忘了要穿上厚厚的防寒服。
  罗伦斯默默看着自己的手中。然后,他突然想起那封信。艾尔莎送来的信。
  他掏出在怀里捂了许久的信封,打开来看。
  开头是一段生硬到拘谨的问候——就像艾尔莎其人一样,明明有美丽的蜂蜜色眼睛,却总是板着脸——接下来是平淡无奇的近况报告,第三个孩子出生的经过。
  以及,「让我们再见面吧。」
  短短一句话,却承担了这封信大半的意义。
  也许是因为说教时口若悬河的艾尔莎,平时实际相当不善言辞的缘故。
  让我们再见面吧。
  在冬日的冷风吹朽了每一根树枝之前。
  「唔~~……」
  赫萝的呢喃声突然把罗伦斯拉回现实。
  她一个翻身,脸撞到了罗伦斯的腿上,然后醒了过来。
  「啥呀,原来是汝……」
  「你把我的腿当成大块烤肉了吗?」
  罗伦斯苦笑着,用手指背抚摸赫萝的脸颊,毯子下的尾巴随即开始左摇右摆。
  赫萝稍稍抬起头来,罗伦斯以为她这是要起身,结果她却直接把下巴搁在罗伦斯的腿上,悉悉索索地扭动身体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似乎一点也没有起身干活的意思。
  就结果而言,现在店里的劳动力比赫萝要强许多倍,但这是她小聪明的结果。罗伦斯觉得这样娇惯她不太好。
  他叹了一口气,正想拍拍赫萝的背催她起来——的时候。
  「信上都说了些啥呀?」
  罗伦斯一下停住手。因为赫萝的声音比他想象得清醒得多,一点也感觉不到醉意。那是贤狼的声音。
  不过,赫萝的言外之意似乎并非是「为何别的女性寄来了信」。毕竟艾尔莎的个性有多一板一眼,她自己也很清楚。
  罗伦斯将那只伸出去的手放在赫萝肩上。
  「硬得可以拿去敲碎石头的问候,」
  然后他悄悄吸了一口气。
  「还有一句『让我们再见吧』。」
  在罗伦斯从前的旅行商人生活中,告别时挥手说出这句话,然后一辈子都见不到第二次,这是寻常至极的。
  他自己会为缪莉出门的事情难以释怀,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汝要去见她?」
  赫萝把头枕在罗伦斯腿上,所以罗伦斯看不到她的表情。
  但是,罗伦斯总觉得她好像是在盯着地板。
  他不知道赫萝究竟在想什么,不过自己的回答是确定的。
  「根本没可能去啊。」
  无论心情如何,事实上他是去不了的。
  就算店里新来了赛莉姆,客人真正如潮水般涌来时,她能否招架还是个未知数。何况不久之后,赛莉姆的兄长们开张的旅舍也会为纽希拉带来更多客流。眼前的杂事已经将生活占得满满当当,而这种生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假以时日,罗伦斯终将无法想像自己竟会离开这片土地。然后有人,也许是某位客人,会在某天敲开旅店的门,这样开口。
  有一份信要交给罗伦斯先生……。
  这就是人一生所走过的轨迹。世界实在太大,路却很窄。
  能够珍惜爱护的,仅仅是双手可触及范围内的东西。就连这一点或许也是一种奢侈。
  罗伦斯抚摸着赫萝的肩膀,然后赫萝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
  「汝一天到晚都在担心缪莉。其实也是想见她一面的,对呗?」
  罗伦斯的手停住了。
  「马到这里来的缘由,咱也听说了。汝这个爱担心的大笨驴回到店里时,脸上是啥表情,咱想象得来。」
  最喜欢对未来抱有消极看法的究竟是哪里的哪位小姐啊,罗伦斯在心中悄悄说,可赫萝的耳朵此时正一抖一抖,像是忍着笑,所以她大概是故意的。
  但就算如此,罗伦斯没办法跟她一样笑起来。
  因为他不知道赫萝为何要有意提起这件事。
  「……要治伤,有时候的确得先把脓血放出来才行。你该不会就因为这个,打算故意来按我的伤口吧?」
  「大笨驴。」
  赫萝说完后翻了个身。
  那双微微带着红色的琥珀双眼,温柔得教罗伦斯害怕。
  「咱呀,」
  说出这两个字后,她又含糊起来,将眼神从罗伦斯身上移开。
  然后突然咯咯咯地笑出声,像大病初愈般艰难地支起身体,又马上靠在罗伦斯身上。
  「喂、喂,你到底——」
  赫萝的样子不是生气,不是哭泣,更不是惊讶,罗伦斯更不解了。
  他屈着身子抱住赫萝,发现也许是因为温泉和酒的发汗作用,赫萝身上的香气比以往更浓,搔弄着他的鼻子。
  赫萝将脸埋在罗伦斯胸前,好像要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气味一样蹭来蹭去。
  「缪莉出门之后,咱呀,咱真的是被惯坏了。」
  「这个……」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要是出口承认,他的脊背上没准就要多出两道爪痕来。
  罗伦斯像是被彻底驯服的狗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而赫萝则又发出了忍不住的笑声。
  「噗噗。咱选中了汝,咱的眼光果然不错。」
  「……对啊,虽然这话自己说起来很怪,我也觉得你是挑到了好东西。」
  赫萝抖动着耳朵和尾巴,算是对罗伦斯表示赞同。
  可是,她笑了一阵之后突然变了气氛,从罗伦斯身边离开。
  然后静静地开口说道。
  「这样子放到秤上是平不了的。咱得对汝报恩才行。」
  赫萝望着罗伦斯依旧困惑的脸,神秘地一笑。
  尽管尖牙引人注目,而且还透着坏心眼的促狭,但心底却比谁都更像少女,更痴情,这正是罗伦斯最喜欢的,属于赫萝的笑容。
  「汝哟,出门旅行吧。」
  罗伦斯在心中为这句话感到震惊。
  「……啊? 你,到底在说……」
  「就是这个意思。已经在这里呆了十多年,也算是人世间不短的时间了。偶尔外出走走又有什么坏处。何况,要是能让汝心里痛快清醒,不再这么傻乎乎地担心缪莉,咱觉得对以后是有好处的。」
  「可是……」
  罗伦斯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赫萝则一副惯常般的模样耸耸肩。
  「店里的事情该怎么办? 汝是想说这个吧?」
  当然啊! 罗伦斯虽然动了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温泉旅店的经营与维持有多不容易,赫萝应该是清楚的。而这家店有多么珍贵,她比自己还要明白得多。
  上了年纪的旅店主人在晚年时关张店铺,踏上巡礼之旅。如此先例的确有过。
  但是,对罗伦斯来说这还太早太早。
  赫萝总是想得太极端,这次更是极端得过了头。这是她酒后的胡话吗,罗伦斯终于皱起眉来,可赫萝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般,竖起一根指头说。
  「汝还是老样子,啥都看不清楚。」
  「没这回事。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知道你是在胡来。」
  他开口反驳,赫萝则像是没料想到这个反击般,挺起了身子。
  罗伦斯抓住这个机会接着开口。
  「店要怎么办。关门吗?咱们不在了,谁知道店还能不能开得下去。关一次门,再开张之后,远方的那些客人也不会立刻回来。至少还要等一年。这期间靠什么养家? 进货的那些渠道也要重新打开才行。你应该再多——」
  「汝应该再多,对自己的成绩有点自信才是,咱觉得。」
  赫萝的笑容似乎颇有深意,让罗伦斯不由得噤住了口。
  「汝开了一家了不起的店。来的客人都很开心。就是柯尔小鬼跟缪莉不在了,客人们的评价还是很好。这里已经成了一股挡也挡不住的水流。」
  面对她开心又自豪的笑容,罗伦斯什么也说不出来。
  赫萝极少这样夸赞别人。
  因为她总是坏心眼又爱闹别扭,面对罗伦斯时更是如此。
  「空上一年两年,客人不会生气。咱觉得他们反倒会尽力帮忙,好让咱们一回来就能立马重新开张。」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好事……罗伦斯心想,可随后又想到了那群客人的样子。
  预测再乐观也得谨慎对待,这是旅行商人的准则。
  可是,如果质疑赫萝的这番话,就等于在质疑客人们对『狼与香辛料』的喜爱,在质疑自己作为旅店主人的自负。而事实上,客人们的确就是如此喜爱着『狼与香辛料』。
  罗伦斯虽然理解这番道理,但还有一个现实的理由,让他无法赞同赫萝的大胆提议。
  「所、所以说……就可以把店里的经营交给醉醺醺的客人们?我不在之后,光是账簿上的工作就够赛莉姆忙的了,汉娜又不能离开后厨,这怎么想也也是不现实的啊。」
  理想乡纽希拉,是靠着非常平凡俗气的努力建立起来的。罗伦斯对赫萝投去责备的眼神,似乎是在问她「你过惯了优越生活,连这点都忘了吗?」,可赫萝却同样瞪着他。
  「大笨驴。所以咱呀,才要试一试这群人堪不堪用。」
  「啊?」
  她望着疑惑不解的罗伦斯,露出平时那副嘲讽似的神情。
  「反正,汝就觉得咱是耍小聪明才打了那个赌,对呗?」
  赫萝说的大概是中午的事情。她同客人们打赌,赌赢了就要让客人们代替她做活。
  「不、不是——」
  吗? 最后的疑问词罗伦斯没能说出口。他意识到了赫萝的计划,不由得抬高了八分声音。
  「难道说,你要!」
  赫萝狡黠地一笑。这是贤狼的表情。
  「咱躺在这里睡觉,汝一脸傻笑地望着咱,店里的工作还不是比往常做得更快?」
  那么店主夫妇出门旅行之后也是同样。
  毕竟这群精灵的勤劳,罗伦斯也刚刚才目睹过。
  罗伦斯说不出话了。赫萝则故意似地叹着气。
  「咱确实挑到了好东西。汝呀,也该好好想想自己得到了啥,是呗?」
  赫萝的身体紧贴过来。但和刚才不一样,如同缠上了猎物的蛇一般。
  最近这段时间大多是罗伦斯替赫萝收拾局面。
  可是,赫萝果然是赫萝。
  「时间拖得太长的确是不行,但半年左右交给那些人还是没问题的呗。报酬,就是闲暇时期随他们怎么来都可以。」
  那群精灵把这里当作理想中的旅店,不辞旅途辛劳来到纽希拉。
  如果不相信他们的热忱,又怎能为自家旅店的魅力感到自豪呢。
  「你啊……」
  「嗯?」
  赫萝用手环着罗伦斯,淘气地摇着尾巴向他撒娇。
  罗伦斯低头看着她的脸,唯有露出笑容来。
  「我觉得,你真不愧是麦粒中的狼神化身。」
  「呵。」
  汝这是什么意思,说来听听。赫萝的笑容和视线带上了挑战意味。
  「我可是辛勤培育了这么久。不结出饱满的麦穗来,可就说不过去了吧?」
  赫萝睁大眼睛,咧开嘴露出牙齿来。
  「大笨驴。」
  这三个字罗伦斯不知听过多少回了。
  的确如此,罗伦斯心想。
  无论在她身边度过多少时间,罗伦斯都寻不尽赫萝身上的美好之处。
  「那,真要出门?」
  而后他得到了赫萝这样的回答。
  「唔。咱也想看看孙辈的模样。」
  「什、什么!」
  看着罗伦斯说不出话的模样,赫萝露出贼笑的表情。
  这家伙不管过了多久老是……每当罗伦斯露出如此苦相,赫萝就会开心地摇起尾巴。
  「咱是贤狼赫萝。汝跑不出咱的手掌心去。」
  赫萝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用脸磨蹭着罗伦斯的胸膛。
  不,正因如此才性质恶劣。罗伦斯怀着这样的想法,抱紧她的娇小身体。
  被这样一只狼咬住,恐怕就没办法再逃开了。
  「说得我好害怕啊。」
  他像是放弃抵抗般地小声说道。
  暖炉中的木柴劈啪作响,时节正是秋天。
  最棒的季节中,最美妙的那一段时间。
  
  (《狼与收获之秋》 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4-1 00:01 编辑


  狼与温泉水雾的另一端
  
  好像猛地挥下了柴刀一样,赛莉姆突然从睡眠中醒来。
  毛毯里的悸动,恐怕是那个噩梦留下的痕迹。这几天来一直都是如此。
  赛莉姆望着天花板,慢慢地呼吸入一口气,闭上眼睛。没关系,这里是可以安心的地方,她对自己这样说道。赛莉姆躺在一张亚麻布铺成,不会有虫子钻出来的床上,床放在一个屋顶完好的房间中。毛毯温暖又柔软,或许还撒过了香油,散发出淡淡的芬芳味道。在从前的旅途中,她根本不能想象这样的优越环境。
  赛莉姆自南方流浪而来,经过一段多舛经历,最终来到温泉乡纽希拉生活。她在纽希拉颇受好评的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中得到了一份工作,这与其说是幸运,更近乎于奇迹。
  所以刚刚开始在旅店工作时,她一直做着噩梦。梦见旅途中悄悄躲进村落里的仓库,松一口气就要入睡时被火焰吞噬。
  恐怕是因为自己都不能相信发生在身上的这些幸运,下意识地认为「一切早晚会唐突地结束」,并在心中筑起了防线。
  直到北方大地尽头之尽头的纽希拉,那总也望不到头的寒冷季节结束,新绿的时节终于来访时,她才不再想这些事情。
  要说工作强度如何,决计称不上轻松,但也不算是严酷。赛莉姆在都市的商会,乡下的农舍,田园地带的贵族宅邸中都工作过,而温泉旅店的环境好比是三者合一。
  人来人往,采买数额庞大,这一点如同商会,肉,鱼,蔬菜等往往需要自行调配,处理,加工,储藏起来以备下个季节,建筑物的修缮也基本要靠自己,这又如同农村,最后,温泉旅店为了招待客人,必须时常按一定程序准备调度品,则与贵族宅邸相似。要做的事情名目繁多,如同清点恒河沙粒一样数不到尽头。
  话虽如此,赛莉姆的身后并没有人挥着大棒催她快快劳作,也没有人在她劳累过后,摆出施恩于人的姿态丢来发霉的面包。何止如此,哪怕她在工作中出了差错,温柔的主人也不会暴怒,竟还会寻找让她失败的原因,帮助她改善问题。
  赛莉姆躺在床上翻身侧卧,目光转向床边的书桌,那张桌上有主人的聪明才智和温柔体贴。月光钻进木窗的缝隙,照亮了精细打磨过的圆玻璃片。只要戴上这种叫做眼镜的弧形玻璃片,细小的文字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自己的眼睛,和别人相比起来并不怎么好。这一点赛莉姆始终未曾发现。撞上什么东西,拿错什么物品,写错认错,她都以为单纯是因为自己愚笨的缘故。
  从旅店主人罗伦斯手中接过这副眼镜的当晚,赛莉姆开心又高兴,一直在月光映照下望着纸上的文字。
  要是能在这家温泉旅店一直工作下去就好了。那天夜里,她隔着镜片望着金色的月亮,心中如此想道。
  可是。
  赛莉姆闭上眼,叹出一口气来。最近自己一直心神不宁。
  许久不见的噩梦又出现了。不,准确来说,是她开始做起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噩梦。
  「呼……」
  赛莉姆不知该拿自己的懦弱如何是好。这副模样要是被兄长们见到,她一定会受到叱责。
  可是——。赛莉姆想为自己寻找借口。用枕头把脸包起来,紧紧抱住。好像这样就能把心中的不安全都碾碎一样,但当然什么效果也不会有。
  然后,她听到木窗外传来脚步声,木桶在井边被放下的声音。
  好像是汉娜已经起来了。她掌管着后厨,是店里最早起的人。
  准备早餐,张罗一整天供应的餐点,这是一项大工作。赛莉姆必须要去帮忙才行。
  她准备坐起身,但在那之前又最后一次把脸埋进枕头,深深叹出一口气来。
  这口气吐完,她终于抬起脸,像是断念般地离开了床铺。
  崭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上要打水,扫除,生火,店里有客人时两天烤一回面包,没有的时节则是四天一回。
  和好的面团要先醒一段时间,等到太阳初生时再去村里共用的面包炉里烤。
  要烤面包的人会各自带来木柴,但最初面包炉也是冷的,所以需要额外的燃料。从第二个人开始面包炉已经有了余温,就可以用更少的木柴烤好。因此这个顺序要抽签决定。
  就算抽到头一个,主人罗伦斯也不会生气,不过赛莉姆心里却暗自希望能抽到第一。因为聚集在面包炉周围的女性,全是村里最爱刨根问底的那些人。
  冬天将尽之时突然来到村里的赛莉姆,自然不会被她们放过。
  更何况与狼与香辛料有关的话题,就像是总也说不完一样。
  「我回来了。」
  抽签的结果是第四位,算是靠中间的位置。但等待面包烤好的期间内,其他人的嘴还是一刻都没有闲过。回到后厨时赛莉姆已经筋疲力尽,天也完全亮了。
  赛莉姆把刚烤好的一篮面包放在后厨灶台上,然后手拿勺柄在锅中搅动的壮硕女性——汉娜朝她投来了目光。
  「哎呀,辛苦了。」
  接着汉娜揭开篮子上的布,满足地点了点头。看来这次面包烤得也很成功,赛莉姆松了口气。赛莉姆的鼻子比一般人更好,所以面包炉内情况如何,她不看也心里有数。假使面包烤焦了,那也一定是因为出炉时操作不当,磨磨蹭蹭的缘故。
  「真不愧是狼。烤得恰到好处,又没有焦的地方。你就是直接去面包房工作也没问题。」
  「——假如面包店里有一份工作,只需要看着面包什么时候出炉就好了。因为就算能用鼻子闻出面包是不是烤好,我的力气也揉不动那么大的面团啊。」
  赛莉姆带着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似的笑容回答完,汉娜也笑了起来。
  虽然外表如同人类的少女,但赛莉姆实际上并不是人。
  她是寿命远长于人类的森林之子,其真面目是一头白色的狼。
  「说的也是。所以赛莉姆你要多吃点肉才好。早饭,我放在那里了。」
  和汉娜相比,她的手臂大概真的太细了。
  温泉旅店里的许多工作都需要出力气,所以如果可能,赛莉姆也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壮。
  话虽如此,不知是在饥一顿饱一顿的旅途生活中度过了太长时间,又或许是天生如此,赛莉姆总是吃得不怎么多。早上她就没有多少食欲,但灶台上却放着黑麦和小麦做的面包,蔬菜汤,旁边甚至还加了几片咸肉。
  吃饭也是任务,何况这还是汉娜费心准备的。赛莉姆抱着这样的想法搬来椅子,拿起汤匙,可是手总也动不起来。
  必须要快点吃完,去工作才行。赛莉姆心想到,接着又发现身后有一双手伸来。
  「我把煮开的山羊奶掺了葡萄酒,又加上蜂蜜和面包屑做了这个。这个你肯定能喝的吧?」
  回头一看,是汉娜。
  「谢、谢谢您……」
  虽然这就像小孩子感冒时喝的东西一样,但一定很有营养。
  而且,甜甜的香味也让她的喉咙不再那么抵触了。
  「最近,你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啊。」
  赛莉姆小口喝着又浓又甜的山羊奶,突然听到汉娜不知拿她如何是好似的笑声。
  她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而汉娜则抖动肩膀笑了起来。
  「不是在责怪你。只是赛莉姆你老是这么认真,想得太多啦。」
  汉娜双手叉腰,夸张地叹了口气。
  赛莉姆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受到别人关心了。
  「可是……」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另两个人此刻走进了厨房。一个是高个子的青年,另一个则是矮矮胖胖的中年男性。他们一人端着盛满山菜的笸箩,另一人手提着一篮豆子。似乎是刚处理完这些食物。
  「汉娜女士,菜择完了,豆子也剥好了……哎呀,赛莉姆小姐,早上好。」
  「早……早上好……」
  赛莉姆端着那碗山羊奶,像逃一样退缩到厨房的一角。
  「哎呀,面包的味道真香。」
  矮个子悠哉地这样说道,高个子的青年则开始麻利地把篮子和笸箩收回原位。
  「汉娜女士,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奶酪已经都翻了个,也抹好了盐水。那些果酒过了一晚已经凉透了,也许放在暖炉边热一热会比较好。」
  「辛苦了。那,能不能请你们腌一些干肉,等老爷出发时让他带着?」
  汉娜当即回答,同时从架子上取下一把很大的菜刀。
  这把刀看得赛莉姆心惊胆战,可汉娜却像是故意般地大声说。
  「还是说,你们会哭着逃出去?」
  那副挑战似的笑容,和她的壮硕身材看起来很相称。
  走进厨房的两个男人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又露出苦笑。
  「怎么会怎么会。虽然我也的确有过那样幼稚无知的时候就是了。」
  「哈哈哈,你说得就好像自己现在已经参透了人世一样啊。」
  「这是什么话?」
  两人一面打趣,一面抱着大块的鹿腿肉,拿着刀,从厨房的后门走出去了。
  汉娜目送他们离开,然后转向赛莉姆说。
  「对他们来说那样才正好。他们呀,其实也不希望让别人额外关心的。」
  「……」
  赛莉姆先是抬眼望着汉娜,然后又低垂下目光,盯着眼前的碗。
  最近让她消沉的原因之一,就是这些人。
  她不是讨厌这群人,只是一时半刻还不知道该如何与之相处。
  要说为什么,因为赛莉姆是狼的化身,而刚才的那两人则是兔子和羊的化身。
  「我啊,虽然其实是只能吃树果的鸟,可要说起吃的,我的追求可不比太太低。」
  汉娜一副得意的模样。她也不是人类。而旅店的女主人赫萝也是一样。赫萝是赛莉姆的同族,其真身则是体形巨大,充满威严,古时人们口中的贤狼。她和罗伦斯曾对赛莉姆有非常大的恩情,却又不因此以恩人自居,因此就算赫萝不是狼而是老鼠的化身,赛莉姆也愿意为他们尽心尽力地工作。
  不过,与赫萝同为狼这一点,的确让赛莉姆感到安心和放松。
  此后来到赛莉姆生活中的,是八个另外的精灵。他们最初以客人的身份到访旅店,却又因为某些原因要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为旅店做帮工。这群客人全都是马和兔子,羊和鸟之类,以草木树果为食的动物。
  赛莉姆是狼,因此和他们有诸多不相容之处。一日三餐中他们都不吃肉,而赫萝和赛莉姆,以及旅店主人罗伦斯所吃的,则是他们的同类。
  他们在人世生活已久,如今不可能再为这种事而感到动摇或嫌恶,这一点赛莉姆也知道。若非如此,本来这群精灵也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据说有贤狼赫萝在的旅店里。
  那么汉娜递给他们一把刀要他们去做肉干,他们就应该做得来才是。
  当然,赛莉姆并不是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工作。旅店的生意很繁忙,夏天为了招待客人已经让人手忙脚乱,头晕目眩,但即将到来的冬天才是纽希拉真正的旺季。这群精灵愿意留下来帮忙,赛莉姆连感激都还来不及。
  她在汉娜面前缩起脖子,是出于别的原因。
  「不过,赛莉姆你看起来,就不像是那种擅长发号施令的类型啊。」
  汉娜苦笑起来,赛莉姆则是开始叹气。这和她躺在床上时满心的烦恼是一样的东西。赛莉姆甚至连手上端着的羊奶都忘了喝,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
  「赫萝大人和罗伦斯先生,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赛莉姆很喜欢罗伦斯夫妇这一点自不用说。她从南方怀揣一丝希望来到这里,却因为计划不周和时运不佳,险些就要迷失方向不知何去何从。那时正是罗伦斯夫妇救了她,可就算不论这一点,他们两人的品行也足以让赛莉姆倾慕了。
  这对夫妇一方是旅行商人,另一方是贤狼,却手拉手经历了众多冒险,甚至还在旅途结束后,于北方大地的尽头建立起了梦幻般的温泉旅店,这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一样。或许也因为这一点,罗伦斯夫妇总有些超脱现实的地方。有一天,他们突然对赛莉姆提出了一个让她吓一跳的要求。
  「居然要让我来代管旅店……别说是半年了,就是一个月我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啊……」
  吃不下饭,做恶梦,频频叹息,所有的理由都在这里。
  某天早上,赛莉姆起床后鼓足干劲,准备尽心尽力地为主人夫妇服务时,赫萝突然对她这样说道。
  ——汝哟,咱和掌柜的要出门去,到来年春天或是夏天回来。所以呀,汝能不能代管一下店里的事情? 别怕,人手可是新增加了八个。
  自己和同伴们流落到北方时,正是赫萝与罗伦斯伸出了援手。
  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请求,赛莉姆都说不出一个「不」字。
  「也是嘛。突然要自己来管理整家店,不管是谁听了都要吓一大跳。那两位啊,总像是活在自己的童话故事里一样。」
  与其说这是些许安慰,倒更像是汉娜表达的同情。
  「不过他们两位一定也有自己的想法,正是知道你肯定没问题,才把担子交给你的吧。罗伦斯老爷是精明的商人,赫萝大人更是赫赫有名的贤狼。虽然在老爷面前是那副模样……但她的智慧可了不得。他们说的话不会没道理的。」
  赛莉姆明白汉娜的意思。
  事情就是如此。
  可是,她还是没法从内心释然。
  「我很担心,总觉得他们是看错了我……对我太高估了……」
  「有这回事吗?可我倒觉得,赛莉姆你能来店里工作,对老爷他们来说只能用幸运两个字来讲了。」
  赛莉姆盯着汉娜看,汉娜则耸耸肩,然后扳起手指来。
  「因为,你既不抱怨,也不休息,从早到晚都在勤快工作。而且还能读会写的。也认识数字。我就不行啦。超过十就数不清楚了。」
  没有这回事的,赛莉姆心想。不过汉娜总是雷打不动地镇守着后厨,大概她是那种只愿意一件事做到底的工匠型人物吧。
  「而且短短时间内,你就继承了柯尔先生的工作,把那些难懂的字据都处理得妥妥当当的。」
  赛莉姆没有直接了解到柯尔是怎么样的人,但从那些留下的笔记和数字来看,他一定是个认真,优秀,而且还很温柔的青年。
  「记账……之类,还有进货的事情,我也只是按罗伦斯先生教的去做……」
  「哪里哪里。柯尔先生他啊,可是完全对赫萝大人,还有缪莉小姐没办法呢。结果他老是被缠着下订单买些有的没的,又要藏在厨房的柜子里面不让罗伦斯老爷发现,最后头疼的还是我。赛莉姆你一来,就完全没这回事了。」
  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儿缪莉,赛莉姆也没有直接见过。据听到的话来想象,她大概像一只爱极了恶作剧的小狼,或者说,正像是赫萝的女儿。
  至于为什么账簿交到自己手上之后就没了这些事,赛莉姆也漠漠然能猜到几分。因为赫萝和自己一样是狼,在同族面前她要保住自己的面子。
  「除过那些,你还会做蜡烛,会缝衣服,也能做奶酪,还会酿酒对不对?」
  「因为我们在旅途中就像流浪一样,所以这些大概都……」
  「这是什么话。偶尔我也会跟其他店里的厨娘聊天,他们啊,剥一个洋葱后就开始四处闲晃了。」
  是这样的吗。
  赛莉姆没有力量,所以为了不成为哥哥们的负担,她一直在拼命努力。
  做到这些是应该的,这都是理所当然的。她一直这样认为。就算听到别人的夸赞,也觉得像是水底鱼儿吐出的话般陌生。
  「总之,那那两位肯定是觉得交给你没问题的。」
  「嗯……」
  赛莉姆还是悬着一颗心。而且,依旧不觉得自己能管好这样一家旅店。
  等着听她号令的,是一群她先前从未见过,而且不吃肉的精灵。就算说自己比他们更熟悉这家店,赛莉姆也不过是早来了半年而已。何况就连她自己也还没经历过冬天的旺季。
  果然还是不行,但……赛莉姆露出一副难色。随后她听到汉娜发出叹息。
  抬头一看,却是一张温柔,又像是拿她没办法似的笑容。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要看赛莉姆你自己有没有自信……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件好事。」
  「好事?」
  接着,汉娜浮现出捉弄人似的微笑。
  「我说过,那两位一直像是活在他们自己的故事里对不对? 我猜就算他们回来,看到旅店变得乱七八糟,也不怎么会放在心上的。」
  「哎?」
  赛莉姆惊讶地睁圆眼睛,汉娜则耸了耸肩。
  「你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好好指派工作,运作生意,在老爷和太太回来前保住店里的声望,对不对? 我想这些你不用担心太多也没问题的。」
  「但、但是那种事情……」
  「我可是看着他们看了十多年,所以才这样想……不过,这也确实只有让你自己亲眼确认了。」
  赛莉姆对汉娜说的这些话抱有怀疑。毕竟汉娜虽然很可靠,却不会在意小事,她似乎是那种一身轻,在哪里都能过得下去的性格。而汉娜此刻的这副表情,则又好像她早就知道赛莉姆会这样像似的。
  「你就当是被我骗了,用这种眼光去看他们两位好了。何况现在还是在旅行准备的正当中。你会明白我说的这些话的。」
  「……」
  赛莉姆还是很怀疑,但汉娜「啪」地一拍手,表示谈话时间已经结束了。
  「好啦好啦。快点喝完回去做事吧。为了让老爷他们放心去旅行,还得把做活要注意的事情教给那些新来的人呢。而且也得加紧为冬天做准备。」
  对啊。赛莉姆这才回过神,想起眼前还有工作。
  虽然胸中还留着很多疑问和不安,但她决定把这些跟碗里的山羊奶一起吞下去。
  羊奶温暖又甘甜,很容易入口,也没有引起胃的抵触。
  「谢、谢谢您。」
  因为一口气喝完的缘故,羊奶差点从喉咙中反涌上来。
  「噢。好好工作啊。」
  动都没动的早餐则被留下来,变成了午餐。
  赛莉姆重新回到平时的工作中去,脑海里的某处却依旧想着汉娜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看到那两人的样子就明白了。——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口气吞下了太多东西,赛莉姆摸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心想道。
  她不停地打嗝。涌出来的,全是心中尚未消化的不安。
  
  狼与香辛料的店主夫妇要出门旅行了。这在纽希拉不是什么秘密。
  何况罗伦斯是村里资历最浅的旅店主人,在出发之前他必须告诉众人,自己外出期间内不能履行村中的义务。
  代理是这边的赛莉姆……罗伦斯将赛莉姆带到村里的仓库兼会议所,对其他旅店主人介绍
  「这小丫头能干得了什么」之类充满轻蔑和猜疑的视线,赛莉姆早就在旅途生活中习惯了。因为她从前做过的每一份工都是如此,是靠着假称自己做过,自己熟悉,如此这般才好不容易争取来的。
  不过,自己根本不可能完全替代罗伦斯的作用,这一点她本人比其他旅店主人更明白。
  罗伦斯似乎对此完全不在意,而既然已经被介绍给众人,赛莉姆就不能退缩了。所幸也许是因为罗伦斯平日积累的人望,另有几位旅店主人对她表示了同情,或是承诺会提供协助。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站在「不得不做」的关口,但此刻赛莉姆的紧张却更甚于自己命悬一线之时。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赫萝和罗伦斯的出发日尽可能推迟,回来的日子则尽可能地提前。
  然而世间并非万事都会如人所愿。
  「亨利先生寄存太阳银币三十枚,达德利先生寄存卢米欧尼金币五枚,崔尼银币二十三枚……」
  这是在狼与香辛料的柜台里。赛莉姆坐在罗伦斯身边,将他读出的内容逐一记在纸上。
  宽敞的台面如今摆满了东西 ,人伏在上面写字时,就好像被这些东西埋住了一样。
  至于那些东西是什么——那是赛莉姆从前在旅途中鲜少见过的大额金银货币,以及未干墨迹闪闪发亮的证书。
  「雨果先生送来太阳银币五十三枚,兰博克银币十五枚……」
  罗伦斯读出的这些,都是纽希拉旅店主人的名字。那些货币金额则是他们托付给罗伦斯,要罗伦斯外出兑换的金额。金币和高币值的货币在平日的交易中会产生不便,因此他们希望罗伦斯能将之兑换为铜币之类的廉价货币。
  如此这般,罗伦斯积累的人望便带来了这一堆占满桌面的钱袋。
  「……现在大概有多少了?」
  为了防止日后发生争端,店主们都拿出了记载货币金额的证书。罗伦斯一早便对照证书坐在天平前,确定每一枚货币都没有伪造或者残损。等他揉着眼睛对赛莉姆如此提问时,眼睛已经快看花了。
  「那个……太阳银币四百二十二枚,卢米欧尼金币四十一枚,琉特银币二十二枚,兰博克银币三十七枚,提达莱因主教领*的银币二十二枚」
  [*即Prince-Bishopric,又译采邑主教区。指拥有政教双权的主教所治理的公国,多见于神圣罗马帝国中。]
  纸上列出了一长串银币的名目和数额,其中不少是赛莉姆迄今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的。而且数额也颇为微妙。证书的最底端,甚至还有只声明一两枚银币的。
  罗伦斯闭住了眼睛,但恐怕不只是因为眼睛酸痛的缘故。
  「……所有人,好像都打算把麻烦的钱推给我啊……」
  果然是这样吗。赛莉姆在心中悄悄说道。
  路途中让她印象深刻的,不是走过了多少市镇,而是数量更胜于前者的货币种类。同样一枚银币,在不同地方能买到的货物种类也多少不等,甚至还有无法通行的情况,可以说是相当使人为难。
  纽希拉有很多远来的客人,自然也吸纳了相当数额在北方无法流通,让人不知该往何处使用的货币。
  「不过,这些硬币还算是好的……至少不用背着它们在路上走。」
  罗伦斯曾是个旅行商人,因此知道许许多多商人的魔法。
  赛莉姆原先满以为他要驮着这些货币上路,结果罗伦斯好像只用带上一种叫做汇票的东西就可以。汇票似乎是一种要求商会给付现金的凭证,只要目的地有对应商会,带上证书就等同于驮上了大量的货币。
  长长的旅行中,赛莉姆受过许多白眼,根本没有人相信她说的话。商人之间的信用关系在她眼中,只能用魔法二字来描述。
  「真正的问题,在于这边啊……」
  罗伦斯的目光穿过玄关,望向店门前。马氏和鹿式正在那里忙着打开堆积的大小麻袋,闻闻里面的味道,搅匀,确认重量,最后再在蜡板上记下些什么。
  「您打算,把那些全都卖掉吗?」
  赛莉姆小心翼翼地询问道。而罗伦斯则像是一条被作弄了的狗一样,垂头丧气地用手拨着眼前的天平。
  「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得解决一大半啊。」
  让罗伦斯叹息的那些麻袋里,装着满满的硫磺粉。
  准确来说那不是纯的硫磺,而是从纽希拉温泉水中提取出的沉淀物。只要把它泡进热水中,就能随时随地享受到温泉的感觉,所以是纽希拉有名的特产。
  问题在于,它不但受客人欢迎,还如同温泉水一样,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取。
  知道罗伦斯要出门旅行后,其他旅店主人纷纷抓住这个机会,把积压的库存全都塞给了他——「既然你要出门旅行,那能不能沿路帮忙卖掉这些东西啊?」。
  罗伦斯是个滥好人的确是一方面原因,但作为纽希拉资历最浅的人,他当然不敢拒绝前辈们的要求。
  新来的人要融入一个新场所有多难,有多重要,只要经历过流浪生活,任谁都能对此有刻骨铭心的了解。
  面包炉前那些毫无顾忌的好奇眼神也是一样,不知何时,而且极其迅速地,就会变成敌意的眼神。
  「卖得多了应该还能赚到一点辛苦费,何况这也是其他旅店主人们对我的信任,再怎么说,也只能努力去卖了啊。」
  罗伦斯总是积极而且乐观。他露出笑容说完后,又继续起称量货币的工作。
  赛莉姆坐在一旁望着主人的脸,不知道该对他如何开口。看到诚实又认真的罗伦斯,有时就连赛莉姆都为他感到焦急不安。虽然想为温柔的主人帮忙出一份力,但自己什么也做不到,这让她很难受。
  伴随着难受的还有紧张。她依旧担心罗伦斯好不容易才在村中积累起的微薄信用,就这样因为自己的差错而被毁灭。毕竟如果村子遇到什么问题,店主们聚集在一起开会时,赛莉姆必须要代替罗伦斯来出面。
  最近,赛莉姆也开始一点点了解村中的情况了。狼与香辛料的罗伦斯过了十多年依旧摘不掉「新来的」这顶帽子,很大的一个理由就是狼与香辛料作为历史最短的旅店,营业额却超过了村里的大半对手。似乎村中有不少人都不乐见新面孔的成功。
  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但是想到这里,赛莉姆却对温柔又通情达理的主人——而非其他狭隘的店主——投去了暗含不满的视线。
  ——请别把这种责任推给我呀。
  罗伦斯身上还有兑零和硫磺粉这两项重担,且不说将其全数解决,如果不能解决大半,很明显他也不好回到村里来。换句话说,罗伦斯夫妇的归乡又要延迟了。
  虽然明白这些,赛莉姆还是希望罗伦斯和赫萝能早一刻回来,而不是让自己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她想要回应罗伦斯的期待,也正因如此,才会在不得不亲身面对的重大问题前感到胆怯。
  自己的失败立刻会变成主人的损失,这对本来就不怎么坚强的赛莉姆来说,实在是让她忍不住想哭的情况。
  她突然又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抬头一看,赫萝正从二楼走下来。
  「汝辈干啥呀,这么大排场。」
  看到柜台上的模样,赫萝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她的打扮和平时有些不同,没有藏起耳朵和尾巴。以往狼的耳朵和尾巴总是被隐藏在头巾和裹腰布下,显得很局促。
  「更大排场的还在那边呢。」
  罗伦斯指了指门前,赫萝吸吸鼻子,然后耸了耸肩。
  「咱从二楼就看见了。店前店后全是硫磺的味道,鼻子都闻得不对劲了。」
  店后有浴池。不可思议的是,里面明明没人,硫磺的味道却格外浓厚,顺着风不停地飘来。
  「真是的,汝要当滥好人也得有个度。汝是不知道拒绝两个字怎么写呗?」
  如果不需要卖硫磺也不需要兑换货币,两人回家的时间就会提前许多,赛莉姆在心中对赫萝的话表示出强烈的赞同。
  「这叫信赖和责任。说明我在村里也相应有了一点立场啊。」
  以往都非常精明的罗伦斯,不知为何在赫萝面前却显出一副憨傻模样。
  「大笨驴。汝不过是被人家当成了方便的跑腿人罢了。」
  赫萝一下子打断罗伦斯,然后走进柜台里。赛莉姆慌忙要让出椅子,却被她按住了。
  「这活儿还要干很久呗?」
  她望着台上堆成小山的钱币和天秤,这样说道。
  「要是你不把工作都推给赛莉姆,而是自己也来帮着做,也许还能早点弄完啊。」
  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赛莉姆抬起头来,结果刚好与赫萝对上视线。
  赫萝用温柔的眼神向她微笑,却对罗伦斯露出冷眼。
  「大笨驴。因为汝小气,不肯在城里买,咱才要预先缝缝补补准备御寒的东西。还是说,汝愿意让咱就地使用这堆钱?」
  真身姑且不论,赫萝在人类时的形态,是比赛莉姆看起来还要年轻的娇柔少女。缝东西时用的顶针戴在纤细的手指上,也好似粗犷的护手一样。
  季节即将迈入深秋。在不久之后的冬天里,防寒用具会变得很重要。
  「倒也可以。亏出的部分我就拿路上的餐费和酒费来补足好了。」
  但罗伦斯也不会任凭赫萝摆布。
  两人相处起来总是这个模样,而赛莉姆很喜欢看他们一来一往,无论看多久也不会腻。原来世界上还有人可以变得这么幸福——望着罗伦斯夫妇,她会在心里感到这样的希望。
  「所以说,你下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啊?专门为了打搅我吗?」
  「这是啥话。咱想给汝量量尺寸买一件皮毛。今天早上,做皮毛的匠人们好像来村里了。哪家店现在不都忙着给冬天做准备呗? 不快点去买就没了,而且肯定很难抢。」
  「话是那么说……」
  说着,罗伦斯看了赛莉姆一眼。是那种带着歉意,总是为周围人着想的,温柔的眼神。
  「剩下的让我来做吧。」
  「……对不起,麻烦你了。」
  赛莉姆带着微笑答道。罗伦斯像松一口气似地向她还以笑容,然后又对赫萝说。
  「快点搞完啊。」
  「要是汝的体形还跟从前一样,咱也不用这么麻烦了。」
  「唔、咕……」
  罗伦斯似乎也开始在意起自己的腰围了。望着他的狼狈模样,赫萝露出坏心眼的笑容来。
  然后,活过了数百年光阴,大概也曾支配过广大森林的贤狼赫萝,又如同纯真无邪的少女一样,紧紧依偎着罗伦斯,和他一同走上二楼去。
  赛莉姆望着两人的背影,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但又不知不觉露出微笑。
  之所以没有在突如其来的天降大任前崩溃,也是因为她不愿为那两人的幸福时光带来忧虑。
  不可以让他们的幸福出现裂痕。
  赛莉姆在心中悄声对自己说,接着,又继续起手头的工作。
  
