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走かける]從零開始的魔法書 5 樂園的守墓人[台/繁]


本帖最后由 1870406485 于 2016-12-23 02:21 编辑


  從零開始的魔法書 5 樂園的守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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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虎走かける
  插畫:しずまよしのり
  譯者:李俊增
  圖源:音无丶初音、linpop
  掃圖:怠工驴
  錄入:怠工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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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容簡介
  為了調查企圖要擴散《零之書》的神祕組織「不完整之數字」,零他們造訪了仰賴海運為生的國家泰爾占。然而,那裡卻盛傳揚著零之名招搖撞騙,甚至襲擊村落的銀髮魔女的謠言──
  後來他們與老鼠墮獸人少女莉莉相遇,並受她的幫助藏匿自身行蹤,一邊追查假冒的零的身影。這時,受令「討伐零」的教會審判官出現在他們面前。
  帶著「悖德」罪孽的審判官,是一位嗜於將美麗女性活生生埋進墓中,有「掘墓人」別稱的女子……
  魔女與教會之間僵持不下的險惡鬥爭悄悄加速,蔚為話題的魔法書奇幻故事第五集登場!

  作者簡介
  作者:虎走かける
  在繁華的江湖老街長大。由於喜愛跨越種族、超越身分,或是體格差異大的情侶檔,所以深陷於高大壯漢與嬌小女子組成歡喜冤家的禁忌症狀之中,無法自拔。因為沒拍到老鼠的照片,只好拿個人愛用的老鼠型整線器來撐場面。

  插畫:しずまよしのり
  定居於埼玉縣。因為本作品的主角是個獸人,相當奇特,所以剛開始真的很苦惱傭兵到底該怎麼畫,但現在也總算習慣了。也希望以插圖來讓本作品變得更加有趣!


  「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審判官出現在大教堂之中,不是只有一個理由嗎?就是為了誅殺魔女啊。」

  「悖德」
  隸屬於教會組織的異端審判機構「女神之凈火」的審判官。
  人稱「掘墓人」。


  「我怎麼可能會告訴你答案啊。我的料理要只有我才做得出來。」

  麗莎
  莉莉的養母。
  有著讓獸人傭兵也另眼相看的好廚藝。

  「這道番茄的燉菜到底是加了什麼獨家秘方啊?」

  莉莉
  具有老鼠屬性的墮獸人。由於過去的某起事件,讓她極度畏懼與他人接觸。


  「守護之章·第七頁——〈癒風〉!承認吧——吾即為零!」

  兩條白蛇漸漸纏繞在一起,潔白平滑的額頭也互相靠上。接著,牠們的背部裂了開來,往左右展開一雙羽翼豐沛的翅膀。
  兩條蛇各有一隻翅膀——
  把兩條蛇的翅膀合在一起,才能湊成完整的一對。


  CONTENTS

  第一章 樂園之海
  幕間 樂園的守墓人
  第二章 某一家人
  第三章 漆黑村莊
  幕間 禮物
  第四章 傭兵的契約
  第五章 「啄木鳥」
  幕間 樂園的回憶
  第六章 教會與魔女
  幕間 「不完整之數字」
  最終章 前往弓月之森




  序章
  
  
  「抱歉啊,雖然我也同情你的遭遇,可是真的沒辦法繼續委託你工作了。」
  這下子可麻煩了。他心想。
  每天跑遍各家旅店打雜工,賺取微薄的薪水——自己就是靠這個養活一家子,可是今天跑了好幾家熟識的旅店,卻通通吃了閉門羹。
  「能不能請妳通融一下啊?就算工資只有平常的一半也沒關係。我買了個稍微貴重的東西,真的很需要錢啊。」
  就算再三懇求,出面接待自己的女人還是搖頭不肯同意。
  雖然已經認識很久,交情也不錯,可是這次似乎完全得不到通融。
  就在這時——
  「不行就是不行!我們這裡沒有房間可以租給你們!快點給我出去!」
  從旅店的櫃檯那邊,傳來了店主的怒吼。
  吾輩今天才搭船抵達此處……吾並不是魔女……吾出手可是很闊綽的呢……雖然聽到對方像這樣努力爭取,但店主還是十分頑固地不願意做這筆生意。
  是在爭執什麼呢?內心的疑惑似乎表露了出來,只見眼前的女人開口稍作解釋:
  「那位客人是個銀髮的女子喔。雖然我們也很想讓她住,但還是自己的小命要緊啊。」
  「哦,原來如此……」
  這陣子在這座小鎮裡,只要是一頭銀髮的女子,就算只是想買個水果都很困難,遑論是要投宿旅店了。就跟自己找不到工作一樣,在得知有個旅客同樣因為一個很沒道理的原因而無法投宿之後,雖然這種想法有些卑劣,但心情似乎就沒那麼難受了。
  「——我說你啊,也差不多該放自己自由了吧?那個噁心的東西明明不是你的孩子,還一直養著她……她現在應該也夠大了吧?該讓她獨立了,如此一來你的工作也……」
  「不行啊,那孩子還需要父母照顧呢。我太太也是這樣想。」
  離開熟識的旅店之後,我為了尋找工作,便繼續在鎮上的店家來回奔走。好不容易求得一份洗衣的工作就已經是日落時分,還在路途中碰上了大雨。
  慌慌張張地往家裡的方向跑去時,突然看見兩道人影在路旁的屋簷下躲雨。一個體型大的嚇人,另一個則是纖細嬌小。
  兩人的兜帽都拉得很低,不過瞄到從小個子那位的兜帽裡露出來的銀色頭髮,才恍然大悟,想到那就是剛才被旅店趕出門外的旅客。
  ——出手很闊綽啊……
  我接著將目光從小個子移向大塊頭身上。從覆蓋全身的斗篷底下,可以瞥見一條尾巴。這麼看來,那位大塊頭是個墮獸人啊。
  「……不、不好意思!請問兩位該不會是正在找住宿的地方吧?」
  猶豫了一瞬間——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開口向那兩人搭話了。



  第一章 樂園之海
  
  
  1
  
  清澈見底的翡翠色海水,加上桃紅色的珊瑚礁。
  一批批載著乘客和貨物的小艇,將一群群穿梭在珊瑚礁之間的繽紛小魚嚇得一哄而散,並陸續駛離巨大的帆船,划向港口。
  閃耀動人的沙灘極為遼闊,劃出一道平滑的弧線,延伸到地平線彼端。好幾座棧橋從沙灘突入海面,周圍有無數小艇,像小魚一樣聚在一起。
  小艇卸下貨物和乘客之後,又載運了下一批貨物和乘客,再度划向停留在近海的帆船。
  「這座港口白天晚上都不休息。就算天黑之後,還是有一大堆小艇來來去去,運送貨物和乘客喔。」
  划著小艇的水手這麼說。
  這座港口是我們心中的聖地。每個船員在出海時,總是會夢想著這個地方。
  不論經歷過多艱難的航行,在親眼看見這座港口的瞬間,那些苦難全都會昇華成美好的回憶,讓飽受折磨的船員忍不住說出「回想起來還真是一段不錯的旅程啊」這種話來──
  而在這座樂園的沙灘上──
  「好熱……」
  有個全身雪白的毛茸茸怪物這樣嘀咕。
  「好刺眼……」
  有個用眼帶遮住雙眼的神父,臭著臉這麼說。
  還有……
  「面對如此美麗的海景,期盼你們能說出更好的感想,難道是吾這個魔女的傲慢嗎?」
  一位身穿黑衣的美麗魔女,抬起頭對著那兩個人露出不滿的表情。
  魔女的目光望向閃閃動人的沙灘,遊客大聲嬉鬧,開心地戲水。女孩子專心收集貝殼串成項鍊,小朋友追著魚群跑個不停,男人們在灼熱的太陽底下,忙著在赤紅的火焰上烤著剛捕獲的鮮魚。
  「吶,傭兵,吾也──」
  想去玩水。這幾個字在說出口之前,魔女就被野獸一把扛上肩頭。
  「我們趕快去找間旅店投宿,在房間裡躲到太陽下山吧。」
  聽到野獸這麼說……
  「有道理。我也得先前往教會一趟……必須去作個報告才行……」
  神父也這麼回應。
  雖然他們倆平常八字不合,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達成共識。魔女在野獸的肩膀上揮舞著手腳,掙扎了起來。
  「你們難道一點玩樂的念頭都沒有嗎?那可是雪白的沙灘!湛藍的大海!光彩奪目的珊瑚礁!你們就不能稍微感動一下嗎!」
  「都坐了那麼久的船,大海有什麼好稀罕的……」
  「陽光甚至能穿透我的眼帶……頭開始痛了……」
  聽見魔女的不滿,野獸和神父依舊堅持他們對此地深感不滿的立場。
  
  這片緊鄰夢幻沙灘的翡翠色廣闊海域,水手們稱之「天堂之海」。
  統治這樂園之海的是仰賴海運為生,名為泰爾占的國家,而坐擁該國最大港的城鎮便是魯多拉。
  
  
  2
  
  魯多拉的街道之所以潔白如雪,是因為每一棟房子的外層都被海鹽所覆蓋──在遙遠的彼方都是這樣謠傳的,但實際上那只是因為當地人用白色石頭蓋房鋪路的緣故。
  不過在海風的吹拂之下,面朝大海的房屋表面,搞不好真的會有點鹹。
  大概是某位旅人試著舔了那些房子的牆壁,才會傳出「這座城鎮的房子都是用鹽做的!」這種說法吧。
  不過,後來有些居民覺得這種傳聞很有意思,就把房子弄得更白了。將木造的部分刷上白漆,連牆壁和屋頂也統統改成白色。經過居民多年的努力,現在我漫步在魯多拉的街道上,觸眼所及都是白茫茫一片,再加上太陽照射,令人幾乎睜不開眼。
  而在這座白色的城鎮中,有兩道黑色的人影搖搖晃晃地走著。
  其中一個是我。因為全身包在黑色的斗篷中,當然黑漆漆的。
  另一個人影則是穿著鬆垮垮黑色外套,用兜帽遮掩容貌的天才魔女兼絕代美女──零。
  平常總是喜歡坐在我的肩上,讓我扛著走的零,在這般豔陽之下,自然不願意與堪稱發熱源頭的我靠得太近,難得主動靠自己的雙腳走路。
  零很沒勁地緩緩走在我身後,現在還是一副很想在沙灘玩的樣子。
  「雪白的沙灘、湛藍的大海,以及烤得焦香的現撈海鮮……這可是人人嚮往的樂園之海啊,傭兵。你居然對這些美好事物視而不見,只顧著找旅店……」
  「所以說啊──要是像我這樣子的墮獸人大剌剌地在那個樂園現身,肯定會引起大騷動。也許妳不知道,不過在魯多拉可是有教會的大教堂啊。換句話說,也有一大堆教會騎士團的傢伙聚集在這裡。而且妳也是個魔女,稍微低調一點吧。」
  講到教堂,就是供奉女神的祭祀場所。信徒在此祈禱,神父在此傳道,婚禮和喪禮也都在此舉行。
  而教堂的放大版就是大教堂了。
  教會所信奉的女神,擁有七名侍者。每一名侍者都有一座專門供奉的大教堂,全世界共有七座──其中一座就位於魯多拉這個城市。
  大教堂經常有大人物出入,戒備也十分森嚴。由於大教堂所在的城市建有教會騎士團的軍營,所以城裡隨時都有千人以上的教會騎士團成員在晃來晃去。
  在這種狀況下,如果魔女的身分曝光了,要不就是零被殺掉,要不就是零把教會騎士團全殺了。
  「大教堂啊……吾從『弓月之森』前往威尼亞斯王國的途中,也曾見過兩座大教堂,都是相當令人讚嘆的建築呢──難得遇上了,吾輩就去參觀參觀吧,傭兵。」
  「用膝蓋想也知道不行啊!妳是笨蛋嗎!」
  「竟、竟然將吾當成可能失風被捕的笨蛋……吾可是個絕世美女,就算是教會騎士團,也不可能一眼就看出吾是個魔女吧?」
  「不行就是不行!等我幹掉莎娜雷,變回人類之後,我還打算到鄉下去開個酒館呢。要是在這之前妳先被教會抓起來,我所有的計畫就要泡湯了。」
  我用爪尖在零的額頭上點了又點,零則是按著額頭嘟起了嘴。
  「教堂不准去,海邊也不准去,你還真是個無趣的男人呢。」
  「才不是我很無趣,是妳奔放過頭了……!況且,要是妳真的半裸身子去玩水,可是會死很多人啊。」
  「為何吾去玩水會死人呢?」
  「會有一大票人看得太入迷而溺死。」
  「……這算是在誇獎吾的美貌嗎?」
  「我是在批評妳!妳知不知道因為妳那個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和凶器沒有兩樣的美貌,讓我有多傷腦筋嗎!」
  直到上一秒都還臭著臉的零,一下子就笑顏逐開,咯咯笑了起來。
  「但是吾的美貌不也幫上許多忙嗎?比方說,找旅店的時候。」
  聽到她這麼說,我實在無從反駁。
  因為,若是由身為怪物的我出面交涉,告訴旅店老闆「我帶著一個女人」,常常連馬廄也借不到。然而若是由貌美的零出馬,聲稱自己是「帶著墮獸人當護衛」,有時甚至能夠租下普通的客房。
  我斜眼看著一臉得意的零,用下巴比著那間正好映入眼簾的旅店,鼓吹她去表現表現。
  「那麼,這次您若是能靠著那副美貌,三兩下就解決住宿問題,那就太好了呢。」
  「交給吾吧──話說神父的房間該怎麼辦?」
  「為什麼我們還要費心幫那個死皮賴臉跟上來的混帳傢伙準備房間啊!豈有這種道呢!那傢伙可是教會的人耶!」
  而且他還是以誅殺魔女為任務的「女神之淨火」審判官。
  我不由得回想起那個神父之所以與我們同行的一連串事情經過。
  
  ──從今天起,我以「女神之淨火」之名,決定將妳視為監視對象。既然已確認魔法是一種威力足以打倒龍的強大力量,我便無法置之不理。
  
  時間回溯到十天前。
  地點位於因為成功屠龍而歡欣鼓舞的黑龍島。
  在準備出航的船上等著我和零的神父,就是這麼說的。
  同時他也言之鑿鑿地宣言:
  
  ──倘若妳能將有關魔法的情報全盤托出,為教會做出貢獻的話,我也願意網開一面,暫緩執行妳身為魔女必須接受的刑罰。
  
  這傢伙兜著圈子所要表達的意思,就是「零必須把關於魔法的情報全盤托出,否則就準備受刑吧」這麼回事。
  他直截了當地對我們開出如此離譜的條件。
  「就算是教會的人,也需要一張床睡覺吧。就算是不喜歡神父,差別待遇可不好喔。」
  零居然還一臉認真跟我這樣講道理。
  我渾身毛髮倒豎,用力搔了搔頭,一舉一動都透露出憤怒與不耐,大聲吼道:
  「這不是喜歡或不喜歡的問題啊!那傢伙打算要殺妳耶!反而是妳怎麼還能若無其事地擔心他有沒有房間住啊!」
  妳這樣也算是個魔女嗎?看著話中有話的我,零淡然地露出笑容:
  「吾早已習慣受人追殺了。更何況和神父在一起也比較方便行動吧。來到距離大陸中央如此遙遠的這個地區,威尼亞斯王國發行的通行證,或許不一定管用了。但是教會的威望遍及全世界,只要有神父在,他就能派上用場。」
  「是喔是喔,的確是很合理啦!但我就是覺得不爽啊!」
  我和零的目的是阻止魔法在全世界毫無秩序地擴散。
  為了達成目的,我們必須尋回那些違背零的意圖而創造的,魔法指南書《零之書》的手抄本。以及調查並消滅「不完整之數字」這個製造《零之書抄本》,並散布於世界各地,藉此推廣魔法的組織。
  若有機會,我也想順道完成個人目的,也就是將殺死我的至交好友的死靈術師莎娜雷,徹徹底底從這個世上抹滅掉。
  所以照這樣看來,我們和神父──廣義來說是和教會的利害關係一致。因為教會肯定也不想讓魔法這種能夠輕易施展魔術的技術廣為流傳吧。
  可是──
  聽到那個神父公然威脅「看情況決定要不要殺妳」,我就沒辦法用友善的態度對待他。
  看著我吐舌作嘔的樣子,零聳聳肩說:「真是個傷腦筋的傢伙呀。」
  「因為神父是個美男子嗎?」
  「才不是!」
  雖然也有一點點關係啦!但我才不會親口承認。
  不過就算沒說出來,零還是看穿我內心的吶喊了吧,只見她憋笑說著「總之就訂兩間房吧」,然後就走進旅店。
  過了一會兒──
  「給我出去!我們這裡沒有房間給妳住!」
  女子高亢的尖叫聲,和男子惶恐不安的唾罵聲,將零從旅店趕了出來。
  在我呆愣著不知該如何反應的時候,零抱著頭閃躲從店裡扔出來的木柴和雜物,慌慌張張地跑回我身邊。
  「咦?怎麼啦?」
  「唔,雖然吾也不太清楚……」
  零摸著頭,一臉難以理解地望著旅店的方向,皺著眉頭說:
  「看來,他們似乎一眼就看出吾是個魔女了。」
  
  
  3
  
  究竟是魔性的美貌引發的問題,還是那身不檢點的服裝惹來的禍呢──總之我們來到下一間旅店,以及再下一間旅店都一樣,店裡的人一看見零的長相就大喊「魔女快滾出去!」根本沒辦法訂到過夜的房間。
  於是試著讓零先藏起容貌,改由我出面向店主交涉「讓我們借宿在馬廄」。雖然沒有引發騷動,卻還是得到「我們沒有地方給墮獸人住」這樣的回答,這下可是束手無策了。
  就算強調我們有的是錢還是行不通。就算故意露出獠牙威脅,也是沒用。對方甚至放話要找教會騎士團過來,我也只能投降了。
  就這樣,我們還沒找到住的地方,太陽就要下山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碰了這麼多回釘子,甚至不覺得生氣了,心裡只剩下一股「這是怎樣?」的疑問。
  零也是呆呆望著夕陽,和我一樣意志消沉地垂著肩膀。
  「雖然至今為止也遇上不少障礙,但是我的美貌、金錢的力量,以及傭兵的威脅,還是第一次同時失去效用呢。」
  「妳真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嗎……?比方說,妳是不是在幾十年前襲擊了這座城鎮,要居民獻上美食作為貢品之類?又或是為了到海裡玩個痛快,所以召喚了神祕巨大生物之類……因為做出這種無聊的舉動,而在當地遺臭萬年了呢?」
  「在你心中吾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啊……?直到不久之前,吾一直都待在洞窟當中,你也很清楚吧。雖說『弓月之森』確實離此地不遠,但照理說應該不會有人知道吾的存在。」
  「那為什麼每個人一看到妳,就大喊妳是魔女啊?」
  「吾甚至還沒脫下兜帽,那些人就立刻把吾趕出門外,從這點看來應該與吾的容貌沒有關係──讓他們心生畏懼的原因,似乎是吾的頭髮……」
  零皺起臉,隨意抓起一束自己的頭髮。順著零的手指滑落而下的秀髮,的確是十分引人注目的漂亮銀髮。
  「哎,銀髮確實很少見嘛。搞不好是以前有個銀髮魔女在這一帶作亂,所以當地人一看到銀髮女子就覺得是魔女了吧。」
  「這是何等的無妄之災呀。吾從來沒有做過壞事呢。既然如此,那吾索性也來做個幾件壞事好了。」
  「雖然我覺得妳是在開玩笑,但還是要勸妳別這樣。我可不想惹上麻煩。」
  「你這個男人還是一樣,總是先考慮到自己呢……吾並不討厭你這樣的作風喔。」
  零一邊開心地說著,一邊從掛在腰間的包包中拿出一條碎布,綁了個馬尾收攏在背後,再把外套的兜帽壓低下來。
  如此一來不光是頭髮,就連她的臉也幾乎看不見了,讓別人難以辨別出她的性別。
  雖然零嘴上說自己遭到無妄之災,但是她心裡應該也很清楚,自己本來就是個魔女,要是無端惹人疑竇只會讓我們的處境更加艱難吧。
  「總之,看來今天要露宿野外啦。」
  「露宿啊──那倒是無妨,畢竟搭了那麼久的船呀,在久違的泥土芳香中入眠也不壞。只是……」
  零說著說著似乎想到什麼,伸手指向天空。
  突然,一滴雨水輕輕落在我的鼻頭上。
  雨聲在僅僅數秒間,就從「滴滴答答」變成了「嘩啦嘩啦」的聲響。
  我們慌慌張張地跑到路旁民房的屋簷下,抱著慘淡的心情抬頭望著天空。
  「倘若吾的直覺沒有差錯,這場雨會下一整晚。」
  「妳的直覺準嗎……?」
  「還沒有出錯過呢。」
  魔女的直覺這麼準確啊……我悄聲嘀咕,垂頭喪氣。
  我將目光轉向路上。
  城鎮之外是一大片的平原,放眼望去,全是凹凸不平的岩地和低矮的灌木,找不到任何可以避雨過夜的適當場所。
  雖然行囊中的動物毛皮可以拿來當作遮雨棚,但濕透的地面我可就束手無策了,總之睡起來會很不舒服。
  「難怪啊,才在想很少見到妳這麼積極在找旅店投宿呢。」
  這個女人往常總是很乾脆地說什麼「吾不介意露宿野外」,但是在這樣的大雨中,零大概也不願意露宿吧。
  就在此時──
  「……不、不好意思!請問兩位該不會是正在找住宿的地方吧?」
  突然響起一道陌生男子的聲音。
  我和零同時回頭一看,目光停在一個抱著麻袋,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身上。
  ──剛剛是這傢伙搭話的嗎?
  他在跟我們搭話?看起來不像是那麼勇敢的人啊……
  換作是一般人,光是看到我靜靜佇立的模樣,便會嚇到拔腿就跑了。偶爾有些好奇心旺盛的傢伙會偷偷靠近,但是幾乎沒有人會主動找我搭話。
  雖然我現在全身包在斗篷當中,但是來到這麼近的距離,肯定能看出我是個墮獸人──但他竟然還敢問我們是不是在找地方投宿?
  「如你所見,吾輩的確無處可去。看來這座鎮上的居民都把吾當成魔女了。」
  看見我沉默以對,零便代替我回話。
  隨後男人露出笨拙的笑容,附和了一句「的確是這樣呢」,就重新抱好手上的麻袋。
  「現在銀髮的女性可是一大禁忌啊。甚至嚴重到連一頭白髮的老婆婆,也會被所有商家列為拒絕往來戶……更何況這位小姐擁有如此漂亮的銀髮。」
  「──你在哪裡看見的?」
  我不禁帶著責問的語氣詢問。
  因為現在的零可是把頭髮完全藏起來了,然而這個男人竟然知道她的髮色,肯定是之前在某處見過我們。
  男人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於是伸手打開麻袋給我們看裝在裡頭的東西。
  裝在麻袋裡的是大量的布料。
  「我平時在城裡的旅店找各種零工維生,今天是拿到洗衣的工作。之前碰巧見到兩位被店主趕出旅店,我當時就覺得你們肯定會處處碰壁呢。」
  「哦……所以你這位萬事包辦先生,有地方借吾輩過夜嗎?」
  「這個嘛,因為聽見兩位說錢不是問題,所以我才在想,要是我家的破爛房子也能做個旅店生意就好了。這樣一來能幫我老婆買件新衣,也能給小朋友吃點好東西。不瞞兩位,其實我女兒的生日就快到了。」
  我和零對望了一眼。
  接著又看向這位削瘦的中年男子。
  雖然隔著一層衣服,還是能看出他對我們懷有警戒及不安,導致身上的肌肉都緊繃起來了。而那張僵硬的笑臉,拚命地表現出「我沒有惡意,只是想賺點錢」的模樣。
  稍微思考了一下以後,我走進大雨當中,朝著男人伸出手臂,而那個男人當然也嚇得往後退了一點。
  我從他手裡拿起麻袋,扛在自己肩上。
  「呃,啊……咦?」
  「五枚銀幣含餐費,先付兩枚銀幣當訂金。如果沒問題,就請你帶路吧。」
  聽見我這麼說,零就從包包裡拿出兩枚銀幣,放在男人的掌中讓他好好握住。
  一枚銀幣大概可以買到三天份的麵包、肉和葡萄酒。男人雖然在雨中淋成落湯雞,但他的臉色隨之舒緩下來,身體也終於放鬆了一些。
  
  
  4
  
  就像他一開始告訴我們的一樣,跟著他走到目的地後,看見一棟破破爛爛的房子。
  木造的兩層樓房。順著油漆斑駁的牆壁往下看,連地基也裸露在外,而屋頂同樣老朽不堪,感覺漏水也滿嚴重的。
  雖然設有畜舍,但是看起來荒廢了有一段時間。沒有肉鴨、沒有蛋雞、沒有產奶的羊,也沒有馱重物用的驢子。只有一股老鼠的氣味飄盪在四周。
  「著實極為貧困啊。」
  聽見零淡淡地呢喃著,那個男人──名字好像叫作克雷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被雨水打濕的頭髮。
  「最近願意外包工作給我的旅店越來越少了,所以前幾天殺了最後一隻雞……暫時還能只靠麵包果腹,但也不曉得能撐多久。」
  「但你還可以賣掉掛在脖子上的那個吧?」
  零指著克雷德掛在脖子上的項鍊。那是個淚滴狀的小飾品,看起來是顆貨真價實的寶石。感覺應該能賣到不錯的價錢,不過克雷德卻說了句「啊,這個是……」並伸手握住這條項鍊。
  「這是太太送給我的,所以不能賣掉。而且這是結婚信物,所以很少有人願意收購。」
  「結婚信物?」
  「就是雙方互相交換寶石的意思。」
  看見零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我就從旁插嘴補充了一句。
  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特有的結婚風俗。不過連接吻等於表達愛意都不知道的零,對於這類浪漫儀式幾乎一無所知。
  「在這個地區,小孩到了十歲就會得到父母親贈送的寶石。然後呢,如果找到希望共結連理的對象,就會把這個寶石送給對方,要是對方答應,就會回贈自己的寶石。如果不答應,就會把寶石退回。」
  這位先生很了解呢。克雷德挑起眉毛望著我說:
  「你是出身於這一帶的人嗎?」
  「也沒有這麼近啦,不過我也是在大陸南方出生的。在我老家的村子,小孩長到十五歲就會得到父母送的手環。我們就是拿這個送給結婚對象。」
  「哦,那你身上也帶著送給伴侶的手環嗎?」
  「才沒有,我十三歲就離開村子了啊。」
  「真可惜啊。倘若你有拿到手環,現在肯定歸我所有了。」
  「嗯嗯對啦對啦──不過,真的可以進去嗎?就像你所看到的,我是個墮獸人……」
  雖然問得有點晚,但他的老婆如果是個膽小的女人,可能一見到我就會昏倒吧。
  「我們家基於某些原因,並不害怕墮獸人呢。請進請進,雖然只剩下閣樓還空著就是了──喂,麗莎!我回來了喔!還帶了客人回家!」
  克雷德提高了足以蓋過雨聲的音量,一口氣打開大門,急急忙忙地走進破爛房子裡,我和零也跟在後頭走進去。
  環顧屋內,狀況遠比房屋外觀好太多了。
  雖然有兩處漏水的地方,但底下都擺了巨大的臉盆接水,盆裡還放著待洗的衣物,設想得萬無一失。
  因為這房子跟水井有一段距離,屋頂漏水反而是因禍得福吧。
  由於蠟燭的數量不多,室內光線有點昏暗。屋裡有一個置物架、一張桌子和三張椅子。裡面還有一個房間,以及一段可以爬上閣樓的樓梯。
  我抽了抽鼻子,果然還是聞得到老鼠的氣味。豎起耳朵仔細一聽,四處都傳來輕巧而急促的腳步聲。
  住在閣樓好像會被老鼠咬的樣子……不過這時候還嫌東嫌西也太奢侈了。
  這時──
  「等等,不會吧!你怎麼全身都溼透了!」
  隨著一聲斥責,裡頭的房間也同時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於是我們不約而同地抬起頭來。
  「你這個笨蛋,要是因為感冒不能工作就沒錢買麵包了,拜託你多照顧一下自己好嗎!還有,你說有客人是怎麼回事?啊啊,等一下,我先去拿些東西給你們擦擦身子,統統給我站在那裡不准動喔!」
  那是個年約二十有五的女人。她將一頭黑髮盤在頭上,渾身散發出精明幹練的氣質。
  這個女人就是麗莎吧。脖子上掛著和克雷德相似的項鍊,所以應該就是他老婆了。劈頭就被對方數落了一頓,克雷德望著我們,面露苦笑地說:「我家老婆就是這麼強勢啊。」
  麗莎抱著一堆乾布回來後,先在丈夫頭上披了一條,接著又將其餘的乾布一股腦地塞進零和我的懷裡。
  大概是忙著替我們收拾的關係,這個女人似乎還沒發現我是個墮獸人。要是她一直都沒發現那更好,所以我就把兜帽拉得更低了。
  「然後呢,客人是怎麼回事?你這次接了什麼接待性的工作嗎?」
  「啊,不是啦。只是要把閣樓借他們住一晚。」
  閣樓?麗莎狐疑地回問。
  「你終於也開始做起旅店的生意啦?還有,兩位客人為什麼不去正當的旅店,反而跑來我們這種破爛房子將就……如果是有什麼隱情,這樣我們可是很困擾耶!」
  原來如此,這位太太的確很強勢啊,不過她說的很有道理。任誰都不想收留別有隱情的客人吧。
  我不禁縮起肩膀,而克雷德出聲舒緩麗莎的情緒並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著把兩枚銀幣放進她手中。
  「他們不是可疑人物,否則我也不會光明正大地帶他們回來住啊。他們似乎是今天才搭船到這裡的,不過那位小姐擁有一頭銀髮。」
  聽完丈夫的說明,麗莎睜大雙眼望向零。她毫不客氣地脫下零的兜帽,望著那頭泛著水珠而發亮銀髮,眼睛越瞪越圓。
  看著麗莎一臉驚愕地張大嘴巴,我還以為她要發出怒吼,結果卻聽見了她的笑聲。
  「真是一頭完美的銀髮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漂亮的頭髮呢。妳該不會是微服出巡的公主還是千金小姐吧?而且是個美人呢,難怪那些開旅店的不肯收留了。」
  「嗯……吾才剛踏進旅店,就被他們當成魔女趕出門。」
  見到零皺著眉頭,克雷德不禁苦笑起來。
  「因為這陣子,附近出現了一個魔女集團。」
  「就在教會的眼皮底下?」
  「是啊。好像是從別處輾轉來到這裡的……聽說那群魔女的首領有著一頭銀髮。」
  「沒想到教會騎士團那夥人竟然找了一個月都沒找到!因為這件事情毫無進展,所以又找來了『女神之淨火』呢。」
  「那可就麻煩啦。」
  一旦出現有關魔女的謠言,教會馬上就會得知消息,在短時間內派出教會騎士團,前去討伐魔女。
  萬一教會騎士團不管用,就輪到「女神之淨火」大顯身手了。
  審判官所接受的訓練,都是為了讓他們有足夠的能力,單槍匹馬制服假扮聖女的魔女,然而在魔女已然成為稀有族群的現代,大眾也開始質疑審判官是否有必要存在。
  於是,教會便開始讓審判官也去處理較為平常的討伐魔女任務。
  這項政策上的改變,演變成一場手段過於激烈的魔女狩獵,甚至令人懷疑「到底哪一邊才比較像是魔女」。
  民眾基於恐懼,為了不讓自己受到牽連,竭盡所能地向教會提供相關情報。因為一旦審判官開始介入魔女狩獵行動,接近九成九的魔女都會被處以極刑。
  魯多拉設有大教堂,所以這一帶等於是教會的重點照料範圍。這次之所以找來審判官,也是因為在這種地方竟然也會鬧出魔女的風波,讓教會顏面盡失的緣故吧。
  「我聽說審判官當中也是有不錯的人,不過這次找來的卻是最糟糕的人選啊。」
  「最糟糕的意思是……?」
  「雖然我知道的不是很詳細,但聽說那位審判官私底下被人稱作『掘墓人』。凡是那位審判官造訪過的城鎮和村莊,墳墓的數量都會增加,所以現在大家對銀髮的女性避之唯恐不及,自然也不可能出借房間給你們。」
  「原來如此,難怪呀……」零輕輕低喃,但她話鋒一轉,並望向麗莎說道:
  「照你的說法,吾輩若是在此過夜,不是也會給你們添麻煩嗎?」
  「當然會呀。真是的,我家這位呀,做事總是不考慮後果呢。分明我們家本來就已經很容易招惹麻煩了啊。」
  麗莎一邊埋怨,一邊掄起拳頭在克雷德肩膀上敲了一下。不過看起來她並不是真的生氣,而是感情很好的夫婦在互相調侃罷了。
  「不過嘛,既然都帶回家裡了,也沒辦法呀。就算現在把你們趕出去,也不能改變接待過你們的事實。而且光是出借閣樓一晚就能賺到兩枚銀幣,可說是貴客上門呢。」
  「不對,是五枚喔。那兩枚是訂金。」
  聽見克雷德如此訂正,麗莎眼睛睜得圓滾滾的,然後帶著滿臉的笑容,轉頭看著我們說:
  「如果是這樣,那更是歡迎之至啊!我們也好久沒讓孩子吃點好料了呢。不好意思,我先出門買點食材喔。」
  真是個表情多變的女人啊。個性強勢卻又十分親和,年輕的時候肯定很受男人歡迎吧。我一面在腦中暗想,一面頻頻打量,此時零突然揪住我的尾巴。
  我忍不住怪叫起來,連忙把尾巴從零的手中搶了回來。
  「妳沒事突然發什麼瘋啊……!」
  「汝,不可貪戀他人之妻呀,傭兵。」
  「身為一個魔女竟然把教會的教誨掛在嘴上。而且我才沒有貪戀人家好嗎……!」
  「比起別人的妻子,你應該把目光放在吾身上才對。」
  「妳在說什麼蠢話,我哪有辦法直視妳這張臉啊。」
  「美麗也是一種罪過啊。」聽見我欲蓋彌彰的辯解,零故作憂鬱地喃喃自語。
  「我說你啊,有跟兩位客人說過那孩子的事情了嗎?」
  七手八腳做好準備正要出門的麗莎,突然想起這個問題,連忙問向克雷德。
  「呃,還沒……」
  不知道為什麼,克雷德望著我,臉上浮現複雜的神情。
  麗莎挑著眉毛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又追問一句:「所以他們還不知情啊?」
  看來,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克雷德沒有先和我們說。
  「是你們家的小鬼有什麼不方便的地方嗎?」
  麗莎說著「和兩位一樣都是另有隱情」,便笑了一笑。
  「實際看看會比我用講的清楚──話說兩位會怕老鼠嗎?會一看見就忍不住尖叫嗎?」
  「要是被咬到還是會叫個一兩聲吧。」
  「如果烤來吃,吾是不討厭。」
  「那就好。雖然要是被妳烤來吃就傷腦筋了,不過我家的孩子實在是可愛到會想把她吃掉呢。我來為兩位介紹──莉莉,妳出來一下。」
  沒有人出聲回應。
  但是房間裡響起輕巧而急促的腳步聲,朝著這裡而來。接著就看見某個物體飛奔而出,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就已經穿過大半個房間,躲在麗莎背後了。
  那個小孩子的模樣讓我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下來,而零的臉上也露出傻笑。
  「這可真是稀奇,就連吾也稍稍感到吃驚呢。」
  「難怪我從剛剛就一直聞到老鼠的氣味啊……」
  一對圓滾滾的大耳朵。
  潔白的體毛。
  細長而無毛的尾巴。
  不會錯,那正是一隻老鼠的墮獸人。身高只到麗莎的腰部左右,頭上的毛髮很長,看起來就像人類的頭髮一樣。

  「沒錯,我家的小孩是一個墮獸人。但你們可不要誤會喔,這孩子不會隨便亂啃東西,是個聰明又溫柔的好孩子呢。她很膽小,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人的行為。只不過就像兩位所看到的,她的外表像是老鼠,要是兩位無法忍受──」
  「沒關係,妳不用擔心。吾不但對墮獸人沒有任何偏見,反而還覺得更安心了呢。」
  零十分乾脆地否定了麗莎的擔憂。但或許是她的態度太過乾脆了,反倒讓麗莎疑神疑鬼地看著零。
  「妳說這樣反而安心……我們家的孩子是墮獸人,為什麼能讓你們更安心呢?」
  「麗莎,其實這兩位是……」
  克雷德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到了這時候竟然還在顧慮我們的感受啊。
  算了,繼續隱瞞下去也沒有意義。
  我靜靜拉下兜帽,露出真面目。
  「因為我也是一個墮獸人。在投宿的地方有同類在,也讓我比較輕鬆。」
  噫……
  麗莎很明顯地屏住了呼息,雙眼睜大到了極限,臉色越來越蒼白。
  ──這下糟了。好像應該先讓她做好心理準備,再脫下兜帽才對。
  「喂,妳先別緊張,我不會吃掉妳的,所以──」
  不要尖叫喔。在我說完這句話之前,麗莎一聲不吭地就昏了過去。


