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藤计划、圆城塔]尸者的帝国[台/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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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屍者的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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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伊藤計劃、圓城塔
  譯者:李彥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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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世紀,由維克托‧法蘭肯斯坦博士開發的生物創造技術普及世界各地。
  這種將「靈素」寫入死者體內而產生的新生命稱為「屍者」,被人類普遍用在勞動和軍事用途上。
  倫敦大學的醫學生約翰‧華生因為表現出色,獲凡赫辛教授推薦加入直屬維多利亞女王的祕密情報機關,成為一名間諜。他接受上司M的指令前往阿富汗內陸調查傳聞由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建立的「屍者的帝國」。
  他和負責記錄的助手星期五一起動身前往阿富汗。和阿列克塞長談一夜的華生知道了最早的屍者──沙萬仍舊活著,同時也見到人類夢寐以求的新型屍者的存在。
  而且已經消失的「維克多筆記」中也記載著解開屍者之謎的關鍵。為了找到那份筆記,華生踏上了他從未想像過的遙遠旅程,看見了從未想像過的另一個世界……

  作者:伊藤計劃(Project Itoh,1974-2009)
  武藏野美術大學映像科畢業。
  2007年以橫掃日本科幻小說界的《虐殺器官》出道,迅速成為日本21世紀科幻小說界的明日之星。遺憾的是,他於2009年因為肺癌去世,只留下《虐 殺器官》與《和諧》兩部原創長篇小說與一部電玩「MGS」系列的小說化作品《METAL GEAR SOLID GUNS OF THE PATRIOTS》以及短篇集《The Indifference Engine》。《屍者的帝國》的序章是他的遺稿,刊登於2009年7月號的《SF MAGAZINE》。去世後,以《和諧》英譯版獲得2010年菲利普‧K‧迪克獎(Philip K. Dick Award)特別獎。
  作者:圓城塔(EnJoe Toh,1972-)
  東京大學總合文化研究科博士。
  2007年以《Self-Reference Engine》出道,曾獲得芥川獎、野間文藝新人獎等重要文學獎項。和伊藤為好友。在前者去世後,參考其創作筆記完成《屍者的帝國》。2014年以 《Self-Reference Engine》英譯版獲得菲利普‧K‧迪克獎 (Philip K. Dick Award)特別獎。
  譯者:李彥樺
  1978年出生。日本關西大學文學博士、台灣東吳大學日文系碩士。鑽研翻譯理論多年,譯作涵蓋文學、財經、實用叢書、旅遊手冊、輕小說、漫畫等各領域。


  "Good old Waston! You are the one fixed point in a changing age. There's an east wind coming all the same, such a wind as never blew on England yet. It will be cold and bitter, Watson, and a goog many of us may wither before its blast. But it's God's own wind none the less, and a cleaner, better, stronger land will lie in the sunshine when the strom has cleared. Start her up, Watson, for it's time that we were in our way."
  "His Last Bow", John H. Watson, M.D.

  好老華生,你是動盪時代中唯一沒變的東西。東風已起,只是還沒吹到英國,它將寒冷刺骨,華生,而我們之中的許多人在它施虐之前可能就已經凋謝了。但這是上帝的旨意,在暴風雨過後,一切都會更乾淨、美好,強韌的土地將在陽光下展現。開車吧,華生,該是我們上路的時間了。
  〈最後致意〉約翰‧H‧華生醫生【註:本譯文摘自臉譜出版《福爾摩斯退場記》】


  序章

  Ⅰ

  請容我先從我的職業談起。
  這工作最重要的道具,是死屍。

  一走進陰暗的講堂,我便聞到一股淡淡的異味。我忍不住從西裝背心口袋中掏出手帕,摀住了口鼻。我很清楚這異味的來源。這不是校舍本身散發的臭味,肯定是屍體的味道,也就是屍臭。一座解剖檯座落於八角形講堂的正中央,教授就站在檯邊,身旁有著煤氣燈,還有一張放了古怪複雜機器的架子。我跟好友韋克菲爾德一同進入講堂,在圍繞教授及解剖檯的八角形座位挑了兩個坐下,等待其他陸續入場的學生。
  「就是那玩意兒吧?」
  韋克菲爾德指著解剖檯上的物體,在我耳邊輕聲細語。那物體從頭到尾蓋了一條白布,應該是死屍沒錯。講堂內的所有學生都對今天上課使用的屍體顯得興致勃勃。教授等學生到齊後,一如往常取出黃磷火柴,在解剖檯角落輕輕擦亮,點燃煤氣燈。原本瀰漫整個空間的迷濛屍臭登時與黃磷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教授清清喉嚨,開口說道,「各位同學,我先聲明,今天我們使用的遺體是全新的。劍橋大學的那起醜聞,相信已傳入諸位的耳裡,但我們倫敦大學絕不會做出相同的行徑。希望諸位專心向學,勿掛念此事。」
  「誰知道是不是真的。」韋克菲爾德嗤嗤竊笑。
  教授瞪了韋克菲爾德一眼,他霎時嚇得縮起身子。我心想,這小子真是個麻煩精。他惹惱教授,豈不是連身為他朋友的我也得跟著遭殃?舒華德教授平日對我頗為青睐,我可不想搞壞自己在教授心中的形象。我在這口無遮攔的朋友手臂上輕輕一頂,提醒他別胡言亂語,他聳聳肩,沒再說什麼。
  教授那段開場白雖然迂腐得可笑,卻也怪不得他。畢竟發生了「那案子」之後,他不得不找機會宣誓自身清白。所謂的「那案子」,指的是劍橋大學某教授透過死屍盜賊購買來歷不明的屍體以作為研究之用。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從高高在上的《泰晤士報》到每份只賣一便士的《每日電訊報》皆大肆報導。這年頭一屍難求,相信很多博士皆私下同情那教授的難處。如今自由經濟的發展全靠屍體支撐,但死人的數目畢竟有限,何況牧師的工作可不止有簽發「屍體資源利用核可狀」這一樁。說得明白點,屍體沒辦法因應自由主義經濟的需求而增加產量。
  「昨天的《每日電訊報》上頭說……」
  韋克菲爾德死性不改,又在我耳邊嘀咕,我不耐煩地應了一句,「說什麼?」
  「上頭說,有個寡婦走在皮卡迪利街上,赫然看到前幾天才剛過世的丈夫正在駕駛公共馬車,她原本以為丈夫應該正安穩地睡在墳墓裡。」【註:「公共馬車」(omnibus)意指按照一定路線行驶、提供大眾乘坐的馬車,類似現代的公共汽車。】
  「這麼說來,有人未經該丈夫生前同意,擅自將其屍體『屍者化』?」
  「多半就是這麼回事。倫敦市長發表聲明時,還感嘆如今大英帝國的過世者要獲得安寧恐怕並不容易。」
  「情況這麼糟?」
  「根據蘇格蘭場統計,今年到目前逮捕的死屍竊賊,總數已達到去年的一‧六倍。」
  我不禁嘆了口氣。問題的癥結,就在於死屍的需求量太大。農作物可以靠擴大耕地面積來提升收穫量,奶油亦可以靠多養乳牛來提升產量,偏偏屍體這玩意的數量無法隨心所欲地增減。除非發生傳染病,否則大英女皇陛下統治的英格蘭臣民每一年所能「生產」的死人數量都大同小異。
  「聽說有些墓園已開始雇用全天候守衛。」韋克菲爾德全身抖個不停地說,「我一想到那些人得整晚看著墓園,心裡就發毛。」
  「你害怕幽靈?」我問。
  韋克菲爾德搖頭,「不,幽靈的本質是『靈素』一事早已經過科學證實,我怕的是吸血鬼或狼人之類的怪物。」
  「沒想到你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韋克菲爾德!」
  教授大聲怒喊,韋克菲爾德及我登時嚇得手足無措。
  教授氣沖沖地舉起柺杖朝我們指來喊道,「我好像聽你們談到靈素?有什麼高明見解,就提出來讓大家討論!」
  「不,沒什麼。真是非常抱歉。」
  「好,那我們開始上課。」
  舒華德教授扯下解剖檯上的白帆布,裡頭露出一具全裸的死屍。那死屍確如教授所言,是具毫無缺損的全新屍體。年紀約莫三十五歲左右,既然沒有外傷,想來應該是死於疾病。
  靈素就如同生命之火。失去了靈素的肉體,散發出一種殘酷的美感,無法以「活時為人,死後為物」一句話帶過。尤其這具屍體毫髮無傷,更是顯得艷麗動人。那是一種展現高度機能的結構之美,如同一具由骨骼及肌腱組合而成的精密機械。在失去了「生命」這塊朦朧面紗後,赤裸裸地展露出其身為「物質」的美感。
  「華生同學。你說說看,如何判斷活人與死人的不同?」教授喊了我的名字。
  「靠靈素的有無來判斷。」我冷靜應答。
  「沒錯。所謂的靈素,就是世人俗稱的『靈魂』。根據實驗結果,人在死亡時,體重會減少〇‧七五盎司,也就是約二十一公克。這就是『靈素的重量』。」
  教授舉起長棒,指向屍體那剃得乾乾淨淨的腦門。失去了毛髮覆蓋的頭顱皮膚上,畫著骨相學的腦機能分布圖,各腦部機能區域分別插著針狀物,尾端各自連接電纜線。所有電纜線集中捆成一束,連接在虛擬靈素輸入機及拉克蘭契電池【註:十九世紀法國科學家拉克蘭契(Georges Leclanché)所發明的電池裝置,為現代乾電池的前身】上頭。這座有如惡魔般的機器,具有將「虛擬靈魂」輸入屍體中的功能。
  「今天我們從阿姆斯特丹大學請來的這位老師,不但是一流的靈素學者,更是我傑克‧舒華德的恩師。這堂課想必能激發各位同學的知性潛能,並帶來受用無窮的知識……教授,歡迎你的蒞臨。」
  「謝謝你,傑克。」
  回應聲自講堂外傳來。一位身材魁梧的紳士踱步邁入講堂。這紳士的年紀約莫六十,面露和煦笑容,但一對眼睛卻炯炯有神,絲毫不帶笑意。他手中拄著拐杖,頭戴禮帽,來到舒華德教授身旁。
  「或許我該先自我介紹。」紳士脫下禮帽交給舒華德教授的同時說道,「我是亞伯拉罕‧凡‧赫辛教授。」
  「天啊,沒想到舒華德的恩師竟然是吸血鬼專家!」愛嚼舌根的韋克菲爾德在我耳邊說道。
  「赫辛博士只是對關於吸血鬼的民間傳說進行了有系統的研究。什麼吸血鬼專家,那是八卦報紙才用的字眼。」我不耐煩地回答。
  「《每日電訊報》上頭說,這傢伙是吸血鬼獵人!」
  「別把那種低俗報紙的內容當真。」
  舒華德見我們兩人竊竊私語個不停,瞪了我們一眼,咳了兩聲。我心中無奈,趕緊在韋克菲爾德的腰際用力頂了一下。
  「承蒙阿姆斯特丹大學抬舉,讓我在學校裡擔任榮譽教授一職,但似乎不少人認為我是吸血鬼之類怪力亂神現象的專家……」學生聽到這裡,各自發出了禮貌性的笑聲。「……我的專業領域其實是靈素研究及精神醫學。我寫的那些關於吸血鬼傳說的論文,只能算是個人興趣。好了,不多廢話。」
  赫辛教授舉起手,在畫滿了作業用記號的屍體腦袋上拍了兩下,接著說道:
  「這頭蓋骨裡的灰質組織,也就是腦袋,如今空無一物,並不存在靈素。在死亡的瞬間,重約〇‧七五盎司的靈魂就從人體內消失了。靈素是生命的基礎,現在我想考考各位同學,到底是誰發現了靈素的存在?這位同學,你說說看。」
  凡‧赫辛教授將柺杖指向韋克菲爾德。或許是我們剛剛遭舒華德教授斥責,吸引了他的注意。韋克菲爾德驟然被指名,嚇得有如驚弓之鳥。我側眼看他那副狼狽模樣,心裡不禁大呼痛快。
  「呃……是……法蘭肯斯坦?」
  「那只是一般社會大眾的認知,你身為倫敦大學醫學系學生,不應說出如此膚淺的答案。」
  韋克菲爾德聽了赫辛教授的辛辣指責,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低下了頭。他雖是自作自受,畢竟有些可憐,於是我舉手請求回答這個問題。
  「好,就讓隔壁這位同學回答。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約翰‧華生。」我冷靜報上姓名後說道,「『靈素』理論的濫觴,可追溯至前世紀德國的麥斯墨醫師【註:Franz Anton Mesmer(1734-1815)為十八世紀德國醫師,其提倡的概念演變為後世的催眠術】所提倡的『動物磁場理論』。在法蘭肯斯坦創造出第一個『人造生命』前,麥斯墨早已奠定了這套理論的基礎。」
  「回答得很好。舒華德,看來這位華生同學頗為優秀。」
  我受到凡‧赫辛教授稱讚,心裡有些得意。雖然這有點像是拿出糗的朋友當自我表現的墊腳石,但總好過讓外人以為倫敦大學的學生都只有韋克菲爾德的程度。
  「自古以來人類一直試圖為『靈魂』尋求科學證據,最後終於得到了『靈素』這個答案,而『動物磁場』則是過渡期的理論。事實上,從法蘭肯斯坦遺留在印格士大學的文獻群中,不難找出他對麥斯墨的『動物磁場理論』頗為精通的蛛絲馬跡。目前學界一般認為,法蘭肯斯坦是從麥斯墨的『動物磁場理論』中找到了『靈素理論』的靈感。」【註:印格士(Ingolstadt)為德國多瑙河畔的一座城市。】
  學生們紛紛寫起筆記。我跟韋克菲爾德也趕緊從書包中取出筆記,忙著記下赫辛教授說的每一個字。
  「為了對麥斯墨表達敬意,我們有時會稱『動物磁場理論』為『麥斯墨理論』。根據麥斯墨的定義,生物體內流動著成千上萬條生命之河,形成所謂的動物磁場。但根據現代科學對靈素的理解,靈素是一種產生於人類大腦之中的『相』,或者可以稱之為『模式』或『現象』。兩者的概念雖然不同,但法蘭肯斯坦在印格士大學的研究室內,正是以『動物磁場理論』為出發點,終於推導出了『靈素』的概念,並嘗試為失去靈素的肉體輸入『虛擬靈素』。」
  「據我所知,『動物磁場理論』曾一度遭到學界否定?」我提出疑問。
  「你知道的真不少,看來舒華德擁有相當優秀的學生。」赫辛教授點頭說道。舒華德也點頭附和,他向來對我頗為賞識。
  「一七八四年,路易十六召集了一群科學院的學者,企圖為動物磁場尋找證據,最後的結論是根本沒有所謂的動物磁場。沒想到數年之後,法蘭肯斯坦竟然在印格士創造出了史上第一具『人造生命』。不過,這不能怪那些學者無能。如今學界對麥斯墨的『動物磁場理論』有著很高的評價,是因為其中包含了近似靈素的思想概念,但在麥斯墨那年代,他這套理論幾乎找不到臨床上的證據……好了,現在我們開始為死者輸入虛擬靈素。」
  舒華德取出數張打孔卡,插進輸入裝置的讀卡機插槽內。打孔卡內記錄的是劍橋靈素解析研究院設計的最新標準驅動系統,是目前一般認為最能安定操控死者的版本。經過分析機【註:Analytical Engine,由英國數學家查爾斯‧巴貝奇(Charles Babbage,1791-1871)設計的機械式通用計算機,被視為日後電腦的先驅】多次模擬靈素的動態變化,才得到如今這套版本。舒華德安裝完資料卡,赫辛教授扳下位於輸入裝置側面的開關,輸入裝置開始讀取卡片上的靈素系統。透過拉克蘭契電池提供的電流刺激,系統沿著頭蓋骨上的那些針進入了死屍的大腦。
  「自從有了拉克蘭契電池後,電力供給變得容易許多。」凡‧赫辛教授看著電流不斷將虛擬的靈魂送入屍體中的景象,感慨地說道,「在我年輕時,光是要確保電力充足,可不知得費多少苦心。對了,華生同學,你對這電池的內部結構了解多少?」
  「正極為二氧化錳與炭的混合物,負極為鋅,電解液為氯化銨。」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凡‧赫辛教授頗為滿意地點頭說道:
  「嗯,看來你對化學也頗有涉獵。法蘭肯斯坦在世時,電池這種東西才剛問世不久。伽伐尼在一七九一年發明世上第一座電池,歷史大約只有一百年。當時電池的電流相當微弱且不穩定,法蘭肯斯坦得在那樣的狀況下為屍體輸入虛擬靈素,實在頗讓人同情……舒華德,是不是差不多了?」【註:伽伐尼(Luigi Galvani,1737-1798),義大利醫生兼物理學家。】
  「應該結束了,教授。」
  「嗯。」
  凡‧赫辛教授在屍體的耳邊彈了一下手指。滿場學生皆屛息注視著這一幕。包含我及韋克菲爾德在內,大家都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屍者化」的過程。我甚至聽見有人嚥口水的聲音。緊張的氣氛,令人不禁呼吸困難。
  驀然間,屍體睜開了雙眼。
  「哇啊!」
  韋克菲爾德嚇得整個人彈了起來。死者似乎也有些驚訝於自己的死而復甦,雙眸茫然無神,不知原本正看著天國還是地獄。
  就這樣,死者在大庭廣眾之下活了過來。
  表情平淡冷漠,彷彿這就是自然界的法則。
  不過,他並非真正重新獲得了生命。嚴格來說,他還是一具死屍,只是依循著大腦內的虛擬靈素命令而移動身體。但即使如此,原本橫躺不動的無生命物體突然睜開雙眼,還是給人一種宛如冰刀劃過脊椎的震撼。這難以壓抑的恐懼感,就好像是目睹了原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然成真了。
  人類直到大約一百年前的十八世紀末,還普遍認為人一旦死亡,在《啓示錄》記載之日到來前不可能復活,但這觀念已遭到徹底顛覆。如今這年代,死人一樣難以獲得清閒。
  「剛剛輸入的控制系統,是最標準的劍橋泛用驅動系統。社會上實際運作的那些『屍者』,還會依需求而加載各種外掛程式,例如車伕外掛、管家外掛等等。特別是在工廠內運作的『屍者』,外掛程式都大不相同……站起來!」
  赫辛教授一聲令下,屍體乖乖走下解剖檯,直挺挺站著不動。
  「如今骨相學及頭蓋骨測定技術越來越發達,對腦部機能分布的掌握已達極高的精確度。頭蓋骨測定技術的最新成果提高了虛擬靈素設計的精緻性,讓屍者的動作變得更加『自然』。不過,要讓屍者的外觀跟動作看起來跟活人毫無兩樣,至少還需要一個世紀以上的鑽研……走路!」
  屍者接獲命令,往前踏出一步。動作頗為彆扭,不若活人那麼自然,而且相當緩慢。這種宛如在水中漫步的獨特動作,常被戲稱為「屍者之步」。
  「法蘭肯斯坦創造出第一具『屍者』已是近百年前的事,如今我們的研究卻還停留在這個階段。軍事用及工業用屍者雖然已遍及英國本土、加拿大及印度殖民地,但要創造出動作跟活人一樣靈活的『屍者』,卻還是遙遠的夢想。」凡‧赫辛教授露出嘲諷的笑容。
  「我曾聽哥本哈根的同事提起一套名為『環境同步』的四肢控制系統,聽說相當優秀。」舒華德忽然扯開了話題,似乎已忘了此時正在上課。
  「我也曾耳聞,那似乎是一套相當詭異的非線性控制系統。雖然非常接近活人,但總是有那麼一點不對勁。有點像又不太像,看起來反而更加怪異。」
  「那就是世人說的『恐怖谷』現象吧。」
  直到宣告下課的鐘聲響起,兩人才從閒聊中回過了神。赫辛教授轉頭望向一群沉默的學生,訕訕地說道:
  「抱歉,聊得忘我了。剛剛提到的高精度靈素設計問題,只好等下次上課時,由舒華德向各位說明。今天有幸在課堂上與各位見面,我感到相當光榮。」
  赫辛教授行了一禮,學生亦有禮貌地拍手回應。
  「原來死人就是這麼活過來的。」就在學生紛紛走出講堂時,韋克菲爾德喜孜孜地對我說道。他顯得相當興奮,似乎巴不得還要再目睹一次死者復活的過程。我將筆記放進書包裡,扣上了大衣鈕扣,走向講堂出口。
  「啊,華生同學!」
  我聽見舒華德教授的呼喚,回頭一看,他及凡‧赫辛教授正朝我望來。
  「我跟赫辛教授想跟你談談,請你下課後到研究室一趟。」

  Ⅱ

  倫敦的天空依然陰霾不開。我隨著兩位教授搭上四人座馬車,靜靜地朝攝政公園的方向前進。一路上,我們的馬車與各式各樣的馬車擦身而過。不管是出租馬車、輕裝二輪馬車、公共馬車或是箱型馬車,車伕多半是死人。倫敦的勞動市場,今天依然充斥著死人。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我們這輛馬車的車伕是難得的活人。
  「我們要去哪裡?」我問。
  舒華德教授沉吟半晌,反問我:
  「華生,你愛國嗎?」
  教授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反而對我抛出問題,這讓我有些不滿,但我沒有表現出來。
  「是的,我以身為女王陛下的臣民為榮。」我說。
  「這是個值得讚賞的想法。對了,我聽說你今年從醫學系畢業後,就要加入軍隊?」
  「是的,我一畢業,就會到尼德里接受軍醫訓練。」【註:尼德里醫院(Netley Hospital)一八五六年在英國南安普敦市内成立的軍醫院,華生在此接受軍醫訓練。】
  「一旦加入軍隊,就可能得前往印度或阿富汗,你有心理準備?」
  「當然。」
  我嘴上如此回答,其實心裡對阿富汗這地方可說是毫無概念。當初英國跟亞洲某國開戰時,我曾打算投筆從戎,當個親赴前線的士兵。但後來我改變了主意,因為如果我當個士兵,等於是浪費了自己所學的一切。既然入了醫科這一行,或許當個軍醫才是最妥當的選擇。
  舒華德教授點點頭說道:
  「我所有學生中,你是最具熱誠且最優秀的一個。不管你畢業後想進入哪間大醫院工作,我都很樂意為你寫推薦信。沒想到你如此愛國,選擇進入軍隊當個軍醫。既然如此,我打算拜託你做一件工作。這工作只有像你這麼優秀且愛國的人才能勝任。」
  「什麼樣的工作?」
  「這工作我也有一份。」赫辛教授朝我眨了眨眼,「保證相當刺激,而且以你的能耐,完成任務應該不是問題。」
  馬車穿過馬里波恩大街,在攝政公園外某棟寂寥、老舊的建築物前停下。那是棟灰色的建築物,比周圍的屋舍略高一些。厚重的大門旁牆上嵌著一片不起眼的銅板,上頭刻著「環球貿易公司」數字。
  「這是一間公司……?」
  「那只是障眼法,我們進去吧。」
  舒華德教授打開了門,催促我們入內。我跟著凡‧赫辛教授走入門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接待櫃檯。地上鋪著大理石,鞋跟踏在上頭會發出尖銳的聲響。舒華德教授朝櫃檯內的女性報上姓名並遞出名片,還補上一句,「我們跟M約了今天要見面。」女性應了一聲,將名片塞進一根樹脂材質的小圓筒裡,蓋緊筒蓋。接著她將小圓筒放入背後牆上的噴射管內,關上氣密閥,拉下旁邊的開關。壓縮空氣獲得解放,發出了颼颼聲響。
  「請稍待片刻。」
  過了半晌,再度傳來颼颼聲。櫃檯小姐打開氣密閥,取出小圓筒,打開筒蓋。裡頭有張小紙條,她取出看了一眼,說道:
  「M正恭候諸位光臨,請搭升降梯至八樓。」
  舒華德及凡‧赫辛轉頭走向建築物深處。他們對這裡似乎相當熟悉,並沒有要求帶路。櫃檯小姐似乎也認得他們,一點也沒有打算起身帶路的意思。走廊上一個人也沒有。這建築物的格局相當複雜,我走沒多久已完全分不清東南西北。我相信任何一個初來乍到的人,在這裡都會迷失方向,但走廊上竟找不到一張建築物地圖。
  「這裡簡直像迷宮。」我說。
  「故意的。」凡‧赫辛教授回答。
  「故意的?」
  「這是一種測試。若有人在這裡東張西望,那一定是外頭偷溜進來的。這裡不歡迎外人隨便進入。」
  我們走進升降梯,操縱開關,拉上了門,升降梯直達八樓。舒華德與赫辛對八樓的格局同樣瞭若指掌,步伐毫不遲疑。我們穿過錯綜複雜的走廊,來到一扇門前。周圍站滿了身穿鮮紅色陸軍制服、肩揹步槍的死人。他們所揹的步槍稱為「馬提尼‧亨利」,是一種新型步槍,在十年前取代了舊式「史奈德」步槍,成為陸軍制式配槍。舒華德敲了敲門,裡頭傳來一句「請進」,舒華德跟剛剛一樣率先開門,引著凡‧赫辛教授及我進入門內。
  一位原本坐在書桌後頭的紳士起身迎接我們。這紳士的身材略顯瘦削,看上去年紀不到四十五歲。
  「傑克、亞伯,好久不見。」
  紳士分別與兩位教授握了手,望著我說道:
  「這位年輕人就是『大棋局』的新棋手?」【註:「大棋局」(The Great Game)指的是大英帝國與俄羅斯帝國在十九世紀時為了爭取阿富汗周邊地區利益而進行的各種政治對抗行動。因雙方勾心鬥角有如進行一場西洋棋局,因而有此稱呼。】
  「這得看他本人是否有此意願。」舒華德說。
  我被他們的對話搞得一頭霧水,心裡有些不悅。
  「抱歉,請問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教授,這位先生是誰?『大棋局』是什麼意思?你們找我來到底有何用意?」
  「有沒有火?」凡‧赫辛教授無視我的抱怨,從西裝背心口袋中掏出一個銀色雪茄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邊。那紳士從口袋裡掏出紅磷火柴,為凡‧赫辛教授點燃雪茄。
  「凡事總有先後順序,我可沒辦法一次回答這麼多問題,大家坐下來談吧。」
  凡‧赫辛教授邀我坐下,我雖滿心疑寶,也只能乖乖就坐。那紳士坐在書桌角落,朝我說道,「首先我想問你……」
  「名字。」
  「……什麼?」
  「你的名字。」我冷冷地說道。問問題前應該先自報姓名,這是禮貌。
  舒華德及赫辛見我鬧脾氣,反而開心地笑了,這更加引燃了我心中的怒火。我見對方沒有回話,又說了一次「你的名字」。
  「在這裡,大家都叫我『M』。」那紳士臉上同樣帶著開懷的笑容。
  「本名呢?」
  「這你不必知道。要聽我的本名,得具備一些資格,請你多包涵。至於你剛剛的問題,我倒想問你,你認為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
  「貿易公司。至少外頭招牌上是這麼寫的。」
  我心中怒氣未平,故意在他面前裝傻。他輕敲我的肩膀說道:
  「但你已察覺事實並非如此,不是嗎?」
  「嗯……」
  「突然把你找來,一定讓你有些錯愕,這點我向你道歉。但你可不是三歲小孩,別這麼不理智。你要是繼續鬧彆扭下去,我們可有點不知如何是好。」
  我嘆了口氣,各看了凡‧赫辛、傑克‧舒華德及自稱M的紳士一眼,說道:
  「你們是軍事偵探,對吧?這裡是政府的諜報機關。」
  「你為何如此認定?」
  「走廊故意設計得讓外來者搞不清方向,意味著這裡藏有不可告人的祕密。何況,外頭還站著英國陸軍的屍者,一般公司可沒能耐動用英國陸軍來當守衛。而且既然使用屍者,顯然是為了避免情報外洩。屍者跟活人不同,就像一具具木偶,不可能將聽到的情報洩漏出去。」
  「你的觀察力很敏銳,我實在應該找機會讓你跟我弟弟見一面。」
  「你弟弟……?」
  「我弟弟從事諮詢偵探工作。不是我自誇,他確實有這方面的才能,可惜生意不太好,少有客戶上門。他在蒙太古街租了間小房間,平常沒工作時,就在大英圖書館打發時間。好了,不談這些閒話……」M從書桌上站起,來到我身旁說道,「這裡確實是效忠女王陛下的諜報機關。名義上,這裡是外交部底下的一個分局,但實際運作由首相親自指揮。在整個政府裡,知道這地方的人少之又少。」
  「這部門有個名稱叫『華辛漢機關』。」凡‧赫辛站在我身後說道,「這是為了紀念弗朗西斯‧華辛漢爵士。你應該聽過這名字吧?」
  「伊莉莎白一世的間諜頭子,曾兩度揭發敵人暗殺女王的陰謀,據說當時整個歐洲到處都是他放出的間諜。」我凝視著M說道。
  「沒錯,我也是受大英帝國之命在歐洲活動的間諜之一。」凡‧赫辛取下嘴邊的雪茄,走到我面前,「大家都知道,我為了研究吸血鬼之類玄怪民間傳說,踏遍了整個歐洲。例如我為了研究號稱『串刺公』的德古拉,前往了羅馬尼亞等地。但你別忘了,那些東歐地區正是俄羅斯皇帝為了拓展疆域而虎視眈眈的目標。我利用大學的研究經費往來於歐洲各地,除了進行研究之外,我還為大英帝國繪製軍事地圖,並査探俄羅斯人的動靜。」
  M接著說道:
  「俄羅斯帝國的疆域擴大政策多年來一直沒有改變。他們的前進路線有兩條,一條是西進東歐,另一條是南進中亞。在西進這條線上,我們已藉由克里米亞戰爭狠狠讓他們嚐到了苦頭。戰爭結束後,我們持續派遣如凡‧赫辛教授這樣的優秀人才前往東歐組成諜報網,持續觀察俄羅斯人的動向。俄皇的祕密警察同樣遍及世界各地,我們可不能掉以輕心。至於南進這條線……如今阿富汗周邊處於什麼樣的局面,相信不用我多費唇舌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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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Ⅰ

  拉賈拜鐘塔的鐘聲迴盪在炎熱的空氣中,我輕輕睜開了雙眼。【註:拉賈拜鐘塔(Rajabai Clock Tower)是孟買大學内的一座鐘塔,為當地著名觀光景點,建築落成於一八七八年。】
  「約翰‧H‧華生於孟買,一八七八年九月十五日。」
  鐵製筆尖劃過紙面的細微聲音,跟隨在我的說話聲後響起。
  孟買城內某間空蕩寂寥的房間裡,一個矮小的年輕人正挺著腰桿坐在簡陋的書桌前,持筆寫下流利的準草體英文。一字一句工整得有如印刷字體,書寫速度卻飛快異常。只有屍者才達到這種兼顧品質與速度的境界。
  「星期五。」
  再也沒有機會變老的年輕屍者星期五聽見我的呼喚,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維持不動片刻後,緩緩將臉朝我轉來。那動作宛如一顆擱置在桌上的頭顱因鮮血而滑動。屍者的每個動作細節皆完美無瑕,但整體卻缺乏一種協調感。即使是在靜靜等待指令的狀態下,屍者散發的氛圍依然跟活人大相逕庭。柔和光線照射下,彷彿只有那周圍的時間是靜止不前的。
  不僅屍者跟活人有著明顯差異,屍者跟屍體也大不相同。即使是三歲小孩,也分辨得出眼前這是一具普通的屍體,還是一具靜止不動的屍者。
  「恐怖谷……」我不禁呢喃。
  星期五的臉依然朝著我,手上的筆卻已如機械般動了起來,將我說出的每一個字寫在筆記上。有人形容那兼具平順及滯礙的動作,正如同現代版的梅札爾行棋傀儡。這種越是想要接近活人的動作,反而變得更加古怪的現象,世人稱之為「恐怖谷」。屍體就應該是屍體,為屍體梳妝打扮只會令其更加怪異,更遑論使其起身走動。活人與屍者之間,永遠有一道跨越不了的深邃峽谷。【註:梅札爾行棋傀儡是出現於十八世紀的一種自動下棋人偶騙局。設計此人偶的沃夫岡‧馮‧肯佩連(Wolfgang von Kempelen)聲稱此人偶具有下棋的智慧,但真相是有人躲在底下操縱。後來由約翰‧尼波典克‧梅札爾(Johann Nepomuk Maelzel)收牌並將其改良。】
  華辛漢登錄碼「Noble_Savage_007」,個體代號「星期五」。這是一具實驗性的屍者,其空白的腦袋內如今並存著兩種最新系統:控制動作的泛用型劍橋驅動系統,以及愛丁堡語言外掛系統。其任務為翻譯及記錄我的行動,並兼具實習教材用途。如今留存下來的這些文字,都是出自星期五之手。
  星期五雖是我的僕人,所有權卻是歸屬於大英女王陛下。就名義上而言,星期五是我向華辛漢內負責研究開發的「Q部門」借出的設備。這具有著虛偽靈魂的死屍正以空洞的眼神望著我,等候我下達指示。
  在那無法言語的腦袋裡,儲存了我自大英博物館圖書閱覽室蒐集來的各種字辭典及事典。「填滿了語言資料(corpus)的屍體(corpse),執勤於肉體(corpus)的軍隊(corps)」。說穿了,我只是在玩一場諧音遊戲。雖還只是試用階段,不過翻翻單字勉強還能勝任。換句話說,星期五就像一本長了腳的字典。
  環球貿易公司內的那場對談,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如今已過三個月,這段期間我拚命將各種屍者技術塞進腦袋裡,並花了不少時間調整星期五的性能。星期五原本是語言研究機構所使用的實驗體,我為他加裝了翻譯機能,之後又費了好一番心血才讓他擁有代筆功能,並可以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
  星期五的調整作業告一段落後,我來到了孟買。孟買這地名的原意為「美麗的港灣」,我努力試著將這含意與現實連結在一起,但兩者的距離實在太遠。
  爆炸聲自遠方傳來,撼動了整座城市。我好奇地走向窗邊。所謂的窗戶,不過是在厚實的石牆上挖出的四方形孔洞。我愣愣地朝窗外望去,看見孟買港碼頭正冒著一縷黑煙。
  孟買是座隨處可見南洋植物的工業都市。平滑如鏡的海面上,高掛各國通商旗的船隻彷彿正沉浸在夢鄉之中。拖曳船、渡輪、漁船及各種小型平底船在水面上緩緩移動。身穿五顏六色服裝的路人見到了濃煙,皆驚惶得手足無措,在攤販林立的碼頭上東奔西跑。原本揹著簍子兜售商品的孩童在逃跑時你推我擠,有的摔了個四腳朝天。如此混亂的場面中,唯獨赤裸著上半身的健壯屍者依然若無其事地搬運著船貨。
  我望向黑煙後頭的那艘大型蒸汽船。旗桿上高掛著兩面旗,上頭那一面是畫了三十八顆星星的美國國旗,底下那一面則是在黑布上以銀線繡了一隻眼睛。看來這艘船就是敵人攻擊的目標,但真正受害嚴重的卻是碼頭周圍區域。驀然間,我彷彿看見了一朵不該出現在那裡的白花。那是一把白色洋傘,正在崩塌的石壘上輕輕搖曳。手持陽傘的婦人泰然自若地對著蒸汽船甲板上的船員揮手應答,彷彿完全不把爆炸攻擊當一回事。
  我試著思索到底是何方勢力想要攻擊美國船艦,但最後我放棄了。孟買如今是英領印度帝國阿富汗遠征軍的巨大中繼基地,各國利益糾葛在這裡只能以錯綜複雜形容,爆炸攻擊在這裡根本是家常便飯,連我也早已習慣了。