  多了八个人,晚饭时间也变得热闹起来。罗伦斯作为旅店主人有时会与客人共进晚餐,但赫萝却极少这么做。因为她必须要藏住耳朵和尾巴,而且赫萝看起来一副超然世外的模样,实则或许是因为比自己还怕生,赛莉姆最近漠漠然觉察了这一点。
  而在精灵同类们面前,她便不需要在意这些。赫萝甚至还以「无论咱喝酒醉成啥样,露出耳朵和尾巴都不会有事」为由大口灌酒,引得罗伦斯一脸无奈。
  可要说餐桌上是不是真的可以完全放松下来,对任何事都不加考虑,情况也并非如此。赫萝看上去豪放不拘,其实却是最在意那群精灵的。
  晚饭后,赛莉姆被赫萝叫出了门外。当她收拾完餐具,做完其他杂事走出店外,却发现赫萝居然是一个人在附近的小树林中等着她。也许罗伦斯此时还在跟客人们谈天说地。
   赫萝的心思果然细腻。看到那副模样,赛莉姆在心中暗自想道。
   因为她嘴里正叼着肉干,那是晚饭桌上看不到的东西。
   「没一点肉的东西,可提不起咱的胃口。」 发现赛莉姆的视线后,赫萝便用扫兴的语气这样说道。但那群精灵来到店里后,餐桌上之所以会不见一点肉味,大概也正是赫萝本人吩咐汉娜的结果。眼下赫萝的模样与其说是闹别扭,更像是体贴关心别人之后表现出的害羞神情。
   「那么,到哥哥们的旅舍里,让他们做一次炖肉锅吧。」
   赫萝叫赛莉姆外出,大抵是要她陪着去西边两座山头外,赛莉姆的兄长们建起的旅舍。赛莉姆觉得今天也应该是如此。
   「傻丫头,咱怎么能为这种由头过去。」
   但赫萝立刻这样回答,让赛莉姆缩起脖子来。
   「咱是因为马上要出门,有些事想问问你的兄弟们。行啦,路上再慢慢说……不快点走就要拖到明天了。」
   「遵、遵命。」
   人的脚终究不可能在夜里走过两座山,所以她们要变回狼的模样。赛莉姆慌慌张张开始脱衣服时,赫萝忽然又开口说。
   「要吃炖肉锅的话,会给他们添麻烦呗?」
   赛莉姆愣了一下,停住解开腰带的手望着赫萝。
   赫萝脸上带着淡淡的害羞笑容。
   要说赛莉姆喜欢赫萝的哪里,这一点正在其中。
   「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先前抓到的那头肥鹿,我想现在应该可以吃了。因为肉风干一些之后,味道会变得更浓。」
   「呵,咱真想尝尝。」
   赫萝快手快脚地脱掉衣服,变回狼的模样。她的体廓依旧那么雄壮,皮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您的衣服要怎么办呢? 去吃饭的话,我想带过去会比较好。」
   以往衣服不是让罗伦斯保管,就是放在附近的树下。
   『唔。绑在咱的尾巴上好了。』
   赛莉姆点点头,用腰带捆好了赫萝的衣服。
   『汝的也是。』
   她愣了一下,不知赫萝在说什么,而后赫萝张开满是尖牙的嘴笑了起来。
   『不然还要咱用爪子来绑住呗?』
   的确是如此。赛莉姆也笑了。她把脱下的衣服也绑在赫萝的尾巴上,然后变回狼的模样,和赫萝一同越过黑夜笼罩中的山头。
  
   和赫萝一起翻过山,不久之后就看到了一处旅舍。那里原本似乎是某个修道院的旧址,如今则变成了旅人在巡礼之路上的住宿设施。人们纷纷来到这里,拜谒传说中沉眠在修道院遗迹下的圣女。
   想到这个圣女传说的根源居然是自己,赛莉姆觉得尾巴有点痒痒的。
  她和赫萝站在离旅舍还稍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不久后便看到兄长阿兰循着气味,以人的姿态靠近。赛莉姆的兄长虽然原本以佣兵职业糊口,穿上圣职者的长袍却也有模有样。每一次见到,赛莉姆都觉得很有意思。
   『抱歉呐,咱突然就来了。』
   「没有关系。您今天来是因为何事?还需要更多的肉吗?」
   为了节省进货费用,狼与香辛料的肉食大多不是从城镇中购买,而是来自赛莉姆的兄长们打猎所得。
   相对地,赛莉姆的兄长们则通过罗伦斯得到各式必需品,而无需次次都前往城镇购买。
   『不,咱是有事想问汝等。』
   「啊……」
   阿兰疑惑地看着赛莉姆,而赛莉姆则低下头抬起目光,表明她自己也不知道。
   『汝等眼下正忙着呗?』
   「啊,没、没有。店里只有两个好游山玩水的客人,再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
   『那,就抱歉耽搁汝一点时间了。』
  说完,赫萝从狼变回了人的模样。没穿着衣服这点明明和狼的形态时是一样的,此刻阿兰却有意移开了眼神。赛莉姆既觉得困惑不解,又好像能微微明白一些其中的理由。
   接着,赛莉姆自己也变回人形,穿好了衣服。
   赫萝一边用手梳着穿衣时凌乱了的尾巴和耳朵,一边开口说。
   「其实,咱想问汝的,是有关同族的事情。」
   「同族……您是说狼吗?」
   「咱这阵子,要稍微出一趟门。于是就想着反正有机会,不如去增广一下见闻。」
   赫萝开口时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但赛莉姆却发现她实际上有些紧张。阿兰也是一样,正用不安的眼神望着眼前的两人。
   大概是因为两人初次遭遇时,他曾因开口不慎的缘故惹恼过赫萝的缘故。
   赛莉姆代替自己的哥哥开了口。
   「赫萝大人,那个……」
   此时赫萝大概发觉了这对可怜的兄妹为何都难以接着说下去。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解释道。
   「抱歉,抱歉。咱是说,咱想找找从前的同伴留下的痕迹。」
  遥远的古时,赫萝曾在一片名叫约伊兹的土地生活过。之后她离开那里,在远方度过了数百年时间,和旧时的伙伴们四散分离。经过几百年后赫萝能再见到的,据说也只有往日同伴爪子上剪下来的残片而已。
   如今那个同伴的名字传给了赫萝的女儿,但他本人的行踪依旧杳然。
   「咱不知道下一次出门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如今大多数精灵也都是躲在人世间,对呗? 所以咱觉得,汝等从南方千里迢迢走过来,兴许还能知道各种线索。」
   「唔……如果您是说这个,那我会尽全力协助。」
   阿兰答完,赫萝随即露出了感谢的笑容。
   「啊,然后还有一件事。」
   因为曾触过一次赫萝的逆鳞,这句话让阿兰一下挺直了脊背。
   「咱肚子有点空了。真想吃一次炖肉……」
   赫萝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娇羞神色实在非常惹人喜爱。阿兰是个粗犷又不知变通的人,也许正需要这样的一点俏皮来中和。
   他愣了一下,而后露出欣喜的神色,如同幼犬跑向主人丢出的树枝一样。
   「包在我身上。现在旅舍里正好有熟成的鹿肉。」
   「呵——」
  这一刻赫萝舔嘴唇的动作,怎么看也不像是演技。
  「您要去修道院里吃吗?」
  「在这里无拘无束的就挺好。点起火之后应该也不会怎么冷呗?」
  「明白了。」
  阿兰使了一个眼色,于是赛莉姆也跟着一同点头。
  失礼了,她对赫萝说完,先行朝修道院方向走去。
  但在路上,赛莉姆还是不禁开始在心中思量:赫萝来访的理由确实有些奇怪。
  赫萝和罗伦斯生活在一起的同时,将彼此的寿命不同,种族差异等等问题轻轻藏进了毛毯下面。这一点就是旁人也能看得明明白白。
  所以,如果赫萝要外出寻找曾经的同伴,那就如同是她做好了和罗伦斯分别的准备。毕竟若是真打算寻到什么线索才罢休,纵然赫萝有狼的速度,半年时间也远远不够。
  世间有上百个国家,每个国家都有几个大的市镇。大的城市则有前者十倍、乃至二十倍的规模,村落恐怕更是数以万计。如今大多数古代的精灵都藏匿在人群中,一人接一人地寻找实在是项浩大工作。哪怕是自己仅仅是查证从前旅行中听到的,有关同伴的传言,恐怕也一样有挑战性。
  赛莉姆记得,赫萝说把旅店交给自己时,曾提过她本人大概春天或是初夏回来。如果相信这个说法,那她就至多只会外出半年。
  难道说——和兄长等人一同准备炖肉时,赛莉姆突然觉察到这个可能性。
  赫萝或许并不打算半年后就回来?
  不知是她原本就如此决定,或是看到罗伦斯被村民压上了一堆重担,而后才改变了想法。无论如何,赛莉姆觉得这种情况相当有可能发生。
  赫萝几乎每天都拿着纸和笔游荡在店里,预备记下每一件发生的趣事。赛莉姆也曾不止一次目击过她向远方的客人询问当地名吃,而后请汉娜照着做,或是缠着罗伦斯去买缺少的材料。
  只要有钱和适当途径,旅行完全可能变成一种绝妙的娱乐,这一点赛莉姆是知道的。毕竟就连她自己也曾在那饥寒交迫的流浪旅途中遇到过绝美的景色、庄严的建筑,并在其面前感动落泪。那些感动让她至今难忘。罗伦斯原本就是优秀的旅行商人,想必他们在旅途中一定能充分享受其乐趣,而不用整日担心其他诸多因素。何况两人还有实际的旅行目的,这样一来,赛莉姆越发觉得他们没理由不踏上一场长旅了。
  但赛莉姆自己绝不可能主动开口问出这些。更不可能自己开口,说希望他们能早点回来。
  赛莉姆的视线另一端,赫萝正满面喜色地切肉,用手撕开蘑菇,勤快地准备着炖肉。而后还不忘在里面悄悄多撒一点盐。
  看到她无忧无虑的模样,就是赛莉姆,胸中也开始躁动了。
  ——赫萝大人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想法……。
  锅煮开之后,赫萝开心地探出身体,将肉和蘑菇分盛在小碗里,然后端着属于自己的那份快要装不下的肉,摇着尾巴大口吃起来。
  一副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又纯真无邪的少女模样。
  但赛莉姆知道,赫萝不是那种会随意打破约定的性格。想到这里,她反而更觉得焦虑不安了。
  假若真要踏上长时间外出的旅途,赛莉姆希望她一开始就能告诉自己。否则——好容易捱过了冬天的旺季,眼睁睁地盼着春天到来,一天天翘首望着主人夫妇回到店里……她几乎能想象那时的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了。
  大概每过一日,自己的精神都要削减一分。毕竟正因为坚信明天赫萝和罗伦斯就会回来,带着笑容从自己手中接过工作,赛莉姆才能忍耐住心中的焦虑。
  如果到了夏天他们也不回来呢? 恐怕,自己就撑不下去了。赛莉姆心想。毕竟马氏和鹿氏等八位客人也不会一直留在店里。比起想象未来自己有惊无险撑过难关的那一刻,赛莉姆觉得失败的模样远比前者来得清晰。
  因为只有坚信他们总会回来,很快就会回来,自己才能坚持得下去。
  可是,如果他们两人……赛莉姆盯着手中的碗心想。紧接着,她突然看到一把勺子伸了过来。
  「面对这么美味的炖肉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可是对肉的亵渎。」
  抬起脸,首先看到的就是赫萝促狭似的笑容。她正用木勺不断地把肉和蘑菇盛进赛莉姆的碗里。
  「再说,汝还是多吃点比较好。肉吃多了气色就会好,身体也会充满活力,就连低落的精神都能消除得一干二净。」
  说完赫萝重新坐好,补充了一句「要是再有点酒就更美了」,然后嘿嘿地笑了起来。
  「那个……」
  赛莉姆虽然也知道自己的性格本来就谈不上外向,但这一次她却对赫萝投去了抗议的视线,在心中悄悄接着说道『可我现在之所以低落,就是因为您和罗伦斯先生……』。而后,
  「毕竟,咱家那个大笨驴就是喜欢一身薄幸气质的姑娘。让他起了歪心思可就糟糕了。」
  「哎!?」
  噗。一声怪响传出。赛莉姆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是铁锅另一边的阿兰噎了一下。
  「咳……赛、赛莉姆,你……」
  「这、这是误解!」
  她立刻大叫着澄清道。而后赫萝露出了发自心底一样的愉快表情。
  「噗噗噗。咱家那个大笨驴要是敢对汝瞎动心思,咱就先把他撕成八块。」
  这样的玩笑太恶劣了。赛莉姆朝赫萝投去如此目光,她那双略带红色的琥珀眼睛立刻促狭,而又亲昵地眯了起来。
  「咱希望汝能一直待在店里。所以为了不让那大笨驴瞎想,汝至少也要变成汉娜一样呐?」
  汉娜的身材很壮,就是发生战争,她似乎也能胜任从军的厨娘工作。如果想在温泉旅店中成为顶梁柱的劳力,的确非得有那样的体形不可。
  另一方面,赛莉姆明白了赫萝其实是在担心自己。赫萝尽管看起来旁若无人,其实却比谁都更在乎周围,她大概早就发现自己心中抱有烦恼了。
  那么,『您真的是在春天回来吗?』这个问题要问出口,现在不正是最佳的时机吗?
  赛莉姆下定决心预备开口。
  「玩笑先放到一边。有关同族的事情哪怕是传闻也无妨。汝要是能把详细的记在地图之类的东西上,那就更好了。」
  赫萝却忽然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啊、呃……是。」
  阿兰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他似乎还想问有关赛莉姆的事。眼睁睁错过了大好机会,自己的兄长居然还没有反应过来,赛莉姆生气地把头拧向了一旁。
  到这时,阿兰似乎才终于明白了情况。作为兄长他对赛莉姆总是很严厉,时常要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去做」,却在这样的场合露出了对小妹过度保护的一面。
  「那么,近几天内我就可以送来给您。只是,其中也包括未经查证的信息,或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传言。」
  「不麻烦的话,这些说明汝也都加上。毕竟把咱伙伴的爪子珍惜保管到现在的,是人类的佣兵团呐。咱的伙伴自己究竟躲在啥地方,谁也不清楚。」
  「遵命。」
  「有劳汝了。」
  赫萝的脸上流露出微微苦笑。大概是因为她也受不了阿兰的拘谨。
  「还有啊,咱家那大笨驴实在是小气,所以路上用来当干粮的肉干之类也能拜托汝准备不?要是路过村镇再买,那大笨驴买回来的肯定是木板一样没滋味的东西 。」
  「请您放心吧。这个季节经常刮风,可以做出很好的肉干。如果能多给我一些时间,要做盐腌肉和香肠也没有问题。」
  「傻瓜。客人看到汝等满手血红地做肉,怎么都要起疑心的。」
  阿兰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眼下的打扮。
  他难为情地伏下目光,挠了挠头。
  「汝的好意咱心领了。何况到新的地方去尝尝当地的东西,这才是旅行的妙处呐。」
  赫萝笑着说道。
  她和罗伦斯,真的会在春天时回来吗?
  汉娜虽然宽慰过赛莉姆,可看到这对夫妇的模样,赛莉姆反而愈加不安了。
  她尝了一口鹿肉。
  浓郁的滋味很快在口中扩散开来。
  
  日常的生活平稳无事地继续着,但宣告日常终结的时刻也在步步临近。
  罗伦斯整理完了其他旅店主人们交给的货物,阿兰也差不多快写好了赫萝要的笔记。那八个新来的人手,也对店里的工作流程有了大略了解。
  不知该不该说是估计错误。新来到店里帮忙的这八个精灵对待工作相当认真,而且相当优秀。如今赛莉姆只需要做好账簿工作,和出入村子的商人们谈好进货事宜,旅店就能够正常运转。汉娜笑着说「你看,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可赛莉姆依旧日日提心吊胆。
  她还在接着做噩梦。梦到的仍旧是旅途中偷躲进去过夜的小村仓库。只是这次的情景变成了哥哥和伙伴们说要外出寻找食物,而后却一去不归。自己的心思实在太容易看透了,赛莉姆也很为此惊讶。但这个梦真真切切地表现出了她的恐惧。
  马氏和鹿氏他们无论多么优秀,都不可能一直留在旅店里。
  如果不能坚信罗伦斯夫妇春天就会回来,赛莉姆恐怕很快就要被噩梦逼至崩溃的境地。
  可是,站在佣工的立场上,她又不可能在主人夫妇满心期待地为旅途做准备时,厚颜无耻地说希望他们快些归来。更何况罗伦斯夫妇还对自己有说不尽的大恩。
  那天赛莉姆也如平时一样,在罗伦斯和赫萝修整马车时给他们送饭,同时心想着「要是这辆马车永远也修不好……」之类的念头。
  「汝哟,载货台不能再大一点呗?」
  「你还想怎么大啊。这又不是去行商。况且你根本只是想着这样方便自己躺在上面睡午觉,我没说错吧?」
  「大笨驴。睡相差的人到底是谁,汝好好想想?」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看着工匠们修整马车。这辆马车据说是罗伦斯从前行商时用过的,近来一直停在卸货场里。
  春天他们去斯威奈尔时似乎是借了别人的马车,但更长的旅途终究还是这辆比较好。
  常人听到罗伦斯夫妇的理由,大概只会觉得他们是喜欢用惯了的东西,可在赛莉姆听来却是另一番意思——为了能在接下来的长长旅途中找回从前的感觉,还是这辆旧车最好。
  赛莉姆把蜂蜜酒、夹了烤咸肉和奶酪的面包放在嬉闹的两人身边,然后把自己的叹息悄悄吞了回去。
  「唔,开饭了呗?」
  赫萝吸了吸鼻子,接着转过头来。
  「已经到这个时间了啊。各位也请休息一下吧。」
  赫萝第一个朝面包伸出手,但罗伦斯却首先对工匠们招呼道。自己到时也能这样细心吗?赛莉姆感到不安。工匠们应了一声,接着朝村里的广场方向走去,也许是要在那里找便宜又量大的食堂。
  「话说回来,汝哟。马儿要怎么办?」
  工匠们离开之后,赫萝取下头巾对罗伦斯问道。她的两只耳朵啪啪地抖动着,好像深呼吸一样。
  「马啊……斯威奈尔有匹马,算是我那老伙计的后代……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用半年那么久。」
  「买一匹不行呗?」
  「大笨驴。」
  罗伦斯学着赫萝的口气回了她一句。马本身就是一笔不小的财产,罗伦斯又不想浪费每一分能省下的钱,自然会为此头疼。
  那么,让我来拉车吧——赛莉姆一时心急之下,险些要开口这么说。
  牛会拉犁,狗会拉雪橇,那么狼来拉车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还是再找一匹合适的马好了。马的个性越桀骜,价格就越便宜。但是,只要你开口,什么马都会老实听话的吧?」
  「咱说的话马儿可能会听,汝说出口的可就未必了。」
  「所以你只要肯坐在马车驾台上就好。可别光躺在后面睡觉啊。」
  赫萝闹起了别扭。她将头扭向一边,咬了一大口面包。据汉娜说,在赛莉姆来到店里之前,赫萝的模样比现在更加自甘堕落,早上的懒觉睡完紧接着就是午觉。
  自从自己这个同类来到了店里,她的吊儿郎当才有所收敛,罗伦斯也曾对赛莉姆这样说过。
  可是,反过来说,这或许也成了赫萝不愿回到店里的一个理由。
  「对了,麦酒没了呗? 咱说话累了,想喝点冰凉又顺口的东西。」
  「啊,对不起。」
  罗伦斯夫妇两人独处时往往喜欢喝甜的蜂蜜酒,赛莉姆本以为这次也一样,实际看来却想错了。她慌忙跑向后厨,但被罗伦斯拦了下来。
  「没事的,赛莉姆。喂,你要喝就自己去取。这个样子怎么像是要出门旅行的人。」
  「唔~……」
  赫萝虽然发着牢骚,却还是不情愿地朝厨房走去。原来罗伦斯不只是娇惯赫萝,他也有在赫萝面前坚持原则的时候。赛莉姆有点惊讶。
  「抱歉啊,赫萝平时光是在靠你。」
  「哎?」
  赛莉姆没想到罗伦斯会这么说,她愣住了。
  「不,没有,没那回……」
  她试着想打圆场,但罗伦斯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那家伙就是那个样子,其实很怕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特别喜欢对熟悉的人撒娇。」
  虽然发现罗伦斯说的的确没错,但赛莉姆又觉得,她并不讨厌赫萝让她做的各种事情。
  「我,我,那个……」
  「不,没关系,我知道的。这次的事情也是一样,赫萝对你开口时,你吓了一跳吧?」
  「那个……」
  的确如此。而且,当时的惊吓如今依旧游走在她的胸口和肩头,渐渐化为钝痛。
  「赫萝她……那个,说要出门去旅行其实是为了我。但我也没想到她会把后边的事情交到你们手上。」
  这是当然的。毕竟赛莉姆只是个小丫头,来店里的时间不过半年,连人世间的道理还没有摸清楚。
  就是现在了。赛莉姆心想道。现在,这个时机,刚好可以说出口——「赫萝大人的要求太超前了,请您一定重新考虑一下」。
  可惜罗伦斯比她更快地开了口。
  「但你还是答应了下来,真的帮了我们的大忙。谢谢你。」
  「……」
  面对那张明朗的,滥好人一样的笑脸,赛莉姆再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而且交给你我就放心了。当然,这部分的工资自然不能亏待你,一定要对得起你的辛苦。」
  罗伦斯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这一切已经成了既定事项一样。实际上他对别的旅店主人介绍赛莉姆时,的确也是这样说的。如今赛莉姆再想让他们取消旅行,或是自己也跟着去,都已经不可能了。
  那么,至少——赛莉姆心想。
  罗伦斯一边吃面包,一边愉快地望着修整中的马车,似乎是在遐想接下来的旅途。赛莉姆望着他的脸,攥紧拳头,将险些涌上喉咙的紧张咽回心里,然后这样开口说道。
  「那、那个。」
  「嗯?」
  罗伦斯回过头来,赛莉姆发现自己还是不敢正面看着他。
  「那个……嗯……」
  「怎么了?」
  再说不出口就显得可疑了。赛莉姆越来越慌。
  她的视线游移了好久,最后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那、那些硫磺……您要全部、都带走吗?」
  原本用来当置物架的旧马车眼下已经换掉了腐朽的木板、打磨修缮了金属部件,车轮也换了一套。如今摇身一变,仿佛崭新的马车一样,可以载着大量货物到天涯海角去。
  罗伦斯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又笑了起来。
  「哈哈哈,谢谢你担心我。但是,没关系的。大家都把存货交给了我是没错,不过啊,其实也没人奢望能全都卖出去的。」
  「……哎?」
  「而且……这话你可不要告诉她。」
  罗伦斯朝厨房的方向偷瞄了一下。赫萝还没有要回来的样子,也许是在偷吃东西。
  确认之后,他才带着苦笑解释道。
  「我之所以会把换零钱和卖硫磺粉的工作全揽下来,是有原因的。」
  「……原因?」
  难道不是因为在村里的立场吗?罗伦斯花费十多年时间才在村里积累下了一定声望,赛莉姆担心的正是这些声望会因自己而受损。
  但罗伦斯却像没看到她的担心一样,露出沉稳的笑容。
  「是的,就是这么一回事。赫萝这家伙,对赛莉姆你们其实相当依赖,对不对?」
  过了片刻,赛莉姆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狼的同族之间。
  「阿兰先生今天早上还特地送了东西过来。我猜赫萝是有意想瞒着我,所以就让汉娜把那东西取了回来。」
  赛莉姆听着罗伦斯的解释,却仍不明白这和硫磺一事有什么关系。
  何况,赫萝去找自己的哥哥,这也是罗伦斯接受那些硫磺之后才发生的事情。
  她等着罗伦斯接下来的话,而罗伦斯则笑着,轻轻叹了口气。
  「赫萝很少露出尾巴,唯独这一次我知道,她其实是想去找从前的伙伴。」
  「这个、是——」
  「当然,她知道说出这些会让我头疼,于是就遮遮掩掩的……所以她应该觉得这是一次一石二鸟的旅行。不,赫萝肯定还想四处周游,去吃那些从客人口中听来的食物,所以该说是一石三鸟了。」
  罗伦斯望着马车,慢慢吃下最后一小块面包。
  「可是话说回来,那家伙又爱面子又顽固。就算出了门,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可如果是在更远一些的地方怎么办? 她一定会打消去的念头,假装是嫌麻烦之类。赫萝虽然平时很任性,总是缠着要给她买吃的,但到了这种时候,她反而会把我每天担心的路费问题当作最先的考量。」
  赛莉姆发现自己似乎很容易想象那个模样的赫萝。因为她实际上是个非常温柔的人,甚至个性中还有堪称柔弱的部分。
  而这一切,都只有她最爱的罗伦斯才能看到。想到这里,还未经历过恋爱的赛莉姆心中涌起了一股奇妙的感觉。好像是羡慕,又好像让人心痛。
  「所以我才揽下了这么多硫磺。让工匠们把车修得结结实实的。」
  话题突然回到原点,让赛莉姆觉得像是从一场梦中醒来一样。
  「这样,到时候我就可以对她说『其他店给的硫磺还剩下这么多,不把这些卖完还怎么回去』。」
  呜呼。赛莉姆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叹息。
  这辆马车上,装载着罗伦斯对赫萝的满满心意。
  听上去真是无比美妙,然而同时,赛莉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从罗伦斯的话听来,这场旅行似乎会永远继续,没有尽头。
  因为如果是为了赫萝,无论有多远,罗伦斯都一定会一直陪着她走下去。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我们会稍微晚回来一段时间……看在我的份上,请你原谅一下赫萝的任性吧。」
  当罗伦斯终于说出这句话时,赛莉姆像是放弃了什么似地露出了微笑。
  
  随后,赛莉姆返回屋子替罗伦斯去叫迟迟不归的赫萝。但她的脚步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不稳。因为不祥的预想真的应验了。
  她开始想象两人久久不从旅途中归来,自己惴惴不安坐在柜台后的模样。
  赛莉姆一步三摇地穿过大厅,穿过走廊,来到厨房里。
  然后她愣住了。因为赫萝正拿着外套,站在那里勤快地忙活着什么。
  「唔,是汝呀。」
  赫萝瞟了她一眼,随即却又转向自己手上的活。赛莉姆本以为就像罗伦斯说的那样,赫萝又在偷吃东西,可是实际似乎并非如此。
  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汉娜,汉娜无奈地耸了耸肩。
  「那个,罗伦斯先生叫您……」
  「唔。」
  赫萝简短地回答一声,接着又把外套整个铺在调理台上。
  她似乎要把什么东西缝在外套的内侧。
  「咱马上就做完了,汝稍等一下。」
  一旁的架子上还放着腰带之类的东西。赫萝究竟是在做什么?赛莉姆继续观察着她,又看到她先是熟练地缝上了一块和外套同色的布片,接着小心翼翼地把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插在这个口袋里。
  「啊。」
  赛莉姆不由得叫了一声,引起了赫萝的视线。
  「唔。这就是汝哥哥送来的东西。」
  赫萝似乎是想把她拜托阿兰写下的信息,藏在自己的衣服里。
  「咱都忘了那家伙有多一板一眼。幸好是汉娜把纸条拿了回来。要是给掌柜的看到,那可就麻烦了。」
  「哎。」
  想起刚才和罗伦斯交谈的内容,赛莉姆又忍不住扬起了声音。
  但罗伦斯应该是有意对此佯装不知的。否则他也不会让汉娜去接待阿兰。
  事到如今还能瞒下去吗,赛莉姆开始慌了。但赫萝随即把视线转回手边,接着开口说。
  「真的是个麻烦。谁让掌柜的是头大笨驴。」
  所幸,赫萝似乎只是把赛莉姆的反应当作惊讶而已。
  「所以呀,咱得在他发现之前,快些把这个缝在衣服里藏好。」
  笔记并不多,赫萝的手又很熟练,所以工作很快似乎就能完成。
  但是赫萝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赛莉姆还是不明白。
  「可、可是,赫萝大人。」
  「唔?」
  刚一忍不住开口,她就在赫萝的目光下后悔了。
  赛莉姆犹豫着该不该说,又觉得沉默反而会显得更奇怪,最终还是决定说下去。
  「那个……我想,罗伦斯先生应该会很乐意,帮您一起寻找同族的线索……」
  就算刚才罗伦斯没有说那番话,赛莉姆也会这样认为。
  赫萝盯着她的眼睛,突然滑稽地皱了皱眉,然后露出自嘲似的笑容。
  「是没错。而且掌柜的一定还会相当积极,积极得让咱都害怕。」
  说完,她像是打嗝一样地吐出舌头。
  「都到现在了,咱对过去的那些事早就不执着了。至多只是觉得,能找着一点线索当然更好,就这样。」
  赛莉姆没想到赫萝会这么说,接着赫萝又露出了半是为难的笑容。
  「咱周围的人,包括汝,都在关心咱,汝的哥哥还仔细地记了这么多,可其实咱根本没打算认真去找。更何况,出去半年时间又能找到些啥?」
  这是赛莉姆一直在意的问题。而赫萝是智慧超群,曾被人们奉为贤狼的人物,她能清楚地看透事物,当然也明白这世界的广大。
  「那、那……」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 汝想问这个呗?」
  赫萝代替她说了出来。赛莉姆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而后她一面缝着衣服,一面慢悠悠地解释道。
  「这个呀。其实是为了那大笨驴。」
  她亮出牙齿,像是要咬碎什么一样,又像是害羞的笑容。
  「村里那些人交给的事情办不完,就没法回来,是呗?」
  说话的同时,她已经漂亮地缝好了那个密袋,而后又眯起眼确认袋子贴合在衣料上没有鼓起。正常穿着的情况下,这个密袋应该是不会暴露的。
  「可是,掌柜的把他当初对咱立下的约定,看得比啥都重。当初那大笨驴比现在还要傻,一听说有赚钱的机会,不管是多危险的地方都会兴冲冲地跳进去,所以咱已经对他说过,要他别再那样了。可是,就算是如此呐。」
  赫萝离开椅子,两手伸向天井。耳朵和尾巴上的毛随即嗖嗖地抖起来。
  「咱呀,不想再成为他的负担了。更不想让他因为顾及咱,硬着头皮回到村里,被别人七嘴八舌地说坏话。所以呀,到时候就要用到这个。」
  「嗯……」
  赛莉姆呆呆地应了一声。赫萝则把外套和腰带叠好,抱住胳膊说。
  「到时候咱就说『没准走过这个镇子,就能找到咱的同伴』,然后那大笨驴就因为咱而有了理由,可以继续走下去了。」
  但赛莉姆之所以愣住,不是因为赫萝所说的内容本身。
  而是因为类似的话,她刚刚才听过。
  「所以呀,可能因为那大笨驴的关系,回来的日子要稍微拖延几天……请汝谅解一下呗? 咱以贤狼之名保证,这个人情有朝一日一定会还的。」
  就连这里也一样。赛莉姆觉得自己仿佛是看到了一副不可思议的绘画。
  那种流浪艺人用来在十字路口大声吆喝着「奇怪奇怪真奇怪」招揽观客的图画,上面画着接连不断,一直上升的楼梯。
  罗伦斯以为赫萝想要寻找往日的伙伴,所以有意从村里人手中包揽下许多工作。而赫萝则看到罗伦斯从村里人手中包揽下工作,为了能让他在旅途中办完这些差事,特地制造了一个理由。
  两人还都因为旅程可能延期结束,而对赛莉姆道歉。
  他们都是为了对方而想要延长旅行,并且以为自己必须要这样做。
  「唔,大笨驴过来了。」
  赫萝的耳朵突然竖起来,然后把外套和腰带塞给赛莉姆
  「汝拿一下。」
  「啊,是。」
  赫萝说完,用手梳了梳耳朵,又顺了顺尾巴上的毛,然后「嗯」地点了一下头,走出厨房。
  「原来你在这儿。你啊,打算偷吃东西到什么时候去?」
  「大笨驴。咱没干那种事。」
  「哦,那我要找汉娜确认一下。」
  「没关系,不过汝要是搞错了,那就做好心理准备吧。」
  赛莉姆隔着墙听到这样的对话声。
  她抱着赫萝的衣服,不知为何,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
  「真是的,咱真要跟这么一个大笨驴出去旅行吗,想想都觉得费神呐。」
  「你啊,这是我的台词好不好。」
  他们连互相挖苦时,都是忍着笑的。
  这两个人,一直活在他们自己的故事中。
  赛莉姆又看了看汉娜,结果汉娜露出含混的笑容,夸张地耸了耸肩。
  她突然很想笑,想笑自己居然会为了能否管理好旅店而惴惴不安,甚至到做噩梦的地步。
  要说为什么。
  「那个——」
  赛莉姆站在厨房里,朝走廊中喊道。贴在一起肩并肩走着的两人一同惊讶地回过头来。
  「那个……」
  赛莉姆咽下一口唾沫,开口说道。
  「请两位快点结束旅行,然后回来吧。」
  以自己的立场,到底也说不出口的这句话,居然从口中一顺而出。
  而听到这句话的赫萝和罗伦斯,则像是约好了一样,当即用手指向对方。
  「「这可要——」」
  声音重叠到一起,赫萝和罗伦斯互不相让地盯着彼此。
  「汝干啥呀,这根手指头。」
  「我才要想问,你这手指是什么意思啊?」
  他们两人一直活在他们两人的故事中。
  现在赛莉姆突然觉得,自己能在两人回来之前,看好这家旅店了。
  因为,她终于理解了旅店繁盛至今的秘密。
  「嘻嘻。」
  赛莉姆笑了起来。赫萝和罗伦斯先是愣了一下,又立刻开始指责对方「人家分明是在笑你」。
  赛莉姆笑了。久违地,久到她也忘记过了多久地,笑了起来。
  赫萝和罗伦斯终究会回来,这间旅店里的所有人,也都会等着他们回来。
  因为这间旅店是他们为了过上幸福生活而建起的,因为人们来到这里,正是为了看一看他们的幸福模样。
  纽希拉的温泉旅店,狼与香辛料。
  据说会涌出欢笑与幸福的,传说般的旅店。
  