  【幕間 樂園的守墓人】
  
  
  噹──噹──教會的大鐘發出莊嚴的聲響。
  鳥兒受到鐘聲的驚嚇,振翅飛入一道道穿進室內的陽光之中。
  坐擁樂園之海,泰爾占境內首屈一指的港都魯多拉──作為城市的象徵,那棟直指天際的純白鐘樓,也包含在坐落於中央廣場上的大教堂建築之中。
  守護這座雪白之城的大教堂,同樣潔白無瑕,外牆由大理石所構成,上頭刻有細膩精美的雕刻。由一大群四角柱撐起主體的這棟建築,頂端延伸出無數尖塔,在塔與塔之間盤旋的鳥兒也是一身雪白,一眼望去可謂如夢似幻──
  但不巧的是,造訪這座大教堂的男子,無緣得見此般美景。這是一名雙眼被皮革眼帶遮蔽的「盲眼」神父──背負「隱密」罪孽的「女神之淨火」審判官。
  不過就算看得見,憑他的身分,也不能從正門進入大教堂。
  為了獲得足夠與魔女一對一單挑的戰力,而訓練出來的審判官,其實就是一種棄子,在教會內部的地位相當低下。
  與其說是地位低下,不如說他們根本沒有被認可為神職人員吧──
  畢竟這些審判官,原本就是從卑賤的死囚中選拔出來的人。雖然有少數幾個例外,但是手上同樣沾滿了鮮血。然而教會賦予他們極大的權力,可說是一種極為扭曲的存在。
  「隱密」並未從正面進入教堂,而是繞到雜役進出的後門。敲了敲門後,隨即冒出一位在此實習的孩童,神父向他表明審判官的身分,並獲准入內。
  巨大的石牆遮蔽了太陽的熱度,因此教堂內部十分涼爽宜人。
  「可否請你幫我準備紙筆?我寫完信後,馬上就會離開。」
  「您不打算晉見主教閣下嗎?」
  少年歪著頭感到不解。
  「因為『女神之淨火』的成員,除非必要,不應該在教堂逗留太久。」
  是這樣啊……少年輕聲呢喃。
  對方大概是覺得審判官很稀奇吧。雖然只是一位實習生,但是教會的相關人士像這樣找自己攀談,還是讓神父心裡有些不自在。
  「其實現在還有另一位審判官,也在大教堂當中。因為最近有魔女在鬧事……您知道『零之魔術師團』嗎?就是先前曾在威尼亞斯王國掀起叛亂的組織。」
  「是的,我也略有耳聞。」
  「他們最近終於來到這一帶了。據說這些人懂得使用前所未見的魔術……好像叫作魔法的樣子?他們靠著魔法,成功蠱惑了深受傳染病所苦的村民,讓他們墮入邪魔歪道。」
  「比起蒐羅魔女的傳聞,你應該專注於學習神的教誨。見證醜惡乃我等審判官的工作。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應該把目光集中在美好的事物上,努力向前邁進──主教閣下難道不是這樣教導你們的嗎?」
  待在教會當中,每天勤於完成份內工作,努力成為獨當一面的神職人員。少年的生活中幾乎沒有娛樂與刺激可言。發生了如此引人注目的事件,少年會因此深深著迷也是情有可原,不過「隱密」還是耐心地開導這位少年。
  主教是統領基層神父,掌管一地的領導高層。而在大教堂中,總是會有一批孩童負責打理主教的日常雜務,同時接受主教的教導,最後成為神職人員,派駐到各地的教堂。
  但是,少年卻大膽地出言反駁:
  「魔女是教會的敵人。若是不熟悉敵人,要怎麼作戰呢?」
  「你還未熟悉神,就想學習關於魔女的知識嗎?倘若你是以誅殺魔女為使命的話,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想法,但是,流血的戰鬥並不是神職人員的工作。」
  「可是,教會騎士團的工作就是戰鬥。」
  「他們並不是神職人員,只不過是一群侍奉教會的世俗騎士團罷了。在教會內部唯一被賦予戰鬥任務的成員,只有『女神之淨火』而已──難道你想成為審判官嗎?」
  「這個……」少年欲言又止。
  我想當審判官。這種話少年當然說不出口──也不可能說出口。
  成為「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就代表這個人曾經犯下足以處死的罪行。即使只是一介實習生,少年依然明白「女神之淨火」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對不起……我過於輕率了。」
  聽見少年直率地開口致歉,神父本來打算伸手摸摸他的頭,隨即又放棄了。
  這雙沾滿鮮血的手,實在不適合接觸澄淨無瑕的少年。
  也就在這個時候,長廊響起了第三者的腳步聲。
  「這還真是巧遇啊──我就覺得這聲音很耳熟,真的是『隱密』啊!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讓我能看見你整齊穿著神官服的模樣呢。」
  「啊!」少年不禁驚呼出聲,抬頭望著「隱密」問道:
  「兩位是熟人嗎?」
  「還不到熟識的程度……」
  「你未免太冷淡了。難道你已經把堂堂的『悖德』忘記了嗎?啊啊,是因為那條眼帶才沒認出我嗎?嘿,我就幫你拿下來!」
  還來不及出言阻止,對方已經伸手取下眼帶。在昏暗的走廊中提供光明的燭台,讓「隱密」感到十分刺眼,忍不住別過頭去。
  對方哈哈大笑的聲音,此刻聽來也十分刺耳。
  明明是女人的嗓音,說話語氣卻像個男人,實在讓人難以忍受。
  在炫目的光亮中瞇起眼睛,抬手遮擋以後,神父才終於能夠抬頭查看。那是一張偏中性而端正的女性臉孔,但是髮型卻比身為男人的「隱密」還短,髮梢甚至沒有蓋過後頸,瀏海也修得極短。
  再加上她穿著男用的神官服,若是不熟悉「悖德」審判官身分的人,可能認不出她是一名女性。
  「……可以請妳把眼帶還我嗎,『悖德』?」
  「別這麼冷淡嘛,『隱密』。我很喜歡你美麗的臉龐喔,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你能用那雙漂亮的眼睛注視著我,就了無遺憾了呢。」
  「悖德」笑嘻嘻地打量著「隱密」的臉,但是「隱密」卻堅決不肯睜開眼睛,不讓對方看見眼瞳的顏色。
  真是頑固啊。「悖德」如此感嘆,語氣像是在和鬧彆扭的小孩說話一樣。
  「你不覺得,如果趁現在討好我,對你的將來比較有好處嗎?無論你是多麼軟弱,多麼無能,多麼適合打扮成乞丐倒坐在路邊,光憑這副美貌,你對我來說就是有價值的。我是在誇獎你喔。雖然我最喜愛的是美女,但我也願意讓你這個男人成為我的收藏品喔。」
  「教會並不樂見審判官之間打好關係。再者,與其成為妳的收藏品,倒不如讓我燒掉自己的屍體。」
  「這麼排斥啊。因為我是如此精明幹練,所以心生嫉妒嗎?」
  「是因為妳過於傲慢,所以心生厭惡。」
  同時也是對於每次相見總會纏著自己不放的行為心生厭煩。
  即使擺出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悖德」這個女人反而樂在其中的樣子,越是碰釘子越要糾纏上來。
  看著「隱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不出所料,「悖德」仰起身子誇張地「啊哈哈」大笑起來。
  「你還是那麼死板。算了,先不管這個──我已經聽到消息了呀!據說你被派往阿克迪歐斯進行認定聖女的工作,結果就在你拖拖拉拉不肯下定論的時候,聖女已經引發真正的奇蹟了呢。上次才把聖女誤認成魔女殺死,這次又沒辦法好好完成新聖女的認定工作,你這個人啊,真是我們『女神之淨火』的汙點耶。」
  「畢竟『女神之淨火』本身就是教會的汙點──妳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審判官出現在大教堂之中,不是只有一個理由嗎?就是為了誅殺魔女啊。」
  「聽說『零之魔術師團』出現了?」
  雖然「隱密」硬生生轉移了話題,但是「悖德」似乎就是在等這個問題出現,雙眼變得炯炯有神。
  「真是名不虛傳,消息很靈通喔。沒錯,從這裡坐馬車大約一天路程的地方,有個不起眼的村子。在那裡發現了從威尼亞斯王國流傳出來的新型魔術──也就是魔法的使用跡象。」
  「有村民受到魔法的攻擊嗎?」
  「攻擊?──你這是什麼問題啊?拿來做什麼根本不重要吧?」
  聽見對方的提醒,神父才猛然驚覺。
  沒錯──對方說的應該沒錯啊。重點是有人在村子裡使用了魔法,至於發動魔法造成的結果根本不重要。
  使用魔術或是魔法,這種舉動本身就是一項罪行。
  但是自己剛才為何如此自然地思考「他們利用魔法做了什麼」──
  「……關心民眾的安危,本來就是神父應盡的職責。」
  他平靜地如此回答,而「悖德」卻嗤之以鼻。
  「把農民也當成一般民眾看待,你還真是博愛啊。這種發生在偏僻小村的魔女事件,本來光靠教會騎士團就足以應付了,但是……現在的狀況可不太湊巧啊。」
  狀況?「隱密」正要開口反問,卻突然想通了箇中緣由。
  「是考察團到訪了吧……難怪大教堂周圍這麼熱鬧。」
  「他們在十天前抵達這裡。」
  所謂的考察團,是指設立於大陸上的七座大教堂,分別派遣的七名神官。
  為了考察他國的狀況,以及傳達自己所屬教區的狀況,這群神官耗費數年光陰,陸續造訪七座大教堂。
  「在考察團到來的狀況下,發生了魔女作亂的事件,對於魯多拉大教堂的名聲可是一大打擊。但是反過來說,如果能夠迅速解決事端,主教閣下的聲勢也會跟著水漲船高。」
  「那麼教會騎士團呢?」
  「就是因為那些人派不上用場,我才會在這裡啊。」
  「悖德」嘴角上揚,露出燦爛至極的笑容,惡意滿滿地如此說道。
  她明目張膽出言侮辱了教會騎士團。不過「悖德」此人至始至終不曾對教會有過半分忠誠。即使如此,由於她擁有可觀的實績,再加上她原本是個頗有權勢的貴族,因此教會也默許了她那些在「女神之淨火」之中也是顯得荒誕不羈的言行。
  而且追根究柢,這個女人之所以沒有遭到處死,還被選為審判官,也是經過各種暗中交易的結果。也因為那些交易真的成功了,才讓「悖德」對於教會僅剩的一絲尊敬與忠誠,因此蕩然無存。
  「老實說啊,其實我原本一點興趣也沒有,本來打算隨便敷衍就好……但是在調查過程中,打聽到一個讓我很有興趣的傳聞,便突然提起幹勁了。」
  「傳聞……」
  「那個『零之魔術師團』的首領啊,據說是個擁有一頭銀髮,美貌舉世無雙的美女呢。一想到傳聞有可能是真的,就讓我興奮難耐啊!我一定要讓她成為我的收藏品。」
  我已經得到主教閣下的許可了呀。「悖德」雙眼放光地這麼說著。
  看著這個太過忠於自身欲望的「悖德」,「隱密」毫不掩飾地重重嘆了口氣。
  「妳打探到的情報只有這樣而已嗎?難道為了誅殺魔女,妳打算把有著一頭銀髮的女性統統抓起來殺掉嗎?」
  「另外還有一項情報喔。」
  「悖德」輕輕伸出食指,壓低音量:
  
  「據說她的名字叫作零。」
  
  ──我現在的表情,應該沒有露餡吧?
  應該沒有被對方發現我認識她口中的那個女人吧?
  「隱密」一面在心中思索,一面以興趣缺缺的語氣開口:
  「……『零之魔術師團』的首領就叫作零,真是一點創意也沒有。」
  「『隱密』啊,我們偶爾也有意見相同的時候呢。你說的沒錯,雖然老套到讓人想笑,不過『零之魔術師團』的成員就是這樣告訴村民的。於是教會騎士團四處搜尋那個『零』的下落,把每一個銀髮的女性都關進市政廳底下的地牢了。」
  「那些銀髮的女性,大多是無辜民眾吧……」
  「因為他們拚了老命,想要在考察團抵達前解決事件嘛。但最後還是沒趕上期限,只能眼睜睜看著考察團抵達此地。」
  多麼教人嘆息啊!「悖德」大手一揮,以誇張的戲劇口吻如此說道。
  「據說近年來『把「女神之淨火」統統處死!』這樣的輿論越來越興盛,但是教會騎士團卻如此無能,實在讓人沒辦法放心去死呢。」
  「那麼,妳自己又有什麼成果?」
  「你覺得一個審判官在一無所獲的情況下,有膽在考察團齊聚一堂的大教堂裡隨便露臉嗎?我在主教閣下的命令下,前往了曾經接觸過魔女的村子。在那裡,我用了自己所能想到『最有機會讓他們開口』的辦法,對村民再次進行調查。結果──你猜後來發生什麼事?」
  「告訴我結果就好。」
  「別急,『隱密』。乖乖聽我說。」
  雖然對方的口吻像是在和老友聊天,但是「隱密」就連多聽一句話也嫌煩。而「悖德」應該也很清楚這一點,但她就是每次見面總要講些沒營養的話,故意惹得「隱密」不耐煩。
  因為就算默默掉頭走人,她也會故意跟在後頭,甩都甩不掉。所以到頭來,耐著性子聽「悖德」講到滿足為止,才是擊退她最好的方法。
  而且這次狀況有所不同,他希望能夠盡量從她口中得到最詳盡的情報。所以就算不情願,也得多聽她講兩句廢話才行。
  「那些村民『還活著的時候』,只會哭著說『我們什麼都不知道』,一點有用的情報都吐不出來。」
  「悖德」似乎故意降低音量,小聲地繼續說下去:
  「結果呢,反而是屍體開口了。把魔女藏身之處的情報,一五一十地向本大人交代得一清二楚喔。」
  「……哎呀,不好意思。聽到這裡我是不是該笑一下?」
  聽見這個諷刺,「悖德」仰起上身咯咯笑了起來:
  「我也是這麼覺得呢。會以為終於連自己也腦袋不正常了,對吧?但這是事實。那些倒在夕陽染紅的田裡的屍體,像在合唱一樣輕聲低語。他們正在等待我的到來,而現在正是誅殺魔女的時機──那些屍體是這樣對我說的。」
  「如果妳想戲弄我,麻煩編個像樣點的故──」
  「他們還說,魔女的藏身處裡有《零之書抄本》喔。」
  「這──」
  這怎麼可能!「隱密」正要衝口而出,卻看見「悖德」朝胸口輕輕搗了一拳,同時把眼帶還了回來。
  「接到我找出魔女藏身處的報告後,主教閣下和考察團的諸位大人都十分喜悅。為了討伐魔女,甚至准許我使用新的玩具呢。」
  「新的……玩具?」
  「技師稱之『啄木鳥』。據說他們希望在配給教會騎士團前,能夠先得到實戰報告──哎,跟你聊太多了,我要走啦。希望你下次能再來我的庭園玩玩。我會帶你參觀每一項美麗絕倫的收藏品,這可是為你破例的優待喔。」
  如同方才現身時一樣,「悖德」踏著清脆的腳步聲離去。等到腳步聲完全銷聲匿跡後,默默聽著兩人對話的實習少年,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
  「請問,『悖德』的收藏品究竟是什麼……?」
  「隱密」將眼帶重新牢牢綁好後,嘆了口氣──
  「是屍體喔。」
  「……咦?」
  「將年輕女性的屍體『收藏』在墳墓當中,是她的嗜好。噢──不對,我的描述稍有偏差。因為基於某種意涵,她將人活生生埋進墳墓中……」
  因此,她才會被稱為「悖德」。
  她並不是為了死者而打造墳墓,而是為了妝點墳墓製造死者。
  「隱密」曾經見過一次她持有的墳墓。
  
  ──很美吧?
  
  「悖德」笑道。
  
  ──唯有美人才能埋葬於此,乃是這世上最為美麗的墳墓呢。隨著四季流轉,各種花朵繽紛燦爛,伴著悠悠鳥囀,加上明媚的陽光,這簡直就像個樂園啊。
  ──等我死了之後,也會成為這裡的一部分。你一定很羨慕吧,「隱密」審判官?
  
  「隱密」心中充斥著不祥的預感。
  在幾小時之前,零仍然與神父一起待在航向魯多拉的船上,所以此地居民目擊到的人物絕不可能是她。
  那麼,教會目前正在尋找的「零」,究竟是什麼人?
  而屍體會說話這件事,也讓他頗為在意。
  過去在聖都阿克迪歐斯,發生過屍體如活人般行動的恐怖事件,至今仍讓他記憶猶新。這次是否與那次的事件有關呢?
  「我改變主意了──還是先去晉見主教閣下吧。」



  第二章 某一家人
  
  
  1
  
  「哎呀,真是太丟人了。沒想到我竟然昏倒了。」
  一看見我露出墮獸人的真面目,就立刻昏過去的麗莎,沒多久便在丈夫的照料下甦醒,按原定計畫冒著大雨買回大量的食材。
  一回到家裡,她立刻走進廚房,手腳俐落地開始處理食材。
  「我本來以為自己早就習慣墮獸人的存在了,你看我們家的莉莉明明那麼可愛……哎,沒想到你居然長得這麼恐怖。那張嘴巴,那副爪子是怎麼回事呀!光是被輕輕打一下就會死掉吧!」
  麗莎把蒸好的蝦子切了一小塊,放進那位努力幫忙準備料理的老鼠墮獸人嘴裡。
  叫作莉莉的白鼠墮獸人,小口小口地嚼著蝦子,味道似乎很不錯,讓她紅通通的雙眼都瞇了起來。
  根據零的說法,所謂的墮獸人似乎是魔女將人類加以強化而創造出來的戰士,但是……
  「創造出老鼠的墮獸人,究竟有什麼優點可言啊……?」
  我壓低音量悄聲詢問。而零則是「對疾病的抵抗力很強。」這麼回答。
  「而且,不但是雜食性的,對汙染的耐受力也很強,就算缺水也能存活很長的時間。或許不是作為戰士,而是補充勞動力之用。」
  「勞動力啊……」
  身高只有零的一半,手腳也很細,看起來體力不怎麼充沛,也沒啥力氣的樣子。
  不過,她的動作確實相當迅速。有時以為她在右邊,卻跑到了左邊。視線稍微離開一下,馬上不見蹤影,沒多久又看到她從別的房間抱著東西跑回來。
  「看她那樣,一個人可以抵三人分的工作量啊。」
  我不由得喃喃自語起來,這時正在閣樓上整理房間的克雷德,突然從天花板上冒出頭來:
  「我家的女兒很能幹吧。」
  「你聽到啦?」
  「既然是誇獎女兒的話,我的耳朵當然不會錯過嘛。」
  他臉上自豪的笑容,卻觸動了我的心。
  讓我想起好久好久以前,我也擁有過這樣的家人。
  「你之前說最近接到的工作變少了……原因是那孩子嗎?」
  零伸長脖子仰望克雷德,如此詢問。
  沒有什麼理由,生了墮獸人小孩的家庭就是會成為眾矢之。這家人之所以住在城外的破爛屋子,應該也是平時遭受迫害的結果吧。
  但是克雷德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
  「並不是那孩子的錯。應該說,這並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是因為魔女引發騷動,讓大家變得過於敏感而已。而那孩子也只是恰巧比較容易碰觸到大家的敏感神經,並不是那孩子有什麼過錯。」
  克雷德這樣說完,不知為何,他望著我這麼問了句:「對吧?」
  「不要徵詢我的同意啦。我個人可是有大把大把招人忌恨的正當理由耶。」
  「那、那個……!」
  底下突然冒出一記尖細的聲音,害我嚇了一跳,連忙往下看。
  老鼠……莉莉圓滾滾的紅色眼眸,眨也不眨地直直凝視著我。
  「可以試一下味道嗎?媽媽說……不知道你們會不會吃不慣。」
  盛在小皿中的紅色液體,是用番茄和魚燉煮的湯。或許是忌諱自己身為老鼠的身分,她不但雙手都戴上皮製手套,頭髮也整齊地束在背後,嘴上還罩著一條布。
  我猶豫了一下,零就趁機從旁伸出手來,用指頭沾了點湯汁舔了舔。突然面色一愣,幾乎是用瞪視的眼神望著我說:
  「這可是一項大事件啊,傭兵……這居然比你的料理更美味……!」
  「妳說什麼!」
  這世上怎麼可能有人煮菜比我更好吃──雖然不至於如此誇口,但我也擁有身為酒館之子的尊嚴啊。
  我從莉莉手中接過小皿,讓湯水流到舌頭上。
  番茄的酸,加上魚的鮮美。幾乎感覺不到腥味,微微刺舌的辣味更是令人食指大動。
  我將小皿輕輕還給莉莉,默默地走到站在廚房裡忙著料理的麗莎背後。
  由於我的影子一下就將麗莎整個人籠罩起來,正在調整火侯的麗莎忍不住輕呼了的一聲,發出短促的尖叫。
  「你在幹什麼啦!不要突然站在別人的背後好嗎!」
  「……我來幫忙。」
  順便偷學妳的技巧。
  麗莎一頭霧水,似乎搞不懂我在說什麼。
  隨後零從我的背後冒出頭來:
  「吾的傭兵很擅長料理喔。他煮的東西比一般的廚師好吃多了。」
  「就憑這副尊容?」
  「跟長相沒有關係吧!」
  我忍不住高聲怒吼,又連忙閉上嘴巴。
  就算跟她爭辯這個也沒有意義。
  從行囊中取出慣用的料理用小刀,我拿起掉在地上的紅蘿蔔,切成擺盤用的雕花薄片給她看。
  「哇……」莉莉不知何時跑了過來,雙眼發光盯著我的手心,然後以期盼的眼神望向麗莎。
  只見麗莎默默拿起菜刀,以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將白蘿蔔削成薄片,做成一朵立體的花朵,這個作品已經達到藝術的境界了。麗莎聽著女兒的歡呼聲,以勝利者的姿態看著我。
  我們僅僅對視了一瞬間,麗莎便往旁邊挪了一步,在廚房為我留出一塊空間。
  「大塊頭,你可不要礙手礙腳喔。不管你長得多可怕,要是妨礙我做菜,我就把你大卸八塊塞進鍋子裡!」
  「求之不得!」
  喂喂……克雷德目瞪口呆地喚了兩聲。
  他站在專心料理著的我和麗莎背後……
  「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並望著零如此問道。
  零先是回了句「誰知道呢?」,接著──
  「不過,看來今天的晚餐很值得期待啊。」
  又補上這麼一句話。
  
  ──之後,餐桌上擺滿了無數餐盤。
  魯多拉是一座港都,海產十分豐富。雖然我們乘船出發的伊迪亞貝納也是一座巨大的港都,但是當地捕獲的食材,還是遠遠不及魯多拉豐富及多樣。
  如果說伊迪亞貝納是一座「海運之城」,那麼魯多拉就是「海洋樂園」了。任何人類能夠想到的海中珍寶,都能在此地找到。
  比方說魚鮮,比方說海鹽。比方說珍珠或珊瑚等等奇珍逸品。
  而麗莎在採買上很有一套,能夠以便宜的價格買到優良食材,此外對於到手的每一樣食材,她也十分明白該如何料理才是最為美味。
  我不時將目光飄向麗莎所做的料理,強忍著發問各種問題的衝動,試圖暗中偷學對方的技巧。
  而麗莎看著我做的料理,若是覺得不甚明瞭就會隨手舀一點試試味道,嘴裡叨唸著:「還滿有趣的嘛……」
  就在這種互相攀比的氛圍之下,我們不知不覺就端出了一道又一道料理。有競爭才有動力,這大概就是任何人都無法抗衡的自然真理吧。
  首先登場的是我的招牌料理──田薯濃湯。接著是麗莎的番茄燉魚。
  然後還有清蒸白魚、鹽烤小魚、奶油鹽烤扇貝,以及檸汁生蠔等等。
  料理還沒全部上桌,其他三個人已經迫不及待開動了。零和莉莉直嚷著「真美味!」、「好好吃!」便如秋風掃落葉般清空了一個又一個盤子,而天生勞碌命的克雷德,只好扮演起服務生的角色。
  我和麗莎從廚房遠眺已然化為戰場的餐桌,小口吃著多餘未盛盤的菜餚,慶祝工作圓滿完成互相乾了一杯。
  「墮獸人竟然懂得料理啊,你是從哪學來的?」
  「就在我從小長大的村子裡的酒館。後來旅行各地也學了不少──那妳呢?」
  「別看我現在這樣,以前我可是替貴族工作的廚師呢。」
  「哦──難怪妳的手法那麼老練啊……這道番茄的燉菜到底是加了什麼獨家祕方啊?」
  「我怎麼可能會告訴你答案啊。我的料理要只有我才做得出來。」
  料理技術是廚師的資產。能夠做出無人能模仿的湯品,光憑這份手藝就足以被召進王公貴族的廚房裡了。
  「既然妳有這麼棒的手藝,僱主應該也不願意放妳走吧。畢竟每日三餐可是一大樂趣。」
  「因為那是個氣量狹小的貴族大人呀。知道我收養墮獸人小孩,就揮揮手叫我走人了。」
  「收養……?」
  講到墮獸人小孩,在這棟房子裡就只有莉莉了。
  我偷偷瞥了一眼那個擁有一頭柔順長髮的白色墮獸人小孩。
  「原來她不是妳的小孩啊?」
  「不,她就是我的孩子。正確來說,是我姊姊的女兒,所以應該叫作姪女才對,但是現在她就是我的小孩。」
  「她的親生母親呢?」
  「已經死了,親生父親也是。因為傳染病的緣故,村子裡的小孩全死了──只有那孩子活了下來。發生了這種事,你猜她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瘟疫是老鼠帶來的。
  村裡的小孩全都死了,唯獨老鼠的墮獸人存活,那麼失去孩子的雙親,心中的怒火和憎恨自然只會聚集到一處。
  「真虧她沒有被殺掉啊。」
  「我接到姊姊病倒的信並趕到村子時,姊姊已經過世了……而那孩子就被綁在墳場,那些人大概是想讓她活活餓死吧。經過七天七夜連一滴水都沒喝,可是那孩子還是沒有死。結果,你知道她看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什麼嗎?」
  「肚子餓了?」
  麗莎笑了出來。雖然我並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啦……
  「要是她真的這麼說就好了。那時她對我說『對不起』,她說自己殺了村子裡的人,真的很對不起。實在讓人不敢相信啊,明明那孩子什麼壞事也沒做過。」
  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渾身是血的屍體。
  稍微恍神了一下,才想到這是以前的記憶。為了得到我這顆墮獸人的頭顱,一群盜賊襲擊了村子,殺死了村民──那時的記憶忽然浮上心頭,我不禁輕輕閉上雙眼。
  那不是你的錯。腦海裡反覆聽見這句話。
  然而罪惡感並未因此消逝。
  那些倒臥在地,死狀悽慘的屍體,他們空洞洞的雙眼,似乎散發著對我的憎恨──
  「我把莉莉帶回貴族的宅邸,僱主卻大為震怒,把我趕了出去。當時對我們伸出援手的,就是同樣在宅邸中擔任雜工的克雷德。」
  於是,三個人就這樣輾轉來到這座港都。
  但是帶著墮獸人小孩的家庭,不管走到何處,都會受到相同的待遇。
  「雖然我想盡辦法去找工作,但是願意僱用帶著老鼠墮獸人小孩的女人當廚師的聖人,就連教會裡面也找不到呢。」
  ──即使如此,這兩個人還是沒有拋棄這個小鬼啊。
  明明不是親生的小孩。而且對於克雷德來說,那孩子和他更是扯不上半點血緣關係。
  「……你們真傻啊。」
  不小心說溜嘴了,但這是我的真心話。
  把那個小鬼頭拋棄掉就輕鬆多了。反正她姑且也算是個墮獸人,一定能夠自己想辦法活下去。就算要啃樹根喝河水,或是當個攔路劫匪,總是有活下去的辦法。比起普通的人類小孩,在各種意義上都強大多了。
  聽見我半帶惡意的這句話,麗莎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還開心地笑了起來。
  「沒錯,我們就是一對溺愛孩子的傻爸媽呀。」
  「我剛才那句話可不是這個意思啊。」
  「我知道。不過那又怎樣?不管外人說了什麼,還是有什麼看法都無所謂,我就是愛著莉莉,願意為她做任何事。那孩子直到現在,還是認為自己是個骯髒的生物,認為自己是一隻『會帶來疾病的老鼠』。要是我們打算咬一口她吃過的水果,那孩子甚至會氣到哭呢。我們也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讓她願意和我們同桌吃飯啊。」
  講起來還真是有些難為情呢。麗莎自嘲地歪了歪嘴角。
  「即使到了現在,那孩子仍然沒有打從心底信賴我。她的心就是傷得這麼深呢。我絕對不會讓那孩子再度受到傷害。所以,我醜話先說在前頭,要是情況一有個不對勁,我會毫不猶豫把你們出賣給教會喔。」
  「我會牢記在心。」
  而就在此時,我聽見了可疑的人聲。
  「就是這裡,神父大人!」
  身為一個帶著魔女行動的墮獸人,光是這句話就足以我從頭到尾巴末端的毛髮都聳起來了。
  總之,某個人正帶著神父來到這個地方──
  「有個墮獸人和銀髮的女人躲在這裡──那絕對是教會正在尋找的魔女!快點把他們抓起來吧!」
  肯定就代表我們陷入危機了。
  
  
  2
  
  在我站起身子的同時,莉莉也站了起來,惶惶不安地望著我。看來她也聽見剛才那番對話了。
  身為普通人類的麗莎和克雷德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零看見我和莉莉的反應,就大致掌握狀況了,於是她也緩緩站了起來。
  「有人告密嗎?看來是吾輩有些引人注目了呢。」
  「告、告密!」
  麗莎和克雷德站了起來,異口同聲地喊著。
  「是因為之前賭氣跑了好幾家旅店的緣故吧……而城裡的居民也希望盡早解決魔女引發的騷動。哎,這也是理所當然啊。」
  看到銀髮的女人和墮獸人一起行動,肯定會有人向教會報告「魔女出現了」。
  倘若對方真的是魔女,往後就高枕無憂。就算弄錯了,也能提升教會對自己的評價。
  雖然外頭下著傾盆大雨,露宿野外相當麻煩,但這時偷偷逃離這裡才是最好的選擇吧。
  我正準備把零扛到肩上──隨即又打消主意了。
  因為現在聽見的這道聲音是──
  「你見到銀髮的女子,和體型巨大的墮獸人進了這棟房子嗎?」
  一道溫柔的男人嗓音,從雨聲之中傳了過來。
  「是的,神父大人。」聽見這個回答,神父僅是慰勞對方一句「辛苦了」。
  「你、你還在拖拖拉拉什麼啊!要是不快點逃走,就要被抓起來了耶!」
  看見我凝神傾聽混雜在雨聲中的對話,麗莎抓著我的手,打算把我拉到後門去。
  「妳不是說如果情況不對勁就會去告密嗎?」
  「如果不是我們親自去告密,就沒有意義了!看到現在這個狀況,我們只會被當成是藏匿魔女與墮獸人的大罪人啊!」
  「喔喔……妳這樣說的也是啦。」
  「現在不是講這些事情的時候了!要是你不打算出去,我就要拿菜刀刺傷自己,再告訴神父是被你們弄傷的喔!」
  我笑了笑,掙脫麗莎的手。
  「這也是個不錯的點子,不過沒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啦──那是我的熟人。」
  「你、你說熟人……有哪個神父會和墮獸人交朋友──」
  我把心神混亂的麗莎推進克雷德懷裡,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大門。
  麗莎一臉不解,但是零的表情似乎是想到了答案。
  我用力打開大門,與臉上一點也不驚訝的翠綠髮美男子面面相覷。他身上還是那套神官服,只是多披了一件擋雨用的大衣而已。
  對方像是早就料到我會開門一般──
  「居然肯出來應門,學得很乖嘛。」
  並如此揶揄道。
  「小心我把你的眼帶扯下來啊,殺人神父。」
  「那我就把你的毛皮剝下來吧,你這個墮落的象徵。」
  「你們兩個,連這種狠話都算得上是問候啦……」
  當我和神父大眼瞪小眼時,零從一旁冒出頭來。

  看見神父對自己的聲音產生反應,零便簡單地說明了狀況:
  「吾輩因為『無來由的冤枉』而找不到地方投宿時,這個家庭為吾輩提供了過夜的居所。由於家裡有個墮獸人孩童,所以也對吾輩心生同情。」
  「墮獸人……?原來如此,若是鄰近居民本就觀感不佳,有人去告密也是理所當然……還好有我在,不然接到消息的要是教會騎士團,你們就得被強制帶走了。」
  輕輕嘆了口氣後,神父轉身面向告密者。
  看見我們如此「親近」地交談,告密者藏不住心中的疑惑,嘴裡只是反複呢喃著「那個……」之類,「怎麼會……」什麼的。
  神父對著那位可憐的告密者露出微笑,在他手中放了一些錢。
  「銀髮女子和墮獸人的二人組──託你的福,我才能順利找到人。他們是我的隨從,和傳聞中的那位魔女特徵相符,似乎招來不少麻煩呢。」
  「他們是神父大人的……?那麼……狩獵魔女……」
  還沒結束嗎?──那張這麼說著瀕臨絕望的臉,就連身為局外人的我也感到有些心痛。
  展開狩獵魔女之後,若是遲遲找不到魔女,教會就會開始殘殺無辜的民眾。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所以在魔女引發風波之後,這一帶的居民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稍有嫌疑就會向教會謊報發現了魔女。
  有人舉報過非親非故的老人,也有人舉報娼婦,各式各樣的女性遭受牽連。然而,這時候卻出現了條件完全吻合的旅人,可謂是上天保佑。
  告密者原本以為將無辜的旅人當成犧牲品,就能從惶恐不安的日子解放,卻沒想到這些人竟然是神父的熟人,就算賺到一點小錢,心中想必還是相當失望吧。
  告密者呆立在原地,失神落魄望著手中的錢,而神父像在激勵般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請別害怕。有位幹練的審判官正在全力搜尋魔女的下落。雖然現在還看不見,但是平穩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就如同這場雨也將會在無聲無息中停止一樣。」
  告密者臉上浮起僵硬的笑容,草草行禮後就沿著原路快步離去。
  神父目送他的背影直到消失為止,這才轉身面向我們,以嚴峻的語氣開口說:
  「我簡短地說明現況吧。『零之魔術師團』在這個國家出現了。」
  零全身竄過一陣緊張感。
  雖然早就聽說有魔女出現了,但是這些人既然打著「零之魔術師團」的名號,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只是,當著克雷德和麗莎的面,說出這些事情真的沒問題嗎?
  神父無視我的擔憂,又進一步說出了更加逼近核心的情報。
  「此外,據說他們的首領叫作零──哈啾!」
  在沙沙作響,吵死人的雨聲中,混入了神父傻呼呼的噴嚏聲。
  因為神父還站在門外,雖然披著大衣,但還是在淋雨。他吸著鼻水,好像很冷的樣子。
  「那個……可以先讓我進去再說嗎?」
  他指著這棟破爛房子問道。
  
  對於突然增加的客人,麗莎他們卻連一絲不滿也沒有,大方地接受了。麗莎和克雷德反而覺得很高興,甚至還說神父願意留下,讓他們安心多了。
  莉莉似乎不打算在神父面前露臉,不知躲到哪去,避不見面──不過嘛,考量到這傢伙對於墮獸人的反感,這麼做或許是正確的。
  經過不痛不癢的問候,倉促解決晚餐後,我們三人被引領到閣樓上。雖然有好幾處漏水的地方,但還是想辦法找到了恰當的位置坐下,終於能夠好好談一談了。
  首先切入話題的人是零。
  「吾願意向所有惡魔,以及教會的神發誓,在此地引發騷動的『零』並不是吾。」
  「這點小事我還分辨得清楚。」
  神父啜了一口麗莎替他準備的薑湯,神色疲憊地回答。
  因為他堅決不願讓零使用魔法烘乾,所以只有他一個人還是溼答答的。
  「在事件發生時,零還待在黑龍島上,實在不太可能同時在魯多拉滋事。我也向主教閣下如此報告過了,所以只要有我的陪同,便不用擔心零會受到波及。」
  向主教閣下──報告過?
  「你這傢伙……把這女人的事情向教會報告了嗎?」
  我睜大雙眼,手握劍柄作勢起身。
  「當然。若是不先報告就帶著魔女一起行動,我可是會被以叛亂罪論處啊。由於多年來狩獵了無數魔女,因此給予魔女緩刑也不算是多麼稀奇的事例。」
  「即使如此,你這個人啊……!」
  「冷靜一點,傭兵。神父並沒有說出『一切事實』。倘若他向教會報告自己抓到了創造魔法的泥闇之魔女,那麼肯定會演變成震撼教會整體的大騷動吧。」
  聽著零平穩的聲音,神父輕輕吐了口氣,將目光移開。
  「『我報告了必要的事項』。我只能這麼回答妳。」
  「嗯,無妨。打從被你識破魔女身分的那一刻,吾就做好你會向教會報告的心理準備了。在報告中變成處於神父監視之下的弱小魔女,對吾而言反而更為便利呢。」
  既然魔女本人都這麼說了,我也沒有立場繼續鬧下去。
  我按捺住心中的焦躁,重新在地板上坐了下來之後,零便像是在對我說「別擔心」,並輕輕拍了拍我的大腿。
  隨後,零又輕撫著纖細的下巴,歪著頭說:
  「換言之,除了吾之外還有另一個『零』存在。而且還是個擁有銀色長髮的美女,擔任『零之魔術師團』的首領。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嗯……就算真的有人長得和妳很像,也雷同得太誇張了……」
  外觀特徵相似到這種程度,實在很難用偶然來解釋啊。
  既然如此,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那是冒充吾的假貨啊──」
  零面有難色地這麼說,神父也點頭表示同意。
  「這麼假設也較為妥當吧。」
  「但是,其實沒有多少人知曉吾的名諱,吾甚至可以一一細數。十三號、你們兩個、威尼亞斯王國的小鬼、伊迪亞貝納領主、阿克迪歐斯的聖女和老鷹、黑龍島之王。此外,還有一個人──」
  「……莎娜雷啊。」
  我的語調不知不覺苦澀起來。光是說出這個名字,那股煩躁似乎就要在我胃中凝結成塊,衝口而出。
  她擁有抄寫文本的才能而受到賞識,得以進入「零之魔術師團」,隨後又加入由內部少數人發起的組織「不完整之數字」,是一個試圖利用《零之書抄本》將魔法散布到全世界的魔女──用魔女來稱呼她似乎捧得太高了,不過就是個速成的魔法師罷了。
  若要說有誰會布下這種陷害零的計畫,也就只有這個混帳女人了。
  「傭兵,你還記得嗎?在黑龍島的時候,那個人離去之前所說的話……那很明顯就是對吾輩的挑釁和挑戰。」
  莎娜雷侵占了黑龍島公主的身體,奪走兩冊手抄本,帶著隨從勞爾一起消失之際,她對我們留下了這番話──
  
  ──下次我要把書帶到哪裡去呢?要在那裡做什麼才好呢?
  