  從倫敦的維多利亞車站,到孟買的維多利亞車站,這趟旅程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多佛海峽、比斯開灣、大西洋、號稱「海克力斯之柱」的直布羅陀、地中海、蘇伊士運河、紅海、阿拉伯海……這趟短短一個月的旅程就如同快速翻過一本繪本,林林種種的異國景色飛快流逝在腦後。【註:倫敦的維多利亞車站(London Victoria station)為倫敦主要車站之一,開設於一八六八年。孟買的維多利亞車站(Victoria Terminus)雖名稱類似,但位於印度孟買,設立於一八八八年,後改名為賈特拉帕蒂‧希瓦吉車站(Chhatrapati Shivaji Terminus)。】
  世紀接近尾聲,地球忽然變小了許多。
  六年前,怪癖富翁菲力亞斯‧福克以其龐大財產為賭注,在八十天內完成了環遊世界一周的壯舉。六年後,任何人只要到旅行社的窗口告知目的地,一切路程安排都可以在轉眼間安排妥當。旅行不再需要各式冒險裝備,只需要幾個行李箱。世人能如此自由往來世界各地,全靠大英帝國建立起的安定統治政策。
  這顆星球正逐漸被一面面網子包覆。鐵路網、航路網、通訊網……種類五花八門。可惜沉睡於歐亞大陸的某大國從中作梗,使儼然成為世界樞腦的不列顛島與覆蓋印亞大陸的鐵路網遭到隔絕。因為這個緣故,要在兩個維多利亞車站之間來去只能仰賴船運。
  窗戶外,手搖式警報器的聲響與馬車喇叭聲毫無秩序地重重交疊,覆蓋了路人的尖叫與嘶吼。一個個滿身是血的傷者被人以擔架抬走的景象,不知為何竟讓我聯想到了拉洋片(Zoetrope)的畫面。
  旅行的情趣因旅行的速度而蕩然無存。思緒雖能飛快運轉,但實際感受卻跟不上移動速度,造成了身首分離的錯覺。腦袋清楚地知道自己早已來到異鄉,身體卻還認為自己是倫敦的醫學生約翰‧華生。一切變化宛如飄渺夢境,無法帶來深刻體會。街上隨處可見蓋到一半的建築物,那些融合了歐洲歌德風與伊斯蘭特色的圓蓋尖塔,更加深了我的感慨。看著那一棟棟包含中世紀英國、威尼斯及羅馬風格並加上東方裝飾的建築物,我感覺自己正在做一場惡夢。
  白沙瓦野戰軍第三旅第八十一北部蘭開夏連隊第二鍊金中隊孟買城配屬軍醫,這個莫名其妙的頭銜,就是我目前對外的身分。為了應付隨時可能開打的第二次阿富汗戰爭,印度副王羅伯特‧布爾沃‧利頓【註:Edward Robert Lytton Bulwer-Lytton(1831-1891)英國政治家,一八七六到一八八〇年間擔任印度副王兼總督】整編了三個野戰軍團,總兵力高達三萬五千人。他打算將這三個野戰軍團分別配置在開伯爾山口、卡拉姆溪谷及普蘭山口,自三方向直搗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為了實現這個壯舉,他動員了整個印度的國力。
  陣陣爆炸聲撼動著整座孟買城,我聽了只是微微聳肩。
  正當我轉頭望向星期五並掏出懷表時,忽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我還來不及回應,門已被打開。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在兩旁身穿紅色陸軍制服的屍者護衛下走進房內。一把大鬍子,幾乎蓋住了男人的半張臉。他踏著刺耳的腳步聲朝我走來,伸出了戴滿戒指的右手。
  「我是約翰‧華生。」我報上名字。
  「我知道。」
  印度副王利頓以高傲的態度回應我,並握著我的手,以驚人的力道甩了兩、三次。接著他朝窗外一瞥,看見了遠方的黑煙,唇角及眉梢微微彎曲。
  「那是格蘭特的船,看來平克頓公司【註:一八五〇年由艾倫‧平克頓(Allen Pinkerton, 1819-1894)創立的美國首家私家偵探公司】也沒什麼了不起。」他瞇著眼自言自語。
  看來副王利頓跟我一樣,望見了船上那面繡著一隻眼睛的黑旗,那是平克頓公司的標誌。平克頓公司是美國的新興傭兵公司之一,在南北戰爭結束後收容大量無處可去的活人及屍者士兵,迅速擴張規模,如今已成為往來世界各國的國際性傭兵軍團。
  除了以獨眼黑旗為標誌之外,該公司還有句標語,那就是「我們從不入眠」。
  我回想起當初在《倫敦新聞畫報》上看到的一則報導,問道:
  「那是尤利西斯‧格蘭特【註:Ulysses S. Grant(1822-1885)在南北戰爭時領導北軍擊敗南軍,戰後獲選為美國第十八任總統。雖是極優秀的軍隊領導者,但執政後傳出多次收賄醜聞,遭後世批評為美國史上最糟糕的總統】的船?」
  利頓露出豪邁的笑容說道:
  「正是世人聞風喪膽的美國第十八任總統尤利西斯‧格蘭特。退下總統寶座後,他以渡假為由往來世界各地,真正的目的是向各國推銷平克頓公司的傭兵。其實我很同情他,畢竟他身為南北戰爭的英雄人物,不得不為那些退役士兵尋找新的謀生之道。要是任由那些失去目標的私兵在美國遊蕩,恐怕會鬧得天翻地覆,他這麼做也是防患未然。」
  「為何他一到孟買,就遭到攻擊?」
  利頓揮了揮手,宛如在驅趕煩人的蒼蠅。
  「暗殺要人在我這地方是稀鬆平常的事情,連我每星期也得遇上個三次。若非如此,我也不想帶這些麻煩的傢伙在身邊。」
  利頓指向肩膀後方的陸軍屍兵。
  「今天這場攻擊,我早已接獲線報。我向美國提出警告,但美國的回答卻是不需要我派兵保護。或許他們認為這是宣傳平克頓公司實力的好機會吧。既然如此,我也樂得不管他們的死活。」
  我邀請利頓就坐,他卻不理不踩,自顧自地接著說道:
  「你認為那些自爆屍兵為何能輕易接近平克頓的船隻?」
  我還未要求利頓提供情報,他倒先出了個難題考我。我心裡有些不悅,還是老實回答:
  「利用屍者進行自爆攻擊並不稀罕,但這裡流行一種名為『屍者炸彈』的新手法。屍者並非暗藏炸藥在身上,而是以其肉體當作炸彈。除非實際觸摸屍者的身體,否則難以判斷是否有爆炸之虞。」
  「很好,看來你已習慣這裡的環境了。」
  當年在聖彼得堡長大成人的阿爾弗雷德‧諾貝爾改良了炸藥的製作方式,大大增加了實用價值。克里米亞戰爭時,他曾為俄國軍隊製造水雷。他所製造的炸藥,原料為硝化甘油,那是一種萃取自肥皂生產廢液的物質,幾乎可以跟脂肪畫上等號。剛好現在這年頭多得是會走路的脂肪,而碰巧這些脂肪又不會口出怨言。以化學角度來看,將屍者身上的脂肪轉換成炸藥並非什麼難事。從前沒有出現這樣的東西,只是因為先入為主的觀念蒙蔽了世人的視野。在這個科學突飛猛進的世紀,任何可能實現的事情都會實現,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格蘭特沒死吧?」
  「像那種麻煩人物,哪可能死得如此容易。」利頓嗤嗤笑了起來。
  我輕輕點頭,沒多說什麼。接著我假意拍拍袖子上的灰塵,從胸前口袋取出M交付的書函,整了整衣領,將對話從爆炸事件拉回正題:
  「環球貿易公司懷疑你在計畫執行上隱瞞了某些消息。為了順利潛入阿富汗內地,上頭賦予我索求一切情報的權限……」
  「你跟我來。」
  利頓冷冷瞥了書函一眼,不等我說完便轉身邁步而行。我一愣,趕緊命令星期五將桌上的筆記及筆放進提包內,跟在利頓的斜後方走出房間。星期五以緩慢規律的步伐跟在我身後。我朝周圍那些正匆忙移動四肢的陸軍屍兵瞧了一眼,看出他們使用的應該是標準牛津驅動系統,但我學習屍者技術的資歷畢竟太淺,分辨不出是第幾個版本。
  「M近來好嗎?」利頓大聲問道。
  衛兵有些趕不上利頓的步伐,但他卻毫不在意地快步前進。我聽利頓話中特別強調M這個代號,不禁皺起了眉頭。利頓不等我答話,接著又說道:
  「算了,你不用回答,反正M的健康一點也不重要。就算他有什麼三長兩短,上頭也會馬上指派另一個新的M。比起M,我更關心的是你。你要好好注意健康,這年頭到處都缺屍者技術人員,我可不想耗費時間再等上頭派另一個人來。宿舍住起來習慣嗎?城裡房間不夠,只能讓你住這種地方,你別見怪。這裡的餐點合胃口嗎?對這環境有沒有什麼感想?嗯,你一定覺得很熱吧?我剛上任時也是熱得受不了,但你放心,馬上就習慣了。」
  利頓扯起大嗓門說個不停。雖說此設施是軍事據點,但像這樣肆無忌憚地將機密事項掛在嘴邊,實在讓我有些不安。不過我沒有制止,因為他的一句話吸引了我的注意。
  「你說再等上頭派另一個人來,是什麼意思?」我問。
  「你的前一任人員,還沒到白沙瓦(Peshawar)就被炸死了。那傢伙看起來挺可靠,沒想到如此不中用。」
  利頓滿不在乎地笑了起來。我不禁懷疑情報員機密外洩,這男人要負最大責任。他忽然停下腳步,我差點撞上了他的背。
  「你對阿富汗那地方了解多少?」他問。
  我不禁暗自苦笑,真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但或許不能怪他神經質,現在畢竟是非常時期,以他的身分當然不可能過悠閒自在的生活。他繼續邁步前進,我心裡將這幾個月來蒐集到的資料整理了一下,朝著他的背影說道:
  「那塊土地的爭端皆源自去年的俄土戰爭。俄羅斯協助鄂圖曼土耳其帝國境內波士尼亞及保加利亞的人民發動獨立革命,因而與土耳其帝國產生衝突,這場衝突迅速轉變為全面戰爭。俄羅斯軍隊一度逼近至土耳其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城外,獲得最後勝利,逼迫土耳其帝國簽下《聖斯特凡諾條約》。但歐洲各國不願坐視俄羅斯迅速擴張勢力,因此在今年七月召開柏林會議,遏止了俄羅斯對巴爾幹半島的侵略行動。俄羅斯的西進路線陷入膠著,俄皇只好改為加強南進中亞的力道,增派軍事顧問團至阿富汗首都喀布爾。阿富汗國王希爾‧阿里接納了俄羅斯的軍事顧問團,卻拒絕迎接大英帝國的外交使節團。因此,你現在正企圖揮軍打破阿富汗的防線。」
  英領印度是塊有著喜馬拉雅山脈、沙漠及印度洋這三道天險保護的土地,前首相格萊斯頓向來主張英國應該專注於堅守印度的軍事要地。但格萊斯頓之後的新首相迪斯雷利卻是個積極主義者,認為英國應該以動制靜才能確保印度的安全。再加上作風大膽的利頓就任印度副王,更是讓局面變得緊繃。阿富汗國王希爾‧阿里在這個時機點反抗英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區區一個部族社會的國王,在兩大帝國的抗衡之間已是命在旦夕。
  「這就是大棋局。」
  和頓奮力揮動手臂,激動地說道:
  「華生,我再問你,俄土戰爭中,俄軍為何在攻打保加利亞的普列文要塞時,死傷超過兩萬人?」
  「據說是土耳其方獲得了新型屍者控制程式,因而戰力大增。」
  我回想起了凡‧赫辛教授那張嚴肅的面孔。此人一邊過研究生活,一邊卻肩負軍事情報員職責,至陌生土地繪製軍事地圖,蒐集各國軍隊布局的傳聞,並打探各軍事設施的實際建設狀況。事實上這些工作即使是一般情報員也能勝任,但凡‧赫辛教授的任務範疇可不止如此。如今我已深深明白,環球貿易公司可不是一個單純為了隱藏華辛漢機關而存在的紙上公司。提供優秀的屍者控制程式給俄羅斯的敵人,也是這公司的業務之一。只要增強俄羅斯的敵人實力,英國就可以對俄羅斯造成打擊而不費吹灰之力。
  ──大棋局。
  這場棋局的兩邊,是勢力橫跨歐亞大陸的大英帝國及俄羅斯帝國。雙方都不想與對手發生正面衝突,卻為了掠取利益而想盡辦法牽制對手。這場棋局所使用的棋子並非軍隊。雙方之間設有緩衝地帶,各自想要摘取其中的甜美果實,還得忙著撥開對方的手。在某些時候,刻意在他國境內搧風點火、製造動亂也是手段之一。這麼做同樣可以達到防衛效果,而且費用比派遣軍隊要便宜得多。實際掌控棋局的棋手,則是雙方諜報部門的首腦,如今我也是棋子之一。不過,這次印度進攻阿富汗的軍事行動,或許將為這場棋局畫下句點。
  「很好。」
  利頓一面點頭,一面彎過走廊轉角。放眼望去,牆上爬滿了蒸氣輸送管。
  「我再問你,俄軍去年兵臨東正教會中樞君士坦丁堡城外,為何主動退兵?」
  利頓這問題讓我有些意外。我默默走了幾步,聽著腳步聲迴盪走廊,隨口說道:
  「俄軍的戰線拉得太長,而且遭受歐洲各國極力千擾,所以才見好就收……」
  「很好。」
  利頓以相同的台詞打斷了我的話。
  「從你的回答,我確定你沒有接收『鸚鵡螺』情報的權限。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對我們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鸚鵡螺』視而不見。當然,『鸚鵡螺』根本不會出現在他面前。話說回來,M這人實在是壞心腸,竟然派你這種搞不清狀況的人來敷衍了事。好吧,我再問你,你對『克里米亞的亡魂』了解多少?」
  我極想追問「鸚鵡螺」是指什麼,但忍著沒問出口。利頓這種目中無人的說話方式,不知為何竟引不起我的怒氣。一來或許是因為他不斷抛出一些沒來由的問題令我沒時間發怒,二來我已漸漸明白這是他傳達情報的獨特方法。
  「克里米亞?」我重複了一遍。
  「沒錯,就是克里米亞。華辛漢機關派你這種一問三不知的小夥子來,真不知是何用意。他們這樣胡搞,還來責備我隱瞞情報,真是可笑。或許他們認為不吹噓自身功績是英國紳士的修養,但這簡直是浪費我的時間。氣死我了,我一定要向祖國提出嚴重抗議。」
  利頓頭也沒回地在九彎十八拐的走廊上快步前進,不一會走下一座樓梯,穿過一道道風格古老的拱門,動作越來越激烈。
  「二十年前,克里米亞戰爭結束時,有一群瘋狂的屍者技術人員自賽凡堡要塞逃走。這些人,我們稱為『克里米亞的亡魂』。你猜他們在那塊土地上幹了什麼事?」
  利頓揮起右手,握緊拳頭說道:
  「他們潛伏在黑海對岸的外西凡尼亞,企圖建立一座全是屍者的自治區。而他們的做法,當然是積極地『生產』屍者。不過有人打破了他們的野心,你猜那是誰?」
  「凡‧赫辛與傑克‧舒華德?」
  「沒錯,這讓華辛漢機關的Q部門獲得大量屍者技術。這件事並沒有留下正式紀錄,華辛漢機關也順理成章地將這些技術藏為己有。直到如今『外西凡尼亞事件』還是個懸案,遭逮捕的屍者技術人員都只是小嘍囉。」
  利頓嘴裡大呼「真是個嚴重的失策。」來到一扇巨大的門扉前,他停下了腳步。那是一扇由兩道門板組成的門,散發著鈍重的光澤,左右兩側各自雕刻著獅子及獨角獸,看起來厚實沉穩。支撐鋼鐵門板的轉軸就在利頓的腦袋旁,光是那轉軸的大小,就足足有公事包那麼大。利頓從胸口掏出一張閃耀著金屬光澤的打孔卡,以食指及中指捻著,插進門旁的讀卡槽。驀然間,門內響起驚人的蒸氣噴射聲。
  沉重的門扉緩緩朝外翻轉,眼前出現一道寬得令人咋舌的階梯。那階梯的寬度足足可容一個中隊的士兵排成橫排通過。階梯的遠方一片漆黑,中央是一條搬運貨品用的平滑石板斜坡,兩側牆上則有著造型粗獷的扶桿。
  「歡迎來到孟買城的心臟。」利頓張開雙臂說道,宛如引導我走入地獄。

  Ⅱ

  石板斜坡的遠處黑得什麼也看不見。
  煤氣燈一盞盞自動點燃,彷彿引領著我們前進。在搖曳的火光下,我隱約看到一座座豎立在地上的棺材。那些棺材全散發著銀色金屬光澤,來自不同方向的數道火焰光芒在棺面上妖艷舞動,讓人聯想到日本的漆器藝術。鑲嵌在棺蓋上的金色彎月金屬片,則宛如深夜裡搖擺不定的水面月影。
  這座位於孟買城地底下的巨大墳場,彷彿在我面前張開了血盆大口。放眼望去,映入眼簾的盡是一具具棺材。但這裡跟一般墳場不同,看不見任何十字架或墓碑,所有棺材都直挺挺地矗立在地上。而且棺蓋並未闔上,沉睡棺中的屍者皆裸露在外。以「沉睡」這字眼來形容這些屍者,或許並不恰當,因為他們已經死了。但明明是一群不再呼吸的死屍,卻散發出隨時可能起身走動的氣息。自本世紀中葉後,「dying」這個單字的意思不再是「即將死亡」,而是「正在死亡」。
  粗如成人手臂且寫滿了各種記號的蒸氣輸送管及電纜線宛如一條條緊緊纏繞的蛇,自棺材背後延伸至石板上。輸送管上那些粉紅色或黃色三角標示記號,散發著一股與此地氣氛格格不入的精力。那是一種記號對物質的褻瀆,好比在墓碑上塗鴉。目睹了此種工業式冷酷行徑之後,我忽然覺得博物館為屍體標本附上說明文字似乎不是什麼失禮的事。
  棺內屍者的腦袋及身軀上插滿了各式各樣的電線及測定屍者生命徵兆的裝置。舊有語彙在這裡又產生了矛盾。屍體不會有所謂的「生命徵兆(vital signs)」,那只是些單純的物理狀態。一具具屍者的粗糙皮膚上,寫滿了紀錄作業進度及標記用的潦草符號。
  我一時傻住了,愣愣地站著不動。利頓在我耳畔以宛如唱歌般的語調背誦出了這麼一段句子:
  「你們就是我們的薦信,寫在我們的心裡,被眾人所知道所念誦的。你們明顯是基督的信,藉著我們修成的。不是用墨寫的,乃是用永生神的靈寫的;不是寫在石版上,乃是寫在心版上。」【註:出自《聖經》〈哥林多後書〉。】
  利頓裝模作樣地在胸口畫了十字。
  這個由死人所組成的軍團,正靜靜等待著那來得太早的天召。沒想到傳說中存在於人世與地獄之間的「邊獄」竟是如此死寂之地。不,或許對他們而言,這裡是「煉獄」。我不知道「邊獄」與「煉獄」的差別,只知道眼前這些屍者遭剝奪了前往天國或地獄的權利,只能徘徊在永無止境的黃昏之中。
  這座位於孟買城地下的大型維修廠,是專為陸軍屍兵而設立,最多可容納並維修兩千具屍兵。我聽了這數字不禁咋舌,利頓卻說這還遠遠不足。
  「目前我們迫切需要的不是屍兵的個別精細維護,而是建立一套大規模運用屍兵的系統。就算不進行維護,屍者還是會服從命令,直到軀體老朽腐壞。但這群木偶如果規格參差不齊,將無法在戰場上發揮戰力。那些學者成天只想著如何提升一具屍者的性能,卻不知道集團行動的效率完全取決於其中能力最差的那一具。」
  「協調控制程式的外掛不是經常更新嗎?」我問。
  「那還用問?」利頓哼了一聲,「如今我大英帝國最自豪的全球通訊網路,三分之一是用來傳輸屍者控制系統的更新檔,以及分析機之間的應答。真不曉得我們為何要費那麼多心血架設海底電纜,還派遣大量兵力保護位於蘇伊士的中繼站。這些年來通訊量劇增,傳送的卻不是活人的對話。」
  協調控制程式,是軍用屍兵在運用上最不可或缺的程式。就算屍兵個別的戰鬥能力再高,如果不能群體行動,還是無法上戰場打仗。再高明的詭計,也敵不過人海戰術的威力。說得明白點,只要屍兵數量夠多,光是排成隊伍緩緩前進就能打倒任何強敵。要阻擋宛如行軍蟻般排山倒海而來的屍兵軍團雖非絕無可能,卻是難上加難。就算刀子砍在身上、子彈貫穿身體,屍兵還是不會停止前進。要停下他們的步伐,只能瞄準腦中那塊記載著虛擬靈魂的石版,將「emeth」(真理)的第一個「e」抹去,使其成為「meth」(死)。在那之前,屍兵只會盲目地執行命令。
  如何評估屍者的戰鬥能力高低,確實是相當複雜的問題。要命令一具屍者在機能停止之前永無止境地攻擊周遭所有人類,其實相當簡單;但這樣的屍者無法成為士兵,甚至稱不上是殺人魔,勉強只能歸類為人力無法掌控的天然災害。
  讓屍者辨別活人與屍者的不同,並不算太難。靠動作辨別對方是死人還是活人,這是天生存在於人體內的本能指令,我們甚至不需要靠程式加以變更。但如何讓屍者辨別誰是敵人、誰是同伴,卻是一門極高深的學問。對活人而言,分辨敵我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對屍者而言,所謂的敵我之分在本質上毫無意義。人類分辨敵我的基準並非醫學上的特徵,而是一些僅有活人才能理解的深奧道理及人情事故。
  因此,不具生命的屍者並不具備判斷敵我的機能。要讓他們明白誰是敵人、誰是同伴,方法之一是下達具體指令,方法之二是以程式進行集體控制。事實上,屍者可以分辨出每個活人的不同,甚至可以靠說話聲大致辨別說話的人物。這樣的能力,要在大街上駕駛馬車已是綽綽有餘,但要在砲彈四射、爆炸聲及吶喊聲此起彼落的戰場上正常運作,卻是嚴重不足。
  靠暗號及顏色來讓屍者辨別敵我,也是可行的辦法。但這辦法並不安全,因為敵人只要照著模仿聲音或穿上相同顏色的服裝,就可以讓屍者做出錯誤判斷。當然,這問題在活人身上也會發生,但活人至少懂得臨機應變,不會像屍者那麼死腦筋。
  日本去年發生的那起內亂【註:指西鄉隆盛於一八七七年發動的「西南戰爭」,是日本最後的内戰,也是明治維新以來的倒幕派的結束】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治政府派出屍兵團迎戰叛軍,但叛軍卻利用名為「錦御旗」的識別旗偽裝成政府軍,毫髮無傷地通過了田原坡。
  屍兵雖然名稱帶有「兵」字,但他們不是士兵,而是單純的兵器,是否能運用得當端看活人的手腕。他們不具備自我意志,就跟槍沒什麼不同,一旦落入敵人手中,一樣能成為傷人兵器。因為這個緣故,有些指揮官會為底下的屍兵軍團輸入「一定期間沒有接獲長官命令就自爆」的可怕程式。
  既然是單純的兵器,當然可以買賣。對平克頓之類的傭兵公司來說,昨天的夥伴很可能是今天的敵人。當然,即使是各國正規軍,改變立場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因此一套能隨時修改敵我辨識機制的系統設備顯得格外重要,而國力不足以維持龐大屍兵維護設備的國家只好仰賴傭兵公司提供戰力。戰爭的本質,其實是巨大的產業結構。
  所謂的「協調控制程式」,便是為了解決這些難題而誕生。這其實是一種尙處於實驗開發階段的屍者程式,其原理是將每個屍者做出的細微動作當成辨別敵我的依據。譬如讓屍兵輕輕震動手臂,或是突然揚起手指,其他屍兵見了,就明白這屍兵是同伴。這些動作複雜而細微,活人根本記不住,但對輸入了專用程式的屍者而言卻絲毫不是問題。具備這種協調控制程式的屍者,在進行戰鬥前會像螞蟻一樣互相打招呼。當然,這指的並不是觸角相碰,而是以活人無法辨識的祕密動作來互相確認對方是不是同伴。就好像騎士在戰場上相遇時,會先朝對方行禮。
  這可以形容為一種只有屍者才能理解的高度加密肢體語言。屍者無法開口說話,因此只能靠獨特的方式震動身體來表達身分。跟活人對話的最大不同,在於這只是單方向傳遞訊息。具備協調控制程式的屍兵,同樣會以此種方式來辨識活人。利用儲存在腦中的個人體態特徵資料,來判斷誰才是指揮官。不過理論說起來簡單,實際運用上卻是相當複雜的難題。
  我心裡雖明白理論架構,但走在屍兵維修廠內,還是震懾於其巨大的規模。分析機每日為屍者程式增加新的內容,這些紀錄在打孔卡上的程式會經由海底電纜傳輸至全世界。大英帝國的全球通訊網正迅速擴張規模,大西洋沿岸已建立據點,目前正在建設一條自孟買出發,途中經過加爾各答、新加坡、澳洲及紐西蘭,最終橫跨太平洋的纜線。續線另一頭的接收端會將電子訊號重新複寫在打孔卡上,負責人員則會利用這些卡片為數量龐大的屍兵進行系統更新。
  「比起將一具屍兵調整至完美狀態的方法,如今我們更需要的是同時調整一百具屍兵,而其中八十具能正常運作的技術。」
  利頓指向眼前的棺材森林。
  「除此之外,我們還面臨一個難處,那就是沒有人能通盤理解這套設施的全貌。」利頓一臉憂鬱地說,「我們這裡嚴重缺乏屍者技術人員。這套半自動化設施能夠同時生產及維修數千具屍兵,但負責人員裡明白原理及架構的卻不到三人。絕大多數人員只知道壞哪裡就修哪裡,他們懂得如何將脫落的電線插回原位,卻對靈魂的奧祕一無所知。調整齒輪位置、縫合傷口、補修破損部位、淘汰無法修復的屍兵……華生博士,難道這就是醫學嗎?」
  我明白利頓最後一句話是感嘆而不是疑問,因此沒有應話。事實上我根本沒有畢業,我的醫學博士學歷是M偽造的,不過我想沒有必要自曝其短。

  利頓默默帶著我穿過一具具棺材之間,最後來到一面牆前。那裡站著兩名陸軍屍兵守衛,利頓晃動手指命令他們退開,再從胸口取出一枚打孔卡,交到我手裡。屍兵守衛退開後,牆面上出現一道插槽,利頓以眼神示意那道插槽,並走向遠處的另一道插槽。看來這裡須要同時插入兩張卡片,我心裡懷疑這種做法能帶來多大的安全效果。在利頓的指揮下,我們同時將卡片插入槽內。
  沉重的隆隆聲撼動著我的腹部。石牆上出現一道裂縫,細沙簌簌滑落。裂縫在牆上畫出了一塊四方形區域,接著這四方形區域微微向外突出。利頓走向其右側,在上頭輕輕按壓,並揮手指要我過去。就這樣,我進入了另一道通往冥府之門。
  屍臭撲面而來。
  剛剛那地方的屍體已多得不可勝數,沒想到這裡的屍臭竟然更加刺鼻。就連這幾個月來早已習慣與星期五相處的我,聞到這屍臭竟也產生一抹奇妙的不安感。我驀然醒悟,這屍臭之所以如此強烈,是因為其中混雜著血腥味。人類的感官靈敏度並非以累加的方式遞增,而是遵循著不一致的複合法則。就好比在湯裡加一點特別的佐料,就能產生明顯的提味效果一樣。利頓不知何時走到我身後,拉起牆上一道拉柄。煤氣燈在宛如嘆息般的聲響中點燃。火光照耀下,我看清楚了房間內的模樣。這裡的空間並不小,但跟剛剛那巨大廣場相比,只能稱得上是個小房間。
  房內深處有一道人影。
  正確來說,是正前方的牆上釘著一座十字架,而十字架上綁著一個人。那個人垂著頭,長髮遮蔽了整張臉。金屬扣環緊緊鎖住了雙手,令手腕周圍全變成了黑色。不,那看起來像金屬扣環的東西,搞不好是刺進肉體的鋼釘。每一根手指的前端,都深埋著黑色的鋼爪。上衣破損不堪,可看見裡頭的褐色肌膚。一道道鐵鏈緊緊纏繞著身體。
  被鮮血染成了黑褐色的上衣左胸部位,有個拳頭大小的黑色圓圈。仔細一瞧,那是一根刺進胸內的木樁,露出體外的樁尾已鋸斷,因此只看得見圓形的斷面。
  利頓在這宛如禮拜堂一般的房間裡筆直前進,在那個人的面前停了下來。他舉起右手食指,在那個人的面前左右擺動。遭固定在十字架上的人緩緩抬起了頭,鋼鐵製的牙齒不斷想要啃咬利頓的手指,發出喀喀聲響。紅褐色唾液自嘴角滑落,畫出了拋物線。
  那個人睜大了血紅的雙眼,激烈地甩動頭髮。整座十字架發出吱嘎聲響。
  「Vere passum immolatum in cruce pro homine, cuius latus perforatum fluxit aqua et sanguine」
  (為了人犧牲生命,在十字架上受苦。祂的身體遭刺穿,流下了血水。)
  利頓以低沉的嗓音唱出了《聖體頌》(Ave verum corpus)的一節。
  「有何感想?」利頓唱完了歌,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問我。
  「……這屍者是個女人。」
  我勉強壓抑心中的悸動,擠出了這句話。利頓露出不知是取笑還是同情的目光,觀察著我的反應。
  就連早已承認屍者的存在,甚至會為剛誕生的屍者施予洗禮的英國國教會及梵蒂岡,也絕對不會承認女性屍者的正當性。這是個不該存在於世上的東西。在大英帝國女王陛下的治世中,甚至沒有人想像過世上會出現這種違背倫常之物。
  「你很吃驚?」利頓靜靜問道。
  我用力嚥了口唾液。利頓以宛如對愚鈍弟子諄諄教誨的口氣說道:「華生,我對你的反應很失望。女性屍者的存在,是可以預期的事情。你身為科學的奴僕,此時應該注意的不是那種表面的差異。」
  利頓這句話雖是嘲笑之意,口氣中卻帶了三分面對瘋狂時的敬畏,笑聲乾澀而彆扭。
  「但是……」
  女性屍者就跟屍者炸彈一樣,就醫學角度來看毫不稀奇。同樣是屍者化材料,女人大腦跟男人大腦並沒有醫學上的差異。若有必要,隨時可以進行大量生產。即使如此,我還是感覺到一股嘔吐感自胸口竄升至喉嚨。這一刻之前,我從未想過世界上竟然有人做出這般行徑。但我拚命說服自己「任何可能實現的事情都會實現。」並壓抑住想要在胸口畫十字架的衝動。不管是男是女,屍者就是屍者。要是每看到一名屍者就得畫十字架,恐怕根本沒辦法過正常生活。
  女性屍者在十字架上不斷掙扎,妄想以鋼爪及利牙將利頓撕成碎片。綁在身上的鏈條互相碰撞發出聲響。原本扣住雙腳的鏈條驟然迸斷,鏈尾帶著肉屑擦過利頓的身體。利頓絲毫不為所動。
  「看出端倪了?」利頓的嘴角揚起冷峻的微笑。
  「這是個女……」我不住喘氣。
  「不用再強調性別了。」
  利頓有些不耐煩。我勉強支撐住痠軟的膝蓋,擠出了嘴裡的話。
  「這是個女性屍者……」
  「你憑什麼判斷……」利頓朝女人瞥了一眼,「她是屍者?」
  一時之間,我無法理解利頓這麼說的用意。
  眼前這女人不管怎麼看就是個屍者。心臟插著木樁還能發揮如此驚人的膂力,除了屍者之外不會有第二種可能。何況要分辨活人跟屍者的動作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別說活人分辨得出來,甚至讓屍者來分辨也不是難事。活人與屍者的世界有著天壤之別,絕不可能出錯。冥府有著高聳的鐵壁及只進不出的堅牢大門;伊甸園則有著智天使倚劍恪守關口。
  眼前這個一舉一動皆與活人迥然不同的屍者,宛如爬行於地底下的可怕怪物。她張著血盆大口,吐出了因瘀血而呈暗紅色的長舌,不停地恫嚇我們。屍者不需呼吸,也不會說話。她緊緊握著拳頭,赤裸的雙腳有如痙攣般不住踢打地面。腹部起起伏伏,雙肩高聳得幾乎快將上衣撐破。頭髮恣意飛舞,宛如帶有生命意志。黑色液體不斷從嘴角汩汩流出。
  驀然間,我似乎感覺到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
  屍者的肩膀不停晃動。手腕宛如被看不見的絲線吊起,手指的舞動毫不協調。雙腿搖曳,膝蓋顫動,陷入舌內的牙齒不斷發出喀喀聲響。我定眼凝視這具有著女人外貌的肉體,試圖看穿頭蓋骨下的訊息。
  這屍者的動作太平順了。
  雖有著屍者動作的特徵,但實在太平順了。並非單一動作的平順,而是整體生命現象的平順。四肢雖然不住痙攣,動作卻互相呼應。就好像斷了一條腿的蜘蛛,動作雖毫無道理可言,彼此之間卻又互通聲息。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彷彿眼前看到的不是屍者,而是一位遭受惡魔附身而痛苦掙扎的婦人。宛如受盡煎熬的動作,別於我過去熟悉的屍者,帶來另一種與屍者不同的詭異氣息。我彷彿看見這人形皮囊中同時存在著數種瀕死的生命。
  「她的驅動系統……」我說。
  利頓沉重地點了點頭。
  「沒錯,根據專任官的分析,這位婦人的腦袋裡輪入的是標準牛津系統。」
  「恐怕沒那麼單純吧?」
  「你的觀察力不錯,可惜思考速度慢了點。」利頓語帶譏諷地說道。
  「這就是俄羅斯帝國的最新系統?」我問。
  利頓聳了聳肩回答,「目前我們只知道這婦人的驅動系統裡加載了來自東方的神祕外掛程式。我再補充一點,她的標準牛津驅動系統的版本,正好是俄土戰爭開打前凡‧赫辛提供給保加利亞的版本。至於協調控制程式,使用的似乎是標準莫斯科外掛程式,但細節目前並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說,保加利亞軍將機密洩漏給俄軍?」
  「機密本來就是為了遭洩漏而存在。當初凡‧赫辛提供屍者程式給保加利亞時,應該早已預料到這一點。那些人大費周章地不斷更新屍者程式版本,不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嗎?」
  利頓露出冷笑,彷彿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所謂的屍者程式,說穿了只是些文字的集合體。既然是文字,當然可以抄寫、複製,甚至透過纜線傳送。任何能夠複製的東西,遲早難逃洩漏的命運。
  「但保加利亞軍洩漏的只有標準牛津驅動系統嗎?這才是我們真正該重視的問題。」利頓笑著說道。
  ──具高度敵我辨識能力且動作平順的新型屍者。
  「難道這是來自克里米亞的亡魂……」
  利頓抬起陰鬱的雙眸,激動地笑了起來,「你終於明白了。」他擦拭著眼角說道。
  這是凡‧赫辛教授等人企圖消滅卻未竟全功的屍者控制技術──名義上雖是企圖消滅,但照利頓剛剛的說法,華辛漢已將這些技術占為己有。
  我的腦海中浮現了當初在倫敦時,凡‧赫辛跟舒華德的一段對話。
  〈有一套名為『環境同步』的四肢控制系統,聽說相當優秀。〉
  〈我也曾耳聞,那似乎是一套非線性控制系統。〉
  利頓瞧也不瞧我一眼,轉身朝出口筆直走去,在通過我身旁時忽然開口:
  「在你即將前往的『屍者帝國』,多得是像這樣的東西。」
  陰暗無光的空間裡,利頓的聲音與屍者身上的鐵鏈碰撞聲互相交疊。
  「你得靠自己的雙眼,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Ⅲ

  這件事當然跟屍者有關。
  三年前,一八七五年冬天。
  大英帝國陸軍佛德里克‧古斯塔‧伯納貝【註:Frederick Gustavus Burnaby(1842-1885),英國旅行家兼軍人。下文提到的《汗國遊記》(A Ride to Khiva: Travels and Adventures in Central Asia)是他的代表作】上尉正在非洲戰線區域享受著日光浴。他忽然突發奇想,打算趁冬天利用假期進行一趟俄羅斯橫斷之旅。這是個身高六呎半、體重兩百二十磅的彪形大漢,有著完全不適合從事諜報之類麻煩工作的率直性格。他聽多了關於俄羅斯帝國的各種傳說,打算親眼印證一番。
  這件事說起來簡單,做起來當然是難如登天。然而伯納貝竟然真的隻身闖入了寒冬中的聖彼得堡,而且絲毫不掩飾身分。就連俄羅斯帝國,也拿這號荒唐人物沒轍。就在俄羅斯束手無策之際,伯納貝又渾若無事地駕著雪橇,成功深入了過去英國人從未踏足的中亞地帶。就憑著一股氣勢,他完成了如此壯舉。
  這趟旅行,他從倫敦出發,途經聖彼得堡、莫斯科,出黑海,朝阿富汗南下,進入位於阿富汗北方的希瓦汗國。幸好假期到此結束,他不得不返國,才讓俄羅斯帝國鬆了口氣。歸國後,他彙整這趟旅行的種種經歷,寫成了一本《汗國遊記》。其中對進出俄羅斯如入無人之境的描寫,轟動了大英帝國朝野。
  著作讀起來有趣,但若要跟這樣的人相處,可就一點都不有趣了。
  「別這麼愁眉苦臉,最壞的情況不過是躺著回國。別擔心,這年頭就算成了屍體,還是能為國家貢獻一己之力。」
  伯納貝就是這麼個口無遮擱的人物。
  「就跟我的前任人員一樣?」我說。
  「那只是……」伯納貝眨了眨眼,淡然說道,「他運氣太背。喂,記得註明我英姿挺拔。」
  伯納貝最後那一句是對著坐在我身旁記錄對話的星期五說的。星期五煞有其事地在筆記上寫了,「自稱英姿挺拔的佛德里克‧伯納貝上尉」。

  一八七八年十一月一日,印度河流域,喀拉蚩北方。
  我、星期五及華辛漢機關指派的那個要命夥伴伯納貝坐在同一條船上。他無視於船員的責難目光,在船上公然掛起吊床,悠哉地躺在上頭。星期五則站在旁邊,將寫字板倚靠在船舷護欄上,默默地記錄著我們的行動。
  靠著我亮出的身分識別卡及伯納貝的肢體暴力,第八十一北部蘭開夏連隊的補給部隊答應帶我們同行。對於隻身勇闖冰天雪地的俄羅斯就跟上後山撿松果沒什麼兩樣的伯納貝而言,字典裡根本沒有「照規矩做事」這句話。
  這裡的主要交通工具依然是船。我從倫敦到孟買只花了一個月,但英領印度帝國軍隊走陸路開拔至阿富汗邊境卻須費時三個月。雖說個人旅行跟大軍推進不可同日而語,但最大的原因還是在於連鐵路都沒有的陸上移動實在太曠日費時,而河川的運輸能力畢竟有限。
  如果地球是顆全是陸地的星球,或許大英帝國無法成就今日的繁榮景象。征服首重速度,以連線方式將勢力延伸至全世界的大英帝國,自然比死守沉重領土且只會以面的方式擴張的強權俄帝更加占有優勢。
  我們的移動方式是點對點的移動。不管走到哪裡,視線裡總少不了屍者。有的隨著牛隻一起刻苦耐勞地耕田;有的被鎖鏈牽住,扛著行李默默前進。我回想起當初在蘇伊士運河目睹上百名屍者排成隊伍拖曳大型船隻的畫面。
  「應該早點將牛、馬也屍者化。」伯納貝咕噥著毫不負責任的感想。
  但以人類目前的醫學技術,還未有過成功將人類以外動物屍者化的例子。
  我們自孟買出發,來到喀拉蚩後,沿著印度河逆流而上,越過拉齊普特,進入旁遮普,沿卡夫里士丹北邊前進至興都庫什山。按照計畫,我們將在白沙瓦與俄羅斯派出的情報員接觸。當初跟伯納貝搭檔卻死於非命的前任人員,走的也是這條路線。山謬‧布朗【註:Sir Samuel Jams Browne(1824-1901),英國軍人,率領白沙瓦野戰軍在第二次阿富汗戰爭(1878-1881)中留下戰功】將軍率領的白沙瓦野戰軍已在白沙瓦以東三十哩的開伯爾山口與阿富汗軍展開戰鬥,我們前半段路程跟著補給部隊前進,省去了不少麻煩。
  我雖早已習慣藉助馬、騾、甚至是屍者來載運行李,但大象還是讓我嘖嘖稱奇。當看到原本應該生存於沙漠中的駱駝排列在河岸邊時,更是詫異得輕聲驚呼。
  「這裡跟沙漠沒什麼不同。」伯納貝指責我大驚小怪,「這一帶越往北降雨量越少,飮水全仰賴萬年冰山,可說是塊極度荒涼的土地。說起興都庫什山,你會聯想到什麼?」
  「雪山……?」
  越往北走,綠色植物越少,原本一望無際的草原灌木,也從自然繁茂變成了人為的整齊排列。滋潤本地農作物的灌溉水,皆來自人工設施。既然天然條件不佳,只能靠人為技術彌補。發源自興都庫什山的印度河雖然帶來了具有豐沃養分的泥沙,但在這廣大地域,河川不過是平面上的一條細絲。就如同伯納貝所言,歐亞大陸的內陸地帶絕大部分是荒蕪土地。
  「你對那地方不甚了解,這也怪不得你。那地方原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形象。那裡有的,只是超越了人類想像極限的大自然。但若要說得具體點,其實就是沙子,以及岩石。」
  「只要踩得到土地,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我聽伯納貝當起了哲學家,也順口胡謅了一句。
  「當然踩得到土地,但這塊土地卻很奇妙。」伯納貝遲疑了一下,接著神色古怪地說道,「身處在那大自然裡,自我感受會變得極度強烈。彷彿除了感覺外什麼也不存在,就連語言能力也會遭到剝奪。寒冷與疼痛,是那裡的唯一共通語言。但相較於大自然的懾人魄力,人類的感受更加微不足道。在那個地方,任何事物都可能存在。一旦失去語言,妄想與現實將不再有邊界。」
  伯納貝形容那裡是夢幻大地。
  「在你的刻板印象裡,阿富汗或許只是世界上的戰亂區域之一。但我要告訴你,那裡的萬事萬物都跟你想像的不同。舉個例子,你該不會認為那裡有所謂的國界吧?」
  「難道沒有嗎?」
  我甚至沒料到有沒有國界也可以成為議題。
  「至少不存在英國及俄羅斯認定的國界。說起來荒謬,那裡甚至沒有軍用地圖。英國原本打算要跟俄羅斯好好把各自的勢力範圍劃分清楚,但翻遍所有歷史資料,才驚覺那塊土地連國界也沒有。」
  「但總有居民吧?只要實際有人居住,就不會是什麼夢幻土地。」
  「謝謝你的高論。」伯納貝露出高傲的笑容,「那裡自古以來就是東西往來的交通要衝,當然有居民。不但有居民,而且不知多少帝國曾在那裡興盛、衰亡。若說中亞是古今帝國的墳場,似乎也不為過。但我們可不是要去那裡定居,對那塊土地而言我們只是過客。當旅人通過那塊土地時,那塊土地真實存在;但當旅人遠離,那裡就變回無法想像、無法理解、甚至無法回憶的平凡高原。存在不能只是個人感受。必須要與他人共同擁有、共同流傳,才是真正的存在。這一點,那個成天只會關在書房的M恐怕永遠不會明白。」
  我不再理會伯納貝的個人哲學見解,問道:
  「我們得踏入那種鬼地方?」
  「正因為是那種鬼地方,才有造訪的價值。」
  躺在吊床上的伯納貝開心地笑了起來,兩指之間搖晃著不知從何處偷來的愛爾啤酒瓶。