  (《狼与温泉水雾的另一端》 完)
    





終於有人提到這個了,我當時就很想吐槽,艾爾莎不管在小說版插畫還是漫畫版裡,都是標準的蘿莉身材啊……


翻完啦。这一篇的重点其实都是在后半部分,我怀疑支仓老师是不是刚刚看过《麦琪的礼物》hhh
故事中有一句话被反复强调:「他们一直活在他们两人的故事中」,我想这句话挺重要的,因为Springlog的确真的是只属于罗伦斯夫妇的故事,我们无法预料支仓接下来要写什么,小梅老师和文仓十老师都表示希望看到更多赫萝与其他角色的互动,我则猜测下面会分成贤狼夫妇访友记和赛莉姆看店记两个方向,但故事的发展究竟如何,谁都不知道。我只能确定支仓老师总能在平淡的故事中找到某些闪光点。所以让我们一起期待4月的新短篇吧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5-28 20:15 编辑




狼与另一个生日

那是初春的时候。日间虽已经相当暖和,夜里却还有阵阵寒意。
北地的温泉乡纽希拉,各处温泉旅馆都送走了冬天的泡汤客人,如今显现出一副倦怠模样。
然而,唯有一处远离村落中心,几乎已经深入山林的旅店,那天依旧彻夜亮着灯火。
这家「狼与香辛料」的大厅里塞满了人。其中有衣着华贵,一副豪商气派的人物,也有一见之下似乎是修道士的半老男性,甚至还有脸上留着疤,面孔如野兽般的佣兵。纽希拉是聚集了各种旅人的地方,而大厅里形形色色的面孔即便在这里也称得上多彩。这些人的身份、生活方式各不相同,在这里放松休闲时,脸上的愉悦表情却是同一幅模样。日日都在温泉中泡到太阳落山,然后再用葡萄酒之类滋润泡热了的身体。
让他们如此享受的原因,并不只有酒而已。
这群人今天一齐出现在这里,并非特意召集的结果。他们全是为了给旅店送上祝福,偶然相遇的。
「那么,恕我僭越——」
大厅中各自休闲享受的人们,突然将视线投向了同一处——那是本店的主人罗伦斯。他原是旅行商人出身,努力打拼建起这家旅店,经营至今已有十年时间。自己也生出了一副旅店主人的派头。
鲁瓦德跟在罗伦斯身后一起走向大厅中央。他的头发剪得非常短,好像猛兽一般。
这位统帅着佣兵团纵横于北地,勇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佣兵团长,此时正摊开双手,肃穆地用一块红布捧着某个小小的物件。
哪怕是在神面前,似乎也要将己见贯彻到底的鲁瓦德,紧接着走近暖炉,跪在罗伦斯面前伸出了双手。
「……劳您大驾了。」
罗伦斯拿起了红布中央那个小小的物件,接着用几分玩笑似的语气这样说道。狼一般的佣兵随即嘿嘿一笑。
罗伦斯拿在手中的,是一枚金色的货币。
上面印着某位女性的侧像。一位长发,低着头闭眼露出微笑的女性,头上带着饱满麦穗编成的桂冠。
这是罗伦斯特别订制的货币,除了用作材料的黄金外,再没有更多价值。
然而这枚金币本身却具有特殊的意义。
罗伦斯怀着万千感慨,将金币嵌入暖炉上的饰板。饰板中有几个圆形的空槽,正是为金币留出来的。
最初,罗伦斯只是打算稍微攒一些钱。
打算等旅店经营走下坡路时,就卖掉店铺作为资本,重新回到旅行商人的行列中。
但是旅店自开业以来一直人气鼎盛,年复一年上演着热闹景象,有时甚至不得不主动回绝上门的客人。
饰板上的空槽一共十个。每年,罗伦斯都会在上面嵌入一枚金币。
今年正好是第十枚。
「恭喜您。」
鲁瓦德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用臣下式的口吻说道。
聚集在大厅里的客人们也各自送上祝福,而罗伦斯则一一回应——的时候。
「来啊!又是新的一年,大家伙都喝起来!」
金币上露出娴静微笑的女性,突然大声喊道。
那是赫萝,是长着兽耳与尾巴,高龄数百岁,寄宿在麦粒中的贤狼,也是与罗伦斯手牵手,一同建起这座温泉旅馆的人。
往常罗伦斯总会提醒赫萝,要她注意酒品。只有这次他不会再唠叨。
赫萝把葡萄酒通通倒进木杯时,罗伦斯一下子将她抱了起来,不顾酒液洒出杯子时她脸上的心疼表情。
接着,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将比酒更火热的吻痕印在了她的脸上。

声音究竟是从哪里传来的?是从门后,还是木窗外边?
住在狼与香辛料,为店里帮工的青年柯尔,在静悄悄的房间里听到了楼下的喧闹声,然后露出苦笑。
眼下店里的客人尽是相识已久的老朋友,无论他们多吵,柯尔都不觉得厌烦。
有人似乎早早就拿出了乐器,愉快的乐声跟着钻进这个房间。
明天,店里八成要被宿醉者们的呻吟声给填满。
「哥哥,还没好吗?」
柯尔又听到了自己面前的不满声音。
是个女孩子,正坐在一张凳子上,背朝着柯尔。
「不快点下去的话,就没东西可吃了呀。」
她不讲规矩地使劲晃着椅子,一点也不打算掩饰心里的着急。
这张转过来望着柯尔的脸,和楼下狂欢的推动者——她的母亲赫萝简直一模一样。所不同的,大概只有那好像掺了银粉般不可思议色泽的银白色头发,以及淘气鬼似的活力了。
「缪莉,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在这些事情上更稳重才行。」
「哎哎~……?」
「我不是已经对你说明过好几次了吗?」
缪莉露出了一副非常不情愿的表情。
「好啦,头转到前边去。」
虽然不情愿地照做了,然而她随即又缩起脖子,以示自己的抗议。
缪莉是店主夫妇的独生女儿,但因为从她出生起柯尔就一直陪在身边,所以对柯尔而言,缪莉又像是小了自己很多岁的妹妹一样。
他一面为闹别扭的缪莉梳头发,一面发出苦笑。
「今年春天,这家旅店就要迎来第十年的关口了,你也一样,到了长大成人的年龄,对不对?」
「……」
缪莉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回过头来。
只有继承自母亲的大尾巴,以及机敏的兽耳稍稍动了两下。
「迄今的蛮行必须要画上一个句点。因为从今以后,你就算是一个成熟女性了。」
只要年龄超过十岁,即便不是贵族家的小姐,也该考虑应该嫁往何处。曾经挥着木棒追着野狗到处跑的淘气包,到了这个时候也必须学习厨艺和裁缝,熟悉打理家庭的方法才行。
两人此刻在这个房间中,正是为了准备接下来在众人面前亮相,宣布缪莉已经跨上了人生的一个新台阶。也因此,缪莉的玩伴们要是看到了她此刻穿着的衣服,恐怕不是会笑得倒在地上,就是要惊得下巴合不拢。
她穿着平时绝不会碰一下的,使用大量布料做成,看上去轻飘飘的长裙。一件束腰收紧身体,上面交叉的细绳多得让人数都数不过来。束腰外是一件加了许多装饰的外衣,除此之外还缠着一条披肩以示贞淑。
无论哪一件衣物,都是罗伦斯为了这一天特意拜托旧识准备的上品。原本只有大商会的千金,或是贵族家庭的少女才有机会穿上它们。
然而,缪莉看到这套女性气息十足的华服后,当即便吐出舌头表示厌烦,让她传上这些实在花了太多功夫。
安抚,讨好,威胁,总算将每一件都套在她身上之后,她又不安分地在椅子上左摇右晃起来。
「缪莉,坐着的时候腿要并起来才行。」
「……」
裙下的双腿刚刚还是盘坐的模样,经过柯尔叮咛,才夸耀似地合拢起来。
得知今日的安排时,缪莉表现出了极大的抵触,简直像是即将被带向厨房的鸡一样,直到母亲赫萝发话,她才总算安分下来。
而今柯尔就要帮她整理头发,这是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了。
精心梳过她的头发时,缪莉的腿又开始不安分地抖了起来。
真是的,柯尔只好再次开口。
「请你再稍稍忍耐一下。」
也许是因为穿衣服时的抵抗已经消耗了精力,缪莉夸张地叹出一口气,然后这样说。
「那,我要听有趣的故事。」
缪莉对外表打扮之类丝毫也不关心,对她而言,打理头发恐怕只能是一件无聊又没意义的事情。
真希望她这样的地方能一点点产生改变。柯尔怀着如此愿望,暂且决定对这个淘气的孩子让步。
「那么——」
「说教可不算哦。」
借此机会正好可以用神的教诲来——。柯尔的这一打算落空了。
「我知道了。让我想想……」
在柯尔寻找话题时,缪莉自己转过头来,对他问道。
「对了对了,有没有哥哥你们来到这个村子时候的故事?」
「来到这个村子的时候?」
「爸爸妈妈,还有哥哥以前大冒险的故事我都听过好多次了,但是那之后的事情,我好像一次都没听过。」
说完,缪莉又开始不安分地揪着裙摆扇来扇去。
「哥哥你们来之前,这里根本就没有这个房子对不对? 这么一想,感觉好神奇。」
原来如此。柯尔心想道。
恐怕,楼下的人们此时也正谈着从前的故事,而且到了高潮处。
「这栋房子啊……是罗伦斯先生赚来了很多钱,赫萝小姐又找到了温泉的泉眼,然后才建起来的。」
「那个时候有我了吗?」
因为凳子没有靠背,缪莉于是就靠在柯尔的怀里。
「缪莉,你这样我就绑不了头发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
轻轻在缪莉背上推了一把,她像是很痒一样,扭动着身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最初花了两年……不,是三年吧……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总之为了建立旅馆,准备了一段时间。」
「比如挖洞什么的?」
小孩子们不知为何,总喜欢到处挖洞。
「对。挖洞,立起柱子,掏水渠,引来温泉……因为那些工作,我的身体也多了一点肌肉。」
「可是我一点都没看出来哦?」
正因为没有恶意,这句话的杀伤力才更大。
柯尔暧昧地笑了笑,然后继续讲道。
「而且还要给地上铺一层石板。然后,指挥许许多多工匠们……啊,我想起来了。当时的生活真的很忙,忙得人眼睛都要转圈了。」
埋没在日日生活中的记忆再次复苏,柯尔闭住眼回想着当时的样子,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紧接着,大概是觉得自己被晾了在一旁,缪莉开始不满地摇晃起身子来。
「然后呢? 哥哥,然后怎么了?」
「啊,对不起。然后,等到旅店大体建好的时候,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请来了很多人庆祝开业。你知道吗?屋檐下的那块招牌,就是那个时候挂上去的。」
「哎~。那,那,当时已经有我了吗?」
缪莉似乎格外在意自己在这个陌生故事中的登场时刻。
「那个时候……嗯。要说有也可以算是有,但当时你还在赫萝小姐的肚子里。」
「嗯?」
「缪莉,这个名字确定下来,就是在旅店落成的庆祝宴会上。」
缪莉的耳朵一下子挺了起来。
「真的吗!?」
柯尔正要把她的头发编成三股辫,结果因为缪莉一下子回过头来,那缕头发也从他手中溜走了。
他无言地把缪莉的身体拧回正面,然后才继续开口。
「是真的。很久以前,那个名字最初属于赫萝小姐的一位友人,后来又变成了鲁瓦德先生率领的那支佣兵团的名字。他们在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以前的冒险里,可是发挥过相当大的作用。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这个名字当时一下子就确定了。」
「嗯。哎~……诶嘿嘿。」
知道了自己得到名字时的故事,缪莉显得非常开心。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裙子底下一摇一摆。
「然后,然后呢? 后来我就出生了?」
「你出生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啊,对了……我想起来了……」
「嗯?」
柯尔突然不再说话,手也停住了。缪莉转过头来想问是怎么回事。
他闭住了眼睛,脑海中浮现出仿佛在燃烧的房屋中不停干活一样的情景。
「哥哥,你怎么了?」
直到缪莉开始抓住他的手左右摇晃,柯尔才回过神来。
回想起当时的记忆,那股焦躁感也在心中复苏。
这一切的元凶缪莉,正向自己投来纯真无邪的视线。
「……你出生之后几年的事情,我一定永远都不会忘记。」
「哎? 诶嘿嘿,真的吗?」
缪莉露出一副开心又害羞似的模样。
的确,缪莉的出生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旅店也因此而热闹起来。
不,「热闹」这个形容实在是委婉了。更正确的说法,也许应该是「好像放了一把火」。
而缪莉对此当然一无所知,她只是望着柯尔,目光中充满纯粹的喜悦。

「哥哥哥哥,我还是小宝宝的时候,具体是怎么样的? 我听妈妈说,当时是你在照顾我的?」
「啊? 嗯……啊,是的。因为当时罗伦斯先生和赫萝小姐都很忙,要让店里的经营走上正轨。」
「可是,不管我怎么回忆,都记不起那个时候的事情……」
缪莉用失落的语气说道。
她平时总缠着柯尔陪自己玩,最后往往会因为妨碍工作被训斥。如今柯尔主动提出话题,自己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大概这让她感到了后悔。
「能想起来的……怎么回事,好奇怪哦,好像都是落到陷阱里的样子。还是说,那是我做过的梦呢?」
缪莉歪着头的模样看上去天真又烂漫。也许是因为此时身穿美丽服装,头发也被精心打理过的缘故,这副画面着实惹人怜爱。
她的身体相当娇小,面孔与赫萝别无二致。
如此看来,作为新娘嫁到哪里去都不会有问题。然而柯尔了解缪莉的本来面目,眼下他只能露出疲惫的微笑。
「那可不是梦。」
「真的吗?」
缪莉的声音同样纯真无邪,让柯尔觉得耳朵痒痒的。他接着答道。
「因为当时你真的太活泼了……让人根本没有办法,最后只好把你装进网子,吊在房梁下面。」
「嗯……嗯? 哎!?」
缪莉一下子竖起耳朵,拧起嘴巴。
「那是什么嘛! 哥哥你当时心眼那么坏的吗!?」
「不是坏心眼。啊啊,现在回想起当时的事情,我还是觉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缪莉还是整日哭泣吃奶的婴儿时,大抵都是赫萝在照料她。赫萝和罗伦斯偶尔会忙不过来,因此自己也曾代为看管过。当时的缪莉实在是非常可爱。
要说唯一的辛苦,就是她继承了赫萝的耳朵和尾巴,却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不懂怎么藏起来,所以当时柯尔需要留心不让外人发现它们。
然而,等到缪莉终于能自己到处乱爬,可以站起身的时候,只用可爱二字来形容她就不够了。
「所谓翻天覆地,说的就是当时的你。那时候,你会把身边所有东西抓过来,扔出去,敲打两下。只要一不注意就不见了踪影,等大家脸色煞白地找一大圈,才发现你躲在谁都想不到的地方睡得正香。」
「……」
柯尔列举出了那些缪莉自己记不得的暴行,然而缪莉把视线转向一边,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不过,那个时候你被盛在网子里的模样……要说可爱也很可爱的。好像落到陷阱里的小狗一样。」
说到这里,柯尔忍不住露出笑容,缪莉终于按捺不住地回过头来。
「真的吗?」
「当时你的身体还很小,尾巴都和身子差不多大。蜷缩在网子里,抱着毛茸茸的尾巴悉悉索索的模样让人怎么都看不够。罗伦斯先生每次都会因为看出神被赫萝小姐训斥。说起来,你咬尾巴的习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没了呢。」
那时候缪莉总喜欢咬什么东西,尾巴经常沾满了口水。
对现在的缪莉而言,这段回忆大概有些让人害羞。她缩起肩膀,红着脸说。
「我、我才不会那么做呢。我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对啊,缪莉已经长大了。」
已经过去了十年。这期间柯尔曾无数次训斥缪莉,被缪莉惊得目瞪口呆,被她逗笑。而缪莉也终于长大,到了在众人面前亮相的时刻。这之后,她恐怕再不会缠着自己,不停地叫着「哥哥」、「哥哥」了。想到这里,柯尔感觉有些寂寞。
现在就这样,今后缪莉出嫁时该怎么办。他自嘲地想。
「好了,头发马上就要编完了。转到前面去。」
缪莉的发丝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冰凉感觉,用手指拈起来后,又会纷纷滑落。
好好梳理一番后,头发像是发出了光辉,编起来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柯尔把缪莉的头发分成左中右三边,左右各编成三股辫,然后再把它们环绕着中间的头发绑起来。
这种样式很花功夫,是出入温泉旅店的舞娘们教给柯尔的。
完成之后,一定能让楼下的宾客们瞠目结舌。
可是,即将登台的主角却好像对这一切都觉得无所谓。
「哈啊……以后,我是不是都要穿着这样的衣服,还要把头发弄成这个麻烦的样子了?」
就像幼子时代在网兜中挣扎一样,现在缪莉仍旧不安分地动着,想要摆脱这件新衣服,新的束缚。
「再怎么说也不会每天都穿。毕竟打扮成这个模样,是没办法给店里帮忙的。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你的确需要表现得更像个女孩子了。」
「……」
缪莉没有出声,而是夸张地叹了一口气。
「人不能一直停留在儿童的阶段。」
缪莉不容易死心这一点,柯尔早就习惯了。他一面感到头疼,另一面又觉得这也是缪莉的可爱之处。想到这里,他笑着继续为缪莉编起头发来。
「而且,考虑到将来你出嫁的时候,这些事情必须从现在开始习惯才行。」
结果缪莉晃着脚,这样回答道。
「我不要出嫁。爸爸也说我可以不那样的。」
罗伦斯面对自己的独生女时,耳根总是很软。有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然后被赫萝在屁股上拧一把。
柯尔能体会罗伦斯的心情。他露出同情似的笑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那是不行的。因为,人要遵循世间的规律。」
正如尘归尘,土归土。
神定下了世间万物发展的方向,因此人必须沿着这个方向生活下去。
「但是,我想待在哥哥身边。」
缪莉用闹别扭一样的语气说完,又一次把背靠在柯尔身上。
缪莉信赖着,亲近着自己,柯尔当然很喜欢她。
然而微笑中混着一丝苦涩,这也是事实。
「是因为在我身边你就可以任性,对不对?」
她抬起头,越过柯尔的下巴投来视线。
责备似的,又像是不服气似的视线。
「才不是呢。」
柯尔耸耸肩,而缪莉则开始用头顶他。
他笑着,把手放在缪莉头上,摸了摸她的头顶。
「我所希望的,是你能在愿意用一辈子珍惜你的人身边,过上幸福的生活。」
「所以那就——」
缪莉还想说什么,而柯尔从她身后轻轻抱紧了她。
「缪莉,只要好好表现,你也会有绝佳的魅力。但是,玉不琢不成器。为了能遇到倾慕你的那个人,你必须再继续打磨自己才行。」
缪莉好像还是一副不满模样。对这个嘴里叼着干肉,在山中跑来跑去玩乐的孩子来说,这些话也许说了她也不会明白。
可是,这些话又很重要。
柯尔拍着缪莉的胳膊,想把这番话揉碎了灌输给她。突然,他发现缪莉开始在自己的怀抱中钻动。
「那,哥哥,你也是这样想的吗?」
「嗯?」
缪莉正回头看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新发型的缘故,她看上去比平时更成熟了。
「哥哥也想要打扮漂亮的女孩子,来当新娘子吗?」
真是个孩子气的问题。柯尔露出温柔的微笑,回答她说。
「我的目标毕竟是成为圣职者……不过,确实是。比起打扮得如同盗贼,用衣袖抹鼻涕的你,我当然更喜欢衣着端庄,笑不露齿的女性。」
缪莉像是第一次听到人言的幼子一样,直直地盯着柯尔。
等柯尔的话说完,她又一脸出神地转回了视线。
是她终于理解了吗?
柯尔松了一口气,接着看到缪莉又一次转过头来,望着自己。
这一次,不知为何她的表情似乎比刚才更坚决。
「那,我也要这样。」
说完,缪莉笑了起来。
鲜少能见她这么听话的模样,柯尔也露出笑容来。
「你终于能理解了吗?」
「嗯。」
看到缪莉抖着耳朵和尾巴的模样,柯尔于是笑着对她说道。
「那么,该去让大家看看你的崭新模样了。走吧。」
他拍了一下缪莉的肩膀,接着缪莉便站起身来——虽然还有些不灵巧。
穿着华美,外表光鲜的模样,堪称无可挑剔的美丽。
「看起来非常漂亮。」
「真的?」
「当然了。」
柯尔回答之后,缪莉开心地笑了起来。
「缪莉,现在摔跤可就麻烦了,拉着我的手。」
缪莉先是轻轻碰了一下柯尔伸出的手,然后又重新握住。
接着,柯尔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力量。
「那个,哥哥。」
两人正准备走出房间时,缪莉开口了。
「什么?」
柯尔转头看着身旁的缪莉,但她只是微笑,却什么也没说。
「?」
缪莉拉着柯尔的手,不管他脸上的疑惑,将门打开。
「没什么。不过,我肚子饿了!」
「缪莉,我说你必须要改的,就是这些地方。」
缪莉转过头来,淘气地吐出舌头,然后发出笑声。
真是的。柯尔尽管叹气,却并不讨厌她这副模样。
来到走廊,楼下的喧闹声变得清晰起来。那是祝福的声音,祝福曾经的旅行商人和曾经的贤狼建起的温泉旅店,迎来了又一个纪念日。如今,刚刚诞生的幼小淑女即将沐浴在这片祝福声中。作为哥哥,柯尔拉着缪莉的手,心中百感交集。
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没有注意到。
走在自己身边的缪莉,她脸上的笑容。
「哥哥,你还会给我编头发吗?」
明明刚才还对头发那么抵触——柯尔这样没有取笑她。就像蛹某一天会突然变成蝴蝶,女孩子的转变应该也同样突然。
「嗯,当然了。」
缪莉愉快地缩起脖子,依偎在柯尔身上。
两人走下楼梯,已经相当热闹的大厅顿时沸腾起来。缪莉在来客的赞美声中显得得意洋洋,柯尔则为她的成长感到纯粹的喜悦。
于是柯尔到最后,甚至过了好一段时间都没能察觉。
小狼心中诞生的,明确的感情。
以及这只银色小狼的狡猾和周密。
「哥哥。」
此刻的缪莉沐浴在众人的祝福中,就像婚礼上的新娘一样。她抬起头来望着柯尔。
「怎么了?」
看着柯尔脸上毫无防备的表情,她露出了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微笑。
「我有点害羞了。」
神的羔羊果然如羔羊般回答道。
「但是,我为你的成长感到骄傲。」
缪莉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看着为女儿成长而落泪的罗伦斯,已经烂醉并发出大笑的赫萝,以及望着缪莉如同望着侄女般,眼神中透露出疼爱的鲁瓦德,柯尔觉得自己的感想没有半点虚伪。
然而,站在自己身边并露出微笑的,是贤狼的女儿。
温泉旅店迎来了又一个纪念日。缪莉从孩子成长为大人。
崭新的,让柯尔头疼不已的日子,如今正要开始。

(《狼与另一个生日》 完)




这一篇可能比较短,然而真让人意想不到。很久以前文仓十似乎表示过「希望看到缪莉出生时的故事」,于是这一次,缪莉出生时的故事来了。


遇到了一些事,然后这一篇是一位新翻译翻的,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不过还好赶在6月的短篇发布之前公布了。这一次网站提到电击MAGAZINE多了一张彩色插画,不知道这张图会不会出现在单行本里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8-7-5 08:31 编辑


  狼与秋色的笑容
  
  想要与偶然相遇的旅人们热络地聊起来,有些话题可谓百试不爽。
  临近的治安状况,货币价格,哪座市镇有何种美味食物,之类。
  其中又有一个话题,是常年旅行的人们最为热衷的。
  ——哪个季节最适合旅行?
  「咱既不喜欢热的时候,也不喜欢冷的时候。」
  「那么,春天和秋天呢?」
  「春天倒是不坏,只可惜得忙里忙外的。还要因为冬天的积雪弄得一身泥。」
  她一边说,一边梳膝盖上的毛皮。这个娇小的少女坐在马车驾台上,用兜帽把头遮得严严实实。一身朴素装扮,唯一像是饰品的仅有挂在脖子上的小袋子。可再仔细看,她无论衣袖还是裹腰布上居然连一处绽线都没有。
  穿着一身朴素却做工极其精致的服装,兜帽下还能看到美丽的亚麻色长发。从这些来判断,她不是旅途中的修道女,就是前往某处遥远领地相亲的良家女孩。人们或许会这么想。
  然而这位少女既不是修道女,也不是贵族女孩,她甚至连人都不是。
  少女名叫赫萝,是曾统治过一片名叫约伊兹的土地,又在遥远南国被人们称作丰收之神,寄宿在麦粒中的巨狼所化成的另一个身姿。手头的毛皮也不单单为盖膝防寒之用,实则是她腰后生出的尾巴。
  「要出门旅行去,最好就是现在这样的秋天。哪怕风已经冷了,太阳出来还是感觉暖融融的,夜里又可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的酒。何况,冬天马上要到的那种,又有些寂寞,又感觉安静放松的气氛,最适合咱这样智慧的贤狼。对呗?」
  赫萝坐在马车驾台上梳着尾巴饶舌地说道。她似乎很愉快,就连尾巴的毛好像也因此比平时蓬松了一些。
  坐在赫萝身边的,是曾经的旅行商人罗伦斯。多年前他偶然与赫萝邂逅,两人经历了种种冒险后终于结合,如今在温泉乡纽希拉经营旅馆」狼与香辛料」已经过了十多个年头。
  「确实,最和你皮毛颜色相配的,就是秋天的森林了。」
  赫萝极其看重自己的尾巴。变成狼时,皮毛被罗伦斯夸奖两句也会让她开心起来。
  「只是,你喜欢秋天,还是因为秋天的食物最好吃吧?」
  罗伦斯之所以会苦笑,是因为她勤快地梳理毛皮的同时,嘴上还大口大口地吃着炒栗子。
  「吃好东西时的高兴,可是啥都比不过的。」
  赫萝带着满面的喜色咬一口栗子,继续梳理尾巴上的毛,丝毫不理会罗伦斯的玩笑话。
  哎呀哎呀。罗伦斯轻轻哼了一声,重新握好了马车缰绳。
  「不过,这一回也不是要一个钱掰两半花的行商路了。路上遇到美味的食物就好好吃,好好享受吧。」
  赫萝睁圆了她如同幼狼般的大眼睛,开心地望着罗伦斯笑了起来。
  
  时隔了十多年,罗伦斯和赫萝再一次坐在马车上,为了某些事而离开村子踏上了旅途。
  定居纽希拉之前,罗伦斯很难想像这种一直留在一个村子中的生活。毕竟旅行商人注定要奔波于广大的地域间,而立刻就想要踏上另一段旅程的冲动……罗伦斯也不敢保证自己没有。
  可是,温泉旅店的经营繁忙充实,比他想象得更有乐趣。再加上女儿的出生,或许应该说他连想念旅途生活的乡愁都无暇顾及。十多年时间就这样在转瞬间过去了。
  因此,这一回的提议者也并非罗伦斯。到纽希拉村外边去,稍稍来一次旅行吧。说出这句话的人是赫萝。
  话虽如此,赫萝大抵是个不爱出门的人。只要能一整天无所事事,在酒和温泉中放松,她就什么不满也不会有。以这样的性格提议要旅行,自然是有理由的。
  「好啦……咱们首先该上哪去。说起来,他们两个现在会在什么地方……。最近的那封信,是从温菲尔王国南边的镇子里寄来的吧?」
  罗伦斯双腿上摊开的地图之上还有一封信。里边有两个人的署名,一个是罗伦斯与赫萝的女儿缪莉。她今年大约十二三岁,已经到了寻常家庭中谈婚论嫁也不稀奇的年龄。
  另一个署名,从字面就可以看出写字人的一板一眼。那是立志成为圣职者而踏上旅途的青年柯尔。
  罗伦斯在与赫萝经历行商旅途时就已经和他结识,此后他又一直为旅店帮工,乃至在缪莉出生后,承担了照顾她的大部分工作。
  在旅店里,缪莉总是黏着柯尔,把他叫做」哥哥」。
  即便没有血脉相连,却仍旧是美好的兄妹之情。
  直到去年冬天,罗伦斯才知道自己是惟一一个天真地抱有如此想法的人。当时柯尔为追寻自己的圣职者之梦离开了村子,缪莉随后追着他偷跑出去。
  对罗伦斯而言,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但他的妻子,缪莉的母亲赫萝却似乎是早已知道了一切。
  既然是赫萝送走了缪莉,罗伦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而且,女儿总有一天是要嫁出去的。
  如果是嫁给柯尔,自己就得把这当成是一件好事。
  罗伦斯虽然一直这样说服自己,可心中却总也无法安定。
  「早春的时候,那两个小鬼还从海上寄来过信,那地方兴许比纽希拉还要冷呐。」
  不知是否是觉察了罗伦斯的心中想法,赫萝一边专心地梳理尾巴的毛,一边回想道。
  「噢。那是我都没去过的北方群岛。之后他们又南下到温菲尔王国,过了一个春天,一个夏天,现在应该是到了王国南部……寄信的频率越来越低了。信上虽然没写,但他们该不会是过得很不容易……」
  罗伦斯很清楚旅途有多危险,多残酷。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这句话他没办法轻轻松松说出口来。
  路上有盗贼,城镇里有成群结队的地痞流氓。即便能免受他们的侵扰,还有病痛和伤疾威胁着旅人。若是时运不佳,旅路上因为雨雪而滞留,甚至还可能在饥寒中送了性命。
  一想到可爱的独生女儿,罗伦斯做父亲的心就好像要撕裂开来似的。然而赫萝却满不在乎地对他说。
  「汝这是什么话。他们肯定过得比信上写得还要高兴呗。」
  罗伦斯瞧了瞧赫萝,她好像已经打理完了尾巴,正剥开栗子壳,然后把里面的果实一下子放入口中。
  「因为寄来的信上,总是能闻到种愉快的味道。」
  「……愉快……唔,是、是啊。旅行的确是愉快。也有时候会被美味的食物,或者绝妙的景色吸引住心思。」
  赫萝侧眼看着罗伦斯自说自话的模样。
  「汝要真是那么相信,咱就啥也不说了。」
  「……」
  罗伦斯望着赫萝,神情活像一条遭人戏弄的狗。
  赫萝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揶揄,她反而为罗伦斯的想不开露出了一副无奈神情。
  事实上,这一点罗伦斯其实也心知肚明。
  从女儿诞生时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总有一天,自己的掌上明珠一定会去往他人身边。
  「……只要他们能幸福……当然,那样,也好……」
  这句话像是他从自己的嗓子里榨出来的一样。罗伦斯说完,赫萝忍着笑向他依偎过来。
  「真没想到,汝这头大笨驴还要在这种笨事上钻牛角尖呐。」
  引以为豪的尾巴,一左一右地摇摆着。
  「只有咱一定会留在汝身边。无论发生何事。」
  她露出温柔笑容,凝望着罗伦斯的双眼。
  往常的赫萝,早上不是睡懒觉就是要喝酒,平日里总是不愿意工作,不愿意放开毛毯。假若从客人口中听到了什么远方的有名料理,还会对罗伦斯撒娇纠缠说自己也想去吃。
  因此,罗伦斯总是容易忘记,赫萝其实是高龄数百岁的贤狼。
  而赫萝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支持着罗伦斯,就像孕育出麦穗的大地一样。
  这趟旅途也是同样,是她为罗伦斯考虑,才主动提出的。
  离开村子去见一次缪莉和柯尔。为了让日日夜夜挂念缪莉的罗伦斯安心,或者说,为了让他接受现实。
  赫萝的体贴让罗伦斯感受到了言语无法表达的喜悦。甚至比去见缪莉这件事本身更让他开心。
  只要有赫萝陪在身边,就再别无所求了。
  曾经的罗伦斯,正是因为从心底里相信这个,才以凡人之身牵起了贤狼的手。
  自然而然地,望着赫萝带着笑意的真挚目光,罗伦斯露出了微笑。
  「嗯,说得对。因为有你在啊。」
  他说完,赫萝便笑了起来。活过漫长岁月的,贤狼豁达的笑容。
  罗伦斯轻轻搂住赫萝的肩膀,将她拥到自己身边。手臂中一用力,赫萝的尾巴便开心地摇摆起来。
  哪怕只为能增加和赫萝这样两人共度的时光,踏上此次旅途也是值得的。
  「然后,汝哟。」
  「嗯?
  赫萝在罗伦斯怀中动了动,抬头望着他说。
  「咱呀,觉得首先应该到斯威奈尔去。」
  「斯威奈尔?」
  那是距离纽希拉最近的大城镇。
  「唔嗯。到了那里去,就会有已经长了一夏天的羊和猪,而且还有鸡,对呗?那个傻乎乎的米立凯大概也在。每次去那家伙的地方都有甜点心吃,咱觉得很好。」
  米立凯是与赫萝同样度过了悠长时间的野兽之化身,也是代表整个斯威奈尔的人。
  他与赫萝看似脾气不和,实际却好像出乎意料地处得来。
  从前罗伦斯夫妇访问米立凯时,他拿出了紫色的糖腌花瓣作为招待。
  「……要到斯威奈尔去,可就离出海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罗伦斯低头看着地图答道。不意间感到了刺在脸上的视线。
  「咱们又不是在赶啥十万火急的事情。」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没错……」
  说完,罗伦斯朝着兴高采烈的赫萝冷冷瞟了一眼。
  「你这个大笨驴,装出那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莫非就是为了让我绕道去斯威……」
  「唔、啥——」
  狼耳朵一下子直立起来。赫萝睁大眼睛,说出不话了。
  「咱……咱可是心想着汝,才……」
  赫萝的耳朵垂了下来,肩膀垂了下来,尾巴垂了下来,全身都在表达着她受到的打击。
  平日里便相当娇小的身体此刻露出这副模样,实在是惹人怜悯。然而罗伦斯终究是陪伴赫萝度过了十多年。
  「蜜渍桃子。」
  「!」
  再一次地,狼耳朵不受她本人控制,一下子直立起来。
  罗伦斯又瞟了一眼赫萝。这回,赫萝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直接同他对视起来。
  「汝对咱的心意就只有这点程度呗!?」
  尽管罗伦斯毫不怀疑赫萝对自己的关心,然而小算盘就是小算盘。
  「咱们可是才刚刚上路而已。一开始就这么铺张,以后可坚持不下去。」
  「大笨驴! 再说,汝不是还有卖掉后边这堆东西的差事呗? 人多的地方才好销呀!」
  赫萝所说的东西,是堆在马车后的大量麻袋。麻袋里装着纽希拉温泉中采得的硫磺粉。这是其他旅店主人得知罗伦斯夫妇要出门远行时,拜托他们代为贩卖的。
  罗伦斯虽然已经在村里开店超过了十年时间,却因为资历最浅的缘故,总是直不起腰杆来。
  前辈们提出了要求,他说不得半个」不」字。
  这些硫磺需要他们一路走一路卖,然而其数量却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处理完的。
  「纽希拉的旅店要进货都得依靠斯威奈尔。从温泉里采来的硫磺早就到处都是了,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人买啊。」
  「唔、咕……」
  「咱们还是一路朝西走,沿着河往下,到一个叫阿提夫的港镇去,这个季节里在港口起货的鱼正是丰富的时候,油脂也多,非常好吃。」
  「鱼才填不饱咱的肚子……呜呜……咱想吃填着馅的烤鸡……烤全猪……牛肩肉……」
  赫萝发出干哑的呻吟,如同那些吃不饱肚子的女佣工一样。
  不对,恐怕她正是因为吃完了甜栗子,才想要接着吃咸口的肉吧。
  「你嘴上那么说,可我都能想象到你在阿提夫,吃完了一盘鱼还想要下一盘的模样了。」
  在深山中的纽希拉,除过河里捞上来的之外,餐桌上其他的鱼全都是盐腌的。鲱鱼占了多半,偶尔还有鳕鱼或者鲽鱼,但这些东西大抵不会让人想要天天都吃。
  不过,只能在沿海城镇吃到的鲜鱼可不同,无论是煮是烤都很美味。
  「而且,那样的贸易要冲,新鲜的葡萄酒应该也是有的。」
  赫萝的耳朵抖了两下。
  「没准还能有葡萄干,甚至运气好了就是鲜葡萄。」
  葡萄只能生长在比较温暖的地区,鲜果是不可能在这一带见到的。
  赫萝把头拧向另一边,好像根本不打算听罗伦斯的说辞,可她的喉咙却咽下了一口唾沫。
  「你打算怎么办?」
  赫萝噤着口,没有回答罗伦斯的问题。
  只有马蹄的得得声,还有马车摇晃的声音响起。
  几只小鸟唱着歌儿,飞过这条森林中开辟出的道路。
  真是个好季节。罗伦斯眯起眼来抬头望着天空,紧接着肩膀吃了一记头槌。
  「……大笨驴。」
  赫萝嘟着嘴,简短地说出这三个字。她似乎终于放弃了。
  一把年纪了还是这副模样,罗伦斯禁不住苦笑起来。只是,他同时也在笑他自己。
  这种围绕赫萝食欲的攻防战,在旅店里自不必提有多常见。只不过那往往是由掌管后厨的汉娜负责,罗伦斯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正面与赫萝斗智的经历了。感到怀念的同时,他又觉得很开心。
  从前的行商之旅中,两人间总是这样的。
  他忽然觉得刚才的一言一谈都十分可爱,嘴角不由得露出微笑。
  「我现在开始觉得,咱们真的踏上旅途了。」
  这句话的语气与刚才截然不同。立刻,赫萝不仅是耳朵,就连尾巴也跟着直立起来。
  接着她又露出一副不情不愿似的模样,抬头望向罗伦斯。
  「那就——」
  「不过,装钱的口袋可是一松开就收不住了啊。」
  他刚说完,赫萝便以一副怃然的神情回嘴。
  「哼。一开始就把汝榨干的话,汝也太可怜了呐。」
  「亏你能这么说。」
  「汝是啥意思。」
  「那你又是什么意思。」
  马车慢悠悠地,载着拌嘴的两人在路上前进。
  最后他们望着彼此的脸,一同大笑起来。
  