  ──搞不好,現在已經發生了什麼事呢……要是覺得在意的話,就來追我呀。
  
  光是回想起來就讓人胸口發悶。
  我粗魯地大吐一口氣。
  「所以呢?莎娜雷那個女人──不對,應該說是被她附身的公主,就躲在某處看好戲的意思嗎?」
  「或許如此吧,不過……吾輩從黑龍島來到此地花費了十餘天,她早就離開魯多拉了。而且那對夫妻剛才不是說了,『零之魔術師團』在此地出現,以及關於『零』的傳聞,都是在一個月前開始的。那麼,這些或許與莎娜雷無關──而是『不完整之數字』整個組織動員的成果。」
  「妳是說他們動員整個組織,就是為了惹妳不爽嗎?這群人還真閒啊。」
  「那只是一種『手段』,他們還有別的『目的』。」
  「『建立魔女的世界』──是這個意思吧?」
  神父的語氣聽起來,似乎是覺得自己說出口的話有些荒唐。
  沒錯。零如此回答。她的聲音同樣也帶著苦澀。
  「一旦吾踏上流傳著銀髮魔女傳聞的這塊土地,教會就會試圖拘捕吾。倘若剛才神父不在場,那通告密便會引來拘捕吾的人。當然,吾與傭兵不會束手就擒,只能選擇與教會成員一戰──若是如此,你猜最後會是什麼結果?」
  「什麼結果……」我輕輕摸著下巴想了想。
  「教會來的人會全軍覆沒吧?」
  「換言之,就會成為戰爭的開端。」
  我疑惑地眨了眨眼問道:
  「……妳的思考太跳躍了,我有點跟不上啊。可以的話,能不能麻煩妳仔細說明一下?如果妳和教會的人打了一場,是會讓誰跟誰掀起戰爭啊?」
  「教會和魔女──也就是會重演五百年前的大戰。」
  我瞪大雙眼,直直望著零。
  看著還沒聽懂的我,零又接了句「換言之」,並繼續補充說明:
  「若是吾殺了教會的人之後溜之大吉,教會肯定會傾全力追殺吾對吧?」
  零望著神父確認,而他也平靜地點了點頭。
  「教會對於魔女──特別是對於教會有害的魔女,決不寬恕。」
  「誠然。接著為了將吾送上火刑架,教會勢必會展開更加激烈的魔女狩獵行動。如此一來,隱居在各地的魔女便會心生危機,此時『不完整之數字』那夥人只要打著以魔法為武器的旗號,就能讓大量魔女挺身而出,打破教會的統治了。」
  「妳的意思是,如此一來魔女和教會就會掀起戰爭了?」
  「可能性極高。」
  「──這番推測實在可笑啊。」
  神父話中帶刺,與其說是否定,反倒更像是在嘲諷。
  「即使擁有『魔術』這等超常力量,仍舊在五百年前戰爭中大敗的魔女,怎麼可能有膽識再與教會開戰……更何況現在的魔女,在人數上完全不能與當時相提並論啊。」
  「兵力上的差距可以靠『魔法』來彌補。你在黑龍島上也見過吧。魔法是一種連孩童也能使用的技術──這可是吾所設計的機制啊。」
  「妳要是有心贖罪,就放棄逃跑的念頭,乖乖接受火刑如何?」
  在我發出怒吼之前,零就搶先笑了起來。
  「神父啊,你可是本末倒置了呢。倘若吾死了,還有誰能阻止『不完整之數字』呢?」
  「教會自然會處理。」
  「那麼,你們肯定需要情報來源。若是錯失這個良機,未能從對魔法知之甚詳的魔女口中得到相關情報,你們肯定會落後『不完整之數字』好幾步──神父,吾說的對嗎?」
  神父雖然不發一語,但是那副嫌惡的表情就是最好的肯定了。
  「話說回來,你之所以向吾輩提供『零之魔術師團』出現的消息,以及教會允許你帶著吾一起行動,關鍵都在於『那個』對吧?『不完整之數字』這次所引發的騷動──若是牽扯到魔法,你不覺得對於那位『掘墓人』審判官來說,負擔有點過重嗎?現在除了你以外,教會內部應該沒有接觸魔法這麼深入的審判官才對。」
  「一切都被妳看穿了……妳希望我會這麼說吧?」
  「僅僅只是吾根據現況做出的推論罷了,不過吾大約有五成的把握。」
  氣定神閒地說完後,零便開始等待神父會如何反應。而我也保持沉默,等著神父回答。
  大概是受不了我們「滿心期待回應」的模樣,神父露出今天不知第幾次的不耐煩表情,嘖了一聲後終於開口:
  「為了討伐魔女而調派過來的『女神之淨火』審判官……就是妳口中那位『掘墓人』。」
  掘墓人正如其名,就是一種挖掘墳墓埋葬屍體的工作。
  社會地位極為低賤,總是受到眾人輕蔑。
  身為教會的相關人員,卻被冠上這樣的綽號,可見有多麼惡名昭彰。
  「她在教會當中的代號是『悖德』,不過就連教會內部,也有不少人用『掘墓人』來稱呼她──我造訪大教堂時,『悖德』也在那裡。而且她還說,有人告知她『零之魔術師團』藏身之處的情報,以及《零之書》放在哪裡。」
  「你說什麼!」
  我和零異口同聲地喊著。
  「有人告知……是誰?」
  聽見我的問題,神父的回答相當簡短。
  只有兩個字。
  「屍體。」
  我感覺到背上竄過一陣惡寒。
  一講到「屍體會說話」,我腦中只會想到一個名字。
  零的表情也變得僵硬。
  「……那麼,有可能是莎娜雷本人接觸過『掘墓人』,並告訴她手抄本的存在?」
  「八九不離十。這實在不是什麼好消息吧?」
  既然和「不完整之數字」扯上關係,會出現《零之書抄本》也不令人意外,但問題在於莎娜雷竟然將手抄本放著就不管了,而且還將存放之處告知審判官──不管怎麼看,那傢伙都肯定有所圖謀。
  「考量到在聖都阿克迪歐斯與黑龍島所發生的事件,教會認為將這項任務交由不曾接觸『不完整之數字』與魔法的『悖德』來處理,確實太過危險。於是我接到命令,接下來我必須監視『悖德』的行動,同時著手討伐『冒牌的零』──以及收回手抄本。」
  神父所說的話,讓零頓時僵住了。
  因為她的動作太過不自然,讓神父不禁問了句:「怎麼了?」
  「……剛才,你說的不是『處分』而是『收回』嗎?」
  「這世上最安全的場所,就是教會的藏寶庫了。只要教會收回所有的手抄本,就不用擔心有人以書本為媒介散布魔法。而教會也能獲得前所未聞的魔法相關知識,進而制訂對策。」
  「神父啊,你倒是說了些頗為耐人尋味的話呢。你為何能夠斷定,教會沒有濫用魔法的可能性?」
  緊繃的氣氛彷彿在空氣中迸出火花一般。
  零通常不怎麼在意神父和教會,但不時會說出一些批判性的話語。
  「吾可不相信教會喔,神父。五百年前,教會為了統治全世界而把魔女定為大敵。教會之所以能以守護秩序的正義之姿君臨整個世界,也是因為有著魔女這種明確的敵對存在。若是有一天,魔女真的滅絕了,而教會手中擁有《零之書》的話……他們肯定會親手創造出一批魔女,只為襯托自己才是正義的一方。」
  「教會期望的是安寧與和平。教會之所以和魔女展開戰爭,是因為邪惡的魔女為世界帶來了恐怖與混亂的緣故,那只是無可奈何的舉措。」
  「教會是這麼告訴你的嗎?」
  聽見零的問題,神父有些神經質地皺起眉頭。
  「是過去所有的歷史這麼告訴我的──雖然討伐魔女和收回手抄本的任務,全都交由『悖德』負責,但是我也被指派了相同的任務。教會命我盡全力收回手抄本。從這道命令就能看出,教會將魔法視為極其危險的存在,這是相當正確的見解啊。」
  就在此時,地板上的門板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接著就打開了。
  我們三人同時閉上嘴,接著就看見克雷德從開啟的門戶中忽然冒出頭來,很吃力地把幾綑布搬上來。
  「哎呀,這麼晚才拿過來真是不好意思,這些是毛毯……」
  克雷德似乎有些困惑地望向神父。
  「那個……請問神父大人也留在閣樓,真的沒問題嗎?讓教會來的貴客在閣樓過夜,還是讓人有些過意不去啊……」
  「教會的成員均以清貧為榮,請別介意。我反而認為,若是有哪位神父不請自來,還占據一家之主的房間,應該回頭從實習生做起,重新學習教誨才是。」
  「話說啊,這傢伙本來應該在教會過夜的。只要仗著神父的身分,想在哪裡過夜都會有人收留,可是他還故意選擇待在這裡,所以你也不用太過在意啦。」
  「可是……那個……請容我大膽問一句,事後不會改口說我們愚弄了神職人員,藉機懲罰還是為難我們吧?」
  神父的表情微微僵住了。
  剛剛才聽見零說出「不相信教會」這種話,這時候連克雷德也對神父的清貧作風和誠實與否提出了質疑,想必神父一定坐如針氈吧。
  「我向神發誓,我對於你所抱持的情感,除了感謝之外還是感謝。」
  「這樣的話……嗯,那就沒事了。那麼,明天準備好早餐之後,我會再過來通知,請各位好好休息吧。」
  「──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克雷德轉身準備離去,卻被零喊住了。
  「是有關散布魔法的銀髮魔女的事情……關於那個魔女,還有『零之魔術師團』的傳聞,都是什麼樣的內容呢?」
  「什麼樣的……」
  「他們使用了魔法,對吧?是基於什麼原因,施展了什麼樣的魔法──你應該多少有聽到一些傳聞吧?」
  「這個嘛……多少是有聽說啦……」
  克雷德心有不安地將目光投向神父。
  神父迎著這道目光,只說了一句:「請照實說。」
  只有上半身冒出地板的克雷德,摸了摸邋遢的鬍渣。接著吞吞吐吐地開口:
  「我聽說那些人拯救了一個村子。據說村子裡發生了傳染病,能夠工作的人全都病倒了,雖然農作物已經成熟,卻找不到人手進行收割的樣子。這時候魔女出現了,用不可思議的力量幫村民收割農作物,所以大家也就不必挨餓了。不過嘛,想也知道,收割下來的農作物有一部份要當作稅金,繳納給教會……」
  我忍不住扶著額頭。
  「把魔女收割的作物交給教會啊……這也難怪會弄出狩獵魔女的風波了。」
  「因為魯多拉設有大教堂,虔誠的信徒也比較多。大概是某個村民說溜嘴,被人一狀告到教會去,才會鬧成現在這樣。也有人從村子裡逃走,不過都被教會騎士團抓住了……在魯多拉的市政廳前廣場上,還擺著屍體呢。」
  教會不但對魔女毫不留情,也對幫助魔女的人毫不留情。
  雖然教會對於遭到魔女誘騙的人們,總是展現溫情的一面,只是一旦演變成「從村子裡逃走」的狀況,就等同於坦承自己犯罪了。
  話雖如此,也不能保證留在村裡就能平安無事。
  要是教會找不到魔女,就會當作是村民將魔女藏匿起來,進而展開名為調查,實則拷問的搜查工作。
  逃走也是地獄,留下也是地獄──所以才沒有人願意和魔女扯上關係。
  即使如此,當時的狀況肯定是絕望到不得不求助魔女的力量吧。
  要照料一群無法動彈的病人,還有不早點收割就只能任其腐爛的農作物,再加上繳稅的壓力,又要張羅給病人服用的藥品。
  零偷偷瞥了神父一眼。
  該說不出所料嗎……神父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嗯,這也情有可原啦。畢竟神父的腦袋總是以「魔女等同於邪惡,絕不會行善」的前提在思考。
  神父對零也是一樣的態度,始終認為「這個人只是把邪惡之心隱藏起來」,疑神疑鬼。
  「大家都……應該是說,我自己覺得……其實魔女並不可怕,只不過是害怕被捲入魔女狩獵而已。不管魔女做了什麼事,都與我們無關啊。我這樣說好像有點狡猾就是了。」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留下這句話之後,克雷德就爬下閣樓了。
  「──你看吧。」
  零輕笑一聲。
  雖然只是毫無惡意,像孩子一樣的嘲笑,但是內容卻十分辛辣。
  「就連民眾也不相信教會。」
  
  
  3
  
  我在半夜突然驚醒,因為感覺到樓下有什麼東西在活動的氣息。
  天色依然很暗,還聽得見夜裡鳴叫的蟲聲。
  我才想著,這聽起來像是一隻很大的老鼠啊──這麼說來,這裡的確是有隻大老鼠。片刻之後,我才想起莉莉的存在。
  睡醒了就突然想喝水,於是我躡手躡腳從閣樓往樓下移動。這時零嚷起「吾的床鋪」之類的夢話,但是我當作沒聽到。床鋪也是有行動自由的。
  我取了支長柄勺,從廚房的水瓶裡舀了杯水,潤潤乾渴的喉嚨。
  雖然我在喝水時,莉莉的腳步聲不見了,但是當我開始移動,又開始聽見腳步聲。看來她是怕我會尷尬才刻意迴避吧──但是,一直跟在我後頭是怎麼回事啊?
  已經大半夜了,小孩子就快點上床睡覺啦。
  我停下腳步,突然回頭一看。只見一團白毛迅速躲進牆壁後面。
  「……是怎樣啊?」
  「沒事。」
  我嘀咕的聲音非常小,只是在自言自語而已,沒想對方卻回答了,害我嚇了一跳──原來如此,這隻老鼠的耳朵這麼靈敏啊。
  「妳沒見過其他墮獸人嗎?」
  她默默不語。不過應該是默認了。我以前也是那個樣子。
  我也保持沉默,過了一陣子……
  「……爸爸和媽媽呢?」
  莉莉出聲這麼詢問。
  「應該在睡覺吧。」
  「不是。」
  喔喔,她是在問我的父母啊。
  「應該還在村子裡活得好好的吧。」
  「你被他們拋棄了嗎?」
  「不是,我是自己主動離開的。因為我害他們生活攪得一團亂。」
  「……大哥哥害的?」
  ──大哥哥?
  啊,她是說我?是在說我嗎?喂,泰歐,你聽到沒?她叫我大哥哥耶。莉莉真是個明辨事理的好孩子啊。我在心裡暗爽個沒完沒了,真是沒出息啊。
  我嘆著氣輕撫泰歐的匕首。
  「你怎麼了?」
  看見我默默無言的樣子,莉莉戰戰兢兢從牆後窺探我的臉色。在幽暗的室內,她的雙眼好像發著紅光。
  沒什麼啦。聽到我這樣回答,莉莉擺動長長的尾巴,搬了張椅子小碎步跑到我的身邊,示意我坐下。
  ──放好椅子以後,自己又跑回牆壁後頭躲起來了。
  看她白天也沒有特別躲避的樣子……難道是父母不在身旁的關係嗎?我從善如流,在她準備好的椅子坐了下來,開始對莉莉談起我離開村子的始末。
  有群盜賊為了我的頭顱而出現在村裡,以及因此導致有人犧牲,還有我不顧雙親和村人的反對而離開村子的事情──莉莉一直坐在牆後靜靜聽我說,在我講完之後,她又從牆後稍微探出頭來望著我。
  「……你為什麼要離開呢?」
  「離開村子嗎?那是因為……呃……這個……大概是罪惡感吧。覺得自己實在沒辦法繼續待下去,所以我才逃走了。」
  「罪、惡、感……」
  不知道是不是聽不懂這個詞的意思,莉莉口齒不清地複誦了一遍。
  接著就突然開口:
  「莉莉啊,也覺得自己不能待在這裡。」
  並如此說道。
  「這似乎不是一個可以大聲交談的話題啊。」
  看見我站了起來,莉莉抖了一下肩膀,不過沒有逃跑的意思。於是我走到牆後,在那隻小老鼠身旁坐了下來。像這樣拉近距離後,我才發現莉莉小到可以讓我握在掌中。
  「爸爸喜歡媽媽,所以才會對莉莉這麼好,可是莉莉並不是媽媽的小孩……那個,你也知道吧?莉莉真正的媽媽是另一個人,她是被莉莉害死的。」
  這是白天麗莎跟我說過的事情。
  而且,莉莉也知道麗莎曾經跟我講過她的身世。
  我皺起鼻頭,嘆了口氣搖了搖尾巴。
  「妳的耳朵未免也太靈敏了。」
  「嗯,因為長得很大啊。」
  莉莉揪著耳朵給我看。
  「所以能夠聽到人家講的悄悄話喔,而且莉莉也有很多朋友……」
  朋友……?
  墮獸人怎麼可能會有朋友。
  雖然我心裡這樣想,但是我並不是那種雞蛋裡挑骨頭的怪咖。
  「所以呢?妳老爸在背後抱怨妳是個拖油瓶嗎?」
  莉莉聽了似乎很慌張,用力地搖著頭。也是啦,那個男人看起來不像這種人。話又說回來,我也不覺得那個媽媽會嫌棄莉莉就是了。
  「但是,他們最近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做什麼。好像怕莉莉會聽到,兩個人總是躲得遠遠地講話,而且,只要莉莉一靠近就不講了。」
  「身為一個墮獸人,妳應該有辦法在不被普通人發現的情況下偷聽吧?」
  莉莉再次搖頭。
  「莉莉不會偷聽。萬一聽到他們在講壞話,莉莉會很傷心。」
  「這樣啊。」
  「莉莉喜歡爸爸,也喜歡媽媽。可是呀,都是莉莉的錯,才害他們整天都要拚命工作。鎮上的人也一直說,趕快把那隻老鼠扔掉。還說爸爸媽媽本來是可以過上好日子的,但因為莉莉的關係,他們兩個人找不到好工作,過得一點也不幸福。」
  「不是吧,要是過得不幸福,早就把妳扔掉了。」
  莉莉愣愣地望著我。
  「那兩個人有什麼苦衷嗎?難道是中了拋棄妳就會死掉的詛咒嗎?」
  「……呃……大概沒有……」
  「那妳就不要胡思亂想啦。他們是自己願意當妳的父母,隨他們高興就好。」
  「可是,大哥哥卻……」
  「不是講過了……我那時候是自己『逃走』了。因為我承受不住罪惡感才逃出村子,我猜啊,我老爸老媽一定很火大吧。要是我現在大搖大擺地回去,可能會被老爸揍死,接著被老媽做成料理端給客人當晚餐吧……然後我的毛皮會被當成地毯,鋪在酒館的特等席上。」
  我覺得這番推測大概有五成機會成真,但是莉莉聽完卻眨了眨紅色的大眼睛,笑著回了句:「你在說什麼呀。」
  「現在我也一直在後悔,要是當初沒有逃走就好了。就像妳看到的,我現在已經長成一隻能夠嚇跑大多數盜賊的怪物了。要是我留在村裡,搞不好還能幫忙保護村子的安全呢──嗯……我也想過很多種可能啦。」
  「可是,莉莉一點用處也沒有耶……」
  「妳不是幫忙做了很多事嗎?」
  「只有這樣而已耶?」
  「這樣就夠了。妳已經做得比同年紀的小孩要多出三倍啦。」
  「莉莉,不是小孩子喔……」
  「不管怎麼看都是個小鬼吧。」
  話雖如此,但我並不清楚她實際上多大了……不過嘛,從外表來看頂多六七歲吧。講起話來也不怎麼流利。
  雖然在墮獸人當中,有些人到了成年以後也不怎麼會講話……但是那些人都擁有特殊的能力。
  「而且,該怎麼講……妳姑且也算是個墮獸人,所以只要妳再長大一點,連強盜都會被妳嚇跑喔。要是被妳的牙齒咬到,連我也會覺得痛呢。」
  「莉莉不會咬人。」
  她的語氣突然慎重起來,和剛才瑟瑟發抖的感覺截然不同,話中蘊含強烈的決心。
  「莉莉絕對不會咬人。因為和媽媽……和真正的媽媽約好了。」
  「……這樣啊。」
  莉莉站了起來。
  接著就一溜煙地跑掉,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謝謝你,陪莉莉說話。」
  只留下這句話,就再也聽不見莉莉的腳步聲了。



  第三章 漆黑村莊
  
  
  1
  
  隔天早上,是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
  天上的陽光實在太過強烈,因為昨晚那場大雨而濕透的地面,一下子就乾掉了。
  早餐是昨晚的剩菜,配上烤好的麵包及牛奶,相當豐盛。
  雖然很想悠悠哉哉享受早餐時光,但我們得在那個叫「悖德」的傢伙找到「零之魔術師團」藏身處之前,搶先抵達那個被魔女拯救的村莊。
  因為,或許能在那裡找到莎娜雷留下的蛛絲馬跡,而零也能追蹤遺留在當地的魔法氣息,進而找到他們的大本營。
  倘若一切順利,我們搞不好可以搶先「悖德」一步,找到那個地方。
  確實付清剩下的住宿費後,臨走之前我靈機一動,轉頭對著麗莎說:
  「就當作是餞別禮,妳能不能告訴我番茄燉菜裡用了什麼祕方?」
  麗莎先是愣愣地眨了眨眼,臉上露出又氣又笑的表情,作出驅趕動物的動作,直截了當地說:「慢走不送啦。」
  ──果然還是不行啊。
  我笑著聳聳肩,瞥了一眼還是躲在麗莎背後的莉莉。
  在我的注視下,莉莉有些不知所措,還是躲在麗莎身後不出來,只是擺動長長的尾巴權充道別的問候。
  看著莉莉令人不禁莞爾的舉動,我們輕輕笑了笑,離開了這間只有餐點堪稱一流的破爛旅店。
  
  「所以說,神父啊。曾與魔女接觸的村莊位於何處呢?你應該知道路吧。」
  「妳似乎貴人多忘事啊,我在白天可是一名盲人喔……況且那是個我從未踏足的村子,怎麼可能有辦法替你們帶路。」
  「語氣那麼臭屁,還不就是要承認『自己一點用處也沒有』的意思。」
  我小小地吐槽了一句,神父的手杖就猛力刺了過來。驚險地閃過攻擊後,我忍不住發出嘲笑,卻又被某種東西絆到腳,大大地摔了一跤。
  我忘了,神父的武器是由可變形成鐮刀的手杖,以及杖身延伸出來的隱形絲線,所構成的兩段式構造。我扯開纏在腳上的絲線站起來,又聽見神父嘲諷了句「真是難看啊」。
  「雖然沒辦法帶路,但是我從教會領取了一份地圖,上頭應該註明了前往村莊的路線才是。」
  這種事情拜託你一開始先講好嗎。我在心中暗自吐槽。
  「話說啊……我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在想了。為什麼我們非得和這傢伙一起行動不可啊?乾脆在這裡幹掉他不是簡單多了?」
  這裡又不像船上那樣,想要閃躲都沒地方可躲。雖然當前的目標一致,但是雙方對於手抄本的處理意見有所分歧。既然最後還是會成為敵人,倒不如一開始就先幹掉他,事情就簡單多了。
  然而,零卻從神父手中接過地圖,悠悠哉哉打開來研究,把我的不滿當作空氣看待。
  「在銀髮女性被視為魔女特徵的現在,神父的存在對吾輩有利。在還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就盡量互相利用,這不正是傭兵的做法嗎?」
  「妳說的也有道理啦……」
  「我事先聲明,只要你們對我露出一絲絲開戰的意圖,我便會立刻將有關零的情報全部上呈教會。這樣一來會有什麼後果,我想兩位還不至於蠢到無法想像吧?」
  我不禁皺起鼻頭。
  倘若神父不再包庇我們,向教會全盤托出的話,教會騎士團肯定會全力動員圍剿我們。到時候我們根本無暇顧及手抄本的下落了。
  「吾明白你的意思。到時候再看狀況應對就好。」
  「到時再看狀況……妳講得還真簡單啊……」
  我無力地垂下肩膀,零的嘴唇勾起笑容,望著我說:
  「靠你了呀,傭兵。」
  「只有這時候才會想到我啊……」
  「你在說什麼?吾時時刻刻都在依靠著你啊,就像現在也想讓你揹著走一樣。」
  「不要,太熱了。」
  「真無情啊……那麼,就讓神父揹吾好了。」
  「不要,太重了。」
  看著面無表情回答的神父,零露出了笑容。
  「神父啊,你還真是毫不留情地表露出惡意呀。以往那個心懷博愛的你,和現在充滿惡意的你──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呢?吾明明始終不曾改變,但是你卻判若兩人啊。」
  「兩者都是真正的我。人是有多面性的,面對不同的對象,態度自然有所不同。」
  「原來如此。或許人性正如你所說的一樣吧。倘若兩者都是真實的你,吾比較喜歡現在的你。」
  「妳這是在誘惑我嗎?」
  「當然不是。」零伸手拉住我的斗篷。
  「吾早已心有所屬,只是這個男人始終不願對我敞開心胸呢。要是有空誘惑神父,倒不如統統用在誘惑這個人身上。」
  這傢伙又開始口無遮攔了。
  要是我當真的話該怎麼辦?我如此心想,下意識地打探零的表情,只見零望著我調皮一笑:「當真也無妨喔。」
  我嘆了口氣,搶在兩人之前開始邁步前行。
  
  根據地圖判斷,從魯多拉出發前往目標村莊的話,徒步一整天大約可走完一半路程。
  若是利用馬車趕路,大概一天就能抵達了,可惜墮獸人的氣息會使馬受到驚嚇,所以我們只能選擇步行前往了。
  ──不過,好熱啊。真的有夠熱。究竟有多熱呢?我現在就連跟在步幅相對較短的兩人身後都覺得很吃力啊。想著想著開始覺得腿好沉,好像站不穩了。
  「傭兵啊……你沒事吧?從剛才開始你就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呢。」
  大概是覺得我的樣子太反常了,零停下腳步,憂心忡忡地抬頭望著我。
  「沒事……啊啊,不對,我可能撐不住了……對了,我想起來了……以前我還待在這個國家附近時,基本上都是晝伏夜出啊……這是我第一次頂著這種大太陽走遠路……」
  「嗯……不管怎麼想,你看起來的確不怎麼耐熱啊……」
  說出這番話的神父,自己也是穿著一身漆黑的神官服。黑色容易吸熱,所以這傢伙其實也相當煎熬吧。
  「嗯……似乎該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呢。」
  「就算妳說要休息……」
  放眼望去盡是一片荒地,就連可以遮陽的樹木也沒有。
  零攤開地圖,面有難色地喃喃自語起來:
  「按照地圖來看,吾輩走到晚上便會遇見一條小河,不過……現在似乎得先用水降溫試試。再這樣下去,傭兵會被烤熟的。」
  零說著說著,就打開水壺往我頭上淋。從我身上滴落的水珠,一碰到地面就嗤地一聲蒸發掉了。
  太陽,你會不會太認真了點……?
  「……吶,魔女。」
  「怎麼了,傭兵?」
  「之前妳不是說過,有什麼魔法可以操控天候嗎……?」
  就在不久之前,搭船遇上風暴的那時候。要是她真的能用魔法招來風暴,還是讓天上下點雨的話,那麼──
  「有沒有那種……可以涼快一點的魔法?」
  「……傭兵啊,你覺得會有便利到這種程度的魔法嗎……」
  「沒有吧……我想也是……」
  「──啊,吾想到了。」
  「居然有嗎!」
  零輕輕敲了一下手心,神父則是露骨地皺起眉頭。
  「你們竟敢在審判官面前,堂而皇之談起魔法的話題啊……」
  「好啦好啦,事態緊急嘛。神父啊,別說這麼傷人的話呀。在收穫之章中,有一項透過降低氣溫來保存肉類和蔬菜的魔法。那是一種牽涉到『空間』的魔法,所以無法一邊移動一邊冷卻物體,但至少可以讓身體感覺好過一點。」
  零一邊解釋,一邊走到道路外頭,用小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形狀標準而寬闊的大圓。在圓形的四個方位隨意放置石頭,把我推到裡面之後,她開始嘰呢呱啦地詠唱某種咒文。
  「收穫之章•第五頁──〈冷域〉!承認吧,吾即為零!」
  原先毛皮吸飽了太陽熱力,宛如地獄一般,此時卻感覺到陣陣涼風穿透其中。
  好涼爽。太陽明明還在頭頂上大放光芒,現在卻完全感受不到熱氣了。
  全身的體溫瞬間降了下去,昏沉沉的腦袋也逐漸清明起來。
  「如何?稍微好受點了嗎?」
  零這麼問著。但這不只是稍微──而是……這實在是……
  「超棒的──!舒暢到不行啊!甚至讓我覺得這輩子都離不開妳了!」
  「看到你這麼有精神真是太好了,不過,繼乾燥機之後又被當成溫度調節機啊……吾也稍稍覺得自己有些可憐呢……」
  「妳還不是一直把我當成毛毯和床鋪還有交通工具,虧妳還敢抱怨呢。」
  「吾就是可以。不過先別說這個──神父,你也一起進來,稍微讓身體休息一下吧。」
  「身為審判官的我,怎麼能接受魔女邪法施予的恩惠──」
  「那你就自己留在那裡吧。」
  零冷冷地拋下一句話,走進圓圈裡長舒一口氣。這時我坐在地上,身體已經冷卻下來,零理所當然地坐進我的懷中,滿足地感嘆道:「氣溫涼爽的時候,這裡就是最舒適的地方呢。」
  神父一臉不快地瞪著正在乘涼的我們──雖然他還綁著眼帶──並一步一步緩緩靠近這個圓圈。
  「這莫非是某種幻術?在這麼炎熱的環境中,只有劃入圓圈的範圍氣溫下降,實在太不合理了。換句話說,該不會一旦踏進那個圓圈,身體就感覺不到實際存在的溫度,最後活生生被太陽曬死,真是恐怖的──」
  「你真的很煩耶,那麼在意就進來看看啊。」
  我伸手抓住神父的衣服,硬是把人拖進圓圈當中。
  換作是平常的神父,才不會這麼簡單就被我抓過來,看來神父也被大熱天折磨得很慘啊。
  「你這傢伙!竟敢攻擊身為審判官的我──!」
  話才說到一半,神父就突然僵住了。
  他接著不快地皺起眉頭──
  「……感覺……真的……好涼快啊……」
  並如此說道。
  零既開心又自豪地笑了。
  「穿著那件黑漆漆的神官服,怎麼可能不會熱。你和傭兵不一樣,身上的衣服是能脫下來的,所以至少把上衣脫掉如何?」
  「服裝不整代表品格不正。無論身處何種狀況,我都不能容忍有損服裝整潔的行為。」
  神父在圓圈中坐下,將蓋在神官服上的遮陽用斗篷脫下來。
  他試著把手伸出圓外,滿心佩服地喃喃自語:「結界竟然也能封住冷氣。」
  「但是,這種現象背後究竟是什麼原理……到底是從哪裡製造出這些冷氣的?」
  「很簡單──只要接近死靈,就會感受到寒氣了,對吧?」
  哇啊……我有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

  我只想要身體的部分涼颼颼就好了,但是……
  「這個魔法是將飄盪在這一帶的死靈,召來一小部分,封在結界當中的魔法。因為這附近有大量死靈,只要吾願意,甚至能讓溫度降低到冰點以下──」
  「我休息夠了,差不多該出發啦。」
  「是啊,沒有時間在這裡逗留了。」
  我和神父同時起身,走出零所描繪的圓圈。雖然全身一下子籠罩在猛烈的熱氣之中,但至少比死靈的寒氣好多了。
  「怎麼?你們兩個害怕死靈嗎?這和死靈術稍有不同喔,只是把它們聚集起來關在一起而已,並不是操縱死靈去做什麼……」
  我們拋下試圖繼續解釋的零,心如止水地在道路上邁步前行。
  
  我們走了一整天,直到夜晚降臨。
  在野外露宿一夜後,隔天早上立刻啟程朝著目標村莊前進。正當太陽還高掛在天空,我估算大約在日落前就會抵達的時候,突然有個奇妙的東西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帳篷……?那是軍營嗎?」
  我瞇著眼看向道路的另一頭。那夥人腰上掛著劍,高舉繡有女神紋章的旗幟,看來應該是教會騎士團。
  在這個熱死人的天氣下,他們當然沒有穿著鎧甲,不過看起來還是熱得很難受的樣子。
  規模不大,總數頂多十人左右──照這樣看來,可能是從大部隊分出來的任務小組吧。
  他們的裝備有一輛馬車,和一匹拉車的馬。若是往常的我,肯定會繞道而行,但是神父一臉若無其事地走在道路上繼續往前直行,我也只好跟在他的後頭。
  隨後,不出所料。
  「你們幾個!不准再往前走了!我們是教會騎士團!」
  我們被一道粗暴的聲音喊住了。
  因為身上披著遮陽用的外套,無法一眼辨認出那件證明神父身分的神官服。對方大概覺得他只是個拿著手杖的盲眼旅人,沒注意到騎士團的存在,才會一直往前走吧。
  神父聞言停了下來,這時,一個看起來最為資淺的小夥子,從部隊當中氣沖沖地走了過來。
  「奉教會之名,前方的道路現在禁止通行。無論是誰都不准通過這裡!」
  「奉教會之名……?我沒聽過這種事啊……」
  「不管你有沒有聽過,總之禁止通行就是禁止通行。馬上折回去!」
  「喂喂,一個盲人好不容易長途跋涉來到這裡,你不覺得自己趕人的態度太蠻橫了嗎?好歹解釋一下理由,還不至於害你受罰吧?」
  聽見我從旁插嘴,騎士狠狠瞪了過來──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一下子,就被我的體格嚇到往後退了一步。
  「別擔心。這是我的僕從,他的教養相當好,沒有任何攻擊性。」
  誰是你的僕從啊!不過我好歹還有這點理智,知道不能在這狀況下講這種話。
  騎士聽了神父的解釋後,多少找回了一點氣勢,臉色難看地說:「我才沒有擔心。」
  「方便的話,可否請你說明無法通行的理由?我們無論如何都必須往這個方向走……」
  「不行!如果你們真的想過去,那就先回魯多拉一趟,拿到教會的許可再說。當然,教會是不可能發下許可的就是。」
  實在是耐人尋味。
  照地圖上來看,從這條路往下走就是那個接觸過魔女的小村了。教會騎士團特地堵住這條唯一通往村子的道路,未免也太小題大作。
  神父輕聲說了句「我懂了」,就突然把手杖尖端伸到騎士的眼前,神父歪著頭,對著慢了一拍才往後仰的騎士說:
  「雖然不知道這個是否能代替通行許可,但可否請你確認一下這個紋章呢?」
  「紋、紋章……?就算讓我看這種東西也……」
  騎士頓時臉色大變。刻在神父杖上的圖案是木柱與火焰──也就是象徵火刑的紋章。
  它所代表的意義只有一個。
  「你是──『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嗎!」
  「是的,雖然看來不像,但我姑且算是其中的成員。」
  「該死!主教閣下到底在想什麼啊!光是來個『掘墓人』就讓人受不了了,居然還多派了一個──!」
  騎士抓狂似的猛抓頭髮。
  「你們別鬧了好嗎!村裡的居民已經受了太多苦!就算是要懲罰,也已經遠遠超過他們的罪行了!你們到底還想要他們怎麼贖罪才行啊!」
  看見騎士激動的樣子,我們不由得面面相覷。
  這個人好像對「女神之淨火」相當不滿的樣子。
  「我不懂你說的贖罪是什麼……」
  神父的語調中帶著疑惑:
  「我只是為了調查案件才會前往那個村莊。雖然會向村民詢問案情,但是從未想過要將他們定罪。」
  「若是吾的記憶沒錯,那位『掘墓人』應該是被指派去討伐『零之魔術師團』的審判官吧?難道是那個人下令封鎖這條路嗎?」
  「別開玩笑了!這是教會騎士團自發性的行動。當然,我們也得到主教閣下的許可……雖然僅限於不妨礙到審判官行動的範疇內就是。」
  神父皺起了眉頭。
  「教會騎士團自發的……?為什麼要在這條路上……」
  「──你什麼都不知道?真的嗎?原來如此,『女神之淨火』的成員不會互相干涉行動啊。真是可喜可賀啊,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同類究竟幹了什麼事呢。」
  騎士刻意揚起嘴角。
  他試圖做出嘲笑的表情,但是眼中一點笑意也沒有。
  「我們怎麼能讓民眾過去……怎麼能讓民眾看見那種景象……!這條路的盡頭是一座地獄啊,而且這座地獄竟然是教會的人創造出來的。」
  在這個大熱天當中,騎士臉色發青,渾身顫抖。
  他似乎想抹去烙印在瞳孔中的恐怖光景,搖了好幾次頭。
  「……教會騎士團無權阻止審批官的行動。過去吧。然後好好地調查一番。」
  騎士輕蔑地對我們說:
  「如果你心中還有一點人性的話,事後你大概會在調查報告寫上『必須立刻將「女神之淨火」的成員全部處死』的結論吧。竟製造出那種慘況,到底那一方才是魔女啊……!」
  