  這趟任務的肇因,必須回溯至伯納貝在希瓦汗國聽到的一條小道消息。
  〈俄羅斯帝國軍事顧問團部分成員離開了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在帕米爾高原地區徘徊。〉
  所謂的徘徊,想必是執行軍事任務。但帕米爾高原地區距離英俄交戰前線頗遠,這點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俄軍在大冬天跑到帕米爾去,到底是要跟哪一國作戰?難不成是中國?」伯納貝當時曾如此詢問隨行的口譯人員。
  「俄羅斯。」口譯人員給了一個令伯納貝大感錯愕的回答。
  「自己人打自己人?」
  「如果你們西方人把屍者也當自己人的話。」
  伯納貝問得直接了當,得到的卻是個拐彎抹角的答案。
  「原來如此,那得看是屬於誰的屍者。」伯納貝說。
  「屍者不屬於任何人,所有的屍者都歸屬於真主阿拉。那些阿德人的後裔,還是眼不見為淨。」【註:阿德人為古代阿拉伯部族,據《古蘭經》記載,其部族因不聽從先知呼德的警告而遭真主以暴風摧毀。】
  「聽起來挺有道理。」伯納貝大感佩服。
  經過深入打探消息,伯納貝發現事態嚴重,於是向華辛漢機關回報。當然,他沒有把這些內容寫進《汗國遊記》裡。如今回顧當時狀況,華辛漢機關慌忙下令要求伯納貝返回英國實在是有些錯失良機。但我被迫與伯納貝一起行動了這些時日,非常能夠體會M下達命令時的心情。阿富汗周邊地帶如今可說是劍拔弩張,任由伯納貝這種宛如離弦之箭的危險人物隨意亂闖畢竟不是明智之舉。
  如果繼續放任伯納貝不管,他最後搞不好會隻身闖入不久前平定新疆回變的左宗棠勢力範圍。他就像把會走路的凶器,就算搞得俄羅斯帝國、大清帝國及大英帝國三方大打出手,或許還會為此洋洋得意。
  「你這麼形容我,實在太失禮了。」
  伯納貝提出抗議,但我可不想理他。出發前為了收拾他跟平克頓公司之間搞出的鬧劇,已浪費了我數星期時間。伯納貝這傢伙不但把企圖攻擊他的「屍者炸彈」引到平克頓公司幹部身邊,甚至還自報姓名,真不曉得他的腦袋在想什麼。最後憑著他一身孔武蠻力,我們才撿回一條命。但那只能算是運氣好,何況若不是他,我們根本不會遭遇危險,所以我一點也不感激他。華辛漢機關接獲伯納貝的報告後進行多方追査,得到了一個名字。
  阿列克塞‧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助夫。
  這男人原本是俄羅斯軍事顧問團的成員之一。他帶著一群屍者前往阿富汗北方,企圖以屍者為臣民,建立一個屬於他自己的新帝國。華辛漢機關以情報交換為條件,向俄皇直屬第三部門打探關於這件事的消息。對方似乎措手不及,竟洩漏了超出英方原本預期的大量情報。可見得卡拉馬助夫企圖建立新帝國一事,對俄國來說也是個始料未及的緊急事態。第三部門接到華辛漢機關的情報交換要求後,才急忙派出快馬至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問明詳情,得到的回答竟是「部分諜報員曾發生小摩擦,不過目前已掌控局勢。」【註:第三部門(Third Department)為俄羅斯帝國的諜報機構。】
  不過這並非俄國缺乏危機意識。畢竟在那電訊難及、人跡罕至的荒原地帶,訊息全靠馬匹傳遞。
  「俄羅斯帝國不希望『大棋局』出現新成員。」這是第三部門告知華辛漢機關的結論。就這樣,華辛漢機關與第三部門決定聯手擺平這起「屍者帝國事件」。
  按照計畫,華辛漢機關的情報員與第三部門的情報員應在白沙瓦會合,一同前往卡拉馬助夫的帝國。
  伯納貝因其高度行動力而獲指派為本次任務的成員之一。我個人對這項決定頗有意見,但上頭否決了我的抗議,我只能聽命行事。跟伯納貝搭檔後不久,我就知道他是一個就算在沒路的地方也要闖出路來的人物。像這樣的個性,甚至連當嚮導也不適任。雖說優秀的牛仔能馴服野馬,但這匹野馬已害死了前一個牛仔,我可不想成為第二個。
  「新型屍者炸彈可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這是伯納貝對那起悲劇的辯解。當時他與我的前任人員一同趕往白沙瓦,準備與俄方的情報員會合。就在他們抵達位於喀布爾河與印度河匯流處的阿塔克要塞時,忽然遭受屍者炸彈攻擊,我的前任人員因而慘死。伯納貝能保住性命,唯一的理由只是「皮粗肉厚」。為顧及伯納貝的名聲,或許我該強調當時伯納貝所站位置是在屍者炸彈與前任人員中間。這聽起來對前任人員有利,但事實上並非如此。屍者炸彈一爆炸,前任人員在伯納貝與石牆之間被夾成了肉餅。
  「懷抱炸藥的屍者我見多了,但那次不太一樣,他們竟然認得我的臉。」
  「屍者能辨別活人的臉可不是什麼奇事。」
  「沒親眼看過的人是不會懂的。」
  看來伯納貝並不打算與我深入討論這話題。
  當初我在孟買城看到的那具女性屍者,正是伯納貝擄獲的。「我怕她自爆,所以在她胸口釘了木樁。」伯納貝說得振振有詞,但這種莫名奇妙的預防爆炸方法當然沒有任何醫學根據。
  「屍者跟吸血鬼反正差不多。」伯納貝說得煞有其事。凡‧赫辛教授要是聽到這句話,恐怕會氣得當場昏厥。
  那具屍者體內有著定時自爆系統,而且確實因心臟釘了木樁而沒有爆炸。但這純屬偶然,完全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這姑且不談,總之伯納貝就這麼扛著脊椎寸斷的前任人員及胸口釘了木樁的屍者,迅速返回孟買城。
  為什麼他沒有一起被炸死?我已不知為此嘆息過多少次。
  這整件事的內情尙未明朗,目前看來可說是疑點重重。第一,姑且不論華辛漢機關在這事件中扮演什麼角色,如果阿富汗真的在俄羅斯的技術支援下成功開發出新型屍兵,為何他們不把所有屍兵都替換為新型屍兵?是設施不夠齊全?生產成本過高?還是他們發現了什麼嚴重缺陷?
  ──會不會是因為卡拉馬助夫盜走了機密文件,使他們不得不中止生產計畫?
  伯納貝在吊床內躺得歪七扭八,正在呼呼大睡。我不再理會他,自顧自從行李中取出一團防水布包,取出裡頭的文件。這是在號稱「孟買城大腦」的全球通訊網中繼室內下載的報告書。包含經過道奇森加密的文章,以及記錄身體特徵的柏堤龍檔案。我利用連接星期五的簡易讀卡機將這些資料解密,命令星期五將其內容寫在紙上,就成了如今我手頭上這份文件。【註:道奇森加密指的是十九世紀數學家查爾斯‧路特維奇‧道奇森(Charles Lutwidge Dodgson,1832-1898)發明的密碼技術。道奇森的筆名為路易斯‧卡羅(Lewis Carroll),正是著名童話故事《愛麗絲夢遊仙境》的作者,他發明這套技術原本只是為了加快書寫速度。/柏堤龍檔案是法國刑事科學家柏堤龍(Alphonse Bertillon,1853-1914)所發明的人體特徵鑑識系統。】
  我倚靠著甲板護欄坐下,反覆閱讀關於那位屍者帝國之王的資料。其實這內容我早已讀得滾瓜爛熟,但他到底是什麼樣一號人物,我依然是一頭霧水。

  阿列克塞‧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助夫,出生於斯科特鎮。
  大地主費多爾‧卡拉馬助夫的三男。據說今年三十三歲,年紀比我大,但比伯納貝年輕些。過去曾在修道院裡當過教士,但自從他最敬重的佐西馬長老過世後,他便棄職還俗。據說還俗的動機是聞到受世人尊為聖人的長老屍身上發出惡臭。若這紀錄為真,顯然他是個感受性相當強烈的人。
  上頭有兩個哥哥,分別名為德米特里及伊凡。兄弟原本感情還算和睦,但某天父親費多爾遭人謀殺,整個卡拉馬助夫家登時陷入愁雲慘霧。這場禍事演變到最後,造成傭人斯梅爾嘉科夫死亡,次男伊凡發瘋,長男德米特里因涉殺父重嫌而遭流放至西伯利亞,整個家庭徹底破碎。
  這資料寫得如此詳盡,是因為這件事在當年鬧得頗大,還登上過當地報紙版面。第三部門想必認為沒有必要隱瞞一件報紙上曾經刊登的消息。
  自從費多爾‧卡拉馬助夫死後,阿列克塞便行蹤成謎。根據表面上的紀錄,他前往了莫斯科,重新進入神學院,同時參與反皇派地下組織活動。但假如他真有這樣的前科,上頭絕不可能指派他成為喀布爾軍事顧問團成員。唯一的可能,是他雖然參與反皇派活動,但真正的身分是政府放出的臥底。
  自神學院畢業後,他遭流放至西伯利亞,宛如是早已鋪好的道路。但不知為何,數年後他反而就任西伯利亞流放收容所的總監督。或許是他的臥底身分曝光,因而不再隱瞞吧。就在這年,俄土戰爭開打,政府打算招募一組軍事顧問團前往喀布爾,這時他主動要求擔任先遣隊的隨行神父。沒想到抵達喀布爾後,他竟然率領一群屍兵企圖造反。根據記載,這場騷動旋即受到鎮壓,阿列克塞死亡。
  但在我手上這份來自華辛漢機關的資料裡,「死亡」這個字眼被人畫上了兩道黑線。
  一個不被承認已經死亡的男人。
  每次閱讀這份資料,「西伯利亞流放收容所總監督」這個字眼總是深深吸引我的目光。阿列克塞的哥哥德米特里也是遭判處流放西伯利亞之刑。如此說來,阿列克塞前往西伯利亞的真正用意,或許是為了拯救兄長。在喀布爾發動叛亂,則是因為居住於西伯利亞的期間遇上了某些事,令他大受打擊。這樣的推想或許聽起來有點像是冒險小說的情節,但前後脈絡還算合情合理。一個曾因對神產生懷疑而棄離神職的祕密警察,在西伯利亞目睹了某種地獄般的景象,竟然興起造反的念頭,企圖建立一座屍者帝國的神父。
  阿列克塞引領一群屍者,難道是想成為第二個聖彼得?
  關於俄羅斯帝國設立的西伯利亞流放收容所,我也曾聽過一些傳聞。活在那裡的人只能默默承受著沒有人知道的痛苦,存在意義只是莫斯科分析機「伊凡」所經營管理的一些數字。阿列克塞想建立屍者帝國,或許在那地方才合適。
  柏堤龍檔案裡記錄的只有阿列克塞的身高、體重、四肢長度比例及頭部形狀。依頭骨形狀來看,阿列克塞應該是個相當理智的男人。但檔案只看得出他臉型瘦削,卻看不出他臉上有多少皺紋。對分析機而言,皺紋無法用來辨識個人身分。
  我實在無法想像這個置身荒野之中且周圍盡是屍者的男人臉上會浮現笑容。不,或許他隨時都在發出自豪的笑聲也不一定。
  我將資料扔回行李內。
  屍者的帝國,屍者的樂園。有些人認為上古的伊甸園就位於喜馬拉雅,例如那個在美國以「神智學者」的頭銜招搖撞騙的布拉瓦茨基夫人【註: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1831-1891),十九世紀宗教思想家,神智學協會創立者】。根據傳說,伊甸園有一條主河及四條支流。而這裡的地名「旁遮普」的原意為「五條河」,即印度河及其支流傑勒姆河、傑納布河、拉維河及沙特萊河。如今我身處的印度河,或許正是通往古代伊甸園的河道。我凝視著平穩的河面,忽然產生一個疑問,如今這個以科學及屍者著稱的世紀,是否將成為引導人類回到伊甸園的推手?
  伯納貝在希瓦汗國聽到的「阿德人」,指的是上古時期一支拒絕向阿拉低頭的民族。為了明白這民族的來歷,我特地調出了儲存於星期五腦內的資料。根據記載,該族族人個個都是性格殘暴的魁梧巨漢,他們在每一座高地上都建立了石碑。但阿拉一怒之下,以沙土掩埋了他們的城市。記載中寫著他們每個人的身高都高達一百肘,但世上不可能有身材如此巨大的民族,或許這只是為了顯示他們的力量多麼強大。【註:「肘」(cubit)為古代長度單位。自手肘根部至中指指尖為一肘,大約是五十至六十公分(實際長度因時代及國家而不同),因此一百肘約相當於五、六十公尺。】
  屍者帝國,第一一座伊甸園。
  亞當,世上第一名活人。
  那麼世上第一具屍體也是他嗎?
  耶穌基督算是第二個亞當。其墳墓位於耶路撒冷的聖墓教堂內。遭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基督,於三日後復活。卡拉馬助夫所奢望的,會不會是成為第三個亞當?
  世上第一名復活者是耶穌基督。
  那麼第二名復活者又是誰?天才學者法蘭肯斯坦憑其才智,提早實現了〈啓示錄〉中記載的末日預言,撬開了地獄的大門,釋放了地獄裡的死人。如此說來,法蘭肯斯坦創造的第一具屍者,可以算是第二個耶穌基督?我想到這裡,決定將這荒誕不經的胡思亂想從腦中抹去。
  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今年三十三歲。
  我驀然想起,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時,似乎也是三十三歲。

  Ⅳ

  身兼國際紅十字會統計處理部長及統計學者身分的佛羅倫斯‧南丁格爾曾提出關於屍者的三項原則,這就是赫赫有名的「法蘭肯斯坦三大法則」。

  一、禁止製造難以與活人區分的屍者。
  二、禁止製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屍者。
  三、禁止對活人輸入虛擬靈素。

  就跟世上大多數原則一樣,這三原則有些背離現實,但在醫學院裡,這卻是最重要的基礎常識。二十年前,南丁格爾以護士身分目睹了克里米亞戰爭的慘劇後,開始對屍者技術的發展感到憂心。事實上當時的屍者還處於實驗階段,看起來只像是些動作不協調的木偶。南丁格爾看出其發展性,預測屍者將在未來成為高度精緻化的士兵,可說是頗有先見之明。不過站在現代人的角度回顧其三原則,只能說她太過杞人憂天了。
  依現狀來看,她的三原則應該變更為以下這三條。

  一、屍者不得傷害活人,亦不得冷眼旁觀而置活人於危險之中。
  三、在不違背第一條的前提下,屍者必須服從活人的命令。
  三、在不違背第一條、第二條的前提下,屍者必須保護自己。

  南丁格爾預料到屍者將對社會帶來衝擊,然而她的三原則卻是以限制屍者發展為目的,或許這就是時代造成的瓶頸。此外,她的三原則同時也說明了預測技術發展有多麼困難。如今屍者尙處在「恐怖谷」的彼端,要製造出跟活人難以區分的屍者根本是天方夜譚。以機械性能而言,屍者的能力確實超越了活人,但這一點任何一種工業機械都做得到。分析機的運算能力遠超越人類;船在水上划行的能力遠超越人類;拿鋤頭耕田比空手要有效率得多。再說第三條,世上不會有人樂於把屍者程式塞進自己的腦袋裡,何況死板的程式跟人類的靈活思考能力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南丁格爾最大的功績,在於將衛生觀念帶入傷患治療過程,大幅降低了醫院內傷患死亡率。跟法蘭肯斯坦三原則比起來,她在醫護技術上對現代社會的貢獻要大得多。令人感到諷刺的是,她這項貢獻反而更讓屍者的「原料」陷入供不應求的狀況。
  她在進行議論時採用的統計學手法,亦對後世的軍營設施及軍隊組織管理帶來極大影響。
  此外她還有另一項鮮為人知的功績,那就是因「法蘭肯斯坦三大法則」太過有名,促使國際紅十字會成立了法蘭肯斯坦部門。這個部門是個跨國機構,職責在於監視各國屍兵數量及新技術開發狀況。雖說難免受到各國的壓力,但至少就名義上而言完全公正。若必要,甚至可以派出由專家組成的法蘭肯斯坦考察團至各國考察。
  「約翰‧華生。」
  「尼可萊‧庫拉索金。」
  白沙瓦的某間咖啡廳內,一名年紀跟我相仿的青年操著流利的英語,對我伸出右手。
  這間咖啡廳本身是西式建築,牆壁上卻刻滿了阿拉伯花紋。店內深處的牆上掛著一塊壁毯,更增添了不少異國情調,但那恐怕是吸引觀光客用的。白沙瓦自古就是座商業重鎮,雖然街上放眼望去盡是彎彎曲曲連在一起的文字,彷彿堅守著其傳統文化,但這裡的居民其實相當善於應付外來訪客。就在伯納貝笑嘻嘻地看著我遭到小販包圍時,他身上的錢包已不翼而飛,星期五則是頭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朵白花。
  這間位於石造大路旁的咖啡廳,是對方指定的會合地點。
  關於這名俄皇直屬第三部門情報員的外貌特徵及經歷,我已藉由M提供的柏堤龍檔案等資料而略知二一,但實際出現在眼前的青年卻與我原本的想像差距甚大。
  「我是法蘭肯斯坦考察團的團員。」庫拉索金出示打孔卡。
  想必他認為有了這個國際中立機構的頭銜,英國也不敢隨意對他下手。但我心裡不禁取笑,天底下可沒有獨自一人行動的考察「團」。
  「你這假身分挑得不錯。」
  「白沙瓦雖是中立地帶,但向來對俄國人不太友善。」庫拉索金泰然自若地說道。
  這個人是典型的俄羅斯面孔,五官端正秀麗,但因年紀尙輕,面容還帶了點稚氣。再過數年,他恐怕也會展現俄羅斯男人的特徵──如熊一般的粗獷風貌。我不禁在心裡暗自為他祈禱,希望他趕快變老。
  「你說我身分是假的,可真是傷人。你別看我年輕,我可擁有莫斯科大學數理神學學位,這張證件也幾乎跟真的沒兩樣。何況只要本次調查任務圓滿達成,日內瓦的紅十字會法蘭肯斯坦部門也不得不承認我的考察員身分。」
  「天底下有考察員是事情辦完了才承認的嗎?」我有些哭笑不得。
  庫拉索金並不理會我的調侃,興致盎然地看著窗外一群手裡扛著步槍、腳下發出鏗雛鞋聲的英國軍隊。有人對他投以懷疑目光,他反而朝那人揮手致意,不知該說是缺乏警戒心,還是該說個性過於天真。不過在這麼眾目睽睽之下,就算我方真的有意加害,恐怕也無法下手。他將會合地點指定在這間位於大馬路旁的咖啡廳,而不是暗巷內的小店,恐怕也是明白四下無人反而危險。
  「你們怎麼到今天才來?」庫拉索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
  「遇上一點事情。」伯納貝若無其事地回答。
  或許是基於動物本能,伯納貝已對庫拉索金產生了提防之意。庫拉索金故意裝得什麼也不懂,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此時我腦海浮現的是遇上獅子的小鹿。不,或許該形容為遇上大猩猩的非洲羚羊更加貼切。
  「你就是聽到『屍者帝國』風聲的伯納貝上尉?」
  伯納貝毫不掩飾心中的敵意,皺起了眉頭,不耐煩地以宛如毛毛蟲般的手指敲打著桌面。紅茶茶杯不斷發出輕微顫音,裡頭的液體揚起了同心圓狀的漣漪。
  「你這麼弱不禁風,上了雪山恐怕沒命。」
  「我可是俄羅斯人,不需你告訴我雪的可怕。」
  伯納貝被庫拉索金這麼一頂,嘴裡哼了一聲,整個人仰靠在椅背上。他沒有把兩腳抬上桌面,多半是擔心桌子承受不住重量。若要以這男人為基準,我恐怕也會被歸類為弱不禁風的族群。庫拉索金在伯納貝那盤根錯節的粗壯手臂及肩膀上來回打量,露出欽佩的目光。
  「你身強體壯,不愧是曾經在寒冬中橫越俄羅斯的男人。但我想提醒你,在雪中行動,靠的不是體力,更不是意志力。」
  「你不說,我也知道。」伯納貝將頭轉向一旁。
  庫拉索金聳了聳肩,繼續對我說,「不習慣在雪中生活的人,或許無法理解吧。在那天寒地凍的環境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放棄抵抗。如果只是到隔壁鄰居家串門子,或許沒什麼大不了,但是走在一望無際的雪白原野上,最重要的是放鬆全身的力氣。接納外在的一切,讓身體與寒冷同化。面對寒冷,抵抗毫無意義。」
  「把自己當成屍者?」我問。
  「沒錯,Perinde ac cadaver(順從有如屍者)。」
  庫拉索金故意引用了一句耶穌會的標語。我並沒有站在醫學角度跟他爭辯這個說法的正確性,只隨手畫了個十字架來敷衍他。伯納貝瞥了我一眼,目光中訴說著對庫拉索金的厭惡,但他表現得太過明顯,庫拉索金多半早已察覺。為了保險起見,我最好在伯納貝發飆前將話題導入正軌。
  「卡拉馬助夫真的打算建立『帝國』?」我問。
  「沒錯。」庫拉索金回答得爽快又乾脆,一點也不像個情報員。「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以隨行神父的身分參與軍事顧問團,卻盜走了一百多具顧問團管理的屍兵。顧問團雖派人追趕,卻無功而返。」
  看來傳聞是真的。卡拉馬助夫成了帝王,躲藏在阿富汗境內興都庫什山的某個角落,麾下統治的臣民只有區區百具屍兵。我這次任務的使命,就是摸清楚這帝國的底細。但我不禁感到憂心。在那遼闊無邊的深山野嶺,假如真有心躲藏,外人根本無從找起。
  「簡直像是在大草原上尋找一粒小小的麥穗。」
  「對,一粒有毒的麥穗。不過你也別太擔心,適合藏身的地點其實不多,只要認真點找,總是會找到的。屍者可以不吃不喝,阿遼沙卻不行,他能生活的地方相當有限。」
  庫拉索金用了「阿遼沙」這個稱呼,那是「阿列克塞」的暱稱,但我假裝沒有察覺。此時我腦中又浮現一個疑問,如果這事情這麼容易辦,俄軍何不自己處理?庫拉索金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說道:
  「當初派出的追捕部隊,我猜也是敷衍了事。多半是氣勢洶洶地出去裝個樣子,繞個兩圈就打道回府了。若不是你們英國跳進來蹚渾水,根本不會有這次的調查任務。在那種嚴苛的環境下,屍者根本撐不了十年,我們大可置之不理。」
  庫拉索金這番話,表面上像在吐苦水,但語氣異常沉著平淡,絲毫感受不到無奈或憤慨。
  若不是那斯文的面容上帶著一絲冷笑,簡直就像是一場茶餘飯後的家常閒話。
  「你想想,不過是上百具屍者躲在人跡罕至的深山裡,能帶來什麼危害?依我們俄國人的看法,這件事根本不必理會。」
  「這可是英俄雙方共同主導的任務。」
  「上頭的達官貴人是不會理解基層狀況的。」
  或許是遠離了祖國的關係,庫拉索金說得毫無顧忌。
  「就算是皇帝陛下,難道他能掌握俄羅斯帝國每一個人民的狀況?人數實在太多,那基本上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這超越了人類的能力,也超越了帝國這種組織型態的能力。」庫拉索金瞇著雙眼說道。
  我見庫拉索金的雙眸閃爍著隱晦而神祕的目光,心想要是多問恐怕會招惹上無謂的麻煩,因此對他這番話充耳不聞,揮手說道,「這麼說來,你拒絕參與這項任務?」
  「不,我當然會盡一己之力。既然消息已傳開,總得想辦法解決,我相信卡拉馬助夫也早已料到了。」庫拉索金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跟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有私交?」我問。
  「我們提供的資料上已經寫得很明白了,你何必明知故問?我的故鄉也是斯科特鎮,何況年齡也相差不遠。」
  根據資料上記載,庫拉索金比卡拉馬助夫年輕十歲左右。卡拉馬助夫二十歲的時候,庫拉索金還是個十歲孩童,兩人有所往來並不奇怪;但畢竟差了十歲,兩人能有多大交情頗讓人懷疑。然而更讓我感到疑心的是,俄羅斯帝國怎麼會特地派個跟卡拉馬助夫有私交的人來執行任務?
  「你們感情很好?」我問。
  「感情好不好,我也說不上來。」庫拉索金歪著腦袋陷入沉思,嘴角漾起的微笑更添了三分冷酷,「我們當年常常聊天,他很關心我的將來規劃,我曾為是否該升學而找他商量。事實上我會讀數理神學,也是因為聽了他的建議。卡拉馬助夫個性老實單純,孩子都很喜歡他。」
  庫拉索金說得絲毫不帶感情,彷彿只是宣讀歷史紀錄。但他的雙頰微微顫動,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對卡拉馬助夫抱著憎恨之情。
  「在我們英國人看來,這樣就算感情很好了。」
  「既然你這麼說,那就當作感情很好吧。」
  庫拉索金回答得極為冷漠,但語氣似乎不帶惡意。我心想,這人的性格雖讓人捉摸不透,大概就是所謂的學者性格吧。
  「……你跟德米特里‧卡拉馬助夫的交情如何?」我一面問,一面仔細觀察庫拉索金的反應。
  庫拉索金毫不思索地說道,「他是個挺複雜的人,個性粗暴卻又有著纖細的一面。不過,或許這就是典型的俄羅斯男人吧。我跟他只說過一、兩次話。」
  我本來以為這問題會讓庫拉索金露出緊張神色,但他說得平靜自然,我不禁有些沮喪。看來繼續深究他小時候與卡拉馬助夫兄弟的關係並無多大意義。
  「俄國派遣到喀布爾的軍事顧問團裡,是不是包含了德米特里?」我問。
  庫拉索金像麻雀一樣歪著腦袋,露出不明白我為何這麼問的表情。
  「阿列克塞曾在西伯利亞滯留一段時間,我相信他一定在收容所裡遇上了殺人犯德米特里,而且親眼目睹德米特里死去。德米特里成了屍兵,被送往阿富汗,阿列克塞得知此事,帶著屍者兄長展開逃亡生活……」
  我說出了這幾天來想出的結論。庫拉索金並未露出詫異神情,只是皺著眉頭,似乎很認真地思索此推論的可能性。
  「你打算用這樣的劇情來了結這件事?」
  「這只是推測。」
  「原來如此。」庫拉索金呢喃道,「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推測必須要有證據。何況你這劇情有一點與事實不符,那就是德米特里並沒有死。」
  「既然如此,那到底是為什麼?」我沮喪地問。
  「什麼為什麼?」庫拉索金露出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的表情。
  我心裡不禁埋怨,為何天底下有那麼多不肯自報姓名及愛重複問題的混蛋?
  「你不懂我這麼問的意思嗎?阿列克塞為何要帶著屍者逃走?他這麼做總有個理由吧?」我說。
  「非得有理由不可嗎?」
  庫拉索金這個天真的回答,讓我背脊霎時一涼。這男人讓我聯想到屍者。如果屍者會說話,想必會說出像這樣的答案吧。雖然應答如流,脈絡卻毫無條理,思考過程全憑自然反應,對話結束後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我相信眼前這個男人即使是在說謊的時候,也不會感到絲毫心虛。那看似坦率的性格及純樸的舉止,都是在無意識之間流露並消失。他沒有必要特地說謊,因為他知道從自己口中說出的不會有一句是真話。對情報員來說,這是相當難得的特質,但我好奇的是他這特質是天生擁有還是後天培養而成。
  「兩位的任務是確認『屍者帝國』的現況,而非查出事發原因或理由。我們不需要真相,只需要一套能夠對世人交代的說詞。難道你需要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接納這件事?」
  「至少可以讓我搞清楚來龍去脈。」
  「這樣的想法並不符合自然法則。」庫拉索金搖頭說道。
  一時之間,我不明白他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華生博士,就算你查出了什麼蛛絲馬跡,那也只存在於你的理解之中。那只是個你能夠接受的故事,卻不是我的故事。而且既然是故事,當然也不等同於發生在阿列克塞身上的事實真相。就算阿列克塞自己也相信了這個故事,那依然稱不上是真相。」
  我們互相瞪視對方。不,怒目相向的只有我,庫拉索金臉上的冷笑其實從未消失過。他認為揣測卡拉馬助夫為何會做出那種離開塵世與屍者同居的瘋狂舉動,是件沒有意義的事。就連當事人心目中認定的前因後果,也不具任何客觀意義。
  這立場就跟屍者一模一樣。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則自己的故事,我們都依照著自我意識決定一舉一動。我們甚至不會懷疑自己的行為是否真的發自於自我意識的判斷。針對科學所能證明的物理現象詢問「為什麼」確實沒有任何意義,然而我們畢竟不是屍者,我們的生命,就是不斷為物理現象賦予意義。體內區區二十一公克的靈魂,讓我們擁有賦予意義的能力。一旦拒絕為外在現象建立故事,我們將變得與屍者毫無差別。
  但我決定將這些偏離主軸的觀念拋諸腦後,專注面對眼前的現實問題。
  「阿列克塞叛逃時是否帶走了虛擬靈素輸入機?」我問。
  華辛漢機關懷疑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想要建立(或者已經建立)的帝國,是效仿古代阿薩辛教團的殺手集團。但他若未帶走簡易型虛擬靈素輸入機的話,將無法擴張「帝國」的兵力。如此一來,華辛漢機關的懷疑也將無法成立。【註:阿薩辛教團(Assassin)為十一世紀末期伊斯蘭教尼查里派始祖哈桑‧沙巴(Hassan-I Sabbah)在伊朗北部地區建立的殺手集團。】
  「我能理解兩國高層人物心裡害怕的是什麼,但相信你也很清楚,屍者的維修及調整需要相當龐大的設施,這可不是光靠紙上談兵就可以克服。如果我想率領一支軍隊來反政府、反國家戰爭,我絕對不會選擇深山野嶺當基地。一旦貴國的全球通訊網路完成,國家的基幹將不再是連綿的領土,而是點與點互相連結而成的大網。屆時貴國將成為克服了距離障礙的超強大國,甚至可以稱為覆蓋整個地球的大怪物。如果要發動叛亂,最好的方法是鑽進網子的縫隙之中,而不是逃離這張大網,把自己的勢力侷限在狹小的領土裡。」
  「要實現這理想,恐怕還得花費不少歲月。」
  「真的嗎?」
  庫拉索金揚起語尾如此問道,臉上的笑容簡直像化了妝的屍者一樣令人渾身不對勁。我甚至懷疑他該不會是在刻意模仿屍者。聽說俄羅斯有不少修行者認為模仿屍者的行為舉動正是接近上帝的不二法門。
  「也罷,去了就知道。」
  「去哪裡?」我問。
  「有『瓦罕走廊』之稱的科克恰河谷。我們俄羅斯人可也不是光吃飯不辦事。」庫拉索金淡淡回答。
  我向默默記錄著對話的星期五求助。
  〈科克恰河谷:阿姆河上游地名。位於阿富汗境內,喀布爾北方的興都庫什山中。因出產琉璃而聞名。〉
  我靜靜看著星期五手中的鐵製筆尖流利地寫下這段文字。

  Ⅴ

  位於阿富汗邊境的開伯爾山口如今籠罩在詭異的寧靜之中。
  英軍布陣於平地上,面對著有如城牆一般的山崖峭壁。阿富汗的國土本身便是一座天然的要塞。在那城牆般的峭壁上有道垂直的裂縫,那就是開伯爾山口的入口。一面面大英帝國白沙瓦野戰軍的旌旗在寒冷的風中翻舞飛揚,發出獵獵聲響。
  一八七八年十二月一日。我們耗費不少時日在尋找從白沙瓦到瓦罕走廊的捷徑,但最後我們的決定是乖乖跟著英軍的部隊前進。面對阿富汗邊界的嚴峻地形,我率先投降求饒,但我相信這個妥協是可以被原諒的。我終於明白,英軍分成三個部隊進攻阿富汗,純粹是因為阿富汗東側只有這三條路可通行。
  「看來還是太勉強了。」
  庫拉索金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嘴臉同意了變更路線的想法。當初聲稱「有捷徑可走」的也是這個男人,真讓我搞不懂俄羅斯人的腦袋裡都裝了些什麼。我不具備伯納貝的超人體力或庫拉索金的耐寒體質,亦不像星期五一樣走到哪裡都能隨遇而安。投入英軍陣營之際,由於庫拉索金是標準的俄羅斯人面貌,他在頭上胡亂綁了條頭巾,並立起衣領,蓋住了大半張臉。
  陸軍屍兵在前方排成了陣形,我們則站在隊伍的後方。原本以為能夠趁混戰之際溜過開伯爾山口,但來到現場一瞧,才發現那根本是天方夜譚。然而既已來到前線,此時後退反而引人側目。
  英國屍兵皆身穿紅衣,手握馬提尼‧亨利式步槍,默默排著隊伍。雙方陣營的活人持續觀望,同樣不發一語。太陽距離開伯爾山的稜線越來越近。
  受到兩側陡峭山壁包夾的山口小徑看起來崎嶇狹窄且布滿岩石。阿富汗側的阿里‧瑪斯吉德要塞矗立在足以俯瞰一切的峭壁上。若以歐洲的標準來看,那玩意頂多只能稱為「山寨」。巍峨的山岩,讓人聯想到過時的風景畫。上頭的建築雖不過是些簡陋的石壘及木材,卻發揮了地利的最大功效。
  統率白沙瓦野戰軍的布朗將軍討厭活人無謂的傷亡,因此選擇了最穩健的戰術,就是以屍兵推進的方式突破山口。說難聽點,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靠屍兵的蠻力硬碰硬。基於山口的縱深地形,屍兵勢必暴露在敵人的槍林彈雨之中。損傷難以避免,而且過程枯燥無趣。但若想以最快速度攻破敵陣,這或許反而是最佳的戰術。什麼迂迴轉進、攀岩攻頂之類的做法,此時都派不上用場。面對人海戰術,任何複雜的策略都會失去意義。
  迴盪在峽谷之間的號角聲,因風勢而變得模糊不清。尾音彷彿滲入了岩縫之間,餘韻未消,阿富汗方的號角聲已響起呼應。英方的屍兵忽然開始顫動身體。在協調控制程式的驅策下,屍兵的肢體語言在集團中有如漣漪般迅速擴散,看起來彷彿是一頭正在抖動身體的巨大野獸。
  西拉諾在其著作《月球之旅》中描述月球上的居民以肢體語言來代替對話。沒想到兩百年之後,他所形容的景象出現在地球上。整座溪谷充塞著死寂的吶喊。【註:西拉諾(Savinien de Cyrano de Bergerac, 1619-1655),法國作家兼哲學家。】
  所有屍兵們相隔約容一輛馬車通過的距離,各自踏出了第一步。既然注定要承受敵人砲擊,隊伍當然不能排得太密集。緊接著,屍兵們又踏出了第二步。此時山頂稜線處也有了動靜,阿富汗方不斷有人影匆忙來回走動,號角聲此起彼落。
  詭譎的沉寂覆蓋了整座夕陽下的山口。嘈雜的進軍步伐聲,在活人的耳裡宛如不存在。
  屍兵們高舉馬提尼‧亨利式步槍,踏著獨特的「屍者之步」緩緩前進。看在活人眼裡,那動作就像在水中行走,就像空氣彷彿變得又重又黏稠,就像屍兵們正做著溺水的惡夢。
  屍兵隊伍以整齊劃一的動作默默前進。我們一行人雖置身隊伍的後方,依然為其氣勢所震懾。隨著屍兵部隊前移,我們與屍兵逐漸拉開了距離,但我們沒有跟著前進,反而退了一步。
  不斷前進的不定形巨獸,宛如要將整個山口呑沒。人工塑造的醜陋怪物,緊咬著天然風景畫的咽喉。
  子彈劃過天際,貫入了屍兵之一的胸膛,半秒之後才傳來槍響。屍兵劇烈搖晃,但這反應不是基於疼痛,純粹只是基於運動能量的相互抵銷。屍兵原地踏了兩步,再度挺起上半身,若無其事地繼續前進。子彈接踵而至,無情啃食屍兵們的肉體。黑褐色血液在軍服上緩緩擴散。頭部遭受直擊的屍兵全身大幅搖擺,不再隨隊伍前進。後頭的屍兵撞了上來,毫不留情地將其推向一旁。有些屍兵被石塊絆倒,其他屍兵同樣毫不猶豫地踩過其身體。遭到踩踏的屍兵依然不忘命令,掙扎著想要跟上隊伍。
  阿富汗方的機關槍開始掃射,一顆顆子彈破空而來。無數子彈打在屍兵身上,卻沒收到任何反應。屍兵甚至連吭也沒吭一聲。那感覺就好像是對著一片會移動的森林開槍。子彈足以破壞肉體組織,卻沒辦法帶來除此之外的效果。屍兵的步伐絲毫不見凌亂,同樣若無其事地往前推進。他們甚至不會朝自己身上的傷口瞥一眼。在機關槍的彈雨中,還夾雜了陣陣火砲攻擊。火砲的砲彈在著地點激起了一道道沙柱。不幸遭受直擊的屍兵會被炸得四分五裂,但因屍兵之間距離拉得頗遠,因此牽連周圍屍兵的狀況並不多。
  根據陸軍醫校的研究,火砲並非阻擋屍兵攻勢的有效武器。火砲最大的功效在於製造敵人心中的恐懼,但屍兵根本不懂什麼叫恐懼。「效果低得足以忽略」,這是尼德里陸軍醫校最後做出的結論。唯一需要擔憂的,只是火砲的衝擊力引爆屍兵背包裡的炸藥,進而造成連鎖反應。
  庫拉索金的看法似乎與陸軍醫校的研究結果不謀而合。
  「真是浪費子彈。」
  他的口氣天真得像是讀著戰爭繪卷的孩子。
  「隨他們去吧。」伯納貝回答。
  我心裡也有同感。就算以軍事技術面來看毫無意義,畢竟還得顧及活人的心理因素。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龐大屍兵軍團,任何人只要手上有槍,誰能忍著不開?
  屍兵的推進過程並不存在「戰術」這種複雜的概念。他們只是默默地朝著開伯爾山口前進。除此之外,他們不做任何事。走到適當地點後轉個彎,繼續朝阿里‧瑪斯吉德要塞前進,抵達目的地後自我引爆,任務就結束了。這不像下棋,不需要運籌帷幄,只像是抬起棋盤的一角,讓盤上的棋子全往另一個方向滑落。雖然單純至極,卻相當有效,足以令敵人傷透腦筋。掃羅殺死千千,大衛便殺死萬萬【註:掃羅(Saul)及大衛(David)皆是古代以色列君王,此句話的典故出自《聖經》撒母耳記上第十八章】,就這麼簡單。
  大量屍者的推進,幾乎就跟自然災害沒兩樣。面對自然災害,人類能做的抵抗並不多。水攻及土掩是少數有效的手段,但在這種險峻山口根本無法付諸實行。
  敵人能做的,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屍者還屍者。
  「第一位天使吹響了號角。」
  庫拉索金以宛如唱歌般的口吻背誦。
  一陣刺耳的號角聲傳來,阿富汗方也派出了屍兵。不過阿富汗方的屍兵並未排成隊伍,而是三三兩兩地從山口深處踏著蹣跚的步伐緩緩現身。他們轉動脖子搜尋敵人,看起來就像是突然被推上舞臺的演員。發現英方屍兵後,他們踉踉蹌蹌地迎了上來。
  自山口陰暗處現身的這群屍兵,全身上下皆塗成了白色。看來阿富汗方在屍兵的敵我辨識問題上,採用了最單純的解決方式。一個個全身雪白的屍者,踏著夢遊般的腳步在黑暗中浮現。緊接著這群白色屍兵之後,又出現一群紅色屍兵,接著是一群黑色屍兵,最後是一群灰色屍兵。
  「〈啓示錄〉裡描述的馬也是這些顏色,想來具有嚇阻意義。」
  「只是為了辨識隊伍吧。」
  庫拉索金與伯納貝各自說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見。
  英方的將官動也不動地默默觀望,沒人開口說一句話。阿富汗方那些三兩成群的屍者雖能對活人造成恐懼,但至少不算太驚世駭俗。屍者的一舉一動雖會刺激活人的本能,帶來惡夢般的恐懼,但習慣之後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相較之下,英方的屍兵排成了紀律嚴整的隊伍,儼然是大規模的天然災害。面對如此整齊劃一的屍兵部隊,任何人都會失去理性,陷入慌亂。
  配備鋼鐵尖爪及利齒的阿富汗屍兵走進了英方屍兵的隊伍之中,在屍兵與屍兵之間緩緩前進。雙方屍兵的勢力範圍靜靜地重疊。「屍者的世紀」已近尾聲,就連戰術也開始走回頭路。既然突刺、槍擊無法對屍兵造成有效傷害,肉搏戰反而成了最佳攻擊方式。因為這個緣故,鋒利遠勝剃刀的日本武士刀被譽為「現代最強武器」,高官們可說是人手一把。
  兩派屍兵人馬完全無視對方的存在,但雙方的前進軌道終於產生了物理上的衝突,感覺就好像是走在路上與人擦肩相碰一樣。但阿富汗方的屍兵並非投以視線,而是揮出了手中的鋼爪,撕裂了英方屍兵的軍服。英方屍兵也反射性地還以顏色,揮出裝著刺刀的步槍。鋒利的金屬片削下了肉塊。屍兵毫無章法地揮起拳頭,打在對手的肩膀上。刺入腹部的利爪持續扯開傷口。因腹壓的關係,內臟全擠了出來。屍兵撲倒在地,壓在自己的內臟上。
  每一個動作都笨拙而緩慢。雙方各攻擊了幾次,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這些看似悠哉的攻擊如果打在活人身上,每一下都是致命傷。沒有靈魂的人偶們,正依照著設定好的規則進行戰鬥。他們沒有痛覺,只是默默按照既定程序行動,臉上當然看不到絲毫痛苦表情。
  一名屍者無視於插在胸口的鋼爪,壓碎了敵人的頭顱。另一名屍者的鋼爪伸來,將前一名屍者的頭皮扯下一大塊。失去了頭皮的屍者露出布滿溝紋的頭蓋骨,張開血盆大口朝對手的咽喉咬去。
  「一點也不優雅。」庫拉索金面不改色地下著評論,「何況咬喉嚨對屍者可不是有效的招數。」
  「不,頸部是連結頭部的最大弱點,攻擊頸部還算有效。」我刻意以不帶感情的語氣回答。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攻擊頭部?」庫拉索金嘲笑著屍者的愚蠢。
  庫拉索金這論點並沒有錯,但他沒想過戰鬥是人類的本能,而人類在進化的過程中從不需與屍者戰鬥,當然不懂如何才能有效對屍者造成傷害。何況屍者的戰鬥方式,會受屍者程式開發者的先入為主的觀念影響。阿富汗方的屍兵不使用長槍或刀劍,卻使用鋼鐵利爪及鋼牙,想來示威效果大於實質效果,但令人感到諷刺的是示威對屍兵根本毫無意義。這正證明了受到根深蒂固觀念束縛的是活人,而不是受到操縱的屍者。就連「希望讓屍者的動作跟活人一樣」這個理想本身,也僅是個根深蒂固的迷思。屍者不會思考,更不懂人情世故,只會傻傻地按照物理法則移動身體。
  「這場戰鬥……」我嚥了口唾液說道,「會不會是在浪費時間?既然結果可以預期,何必實際演練一遍?」
  庫拉索金一臉狐疑地凝視著我,接著揚起嘴角。
  「你的意思是說,雙方只要坐下來比對計算結果?就像萊布尼茲對法律的期許一樣?雙方指揮官各自拿出屍者程式,以計算模擬結果來決定勝敗,不必實際讓屍兵上場對打?」【註:萊布尼茲(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1646-1716),德國著名法學家兼數學家、哲學家。】
  庫拉索金嗤嗤笑了起來。
  「我認同你這想法。既然結果顯而易見,何必造成屍兵無謂損傷?沒錯,你說得很對。但是你得知道……人類是一種渴望聽見故事的生物,我們需要能讓自己熱血沸騰的故事。何況你這想法,大多數人無法理解。無法理解的事物,等於不存在。大多數人只相信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人類的愚蠢造就了故事,而故事正不斷證明著人類的愚蠢。」
  就在庫拉索金笑個不停的當下,屍者們依然持續以粗暴的動作互相破壞對方的肉體。一片片遭剝去了外皮的肌肉組織,讓人聯想到奧諾雷‧弗拉戈納爾製作的解剖學標本。屍者的行徑,讓人不禁懷疑他們極想盡早回歸為單純的物質。為了擺脫活人強加諸在他們身上的任務,為了獲得安息,他們只能不斷戰鬥下去。在他們臉上,看不到痛苦,亦看不到歡愉。對他們而言,「機能停止」也只是機能的一部分。【註:奧諾雷‧弗拉戈納爾(Honoré Fragonard,1732-1799),法國解剖學家。】
  「你們看。」
  伯納貝原本完全不參與我們的對話,只是將手插在口袋裡默默凝視戰場。此時他忽然抬起下顎,比了比前方。一名全身塗成灰色的屍兵正遭到三名英方屍兵包圍。庫拉索金再度背誦起了〈啓示錄〉內的詞句。
  「我就觀看,見有一匹灰色馬;騎在馬上的,名字叫做死,陰府也隨著他;有權柄賜給他們,可以用刀劍、饑荒、死亡、野獸,殺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就是那玩意兒。」
  伯納貝完全無視庫拉索金的咬文嚼字,繼續強調著他的主題。他口中說的「那玩意兒」似乎不是泛指場上所有灰色屍兵,而是那個單獨個體。當初將伯納貝及我的前任人員炸飛的正是這一型屍兵。在我們親眼見證下,那具屍兵以敏捷的動作斬殺了一具又一具的英方屍兵。所謂的敏捷,並不是指四肢動作比其他屍兵快,而是每個部位的動作之間具有極高的協調性。雖然也是屍者的特有動作,但跟其他屍者相較之下差異極大。我忍不住呢喃脫口說出「完美的人偶」這句話。屍者對肉體的驅動方式,是否能比活人更有效率?我的腦海浮現了這樣的疑問。基於刻板印象,我們總認為自己是以極有效率的方式運用著肉體。但是,這並非是在實際分析過肢體運動方程式後得到的結論。我們所注視的那具屍者當然還是很慢,河是與其他一般屍者之間已有著天壤之別。
  在眾人的注目之下,那具灰色屍兵或許是失去了鋼爪,竟拿起掉落一旁的其他屍兵右手,當成棍棒揮舞。對他們而言,肉體也跟一般的物質沒兩樣。
  「這傢伙很機靈,他能預測對手的行動。」伯納貝說。
  「不可能。」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沒有格鬥經驗,我想你不會明白。在我看來,這傢伙能看穿對手的下一步行動。」
  伯納貝再次以下巴比了比那屍者,搖頭晃腦地讚揚自己的想法。
  「我想你也不會明白,你這個推論的嚴重性……」
  我一句話還沒說完,忽傳來刺耳的號角聲,令我忍不住掩住了耳朵。
  一輛漆黑的馬車自我們身後衝了出去,一邊連鳴喇叭,一邊搖搖擺擺地衝入屍兵群之中。那馬車的車頂上有根碩大的金屬砲筒,一名矮小的士兵正死命抓著砲架。馬伕座上坐著一個男人。那男人竟身穿黑色三件式西裝,與戰場氣氛顯得格格不入。就在馬車通過我面前時,我看見了那男人的側臉。他蓄著鬍子,嘴裡叼了根雪茄。馬車的側面畫著獨眼標誌。至於馬車裡……那副畫面令我難以置信。
  就在屍者們還來不及辨別敵我前,馬車已自他們之間穿梭而過,輕而易舉地抵達了交戰前線。男人奮力拉扯韁繩,馬兒抬起了前腿,整輛由四匹馬拖拉的馬車順勢打橫滑動,馬兒的前蹄不斷在空中翻飛。車頂上的士兵因離心力而摔了下去,他趕緊爬回砲筒邊,一聽到男人的指示,點了點頭,在砲筒上敲了一下。
  砲口猛然噴出一道霧氣,畫出了弧線。男人取下口中的雪茄,朝那弧線擲去。
  霎時之間,我們剛剛所注視的屍兵,以及周圍的我方屍兵,皆遭到泛著黑光的火舌呑噬。男人揚起馬鞭,巧妙地操縱馬車的方向,讓火焰形成扇狀。
  屍兵在火焰中持續舞動著。他們無視周圍火海,持續與敵方屍兵戰鬥,但火焰卻迅速燃燒他們的肉身。燒烤人肉的焦臭味混雜著石油臭味,瀰漫整個山口。火焰燒去了屍者的頭髮及軍服,令他們的肌肉因皮膚收縮而產生不自然的動作。屍者開始扭曲、翻滾。無數燃燒的屍兵釋放的黑色火光,照亮了整座山。
  崖壁上傳來固定旋律的號角聲,阿富汗方的屍兵皆不再攻擊,開始以極遲鈍而不協調的動作轉身。一具具燒得有如火把般旺盛的屍兵,緩緩退回崖壁的陰喑處。
  我看著場上那些尙在翻滾的焦黑屍兵,朝伯納貝說道:
  「有沒有辦法把那個屍兵帶回來?」
  庫拉索金此時才回過神來,重重吁了口氣,呢喃說道:
  「好美……」