  一条河流经深山中的温泉乡纽希拉。积雪深厚的季节里,或是时间紧迫时,人们往往会乘船沿着河往返。
  只是,假若想把马车和马整个载上去,就得租赁相当大小的船只,人员也不能只有船夫一个。
  对预算之类考虑一番过后,罗伦斯和赫萝坐着马车踏上了旅途。然而天色开始泛茜时,两人一马却还在路上。搭在林间空地的帐篷下,赫萝面对着石块垒起的小小炉灶,抱起膝盖露出一副不情愿的模样来。
  「……一开始就要露宿野外呗……」
  罗伦斯本以为加一把劲,就能趁着天亮赶到沿河关卡前的旅舍。谁知因为久久未曾驾车走过山路,他没能如料想地那般快。
  「软软的床……厚厚的毯子……暖暖地泡个澡……还有好多好多的肉和葡萄酒……」
  赫萝一副虔诚的模样嘟囔着,似乎是相信只要闭起眼睛祈祷,这些东西就一定会膨地出现在面前似的。罗伦斯无视这些,把一块黑乎乎的,掺了一半裸麦一半小麦的面包递给了她。
  「给,这是我特地请人混了裸麦烤的。想起以前了吧?」
  从前的行商旅途中,洁白的小麦面包是他们鲜少能吃到的食物。大多数时候两人都是把硬梆梆,黑乎乎的裸麦面包在没了气的麦酒里泡涨,然后以此果腹。
  赫萝早已习惯了温泉旅店中怠惰的生活。看着兴致勃勃的罗伦斯,她露出了一副不敢相信似的表情来。
  「普普通通的小麦面包不好呗……?」
  「全用小麦做的话,很快就要放坏了。冬天里尚且另当别论,以后天气还有暖和的时候,下山之后就更不用提了。」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在炉子上架好小铁锅,薄薄切下些许咸肉放在上面。
  看到肉之后,赫萝才终于唉声叹气地啃起了面包。
  「汝把肉切得再厚点呀。」
  「节约,节约。」
  他飞快地把咸肉块收起来,结果被赫萝用快哭出来似的表情瞪了一眼。
  「路费要是有剩,回来的路上咱们以后就奢侈一下吧。」
  罗伦斯摆出一副商人的笑容,高龄数百岁的自称贤狼这才像是幼小的女孩子一样,噘着嘴,拉下眉毛说道。
  「大笨驴……还是赶快烤肉呗。这么黑的面包。,又苦又酸的,没了肉咱怎么也吃不下。」
  「噢,你再稍等一下就……哟、嗯……嗯嗯?」
  罗伦斯蹲在地上敲击打火石,然而植物穗子做成的火绒却始终不为所动。
  「我应该都晒得干透了啊……哟……哈……!」
  叩,叩,罗伦斯数次用火镰擦过石块,却根本连火花都看不到。似乎是因为自己在温泉旅店里从没做过点火的工作,手上的感觉已经完全生疏了。
  奋斗了一阵子,躬起来的脊背还有手都开始发酸。他呻吟着舒展身体,才看到赫萝从正从一旁投来冰冷的视线。
  「……就、就差一点了。」
  「但愿如此。」
  在赫萝的叹息声中,罗伦斯振作精神,再一次叩响了打火石。
  之后他又三度听到赫萝露骨的哈欠,然而火星依旧没有出现。
  「……早知道应该在出发前好好练习一下的……」
  「咱开始担心后面该怎么办了呐。」
  气愤地瞥了赫萝一眼,她居然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唔唔……」
  蹲下伸来敲了两下打火石,身体的各处立马开始感到酸痛。罗伦斯发现比起往昔,自己的关节明显变得僵硬了。
  这就是岁月带来的影响吗……他感到一阵愕然,直到赫萝再次叹气道」真是的」,才回过了神来。
  「要是发出的脾气能点着火,咱是不是该捉弄一下汝?」
  她的口吻甚至连责备都不是了。罗伦斯带着沮丧回敬道。
  「不,那还不如我找一个路过的牧羊姑娘请她吃饭,这样还比较快些。」
  「呵,汝这是啥意思呀?」
  「贤狼大人不是一下子就该明白的吗?」
  他和赫萝互相瞪着彼此,最后又同时发出长叹。
  「幸亏还不是冬天……可是拿这又黑又硬的面包,生的咸腌肉当晚餐,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来。要不然,今天咱就往店里跑一趟,去把火种带来呗?」
  赫萝的真身是一头令人不得不仰望的巨狼,哪怕一晚上翻越三座山岭对她也不是难事。
  「不……那个还是当做最后的手段吧……你的心意我先领了。」
  「嗯? 算啦,那也好。汝大概也有些男孩子的好胜心呐。」
  赫萝又一次拿自己开涮。但罗伦斯的确未曾料到,自己竟变得连火都生不好了。
  「照这样来看,也许缪莉在村子外面反而比我要能干得多啊……」
  罗伦斯真的因羞愧而陷入了挫败感中,赫萝这时流露出了她的温柔本性,无奈似地笑着说道。
  「毕竟那丫头能以人的模样轻轻松松踏进深山里打猎,这是咱都做不到的。」
  身处人的形态之时,赫萝虽能在种种关键时刻发挥狼的能力,根本上仍如外表一般是娇小的少女。
  而缪莉的体格同赫萝相差无几,游荡在山中时却像野兽般机敏。她的技能与知识则更加惊人。不仅能设下陷阱捕捉猎物,还能将剥下的皮鞣好,再把肉风干,凭借两条纤细的胳膊发挥惊人的力量,不知疲倦地钻木取火,再趁着等肉烤熟的时间,用猎物的跟腱做出一张弓来。
  哪怕把缪莉一个人丢进山里,想必她也能游刃有余地生活好一段时间。
  「唔,对了。说起来,那傻丫头以前不是试过呗?」
  「嗯?」
  赫萝像是想起了什么。她站起身,钻出帐篷向马车走去。
  罗伦斯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看到她从堆在车后的麻袋中拽出了一个来。
  「叫什么来着,这黄粉。她听说这东西能用来点火,想都没想就在暖炉里试了一次,结果弄得一团糟,汝还记得呗?」
  「噢噢」
  罗伦斯立刻回想起来,同时露出苦笑。
  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觉得仿佛真有一股苦水涌进了口中似的。
  「那好像还是缪莉从鲁瓦德先生那里听来的,据说是战场上快速生火的办法。」
  「现在来试试怎么样呗?在这地方就算飘起点味道来也……算了,咱还是离远点。」
  说完,赫萝把袋子放在了罗伦斯面前。袋子里满满地装着纽希拉温泉提炼出的硫磺粉。
  「据说要点火,还是纯硫磺的块比较合适……算了,先试试看吧。」
  生不了火的实际原因还是在于自己不会用打火石。罗伦斯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也不愿意露宿野外一晚,却连火都烤不上。下定了作种种尝试的决心之后,他将硫磺粉涂在火绒的穗子上,又在收集来当柴火的枯草枯枝上也涂了一些。
  接着再次蹲下身来叩响打火石……棉絮般的火绒尖上,终于冒出了赤色的火光。
  「喔!」
  以前明明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现在罗伦斯却不由得发出喜悦的声音。大概这跟硫磺其实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是因为休息令他恢复了体力而已。
  无论如何,这枚小小的火种绝不能浪费。他用手拢着,朝火绒上吹气,等烟冒出来之后再把火移到枯草上。火苗很快就变大了。
  什么嘛,果然还是很简单。
  罗伦斯带着舒畅的表情支起身体,想对赫萝说出这句话来,却发现她已经没了身影。往周边打量一番,才发现赫萝正躲在相当远处的树干后,只露出一张脸来盯着自己。
  「也不至于这么大张旗……」
  他刚笑到一半。
  噗呲噗呲,好像什么东西烧焦似的声音传来,回头一看,篝火中正冒出一股带色的浓烟。
  随后扑来的臭气让罗伦斯不得不将脸捂住。
  硫磺的味道,还有焚烧铁板似的金属臭味。这种刺激不仅折磨鼻腔,含入嘴里还会泛苦,扑进眼睛立刻就能让泪水流下来。
  「……!」
  记忆中的硫磺烟已经十分难闻了,实际直面后才发现,它比记忆中还要糟糕得多。
  缪莉鲁莽地把这种粉末放进暖炉之后,有一周时间连罗伦斯都能闻到房间中飘散的焦臭味。赫萝更是在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抽搭着鼻子。
  滚滚不断的烟雾逼得罗伦斯也忍受不住,他逃往了赫萝的方向。
  「大笨驴! 汝别过来!」
  就像那些两人互诉爱意,发誓偕老终生的日子从未存在过一样,赫萝表现出了发自内心的拒绝。罗伦斯感到有些受伤,但还是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了赫萝手中的面包。
  谁都不想在那地狱的火焰旁吃饭,这点罗伦斯也不例外。
  他屏住呼吸回到篝火旁边,拿起面包和装麦酒的小桶,然后再朝赫萝身边跑去。
  尽管皱着鼻子表现出一副彻底的嫌恶模样,但当罗伦斯递出了装麦酒的小桶,赫萝总算是勉强允许了他待在自己身边。
  只是,随即她又嫌弃地闻了闻罗伦斯身上的味道,然后绷起脸来。
  「今晚,汝一个人睡吧。」
  是谁提议说要用那硫磺粉的——罗伦斯朝赫萝瞪了一眼,她却抱住自己的宝贝尾巴,像是要保护它不受污染一样。这条松蓬蓬的尾巴被她用蔷薇精油悉心打理,赫萝恐怕绝不会允许尾巴沾染上一丝讨厌的气味。
  虽说真正的冬天还在后面,然而山中的夜晚依旧渗着寒意。少了赫萝暖融融的大尾巴,还有她像孩子般稍高的体温,情况可是会大不相同。
  话虽如此,一味强求又可能真的会惹她生气。
  罗伦斯发出一声叹息,再望望依旧浓烟滚滚的篝火,又是第二声叹息。
  旅途开始的第一天就是如此境遇,他也开始担心起接下来的事情了。
  
  翌日,罗伦斯在一个喷嚏中睁开眼睛,发现赫萝已经醒来,并坐在了马车驾台上。
  她正专心地写着什么东西,大概是昨晚因为没法靠近篝火而耽搁下的日记。
  想到那里究竟会被写上多少对自己的抱怨、坏话和不满,罗伦斯感到有点畏惧。
  不知是昨夜入睡的时候硫磺粉已经烧完了,或者单单是自己的鼻子习惯了那种味道,罗伦斯觉得烟味不再那么逼人,于是睡在了篝火旁边。眼下,埋在白灰中的木炭仍旧烧得通红。
  「味道消了吗?」
  他问道,结果赫萝夸张地叹出一口气来。天气并不是很冷,但空气却是湿润的。白气从口里呼出,然后映着阳光在空中飘舞消散。
  「勉勉强强呐。真是的。把那东西当驱狼的药拿去卖,咱觉得肯定很有效果。」
  「……我会考虑一下的。」
  赫萝大概是半开玩笑地说了这样一句。罗伦斯却表现出相当认真的反应,让她不由得大跌眼镜。
  「不管怎么说,先吃早饭吧……。昨晚都没能吃上热的东西。」
  「汝难道没吃那锅里的肉?」
  罗伦斯一边朝灰烬中添加新的柴火,一边耸了耸肩。
  「我就算说那味道沾得没有想象得那么厉害,你也不会相信吧。」
  赫萝呻吟了一番,然后从马车上跳下来。
  「车上的硫磺倒还好,不过咱还是想拜托汝快点把那个处理掉。」
  昨晚,赫萝是在马车上,躺在硫磺袋子间睡完一觉的。
  「以前旅行的时候你也是这样,车上不管载了什么都要生气。不管是鱼,还是金属之类的。」
  篝火的火苗渐渐旺盛,罗伦斯架好铁锅,先放进咸肉,再打入从纽希拉带来的鸡蛋。鸡蛋只要不碎就能保存相当的时间,又有多种吃法,所以很是方便。人们在运送小麦之类的面粉时,经常把它埋进袋子里。当然,这次罗伦斯也在硫磺粉中放了鸡蛋。只要不被硫磺裹太久,那股味道应该不至于渗进蛋壳里。
  「汝要是运些好吃的东西,咱根本就不会生气。比如干果子呀,糖腌果子之类的。」
  赫萝啪踏啪踏地摇着尾巴,一副出神的陶醉模样。
  「大笨驴。甜的东西可得花不少钱。」
  罗伦斯学着赫萝的口气骂了她一句,然后在面包上撕出一条缝,用木铲舀起烧到正好的鸡蛋和咸肉,再和奶酪一并夹到面包里。
  「给。」
  「唔。」
  本以为赫萝接过面包后立刻就会咬一大口,没想到她却只是拿起面包盯着看。
  「怎么了?」
  「唔嗯。」
  赫萝仍旧是那副低头盯着面包的姿势,只把视线转向罗伦斯。
  「咱昨天都没吃上肉,咱觉得少了的份得补上才行。」
不愧是赫萝。一大早就展现出了对食物的惊人执着。但罗伦斯在心中提防起来,不敢再娇惯她。
「不行。赶路就得有赶路的计划。不遵守计划之后有什么苦果子等着,以前行商的时候你也记着吧?」
赫萝平时看似任性,却懂得分寸,知道究竟何时该放弃并且做出让步。平日里罗伦斯之所以都由着她的性子来,也是因为赫萝能一下看穿他的心思,找到他心软的时候。
因此,当罗伦斯毅然决然地表示拒绝,赫萝虽然露出一副不服的表情,最终还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汝呀,从以前就是这么死脑筋。」
「这叫慎重。」
赫萝瞄了罗伦斯一眼,然后耸耸肩。
想想以前的事情,汝还真好意思这么说——她大概是这个意思。从前与赫萝旅行时,罗伦斯曾好几次禁不住想在她面前摆阔,或是一看到眼前的利益就忘记了脚下的危险。
  更何况偏偏就在昨晚,他还为小小篝火而折腾了一番。现在自然谈不上有什么说服力。
  「……昨天那是时隔了多年的旅行首日。以后就会顺利了。」
  罗伦斯像是找借口般,不由得这样说道。
  是啦是啦。嘴角还沾着蛋黄的赫萝抖抖耳朵,当作是对他的回答。
  
  之后,两人抵达了沿河的关卡。河上的几处征税所中,这里的规模可以位列前茅。从南方内陆延伸来的道路也在此终止,让此地呈现出相当的繁荣。
  内陆地区往这里运来谷物、金属制品和家畜的肉制品,河流的上游向这里运来皮草和木材,下游区域则向这里输送海鱼,以及自远方国度进口来的商品。
  罗伦斯本打算在关卡前的旅舍内休息一晚,但到达时还是上午,于是他们吃过东西,稍事休息之后又出发了。
  临走前他与旅舍主人聊起自己要沿河而下前往海边,旅舍主人便推荐他乘船。
  真是位热心的旅舍主人,但沿河的旅舍有不少都会在往来河上的船只中参一份股,船夫运送了客人,旅舍也能得到一部分钱。
  不熟悉旅行生活的修道士也许立刻就会上钩,但罗伦斯可是前旅行商人。
  估算一番损益后,他还是决定走陆路。
  讨厌露宿的赫萝虽然很想乘船,然而罗伦斯告诉她船费要从伙食费里扣除,她只好不情愿地接受了罗伦斯的安排。
  离开纽希拉后的第四天。
  「……然后呢? 现在是啥情况呗?」
  赫萝弯着腰坐在马车驾台上,两手支着下巴。
  罗伦斯则一手捏着地图,眼睛四处打量,脸上一副为难的表情。
  「……迷路了。」
  这几个字就像是对自己的死刑宣判一样,是罗伦斯从嗓子中榨出来的。说完,他战战兢兢地朝赫萝脸上瞄了一眼。
  身旁的赫萝没有露出温柔笑容,也没有生气。
  「咱就猜到大概会是这样。」
  「人家劝咱们乘船,原来真是出于好心的啊……」
  罗伦斯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本以为只要顺着沿河的路就能一直走到海边,却没想到到途中遇到严重的山崩,地图上的路被阻断了。
  于是他又走上一条似乎是当地人开辟出的新路,然而那条路又与樵夫和猎人走的小道相交错,终于让罗伦斯不知何时迷失了方向。
  那路的路面被踩得十分坚实,马车走上去顺畅且不受阻碍,路旁还有烧炭小屋,因此罗伦斯完全把它错当成了商业路线。毕竟新开辟的路上总不会出现有使用痕迹的烧炭小屋,他如此心想道。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马车早已横穿过地图上完全不存在的悬崖,越过山顶,迷失在森林的深处了。
  「这一带已经出了咱的地盘。所幸,倒是应该不会撞上啥麻烦事。」
  赫萝抬起头望向天空,又吸了吸鼻子。
  说是天空,此处的植被和纽希拉完全不同,各处都生长着极其高大的树木,天空已经被它们的树冠给遮去了大半。
  很少有光能透到地面上,因此四周并没有多少灌木,如此一来马车行进的道路更加通畅了。
  森林郁郁苍苍,视野却一直能延伸到深处,罗伦斯有时会感到可疑的视线,继而脊背一凉。
  大概只是狐狸或鹿,何况有森林中的万王之王赫萝在身边,他几乎没什么好怕的。
  即便如此,罗伦斯仍是人类。对森林中的深渊,他有种本能的恐惧。
  「看样子,这里原本就是片人类少有踏足的土地呐。这条路,与其说是路,其实还是下大雨时水流过去,整齐地冲出来的。落叶这么多,看上去就不好分辨了。」
  对了。这种迷惑人的陷阱在山里也有。
  所幸马车上堆着大量味道刺鼻的硫磺袋,赫萝又有狼的鼻子。
  只是掉头返回,应该不成问题。
  「……掉头回去吧。到这么深的森林里,连用太阳辨别方向也不行了。」
  罗伦斯拉起缰绳,准备让马车调转方向时才猛地发现。
  赫萝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他开始为自己的愚蠢感到难为情,于是开口说。
  「你要冲我发脾气也可以啦。」
  那样反而还能让自己更轻松些。
  而赫萝则愣了一下,然后望向他。
  「唔……发脾气?」
  等罗伦斯像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似地缩起脖子,赫萝才往四周打量一番,哼着鼻子说道。
  「豪言壮语地说把一切都交给自己来做,汝不一直都是这样的呗?」
  没有恶意也不带刺的口吻反而更让人受伤。更何况罗伦斯找不到能当借口的理由,他连生气的权利都没有了。
  「何况,到这里来也不坏。」
  「……?」
  赫萝的口吻如同下雨的森林般安稳。
  「这是片好森林。」
  自己明明因为吝啬一点点船费而落得迷路窘境,赫萝却只是淡淡微笑了一下。
  这远比被她痛骂一顿更让罗伦斯感到毛骨悚然,他觉得自己的胸口突然开始躁动,或许是因为,感觉赫萝好像就要在这片森林中消失了一样。
  罗伦斯慌忙摇头,重新四下环望森林。
  「好……吗? 我看着只是片普通的森林啊……」
  因为缺乏灌木和草丛,他甚至觉得这里作为森林的价值并不高。树叶织成了一片如此严密的天花板,连风都钻不透,恐怕蘑菇也采不到多少。唯一具有价值的参天巨树被伐倒之后,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片荒地。
  「在汝眼里或许是那样……不过咱说的是香味。」
  赫萝闭住眼睛,大大吸了一口气。罗伦斯也学着她用鼻子呼吸,而后闻到了腐殖土的香味。的确使人感到舒爽,但这股味道也是寻常的。
  「或许人类的鼻子的确是闻不出来呗。那股蜜的味道。整片森林,都有股甜的香味。恐怕……那些大树里面满是蜜。」
  「可我怎么没看到这里有什么花……你是说树液吗? 要是能采来树液,也能赚到一笔小钱的。」
  树液可以混在骨胶里,堵住漏进房间的风,还能给蒸馏酒增添香味,有不少用途。
  但赫萝听到罗伦斯这一番商人的感想后,只是露出苦笑来。
  「汝就会想着这些。」
  「这可是很重要的,谁让咱们家有个贪吃鬼。」
  「更何况,老爷还是个路痴呐。」
  现在的情况下,罗伦斯不可能说得过赫萝。
  他放弃了反击的打算,老老实实地驾车继续前行。
  「指路得拜托你了。或者,你能找到一条不用回头,直接通向海边的路吗?」
  赫萝仍旧恋恋不舍地盯着森林深处,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叹气说。
  「咱要是变回狼,找出方向来自然不是啥难事。可要是带着辆马车,哪怕是知道该朝哪儿去,也没办法直着往前走呐。还是暂时回到人开出的路上要快得多。」
  森林中有悬崖也有沼泽。纵然有赫萝在身边却仍然迷了路,是因为林中的道路并非笔直。就在罗伦斯要再次为自己的愚蠢向赫萝道歉,的时候。
  「唔?」
  赫萝伸直脊背,朝另一个方向望去。
  「怎么了?」
  她的耳朵左右动了动。这双耳朵极其灵敏,甚至能听见跳蚤的咳嗽声。
  不论谁如何压低脚步接近,赫萝都应该能立刻发现。
  「怎么了? 是熊,或者野狗? 还是说……山贼吗?」
  罗伦斯立刻跳上马车驾台,抽出了收在坐垫下的短剑。
  出门旅行,难免要遇到动刀枪的时候。
  罗伦斯摆好架势准备迎接来者,却听到赫萝开口说。
  「是蜜蜂。这时节里真是稀奇。」
  「蜜蜂?」
  不久之后,他自己也听到了微微的振翅声。
  罗伦斯东张西望想找到声音的来源,却突然被赫萝抓住了手腕。
  她在指甲上使了很大劲,掐得人生疼。
  「喂、为!? 很疼的,你干什——」
  罗伦斯的声音到这里就断绝了。因为他看到赫萝瞪圆了眼睛,尾巴和耳朵上的毛仿佛鬃刷一样,纷纷倒立起来。
  「呜、啊、呜……」
  赫萝从喉咙中发出不成声音的呻吟,似乎是以为有一大群蜜蜂要飞过来。然而从树荫背后飘出来的,仅仅是一只极其平常的蜜蜂而已。
  她的模样似乎有点奇怪。这个想法从罗伦斯脑海中冒出,赫萝便发出了尖叫。
  「呀啊——!」
  罗伦斯从未听到赫萝发出过这样的悲鸣,他连愣神的机会都没有,就感觉到赫萝将脸埋入了自己胸前。她的动作仿佛逃入巢穴的野兔般迅速,耳朵伏倒着,尾巴则像面对电闪雷鸣般变得膨大起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困惑中,罗伦斯看到那只蜜蜂慢悠悠地飞近。
  它的模样看上去并非狂怒,反倒更像困惑——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人类来?
  可随着振翅声接近,赫萝的颤抖也越来越强烈。她有这么怕蜜蜂吗,罗伦斯开始感到在意了。赫萝很喜欢蜂蜜,油炒的蜂蛹也被她评价为「像是百合根一样松松脆脆,非常好吃。」还是说,这是一只特别的蜜蜂?的确,这只蜜蜂看起来有些奇妙。黑黄相间的条纹和寻常蜜蜂相同,却不知为何在肚子上还吊着一根白线似的东西。
  罗伦斯目不转睛地盯着蜜蜂,看它从自己的头上摇摇晃晃地飞过去。
  怀中的赫萝战战发抖,仿佛被呼啸而来的巨龙吓呆的松鼠一样。
  直到蜜蜂慢悠悠地飞过自己眼前,罗伦斯才明白过来。
  「啊,这家伙不就是,」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轻轻松松就抓到了蜜蜂。
  准确地说,是抓住了蜜蜂肚子下垂着的那段白线。
  飞来横祸让蜜蜂开始挣扎,罗伦斯则迅速从腰间抽出手帕来,将蜜蜂包住。
  手帕中传来了怒气冲冲的嗡嗡声,他回过神来,又看到赫萝正青着脸瞧着自己。
  「汝、汝在做啥呀?」
  恐怕就算钱包里的钱在大街上撒了一地,赫萝也未必会露出这副表情来。她瞄了一眼罗伦斯手中捏成布袋状的手帕,就如同看到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东西似的,而后又立刻低下头去。
  「快扔掉!」
  罗伦斯耸耸肩,回答道。
  「你才是到底怎么了。这只是只蜜蜂啊。」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就抖了一下。
  赫萝身上有方方面面如同少女一样,但罗伦斯不记得她柔弱到会害怕一只蜜蜂。
  「还是说,这蜜蜂难道也是你们的同类,那样的吗?」
  活过数百年时间,能解人语的森林之精灵。
  倘若如此,自己的行为就太抱歉了,不过赫萝摇了摇头,将脸在罗伦斯胸前贴得更紧。尾巴依旧颤栗着。
  罗伦斯带着一脸疑惑,看着手帕中不断扇动翅膀表达愤怒的蜜蜂。
  「咱、咱就是、害怕……」
  「嗯?」
  「无论怎么着,就是,接受不了……」
  赫萝用软弱的,含泪的声音开了口。
  「那、那不是、被虫子吃的虫子……呗? 咱害怕,不管怎么样,就是害怕……」
  「啊,——啊。」
  这句话终于让罗伦斯明白过来。
  人总有长短之处。勇猛的士兵可能会害怕打雷,慈爱万物的虔诚修道士,也可能唯独不敢看蜘蛛一眼。罗伦斯没听说过赫萝害怕蜜蜂一类的昆虫。然而,她也会有生理上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时候。例如,被寄生虫入侵的虫子。走在山间的时候,人偶尔会目击到这种令人恐怖的虫子,它们的模样怎么看都只能被称作是世间最阴暗的一部分。
  「嗯……但是,这个啊,」
  罗伦斯刚一将手帕凑近,赫萝就猛地闪身,几乎要从马车驾台上跌落。
  「咿!」
  「喂、你这样很危险的。」
  「不、不要! 别拿近!」
  她这一副拼命模样让罗伦斯觉得有些可爱。而后,罗伦斯继续开口说道。
  「吊在蜜蜂下面的不是寄生虫。只是一根线而已。」
  咱怎么可能被汝骗了。赫萝把脸往侧边一拧,似乎是在这样表示。
  然而,等罗伦斯带着苦笑叹出一口气,她终于稍稍抬起了头。
  「是、是真的、呗?」
  看着仿佛幼子般的赫萝,罗伦斯觉得自己内心中的一个全新角落突然为之一动。他这样回答道。
  「嗯。是真的。」
  这句话里有没有掺假,赫萝的耳朵应该可以分辨得来。但罗伦斯能明白她为何仍抱着怀疑。
  「可、可是……为啥,是在这样的,森林里……」
  「你是说,为什么森林里有一只带着线的蜜蜂对不对。毕竟熊又不太可能会用缠线棒。」
  罗伦斯能猜到一个答案。
  「这里,是人不太常踏足的森林,你是这么说的吧。」
  「……? 唔、嗯。」
  赫萝抬起头来应了一声,然而一听到手帕中蜜蜂的振翅声,她的身体就又颤了一下。
  「大概,是有人为了偷蜂蜜,留下了这个。」
  「……」
  赫萝睁大眼睛看了看罗伦斯,然后又看了看手帕。
  「是、是个记号?」
  不愧是贤狼。
  「可是,咱怎么在纽希拉没见过这样的……」
  「因为纽希拉全是高山深谷啊。人终究是追不上蜜蜂的。而在这样一片视野良好的森林里,只要给蜜蜂绑上一条线做记号,就能一直追着它到巢里去。只不过……这么一片人迹罕至的森林里,恐怕来的是不想被人看见的偷猎者吧。毕竟普通的森林里,从蜜蜂的巢里采了蜜,是要给贵族们交钱的。」
  「唔、唔……也、也就是说。」
  赫萝瞄着罗伦斯的表情。
  「这里……有蜂巢呗?」
  「虽然在这个季节里,就不知道蜂巢里是不是满满地全是蜜了。」
  采蜂蜜的时节是春天到初夏。
  不过,被蜂蜜灌满的蜂巢,就是在隆冬中也值得一试。
  赫萝揉了揉带泪的眼睛,又吸了吸鼻涕。
  「蜂巢……」
  「打起精神来了?」
  罗伦斯捉弄地说了她一句,赫萝随即撅起嘴瞪过来。
  「要追一下试试看吗?」
  赫萝有三角形的硕大兽耳和毛茸茸的尾巴。在她面前投出一个塞了羊毛之类的皮球,想必她也难耐立刻就直追出去的冲动。
  尽管把赫萝当狗看待一定会惹她生气,可眼下她的尾巴已经开始激动地左右摇摆了。
  「可是,蜜蜂的地盘很大,时间……来得及呗?」
  往日里总是无比任性的赫萝,实际却有这样一副本性。真心想要的东西出现在面前时,反而会让她踌躇。面对罗伦斯时也是如此——比如她曾说过的,要在爱到不可自拔之前结束旅行。
  而罗伦斯却是商人。面对想要的东西,会在贪欲的驱动下伸出手去。
  他最想要的,就是赫萝的笑容。
  「旅行的醍醐味,就是不按计划来的那些事啊。」
  停了一下,罗伦斯才说道。
  「比如为生个火费心劳神,或者从头到脚地迷一次路之类。」
  赫萝缩着脖子,笑了起来。
  罗伦斯则用小丑一样的动作,用手指背为她擦去脸颊上的泪水。
  「而且,旅行还能让人看到旅伴不为人所知的一面。」
  罗伦斯以为自己了解了赫萝的一切,甚至她尾巴上每一根毛的朝向,却没想到她害怕寄生虫到了会哭的程度。
  赫萝意识到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了罗伦斯,她抬起眼来忿忿地盯着他。
  「……大笨驴」
  自己对赫萝的爱还能再轻轻松松持续上百年。罗伦斯产生了如此的确信。
  「那,咱们要去追那只蜜蜂了。马车放在这里没事吧?」
  「这地方没有人类常来。没有蟊贼来盗走车上的东西。至于位置……咱顺着气味应该能找得回来。」
  「噢,你说硫磺啊。要不然我背上一袋,撒在路上好了。」
  「嗯,汝这主意……还不错嘛。噗噗。」
  赫萝不禁笑了起来,罗伦斯看了看她,她笑得更开心了。
  「童话故事里也有呗。走在森林中的小童,为了不迷路,把面包撕碎撒在地上……」*
  [*注:指格林童话故事《糖果屋》,又称《汉赛尔与格莱特》。]
  「确实有这么一个故事,不过说起来,你自己不也像是童话故事一样吗?」
  赫萝眨了眨眼睛,再次笑了起来。
  罗伦斯把手帕交给赫萝,自己则开始张罗用来捅蜂窝的工具。他拿来一个空麻袋,一个用来搭帐篷、衡量沼泽深度、或是驱赶野狗时用的木棒,然后是点火用的木柴,打火石,足够遮住头部与身体的粗布。
  最后,还有当作路标用的硫磺粉。
  「好了,走吧。」
  赫萝用力点了点头,打开了手帕。
  
  出乎意料的是,蜜蜂并没有狂怒地飞来蛰人,而是疑惑地摇摇晃晃绕了几圈,然后便朝着森林深处飞去了。
  它的速度并不快,然而双眼只盯着那条丝线,罗伦斯的脚底下好几次险些都要摔倒。
  赫萝的体力虽如外表般像个少女,走在山路上的灵巧程度却能窥见狼的影子。她时常回头看着罗伦斯,一边倒退着向后走,一边向他笑着说。
  「喂、喂、加一把劲追上咱呀。」
  然后又转身向前,以轻快的步子朝前走去。
  软绵绵的大尾巴在罗伦斯的视线中左右摇摆,他从中途开始,便只盯着这条尾巴当路标了。
  踩过落叶,跨过巨树的根,拼尽全力追赶赫萝的轻盈脚步。
  有时赫萝回过头,嘴角边浮现出又像开心,又像是高兴,还像是戏弄人似的微笑。
  在旅店里罗伦斯就因为体力衰减而时常被她揶揄,此时他不服输地想要争回一口气,然而赫萝笑的似乎正是他的这副模样。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后,不知是不是蜜蜂停了下来,罗伦斯总算得以追上停住脚步的赫萝。
  「呼、哈……这下子,我都不知道究竟是在追蜜蜂,还是在追你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提起衣领来扇凉。森林中的空气流动并不频繁,一动起来,人就会感到闷热难耐。
  「汝不是一直都那么迷恋咱的尾巴呗? 这回觉得开心了?」
  赫萝的嘴里没有吐出半句慰劳,可让罗伦斯不由自主想要追上去的,正是她脸上这副促狭的微笑。
  「开心了。」
  罗伦斯装作一副嫌弃模样答道。赫萝果然露出一副憋笑的模样。紧接着,她又一下子抬起头来。
  「要继续追了。」
  「是是~」
  蜜蜂越过树木,继续摇摇晃晃地朝前飞去。罗伦斯一路追的同时,也不忘撒下硫磺粉。
  马车究竟在哪个方向,他已经完全无法凭自己的感觉分辨了。这里是远离人烟的荒野,如果被赫萝抛下,自己一定会变成落叶间的枯骨。可转念一想,离开了赫萝自己终究又怎能活得下去呢。罗伦斯不禁独自露出苦笑。
  「汝哟。」
  赫萝突然停下脚步叫了他一声,让他吓了一大跳。
  「唔、汝怎么啦?」
  罗伦斯只好装作眼里进了汗水,才搪塞过了赫萝的疑惑眼神。
  「没什么……你那边呢?」
  「唔。蜂巢已经近了。咱听到很响的嗡嗡声。是个大家伙。」
  赫萝露齿一笑的模样有千娇百媚,让罗伦斯几乎不敢相信她刚还在自己怀里发抖哭泣过。
  温泉旅店里平淡的,日日如一的生活的确很棒。
  可是,旅行则总是惊奇不断,能揭示出旅行者不为人知的侧面来。
  与情感丰富的赫萝同行,乐趣则更胜一筹。
  「所以,现在汝说怎么办呗?」
  她表情一转,换上一副严肃的面孔问道。
  当然这副表情并不如看上去那么严肃认真,罗伦斯是明白的。
  「要说怎么办,最简单的也就是你变成狼去采了啊。那么厚的皮毛,被蜜蜂蛰多少下也不成问题。」
  不过自己可一点不打算那样上前去。他用这样的眼神望着赫萝。赫萝便露出一副媚人的笑,那种知道用自己的漂亮脸蛋当做武器的少女,所特有的笑容。
  「汝呀,不是不喜欢依赖咱的力量呗?」
  「……」
  话是没错。可此事毕竟更有关脸面,在树林里捅蜂窝实在是……他想这么说,却发现说也不会有用。
  毕竟旅行的第一天中,他不但害得两人被迫露宿野外,自己还连火都生不起来,而今又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迷了路。
  不在这里挽回的话,天知道赫萝以后要以此要挟,提出什么任性要求来。
  「毕竟,为公主而奔赴死地,就是骑士的任务啊。」
  罗伦斯放下背上的行李,蹲下身来开始准备。赫萝一面咯咯地笑他「真是个靠不住的骑士」,一面却又从背后伸出手来,环抱住他的脖子。
  只要她能高兴,那就比什么都值得。
  罗伦斯把布在脸上、脖子上、手腕和脚腕上缠好,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然后开始点火。
  这一次,他立刻就成功点着了。
  「汝要用烟熏走蜜蜂呀。」
  接着他又在木棒前端用树枝挽成鸟巢的形状,刨开脚下的落叶,把比较潮湿的叶子与火种一同放进去。
  白烟立刻飘了起来。
  「只不过,这种程度充其量只能起心理安慰的作用了。」
  「是呗?」
  「烧到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才会有效果……不过,反正蜂巢下面也全是落叶……你怎么了?」
  罗伦斯说明的时候,赫萝反而朝另一个方向望去。莫非她是因为自己的丈夫即将被蜜蜂蛰刺,感到于心不忍?紧接着,罗伦斯又看到赫萝伸出手去。
  「要不,试试用那个呗?」
  赫萝正指着某个东西——只要将一小撮投入火中,就能显现出地狱来的恶魔之粉。
  「不,那个也……」
  罗伦斯在犹豫中,心里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试试看吧。要说起来,纽希拉村里倒是真看不到什么虫子的。」
  村里弥漫着硫磺的味道,也有许多立着的朽木。罗伦斯觉得有关地狱的传说故事里,往往会出现燃烧的硫磺,这的确有几分道理。
  「还有,」
  「嗯?」
  看到赫萝愣住,他得意地开口说道。
  「如果这一次能试成功,那也能给这东西找到一条新的销路,你说呢?」
  赫萝先前曾说这些硫磺粉用来驱狼一定很有效,听到罗伦斯的主意,她装作一副嫌弃模样笑了起来。
  「汝呀,就是掉到教会说的那个地狱里去,恐怕也能挣来一大笔钱呐。」
  这是对商人最高的赞美。
  