  
  2
  
  聽完騎士近乎咒罵的話語後,我們繼續沿著道路前進。接近日落的時候,我們終於看見了目標村莊。
  不知是陽光太強,還是含有鹽份的海風造成的影響,魯多拉周邊連一座像樣的森林也沒有。在視野不受阻攔的平原上,遙遠的景物也能看得很清楚。
  遠處有一條水勢平緩的大河,有一座橋橫跨兩岸。從這裡就能看見,河岸這一頭有著廣闊的農田,而對岸有一處房舍密集的村莊。
  田裡不知種了什麼作物,似乎正好到了成熟的時候,乍看之下是個閑靜的村莊。
  ──如果去掉那些「漆黑」的異狀的話。
  整座村莊彷彿籠罩在一層黑霧之中。
  尤其是農田特別嚴重,像是打翻了墨水一樣漆黑。
  再加上一股濃烈的腐臭味。
  「感覺像是來到夏天的戰場啊……光是這股臭味就能讓人生病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便拿起布條掩住口鼻。
  零和神父也跟我一樣這麼做了。臭味就是強烈到這種地步。
  我們強忍惡臭往村莊走去,越是靠近,腳步便自然而然沉重起來。
  每踏出一步,就會響起啪嘰一聲踩碎蟲子的輕微聲響──有大量的蟲子在地上爬行,如果不願意踩到牠們,甚至一步都跨不出去。
  耳邊還能聽見昆蟲振翅的嗡嗡聲。
  籠罩全村的黑色霧氣的真面目,就是屍體上聚集的海量蒼蠅。
  沒錯,我們看見屍體了。
  為了尋找魔女的藏身之處,在經過「女神之淨火」的調查或是拷問之後的地方,就算出現一兩具屍體,也不足為奇。
  遺憾的是,農田裡的屍體數量甚至不只十具二十具。
  最為異常的地方,就是屍體的狀態。
  零靜靜地瞇起雙眼,絲毫不帶感情地嘆了口氣。
  「這還真是驚人……簡直像是孩童的惡作劇。怪不得有這麼多死靈啊。」
  「難怪教會騎士團也想把道路堵起來了……」
  教會騎士團評為「地獄」的這副光景。
  約有一抱大小,從一片焦黑的南瓜田裡,冒出地面的球狀物體──那是脖子以下全都埋進土裡的人類頭顱。
  因為天氣炎熱的關係,臉上的肉已經腐爛剝落,上頭還聚集了大量的蟲子,根本分辨不出面貌。
  像這樣的頭顱有好多個,全都密密麻麻排列在田裡。要是哪個旅行者無意中撞見,肯定會發出尖叫逃跑吧。
  「不單單是這樣,最近社會上提議把『女神之淨火』全員處死的聲浪也越來越大了,要是哪天被吟遊詩人看見這樣的景象,教會的惡名可就要傳遍全世界啦。」
  「居然將人類當成南瓜種進田裡。這種凶殘的手法已然超越惡俗的境地──甚至讓吾覺得這位審判官擁有魔女的天賦呢。雖說教會原本應該是個狩獵『這種魔女』的組織才對……」
  神父雙眼包覆在眼帶之中,所以看不見這副光景。即使如此,想必他還是能從這股惡臭,以及我們的話語當中,推測出現場究竟是何等慘況。
  神父並未回話,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
  忽然間,神父轉頭面向村莊的方向。
  大概是注意到有一道人影,提著裝滿水的沉重木桶,腳步蹣跚地從河邊朝這裡走來。
  身型非常削瘦,是個年輕女子。
  女子一直走到我的眼前,才發現有其他人的存在,便朝著我們露出笑臉。
  「哎呀,幾位是旅人嗎?不好意思,我剛才走神了呢。因為忙著打水的關係。」
  按常識判斷,這是極為普通的問候,但是按現況判斷,實在太過異常了。
  在這個狀況下,怎麼有人還能笑著向別人打招呼──
  「那個,請幾位稍等喔。我得先送點水才行,畢竟今天很熱嘛。」
  說完之後,女子便把桶裡一半的水往田裡──往埋在田裡的人頭灑下去。接著在把剩下的水,用長柄勺倒進屍體的嘴裡。
  「妳在……做什麼……」
  「就像你看到的啊,我在餵水。要是喝不到水可是會死掉的。」
  啊哈哈。女子發出笑聲。
  她空洞的雙眼布滿血絲,眼皮浮腫,臉上還殘留著淚水流淌的痕跡。
  全身沾滿泥巴,也染上了屍臭味,破掉的血泡將雙手弄得一片通紅。應該是她提著沉重的水桶,一天要在河邊和田裡來回好幾次的緣故吧。
  「審判官大人告訴我,只是餵水沒有問題喔,還說農作物就是要澆水才行嘛。所以呀,我才會像這樣打水過來給他喝。其實我很想幫每個人打水,可是我只有一個人,實在辦不到呀,所以只能替丈夫打水了。」
  女子邊說邊輕撫頭髮的那具屍體,和周圍的屍體比較起來,狀況的確好多了,看起來簡直像是剛剛還活著一樣。
  於是我察覺到一件事。
  審判官並不是把屍體埋在田裡。
  而是把人活生生埋進去等死。
  但這名女子無法接受丈夫的死,於是神智不清地持續替那具屍體打水。
  「──原來如此,地獄啊。」
  我反芻著教會騎士團所說的話,望向僵在原地默默不語的神父。
  「喂,神父大人啊。這就是教會的方針嗎?還是說,這是『掘墓人』的個人嗜好?」
  「單就討伐魔女的行動而言,我沒有指責『悖德』的權力。因為若是錯放一位魔女,可能造成上千民眾的犧牲。為了預防這種後果,我們並不會吝惜百人的犧牲,這就是審判官的行事原則。」
  「為了討伐魔女啊……就我看來,這只像一場打著『討伐魔女』的名號,滿足個人『殺人欲望』的行動啊。」
  我環視這座「種植人類的農田」。
  「有權判斷對錯的人不是你。沒想到一個渴求鮮血的傭兵,竟然試圖批判我等的做法。」
  雖然他回答得很平淡,語調卻帶著悲痛,很明顯能夠感覺出來他自己也沒辦法接受這個狀況。
  「──神父大人?」
  原先臉上浮著空洞笑容的女子,眼神一下子恢復了光彩。
  那雙眼睛直直望向神父,接著就突然丟下手上的木桶,抓著神父苦苦哀求:
  「請您……請您原諒我們好嗎……!我們真的不認識魔女啊!因為魔女說要幫我們收割作物,所以我們也沒多考慮就讓魔女幫忙了!我們沒有隱瞞,全都照實說了啊……!大家都知道錯了,已經悔改了!所以請您⋯⋯!請您──!」
  救救我們……女子低聲呢喃。
  只是不斷重複哭喊著救救我們、救救我們。她的雙腿一軟,癱坐在地上抽泣。
  水、血和泥土混在一起,讓地面變得泥濘不堪,而女子似乎恍然不覺,依然低下頭去磨蹭地面。
  「我看不下去了……」
  我靜靜地別過頭去,而零也同意的附和了聲。
  「實在是讓吾看不下去了──別再賣弄拙劣的演技了,莎娜雷。」
  「什──!」
  什麼!當我失聲驚呼的同時,抓著神父哀求的女子,突然停止哭泣了。不僅不哭了,甚至連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女子的身體一下子向旁邊倒去,神父連忙抱住她的身體。
  「……好冰。」
  神父按捺著驚愕,緩緩低喃。
  被神父抱在懷裡的女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絲生氣。
  完全看不出前一刻還在活動說話的樣子,渾身鬆軟無力的那副身軀,毫無疑問地就是一具屍體。
  「──真過分,居然說是拙劣的演技啊。這問候真令人不置可否呢。」
  嗤嗤。這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宛如草葉摩擦般的笑聲。
  不是從女子身上發出來的。
  而是所有埋在田裡的屍體,一起發出嗤嗤、嗤嗤的笑聲。
  其中有一具屍體,轉動濁白的眼珠望著零說:
  「我只是以一介死靈術師的身分,將死者的意志轉達給現世的活人而已喲。剛才的言行,確實是那名女子想要表達的言語和行動喔。如果她在死去之前見到你們,肯定也會說出一樣的話,做出一樣的行動呢。」
  真的好可憐喲。這次又換成另一具屍體勾起嘴角竊笑。
  是剛才莎娜雷餵過水的那個年輕男子的屍體。
  「你們能夠想像嗎?這個男人是自己動手挖出埋葬自己的墓穴耶,就為了保護心愛的妻子。你們一定很想知道詳細經過吧?一定很好奇吧?這可是即將『在全世界廣為流傳的教會祕聞』呢。為了讓世人看清教會有多麼殘酷,我等『不完整之數字』在世界各地不斷替教會宣傳呢。你們不覺得,就算在『女神之淨火』的斑斑劣跡之中,這也算得上是特別駭人聽聞的案例嗎?」
  「妳這個……!」
  零默默地制止了打算起身的神父。她的意思應該是「不要隨之起舞」吧。因為我們已經明白,莎娜雷是那種喜歡惹人生氣來取樂的人。
  「挖墓穴吧。審判官這樣告訴村民。」
  另一具屍體以沙啞的聲音這麼說。
  「她說,作為與魔女合作的懲罰,必須付出半數村民的性命。」
  又換成另一個屍體開口。接著又換了一個,然後一個接一個,以接力的方式陳述教會的所作所為。
  「而她又告訴村民,剩下的那一半要負責挖掘犧牲者的墓穴。存活下來的人,必須聽著犧牲者逐漸走向死亡的痛苦哀號,好好懺悔自己的罪孽。」
  「被埋進土裡的人,全都是病人或老人,也就是村裡的弱者。」
  「男人的妻子身體不好,也沒辦法生孩子,於是妻子被選為活埋的人選,而這位丈夫不願接受,選擇自己代替妻子接受活埋。」
  隨後,說話者又回到這個削瘦的女子身上。
  從神父的懷裡無力地挺起身子,莎娜雷用沾染泥土的手指,輕撫神父的臉龐。
  ──簡直就像個不停換玩具遊玩的小孩子一樣。
  對莎娜雷來說,人類的屍體或許不過就是一種道具吧。
  雖然我心裡明白,但是親眼看到屍體遭到玩弄,還是無法按捺心中的憤慨。
  嫌惡、憎恨以及不快──在這片沉重的氛圍之中,只有莎娜雷樂在其中,甚至還以充滿哀傷的誇張語氣,彷彿歌唱一般繼續述說這場悲劇。
  「女子淚如雨下地抓著男子不願放手,而男子卻笑著安慰女子。看著這樣的兩人,審判官笑了出來。接著便鬆口表示『妳可以給他喝水喔』,只授予了這名妻子可以自由送水的權利。於是女子拖著病體,拚命地為男子送水喝。一開始她也會幫其他村民送水,但是體力一下子便負荷不住了呢。」
  我眺望著整片田地。
  埋在土裡的村民,數量接近百人。
  一個身體孱弱的女子,怎麼可能有辦法讓所有人都喝到水。
  「第一天晚上,四處響起懇求的聲音──求求妳幫我逃出這裡吧。第二天晚上,變成了痛罵和怒吼──妳怎麼能只顧自己的丈夫啊,我要詛咒妳!第三天晚上,只剩下呻吟聲,已經有一半的人死了。第四天晚上,女子終於倒下了,再也沒有人替男子送水。隔天男子也斷氣了。第五天的晚上過去之後,你們終於來到了這裡。」
  教會騎士團那些人,肯定看見了埋在田裡的那些人向他們呼救的樣子吧。但是教會騎士團沒有權力干涉「女神之淨火」審判官所下達的指令。
  「你們可不要誤會呀!這全都是審判官憑藉自己的意志做出的事情喲。這就是審判官在世界各處,打著搜捕魔女的正義之名的所作所為呀。吶,神父大人啊,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你。拯救村莊免於挨餓的魔女,以及為了誅殺那名魔女,虐殺了村民的審判官,究竟那一方才是禍害呢?」
  神父咬牙切齒,甚至都發出沉鈍的聲響了。
  我本來以為他會痛斥魔女本身就是一種禍害,但沒想到莎娜雷說的話,好像對他「滿有效果」的。
  「吶,這下子你明白了嗎?守護世界秩序的教會已經扭曲了,一定要有人將它導正才行啊。那麼,誰有能力對抗教會呢?除了『我們這些魔女』之外,就沒有其他人選了吧?」
  「──無聊的開場白就到此為止吧,吾聽得有些不耐煩了。」
  零這番冷冽的話語,讓莎娜雷立刻閉上了嘴。
  「為了守護千人,不惜犧牲百人也要狩獵魔女──這是教會從五百年前堅守到今天的理念,也極為合理。到現在才批評這種做法『過於殘酷』,根本就像個不通世事的小鬼。古老的魔女絕不會說出這種話來。」
  「……怎麼啦,零?難道妳站在教會那一邊嗎?」
  「真是愚蠢的問題啊。吾只會站在自己這一邊,而凡是與吾為敵者,無論是教會抑或是魔女,吾都不會手下留情──做好覺悟吧,不配稱為魔女的『速成魔法師』啊。無論妳擁有何種理想,懷有何等夢想,都不可能實現。吾送妳一段預言吧。捨棄人身的妳,將會徹底體驗人身無法經歷的痛苦而死。」
  那張令人膽顫的美貌,平靜無波,彷彿可使人血液凍結一般。
  她的語調並不激烈,但是渾身散發出的壓迫感,甚至令人難以呼吸。
  面對此等壓力,莎娜雷僅僅一笑置之。
  在此同時,所有埋在田裡的屍體也一起發出嗤嗤、咯咯的刺耳笑聲。
  太陽落到地平線上了,夕陽將世界映成一片紅。
  黑色的田地宛如火紅燃燒,那些身在其中咯咯發笑的屍體,看起來就像受到地獄業火燒灼的亡者。
  「講得好像是我在『謀劃』什麼一樣,真是太可笑了。這是時代的大勢呀,零。戰爭的火種早已散滿了整個世界。在威尼亞斯王國掀起的魔女叛亂、魔法國家的誕生,以及那個國家的和平與魔法的便利性。不管教會如何努力封鎖訊息,傳聞仍舊會流往其他國家。對於這些火種,我不過是稍稍煽動了一下。不久的將來,這些火種就會延燒成戰爭的熊熊烈火──『魔女真的是壞人嗎?』現在甚至在酒館裡都能聽見有人討論這樣的話題呢。」
  教會不斷狩獵魔女,導致魔女的人數大幅減少,所以民眾也鮮少有機會親身體驗到魔女的恐怖。
  即使如此,教會仍然持續狩獵魔女。打著狩獵魔女的名號殘殺民眾。
  這樣一來,對於教會的教誨抱持疑問的人越來越多,也不讓人意外啊。
  「反觀,教會的恐怖卻是近在眼前的現實呢。沒錯……『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就是很好的例子,大家都很害怕他們呢。對了對了,神父大人。」
  神父抱在懷裡的屍體,再度生硬地活動起來。
  看著這張笑臉,神父身體有些僵硬,但他還是沒有放下女子的屍體。真是個虔誠到骨子裡的神職人員啊。
  「多虧你在黑龍島殺了阿爾耿忒──殺了那個弱小又保守的魔術師,公主殿下才會成為我的人偶喲。因為你們似乎有所誤解,所以我覺得非得解釋一下才行呢。公主殿下是自願將身體出借給我的喲。為了殺死阿爾耿忒的仇敵,為了毀滅教會的緣故呢。」
  我在內心暗自唾罵,靜靜地伸手按住眉間。
  難怪莎娜雷會放心離開公主的身體,跑來附身在屍體上啊。
  這真是再諷刺不過了。
  「女神之淨火」狩獵魔女的行動──也就是教會發起的魔女狩獵,不知不覺成了一種增強「不完整之數字」戰力的惡性循環。
  而這種循環一旦成形,就很難打破了。
  「如果『速成魔法師』在世界各地拯救了民眾,會發生什麼事呢?如果在民眾面前使用了便利的魔法呢?若是為了討伐那樣的魔女,教會讓無辜的民眾受盡折磨,又會如何呢?民心究竟會倒向哪一方呢?而這些民眾如果學會了魔法,又會發生什麼事呢?──若是因此導致戰爭爆發,到底哪一方會獲勝呢?吶,零呀,妳覺得呢?」
  
  ──妳不覺得世界將會改變嗎?
  
  她最後留下了這句話。接著所有的屍體全都不再活動,也不再說話了。
  回過神來,才發現太陽幾乎沉入地平線,四周變得十分昏暗。
  零嘆了一口氣,這也是「事情告一段落」的訊號。
  「說完自己想說的話就跑了……這個該死的女人真的很無聊啊。」
  在我罵完的同時,神父便抱著女子的屍體站了起來,默默不語地朝著村裡走去。我也深深嘆了口氣,帶著零跟在他後頭。
  過橋之後來到一處占地不大的廣場,一棟棟寒酸的木屋以廣場為中心,排列在一起。
  失去半數居民的村莊十分寂靜,從每一棟屋子的窗戶窺探著我們的眼睛,全都充滿了恐懼與猜疑。
  ──這時,神父深深吸了口氣。
  「請聽我說!村裡受到魔女汙染的各位居民!我是由魯多拉大教堂的主教閣下派遣而來,隸屬於『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由於眾多可敬的村民選擇了自我犧牲,這個村莊已經得到教會的原諒,再也不必背負任何罪過了!」
  四處響起村民竊竊私語的聲音。
  神父繼續說下去:
  「因此,首先我們該做的,就是透過女神所訂定的儀式,讓那些因為狩獵魔女而喪命的殉教者,得以前往神的國度!」
  「喂喂喂!你這樣自作主張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沒有問題。『女神之淨火』並沒有限制成員之間的規定。『悖德』宣告村民必須贖罪,而我赦免了他們的罪過。僅此而已。」
  接下來神父沉默了一段時間,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首先,有一個人走了出來。然後村民一個接著一個紛紛走出家門,惶惶不安地開始聚集在神父面前。
  「……可以嗎?我們真的可以把人挖出來嗎……?可以把他們埋進墳墓了嗎……?」
  一位村民如此詢問。
  而每一位村民都帶著疲憊的神情,面無血色,渾身不住顫抖。
  遭到活埋的村民接近百人──在這樣的小村裡,居民幾乎都互相認識,多少都有點親戚關係。所以這些存活下來的人,日日夜夜都得聽著那些怨懟哀號,精神早已瀕臨崩潰。
  「上次來的審判官,警告我們絕對不能把人挖出來……也不准我們離開村子……她說要是有人違反禁令,剩下來的人統統都要被連帶處死……」
  「神父大人啊,要是我們把埋在田裡的人挖出來,不算犯禁,也不會被責罰嗎?」
  「不會的。我向神發誓。」
  神父加強語氣肯定。
  原本如驚弓之鳥般的村民,似乎稍稍放心下來了。
  「即使有人對我的裁決有異議,認為這座村莊仍未洗清汙穢,教會騎士團也會為你們撐腰。只要讓人去通知主教閣下,教會騎士團馬上就會趕來保護你們。」
  說到這裡,神父很明顯地放鬆下來。
  他露出和煦的笑容,同時以哀傷的眼神望向懷中的女子。
  「首先,我們就從埋葬這名女子開始吧──可否請各位帶我前往墓地呢?正如各位所見,我的眼睛有些不太方便。」
  
  
  3
  
  我們與村民合力把所有的屍體挖出來,遷移到墓地的作業,似乎要一直忙到天亮的樣子。
  而且一開始,那些村民還是不敢參與埋葬作業,直到看見我和神父真的把屍體挖了出來,開始忙起埋葬工作之後,村民們才陸陸續續動手幫忙。
  為什麼我非得幹這種苦差事呢?雖然腦中也湧起這樣的問題,但是在場體力最好的我要是袖手旁觀,反而會讓我感覺坐立難安啊。
  算了,反正神父已經寫了封信,讓人送去守住道路的教會騎士團那邊了。到了明天早上人手應該就會變多,屆時我們就能功成身退。
  村民看著盲眼的神父竟然願意和自己一起幹活,也對他的觀感稍稍改變了。
  於是,他們娓娓道來──
  
  「那時,村子裡好多人病倒了,使不出力氣啊。結果有一群人突然出現在村裡,跟我們說可以幫忙。大概有五六個人吧……他們自稱是『零之魔術師團』,本來還以為是在開什麼惡質的玩笑呢。所以我們才會告訴他們,『要是有人能幫忙解決問題,就算是惡魔,我們也願意答應』。」
  
  「他們都是好人啊。還願意跟我們一起吃飯呢──銀髮的魔女?喔喔,是那位『零之魔術師團』的大人物吧?聽那些魔女說,那可是一位超級大美人喔。雖然我們都沒見過啦,如果有機會能見上一面就好了……」
  
  「在那條河的上游,有一座古老的神殿。很久很久以前,那裡供奉著水神。教會騎士團跟我們說,那裡就是魔女的根據地,叫我們替騎士團帶路。可是啊,村裡沒有人知道怎麼樣才能走進神殿。因為神殿在洞窟裡面,就算往洞裡走,也會不知不覺就走到洞外……結果他們反而還說,是我們故意把魔女藏起來。」
  
  看起來有參考價值的情報,大概只有這幾個吧。
  約有五六名成員的「零之魔術師團」。
  他們的首領叫作「零」。
  而在此獲得的新情報,也只有他們的根據地似乎在一座古老神殿這點而已。
  剩下的幾乎都是在抱怨教會有多可恨,被審判官殺死的那些人有多善良,還有他們的生平等等,不過神父沒有露出半分不耐,依然用心傾聽村民說話。
  零隨意聽著那些村民的傾訴,也沒有動手幫忙,只是獨自出神地站在離墓地稍遠的地方。
  「這下子教會完全變成壞蛋啦──這不就正中『不完整之數字』的下懷嗎?」
  我趁機休息一下,特意跑去找她搭話。
  「不盡然。雖然給予他們痛苦的是教會,然而拯救他們的也是教會中人。原本教會就是兼具兩面性的組織,他們利用恐怖來統治世人,同時也基於慈悲來救濟世人。」
  零注視著神父的背影,他正與村民一起忙著埋葬屍體。
  「傭兵啊,吾呢,雖然不信賴教會,但也不覺得教會不好。」
  「哦──?妳明明是個魔女耶。」
  「『正因為吾是魔女』啊。在許久以前,教會是一種保護民眾不受『濫用魔法製造混沌之人』侵擾的存在。喜愛和平的魔女也會協助他們,甚至為魔女狩獵貢獻一份心力。後來才演變成今日這種『讓願意順從的魔女免受極刑,為教會所利用』的方針吧。」
  「從『協助』變成『利用』啊,兩者的關係還真是扭曲了不少。」
  「五百年相當漫長啊,自然會有不少事物隨著時間扭曲吧。即使如此,這個世界的秩序仍然是教會開創,也因此得以維繫。教會向民眾傳播學問,築起足以逼退野狼或土匪的城牆,使病人有藥可醫,使飢餓的人有食物可吃。當初若是徹底奉行個人主義與實力至上的魔女贏得戰爭,世界肯定會比現在更為混沌晦暗吧。」
  零竟然對教會抱持著這麼正面的看法,老實說讓我滿意外的。
  大概是從我的表情看出了端倪,零聳聳肩補充了一句:「但也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呢。」
  「因為教會實在過於龐大,無法跟上時代變遷的腳步,現在仍舊堅守著五百年前的秩序與正義。教會本身毫無改變,所以世界一旦產生變化,就會形成一道鴻溝,不知不覺讓整個組織產生扭曲──而『不完整之數字』就抓準時機,乘虛而入。」
  教會持續了五百年的統治,而民眾對於統治開始產生厭倦。
  此時,「對民眾有益的魔女」粉墨登場了。
  在威尼亞斯王國引發戰爭的「邪惡魔女」,被「正義魔女」打倒的結果,就是讓民眾心中對於魔女產生截然不同的看法。
  威尼亞斯王國當中,聚集了許多渴望學習魔法的人,也引來一批希望從魔法謀得利益的掌權者,但同時也招來反對者的聲浪──身為威尼亞斯王國魔法師領袖的阿爾巴斯寫來的信中,也有提及這一點。
  現在教會的勢力,確實遙遙凌駕於魔女之上。
  但若是放任「不完整之數字」暗中推波助瀾,散布教會的負面消息,不斷宣傳魔女的善行,總有一天勢力版圖肯定會逆轉。
  「話說啊,教會不是已經統治世界長達五百年了嗎?我覺得『不完整之數字』的謀畫,不可能這麼簡單就達成。」
  「你說的也沒錯。在魔女累積的力量足以打破平衡之前,教會大概就會率先發動大規模的魔女狩獵了──一旦到了這個地步,就會引發戰爭。」
  「就算妳沒有和教會發生衝突,也會變成這樣嗎?」
  兩天前,在克雷德與麗莎的破爛房子裡遇上麻煩時,零曾經解釋過前後因果。只要零與教會正面交戰,就會掀起教會與魔女的戰爭。
  「引發戰爭的原因不是只有一種。即使吾與教會正面衝突,也不過是把開戰的時間提前一些罷了。若是放任『不完整之數字』恣意妄為──不對,就算沒有他們介入,只要魔法開始廣為流傳,總有一天一定會引發戰爭。就像星瞰之魔術師阿爾耿忒,在黑龍島上經由實驗所觀測到的一樣。」
  「就是為了不讓事情變成那樣,妳才會從洞窟裡跑出來吧?不過嘛,相較於未來的戰爭,更需要擔心的是眼前的敵人。也就是可能躲在神殿裡的『零之魔術師團』……」
  畢竟我們來到這個村莊,原本就是為了追蹤魔法的氣息,進而找到「零之魔術師團」的藏身之處。
  雖然不知道找到以後,零會怎麼處置那些人,但是最重要的是,我們必須搶在「悖德」審判官之前,拿到《零之書抄本》才行。
  ──原本的計畫應該是這樣啦。
  「魔女的氣息總共有五個,也和村民的證詞一致──但就在剛才,這些氣息統統消失了。」
  「……被人殺了嗎?連妳的冒牌貨也是?」
  「嗯……吾的冒牌貨啊……」
  她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我靜靜凝視著她的側臉。
  「沒什麼。」零察覺到我的目光,揮了揮手說道。
  「只是覺得有些耐人尋味罷了。魔女的傳聞全都是源自於這個村子,但就連這個村子的居民也不曾親眼見過『零』這名魔女。一切都是傳聞──只存在於謠言中的人物。你有沒有聯想到什麼?」
  「十三號……?」
  「誠然。過去十三號在威尼亞斯王國,為了在背後操控魔女,創造了『那位大人』這種只存在於概念上的人物。和現在的狀況極為相似呢。」
  「也就是說,那個『冒牌的零』並不存在啊?」
  「情報太少,吾還無法斷定。那個人也有可能就在神殿之中──總而言之,吾似乎有些小看『女神之淨火』的樣子呢。雖說只是速成的魔法師,但是那位審判官竟能如此輕鬆就同時殲滅數名操控魔法的魔女啊。」
  「要是手抄本被審判官拿走了,大概會被送往大教堂吧──妳應該不會跟我說,妳打算去襲擊大教堂將手抄本搶回來吧?那未免也太衝動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呢……的確太衝動了。必須好好想個計策才行啊……」
  「我覺得光靠我們兩個人,實在沒辦法對教會做什麼耶……」
  大教堂隨時都有教會騎士團負責警戒,而且若是想搶回《零之書抄本》,那麼暫時與我們聯手的神父,自然也會變成敵人吧。如果沒有做好讓全世界陷入戰火的覺悟,跑去幹這種事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不過……」零輕輕摸著線條完美的下巴接著說道:
  「『悖德』之所以能夠找到『零之魔術師團』,拿到手抄本,全都是因為莎娜雷提供情報的緣故。可是實在很難想像,那傢伙這麼做只是為了『把手抄本送給教會』呢。若是審判官順利完成任務,『不完整之數字』等於是白忙了一場,毫無利益可言。」
  「讓教會喪失權威──這才是他們本來的目的吧?的確,要是教會順利完成任務,那麼他們故意引發這場事件,一點意義也沒有。」
  「一定有什麼問題。一定還有什麼企圖……」
  就在這時候,我聽見了馬嘶聲與馬車的聲響。
  好像是教會騎士團抵達了。
  在送信的村民帶領之下,大約十人的教會騎士團陸續集合在墓地之中。上次攔住我們的那名教會騎士,直直走向神父。
  「聽說,審判官施以懲戒的村莊,得到了另一名審判官的赦免啊。」
  「雖說目的是為了殲滅魔女,但對於『悖德』做出的脫序行徑,主教閣下也深感心痛。」
  聽見神父這麼說,騎士很明顯地鬆了一口氣。
  看來他們對於教會的不信任,多少減緩了一點。
  「話說回來,貴團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才抵達呢。我原以為能在天亮前見到諸位……」
  「我們這邊也出了點亂子啊。那個叫作『悖德』的審判官──聽說她搗毀了魔女的藏身處,卻沒有找到首領的樣子。而且拷問過被捕的魔女,還是問不出情報,又再次展開魔女狩獵行動了。」
  「你說什麼……!」
  神父驚愕地反問回去。而我皺起眉頭望向零。
  「魔女不是全都死掉了嗎?」
  「氣息確實都消失了。也沒有感受到有人從神殿移動到外頭的氣息,所以應該沒有漏網之魚才對──」
  零說到一半就停住了,似乎想通了箇中奧妙。
  「只存在於謠言中的人物……換言之,就是一個『無法捕捉的敵人』……原來如此,打著這種算盤啊。光就陰謀這方面來說,那個女人真是出類拔萃呢。」
  嘴角微微上揚,零一臉苦澀地笑著。
  「教會騎士啊,吾想確認一件事。應該沒有人親眼目睹那個『零』逃走的樣子吧?」
  「是、是啊……根據我們得到的報告,的確是『沒有』。」
  沒有人見過「零」,那個人也不在神殿裡──似乎與零所說「原本就沒有這號人物」的假設相符。而且看起來,零似乎是百分之百肯定了。
  「──那麼騎士啊,吾告訴你一件好消息吧。」
  零突然脫下兜帽。
  我甚至來不及制止,那頭垂落腰際的銀色長髮與魔性的美貌,就這麼攤在陽光底下了。而看見這副面貌的騎士,臉色越來越難看,驚恐不已。
  「吾就是你們要找的零。前陣子被『隱密』審判官發現之後,就被拘禁在他的身邊。你就這樣報告教會,讓他們立刻中止魔女狩獵吧。」


  【幕間 禮物】
  
  
  自稱「悖德」的這名審判官,利用金錢找來曾經落草為寇的人,或是傭兵集團等等,僱用了一大批暴力人士為自己辦事。她以「走狗」這種侮辱性的詞彙來稱呼這些人。
  「走狗」必須負責各式各樣的工作。
  包含護衛「悖德」所乘坐的馬車、搬運重物、各類雜工、收集情報等等──個人名下不持有資產乃是「女神之淨火」的慣例,可是不知為何,「悖德」卻擁有充足的資金豢養這些「走狗」。
  發現魔女藏身之處,將敵人予以殲滅的「悖德」,十分憤怒地對「走狗」下達命令:
  
  「統統去收集情報。只要是有關銀髮魔女的消息,不論大小都要給我翻出來。」
  
  帶回情報的「走狗」,能夠得到特別豐盛的獎勵。所以這些「走狗」全都摩拳擦掌,仗著教會的威名四處打探情報。
  其中一人,聽到了某個傳聞。
  有間收留銀髮女子過夜的旅店遭人告發,卻被神父以「這是我的隨從」而打了回票。
  搞不好還挖得到更多情報?「走狗」滿心雀躍走向魯多拉城外的破爛房子。
  招來幾名同伴,強行破門進入後,發現裡頭有一隻噁心的怪物。
  突然看見一隻巨大的白色老鼠,任何人都會起雞皮疙瘩吧。
  「走狗」抓起手邊的椅子,扔向一臉害怕試圖逃跑的老鼠。響起「吱!」的一聲,老鼠倒下了。正打算給牠一個痛快時,突然有個男人衝出來撲在老鼠身上。
  「住手,不要打我女兒!」
  男人放聲大喊。緊接著又有一個女人,從裡頭的房間跑出來發出慘叫:
  「克雷德、莉莉!──你們這些人到底是怎樣!想要搶錢也搞錯房子了吧?如果要搶,就去搶更有錢的人家啊!」
  「我們才不是強盜,這是教會的聖務啦。兩天前,你們讓魔女在家裡過夜了對吧?我本來還以為是多麼膽大包天的傢伙呢,結果只是飼養墮獸人的夫妻啊,這下我也明白你們為啥會墮落了。」
  「而且還是隻老鼠……!有夠噁心,老子最討厭這種東西!」
  「走狗」當中的一人不屑地唾罵,用力踹著保護老鼠的男子側腹。「爸爸!」老鼠發出尖細的哀號。而這群「走狗」看見男人無論如何都要保護老鼠,就肆無忌憚地痛毆辱罵這個男人。
  棒子打中額頭破了皮,滴下的鮮血打溼了老鼠的白色毛皮。
  「別打了!爸爸,流、流血了……這樣會死掉……會死掉啊……!」
  「為什麼要對我們家的人動粗!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啊?突然闖進來,還說這是教會的聖務?如果是關於銀髮女人的事情,她只不過是神父的隨從而已!那位神父大人已經保證過了,那個人並不是魔女啊!」
  「這種事情不是我們能夠判斷的。要辯解的話,妳自己去跟審判官辯解。」
  女人聞言臉色發青。
  對方可是鼎鼎大名的「掘墓人」,聽說要是被帶到那位審判官面前,無論知情與否,最後都會被拷問到死。
  「喂,你們要玩到什麼時候!趕快把這兩個人綁一綁帶到馬車上。那隻老鼠就丟在這裡了,如果讓審判官大人見到這種東西,連我們都會沒命。」
  其中一個「走狗」把手伸向動彈不得的男人,抓住他的頭髮就往外拖去。
  「不可以!爸爸!」
  為了不讓父母被帶走,老鼠抓住了打算把父親拖到屋外的「走狗」的手臂。
  就在這瞬間。
  「搞屁啊──不要碰我!」
  用力握緊的拳頭,重重打在老鼠的臉頰上。嬌小的身軀就這樣被擊飛,滾落在地板上。
  「嗯……呃……唔……」
  「莉莉!你快點躲起來,我們不要緊的!」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媽媽!爸爸!」
  她在地上匍匐,想要往父母身邊移動,但或許是頭被重擊的緣故,她連站都站不起來。
  嬌小的老鼠被留在破爛房子裡,「走狗」合力把這對夫婦拖到了外頭。
  孤伶伶留在原地的老鼠──莉莉獨自哭個不停。墮獸人的眼睛流不出眼淚,但她還是哭得渾身顫抖,使勁刨著地板。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呀……!」
  為什麼自己總是碰到這種事?
  