  神經、動脈、靜脈、散發性血管、吸收性血管、骨髓、軟骨、纖維、肌肉、黏膜、漿液、關節液、分泌腺、皮膚、表皮、毛髮。
  醫學的基礎,建立在嚴謹的分類上。就讀醫學院那幾年,幾乎每天都在觀察屍體。背不完的書及做不完的實驗雖然枯燥乏味,卻能培養分辨物質種類的眼力,塑造打破刻板印象窠臼的思考方式,學會靠經驗法則來理解事物。
  原理單純至極,自然現象卻是複雜而深奧。
  為了供應社會需求,培育屍者技術人員是當務之急,但醫學院解剖屍體卻又遭批評為浪費資源。技術人員的培育並非一朝一夕可成,若不能分清楚膜跟肌肉的不同,要怎麼掌控器官機能?正因為如此,即便此刻已是屍者滿街都是的年代,倫敦大學的醫學院學生依然得到最後一學年才能親眼目睹屍者復活的過程。聽說有人把屍者復活當成一種表演,但在我看來實在是無聊之至。
  「簡易靈素輸入機。」我朝星期五下令。
  我們在絨布帳篷內找來一張簡陋的桌子,在上頭鋪條床單,當成臨時的解剖檯,並將全身早已焦黑的屍者綁在上面。一根樹枝自左右貫穿屍者的脖子,那是伯納貝在抓住屍者時憑其直覺採取的防爆措施。我嘆了口氣,說道:
  「你不能採取溫和點的手段嗎?」
  「若非我這麼做,這玩意早就自爆了。」伯納貝淡淡回答。
  「你憑什麼認為在這裡插根樹枝就可以防止爆炸?」
  「沒有。」
  伯納貝說得振振有詞。他不斷強調若非他這麼做,這屍者早已爆炸,但這主張實在毫無邏輯可言。若說庫拉索金是個貌似屍者的活人,那麼伯納貝便是頭貌似活人的猛獸。不過他確實曾成功阻止屍者自爆,因此我也不便繼續批評。雖然眼前這具屍者隨時可能會自爆,但方才目睹了殘酷的殺戮戰場,如今心中的恐懼早已麻痺。我在屍者的腹部上一摸,發現這具屍者的肌肉並沒有轉化為炸藥的跡象。
  接著我撫摸屍者的頭蓋,找到上頭的鑽孔痕跡,連接星期五取來的簡易靈素輸入機。這臺機器是自華辛漢機關借來的最新機種,體積雖小卻具備多種功能。只要裝在星期五身上,就可發揮讀卡機的作用,此外還可以當成簡易的監控裝置。「讀取」跟「輸入」是一體兩面的機能,就好比將馬達逆向轉動就可以變成發電機一樣。若要為全新的屍體安裝新系統,這機器或許不堪重任,但若只是加裝外掛程式,已是綽綽有餘。
  化為焦炭的灰色顏料及皮膚互相混雜,看起來凹凸不平。頭頂殘留著少許金髮,原本的皮膚應為褐色。扭曲的四肢遭到緊緊捆綁。
  「這是俄羅斯人嗎?」我問庫拉索金。
  「誰知道呢。這一帶居民的外貌跟俄羅斯人大同小異。中亞就像是俄羅斯的家前庭院,既然活在俄羅斯的地盤內,當然就是俄羅斯人。」庫拉索金因有半張臉埋在衣領內,聲音聽來模糊不清。他說得輕描淡寫,語氣中不帶挑釁意味。「不過,這人看來似乎有希臘血統。亞歷山大大帝的後裔曾在這一帶建立巴克特里亞王國,因此希臘人面貌在這一帶並不稀奇。這裡可說是人種的大熔爐,居住在巴米揚地區的哈薩拉人甚至看起來像蒙古或日本人。」【註:巴克特里亞王國(Greco-Bactrian Kingdom)為古代位於中亞的王國,有學者認為此王國就是張騫出使西域時所遇見的大夏。】
  「難怪被稱為『帝國墓園』。」
  就算這屍兵生前是俄羅斯人,死後也只是單純的「物品」,並不會因人種而造成國際問題。我腦袋雖明白這道理,內心卻總是忍不住擅自為屍者賦予額外的意義。彷彿在那「人形物質」的腦殼裡,還殘存著生前的點滴回憶。
  「通電。」
  星期五聽了我的指示,慢條斯理地開啓大容量拉克蘭契電池的開關。屍者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失去眼皮的兩顆眼珠不住翻轉,張大的雙顎內露出了燒焦的牙齦。我試著利用電流刺激讓屍者腦袋內殘存的系統重新啓動,但這具屍者受損嚴重,這麼做能不能發揮效果實在頗令人懷疑。所有的大腦機能中,人類理解的只占一小部分。人類向來習慣將自己熟悉的大腦狀況稱為「理智」,將自己無法理解的大腦狀況稱為「瘋狂」,並滿足於這樣的概念。但所謂的「瘋狂」,其實只意味著那是尙未獲得理解的大腦狀態。大腦內部只存在物質層面的紊亂,根本不存在「瘋狂」這種現象。所謂的「瘋狂」,只是其他人擅自認定的結果。
  「程序一。」
  星期五從行李中取出打孔卡,插進輸入裝置的讀卡機插槽內。這是一個靠傳送單純控制訊號來觀察反應的簡單實驗。屍者果然用力握緊右手,接著又放開。既然命令有效,證明這屍者腦中安裝的是標準牛津系統。
  「程序二十一。」
  我省略一些步驟,直接針對敵我辨識系統進行增壓實驗。不過這只適用於標準牛津系統,眼前這具屍者腦中的系統顯然加了某些不明的外掛程式,我這套做法不見得能發揮效果。
  根據布洛卡及韋尼克的研究結果顯示,大腦機能會因個案而產生極大的差異。有些人只不過是腦部有了一點小損傷,便失去了辨識文字或人臉的能力;卻也有些人在社會上過了一輩子平凡生活,死後鋸開頭蓋骨一看,才發現大腦只有一層薄膜。大腦的各機能分布在腦內各區域,而且其中一個區域遭破壞,往往也會有另一個區域產生替代作用。若長時間進行觀察,更能發現機能區域會在腦內移動位置。所謂的靈素是一種表象,並非是單純的局部機能,而是大區域的複雜現象。【註:布洛卡(Pierre Paul Broca,1824-1880),法國著名醫師兼解剖學家、人類學家。/韋尼克(Carl Wernicke,1848-1905),德國神經病理學家。】
  屍者的白濁眼珠不再顫動,筆直朝我望來。過大的電流讓燒得所剩無幾的睫毛輕輕抖動。就在屍者的視線射在我臉上時,我忍不住退了一步,沒想到屍者視線亦跟著移動。
  在前往孟買之前,我從未聽說過有任何屍者具備「與活人視線相交」這樣的機能。照理來說,屍者的眼睛肌肉及喉嚨肌肉是少數不受屍者程式控制的部位。屍者並非不說話,而是無法說話。他們的眼球永遠只能漫無目的地轉動,無法注視某個特定目標,至少教科書上是這麼寫的。
  「程序二十一,最大電力。」
  我下令。
  屍者的耳、鼻、口冒出了縷縷白色蒸氣,有如靈魂正緩緩從體內蒸發。我不斷往右退避,屍者的雙顎一開一闔,眼珠竟不停隨著我移動,那模樣既像是求助,又像是詛咒。
  「拿線鋸來!」
  我忍不住說道。

  詭異的寧靜籠罩著開伯爾山口。
  解剖檢査結束後,我遠離營火,在星空下漫步。放眼望去一片黑暗,上半部空間布滿了星辰。不久前我還是倫敦的醫學院學生,如今卻在阿富汗境內看著天空。但面對這遼闊無際的空間,一切語言彷彿不再具有意義。
  解剖結束後,我總是喜歡獨處。即使來到了阿富汗,這個習慣還是沒有改變。尤其是將會動的屍體徹底肢解之後,這種感覺更加強烈。若是折騰了大半天卻毫無收穫,當然更不用提。那具屍者的大腦沒有任何奇特之處,這讓我的心情異常沉重。雖然並非一開始便抱持肯定能有斬獲的想法,畢竟還是有種期待落空的感覺。不過反過來想,如果這型屍者的腦部有著明顯異常變化,當初在孟買早就該發現了。解剖檢査的結果,腦內布洛卡區域有嚴重出血現象,但光是知道這點,沒有任何意義。
  我掏出一根從配給物資中偷來的紙捲菸,叼在嘴裡,以黃磷火柴點燃。此時我才察覺,我的手指在微微顫抖。我凝視著搖曳的火焰,直到火柴桿燃燒殆盡。
  或許是火柴的光芒遭人發現,我竟聽到了呢喃聲。接著前方出現兩道人影,我心中一驚,轉身想要逃離。沒想到就在這一瞬間,我腳下踢到了東西,差點跌了一跤。仔細一瞧,才發現那是某個屍者被炸斷的腳掌。就在我糗態畢露的時候,黑暗中響起了呼喚聲。
  「您是華生博士吧?」
  那話聲令我大感意外,一時之間愣住了不動。兩道腳步聲逐漸接近。柔和的光芒中,隱隱浮現了兩個人,各自穿著不該出現在戰場上的裝扮。一個是身穿三件式西裝、臉上蓄著鬍子、手裡拿著掀罩油燈的壯年男人。另一個,則是身穿華麗晚禮服的女人。剛剛那句話,就是那女人發出的。圍在她脖子上的白色蕾絲,與夜晚的黑暗形成強烈對比。
  「你們是平克頓公司的……」
  我將顫抖的手掌藏在身後。白天坐在那輛架設了火焰放射器且畫著獨眼標誌的馬車上的人,正是眼前這兩個人。這男人踏出一步,很難得地先報上了姓名。
  「我是白瑞德。」
  我漫不經心地與白瑞德握手,一雙視線早已無法從眼前的女人身上移開。當初那輛顛簸衝入屍兵群之中的馬車上,坐著一名絕色美女。我曾懷疑那景象只是我的幻覺,但如今看來顯然並非如此。在油燈的溫暖火光照射下,女人的面容卻有如金屬一般蒼白。她凝視著我,優雅地抬起手腕,將戴著純白手套的手朝我遞來。白瑞德手中油燈的光芒,在那左右完美對稱的臉龐上映照出了深邃的陰影。
  「我是約翰‧華生。」
  「我是海妲里。華生博士,久仰大名。」
  海妲里說出了我刻意省略的頭銜。
  「請小心『亞當』。」
  海妲里露出了一種只能以完美無瑕來形容的笑容。接著她朝白瑞德輕喚一聲,兩人往野營地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我一個人怔怔地站著。

  Ⅵ

  「As-Salāmu 'Alaykum.」(願安詳眷顧你。)【註:此句是伊斯蘭教世界常用的問候語。】
  在越過開伯爾山口,進入了阿富汗領地後,我們便與英軍分道揚鑣,繞過賈拉拉巴德及喀布爾,朝著査里卡爾、普雷合姆里、昆德茲前進。這趟往北的路程由於糧草補給困難,無法騎乘騾或馬,我們只能選擇拿著金屬頭柺杖,以徒步的方式前進。由於失去了英軍的保護,我們一路上還得設法避開阿富汗軍。騾馬也得進食,這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過去我卻從未想過。由於途中補給不易,騾馬除了背負自己的食物之外已背負不了任何東西,這簡直可說是個邏輯上的陷阱。
  「就好像是除了自行切換開關外毫無任何用處的機器。」
  伯納貝下了個莫名其妙的定義。
  「人類也背不了多少東西,只能說是半斤八兩。」
  庫拉索金也跟著以冷漠表情發表高見。
  其實我們選擇徒步還有另一個原因,那就是阿富汗的馬兒太瘦小,而伯納貝的身體太巨大。
  既然無法在沿路上事先設置營地並輸送糧草,徒步是唯一的選擇。如今我才深深體會,原來軍隊遷移是如此困難重重。
  畢竟這是特殊任務,我們不可能在遠離了阿富汗軍聚集的開伯爾山口後,還慢條斯理地跟在朝喀布爾前進的英軍屁股後面。我們只能避開大城鎮,盡量選擇偏僻村落歇腳。幸好伊斯蘭教戒律裡有一條是「喜捨」,我們造訪的村落居民泰半對我們相當友善。可惜這些村落大多窮得可憐,光是要收購人吃的糧食便已讓我們費盡苦心。
  剛開始幾天,我們晝伏夜出,每晚走在氣溫低於冰點的高原上。仔細想想,天底下可能很難找到像我們四人這麼滑稽且引人注目的組合。壯如巨人的伯納貝及屍者星期五當然不用說,我雖是中等身材而庫拉索金身材矮小,但外貌一看就知道是英國人及俄羅斯人。即便這是塊血統交雜的土地,要隱瞞自己的出身背景依然是難上加難。跟這裡的居民比起來,我們的血統太純了。
  每天清晨拂曉之際,我們才會進入村落,向剛起床的村民商討食宿。英鎊在這裡意外管用,此外彈藥也是極有效的交易材料。在這些村落裡,甚至還流通著當年亞歷山大大帝所鑄造的銀幣,這常常讓我有種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的錯覺。
  星期五的翻譯功能雖然帶來不少方便,但在這戰端不興的土地,居民們皆對屍者抱持強烈警戒心。所謂的屍者技術,就如同仰賴電力而實現的魔術。但來到這塊土地後,我才深刻體會原來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地方根本不存在「電」這種概念。對這裡的居民來說,屍者就像是帶來戰禍的死神。經過數次失敗後,我們決定將交涉一事交給伯納貝負責。這個人是個奇葩,雖然語言不通,但只要保持距離大聲說話,最後互相拍拍肩膀,就能讓居民們自然敞開心扉。
  「As-Salāmu 'Alaykum.」(願安詳眷顧你。)
  這是我們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遠離戰場之後,哨戒的必要性大幅降低。最大的原因,在於一路上能看到活人的機會實在太少。不管怎麼走,放眼望去盡是起伏平緩、毫無高低變化的荒原。興都庫什山的連綿山巒彷彿近在眼前,但就如同舞臺上的背景畫,亦像是懸浮在海峽另一頭的島嶼,不管怎麼走也走不到。從岩層裸露的荒地到布滿沙礫的荒野,再到繞山而行的羊腸小徑,周圍景色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變化,原本的翠綠草原不知何時已成為白雪覆蓋的平原。宛如踏入了巨人國度一般,構成土地的每一個要素皆變得巨大無比。視野中找不到半點可當基準的事物,遠近感逐漸鈍化,極大和極小互相交雜,令人頭暈目眩。自己彷彿變得像天空一樣大,天空彷彿變得像自己一樣小。明明看準了遠方某個目標前進,卻怎麼走也走不到,等回過神來,周圍景色已有了天壤之別。前一刻還在踢著小石輕鬆漫步,下一刻已登上蜿蜒山路,在V字形的天空下氣喘吁吁地蹣跚而行。每個地形的規模都有如彩虹般大得令人咋舌。
  在這塊掩埋了無數帝國的巨大「墓園」上,動物、植物、礦物複雜交疊。
  數著腳下單調的步伐,當數字大到接近無限大時,又從頭開始數起。歷經無數次這樣的體驗後,我甚至忘記自己在數什麼,甚至對「數」這行為感到恐懼。有時我會察覺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接著不斷思考自己的腦袋為何一片空白,因而無法思考其他事情。
  我的步伐逐漸變得像機械。不,或者該說變得像屍者。我只能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地擅自擺動。相較之下,順從聽話的星期五反而更像我自己的四肢。
  我們的前進速度相當緩慢,一天只能走十五哩路。放眼望去盡是平原,根本沒有躲藏之處。就好像是走在庭院裡的螞蟻。有時我們會遇到死命攻擊我們的阿富汗兵。雖然我們盡量避開大城市,但總難免在平原上不期而遇。由於沒有障礙物,阿富汗兵即使是從地平線的另一端,依然可以確認我們的位置,與我們進行長距離的野戰。庫拉索金的射擊技術甚至比伯納貝還高明。偶而,我們也會遇到友善的士兵。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槍還槍、以禮還禮,這就是我們的原則。
  一路上,經過不少燒得殘破不堪的村落,目睹了無數散亂地面的冰凍屍體。來自俄羅斯的技術支援及來自大英帝國的軍事侵略,讓阿富汗境內持續著低調溫和的內亂。在那些高舉白旗、自稱「史培克塔」的軍隊離去之後,我們看見了一座堆滿死屍的荒村。於是我們就在燒掉了一半的牆壁陰暗處豎起小樹枝,偷偷生起火,直接將捲條式罐頭放在上面燒烤。
  在輪班外出偵査的過程中,星期五一直靜靜凝視遠方地平線,有如入定的老僧。屍者不用睡覺,適合擔任哨衛。多虧了他,我們才能維持充足的體力。不久之後,伯納貝扛著一頭長著巨大彎角的山羊,走了回來。山羊的頭頂上有個拳頭大的凹洞,我詢問理由,伯納貝笑著回答,「我跟牠單挑,牠輸了。」
  我們來到一片到處長著阿富汗松樹的雪原上。那些松樹的樹幹上不時可發現古老的彈痕,或是數道平行刮去樹皮的爪痕。
  「我們也是一頭霧水。」頭戴契特拉式無簷帽、蓄著長鬚的長老一邊遞茶一邊說道,「最近打著聖戰士頭銜到處燒殺擄掠的傢伙越來越多了。有人說他們是希爾‧阿里的軍隊,但紀律實在太差。他們聲稱要依循正統伊斯蘭教義建立新王國,但那些傢伙根本都是外地來的人。有的甚至還……」長老說到這裡,瞥了一眼正趴在地上寫字的星期五,「……帶著屍者。」
  此時我們坐在地毯上,繞著星期五筆下的筆記圍成了一圈。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交談,全靠星期五的筆記居中翻譯。雖然文字書寫方向不同,但這對星期五來說只是小事一樁。
  「那支軍隊是『史培克塔』嗎?」我問。
  長老搖頭,示意他不清楚。我接著又問,「是不是舉著白旗?」這次長老點頭了。
  據說那支號稱「史培克塔」的軍隊,是希爾‧阿里招入阿富汗的傭兵。希爾‧阿里見俄羅斯雖派遣軍事顧問至喀布爾,但在英國出兵後卻是不聞不問,只好自力救濟,找來傭兵抵禦英軍。印度副王利頓早已預料到英方即使出兵,俄羅斯也不會應戰,可說是極有先見之明。「史培克塔」一軍的詳情目前還是個謎,甚至連統帥是誰也不清楚。根據英方長期觀察,世界各國紛爭之地皆有「史培克塔」的勢力出沒,但其行徑跟馬賊並沒有兩樣,或許只是盜賊集團幹壞事時習慣使用的共同口號。
  「我們也是一頭霧水。」長老又重複了一遍,「這塊土地從前曾建立起巨大帝國,甚至被認為是伊甸園,如今怎麼會戰火不斷?」
  一本皮革封面的《可蘭經》,放在一條看起來比屋裡任何家具都奢華的墊子上。長老撫摸著《可蘭經》,嘴裡呢喃祈禱:
  「願安詳眷顧我們。」
  我們幾個只好像傻子一樣跟著不斷重複這句話。

  裸露在外的肌膚承受著寒風,包在厚重外套裡的肌膚卻熱得發汗。眉毛凍結,嘴唇乾燥龜裂。我們放棄晝伏夜出,改為白天趕路。至於前進方向,全靠伯納貝的直覺。我曾問他到底怎麼決定方向。
  「問手杖就行了。」他一邊說,一邊放開手杖,任憑倒下,並朝倒下的方向前進。
  我很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不僅前進方向,就連每到一個村莊判斷村民是否友善時,也全靠伯納貝的觀察。我跟庫拉索金都是一輩子住在都市裡的人,對人情世故的常識在這裡根本派不上用場。何況這附近一帶沒有人聽得懂庫拉索金的俄羅斯語。每個村落想必都有歷史淵源,相互之間必有些新仇舊怨,但我們只是路過的旅人,對這些一律不聞不問。穿著厚實大衣的孩子們有的指著星期五哈哈大笑,有的躲在大人背後嗤嗤竊笑。居民的面容長相及風俗習慣變化極大,往往越過一個山谷,遇到的便是完全不同的民族。如果居民突然掏槍,就由伯納貝撥開槍口,順便賞對方一記掃堂腿。有時雖然腹中飢腸轆轆,前方村莊卻是戒備森嚴,到處可見屍兵守衛,只好繞道而行,躲在不起眼處升起營火,烘乾襪子並搓揉早已失去知覺的手指。
  偶然間,我察覺不少枯草枝自雪堆中探出了頭,在風中搖曳。
  「這是罌粟。」
  庫拉索金看著這些雪中的枯草說道。
  「阿富汗是鴉片的重要產地。對這裡的人來說,這是主要的資金來源。」伯納貝跟著解釋。
  「『史培克塔』拿這個當資金?」我問。
  「就算是一般居民,也得靠它作為保護村落的資金。何況,它還能當藥使用。」伯納貝說得輕描淡寫,「不僅如此,它還是軍隊的必需品。任何戰場都少不了麻藥,因此它是極有價值的貨幣,當然也會成為掠奪的對象。可以當藥材,搬運起來又不費力,還可以用來交換其他東西,可說是最理想的戰略物資。若我是村民,一定種植這玩意兒。若我是盜賊,一定搶這玩意兒。」
  「你不想當村民,也不想當盜賊,所以當了軍人?」
  「我只是沒有其他長才。」伯納貝笑著回答,「當了軍人,就能像這樣合法『旅行』。不過我只是愛打架,可稱不上是當軍人的料。真正華麗的戰場少之又少,這年代的戰爭只能以樸實無趣來形容。何況在整個戰爭之中,戰場就像是銳角三角形的尖端,後頭還需要龐大的支援人員。要建立一塊戰場,得先有一塊更廣大的非戰區域才行。我指的可不是只有空間,對軍人來說,待命的時間比實際戰鬥的時間要長得多,戰爭的絕大多數時間都只是像這樣枯燥地走路。好了,聽到這裡,你有什麼感想?」
  我搖搖頭,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繼續擺動我的雙腿。
  據說古代「山中老人」利用鴉片在年輕人的腦袋裡建築起伊甸園,將這些年輕人培育為殺手集團。「腦袋比天空還寬敞」,這是誰的詩句,我不記得了。
  能思考的時間太多,該思考的問題太少。不,其實該思考的事情多得是,但隨著步伐前進,任何思緒就算浮現也會立即消失。在我還來不及指示星期五記錄前,腦袋早忘記剛剛到底在想些什麼。
  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
  這個名字反覆出現在我的腦海。
  或許是天資聰穎的關係,據說他就讀神學院時成績相當優秀。從西伯利亞到阿富汗的那段日子裡,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如今我又看到了什麼?一望無際的白雪,讓我失去了上下的判斷能力。即使天空蔚藍無雲,我還是無法認定那就是「上面」。高度越高,天空越藍,現實感越薄弱。所謂的神祕體驗,指的或許就是這種失去判斷能力的體驗吧。內心的神,就住在內心的伊甸園裡。
  屍者的伊甸園。
  屍者的亞當。
  驀然間,我想起了當初在開伯爾山口營地遇見的那個女人。她突然提出「小心亞當」這句警告,無視於我遲了片刻的反問,轉身揚長而去。那個自稱名叫白瑞德的男人,也扔下一句「打擾了。」裝模作樣地鞠了個躬,帶著冷笑隨那女人消失在黑暗之中。
  海妲里,一個宛如雕像的女人,一座具備交靈能力的雕像。那冰涼、冷漠的視線,彷彿可以貫穿世界上一切事物。她是平克頓公司的職員嗎?抑或是某個高官的妻子或情婦?總之一個能夠在馳騁戰場的馬車內坐得泰然自若的女人,絕對不是什麼普通人物。
  我從未將那晚遇到這兩人一事告訴任何人。不過,我曾試著以「亞當」為話題,與同伴討論。
  「亞當?」伯納貝沉吟半晌後說道,「據說在斯里蘭卡島的山頂上,殘留著亞當的腳印。不過也有人說那是濕婆神的腳印,或是佛陀的腳印。總之信仰不同,傳說也會跟著改變。若要我說,我認為從前亞當應該就生活在這附近。這一帶,正是傳說中祭司王約翰的領地,伊甸園就在領地的外圍。」
  當伯納貝說到「這一帶」時,以手掌在空中畫著圈子。
  「祭司王約翰」是個流傳在中世紀西歐的傳說。根據這個傳說,東方有個強大的基督教王國,由祭司王約翰統治,隨時準備出動大軍拯救遭到伊斯蘭教侵擾的西歐世界。
  「亞當?」庫拉索金聽到這個話題時,同樣沉吟了半晌,但他接下來這句話卻讓我大為意外。
  「你指的是墳墓嗎?」
  為什麼提到亞當,眼前這個人會聯想到墳墓?我雖心中納悶,還是點了點頭。
  「這裡是傳說中伊甸園的所在位置……」庫拉索金先說明理由後,才接著說,「不過,在猶太教的傳說裡,亞當的墳墓在希伯侖;而在你們的傳說裡,亞當的墳墓在髑髏地……」
  「髑髏地……你指的是各各他山丘?」
  「沒錯,傳說中聖墓教會就是建在髑髏地的上面。耶穌基督被認為是第二位亞當,他的血必須淋在第一位亞當的頭上,既然耶穌基督葬在髑髏地,亞當的墳墓當然也在那裡。」
  我不禁暗自佩服,這個人知道的典故還真不少。庫拉索金接著又說道:
  「不過在俄羅斯,有不少人相信亞當的墳墓就在這興都庫什山、帕米爾高原一帶。當然,這只是流傳在突厥民族之間的傳說。然而我的老師尼可萊‧費多羅夫【註:Nikolai Fyodorovich Fyodorov(1828-1903),十九世紀末的俄羅斯思想家,對杜斯妥也夫斯基影響甚大】不久前曾在莫斯科的魯米傑夫博物館找到有趣的古籍,就是叫〈摩西啓示錄〉,或是稱為〈亞當與夏娃的生平〉的《聖經》外典的希伯來文原典……」【註:魯米傑夫博物館(The Rumiantsev Library)為現今俄羅斯國立圖書館的前身。】
  「裡頭提及亞當的墳墓在這附近?」
  「你應該很清楚,正典裡並未提到亞當的埋葬處,但費多羅夫老師說,在〈摩西啓示錄〉的原典裡,大致記載了位置。」
  「卡拉馬助夫也知道這件事?」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往前踏了一步。庫拉索金攤開雙手手掌,擋在胸前說道:
  「他待在莫斯科那段時期跟費多羅夫老師很親近,或許知道吧。」
  「這會不會就是理由?」
  「什麼理由?」
  「建立王國的理由……」
  庫拉索金瞪大雙眸,眨了眨那一對修長的睫毛,接著彎下了腰,笑得不可開交。好一會之後,他才抹去眼角的淚水,說道:
  「看來你的想像力比我預料的還要豐富。你認為卡拉馬助夫是為了挖開亞當的墳墓,以屍者的方式讓亞當復活,才帶著一群屍者工人潛入興都庫什山深處?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這有什麼好笑的?」
  庫拉索金努力收斂笑容,但一看到我的臉,又一口氣噴了出來。
  「抱歉、抱歉,這是我近來第二次笑得這麼開懷。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第二個人有這種天馬行空的想法,真是讓我望塵莫及。阿遼沙想讓亞當復活?嗯,真是太有趣了。」
  「第一個人是誰?」
  庫拉索金板起了臉不答,故意吊我胃口。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聳聳肩說道:
  「就是費多羅夫老師。他還特地寫封信給我,要我到興都庫什山時多勸勸阿遼沙。老師向來對這一帶相當感興趣,他是諾斯特拉總語系假說的支持者。」
  「總語系?」
  不斷改變的話題讓我有些應接不暇,只能不斷拋出疑問。
  「簡單來說就是所有語言的始祖。譬如印歐語系是由梵語演變而來,這一點相信你也聽說過。而諾斯特拉語則是比梵語更加古老的原型語言。費多羅夫老師認為,諾斯特拉語的發源地就在興都庫什山脈的某處。」
  庫拉索金勉強挺起肩膀解釋完後,再次笑得東倒西歪。我不明白這話題到底有何滑稽之處,但竟然有人能對同一話題狂笑兩次,這點倒讓我感到滑稽至極。
  亞當,亞當的墳墓。第一個人類,第一種語言。既然人類誕生於伊甸園,那麼語言剛開始必然只有一種。根據傳說,人類的語言在巴比倫塔一事後遭打亂。亞當的語言。為一切動物命名的語言。伊甸園。亞當的墳墓。藉由火焰之劍阻止活人進入的樂園。第一個死人。第一具屍者。
  真是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在天寒地凍的幻想之中不斷舉步前進。語言在腦袋裡變得紊亂,古老故事的片段接踵浮現,一一融入大氣之中,與現實景色交疊。

  Ⅶ

  經過長途跋涉,這趟旅程終於逐漸接近尾聲。
  巴達赫尙地區的法扎巴德市是座由科克恰河一分為二的都市。由於四面環山,政治上自然形成自治狀態。跨越了巴達赫尙山後,民族結構也跟著變化,看見塔吉克人、烏茲別克人及柯爾克孜人的機會大幅增加。民族的差異不但展現在居民外貌上,同時也展現在星期五筆下的翻譯文字上。
  法扎巴德市就位於阿富汗東北部的瓦罕走廊上。這條走廊貫穿興都庫什山脈,是連結中國與阿富汗的少數要道之一。庫拉索金說,從前佛僧玄奘及馬可波羅都曾通過這裡,但我對那些老掉牙的遠古神話並沒有興趣。那些古代傳奇人物是否通過這裡根本不重要,因為我已親眼見證這裡的人來人往。由於地勢太過險峻,佛教在印度誕生了數百年後,才經由此地傳播至東方。
  科克恰河在北方的阿伊哈努姆遺跡附近與阿姆河匯合,成為阿富汗的天然國界。而希瓦汗國,就位在阿姆河流向鹹海的途中。阿伊哈努姆原本是巴克特里亞王國的首都,但如今已成為人跡罕至的廢墟,任憑風吹日曬。
  法扎巴德市的居民相當習慣與屍者相處。他們多半對星期五輕輕瞥上一眼,便不再理會。而瞥這一眼,也只是因為容貌年輕卻無外傷的屍者並不多見。
  法扎巴德市是座因出產琉璃礦而繁榮的都市,全世界絕大部分的琉璃都是從這裡挖出的。琉璃的主成分是青金石,這不是單一礦物的結晶,而是由多種礦物結合成的多結晶體。有些青金石裡頭蕴含俗稱「愚人金」的黃鐵礦,因而在深藍的色彩中還帶有宛如夜晚星辰般的閃亮光芒。琉璃的交易歷史可以追溯至極為久遠的古代。從西方世界到東方世界,從埃及王朝到日本古代王朝都可看見琉璃的蹤影。埃及人以琉璃裝飾木乃伊,摩西在西奈山上領受的十誡亦是刻在琉璃石板上。除此之外,青金石還可以用來製作黛青色顏料,價格甚至高於相同重量的黃金。
  伯納貝能比世界各國的諜報機關更快取得關於屍者帝國的消息,想必正是基於這裡的特殊地理條件。由於英、俄皆在中亞地區暗中策動紛爭,內陸地區變得動盪不安,因此琉璃的交易路線從陸路逐漸轉移至阿姆河沿岸,而希瓦汗國正是運輸中繼點之一。
  街上到處可見販賣琉璃原石、經過研磨的飾品、戒指或手鐲的店家,商人一看見旅人便扯起沙啞喉嚨高聲叫賣。
  「原來如此,這裡要找工作應該不難。」伯納貝說。
  卡拉馬助夫若要在這裡建立王國,總得要有收入來源。雖說屍者只要少許樹果及水便可持續活動,若不進行細部修護則維持費用幾乎是零,但若要長期定居總不可能不花半毛錢。當然種植罌粟也是一種手段,但畢竟屍者不適合從事農業工作,要做得好必須配置大量活人監督。相較之下,採礦則是相當適合屍者的工作,因為只要不管三七二十一拚命挖就行了。屍者不怕礦坑坍方,不怕地下水。從前英國本土的石炭業因要求幼童鑽進狹小的坑道裡採礦而背負臭名,但如今礦坑內成了屍者的天下。同樣在坑裡採礦,屍者可以毫無畏懼地鑽進活人望之卻步的危險區域。正因為屍者有這些優點,英國政府正積極招募開發業者,推動研發能夠鋪設及防衛海底電纜的海中活動用屍者。
  「礦山是關鍵。」伯納貝說得斬釘截鐵。
  庫拉索金卻是充耳不聞,忙著物色店家販賣的琉璃原石。他拿起一顆顆不透明的原石,舉到陽光下仔細打量,徹底表現出事不關己的態度。雖沒明白說出「想放卡拉馬助夫一馬」這種話,卻毫不掩飾他心中有這樣的想法。基於職責所在,他不排斥提供他擁有的資訊,但此刻他是能不開口就不開口,不肯積極參與行動。
  收集屍者集團的情報並不難,難的反而是如何從中篩選出正確的情報。或許是局勢動盪不安的關係,經常有流浪礦工帶領大群四肢殘破的屍者到這座城市。這些男人的心裡並不存在「國界」這種幻想中的界線。不,或許該說這一帶的國界觀念本就相當模糊。店家門口不時可看見一具具綁在一起的屍者,每個外貌看起來都是飽受風霜。對法扎巴德市的居民來說,屍者是危急時的重要戰力,因此對屍者的包容度十分高。