  单说结果。罗伦斯采到了蜂巢。硕大的巢中,恐怕盛着相当分量的蜂蜜。
  至于代价,则是每当他咳嗽,就会觉得肺里有什么苦物堵着,以及脸上三处、脖子上两处,手脚各约莫五处上下的挂彩。然后还有他自己也能闻得到的,从身体上不断飘散的硫磺焦味。
  那么,报酬呢?
  正是如文字形容一般,两眼闪闪发光的,赫萝的笑容。
  「唔——! 真甜!」
  这处蜂巢很大,用烟熏过一遍也未必能杀净里面的蜜蜂。必须要暂时装进袋子以待后续处理,可赫萝还是以「尝尝味道」为由捏开了蜂巢的一部分,将勺子伸了进去。
  勺子舀起了满满的蜜糖,随时都像是要滴下来。蜂蜜的颜色比寻常看到的更浓厚,甚至像是糖人糖画一样。
  也难怪赫萝会开心地摇着尾巴将勺子送入口中,随即就发出欢喜的声音来。
  「让我也舔一口啊。」
  罗伦斯刚说完,驾台上的赫萝就露出了看到催债人上门似的表情。
  但似乎是考虑到了罗伦斯挺身为自己采来蜂蜜的辛苦,赫萝最终还是痛苦地闭上眼睛,把勺子伸了出去。
  罗伦斯苦笑着,用小指稍稍刮起一点尝了尝。正如外表一样,是浓郁的甜味。
  而且能尝到的不只是甜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芬芳,好像朽木一样,代表着森林深处的气味。这种香气让蜂蜜的口感更有了深度。
  「这东西可真厉害,是什么酿出来的蜜啊?」
  「汝也看见了呗。」
  赫萝一边说,一边恋恋不舍地舔着勺中的蜂蜜。
  「这片森林里的,那些大树。也就是说,是树蜜。」
  「树蜜……树液吗。嗯……」
  说起来,在追蜜蜂的时候,罗伦斯也曾几次看到它停在树上。
  原来蜜蜂不止会从花朵中采蜜,这一点罗伦斯也是第一次发现。
  「不知道那些偷猎者,是不是懂得这里蜂蜜的秘密。」
  ——那些最初给蜜蜂身上绑上丝线的人。
  「谁知道呢。蜜蜂飞的距离一直那么远,也许这只是在远处山里迷了路,被人逮住的。」
  毕竟,给蜜蜂绑上丝线的人最终却没有找到蜂巢,事情很可能真如赫萝所说的那样。
  「总之,咱们真算是捡了个意想不到的东西。」
  罗伦斯一边收拾捅蜂窝时用过的工具,一边望着车上的大麻袋说道。
  「我一开始都不敢想接下来会怎么样。」
  自己因愚笨犯下的种种错误,如此一来怎么也该算是清算完毕了。
  赫萝还在贪心地舔着勺子,注意到罗伦斯的视线,她才哼了一声。
  「汝是想拿甜的东西来讨咱欢心,是这打算呗?」
  虽然那双略带赤红的琥珀色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罗伦斯仍旧不在意地登上马车,坐在了赫萝身旁。结果她故意捏住鼻子,朝旁边挪了挪。
  「当然了呀。毕竟把这个拿到城里去,肯定能摇出满满一桶蜂蜜来。」
  「喔喔喔喔」
  看到赫萝满眼闪闪发亮的期待光彩,罗伦斯连苦笑都没办法了。
  他拿好缰绳,催马儿前行。
  「真是那句话说的,祸之与福,何异纠墨啊。」
  过去曾有伟人说,幸运和不幸就像绳子般相互纠缠在一起,一个很快会牵连出另一个。的确是如此。*
  [*注:原文为『禍福は糾える縄の如し』,即『夫禍之與福,何異糾纆』,出自贾谊的《鵩鸟赋》,也见于《前汉书·贾谊传》。而中国人常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最初见于《老子》,在贾谊的《鵩鸟赋》也有出现。]
  「咱觉得,要是能握着只用福气编出的缰绳就好了。」
  赫萝说了一句扫兴的话,但罗伦斯回答说。
  「吃完甜的东西,人就总想再吃点咸的对不对? 就是这么一回事。」
  「可能确实像汝说的这样呗。」
  说完,赫萝轻轻把手放在罗伦斯握着缰绳的手上,身体依偎着他。
  「之所以会迷路,还不是因为哪个抠门鬼心疼那点坐船的钱。所以咱觉得到了下个镇子,咱应该能好好儿地吃一回甜的东西。」
  「啊? 不,那可是——」
  「可是什么?」
  赫萝笑眯眯地望着罗伦斯,让他说不出话来。
  直到她歪歪脑袋,罗伦斯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卖蜂蜜的钱。能花的仅限这么多了啊。」
  说完他瞄了一眼,看到赫萝露出满足的笑容。
  「噗噗。这次旅行真开心,是呗?」
  她紧紧搂住了罗伦斯的胳膊。
  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不说罗伦斯身上的味道如何如何,贤狼的心机可见一斑。
  不过,即便如此,赫萝看似故意的举动中,也有并非故意的成分。
  爱妻的笑容是真是假,这罗伦斯还是能分出来的。
  「嗯。是啊,是很开心。」
  他开口答道。
  「毕竟是和你在一起啊。当然是很开心。」
  赫萝睁大了眼睛,耳朵和尾巴抖个不停。
  在这远离人里的深深森林中。
  如果飘来一阵甜甜的香味,那一定是因为车上的蜂巢。罗伦斯在心里这样说起了借口。
  
  (《狼与秋色的笑容》 完)
  






我还特地去羊皮纸3的贴子里确认了一下,那个是2017年9月才发布的啊,间隔也不到一年嘛


虽然在10号之前就把短篇翻完了,然而10号也不会有新的短篇,桑心……




那是塞翁失马。贾生的这句话文中已给出了出典。而且西汉期间道学派一直有发展,贾谊说出这句话也很正常啊



电击文库25周年联动newdays狼辛册子
狼与旅途的常备之物
图源:no2body

「喂,那个面包可是最后的了。不准独吞啊。」
然而还没等旅行商人罗伦斯的手伸来,面包就被一下子抽走了。
手拿着面包的是年纪十余岁,容貌仿佛少女一样惹人怜爱……然而,实则曾被人们当作神明供奉,寄宿麦粒中的巨狼化身,赫萝。
「大笨驴。」
面对她的冷眼和冷语,罗伦斯无可奈何。
旅途中的两人,此时正被一场大雨困在了森林中的洞穴里。可与其说赫萝是因此而焦躁难安,还不如说,她这一阵子始终是这副不愉快的样子。至于原因。
「汝不是买了一堆『便宜又好』的东西呗? 汝就去啃那个好了!」
赫萝不悦地抖着耳朵和毛茸茸的大尾巴,这样对罗伦斯回答道。洞穴中,有一大堆因为担心淋湿而被搬进来的洋葱。
「你啊,还在为那件事闹别扭吗……」
罗伦斯带着无奈说完,赫萝立刻露出犬齿低吼起来。真没想到她记恨到了现在,不过赫萝对食物的执着大抵都是如此。想到这里,罗伦斯放弃了面包,伸手拿起了贫穷旅者的常备之物,洋葱。
「这种洋葱可是很受欢迎的。听说味道很甜,就算生着吃也没问题,而且闻起来还有苹果的香气。」
不久前经过的小镇中,人们用「苹果」来称呼当地的特产洋葱。大意之下,罗伦斯告诉赫萝「这里的苹果很便宜,我要去买一些,你没意见吧?」,引得她满眼露出期待。结果当赫萝看到运来的满堆洋葱时,罗伦斯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败,可惜这时一切都晚了。
而且,洋葱的气味格外强烈。在这堆满了洋葱的马车货台上,嗅觉灵敏的赫萝再也不能悠然地午睡了。
「唔……毕竟狗吃了洋葱,就直不起腰来了啊。」
「咱才不是什么狗!」
啪唰,大尾巴拍在了罗伦斯的脸上。赫萝拧过头去,一副不悦的模样啃起了面包,看来是再不打算开口了。罗伦斯叹着气,再次将目光投向手中的洋葱。
要是一直让她生气可就麻烦了。睡觉的时候,赫萝温暖的尾巴让人眷恋,更重要的是,罗伦斯还想愉快地度过这段二人旅行。
「真没办法。」
说完,他开始在行李中摸索起来。赫萝皱起眉,露出一副讶异的眼神,大概是觉得他不可能变出什么美味来讨回自己的欢心。而实际上,罗伦斯掏出的也只有一把小铁锅,一些油,还有一些面粉而已。
「……汝打算吃无酵饼?」
「你看好了啊。」
罗伦斯说着,把锅架在篝火上,然后向其中倒进油和水,把小麦粉调成浆糊,接着用刀把洋葱切成细末。
「……洋葱……面包?」
赫萝似乎不能想象这是什么味道,她露出了一副嫌恶似的神态,但罗伦斯没有理会她,继续把洋葱投进了煮热的油里。啪嚓啪嚓,油点四溅,赫萝闪身避开了。罗伦斯继续等了一会儿,用木勺舀起一点洋葱,在上面撒了些盐,然后慢慢地拿起一颗送进口中。喀滋,清脆的声音随之传来。
「嗯。味道不错。再来点麦酒就好了。」
浓油重盐之下,罗伦斯没有选择葡萄酒,而是用了麦酒来搭配。
赫萝直勾勾地盯着他。
「喂,口水。」
直到罗伦斯提醒,赫萝才回过神来擦了擦嘴角。她的眼神中满是猜疑。
不,从尾巴像狗儿一样左摇右摆的模样来看,她是在质疑『这么美味的做法,为什么要一直瞒着不说?』才对。
「你不是不喜欢洋葱吗?」
「大笨驴!」
说完,赫萝便扑向了炸好的洋葱。顺带一边说着好烫好烫,夺走了罗伦斯手中的麦酒。她看起来已经完全恢复了心情。罗伦斯发现,先前的那个面包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他撕下一小块面包,看了看赫萝。
赫萝嘴里正塞满洋葱,开心地大口喝着麦酒。对罗伦斯来说,她的这副模样才是最棒的佐餐佳肴。

(《狼与旅途的常备之物》完)




电击文库25周年夏季超感谢小册子
狼与不服输的人
图源:no2body

温泉旅店里的泡汤客人们基本都很闲,只要有一点火星,就能让他们燃起巨大的热情。这一天突然开始的扳手腕比赛,。也在不知不觉间吸引来了所有客人。
「上啊! 对,就是这样! 让他好好瞧瞧!」
「继续继续! 一口气把他压下去!」
但对住在店里帮忙做工的柯尔来说,这些喧闹都只会从耳边流过罢了。他继续扛起店里购进的小麦粉,将它们堆在库房中。等到最后一袋也搬完时,比赛似乎也又一次分出了胜负,他听到远处传来欢呼的声音。
明天,店里一定能看到不少人整日都捂着惯用手的模样吧。结果柯尔本人也被客人们强行按在了座椅上,然后右手像发烧一样地疼起来。
柯尔的对手来自时常光顾店里的某个佣兵团,是其中见习的少年里最年轻的男孩。少年的表情看上去不像是在玩乐。毕竟,要是输给了温泉旅店里工作的软弱圣职者,今后也就没法再以见习佣兵的身份自居了。
柯尔本打算为了少年的面子而输给他,可是比赛开始的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放水。对方到底是以挥剑为生的职业,柯尔用尽全力比拼,最后还是输了。并且,明明对炫耀力量这种事毫无兴趣,输了之后,心中居然也涌出了一股不甘心的感觉。
柯尔在静悄悄的库房中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拎起灌满油的壶来。壶的重量刚刚好可以让人单手提起。柯尔盯着油壶,慢慢将它提起,放下。住在旅馆的骑士和佣兵们,偶尔会用石块做这样的训练,柯尔回想着他们的动作,自己也模仿起来。
「……真是的,我究竟在做什么啊。」
他苦笑着,正要把油壶放回架子上的时候。
「哥哥,你不锻炼了吗?」
柯尔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因为屋子入口处,一脸恶作剧微笑的缪莉正站在那里。
「不,我并不是……在做什么锻炼。」
柯尔莫名地害羞起来。听到这个借口后,缪莉则咯咯地笑着,走近他。
「我发现就算是哥哥,输掉了扳手腕之后也会不甘心呢。」
柯尔还打算继续找借口,转念一想,这样实在太不成模样了,所以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最近我也没有出门打猎,有些怠惰得过头了。」
「那,就必须要锻炼才行哦。」
「说得对。我应该给罗伦斯先生说,让他多派一些出力气的——你在做什么?」
话说到一半,柯尔发现缪莉紧紧贴住了自己。
「做什么?这就是锻炼啊。」
「?」
缪莉抱住柯尔的手臂,对疑惑的他回答道。
「我听说呀,骑士会锻炼身体,是为了从敌人手中救出公主的时候,能把她抱起来。」
缪莉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狼耳朵和尾巴也浮现出来,抖个不停,似乎是开心到了忍不住的地步。
「快点快点,就当是顺带练习这个啦。」
用缪莉自己来代替油壶和面粉袋,当作举重练习的对象。
「首先,请哥哥把我搬到食堂去,我要吃午饭!」
真亏她能想到这种花招。柯尔苦笑了两下,抱起了温泉旅店的小公主。
「这样就可以了吗?」
「嘿嘿,嗯!」
缪莉带着满面笑容,又好像很痒似地回答道。

◇◇

「……汝哟。」
藏在一边的赫萝把视线从柯尔以及女儿缪莉身上移开,转向身旁的罗伦斯。她的体形和缪莉几乎没有差别。
「……我知道,我知道的,公主殿下。」
罗伦斯叹着气答完,赫萝随即「扑哧」一笑,将双手环在了他的脖子上。

(《狼与不服输的人》完)





狼与森林的颜色
  
  马车沿着河边的道路慢慢下行。
  森林变得稀薄,路的起伏也逐渐减缓。离开人们口中世界的尽头——纽希拉之后,经过数日才终于有了来到凡间的感觉。即便如此,有时马车仍要穿过逼近河流的山峦,或是幽深的森林。
  季节正当秋天,地上是落叶汇成的,深可达脚踝的河流。一脚踩下去,疏松干燥的落叶发出的声音令人愉悦,还带着腐殖土的清香。如果说再要挑剔什么,那就是落叶有时会呈现出一条若有似无的小径,反而覆盖住了正确的道路。
  若是熟悉的森林里倒还好,可这里的假路好几次都险些骗过了眼睛,甚至还真的一度让马车迷失了方向,闯入森林深处。等发现时已经到了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位置。此刻再冷静回想,直教人背后一阵寒战。
  罗伦斯手握缰绳坐在马车驾台上。即便他曾是旅行商人,终究也比不过能在山中来去自如的樵夫。
  一旦独自在这里迷了路,恐怕要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倒毙在树下,成为森林中动物们的饵食,或是蘑菇的苗床。
  「大笨驴,不是走那边。」
  但罗伦斯身旁有一位可靠的同行者,先前迷路时也是仰赖于她,才得知了正确的方向。
  她有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和秋日的森林看上去非常相称,又在膝盖上梳着一件同样颜色的毛皮。尽管看上去像是少女,可她的实际身份却与此相去甚远。她头上顶着野兽的耳朵,手中的毛皮则是她自己的尾巴。
  坐在罗伦斯身旁的赫萝,真身是高龄恐怕已有数百岁的,寄宿于麦粒中的狼之化身,同时也是罗伦斯至爱的人生伴侣。
  「想想自己以前是怎么一个人赶路的,真是后怕。」
  罗伦斯一边说,一边牵引缰绳,让马儿掉头回到正确的方向。赫萝则无奈似地叹了口气。
  「汝就光是运气好。」
  她的尾巴日日都被精心打理,柔软而蓬松,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再加上蔷薇香油的增色,就是挂在在贵族宅邸中也丝毫不会逊于其他饰物。
  「对啊。毕竟,我可是在旅途中遇到了你。」
  罗伦斯忽然装模作样地这样回答,引得赫萝立刻瞪圆了眼睛。虽然她很快便哼笑两声,继续打理手中的尾巴,耳朵却喜不自胜地扑簌起来。
  赫萝精明又老辣,仿佛对人世的角角落落都了如指掌,却也会如此坦率地露出喜悦的模样来。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的缘故,自己才想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罗伦斯心想道。
  「不过,早知道的话,真是应该坐船走的。」
  从蜿蜒的道路上望去,不时可以看到河流。这条河从温泉乡纽希拉一路流出,船只往来频繁。若是不吝惜金钱,原本他们大可把马车也一并载到船上,悠然地在半梦半醒间望着天空,只花两日左右就到达海边。
  之所以没有那么做,理由之一是为了节约。
  之二,则是罗伦斯不舍得走那么快。
  时隔多年,终于又一次和赫萝一同踏上旅程,他想要慢慢地,缓缓地享受这种感觉。只不过——。
  「受不了了……腰太疼了……」
  罗伦斯手握着缰绳,从驾台上站起来,伸直腰杆。
  这恐怕是因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赶过车,不过,年龄也是另一个原因。
  「谁教汝光想着赶马儿往前走,汝应该更信赖它才对。」
  伸展腰肢,活动脖颈之后,刚一坐回位置上,罗伦斯就听到赫萝这样说。
  「我有那么紧张吗?」
  「唔。简直就像是当初,第一次让咱坐在汝身边的时候一样。」
  十多年前,罗伦斯刚开始和赫萝旅行时,还没有一点跟女性交往的经验。因此对赫萝的作弄毫无抵抗力。
  「这样说,和现在也没差多少嘛。因为我得紧紧地攥住钱袋子,以防你随便乱花钱。」
  他笑着回答,结果被赫萝踩了一脚。
  「大笨驴。」
  接着,赫萝又用头在他肩膀上一顶,可即便如此,罗伦斯还是继续笑着。
  「真是的,汝这个人呐……」
  赫萝嘟嘟囔囔地打算接着整理尾巴,突然又一下子立起了耳朵。
  「怎么了?」
  罗伦斯回头问她时,她已经轻巧地从车上跳了下来。
  赫萝踩着地上的落叶,发出唰啦唰啦的响声。循着声音找到她的身影时,她正绕到一棵从地面上拔地而起的大树背后。少女也有要摘花的时候吗?罗伦斯刚这么想,又发现她很快返回来了。
  而且,两手中抱满了蘑菇,每一朵都大得和人脸相当。
  「这片森林的通风很好,可以放开了采蘑菇。」
  一路上,赫萝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因此马车的载货台上已经堆满了食物。罗伦斯看着赫萝朝货台探出身体,摇着尾巴将蘑菇塞进袋子里的模样,怎么都忍不住想笑。
  天气晴好,气温也相当舒适。
  除了自己和赫萝,恐怕再没有人能享受到如此棒的旅行了。他真心这样想。
  「真棒啊。」
  罗伦斯不由自主地开口说。
  赫萝这时正像冬眠前的松鼠一样忙着装食物,她的耳朵和尾巴猛然一抖,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紧接着,才慢慢回过头来望着罗伦斯,不再像刚才那样毛发倒竖了。
  「嗯」
  她重新在马车驾台上坐好,开心地露出笑容来。
  刚刚离开纽希拉踏上旅途时,罗伦斯连火也生不好,还曾在森林中迷过路。种种事件都让他担心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不过现在看起来,愉快的旅程应该能继续下去。
  罗伦斯满满吸入这安稳祥和的空气,忽然发现赫萝把尾巴伸进了盖膝的毯子里。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她精心打理的毛皮更暖和了。
  但愿这样的时光能永远持续下去——或许是因为自己许下了这么一个商人式的随意愿望。
  赫萝慢吞吞地,开口说道。
  「对了,汝呀。」
  「嗯?」
  「为了不把这种乐趣给忘掉,咱想用文字把它记下来,不过——」
  她笑眯眯地,倚上罗伦斯的肩膀。
  「墨水都用光了,汝啥时候给咱买新的呀?」
  赫萝展现出这种纯真笑容的时刻,大抵都是心怀着什么鬼胎。
  更何况,现在自己还要仰赖那条大尾巴的温暖。
  就像旅途不可能只有愉快经历一样,花费金钱也总是在所难免的。
  
  赫萝之所以会缠着罗伦斯,是因为她从旅程开始后便一直心情很好,打发闲暇时,总是握着笔杆子。
  赫萝的寿命有好几百年,但罗伦斯却并非如此。为了弥补两人寿命的差距,他提议让赫萝记下每天发生的故事。因为只要写下足够多的故事,多到读完一遍就忘了开头,那么这些快乐的回忆就会永不褪色。
  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好主意,罗伦斯不知道。不过,至少赫萝显得很高兴,以至于到了可以用沉迷来描述的地步。既然如此,罗伦斯也没有必要吝惜花在纸张、墨水以及鹅毛笔上的昂贵资金。毕竟金币总是不可能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
  尽管心里明白这点,可罗伦斯终究是个商人。
  旅途不过才开始几天,赫萝就因为随心所欲地记下每一件事情,很快便用光了书写材料。每当想起这件事,罗伦斯就忍不住头疼。
  「剥一点树皮,然后你用钉子在上面写字怎么样?」
  赫萝的真身是一头巨大的狼,只要她一挥爪,树皮要多少就会有多少。
  「大笨驴,树皮又能保存多长时间?」
  「你说的是没错……可要是不出海,不到阿提夫港去,其他地方根本就买不到书写工具。」
  「这周围不是有不少牛和羊呗?」
  她也许是打算用巨大的爪子剥下兽皮,然后做成羊皮纸和牛皮纸。
  「顺带还有肉吃,真是一石二鸟。不过墨水……唉,还是没办法呐。」
  「羊皮纸的做法,我可不知道啊。」
  「汝这个人真没用。」
  到处随便乱花钱的究竟是谁啊——这句话最终还是被罗伦斯咽了回去。赫萝写东西时尾巴一晃一晃的模样看上去开心极了,他不忍心这么说。
  马车的载货台上,有几件装在大麻袋里的货物。除过赫萝在秋天的森林中努力收集来的战利品外,还有一个袋子只要竖起耳朵听,就能听到嗡嗡声。仔细一看,周围还有从袋子的缝隙里逃出来的家伙飞来飞去。
  袋子里面,是罗伦斯被蛰了好几个包之后,才采到的巨大蜂巢。
  「真是的……既然这样,干脆绕一点路好了。」
  「喔?」
  罗伦斯摊开了地图。赫萝对他接下来要说的似乎很有兴趣。
  「正好到了岔路口。我记得这附近有个旅舍……啊,果然找到了。来纽希拉的客人中途会在这里停留,所以他们也许攒了一些纸和墨水。」
  温泉乡纽希拉的贵客,除过贵族和王室之外,还有大圣堂的大主教,或是拥有广大领地的大修道院院长。他们的工作就是和文字打交道,因此旅舍为他们提前将书写工具准备齐全,这也不奇怪。
  「那咱们就去看看呗。要是顺带还能吃到暖和的炖菜,就真是万万岁了。」
  罗伦斯原以为,赫萝是因为用光了纸和墨水,出于愧疚才一路尽力收集食物。然而现在看她咂嘴考虑炖菜内容的模样,这些行为大概单纯只是她遵从食欲的结果吧。
  不管怎么说,只要赫萝能觉得开心,罗伦斯就没办法挑刺。
  「那,我们走吧。」
  「唔嗯。」
  赫萝带着满意的表情点了点头,罗伦斯则用余光瞄了她两眼,然后叹着气,将马车由西转北,继续前进。
  
  旅舍所处的位置并不远。
  这里似乎原本是伐木工们聚集的场所,几根满是苔藓,行将腐朽的粗大圆木堆在一起,也许是当时留下的遗迹。斧子模样的旅舍招牌就立在圆木上面。
  旅舍本身也缠满了苔藓和爬山虎,模样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圆木。
  「唔,真是个好住处。」
  赫萝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开口说道。四周都是幽深的森林,旅舍本身又是个古老的小屋,一见之下,这里就好像林中精灵的居所一样。
  然而支撑屋顶的柱子和房梁状态颇佳,就像是用昨天才砍倒的木头做成的,栅栏围起来的小院子里种着蔬菜,山羊和猪则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悠哉悠哉地吃着草。
  罗伦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小屋受到了主人的精心维护。
  只不过,赫萝所赞美的恐怕不是这番生活情趣,而是烟囱中不断冒出的,烤面包的香味吧。
  「咱们今天就住在这里呗?」
  「假如还有空床的话。」
  罗伦斯之所以这样回答,并非是因为担心睡在小屋里会让住宿费用变高。
  马厩中已经有了三匹骏马,马夫模样的人则在白日当头的时间里就喝起了酒。
  看来,这里已经迎来了某位有身份的客人。
  「不过,我还是要去问一问,看看今晚能不能睡在有屋顶的地方。」
  「要不要咱装病?」
  「那样也许能睡在暖炉前,但是酒和肉可就别想了。」
  「唔唔唔。」
  赫萝居然真的开始为此苦恼了。罗伦斯苦笑一声,然后把马车停好,推开了旅舍的门。
  「打扰了。」
  也许店主人正在准备晚饭。一推开门,首先涌来的就是面包的麦香,还有大蒜和油脂勾人食欲
  的味道。
  赫萝追到罗伦斯身后,肚子「咕」地响起来。
  「哎呀,是旅行商人吗,居然能在这里遇到,真是太巧了。」
  围在圆桌旁谈笑的人里,有一位店主模样的男性站起来说。他的胡子已经开始发白,外表看起来确实很像是森林中的居民。
  「不,我是——」
  罗伦斯刚要开口自我介绍,圆桌旁的另一个人却首先发出了声音。
  「啊,这不是罗伦斯先生吗!」
  定睛一看,罗伦斯发现那是光顾过旅店好几次的某位修道院长。
  「一定是神的旨意让我们相遇,院长大人。」
  「真是巧极了,噢,您的太太也没变啊。」
  赫萝的演技在这种时候最为出色。她听到院长的话,立刻露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以眼神回礼。
  「店主先生,这位是纽希拉那家『狼与香辛料』的主人。」
  「哈哈,您不会也打算在这里开一家温泉旅馆吧?」
  旅舍主人的话激起了周围人的笑声,罗伦斯和他们握过手后,被请到了桌子旁。
  有另一位衣着华贵的人物始终坐在那里。
  「啊,罗伦斯先生。这位是统治附近土地的比佛利阁下。比佛利阁下,这位罗伦斯先生经营的温泉旅店,可是在纽希拉赫赫有名的。」
  「喔喔,是那家温泉吗。我听说过,据说是个一直能涌出欢笑声的地方。」
  虽说是附近的领主,但他却没带一名侍从,还大方地向罗伦斯主动伸出手来。罗伦斯再次自报了家门,又介绍了一遍赫萝,然后在桌子边坐下。这位比佛利阁下,似乎是个对身份地位不怎么在意的人。
  「话说回来,罗伦斯阁下。冬天马上就要来了,想必店里的准备很忙吧?还是说,您现在就是在赶路进货的途中?」
  这是个自然至极的问题,罗伦斯也不打算隐瞒柯尔和缪莉的事情。于是他告诉院长自己正要去见他们俩,也兼作经营旅店期间的休憩。院长听完后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啊呀,我们也听闻了柯尔大展身手的事迹。虽然在我们听来就像是战争中的英雄故事一样,可对罗伦斯先生来说,确实难免会有些担心啊。」
  柯尔立志要纠正堕落的教会,因此离开了村子。罗伦斯夫妇的独生女儿缪莉也跟着她。听说,两人的冒险如今已经变得相当波澜壮阔。
  「院长大人接下来要去纽希拉吗?」
  「唔。正是因为柯尔的影响,今年从春天到夏天,我忙得一刻都停不下来。现在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我也想早一刻放松一下身体。」
  眼下,全天下的教会和修道院首脑,都因为柯尔和缪莉的影响而不得不重新审查自己的财产。他们急切地想在矛头转向自己之前,处分掉这些手中的特权与资产之类。
  「这可真是……我们家的柯尔给您添麻烦了。」
  「不,不不,怎么会是麻烦。这是个好机会,想要好好对房间扫除一番,没有什么相当大的势头可是不行的。」
  从开春到夏天,这类「大扫除」一直找上门来请罗伦斯帮忙,因此他的微笑不免有些尴尬。
  赫萝忽然轻轻拽了拽罗伦斯的袖子。
  大概,是在催罗伦斯快点进入正题。
  「对了,有一件事我想问您。」
  罗伦斯开口说道。
  「您手中,还有多余的书写工具吗?」
  不只是院长,为罗伦斯端来饮料的旅舍主人也愣了一下。
  「书写工具?」
  「是的。为了增长见闻,我们想记下旅途中的经历,只是现在纸和墨水都用光了,如果还有库存,可否分给我们一些?」
  院长和旅舍主人对视彼此,然后一同露出苦笑来。
  「哎呀,我们先前正好就说到这件事。」
  「啊?」
  院长咳了两声,接着说道。
  「因为柯尔的活跃,如今世界上的每一座宝库,都可谓是被翻了个底朝天。而且您也一定知道吧。为了让人人都能阅读圣典,柯尔还在制作圣典的白话译本。这件事影响甚大,墨水和羽毛笔早就被买光了。」
  能读写文字的人并不多,平时,墨水和笔的需求量是有限的。
  「我也曾在路经的市镇中四处寻找过,然而实在是不容易找到。偶尔得以一见,价格也高得惊人。所以,才在和这位——」
  院长指了指那位领主比佛利。
  「去年购进大量存货的比佛利阁下商谈,希望他能分出一些来给我。」
  说起领主,人们总会想到威严的面孔,威严的大胡子,不过比佛利却因为眼神安详,看上去反倒好像有几分睡意似的。
  从他能不拘小节地主动和人握手来看,这位领主的性格大概也很温和。
  「那些是去年,我从一个在村里落脚的吟游诗人手中买下的。他和在纽希拉认识的一位舞娘结婚,就要返回故乡的村子去,还说从今以后他需要的不再是笔,而是锄头了。」
  吟游诗人和舞娘,这两种职业都很难长久地做下去。要说在纽希拉的温泉池中为客人提供余兴的他们之后将如何如何,这里就是一个例子。
  话说回来,那位诗人留下的墨水和笔已经有了一位买主,罗伦斯只好放弃。看来得请赫萝忍耐到阿提夫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
  「不过比佛利阁下,罗伦斯先生居然会到这个旅舍里寻找纸和墨水,这真是神的旨意啊。」
  「呃?」
  罗伦斯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看到比佛利和院长,以及旅舍主人一同对自己露出笑容。
  最先开口的是旅舍主人。
  「比佛利阁下正在寻求合适的人手,而在这里,遇到博学达礼之士的可能性是最高的。」
  「遗憾的是无论二者的哪一方面我都有所不及,罗伦斯先生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院长说完,椅子上的比佛利摆正了坐姿,直视着罗伦斯。这是有地位的人士所特有的姿态。
  「我比佛利,在这片曾属于异教徒的土地上,从未怠慢过对神的祈祷。没想到如今能在这里,遇到在背后支撑德堡商会的传奇旅行商人罗伦斯阁下,实属大幸。」
  罗伦斯仍旧在困惑中,不知道他们究竟要说什么。不过看赫萝在旁边悠哉喝着东西的模样,周遭的气氛应该算不上是凶险。
  于是他干咳两声,挺直脊梁回答道。
  「有什么事情,是我可以为领主阁下效劳的吗?」
  比佛利静静地开口说。
  「能请您拯救我的领地走出困境吗,罗伦斯先生。用您优秀的商业头脑。」
  大胡子,好像面带睡意的领主说完后,看了看身旁的院长。
  「我想把纸和墨水赠送给罗伦斯先生,作为答谢之一,可以吗。」
  「啊,当然,当然。这一定也是神所期望的。」
  比佛利点了点头,然后重新转向罗伦斯说。
  「现在,不知您意下如何?」
  这可是附近领主提出的请求。而且,看来现在纸张和墨水的价格都因为供应不足而飞涨,即便到了阿提夫,也未必就能在那里购得。
  不知道自己面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委托,但身旁赫萝无言的压力终究胜过了商人的警戒心。假若此刻拒绝比佛利,今后好一阵子,睡觉时就要下定决心告别赫萝的尾巴了。
  「我明白了,我一定竭尽全力。」
  「喔喔,太好了!」
  比佛利站起身来,双手握住罗伦斯的手。
  院长为他们向神祈祷,旅舍主人则添满了桌上的酒杯。
  罗伦斯脸上虽然挂着商人式的完美微笑,但心里还在在意。
  地方领主来到旅舍里寻求人手,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一面觉得不安,另一面又感到好奇。
  倘若对方需要的真是商业方面的知识,这正是自己的看家本领。
  「那么,希望您立刻就到我的领地来,今晚我要在领地里好好招待——」
  说到这里,善良的比佛利看了看旅舍主人。
  「这不会妨碍店主先生做生意吧?」
  比佛利的模样很认真,不过旅舍主人和院长都笑了起来,然后摇摇头。
  看上去,比佛利是那类受人爱戴的领主。就连看人眼光相当挑剔的赫萝也露出了愉快的模样。
  「那么,趁着天亮,我们走吧。从这里很快就能到我的宅邸。」
  比佛利说完,罗伦斯恭敬地低下头去。
  