  ──自己總是被別人所救。
  
  在「走狗」闖進屋裡時,如果不管莉莉的話,他們可能還有機會逃走。
  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克雷德要跑出來保護莉莉?明明沒有血緣關係,為什麼要這麼拚命保護一個墮獸人呢?
  反正,沒過多久他們可能就要捨棄自己了。自己已經長得夠大了,他們也打算要把自己趕出家門,不是嗎?
  莉莉持續無聲的哭泣,過了一陣子好不容易才站了起來。
  她搖搖晃晃地走進父母的房間,突然發現了某樣物品。
  那是一個綁著緞帶的小盒子,還有一封信──
  明天就是莉莉的生日了。雖然自己不記得真正的生日是什麼時候,但是全家一起決定了,就訂在三人相見的那一天。
  看了那封信,打開盒子之後,莉莉只能呆愣在原地。
  「項鍊……」
  為了慶祝莉莉平安長大,父母一起送了這塊寶石。
  莉莉不識字,所以也看不懂信上寫著「送給心愛的女兒。雖然有點晚了。」這段話。
  但是她能夠想像,父母花費了多少心力來準備這份禮物。
  家裡窮到連吃飯都成問題。
  接到的工作也越來越少。
  在這種狀況下,父母又瞞著莉莉偷偷摸摸商量事情,所以才讓她有了被拋棄的心理準備。
  莉莉輕輕把項鍊戴在脖子上。
  每次看見在父母胸前搖晃的項鍊,總是很羨慕他們的感情。總是覺得他們非常珍視彼此,而自己只是介入其中的障礙。
  但是自己再也不會這樣懷疑了。
  等到他們回來以後,莉莉就要把自己一直隱瞞的祕密告訴他們。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
  
  莉莉咬緊牙關,抬起頭來,快步衝出了破爛房子。



  第四章 傭兵的契約
  
  
  1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啊?自己不斷思索著。
  應該還能找到更恰當的方法才對。不管怎麼說,做出這種對教會騎士團坦承「自己就是零」的自殺行為,肯定是最爛的選擇。
  「讓自己被教會的人帶走……?這樣也不能保證可以拿回手抄本啊……?要是被判處火刑的話要怎麼辦……其實也不用猜了,一定會被判火刑啊……我還有機會把人救出來嗎?在教會騎士團的層層戒備下……?不行,這絕對不可能,我會沒命……」
  「傭兵啊……在真的喪命之前,你打算一直這樣悶著頭唸個沒完嗎?連吾也聽得都要鬱悶起來了。」
  「妳這個臭魔女!先想想自己的處境吧,妳還有臉這麼說啊!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蠢事啊!教會那些人都是渴求魔女鮮血的猛獸耶!」
  「被猛獸形容成猛獸,教會的慈悲形象也顏面無存了。」
  看著一點緊張也沒有,還哈哈大笑的零,我無力地垂下肩膀,抱頭苦嘆。
  零自曝魔女身分之後,教會騎士團嚇到臉色發白,連忙拿出一副手銬,鎖住零的雙手。
  而他們之所以反應如此激烈,自然是因為眼前這個人,就是在村裡施展魔法的「零之魔術師團」首領──「零」的緣故。
  想當然耳,教會用在魔女身上的手銬,當然不可能是普通的枷鎖。
  鎖住雙手的手銬鑲了四顆青色寶石,鎖鏈上面也寫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根據神父的說法──
  「青色寶石是用來削弱魔女的力量。而鎖鏈上頭寫著侮蔑惡魔的話語,以及讚嘆女神的詠詞。此外還用惡魔討厭的薰香燻過一遍。只要銬上這副枷鎖,就能切斷魔女與惡魔的聯繫。」
  似乎是這麼回事。
  「寶石、話語,還有薰香啊……光靠這些東西就能封住魔女嗎?」
  我望著雙手被手銬綁住,似乎不太愉快的零,好奇地發問。竟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記號、文字、言語、薰香,還有獻給惡魔的祭品,都是魔術和魔法會使用到的東西喔。若是添加了一些要素,阻礙這些東西發生作用,便無法施展魔術或魔法了──就算強行施展,也極有可能引發危及術士性命的失控現象。與古代的魔女們以命相搏的教會,他們的技術絕對是貨真價實。」
  「而且,如果教會沒有封住魔術的方法,又怎能贏得五百年前的戰爭?況且,也沒辦法輕輕鬆鬆將魔女燒死在火刑柱上吧……」
  聽見神父見怪不怪地這麼說,感覺好像還滿有道理的。
  在民眾面前公開處刑,也有誇耀自身實力足以完全制伏敵人的意圖。熱衷於刻意活捉魔女,在民眾面前燒死的教會,怎麼可能不具備使魔女失去能力的方法。
  換句話說,這下死定了。
  直到這一刻為止,我還懷著「反正最後零都會用魔法解決一切」的念頭,但是現在魔法被封住了,最後一絲希望也被堵上。
  因為自己如願以償被帶往大教堂的關係,零顯得十分愉快,但是我卻胃痛到快死掉,還冒了一身的冷汗。
  「要是有個萬一……我也只能……見死不救了嗎……」
  我不小心把內心的不安說了出來。
  隨後零便咯咯笑了起來──
  「你不會對吾見死不救的,絕對不會。」
  並說出宛如詛咒般的預言。這傢伙還是一如往常,真以為我是個好人啊。
  回到魯多拉的這段路,我們必須徒步行進。
  雖然教會騎士團帶了一匹拉車的馬,但是為了盡早向魯多拉那邊傳達捕獲魔女的消息,便讓人騎著馬回去報信了。
  為了保護村民,教會騎士團留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則是和我與神父一起護送零回去。
  牢牢鎖住零雙手的手銬上,還連著一條鐵鍊,另一頭則固定在我的手臂上。
  上次在路上遇見教會騎士團時,神父隨口編了個理由,所以這些人似乎誤以為我是「神父的僕從」,沒有人對於我的待遇表示異議。
  我和神父與零位於隊伍中央,教會騎士團則是兩人一組,分別配置在前後方,距離拉開到「必須大吼才能聽得見」的程度。
  因此,我還能以平穩的語調,要求混帳魔女與殺人神父替我解釋一下現況。因為在經歷了一連串突發狀況後,零和神父似乎取得了共識,很明顯只有我還在狀況外。
  「能不能請兩位替小弟說明一下,這到底是什麼作戰計畫啊?難不成真的要拿這傢伙頂替『冒牌的零』接受極刑,讓大家得到一個皆大歡喜的結果吧?你們的計畫不會真的這麼爛吧?」
  「如果你自覺是個笨蛋,就乖乖閉嘴。如果連這點自覺也沒有,那就去死吧。」
  「你到底想不想跟我解釋啊?不想解釋的話,我就直接帶著魔女逃跑了喔!」
  「住手吧,傭兵。這是吾先起頭的。」
  零帶著些許懲罰的意思輕扯我的耳朵,我則是狠狠瞪了回去。她先是露出溫柔的微笑,接著就換上嚴肅的表情。
  「教會所追逐的『零』,有可能是莎娜雷創造的幻影──換言之,那只是一個實際上不存在的魔女。」
  「嗯,我聽妳說過了。我也明白的確有這種可能。如果那個『零』只存在於莎娜雷刻意放出的謠言之中,事件不就已經解決了嗎?我們大可趁現在把這些人全都幹掉,好好籌劃一下該怎麼把手抄本搶回來吧。」
  我這樣提議之後,神父就拿手杖在我後腦杓狠狠敲了一下。
  「超痛的耶!你想殺了我嗎!」
  「因為看起來你似乎沒有身為笨蛋的自覺啊。」
  「你這個……難道你敢說你知道零在幹什麼嗎?嗄?」
  看著我氣沖沖地反問,神父聳聳肩,宛如是在說「這不是廢話嗎」。
  「我就用笨蛋也聽得懂的話,解釋給你聽吧。如果『零』是個只存在於謠言中的人物,那麼教會就永遠也無法打倒這個人了。」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如果沒有實體,當然怎樣也沒辦法打倒啊。可是既然沒有實體,哪還需要多費力氣去打倒她啊?
  看見我還是一臉無法理解的樣子,零便補充說明下去:
  「就算『零』實際上不存在,但是現在謠言已經傳開,所以也迫使教會不得不採取行動來解決了,不是嗎?要是現在教會發表『零這個魔女並不存在,只是虛構的人物』這樣的公告,也只會讓民眾以為『因為教會抓不到人才會講出這種話來』。如果真的走到這一步,你覺得事情會如何發展?」
  「如何發展……那當然只能繼續狩獵魔女……」
  「誠然。為了追捕不存在的魔女,教會只能持續進行魔女狩獵,直到抓住一個『看起來差不多的魔女』為止。正如莎娜雷所盤算的一樣,無論吾會不會與教會正面衝突,最後都會導致教會全面提升魔女狩獵的規模與力度。吾說的沒錯吧,神父?」
  「的確……教會肯定會傾全力搜捕『零』,而最後目標一定會追到妳身上。」
  我的腦袋終於跟上了零和神父的思考步調。
  「不過,他們幹嘛這樣做?這麼大費周章就是為了找妳麻煩嗎?」
  零面露不快地嘆氣道:
  「不僅如此,還能一舉數得。拯救了村民的『零之魔術師團』魔女遭到教會處刑,卻讓身為首領的『零』變成漏網之魚,為了抓捕目標,又再一次讓無辜民眾受折磨──這就是『零之魔術師團』試圖塑造的情勢。」
  「這樣一來,對教會產生反感的人,就會選擇站在魔女這一邊嗎?真虧他們能想出這麼繁瑣的計畫啊。」
  不過這也和莎娜雷在阿克迪歐斯「從頭開始打造出一個聖女」的行事風格相當類似。
  「不過就因為這樣,坦承『自己就是零』也太過冒險了吧?即使能夠讓魔女狩獵結束,要是連妳的人生也跟著結束,不就沒有意義了。」
  「吾並沒有乖乖接受極刑的意思,而是打算親自與教會交涉。莎娜雷肯定也想不到我會對教會自曝身分吧。如果能給那傢伙製造一點麻煩,吾稍微冒點風險也值得。」
  咯咯咯……零發出魔女般的笑聲。
  我覺得有可能被處以極刑,已經不算是「稍微冒險」的程度了……我到現在還是搞不懂魔女的腦袋都在想些什麼啊。
  「我姑且請人快馬加鞭回報狀況了,但無論如何,都迴避不掉妳是個魔女的問題。即使這次事件與妳無關,為了平息混亂,也很有可能讓妳成為代罪羔羊被活活燒死。我事先聲明,一旦教會決定將妳處刑,我是絕對不會出手相助。」
  「毋須介意。吾本來就沒有期待你會出手相助了。」
  「我可是對你抱著很大的期望喔,神父。我打從心底把希望寄託在你身上喔。」
  如果零真的被判處極刑,我肯定會拚上老命去救她。
  要是對她見死不救,我就得一個人去追殺莎娜雷了。最重要的是,零的親生哥哥十三號絕對不會坐視不管吧。
  「無論情勢如何演變,今晚教會就會接獲我的通知了。如此一來,魔女狩獵想必也將告一段落。剩下的問題就是『悖德』是否能順利收回手抄本……」
  神父的臉色蒙上一層陰影。
  「我說啊,每次當你提到『悖德』這個人,總是會露出這種表情耶。雖然從活埋村民的事情就能看出那傢伙腦袋不正常,不過你和她之間是不是有什麼關係?」
  「算不上什麼關係……你還記得我之前說過的,審判官的選拔方法嗎?」
  「就是以活命為代價,讓死刑犯替教會做事的那個吧。」
  那是在莎娜雷完美的陰謀下,導致神父也被迫逃離聖都阿克迪歐斯,來到洛塔斯要塞避難時的事情了。
  在那場夾雜殺氣的閒聊中,稍微提過這方面的話題。
  「雖然我是記得啦……所以那時候你不是在說謊啊?」
  神父笑了──嗯,老實說我也不覺得他是在騙人。
  「雖然審判官各有不同的來歷……但是『悖德』就是靠這種途徑成為審判官的。罪狀是大量殺人──她活生生埋葬了至少二十名年輕貌美的女子,還將她們生前的模樣刻成墓碑。正因為她本來是個貴族的千金小姐,擁有雄厚的土地與財力,才能完成如此瘋狂的行徑。」
  「活埋生人是從那時候就開始的嗜好嗎?」
  就連零也目瞪口呆地如此追問。
  「與其說是嗜好,反倒更接近一種疾病吧。只要見到美麗的女子,她心中便會湧起一股必須將對方活埋的使命感,而且她完全抑制不住這種衝動。」
  「得了什麼病才會那樣啊……」
  「──執著。」
  零說出的答案,讓我和神父同時抬起頭來。
  我疑惑地歪了歪頭,神父則是點了點頭。
  「沒錯……就是執著。對她而言,『墳墓』便是『永恆』的象徵,也是安詳的樂園。將美麗女性活生生埋進墓中,便能將對方的美麗化為永恆。」
  「我放棄了,完全沒辦法理解。」
  我只能舉雙手投降。
  隨後零輕輕笑了出來,對我說了句「你果然很善良呢」這種不知是在愚弄還是在誇獎我的話。
  「但就算她是身分多麼顯赫的貴族,可是受害者高達二十人──遲遲不曾返家的女性實在太多了,所以坊間慢慢開始有了謠言,說她是一個獵捕美女的魔女。於是教會便派我前往調查。」
  「啥?」
  「之後,我做出了判決,判定她並不是魔女,只是個單純的殺人魔。她被判處死刑,最後卻被選為審判官。當她知道結果時,簡直喜不自勝。因為魔女多半都是美麗的女子,而她從此之後卻可以合法狩獵她們。她甚至還說,就算自己想要的目標不是魔女,也能以搜捕魔女的名義,把每一個令自己心動的美女弄到手。」
  「這傢伙根本爛到骨子裡去了!你應該當場就以魔女的罪名殺掉她才對!」
  「──是啊,或許我真的該那麼做。」
  他很難得沒有反駁,害我嚇了一跳。
  這麼簡單就認錯,反而讓我不知道該怎麼嗆他了……
  「不過,她並不是魔女。她曾讓我參觀過墓園,還問我『是不是很美?』我必須承認那真的很美,充滿了對於長眠土下之人的愛情。」
  「我不覺得那是什麼正常的愛情啊……」
  「老實說,這個人的內在不知道還有幾分算是『正常』……無論是外貌、性格或是行動理念,全都有些異於常人。那個『悖德』相當渴望得到零,甚至還告訴我她得到了主教閣下的許可。希望她知道我抓住了零之後,不會鬧出什麼問題才好……」
  「好啦,這樣猜下去根本沒完沒了,實際上沒有發生的事情,我們根本也無從應對啊。騎馬去送信的人,今晚就會抵達大教堂了吧?接著還要花上一點時間,『悖德』才會收到情報。只要我們先到達大教堂,她應該就沒辦法出手了,如果要煩惱對策,等到那時候再開始想吧。」
  至少在教會騎士團陪同我們一起前往大教堂的這段路途上,不需要煩惱這件事吧。
  
  ──不過,若是從結論來說,這個想法實在太天真了……
  在道路上過了一夜之後,隔天早上我們便嘗到一場大敗仗。
  
  
  2
  
  我突然感受到一股不祥的氣息,便停下了腳步。
  四面八方盡是荒野的魯多拉道路,連一棵讓人藏身的樹都找不到──在這樣的環境下,突然冒出了四台布篷馬車,停放的方式相當不自然。其中一台篷車正對著我們,四台車就這樣堵住了道路。
  「是盜賊嗎……?」
  「在教會騎士團的管轄範圍內,有哪個盜賊敢襲擊騎士……?」
  零輕聲發出疑問,而在我回答之後,走在後頭的騎士就趕到了我們身邊。
  他們問我發生什麼事,但我也只能指著前方當作回答了。
  當我們留在原地觀望時,走在前頭的騎士已經來到擋路的馬車前面。
  我們是教會騎士團。正在執行護送魔女的任務,快點清空道路──騎士的怒吼,迴盪在空無一物的荒野中。
  但是馬車毫無反應,於是兩人往車裡探頭一看。
  「──所有人立刻趴下!」
  神父突然大喊。
  我馬上把零壓在身下趴在地上,順便也把教會騎士拉倒在地。
  在此同時,耳邊響起幾乎震破耳膜的連續巨響。窺探馬車內部的兩名騎士,甚至來不及發出哀號就成了一團碎肉。
  在這段期間,無數個「某種物體」宛如風暴般刮過我們的頭頂。
  「幹嘛幹嘛這是怎樣!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周遭掀起陣陣沙塵。而在發生巨響的數秒後,開始漫起火藥的氣味。
  「全體出動!將目標包圍起來!」當震耳欲聾的響聲停止後,緊接著便傳來這樣一聲嚴厲的命令。
  那是一道以男性而言太高,以女性來說又太低沉的中性嗓音。接著,四面八方湧起宛如盜賊出現的吶喊,無數腳步聲從沙塵中朝我們步步逼近。
  「該死……剛才那是什麼啊!難道最近的盜賊也會使用魔法了嗎!」
  「吾不知道有這樣的魔法。」
  「那不是魔法也不是盜賊……」
  神父咬牙切齒地說:
  「那是教會的『殲滅神機』……而現在持有這項設備的人,就是審判官『悖德』──!」
  「不錯,就是我。」
  塵埃落定後,才發現有數十名手持武器的暴徒包圍著我們。
  迎著刺眼的陽光,我瞇起眼睛之後,才看清楚那群人當中,還有一個和聲音一樣雌雄難辨,看似冰冷無情的俊美人物。
  那個人的背上還揹著一支像是掘墓人在用的大鏟子。
  「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所使用的武器,全都是平時不作武器之用的道具。
  話雖如此,沒想到竟然選擇大鏟子當武器啊……考慮到她有著活埋生人的嗜好,也許這正是最恰當的組合吧。

  「先是鐮刀,接下來又是大鏟子啊……」
  一時不小心把腦中無聊的感想說了出來。「悖德」對這句話產生反應,轉頭看向我。
  她接著就像孩子一樣笑了起來。
  「哈哈哈,你那張臉也太蠢了吧。竟然恬不知恥地出現在本大人面前啊。」
  被那張宛如孩童的笑容加以嘲笑,我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雖然早就習慣了,但是聽到這種話心裡還是很不舒服。老實說,還滿令人火大的。
  「我說啊……!妳這傢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我們可是忙著將魔女送往魯多拉大教堂──」
  忽然聽見利刃劃破空氣的聲音,正準備起身的我又把身體縮了起來。感覺有個東西擦過臉頰,深深刺入乾涸的地面。
  本來以為是把小刀,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東西也是用來挖土的鏟子。只是和對方背上的大鏟比起來小了許多,大概是用在家庭園藝上的種類。雖然邊緣磨得像刀子一樣鋒利,但形狀的確就是鏟子。
  「你調教得有點差喔,『隱密』。這是你的奴隸吧?區區一隻汙穢不堪的墮獸人,竟敢直接跟神父說話,實在太無恥了。空氣都被弄髒了。當這東西和我們身處於同一個空間時,你應該命令他不准呼吸才對啊。」
  哇啊……完全被鄙視了耶……
  神父也好,這傢伙也罷,審判官這種生物是只要看見墮獸人,就非得拿出最為惡毒的話語來侮辱才甘心嗎?
  我不是奴隸,而是一個傭兵。
  還有要是這麼長時間都不能呼吸,就算強悍如我也會掛點啊。
  如同上述,我想說出口的話實在太多了,但我好歹還是分得出現在到底適不適合發言。
  就像是要代替我說話一樣,教會騎士團成員站了起來,對著「悖德」就是一陣怒吼:
  「『掘墓人』,妳到底想幹什麼!難道妳沒看見教會騎士團的紋章嗎?就算妳是審判官,但是襲擊我等教會騎士團,仍然是一種明確的反叛行為!」
  「反叛……?教會騎士團啊,這可是我的台詞呢。明明知道本大人正在尋找銀髮的魔女,居然放任『隱密』將她藏匿起來。不僅如此,居然還和魔女共度一夜,究竟要有多蠢才會做出這種舉動呢?我可是得到了確切的證詞呢。」
  聽見「證詞」二字,神父不禁皺起眉頭。
  「也就是說,妳並不是接到教會的聯絡才來到這裡嗎?難怪行動如此迅速……」
  「『隱密』,你說話太小聲了。想要辯解的話就講大聲一點,最好是哭著大喊,求我饒你一命啊。」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人搞錯了真相,跑去找妳告密,但是所謂的證詞實在破綻百出。妳口中的魔女是指這個人嗎?」
  神父站直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沙土,伸手抓住零的兜帽,拉了下來。
  銀色長髮灑落在空中,在熾烈的陽光反射下,顯得光彩奪目。
  一瞬間,感覺時間似乎靜止了,大概是因為「悖德」屏住呼吸的緣故吧。
  啊……「悖德」雙唇傾吐一聲感嘆。這也不能怪她,任誰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直視零的美貌,都會產生這樣的反應。
  經過了一會兒,「悖德」終於回過神來,伸手指著零說: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女人……她就是那個魔女嗎……?」
  「雖然其中夾雜諸多內情……但我的答案是肯定的。如妳所見,我們用枷鎖限制她的行動自由,正要將人帶到主教閣下座前。我先前已遣人向教會快馬送信,今天早上應該已經發布了魔女狩獵終結的命令。可是妳卻──」
  「但是……這樣的美貌……實在……充滿魔性……」
  就像是完全沒聽見神父說話一樣,「悖德」著魔似的望著零。而零則是帶著足以使血液凍結的冰冷眼神,看著露出這種反應的「悖德」。
  「唉……」輕輕吐了口氣後,「悖德」臉上硬是扯出一抹笑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就發出一陣狂笑。
  「我懂了,我懂了……關於『隱密』的反叛,是我太心急而誤判啊!沒想到教會竟然發布了終結魔女狩獵的命令……我還沒收到教會的通知呢。哎呀,真是太對不起你了,『隱密』。竟然以為你這個比任何人更忠於教會的人,有反叛的嫌疑,實在是我思慮不周啊。似乎應該向你說聲抱歉,不過……」
  「悖德」突然以兩手握住大鏟,扛在肩上往下猛力一揮──就揮向站在她面前,毫無防備的教會騎士頸部。
  「住手!別這樣──」
  金屬吟出風切的聲響。
  擊碎骨頭,切開肌肉的聲音,迴盪在每個人的耳裡,騎士就這麼倒在荒野之中。噴出的鮮血如雨水般灑落,我們只能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就讓我親手塑造『真正的叛徒』吧。然後,我也會親手予以制裁。」
  「悖德」臉上浮起笑容,神父也僵硬地回以笑容。
  「……你打算……先殺了我,再向教會傳達不實的報告……?」
  「站在教會的立場,這樣的結果也是他們所樂見的吧?無論是討伐魔女,還是收回手抄本,都是由一名審判官獨力完成,這種說法也比較容易讓民眾接受呢。審判官的性命說穿了也就這麼點價值罷了。只要最後演變成教會所希望的結局,這點瑕疵被罵一頓就過去了。」
  「悖德」將滴著鮮血的大鏟扛在肩上,姿勢就像是劍術架式,隨時都能發動攻擊。雖然神父緊緊握著手杖,但我不認為「悖德」會讓他有時間將手杖變形成鐮刀。
  神父還有絲線可用,不過面對清楚自己底細的對手,也沒什麼機會偷襲。
  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讓陽光烤熱的空氣彷彿冰涼起來。我環顧四周,打量著這群圍住我們,看起來跟盜賊沒兩樣的傢伙,在腦中拚命思考最佳的行動方案。
  在毫無遮蔽物可利用的平原上,自己是否有機會從這群擁有馬車的集團手中逃脫──老實說,希望真的很渺茫。
  最重要的是,馬車上還載著那個叫作「殲滅神機」的武器。雖然我想像不出那到底是什麼武器,但至少可以確定,它的射程不下於弓箭。
  這時候,始終像是遭到凍結般一動也不動的教會騎士,慢了好幾拍才反應過來,發出哀號。
  騎士用不停顫抖的手拔出劍來,自暴自棄地砍向「悖德」。
  而「悖德」只是將上半身一挪便閃過了這道攻擊,接著就將大鏟尖端刺入撲空倒地的騎士腳掌之中。
  騎士因為劇痛而大喊,此時周圍也跟著響起粗野的笑聲。
  「不要輕舉妄動,無能的教會騎士。我不會殺你,因為還有些差事要留給你去辦呢。」
  「差事?妳這個可恨的叛徒!我絕對不會向妳這種人屈服──呃啊啊啊啊!」
  「悖德」毫不留情地將刺在腳上的大鏟轉動起來。鮮血迸散,趴在地上的教會騎士用力刨著地面發出慘叫。
  「悖德」一臉愉悅,低頭望著對方,開口說道:
  「劇本是這樣的。『隱密』審判官逮捕了零這位魔女,卻在護送途中被她魔性的美貌迷倒,試圖殲滅教會騎士團之後逃亡。這時候,接獲民眾通報而趕來此地的我,將反叛的審判官與魔女一網打盡。」
  神父眉頭深鎖,手指敲著手杖。
  看起來不像是心情焦躁,反而像是在思索的樣子──然而「悖德」並不在意神父的反應,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主教閣下因此龍心大悅,肯定會對我另眼相看呢。比方說,把不久前攻陷的魔女藏身處──那個美麗的場所,劃為我名下的土地。而第一位在那裡長眠的人,就是過去在該地被尊為首領的美麗魔女──第二個人就是你了。」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神父如此附和著──
  接著不知為何突然抬起手杖,點著我的脖子:
  「那麼把劇本換成這樣如何?雖然我逮捕了零這個魔女,但是作為僕從使喚的墮獸人卻被魔女迷倒了,反過來對護送我們的教會騎士大肆虐殺。而我也在即將喪命之際,被『悖德』所救。」
  「……啥?」
  我忍不住傻愣愣地喊了出來,轉過頭看著神父。
  「你說啥啊啊啊啊?」
  我愣了幾秒之後,終於驚訝地大喊出來。我現在該不會被同伴徹底出賣了吧?等等,這麼說來,這傢伙本來就算不上是同伴。
  「悖德」也一時反應不過來,眨了眨眼睛,隨後才抬頭大笑。
  「原來如此,你打算把抓到的『零』送給我,換回自己的小命啊?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固執己見的男人呢……」
  「這世上有哪個審判官會甘願和魔女跟墮獸人一起去死呢……而且老實說,我對於立功沒有什麼興趣。只要能抓到魔女,讓教會能夠將《零之書》封存起來,我就心滿意足了。而且對妳來說,能夠得到同為審判官的證詞作為佐證,也能讓事情比較好辦吧。」
  「這還真是赤裸裸的出賣啊……吾也不得不感到佩服呢。」
  「大難臨頭了妳還能說風涼話啊!」
  事已至此,只剩下一種選擇了。
  就是搶一輛馬車,溜之大吉。
  我將零抱在懷裡站了起來,大手一揮掃開一切擋路的障礙,衝出包圍網之外,拔腿跑向馬車。
  「想逃嗎……真是思慮淺薄的禽獸呢。」
  「悖德」隨意呢喃了一句,立刻大步追了上來。
  我感覺到一股襲向頸部的殺氣,馬上拔出劍來。就在我扭身回頭,提劍護在頸前的同時,就響起沉重的金屬撞擊聲,手臂也感受到一股猛烈的衝擊。
  「悖德」將全身重量施加在通體鋼製的大鏟上,由上而下揮出一擊──明明身材比神父更為纖細,「悖德」祭出的這一擊卻是沉重無比。
  因為我勉強扭轉身體擋下這道攻擊的緣故,使我的動作瞬間出現遲滯,無法立刻反擊。
  就在這一瞬間。
  「那條鐵鍊──太礙事了。」
  「悖德」用大鏟劃出一道大弧線,刺入我的手臂。
  但是,刺得太淺。
  大鏟的尖端只是稍稍刺入我的肌肉而已,甚至沒有碰到骨頭。
  這傢伙果然沒啥力氣啊。只有靠著大鏟重量加上體重的大動作攻擊,才能產生殺傷力。
  既然如此,要從這傢伙手中逃走也不難。
  ──就在我得到這個結論的下一秒,一道爆炸聲震動了我的耳膜。
  有某種東西在眼前爆炸了,我下意識明白了這個狀況。爆炸的攻擊力道非常強烈,甚至把我往後吹向了半空。
  我輕輕摔在地上,連忙站了起來。
  「傭兵!」
  震到麻痺的耳膜,聽見了零的叫聲。
  零明明和我用鐵鍊綁在一起,可是聲音聽起來卻這麼遠。
  「該死,那傢伙到底是把炸藥藏在哪裡啊……!居然被炸到飛起來了,要是被炸的人不是我,早就死掉了吧。」
  火藥的氣味衝出鼻腔之中,我甩了甩頭,正想伸手抹抹鼻子的時候,突然感覺不太對勁。
  「……啊……?」
  不見了。
  手肘以下的大半條手臂都不見了。
  不僅如此,斷面甚至還噴著血,將整隻斷臂染成紅色,大量血液不停滴落地面。
  「這──!等一下,這是在開玩笑的吧!剛才的爆炸威力居然這麼大?」
  當我明白手被切斷的瞬間,腦袋便開始高速運轉。

  這樣的出血量不太妙喔,必須盡速止血──但是現在忙著止血的話會先被對方幹掉。冷靜點,首先要掌握住狀況。
  我是被什麼東西,以什麼方式攻擊了?手臂的斷面看起來像利器造成的。炸斷的傷口會是撕裂傷,不是這個樣子。
  對方的武器是大鏟。開鋒的尖端、爆炸聲、遭到切斷的手臂,以及鐵鍊喀啦喀啦的聲音。
  傭兵。我又聽見零的聲音──對了,零跑哪去了?
  那傢伙之前被人用鐵鍊和我綁在一起。我的手臂被切斷,而零的聲音又像是從一段距離之外傳來,這就代表──
  「真是遺憾啊,墮獸人。你沒辦法和美麗的魔女一起逃走了。」
  只見「悖德」環住零的纖腰抱在身前,臉上洋溢著優越感。
  「呃……唔……!」
  慢半拍才傳入腦中的疼痛,讓我忍不住呻吟起來,當場跪在地上。「悖德」的手下一擁而上,將我壓制在地。
  「真虧你幹得出這種事啊,殺人神父……!欺騙好心好意打算幫助教會的魔女,讓她乖乖束手就擒被你們殺掉,這就是教會的做法嗎!」
  「追根究柢,鬧出問題的原因不就是魔女嗎?就算幫了點小忙,依然還是一個禍害。」
  神父冷冷地拋下這番話,轉身離去。
  「等等,神父。」
  零望著神父的背影,語氣沉靜地喊住他。神父停下腳步,隔著眼帶望向零。
  「傭兵出血太過嚴重,這樣下去他會死喔。」
  那又怎樣?「悖德」不禁出言嘲笑:
  「身為一個魔女,居然還對墮獸人抱以同情?不用等到失血過多,我現在就砍了他的頭。你們這些『走狗』聽到沒!把那傢伙處──」
  「不行,要活捉他。」
  「悖德」正想叫手下把我「處理掉」時,卻被神父打斷了。
  「因為這次的事件,讓教會騎士團對妳產生了嚴重的不信任。不僅如此,在護送魔女的過程中,教會騎士團的成員也遭妳殺害,肯定又會招來不必要的負面傳言。但只要把身為現行犯的墮獸人送給教會騎士團作為功勞,多少也能降低他們的不滿吧。」
  「為什麼我還得去顧慮教會騎士團的想法?他們愛鬧就讓他們去鬧啊。」
  「他們對妳來說或許無關緊要,但是對教會而言,教會騎士團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在民意上我方的立場已經站不住腳了,既然有現成的機會能向他們示好,把握住機會才是上策。」
  神父說著說著動了動指頭。我突然感覺肩頭一緊,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綁住一樣,因為太過疼痛而慘叫起來。
  「我做了止血措施。這樣一來,憑著墮獸人的體質應該沒那麼簡單就會死──不過那也只是讓他能夠撐到被教會騎士團折磨至死為止……這樣妳滿意了嗎?」
  聽見神父的問話,零點點頭。
  「……好吧,也只能如此了。但吾必須先告訴你,此刻吾已經極為不快了。倘若傭兵真的死去,吾絕對不會原諒教會。無論使用任何手段──即使必須賠上這條性命,吾也會盡全力毀滅教會。」
  零的表情可說是淒厲到了極點,沒有辦法親眼目睹,也算是神父的幸運吧。畢竟就連我也冒出一身冷汗了。
  不僅如此,零在說完話以後,就扯著鐵鍊把我的手臂撿起來,像是開玩笑一樣地笑著對我說:「吾就先拿著這個代替你了。」
  在這種狀況下,居然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啊……雖然出血止住了,手上的劇痛還是讓我幾乎快要昏厥。
  在一旁隨意聽著神父與零交談的「悖德」,不耐煩地開口:
  「『走狗』們,開始工作了!挖個砂牢把那隻野獸扔進去!接著……對了。」
  為了圓好這個大謊,「悖德」用鞋尖點了點因腳傷而倒在地上的教會騎士說:
  「這位教會騎士大人,就拜託你向教會報告呀。我讓你帶上一隻『走狗』作為證人,他會護送你到魯多拉,看著你好好向教會『報告』。告訴他們這裡有隻犯了大罪的墮獸人,準備將這傢伙公開處刑吧。」
  
  
  3
  
  所謂的砂牢,其實就是在地上挖個坑做成的簡易牢房。
  利用炸藥挖成的坑洞相當深,就算我伸長了手往上跳,也搆不到邊緣。
  土壤既乾燥又脆弱,稍微用點力就會像砂岩一樣碎成粉狀。我本來還想試著把崩落的土聚集起來,當作墊腳石來用,但是土壤太過乾燥,一壓就散掉了。
  再加上我現在只剩一隻手。
  雖然我利用陽光加熱劍身,按在傷口上多做了一道止血措施,降低了我在公開處刑之前就死掉的機率,但我的處境並沒有因此好轉。
  太陽西下,漸漸接近日暮時分了。
  在這段期間,我嘗試了各種逃脫的辦法,但都只得到一個結論。
  ──不可能。
  光靠我一個人,絕對不可能逃出這個坑洞。
  於是,現在我已經放棄靠自己逃亡,躺在坑洞中央望著開始染紅的天空。完全束手無策了,前途無望。
  對方大概也知道我逃不掉吧,甚至沒有留下一個人看守。
  「現在只能等教會騎士團回來把我帶走嗎……?」
  只能等到那時候──然後我該怎麼辦?
  只能等著被帶到城裡,接受公開處刑。就算我能逃走,那零又該怎麼辦?
  即使透過「魔女信箋」和阿爾巴斯聯絡上了,但是位於大陸中央的威尼亞斯王國,距離大陸最南端的魯多拉實在太遠。
  「萬事皆休嗎──可惡……神父那個混帳……!」
  就在我開口唾罵的瞬間。
  「要我幫你嗎?」
  我突然聽見了一道咬字有些不太清楚,像是小孩子的尖細嗓音。
  真糟糕啊,大概是出現幻聽了。我的腦袋開始不清醒了嗎?明明狀況還沒有絕望到那種地步啊。
  我始終保持安靜沒有回答,接著便感覺到有些土塊從上頭崩落,好像是有人走到坑洞邊緣的樣子。
  這時,鼻子聞到了老鼠的氣味,還有人類的血腥味。
  「……死翹翹了嗎?」
  我一下子跳了起來。
  隨即「吱!」的一聲,響起了尖銳的叫聲,又聽見細小的腳步聲急速朝遠方而去。
  我連忙大喊:
  「喂,不要逃啊!快回來啊!──莉莉!」
  逃走的腳步聲停下了。經過一段令人心急的寂靜之後,才聽見小小的腳步聲又往坑洞的方向接近,這才讓我放下心中的大石。
  坑洞的邊緣,露出一張毛色雪白的老鼠墮獸人的小臉。
  ──不對。
  是黑白交錯的斑紋模樣。我稍微想了一下,才發現那是黑紅色的血跡染在白色的毛皮上所造成。
  「妳的臉……」
  「是爸爸的血。」
  莉莉的這句話,讓我頓時血氣上湧。
  為什麼這丫頭會跑來這裡?為什麼毛皮會沾染上血跡?光是這短短一句話就能說明一切。
  「悖德」先前的確說過,她握有證詞。有人作證指出,神父與魔女一起度過一夜。
  仔細想想,也只有我們住過的那間破爛房子,才有可能讓人傳出「神父帶著一個銀髮魔女」的情報。
  「……審判官去過妳家嗎?」
  莉莉的臉一下子就皺成一團。雖然眼中沒有冒出淚珠,但是同樣流不出淚的我,看得出來她正在哭泣。
  「他們被殺了嗎?」
  莉莉搖了搖頭,不過又開口補充:
  「有好多男人……跑進家裡……把、把他們帶走了……爸爸跟媽媽……很快就要被他們殺掉了!」
  所以……莉莉努力擠出聲音,繼續說下去。
  「你能不能……去救爸爸和媽媽?你答應的話,莉莉就幫你從這裡逃出來。」
  我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去救這傢伙的父母。
  只要出了這個坑,憑我的實力根本可以翻臉不認帳──而她也很清楚這一點。
  但是身為墮獸人的莉莉,除了我之外就找不到其他人能夠求助了。
  看見我默默不語,莉莉的臉色開始不安起來。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只要你答應,莉莉什麼事都願意做……!」
  「──僱用傭兵的時候,先準備好一份事後報酬,比較不容易遭到背叛。而且比起單純的金錢,如果提供獨家的情報更為有用。」
  莉莉睜大雙眼,殷切地回望著我。
  「……情報。」
  比方說──
  「番茄燉菜的獨門祕方──妳應該知道加了什麼吧?我們先約好呀,如果我把妳的父母救出來,妳就要把這個情報告訴我。」
  原本一臉呆滯的莉莉,臉上漸漸浮起放心的笑容。
  「莉莉還知道很多配方喔!媽媽知道的更多更多呢。要是你救了他們,我覺得媽媽一定願意全部教給你。」
  「這樣啊,那就很值得期待呀。」
  我從行囊中取出繩索,牢牢綁在劍上,用力往坑洞外面扔去,再指示莉莉盡量將劍深深插進地面。
  莉莉抱著劍消失在視野之中,繩索也不斷地往上滑去,當繩索停住的同時,響起「可以了」的呼喊聲。
  於是我使勁抓住繩索,一口氣爬到了坑洞外頭。
  「得救了……」
  逃出生天的感覺,讓我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
  抬頭一看,莉莉就坐在我的劍上一臉自豪地笑著。
  「莉莉還能替你帶路喔。」
  「啊?」
  「帶你去爸爸媽媽所在的地方──神父大人和魔女姊姊也在那裡。」
  我聽見「吱吱、吱吱」的叫聲。
  從荒野上四面八方傳來,無數的叫聲。
  這是老鼠的叫聲。數不清的老鼠,以莉莉為中心聚集起來。
  「因為莉莉有很多很多『朋友』。」
  露出笑容的莉莉,看起來只不過是個瘦小的孩子。
  但是我的本能不斷地警告我,絕對不能小看眼前這個墮獸人。
  