  「沒辦法,我們得提防『史培克塔』的攻擊。」
  一個自稱地頭蛇的男人向伯納貝叫囂挑釁,最後落得乖乖向我們提供情報的下場。他將柔軟的坐墊讓給我們,自己坐在堅硬的地板上。伯納貝威風八面地端坐喝茶,那男人只能低聲下氣地在一旁觀察伯納貝的臉色。基於瓦罕走廊這種特殊地理條件,這裡自古便有極強的自治風氣。
  比起因國家盛衰而不斷改變的統治者,這裡的居民更在意的是眼前的日常生活。與周圍的人建立良好關係是此地居民的保命要訣,因為若遭到排擠,就只能到中國或阿富汗當流浪漢。
  「你們要找的人就住在內地裡。」
  我們甚至沒有說出卡拉馬助夫的身高及體重,只用了「一個神祕兮兮的奇妙俄羅斯人」這種模糊的形容,加上伯納貝的粗壯手臂及幾枚英鎊,便問出了卡拉馬助夫的下落。不過,那自稱地頭蛇的男人說,他並不清楚那個俄羅斯人的名字。
  卡拉馬助夫似乎並不刻意掩飾自己的藏身之地。不過這也合理,因為異邦人要在這裡隱藏行蹤實在太過困難。這裡雖是各色人種的大熔爐,但西洋面孔畢竟罕見。保護著卡拉馬助夫不暴露行蹤的唯一理由,是流言傳播速度太慢,而卡拉馬助夫似乎也認為這樣便足夠。
  「不過,他這兩個月完全沒跟我聯絡,居中仲介的傢伙也消失了,不知是死了還是逃了。所以我不清楚他目前在哪裡,只知道他在內地那些老舊礦山之間來回移動,沒有固定的住處。他賣給我的都是最上等的原石,我賺了不少錢,但怪的是他挖這些原石應該挺費功夫,他卻一點也不珍惜,簡直當成無用的廢物。對了,在失去聯繫前,他的住處倒是固定的,似乎有長期定居的打算。」
  自稱地頭蛇的男人一邊撫摸臉頰上的瘀青一邊說。伯納貝以高傲的態度遞出水菸管,他接過抽了一口,吐出一輪煙圈。
  「像這種企圖建立屍者帝國、妄想改革世界的傢伙,一定住在河川的源頭。」伯納貝斬釘截鐵地說。
  庫拉索金聽了這毫無根據的推論,瞠目結舌地發了一會愣,最後竟點起頭。
  「原來如此,不按牌理出牌也是一種出牌方式。」庫拉索金的語氣彷彿是在說服自己,「沒錯,正確的邏輯推論並非獲得解答的唯一途徑,這個世間本就沒有道理可言……」
  庫拉索金不斷堆砌著安慰自己的詞句。伯納貝的荒謬結論,似乎恰好說中庫拉索金心中的推論或是某項他隱瞞的情報。庫拉索金原本大概滿心期待我們會耗費大量時間査探每一條支流上,但事實證明他太小看伯納貝的野獸直覺。

  於是我們沿著科克恰河逆流而上。
  這是我們這趟旅途的最後一程。既然是企圖改造世界的人,一定會選擇河川源頭當居住地。這想法毫無根據,偏偏聽起來頗有道理。何況根據傳說,伊甸園是所有河川的源頭,而卡拉馬助夫的老師費多羅夫相信伊甸園就在這帕米爾高原上。這理由雖然荒誕不經,但我們的對手正是一個想法荒誕不經的人物。伯納貝憑本能,竟然一語道破關鍵。
  我們弄來了一艘小船,在科克恰河上輪流划槳。
  再偏僻的土地都有人居住。不管環境再怎麼嚴苛,就是會有人在那裡紮根、繁衍後代。人不會突然從土裡長出來。既然有人居住,表示從前曾有旅人在該地落腳。至於決定落腳的理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兩岸可見的民宅越來越稀疏,河幅越來越窄。
  我們進入一間殘破簡陋的小屋,接受主人的招待。屋內比我們原本想像得要豪華許多,地毯上擺著羊肉、硬麵包及加了大量砂糖的紅茶。屋主是個臉上皺紋多到分辨不出性別的老人,他正在長方形地毯上朝著聖地麥加跪拜,一臉嚴肅地頌唱禮拜辭句。
  「Allāhu akbar, Allāhu akbar. Ash-hadu an-lā illā llāh. Ash-hadu anna Muammadan-Rasulullāh.」(阿拉是偉大的,阿拉是唯一神,穆罕默德是先知。)
  老人以阿拉伯語頌唱完後,抬頭與我們說話時換成了烏茲別克語。伊斯蘭教規定禱頌辭必須使用阿拉伯語,因為神的語言無法翻譯。《可蘭經》裡的句子當然也不能翻譯,基於此點,自動在紙上寫下英語譯文的星期五成了「異端分子」。
  「你們來找阿德人?」
  老人一面倒茶一面問,臉上帶著無奈。
  「阿德人是你們對屍者的稱呼?」我想起了伯納貝當初在希瓦汗國的見聞。
  「真是自尋死路。」老人對我的問題充耳不聞,只是反覆咕噥,一會後說,「算了,我知道你們聽不進勸告。那個俄羅斯人的助手也死了,我親眼看見他的屍體浮在河面上,漂往下游去了。」
  原來卡拉馬助夫的仲介人真的死了,這個消息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阿德人是古代的異端份子,他們太過自大,觸怒阿拉,因而遭沙土活埋。」
  「聽說他們身材高大?」
  老人再次無視我的發問,繼續說道:
  「不過有些傢伙當時剛好不在城內,因而苟延殘喘活了下來。這些受詛咒的阿德人後裔來到這個地方,做起了挖坑鑿穴的礦夫工作。詛咒永遠沒有停止的一天,他們因為受到詛咒,才會一個個被吸引到那個鬼地方。」
  我無計可施,只好頻頻點頭。庫拉索金此時泰然自若地插嘴:
  「你這意思是說,從前還有其他人來過?」
  既然卡拉馬助夫的藏身地點是老舊的坑道,以前當然有其他人待過,這一點也不稀奇。
  「到那裡去的人可多了。」老人臉上漾起神祕的笑容,「四十年前那場戰爭,同樣有個男人領著一群屍者躲進了那個地方。那是個相當高大的男人,身高至少超過八呎。從那天後,我才真正相信了阿德人的傳說。那個男人簡直是……簡直是……」
  老人全身一顫,接著說:
  「屍者中的帝王。」

  我們的船滑入了黑暗之中。
  宛如正順著分隔人世與冥府的遺忘之河逆流而上。
  「那是個包覆在深邃黑夜中的國度。外頭的人無法看見裡面的模樣。因為太暗,沒人敢踏進去一探究竟。但周圍的居民不時可以聽見裡頭傳出說話聲、馬的撕吠聲及雞的鳴叫聲,可見裡頭確實有人居住。但人到底長什麼模樣,誰也不知道。」
  庫拉索金聽了伯納貝這段背誦,毫不思索地接口:
  「《曼德維爾遊記》【註:John Mandeville,英國作家,以《曼德維爾遊記》(The Travels of Sir John Mandeville)聞名於世】。」
  曼德維爾是十四世紀的旅行家,自稱到過祭司王約翰所統治的王國。這篇遊記出版後銷量極佳,但星期五的事典裡似乎並未收錄。庫拉索金認為曼德維爾根本沒到過東方,那篇遊記只是拿別人的遊記來東拼西湊而成的虛構之作。像這種假遊記有個共同的特徵,那就是離祖國越遠,內容便越加荒唐誇張,例如出現沒有頭的民族,或是狗頭人身的民族等等。人是一種善於幻想的動物。但每個人都相信自己才是世界的中心,並在周圍築起一道阻止幻想入侵的高壁。伯納貝剛剛背誦的,正是《曼德維爾遊記》中對阿富汗的描述。
  我們照著老人的指示,不斷朝著河川的源流前進。越接近源頭,越難分辨哪一條才是主流,哪一條是支流。河岸邊不時可看見小雪丘,那都是遭雪壓垮的木屋。穿過一條老朽的獨木橋後,兩側河岸越來越高,天空顯得越來越狹窄。我們忍受著飢寒,將烤得堅硬無比的麵包切成小塊分著吃。
  原本委靡不振地承受著寒氣侵襲的庫拉索金忽然站起來,伸手輕輕指著岸壁。
  一名手持長矛的屍者正站在高處俯視溪谷。他一看見我們的船,忽收起下顎,高舉手中的長矛。那長矛劃著拋物線朝我們而來,從船側擦過。那屍者抬起了頭不再理會我們,似乎射出手中長矛足以讓他心滿意足。我們默默看著屍者那不住搖曳的背影在視線中越來越小。
  不時朝我們射來的長矛,彷彿在指引著我們前往卡拉馬助夫王國的正確道路。投矛屍者的出現頻率越來越高,有時得屈身閃躲才能避免遭到擊中。這些屍者的投矛角度算得極準,顯然並非單純恫嚇。每隔一段時間,前方就會出現稀稀疏疏的幾名屍者,以機械般的動作投出手中長矛。但投出了長矛後,他們只是輕輕搖擺身體,不再採取任何行動。長矛的補給似乎是晚上的事。
  如此半吊子的防禦措施,讓人搞不懂對方到底是否真的有自衛之意。或許只是敷衍了事地做做樣子,但到底是做給誰看,就不得而知了。從那些屍者的動作來看,使用的應該是最新型的系統。但由於距離太遠,且明顯動作只有投擲長矛,因此我也不甚把握。一根根長矛不斷引領著我們前進。只要頭頂上有長矛射來,就證明我們的前進方向正確。或許卡拉馬助夫正期待著我們的造訪。
  我們日夜不停地逆流而上。
  這一天,前方驀然出現了一座老舊的碼頭。彎曲的河川內側積成了一片沙洲,上有一條遭白雪覆蓋的平緩階梯,沿著崖壁蜿蜒而上。崖壁上頭有個岩穴,刻滿了希臘風格的雕像。一具具屍者緩緩走了出來,踏著蹣跚的步伐排成隊伍,宛如一群疲累至極的流浪者。其中有男有女,甚至還有年紀極小的孩童,這讓我頗為吃驚。孩童屍者臉上毫無表情,不帶半點活人的生氣及該有的稚氣,除了肥大而詭異的四肢之外,幾乎跟大人屍者沒兩樣。
  屍者那拖泥帶水的動作,像極了疲勞困頓的流浪之民。每個動作皆是笨重遲緩,有如受盡風霜折磨的活人。這種遭活人戲稱為「恐怖谷」的滑稽動作,宛如是對背叛生命本質的嘲諷與譏笑。但我看得出來,聚集在此的都是最新型的屍者。
  隨著船首往前推進,屍者們宛如遭到看不見的力量推擠一般,紛紛向兩旁退開。就在這時,岩穴深處走出了一個身材高姚的男人。這男人身穿單薄的黑色修道長袍,胸口以麻繩掛著一條泛著藍光的琉璃十字架。
  男人與我們逐漸接近。庫拉索金站了起來,船身因而搖曳,我趕緊扶住了船尾。黑衣男人輕搖手指,一名身材壯碩的屍者跳進冰寒的水裡,抓著我們的船軸往倒塌了一半的碼頭走去。
  「庫查!」
  卡拉馬助夫喊出了庫拉索金的暱稱。
  「阿遼沙!」
  庫拉索金亦以卡拉馬助夫的暱稱回應。
  就這樣,我們進入了卡拉馬助夫的王國。

  卡拉馬助夫手提昏暗的油燈,領著我們登上崖內鑿出的階梯。
  「平常這裡是不點燈的。」
  卡拉馬助夫一面輕聲細語,一面有如幽靈般無聲無息地彎過轉角。這個生活在屍者群裡的唯一活人,似乎對我們的出現一點也不驚訝。他的態度相當謙和,走到階梯頂端的平臺處,輕輕推開一扇門,裡頭是寬敞的房間。這房間是由岸壁內挖鑿而成,甚至還有窗戶。牆上有暖爐,不知通風問題是怎麼解決的。除了一些簡樸的家具外,放眼望去盡是成堆的書籍及寫到一半的書簡。這景象簡直像是修道院裡的房間。牆上有些白色四方形區域,似乎從前曾掛著聖畫。房內沒有櫥架,只牆上挖著一個個小孔,裡頭擺放著琉璃原石。一張大桌子及六張椅子幾乎佔據了整個房間的一半空間。
  「搞不好從前住在這裡的人真的是修道士,畢竟在祭司王約翰的統治下,這裡曾是基督教王國。」
  卡拉馬助夫和善地伸出手掌邀請我們入座。
  「我是約翰‧華生。」
  「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
  我跟他互相凝視。那對清澈的雙眸彷彿要看透我的內心。那不是走火入魔者的眼睛。他雖雙頰凹陷,但臉上不帶疲勞之色,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學者僧侶特有的斯文內斂氣質。
  「幸好你們趕上了。」卡拉馬助夫如此呢喃自語。
  就在此時,門外響起沉重的敲門聲。「請進。」卡拉馬助夫應了,門扉緩緩開啓,走進一名屍者。該屍者以其彆扭的動作走到一張空椅前坐下,彷彿那是他專用的座位。接著他木訥地面對著窗外,完全無視我們的存在。柔和平淡的冬陽,照亮了他那張毫無血色的面容。由動作來看,這屍者顯然使用的也是最新系統。
  「這位是我的兄長德米特里‧卡拉馬助夫。」
  我急忙望向身旁的庫拉索金。當初他明明說過德米特里並沒有死。庫拉索金絲毫不以為意,朝卡拉馬助夫說道:
  「見到你平安,我很開心。」
  「我也是。」
  阿列克塞的笑容沉穩而溫和。
  「既然你們來了,可見第三部門已下了快刀斬亂麻的決心。」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費多羅夫老師也希望能以更和平的方式解決,這不是他樂見的結果。」
  「夠了,不用提了。」
  阿列克塞以宛如老師對學生般的語氣打斷了對話。他的嘴角揚起了寂寞的笑容。我忽然有種不知該向他詢問什麼才對的奇妙感覺。今天我來到這個地方,彷彿全是受到操弄的結果。我心裡還在驚疑不定,嘴巴卻已擅自說起了話。
  「屍者的帝國……」
  「嗯。」
  阿列克塞閉上雙眼,舉右手催促我繼續說下去。但從我的口中問出的,卻是最膚淺的問題。
  「大英帝國相當重視這件事,能否告知你這麼做的目的?」
  「目的就是與你對話。」
  「為何不依循正規管道,傳達你的想法?」
  「若能這麼做,可不知有多輕鬆。『故事』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它並非只是說出來就好。地點、時間、場合及對象都必須恰到好處,才能發揮其效用。勞煩你長途跋涉來到這裡,我在此向你致歉。好了,我該從哪一點開始向你說明呢?」
  「是你將令兄德米特里變成了屍者?」
  阿列克塞嘴裡呢喃唸了幾次「屍者」一詞,轉頭凝視著德米特里說道,「帶著『新型屍者』離開軍隊也是我的任務之一。在我能力可及的範圍內,所有相關技術文件都已處理掉了。你那邊狀況如何?」
  庫拉索金回應道:
  「關於莫斯科的『筆記』,老師已做了妥善處置。目前看來國內暫時不會出什麼問題。與星辰智慧派之間尙有交涉餘地,但要阻止激進派那些狂熱份子的行動恐怕有所困難。幸好,我們已找到內部接應的人選。就像你說的……」
  阿列克塞輕搖手指,庫拉索金才驚覺我們在一旁聽著,趕緊住口。
  接著阿列克塞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等著低頭不語的庫拉索金再次開口。
  「另外,『副本』似乎落入了日本政府手中。我們已掌握有力證據,證明日本大使榎本帶走了『副本』。我們沒料到日本那新興國家會做出這種事,一時疏於提防。」
  「……這一點,恐怕我們束手無策。」
  阿列克塞輕輕頷首,接著才慢條斯理地轉頭望向我。
  「你還沒有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我指著變成了屍者的德米特里問道。阿列克塞對我的漠視令我有些心浮氣躁。
  「這個問題……」阿列克塞露出神祕的微笑,「明天你就會得到答案。」
  「我這個人最討厭說話大兜圈子,大家把話攤開來講吧。」
  一旁的伯納貝早已按耐不住。庫拉索金露出責備的眼神,阿列克塞伸出手掌示意安撫說道:
  「不是我有意賣關子,而是這件事相當複雜,我甚至不知道哪一點才是事情的開端。若要徹底往前追溯,恐怕得從亞當誕生的創世之初談起。不過……或許『沙萬』是個很好的切入點。」

  Ⅷ

  沙萬──
  一個誕生於上個世紀末的生命。
  當他在印格士大學的研究室內睜開雙眼時,原本是沒有名字的。
  大家只是稱呼他為「法蘭肯斯坦造出的怪物」,或是「沙萬」【註:「沙萬」(THE ONE)原意為「獨一無二的」,本書採音譯】。久而久之,「法蘭肯斯坦」這個創造者的名字,反而成了他的名字。
  創造出這個生命的維克托‧法蘭肯斯坦是個孤僻的天才。他雖創造出了這個生命,卻恐懼於其醜陋的外貌,因而驚惶逃走。獨一無二的生命「沙萬」只好胡亂穿上身旁可用的衣物,開始了他的流浪之旅。久而久之,他學會了說話,學會了讀書寫字,並在身上的大衣口袋內找到一本筆記,上頭寫著「法蘭肯斯坦」這個名字。
  「沙萬」心中充滿了對創造者的怒火。因為這個創造者擅自造出自己,卻又棄而不顧。於是他開始追査維克托‧法蘭肯斯坦的下落。對「沙萬」而言,維克托就跟神沒有兩樣。當他找到維克托時,他向維克托提出一項要求,那就是再創造出一個生命,好做為他的伴侶。維克托一度答應了,但就在新生命即將誕生之際,維克托驟然反悔,並徹底表露出對醜陋生物的厭惡之意。
  「沙萬」登時心如死灰。就連與伴侶相依為命過隱遁生活這個小小的願望也無法實現。「沙萬」決定轉為向維克托報復。他殺了維克托的新婚妻子後逃逸無蹤。雙方「逃」與「追」的立場登時對調,維克托為了追殺「沙萬」跑遍整個歐亞大陸,最後抵達了北極。
  在那天寒地凍的北極冰面上,北極探險隊員羅伯特‧沃爾頓救起了奄奄一息的維克托。在說完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後,維克托終於嚥下了最後一口氣。躲在船內的「沙萬」目睹了維克托的屍體,明白自己的世界已與不完美的神共同步入了終點。「沙萬」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為了尋找合適的自焚地點,他消失在嚴寒的北極盡頭。
  遺留在印格士大學的研究資料全為巴伐利亞政府接收,成為日後屍者技術研究的基礎。後世的人稱這些資料為「法蘭肯斯坦文獻群」。
  以上就是兒童教科書上的說明。
  「沙萬……」
  我帶著滿腹疑惑,像個傻子一般不斷默唸這個名字。我心中彷彿聽見了門扉開啓的聲音,
  又一個幻想中的故事開啓了通往現實世界的大門。
  「難道你不曾懷疑過這個故事嗎?」阿列克塞慢條斯理地說道,「現實生活中的屍者,與故事裡的沙萬有著天壤之別。貴國出版的《河濱雜誌》裡的怪奇小說往往把沙萬描寫成了可怕的怪物,但根據瑪莉‧雪萊的紀錄,沙萬雖然外貌醜陋,卻有著過人的智慧,而且舉止有其紳士的一面。而且沙萬跟現代屍者最大的不同,就是他會說話。當然,畢竟是上百年前的紀錄,或許有些是瑪莉‧雪萊杜撰的。」【註:《河濱雜誌》(The Strand Magazine)為過去曾在英國發行的雜誌,於一九五〇年休刊,不少知名作家(包含《福爾摩斯》的作者柯南‧道爾)都曾在上頭連載作品。】
  阿列克塞試圖以現實來批判幻想故事的情節,我只好靠一般常識來反駁他:
  「根據學術上的見解,瑪莉‧雪萊聲稱她用來當作參考資料的那本羅伯特‧沃爾頓的記事本,以及沃爾頓寫給其姊的信,其實都是瑪莉‧雪萊憑空想像之物。據說在不知去向的原始資料內,根本不曾提及會說話且聰明過人的屍者,而且維克托也不是那麼猥瑣而愚蠢的男人。教科書採用瑪莉‧雪萊所編造的『故事』,只是為了創造一個屍者容易被接納的環境。相信你也曾聽過,瑪莉‧雪萊是在拜倫男爵租借的別墅中寫下這個故事,可見得那只是粉飾真相的手段,現實中的沙萬只是個普通的屍者。」
  「那是真實存在的。」阿列克塞淡淡說道。「什麼?」
  「瑪莉‧雪萊聲稱她用來當作參考的那些出自羅伯特‧沃爾頓之手的原始資料,全都是真的。在那些資料裡,確實記載了一名會說話且具有自我意志的屍者。瑪莉‧雪萊憑空想像的部分,只有沙萬的醜陋外貌、維克托的研究內容及其人格特質。」
  「那些資料一定是偽造的。」
  「或許吧。」
  我想也不想便徹底否定阿列克塞的證詞,他卻不再辯白。反倒是伯納貝背叛了我,在一旁頻頻點頭,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來如此,我從以前就覺得那故事內容有些古怪,原來有這樣的內幕。瑪莉‧雪萊的父親威廉‧戈德溫是促使人口學家馬爾薩斯寫下《人口論》的重要思想家,更是最近流行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的先驅,莫里斯及馬克思都受了他的影響。他可不是隻願意幫政府寫書宣傳的溫馴綿羊。我相信他女兒的著作一定隱含著真相,只是掩飾得太好,一般人看不出來。」【註:威廉‧戈德溫(William Godwin,1756-1836),英國哲學家兼小說家,率先提出無政府主義思想。/托馬斯‧羅伯特‧馬爾薩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英國人口學家兼經濟學家。/莫里斯(William Morris,1834-1896),英國詩人兼設計師,並且是馬克思共產主義的信奉者。】
  庫拉索金也在一旁頻頻點頭。
  大約一百年前,沙萬誕生。
  大約三十年前,學界確立量產屍者的理論基礎。
  大約二十年前,屍者在克里米亞戰爭中正式參戰。
  在科克恰河畔遇到的老人曾說過,四十年前曾有個男人領著一群屍者來到此地。
  印度總督利頓曾說過,二十年前有一群人在外西凡尼亞企圖建立屍者王國。
  這些歷史是否有所牽連?
  瘋狂天才科學家維克托‧法蘭肯斯坦,受詛咒的普羅米修斯。沙萬,受詛咒的亞當。神祕少女海妲里,曾對我說出「請小心亞當」這句話。
  阿列克塞等著我將這些環節全想過了一遍後,繼續開口:
  「相信你一定知道,『法蘭肯斯坦文獻群』是如今全世界屍者技術的基礎。維克托除了在印格士大學製造出沙萬之外,還曾在英國奧克尼群島的研究室企圖製造沙萬的伴侶,而且差一點就完成了。所以『法蘭肯斯坦文獻群』包含兩大類,一類是遺留在印格士大學研究室的資料,另一類是遺留在奧克尼群島研究室的資料。後人鑽研這些資料耗費了七十年光陰,才逐漸奠定現代屍者技術的基礎。如今全世界研究這些資料已達上百年,製造出來的屍者卻遠遠比不上當年的沙萬。假如沙萬是真實存在的,為什麼當年的維克托能製造出來,現代屍者技術卻不行?由此,可以推論出一個最單純的理由……」
  伯納貝裝模作樣地彈了一下手指說道:
  「關鍵就在沙萬大衣口袋裡的那本筆記?」
  阿列克塞對我張開雙臂,彷彿正等著迎接我的全面投降。我嚥了口口水,決定踏入這個荒謬愚蠢的幻想故事之中。
  「沙萬自從消失在北極後,遺體一直下落不明,那筆記應該也跟著消失了才對……」
  我說到這裡,驀然想起卡拉馬助夫曾遭流放至西伯利亞。流放只是藉口,其實他肩負著某種任務……
  阿列克塞忽然別過了頭說道:
  「流放收容所裡的囚犯有不少是政治犯。這種人基本上跟改過向善無緣,而且多半受過高等教育,因此容易惹事生非。在那西伯利亞荒地,他們被要求做一些單純的勞動工作。這聽來有些浪費人才,但政治犯就像是難以找到用途的工具,好比一把把太過鋒利的刀子。當然,德米特里並非政治犯,他只是蒙受了不白之冤。」
  「你找到了筆記?」
  阿列克塞並未表露出明顯的肯定或否定態度,只是說道:
  「沙萬誕生之時,印格士地區的狀況十分複雜,巴伐利亞政府事後接收的研究資料其實只是一部分。你想想,維克托‧法蘭肯斯坦獨自一人創造出了新的生命,這是否有些匪夷所思?其後一百年,多少優秀學者投注心血在屍者研究上,仍無法超越其成果。就算維克托是天才,也不可能獨力完成如此驚世駭俗的壯舉。」
  「……你的意思是說,他背後有組織支持?」
  「印格士地區當時有個名為『巴伐利亞光明會』(Illuminati)的神祕魔法組織,由亞當‧懷沙普領導,主旨在宣揚『人類倫理完成可能學說』(Perfektibilismus)。然而就在沙萬誕生之際,這個組織卻解散了。尼可萊‧費多羅夫老師長年費盡心血,就是為了尋找有關這件事來龍去脈的散佚相關文獻。」【註:亞當‧懷沙普(Adam Weishaupt,1748-1830),德國哲學家。】
  阿列克塞轉動脖子,視線越過我身旁,射向德米特里。經過一陣沉默之後,阿列克塞字正腔圓地將每個字說得清清楚楚:
  「我在北極桑尼可夫島,只找到了沙萬的大衣及口袋裡的東西。」
  「你選擇這裡當藏身地點……」
  「追蹤沙萬到過之地也是理由之一。」
  我一句話還沒問完,卡拉馬助夫接口。他接著環顧房內,嘆了口氣。
  「漫長的調查工作如今終於將邁入尾聲。」

  尼可萊‧費多羅夫,出生年不詳。
  擔任魯米傑夫博物館附屬圖書館的司書一職,擁有淵博的學識。不好物質享受,鎮日與書籍、祈禱及沉思為伍。生活相當規律,睡眠時間極短且飮食簡單樸素,從不吝於與人分享其腦中的博大知識。阿列克塞、庫拉索金等人的老師。在俄羅斯高知識階層頗負盛名,前來懇求他指點迷津的人絡繹不絕,但他從不因此而驕傲自大。
  其思想過於宏偉精深,對一般人而言艱澀難懂,導致連前來向他請益的人也往往遭外界投以異樣眼光。
  阿列克塞領著我們走進一間大房間。這裡從前似乎是餐廳,有張鋪了桌巾的大餐桌,中央擺了七支燭臺,周圍排滿了冒著熱氣的茶炊壺、烤麵餅、黑麵包、鹽漬小黃瓜、火腿及蜂蜜罐。
  我們喝著茶、吃著桌上的簡單餐點,長談了一整夜。
  從阿列克塞口中說出來的話實在太過光怪陸離,簡直有如天方夜譚,但我還是凝神傾聽。
  信奉唯物主義的神祕主義論者費多羅夫認為,所謂的唯物主義其實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屈服於強大膚淺的物質力量的唯物主義,另一種則是企圖駕馭物質、大自然及理性的唯物主義。而後者的野心甚至連靈魂的奧祕也不放過。
  我們談論了關於瓦希里‧喀勒金企圖在鹹海實施的人工氣候控制環境改良實驗計畫、關於追尋亞當使用的語言、關於全人類復活計畫、關於涵蓋此概念的精神圈建設計畫。
  費多羅夫認為,假如所有死者都將在最後審判之日復活,那麼必定存在一種讓過去及未來所有死者重獲生命的物理方法。而且必須是徹底復活,並非只是肉身,還包含生前的記憶。費多羅夫主張這必須是可以實現的事情,否則所謂的復活祕法將只是一場空話。然而信奉者的觀點卻剛好反因為果,他們認為既然存在所謂的復活祕法,那麼所有死者都必須可能重獲生命。這也就是說,必須存在一種讓所有死者依其生前狀態復活的物理現象,信仰才有意義。
  當人類死亡時,靈素、會自肉體散入大氣中。必須有一種方法可以毫無遺漏地搜集這些朝著宇宙持續飄散的無數靈魂,讓所有去世者死而復甦,而且必須保有肉體,並非只存在記憶之中。人類得在這樣的前提下,才有獲得救贖的機會。假如人類必然獲得救贖,那麼讓死者復活的物理過程當然也是「必然可行的現象」,以上就是費多羅夫思想的核心概念。誕生於過去、現在及未來,散布於整個世界,甚至持續朝宇宙飄散的人類靈魂總體,形成所謂的「精神圈」(noosphere),正是為全世界人類帶來救贖的關鍵。
  一個提倡如此思想的人物,當然會對屍者抱持興趣。屍者的問世想必讓費多羅夫歡喜讚嘆,卻又滿腹疑惑。遭活人灌入虛假靈魂的屍者,還能夠真正復活嗎?假如可以,那麼在世時的部分與身為屍者的部分將如何共存?在漫長的圖書館生涯中,費多羅夫為了解答此疑問而暗中搜集了無數資料。
  他獨力彙整來自印格士、奧克尼群島、光明會這三個方面的「法蘭肯斯坦文獻群」,投注大量時間與精力,建構起一個巨大的資料庫。接著他從光明會往前追溯,共濟會、玫瑰十字會、卡特里教派、古代祕術、關於亞當的紀錄文獻、亞當為萬物命名時使用的語言……
  消失的維克托筆記,在沙萬誕生的歷史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於是費多羅夫派遣一名仰慕他的年輕人前往北極,設法尋回這本筆記。
  這趟漫長的旅程,造就了新型屍者的問世,一種新型態的虛假復活者。而其憑藉的,當然就是失傳的沙萬創造技術。
  這項技術引起了政府當局的興趣。這可說是不幸,也可說是必然的結果。政府於是建立了一支由新型屍者所組成的軍隊。這些屍者擁有比傳統屍者更加精確的敵我辨識能力,而且身體動作也更接近活人。不,或者該說更接近「恐怖谷」。但這些技術並非真的能讓死者復活,只是提升了「欺騙」的技巧。於是阿列克塞等人決定設法湮滅這些技術,他們採取了非常漫長且需要耐心的做法。首先設法讓所有新型屍兵集中在某個戰場上,接著銷毀後方的一切技術資料。例如將技術資料的某些內容改成錯的,或是修改藥劑的分量。費多羅夫等人所發動的,可以說是一場低調而和平的革命運動。
  這場行動成功了一半,卻也失敗了一半。因為一旦誕生的科學技術,任何人都無法阻止其繼續發展。科學之所以為科學,正因任何人都能以相同手法獲得相同結果。真理不論誕生於誰的腦袋裡,都必然為真理。就這樣,帶有缺陷的新型屍者技術不斷外流。就算核心部分已遭竄改,總有一天還是會由後世研究者修正回來。地獄將再次朝人世開啓另一道門扉,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技術發展難以停下腳步,尤其是對缺乏信仰的現代科學而言更是如此。他們這項低調的革命行動只能拖延事態發展速度,最後卻終將以失敗收場。但他們毫不死心地搜尋文獻,竄改故事,將真相埋入謊言之中,盡一切努力阻止新型屍者技術恢復原本的面貌。
  「我這麼做的目的就是與你對話。」
  阿列克塞曾這麼說過。
  由於他們無法阻止新型屍者技術不斷外流,所以他們只好刻意發動一場事件,藉由這場事件將該神祕技術的內幕送入英國人的耳中。而我所扮演的角色,只像是一隻受到燈光吸引的飛蛾。他們採用如此大費周章的方式,理由只有一個,那就是這些情報無法透過任何官方祕密聯繫管道傳達給英國人。所以,他們只好設法引來一名英國情報員並親口告知。
  ──俄皇直屬第三部門內,已有不少人看出國家遲早會因無法妥善管理所有屍者而釀成大禍,因而對皇帝起了反叛之心。
  油燈的黯淡光芒反而加深了房間內的陰暗氣氛。卡拉馬助夫與庫拉索金的臉隱約浮現在光芒之中。一個是已經背叛俄羅斯軍隊的男人,另一個是即將背叛俄羅斯皇帝的男人。深厚的友誼,加上提倡理想社會改革及人類救贖的導師費多羅夫。
  在這昏暗的石窟中,我們徹夜長談。
  談論話題包含帝政,包含專制,包含神學,包含科學,包含進化論,包含古代祕術,包含人類的創世,包含屍者的未來,包含世界,包含追査沙萬行蹤的萬里長征。
  阿列克塞來到此地,並非只是單純想嘗試與屍者的共同生活。他的主要目的,在於調查四十年前曾定居此地的屍者集團的來歷,以及尋找諾斯特拉總語系理論的證據。
  我不明白這兩件事有何瓜葛,阿列克塞解釋:
  「老師認為要復活人類的靈魂,有個必要的前提,就是靈魂必須能夠被記錄。要記錄人類的靈魂,當然得使用人類最初的語言。這就跟伊斯蘭教規定讚頌阿拉的詞句必須使用阿拉伯語一樣。」
  「四十年前率領屍者來到此地的人,就是沙萬?」
  「目前沒有明確證據。」阿列克塞輕輕搖頭說道,「不過這附近有個口耳相傳的故事,從前曾有一群礦工試圖挖掘伊甸園,最後自取滅亡。」

  阿列克塞以極度平靜的語氣問我:
  「進化造就了死亡,你認為這個想法是正確的嗎?」
  眼前這個男人為了思考這個陰沉而灰暗的問題,耗費了大半人生光陰。
  赫伯特‧史賓賽與阿爾弗雷德‧華萊士在本世紀提出了「進化論」,但目前還有許多尙待解決的難題。種族不斷產生變化,只有優秀的個體才能存活,此過程不斷反覆累積,造成生物的改變越來越大。這套理論能否套用在人類身上,目前引起了極大的爭議。【註:赫伯特‧史賓賽(Herbert Spencer,1820-1903),英國哲學家,有「社會進化論之父」之稱。/阿爾弗雷特‧華莱士(Alfred Wallace,1823-1913),英國生物學家,「物競天擇理論」的提倡者之一。】
  「在進化的過程中,或許個體的死亡對整個種族的生存是有幫助的。」
  我回答得相當謹慎。進化論並不是能夠套用在一切現象上的理論。例如骨頭是白色的,並非因為白色的骨頭對種族延續最有利。骨頭的白,只是令骨頭保有足夠強度的附帶現象。
  而且死亡並不是人類的特權。「死」幾乎可說是所有生物的定義。不會死,就稱不上是生物。換句話說,屍者只是單純的自然現象。
  「那麼靈魂呢?靈魂是進化過程的產物嗎?」
  「或許吧。」
  我給了個模糊的回答。目前學界一般認為只有人類才擁有靈魂,而這個論點的最大證據就是屍者。人類是唯一能變成屍者的生物,這證明只有人類才有靈魂。這個說法很難遭到推翻,就算以「無法將其他生物變成屍者只是因為技術不足」來辯駁,氣勢上總是遜了一籌。就連因強烈支持進化論而遭人揶揄為「進化論的看門狗」的赫胥黎,在面對這個議題時也只能靠大聲呼嘯、揮舞雙手來反擊。【註:赫胥黎(Thoms Henry Huxley,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因捍衛進化論而有名。】
  「令所有死者復活,是否意味著人類的滅亡?」卡拉馬助夫淡淡地笑著問道。
  假如死亡是進化過程中產生的要素,那麼令所有死者復活,等於是與進化唱反調。然而希望讓死者復活的,卻是同樣誕生於進化過程的「靈魂」,這複雜的因果關係在我腦海裡不斷盤旋。進化造出了靈魂,而靈魂卻試圖破壞進化。彷彿整個人類種族的巨大運作架構,只是為了讓人類步入滅亡之途。或許這正意味著人類世界的末日。卡拉馬助夫‧阿列克塞整個人流露著一股厭世的虛無氣息,或許正是因為腦袋塞滿了這些念頭。
  阿列克塞渴望追求費多羅夫所提倡的精神圈境界。只有在那個境界裡,人類才能展露出沐浴在神光之中的完美形象。然而阿列克塞最後看見的,卻是一個誕生於逆神行徑且難逃自我毀滅命運的虛偽世界。
  我們所在的世紀正在發生急速而大規模的變質。
  我們的話題彷彿永無止境。
  「和你們談話是一件非常開心的事。」
  在東方泛出魚肚白時,阿列克塞伸出了白皙而纖瘦的手掌。一旁的伯納貝早已鼾聲連連。
  「庫查,接下來該如何抉擇,你自己決定吧。」阿列克塞說。
  庫拉索金別過了頭,沒有回應。
  「我們的身體,就是我們的事業。」
  阿列克塞朝庫拉索金說了一句諺語。
  我對阿列克塞說了一句「明天見。」阿列克塞回給我的卻是「告辭了。」接著他帶我們進入客房,便獨自離去。此時我竟沒有察覺,庫拉索金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阿列克塞的背影。
  直到日出三竿之時,我們才發現了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的屍體。

  Ⅸ

  「阿列克塞!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
  那是一陣呼喚聲。我甚至不敢相信,那是一陣發自我口中的呼喚聲。
  昨天剛到此地時,卡拉馬助夫領我們進入的那個房間,如今正瀰漫著一股甜香。阿列克塞癱坐在椅子上,仰起了頭,大大張著口。數條電線自他的頭頂延伸而出,連接在一旁的模擬靈素輸入機上。
  「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我再次大喊。
  我所看見的,是一幕不可能出現,也不應該出現的景象。椅子上的卡拉馬助夫聽了我的呼喊,竟緩緩睜開了雙眸。他的視線筆直地射向前方的虛無空間。尙未完全消滅的生命餘韻,搗亂了其身為單純物質的和諧。此刻我的心情,或許就跟當年卡拉馬助夫親眼目睹號稱聖人的佐西馬長老的屍體發出惡臭時一樣。那張五官輪廓極深的臉孔平順轉動,以正面對準了我。我跟他四目相交,但他的視線焦點卻不在我身上。
  「星期五,簡易靈素輸入機!」
  我不假思索地大喊,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道命令有何意義。
  「沒用的。」
  庫拉索金出現在門口,說了這句短得不能再短的感想。剛剛負責撞破房門的伯納貝則一臉冷靜地環顧室內,他看見卡拉馬助夫那疲軟無力的手腕底下的那張桌子,於是走了過去。桌上有個長度跟手肘差不多的狹長型盒子,伯納貝粗魯地打開盒蓋,裡頭是一座有著細長齒鍵的音樂盒。此外,桌上還放著阿列克塞原本以繩索綁在脖子上的藍色十字架,但那十字架已斷成了兩截。翻開盒蓋時的震動釋放了音樂盒內發條的餘力,滾筒上的節點在細長齒鍵上一撥,發出了最後的嘆息聲。斷成兩截L形的十字架彷彿隨之輕微搖擺。伯納貝在周圍用力吸氣,說道:
  「這是鴉片吧?」
  「但他一點也不像是鴉片上癮者。」
  伯納貝朝宛如巨大茶炊壺的模擬靈素輸入機上頭的電線踢了一腳,轉頭朝站在門口冷笑的庫拉索金說,「你早就知道了?」
  庫拉索金聳了聳肩,沒有回話。
  「你早就知道了?」伯納貝又問了一次。
  「一切依照計畫進行。」庫拉索金伸手在胸前畫了東正教式的十字架,「我與兩位之間的任務到此結束。」
  我驀然感覺一股寒意自背脊往上竄升。卡拉馬助夫一直到凌晨還在跟我天南地北暢談,如今卻成了一具屍體。一具持續死亡的屍體。強烈的疑問自我的喉嚨往上衝,撞在腦門上,狠狠地炸了開來。驀然間,我想起了同樣成為屍者的德米特里。我曾懷疑卡拉馬助夫發動叛亂的原因是目睹兄長德米特里變成了屍者,但庫拉索金否定了我這個推論,昨晚卡拉馬助夫在這件事上也顧左右而言他。當時庫拉索金曾說,德米特里還活著……不,不對。當時庫拉索金並非這麼說。我回想起當時庫拉索金的說詞,甚至不必調閱星期五的對話紀錄。
  當時庫拉索金說的是,「德米特里並沒有死。」
  庫拉索金說這句話,並非只是「變成屍者不算死」的無聊文字遊戲。我腦袋裡彷彿聽見了金屬鎖頭因老朽而跌落地面的清脆聲響。接著,「法蘭肯斯坦三原則」浮現在我的腦海。