  比佛利的领地就在旅舍附近。据路上他告诉罗伦斯的情况,那家旅舍原本,也是比佛利家族所拥有的伐木场。
  林木渐渐变得稀疏,一行人好像来到了悄然钻进森林缝隙的草原中,很快,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宁静的小村子。
  比佛利只带了一名侍从,路过的村民们向他打招呼时,也没有什么畏惧模样。
  村里看不到牛马,只有几头骡子充当驮兽,看起来虽然朴素,但被治理得井井有条。
  「有关我希望委托给罗伦斯先生的,困扰这座村子的大问题——」
  一行人穿过收割完的麦田时,比佛利这样开口了。
  「您说需要一些商业知识?」
  「正是。」
  结束了劳作的村人和比佛利擦肩而过,他和村民们打完招呼,接着说道。
  「实在是惭愧,包括我本人在内,这里的人们对经商都知之甚少……」
  「但是,这座村子看上去和平又宁静,我没找出来有什么问题。」
  被黑心商人盯上,拖入债务深渊,或是在苛政领主的重税下苟延残喘的村子,人们只要踏进去就能一眼看出来。
  「所幸,现在问题还不至于威胁到村人生活……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我才缺乏紧张。」
  比佛利叹了口气。
  「就连这样的边境小村,也免不了受到世间潮流冲击,人们也会被翻弄其中啊。就连我自己,现在也无法确信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了。」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直到罗伦斯开口询问,比佛利才像是挑明家中丑闻一样,带着哀伤的目光说道。
  「此事,有关支撑这片领地,支撑人民生活的森林。」
  「森林?」
  赫萝在旅舍里喝了些葡萄酒,前一刻她还在微醺中,听到森林二字,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唔。就像那位院长说的一样,世人匆忙而起,影响则一直波及至此。换句话说」
  道路前方,在林木的掩映中,罗伦斯看到了领主的宅邸。
  「我们正在争执犹豫,不知该如何从我们的森林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面貌淳朴的领主说完这句话后,再次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比佛利招待两人的晚餐桌上,摆着野兔,鹌鹑,鹬和大雁做成的菜肴。
  这些肉食都属于山珍,不像牛肉和猪肉那样可以切成大块保存,要吃到它们,必须每次都进山打猎才行。想要在城镇中享用这样一顿晚餐,恐怕要花费数额不菲的金币。
  赫萝当然欢喜极了,可罗伦斯却感到肩头的负担愈发沉重。
  因为在晚餐桌上,他从比佛利口中听到的情况并不简单。
  「呼……咱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肉了……」
  赫萝躺在床上手捂着肚子,心满意足地摇着尾巴。
  「只要吃过那肉就能明白,这屋子后边的森林可不一般。谁若是对这样的森林下手,想从里面砍木头,那可就太傻了。大胡子觉得不能砍森林里的树,咱认为,他是有几分眼力的。」
  说完,赫萝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罗伦斯坐在床的一角,望了望她,然后又望了望蜡烛的火光,最后叹了口气。
  「道理是这样没错……」
  「怎么,汝想为砍树的笨蛋们说话?」
  也许是因为话题关乎森林的未来,赫萝的语气听上去有些剑拔弩张。
  纵然不是自己的领地,赫萝似乎仍然不能容忍丰饶的森林遭到摧残。
  「村民们想砍树出去卖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
  「……嗯?」
  赫萝只睁开一只眼睛,看着罗伦斯。
  「和异教徒的战争结束之后,贸易变得活跃,各种物资都涨价了。纽希拉的小额货币之所以那么紧缺,就是这个原因。」
  自己将要旅行的消息传出之后,纽希拉的其他旅店主人们全都找上了门来,拜托他帮忙兑换小额货币。当时的情景罗伦斯还记得很清楚。
  「这其中,木材因为能用在船只、马车、箱子和木桶上,所以价格尤其高。抓住机会把森林里的木材变成金币,这种想法肯定不能算错。」
  赫萝翻了个身,横躺在床上,用手肘支着下巴,尾巴则不悦地敲在桌上。
  「大笨驴。这么好的森林,要真那么做可就是糟蹋了。汝忘了刚才的肉有多美味呗?」
  「你想说的我也明白。这座村子里的人能享受安宁的生活,确实是多亏了森林的丰饶。」
  「哼哼,汝这不是挺清楚的嘛。」
  赫萝就像是自己受到了夸奖一样,露出一副得意模样来。她也许有些醉了。
  「比佛利也是个通情达理的好领主。我听说,他大方地让村民们去林子里收获那些蘑菇,蜂蜜,野生的燕麦和大麦。所以就算农田里遇到歉收,人们应该也不会饿肚子。」
  「唔,这样不是很好呗……」
  赫萝说出这句话时,眼皮已经阖上了一半。吃了不少又喝了不少之后,再加上久违的旅途生活带来的疲惫,她应该很累了。
  「可是,就算是那样,没有银币,人就没办法过日子。想买那些村里做不出来的商品,就必须得去赚钱。」
  「唔……但是,砍木头去卖……还是……欠考虑……」
  赫萝的脑袋脱离手肘支撑,落了下去。
  然后,她顺势悉悉索索地将身体团成了一团。罗伦斯于是叹着气站起身来,准备脱掉赫萝穿在身上的罩袍。
  「唔~,就这样也没关系……」
  「有关系。衣服会皱坏的。」
  「大笨驴……」
  说着,赫萝的动作渐渐变得缓慢。自称贤狼,甚至还在一时受到人们供奉的她,眼下却是这副模样,罗伦斯无话可说了。
  他从赫萝身上剥下罩袍,又解下她挂在脖子上的麦粒袋放在枕边。
  这时候,赫萝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进入了梦乡。
  「真是的。」
  罗伦斯又叹了口气,叠好罩袍,走向木窗旁边。
  秋夜的空气稍有些寒意,即便有月光映照,森林中仍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木头就算砍掉了也还能再长出来,既然这样还不如趁着高价时卖掉一些……」
  估计,村民中抱有此种想法的,不在少数。
  然而比佛利的家族一代代管理着这片土地,他害怕这种短视的行为会让人们最终失去森林的恩惠。
  就算这是对山林土地的信仰,罗伦斯也觉得他的想法绝非毫无根据。
  因为哪怕是区区蘑菇,如果贪欲太重连根都挖掉的话,要再长出新的也得花费数年时光。砍倒了树,空气的流动就会发生改变,水的流向也会变化。植被变化之后,小鸟和蜜蜂的栖处同样会跟着变动。
  然后,经过多一代人的时间,树苗才能长回原先的程度。
  到底能不能采取急功近利的手段,做出决定之前不可以不慎重。
  但是,假如犹豫的期间里木材价格下跌,村里又突然遭遇歉收或是火灾之类,急需金钱来解急的灾害,到那个关头该怎么办?
  人们必定会后悔,埋怨为什么当初没有抓住卖木材的机遇。
  作为领主,比佛利既想要消解村民的不满,为领地储藏一些应急的资金,又希望为了今后的生计而维持森林丰饶。
  那么,问题就在于究竟该怎么办。
  罗伦斯远眺着夜色中的森林,终于还是叹出一口气来,闭上了窗户。
  问题的答案不是稍稍思考一下就能的出来的。他需要听听村民们的声音,视情况也许还必须要面对村长或是村中的长者们。
  无论如何,这都超出了商人的能力范围。采纳各方意见,最终找到一个让众人都满意的折衷点,这是政治的领域。眼下最能依赖的,恐怕只有人称贤狼的赫萝了。
  罗伦斯心想着这些,又抱住胳膊叹气起来。
  赫萝此时缩成了一团,紧紧揪着毯子,发出微弱的鼾声。
  「这副模样,也敢自称是贤狼啊。」
  望着毛毯中赫萝无忧无虑的睡颜,罗伦斯的嘴角不禁微笑起来。
  他在赫萝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吹灭蜡烛,自己也钻进毛毯中。
  无论如何,所有事情都从明天才开始。
  闭上眼睛后,梦乡随即降临。
  
  赫萝第二天表现出一副势头十足的模样。但恐怕不是为了答谢昨晚丰盛的肉食,而是出于不忍丰饶森林遭到破坏的义愤。
  「喂,赫萝……等等我!」
  为了前往实地确认情况,罗伦斯与鲜少早起的赫萝一同来到了森林中,然而赫萝迈步的速度却不得不让他开口。
  「汝是怎么啦?昨晚喝的太多了?」
  看来在山中行走,技巧似乎比体力更重要。
  在这一点上,赫萝的脚步正如同狼一般轻盈。对区区一介旅店主人的罗伦斯来说,想追上她实在是太难了。
  「你才是……咳、咳……别那么冲动好不好,」
  罗伦斯不住地咳嗽。拿出皮袋喝水时,他看到赫萝的红色眼睛正盯着自己。
  「咱没有冲动。咱只是觉得,好好的森林就这样糟蹋了,实在是不应该!」
  这就是冲动——但就算罗伦斯出口提醒,大概也不会有用的。
  他叹了口气,拿出了夹在腋下的木板。这块木板上抹了一层蜡,可以用削尖的木棒来写东西。
  木板上详细记录了他们收集到的,村民们关于森林的看法。
  「这一带应该都是比佛利家族的森林。这里,嗯……是人们采野麦子的地方。」
  大麦和燕麦在森林中也有生长,但品质不及人工栽培的,因此往往被用来饲喂牲畜或是制作麦酒。
  「唔。这个小山包上的树不多,太阳光很好,地势也不容易积水。咱应该可以赶走野鹿和野猪,保佑这地方丰收千年。」
  赫萝的真身正是寄宿在麦粒中的狼,她不会毫无根据地这么说。
  「有村民觉得,这里的树就算砍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土地开阔之后,野麦子应该还能生长得更加茂盛。罗伦斯也这么想。
  「哼,真是大笨驴。」
  但赫萝却像是用尾巴对这种看法表示否定一样,转过身去,望着这片林间空地说道。
  「他们可以试试继续砍这周围的树。天气坏的日子里,立马就有风会灌进来,把野麦子好容易结出来的麦穗全吹倒。然后,就只有那些长得又粗又矮的才能活下来,但是根本长不出穗子。过上几年,这里就只能剩下荆棘一样,不管是煮还是烤都吃不成的野草。」
  赫萝曾在某个小村子的麦田里停留过上百年,在那之前,她居住在一处叫做约伊兹的,比纽希拉更偏僻的深山中。她目睹森林变迁的时间,一定长得超过了罗伦斯的想象。
  空地上的麦子已经被割光了,看起来有些寂寥。赫萝站在那里眯着眼打量周围的模样,甚至让罗伦斯感到了一丝悲壮。
  「原来如此。以前我行商时路过某些村子,也见过突然失去了森林恩惠的。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唔。咱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村民,他们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心想着不管做什么都没事。不过,森林可比人类的天平还要精细。」
  赫萝蹲下身,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根麦穗,像孩子一样地挥着,说。
  「然后,接下来去哪儿?」
  「从这里往东……嗯?」
  罗伦斯读着木板上的笔记,突然发出疑问的声音来。
  「怎么啦?」
  「啊,」
  他把木板递给赫萝。
  「上面写着,注意蜜蜂」
  先前采蜂巢时被蜜蜂蜇伤的地方,现在还留着红印。
  罗伦斯涂了猪油做成的软膏,手够不到的地方则是赫萝帮忙涂的,所以她当然明白罗伦斯的苦劳。
  但,赫萝是只贪吃的狼。
  「上面还有没有说,要顺带做些什么呀?」
  「没有! 我不会去采蜂巢的!」
  假若不斩钉截铁地拒绝,接下来赫萝就真有可能让他那么做了。
  赫萝嘿嘿一笑,把麦穗叼在嘴上,然后指着东边说。
  「好啦,咱们去那边吧。」
  罗伦斯已经有些累了,但还是只好匆忙朝兴头上的赫萝追去。
  
  从小丘下来的路堆积着落叶,看起来很平坦,但赫萝的脚步变得慎重了一些。她一面告诉罗伦斯哪里其实会让人一脚踩空,一面凭着空气流动寻找出了一条容易走的迂回路径。
  森林开始变得愈发浓郁,空气中也带上了湿气。
  这里多是常绿乔木,日光被遮去了大半。
  四周偶尔会发出什么东西爆裂,或是树枝折断的声音,大概来自于那些停留在目所不能及之处的小鸟,或是角落里躲躲藏藏的松鼠和野鼠。
  每向前走一步,都能在脚边看到不少苦栗*和橡子,把猪赶到这里,应该能让它们很快就长肥。
  [*注:其树也称栲或苦槠,多见于南方。果实类似橡子和板栗,味苦,含淀粉。煮熟可食]
  「咱越走,越觉得这片森林真是不错。」
  罗伦斯也同意赫萝的这番感叹。
  「难怪村里人对田里的活儿不怎么上心,咱现在懂了。」
  「嗯……我倒是觉得村里的田地不像是没人照看啊,真的是那样吗?」
  「他们管得不细。毕竟只要走进林子里,吃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这也不能怪他们。不过呀,咱现在越来越不懂为啥村里人还能起争执了。明明要是没了这片森林,不少人可要饿肚子的。」
  赫萝一边盯着敏捷窜过枝头的松鼠,一边这样说道。
  「这个嘛,因为森林的恩惠未必对每个人都平等。」
  「唔?」
  她转过头来看罗伦斯,手中正拿着一根棍子敲着树根。看来是玩腻了先前的麦穗。
  只要一弯腰,就能采到很多可以用作解热剂的草药。比佛利告诉两人,森林中的物产他们可以随意取用,现在正是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的时候。
  「这些草药,蘑菇,树果什么的,对每个人都一样有用。但是,人世间的情况可要更复杂一点。」
  赫萝没有插嘴,而是用眼睛催促他接着说下去。
  于是罗伦斯走在她身旁,继续说道。
  「森林的恩惠再怎样丰富,能换成货币的东西终究还是有限。」
  「比如蜂蜜之类的?」
  「嗯。要说食物,代表就是蜂蜜。麦酒和果酒在其他地区也算是商品,但这里也许是水质不好,我没见到有卖的。更何况,位置这么偏僻,出货还要费不少功夫。酒是很重的,成本里的大头都花在了运费上。就这个地方来说,造出的酒要没有非常非常好的味道,恐怕很难在市场上赢来一席之地。」
  也许是回忆起了和罗伦斯一起行商的时候,赫萝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来。
  「除了这个,还有一种办法是替附近的城镇放牛放羊,但距离一样是问题。」
  说到这里时。
  赫萝突然伸长脖子,往森林深处望去。
  「怎么了?」
  「……有股木炭味儿。」
  是山火吗?不过赫萝看起来却并不慌张。罗伦斯很快也明白了过来。
  「有人在这里烧过木炭啊。」
  脚下的土被堆成了一个小山包。
  把柴火和湿的落叶堆在一起,点着火,再在中间放一根管子流通空气,盖上土后等待一到两天,就能烧出木炭来。
  「这个木炭也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东西,而且有人尤其需要它。」
  「……卖肉的?」
  罗伦斯忍不住要笑出声来,结果被赫萝瞪了一眼。
  「抱歉抱歉。不过炭火烤出来的肉确实很香。」
  赫萝扭过头,用手中的树枝在烧炭的痕迹上划来划去。
  「消费木炭最多的,其实是铁匠。」
  「唔……就是那些在森林里整天整夜地烧火,敲东西的?」
  「只有规模相当大的铁匠铺才会那样,不过,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那,说要砍树的也是这一群人呗?」
  赫萝的目光转向罗伦斯拿在手里的木板。
  「没错。看样子,现在燃料涨价,金属也跟着涨价了。有这么一大片肥沃的森林在附近,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
  「真短视。」
  「也许应该说他们是善于发现机遇。」
  赫萝先哼了一声,然后叹了口气。
  「基本上,就像我刚才说的一样,这片森林里能惠泽所有人的好处,都很难换成钱。但是,能换成钱的那些好处,又没办法遍及所有人。」
  主要的受益者会是砍树的樵夫,还有运木头的人,烧炭的工匠和铁匠紧随其后。当然,他们不会把赚到的钱全塞进自己的口袋里。这些钱中的一部分会作为税收交给比佛利,然后成为村里的共同积蓄。
  但是,总有一部分人会产生自负,认为「赚钱的可是我们」,村里的等级之差就这样诞生了。
  尽管这种优越感不能直接变成钱,但充实村民们餐桌的赶山人和猎人们,以及在田里流汗的人心里一定不会好受。比佛利最恐惧的不是森林荒废,而是村民间的不和。
  「要是有什么容易卖钱的东西,就好了啊。」
  「唔」
  赫萝闭住眼睛,像是专心倾听四周响动一样地,开口说道。
  「那,皮毛如何呗?」
  赫萝是狼的化身,而市场里间或会有狼皮出售。对这种话题罗伦斯最好谨慎一些,但既然是赫萝主动提起的,他就只能坦率回答。
  「这确实是少数几种能换钱的商品……但猎人们几乎都赞成砍树。」
  赫萝蹙起了眉毛。
  「他们希望把树都砍倒,这样追赶猎物就更方便了。」
  「……」
  赫萝一脸惊愕地垂下肩,用手中的木棍轻轻敲着树干。
  「人类可真傻呐。」
  「但是,皮毛工匠们反对砍树,两边基本上是势均力敌的。」
  「……嗯?」
  大概是因为不能理解为什么皮毛工匠会反对,赫萝露出一脸困惑的神情。
  猎人得到更多的猎物,皮毛工匠的工作也会跟着增加才对。
  罗伦斯于是继续为她解说人类社会的原理。
  「皮毛要拿出去卖,得先硝一遍才行,所以才需要森林的存在。……啊,对了。这上面写着小心蜜蜂,原来是说这个啊。」
  罗伦斯环视周围的树木,忽然明白了过来。
  「很遗憾,看来这种『蜜蜂』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唔……是叮在牛身上的那种呗?」
  她应该是说牛虻。狼这样的森林之王似乎也不能支配虫子,赫萝摆出了一副厌恶的神情。
  「不,是叮在木头上的。」
  「那个……那不就是采蜜的蜂? 不是到处都有呗?」
  不久之前他们得到的那个蜂巢,也属于一群从树液里采蜜的蜜蜂。
  但是,昆虫利用树木的方式是多种多样的。
  「我说的那种『蜜蜂』会在树里筑巢。你看,偶尔树上会有奇怪的果实,对吧?」
  赫萝愣了一下,然后含混地点了点头。
  「唔,嗯。汝说的是那种偶尔能看到的,直接长在树干上的东西? 但是,那个不像是果子……倒像是什么奇怪的瘤子。也不能吃。」
  看她吐出舌头,一脸苦相的样子,应该是曾经尝过那种滋味了。
  「那是因为里面已经有了蜂卵,所以说,那东西就跟摇篮一样。」
  也许是想象到了那一番情景,赫萝吓得脸都变了颜色。尽管害怕寄生虫到会哭出来的程度,但她又觉得蜂蛹很好吃,最后,好奇心终于还是在赫萝心中占了上风。
  「然后呢? 这个跟皮毛又有啥关系呀?」
  「关系可大了。把那瘤子切碎,泡在水里煮,煮出来的汁液就可以用来硝皮子。」
  「喔喔,也就是说……原来如此。光有皮子,没有处理的工具,做皮毛的人就头疼了。」
  「没错。而皮毛是少数几种可以卖钱的商品,所以村里反对砍树的人之中,皮毛工匠们的话是最有分量的。」
  赫萝点了点头,露出的笑容好像在说『汝瞧,这不是有一线光明了呗』,然而她好像很快就回过神来。
  「不过汝哟,皮毛和木材比起来,哪一种更赚钱?」
  不愧是贤狼,不,应该说,不愧是前旅行商人的妻子。
  「卖木材的钱,远远多出卖皮毛的。」
  赫萝失望地哼了一声,扔掉了手中的树枝。
  然后,环视四周,如同森林的王者般环抱住手臂。赚的钱多才是硬道理,这一点赫萝也明白。
  「所以,就像我早上说的,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智慧了。」
  罗伦斯抱着一缕希望踏进森林,想要找到某些新的商品——哪怕比不上木材的价值,至少也能让皮毛匠人们说话更有底气——然而事情果然并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
  村民们自从生下来便在这片森林中长大,他们了解森林,就如同罗伦斯作为商人了解市场一样。很难想象会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未曾发现,而自己作为一个外人却能注意到的。
  「唔……森林的好处,还有砍倒了树的后果,这些东西咱倒也能告诉他们……」
  「看来,得请你脱一层皮来帮忙了。」
  赫萝嘟起嘴来,不高兴地抖着耳朵和尾巴。
  「要说没有皮毛,咱现在的模样才是。」
  「那,换一种说法,拜托你披一次皮毛。」
  赫萝的真身,是巨大到让人不得不仰望的狼。如果让村民在月夜的狼嚎中目击到她的身影,人们一定会对这黑暗森林中的王者产生恐惧。
  或许他们就因此而不敢对森林出手了。
  「……可是,汝就没想过,假如他们挑来年轻女孩儿放在森林里,该怎么办。而且咱也不可能以后常来这片森林。」
  不只是森林之王。触怒山岭或是泉水中的精灵时,人们都会做同一件事,这种习俗在教会的影响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巨狼模样的赫萝,面对着无助哭泣的祭品少女,罗伦斯想象了一下那番情景。有些滑稽,但无法让人发笑。更何况假使人们因为恐惧而不敢进入森林,那么更大的问题就会随之而来,毕竟为保全森林而阻止人们享受森林的恩惠,这无疑是本末倒置。
  「再说了,嘴上功夫,花言巧语,那是汝擅长的吧?」
  罗伦斯可不认为用尽手段缠着人买食物的赫萝有资格这么说,或许是因为这个想法表露到了脸上——
  赫萝突然靠近,故意踩了罗伦斯一脚,然后又退回原来的位置,继续抱住手臂。
  「是汝擅长的吧?」
  「嗯,对啊。」
  罗伦斯只好叹着气这样回答道。
  「唔……到最后,问题还是钱啊……。这么富饶的一片森林里,就没有什么能变成金币的东西吗。」
  比佛利领地里的村民们一定也听到了市场上的消息,何况只要沿河南下,无论再怎么耳目闭塞,都会看到市场上的繁荣景象。整个世界都在活跃地进行着贸易活动,木材这种紧俏商品被不断地沿着河被运出去。那么自己当然也应该从中受惠,人们很自然会这么想。
  罗伦斯觉得,哪怕森林萎缩一些,为了取得金钱而伐木并不是不可以的。
  之所以没有明确将这种态度表达出来,是因为顾虑赫萝。
  只要一提到有关森林的事情,赫萝就会变得冲动。更何况他们之所以会接受比佛利的请求,正是为了从比佛利手中取得纸和墨水,赫萝要靠着它们来记录旅行的经历。
  贤狼赫萝,当然不会忘记这一点。
  一阵风吹过,她抬头望着摇摆的树梢,开口说。
  「哪怕是咱,也没法阻挡巨大的潮流。人们想要金光闪闪的钱币,有些事情就要不可避免地发生。」
  「赫萝?」
  「而且,要写字,也需要金币或者银币,对呗? 既然村里的人想要钱,咱就不该妨碍他们。因为他们其实和咱一样,有想要的东西。」
  村里人绝不是为了享受奢侈生活才要砍树卖钱的。他们只不过是不想错过这个贵重的,能得到金币的机会。仅此而已。
  如果村里有了积蓄,歉收的时节就可以去附近市镇购买粮食,也可以购买铁制的工具用于务农或是去森林中干活。再或者,他们甚至能在附近的小河处设立一座水车。货币能直接地帮助村民们的生活,帮助他们变得富裕。
  人不能只靠面包活下去*,就像圣典中所说的一样,村民们也不可能只靠着大地的恩惠来维持生活中的一切开支。
  [*注:此句出自玛窦福音4:4,思高本原作『人生活不只靠饼』。]
  赫萝仿佛自己也被烧尽了一般,无力地站在烧炭的痕迹旁。
  「什么保护森林,这种东西,咱以为老早之前咱就能一笑而过了。」
  她苦笑着,靠近罗伦斯。
  这次,赫萝没有踩罗伦斯,而是握住了他的手。
  「就像是汝过了这么久,再出门赶路,生火都要费好半天的功夫,握缰绳的时候也紧张兮兮的,咱好像也在温泉里泡得过头了,忘了世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万事都顺心如意,有时候,必须得对某些东西视而不见。
  不论是走过了漫长旅行商人生涯的罗伦斯,还是在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中一直不得不旁观的赫萝,他们都对这一点有切身的体会。
  罗伦斯也握住赫萝小小的手,屈下身子,在她的耳根处吻了一下。
  「至少比佛利先生是个善良的领主。作为支配这片土地的人,他应该是懂得节制的。」
  「……嗯。」
  赫萝点了点头,像撒娇的猫咪一样把脸贴在罗伦斯胸前。
  赫萝祈愿森林的安宁能够长存,比佛利身为领主也如此希望。然而罗伦斯无法实现这样的愿望。
  比佛利是个温柔善良的人,如果罗伦斯诚心诚意地为此道歉,再或者拿出那块巨大的蜂巢表示歉意,也许他还是会愿意分出一些纸和墨水来。
  想到这里,罗伦斯忽然灵光一闪。
  「对了。假如我们替比佛利先生把那些纸和墨水卖出高价,或许还能当作一点补足。」
  毕竟在这样的乡下地带,能读写文字的恐怕也只有比佛利一个人。
  与其让这些书写工具在储藏间里腐朽,还不如把它们变成银币,比佛利应该会有这种想法。
  罗伦斯鼓足干劲接下的委托失败了。不过,他也许还能借这个机会来弥补,重新赢回领主的好感。
  一番说明后,赫萝露出苦笑来。
  「汝呀,真是摔倒了也要捡两颗石头。」
  「在下毕竟是一名商人。」
  听到罗伦斯用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赫萝先是咯咯地笑了笑,而后又叹了口气。
  「那,咱们现在先去道歉呗。今晚,看来吃不上美味的肉了呐。」
  「也只能拜托你暂时在树皮上记笔记了,就像这个木板一样。墨水和纸,以后找到机会再买。」
  「唔。这样啊。这附近的木炭是不是也能派上啥用处?」
  罗伦斯看了看烧炭的痕迹。
  「纯用炭写的东西,很快就会被蹭糊了。我见过有人在里面加了胶,代替墨水的,但做胶要花很长时间,得把动物的骨头或者筋煮化才行,这就又需要森林里的树……」
  「怎么还是不行呀!」
  赫萝故意大声说道,引得罗伦斯笑了起来。
  「不过,汝呀。」
  她又接着开口。
  「既然这样,咱平时用的墨水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嗯? 那个啊,那是用一种叫做没食子的,树果模样,长在树上的瘤子,把它煮……嗯?」
  「唔?」
  罗伦斯和赫萝看了看彼此。
  「汝哟。」
  然后,他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笑容。
  「……就算头脑里有知识,也不是随时都能拉出来用啊。」
  「就跟汝的钱包一样。」
  别把我拿去跟钱包做比较——罗伦斯想这么说,可是看到赫萝满眼期待地摇着尾巴,他不由得笑了。
  「村里的人们,真的没有发现这一点啊。」
  能够读写文字的恐怕只有领主比佛利一个人,或者甚至就连比佛利也不会。这在远离城市的地区是很常见的,倘若如此,他们当然不可能注意到墨水的可能性。
  「那个和尚说,因为柯尔小鬼和缪莉的缘故,现在墨水的价格高得要死,是这样呗?」
  「嗯。然后,想要得到很多这种木瘤,就得有一大片树林。」
  「汝哟。」
  赫萝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微笑。
  世上,有时确实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这样既保住了森林,又能帮到村里的人们。昂贵的墨水一旦能够批量生产,带来的利润可比砍完就不会再有的木材要多得多,长久得多。」
  「而且咱也不用为墨水发愁了!」
  与赫萝一同离开森林后,罗伦斯找到比佛利,将事情的经过,墨水的制作工艺与价格都告诉了他。和酒不同,墨水是少量且高价的优秀商品,即便运往远方的市场依旧十分有利可图,而没食子的采集就连小孩子都做得来。人人都可以为村子积累财富作贡献,因此也回避了村中产生矛盾的可能。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罗伦斯先生!」
  比佛利对他大加赞赏。当夜,豪华的菜肴又摆上了餐桌。
  从比佛利处得到墨水后,赫萝立刻就动笔记下了晚餐的内容,罗伦斯趁她写到一半醉得睡过去时偷看了一下,纸上写着他的名字,还有一句话:大笨驴偶尔也能发挥作用。
  「大笨驴三个字是多余的。」
  罗伦斯苦笑着,抱起椅子上已经睡着了的赫萝,把她搬上了床。
  等永远的公主殿下沉入梦乡,他借着月光看了看那叠稿纸。
  今后,稿纸上一定还会写下更多文字。
  其中有快乐事情,当然也会有不快乐的事情。
  「但是,每一件都是美好的回忆。」
  他自言自语地说完,朝木窗伸出手去。
  像阖住书本一样地关上了它。
  长长的,长长的旅途中,两人走过了这样的一幕。
  
  (《狼与森林的颜色》 完)
  
  有关没食子的笔记:没食子也叫栎瘿或栎五倍子,因为其中含有鞣质(即单宁),与亚硫酸铁混合便可制成鞣酸铁墨水,或称蓝黑墨水。这种墨水干燥后呈现的黑色正是鞣酸铁的颜色。鞣酸铁墨水有悠久的历史,从中世纪一直沿用至今,并且如前文所述,单宁又可用于硝制皮革。没食子也是一味不原产于中国的中药,它本来出自地中海和黎凡特地区,约在明代通过波斯传入中原。在当时的中医著作中又称墨石子,无食子,没石子,麻荼泽,无余子。换句话说,这些诸多名称都是从音译讹变而来的。




本帖最后由 草木皆眠 于 2019-3-25 20:20 编辑


狼与旅行之卵

那天吹着微微的冷风。
离开温泉乡纽希拉之后约莫过了两周。睽违了十年之久,罗伦斯再次踏上旅途。尽管最初诸事不顺,现在他似乎终于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
漫长的山路也终于结束,现在他正在空无一物而又占据全部视野的平原道路上,充分体会着赶路的无聊。
「呼啊~~……啊」
不过,这声毫不遮掩的哈欠并非来自于他。而是属于身后马车货台的毯子上,慵懒地躺在那里,从一早便开始优雅地享受阳光的,他的妻子赫萝。
「汝哟,还没……唔呼啊~~……到城里呗……?」
风中已经带上了秋日的寒意,然而平原地带的日光却依旧属于夏天。
在充足的日光下晒出一身薄汗时,凉风抚过脸颊时带来的舒适感,简直是无与伦比。
赫萝在纽希拉便是寻着空隙就要睡懒觉,这时更不会放过享受的机会。
今天她的模样尤其不成体统,居然像驯熟的狗儿一样,在毛毯上打起滚来。
原因就在于被她抱在怀中的木桶。
数日前,两人偶然进入一片森林,并在那里采到一个蜂巢。从蜂巢里摇出蜂蜜,再加入葡萄酒,然后装进木桶放在毯子下盖上几天,就成了简易的自制蜂蜜酒。
今天赫萝一早就睁开了眼睛,兴冲冲急匆匆地打开了木桶栓。然后喝酒喝到微醺,迷迷糊糊地睡下。醒来后又继续重复,一直到了现在。
大概,再没有哪种享受比这更奢侈了吧。
「就快到了。等走上大路之后大概会经常遇到别的人,你可要小心点啊。」
「大笨驴……咱才不会那么……傻……」
话音消失在呢喃中。罗伦斯回头一看,发现赫萝仰面朝天,半张着嘴躺下睡着了。
若是沉默下来,赫萝的模样就好像年纪十四五岁的少女,即便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很可爱。阳光照在她亚麻色的长发上,发出闪闪的光辉,微风有时会撩起她额前柔软的发丝,甚至有一种诗的美感。
然而,如果真是仅仅如此,那她大可不不必在意别人的视线。人们都会认为这不过是个淘气的女孩,在尽情享受旅途乐趣而已。
问题在于,赫萝不巧并不是少女。
在太阳下熠熠生辉,随着微风轻摇的,并不只有美丽的亚麻色头发,还有她头顶一对三角形的野兽耳朵,以及从腰际伸出的,质地顺滑的尾巴。
赫萝是寄宿在麦粒中,真身巨大得需要让人仰望,充满威严,活过了上百年光阴的狼之化身。
至少……她是如此自称的。
「真是的……」
望着赫萝那副毫无防备的睡相,罗伦斯叹着气,可半边脸却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表情来。
赫萝自称贤狼,并且确实有过人的智慧和见识,但这副傻乎乎的模样才最让他难以招架。
「真头疼啊。」
这句带着苦笑的自言自语,未必就是在说赫萝的。
罗伦斯耸耸肩,从身旁的麻袋里取出一块肉干叼在嘴里,然后又注意到袋子下压着的一叠纸。纸上的文字写得密密麻麻,那是此时正在后面熟睡的赫萝勤快记下的笔记。上面记载着她每一日的经历。
赫萝的生命会一直继续直到永恒,因此无论罗伦斯如何努力,他最终都会把挚爱的妻子独自留在这世界上。为了让她在那时不至于寂寞,罗伦斯提议让赫萝把两人的回忆都记下来,多到读完最后,就会忘记开头为止。
自那以来,赫萝一直热心地做着这件事,当然这是罗伦斯也为之高兴的,但还是有个问题。
赫萝似乎很喜欢写作这件事,有时还会把自己的空想也记下来取乐。这种兴趣,简直就如同修道院里生活的,爱做梦的贵族少女一样。如此一来,笔记用具很快就消耗光了。
不久之前,她终于用完了最后一点墨水和纸,所幸偶然遇到的一位相识的领主又给了他们一些。但今后自己还要被她缠着买多少,罗伦斯心里完全没底。
为了赫萝,自己什么都愿意做——可另一方面,罗伦斯的本性终究是商人。看到一大沓白纸,他总是会不自觉地考虑起它们换算成银币的价值。
不过,赫萝日日笔耕不辍的理由,罗伦斯也能理解。记忆是种缥缈无定的东西,譬如刚才那一刻午睡的舒适感,无论在纸上如何穷尽话语来记录,也难以完整地保留下来。
既然如此,罗伦斯希望她至少还能自由自在地收集这些记忆的碎片。
毕竟赫萝终究会被一个人留在时光的洪流里。
想到这,他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
「如果还有别的方法就好了。」
不管是从留下更多记忆的角度,还是从减少金钱花费的角度。
平坦的道路彼端,有一块路标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视野中。
这块路标指示出交叉的两条道路,也意味着他们离目的地已经近了。
赫萝的耳朵和尾巴若是给别人看到,立马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现在也该叫醒睡美人公主了。罗伦斯朝载货台回头。
「喂,赫——」
「到城里了呗!?」
结果赫萝一下子精神百倍地跳起来,惊得他身体朝后一仰,马儿被缰绳猛拽了一下,发出不满的嘶鸣。
但赫萝却对此毫不在意,她将罩袍的风帽盖在头上,灵巧地从后边钻到了马车驾台上。
「咱好久没来过这么大的地方了。可得把美味的东西吃个够才行!」
明明数日前,他们还坐在领主宅邸的长桌前,吃过满满一桌山珍,甚至就在刚刚,赫萝仍抱着才酿好的蜂蜜酒不停口……但这些话不管说多少都不会有用。
何况,看到赫萝一脸期待的表情,罗伦斯连气都生不起来了。
他叹着气露出苦笑,在马车驾台上重新坐好,手握住了缰绳。
尽管自己不能左右无情的时光洪流,但至少能为挚爱的人把控好这驾马车。他心想。

马车自从离开纽希拉后,便一路向西沿河而下。
这次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阿提夫的港镇,那是附近几个教省的中心,也是大主教的驻地,在周围地区称得上是最大的港口。
城市的历史相当悠久,在与异教徒的战争中它曾是前线的基地,而后则担当大门的角色,阻止从遥远北方群岛而来的海盗们侵入内陆。
当时的遗迹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一条河穿过阿提夫城的正中,河流两岸筑有高耸的尖塔。两座塔的中间悬挂着巨大的锁链。据说情况危急时,居民们就会把铁链挡在河上,让海盗船不得进入上游。
通过城墙处的检查站时,罗伦斯作了以上一番说明,但赫萝只是含混地答应,眼神早就被小摊上的食物夺去了。
「要是把那锁链系在脖子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变得稍微愿意听我说话。」
赫萝的真身是和尖塔一样,巨大到需要让人仰望的狼,所以也许那样的铁链对她来说正合适。罗伦斯一边心想着这些一边自言自语地嘟哝,随即被赫萝踩了一脚。唯独在这种方面,她的耳朵从不会懈怠。
「对了,这座城里有啥吃的比较有名?」
「真是的……」
罗伦斯一边揉脚,一边回答。
「我说过了啊,就是鱼。这里新鲜的鱼要多少有多少。尤其是现在天气开始变冷,鱼也都有了脂肪,很好吃。盐烤,油炸,用锅来炖,选哪一种都不会错。」
「鱼啊?」
赫萝一幅不服气的模样,似乎是觉得狼和鱼不怎么搭调。
「等你实际见到再嫌弃也不迟。啊,对了。说起来这座城里好像还有种关于鲱鱼的交易,很有意思。要一起去看看吗?」
「不去。盐腌鲱鱼这东西,咱再也不想看第二眼了。」
深山地方若是没有河鱼,端上餐桌的毫无疑问就是盐巴腌过的鲱鱼。因为这种鱼数量极多,以至于人们说,把剑戳进海里都能刺起整整一串来,所以无论在多么遥远的山区,都可以用低廉的价格买到。
鲱鱼从根本上支撑着世人的生活,是一种重要的海产,可是也正因如此,每个人都吃厌了它。
「别那么说。鲱鱼要是不用盐腌,改换其他做法,味道其实还是可以的。」
「……汝就是打算这样哄咱,用便宜鱼把咱的肚子给塞饱呗?」
赫萝的眼神里充满不信任。
每次一说到吃,她就会变得相当贪婪。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只好耸了耸肩。
话虽如此,鲱鱼的价格确实比任何肉都更便宜。
咳哼。罗伦斯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
「比如,准备一大锅热油。」
「嗯……唔?」
「最初只需要弱火,把鱼剔掉内脏,连头放进去。让它在锅里嘶嘶地炸。」
汝在说啥呀? 赫萝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但罗伦斯没有理会,仍继续说道。
「等估计鱼熟了,再给锅底下加柴,把油烧得更热,鱼在锅里的声音也变成滋啦滋啦的。」
赫萝咽了口口水,她已经完全被罗伦斯的叙述吸引了。
「然后,等鱼在锅里被炸得又干又焦,就连骨头都可以吃。这时候再把鱼从油里捞出来,表面还会噼噼啪啪地爆开,再撒上一大把岩盐……」
罗伦斯用手做出撒盐的动作,赫萝就像是盯着食物的猫儿一样,视线紧追着他的手不放。
「接着,从头上咬一大口。」
啪沙。赫萝的罩袍衣角猛地一动,她的尾巴几乎要弹出来了。
「嘴唇上是香甜的油,还有岩盐的咸味,再灌下一口冰凉的麦酒,那种享受的感……疼,好疼!」
「汝哟,咱们,现在就去吧。就是鲱鱼对呗?现在正到了好吃的时候,对呗!?」
哪怕隔着一层衣服,罗伦斯的胳膊还是被赫萝掐得生疼,让他费了好一番尽才把她剥开。
用便宜鲱鱼满足赫萝的计划实施得似乎很成功,或者说,成功得过头了。
「在那之前咱们要先到德堡商会去,确认目的地,预约要坐的船。现在正到了换季的时候,船舱里肯定会被货物和商人挤得满满当当。不够麻利的话,可能就得一直等到冬天去。」
与从前的旅行商人时代不同,现在罗伦斯夫妇有了一个最终要回去的地方。纽希拉的温泉旅店如今是交给别人代管,所以他们不能一路磨磨蹭蹭,把旅途拖得更长。
因此,罗伦斯说那番话时绝非存心作弄赫萝,可他还是说到一半就闭住了嘴。
赫萝正咬着下嘴唇,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先到商会那边去。你用这个去买自己喜欢的东西吧。」
说完,他把手指伸进钱包里,犹豫了几刻才捏出一枚质量并不怎么好的银币。两人刚刚认识的时候,罗伦斯曾把一枚崔尼银币——那是一种接近纯银的货币——交给她,结果赫萝用那枚银币买了整整一车苹果。
节约这个词,在美味的食物面前似乎无比脆弱。
不过,赫萝带着欣喜的眼神接过那枚银币,立刻对罗伦斯露出了满面的笑容。哪怕知道这笑容正是赫萝的武器,罗伦斯还是被这一击征服了。
至少还要挽回一点面子,他只好这么说。
「这里面可还包括我的那份啊。」
「大笨驴,咱知道的。」
不过说出这句话时,赫萝的视线已经转向了小摊,尾巴起劲地摇个不停,隔着裙子都能看得清楚。而那裙子是专为藏住她的尾巴,才有意做得更厚实的。
「真是的……」
就在罗伦斯打算拉住赫萝,趁她还没冲向猎物之前,先交待清楚会和地点时。
「嗯?」
赫萝突然不再舔舌头,转而伸长了脖子。
「怎么了?」
「唔……」
大耳朵在兜帽下局促地动了动,赫萝没有转头,只用手拽了一下罗伦斯的袖子。
「汝哟,看后边。就在路的对面。」
赫萝是狼的化身,狼正是森林之王。无论是怎样的嘈杂干扰,哪怕被炸鱼迷得神魂颠倒,她也不会放松警惕。
「……要有麻烦了吗?」
马车上载着货物,路上则一片混杂。
若是被扒手或拦路强盗盯上,纵然不会失去全部财产,也难以全身而退。
带着女伴,尤其容易成为贼人的目标。
「他们手上倒是没有武器……仔细一看,和咱们家温泉里常来的那些人是一类呐。」
「圣职者? 啊,你,该不会——」
这一句话,引得赫萝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咱可能真的喝太多蜂蜜酒了……」
赫萝是狼的化身,是生着兽耳和尾巴的非人存在。教会将赫萝和她的同类叫做被恶魔附身者。人世间不允许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一早便酒不离手,再加上时隔多年再次踏上旅途的喜悦,也许赫萝真的松懈了,在哪里被人看到了耳朵和尾巴。
她咬着拇指的指甲,握紧罗伦斯交给的那枚银币,然后说。
「没办法。那些人的目标大概是咱,所以只能逃了。汝先去安排船,按照原来说的南下。只要咱变成狼沿着海岸跑,总能在哪个镇子上再找着汝的。」
「是这样没错……」
「那就,拜托汝了。」
赫萝之所以被称作贤狼,是因为她总能在危机关头作出正确的选择。不知有多少个难关,罗伦斯都是仰赖她的机敏才得以成功渡过。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犹豫。因为哪怕心里明白赫萝的判断完全正确,罗伦斯仍旧为分离而感到寂寞。
当然这些想法要是说出口,只会引得赫萝无奈而已,而且他也知道分别后的重逢还另有一番滋味。
「那枚银币,你可别全喝了酒啊。」
「大笨驴。」
赫萝笑了笑,便从马车上跳下来。这个时候,前一刻还在道路对面密谈的几人已经拨开人群,开始朝这边走来。其中有穿着僧袍的,也有衣着光鲜的商人,甚至还有人一副修道士的模样。
罗伦斯深呼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他原本是在旅途中偶然同赫萝相识的。哪怕空口无凭也要演得像模像样,这正是考验旅行商人看家本领的时刻。
更何况以往的经历中,罗伦斯也和当权者打过不少交道。要是情况有变,这也是一条求助的途径。所以并不怎么需要担心。
心想着这些,目送赫萝离开,他的耳中却传来一个和场景极不协调的词。
「请留步! 您莫非,就是缪莉小姐吗!」
「啊?」
不只是罗伦斯,就连即将混入人群的赫萝也像是吃了一惊,不禁停住了脚步。
因为,那个名字的主人,正是他们的独生女儿。
「汝,汝啊?」
在困惑中,赫萝把目光转向罗伦斯,希望得到他的判断。
罗伦斯先对她伸出手掌示意,然后又望向那群走来的人。
他们拨开人群后,面对行人们的怒喝露出一了副畏缩模样。这副神态若要说是演技,也太过于精湛了。总之,这群人看起来并无歹念。
至少,不像是在发起冲锋,预备把异教的神祗屠杀殆尽。
「也许应该听听他们说的。」
罗伦斯叹着气,又继续道。
「毕竟,咱们也需要打听一下那鬼丫头到底都干了些什么。」
毕竟那孩子继承的可是赫萝的血脉……这一点,罗伦斯始终没有忘记过。