  
  【幕間 樂園】
  
  
  四面被懸崖峭壁包圍,完全與外界隔離的空間,神殿就座落於此。
  位於漫漫荒野之中,卻坐擁茂密的綠意,全都歸功於從地下湧出的沁涼地下水。
  恣意綻放的鮮花不只遍布地面,甚至也蔓延到崖壁上,無數的蔓藤彷彿要將神殿完全吞沒一般。
  只剩下一小部分露在外頭的神殿外牆上,刻有描繪祭祀場面的雕刻,而神殿周圍則有許多風化崩毀的石像和石柱,交互排列在一起。
  教會統治世界五百年──在此之前的悠久歲月中,當地居民始終信仰著水神,而此處便是供奉水神的神殿。
  將獸人傭兵關入砂牢,擄獲魔女零的一行人,乘著馬車一路奔馳,剛過了夜半時分才抵達神殿。
  「這個地方很美吧?因為以前那些墓地已經挪不出空位了,所以我一直在尋找新的土地。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這裡就是我的據點了。」
  語調十分輕快,「悖德」如此說道。「隱密」聞言脫下了眼帶,瞇著雙眼眺望這座燃起火炬照亮黑夜的神殿。
  「審判官將魔女曾經占據的場所作為自己的據點,這種嗜好實在叫人不敢恭維……最重要的是,我認為至少該把零帶去和主教閣下見上一面才是。」
  「捕獲的魔女可以任由我處置,這是主教閣下頒發的許可。而且你想想,要是把魔女帶往魯多拉,我心愛的收藏品肯定會被他們放在火刑住上燒掉啊。若是無論如何都得這麼做,也該由那邊派遣使者過來才對──跟我來。首先要將魔女關在牢房裡,我帶你們進去吧。」
  「悖德」輕輕拉了一下鐵鍊,零也乖乖跟在她後頭行走。零一直將傭兵的手臂抱在懷中,雖然對她來說應該很重,但是手臂和零用鐵鍊固定在一起,所以也沒辦法扔掉。
  「這座神殿似乎是以供人居住為前提而打造的,意外地住起來還不差。雖然年代久遠,不過裡頭有廚房也有寢室。老實說,我從今天一大早開始,就命令那群『走狗』把各種必需品搬進神殿裡,像是床鋪、食材還有用來拷問的道具等等。」
  「──那個也是嗎?」
  「隱密」伸手指著的東西,是好幾個「走狗」一起搬運的巨大木箱。裡頭裝的是先前擺放在馬車上的「殲滅神機」。他們將這個教會特有的武器分解成好幾塊零件後,穿過錯綜複雜的洞窟搬運到這裡。
  「因為靠馬車沒辦法運到神殿嘛。而且,也不能把這個從教會借來的物品就這樣扔在洞窟外頭吧?」
  「既然只是為了實戰上的試驗才外借給妳,立刻歸還教會的話,妳也不用煩惱這個問題不是嗎?」
  「直到他們叫我歸還之前,都算是我的東西。鎮壓這裡的時候,這東西可是幫了大忙啊。和我手上這把寒酸的武器比起來,根本是天壤之別。」
  她一邊笑,一邊轉頭望了扛在肩上的全鋼製大鏟。
  即使已經改造成武器,但仍然不能抹滅它原本只是一件農具的事實。拿著這種東西,單槍匹馬前去狩獵魔女,無異是一種自殺行為。
  審判官的性命,講白了也就這點價值而已。
  但是成為審判官的人,事到如今根本不會對此感到悲觀。別說是「隱密」,就連「悖德」也早已看開了。
  「但是,這還只是試作機吧?有發現什麼缺點嗎?」
  「也不能說沒有呢。那東西的子彈是鉛製的,要是膛身過熱的話,子彈會被融掉。融化的子彈會膨脹起來,卡在裡面動彈不得。」
  「原來如此,這可是個大問題啊。」
  「沒什麼,我用得很順手喔。」
  一踏進神殿,就是一間大理石砌成的寬闊大廳。大廳中央有一座巨型水池,大概是源源不絕地抽取地下水的關係吧,裡頭依舊盛有冰涼的清水。
  水池的對面是一座通往二樓的大階梯,位於盡頭的門扉看起來相當莊嚴,彷彿能通往天國一般。
  ──如果大廳裡沒有那些東倒西歪的屍體,就很完美了。
  「至少該把屍體拿去埋掉或燒掉吧……?」
  在大廳裡四處倒臥的屍體,讓「隱密」毫不掩飾地露出不快的神情。
  「雖然解決掉那群魔女,鎮壓住這座神殿,卻沒找到關鍵人物『零』。所以比起處理魔女的屍體,我選擇優先追尋目標的下落。你是在質疑我這樣做不恰當嗎?」
  「妳不是還有餘力讓『走狗』搬運食材嗎……?」
  「真是個錙銖必較的傢伙啊。魔女的屍體根本不重要吧?──吶,妳也這麼覺得吧?比起那堆垃圾,現在更應該好好欣賞這座建築物的美啊。」
  「悖德」望著零,以試探的語氣相詢。
  根據對外的說法,零的身分正是這群倒在地上的屍體──也就是「零之魔術師團」的首領。雖然審判官的試探非常露骨,但是零的表現卻一點也不激動。
  「妳說的沒錯……確實是一棟極其出色的建築啊,讓人無法想像竟是興建於超過五百年前的年代。甚至讓吾覺得,有幸來到這裡實在太好了。」
  零的這席話讓「悖德」挑起半邊眉毛,帶著莫可奈何的眼神望向「隱密」。
  「要是你想『找個冒牌貨來冒充本尊』,好歹也設計得周全一點啊,『隱密』。如果這個女人是真的『零』,這座神殿應該是她的大本營才對,怎麼可能會說出『來到這裡實在太好了』這種話呢?」
  「……聽妳的語氣,簡直像是從一開始就發現她是冒牌貨一樣啊?」
  「你承認了?她真的是個冒牌貨呀?這可是重大的違規行為啊。甚至能視為是一種對於教會的反叛呢。」
  「因為主教閣下也知情。」
  「……你說什麼?」
  原本還在幸災樂禍的「悖德」,因為「隱密」的一句話而面色凝重起來。
  「我說,主教閣下也知道這次護送的『零』是個冒牌貨。經過調查以後,所謂的『零』只不過是謠言中的虛構人物而已,若是持續進行追捕行動,最後教會也只會白忙一場。」
  「怎麼可能,你有什麼根據──!」
  「這是根據經驗和現況得到的判斷。妳大概不知道吧……身為幕後黑手的魔女『莎娜雷』,就是一個『會做出這種事情』的女人。」
  「悖德」當然也很清楚這次的事件與莎娜雷有關。
  雖然宣稱此地已經沒有任何魔女的人是零,但是神父認為這是「值得信賴的情報」。
  「這個女人是我們為了阻止莎娜雷計畫的協助者。而先前的護送行動卻遭到妳的襲擊,妳甚至還很周延地附上了一份報告,聲稱自己才是逮捕『零』的大功臣呢。」
  「悖德」自然也沒有愚蠢到看不出箇中含義。
  這個計畫是為了讓無意義的魔女狩獵得以收場,而主教也知情,卻被「悖德」破壞了。
  「當然,主教閣下肯定會相當震怒吧。『墮獸人突然失控,試圖帶著魔女逃亡』這樣的報告,很明顯與計畫內容相互矛盾。她是出於自願,協助我們將這場魔女狩獵劃下句點的人,所以她怎麼可能會為了逃走,不惜殘殺教會騎士團呢?」
  「你……你算計我!」
  「只是加了一道保險而已。我可是由教會授予『隱密』罪孽的審判官啊──看穿謊言是我的拿手絕活。就算不是身為當事人的我,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妳之所以不選擇直接回到教會,就是為了殺我滅口吧。」
  即使已有心理準備,但是在遭受伏擊的狀況下交戰,還是太不利了。
  零無法使用魔法,而傭兵必須抱著這樣的零一起行動,再加上有數十名暴徒團團包圍,而對方甚至還擁有能夠進行大範圍打擊與遠距離攻擊的「殲滅神機」。
  既然如此,倒不如假裝降服於「悖德」,誘使她發出讓教會對「悖德」產生懷疑的報告,才有機會扭轉局勢。
  而且魯多拉的主教本來就對「悖德」的忠誠懷有疑慮,才會命令「隱密」從另一個方向調查事件。在這樣的狀況下,「悖德」若是送上「教會騎士團與『隱密』同時殉職」的報告,主教不可能看不出其中有詐。
  「如果你在這裡把我殺了,主教閣下很有可能會剝奪妳所背負的『悖德』罪孽,收回暫時交由妳保管的那條命啊。因此,若是妳將零和《零之書》交到我手上,我可以向主教閣下報告『這只是墮獸人一時迷了心竅』。這樣妳就又能暫時以審判官的身分繼續活下去了。」
  哈……「悖德」輕吐一口氣,短促的呼吸聲從喉中斷斷續續發出聲響,不知不覺變成一陣狂笑。
  「原來如此啊,這次栽了個大跟斗呢!看來我之前似乎太小看你了,把你當成一個無能又愚蠢,只是生了張美麗臉蛋的男人啊。」
  「畢竟我也以審判官的身分,一路存活到現在了啊。」
  「──但是,『隱密』啊。你好像也有點太小看我了喔。」
  自己並未感受到殺氣。
  但是卻有一種令人不快的異樣感,從自己的背上竄過。於是「隱密」不假思索地執起鐮刀,轉身往後一掃。
  手中傳來沉重觸感的同時,「襲擊者」的頭顱也應聲落地。
  心神因此鬆懈了一瞬間──而這便是致命的失誤。
  「還沒結束啊,神父!那是屍體!就算砍去首級,仍然保有行動能力!」
  零的提醒來得十分迅速,但是「隱密」的反應卻晚了一步。
  倒在地上的魔女屍體──數量共有五具,手裡全都拿著武器,像是牽線人偶般站了起來。
  毫無聲響,沒有呼吸,也沒有半點殺氣的屍體悄悄接近身邊,而神父僅憑微乎其微的異樣感就察覺到了。
  其中一具屍體慘遭神父斬首──但還有四具完好的屍體,而且斷頭的屍體也沒有停止活動。
  一具屍體揮出手中的小刀,深深刺入神父的肩膀。趁著他心神動搖的空檔,這群屍體一擁而上,神父連忙將它們掃開,卻挨了「悖德」的大鏟重重一擊。
  「呃……啊……!」
  「隱密」雙腿一軟,不支倒地。「悖德」抓住神父的頭髮往上一提,對著他的臉露齒一笑:
  「真是遺憾啊,『隱密』。你以為你能夠贏得了我嗎?你說你比我更善於欺騙?不好意思,看來應該是我更勝一籌喔。你大概想都沒想到,我竟然『與魔女合作』了吧?」
  「受到莎娜雷的慫恿啊……從剛才進來時,吾便覺得裡頭充斥著一股與這座神殿完全不合,宛如腐屍般的不快氣息……看來她果然就在這裡啊。」
  聽見零的喃喃自語,「悖德」抬頭看了過來。
  但是開口回應的人並不是「悖德」,而是滾落在地的一顆頭顱。
  這只是跟妳打個招呼喲──那顆頭顱以莎娜雷的嗓音和語氣笑道:
  「我們只是『深有同感』罷了。那位審判官呀,已經徹底厭倦教會了呢,也厭倦了教會所統治的世界。所以我和她做了個約定,我們要一起摧毀這令人厭煩的一切喲。」
  「主教對我懷有疑慮?想要剝奪我的罪孽?『隱密』啊,所以我才說你很愚蠢呢!你以為我靠著金錢和人脈免除過多少次死罪?只要送點小錢給上頭的大人物,教會就不會動手殺我。」
  「悖德」不屑地說著。
  「教會已經腐敗了,腐敗到讓我覺得很舒適呢。而只要得到魔女──『不完整之數字』的協助,就能讓教會漸漸變成最適合我的『獵場』啊。我只要按照過去的做法,隨意獵捕魔女就好,只要獵捕那些『不完整之數字』所不需要的魔女就可以呀。但是,我首先要獵捕的對象是你,『隱密』。長久以來,我一直希望能把你納入我的收藏當中呢,現在終於能得償所望。我要把你排在零的前面,成為這座樂園的第一位居民。」
  「悖德」溫柔地如此低語,而神父則是把一口帶血的唾沫吐在對方臉上。
  「與其成為妳的收藏品,倒不如讓我燒了自己的屍體。我記得前幾天也是這麼告訴妳的呢……」
  哼!「悖德」彎起嘴角笑了出來。
  「你的傲慢還能保持多久呢──我還真是期待啊。雖然不至於要你在臨死前對我表露愛意,但至少也得讓你朝我臉上吐口水的事情道歉才行呢。」
  把他帶到地下室去!──「悖德」大聲發號施令。
  零故意抖動鎖鏈,發出清脆的聲響,與倒在地上的「隱密」四目相交。
  在場所有人當中,恐怕只有「隱密」看見了魔女嘴角浮現的微微笑意。
  
  絲毫感受不到半分危機的那副表情,是深信同伴一定會前來搭救的笑容。



  第五章 「啄木鳥」
  
  
  1
  
  從日落時分啟程,在荒野上趕了一夜的路,隔天早上來到了河邊。沿著河岸往上游前進,再次來到日落的時候,遇見了一道巨大的峭壁橫亙在眼前。
  峭壁往左右兩側延伸了好長一段距離,看起來沒辦法直接攀登,也無法繞過去。峭壁中間噴出一道水流,正好形成瀑布。
  「哦……這就是河流的發源地嗎?所以魔女的藏身之處在哪裡?」
  「就在這裡面喔。」
  莉莉指著瀑布。我一頭霧水繞到瀑布後面查看,才發現有個十分隱密的洞窟入口。
  洞窟內部延伸出無數條岔路,感覺只要走錯一步,就再也出不來了。
  不但有許多蝙蝠和老鼠棲息在裡面,牠們的糞便也引來了密密麻麻的蟲子。攀附在石頭上的青苔不斷汲取地下水,長勢十分茂盛,讓地面變得相當濕滑難行。
  不過莉莉帶路的確很有一套,我們完全沒有走錯路就通過了這座洞窟。
  一走出洞窟,就看見一片宛如童話般的花海──這麼說也不對,因為四周仍然被懸崖峭壁包圍,所以應該不算是「走出」洞窟,而是來到一個占地寬廣的死路盡頭。
  在看見位於中央的巨大神殿後,我吃驚到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天啊……好大喔。」
  「這東西可以媲美教會的大教堂了耶。」
  ──但是,周圍卻清爽到連一點遮蔽物也沒有。
  只有一片花海,以及位於中央的神殿,還有幾輛運貨馬車,和一條貫穿峭壁的河流而已。
  我看見莉莉正打算衝出去,就一把揪住她的領子,直接拖回洞窟當中。
  「妳冷靜點,我們得等到太陽下山才行。」
  「可是……」
  「我跟妳不一樣,體型太過顯眼了。而且現在只剩一隻手,這兩天也沒好好睡過覺。妳也稍微休息一下比較好。」
  不滿地吱了一聲後,莉莉便乖乖地掛在我手上不再掙扎。我走進一條沒有人類足跡的小岔路,將黑色的兜帽再拉低一點,靜待夜晚降臨。
  莉莉焦急地在附近走來走去,過了一會兒,終於發現我在入夜之前是真的不會行動後,才像是要顧慮我一樣,挑了個離我有點距離的位置坐了下來。
  「……喂。」
  對她喚了一聲,她就嚇到跳了起來。
  「靠過來一點。萬一發生什麼意外,我才能抱著妳逃走。」
  聽見我這麼說,莉莉苦惱了一下,便往我這裡挪了一小步。
  「妳是在耍我嗎?」
  「不、不是啦……!」
  莉莉急忙搖了搖頭,下意識地擺弄起胸前的項鍊:
  「……是莉莉殺掉的。」
  她沒來由地悄聲說了這麼一句。
  因為聽不懂她的意思,我故意打量了一下四周。
  「我沒看見這附近有屍體啊。」
  「……不是的。」
  「那不然是什麼?」
  「我是說爸爸媽媽──已經死掉的那邊。」
  看來是在說因為瘟疫而死去的父母。
  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莉莉又強調了一次「不是的」。
  「真的是那樣。雖然爸爸媽媽都說那不是莉莉的錯,可是……那就是莉莉害的。真的,莉莉沒有騙人。」
  「那是必須現在就講的事情嗎?」
  莉莉點點頭。
  這樣啊,那就沒辦法了。
  「那妳就說吧。我會專心聽。」
  「就是啊……」莉莉開始敘述:
  「莉莉一直很想跟大家一起玩。就在六歲生日的時候……想跟大家一起跑來跑去,或是玩藏寶遊戲之類。媽媽不准莉莉去找大家玩……可是我實在忍不住,就跑去跟大家說讓我參加。然後他們就笑莉莉是一隻老鼠,說莉莉很噁心,還把莉莉撞倒在地上……」
  莉莉的聲音開始發抖。
  紅紅的雙眼睜得很大,望向藏在幽暗之中的記憶。
  「他們還對莉莉扔石頭。真的好可怕、好難過……害莉莉好想逃跑。可是,後來那些小孩甚至開始說起媽媽的壞話……講了好多很難聽的話。說她是個壞女人,所以才會生出莉莉這種怪物。莉莉一時生氣就咬了他一口。然後到了隔天,那個小孩就病死了。因為一直發高燒,體溫降不下來……!」
  「那只是碰巧而已──」
  「可是!可、可是……傳染病從那個小孩的家裡開始擴散……不管是小孩、大人,甚至是莉莉的爸爸和媽媽,大家都是得了同一種病死掉的。後來村長找來了醫生,看完情況之後啊,醫生就說『病人是不是在哪裡被老鼠咬到了?』……!」
  莉莉雙手緊緊抱著膝蓋,拚命地壓抑情緒,想要讓身體不再顫抖。
  之前我曾經問過零,老鼠的墮獸人究竟有什麼用處。
  現在我懂了。
  原來如此──還能成為疾病的媒介啊。
  這個嬌小到甚至堪稱貧弱的老鼠墮獸人,只要悄悄躲在暗處,隨便找個人咬上一口逃走就足夠了。在理想的狀況下,光是這樣就能奪走大量人命。
  ──她絕對不會觸碰別人的餐具,甚至不會觸碰自己的餐具。
  麗莎曾經這麼說過。
  ──要是我們打算咬一口她吃過的水果,那孩子甚至會氣到哭呢。
  這也難怪啊。因為吃到莉莉的唾液就會病死。既然她這麼地重視自己的父母,當然不願意和他們在同一張餐桌上用餐了。
  「所以妳才不想靠近我嗎?」
  「因為會害大哥哥死翹翹……這樣就救不了爸爸媽媽了。」
  「那意思是,要是可以救出妳的父母,讓我死掉也沒關係呀……?」
  「不、不是這樣……那是,因為……那個,不是……!」
  我打趣地看著莉莉急著辯解的模樣,她才發現自己被耍了,鼓著臉頰抓起小石子丟向我。
  好痛。雖然確實很痛,但是比起這些小石子,我覺得莉莉背後那群目光灼灼的老鼠更加可怕。
  「所以呢?這件事妳有跟麗莎講過嗎?」
  莉莉倏地豎起耳朵,像搖波浪鼓一樣地搖頭。
  「莉莉一直很想說,可是不敢說。因為害怕他們會討厭莉莉……但是,等到爸爸媽媽得救之後,莉莉這次一定會坦白……莉莉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算被討厭,也可以一個人好好活下去……所以莉莉……一定要跟他們說聲對不起!」
  帶著強烈的決心,莉莉望著我。
  彷彿像是在說,就算我死了,她也會自己想辦法把父母救出來。
  「這下子我都了解了──別擔心,靠過來一點吧。」
  「咦!大、大哥哥,莉莉剛才都說了……!」
  「你覺得我看起來像普通的人類嗎?我是個怪物,不但被老鼠咬過好幾次,還中過毒箭,可是連高燒都沒發過喔。」
  「可、可是……可是……」
  「又怎樣啦?」
  「你……你是個男人……」
  「……啥?」
  她在說什麼?難道是在講男女授受不親的事情嗎?
  這個小鬼在想什麼啊?面對這麼小一隻的老鼠墮獸人,我怎麼可能會產生什麼慾望?
  ──大概是我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莉莉又比剛才更用力地拿小石子丟我。
  「笨蛋、笨蛋!最討厭了!」
  「痛痛痛!我認輸了,別鬧了好嗎……!」
  「莉莉已經十七歲了!是個大人了!」
  「哦──十七啊……十七歲!就妳這個樣子?」
  「莉莉的身體不會再長大了。」
  原來如此,因為老鼠體型很小的關係吧……可是已經十七歲……是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啊……這也難怪她不願意和我貼得太近了。
  雖然她不願意靠近,但現在還是安全最重要啊。
  於是──
  「……不過就算十七歲了,也還是個小鬼頭啊。就我的標準來說,十七歲還算不上是女人啦。」
  我稍微說了點謊。
  先別提年齡,光是體型大小就很有問題了,我根本沒辦法把莉莉當作女人看待。但是在這時候,不管是什麼理由都不重要吧。
  即使如此,莉莉依舊帶著懷疑的眼光望著我,所以無奈之下,我只好背對著她躺下來。
  「──總之,至少保持在伸手可及的距離吧。」
  「吱……」莉莉發出不安的叫聲。
  過了一小段時間以後──我的背上感覺到一股柔軟的毛皮觸感,同時傳來了動物特有的溫暖。
  她好像會冷的樣子,身體一直發抖。
  我稍微拉開斗篷,莉莉猶豫了一下,就鑽了進來。
  「好暖……」
  她輕輕呢喃著。沒多久便聽見她沉沉睡去的聲音。
  
  
  2
  
  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來到了深夜。
  戳了戳睡熟的莉莉,把她叫醒以後,我躡手躡腳地爬出洞窟。
  我壓低身子,以匍匐前進的方式慢慢靠近神殿。
  今晚恰巧是新月,天色相當昏暗,再加上我全身套著黑色斗篷移動,普通人根本難以察覺。
  而且大概是多了洞窟這層天然的防禦,周圍完全沒有布置任何警戒人員。
  「──好了,接下來該怎麼混進去呢……」
  教會興起之前建造的神殿,究竟是什麼樣的構造,我一點概念也沒有。不知道有沒有後門?而零被他們抓起來之後,究竟會被關在哪裡呢?
  「走這邊。」
  「笨蛋,先等一下……!」
  莉莉突然衝了出去,我也連忙追在後頭。她跑到像是要把神殿圍起來的石像與石柱群的其中一個旁邊──說著「就是這個」並指向地面。
  我好奇地仔細查看,才發現有一扇破破爛爛的木門,被埋在大量的藤蔓底下。有隻小老鼠從門的縫隙中探出頭來,朝我們吱吱叫。
  「……祕密通道……?」
  「牠說裡頭有食物。」
  原來如此,是通往食物倉庫的祕密通道啊。教會和神殿裡大多都有這樣的東西,看來數百年前也是如此。
  我盡量避免發出聲響,小心地割開藤蔓,鑽入祕密通道之中。
  走下階梯以後又遇到一扇木門,我聽了聽聲音,嗅了嗅味道確定門後沒有人,就慢慢推開門板──區區一扇木門居然做得那麼重啊。
  正當我在腦中這麼想的時候,就好像有東西從木門旁邊掉了下來,發出很大的破裂聲。
  「──這扇暗門居然偽裝成置物架啊……!」
  把架子釘在門板上作成暗門,是一種滿常見的做法,然而神殿裡的人似乎沒發現這扇門的存在,偏偏還把陶壺擺在這個架子上。我連忙帶著莉莉衝進食物倉庫,迅速將暗門關好。
  我才剛躲進堆好的穀物袋後面,就有幾個聽見聲響的人跑進房間裡一探究竟了。
  「啊──裝鹽的壺摔破了!」
  一名男子大喊。「大概是老鼠吧?」另一名男子不耐煩地說著。兩人心不甘情不願開始收拾殘局,我繃緊神經注意他們的一舉一動,隨即便聽見了十分耳熟的清脆金屬聲響。
  是鑰匙串。
  想來也有道理啦。有權保管食物倉庫鑰匙的傢伙,肯定滿受信任的。就算把其他房間鑰匙都交給他保管,也不足為奇。
  我悄悄吐了口氣。我只有一隻手,對面有兩個人──該如何出招呢?我望著拚命不讓自己發出聲音的莉莉,又抬頭看了看堆得像山一樣高的小麥袋子。
  我在指頭上加重了點力道,輕輕彈了一下莉莉的額頭。
  「吱……!」
  接著就傳出一聲真的很像老鼠的叫聲。
  聽見叫聲的男子,毫無防備地往這裡走了過來。
  「臭老鼠,到底躲在哪裡……」
  「喂,怎麼了?才賭到一半耶,我們回去吧。」
  「賭那個『要拔掉幾片指甲才會尿出來』?拷問男人一點樂趣也沒有。我解決掉老鼠就過去,你先回去吧。要是食物倉庫被弄得更亂,反而是我們會先被審判官殺掉啊。抓幾隻老鼠,把屍體吊起來的話,也可以讓其他老鼠不敢靠近。」
  「這樣啊,那就麻煩你啦。」
  其中一人離開了倉庫,留下來的那個人則越來越靠近小麥袋子,我算準距離後,一口氣推倒了小麥山。
  「什──!」
  一袋約有一個小孩重量的小麥袋子,像雪崩一樣掉下來壓住了男子,還來不及尖叫就沒了聲響。
  「……他、他死掉了嗎……?」
  「只是昏過去而已。這樣就算他醒過來也只會以為是自己『不小心遇上意外』──然後也因為這場意外而弄丟了鑰匙,他也不敢聲張出去吧。」
  「鑰匙?」
  「來,接好。」
  我從男子腰際取下鑰匙串,拋給莉莉。
  提高警戒來到走廊上之後,有一股聞起來像鐵鏽的血腥味飄入我的鼻子裡。
  「……要拔掉幾片指甲才會尿出來啊?拿拷問來打賭還真是個好興致呢。」
  我循著鮮血的氣味在走廊上移動,沒多久便聽到幾個男人的談笑聲。聽起來似乎喝到有些醉意了,甚至開懷地拍手大笑。
  根本不需要偷聽,就能清楚聽見那些人的對話。
  「這傢伙真行啊!真的連叫都不叫一聲耶!」
  「據說審判官感覺不到痛,好像不是假的耶。雙手雙腳二十片都撐過去了,賭局也只能流局啦。喂,接下來要玩什麼,烙刑嗎?」
  「不是說除了臉之外都可以嗎?總之,要是不讓這傢伙開口求饒,就要換我們被殺了。」
  我感到有些錯愕。
  ──審判官?
  這時候提到審判官,十之八九就是指那個眼帶神父吧?
  出賣了我們,跳槽到「悖德」那邊去的神父,應該沒有理由在這裡接受拷問才對……
  我偷偷摸摸靠近木門,從縫隙中往裡面看。
  我看見一張桌子和蠟燭。桌面上放了些像是賭注的銅幣和寶石飾品,在燭光下閃閃發光。
  一旁還擺著針具、銼刀──以及上頭沾有剛剝下的指甲或血肉等等,明顯是用來拷問的道具。
  視線繼續往旁邊移動,就看見一個翠綠色頭髮的男子,被鎖鏈牢牢固定在椅子上。房間裡的那夥人似乎很了解神父的特性,室內光線亮到連我都覺得有點刺眼。想當然耳,神父的眼帶也被人拿掉了。
  被脫去神官服的上半身,已經留下了鞭打的痕跡,劃破的皮膚流出血水。指甲遭到剝除的雙手雙腳也滴著鮮血,在椅子周圍積成一片血漥。
  神父拿來當武器的手杖,大概是因為沒辦法從手指上取下,反而被他們拿來當成固定雙手手腕的拘束道具。
  發現莉莉也想往房間裡面偷看,我靜靜地伸手制止,用嘴形告訴她「不要看」。於是莉莉露出怯懦的眼神,乖乖往後退。
  ──好了,該怎麼辦呢?
  我還沒弄清楚零的所在位置,要是現在就打草驚蛇,似乎不怎麼妥當啊。
  拷問室再往裡面走,似乎還有其他空間,從裡頭傳出啜泣和呻吟的聲音。從莉莉的反應來看,她的父母應該也在這裡吧。要是不趁現在救出他們,之後有可能沒機會再回頭找人了。
  就在這時──
  「零在……往下一層的……地下室裡……鑰匙在『悖德』手上……」
  神父突然開口說了話。
  以拷問來打賭取樂的那群男人嚇了一跳,轉頭望向神父。
  「怎麼回事?你這傢伙明明到剛才為止連個屁都不放……」
  「你說關在地下室的魔女怎樣?」
  「神殿裡的……『走狗』有二十三人……這裡有五個。兩個負責看守正門……」
  其中一個男人粗魯地抓住神父的頭髮。
  「喂,你自己在那邊碎碎唸什麼!除了向審判官大人求饒以外,我不想聽到你開口講半個字!」
  「──除了零之外,還有個魔女……會操縱屍體……」
  ──操縱屍體?
  意思是莎娜雷也在這裡嗎?
  那傢伙怎麼會在審判官鎮壓後的神殿……不對,如果是那個女人,出現在任何地方都不奇怪啊。
  不管怎麼說,能夠操縱屍體的混帳女人也在這裡,讓事情變得更麻煩了。
  我在內心暗罵了一句,接著便看見那個男人往神父臉上揍了一拳。
  「搞什麼啊!你的朋友住在腦袋裡面嗎?到底在跟誰講話──」
  「──抱歉啊,他大概是在跟我講話吧。」
  我大聲回答,踏進房間裡頭。
  看見一個墮獸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普通人第一個反應多半是「目瞪口呆」。
  我往前跨出一步,只揮出一劍,就讓坐在椅子上的兩個人身首異處。
  接著進入第二階段──「發出慘叫」。一個男人張大嘴巴正要喊叫,就被我一劍貫穿胸口而死了。
  最後進入第三階段「腦中終於理解狀況,拿起武器應戰」的時候,對手只剩下兩個人了。
  「來──」
  來人啊!話都還沒喊完,那名男子就被我擲出的劍解決掉了。
  將武器換成匕首,剁下最後一人的首級以後,任務就圓滿達成了。
  「幹得太漂亮了。」
  我忍不住自己誇獎自己。
  「……臭野獸。」
  如此不悅地嘀咕的人,當然就是神父了。
  「我常被這麼說。」把擲出的劍從屍體上抽出來之後,在收入劍鞘的同時,我隨口這麼回答。
  「因為我只剩一隻手,攻擊的準頭也差了點,感覺重心都被劍拉走了──真是的,我本來想低調行動的,結果卻殺出這麼大的動靜啊。明明都還沒找到魔女耶……」
  「所以說,我這不就把零的位置和守備狀況都告訴你了嗎?結果還故意闖進來的人也是你耶。」
  「我也很想直接去救她啊,但是我還得完成一件私人委託。有人拜託我把關在這個房間更裡面的某對夫妻救出來──他們還活著吧?」
  所謂的「某對夫妻」指的是誰,大概沒必要多說了吧。
  「……在我來到這裡之前,那位先生已經接受過拷問了。雖然我並沒有看得很清楚,但憑他現在的狀態,大概無法自行走路了。話說回來,你能不能快點把我身上的鎖鏈去掉……」
  「你不是出賣過我們嗎?」
  「那只是做做樣子……!有空開玩笑,倒不如趕快──」
  吱──此時從房間外頭響起了尖銳的叫聲。
  在我的腦袋分辨出那是莉莉的慘叫聲之前,就已經伸手拔出剛入鞘的劍,轉頭查看狀況。
  我才認出那道身影就是「悖德」,她已經直直朝這邊衝過來,灌注全身的力量,由上而下揮出一記大劈砍。
  「妳的戰法──還真是單調啊,『女神之淨火』的審判官!」
  我用劍擋住大鏟後使勁掃開,審判官便主動拉開了距離。她將大鏟扛在肩上,像是看著垃圾一樣望著我。
  「居然能夠逃出砂牢追到這裡,果然應該在那時候就先殺了你才對啊。一隻汙穢的墮獸人竟然踏進這座美麗的神殿,光是想像就讓我的喉嚨想要嘔酸水啊。這是一種冒瀆,給我以死謝罪吧!」
  「悖德」再度衝了過來──上次我因此嚐到了斷臂的失敗。
  考慮到被對方貼身猛攻實在太危險,於是我俯身滾地閃過「悖德」的攻擊,移動到走廊上。「悖德」那種需要大幅揮動大鏟的戰法,在狹窄的走廊上大概很難施展吧。
  雖然我打著這樣的算盤──
  「你居然自己放棄退路啊?」
  追著我來到走廊的「悖德」,露出志得意滿的笑容。
  我還來不及思考她為何發笑,就看見她稍微壓低身子,將大鏟的尖端對準我。
  我們之間的距離,目測約有十步遠──這樣的距離已經足夠安全,不需要保持警戒才對,但我還是立刻趴下,作勢閃避。
  隨後便響起震動整條走廊的爆炸聲,以及一道銳利的風切聲。感覺有某種利器削過我的頭頂,飛速射向後方。
  「居然沒打中……!區區一隻害獸居然這麼囂張──」
  趴在地上的我,眼前憑空出現了一條纖細的鍊子。視線沿著鍊子前後查看,才發現一端延伸到審判官手邊,另一段則連接著一片倒在地上的「鐵板」。
  而那片鐵板看起來和大鏟的前端十分相似。
  腦中靈光一閃,我笑了出來。
  真是夠了──
  不管是揮舞著可變式大鐮刀的神父也好,還是「利用火藥將大鏟前端發射出去」的這個混帳也罷。
  「替教會幹活的傢伙,總是拿著一些很有趣的玩具啊!」
  不管怎麼看,那雙纖細的手臂應該無法斬斷我的手臂才對,但是利用火藥的爆炸力道將利刃發射出去的話,就另當別論了。
  對方之所以沒有趁勝追擊,可能是需要花時間裝填火藥,以及收回鍊子吧──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性,我就伸手抓住了那條正在高速回捲的鍊子。
  這時我突然感覺一陣劇痛,同時還聽見了肉被烤焦的聲音。
  碰到鍊子的地方開始冒煙,皮肉膨脹起來,漸漸溶解。
  「呃──啊啊啊啊!」
  咯咯……「悖德」發出宛如孩童的笑聲。
  「真是的,野獸就是野獸,一點智慧也沒有。對於鍊子有可能被敵人抓住的問題,我怎麼會沒有對策呢?鍊子上面抹了能夠溶解皮肉的毒藥喔。要是不快點放開鍊子,好不容易才保住的那隻手也要廢掉了。」
  審判官用力一扯,鍊子便從溶解的血肉中開始滑動。
  這樣不行──我的手根本抓不住鍊子。
  我鬆開手掌,又馬上用腳踩住。雖然聽見審判官不耐地嘖了一聲,但這麼做最多也只能爭取一點時間而已。
  我四處張望,尋找可能的退路。
  這才終於發現了「那傢伙」的身影。
  站在審判官背後,身披黑衣的死神──那是手持大鐮刀的另一位審判官。
  這傢伙是怎麼脫逃的?腦中想起莉莉的存在以後,這個疑問也迎刃而解。說的也是,我之前把鑰匙串交給她保管了嘛。
  還以為他殺了她。
  眼看泛著寒光的大鐮刀,即將碰觸到女人纖細的頸部。
  就在這一剎那──
  「『隱密』──你這個混帳啊啊啊啊!」
  喉中迸出宛如野獸的吼叫,審判官扭身躲過了死神的鐮刀。
  只見她手裡握著打磨得如小刀般鋒利的小型鏟子,反身刺向襲擊者,但是鏟子只刺到一團空氣。
  手持大鐮刀的神父,動作優雅如故,腳下一蹬便飄到「悖德」的攻擊範圍之外。
  「一切都結束了,『悖德』。妳已經無路可逃。若是願意放棄抵抗,我可以給妳一個痛快。」
  