  一、禁止製造難以與活人區分的屍者。
  二、禁止製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屍者。
  三、禁止對活人輸入虛擬靈素。

  「禁止對活人輸入虛擬靈素」。
  第三條在我腦中不斷迴盪。一旁的庫拉索金對我的震驚毫不理會。原來這就是俄皇直屬第三部門不惜背叛皇帝也要告知宿敵華辛漢機關的祕密。一項費多羅夫等人企圖掩蓋卻難竟全功的屍者技術。一則只能靠這種特殊方法才能傳達的故事。新型的屍者,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看見的絕望深淵。
  「這就是……」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庫拉索金深深頷首說道:
  「這就是『環境同步』技術的真相。」
  舒華德聽哥本哈根的同事提及的新型屍者控制技術。
  一國政府竟帶頭違反「法蘭肯斯坦三原則」。如此醜聞,當然不能經由任何正式及非正式管道洩漏出去。僵化的官僚體制及冷血的醫學界,造就了這樣的悲劇。庫拉索金以絲毫不帶感情的語氣說道:
  「第一具實驗體誕生於西伯利亞流放收容所。那是一場試圖讓屍者維持生前智能的實驗。這一類技術開發實驗相當普通,並非是阿遼沙發現『筆記』之後才開始推動,我相信貴國一定也正在幹類似的事。當然,『筆記』的出現讓研發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全世界有數不清的地下室正在進行屍者實驗,駭人聽聞的謠言從未間斷過。
  「技術是怎麼洩漏出去的,如今已無法追查了。在阿遼沙查明細節之前,以活人製成的新型屍者早已在市面上流通。或許是研發部為了搶功勞而操之過急,也或許是某個高層在背後掌控一切,但真相恐怕永遠沒有大白的一天。阿遼沙重新奪回『筆記』的控制權,發現新型屍者已充斥市面,於是著手調查這件事。他發現成了屍者的德米特里,那只能說是……一場悲劇。」
  在活人的腦中強灌虛擬靈素,卡拉馬助夫在流放收容所看見了依此技術被製成屍者的兄長。而實現這項創新技術的關鍵,正是自己找到的「維克托筆記」。庫拉索金說過,德米特里並沒有死,同樣的道理,眼前的卡拉馬助夫也沒有死,他此時的狀態甚至無法以單純的屍者來定義。
  「一場悲劇?」
  我惡狠狠地揪住庫拉索金的衣領。
  「任何可能發生的事,都有發生的一天。」
  我雙手一鬆,放開了庫拉索金的衣領。卡拉馬助夫為自己灌入死亡的行徑,我甚至不敢肯定那稱不稱得上是自殺。如今他神色木然,彷彿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即使親眼目睹了證據,我依然無法相信這是可能做到的事情。
  「在活人腦袋裡輸入虛擬靈素,這絕不可能。」我說出了這句愚蠢至極的話。
  「他借助了鴉片與意識變異音樂。」
  伯納貝一邊彈著音樂盒的齒鍵一邊說道。庫拉索金點了點頭。
  就如同長時間的規律步行會引發幻覺一樣,經過調整設計的音樂往往也能讓人進入催眠狀態。例如情緒的變化,也是一種意識的變異。卡拉馬助夫利用鴉片及具有意識變異效果的音樂,讓意識互相交雜,進入朦朧的狀態。我往散落在桌上的針頭及藥瓶瞥了一眼。就像古代遭阿薩辛教團欺騙的年輕人一樣,卡拉馬助夫將自己的意識引入了大腦內的伊甸園,再以模擬靈素輸入機徹底封鎖。他的意識將永遠困在由打孔卡上的記號所建構的地獄之中。
  伯納貝朝著庫拉索金笑了。在這趟旅程中,這是他第一次對庫拉索金露出笑容。
  「你想把爛攤子丟給我們收拾?」
  「我心裡也有些愧疚。」
  庫拉索金臉上終於露出無奈的神情。伯納貝裝模作樣地重重哼了一聲,說道:
  「為了報告任務結果,你必須率領那些屍兵回到聖彼得堡。那些遭強灌靈素的活人屍兵,都是重要的『證物』。這一點,想必也在你們的盤算之中吧?如此一來,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率領屍兵軍隊進入俄羅斯首府。不過憑這點兵力要發動革命,建立新的帝國,恐怕是辦不到的。你們要推翻腐化的帝國政府,唯一能採用的手法大概就是暗殺吧。卡拉馬助夫是不是要求你把他的身體改造成屍者炸彈?在皇帝或高官接見『證物』時,來一場大爆炸,這就是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心中的最後希望,我說的沒錯吧?」
  庫拉索金以聳肩代替回答。
  遭強灌靈素的活人屍兵……
  我回想起了當初在開伯爾山口曾親手解剖一具屍兵。我察覺自己的呼吸變得急促,手腕變得僵硬且不住顫抖。
  我殺了一個遭人奪走未來、灌入死亡而毫無抵抗能力的屍者。我殺了一個活人。

  這趟旅程至此畫上了句點。
  庫拉索金要求清洗卡拉馬助夫的身體,於是我們全來到了河邊。屍者的動作似乎比昨天更加遲緩得多,這或許只是心情造成的錯覺。孩童屍者的周圍地上到處是松果,但他卻不像普通孩童一樣興奮地俯身撿拾。
  「接下來該怎麼做?」
  伯納貝一邊問,一邊逗弄著那些徘徊在碼頭邊的無主屍者。他故意伸腳將屍者袢倒,輕推屍者的肩膀,或是抱起孩童屍者,對著那毫無表情的臉孔擠眉弄眼。
  「別玩了。」我說。
  「我越看越覺得這些傢伙挺可憐。」伯納貝說。
  伯納貝的率真並未引發我心中的羨慕。庫拉索金說他得留下來整理卡拉馬助夫遺留的研究資料。卡拉馬助夫早已知道庫拉索金會帶著準備接收機密情報的敵國情報員來訪。對卡拉馬助夫而言,等待庫拉索金這個老友來訪,就是等待死亡的降臨。但在等待的日子裡,卡拉馬助夫依然持續進行研究。我真不知該不該為他的勤奮好學而表達敬意。庫拉索金告訴我們,他好不容易才說服卡拉馬助夫別太早自我了斷生命,等我們抵達後才使用虛擬靈素輸入機。
  「你為什麼不編些謊言,拖延我們到這裡的時間?」我問。
  「那不是真正的友情。」庫拉索金冷冷答道。
  他身為嚮導,一路上只是建議一些難以成功的路線,並在不說謊的前提下故意避免提供具體情報。這或許就是他能做的最大抵抗。
  也許我應該主張我也有權利閱讀卡拉馬助夫遺留下的資料,但我決定完全交給庫拉索金處理而不加以干涉。當伯納貝捏爛了桌上的音樂盒時,庫拉索金的眼神中難得流露出了感謝之意。
  當我踏碎地上的針頭及藥瓶時,伯納貝轉過了頭,假裝沒有瞧見。
  「沙萬。」伯納貝突然發話。
  我點了點頭。
  沙萬,四十年前來到此地的屍者之王。獨一無二的屍者。屍者中的亞當。
  四十年前正值第一次阿富汗戰爭,沙萬在戰亂時期帶著屍者來到這裡,難道只是巧合?當時是否也有情報員像我一樣奉命前來調查屍者帝國的真相?
  「你認為沙萬還活著嗎?」我問。
  伯納貝像個孩子一樣歪著腦袋說道:
  「這麼多年了,應該早已超過屍者耐用年限才對。」
  二般說法是二十年,當然這得視實際使用狀況而定。不過遭棄置不理的屍者能維持屍者狀態多久,目前還是未知數。超過耐用年限的屍者,身體應該會漸漸腐朽而無法動彈。但沙萬是例外,無法靠常理來推測。」
  「讓他親口說出來,是最好的方法。」
  伯納貝仰頭望著石壁上鑿出的窗孔,不住扭動肩膀,一副等不及的模樣。關於卡拉馬助夫遺留下來的那些資料,伯納貝認為那裡頭一定包含關於沙萬的資訊,但我推測那可能性不大。既然卡拉馬助夫早已知道我們將來訪,任何不想讓我們知道的機密訊息,應該早銷毀了才對。
  伯納貝隨手將一團紙包丟給我。
  「這個交給你處理。」他說。
  我無奈地揮了揮手。打開紙包一看,裡頭是原本擱置在卡拉馬助夫身旁的那個斷成兩截的藍色十字架。那略帶透明的藍色琉璃石中,彷彿塞滿了無數星辰。
  卡拉馬助夫等人竭盡所能想要阻止活人屍者化技術繼續擴散。絕大多數新型屍者都已集中在此地,但在孟買及開伯爾山口,我們還是看到了新型屍者,可見得遺漏的個體也不少。至於「維克托筆記」,則似乎已流入了日本。
  「榎本【註:榎本武揚(1836-1908),幕末及明治時期政治家、外交官。一八七四到一八七八年間擔任日本駐俄大使】這個日本人,我曾在莫斯科見過一面。」
  「為什麼不早說?」
  「他以法語跟我攀談,我假裝聽不懂。我記得他曾稱讚我『你俄語說得真好』,還曾提到『若不是古代巴比倫塔一事,如今我們也不必為了語言不通而煩惱』。」
  當前須要面對的問題相當多。如何處理關於新型屍者的消息?如何查出沙萬的行蹤?如何取回流入日本的筆記?如何弄清楚平克頓公司到底掌握多少情報?就連費多羅夫提倡的精神圈思想,聽起來都帶著些許危險氣息。還有,既然「維克托筆記」已找到,為何無法製造出第二個沙萬?難道「法蘭肯斯坦文獻群」裡,除了「維克托筆記」之外,還欠缺了什麼掌握靈魂奧祕的關鍵技術?
  庫拉索金則毫不理會這些重重難題,滿腦子只有如何發動革命、推翻俄國帝政。至於卡拉馬助夫,則是藉由結束自己的生命,將所有希望託付在我們的肩上。在他的心中,是否曾向神祈禱?
  As-Salāmu 'Alaykum.(願安詳眷顧你)
  「你打算接下這個擔子?」
  伯納貝一邊抖動著肩膀肌肉,一邊問道。我只是點點頭,給了個不置可否的回答。如果我沒有親眼目睹卡拉馬助夫自我了斷,只是聽了關於這件事的情報,我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會不會把這一切當成單純的故事,寫完了報告昏便抛諸腦後?我會不會在得知真相後,依然單純地認為新型屍者也是技術革新的成就之一?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我相信這就是卡拉馬助夫心中的擔憂。他認為讓我親眼目睹他的死亡,是個必要的過程。
  為了讓我不得不面對現實,卡拉馬助夫選擇了死亡……然而這樣的想法,或許只是自我膨脹的產物。正如同我自責沒能阻止他自盡,也是一樣的道理。這是一場費多羅夫及俄皇直屬第三部門叛亂勢力聯手籌劃的大戲,我們只是跳進來蹚渾水的傻子。就算我們沒出現,他們的計畫也會照常執行,卡拉馬助夫的命運不會有任何改變。沒錯,我們只是單純的旁觀者。
  但我不得不說,這是一個相當愚蠢的做法。卡拉馬助夫……不,阿遼沙的所作所為,我一點也不敬佩。當然,我也沒資格敬佩,就像我沒資格同情他一樣。
  總而言之,我的任務就只是撰寫一份關於此事的報告書。
  「放輕鬆點,不必這麼焦躁。」
  伯納貝大大伸了個懶腰,又打了個宛如要呑下天空的大呵欠。我打從心底感到不可思議,望著他說道:
  「為什麼你能這麼輕鬆?這件事要是處理不當,整個世界將陷入慌亂。一旦將活人轉化為屍者的技術廣泛流傳,沒人能預測事態將惡化成什麼樣的程度。」
  「沒那麼嚴重。」伯納貝又打了個呵欠,「以長遠的眼光來看,我們都是死人。」


  第二部

  「為不該為之事者,必聞不欲聞之事。」
  ──弗朗西斯‧華辛漢爵士

  Ⅰ

  飽含濕氣的泥土味陣陣撲鼻而來。
  我們走在放眼望去盡是方塊字的東京街道上。那些由大量線條複雜交錯所組成的文字,彷彿正誇耀意義之難解深奧,令我有些頭暈目眩。這些文字的組合變化之多,似乎更超越了須要記錄的萬事萬物。
  一八七九年六月三十日。我與星期五坐在雙人座的人力車上,沿著護城河旁的道路前進。雙輪人力車搖晃得相當嚴重,拉車的是名矮小的活人。環顧周圍,沒有一輛人力車是由屍者拖拉。日本已渡過了內亂時期,如今正走向富國強兵的道路,但民生用的屍者似乎還是奢侈品。不過日本人天生有著稚嫩面貌,加上對外國人總是面無表情,在我看來活人跟屍者也差不多。
  新生日本帝國朝躋身現代化國家而努力,只是這十年來的事情。在那之前,一股崛起於日本南端的革命勢力推翻了舊政權,讓日本從江戶時代進入了明治時代。列強撬開了日本長達兩百年的鎖國政策,有如撬開牡蠣殼一般。
  接受法國協助的江戶幕府及接受大英帝國支援的革命勢力,曾各自引進大量屍兵,打得如火如荼。不過,如今那都是過去之事。駐日英國公使巴夏禮聲稱,兩年前的西南戰爭結束後,革命風潮終於完全止歇。【註:巴夏禮(Sir Harry Smith Parkes,1828-1885)英國外交官,第二任(1865-1883)英國駐日公使。】
  「最近就算不帶武器出門,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巴夏禮一面說,一面亮出從前遭武士襲擊的舊刀傷。不過接著他又笑著恫嚇我,「現在該注意的反而是屍者炸彈的攻擊。」
  「史培克塔?」我問。
  「沒錯,去年內務大臣大久保利通才被炸死,整個政府高層可說是人心惶惶。」【註:大久保利通(1830-1878),明治時期政治家,為日本第一任内務大臣,遭暗殺身亡。】
  「希爾‧阿里在喀布爾獲擒後,有沒有供出什麼情報?」我回想起阿富汗戰爭的結果。
  巴夏禮搖頭回答,「希爾‧阿里以為他能掌控大局,但事實上他不過是個傀儡。史培克塔軍團的真相,如今依然是謎。」
  此時我腦海浮現了「克里米亞的亡魂」這個字眼,但我沒有說出口。
  人力車離開一番町的英國公使館後,通過半藏門,沿著皇宮護城河繞往南邊。地面經過泥土路,雖然塵土飛揚,但跟髒亂的倫敦比起來乾淨、清爽多了。就連偶然映入眼簾的鳥兒,也似乎不帶絲毫警戒心。我幾乎不敢相信這裡是一國首都。剛踏上橫濱的土地時,我便感覺這是個恬靜安詳的國家,這印象直到此刻依然不變。宛如置身在杳無人跡的英格蘭鄉村午後,時間彷彿已經停止。
  座落在左手邊的皇帝居城少了巨大的天守閣。我本來以為這是革命戰爭造成的創傷,但一問之下,才知皇城缺少天守閣的歷史已超過兩百年。對這個國家的人而言,兩百年似乎不算太長的時間。這更讓我感受到,這裡真是個奇妙的國度。少了天守閣的城池,就像是缺了頭的巨人。這彷彿正象徵著日本這個國家的現狀,不禁令人莞爾。
  跟印度殖民地相比,這裡的人民生活可說是極為純樸和平。住的是四壁蕭條的木板小屋,睡覺時就在地板上鋪被褥,跟中亞附近的文化幾乎沒什麼不同。但跪坐在地上,以矮桌吃飯,則是此地的特色。驀然間,我看見一名半裸的幼童奔到了馬路上。往門內望去,一名婦人正以臉盆內的水擦拭身體。那婦人不但沒有遮掩胸脯,反而對我露出難以捉摸的微笑。當然,在皇城周圍,這樣的景象並不多見。但只要離開兩、三條街道,就會有一種彷彿進入古代日本的錯覺。
  我將身體靠在不停震動的人力車座位上,遠眺著隨風搖曳的柳樹。震動的多寡跟旅行的速度成正比。雖然我繞過三分之一個地球,但留在我腦海中的記憶,卻只有彷彿永無止盡的震動。自孟買出發,途經馬來諸島及上海,終於抵達日本橫濱。雖然不像小獵犬號歷經重重危險,但我在風平浪靜的印度洋上,親眼目睹了海面發光奇觀。穿過那片夢幻般的海域後,進入了號稱「太平」卻是驚濤駭浪的太平洋。在船上那段期間,曾有六個男人差點被伯納貝丟到海裡餵魚,但我對這種程度的騷動早習以為常。
  抵達橫濱外海時,我們換搭小船進入橫濱港。這個國家的對外出入口規模還太小,無法停靠大型船艦。在橫濱登陸後,我們轉搭火車前往新橋。除了這段極短的鐵路之外,目前這個國家只有大阪至神戶及大阪至京都鋪了鐵軌。營運狀況不佳,火車誤點嚴重,鐵路公司的最大煩惱是鐵軌常常遭人盜走。這說明了日本的歷史進展多麼緩慢。
  皇城周圍到處可見新蓋的紅磚牆,色澤讓整座城市顯得更像一座玩具城。東京中央區域的格局就像漢字一樣方方正正,我不禁想像,若由天空往下鳥瞰,整個東京的房舍或許會排列成一個巨大的紅磚色漢字。不斷前進的人力車彷彿正擾動著潮濕的空氣。過了櫻田門後,在日比谷門左轉,在馬場先門右轉,到鍛冶橋前左轉,便來到了內務省警視局東京警視本署的鍛冶橋廳舍。
  原本一絲不苟地記錄著行動路線的星期五,此時終於闔起了筆記。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我在警視局內某房間裡大聲怒吼。而遭我怒斥的對象,則是身穿和服、一臉正經八百的伯納貝。他雖身穿和服,但看起來跟一般日本人完全不同,袖子跟衣襬都太短,露出了綁在胯下的T字形白布。
  「偽裝調查。」
  伯納貝說得振振有詞,但他這打扮怎麼看都比原來更加引人注目。房間角落站著一名身穿西式制服的日本警察。我朝他瞥了一眼,發現他面對這樣的情境下竟然還擺著撲克面孔,真不愧是做事死板的日本人。至於我身後的星期五,當然同樣對這一幕視而不見,一如往常地專心寫著他的筆記。我心裡哭笑不得,只好擠出最後一絲力氣問道:
  「你打扮成這副邋遢模樣,難道不覺得丟臉嗎?」
  「又不是內衣褲,有什麼好丟臉的。」伯納貝說得冠冕堂皇。
  他聲稱這身模樣是典型的工人裝扮,是他要求舊衣店老闆特別挑選的。但在我看來,顯然舊衣店老闆跟他開了個玩笑。港口附近確實有些碼頭工人穿成這副德性,但在這一帶,只要與周圍的日本人稍加比較,任誰都看得出來伯納貝是遭到了戲弄。我不禁按著太陽穴,重重嘆了口氣。
  「好吧……既然你中意這打扮,我也不好多說什麼……這趟偽裝調査有什麼斬獲?」
  「三兩下就被逮了,能有什麼斬獲?」
  伯納貝撐大了鼻孔,挺起了胸膛,彷彿在訴說一件自己的豐功偉業。我心想,這結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一個身長六呎的壯漢露出大半個屁股走在光天化日的鬧街上,簡直只能以敗壞風紀來形容。何況雖然東京的外國人有與日俱增的趨勢,但西方人在這裡畢竟相當醒目。
  「沒那回事,我穿上這裝扮後,街上很少有人注意到我。」
  伯納貝說得振振有詞,但我相信街上的路人只是故意避開了視線。我心裡不禁開始同情向英國公使館求援的日本帝國警視局。這就好像是逮住了一頭猛獸,卻煩惱於不知該如何處置。我已開始懷疑,伯納貝在他的書裡把他那趟俄羅斯之旅寫得帥氣十足,事實上旅途中搞不好也是盡幹這類蠢事。
  就在這時,背後的門無聲無息地開啓,守在一旁的警察忽精神抖擻地併攏腳跟敬禮。打開門的,是個身材矮小、臉上留著鬍子的男人,他似乎對眼前見到的景象有些錯愕,因而沒有立即走進來。我轉頭望著他,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伯納貝,最後朝我伸出了右手。他選擇我當談話對象,可說是必然的結果。
  「川路利良,警視局的最高負責人。」【註:川路利良(1834-1879),明治初期的警察官僚,第一任警視總監。他建立起日本的警察制度,被喻為「日本警察之父」。】
  「約翰‧華生。我同事給諸位添了麻煩,請勿見怪。他這行動也是機密任務的一環。」
  我不得不說了個極為牽強的理由。眼前這窘境,靠一般外交手段是無法解決的。我遞出身分證件,他禮貌性地接過,連瞧也沒瞧,又一臉嚴肅地遞還給我。
  「我已接獲指示,將盡量配合法蘭肯斯坦考察團的行動。這個人你可以帶回去了。」
  我望向星期五的筆記,確認川路這句話的意思。背後的伯納貝露出不滿神情,顯然怪我對這日本人太過客氣。我並不想對他說明理由,因為說了也是白費唇舌。川路利良,職銜為大警視,在日本帝國警察組織的建構上有著極大貢獻。在西南戰爭中,他曾率領政府軍的一支軍隊,與通過田原坡的叛軍打了一場轟轟烈烈的仗。他所組織的「拔刀隊」,是一支配備日本刀的活人近戰部隊。他們使用的衝殺式戰術在對付屍兵部隊時頗為有效,就連英國也將其列入戰術研究的對象。
  「你什麼也沒看見。」
  就在我忙著在保釋文件上簽名時,川路忽然低聲朝伯納貝說了這句話。伯納貝轉過了頭,舉起雙手手掌。

  法蘭肯斯坦考察團,別名利頓考察團。自阿富汗返回孟買後,歷經數個月公文聯繫,我們得到了這個新身分。當初庫拉索金使用的也是這個頭銜,差別只在於他是假冒的,我們卻是貨真價實。
  「對日本帝國擁有的屍兵數量及品質管理有所質疑」這是表面上我們前往日本的理由。只有極少數人知道這只是個藉口。我們的真正目的,當然是銷毀「維克托筆記」。
  M及印度總督利頓應該都看得出來我那份報告書寫得有些不詳實,但他們並未追究。
  「日本極可能已取得俄國新型屍兵的相關技術文件」。
  我在那份報告書裡,只像這樣點到為止。讓一個太過巨大的組織察覺世上有種機密技術可以化活人為屍者,絕對不是件好事。這是我與伯納貝達成的共識。
  因為這個緣故,我在孟買城耗費了大量時間在圓謊及處理繁瑣手續上。但直到今天,我依然相信這個決定是正確的。說得更明白點,我根本沒有勇氣在報告書裡寫下「傳說中的屍者沙萬,如今仍在世上某處活動著」這種瘋狂的結論。搞不好凡‧赫辛及舒華德在外西凡尼亞早已遇過沙萬。或許「克里米亞的亡魂」的統率者就是沙萬,而「史培克塔」就是他麾下的實戰部隊。不過這些都只是推測,而這些推測極難靠電信訊號解釋清楚。華辛漢機關是否已察覺我們的欺瞞行徑,由於判斷情報太少,我決定不深入思考。
  既然叫「利頓考察團」,名義上當然接受印度總督利頓指揮。
  「我認為應該讓你們與祖國政府指揮系統保持一點距離。」利頓將桌上的任命狀及委任狀朝我推來,笑著說道,「你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吧。」
  這或許是利頓的個人看法,但決定這個方針的背後包含多少政治判斷及進退策略,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事了。
  頭銜換了,成員卻是老樣子。我、伯納貝及星期五這兩人加一屍的組合,就是本利頓考察團的組織全貌。單薄的人力讓我有些揣揣不安,但總好過增加知道祕密的人數。
  離開鍛冶橋警視本署廳舍,我與伯納貝並肩朝新橋的方向緩步而行。
  「你到底看到了些什麼?」我再次問伯納貝。
  由於距離不遠,我選擇了徒步移動。但路人個個對伯納貝偷眼窺探後匆忙遠離,這時我才察覺自己有多愚蠢。為什麼伯納貝在這樣的狀況下還能認為自己並不引人注意?我真該找一天將他的腦袋切開來治療一下。當然,前提是必須還有得救。
  「我從孩童口中問到一些關於屍者的謠言。」伯納貝以一派悠哉的態度回答。
  又不是博物學者,問話怎麼會挑孩童?我不禁想要頂這麼一句,但我忍住了。或許伯納貝只是太閒了,閒到想向孩童學習日語。
  「關於屍者?那有什麼稀罕?」我望向伯納貝。
  「聽說在鍛冶橋監獄裡出現了會說話的幽靈,但我沒有親眼證實。」
  「你指的是會說話的屍者?有什麼證據證明那是屍者?」
  「沒有,只是孩童間的謠言。我說過,我才正要深入調查,就被逮住了。」
  「……『維克托筆記』?」
  「或許吧。」
  在「維克托筆記」裡所記載的沙萬,是具猶如活人般懂得思考、說話及學習的屍者。難道日本政府已從中鑽研出了讓屍者說話的技術?我實在不相信,日本這個新興國家能做到這種連俄羅斯的屍者技術也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看來,最有可能的結論是日本這個國家在表面上看來太過和平,伯納貝無處發洩他的精力,只好隨口編造出「孩童謠言」這個話題。
  穿過規劃得方方正正的街道,渡過一座又一座橋。東京是座水鄉都市,河面上到處可見撒網捕魚的小舟,魚兒在漁夫的網內躍動、彈跳,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雖是帝國首都,但還未遭受工業化潮流的徹底蹂躪。我回想著瀰漫爛泥臭味的泰晤士河,深吸一口氣,鼻中聞到了淡淡的潮汐香氣。驀然間,視野豁然開朗,道路遠方出現了新橋的車馬停放場。H形的車站座落在一大片寬廣空地的正中央,相形之下顯得如此渺小,與我們外國人一樣散發著一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氣息。過了車馬停放場後,前方可看見東京灣。臨海而建的濱離宮,原本是皇帝專用的庭園。大小跟一般公園差不多,周圍環繞著人工河,樹林裡蓋了一些涼亭及歐式風格的建築物。
  濱離宮內的延遼館除了是外賓接待處之外,在外務省廳舍因恐怖攻擊而燒毀後,更成了外務省的臨時辦公處。從這急就章的做法便可看出,日本這新興國家在財政上面臨多大困難。就跟橫濱的外國人居留地一樣,這裡也是用來隔離外國人的空間。
  園門窄小得跟馬廄入口差不多。屍兵守衛身上穿著西式鎧甲,簡直像要參加化妝舞會。進入園門,彎過一條鋪滿碎石的道路,前方便是延遼館【註:日本第一座西洋風石造建築,一八六九年落成,一八八九年因建築物老化拆除】。那是一棟外觀氣派的建築物,但混雜了各式建築特色,讓人說不出那到底是什麼風格。從屍兵守衛敬禮的動作來看,使用的應是標準莫斯科系統。我朝屍兵守衛揮了揮手,走進延遼館大廳。日本畢竟剛結束戰亂時期,屍兵組成相當複雜,有英國製、俄羅斯製及法國製等等,簡直像在開舊式屍兵博覽會。
  隔著階梯的迴廊另一頭傳來撞球聲,或許是某國駐日官員正在消磨時間吧。這裡雖是接待外賓用的建築,守衛卻並不森嚴。以一個常常發生恐怖攻擊事件的國家而言,似乎有些太過掉以輕心。不過巴夏禮曾警告我,這個國家有種擅長暗中接近敵人的隱形護衛部隊。
  與明治政府交涉已超過一個月,我們的使命也算告一段落。在與政府高官的祕密對談中,我已提出將榎本自莫斯科帶回來的技術資料銷毀的要求。我採取的是不玩花招的正攻法,因為我想不出有任何花招可玩。幾個走到哪裡都引人側目的外國人,置身在這個陌生的未開化國度裡,能玩的花招實在相當有限。何況巴夏禮那個人實在不擅長進行複雜的談判,也不是個適合共同保守祕密的對象。上層賦予我們「利頓考察團」這個頭銜,也是為了讓我們在談判桌上更加有利。
  不知該說是幸還是不幸,日本政府似乎對「維克托筆記」的內容一無所知。這是我們在歷經層層的繁瑣書面手續,及一次又一次大繞遠路且徒勞無功的經驗後得到的結論。那些偷帶筆記回國的人,似乎也不敢隨意張揚筆記的內容。
  明治政府最後答應銷毀一切相關資料。這場勝利靠的當然不是伯納貝的蠻力恫嚇,而是在我們背後撐腰的大英帝國所擁有的經濟力、技術力及通訊網的威力。
  「資料已銷毀完畢。」
  寫著如此寥寥數語的一紙公文送達了英國公使館,但我們的任務並沒有就此圓滿完成。日本政府當然也不認為這樣就能打發我們,畢竟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
  我們登上了延遼館二樓,打開門一瞧,裡頭已有兩個人在等著我們。
  我、星期五及另一名閒雜人物走進房內。一名原本坐著的男人見了,旋即起身迎接我們。這個人是外務大臣寺島宗則,這一個月來全靠他在我們與明治政府之間奔走交涉。聽說他原本是技術人員,在革命前曾因薩摩與英國間的武力衝突而遭英軍俘虜,所以會說英語。他是個標準的革新派人物,自舊政府時代就對電信技術抱持興趣,甚至曾經在薩摩的城內架設電纜線。他瞧見伯納貝那光著屁股、腳下卻穿著長靴的蠢模樣,只是露出慈和笑容,沒有多問什麼。【註:寺島宗則(1832-1893),明治時期的政治家,日本第四任外務大臣,也是日本電信之父。】
  光從這點,就可知道他絕不是個簡單人物。至於站在他身旁的另一個男人,則是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最後踏出一步,強忍著笑意說道:
  「在下山澤靜吾,俄土戰爭時,承蒙大英帝國關照。」【註:山澤靜吾(1846-1897),明治時期的軍人,因西南戰爭、甲午戰爭的軍功獲得授勳。】
  我聽到這句話,輕輕揚起眉毛,要求解釋詳情。
  「當時我擔任駐法武官,曾以俄方立場前往觀摩普列文要塞圍攻戰。」
  「普列文要塞圍攻戰,跟我大英帝國並無瓜葛。」我說。
  「好的,就當作是這麼回事吧。」
  山澤立即退讓,並不與我辯駁。寺島邀我坐下,山澤則站在寺島身後。寺島等星期五攤開筆記、取出了筆墨。他見四人一屍皆已準備妥當,環顧眾人一眼,率先開口說道:
  「在過去幾次對談中,我相信我們已達成初步的共識。我們答應銷毀盜來的『資料』,英國政府則答應將日本列入優先提供最新屍者技術的國家。日本政府將捨棄那個人類尙難掌控且違背人道的『哲學性技術』,選擇對富國強兵真正有幫助的『實用性技術』。所有在我權限可及範圍內的『資料』皆已銷毀,這點只能請各位寄予信任。」
  他口稱日本政府已銷毀「資料」,但我猜測「資料」根本不在日本政府手中。或許寺島已就這點對我做出某種暗示,但肢體語言及話中的弦外之音皆因文化差異而變得難以傳達。
  「要我們相信,除非交出榎本。」伯納貝大剌剌地說道。
  寺島的反應相當沉著,他苦笑著回答:
  「這說起來丟臉,榎本是舊政府勢力的人物,我們拿他沒轍。何況去年才發生內亂,最近又頻傳恐怖攻擊事件,我們實在不想在政府內再掀風波。」
  對這個國家而言,我們只是過客,我實在不想在這些棘手的內政問題上蹚渾水。這二十年來,日本的政治狀況只能以詭譎多變來形容。革命成功後,新政府重要職位幾乎全由擔任革命主要勢力的薩摩藩接收,但前年的西南戰爭,卻是由薩摩藩內的不滿分子所發動。就連我這局外人,也能明白那場同鄉相殘、屍兵全是自家人的內戰對新政府造成多大的創傷。何況榎本並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物。在革命末期,他在日本北端的北海道守住了五棱郭要塞不肯投降,企圖重新建立新的國家。如果可以的話,我實在不想對這號棘手人物做出無謂的挑釁。要是他一怒之下決定在這遠東地區建立另一個屍者帝國,我們可就有處理不完的麻煩了。
  「你找我們來,絕不會只是為了說這句話吧?」我問。
  寺島點點頭,給了個簡潔有力的回答:
  「大里化學。」
  當他說出這句話時,明顯將臉別向了一旁。
  「大里化學這家公司,是舊政府屍者技術開發設施的下游組織,主要進行國產屍者的開發研究。若站在貴國文化角度來比喻,就像是民營傭兵公司底下的研究開發部門。稷本從俄羅斯帶回來的那些資料,若有藏匿未報的部分,一定是由大里化學接收了。內務省曾試著暗中查探,但那裡戒備森嚴,何況現在不同於革命時期,我們不能隨便派人殺進去。」
  寺島說得煞有其事,我實在聽不出來他最後一句話有幾成是玩笑。
  繼寺島之後,山澤接口說道:
  「請容我舉個假設的狀況……假如有心懷不軌的西方人闖進大里化學,盜走了那些資料,基於不平等條約中的領事裁判權,日本無權以自國法律制裁這些西方人。何況日本政府已在密談中聲稱『存在於國內的該資料已全部銷毀』,當然沒有立場指控這些西方人盜走資料。」
  伯納貝哼了一聲,說道:
  「你們已對大里化學下達銷毀『資料』的命令了?」
  山澤將視線移向一旁,說道:
  「命令當然是下了,但這道命令可能混在文件堆裡,沒有被發現。我再舉個不可能發生的例子,如果大里化學企圖違逆政府方針,那麼下這道命令反而會打草驚蛇,成為『將有人上門搶奪資料』的警告。當然,政府有管理及保護國內企業的義務,因此絕對不會發生『日本政府其實根本沒有下達命令』這個狀況。」
  「聽起來真有道理。」
  伯納貝回答得相當嚴肅,但他臉上已洋溢著終於逮到機會鬧個天翻地覆的興奮。
  說穿了,日本政府希望我們自行回收「資料」。名義上,這些「資料」都已銷毀,因此不可能被盜走。就算我們失手遭日本警方逮捕,由於英國領事擁有優先裁判權,因此日本政府只能「迫於無奈」將我們這些嫌犯交由英國處置。那些企圖靠開發新兵器來謀求東山再起機會的舊政府勢力,將無法指責新政府的過失。他們甚至無法咬定新政府是幕後黑手,只能埋怨自己太過愚蠢。
  寺島將視線移回我身上說道,「沒能幫上太多忙,我深感抱歉。」
  「我能體會你的尷尬立場。」
  「但這件事若完全袖手旁觀,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這個季節正是日本最美的時候,請容我推薦一名遊山玩水的嚮導。」
  山澤靜吾踏出一步,手按腰際的武士刀,朝我行了一禮。

  Ⅱ

  風格洗鍊的大里化學正門大廳,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與穢物臭氣。
  牆面上有著一道道血痕,格紋大理石地面上躺著三具屍體,每一具皆呈內臟外露的慘狀。在煤氣燈的搖曳光芒下,大廳另一頭站著兩具屍兵警衛。他們站在原地不住搖擺身體,彷彿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伯納貝大剌剌地站在大廳中央,搖了搖頭,以腳尖撩起一具伏地而亡的屍體。那屍體睜大了雙眼直視著天花板,彷彿死前目睹了難以置信的景象。一縷鮮血不住自半開的口中汩汩流出。這是一具活人的屍體。這一幕讓我驚覺,原來人死了不見得會變成屍者。這雖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在這趟旅程之中,我所見到的屍體幾乎全是以屍者的面貌出現在我眼前。如今近距離看見活人的屍體,比起死而復活的屍者竟然更讓我覺得新奇。
  「搞什麼鬼?」伯納貝氣餒地說道。
  守在通道前方的兩具屍兵守衛手上各自拿著長刀,沾滿鮮血的刀身正散發著朦朧的光芒。地板上到處是血腳印,看起來像極了舞蹈教學用的圖譜。血腳印一直延伸到兩具屍兵腳下。
  「自家人起內鬨?」伯納貝問道。
  屍兵當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事先準備好的「韋克菲爾德化學研究主任」頭銜,在打開大里化學正門的那一瞬間便失去了功用。因為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幕早已發生並已經結束的慘劇。一行人錯愕得啞口無言,唯獨伯納貝毫不在乎地走進屋內。我與山澤對看一眼,趕緊跟在後頭。
  「現在該怎麼做?」
  伯納貝難得詢問我的意見。或許他明白這件事的善後處理想必極為麻煩,因此他給了我事先選擇的權利。這意味著就連伯納貝心中的猛獸也明白這件事已不是光靠蠻力就能解決。
  「你們已經派人開了路?」我朝山澤問。
  山澤輕輕搖頭,顯然跟我一樣摸不著半點頭緒。我本猜想,或許事先排除障礙是日本人款待嘉賓的禮節,但從山澤的反應看來似乎並非如此。
  「外務省底下並沒有能參與實戰的部隊。」山澤說。
  但我心想,這個國家的政府高官全是當年革命戰爭中的戰士,這套說詞恐怕絲毫不具說服力。就當前狀況來研判,我們極有可能是成了日本政府內權力鬥爭的道具,這讓我心中燃起一股遭受戲弄的怒火。這整件事顯然是個陷阱,但這個陷阱設得實在太明目張膽。這種讓人一看就知道苗頭不對的景象,與其說是一種挑戰,不如說是一種猜謎遊戲,而且是一種毫無道理可循的猜謎遊戲。我試著從屍兵前方地上的血腳印中尋找蛛絲馬跡,但左看右看,實在看不出什麼端倪。眼前這些就只是單純的屍體,推理與解謎在這裡派不上任何用場。
  如果這裡是英國,我所採取的行動想必會有所不同。不管任何人,應該都會認為此時我們必須迅速撤離這個鬼地方。但在這遙遠異鄉之地,我們能採取的手段並不多。走到哪裡都引人注目的情報員,就如同是遭人撈上岸的魚兒,除了拚死掙扎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不如就接受招待吧。」
  伯納貝不等我說完,已大踏步朝大廳深處走去。兩具屍兵抬起了他們那找不到焦點的視線。
  山澤抽出了他那腰間的武士刀。