跑向罗伦斯的圣职者们,刚一看到赫萝的正面,似乎就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
「头、头发的颜色……?」
赫萝的发色是与秋日森林非常相称的亚麻色,但缪莉的发色则明显地跟随了罗伦斯,是漂亮的银色。不可能会让人看错。
「嗯? 几位是有啥事儿呀?」
因为暂时还无法把握情况,两人决定先不表露自己和缪莉的关系。
赫萝装出一副糊涂的模样询问道。对方随即慌忙站直身体说。
「真、真是失礼了。那个,请问您,可否就是……圣女缪莉……?」
这些人仿佛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问题上。于是赫萝露出笑容歪起脑袋,表示自己什么也不清楚。
来者在失望中垂下肩膀,然而仍旧直直地盯着赫萝的面孔,似乎还不愿意放弃。
「啊呀,真的是太像了……」
「的确,的确如此。」
「那,您可否是圣女缪莉的姊妹?」
赫萝又慢慢地摇了摇头,缪莉是自己的女儿,并不是妹妹。
但罗伦斯发现,她的尾巴正因为这句话开心地左摇右摆。
赫萝的年龄已有数百岁,化作人形则全无年龄增长的痕迹。尽管如此,被别人当成和女儿同样年纪似乎还是让她非常开心。无论渡过了几百年光阴,少女依旧是少女。
「真难相信,世间还能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长得如此相像……」
他们愈加惊讶地发出感叹,此时罗伦斯插话问道。
「那位圣女缪莉,究竟是怎样的人物?」
罗伦斯夫妇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寻访他们的独生女儿缪莉。
先前在旅店中长年工作的青年柯尔,在信仰心的驱使下踏上了旅路,当时缪莉也硬是随他一同离开了纽希拉。
两人在旅行中似乎还引发了好几次事件,在世间波及甚广。这一阵子更是连书信都不再寄回家里。赫萝和身边人总说不需要担心他们,但罗伦斯始终日日夜夜牵挂着两人,总也放心不下,因此才决定出门和他们相见,确认两人平安无事。
「圣女缪莉吗?唔……抱歉,两位是最近才来到本地的?」
「是的。我们平日在深山村落中经营一家寒舍,为旅人提供休憩之所……。已经很久没有来到过城里了。」
这不是谎言,何况从罗伦斯夫妇的衣着上也能看得出来。因为在深山中生活已久的缘故,无论是赫萝还是罗伦斯身上都穿着好几层衣服,和周围人相比确实有些突兀。
「原来如此。难怪您不知道啊。」
咳哼。身穿僧袍的人干咳了一声。
「眼下,世间正处在渴求信仰之正义的滚滚巨浪中,这您可否知晓?」
「啊……嗯,大略听说过一些……」
归根溯源,这原本是一个叫做温菲尔王国的国家,和教会的首脑——教皇之间的争端。
长年以来教会一直以讨伐异教徒为名征收税金,然而与异教徒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数年,税收却仍在继续。
这难道不奇怪吗?——以温菲尔国王的质疑为契机,民众对教会积累过剩财富,在贪欲中沉溺堕落的不满猛地迎来了爆发。
改革之火在各处燃起,让圣职者们应对无暇。
甚至就连纽希拉也因为客人中有不少是地位崇高的圣职者,由此受到了一点波及。
「这座城市的教会也是一样,以前曾迷失了信仰之路的前进方向。在那个时刻,为我等指示出崭新前路的,正是人们称作黎明之枢机主教的柯尔先生,以及支持协助他的圣女缪莉。」
圣女缪莉。
罗伦斯不由得同赫萝对视一眼。
两人所熟知的缪莉,可是会半裸着身体在山野中游荡,空着手面不改色地抓来蛇或者青蛙,把它们绑在一起丢进池子,然后钓起一条大鲶鱼来的淘气鬼。
恐怕,和圣女这个形容实在相去甚远。
「而且,据说柯尔先生和圣女缪莉最初就是在这座城里,得到了神授予的恩宠。一切的起点,都是在这座城市。」
壮年的修道士露出了骄傲的微笑。
罗伦斯回想起来,柯尔和缪莉寄来的信中的确记述过相关的经历。
「只是,据说现在黎明之枢机主教阁下已经与圣女缪莉往南方去了。所以,我们希望能尽可能把有关那场奇迹的记忆留在这座城里。」
留下记忆。赫萝对这个说法稍稍有了一点反应。记录人间大事,书写年代记的工作,原本也的确是由他们这些圣职者来承担的。
「就在这时说,我们听到消息说一位同圣女缪莉一模一样的女性进了城,这才慌忙赶来,心想或许这是神的旨意……」
「呃……这样啊……」
圣职者们不理会面面相觑的罗伦斯夫妇,其中一人对身旁穿着华服的商人示意,那位商人便举起一直小心抱在怀里的方形版状物,揭开了蒙在上面的帆布。
「我等教会所订购的货品终于在今日到达,又恰逢您这样一位女性来到城中,这一定是神的安排。」
罗伦斯和赫萝都惊呆了。
「如何。只要有了这个,无论是谁,都能一眼了解这座城中曾降临过的奇迹!」
那是一幅画。
背景是阴沉的天空和岩石裸露的山峰,因此整体都是灰暗的色调。
但是,画面深处又有一道曙光从云层中露出,一位青年伸出手,旁边则是虔诚的少女倚靠着他静静祈祷,天使手持喇叭环绕着两人……构图很寻常,然而画中的人物却毫无疑问,正是柯尔和缪莉。
「请问您感受如何?我们正计划着,是否应该再以此图为蓝本,在一切开始的地方,阿提夫大圣堂的天花板上画一副更大的装饰画。」
这幅画的品质使人眼前一亮,而比起观感,罗伦斯更在意的是其价值。
绘画用具的价格极其高昂,甚至无异于将宝石碾碎来使用。
他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摇头,圣职者们却似乎把这当做罗伦斯受到了某种感召,随即纷纷露出自豪的表情。
「大约在十天后,我们将在教会向人民展示这幅画,举行祈祷。请两位也务必来参加。如此一来,一定能使灵魂得到巨大的满足,也能为旅途增添祝福。」
在这诚恳的笑容面前,罗伦斯很难表示拒绝。
他无可奈何,只得木讷地大略表示同意。僧侣们随即欢喜地与两人一一握手,然后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罗伦斯一个人在原地,心中依旧无法释然。猛然间,他注意到赫萝正露出一副极认真的表情。
赫萝是曾被称作约依兹贤狼的森林之精灵,是旧时代的幸存者。也许她无法容许继承了自己血统的女儿被人类的教会画成图画,装饰在墙上这件事。
「汝哟。」
她用十分低沉的声音说。
「赫萝,你听我说」
这也是人世间的潮流趋势所致,就把它当做碰巧长相相近的某人被画成了画——他正要开口劝慰,却被赫萝打断了。
「汝哟,就是那个。」
「啊?」
「汝哟,咱也,咱也想要那个!」
赫萝盯着僧侣们离去的方向,手拉住罗伦斯的胳膊。
裙子下,帽子下,身为狼的部分表现出猛烈的激动。
她随即又转头看着罗伦斯,用那双闪闪发亮的红眼睛,这样说道。
「也把咱画成那样的画呗!」
贤狼赫萝不会增长年龄,永远保持着少女的外貌。她不会随凡人一同在时光流转中老去,因此终有一天必定会变成孤身一人。罗伦斯没有永恒的生命,他的话语,他的仪态,与他共同经历的回忆,这一切赫萝都只能借助文字来保留。
然而文字又会遗落太多东西,无论记录得多么细致,终究同现实无法媲美,甚至无法让一个从未见过苹果的人想象出苹果的模样与滋味。
但是,假若借助绘画呢?
「汝哟,咱……」
赫萝望着罗伦斯,满眼含着期待,咬紧了嘴唇。
纵然已经不再年轻,但这幅模样依旧让罗伦斯心动不已。只可惜他太过了解世间,没办法轻易就答出一句「嗯,好吧」来。
在思考更琐碎的问题之前,他首先作为曾经的旅行商人回答道。
「不行,别任性。」
「啥!」
赫萝几乎气得要咬他,但唯有这个回答是斩钉截铁的。
「你……知道一幅画能值多少钱吗?」
那是贵族的商品,正因如此,那名商人才身着华美的服装,露出雍容华贵的气度。
它绝不是一介温泉旅店的店主能拥有的财产。
「呜呜,可是,那么地……」
赫萝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望着僧侣们离去的方向。越过密集的建筑物,能看到后方阿提夫大圣堂的钟楼。
这群来自教会的人,大约是凭着教会的财力订购了那副画。画作的品质十分卓越,宛如把实景原封不动地放进了画布中一样。无论赫萝如何勤奋地用羽毛笔书写,都无法匹敌那幅画面带来的效果,绘画所具有的威力,就是如此巨大。
所以,贵族才会订制属于自己的肖像,教会里才会有描绘圣典内容的画作。
「不行,不行的。只有这个绝对不行。」
「……」
赫萝的视线仍在教会与罗伦斯之间往复了几次,而后失望地垂下了肩膀。尽管时常用花招骗罗伦斯松开钱包口,赫萝却并非对钱包里的情况毫不在意,一无所知,因此不会真的提出过分要求。她大概已经从罗伦斯的态度中意识到了绘画的实际价格。
最终,兜帽和裙子下的耳朵与尾巴也一齐萎靡下来。
恐怕只是单单见到一幅画。赫萝还不会萌生出如此强烈的愿望。因为她在从前的旅行中也曾数次见到过绘画作品,却从未缠罗伦斯买过。
然而这幅画中的人物却不常见——与自己容貌相同的女儿,还有自己看着长大的柯尔。目睹此景,她难免也要把自己代入其中去。
「喂,别那么垂头丧气了。」
罗伦斯把手放在赫萝肩上,却没得到赫萝的反应。
他叹了口气,从钱包中摸出另一枚银币,塞在赫萝的手里。
「有这些钱,也够买几大张羊皮纸,然后把城里美味的东西,宴会的模样都记下来了吧?」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赫萝都会露出欣喜表情来,然而现在那张脸上的表情依旧黯淡。
话虽如此,银币倒是已经被那只小手紧紧攥住。似乎赫萝也没有想象得那般沮丧消沉。
罗伦斯稍稍考虑了一下,又说。
「或者,还有另一条路。你也可以把这银币当做买画具的钱攒起来,而不是现在就乱花掉。碰巧以前旅行的时候认识一个绘画商,他应该有渠道。」
「……汝是说那头猪啊?」
「攸葛先生*是羊才对。」
[*注:哈夫那·攸葛。登场于本篇第12卷。凯尔贝的攸葛商会的主人,经营以绘画为主的美术品。中年男性,体型如猪一样肥胖。在黄金羊哈斯金斯的介绍下与罗伦斯夫妇认识,此后为罗伦斯夫妇提供了北方地区的地图。真身是与哈斯金斯几乎同样高龄的羊。]
如今罗伦斯的收入比从前要丰厚得多,因此讨赫萝开心时,打开钱包也能拿出相当的金额。如果不把这些钱乱花掉,而是储蓄起来,一定能积少成多变成一笔财富。
尽管哭哭啼啼,赫萝终究是贤狼赫萝。耷拉的狼耳之下,她大概也在认真思考这种可能性。
这样说来,她一直与之作战的,其实是自己心中的欲望。
「……那、那还是,交给汝来……保管吧。」
说着,赫萝递出了手中的银币。
不过,让罗伦斯惊讶的不是她的手在颤抖。
而是明明与炸鲱鱼、冰麦酒告别是如此地艰难,赫萝还是选择了节约。
那个,赫萝!居然会!
罗伦斯一面为赫萝的精神而折服,一面却还是没有忘记以商人的头脑来冷静判断。
「这样好了,今天暂且只存一枚怎么样?」
他拿起赫萝手中的两枚银币,又把其中一枚还给她。
「千里之行成于跬步。每天坚持才是最重要的。」
炸鲱鱼和冰麦酒又回来了,赫萝瞪大了眼睛望着罗伦斯。
然后,她用两手紧紧把银币按在胸前,仿佛再也不愿把它交出去一样。
罗伦斯不由得被这幅模样引得发笑,结果被赫萝瞪了一眼
「咱才不想被汝笑!汝这个人还不是光想着一攫千金,好几次落得苦果子吃!」
「……这一点,我已经在反省了。」
「哼!」
赫萝把脸猛地转向一边,侧颜看起来却并没有那么不悦。通向绘画的道路已经打开,又能吃到美味的东西。禁欲是什么都不会带来的,赫萝以前确实这么说过。
因为,为了得到什么,就必须放弃另一些什么——这种道理实际上错误的。
(译:「想要得到某些东西,同时就必须要放弃另一些别的东西」——《放学后的异世界咖啡馆 3》)
「那,你快去买东西吧。我到德堡商会去确定船的安排。咱们就在德堡商会汇合,怎么样? 你跟人问一下路,就应该知道怎么去了。」
「咱可是贤狼赫萝,不是什么小孩子。」
「是是,你说得对——」
罗伦斯说完,又加上了一句。
「既然不是小孩子,那就要记得把我那份鲱鱼也买回来。」
赫萝立马用嫌弃的眼神斜瞥了罗伦斯一眼,回嘴说。
「那一份可得另算在汝头上。」
「……本来不都是我的钱……好啦,好啦,我知道了。」
看到赫萝露出犬齿发出低吼,罗伦斯立刻让步了。
「麦酒一定要冰的,记好了啊。」
「咱记得! 汝这个大笨驴!」
丢下这句话后,赫萝就离开马车,消失在人群中了。
「真是的,这还怎么对得起贤狼的名头嘛。」
赫萝很有城府和心机,但有时又比缪莉更像小孩子。
「不过,大概就因为这样,我才不会觉得腻。」
他自嘲地挠了挠头,又嘟囔道。
「但是,要说绘画……」
之所以在赫萝几乎要哭出来的关头依旧拒绝她,并不是出于吝啬。而是因为绘画的价值确实高昂得令人瞠目。无论在脑海中的账簿上如何规划,这样一笔费用都很难挤出来。且不说请一位画工的开销,首先调配画具就要产生不菲的花费。
因此,那些圣职者们说自己订购了一幅画时,罗伦斯就在想。他们也许的确是出于信仰,才希望把画作装饰在教堂里,但拥有如此庞大,以至于能轻易购买一副画作的财富,却想不到用这笔钱来做其他事情,或许说明他们尽管口头上说着改革和信仰之正义,实则却仍未拜托特权阶级的习气。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再批判那群僧侣们不通世俗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眼下该考虑的,是怎样筹集资金。
「没有的东西,那就只能想办法搞到手才行啊。」
最好还要能以足够简单了当的方式,就得到相当规模的一笔钱。
虽然冷淡无情又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赫萝,但罗伦斯还有身为商人的自负。
这座城市里有一种交易形态,他从很久之前就颇感兴趣。
罗伦斯调转马车,慢慢地驶向德堡商会。

德堡商会是势力遍及大陆北部的大商会。它在各地都建立了支部,这其中也包括阿提夫城里豪华气派的商馆。
十多年前,罗伦斯曾在一场卷入此商会的骚动中出过一点力*,自此之后便长期和商会保持着亲近的关系。另外柯尔和缪莉的来信中也提到他们在阿提夫受到了德堡商会照顾,因此罗伦斯还要前往答谢一番。
[*注:德堡商会登场于本篇第15,16卷太阳之金币篇。故事中该商会曾意图制造流通于整个北部地区的货币,后却因分歧而产生内乱。罗伦斯夫妇在关键时刻帮助商会高层夺回了主导权,使太阳金币得以发行。]
商馆的负责人自然殷勤地欢迎了他,但模样却让罗伦斯觉得有些夸张。或者甚至可以说,那僵硬的笑容背后蕴藏着某种恐惧。尤其是当罗伦斯提到柯尔和缪莉的名字之后。
两人的信中记述虽然也有起有落,但总体只说了旅途如何如何顺利。或许,信的背后还有某些是他们没有写到的……尽管这么想,但看到商会负责人对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紧盯不放,时刻表现出最高级敬意的模样,要逼问他总让罗伦斯感到过意不去。
因此,罗伦斯只向他大略确认了一下,而后又向他请求,希望能留宿在商馆中等待船只出航。
转瞬之间他就被请到了这间商馆豪华程度首屈一指的房间中,罗伦斯放下行李,对商馆负责人提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的回答,将他带到了港镇阿提夫中最繁忙的港口里,人气最旺盛的地方。
港口区域有种种店铺、商会以及匠人的工坊鳞次栉比。其中的一角,是一栋挂着鲱鱼形状铁板招牌的建筑物。乍看去仿佛是专卖鱼料理的酒馆,但实际并不是那样。
推开门的瞬间,罗伦斯就感受到铺面的声音和热浪。
「喂喂!快看快看!贾博恩商会赌了一大把!」
「还有没有!还有没有! 还有没有人要赌的啊?」
「怎么回事,贾博恩商会是不是抓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不不不,现在连收获祭都没到,怎么可能有人知道来年春天大海是个什么样子。更何况是南海那群鬼都捉摸不透的鱼了!」
「刚从北海带来的快报消息! 有没有人要啊!有没有人要啊!」
这股逼人的热意大概来自房间中拥挤人群的兴奋,他们拿在手中的烈酒,以及堆满盘子的炸鱼。不知为何,天花板上还吊着一条熏干的鲱鱼,更让室内的空气变得浓厚。
这幅场面无论怎么看都像是赌徒的聚会,然而在场的人们却都衣着富丽。
除却一点——他们的气质完全不像教会的绘画商那般优雅,反而各个显得利欲熏心,好像只要有空,就会把手头的每块银币都削掉一圈似的。
「你是谁啊,我怎么没见过。」
罗伦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很快就有人朝他搭话。那人两只耳朵上都夹着羽毛笔,手捧一本厚厚的账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某种速记符号。
「要是把这里错当成酒馆,那还是快点回去吧。」
聚集在港口的人大多性格粗野,口吻也不怎么友善。
罗伦斯有些畏缩,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我经由德堡商会通融,得到了贵所的参加权。」
「唔?」
男子一把夺过罗伦斯拿出的羊皮纸卷,大略看了一通,又粗暴地塞还给他。然后那张泛着油光和酒红的络腮胡面孔上浮现出吓人的笑容。
「好!今天开始你也是我们这条船上的人了!不过,等着你的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这可谁也保证不了!」
他大笑着,在罗伦斯肩上狠狠拍了两下,然后拿起夹在耳朵上的羽毛笔。
「不过你来得可真是够巧!今年的交易才刚开始几天,风向如何还看不出来。这可是最有意思的时候! 来,你要押哪边?价格表就在哪儿!」
墙上有一张巨大的公告牌,一直从地板到房顶。上面是无情的数字,以及颇有几分可爱感觉的鱼儿图案。学徒们围着公告牌和一旁的梯子,忙碌地更新着牌子上的价码。这是市场竞价的一种形态,罗伦斯也曾见过几次。
不过,哪怕是曾作为旅行商人周游世界,自认为已经见识过大凡货物的罗伦斯,对这个交易所的商品也仅有耳闻而已。
「来啊来啊!快点来买!到了春天,是哭是笑都凭大海母亲来决定!」
煽动性的声音让现场空气愈发狂热。
罗伦斯造访的这栋建筑物,不是鲱鱼的交易所,而是鲱鱼卵的交易所。

鲱鱼很容易捕捞,而且捕捞量非常高。否则的话,便不可能在最偏僻的山区中依旧保持低廉的价格。
所以人人都必定曾吃过鲱鱼。然而,鲱鱼身上的某个部位却极少被人品尝。
那就是鲱鱼卵。
「去年是无渔,前年是丰渔,大前年也是丰渔,再往前是持续了五年的大丰渔。照这么走,今年最差也得是丰渔,搞不好甚至还能遇上史无前例的大丰渔呢。」
「傻瓜,捞出多少鲱鱼又能怎么样。最后看的是鲱鱼肚子里塞着多少卵。今年鲱鱼这么肥,个头很大。我觉得等冬天肯定都能怀上一大把鱼卵,涨得都要破开!」
「喂喂,你们两个是刚开始做买卖的新手啊?有人卖,还有人买,这才能做得成生意。光讲鲱鱼怎么怎么样,没有买家的话谁知道能卖多少钱。说到底最重要的还是沙丁鱼。」
「听你这口气,你手头已经有南方的消息了吧?」
「嘿嘿嘿,这怎么能说呢。」
「该死,这家伙肯定知道些什么!」
这样的对话发生在每一张桌子上。人们谈论的都是有关鲱鱼,南方地区的信息,尤其是夏天的天气,还有「沙丁鱼」的产量。
鲱鱼卵不是用来给人吃的,而是作为捕捞沙丁鱼的饵料。后者的产量起伏比前者更为显著,因此用作撒饵的鲱鱼卵的价值也会大幅波动,导致价格或狂涨或暴跌。
商人就像猫一样,最容易被这类行情差异极大的商品吸引兴趣,继而一拥而上。
「啊~,我要是鱼的话,就能游到南边去,直接问海里的沙丁鱼今年情况怎么样了!」
有个商人大叫道,随后激起了一片笑声。
这些商人们从各处不远万里赶来阿提夫聚集一堂,都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参加这场赌博——赌来年春天收获的鲱鱼卵将会价值几何。他们之中不乏富裕的豪商,随手就能掷下价值极其高昂,足以让罗伦斯一阵眩晕的筹码,
单论价格变动巨大,小麦等也是同样,然而小麦同时又是生活必需品,每个市镇都禁止对其投机。一旦操作不慎,被认定为企图哄抬市价,甚至还可能被送上断头台。
但是吃鲱鱼卵的并不是人,而是沙丁鱼。无论如何囤积居奇,沙丁鱼都不会发怒。
此外这种活动并不是靠骰子和纸牌进行的赌博,就连教会也无从置喙。
商人们说,这简直是世上少有的,神专门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交易。
因此,阿提夫城吸引了众多商人。有人还认为,这座城市之所以能有远超于周围其他港口城市的发展,归根结蒂正是由于鲱鱼卵的交易。富裕的商人们集中在一处,财富就会从他们手中流向街道,有了金钱,城中一切交易就会更加发展,招来更多的人。
罗伦斯来到这处气氛近似于祭典前夕的交易所,一半是为了参观,另一半则也是为了赌博。
「那么,我也要买入。金额寒酸,让您见笑了。」
「嘿嘿,什么话。那些卢米奥尼金币堆满桌子的家伙,当初也是从一枚银币开始的。还有人曾经输得连屁股上的毛都被拔光,像是要解恨一样给人家做工,从鲱鱼肚子里取卵,靠着攒下的本钱又回到了这里。愿神眷顾你!」
男子带着愉悦的表情从罗伦斯手中接过银币,在账簿上写下了数字。
「不过,你真的要买入啊?」
这句话是在他写下买入信息之后才说出的。
「听说今年南海那边接连是晴天,晴天多了,下一季的沙丁鱼往往就捞得少了。」
他这样煽动罗伦斯的不安,有可能是为了骗罗伦斯取消订单,好赚取手续费,也可能是为了收集更多信息。
无论如何,罗伦斯已经积累了足够经验,并不会上当。
「这是神指示给我的。」
男子咧了一下嘴。
「行啦。要下订单什么时候来都行。最后一个交易日就是春天的感谢祭。说是那么说,不过也没几个人会把单子留到那个时候去。」
据罗伦斯在德堡商会打听到的消息,这里的大多数商人其实都跟鲱鱼卵本身没有多少关系,他们赌的只是差价,大多数人都会在中途转手。等到这场盛大赌博的最终日,实际从事鱼卵加工、运输,将之销售给产地渔民和商会的商人们才会前来,按照南方的订单进行购买。
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交易。因为这处交易所的存在,捕捞鲱鱼的渔夫们可以用还未捞到手的鱼来换得报酬。于是,即便之后南方传来沙丁鱼收获不佳的消息,当做鱼饵的鲱鱼卵价格暴跌,已经拿到酬金的渔夫们依旧不会受影响。相对地,鲱鱼卵价格上涨的时候也没有后悔药能吃,不过大多数渔民还是愿意选择安定。
商人们的思维和渔民正好相反。在鱼卵实际需求量揭晓的时刻到来之前,嗜好豪赌的他们选择把鱼卵的价格交给命运来决定。
「新上船的同伴啊,也祝你好运。」
男子说完,在罗伦斯肩上拍了拍,便应着其他商人的呼声快步走开了。
这期间,公告牌上的价格一刻不停地变化着。哪怕此时鲱鱼的腹中还没有鱼卵,哪怕吃鱼卵的沙丁鱼群此时还不存在。这里已经开始交易起了空想中的鲱鱼卵。
这就是商人们不可思议的世界。在纽希拉深山中作为温泉旅店的店主,罗伦斯忘掉的那个世界。
他将房间里的空气满满吸入胸中,情不自禁地露出愉快的微笑。
话虽如此,罗伦斯来这里并非为了追寻往日回忆,也不是要享受挥金如土的快感,有勇无谋地乱赌一气。他有着十足的胜算。
纽希拉的温泉旅馆会接待大批从南方来的客人。纵然是在北国的偏远深山中,旅店主人们却不见得就对南方滨海一无所知。夏季河流上游的降雨量关系着沙丁鱼捕捞的结果好坏,罗伦斯也从客人口中听说过这一点。
不过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重靠山。罗伦斯每日敬拜,称赞其尾巴,以酒和美味食物供奉的不是别人,正是司掌小麦丰收与否,乃至曾一度被人当做神明的赫萝。他曾趁赫萝午睡打盹的时候,请教过沙丁鱼和雨的关系。
据赫萝说,下雨会让山地土壤的养分溶入水中,育肥河里的鱼儿。这一点在河流的终点——大海里依然成立。所以略过几番曲折,河流上游的降雨可以直接看做海鱼丰收的标志。
罗伦斯又听说,这年夏天河上游下饱了雨,小麦收成受到影响后价格上扬,导致其他食品也纷纷涨价。这样一来,沙丁鱼捕捞季开始后的鱼价也不会例外,捕捞所需的鱼饵自然要卖得更贵。
把这些信息综合起来,胜利似乎唾手可得。
何况这种投机与寻常的赌博不同。哪怕预料完全落空,至少最后还能得到鲱鱼卵,而不至于像从前的兵器交易那样带来超过承受能力的损失*。只要鲱鱼卵还能卖出价钱,投入的资金就不至于全部都亏掉。
[*注:相关情节见第2卷。罗伦斯曾购买大量兵器,却在留宾海根遭遇价格暴跌,后被迫与牧羊少女诺儿菈向城中走私黄金。]
简直是完美的计划。
「看来我还能继续当商人嘛。而且这样还能给那家伙赚来买画的钱,真是一石二鸟。」
一番自我陶醉后,罗伦斯慎重地决定了赌注。他没有像曾经那样押上全部财产,而是谨慎地只掏出了几枚崔尼银币。
在这场赌博中赚到之后,继续去旅途的下一站寻找机会,反复积累,或许就真能攒足订一幅小画像的钱。
赫萝一定会很开心吧。
「不过,就算是为了那家伙。这件事还是得瞒好才行,否则谁知道又要怎么被她数落。」
赫萝看上去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内里却很实际。
走出交易所,罗伦斯首先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酒和炸鱼的气味不可能瞒得过她,如此必定要引起她怀疑。
他在烤羊肉的小摊前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熏了一番,然后又为赫萝买了一串烤大蒜和一份杂煮鱼,这才返回了德堡商会。

罗伦斯夫妇留宿德堡商会的第一晚,招待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但未来十多日里船上都没有空位,既然着急没有作用,还不如趁此机会休整身体,缓解连日露宿野外产生的疲劳。
翌日,罗伦斯像往常一样随着日出醒了过来,但他当然没有就此起床,而是继续睡起了回笼觉。如此舒适,也难怪赫萝每天起床都磨蹭一番了。心想着这些,他再次放纵身体沉入梦乡,等太阳高高升起后才睁开眼睛。
再不起床就麻烦了——想到这里,罗伦斯仍如往常一样寻找起毯子中的那块皮毛。昨天赫萝借用商馆的浴室把身体仔仔细细洗了一番,现在她的尾巴一定比平时还要蓬松柔软。
赫萝的体温比常人稍高一些,怠惰的回笼觉里,把她连人带尾巴抱住实在是再棒不过了……然而等手在毛毯里徒劳地摸索了一阵,罗伦斯才终于清醒过来。
「……赫萝?」
赫萝不在这里。尽管平时只要放着不管,她一定还会继续赖在床上不起来。罗伦斯又看了看放在床边的椅子。靠背上面搭着自己的外套,却不见了赫萝的。
昨晚她喝了不少酒,罗伦斯本以为赫萝肯定会一直睡到中午。但她现在去哪儿了呢。
「……应该会很快回来吧……」
他嘟囔着,打了个哈欠。既然赫萝不在,自己就是醒来也没什么事可做。罗伦斯又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起了眼睛。
可是一旦意识到赫萝不在,毛毯里好像就突然变得冰凉,房间也猛地安静了下来。到最后罗伦斯甚至打了个喷嚏,于是,他像闹别扭似地蜷缩起身子。
这样,简直就好像自己寂寞得一个人连觉也睡不着似的。
有些不甘心。罗伦斯决心要再睡个回笼觉,然而就算紧紧闭住眼睛,还是没有睡意涌来。耳边一片寂静,令人心情难安。
「……」
还是别逞强了,去找她吧。
想到这里,他打算从床上爬起来。也正巧在这个时候,房间的门打开了。
「啥呀,汝怎么还在睡。」
罗伦斯刚好对着房门,他和赫萝视线撞在一起,然后听到赫萝这样说。
在纽希拉,只有当温泉旅店的淡季到来,罗伦斯才会偶尔睡一次懒觉。往常他总会负责把赖床的赫萝叫醒,两人先前露宿野外时,也是他在赫萝还熟睡的时候先醒来,忙着生火,准备早饭。
没想到此时赫萝竟然还能这么对自己说,再加上一个人被留在床上的缘故,罗伦斯有些不开心,不过赫萝却显得毫不在意。她伸手拿起放在窗边的木樽,把昨晚剩下的葡萄酒倒进杯中,然后一口气喝干,打了个嗝。
大早上,赫萝居然这么精神。罗伦斯还在惊讶中,又看她用衣袖抹了抹嘴,然后猛地回过头来说。
「汝啊,别睡了,快点和咱出门去做准备呀!」
他缩在毛毯里,讶异地皱起眉头。
「出门去……? 去哪儿?」
「肯定是城里,那还用说! 汝瞧,咱都把合适的地方打听好了。」
这时,罗伦斯才注意到赫萝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
「汝昨晚不是也赞成的呗?」
「昨晚……? 我怎么……?」
罗伦斯慢悠悠地从床上坐起来,试图用昏沉的头脑回想。
昨晚享受完鱼料理之后,他把赫萝刚洗完的尾巴放在腿上,两人一同喝了还没完全酿成的蜂蜜酒。和露宿野外的时候不同,这时就是直接躺倒睡着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在如此的轻松心情下,酒越喝越停不下来,最后连蜂蜜酒都不够尽兴,索性拔开了烧酒的桶栓。
再往后,罗伦斯就不记得了。
还好没有宿醉,不过赫萝抱着双臂站在床前,俯视自己的那种眼神,完全就像是在责备喝酒喝到起不来床的丈夫一样。
罗伦斯缩了缩脖子,赫萝叹了口气,把外套从椅子背上扯下,丢给他。
他摸索着,想把盖在脸上的外套拿下来,又听赫萝这样说道。
「等到船上有空位,还得一阵子是呗?」
「嗯? 啊,因为现在积的货太多了……。这个季节里人们都在忙着互换南方的冬小麦和北方的毛皮。呃……所以呢?你要是想在城里逛,我觉得有一天时间应该就足够,要是说墨水和纸,我已经拜托德堡商会去安排了……」
说到这里,罗伦斯才想起赫萝手中的那张纸。自甘堕落的赫萝居然也会早起,似乎是去收集什么信息了。
自己的这位旅伴有时确实会做出某些天马行空的事情。罗伦斯咽下哈欠,抬头望着赫萝的脸。
「所以,要去做什么?」
赫萝哼了一声,把手中的纸按在罗伦斯脸上。
「咱要可要豁出来,大干一场来挣钱了!」
好像昨晚的醉意还没有在她的脑袋里消散啊。罗伦斯心想道。

来到阿提夫热闹的街道上,罗伦斯打了个大哈欠,赫萝则专心地盯着手中的纸。那张纸上写满了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大体上都是城镇中招工的种类。
赫萝虽然是自尊心极高的狼,但论及勤勉却不禁令人怀疑——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旅途中,她竟然对城镇的各类去处和食物丝毫不感兴趣,反而表示要努力工作,实在是奇怪。
罗伦斯向她询问原因,果然是因为昨天的那件事。
「咱昨天像个小孩子一样缠着汝买画,真的是难为汝了。更何况,汝的钱包说到底还是用来让咱买酒买吃的呀。」
「你能意识到这条真理我实在是太开心了。不过要是能早个十几年,在行商的那个时候就领悟到,我会更开心的。」
「大笨驴。然后,咱也去打听了一下画的价钱,确实嘛……咱能理解汝为啥那么坚决了。」
赫萝果然机敏又精明,她对市价行情的把握恐怕比那些城镇女孩还要清楚得多。
「如果是炭棒在布上画出来的那种,忍几天黑面包就水的生活,其实倒也不是买不起。」
「……」
罗伦斯被瞪了一眼。
「缪莉那傻丫头都被画得那么气派,凭啥咱就非得被炭棒涂成一副黑脸不可?」
高龄数百岁的贤狼大人。
但是,罗伦斯知道赫萝的另一面。
在那巨大的狼獠牙之下隐藏的真身,其实比缪莉更像是少女。
「说的也是。论可爱你一点都不输给缪莉,但要说谁有气势,肯定还是你更适合被画成画的吧。」
罗伦斯如此回答,全然不提孩子气、幼稚等等字眼。但赫萝的耳朵能分清人言真伪,而这句话并非是在说谎,所以她依旧很满足。
「汝也终于懂起门道来了嘛。」
「不敢当,不敢当」
罗伦斯故意造作地回答道。赫萝终于忍不住,被他逗得大笑,而后罗伦斯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然后,你到底打算怎么赚钱啊?不过这座城这么繁华,要找个临时的差事也确实不难……你画的这些记号是什么?」
「唔。这些是可能和咱相称的工作。」
和贤狼赫萝相称的工作。
罗伦斯在心中回味着这句话,从赫萝手上接过那张笔记来看。结果却只能发出有些干涩的笑声,与赫萝一脸的春风得意恰成对比。
「面包店」
「面包店里招揽顾客的,酒馆里招揽顾客的,卖灌肠的小摊……全都跟食物有关啊。」
「汝也觉得很好呗?」
是何种意义上的好,罗伦斯决定不去细问。
大概,是她以为做这些工作就能顺带偷吃了。
即便心有所想,但他依旧答道。
「要是你说去自己去招揽顾客,店主一定会很开心地雇下你吧。」
「可不是。」
赫萝能言会道,又有迷人的笑容,假若带上三角头巾,系着围裙站在店前,顷刻间就能吸引来一条长队。
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罗伦斯知道另一件赫萝所不知道的事,或者回想过去的旅途,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她忘记了的事。
但就算说出来,赫萝大约也不会承认。
世上有很多事,不去体验一番是不会有真实感受的。
「那,你就好好加油吧。」
说完,他把纸还给了赫萝。
「喝得起不来床的懒汉丈夫,可要在房间里悠哉一阵子啦。」
而她则露出了豪快的笑容。