  
  3
  
  「現在已經有足夠的證據,證實妳在這次的事件中涉及反叛。我之所以來到這裡,是因為接到主教閣下的命令,調查『悖德』是否淪為異端。因此──」
  照亮地下室的火矩,突然熄滅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就連身為墮獸人的我,視野同樣變得極為受限。
  在這樣的環境中,只有神父能夠行動自如。
  「我要剝奪教會暫時交由妳保管的性命,即刻執行死刑。」
  「我怎麼會──這麼簡單就被殺啊!」
  聽到死刑宣告的同時,「悖德」便開口大喊,室內突然充斥爆炸巨響與刺眼的閃光。
  那支射出式大鏟的前端還未裝填回去,她便直接扣動擊錘。看來就算少了發射的零件,直接敲擊火藥也會引發爆炸。
  趁著巨響和亮光使我們分神的那瞬間,「悖德」一口氣逃出地下室。
  神父見狀緊追在後。
  我正打算追上去,卻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可惡,我的腳……」
  失血過多的影響,似乎在這時候顯現出來了。眼看雙腿不聽使喚,我焦急地不停敲打,希望能讓腿不再顫抖。
  「大哥哥!」
  莉莉跑到我的身邊,使盡渾身解數想要幫我站起來。雖然很感謝她有這份心意,但是光靠她的力量,是沒辦法讓我站起來的。
  這時──不知是誰點燃了火炬。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被放出來的犯人,全都聚集到走廊上,膽戰心驚地低頭望著我。
  ──怎麼全都是年輕女孩?
  我不禁皺起眉頭。
  大概是因為「悖德」那個活埋生人的嗜好,而受到牽連的被害人吧。肯定是那個審判官隨便找理由刁難,就把人強行帶走,打算玩活埋的遊戲吧。
  既然有緣遇上了,也不能放著這些人不管……
  「……莉莉,妳帶她們到洞窟外面去。只要沿著河岸往下走,應該會遇到一個小村莊。教會騎士團駐紮在那裡,妳把事情解釋給他們聽,讓他們接手保護。」
  「可是,大……大哥哥呢?你、你不跟我們……一起逃走的話……!」
  「我本來就是來這裡接那個和我一起的女人,當然不能就這樣逃走啊。」
  「可是……可是,莉莉一個人……怎麼能……」
  「妳不是還帶了『很多朋友』一起來嗎?有能力平安走出洞窟的人,只有妳而已。妳要負責保護這些人。」
  「莉莉……要……負責保護……」
  「──夠了!」
  有個女人這樣大喊,從人群中跑了出來。
  原來是莉莉的母親麗莎。她將莉莉抱在懷中,像是一隻護著小孩的母獸一樣。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竟然要求一個這麼小的孩子負責保護我們?追根究柢,這全都是你們害的吧!都是你們害我的家人受到這種折磨……」
  我往人群中瞥了一眼,看見了被其中一名囚犯扶著身體的克雷德。
  就像神父說的一樣,他似乎遭受過相當殘酷的拷問,就連站著都很吃力。
  「不光是這樣,你居然還把莉莉帶來這種地方……!」
  「媽媽,不是這樣的!是莉莉……!莉莉拜託大哥哥,所以才會……!」
  「小孩子不要插嘴!」
  「可是……」莉莉還打算繼續解釋,但是麗莎擺明了不想聽。
  看來她完全沒有發現,自己是靠著這個小孩子的努力才得以重獲自由。
  「大塊頭,你給我聽好。我們就留在這裡不動了。只要從裡面把門鎖上,就沒有人闖得進來。那個『掘墓人』已經被判了死罪吧?所以留在這裡等教會騎士團趕到現場,才是最保險的做法吧?」
  「──妳覺得在騎士團趕來之前,『悖德』的那些手下會放任你們在這裡等待嗎?」
  我搶在麗莎繼續說下去之前,對她這麼說。麗莎頓時啞口無言。
  「如果我是『悖德』,一定會搶在你們說出不利證詞之前,先把你們統統滅口啊。與其等到大難臨頭才後悔,不如趁著剛才神父把審判官引走的時候趕快逃走,妳不覺得這麼做聰明多了嗎?」
  我才說完,便聽見不少人開始交頭接耳,看來這些人也不覺得情勢有這麼樂觀。
  「就、就算你說要趁機逃走……可是,怎麼能讓莉莉承受這麼重的責任……!」
  莉莉聞言緊緊握起拳頭,眼神當中看得出她的決心。
  ──沒有時間了。
  不是在這裡拖拖拉拉的時候了,莉莉心裡也很明白。
  「雖然我想妳自己也很清楚,但我還是要再強調一次。就算你們所有人加起來,也比不上莉莉的聽覺和嗅覺。第一個發現有敵人接近的人,就是這個小不點啊──懂了嗎?在場所有人之中,實際上只有我跟這個小不點,有能力察覺敵人的動向喔!」
  一邊這麼說,我一邊撕破衣服,用布料把劍和手纏在一起。
  而莉莉全身的毛也顫了起來,用力瞪著長廊的另一頭。
  接著便如我們所料──
  「每個地方都要灑到酒和油!把這裡燒得一乾二淨!誰都不能放過,統統都要殺掉!」
  響起一陣腳步聲。只見一大群男人手持長劍,蜂擁而至。
  驚慌失措的囚犯,嚇得往牢房方向逃竄。
  麗莎拉著莉莉的手──莉莉卻甩開麗莎的手,跑到我身旁。
  「莉莉!」
  「莉莉要保護……爸爸和媽媽……還有大哥哥!」
  「別鬧了!妳根本不需要煩惱這種事情!來,趕快跟我走吧!」
  莉莉沒有照做,而是抬起頭來,用紅通通的雙眼狠狠瞪著走下樓梯的那群男人,全身因為恐懼而發抖,呼吸也十分急促。
  此時我聽見無數的腳步聲,朝著這裡集中。
  感覺走廊一下子變窄了,地板也變窄了──大量老鼠占滿了整條走廊,才讓我感覺侷促起來。
  這副異樣的光景,讓那些正準備殺過來的暴徒不由得往後退。
  要是和他們交換立場,連我也會害怕起來吧。只要一次冒出二十隻老鼠,就足以讓場面大亂了。然而現在這裡卻聚集了上千隻老鼠。
  隨後──
  「莉莉最討厭做這種殘忍事情的人了──統統給我出去!」
  在莉莉的一聲令下,老鼠大軍衝入那群持劍男子之中。
  他們發出慘叫,沿著原路往回逃跑,因為跑得不夠快而被老鼠啃咬,慘叫聲連連。
  當所有老鼠從地下室消失時,那群男人也不見蹤影了,我才滿心感概地嘆了口氣。老實說,我甚至嚇到有點發抖了。
  「好可怕……老鼠超可怕的……」
  「其實莉莉不太想這麼做……因為會害大家受傷……」
  明明把敵人趕走了,莉莉的表情卻開朗不起來。
  剛才她口中的大家,應該是指那群老鼠吧?讓老鼠去攻擊人類,難免會犧牲掉一兩隻,莉莉似乎不太喜歡這種事。
  我稍微苦惱了一下,抽出泰歐的匕首,遞到莉莉面前。
  「……那個……這是……」
  「先借給妳,這是我的摯友的遺物。那傢伙是個還不到十歲的小鬼,卻敢為了家人盡全力奮戰。這把匕首的主人,是個比我更強大,更有勇氣的男人。既然妳得負責保護他們,那就由它來保護妳。」
  在我所持有的武器之中,體型嬌小的莉莉只拿得動這把匕首。
  就算實際上用不到,至少能夠給予莉莉精神上的支持,讓她覺得自己有能力自保,不需要再犧牲老鼠的性命。
  莉莉戰戰兢兢接下匕首,雙手緊緊握住它。
  「我一定會回來拿這把匕首。所以妳可得好好保管,無論如何都要平安回家──快走吧!」
  嗯!莉莉朝我點頭。
  「大家跟著我……往這邊走!這邊有祕密通道!」
  「──啊,差點忘了。」
  我突然喊住了轉身正要跑走的莉莉,為了保險起見,又對著回頭查看的她這樣說:
  「到時候我也要一併拿回報酬喔──就是番茄燉菜的獨門祕方,妳可別忘了啊!」
  「嗯!要是媽媽不願意告訴你,莉莉也會教你!」
  顯然聽不懂我們在說什麼的麗莎,被莉莉拉著手往前走。
  等到看見每個人都走進食物倉庫後,我才一鼓作氣勉強站起來。
  「總之,我得先找到魔女啊……」
  根據神父的描述,這裡應該還有一處通往下一層的樓梯才對。
  我靠著牆壁在走廊上前進,沒多久就找到了一扇很可疑的門扉。
  不同於其他房間的門,只有這裡設了堅固的石門。而在沿著樓梯往下走時,也能看見牆上描繪著形形色色的壁畫,看來底下可能是藏寶庫。
  走下樓梯之後,發現前方有一面鐵柵欄。走到柵欄前往裡頭一看,美麗的魔女就正坐於房間中央,那雙不可思議的藍紫色眼眸,便與我的目光對上了。
  嗨!我打了個招呼。
  「還真是狼狽啊,魔女小姐。」
  零的雙手雙腳都被銬上牢固的枷鎖,上頭延伸出來的鍊條,牢牢固定在地板上。
  由於鍊條很短,零甚至連站都站不起來。
  此外,還看到她百無聊賴地把玩著我的斷臂,也搞不清楚她是在笑還是在生氣。
  你才是呢。零望著我的淒慘模樣,臉上浮起微笑。
  「你先前可是馬前失蹄呢。那位名叫『悖德』的審判官──她的實力其實不足以讓你落到這種慘況吧。可是你不但被她砍下一隻手,連剩下的那隻手也受傷了呢。」
  「誰能想到她能用火藥讓鏟子前端飛出去啊?教會的玩具一個比一個還要離譜。」
  我大略查看過鐵柵欄之後,確定光憑現在的我無法破壞,不禁有些失落。雖然我手邊有火藥能把鐵柵欄破壞掉,可是那些將零拘束在地上的鍊子,卻不能如法炮製。
  「我先確定一下,妳真的沒辦法自己脫逃嗎?」
  「吾確認過了,似乎無法靠自己脫逃。必須拿到鑰匙才行。」
  鏘啷。零故意晃了晃鍊子。
  這樣啊──那只能靠我親自出馬了。
  「我去拿鑰匙,妳再等我一下,我馬上就回來。」
  「吾會等你的──即使要等上十年也無妨。」
  
  
  4
  
  要找出神父往哪個方向跑,只要沿著地上被砍翻的匪徒屍體,一路往前追就行了。
  大概是為了提防莎娜雷,每一具屍體都被仔仔細細切碎了。
  我穿過走廊衝上樓梯,來到寬闊的大廳。
  大廳中央有座巨大的水盤,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打碎,滿地都是水。通往二樓的階梯,以及面向神殿外頭的大門上半部,同樣也遭到破壞。
  而神父就靠著牆壁蹲坐在地,躲在大門旁邊。
  「……死了嗎?」
  我悄悄嘀咕一句,便立刻聽見一記嘖舌傳來。
  看來還沒死,而且依舊活蹦亂跳。
  我搖搖晃晃地往前走,來到大門前面時,神父突然朝我大吼:
  「──快蹲下啊,你這個笨蛋!怎麼會笨到直接站在大門前面啊!」
  我好奇地抬頭一探究竟。從被破壞的大門後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見外頭的狀況。
  我看見一個相當陽春的貨架,上頭架著一門「長得像大砲的東西」──但是以大砲的標準來看,總覺得砲身似乎太細了……
  才這麼想著,就看見砲身噴出火焰。
  隨即傳來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炸裂聲,我連忙縮起身子躲進門後。
  耳邊響起像是豪雨打在薄鐵板上的聲響,還有「某種東西」轟飛石磚,碎片滿天飛的景象。

  周圍漫著陣陣煙霧,整座大廳充斥著石頭的氣味。換句話說,石磚甚至已經被打得粉碎,而且攻擊來自這麼遙遠的距離。
  「幹嘛幹嘛幹嘛啊!喂喂喂,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啊!」
  「上次她在路上襲擊我們的時候也用了相同的武器!就是因為那東西擋在外頭,我才沒辦法出去!」
  這麼說來,先前護送零前往魯多拉時,我甚至一度把這種可怕的攻擊誤認成魔法,看來就是這種武器啊。
  炸裂聲終於停住了,我戰戰兢兢地抬頭窺探。
  從煙霧的縫隙間,可以看見石磚被削出一條條深溝,地上還掉滿了小指尖大小的金屬片。我猜原本應該是球狀的,只是打在石磚上才會變形成這樣。
  材質大概是容易加工的鉛丸吧?
  「她……她剛才發射的,就是這些東西?從那個距離,以那種速度,發射了這麼誇張的數量?那到底是什麼武器啊!」
  「連發式小口徑砲台,通稱為『啄木鳥』──這是教會為了殲滅魔女,所開發的『殲滅神機』試作機。」
  「這名字也太難唸了!聽起來一點也不生動!」
  「將火藥與砲彈填入砲身,利用火藥的爆炸力射出砲彈……這種『火器』並不是最近才發明的。將其大型化就成了大砲,而教會內部也在實驗、開發其他不同款式的火器。你還記得『悖德』的武器吧?」
  「你是說這個嗎?」
  我把「悖德」先前所攜帶的射出式大鏟扔在地上。
  「……那東西為什麼在你手上?」
  「因為剛才我踩住了鍊子,所以她沒辦法帶著這東西一起逃跑吧。我想搞不好之後用得到,就帶過來了。不過從這裡好像打不到那個叫『啄木鳥』的東西啊。」
  神父輕輕伸手抱頭。「居然如此輕易捨棄教會賜予的神器……應該要考量到這樣做很可能會讓教會的智慧結晶被外人奪走……」嘴裡還像這樣嘮叨個沒完沒了。
  「不過啊,你們這些人居然能想出利用火藥把鏟子前端發射出去這種瘋狂的點子……」
  「正是藉由這些瘋狂點子不斷累積經驗,如今才能讓包含大砲在內的火器,運用起來既安全又穩定。而在得到這樣的成果後,便有人產生了連發式火器是否可行的想法。」
  「而成品就是那東西?」
  我指著神父如鏡子般的大鐮刀刀身上,倒映著「悖德」手持怪物武裝的模樣。
  數條細長砲身合為一束,再配上用來使砲身旋轉的把手。看起來只要轉動把手,就能讓砲身連綿不絕地吸入砲彈,省下頻頻裝填彈藥的麻煩,得以連續發射的樣子。
  我從地上撿起一片被打爛的門板碎片,往大門的另一頭扔出去。碎片在落地之前,就受到「啄木鳥」攻擊,轉眼間粉碎殆盡。
  可說是點滴不存。要是從正面對那東西發動突襲,完全就是一種自殺行為啊。
  我倚著牆癱坐在地上,抬頭望著天花板。
  「就算打持久戰,也對我們不利。雖然石砌的神殿應該不太容易延燒開來,但是在高溫蒸烤之下我們也撐不了多久,到時候不得不往外跑,然後就會被打成蜂窩。」
  「如果等到太陽出來,我也會失去視力。確實只能趁著夜晚盡快分出勝負呢。」
  「那個武器的彈藥打不完嗎?」
  「我看見馬車上堆得滿滿都是啊。只要她願意,甚至可以連發一整晚吧──」
  話說到這,神父似乎想到了什麼,突然抬頭望著我說:
  「傭兵,你的腳沒受傷吧?」
  「怎樣?」
  「這很重要──憑你現在的狀態,可以跑多快多遠?」


  【幕間 樂園的回憶】
  
  
  汗水沁濕了「悖德」的神官服。
  伸手按著胸口,感受心臟的劇烈跳動,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情緒緊張導致頭痛欲裂。手中提著「啄木鳥」,分明占了壓倒性的優勢,可是煩人的悸動卻久久揮之不去。
  
  ──妳被選中了喔,有幸成為「不完整之數字」的協助者。
  
  殲滅了那群魔女,正在尋找藏在神殿某處的《零之書》時,突然有個聲音喊住「悖德」。
  自稱莎娜雷的「那個」──是個沒有實體,令人作嘔的「東西」,發出惹人不快的黏膩笑聲。「悖德」只能感覺到對方的氣息緊貼在自己身上。
  
  ──只要妳協助我們的計畫,就能得到妳所期望的一切喲。不但能保住妳在教會的立場,等到教會毀滅之後,我們也會將妳視為夥伴,給予極高的待遇。
  
  條件聽起來還不賴。畢竟教會屢屢告誡自己「謹言慎行」,早就聽到膩了,而且莎娜雷的邀請既刺激又相當有吸引力。
  最重要的就是──那個名叫零的魔女。
  為了維護教會的權威,就要讓如此美麗的女子接受火刑,實在太不解風情了。
  一定要將她活生生埋葬,一定要將這份美麗永遠保持在這完美的一刻。
  ──就像美麗動人的母親那樣。
  年紀輕輕便香消玉殞的「悖德」的母親,就連死後的模樣也極為美麗。
  躺在華麗的棺柩之中,穿著最能襯托美貌的洋裝,以無數鮮花陪伴的那副景象,是年幼的「悖德」所見過,氣氛最為聖潔的一場儀式──
  她睡著了呢。父親對自己這麼說。
  母親只是睡著了,現在也在墳墓底下夢見妳喔。
  幼小的心靈很快就接受了這種說法。而從那一天開始,母親美麗的樣貌深深烙印在「悖德」的心中。
  父親逐漸年老力衰,風華不再,最後被病魔擊倒,拖著腐敗的身驅走向死亡──
  在父親的葬禮結束以後,自己突然有股強烈的衝動,想要再次欣賞那種美麗的葬禮。
  每當在路上看見美麗的女子,就忍不住想要出手拯救她們。
  想讓她們擺脫衰老,擺脫疾病,擺脫一切的痛苦。
  倘若神真的會賦予人們不同的使命,那麼自己的使命肯定就是這個──「悖德」對此深信不疑。
  她對教會不屑一顧,但是從未懷疑過那位美麗的女神。
  教會早已腐敗不堪,那些人早就聽不見神的話語了。
  自己還得毀滅這群垃圾,怎麼能夠在這裡被幹掉?
  「悖德」死死盯著神殿大門,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啄木鳥」必須仰賴手搖轉柄,才能將子彈送入彈倉。轉動速度過快或是過慢,都會讓「啄木鳥」運作不順暢。
  不要焦急,她對自己說著。應該感到焦急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對方。已經讓人在神殿放火了,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受不了高溫而往外跑才對。
  把魔女鎖起來的牢房和鍊子的鑰匙都在自己身上。只要他們拿不到這個,就絕對不可能帶著魔女一起逃走。
  只要魔女和《零之書》仍然掌握在自己手中──再將「隱密」殺掉,到時候想找什麼理由向教會解釋都可以。
  就在這時,對面終於有了動靜。一團黑色物體飛速衝了出來,「悖德」反射性地對那東西開火。
  趁著這個空檔,又有一道白色影子從神殿裡衝出來,同時還響起一陣爆炸聲,在幽暗的夜色中捲起一大片土塵。
  「該死……是炸藥嗎!」
  白天時的熾烈陽光,把土壤烤得乾裂鬆脆,只要來點爆炸就能掀起厚厚土塵。
  再配上黑暗的夜色,就算有火炬的照映,視野依舊大為受限。
  ──那又能怎麼樣?
  「『隱密』,這只是無謂的抵抗!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啊啊──!」
  「悖德」發瘋似的轉動手搖轉柄,不厭其煩地朝著土塵中發射了一批又一批鉛彈。砲身開始發燙,甚至讓有些發冷的身體感到暖和起來。
  「啄木鳥」和以往的大砲不同的地方在於能夠輕易轉換瞄準目標,甚至可以在連續射擊的同時移動砲身,進行大範圍掃射。
  發射彈藥帶來的反震,讓她覺得十分暢快,而震撼耳膜的巨大噪音,則使她有種脫離現實的感受。
  然而──
  「妳是在瞄準哪裡?『悖德』──妳沒看見我在這裡嗎?」
  唯有這道聲音,清晰傳入她的耳中。
  聲音傳來的位置,和「悖德」集中火力攻擊的地方簡直天差地遠。怎麼可能,究竟是什麼時候──腦中閃過無數疑問,她連忙大幅度修正瞄準方向。
  就在此時。
  似乎有個「白色影子」從視野的角落冒了出來。
  剛才的確還有個白色的影子,也從神殿中衝了出來──可是,「隱密」身上穿的應該是黑色神官服才對。
  那麼,這道白色影子又是什麼東西?
  突然傳來一記爆炸聲,與其說是好像在那裡聽過,反倒更讓自己有種異常熟悉的感覺。隨即又響起一道鈍重的金屬碰撞聲,「啄木鳥」忽然停住了。
  「怎麼──」
  「──我打中了!神父快衝啊!」
  出現在「悖德」視野之中的東西,是一支十分眼熟的大鏟。
  如刀鋒般銳利的鏟尖,深深嵌在「啄木鳥」的轉軸上,使它無法運作。
  鏟面連著一條鎖鏈,順著鍊子望過去,便看見一個獨臂的墮獸人,神色痛苦地跪在地上。
  ──竟然是那隻野獸!
  他不但撿走了我扔下的大鏟,甚至還用來攻擊?
  理智瞬間被怒火燒燼,使盡全身力氣拔下了卡在砲身中的鏟面,轉而瞄準那道急速逼近的腳步聲。
  「怎麼會讓你得逞啊啊啊啊!」
  「悖德」放聲大吼,再度轉動手搖轉柄。
  但是──
  「……不會吧。為什麼──!」
  子彈射不出來。她這才發現「啄木鳥」因為連發速度過快,導致砲身燙到發紅。
  冷卻──不對,必須先清掉卡住的子彈吧?也不對,不管選哪一邊都來不及了。
  當她體認到這個事實的瞬間,為時已晚。
  高高舉起大鐮刀的黑衣審判官,他的身影映照在「悖德」大大睜開的雙眼之中。
  她看見了一雙蘊含強烈殺意的眼眸。
  ──以往明明連看都不願看我一眼。
  「到了要殺我的時候,才用那樣的眼神──」
  巨刃落下,鮮血四濺。
  她原本以為自己就要身首異處了,但「隱密」的利刃卻劃開了腹部。
  從馬車上重重摔了下來,倒在地上的「悖德」忽然感到一襲涼意纏住了脖子。下意識伸手去摸,觸感像是絲線。
  「隱密」只要動動小指,就能取走「悖德」的性命。
  在這樣的狀況下──
  「說出《零之書》與鎖住零的鑰匙在哪裡。」
  「隱密」說出口的不是詢問,而是命令。



  第六章 教會與魔女
  
  
  1
  
  即使隔了一大段距離,也能看出勝負已定。
  不過嘛,在大量失血的狀態下全速衝刺,實在太勉強自己了。對神父送出進攻信號後,我似乎失去意識好幾秒。
  「總覺得像是運氣好才賭贏了啊……」
  我笑了笑,倚著大鏟的握柄站了起來。
  兵分兩路迫使「啄木鳥」進行連射,讓砲身溫度達到極限,這是計畫的第一項重點。
  將大鏟貫入正在轉動的「啄木鳥」之中,引發機械故障則是另一項重點。
  由於「啄木鳥」使用的是鉛質子彈,可能會在滾燙的砲膛中融化,而若是在這樣的狀態下迫使連射中止,便有機會造成卡彈──這是神父想出來的作戰計畫。我個人是覺得只要單純兵分兩路衝上去就可以了……反正已經成功了,怎樣都好啦。
  我拖著沉重的身軀,慢慢走到躺在地上的「悖德」,和站在她身旁的「隱密」旁邊。
  「書和……鑰匙嗎……哈哈,誰知道呢?我已經不記得了。反正注定要死,帶著祕密一起死還比較開心吧。」
  「妳不想死得痛快一點嗎?」
  「我更想對你造成困擾呢。」
  呼……「悖德」艱難地吐著氣,笑了起來。
  「……我並不覺得困擾,只是感到有些煩躁。」
  真冷淡啊……「悖德」痛苦地皺起眉頭咳了幾聲。
  「那麼,要是我這樣要求,你會感到困擾嗎……?如果你願意給我一個吻……那我就把書和鑰匙都給你……要是我提出這樣的條件──」
  神父面不改色,彎下腰覆蓋在全身是血的「悖德」上頭,僅僅停留一瞬間就分開了,接著對她說了句:「然後呢?」
  「悖德」傻傻地仰望著神父,臉上接著浮起苦澀的笑。
  「你真是個討厭的男人啊……就那麼想要那本書嗎……?」
  「那是一本十分危險,足以毀滅世界的書。不能任其四處流通。」
  「已經不在這裡了。我命令那些『走狗』……帶走了……要是知道我死了,他們會怎麼做呢?啊啊,一定會拿去賣掉賺點錢吧。」
  「悖德」開心地笑著,一邊吐血一邊不停嗆咳。低頭望著這樣的「悖德」,神父只接著問了一句:「鑰匙呢?」
  「鑰匙……在這裡。」
  「悖德」摸著自己鮮血直湧的腹部。
  「我吞下去了……打算之後再吐出來的。你就慢慢找吧……跪在我的屍體旁邊找……」
  「……我知道了。」
  神父點點頭。
  「審問結束,我在此宣告,即刻剝奪妳所背負的『悖德』罪孽,同時收回暫借予妳的性命──再見了,格蕾森西亞。」
  「悖德」瞬間瞪大雙眼。
  她緩緩轉動眼珠,望向上方的神父,並發出平穩的嘆息。
  「我的……名字……」
  你還記得呢……「悖德」輕聲呢喃之後,她的首級也悄然無聲地滾落地面。
  令人費解的是,她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很幸福,讓我感覺有點不悅。
  神父把手伸進女子破裂的腹中,稍微摸索一下就取出一束小小的鑰匙,一共有兩把,應該就是牢房和枷鎖的鑰匙了。
  因為神父默默無言地扔了過來,我也默默不語地接住,然後站了起來。

  在衝進只剩空洞的窗戶都湧出熊熊烈火的神殿之前,我轉頭偷瞄了神父一眼。
  因為他低著頭,看不出是什麼表情,也看不見他的嘴有沒有在動。
  即使如此,他看起來仍像是在懺悔的模樣,應該不是我的錯覺吧。
  
  我拿著鑰匙,穿過一處又一處因為得以酒和油作為燃料,而顯得精神百倍的火焰之後,一踏進牢房,便聽見零悠悠哉哉的聲音。
  「比吾預料中的更快呢,傭兵。」
  聽她的語氣,對於我能否平安歸來,似乎連一絲懷疑也沒有。
  三兩下打開牢房的鐵門後,終於和零以及「我自己的手臂」久別重逢了。
  「妳以為真的要等上十年啊?那還真不巧,跟那個不知滾到哪去的十三號相比,我可是沒什麼耐性呢。」
  拿起鑰匙插進腳鐐一轉,發出沉重的聲響後解開了。
  但光是這樣還不能讓零重獲自由。上鎖的人很謹慎地將地上的鍊子也扣在手銬上。
  我拿起解開腳鐐的鑰匙,再度插進手銬當中。
  插入鑰匙的瞬間,有一種讓人背脊發寒的不祥感觸。
  就像是途中卡住的異物──感受到一股抵抗。
  鑰匙插不太進去。
  不管是在裡面找尋不同角度試探,或是拔出來重新再試,結果都一樣。
  該不會──該不會真的是……
  「傭兵……?怎麼了?」
  「鑰匙──」
  我的聲音在發顫。
  「鑰匙不合。」
  話一說出口,焦躁的情緒就開始支配我的大腦。
  神父交給我的鑰匙有兩把。我原本認為,一把是牢房鑰匙,而另一把應該可以解開所有的枷鎖才對──但是替零上手銬的是教會騎士團啊。
  「悖德」只是連人帶鎖一起搶走而已,那個女人本來就不可能會有手銬的鑰匙。
  怎麼辦?該怎麼辦才好?
  「──傭兵,你自己先走吧。」
  「……嗄?」
  「照這樣下去,吾輩會一起被關在這裡。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態,在這樣的密室裡撐不了多久。若是你倒下了,再也沒有人可以救吾出去。但是只要你現在先離開,雖然會多花上一些時間,還是能救吾離開這裡。」
  零的語氣異常冷靜。她的聲音也讓正要陷入混亂的我,一下子冷靜下來。
  說的也是,這麼說也有道理啊……我的心中泛起這樣的念頭。
  但是身體卻一動也不動。
  不行,心中另一個我這樣想。而在湧起這個想法的瞬間,也化為言語脫口而出:
  「……不行。」
  「怎麼不行!吾是魔女,就算被關在這裡幾天──不,就算是一整年,恐怕也不會死吧。吾相信你絕對會來接吾出去,所以──」
  「不行!」
  我對著她狂吼。
  順勢一把抓起鎖住零的那條鍊子。
  大概是猜到我想要做什麼,零按住我的手臂,試圖制止我。
  「不可能的,傭兵!教會專門為了拘束魔女所製作的鍊子,不可能如此輕易遭到損毀。若是你仍在全盛狀態倒也難講,可是現在的你──!」
  「閉嘴!給我乖乖看著就是了!不試一下怎麼知道行不行!」
  「就算不試也能猜到結果!你不但只剩一隻手,而且失血過多。現在的你甚至使不出平時一半的力氣啊!」
  「──所以說,那又怎樣?」
  我使勁拉扯鍊子,樁子便嘎嘎作響。將零手上的鍊子固定在石磚上的樁子是鐵製的。深深打入地面,只剩下圓環露在外頭的鐵樁,雖然不至於深入到地底盡頭,卻紋風不動到令人絕望。
  但就算是這樣──
  「我絕對不會把妳一個人扔在這裡。我早就決定再也不會拋下任何人自己離開了!」
  過去我曾經兩度拋下同伴獨自逃跑。
  第一次是把零放在十三號身邊,選擇自己逃走;第二次則是在聖都阿克迪歐斯,留下泰歐不管,自己離開了。
  這兩次都讓我打從心底感到後悔,而且無論我如何後悔,也沒辦法讓泰歐死而復生。
  那次,就是最後一次了。
  我咬緊牙關。
  把鍊子纏繞在手臂上,使盡渾身解數用力往外拉。結果手上的傷口又開始冒血,不斷滴落在石磚上。
  我一不小心踏在石磚上的血泊,冷不防地摔了一跤。零發出一道很有人情味的慘叫,緊緊抱住倒在地上的我。
  「吾都說不可能了,難道你沒聽見嗎,傭兵!吾和泰歐不一樣!把吾留在這裡才是最恰當的選擇!」
  「那時候我也以為把泰歐留在那裡,才是最恰當的啊!」
  「那是──!」
  「你們還在拖拖拉拉的幹什麼?是想變成烤肉嗎!」
  聽見神父從牢房外頭傳來的咆哮聲,零開口大喊:
  「神父!拜託你了,把傭兵帶走吧!鑰匙不合,吾沒辦法離開這裡。再這樣下去只會一起犧牲啊!」
  「……鑰匙?怎麼會,胃裡只有兩把──」
  還藏了第三把嗎?神父憤恨地說完以後,在原地躊躇了一下子。我本來以為他會掉頭就走,卻出乎意料地衝了進來。
  「神父,你給我閃遠一點!我現在沒時間跟你廝殺──」
  神父無視於我的反應,伸手抓起鍊條。
  幹嘛?在我疑惑地眨著眼睛時,他將手杖套進鐵樁當中,接著讓零握住手杖。
  「零,妳知道槓桿原理吧?」
  「唔,嗯……」
  「我把手杖借妳一用。我要先告訴妳,就算妳出盡全力也不可能折彎或是損壞這支手杖,所以儘管拿出吃奶的力氣,使勁地推吧。我和傭兵也會盡全力拉扯鍊子,所以時間上一定要配合好。」
  「喂,你幹嘛直接就指揮起來了!你到底有什麼企圖?這是我的職責!我才不需要神父幫忙──」
  「現在哪還有空讓你挑自己喜歡的『道具』來用啊!」
  遭到如此銳利的反駁,讓我不禁無言以對。
  我和零還有神父──仔細想想,三個人當中只有神父的頭腦依舊保持冷靜。
  就連一貫維持冷靜的零,也不顧一切只為了阻止我留下來救她。
  「要是零死了,也會對我造成困擾啊。既然『不完整之數字』已經在暗中推波助瀾了,零所掌握的情報就顯得格外重要。我不想再重講一遍了,等一下就給我拿出吃奶的力氣。畢竟除了力氣之外,你並沒有其他可取之處啊。」
  「這、這種事情……就、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啦!」
  我重新站了起來,抓住鍊子。神父也握住鍊子,面不改色地將那副飽受拷問的身體彎下腰來。零也緊緊抓住神父手杖的杖頭。
  三個人互相配合節奏,同時開始出力。
  「一……二……三────!」
  鐵樁發出沉悶的摩擦聲響。
  石磚表面出現龜裂,鐵樁也微微傾斜。
  零的雙眼綻放光彩。
  「動了……這根鐵樁鬆動了!」
  「不要鬆懈,再來一次!」
  石磚上的龜裂範圍更大了,鐵樁也大幅傾斜,越來越偏了。
  血水與汗水落在石磚上。不知道是火焰蔓延緣故,熱氣開始在地下室凝聚起來。
  「這就是最後一次了……!嚇呃……啊啊啊啊啊啊!」
  我從腹中發出吼聲,使出全身的力氣拉著鍊子。隨著一陣沉悶的聲響,石磚的龜裂蔓延開來,鐵樁也被拔出地面。我一時止不住力道,把零整個人也拉了過來,連忙把她接在懷裡。
  「……拔出來了呢,傭兵。」
  零一臉茫然地說著。
  「真的拔出來啦……魔女。」
  我突然有股想笑的衝動。雖然很想大聲笑出來,但就算是我這顆供血不足的腦袋也很清楚,現在沒有時間沉浸在這種和樂融融的氣氛之中了。
  我扶起身旁的零,接著自己也站──站不住了。
  雙腿明明使了力,卻突然一陣虛脫,整個人又跌坐在地。
  此時,零和神父從左右兩邊撐住我,想要強行讓我站起來。
  「傭兵!把手撐在吾身上,站起來!」
  「沒時間拖拖拉拉了。要是不想被我們丟在這裡,就給我想辦法站起來。」
  「呃,該怎麼說……我還以為你會直接帶著魔女溜走耶……」
  到了這種緊要關頭,我還能下意識說出損人的話,看來我的彆扭神功也已經修練有成了呢。神父聽著我的話,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女神教誨我們要寬容慈悲。你可要好好感謝神啊。」
  他接著說了一句完全不算回答的回應。
  在零和神父的幫助下,我們跌跌撞撞地往神殿外頭逃去。
  還好我們利用祕密通道一下子便從地下回到地面,得以在神殿燒燬崩塌之前,逃到足夠安全的位置。
  這時候我終於氣力放盡了。
  失血過多讓我全身開始顫抖,雖然夜色昏暗,但平時還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完全看不見。零抱住不支倒下的我,轉頭瞪向神父說:
  「神父!把吾的雙手切斷!」
  「妳……妳為何突然這麼說!」
  「只要還戴著這副手銬,吾便無法使用魔法。既然沒有鑰匙,那也只能連手一起切下來了。這樣吾便能治療傭兵的傷勢。」
  說什麼瘋話啊!我氣喘吁吁地硬是對她大吼。
  「要是真的有這個必要,早在地下室的時候妳就該這麼幹了。我只是有點累而已,休息一下就好了。」
  「可是──」
  「大哥哥!」
  突然響起一道不該出現在這裡的聲音。
  我們三個人不約而同睜大雙眼,一頭霧水地望向聲音的來源。
  往這裡外部跑過來的,是一個身材嬌小的老鼠墮獸人──這丫頭全力奔跑的時候是用四隻腳啊,我的腦中開始冒出這樣無關緊要的念頭。
  「莉莉,妳怎麼……」
  跑回來了?──在我說完之前,就看見站在莉莉背後的一群人,頓時說不出話來。
  他們全都穿著整齊劃一的鎧甲。
  「那是……」
  神父站了起來。零也失態地張著嘴巴,愣在原地。
  看來並不是我的幻覺啊。
  「教……教會騎士團?」
  在莉莉的帶領下,約有兩百名全副武裝戰士所組成的教會騎士團,來到了這裡。
  
  
  2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演變成現在這個狀況──我們還沒開口詢問,莉莉便像隻麻雀一樣嘰嘰喳喳說明起來:
  「我們離開洞窟之後啊,就看見這些人了……他們說是來抓做壞事的審判官!然後啊,因為他們在洞窟裡迷路了,所以莉莉就幫忙帶路到這裡……!」
  「做壞事的審判官啊……」
  我悄悄望著神父。
  「才、才不是我!」
  「的確──並不是『隱密』。真正有罪的人是『悖德』。」
  其中一名教會騎士出聲回答。
  「近日有位負傷的教會騎士前往教會進行報告,還帶著『悖德』的手下呀。雖然那名手下在報告時聲稱『侍奉隱密的墮獸人突然發狂』,但在『悖德』的威脅和其手下貼身監視的雙重壓力下,那名教會騎士並未屈服,而是將那位審判官的反叛行徑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於是教會緊急組成討伐部隊,來到魔女的祕密基地。
  但部隊始終無法通過洞窟──就在這時,莉莉帶著囚犯們出現了。
  於是莉莉帶領教會騎士團再次進入洞窟,而在前往神殿的途中,遇上了「悖德」的一群「走狗」,當場就一網打盡──他們從其中一名「走狗」身上搜出《零之書抄本》,最後才來到了這裡的樣子。
  聽完她的說明,除了搞清楚來龍去脈,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換句話說,《零之書》最後還是落入教會手中啊……?」
  「嗯……看來確實是這樣呢……」
  白忙一場?也不算啦,畢竟要是沒有我們的介入,就無法揭發「悖德」的反叛行為,而看在瓦解了莎娜雷的計畫的份上,我們也算是達成目的了……
  然而最終還是讓手抄本流入教會的手中,或許算是最糟糕的結果吧……
  我和零茫茫然地喃喃低語。這時,莉莉把匕首遞到我的眼前。
  「這、這個呀,保護了莉莉和大家的安全喔。我們跑到食物倉庫時,那個被小麥袋子壓住的人醒過來了,然後衝過來攻擊我們……要是沒有這把匕首就危險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人好好誇獎她的意思,莉莉還動了動那雙大耳朵。
  我從莉莉手上接過那把匕首,望著她一臉自豪的笑容,我彷彿看見了那個滿臉雀斑的少年。
  「……妳真的很努力呢。」
  聽到我的誇獎,莉莉用力點了點頭。但她發現我的狀態明顯不太對勁,隨即驚慌起來。
  「你身上好多血……身體好冰……」
  「喂,別這樣……不要用那種不安的眼神看著我,被那種眼神注視,真的會讓我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喔。」
  「你、你要死掉了嗎!」
  「才不會死呢!」
  啊啊……在嚴重貧血的狀態下大聲吼叫,害我快要昏倒了。
  這時,零突然驚呼了一聲。
  「既然這些人是教會騎士團,想必有帶鑰匙吧?這樣應該就能解開吾的手銬了!」
  「的確──啊,不過……」
  神父先是恍然大悟,隨後又回過神來,面色變得十分凝重。
  而教會騎士代替神父做出了回答:
  「妳就是傳聞中的『零』啊……原來如此,的確擁有魔性的美貌呢。話雖然此,我們還沒有愚蠢到被妳三言兩語就迷昏頭,替妳解下拘束魔女的手銬啊。」
  「只要暫時解開一下就好!傭兵命在旦夕了。只要讓吾出手,馬上就能治好這些創傷!等到治好了傭兵,之後再將吾銬起來就好!」
  聽見零說的話,騎士臉上浮出近乎嘲笑的表情。
  「──我原本以為魔女是更為狡詐的生物啊……妳以為靠這種藉口,就能騙我們替妳取下手銬嗎?那個墮獸人看起來的確是快死了,但充其量不過就是一隻野獸而已──就算是死了,對魔女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吧?」
  「別開玩笑了!」
  零怒聲駁斥。
  「對你們來說,他或許只是『區區一隻野獸』,但是這個男人是吾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若是為了換取傭兵的性命,就算要殺死『上百隻人類』,吾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零,注意妳的用詞!」
  被神父厲聲指正後,零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但是她與神父只在一瞬間眼神交會,接著便來回打量我和神父,不耐煩地閉口不言了。
  神父介入教會騎士團和我們之間,站在好像是帶隊將領的正前方。
  「『順利收回手抄本』以及成功援救遭到『悖德』俘虜的民眾──有勞各位了。那麼接下來我們得將零護送到主教閣下座前,想必各位已經知悉,零從一開始就處於我的監視之下,協助處理相關事件吧?」
  「確實有接到這樣的消息。包括引發本次事件的魔女,和這個魔女毫無關聯的事情。」
  「那麼,能否請各位慎重對待她?這位魔女今後也會在各種層面上,為教會帶來貢獻。要是讓她受到不必要的傷害,我也會很困擾。」
  「你是在說笑吧?這個人可是魔女啊。」
  「是魔女,不過那又怎樣?」
  聽見神父這番話而嚇了一跳的人,不只有教會騎士而已。
  連我和零也吃驚地猛眨眼睛,面面相覷。
  因為是個魔女,所以那又怎樣──換作是不久以前的神父,絕對不會說出這種話來。這是一個曾經認為魔女等於邪惡,必須全數誅殺的男人。
  教會騎士臉部微微抽搐。
  「肩負『女神之淨火』審判官身分的男人,竟然對魔女產生感情了嗎?就算協助教會行事,魔女依舊是魔女。光是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禍害吧!」
  「嗯,所以我不是說了──『那又怎樣?』身為品性高潔的教會騎士,應該不會拿『存在本身就是禍害』這樣的理由,將協助教會辦事的魔女當成『遷怒的對象』吧?」
  教會騎士啞口無言,尷尬地別過頭去。
  看來對方的確有這種打算啊──話說回來,正因為「料到他們有這種打算」,所以神父才能加以牽制吧。
  要是神父沒過問的話,毫無抵抗能力的零,很可能就要隨教會騎士團任意宰割了──光是想像就讓我憤怒到了極點。不要逼我把你們統統吞下肚啊,教會騎士團。
  帶著怒氣瞪著那些人的我,頭上突然被神父拿手杖猛力敲了一下。
  「好痛啊!我都快死了,你這個混帳是想殺了我嗎!」
  「還能叫得那麼大聲,一時半刻應該死不了吧。快死了就要有快死的樣子,這樣事情處理起來才比較簡單。」
  「唔……呃……你……!」
  「先替墮獸人進行治療,隨後再與魔女一起護送到魯多拉大教堂。我必須先告誡各位,要是這個墮獸人死了──事情可是會變得有些麻煩喔。我可不願意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和這個有膽說出『只要砍掉雙手就能使用魔法』的魔女互相廝殺啊。」
  