  我帶著星期五跟在伯納貝身後,由山澤殿後。一具具倒在伯納貝腳邊的屍兵,成了最佳的嚮導。伯納貝打開一扇虛掩的門,裡頭同樣是東一具、西一具活人的屍體。這些屍體都是在逃亡時遭人一刀砍死,室內亂成了一片,跟入口大廳那幾具屍體的狀況並無不同。
  大里化學裡的活人全死光了,還會動的都是屍者。若別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可以得到一個結論,那就是搶先我們一步在這裡大開殺戒的人物握有朝屍兵守衛下令的權限。但對方這麼做若只是因為得知我們將入侵而事先湮滅證據,這樣的做法未免太極端了些。這些屍兵守衛恐怕原本都是服役於軍隊內,其系統所使用的命令暗號或許並未變更。如果這個假設成立,這意味著我們的敵人是這個國家的軍中高官。
  伯納貝的步伐相當敏捷,不帶絲毫遲疑。大里化學雖大,卻只是棟平凡的磚造建築,走在裡頭並無迷路的憂慮。就入侵者而言或許少了一點迷宮探險的樂趣,但這才是建築物該有的樣子。環球貿易公司故意把建築物搞得錯綜複雜,反而是件有違常理的事情。這裡只是研究機構,不需要暗門或祕密地下室之類麻煩裝置。搞那一套只會造成日常業務上的困擾。所謂的祕密設施,在遭人得知其存在且成功走進門口的那一瞬間,便已無祕密可言。這是一個只要派出幾具屍者炸彈就可以炸掉一整棟建築物的時代。若是想將祕密設施藏在深山裡,則不但設備的搬運是個大問題,而且儲存足夠內部人員維持生活的物資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換句話說,隱藏祕密須付出龐大成本,這裡不過是新興國家的實驗機構,能做到的當然相當有限。
  自走廊望向實驗室,可瞧見裡頭擺著各種簡陋的實驗器材。樸實程度幾乎可與倫敦大學的設備相比。說得好聽點是棄華求實,但說穿了只是經費不足造成的現象。任何新興國家都逃不了遭先進國傾銷舊式庫存設備的命運。伯納貝對實驗室連看也不看一眼,不斷往走廊深處走去,我也認為這麼做是明智的決定。
  山澤自後頭跟了上來,與我並肩而行。
  「他的腳步沒有一絲迷惘。」山澤的語氣中帶著一半讚賞與一半錯愕。
  我點了點頭,說道:
  「伯納貝的思考邏輯令人不敢恭維,但動物本能卻相當值得信賴。」
  「以軍人而言,這是相當優秀的資質。」山澤臉上帶著令人看不出是譏諷還是讚美的表情,「尤其是面對生死存亡關頭的時候。」他接著補充道。
  所謂的人性,不過是包在野獸肉體表面的一層外皮,就如同包在大腦舊皮層外的新皮層。現代醫學界一般認為,人類的靈魂隱藏在大腦的新皮層內。但人終究不能只靠外皮解決一切,正如同我們現在只能仰賴伯納貝體內那占了絕大部分的野獸特質才能繼續前進。大腦新皮層在這當下完全派不上用場。
  階梯上忽傳來兵乓聲響,接著是一句怒吼,「打不開!」我與山澤面面相覷,等著行動緩慢的星期五跟上腳步,才登上階梯。來到樓上一瞧,走廊盡頭有一扇鐵門,而伯納貝正以手掌按著門板。沒錯,要防範外敵入侵,根本不需要設計複雜迷宮,只需要一道夠堅固的門鎖。這就跟利用屍兵發動人海戰術一樣,道理淺顯易懂,卻具有難以撼動的物質威力。在物理現象面前,任何高明巧妙的詭計都只是白費力氣。
  「找鑰匙吧。」
  當我說出這句話,才發現自己愚蠢到一路上沒為屍兵守衛搜身。但我轉念一想,又覺得活人不可能把鑰匙放在屍者身上。我接著又想,守衛室裡放了很多鑰匙,或許可以去那裡碰碰運氣。但我旋即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真正重要的鑰匙,多半不會放在那麼顯而易見的地方。我想到這裡,不禁嘆了口氣,看來在場三人都不是執行隱密調査任務的料。
  山澤走上前去,以眼神示意伯納貝退到一旁。他以手指關節在門上輕敲兩、三次,轉了轉把手。
  「鎖住了。」他說出這個大家早已知道的結論,又補了一句,「請退後。」
  接著他踏起馬步,深吸一口氣……
  「──!」
  山澤的嘯聲讓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我甚至不敢肯定那到底是實際透過喉嚨發出的聲音,還是強烈氣勢造成的錯覺。就連不具備「吃驚」機能的星期五,也微微搖曳身體,差點失去平衡。鐵門表面出現了幾道發亮的細線,下一瞬間,山澤的刀已經入鞘。就在刀柄與刀鞘碰撞發出聲響時,門把周圍三角形區域應聲滑出。
  「進去吧。」
  山澤在門上輕輕一推,那塊連著門把的三角形鐵板跌落地面,沉重大門已微微露出縫隙。伯納貝吹了聲口哨,在門上打了一拳。門完全敞開,一股濕潤的空氣驟然自內部向外湧出。

  當然,裡頭還是有屍者。
  這是一間寬敞的休息室,八根支撐著天花板的巨大玻璃圓柱排在左右兩邊。煤氣燈的光芒因厚實的玻璃及其內側的填充液產生折射現象,使得浸在圓柱裡的屍者看起來有些怪模怪樣。那些圓柱裡的屍者有著一對炯炯有神的雙眼,正朝我望來。或許那只是對移動物體的正常反應,但一道道視線明顯停留在我的臉上。雖然這是早已能預期的事態,但我的背脊還是竄起一股寒意。我相信不管再體驗多少次,我還是無法適應「遭屍者注視」這件事。對我來說,這比路旁石頭長了眼睛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玻璃柱裡的屍者皆有著黯淡無光澤的皮膚及青褐色的舌頭,皮膚上布滿了黑色斑點。包覆著他們的液體呈混濁的淡黃色。這顯然不是以新鮮屍體製成的屍者,但皮膚上的斑點卻又跟一般常見的屍斑有所不同。我感覺有道重要的訊息掠過了我的腦海,但不管我怎麼絞盡腦汁,還是想不出那到底是什麼。我照著順序一一觀察每具屍者,發現他們每一具都有著不同的特徵。有的屍者雙眼布滿血絲,有的屍者皮膚上的斑點是紅色的。
  如果這些屍者皆歷經多次違反規定的實驗,那麼互相之間有些差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不太對勁。這些屍者顯然被當成了標本,但我相信不會有人樂意將失敗之作當成展示品。換句話說,這些屍者各自象徵著某種成果。噁心至極的景象,讓我幾乎忍不住想要嘔吐。
  休息室的後頭,是間寬敞的房間。在昏暗燈光照耀下,可看見房內有個檯座,上頭有顆半球型的物體。那物體上插滿了細長的釘子,看起來簡直像隻刺蝟。在樓座的兩側,各自站著一具屍兵守衛。屍兵的雙手各自握有兩把長刀,眼上綁了一塊布條。
  山澤一踏進房內,兩具屍兵皆彎下了膝蓋。山澤察覺不對勁,往後退了一步,兩具屍兵跟著恢復原本的姿勢。
  「這可有點麻煩。」山澤仰頭看著伯納貝說道,「他們是劍術高手,使用的大概是無想劍之類的絕技。」
  「管他什麼無想劍。敵人越強,越對我的胃口。」
  伯納貝說完這句話,毫無顧忌地走入房內。山澤朝我看了一眼。兩具屍兵察覺伯納貝靠近,各自以奇妙的動作走了過來。一時之間,我甚至無法判斷他們的走路方式只是一種獨特的「屍者之步」,或是日本劍術中的特殊移動步法。伯納貝張開雙臂,等著兩具屍兵來到眼前,並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過了屍兵揮出的長刀。兩具屍兵手中的四把長刀如狂風暴雨般揮出,伯納貝沿著牆壁不斷閃躲。
  「什麼是無想劍?」我問。
  「一種傳說中的劍術,號稱可以進入無我的境界,讓身體超越意志而自然發出劍招。這是每個習劍者所追求的理想目標。而所謂的無想劍,就是將這理想發揮得淋漓盡致的狀態。這兩具屍兵的劍術如此高明,要打敗他們恐怕並不容易。」
  山澤手握刀柄,凝視著不斷翻舞的伯納貝及兩具屍兵。我一面從懷裡掏出手槍,一面又問,「一個人拿兩把刀,這在日本劍術裡是很常見的戰鬥方式嗎?」
  「不,以凡人的臂力而言,拿兩把刀只是虛張聲勢而已。過去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活人的劍術比得上這兩名屍者。」
  又是一個屍者超越活人的例子。日本剛結束內亂不久,要找到劍術高手一點也不難,這也算是一種資源再利用吧。不過這是否牴觸法蘭肯斯坦三原則中「禁止製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屍者」這條,或許見仁見智。伯納貝臉上已失去了當初的悠哉表情,只剩下僵硬的冷笑。他將迴避動作縮小到最低限度,任憑刀鋒斬斷自己的頭髮及衣襬。我數了一下手槍內的子彈,扣下擊錘。
  「以你的能力恐怕……」
  我不等山澤說完,已扣下了扳機。以我的能耐,就算花費心思瞄準也只是白費力氣,因此我並沒有將槍口對準屍兵,只是胡亂開槍。子彈自伯納貝頭上擦過,撞進了牆壁裡。屍兵的動作並沒有絲毫減緩的跡象。
  「喂!」
  伯納貝停下腳步,朝著我怒吼。鋒利的刀身畫過他的腦袋前一秒所在的位置。這兩具屍兵明明蒙著雙眼卻能發出如此犀利的攻勢,恐怕連子彈射出的彈道也全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真可惜,沒中。」我說。
  一旁的山澤相當識相,沒有問我所說的「可惜」是指沒打中屍兵,還是指沒打中伯納貝。兩具屍兵的動作跟其他新型屍兵並無不同,但其運動能力跟當初在阿富汗看見的屍兵相比,簡直是不可同日而語。乍看之下似乎慢條斯理,但身體四肢動作環環相扣,形成完美的協調狀態。以如此毫無累贅的簡潔動作追殺伯納貝的模樣,簡直就像是正在指導門外漢下棋的西洋棋高手。遭砍斷的衣角越來越多,伯納貝一個仰頭翻身,驚險地避開了擦過額頭的刀鋒。
  「伯納貝!」我一面呼喊,一面退了一步,「別玩了,先退回來再說!」
  我一喊完,舉起手槍胡亂扣下扳機。開了四槍後,伯納貝才連滾帶爬地退回了休息室,整個人早已氣喘吁吁。失去了攻擊目標的屍兵驟然停止了動作,仰頭面對著天花板,彷彿正豎起耳朵聆聽。接著他們以緩慢的動作退回了原本的位置。
  這是一套設計得極為巧妙的防衛系統。將生前擅長靠反射神經戰鬥的劍術高手化為屍者,命令其攻擊進入指定範圍內的所有敵人。凡是進入房間內的都是敵人,這樣的簡單規即可以將敵我辨識的負擔降至最低,如此一來控制系統便能著重在強化運動能力上。以戰鬥機械的運用方式而言,這樣的做法實在讓人激賞。
  「那就是……新型的屍者?」山澤呢喃自語。
  「沒錯,這種屍者違反了國際倫理規範。他們能具有如此驚人的運動能力,是因為生前負責感受痛覺的器官不斷遭受強烈刺激的緣故。就好比永遠活在劇烈疼痛的地獄之中。」我說。
  當然,這只是用來誆騙日本政府的說詞。新型屍者是否感受到疼痛,我根本不清楚。要阻止一個獲得技術的國家繼續製造新型屍者,唯一的手段就是訴之以情。「他人的疼痛」便是撩撥感情的最佳工具。當然,前提是訴求對象必須視疼痛者為同伴。恰巧日本這個國家剛擺脫內亂的惡夢,因此這一招特別有效。
  「簡直是人間修羅。」
  我沒聽過「人間修羅」這句話,但大致猜得出來山澤想表達的意思。
  「一定要阻止這種東西繼續在世上蔓延。」山澤對我的信口雌黃毫不懷疑,深深點頭說道,「『重點不在於是否具備推論能力或說話能力,而是在於是否能感受到痛苦』……」
  我沒想到山澤會在此時引用邊沁的名言,這讓我有些驚訝。【註:傑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英國哲學家兼法學家,功利主義的提倡者。作中這句名言出自其著作《道德與立法原理》(An Introduction to the Pri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一書。】
  山澤沉下了腰,深吸一口氣。就在這時,伯納貝也已調匀呼吸,站在其身後。
  「──!」
  石破天驚的嘯聲再度響起,山澤將刀背頂在肩上,奮力往地面一踢,朝屍兵筆直揮去。兩具屍兵察覺有入侵者,皆轉過了頭來。山澤將目標對準了其中一具屍兵,完全忽視另外一具。幾乎在同一瞬間,伯納貝也衝了出去,絆住了另一具屍兵。
  屍兵若無其事地舉起手中長刀,擋住了山澤的捨命一擊。兩刀相撞,刀鋒各自陷入彼此的刀身內。這一刹那間,時間彷彿完全凍結。山澤的刀一分一毫地慢慢往前推去,終於將屍兵的刀斬成了兩截。就在遭斬斷的刀刃飛上天空的同時,山澤的刀已埋入了屍兵的腦門之中。屍兵另一手的長刀刺入了山澤的腰際,但山澤絲毫不為所動,刀鋒繼續下壓,將屍兵的上半身剖成了兩半。
  至於伯納貝,則衝至另一具屍兵面前,抓住了其握著長刀的右手。接著他奮力一扭,舉腳朝地面一蹬,整個魁梧身體浮上了半空中。屍兵以左手長刀朝伯納貝的腰間刺來,此時山澤斬斷的半截刀刃剛好撞上刀身,令長刀偏了方向,因而沒有刺中。伯納貝繼續翻轉身體,順利著地。屍兵因巨大力量拉扯而仰天摔倒,伯納貝不予理會,再度以其自豪的魁梧肉體高高彈起。屍兵的肩關節發出了可怕的聲響。伯納貝毫不在意,繼續扭轉。猛然間,啪的一聲重響,屍兵的右手已自肩關節分離,濃稠而黏膩的血液拉出了一條條絲線。伯納貝取下斷臂中的長刀,朝屍兵的胸口刺去,卻遭屍兵的左手長刀擊開。原本倒在地上的屍兵奮力彈起,背對著伯納貝。這樣的動作,早已超越活人的關節所能承受的極限。屍兵的身體背對著伯納貝蜷了起來,左臂卻違逆肩關節的彎曲方向,朝著伯納貝揮出沉重一擊。伯納貝勉強擋住,但腳下一個蹌踉,幾乎快要摔倒。就在這時,屍兵那伸得筆直的左臂忽停留在半空中,顫動了片刻,接著疲軟無力地跌落地面。
  因為我手槍裡的最後一顆子彈,已貫入了屍兵的後腦杓。
  「喂!」
  伯納貝以血紅的雙眼朝我瞪來。剛剛那一槍,我明知打不中,所以故意瞄準了伯納貝。不過這一點,我當然沒有說出口。
  腦袋及胸口遭剖成了兩半的另一具屍兵,其手中的長刀還插在山澤身上。山澤筆直退後,拔出長刀,站了起來。我奔過去檢視他的傷勢,他竟告訴我「遭刺時避開了內臟」。在我聽來這種神技簡直是天方夜譚。
  此時房內只剩下兩具倒地不動的屍體,以及正中央那顆有如斯帽般的半圓型金屬針球。

  忽然傳來喀的一聲輕響。
  我正脫去山澤的上衣,幫他進行急救止血。那金屬半球上的刺針之一忽然下沉,宛如受到看不見的手指按壓,接著又彈回原位。
  喀、喀、喀……聲音重複響起,每一次都有一根針沉下又彈出。接著半球下方的一個圓筒開始旋轉,伴隨著推擠紙張的瑟瑟聲響。臉色蒼白的山澤朝我點了點頭,我迅速幫他包紮完畢。
  那似乎是一座會自動運作的大型打字機。球上一根根有如活塞般的針狀物,便是打字的按鍵。如今的打字機多半是箱形,像這種舊式的半圓形打字球已不多見,但還不到成為「骨董」的地步。當然,在我的常識之中,打字球並不具備自動操作功能。
  「Welcome.」(歡迎。)
  滾筒送出的紙上寫著這麼一個字。我壓抑住舉頭左右張望的衝動,繼續凝視打字球的動靜。半晌之後,球上的針再度開始下沉。
  「請問大名。」
  紙上的下一行出現了這麼一句話。站在一旁的伯納貝像個孩子般狐疑地歪著腦袋。我緩緩伸出手指,正想按下「J」鍵,略一思索,決定按下「W」及「A」。正當我要按下「T」時,我又遲疑了一下,決定改為按下「L」、「s」、「I」、「N」、「G」、「H」、「A」、「M」。
  「Walsingham.」(華辛漢)
  我打完之後,沉寂了片刻,打字球接著打出文字。
  「二十年不見了。」
  「YES.」
  我以顫抖的手指一一按下按鍵。一應一答之間,約有數秒的空檔。二十年前發生在外西凡尼亞的那件事,驟然浮現在我的腦海。凡‧赫辛與舒華德當時摧毀了一個屍者帝國。
  「賭注終於看見了終點,是我贏了。」打字球打出了這句話。
  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按下回答,山澤及伯納貝的視線皆跟著我的手指移動。
  「THE ONE.」(沙萬)
  忽然間,我似乎有種錯覺,彷彿打字球上的針正在微微抖動。但接下來,打字球完全漠視了我這個既不像問句又不像肯定句的回應。
  「這是我的一點小小贈禮。」
  房間另一頭的牆壁忽傳來蒸氣噴射音,接著壁面開了一孔。一塊約畫板大小的板子往下滑動,露出一個四方形空間。裡頭放著一個小小的黑色方盒。伯納貝走了過去,伸手取出那方盒。但伯納貝所抓的部位只是包覆方盒的外蓋,內盒順勢下滑,伯納貝趕緊將盒子擱在地上,才避免了內盒摔落地面的窘態。等三人圍繞在方盒周圍後,伯納貝才重新伸手取下了盒蓋。在那方盒內,塞滿了長方形的卡片。伯納貝的手指太粗,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抽出其中一張,拿到眼前仔細端詳。這卡片的大小跟一般打孔卡差不多,上頭坑坑洞洞,簡直像是遭受彈雨洗禮的牆壁。伯納貝拿著卡片把玩了一陣,竟想要將卡片塞進嘴裡啃咬,我一驚,趕緊阻止他做這種蠢事。
  此時打字球又開始打起了字。
  「日本已不需要它了。與日本政府的契約到此結束。」
  霎時間,我的腦海彷彿遭受電擊,令我豁然醒悟。原來這些是「維克托筆記」的打孔卡版本。
  「請代我向華辛漢機關的諸位問好,華生博士。」
  我看了這排字,一時傻住了。就在這時,眼前傳出金屬摩擦聲,打字球上的按鍵針全部同時下插。那模樣讓人聯想到古代刑具「鐵處女」,當按鍵針緩緩升起時,針身上竟然沾滿了黑色液體。我以為這玩意兒要爆炸了,趕緊往後彈跳,將手腕交叉在面前,護住了頭部。但打字球並沒有爆炸,我自手腕縫隙間望去,只看見打字球不斷冒出黑色濃稠液體,在地面上持續擴散。
  山澤雖受了傷,臉上卻毫無疼痛之色,他走上前去,若無其事地抽刀、收刀。波的一聲清脆聲響,原本裝設在半球底部的喇叭型滾筒斷成了兩截,滾落地面。金屬半球的表面多了一道細線,接著半球往左右兩側分開,兩片金屬片跟著落下。在那金屬半球內,竟然還有一個半球。而且這裡頭的半球長滿了皺紋,分成左右兩大塊。沒錯,那是一顆人類的大腦。就連山澤,看見這個不應該出現在這種地方的東西,一時也錯愕得忘了呼吸。
  這時我才察覺,有一串電纜自檯座上的大腦延伸至地面。

  我們將受傷的山澤送回延遼館後,回到了公使館。一路上,我們沒說一句話。進了公使館後,我要伯納貝別來打擾,帶著星期五走進自己的房間。此時我累得只想倒頭就睡,但我勉強振作起精神。我發現我的手指還在微微顫抖,略一思索理由,我才察覺今晚自己可說是在鬼門關外徘徊了數次。
  身體與思考無法直接聯繫,必須透過虛無飄渺的「靈魂」從中媒合。所謂的靈魂並非物質,而是「模式」。這精奧深邃的「模式」一旦消失,就會有二十一公克的訊息自肉體散入大氣之中。擁有質量,並非物質的特權。
  我取出簡易輸入機,將電纜接上星期五的腦袋。
  接著我取出一枚從大里化學帶出來的打孔卡,拿到燈光下仔細審視。乍看之下,簡直就像是遭機關槍掃射的金屬片,與一般常見的打孔卡完全不同。孔洞的大小並不整齊,就好像是胡亂挖出來的一樣。我倒出盒內所有卡片,攤開成扇狀。其中有張卡片,上頭甚至只有一個大圓孔,幾乎佔據整張卡片的所有空間。卡片上孔洞的範圍往往重疊,有的甚至是四方形或六角形。我試著尋找代表卡片順序的記號,卻怎麼找也找不到。
  於是我取出最角落的一枚,插入讀卡槽內,想看看星期五有什麼反應。
  只見星期五的臉部肌肉開始扭曲,眼珠不停旋轉。
  他開始寫起了字,但寫出來的都是些不具意義的紊亂字母。樂器只是依照樂譜上的記載發出聲音。同樣的道理,對星期五而言,胡亂排列的文字列跟莎士比亞的知名作品並無不同。然而現在,我卻連這樂譜該怎麼解讀都摸不著頭緒。
  星期五寫滿文字的紙張在桌上越積越多。我在一旁愣愣地看著。雖然早已預期這些卡片的內容一定經過加密,但我沒有預料到連卡片的格式本身也毫無道理可循。
  忽然間,星期五不知是讀取到了什麼特殊指令,筆下文字變成了西墨字母。在我的茫然注視下,文字種類持續不斷改變。希臘文、亞美尼亞文、喬治亞文、天城文、阿拉伯文、埃及聖書文、埃及世俗文、楔形文、盧恩文……各種不同的文字整整齊齊地擠在紙面上。
  文字如洪水般不斷湧出。猶如巴比倫塔一事後的渾沌世界在毫無脈絡可循的假象中不斷成長。若將人類的歷史全寫進一本書中並高速翻閱,或許看見的就會是這樣的景象吧。就像太過遙遠的距離會令人停止思考一樣,太過長久的時間讓我的思緒停止運轉。
  我下意識地起身想補充書寫用的紙,卻驀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我一時以為是貧血現象,趕緊抓住了椅子扶手。但一股寒意竄上我的背脊,我感覺額頭冒出了汗水。腹部彷彿壓了一塊大石,嘔吐感迅速自胸口上湧,脈搏變得極不規則,體溫快速下降。一旁的星期五對我的異常視而不見,繼續若無其事地在筆記上書寫。
  「伯納貝!」
  我張口想呼救,但從喉嚨冒出的卻只是沉重而虛弱的呻吟。不知為什麼,我的腦海中浮現了大里化學樓上那兩具有如跳舞般揮動雙刀的屍兵。
  我的視線迅速變得模糊,眼皮內側似乎畫過兩、三道銀色閃光。砰的一聲沉重聲響灌入我的腦門,我才豁然驚覺自己已經摔倒在地上。我伸出右手想扶住地面,卻連地面在哪裡也分不清了。黑夜猛然籠罩我的腦海,奪走了我的意識,只留下一片無窮盡的深邃黑暗。

  Ⅲ

  開伯爾山口的野營地堆滿了屍者的屍骸。
  有的屍者頭上開了大孔,有的屍者四肢殘破不全。一具具屍者趴倒在由乾燥骨骸堆成的雪白大地上。這讓我重新領悟,原來屍者也有死亡的一天。啃食著屍者殘骸的禿鷹同樣早已失去生命,搶奪斷腕的野狗群拖曳著自腹部垂下的乾癟內臟。一陣寒風拂來,風中夾帶著雪粉。我心裡明白,這雪也是死的。沒錯,就連雪裡面蘊含的微生物也是屍者。或者應該說,這些雪正是大氣的屍體。
  照理來說,動物死後無法成為屍者。這麼說來,難道這裡是死亡國度?
  我置身在這樣的世界中,內心不禁產生了一個懷疑。人類以外的動物無法在死後「屍者化」,是否因為牠們原本就是屍者?不,就連人類,或許同樣打從一開始就是屍者。所謂的「屍者化」,只是恢復身為屍者的本性而已。
  我佇立在雪白的平原上,任憑寒冷奪走我的體溫。
  全身是雪的屍者三三兩兩地站了起來。他們以顫抖的手掏起雪塊,塗在自己身上,試圖掩飾身體的殘破。他們將雪捏成手臂形狀,裝在肩膀上,並在空無一物的頭蓋骨內塞滿白雪。有個屍者失去了雙手,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動。另一個屍者走了過去,為他裝上擠壓得紮實堅硬的冰雪手臂。重新獲得了手臂的屍者不斷顫抖身體,似乎在表達感謝之意。這些站起來的屍者持續發著抖,互相傳遞微小的訊息。我的身體同樣在發抖,但這只是基於寒冷。我無法參與這場沒有聲音的對話。
  屍者以空洞的眼窩望著我,默默顫抖著,似乎在思考我是不是他們的同伴。我全身動彈不得,但我感受到有個身穿晚禮服的女屍者自背後按住了我的手臂。她就是我當初在開伯爾山口遇上的那個女人。雖然我無法回頭,但不知為何,我心裡就是知道背後的人是誰。
  「海妲里……」
  我想呼喚她,卻發不出聲音。這個隸屬平克頓公司的女人只是搖搖頭,以充滿哀憐的眼神望著我的後頸。屍者顫動四肢的動作逐漸變得一致,形成一股波紋向外擴散,彷彿是在集合眾人之力進行一場無法收納在單獨大腦中的巨大思考。海妲里伸手指著前方。在所裡,有一排正在搬運四方形雪塊的屍者,正組成了隊伍緩緩前進。往隊伍的尾端望去,有另一群屍者正在製作雪塊。往隊伍的前頭望去,則有一座高塔正在逐漸成形。
  我心裡明白,那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沉睡在墳墓裡的死人,就是當初在開伯爾山口遭我鋸骨開腦的那具屍者。這是一座遭人在腦裡輸入了死亡的活人之墳。以白雪重新填補了身體的屍者顯得白皙而魁梧,且帶有冰一般的美感。他們就是阿德人,那些上古時代在無數高原上建立了數千座高塔的叛教徒。為了彌補生前的罪愆,他們必須在這裡以雪塊建立一座巨塔。
  我殺了一個活人。就算他看起來跟屍者毫無兩樣,他還是個活人。我以線鋸切開了他的頭蓋骨,以手術刀剖開了他的大腦。無數文字不斷從大腦的切口中傾洩而出,無視於我的存在,消散於空氣之中。我的視線不斷追著那些文字,卻無法從中看出任何意涵。最後文字終於分解為無意義的「模式」,融入大氣之中,往宇宙的方向飛散。
  我以無法挽回的手段,破壞了一個無法復原之物。人類的手指實在太粗、太笨拙,難以操控構成大腦的一粒粒細胞。那是一具誕生於細胞結合、成長於細胞分裂、會哭、會笑的人型肉體。回應著來自周圍的各種刺激,在雙親不求回報的愛情中長大,與朋友互助合作,時而反目成仇,時而化敵為友,重複著聚散離合,重複著萍水相逢,重複著生離死別。而我卻將笨拙的手指,插入了這道編織得精緻巧妙的靈魂之中。
  我的手指沒有辦法重新組合一道靈魂,任何人都沒辦法重新編織出那種種複雜而細膩的模式。其誕生是一種不可逆的現象。因為不可逆,所以有了時間。因為時間的不可逆,所以有了罪愆。若罪愆能歸於無,則時間亦將消滅。而屍者所存在的,正是這樣的一個世界。屍者不用背負罪愆,因為他們只是單純的物質。物質並不具備讓時間流動的機能。
  看起來像屍者的活人。看起來像屍者的屍者。看起來像活人的屍者。
  覆蓋了整個山口的無數巨大冰塔在我的面前逐漸向天空延伸。屍者有如螞蟻般在上頭爬行,將蟻塚不斷往天際堆去。巨塔的數量多到恐怕連神也不知道該以閃電轟倒哪一座塔。塔的表面有著無數黑色細線,組成了一個個方格,包覆著整座巨塔。這些形成無數直角的細線就像一張巨網,上頭不時出現脈動般的光流。
  我心裡明白,這些巨塔早已完成。因為對他們而言,時間不具備任何意義,因此未來能實現的事物,便等於已經存在。他們正在建造巨塔,卻也早已建完了巨塔。
  「屍者的帝國。」
  海妲里站在我背後說道。
  她將冰冷的手貼上了我的額頭。

  「華生。約翰‧華生博士。」
  呼喚聲打破了短暫的沉睡,我感覺有隻冰冷的手貼在我的額頭上。
  自大里化學歸來後,我出現了發高燒、頻繁嘔吐及腹部不適的症狀。脫水情形越來越嚴重,讓我一次又一次弄髒床單。我的身體失去了保住水分的機能,不管補充再多水分都會直接排出。睡眠及清醒時間皆相當短暫且難以持續。肉體將全部能量灌注於維持生命機能,思考能力降至最低。與生存相比,思考的重要性可說是微不足道。從束縛中獲得解放的思考墜入了幻想空間,化成無數不合邏輯的碎片,一點一點串連,在不斷翻轉脈絡的過程中逐漸抹除了夢境與現實的分界線。
  我依然以為額頭上那隻冰涼纖細手掌的主人,是存在於夢境中的使者。我微微張開雙眼,看見一名纖瘦的女人正彎著腰,將脫去手套的手掌放在我的頭上。
  「海妲里……」
  我感覺自己的聲音虛弱得像是旁人在我耳畔的輕聲細語。當初在開伯爾山口的戰場上現身,當晚在野營地裡與我邂逅的女人,如今就在我面前。我忙著拉開毛毯起身,海妲里卻以驚人的力道將我按回床上。沒想到她外表纖細苗條,力氣卻如此之大,她的冰涼手指幾乎陷進了我的肩膀肌肉裡。
  「你得多休息,一定吃足了苦頭吧?」
  「我到底是怎麼了……?」
  「你得了霍亂。」
  「霍亂……」
  我將頭埋在枕頭裡,以渾沌的思緒不斷重複這個字眼。做出這項診斷的人,似乎是我自己。不,先說出病名的,或許是東京大學的吉爾克博士。不過我的症狀相當明顯,任何醫生一看都能知道是霍亂。【註:吉爾克(Hans Gierke,1847-1886),德國解剖學家,日本明治時期曾受聘於東京大學教授解剖學。】
  「妳得小心別被我傳染了。」我有氣無力地說。
  「不用擔心我。」
  海妲里回答得滿不在乎。天花板的模樣相當眼熟,這裡應該是我在公使館內的私人房間。或許是基於照顧方便,我的床鋪已被搬到寢室外。轉動脖子一看,桌上堆滿了紙張。星期五一如往常地坐在一旁等待指令,臉上不帶絲毫表情,彷彿他本身也只是文具用品之一。巴夏禮沒有將我送進醫院,難道他對防止傳染有著十足的把握?他任由一個霍亂病患留在公使館內,不知該說是大膽,還是無知。當然,他沒理由不知道這種病的特性。霍亂是種感染性相當強的疾病。不過,只要確實隔離飮用水及患者排泄物這些感染源頭,並確實做好消毒的工作,要預防感染倒也不是那麼困難。
  「你忘了嗎?這附近已成了你的專屬地盤。」海妲里笑著說。
  我一聽,才想起似乎確實有這麼回事。此時我腦海浮現一個畫面,伯納貝背對著我,將企圖靠近我的公使館員全擋了下來,但我想那應該只是幻覺吧。
  「為什麼?」我問,當然是問海妲里為何突然出現在這個地方。
  「伴隨格蘭特前總統至世界各國調查屍者使用狀況,是我的職責。這一次,我們早一步來到東京為格蘭特先生安排入國事宜,格蘭特先生目前還遭日本政府擋在長崎。」
  「我都忘了你們一直在環遊世界。」
  「離開印度後,我們經由新加坡、暹羅、中國,輾轉來到日本。再過不久,我們就會返回美國,結束這趟漫長的旅行。」
  我並沒有詢問平克頓公司的屍兵賣得好不好。以我現在的健康狀況,實在沒有力氣開那樣的玩笑。我與海妲里在日本重逢,這當然是個偶然。但日本這個國家能收留外國人的地方並不多,她既然也在日本,重逢或許也是個必然的結果。我相信海妲里一定比我更摸不著頭緒,不明白我怎麼會跑到日本來。
  「格蘭特前總統怎麼會被擋在長崎?」我傻傻地再次拋出另一個問題。
  「因為霍亂。山陽、山陰道都因霍亂蔓延而遭封鎖了。這個國家的衛生管理還頗有改善的空間,對控制疾病蔓延的技術也很生疏。」
  回想起來,我當初剛到日本時確實聽過相關傳聞。但置身異國,聽了也只會覺得事不關己,絕不會預料到災厄將降臨到自己頭上。以日本的淨水管及汙水管設備來看,病情蔓延要獲得控制恐怕還得耗費不少時日。日本人基本上都很愛乾淨,但都市建設本身並未考慮到傳染病預防的問題。相較之下,數度因傳染病肆虐而受創慘重的倫敦可就在這方面駕輕就熟了。
  「我身為醫生卻不知提防,實在丟臉。」我說到這裡,才突然想到一件事,「對了,有多少人遭感染?」
  「只有你而已。」
  「只有我?」我愣住了。
  海妲里以精確無比的直線動作點了點頭,「其他人都很健康。感染源頭目前還在調查中,但這棟建築物附近及你最近幾天到過的場所都已完成消毒作業,應該可以遏止蔓延。」
  「那太好了。」
  我嘴上這麼回答,但心裡總是感到狐疑。除了我之外一個感染者都沒有,這聽起來實在是匪夷所思。霍亂的潛伏期為數小時至兩、三天,而我發病那天曾到過很多地方,就算造成整個東京陷入霍亂大流行也不奇怪。但不幸中的大幸,竟然除了我之外沒有出現任何霍亂病患。
  十九世紀是屍者的世紀,也是霍亂的世紀。這疾病自上古時代便已存在,但本世紀因交通網絡迅速發達,連帶增快了霍亂病原的傳播速度。十九世紀初,霍亂首次爆發全世界大流行,之後每隔十至二十年便會爆發一次。霍亂一旦傳染開來,威力往往足以毀滅一整座都市,並繼續散播至其他都市。最後有如燎原之火,蹂躪整個歐亞大陸。由於霍亂病原是跟著人移動,因此傳遞霍亂蔓延消息的使者,往往也是帶來霍亂病原的死神。對大陸造成危害之嚴重,幾乎可比從前的黑死病。
  甚至連戰場上的士兵,也避免不了霍亂的侵襲。因霍亂而倒下的士兵,常常比戰死者還多,而且這損傷不分敵我陣營。經過霍亂洗禮的戰場,反而會呈現一種奇妙的和平。
  剛開始的時候,因為霍亂的感染力太強,大多人都認為這種疾病是透過空氣傳染。但自一八五四年後,這樣的觀念有了改變。當時倫敦自認為已做好防護措施,卻仍擋不住霍亂入侵。霍亂席捲了整個倫敦聖詹姆斯教區,約翰‧斯諾醫生率先嘗試在地圖上標註受感染者的居住地點,最後發現感染源頭是教區內的一口水井,於是派人拆掉了打水的握柄。該年,霍亂同樣侵襲慕尼黑,馬克斯‧培頓科斐亦以相同手法製作了霍亂感染地圖。歷經持續不斷的研究,如今依然認為霍亂是經由空氣傳染的學者已不多,醫界多半認為感染霍亂的理由是接觸了病患的排泄物。【註:約翰‧斯諾(John Snow,1813-1858),英國内科醫生,麻醉學與公共衛生醫學的先驅。/馬克斯‧培頓科斐(Max Pettenkofer,1818-1901),德國衛生學家,受後世尊稱為「近代衛生學之父」。】
  雖然醫界如今依然無法證實霍亂的病原到底是何物,但治標療法已頗為成熟。一旦病患出現嚴重脫水現象,只要持續補充食鹽水,就可以將致死率降低至一成以下。
  我凝視著海妲里那端正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臉龐,感覺自己的思考能力正在逐漸恢復。
  就在我陷入沉思之際,海妲里問了一句,「現在身體還好嗎?」
  我點了點頭,反問她,「妳是平克頓公司的職員?」
  「是的,主要負責補給管理與通訊管制。」
  「沒想到像妳這麼柔弱的淑女,竟然會出現在戰場上。」
  海妲里輕輕轉頭,望著埋沒在桌上大量紙堆內,只露出了一角的打孔卡。我還來不及阻止,她已經走了過去,拿起其中一枚。她對我微弱的制止聲毫不理踩,以她那修長的手指在那些不符規格的孔洞上輕輕撫摸。接著她又拿起另一枚,同樣輕輕按撫。她微偏著頭,彷彿正在凝神傾聽著什麼。縷縷秀髮垂落在那張美麗的容顏上。她雙唇輕動,有如在唸著某種咒文,接著她眨了眨眼睛,說道:
  「這卡片不止是內容,就連規格本身,也包含了重重符號置換與加密技術。藉由這個方式,避免破解者利用符號出現頻率來辨別語種及語法規則。我胡亂測試了幾種解讀模式,卻連一點足以成為破解關鍵的線索也找不到。」接著她抬頭望向守在一旁的星期五問道,「你的人偶已經成功破解了這些卡片?」
  「心算天才……」我不禁驚呼。
  海妲里輕輕點頭,將打孔卡放回桌上,轉身朝正露出目瞪口呆表情的我說道:
  「這不是什麼稀罕的能力。美國佛蒙特州的托爾曼‧沙弗德可以靠心算在一分鐘之內算出三百六十五的六次方。賓夕法尼亞州的丹尼爾‧麥卡尼在十分鐘內算出八十九的六次方,並在三分鐘內算出四七四一六三二的立方根。貴國的傑拉‧柯爾本發現第六號費馬質數並非質數。此外還有喬治‧貝德等等,都是相當活躍的心算家。」【註:托爾曼‧沙弗德(Truman Henry Safford,1836-1901),美國天文學家。幼年以驚人的心算能力為人所知。/丹尼爾‧麥卡尼(Daniel McCartney,1817-1887),美國十九世紀知名的盲人心算天才。/傑拉‧柯爾本(Zerah Colbum,1804-1839),十九世紀知名的心算天才。/喬治‧貝德(George Parker Bidder,1806-1878),英國建築師,小時候是知名的心算天才。】
  心算天才可以在腦中輕易計算出一般人連記都記不住的複雜計算式。我一面回想,一面說道:
  「德國的薩哈里亞斯‧德斯是天才數學家卡爾‧弗里德里希‧高斯的計算員,他以八小時四十五分心算出兩個上百位數數字的乘積。但跟這些人比起來……」
  海妲里的心算速度遠遠凌駕於這些歷代心算天才之上。我正想提出這點,海妲里卻搶先打斷了我的話。
  「跟這些人相比,我或許較接近托馬斯‧弗拉。」她說。
  我從來沒聽過這名字,於是向星期五求助,他立即動筆寫下了答案。海妲里拿起那張紙,讀了起來:
  「托馬斯‧弗拉,非洲人,一七二四年以十四歲的年紀遭賣至美國為奴隸。擅長心算,曾在兩分鐘內算出一年共有幾秒,並曾在一分鐘內算出七十年又十七天十二小時共有幾秒。」
  海妲里低下了頭,嘴角微微上揚,指著星期五說道:
  「不,或許我最接近的,是你這位人偶。」
  僕人、奴隸、人偶……海妲里口中所說的「接近」,指的或許並非能力,而是生平際遇。
  「至少妳擁有靈魂。」我說。
  「靈魂?」海妲里頓了半晌才說,「你呢?你有靈魂嗎?」
  這問題讓我有些錯愕,但我還是答道:
  「若世上不存在靈魂,很多現象都說不通。星期五腦中儲存了上萬本書的知識,但他無法加以活用。一個無法感受到『紅色』的人,就算擁有再多關於『紅色』的知識,還是無法明白什麼是『紅色』。分析機雖具備驚人的演算能力,卻無法自行從中發明新事物,因為那是屬於靈魂才擁有的特質。正因如此,像你們這樣的心算天才顯得更加重要。兼顧計算速度與靈感,一直是人類的夢想。」
  海妲里輕撫著星期五的頭頂,彷彿在確認電纜接口的位置。她的動作跟機械沒兩樣,卻又流露出一股莫名的妖艷。
  「……你知道嗎?心算天才往往不具備過正常生活的能力。他們能輕鬆解開數學問題,卻不見得明白其中原理。他們的頭腦能執行實際計算操作,卻無法抽象思考。或許這證明了他們的靈魂比別人稀薄。」
  「擁有一種特別突出的能力,往往會犧牲另外一種能力,這是進化過程中產生的相對關係。例如透過品種改良讓馬的腳變長,卻發現連臉也跟著變長了。」
  「如此說來,心算能力的增強與靈魂的減少,也是一種相對關係?」海妲里露出戲譃的微笑。
  「不,靈魂只是個人意志的根源,並不能成為增強能力的交換條件。」
  「這是你在阿富汗學到的教訓嗎?」
  我見了海妲里如電般的銳利目光,猛然想起她在開伯爾山口對我說的那句「請小心亞當」。因高燒而變得遲鈍的腦袋,此刻終於驚覺這個女人並非前來探病的朋友,而是隸屬美國組織的人物。我腦中的知識與意識終於接上了線。沒錯,此時我終於醒悟,眼前這個女人跟我一樣是肩負某種使命的特務,擁有與表面的頭銜完全不同的身分。
  關於她的事情,我在前往橫濱的旅途中早已思考過無數次。她既然能在開伯爾山口對我說出「亞當」這個字眼,可見得她早已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雖然「亞當」這字眼太過模糊,我無法斷定她指的是阿遼沙,或是費多羅夫的「亞當之墓位於帕米爾高原」學說,抑或是屍者中的亞當「沙萬」;但至少可以肯定,她一定掌握了某些消息。
  為什麼我會如此不帶心防地與她閒談呢?理由絕非只是身心虛弱這麼單純。腦中驟然響起的警告聲,讓我不由得心驚膽跳。我明白自己已被她散發出的那種無生命物般的機能之美深深吸引。我試著謹慎選擇自己說出的每一個字,但說到一半卻再也接不下去。
  「靈魂……」
  阿遼沙那張清瘦的面孔豁然佔據了我的整個腦海。為了潛入俄國首都進行暗殺計畫,他不惜將虛擬靈素灌入自己的腦中,使自己成為不帶意志的兵器。他的靈魂並非選擇成為屍者,而是選擇成為以暗殺俄皇為唯一目標的「模式」。
  我想起那一晚,阿遼沙曾問過,「死亡是否為基於種族延續之必要而在進化過程中誕生之現象?」若這個假設成立,那麼將死人屍者化,等同於將死亡無效化,這是否是一種違逆進化的行為?若此論為真,為什麼靈魂會做出這樣的事?靈魂亦是進化過程中的產物,為什麼會反而做出阻礙進化的行徑?天父所制定的進化真理,為何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海妲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問道:
  「你能感受得到靈魂?」
  「當然。」我毫不思索地回答。
  「但我沒有辦法。我甚至不知道擁有靈魂是種什麼樣的感覺。」海妲里以不帶感情的語氣說,「你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靈魂,假設這感受是正確的,但其他人的靈魂呢?你要怎麼證實其他人同樣擁有靈魂?」
  「同樣靠感受。」
  「感受自己的靈魂,與感受他人的靈魂,這兩者可不能相提並論。」
  我回想起了當初在開伯爾山口遭我剖開腦袋的那具新型屍者。我見了其行為舉止及腦內結構,卻沒察覺那是一具擁有靈魂之物。從大腦的表徵,無法判斷裡頭是否蘊含靈魂。我原本以為世界上不會有人認為自己不具備靈魂,但如今眼前這個名為海妲里的女人,卻提出了這樣的想法。她認為她的體內並不存在靈魂這種東西。
  「假設這世界上只有你才擁有靈魂,其他人都只是具備『聲稱自己擁有靈魂』機能的屍者,你要如何才能反證這個假設?」
  我絞盡腦汁思索後回答:
  「假如妳也擁有靈魂,這樣的提問便無法成立。妳這問題,帶有典型的唯我主義觀念。任何主張唯我主義的人,都只能單獨存在,因為這種人主張全世界只有自己才擁有靈魂。假若妳跟我都是唯我主義者,我們兩人將無法同時並存。基於這個道理,任何人都無法因他人的說服而承認唯我主義的真實性。」
  「我剛剛已說過,我無法感受到靈魂的存在。一個不具備靈魂的人提出『只有你才擁有靈魂』的主張,這其中應該不帶絲毫矛盾。」海妲里輕描淡寫地提出反駁。
  我聽到海妲里這句話,登時倒抽了一口涼氣。即使不具備靈魂,也可以說出這樣一句話。就如同正將這句話記錄在紙上的星期五一樣。只要接獲命令,星期五可以毫不厭倦地將這句話寫出上千萬次。
  「有沒有靈魂,是件可以證明的事。」
  我內心一片空白,嘴上卻提出了反駿。海妲里沒有答話,凝神傾聽我的理由。
  「虛擬靈素無法輸入任何擁有靈魂的活人腦中。」
  我故意省略了「在正常狀態下」這個條件。
  「你有勇氣拿自己的身體測試嗎?在剛剛的假設下,全世界只有你需要證實靈魂的存在。不過,這議題我們下次再談吧。」
  我還在思索她的邏輯漏洞,她已轉過了身。
  「在你正需要靜養的時候打擾你這麼久,真是非常抱歉。我們會在延遼館待上一陣子。」冰冷的容顏上漾起了一抹美黯的微笑,「過些時候,我再來探望你。」
  「格蘭特先生也將來到東京?」
  海妲里已握住了門把,聽我這麼問,轉頭回答:
  「不久之後就會抵達。按照行程計畫,他將與日本帝國皇帝陛下面談。」
  我將雙手手掌交握,放在腹部上。心裡雖然還有無數疑惑,但我沒有問出口。反正不必急於一時,此刻最重要的是將病養好。唯獨一個問題,我此時非問不可。
  「上次在開伯爾山口見到的那位紳士……」
  「他叫白瑞德。」
  「他是妳的……」
  「上司。希望我沒有誤解你的問題。」
  「謝謝,現在我可以安心養病了。」
  我在床上微微點頭,朝海妲里行了一禮。海妲里嫣然一笑,走了出去。那笑容讓我想起《愛麗絲夢遊仙境》裡頭那隻會笑的貓。如果那隻貓是由機械製成,想必會露出這樣的笑容吧。