赫萝很快就在面包店得到了一份揽客的工作。这个时节不但旅人往来频繁,船只也接连不断入港。客人们早就吃厌了耐长期保存的面饼,他们纷纷涌向面包店,只为买一份刚出炉热腾腾的面包。店主连客套话也不对赫萝多说两句,就请她立刻到店里来。
罗伦斯看着赫萝踌躇满志地系好了围裙,冲她挥了挥手,然后离开了面包店。
他在港口四处游览,考察汇聚在阿提夫的各种商品价格质量如何,又前往平时有业务往来的供货商,对他们致以问候。接着拜访了几家在阿提夫经营小麦粉等的商会。先前自己曾在购买小麦时尝到过惨痛教训*,而就算没有教训,或许还能在这里遇到更便宜的商家。毕竟小麦的产地也有价格波动。
[*注:参见《狼与白色的猎犬》]
热闹繁荣的城市和商店,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情激动。
温泉旅店的经营绝不算无聊,可是,面对品类数目惊人的商品,思索如何将它们购入,转运,在何处才能卖得高价,这又有另一番乐趣。
罗伦斯在小摊旁站着解决了午饭,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刚刚成为旅行商人的时代,饶有兴致地参观着阿提夫的买买卖卖。他也顺带去鲱鱼卵的交易所转了一圈,看着上涨的鱼卵价格,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时间就这样飞快地过去。等到教会的钟声鸣响,罗伦斯才猛地回过神来。这钟声是一日结束的标志,也宣告着除一小部分店铺以外,大部分的商店的打烊时刻。赫萝的工作应该结束了。
想到赫萝大概要对他兴奋地讲起一天工作中发生的事情,罗伦斯买了一点据说是新酿好的苹果酒,然后返回了德堡商会。商会的侍女告诉他,赫萝已经回来了。
罗伦斯打开房门,首先苦笑起来。
「真是辛苦你了。」
赫萝脱掉了厚厚的外套,把它扔在一旁,只穿着很薄的轻装,伏倒在床上。
她一动不动,引以为豪的尾巴也毛发凌乱。
房间里充满了刚烤好面包的气息,恐怕源头就是赫萝。
现在要是抱住她,一定能闻到一股非常好闻的味道。
「晚饭你打算怎么办啊?」
罗伦斯问了一句,但赫萝一动不动,不过似乎不是睡着了,于是他把装苹果酒的小桶放在了桌上,结果发现桌上已经有了一个小袋。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是几个面包——大概是店主送的。每个面包都像是很美味,但没有一个像是被赫萝动过。而贪吃的赫萝,大约是不会如贤内助一样,专门把这些面包留到心爱的丈夫回来才一起享用。
「我猜那种『好闻的味道』,你也只有一开始才闻得到吧?」
反正既然要做工,还不如被美味的食物和香喷喷的味道包围着……赫萝大约是这样考虑的,可惜万事都会过犹不及。
「汝……是早就知道呗……?」
床上传来了干哑的声音,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喉咙痛。
「可是就算告诉你我早就知道,你难道会相信吗。」
「……」
凌乱的尾巴刚抬起来,就无力地垂了下去。
「以前,咱们曾经去建水车的工地卖过肉和面包。那个时候你也只是最开始才有力气偷吃商品,你都忘了吗?」
「~~……」
赫萝把脸埋进枕头里说了些什么,然后又把光着的脚一下子伸过来。大概是在示意罗伦斯「别说了,快给咱揉揉」。
「赚钱有多不容易,现在你明白了吧。」
结果罗伦斯刚坐在床边,就被赫萝踢了一下。床边的洗面盆里有温水,旁边还放着一条手巾,于是罗伦斯把手巾浸湿,再拧干,然后给赫萝擦起脚来。她的脚小小的,线条很漂亮。
恐怕是殷勤的侍女本来准备了热水,但筋疲力尽的赫萝已经顾不得这些,连外套都草草从身上扯掉,然后就此倒在了床上。
「不过,这些正好能成为你那些笔记的好素材,是不是?」
罗伦斯开玩笑地说,结果被赫萝用还没擦的左脚蹬了一下。
「明天你还打算去吗?」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感觉到赫萝的右脚在自己手中痉挛了一下。
再往赫萝的头那边看看,她抬起了脸,满脸苦涩地说。
「……做了一天工就逃掉,有愧贤狼之名……」
临时提供给旅人的工作,往往都是以一日或半日为单位的,对方大概不会介意,但在意面子的赫萝可未必。
「那,明天你忙完之后,跟他们说有又别的店要你就行了。」
赫萝伏着视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悠悠地支起身体,抓住了罗伦斯。
「你这样我就擦不了脚了。」
左脚还没擦完,但赫萝就像幼子一样,紧紧抱着他一动也不动。
明明一副独自也能在人世间飘飘然活下去的样子,才在面包店做工一天,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罗伦斯不禁露出苦笑,不过,想到这副柔弱模样赫萝只会在自己面前表露,他又觉得很开心。
「先好好睡一觉吧。听说这个时节港口里整夜都点着灯,要逛街,吃完了饭也不迟。」
他摸了摸赫萝的头,三角形的大耳朵随即抖动,带起了一团面粉的尘埃,就像蝴蝶的鳞粉一样。由此可见面包店的工作有多辛苦。
「那,我也要找商馆的负责人说一下我自己的工——?」
罗伦斯想站起来,却突然被拉倒在床上。赫萝依旧紧紧扒着他的胸口,连头都不愿意抬。她一定是在面包店把整整一年份的待客笑容都用光了。
赫萝是怕生的性格,她正在补充某些接待客人时耗尽了的东西。
罗伦斯尽管觉得无奈,却也露出温柔的微笑搂住了她。那条大尾巴则啪,啪地拍着床。
被别人所需要,正是商人的喜悦。
不久之后,他就听到赫萝发出了安睡的声音。

赫萝为面子在面包店做了三天工,最后换来了崔尼银币一枚——未满,但也相当于半枚左右的工资。更幸运的是,店主付给她的全是零钱。从行情来看,这样的报酬算是相当丰厚,所以要不是因为她工作勤奋,就是面包店确实赚到了相当的利润。
相对地,赫萝『豁出来大干一场』消耗掉的部分,就要由罗伦斯来补足了。
早上起来要为她梳头,更衣,把面包撕碎喂进她的嘴里,她心情不好时则要安慰,夸赞尾巴。罗伦斯都有点想讨要自己的工钱了,但转念一想,这样的日子也并不坏。
这样,在面包店的打工结束,又过了两天自甘堕落的生活后,赫萝终于恢复了元气。
「真是的,咱真是遭罪了!」
两人在留宿的房间里吃午饭时,她一边咬碎灌肠,一边说。
这种口吻简直就像是罗伦斯强迫她去工作一样,只是倘若那么说出口,免不得又要被唠叨一番,所以罗伦斯还是选择保持沉默。
「但是,还连一枚闪亮亮的银币都赚不来,这得到啥时候去呐……」
「慢慢来就好了,工作的机会还多得是。」
赫萝在城里打听了一番后,把得到的工作机会都记在了一张纸上。其中,有一些面向暂时停留在此等待船只或马车的旅行者,也有某些是急需人手的。
在港口装卸货物等的差事自不必提,除此之外还有驱赶船上运来的猪群或羊群,扫除船只,修补船帆等等,颇具港口城市的特色。
再往下,是一长串饮食店的招工信息,要是能读会写的话,好像还可以去公证人公会之类的地方工作。
「咱再也不要去卖吃的了。」
说完,赫萝在灌肠上加了一大勺芥子,然后一口咬下去。
紧接着她就被辣得猛一缩脖子,尾巴上的毛也纷纷倒立起来。
「既然这样,那就要考虑脑力劳动,或者是体力劳动了。」
「唔~……还有没有别的呀。轻松又简单的工作。要是有份品酒的差事就再好不过了。」
明明才刚在面包店里尝过了苦头,赫萝却还不放弃和吃有关的欲望。
「假如哪里招人用鼻子把两种小麦粉区分出来,你倒是能以一当百。」
以前在温泉旅店里就有过这样的经历,多亏了赫萝和缪莉的狼鼻子,他们发现了小麦粉里被混进了别的东西。
「大笨驴。要是干一天那种活儿,往后十天咱啥都闻不到了。」
如此一来更好,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对廉价食物挑三拣四了……罗伦斯一边在心里悄悄说,一边浏览赫萝抄下来的工作信息。
「这是什么?」
「唔?」
旅行商人要走过形形色色的土地,还要在这些地方临机应变才能做成买卖。所以罗伦斯自负自己对世上的知识有相当的了解,但终究还有些东西,是他所不知道的。
「搅拌女工?」
「啊,咱都忘了还有这个。」
赫萝刚咬了一大口加了胡桃的面包,正拍着手上的面包屑。
「商馆里有个小姑娘,一天到晚都在缝东西,咱是从她那儿听来的。说是港口能做这样的工作。」
「说是搅拌女工,搅拌什么?」
「最多的,咱听说是麦子。唔,和咱挺配的嘛。」
搅拌麦子。就算这么说,罗伦斯也完全理解不来。
「是给面包师帮忙之类的吗?」
赫萝灌下一口葡萄酒,满足地叹着气说。
「咱不是都说了吗,那种那种活咱再也不想干了。这个搅拌女工,搅的是磨粉之前的麦子。汝做小麦生意的时候,光是把小麦粉放到马车上吹风,肯定不会知道。」
她擦了擦嘴,意气风发地拿起自己的外套,又把罗伦斯的衣服扔给他。
「小麦一遇到湿气,立刻就不行了,汝懂呗?在村里的时候也是一样,要是有条件,粮仓里一天要翻动两次,给它换一遍气才行。尤其是已经带上湿气的麦粒,还要翻到外边去晾干。」
「原来还有这么一回事。以前我只顾着看麦子质量好坏,确实还没想过它是怎么保持品质的。」
「哼。」
不知道为什么,赫萝抱起手臂,露出了一副责备似的眼神。
「汝这个人呀,干什么都是这个模样。」
赫萝身后,那条毛绒绒的大尾巴正故意一左一右地摇摆着。睡觉的时候,总是这条尾巴给罗伦斯带来温暖。
「……我对你的尾巴上供了多少东西,你平时有没有记在你的笔记上啊?」
更何况是尾巴的主人。昨天,前天自己是如何尽心尽力伺候她的,赫萝难道忘了吗?
「大笨驴,那怎么算够。」
在如此回答面前,罗伦斯只能叹着气耸了耸肩膀。
「总之。侍弄麦子咱可是行家。而且好像不管是在城里还是在村里,这都是女人干的工作。」
「所以才叫搅拌女工对吗?」
工作有职责领域的不同,哪怕是自认为了若指掌的城市中,也有许许多多的地方是身为男性的罗伦斯无法发现的。
「咱听说她们干活儿的时候还要唱歌。好像还挺好玩的。」
在温泉旅馆时,虽然不经常和客人们一同玩乐,但赫萝偶尔也会唱着歌跳起舞来。
把手插进盛满麦粒的大袋子里,愉快地哼着歌——罗伦斯在脑海里想象赫萝那副模样,似乎也很可爱。
「你可别松懈了,尾巴也跟着摇起来啊。」
「咱才不是狗!」
虽然被赫萝瞪了一眼,两人依旧手牵着手,朝着港口走去。

在港口问过路后,两人来到了仓库区域,据说招工的地点就在这里。在装卸工和商人们之间,罗伦斯的确看到了不少女性的身影。当然,之前造访港口时他也看到了这些女性,不过那时却未曾留意过她们的职业。
似乎是因为工作的关系,搅拌女工们即便在隆冬时也穿着短袖的服装。看到仓库区域的女性几乎个个是短袖,罗伦斯不禁为自己的愚钝感到羞愧。
「噢,小姑娘,你也要来做工吗?」
根据打听到的消息,总管搅拌女工们的,就是仓库附近公证所里这位握着羽毛笔的矮小老人。
他乍看下像是个好好爷爷,但皮肤被晒得黝黑,还分布着无数割伤的痕迹,手指关节则异常地粗大。恐怕这位老人年轻时也是港口的搬运工,曾运送过不计其数的货物。
「这个季节,人有多少都不够用啊。顺带问一句,小姑娘,你对麦子懂多少?」
「只要是没烧熟的麦粒,咱让它发芽,它就得马上发芽。」
对寄宿在麦粒中的丰收之神赫萝来说,做到这个并不是不可能,但老人当然只把她的话当作了玩笑。
「真了不起。那你就快点去开工吧。啊,衣服袖子要挽起来。这样就算是这个差事的制服了。你要是被那些不正经的挑夫给缠上,其他穿短袖的姑娘们应该都会来帮忙的。」
「唔。」
罗伦斯看着赫萝兴冲冲地挽起袖子,忽然又感受到了老人的视线。
「然后,丈夫这边是要来当挑货工?看你能读会写的,还是说,打算选动笔墨的活儿?不管哪边都有一堆差事等着人来接……」
话题突然转向了自己,罗伦斯有点不知所措。
「不,我是……」
罗伦斯自己也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要找一个地方来卖掉那些在纽希拉包揽下来的硫磺粉,还得想办法解决村里小额货币短缺的问题。
「唔? 失礼了,两位不是夫妇吗?」
「啊,不,」
罗伦斯刚要回答,却被赫萝插了话。
「这大笨驴呀,光让咱一个人工作,自己却在房子里喝酒。」
「喂——」
罗伦斯那时是在给诸商会写信,绝不是悠闲放松。可是他在工作时也的确喝了两口蜂蜜酒,要是坚持反驳,接下来就会有麻烦了。
「喔呵呵,真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也不是说你就不该跟这种男人,但是这样子可是要受累的。」
「唔。咱已经体会到骨子里了。」
缺了牙的老人和赫萝一同大笑,罗伦斯则只有叹气的份。
「不过,搅拌女工们大抵也都是这个样。看来,现在再说也不顶用啦。」
「没办法。越麻烦的男人,咱才越觉得有趣。」
老人惊讶地笑了笑,接着又开始招呼排在后面的下一个姑娘。
「那,咱这个贤内助可就要去赚钱喽。」
「是啦是啦,一路走好。」
罗伦斯无奈地叹着气回答,又引得赫萝露出一脸愉快的微笑。

搅拌女工这件差事,似乎很符合赫萝的个性。来自各个产地的船只将麦子运到港口来,单是这副景象就已经十分有趣,更不消说做起活儿的时候还能听到许多故事。当晚赫萝高兴极了,毛茸茸的尾巴沾满了麦子壳,直到坠入梦乡的前一刻,她还在开心地记着日记,对罗伦斯讲工作的经历。
到了第二天夜里,一起工作的女工也出现在了赫萝的话题中。据赫萝说,其中居然还有一人是在纽希拉演艺的旅行舞娘,两人见面时彼此都吓了一跳。这个时节,纽希拉还没有多少来客,那位舞娘因此便在这里赚起了外快。
当然,搅拌女工中最多的还是当地的女性。其中大部分都是贫苦人家或寡妇。理所当然地,仅仅搅拌麦粒的工作,报酬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男人们不做这份工的原因,似乎就是要给没有其他谋生手段的女性留出一个工作,使她们不至于沦落。
话虽如此,那位负责接待的老人所说的话也在赫萝口中得到了印证。许多人正是一路沦落,最终才变成了搅拌女工。据赫萝说,她们往往都是喜欢上了一个不正经的男人,继而在酒和赌博中被榨干了一切。
简直就像是咱跟汝似的。赫萝一边说,一边装出哭的模样,尾巴却开心地摇个不停。像这样坏心眼地对罗伦斯撒娇,正是最让她感到开心的。
罗伦斯连续三天,都目送赫萝精神抖擞地前往港口去工作。
此刻,他自己站在鲱鱼卵的交易所前,心想赫萝的玩笑似乎也不全算毫无根据。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说要关掉这个交易所!」
此起彼伏的怒喝声几乎都让建筑发起了抖。屋里也不见了酒和食物,标明鲱鱼卵价格的告示板一动不动地立着。
原本此时罗伦斯还应该坐在房间里给其他有生意往来的商会写信,他之所以会赶到这里,是因为德堡商会的人带来的一条消息。
——鲱鱼卵的交易所里,出了某些麻烦。
匆忙赶来之后,等待他的则是交易所将要被取缔的消息,以及商人们的怒喝吵嚷。
「占卜是神禁止的行为。而赌博之事正是占卜,不容任何人为其辩解。」
此刻他们正站在房间中央,在这充斥着金钱与欲望的交易所里显得突兀至极。
一群身穿着僧袍的圣职者。
「这里进行的是鲱鱼卵的交易,不是赌博!」
有人喊道。尽管被众多商人的愤怒视线团团包围——不,或许正因如此,五名圣职者没有流出半点惧色,凛然地说。
「此言谬矣。这里交易的鲱鱼卵,此刻还不在这世上。如此行为难道不是在占卜未来凶吉吗?」
这番道理说得滴水不漏。说话的青年,则仿佛脸上就刻着认真二字一般。
他穿着主司铎的服装,这种和其年龄有些不相称的崇高地位,代表他要么有卓绝的才干,要么就是教会为了应对改革潮流,开始选择让年轻人去抛头露面。
几名壮年的圣职者站在他左右,像是为他援护一样。
「再者,据我听说,诸位当中应该没有一位是实际从事鲱鱼交易的吧?」
罗伦斯能察觉到,不少商人似乎都懊悔地咽回了将要出口的话。
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没有见过鲱鱼卵。他们对这个交易的兴趣并非来自货物本身,而是因为这种交易的行情起伏巨大,极其适合投机。只因为这个理由,他们才不远千里聚集到了此处。
这些商人的头脑中,一定也隐隐约约觉得此种交易并不正常。假若如此,他们也应该明白在旁人眼里,自己的行为该有多么奇异。
「但是,这制度是自古已有的,是北海群岛渔民的生活支柱!」
又有一名商人发挥急智如此喊道,并立刻激起周围的应和声。
「而且对我们商人来说,买卖还不存在的商品也不奇怪!小麦,葡萄,水果,这些东西哪个不是先交钱再出货的!说我们没摸过鲱鱼卵,那你们又怎么解释矿山上的事情!付钱买下一片矿区的商人,又有哪个扛着镐头下过矿井!为什么只有我们这被算作是赌博!」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尽管被怒不可遏的商人们团团包围,但圣职者们脸上的表情始终未见改变。他们的神情愈发显得坚定,甚至大有一种殉道者的感觉。
「这是公正与否的问题。」
青年的声音很平静,却包含着一种莫名的压力,迫使商人们噤住了口。
这副模样,仿佛像是在纽希拉的温泉旅馆里,曾无数次同神学家们辩论的柯尔那样。
「诸位之中,有人已经在这交易所中积累了巨万之财。然而捕鱼,加工,搬运的劳工里,却从未有人能不流一滴汗水就获得如此财富。那么,发生在这房间里的事情,难道不是只能以扭曲来形容吗?」
许多商人都瞪圆了眼睛,人人恐怕都心生冲动想要怒骂这名圣职者,可他们最终却只能红着脸,眉角青筋暴起,嘴却紧紧闭住。
因为他们的理性也明白。
鲱鱼卵的交易,本质不过是倚仗资本的赌博而已。
就在这无声的对峙中,另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但是,这对城市有好处啊。」
是一位蓄着胡子,身材细长,白发与黑发交杂的商人。
他的衣着不算朴素也谈不上华贵,但镇定的态度中却隐含着威严。
「正因为有了鲱鱼卵的交易,许多商人才会来到这里,滞留在城市中,留下自己的财富。而且,正因为这里有鲱鱼卵的交易,北方的渔民们才会优先把鲱鱼卖到这里。如果鲱鱼卵的交易所转移到了其他市镇,与鲱鱼相关的诸多产业想必也会一并随之迁徙。更何况阿提夫这座城市归根溯源,据说就是发足于鲱鱼卵的交易集会中。这是支撑着这座城市的传统啊。」
正是如此!有人喊道。很快赞同声就从一个变成了多个,继而又是沸腾的掌声。
纵然这群人是为了纠正不当行为而来,可他们所属的阿提夫教会也是依靠城镇居民的捐献才能维护房舍,购买用品,雇佣人手。更何况无论在哪个城市,教会都公然或秘密地涉足了商业行为。按理来说,圣职者不可能会干出打压城镇活力的事情来。毕竟教会正是凭着周密的运营,才在这世上建立了众多据点,远胜于任何一个大商会。
无论是方才那位镇定自若的商人,还是为他帮腔的其他商人,都抱着这样的观点。如此想来,这群圣职者或许只是借着信仰的大道理当幌子,实则盘算着要对这个交易所征收税款之类。
罗伦斯听着其他商人们的窃窃私语,心中也觉得的确如此。
毕竟他还是个旅行商人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了这群僧侣的商业头脑。
这次的事件恐怕也会如此收场吧。他心想道。可紧接着却听到了一句全然出乎预料的话。
「我等圣堂参事会,为顺应神意,决议关闭此交易所,以免本城沦为罪恶巢穴。」
一片寂静。继而又是一片怒号。
「我等断定,此处所行之事皆为赌博占卜,是为高利贷,渎神之罪也。」
商人们全都张大了嘴。
怎么可能,这群僧人是认真的?他们是真打算杀掉下金蛋的鸡,还把尸骨彻底从城里丢出去不成?那个满手沾着欲望和贪婪的教会,究竟是什么打算?
所有人都在迷茫和困惑中说不出话来。先前的那位商人又张开了口,可就连他的声音似乎也被惊愕动摇了。
「如果要,关闭这个鲱鱼卵交易所,城中的大多数人,应该都会反对才是。有多少财富和工作机会要因此消失,您真的明白吗?」
那个面孔认真到令人生畏的青年圣职者,朗声回答道。
「城镇中的居民,大半都与诸位不同,不会面无表情地将金币和银币投入赌博中。他们都是诚实工作,用额头上的汗水挣得铜币的人。是他们可敬的劳动支撑着这座城市。而在城镇中的大多数居民看来,诸位则是奸商。」
对方似乎是认真的。商人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
面对一语不发的商人们,青年圣职者继续说道。
「更何况,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正确的信仰更重要呢?」
居然会在这种被欲望堆砌出的地方面对如此一番说教。
商人们难掩脸上的嫌恶表情。
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出面反驳圣职者们。
毕竟他们是商人,是对潮流和局势最为敏感的人。
「曾经,这座城市也忘记了神的教导。但我们现在找回了正确的信仰,悔改了。即便是诸君也是一样,神会宽恕这些罪恶的。」
教会和信仰的改革,正是现在最大的潮流。
城镇居民们也赞同这场改革。因此,宴会结束了。
只是就算这里遭到取缔,鲱鱼卵终究还是要有一个交易的场所。转移和搬迁再如何困难,也不能让交易永久停止。
看到商人们已经迅速切换了头脑,开始考虑下一步计划,青年司铎接着说道。
「因此,我等圣堂参事会将依据神的教诲,将这罪恶巢穴中的肮脏赌资全额没收。」
「什么!」
所有人都抬起了头,有不少甚至还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无论僧侣们说了什么,无论这个鲱鱼卵交易所将会怎样,在利益的天平衡量之下,商人们都选择了默默接受。然而,唯有一刻例外。
属于自己的金币和银币,将被别人强行夺走的时候。
只有这一点他们绝不容许,也绝不让步。
更何况,不少商人们在赌局中投入巨大,他们交给命运女神的筹码,比生命更重。
危险的空气溢满了整个房间。
「但是,神时常原谅着我们。倘若诸君在教会悔改,随着罪恶得到赦免,我们也将奉还重返清洁的金币。」
先宣告严惩,再颁布赦免,这是教会的常用手段。索要高额代价后再露出些许温情,借此施恩余人的手段,他们已经使用了很久。说是要返还没收的资金,但祈祷费之类肯定是少不了的。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断然要比失去全部资金要好得多了。
罗伦斯几乎听到了商人们在头脑中打算盘的声音。
「诸位的不当所得,在城镇居民的眼中是忤逆神意的,当着信仰笃厚之人的白眼,诸位还打算继续在城里经商吗?」
教会大约是从城镇居民们的口中听到了如此评价,继而决定利用这一良机。
如此一来,既可以惩戒商人们,又能对人民显示自身作用。
看来,胜负似乎已经确定了。
「……返还资金是什么时候?」
有人问道。
青年圣职者露出仿佛朝礼拜时一样的亲切笑容。
他果然有点像柯尔。
「后天。在这座城里我们要举行礼拜,纪念为世界重新点燃信仰之火的黎明之枢机主教阁下,以及支持他的圣女缪莉,并庆祝他们的画像抵达本城。返还资金就在那时。」
有一部分商人因此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但罗伦斯则属于面色依旧沉重的那一部分。
而他非常明白周围人的表情为何同自己一样。
「只要在教会坦白罪恶,诚心祈祷,诸位的经商也一定能得到神的加护。」
青年司铎露出慈爱的微笑,其口吻简直就像是真心祈愿商人们的灵魂得到救赎,而非出自嫌恶或嘲讽一样。
但罗伦斯想象过那样的情景后,却止不住地流下了冷汗——并非是因为他信仰着某种崇拜蟾蜍的异端宗教。只要能拿回资本,他也并不介意在教会里低头认罪。毕竟身为前旅行商人,无论是神还是什么,一切都能成为他利用的对象。
问题在于,事情发生在这座城市里。这座城市里有太多他的熟人。
面色依旧凝重的那些人,大半应该都是本地的商人。想到自己陷于窘境的模样要公开在所有生意伙伴的面前,没有人能因此感到开心。
最要命的是,赫萝受邀参加了那幅画的发布仪式。一想到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上前去忏悔,只为挽回交易——而且还是瞒着赫萝的交易——所产生的损失,一阵眩晕立刻袭来。自己究竟会被她如何取笑,如何奚落,罗伦斯不敢想象。
更何况,充当闹剧背景的画像上画着的,还是缪莉和柯尔!一个是自己的女儿,另一个则和自己的儿子一样!
那名司铎后来说了些什么,罗伦斯都没有听进耳朵里。他只记得自己颤颤巍巍,一步三摇地离开了交易所。
必须要想个办法才行,尽管脑袋里有这样的念头,可答案却几乎是已经尘埃落定了。罗伦斯的赌注虽然不到影响家计的程度,但赫萝这些天来一直在辛勤工作,她要花费十几日才能赚来的金钱,自己绝不能为了面子就白白丢掉。
更何况,就算决心要放弃赌注,不去露面忏悔,罗伦斯也不觉得自己能瞒过赫萝。因为赫萝的直觉,偏偏就对这类事情异常地敏感。
那么,与其等着被揪出来,还不如自己首先坦白比较划算。
也只能这么想了。
可是……罗伦斯像呻吟一样地自言自语道。
鲱鱼卵的交易和掷骰子赌博不同,受到的损失终究是有限的。本来要是运气好就能赚到一大笔钱,运气坏,也只会产生一点损失而已。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这简直就像是遭到了神的诅咒一般,然而直到这一刻,罗伦斯才想起来。经商就是和这样的事件如影随形的。
他呆站在港口,仰天长叹。
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喝酒喝到忘我才好。

这天赫萝回来时,依旧带着满头发和满尾巴的麦子壳。罗伦斯一面听她兴奋地讲述一天的经历,一面帮她清洁尾巴。
赫萝哼着新学会的劳动号子,看起来很高兴。她没有从自己的笨拙动作中察觉出什么异常吗?不,不可能的。赫萝早就发现了,只是表面上仍如同往常一样举止,没有明说出来而已。
罗伦斯终于耐受不住沉重的心理压力,在赫萝吩咐「给咱揉揉肩膀」的时候,盯着她的脊背坦白了。
不过,这次和以往的情况不同。赌资几乎可以全额收回,也不会对以后的经商产生什么严重影响。充其量,只会在今后进货时被人开几句玩笑罢了。
更何况,这次是为了赫萝才去赌的。
无需罗伦斯详细说明,赫萝很快就理解了情况。
所以她没有吊起眉角,也没有露出尖牙,甚至连一句「大笨驴」都没骂。
只是盘腿坐在床上,静静地盯着跪地反省的罗伦斯。
罗伦斯耷拉着脑袋。
完全就像是被主人训斥的狗一样。
「真是的……咱现在觉得,自己好像是在训缪莉一样。」
等到赫萝叹着气说出这句话,罗伦斯才终于敢抬起视线来。
「咱一直是怎么说的?那个傻丫头,就跟汝一模一样。」
酷爱恶作剧的缪莉究竟像谁,罗伦斯和赫萝争论过许多次。这一回他再次认识到是自己错了。
「太丢人了。」
赫萝用一只眼瞟了罗伦斯一下,然后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接着,她跳下床,站在罗伦斯面前说。
「汝这副慌慌张张的模样,就跟笨狗似的。到处闻闻,觉得哪儿有香味,心想着『就是它!』,一点儿都顾不上别的了。」
罗伦斯无言以对,把脸转到了另一边。
结果赫萝又把脸靠近过来,他无处可逃,只好直面赫萝的视线。
真是双漂亮的眼睛。被那双红眼睛盯着,他逃避现实似地心想道。
这副模样,可绝对不能被自己的女儿缪莉给看到。
赫萝挺直身子,挠了挠头发。但这副无可奈何的模样不是针对罗伦斯,倒更像是自嘲。
「真是的,咱呀,怎么就看上了这么个笨男人。」
赫萝歪着脑袋,最后再一次夸张地长叹道。
罗伦斯又一次耷拉下脑袋,而后听到赫萝说了声「不过」。
「就是笨狗,也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啊?」
他抬起头,看到赫萝朝自己伸出手来。
站直了。她大概是这个意思。
罗伦斯握住她的手,疑惑不解地站起身来。
「跟咱一起工作的那群小姑娘们,都发愁说自己的工作可能要丢了。」
「一起工作?」
赫萝的耳朵不高兴地抖了抖。
「就是别的搅拌女工呀。」
「啊……呃,然后呢?」
这和鲱鱼卵的交易所有什么关系?
赫萝双手抱在胸前,以一副认真的表情说。
「在那儿工作的人,有咱和旅行舞娘一样的,偶尔路经城里的人,但大部分还是本地的穷苦姑娘。大家都是勤劳肯干的好人。」
「嗯,啊……」
赫萝平时很少夸人。这让罗伦斯有些惊讶。
「而且……谁知道怎么回事,喜欢上的男人也都是一个类型。」
说这句话时,赫萝嫌恶地移开了视线。
罗伦斯忽然想起来,公证处的老人也说过同样的话。不少女性,就是被不正经的男人迷住,最后才沦落得变成了搅拌女工。
「总之,咱不能放着她们不管。咱还正想找你说你那摊子事呢。」
「……你是说……那个鲱鱼卵的交易所?」
「唔。那些小姑娘有不少工作都是从那儿来的。要是那地方没了,她们就会有麻烦。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她们都炸开锅了。」
真的有那么严重吗? 罗伦斯露出这样的眼神,赫萝又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挠了挠耳朵根。
「归根结底,这些事还不是柯尔小鬼跟缪莉那傻丫头惹出来的余波?要是其他人真的因为这个丢了工作,咱就没资格再自称贤狼了。」
柯尔为了纠正世间错误的信仰展开了旅行,缪莉也跟着他离开了村子,在教会的那幅画里,就完全像是柯尔的忠实助手一样。但以缪莉的性格,她当然不可能乖乖身处这样一个角色。恐怕那一连串骚动中,有不少责任都该归到她的头上。
那么,作为父母,应该尽可能地弥补孩子造成的坏影响。
一板一眼的赫萝就是这样想的。
「但是,咱对人的社会不怎么了解。这方面是汝的专长。」
尽管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罗伦斯的愚蠢,但在最关键的部分,赫萝依旧信任着罗伦斯。这让罗伦斯心中重燃了希望。不仅是为此开心,也因为他似乎抓到了一个挽回污名的机会。
「可不可以详细地跟我讲一下?」
赫萝随后告诉他的,是一个平时难以被人注意到,只属于底层劳动者的世界。
恐怕那个交易所里的所有人,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和搅拌女工们有什么干系。毫无疑问,教会的僧侣们也是同样。他们终归是特权阶级,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自己脚下的那群人。
「怎么样,汝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虽然只一起工作过很短的时间,但赫萝已经与其他女工同甘共苦,为她们的困境而忧心。望着赫萝的愁容,罗伦斯也感到心中难过。
他把双手放在赫萝娇小的肩膀上。
尽管如今作为旅店主人,在旅行中洋相百出,但罗伦斯从前可是与贤狼为伴的,赫赫有名的旅行商人,所以——
「我能。」
赫萝的表情立刻有了光彩。从前,在无人记得的麦田中默默回忆故乡时,赫萝的眼神总是灰暗的。
就是因为想要这双美丽的红眼睛焕发光芒,罗伦斯才选择握住赫萝的手,同她开始了冒险。
回想着十多年前,自己还年轻时的场景,罗伦斯对赫萝说。
「我是商人。受到了损失,就一定要弥补回来。」
这次踏入的不着边际的赌局也不例外。
赫萝看着罗伦斯摩拳擦掌的模样,微笑着对他说。
「汝可是把咱给迷住了的男人。摔倒了要是不捞回点什么,咱可不喜欢。」
正是如此。
而且,根据赫萝的叙述,情况是有可能出现转机的。
「所以汝呀。」
「嗯。」
罗伦斯接着她的话说道。
「在缪莉的画像前忏悔,这样的傻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它发生。」
赫萝噗哧地笑出了声,随即又吊起一边眉角,拍打着罗伦斯的脊背。

(待续)



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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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0
zxh1001 勳爵
感谢汉化组,本人大爱狼与香辛料的

4 年前 0 回復

xiaoyua 王爵
不容易啊啊啊

4 年前 0 回復

jacky321 騎士
感謝各位大老復工阿,順帶一問,放學後的咖啡館會繼續更新嗎?

4 年前 0 回復

SONAN 平民
感谢各位大佬们!!

顺便问一下我可以把最后一篇《狼与旅行的卵》搬运到贴吧里嘛??

4 年前 0 回復

ni1955 勳爵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番外,非常感谢大大开坑

5 年前 0 回復

d566022 騎士

謝謝開坑!!!

我好興奮啊!!!

5 年前 0 回復

17991685 侯爵
感谢大佬翻译,狼辛是我的入坑作,真的很高兴

5 年前 0 回復

twig233 平民
谢谢大佬 辛苦了

5 年前 0 回復

蒸鱼 勳爵
感谢大佬,辛苦了!

5 年前 0 回復

Claymore′ 平民

感谢分享,翻译辛苦了

5 年前 0 回復

wcn_1018 平民
工作辛苦啊

5 年前 0 回復

三分七度热 平民
10多年了萌萝历历在目!,谢谢大佬更新。

5 年前 0 回復

夕阳no泪痕 子爵
哇!这个系列竟然还在更嘛!感谢分享!

5 年前 0 回復

nba66245337 勳爵
哇!!!!  又有新的了吗    感谢楼主分享

5 年前 0 回復

LadyKiller 侯爵
人还在就比什么都要好,工作辛苦了

5 年前 0 回復

x1123121610 勳爵
为啥我要喊着泪水吃这????粮啊。不管了再来一碗

5 年前 0 回復

染眸 勳爵
夫妻行骗记~~~

5 年前 0 回復

anenasa 子爵
' roadtoanfield 发表于 2019-6-6 02:10 想问下旅行之卵是属于哪本的啊?好像既不是spring log4,也不是羊皮纸,也不是支仓在杂志上最新登的内容呀 ... '


旅行之卵是屬於spring log4的

5 年前 0 回復

夏凌酱 平民
不是完结了吗?第二部听说是男女主的女儿是真的吗

5 年前 0 回復

roadtoanfield 平民
想问下旅行之卵是属于哪本的啊?好像既不是spring log4,也不是羊皮纸,也不是支仓在杂志上最新登的内容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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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皆眠 王爵
想翻的小说一大堆,每天只能龟速填坑…… 肉的理想,白菜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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