  
  3
  
  ──顯而易見的,我們正處於神父的庇護之下。
  多虧神父的牽制、威脅,說服了教會騎士團,我們才能在極為安全且舒適的情況下,一路來到了魯多拉。
  在神父的監視之下,教會騎士團替我進行了完善的治療,讓我好歹還是活了下來。
  話雖如此──
  「……算了,想也知道會這樣嘛。」
  我現在位於大教堂地下的牢獄中。
  癱軟倒在牢房正中央,我啃著既乾燥又帶著霉味的麵包。
  雖然我姑且還是他們被視為「神父的僕從」,不過教會當然不可能給予墮獸人高規格的款待。
  根據教會的說法,雖然我並沒有犯罪,但是若要讓一個墮獸人留在大教堂內部,就只能安置在「這裡」而已。那我除了乖乖聽話,還能做什麼呢?
  不過嘛,光是吃了飯睡了一個晚上,我就恢復得差不多了,墮獸人這種生物還真是頑強得可怕啊。
  而且我總覺得和以前比起來,創傷痊癒的速度也快了許多……不過搞不好只是因為自從遇見零以後,受重傷的機會也增加了的緣故吧。
  零和我分開以後,就隨著神父一起去見教會的大人物了。雖然讓我有點擔心,但心裡同時也莫名地湧起一股「總會有辦法」的念頭。
  應該說,我覺得零一定可以找到辦法平安脫身。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零似乎已經「找到辦法」了。
  我聽見一陣腳步聲朝著牢房而來,便起身查看,才發現是神父與零站在牢房前面。
  隨後現身的黑色裝束集團,讓我有些摸不著頭緒。
  那些人全都用兜帽遮住了容貌,看起來形跡可疑。
  「……這夥人是哪來的啊?」
  「這幾位是由七大教堂派遣而來的考察團。零要在幾位大人面前展示魔法。」
  「你說……魔法?」
  「就是要替你治療。」
  「如你所見,我已經恢復一大半了。」
  聽見我的回答,神父把一個看來十分沉重的袋子扔到地上。從鬆開的袋口,可以看見裡頭裝了什麼。
  「這不是我的手臂嗎?」
  「沒錯,是你的手臂──現在就要把它接上去了。」
  聽到零這麼說,我把頭往前探,又追問一遍:
  「接在哪裡?」
  「雖然沒有考慮過其他的候補……但若是不安置在你的手肘上,感覺也不太對勁呢。」
  「我現在該笑嗎?」
  「若是為了喜悅而笑,現在正是時候呢。」
  原來如此,看來她是玩真的。
  零向神父伸出雙手,神父便用鑰匙解下了那副手銬。
  「喂喂喂,這樣好嗎!那些人是教會的大人物吧?當著那樣的人面前……」
  「別在意,傭兵。這是經過重重討論,才得到了『縱使要冒點風險,也想實際見識魔法如何發動』的結論啊。而且他們不過是主教的代理人,並不是什麼『大人物』。既然如此,就算誤中陰謀,頂多也只會損失一座魯多拉大教堂──『風險不算太大』,這就是教會做出的判斷。」
  「還真有魄力啊……」
  「對吧?吾也對教會稍微產生好感了。作為吾展示魔法的代價,他們答應吾會燒燬教會收回的那本手抄本,同時也做出神父將正式與我們同行的決議。而我們也必須分享關於『不完整之數字』的情報。」
  妳又自作主張答應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啊──這話才到嘴邊就又被我吞了回去。畢竟以教會給予魔女的待遇來看,這可說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從這次的事件當中,教會大概也深深體認到「不完整之數字」的可怕。既然有意也有能力與他們對抗的魔女,能夠為教會帶來貢獻,不如順勢好好利用魔女才是最恰當的做法吧。
  「好了,吾來將你的手臂接回去吧。畢竟這是你的手臂,果然還是最適合放在你的肩膀上呢。」
  打開牢房的鐵門後,零拖著我的手臂走了進來。
  利用長長的布條把手臂固定在我的手肘上之後,零起身往後退了幾步。
  「機會難得,吾就來秀個大招吧。」
  說完以後,零向外展開雙臂。
  左右張開的雙臂緩緩旋轉起來,固定在一上一下的位置。在空中留下兩道散發淡淡光芒的弧線。
  
  「蒂亞雷絲•奈雷絲•維多雷絲•史庫拉。」
  
  留在空中的光之軌跡,開始扭曲變形。
  ──並化作兩條白色的蛇。
  
  「來自光輝燦爛的白蛇之翼,那由他的生命之風啊,凡是吾的氣息所能吹拂之處,一切死亡必將退散。」
  
  兩條白蛇漸漸纏繞在一起,潔白平滑的額頭也互相靠上。
  接著,牠們的背部裂了開來,往左右展開一雙羽翼豐沛的翅膀。
  兩條蛇各有一隻翅膀──把兩條蛇的翅膀合在一起,才能湊成完整的一對。
  「守護之章•第七頁──〈癒風〉!承認吧──吾即為零!」
  
  零一面高聲詠唱,一面抓起外套,揮動衣服搧出一陣風後,兩條蛇拍著翅膀乘風翱翔,轉眼間便消失了。
  回過神來,全身的痛都消散了,手臂也確實接了回來。
  「讓人不敢相信……手臂居然可以揮動自如了。」
  我彎了彎接上的手臂,接著又試著伸直,沒有任何不適,也沒有感覺到疼痛。
  哦哦──!考察團的人也忍不住失聲驚呼。
  「她所說的並不是誑語啊……可是,遭到切斷的手臂竟然如此輕易……」
  「啊啊,簡直就是奇蹟──」
  「喂!注意你的用詞。她是魔女,她所施展的可是魔法喔。」
  零一臉壞笑,望著正在悄聲交頭接耳的考察團。
  神父看著零暗自竊笑的模樣嘆了口氣,忽然,他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指甲……恢復原狀了……?」
  神父之前曾經遭受「悖德」拷問而被拔去所有的指甲,現在都整整齊齊地長了回來。
  隨後零面帶微笑說了句:「只是順帶的。」

  「〈癒風〉是一項揚起療癒之風的魔法,能夠治癒所有受到吹拂的人。而那陣風只是恰巧吹到你身邊,治好你的傷罷了。」
  「啊……!」考察團當中的一人驚呼了聲。
  「膝蓋的疼痛消失了……我從前陣子就開始痛,一直覺得很難受啊。」
  「我、我的頭痛也退了……」
  ──原來如此,這個魔女還真有膽幹這種事啊。
  我瞪向身旁的零。
  「你是故意讓風也吹到那些人身上的吧?」
  「因為光是治癒傭兵的話,還是有可能被說成是在做假呀。吾覺得應當讓在場所有人都體驗一遍。反正在這個狹窄的地下室,即使隔了點距離,風還是吹拂得到。」
  「嘖,妳這個女人還真是精明啊……」
  聽見我略帶佩服的感想,零開心地笑著說:「很有魔女的風範吧?」
  神父還是那樣複雜的神情,假裝沒聽見我們之間的對話。


  【幕間 「不完整之數字」】
  
  
  「唉──本來以為那個審判官能夠再堅持一下下呢……比想像中沒用多了。真沒想到零居然會與教會合作呀,這樣還算是魔女嗎?」
  煩躁地嘖了一聲,餘音在昏暗的房間中迴盪。
  將亮黃色頭髮編成麻花辮,束於腦後的複雜髮型,加上右眼戴著一枚裝飾華美的單眼鏡──雖然容貌顯得高貴典雅,但是嘴唇卻十分突兀地散發著極其陰鬱的氣息。
  這就是過去曾為公主的存在──將肉體交由莎娜雷支配,曾是名為雅穆妮爾的女子,現存於世上的姿態。
  「不過您無須擔心,『師傅』。在魯多拉大教堂周邊引發的魔女騷動,後續所造成的影響絕對不容小覷呢。雖然這次教會僥倖保住了權威,民眾卻開始對魔法懷有憧憬,教會也開始對魔法產生警戒,而在威尼亞斯王國當中,魔法師的人數也十分順利地往上攀升喲。」
  黑影緩緩地晃動了一下。
  彷彿融入黑暗之中的黑色長袍,配上一頭閃閃動人的銀色秀髮──外貌和零極為相似。
  「詠月之魔女展開行動了──做好準備吧,戰爭要開打了。」
  只留下這麼一段話,黑影在燭火搖曳當中消失無蹤了。消失的那位存在,氣息依然殘留於此,莎娜雷沉浸在氣息的餘韻之中,「呼──」地長吐一口氣。
  「戰爭開打了呢。魔女與教會相互廝殺──最後魔女將會取得勝利──哎呀,要開始忙了呢。在這之前我得好好休息一下才行。勞爾,我要泡澡,你去準備一下。」
  被點到名以後,原本靜靜待在房間角落的馬類墮獸人抬起頭來。勞爾的上半身是完整的人類,但下半身卻具備了馬匹的四肢。
  勞爾用前腳輕敲地面,冷眼望向莎娜雷。
  「請不要讓公主殿下的身體暴露在危險之中。」
  你真傻耶。莎娜雷嘴唇一歪,笑了起來。
  「當然得冒險呀,而且會遇上非常危險的處境喲。搞不好會傷到這張臉蛋呀,或許還會保不住處女之身呢──不過呀,守護她免於遭受危險是你的職責吧,勞爾?其實我非常中意這具身體呢,因此我也希望盡量不要弄壞喲。所以呀,你可要好好保護她喔。」
  昏暗的房間裡,迴盪著莎娜雷的哄笑。勞爾只是靜靜低下頭,說著「我去準備洗澡水」,便離開了房間。



  最終章 前往弓月之森
  
  
  1
  
  雪白的沙灘,與一望無際的翡翠色淺灘。
  桃紅色的珊瑚礁,與五彩繽紛的魚群。
  在如此美麗的海中開懷暢游,魔女毫不吝惜地將銀色長髮與動人美貌展露出來。
  附近還有一隻白色的老鼠墮獸人,渾身濕淋淋地玩到瘋了。
  「好熱……」
  在灼熱的強烈陽光持續照射下,我躲在陰影處,像灘爛泥一樣嘀咕著。
  「好刺眼……」
  神父眼帶底下的眉頭也皺了起來。
  雖然我將布綁在木棒上插在沙灘之中,做成一道臨時的遮陽道具,但是躲在底下還是無法抵擋炎熱的氣溫。
  我和神父都癱軟在地上。此時,從大海的方向傳來零的聲音:
  「穿那麼多,又一直待在沙灘上,當然會熱啊!你們也把衣服脫掉,一起來泡泡水比較好喔。」
  「不要。」
  「不用了。」
  我和神父異口同聲地回答,零則是一臉無趣地噘起嘴巴。
  還以為她放棄了,沒想到她卻踢著海水走上沙灘,來到我們的面前。
  「看來你們一點也不想動呢。」
  她露出微笑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魔女,反而更像是支配大海的美麗精靈。
  而這位聖潔的精靈大人,懷裡抱著一個裝滿水的木桶。
  「喂,等等。難道妳要把那桶水──」
  「誠然。盡情歡喜吧──吾替你們把大海帶過來了!」
  我和神父還在猜測她是不是真的要把水潑下來,才正要起身時就被冰涼的鹽水澆了一身。
  被太陽曬得火熱的身體,因為淋了冷水而瞬間降溫,甚至連腦袋也跟著清醒多了。
  「好啦,你們兩個也全身溼透了。反正都弄濕了,要是不下水,豈不是虧大了呢?」
  「我、說、妳、啊……!哪有人用這種理由突然對別人潑水啊!我的裝備會生鏽耶!」
  「聽你這麼說,吾倒是很想問你,為何到了沙灘上還穿著一身鎧甲呢。」
  脫下來不就好了?零理所當然地這麼對我說。
  「喂,神父!你不是很擅長說教嗎!快罵罵她啊!」
  「嗯?你說什麼?」
  「──你為什麼一臉自然地把衣服脫掉了啊!直到剛才為止,你不是還抗拒成那樣嗎!」
  「衣服弄濕了,當然要脫掉吧……?要不然可是會感冒的。」
  從他冷淡的語氣中,我能感覺得出來,眼帶底下肯定是一雙同樣冰冷的視線。
  平常那件長到很累贅的神官服底下,是一件麻質內衣,接著他又脫掉這件衣服,那副就算用傷痕累累來形容都不夠看的身體,就此展露在陽光底下。
  因為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傷痕,所以讓我感到有些意外。不過一想到審判官的身分就釋然了,而且想起他那種「不要命」的戰鬥方式,不禁讓人覺得「這也是理所當然」。
  神父只脫了鞋子,褲子還穿在身上。接著便用一隻手拿著手杖,一步一步走進海中。然後就這樣消失在海面上,再也沒有浮起來。
  ……投海自殺嗎?我腦中冒出這個念頭。但不久以後便看見他從稍遠一點的海面上冒出頭來。
  原來如此。看來他覺得與其待在沙灘上,倒不如躲進海裡,才不會受到打擾吧。
  「好啦,你也來吧。如果要欣賞的話,別盯著神父,你應該把目光放在吾身上。」
  「妳不要說得那麼噁心好嗎!」
  害我全身血液都要凍結了,忍不住大吼回去。只是,這時卻看見零向我伸出手。
  真是的──這狀況實在是很不可思議啊。
  幾天前我們連旅店都進不了,現在卻能光明正大地在這裡享受海水浴。
  遭「悖德」擄走的年輕女孩,在莉莉的帶領下逃出生天一事,讓莉莉在魯多拉受到的待遇和評價,獲得戲劇性的改善。
  聽莉莉說,在她回到魯多拉經過一晚後,有好多人來到那間破爛房子道謝,也不斷有人送來食物或金錢。
  由於打倒了濫用魔女狩獵使民眾受苦的「悖德」,那位「隱密」審判官大人也成了感謝的對象,因此零不必遭受火刑,最後教會也得以保住信譽。
  ──換句話說,一切的罪過統統都推到「悖德」身上,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了。
  「大哥哥,大哥哥──!」
  莉莉用那清脆高亢的嗓音在喊著我。
  我轉過頭去,只見莉莉兩手拿著烤魚串跑了過來。
  「媽媽說啊,這個給你們吃。跟你說喔,媽媽在那邊擺了個小吃攤呢。以前都不准她這樣擺攤,可是現在沒問題了。媽媽的小吃攤,有好多客人喔!」
  「得到在沙灘上擺小吃攤的權利啊。感覺這比在某個貴族的宅邸幹活還來得好賺多了呢。」
  「爸爸也一起幫忙喔。他們兩個看起來好開心。」
  莉莉送來的烤串,我和零各拿了一支。
  咬下一口,白身魚蓬鬆柔軟,似乎放了香草一起烤,香氣相當豐富,鹽味更是畫龍點睛,實在不像是小吃攤能做出的美味啊。
  「還有這個,媽媽說是要給大哥哥的。」
  「嗯?」
  遞過來的東西,是一張撕下來的破布。
  我有些狐疑地打開一看,上頭是一道凌亂的筆跡。
  「墨魚汁」。
  只寫了這幾個字而已。
  「……原來如此,是墨魚汁啊。加了這個應該就能做出美味的番茄燉菜啦。」
  「還有啊,媽媽說莉莉可以放心去玩了。莉莉是第一次來到海邊耶!大哥哥、零,我們一起去游泳好不好!」
  「不要,我懶得動。」
  「咦……咦咦──!」
  我一邊把烤魚連骨頭一起吃下肚,一邊用微妙的表情如此回答。只見莉莉用那雙紅通通的眼睛望著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接著零似乎想到了什麼,攬住莉莉的肩膀,朝著她的大耳朵說起悄悄話。可惡,她用手擋著嘴巴,害我沒辦法讀唇語。
  反正一定又在對人家鼓吹一些沒營養的事情。她的音量相當微妙,好像可以聽到聲音,卻又聽不出在說些什麼──
  「喂,魔女。你不要把年幼無知的少女牽扯到什麼詭異的計畫裡去啊。」
  雖然我姑且發出警告,零卻是充耳不聞。
  莉莉的眼睛開始綻放光采,很有幹勁地和零互相點點頭。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這是即將敗北的預感。
  「大哥哥。」
  「傭兵。」
  兩人呼喚著我。
  用那種甜死人不償命的撒嬌嗓音喚著我。
  不僅如此,她們還以殷切的眼神,由下往上凝望著我。而且兩人的眼睛都變得水汪汪的,彷彿這世上只能依靠我一樣,真虧她們能做出這樣的表情。
  然後──
  「拜託了。莉莉想跟大哥哥一起玩。」
  「要是少了你,即使是樂園之海,吾也覺得毫無樂趣呀。」
  ──混帳,這波攻擊太強大了。
  雖然知道她們是故意裝出來的,但是我卻沒有勇氣拒絕。
  「啊──好啦好啦!只陪妳們一下子喔!」
  抬頭望了太過刺眼的天空一眼,我抱起零和莉莉衝進了翡翠色的大海中。
  
  
  2
  
  晚上我們又在麗莎他們家的破爛房子叨擾了。
  零在海邊玩得太累,吃完晚飯就立刻睡著了。究竟是多麼「立刻」呢?我只能說,她一吃完就趴在餐桌上睡著了。
  我把睡死的零抱進閣樓,幫她蓋好毛毯後,輕輕呼了口氣。
  明天就要從魯多拉啟程了。
  前往目的地「弓月之森」,大約要徒步十天左右。
  雖然一路上浪費不少時間,不過考量到我們還是收回並且燒燬了《零之書抄本》的收穫之章,繞點遠路也算值得了。
  除了在阿克迪歐斯由聖女莉亞負責保管的那一本,以及放在阿爾巴斯那裡的原版之外,下落不明的手抄本還剩下兩本。
  一本似乎流落到市面上了,另一本大概在莎娜雷手中吧。
  我們真的能順利把書收回來嗎……十三號真的是「不完整之數字」的一員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該怎麼辦?如果不是,「那位大人」又是誰呢?
  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而我又不是擅長動腦的類型。
  總之為了明天著想,我也該去睡了。這時,走廊上卻傳來一道腳步聲。
  現在我已經分得出來,這是莉莉的腳步聲。而且我也聽得出來,那道腳步聲是在等我過去。
  對莉莉來說,我是除了她自己以外第一個見到的墮獸人。其實我也不是想要裝好人,但每次看到莉莉,我就會想起自己還小的時候。
  我走下閣樓以後,便聽到莉莉的腳步聲走到屋外去了。我追循著聲音,一路來到畜舍的後面。
  終於找到莉莉了,她坐在牆邊雙手抱膝。在涼爽的夜風下,我的鬍鬚不停飄動。
  「找我來這種地方,到底想幹嘛?」
  「跟媽媽說了──莉莉殺了人的事情。」
  「……這樣啊。」
  「媽媽沒有生氣。她說那不是莉莉的錯。」
  「也是啦。」
  「……你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嗎?」
  「實際上,就算妳真的是『原因』,那也不是妳的『過錯』啊。」
  「真奇怪……媽媽也是這樣講……」
  這麼說著,莉莉氣呼呼地鼓起雙頰。
  「莉莉啊……認真想過了。從以前到現在……一直一直一直都是爸爸媽媽在保護我,可是現在莉莉已經長大了。所以,莉莉得讓爸爸媽媽重獲自由才行。」
  「……啥?」
  「所以啊……莉莉可不可以……跟著大哥哥一起離開?」
  「……不是吧?等一下等一下。怎麼會突然跳到這個結論啊?」
  「才、才不是突然呢!」
  「明明就是,怎麼想都很奇怪啊!妳不要再講這種傻話了,趕快回去上床睡覺。」
  我揮揮手作勢趕她走,莉莉卻撿起地上的石頭扔了過來。
  「莉莉留了便條紙,說莉莉出去旅行,要他們不要擔心。還說了莉莉總有一天會回來,在這之前暫時說再見了。」
  「去給我把那張紙撕掉。」
  「才不要!莉莉已經下定決心了!一定要跟大哥哥一起走!」
  「我說啊……就算妳真的跟著來好了,我可不會像妳的父母那麼寶貝妳喔。要是我覺得妳礙事,就會丟下妳不管,如果情況危急,也可能會對妳見死不救。」
  「這樣也沒關係。」
  「我再補充一點,這場旅程的同伴,是一個非常討厭墮獸人的神父,以及一個真正的魔女喔。而且敵人是一群把人命當作道具看待的混帳,我甚至覺得自己到現在還活著,是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啊。」
  「就算是這樣,莉莉也要去!就算你說不行,莉莉也會自己跟著走。」
  「妳也太不講理……」
  「就算想偷偷跑走也沒用喔。因為莉莉有很多朋友,不管你們跑到哪裡,都會被莉莉找到!」
  ──沒轍了。
  看她的表情,就算自己講到嘴巴破了也改變不了她的心意。
  我靜靜地抱頭苦惱。
  這下子該怎麼辦?
  用威脅的方式讓她心生畏懼?還是直接把她罵跑?
  這樣莉莉應該會大哭特哭跑回父母身邊吧……
  「莉莉已經很習慣被人討厭了,所以就算大哥哥再凶,莉莉也不怕。」
  該死,為什麼每個人都看得出我在想什麼啊?
  「……可能真的會死喔。」
  「現在也一樣呀。」
  「才不一樣!」
  「一樣。我們家啊,也被人放過火喔。縱火的人還說,就是要把老鼠解決掉才行。這次也一樣,如果不是莉莉在這裡,爸爸媽媽一定不會受到這種折磨。所以啊,莉莉要變得更強大。要強大到足以保護爸爸媽媽才行,然後莉莉就能好好保護他們了。可是現在啊,莉莉不在身邊,才能讓爸爸媽媽更安全。」
  沒有退縮,沒有動搖,非常堅定的決心。
  不管我怎麼說,想必莉莉都會跟上來了。
  既然這樣,我能說的只有一句話。
  「……隨便妳吧。我不會特別照顧妳喔。」
  聽見我撂下這句話,莉莉一下子跳了起來,就從畜舍中拖出一個裝滿行李的麻袋。
  ……這丫頭還真是準備充足啊。
  我已經無話可說了。接著,我和莉莉離開畜舍,卻看見零不知為何站在房子前面。
  神父也站在她身旁,看起來已做好出行的準備了。
  「這是什麼狀況?」
  我忍不住問了出來。
  「『隔天早上醒來,他們卻早已離開了』──你不覺得這樣才符合吾輩的格調嗎?」
  零半開玩笑地這麼說。
  我轉頭望向神父,期待著他說出合理的答案──
  「對我來說,晚上比較好行動。」
  卻得到如此自私的回答。
  「──話說,那隻老鼠是怎麼回事?」
  「喔喔,這丫頭打算……」
  「莉莉要一起去!」
  莉莉大聲說出口後,零和神父都露出吃驚的表情。
  「啥……嗄?這是在開玩笑吧?沒想到竟然要跟老鼠同行!」
  想想也是啦。極為厭惡墮獸人的神父,怎麼可能會表示歡迎。
  「有何不可?旅行的時候,人越多越熱鬧啊。」
  「墮獸人變多了,根本算不上什麼好事吧……!」
  「啊……不過,或許能增加戰力呢……」
  戰力?──抱持著疑惑,神父用看著害獸的眼神瞪著莉莉。
  這傢伙還不知道莉莉能夠召來大量老鼠啊……
  「沒差啦……想去哪裡是個人的自由。這丫頭自己要跟上來,我也沒辦法阻止,只要她不會礙事,就隨便她了。」
  「存在本身就很礙事。」
  聽見神父說得如此絕,莉莉又氣沖沖地鼓起臉頰,但至少沒有拿石頭扔他。
  這丫頭也會看對象決定要不要攻擊啊……比外表看起來還狡猾多了。
  ──不過,既然能讓神父不好受,帶著莉莉一起上路好像也不賴啊。
  對於帶著莉莉踏上旅途這件事,我突然覺得有點期待了。
  「你這種單純的思維,吾並不討厭喔。」
  零以溫柔的眼神對我這麼說,不過我決定當作沒聽到。
  雖然神父在旁邊又碎唸起來,但是感覺他並沒有要把莉莉大切八塊的意思,就隨他去了。
  「好了。那就走吧──前往『弓月之森』。」
  莎娜雷說過,「不完整之數字」是依據「那位大人」的指示而行動。而過去在威尼亞斯王國,零的哥哥十三號也被許多人稱為「那位大人」。
  雖然不知道莎娜雷口中的「那位大人」是不是十三號──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有人懂得使用「強制召喚」這個本來應該只有十三號會用的魔法。
  總之,現在也只能去逼問十三號,看看能不能挖出什麼情報。要是白跑一趟也沒差,我也希望能證實十三號不是敵人。
  
  
  3
  
  「弓月之森」──是一片不存在王權的空白地帶,任何人都無法踏足的魔女之森。
  教會多次派人潛入調查,凡是踏入其中的人都會迷路,再也走不出來。
  在這樣的森林當中,零踏著輕快的腳步前進。
  一進入森林,她就脫下鞋子,拉開兜帽,以統治這座森林的王者之姿,正大光明地踏著腐植土向前邁進。
  莉莉坐在我的肩膀──正確來說應該算是在頭上了。因為她的步幅很短,走起路來比較慢的關係,所以只要行有餘力,我就會把她和零一起搬著走。
  雖然莉莉堅稱可以自己走,但是看到為了跟在我們後頭,必須時常小跑步的莉莉,就讓人靜不下來。
  ──不過,該怎麼說呢?
  「這座森林是被什麼東西轟成這樣的啊?感覺就跟發生過一場大戰一樣。」
  明明是一座氛氛極為神祕,靜謐安詳的森林,卻像是遭受了一場大爆炸,四處都是被轟倒的樹木。
  零很乾脆地承認「是吾做的。」聽起來她完全不覺得自己做了壞事。
  「十三號那傢伙為了將吾關在森林中,架設了好幾層結界。為了離開森林,吾也只能選擇將結界和森林一起轟飛。所以才留下了破壞的痕跡。」
  「你們這對兄妹吵起架來,規模總是很浩大啊……」
  「兄妹……?零也有哥哥嗎?」
  「第一次聽到呢。」
  莉莉和神父紛紛開口這麼說。
  我皺起鼻頭,低頭望著神父。
  「莉莉就算了,我應該有跟你提過吧?」
  「我所聽到的消息,是你們要來找一名叫作十三號的魔術師……」
  「就是那個十三號啊……啊,對喔。你沒見過十三號耶……真羨慕你啊。」
  「嗄?」
  「不是啦,他是那種不會想讓人主動去拜訪的傢伙……」
  十三號將魔法傳入威尼亞斯王國,引發戰爭的事情始末,還有那傢伙可能與聖女事件,以及黑龍島的事件有所關連。這些原委我都曾和神父解釋過。
  但像是零與十三號的關係,還有其他的瑣碎小事,因為我覺得沒有必要,就沒告訴他了。
  「你很在意魔女的家務事嗎?」
  「與其說是在意……其實直到最近,我才開始把魔女這種存在視為『人類』,所以……」
  有點意外。他這樣低聲說著。
  這也情有可原。就算是我,在遇見零之前也很討厭魔女,完全無法想像魔女也會吃飯,也要洗澡。
  更別說魔女竟然還會有家人了。
  而零開心地笑了。
  「人類啊……被教會的人這樣形容,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呢──希望你與十三號見面後,還能保有這樣的印象就好了。」
  「那傢伙根本不像人類啊,在各種層面上來說都是……」
  雖然不想與他為敵,但也不想和他成為夥伴。簡單來說,就是很難相處。我打從心底覺得十三號這個人就像天敵一樣。
  在森林裡走了一會兒,來到一片更為慘烈的場所。折斷的樹木像是被炸飛一樣,地上也爬滿無數的溝痕。
  眼前是一座高聳的峭壁,其中一部份崩塌了,而崩塌的地方又開了一個洞。
  「吶,就是那邊嗎?」
  「嗯,就是那裡。」
  本來以為應該不會那麼明顯,但就是那麼明顯。害我忍不住雙手抱頭,無言以對。
  「好歹也藏得隱蔽一點……」
  「事實上,普通人根本沒辦法深入到這個地方。而就算是頑強的墮獸人,或是教會的審判官也一樣呢。歡迎來到吾的洞窟。吾是真心歡迎喔。泥闇系統在此地紮根數百年以來──除了魔女之外,你們是第一批造訪這座森林的客人。」
  我們四個人一起踏進這座裂了個大口的洞窟。越往裡面走,洞頂變得越來越高,兩旁也越來越寬闊,走到盡頭時,已經成了一座巨大的廣場。
  所謂的洞窟,實際上是一座極為寬闊,讓人為之讚嘆的鐘乳洞。
  以這座廣場為中心,有無數洞窟往四面八方延伸。雖然身在洞窟當中,光線卻十分明亮,仔細一看才發現洞頂長了一大片微微發光的青苔。
  「好壯觀喔──!好漂亮!」
  莉莉在我頭上高聲歡呼。
  「這就是洞窟……?根本是個地下王國吧?」
  「以往這裡還有許多魔女的時候,的確就像個國家一樣呢。然而現在這裡應該只有十三號和他的弟子才對,不過──真奇怪啊,感覺不到任何氣息。」
  「不在這裡嗎?」
  「嗯……」零沉吟了一下,大聲喊了起來:
  「十三號!是吾!你躲在哪裡!」
  在這瞬間──一隻「眼睛」睜開了。我們抬頭望著洞頂。
  懸著鐘乳石的洞窟頂端,冒出一顆圓滾滾的眼珠。
  這種噁心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讓我從耳朵到尾巴末端都炸起毛來。
  話雖如此──
  「我現在反而覺得有點懷念耶……」
  「這麼說來,你第一次見到十三號,就是看到『這個』嘛。」
  「好大的眼睛喔──」
  「你們這些人,在這種狀況下怎麼還能如此冷靜啊……!我光是忍著發出尖叫的衝動,就已經用盡全身氣力了!」
  「就我個人來說,還覺得只是用盡氣力就能保持神智清醒的你,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呢……還有莉莉,完全看不出妳的膽子這麼大啊……你們快抓住零的手!要掉下去了喔!」
  我見識過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
  地面發出光芒,整個世界一下子崩毀。
  腳下突然踩空,被扔進黑暗之中,感覺自己不斷往下墜落。
  像這樣被強制帶往未知的場所,就是十三號所擅長的招式──強制召喚。
  衷心希望我們被召喚過去的地方不會是敵方的大本營啊。


  後記
  
  
  再次見面了呢。
  來到第五集,總覺得似乎也熟稔起來啦。就像是會很自然地問出「怎麼啦?虎走那傢伙現在過得還好嗎?」這種話來的感覺呢。
  雖然我也到了想去做一下健康檢查,看看身體有沒有隱患的年紀了,但令人意外的是,我的身體健康到不行啊。大家好久不見了,我是虎走かける。
  這次也留了許多頁數下來,所以似乎又能盡情寫後記了。太好啦!
  不過責編大人事先提醒我「還是不要寫太長比較好」,所以我會控制篇幅,稍微滿足一下自我表現的慾望就好。
  總之,大家聽我說,終於來到第五集啦!超棒的!「5」這個數字就像是完成了一個階段呢!而且還是質數!大部分的店家也都會舉辦「五周年紀念」的活動呢!
  這也都是託大家的福。
  多虧大家的支持,由安岳老師執筆的Q版漫畫也開始連載了呢。真是可愛到爆,可愛到不行啊。希望大家也能去感受一下這部作品有多麼可愛。
  此外,本作也跨入格鬥遊戲的領域了。沒錯,零正式出征了,在電擊文庫旗下的各種角色展開華麗戰鬥的「電擊FCI」當中參戰了。而且還是點陣圖!更附上角色配音!實在是厲害到讓我渾身發顫。
  當我一接到通知時,腦中一度大喊「咦?怎麼不是傭兵呢?」但是回想起各方傳來「這個傭兵明明是主角,還是戰鬥型的角色,卻幾乎沒什麼在戰鬥嘛。」諸如此類的意見之後,我也認為「這樣說也對啦!傭兵不但沒有絕招,也沒有耍帥台詞啊!」不得不認同了呢。
  厚臉皮的宣傳和炫耀就到此為止吧,差不多該來談談第五集的內容了。正如第四集後記所述,第五集當中出現了女性的墮獸人。
  老鼠墮獸人莉莉。
  收到しずま老師的設計稿之後,因為太可愛了,害我在房間裡轉來轉去冷靜不下來。這個惹人憐愛的生物是怎麼回事?實在可愛過頭了。
  因為莉莉太可愛的緣故,也因為機會難得,就來聊聊關於虎走個人心目中近似於「獸人創作理論概論」的話題吧。
  說得簡單一點,只不過是解釋一下「我是用何種方式妄想獸人是怎樣的存在」而已。
  總之呢,首先要設定作為基礎的野獸。基本上都是挑選我自己喜歡的動物,不過因為故事都在陸地上,讓人魚登場的話會稍顯突兀,所以大致上都是狗兒、馬兒和老鷹之類的,盡量選擇「隨處可見的動物」。
  那麼傭兵又是怎麼回事呢?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閒話休提。
  那麼,選定了種族以後,接下來就要考慮「外觀」的問題了。我自己也總是為了「人類特徵」和「獸類特徵」的平衡而傷透腦筋呢。
  若要說起有多少種比例上的差異──
  
  •透過基因改造,獲得野獸能力的人類(外觀完全就是個人)。
  •只有耳朵屬於野獸,也就是獸耳角色。
  •平常是人類,可藉由某種契機變身的狼人類型。
  •獸首人身的阿努比斯類型。
  •雙足步行的野獸(傭兵就是這種)。
  •外形是完整的野獸,但是能夠口吐人語。
  
  大致上可以分成這幾種類型。如果要把人魚和爬蟲人也囊括進來,那就講不完了。
  在《從零開始的魔法書》當中出現的獸人,基本上都是採用「雙足步行野獸」的形式,雖然也是還有勞爾這個例外。
  不過光是「雙足步行野獸」,也還有好幾種分類喔。
  要是說到有哪些分類──
  
  •有無頭髮(多了頭髮就更接近人類外形)。
  •手指的形狀(究竟是接近人類的手,還是長得像鉤爪,或是有沒有肉球等等)。
  •如果是鳥人,就要考慮是在雙臂之外多加一雙翅膀,或是讓翅膀本身能像手臂一樣活動。
  
  大概就是這樣。
  各位喜歡哪種獸人呢?基本上,越接近人類的類型,越容易受到接納的樣子。所以喜歡獸耳的人才會那麼多。
  因此在創造莉莉這個角色時,苦思到最後的結果是,需要加上頭髮作為「凸顯人類氣息以及表徵女性的特色」,並請しずま老師按照這個條件來設計。
  如果莉莉的種族是兔子,一雙長耳朵就能讓人產生「兔女孩」這種很有女性特色的發想了,就算沒有額外加上頭髮大概也沒問題。但畢竟是老鼠嘛。
  直到我看到設計稿之前,整天都在想「她會長什麼樣子呢?會給人什麼樣的感覺呢?」最後竟然看到了這麼可愛的設計,真的非常感謝しずま老師!
  另外還有悖德!她是一位男裝麗人呢!雖然很多人會把「男裝少女」和「男裝麗人」混為一談,但是兩者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啊!同樣的,我也是整天都在殷殷期盼這個角色「畫出來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呢?」結果真的好迷人啊!一看就知道這位美人的性格相當扭曲呢!真的非常感謝しずま老師!(相隔數行再度道謝)
  就這樣,第五集的大部分準備工作便完成了。
  而從下一集開始,故事將會出現極大的轉折。
  大概又會變成上下兩集吧。正是我在寫完第一集的瞬間,就有了「如果得獎,而且還能寫續集的話,我就要寫出這段故事」的那個部分。
  所以我現在滿心期待,也感到興奮不己。
  同時也感到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能否把這個故事好好表現出來。
  至今為止,我都是帶著「向自己挑戰!」的心情,面對這個世界和筆下的各個角色,但接下來就要踏入完全未知的領域了。
  傭兵他們究竟被帶往何處呢?
  幕後黑手究竟是誰?
  「不完整之數字」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莉莉好可愛啊!
  倘若本書能在大家心中激起一些漣漪,就讓我們在第六集的後記再會吧。
  瞧,長度恰到好處吧?只要我認真起來還是辦得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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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評論 3

10000
agreatman 王爵
驢子啊....回來啊!你走了沒有人可以補啊...

7 年前 0 回復

ws02629615 伯爵
----突然冒出把加特林---这科技树不对啊。

7 年前 0 回復

xwin5733 王爵
這次魔女團又增加可愛米老鼠同伴 而且還是可怕的細菌兵器阿 

7 年前 0 回復

1870406485 王爵
TA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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