  Ⅳ

  〈對於你的問題,我的回答是肯定的。
  德古拉伯爵之類吸血鬼傳說與黑死病、霍亂的流行是有所關聯的。以霍亂來說,從前的人認為這是一種經由陸路飄向鄰近村鎮的瘴氣。基於傳染途徑特性,這種疾病極少散播至屬於不同河域的地區。傳說中,吸血鬼無法以肉身渡河,你不認為這樣的巧合很有意思嗎?此外,吸血鬼能夠化身成無數蝙蝠的傳說,或許也是源自於對眼睛看不見的傳染病的恐懼。若以「吸血鬼為擬人化的病原菌」這樣的觀點進行研究,想必能獲得一些有趣的成果。
  不論是傳說中的吸血鬼、死而復活的殭屍、或是「操之過急的埋葬」,都可以站在病理學角度找出種種可能性。過去一定有人因罹患嗜睡症、肌肉僵硬症或強直性昏厥而遭醫生誤判為死亡,因而遭到活埋。而這些人之中,想必有一定比例成功從墳墓內爬了出來。
  我很高興你對這類「病理學的民間傳說思維」有興趣。請注意,我指的並不是「民間傳說的病理學思維」,這兩者是有所分別的。
  希望你早日康復。我對你抱持極大的期許。
  ──凡‧赫辛〉

  我的床邊圍繞著東京大學解剖學課程的吉爾克醫師、山澤及伯納貝。一八七九年七月十三日。我身上的霍亂症狀已幾乎完全消失,但他們尙不允許我下床走動。不一會兒,寺島也走了進來,房內每個人都禮貌性地挺直了腰桿。
  「關於你剛剛詢問的日本風土病……」
  吉爾克發話,我點了點頭,他接著說道:
  「我的專業領域是解剖學,細節我也不清楚,不過就我所知,種類非常繁多。例如引發皮膚硬化、炎症及複合性臟器功能衰竭的疾病、腦炎、蝨子、吸血蟲、蚊子、寄生蟲及分布於南方的絲蟲病等等,此外還有很多尙未證實的疾病。凡是高溫多濕的環境容易發生的疾病,這裡大概都看得到。」
  「其中是否包含日本特有的疾病?」我問。
  「當然,雖然這年頭交通便捷,倒也不是所有傳染病都能迅速蔓延至全世界。以霍亂或梅毒而言,只要二十年就能環繞世界一周,但有些潛伏期短且致死率高的疾病卻不會散播得這麼快。因為感染者還來不及傳染給別人,就已經死了。至於無法透過人與人之間傳染的疾病,則只會存在於老鼠、蚊蟲之類宿主能生存的環境。」
  「其中有哪些疾病會對腦部機能造成影響?」
  「……影響最大的,當然就是腦炎了。聽說在這遠東地區有種獨特的腦炎,但目前還沒有任何相關統計調查。」
  「謝謝你。」
  我將交握的雙手放在棉被上。有些雜誌連載小說裡描寫的偵探可以僅憑新聞報導便推理出真相,但我現在躺的是病床,畢竟少了那麼點氣勢。我接著朝寺島問道:
  「關於搶先我們一步殺死大里化學內職員的兇手,是否查出了些什麼?」
  「目前尙無斬獲……不過你說得沒錯,大里化學內的警衛屍兵多半是沿用軍隊內的屍兵。這次情報外洩全怪我能力不足,在此致上歉意。」寺島面無表情地說道,「我已派人打探軍方動靜,但無法鎖定任何可疑人選。這件事處理起來相當棘手,警視局與軍方之間有著密不可分的淵源,因此我不敢輕舉妄動。要是負責調查的人自己就是兇手,這案子將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大里化學裡的東西都扣押了嗎?」
  「我以調查強盜入侵案為由,已扣押了大部分重要物品。手續方面也都打理好了,你們不會被追究任何責任。」
  「放在頂樓的那些屍者標本……」
  「那是須要定期保養維護的物品,暫時由我保管。」吉爾克開口說道。
  金屬球中的大腦因已無用處,已在回程路上扔進了護城河裡。不過事情的詳細經過,山澤應該已向寺島報告過了。
  「那些標本有沒有什麼異常之處?」我問。
  吉爾克露出一臉遲疑的神情,說道:
  「你上次說,新型屍者的技術是在無法做出反應的肉體內持續刺激痛覺,但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反應。那些標本確實有些古怪,但畢竟屍者技術進步神速,輸入裝置跟屍者程式的開發都是日新月異……」
  我在心裡確定所有條件皆已備齊後說道:
  「沒錯,那些標本都是屍者,卻不是什麼痛覺遭刺激的屍者。過去我說了謊,在此向各位道歉。由於情況相當特殊,在有十足把握之前,我無法據實以告。」
  伯納貝露出一臉錯愕的表情,瞪了我一眼。這男人沒有說謊天分,要他配合演戲實在風險太大。倒不如連他也蒙在鼓裡,露出吃驚表情時才會逼真得多。
  「吉爾克博士,你對屍者病理學理解多少?」我問。
  吉爾克蹙眉說道:
  「根本沒有屍者病理學這種領域。病理學是對活人用的,不適用在屍者身上。屍者沒有生命,就本質而論,當然沒有所謂的健康問題。屍者會腐敗、發霉及破損,但那不是醫學的範疇,而是工學的範疇。」
  「沒錯,根本沒有屍者病理學這種領域,但你不覺得這點很奇怪嗎?」我故意發出訕笑。
  吉爾克開口想要反駁,但我搶一步舉起右手制止了他,接著說道:
  「在那些扣押的標本裡,是否有哪一具呈現霍亂病症?」
  吉爾克吃了一驚,視線左右飄移。我猜想他此時腦海一定浮現了那些玻璃柱。那些浸在生理食鹽水內的標本,並非搞得看起來像標本的屍者,而是貨真價實的病理標本。我抬起頭,望著前方說道,「令我罹患霍亂的感染源……」
  一旁的吉爾克似乎已明白了我的意思,五官跟著扭曲。
  「……就是大里化學內的屍者。據我猜想,多半就是山澤及伯納貝打倒的那兩具屍兵。」我接著說。
  「等等……」吉爾克陷入了沉思,反倒是寺島開口說道,「關於大里化學內的那場戰鬥,我已略知二一。若說那屍兵是感染源,為何伯納貝及山澤沒有遭感染?屍兵噴出的血液,是濺在他們兩人身上。」
  我的回答相當簡單明快。
  「因為他們身體強壯。」
  伯納貝不悅地哼了一聲。這男人的肉體,恐怕連霍亂遇上了也會逃之夭夭。事實上,是否感染霍亂會因個人身體強壯程度而產生極大差異。身體強壯的人,就算喝下了含有大量霍亂病原的水也不會有事。至於前往大里化學扣押證物的那些人沒有感染,多半是因為得知我發病後有了提防。海妲里說過,我當天去過的地方都已迅速地消毒完畢。
  寺島將「身體強壯」在嘴裡咕噥了幾次,默默望向山澤與伯納貝,點了點頭,忽然放聲大笑。沒錯,是否罹患傳染病只是機率問題。或許稱之為運氣也沒什麼不妥,但我個人較無法接受這樣的想法。
  寺島一面笑一面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說的是,我日本帝國的舊政府勢力跟傳說中的屍者『沙萬』攜手合作,企圖研發出能夠散播病原體的屍者?」
  「生化兵器……」吉爾克說得咬牙切齒。
  「屍者早已死了,就算身上帶有致死性極強的病原菌也不會有事,如此一來就可以避免感染者在散播病毒前便已死亡的狀況,讓致死性疾病順利傳播至世界上任何角落。你們企圖銷毀的『筆記』裡頭……寫的就是關於這方面的知識?」
  「沒錯。」
  我明白自己演技不佳,為了避免穿幫,故意咬住嘴唇,將回答縮到最精簡的程度。事實上,我若早知道大里化學裡做的是這種研究,當初對付屍兵時應該會更加謹慎,出發前也會做好準備工作。但我不想自打巴掌,這一點當然沒提。
  「過去曾有病患的大腦遭螺旋菌感染,精神反而變得旺盛的案例。那兩具屍兵能有如此驚人的戰鬥能力,想必也是因為體內帶有各種不同病原菌的關係。或許敵我辨識能力也增強了,不過這只能算是副產物。一具不分敵我散播病原菌的屍兵,就算提高其敵我辨識能力,也沒有任何意義。」
  「但是,屍者會罹患傳染病嗎?」
  我一聽到這問題,背上登時冷汗直流,但我還是故作鎮定地說道:
  「這就是新技術的關鍵,一定要設法阻止這種技術繼續外流。」
  吉爾克深深點頭同意。寺島沉默不語,似乎已開始思索該怎麼應付這棘手問題。國際條約雖未明文禁止各國開發生化兵器,但那只是各國尙未重視這個問題,因而未擬定相關條約。如果全身帶滿病原菌的屍者出現在東京街上遊走,必須承擔最重責任的人,恐怕就是寺島。
  「總之,當務之急是對扣押的屍者進行病理解剖。吉爾克博士,這件事就麻煩你了。」我說。
  寺島及吉爾克皆一臉嚴肅地點頭。
  三流的演技到此終於結束,我重新躺回床上。
  伯納貝等三人離開後,走到我床邊蹲下,望著緊閉的門扉說道:
  「這件事,我總覺得有點怪。」
  以伯納貝的智商,能說出這句話已算是值得稱讚。
  「沒錯,是有點怪。剛剛那番說詞只是用來爭取時間的緩兵之計。」我回答,「屍者的產生跟感染疾病的先後順序是相反的。大里化學想開發的根本不是什麼生化兵器。雖然他們確實製造出了帶有疾病的屍者,但那只是副產物。他們是先找來了患有疾病的活人,接著才讓這些活人變成屍者。」
  我回想起了那些玻璃柱內的屍者標本。那些屍者的皮膚上,全長滿了各種不同的斑點。一旦大腦機能受到病原菌侵襲,自我防衛能力就會降低,如此一來就可以成功將虛擬靈素輸入其腦中。這才是大里化學裡的研究人員真正想研發的技術。
  「像這樣的實驗,過去一定早有人做過吧?」伯納貝問。
  「那倒也不見得。一般製造屍者時,都會挑選狀況良好的死屍,畢竟耐用性是屍者的最大優勢。何況若有人死於傳染病,一般人還是會採取最保險的做法,將其屍體火化。就這點而言,大里化學那些人真是膽大包天,竟然敢在帝國首都進行這種危險的實驗。總而言之,若同時有罹患傳染病的死屍與健康的死屍,任何人在製造屍者時,照理來說都會選擇健康的。何況,大里化學的研發實驗跟一般屍者實驗不同。他們的屍者化對象不是罹病死亡的屍體,而是處於垂死邊緣的病患。」
  「真是一群雜碎。」
  伯納貝使用了相當難聽的字眼,但我不禁在心裡附和。那些研究人員完全不把人當人看。他們把研究成果放在玻璃柱內展示,顯然研究目的絕對不是為了延續病患的生命。雖然我早已聽說在這東洋國度,人命跟屍者一樣廉價,但這種研究也太無法無天了。伯納貝皺起眉頭,一面回想一面說道:
  「『維克托筆記』裡記載的方法,不是靠麻藥及音樂來達到意識變異嗎?」
  「這個國家的技術人員,發現病原體也可以達到相同效果。我猜想『筆記』裡只是記載著原理,並未提及具體做法。實際上要怎麼做,全憑讀者的巧思。」
  桌上那堆積如山的打孔卡,如今依然有如籠罩在迷霧之中。伯納貝用力搖了搖頭,說道:
  「話說回來,生化兵器可是相當要不得的東西。據說當年克里米亞戰爭時曾爆發傷寒熱大流行,嚴重到連戰爭也打不下去。從古至今,死於疾病或意外的人,比死於戰禍的人還多。」
  「或許這也是消弭戰爭、創造和平的方式之一。」我先給了個充滿譏諷的回答,接著認真說道,「不過,這點其實不必太擔心。對病原體來說,屍者的肉體肯定不是良好的居住環境。既然能用屍者的肉體來搬運,當然也可以用其他手法搬運。生化兵器問題到如今都沒有釀成話題,表示有難以立即實現的理由。你還記得嗎?大里化學那房間的濕度比其他地方高得多,我猜想那是為了讓霍亂病原體順利存活下來而刻意安排的環境。」
  伯納貝將雙手交叉在胸前,沉吟了半晌,本來似已接納我這說法;但似乎想想又覺不對,鬆開了雙手說道:
  「故意讓入侵者感染霍亂,這禦敵方式不嫌太麻煩嗎?何況他們每天與帶有病原體的屍者為伍,自己也很危險。」
  「沒錯,帶有疾病的屍者以兵器而言或許極為優秀,卻不適合拿來當成守衛。在我看來,對方根本不是真心想要阻止我們。霍亂的潛伏期再短也有數小時,拿來對付早已闖入門來的敵人根本沒有意義。何況,他們那樣的做法不見得能百分之百讓我們感染。這次我們接觸了屍者的體液,因而增加了感染的機率,假如下手時乾淨俐落點,或許根本不會被感染。如果對方的目的只是想讓我們感染霍亂,大可以將病原體塗抹在門把上。」
  「真令人搞不懂。」
  伯納貝將腳跨在我的床上,床板登時斜了一邊。
  「這是一道訊息,是沙萬故意留給我們的一種暗示。如果我沒有感染霍亂,我們甚至不會察覺。」
  沒錯,這是一場遊戲,是一場必須靠付出代價來獲取情報的遊戲。沙萬在測試我是否擁有揭開謎底的勇氣與覺悟。不,接受測試的並不止是我,還包含大里化學裡那批人。假如暗中操縱打字球的幕後黑手真的是沙萬,那麼根本不需要榎本從俄羅斯帶回來的「維克托筆記」。由此看來,「維克托筆記」所受到的重視已大過其內容的實際價值。
  「遊戲……」伯納貝沉思片刻後說道,「那些遭殺害的職員也是遊戲的參與者?」
  「這我就不知道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有人朝屍兵下令,將所有職員都殺了。既然能對屍兵下令,多半是舊政府勢力的人物。這個人或許得知我們的計畫,企圖湮滅證據,也或許只是受了沙萬指示才這麼做。」
  「可是……」伯納貝再度將雙手盤在胸前,「他何必痛下殺手,命令屍兵殺死所有職員?比起當場殺死,不如將他們移往別的地方,不是比較省事嗎?何況只要不開殺戒,想搬運什麼祕密資料都會輕鬆得多。我總覺得這一點有些古怪。」
  伯納貝提出的這點,我也深有同感。煩躁不安的心情,讓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伯納貝還在苦苦思索,我不再理會他,拿起了凡‧赫辛寫給我的信。
  現代日本的研發人員要蒐集病原體得耗費不少功夫,但若在一百年前,蒐集病原體恐怕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沙萬所誕生的十八世紀,正是黑死病猖獗的時代,當時恐怕到處都存在著病原體,而且比現代的病原體要可怕得多。照這麼想來,第一具屍者沙萬或許正是誕生於因疾病而發生異常現象的屍體。從凡‧赫辛教授的回信來看,他應該也對這推論抱持肯定想法。據說伊斯蘭教的蘇非主義教徒會利用旋轉舞蹈讓大腦因暈眩而產生意識變異效果,藉此進入神人合一的境界。同樣的道理,對大腦會造成損傷的疾病,或許也能帶人進入神人合一、生死交合的境界,在腦中開創出伊甸園。當我發著高燒時,確實看見了虛幻的開伯爾山口,以及那片冰冷卻井然有序的帝國。或許正有人打算將那副景象拉入現實世界中。【註:蘇非主義(Sufism),伊斯蘭教中的神秘主義教團。】
  「先讓我整理一下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伯納貝以巨大的手按壓著他那寬閱的太陽穴。
  我幾乎看見他頭上冒起了白煙,忍不住說了一句,「你別太勉強自己。」
  「『維克托筆記』裡,記載著關於將活人變成屍者的籠統原理?」
  「沒錯。」
  「要將活人變成屍者,必須先藉助麻藥或疾病,讓大腦進入意識變異狀態?」
  「沒錯。」
  「為什麼要大費周章做這種事?想得到大量屍者,只要製造大量死人,不就行了嗎?與其搞得那麼複雜,不如在心口戳一刀,不是省事得多?」
  「研發新技術是人類的本能,就好像孩童會不斷央求大人購買新玩具一樣。這世界上沒有比科學更有趣的玩具了。」
  這確實是事實。不是什麼消極觀念,而是殘酷的事實。煩惱會殺死貓,好奇心也會殺死貓。雖然好奇是進步的原動力,但過了頭的好奇也是造成物種絕滅的肇因。
  「當初法蘭肯斯坦心裡在想什麼,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沙萬這麼戲弄我們,目的絕對不是為了研發新技術。」伯納貝說。
  「或許吧。」我回答。
  既然技術的外流與擴散是無法挽回的事情,造成的結果想必也在幕後黑手的盤算之內。我還在猶豫著該不該說出心中的隱憂,伯納貝早已肆無忌憚地脫口而出:
  「沙萬該不會是希望將全人類都變成屍者吧?」
  「或者是將同伴以外的人類都變成屍者。」我回答。
  為什麼世界上會出現這麼多企圖將活人化為屍者的人類?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想要追尋那個消失了近一個世紀,最近才重現蹤跡的沙萬?
  「或者,是企圖改革整個人類世界。」
  我驀然想起法蘭肯斯坦三原則的第二條,「禁止製造能力超越活人的屍者」。如果被變成屍者的活人,反而獲得了凌駕活人之上的能力,那會是什麼樣的局面?如果屍者程式能強化人類的運動能力,甚至是思考能力,那麼或許任何人都能輕易獲得媲美海妲里的心算天賦,每天都可以依心情來決定想要擁有什麼樣的才能。人類將變得可以輕易消除痛覺,覆蓋或刪除煩惱。不僅如此,而且人類將可以無視一個人原本的想法,將另一種想法強制灌入其腦中。如果那一天來到,人類將會做出什麼樣的瘋狂行徑?那是否就是建立在科學技術之上的伊甸園?
  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將犧牲多少被迫成為實驗體的活人?
  「做這種事到底有什麼樂趣?」伯納貝一臉認真地苦思。
  「有不有趣,得看下判斷的人是誰。我相信只有最傲慢的人,才會對獲得最高科技的人類世界是何模樣感到興趣。」
  當屍者技術達到最高終點時,那或許是一個完全受自然法則支配,冰冷、死寂且不再有罪想的世界。一個不再有爭端的死亡樂園。每個人都像虛影一樣佇立不動,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抑或,那將是一個由無數自動且自律的「道具」持續進行著無止境鬥爭的世界。當費多羅夫在構思他的精神圈理論時,是否認為那是一個靜謐的世界?
  沙萬,一個由人類擅自創造,卻又擅自捨棄的靈魂。開創屍者歷史的亞當,是否選擇了與人類為敵?
  技術是一面映照出利用者器度的鏡子。我試著望向那片我原本不願面對的「可能性之海」。在那海面上,漂浮著任何一種飄渺無形的可能性。大里化學企圖研發的,或許是一種能夠用來打倒屍者的病原菌。也或許,他們真的在進行著能夠讓人類進入意識變異狀態的病原體實驗。人類無法將所有可能性全部挑出來一一嘗試,甚至連想也想不完。編織出一個可能性最高的故事,只是用來拖延時間,並抑制其他可能性浮上檯面。
  「賭注……」伯納貝一面自言自語,一面搖著頭。
  這是躲在打字球背後的那個人物(就當他是沙萬吧)所使用的字眼。目前雖然難以判斷這字眼的背後隱情,但至少可以肯定,華辛漢機關與沙萬之間顯然有著某種交集。沙萬還說了一句「二十年不見」,可見他們之間並非積極的合作關係。但「賭注」這樣的字眼,畢竟帶給人許多不好的聯想。
  「事態這麼發展,實在很難向祖國回報。」我不禁咕噥。
  「那些卡片研究得怎麼樣了?」
  伯納貝將問題拉回現實層面,指著正在書桌前忙碌動筆的星期五。
  「目前還是一頭霧水,連該以什麼樣的規格來解讀那些亂七八糟的孔洞都找不出頭緒。就現況推測,這些打孔卡應該就是『維克托筆記』的副本。但是否與正本相同,就不得而知了。對方如此輕易就交出這些打孔卡,我猜背後多半有鬼。」
  「或許是封附帶猜謎遊戲的招待函。」
  伯納貝聳了聳肩,露出一副「你自己看著辦吧」的表情。
  由這件事可以得知,沙萬有著相當愛捉弄人的個性。日本政府已做出銷毀筆記的決定,但我因為無法解讀這些卡片,甚至連這些卡片到底是不是「維克托筆記」也無法肯定。我本來打算一拿到筆記就立刻將其銷毀,但如今拿到的卻是摸不著底細的加密卡片,心裡當然會有揭開謎底的慾望。或許我應該壓抑自己的好奇心,毅然將這些卡片毀了,但我又擔心這些卡片內的訊息隱含著某些重要真相。
  事實上,我與星期五已在這「維克托筆記」裡成功找出一些具有意義的句子。例如某張卡片中記錄著以「我,V‧F【註:「V‧F」為維克托‧法蘭肯斯坦(Victor Frankenstein)的英文縮寫】……」起頭的句子。然而,接下來卻又是些意義不明的文字串。要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文字串裡找出帶有意義的句子,其實並不是件難事。隨便抓隻貓放在打字機前,也可能打出些看似帶有意義的排列組合;但那說穿了只是巧合而已。事實上,在那張有可能記錄著維克托獨白的卡片裡,我們也找到了以〔我,星期五〕起頭的句子。
  每串文字都可以解讀出好幾種意思,這或許意味著根本不帶任何意思。
  若交由祖國的分析機來解讀,或許能獲得一些成果。但將這「筆記」呈交給華辛漢機關,恐怕不是明智之舉。巴夏禮亦曾警告過我,日本的通訊網路是不能信任的。這條連接海參崴、長崎至上海的海底電纜並非歸英國所有,而是由丹麥的大北電信公司所鋪設。在海參崴,這條電績連接上了俄羅斯的通訊網路。要是利用它傳送資料,難保不會遭俄羅斯暗中竊取,導致事態更加惡化。【註:大北電信公司(The Great Northern Telegraph Company),一八六九年成立的電信公司。在一八七一年開始於日本發展電信事業。】
  如今卡片依然堆放在桌上。因為無法解讀,它逃過了遭銷毀的命運。我躺在床上,心裡不禁想著,或許這些卡片的內容永遠不要有成功解讀的一天比較好。我漸漸覺得這些卡片散發的神祕感就跟靈魂相似,而且這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
  若有一天,人類靈魂的奧祕,或者該稱之為「模式」,要是遭到成功解讀,我們會不會發現自己其實只是單純的物質?我們能感覺得到靈魂的存在,會不會只是因為我們的大腦有著規格太小、理解能力太低的先天缺陷?在分析機眼中,我們會不會只是一些粗措簡陋的機械?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伯納貝好奇地走了過去,拉開蕾絲窗簾,將額頭貼在玻璃上往外望。
  「尤里西斯‧格蘭特閣下大駕光臨,多半是來拜訪巴夏禮吧。」
  伯納貝說到這裡,頓了一下,接著又說道:
  「對了,沒想到你這小子還真有一套。」
  他這麼說,多半是看見了海妲里。我正想出言辯解,忽聽見另一頭傳來了敲門聲。
  「請進。」我說。
  打開了門的,是個頭髮梳得服貼,鬍子乾淨整齊,臉上帶著戲謔笑容的男人。
  「白瑞德……」
  「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的名字,真讓我感到無上光榮,華生博士。」
  白瑞德邁開大步走了進來,接著說道:
  「我奉前美國總統尤里西斯‧格蘭特先生的命令,前來邀請華辛漢機關情報員約翰‧華生先生、佛德里克‧伯納貝先生及隨從星期五先生蒞臨茶會。前總統閣下對你相當感興趣。」
  伯納貝以粗魯的視線上下打量白瑞德,接著以右拳在自己的胸口敲了一記,似乎是想嚇唬對方。但白瑞德對伯納貝連正眼也不瞧一眼,直接走到我的床邊,在我耳畔輕聲說道:
  「代價可不便宜。」
  我不明白白瑞德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抬頭望著他。
  白瑞德揚起一邊嘴角,眨了眨眼睛,接著說道:
  「海妲里。」

  Ⅴ

  「就讓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第十八屆美國總統尤里西斯‧格蘭特。美國南北戰爭後期北軍總司令,立下卓越功勳,美國政府甚至為了他而創設元帥封號。此時他以手肘抵著桌面,將下巴擱在交握的雙手拇指上。
  「你有沒有興趣幫美國工作?」
  我早厭倦了日本人說話愛拐彎抹角的個性,此刻遇上說話直來直往的格蘭特,心情反而輕鬆不少;但我想不到給予善意回應的理由。
  「我是大英女皇陛下的臣民。至於這傢伙,我就不敢保證了。」
  我以拇指比向伯納貝。
  「喂、喂,你說這是什麼話……」伯納貝激動地搖起肩膀反駁,臉上卻是眉開眼笑,一副躍躍欲試的表情。白瑞德將一疊紙遞到格蘭特面前,裡頭多半寫著關於我們的個人資料。格蘭特瞥了一眼,連翻也沒翻,隔著桌子將上半身朝我湊來,說道:
  「華辛漢機關能付你多少薪水,我相當清楚。地下情報員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對吧?要多少價碼,你自己開吧。」
  格蘭特說得高傲蠻橫,臉上卻盡是疲憊困頓之色。他不但在兩年內繞了世界一圈,而且過程中不斷遭受恐怖攻擊。能撐到現在,在我看來已是體力過人。當然,若不是這樣的男人,也不會對將軍或總統地位感興趣。我朝白瑞德瞄了一眼,他臉上的尖酸笑容從沒消失過。
  「你向我挖角,難道是因為平克頓公司辦事不力?」
  「不,平克頓營運得很好,只不過我們缺乏人才。」格蘭特鬆開交握的雙手,仰靠在椅背上。「拿酒來。」他輕呼一聲。
  我望向窗外的刺眼陽光,臉上不由得露出了狐疑表情。大白天就喝酒似乎不是正常人該做的事,何況今天這場聚會在名義上而言是場「茶會」。
  「要是沒有酒,我早就被那些麻煩事搞瘋了。」格蘭特咕噥道。海妲里端了個托盤走進來,托盤裡放著酒杯及水壺。白瑞德自身後取來一瓶白蘭地,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格蘭特對水壺視而不見,拿起白蘭地便往空杯裡倒。
  「清酒,微溫。」伯納貝以略帶譏諷的語氣說道。
  白瑞德輕輕點頭,轉身走出房間。格蘭特一口氣灌下半杯白蘭地,才開口說道:
  「精通屍者技術的情報員永遠不嫌多。你們大英帝國只滿足於守衛自家疆土,但我們美國的方針卻是世界和平。這一年來,跟屍者有關的案子層出不窮。例如費爾肯斯坦城那件事,不知你是否聽說了?」
  「不,我沒聽說過。」我搖搖頭問,「……沒記錯的話,那是位於巴伐利亞的城堡?」
  「巴伐利亞王國的瘋狂君主路德維希二世的城堡。一棟充滿中世紀癖好、誇大妄想及機械設備的建築物。真是個瘋子,他以為現在是什麼年代?機械的世紀、屍者的世紀、戰爭的世紀、內亂的世紀……光這些就夠讓人頭疼了,他竟然還想搞出個妄想的世紀。我真是搞不懂,為什麼那種莫名其妙的城堡會跟我們同時存在這個星球上?」
  「費爾肯斯坦城發生了什麼事?」我問。
  格蘭特流露出明顯的不悅說,「還不都是華格納惹的禍?他靠著那些吵死人的噪音,在費爾肯斯坦城上演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諸神的黃昏》。長達四天的歌劇表演,終於在最後一幕闖下大禍。」
  我對理察‧華格納這位作曲家的認知僅限於報紙上的報導。幾年前,他發表了一篇耗時二十六年光陰才寫成的歌劇巨作,名為《尼伯龍根的指環》。
  「屍者暴動。」格蘭特接著說。
  我一聽,錯愕地眨了眨眼睛,問道:
  「你是指……」
  「這還需要解釋嗎?當然是指屍者脫離活人掌控,搞得天翻地覆。」
  我聽了這不清不楚的解釋,只能敷衍地點點頭,腦中浮現的是大里化學大廳內的景象。
  「我真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將一大群屍者當成歌劇舞臺上的道具?總之劇院裡鬧得一蹋糊塗,但到底出了什麼事,沒有人知道。活著逃出來的只有華格納、國王及少數護衛,但他們全都三緘其口,完全不肯吐露消息。從那天之後,路德維希二世派軍隊封鎖了費爾肯斯坦城,一直到今天都還沒解除。曾有法蘭肯斯坦考察團前去打探詳情,但那種各國勾心鬥角之下搞出來的烏合之眾,根本成不了事。」格蘭特說完,重重將酒杯擱在桌上。
  「這麼說來,那是一場受到控制的暴動?」
  格蘭特瞪了我一眼,回答:
  「你好像很喜歡在『暴動』的定義上鑽牛角尖?總之那些屍者可不是隨便到處晃晃那麼簡單。」
  「觀眾的傷亡應該也頗為慘重吧?」
  「那是一齣專為國王表演的歌劇,根本沒有其他觀眾。真不知該為他們感到慶幸,還是為他們有個浪費公帑的國王而感到憐憫。我倒寧願那些人全死在裡面。」
  身為一個因貪汙而跌下總統寶座的人物,格蘭特的愛民情操讓我有點吃驚。他一面拿起白蘭地往杯裡倒,一面說道:
  「你們大英帝國跟俄羅斯還不算什麼,看看巴西那個國家,出了個自願屍者化推動組織後,整個國家都快變成屍者工廠了。一個自稱『導師』的傢伙在背後搧風點火,鼓勵民眾為了全民福祉而自絕性命,說什麼這樣才能建立理想社會。但真正原因說穿了,還不是整個國家太窮。你再看看中國跟非洲,越來越多村落在一夕之間消失,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禮貌性地搖頭。
  「都外銷了。」格蘭特給了個簡單扼要的答案。
  過去我一直以為死人的數量無法隨自由經濟的需求而增減,但這其實只是毫無根據的想法。自由經濟的力量能影響一切事物。凡是有可能發生的事,遲早都會發生,「勞動自由」這個標語在本世紀只是奢求。
  「日本這個國家總有一天也會遭到覬覦,甚至步上自我毀滅之途。島國最適合用來當作實驗地點,因為不管發生什麼意外,都可以輕易封鎖消息。何況這個島國曾自我孤立了兩百年,就算再一次從世界舞臺上消失,也不會有人在意。與皇帝陛下會談時,我會特別強調這一點,並大力鼓吹議會制度。但是否來得及拯救日本,可就很難說了。」
  我並沒有詢問到底是何方勢力在覬覦日本,只是淡淡說道:
  「順便推銷平克頓的傭兵。」
  格蘭特坦然承受我這句嘲諷,說道:
  「那當然,日本肯定需要紀律嚴整的軍隊。就連你們英國軍隊,如今也全靠傭兵支援來維持補給線。國家絕對不能交由一群不受管束的民兵來保護。《地方保安隊法》的制定,已把美國搞得人仰馬翻。如今各國最需要的就是經過高度專業訓練且井然有序的民營軍事組織。若不讓活人與屍者各盡其職,並且讓軍事與政治分離,自由經濟將變成一匹脫韁的野馬。目前當務之急,是設立一個足以制衡自由經濟力量的機構。」【註:《地方保安隊法》(Posse Comitatus Act)為美國於一八七三年制定的法律。該法嚴格規定不得以國家軍隊處理國内紛爭,若遇民眾暴動或叛亂狀況,只能由各地方保安官招募鄉民共同抵禦。】
  「但肩負自由經濟重擔的屍者,卻發生了暴動意外。」
  格蘭特臉上原本就擠在一起的五官更加揪成一團。
  「沒錯,所以我們需要專業人才。不管是費爾肯斯坦城,還是巴西,都不能脫離美國的掌控。在你們大英帝國的領土之外,還有更加遼闊的廣大世界,華辛漢機關卻只會裝聾作啞。這世界上總得有人做些對整個地球有益的事。你別忘了,那些非洲及中國『生產』的屍者,大多都外銷到英國了。」
  「還有美國。」
  格蘭特揮了揮手,似乎想揮散腦袋中因酒精造成的濃霧。他說道:
  「看來你這個人沒有掌握問題核心的才能。我告訴你,大英帝國就只是大英帝國,但美國將在五十年之內與世界畫上等號。屍者生產的產業化對你們英國而言,只是發生在國境外的悲傷故事;但對我們美國而言,卻如同是發生在國內的切身之痛。」
  一時之間,我無法判斷格蘭特這觀念是源自於他個人的自大妄想,還是源自於新興強國的天真自信。
  「我很欣賞你。阿富汗那件事,你們幹得相當不錯。」
  我不清楚格蘭特到底掌握多少情報,這種事當然不可能當面開口詢問。此時白瑞德剛好走了進來,手上端著一個托盤,上頭放著酒瓶及小酒杯。我仔細觀察白瑞德的神態,想找出些蛛絲馬跡,卻只看到滿臉的調侃與譏諷。我相信格蘭特既然身為前總統,手中掌握的情報肯定超越一般人的想像,甚至超越我這個情報員的想像。但他知道的再多,總不可能連我瞞著沒回報祖國的部分也瞭若指掌。
  伯納貝對小酒杯視而不見,想也不想便直接拿起了酒瓶。
  「我希望你別太小看我美國的情蒐能力。」
  格蘭特這個人不管是外貌還是講話方式,都給人一種黑幫大哥的印象。我心裡偷偷將這句話裡的「美國」替換成「平克頓」。白瑞德臉上依然帶著淡淡的譏笑,看來格蘭特自詡為呼風喚雨的棋手,其實很有可能只是平克頓手裡的棋子。
  「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對抗史培克塔才行。這一點,相信你在阿富汗已有所耳聞。到了這地步,我們能選擇的手段已經不多了,總之我們現在非常需要人才。」
  格蘭特這句話,讓我一時有些摸不著頭緒。史培克塔,有人說那是個不定形的組織,也有人說那是各種恐怖集團為圖方便而共同使用的偽裝頭銜。為什麼這個字眼會突然從格蘭特嘴裡迸出來?
  「你指的是那個以追求毀滅為宗旨的組織?」我問。
  格蘭特一臉沉痛地點頭說道:
  「沒錯,那個肩負大腦運作機能的組織。」
  伯納貝一口喝乾了酒,忽然開始劇烈咳嗽。我哭笑不得地朝他望去,眼角卻瞥見海妲里正朝我眨眼,不知在暗示著什麼。

  既然我們只能透過大腦來看天空,或許我們可以說,天空就在我們的牆中,大腦比天空更加遼闊。不,應該說大腦是一道界線,就如同一道遮蔽視線的高牆。就像是臉上皮膚一般,區分出了內與外。
  我在門上輕敲,門扉開了一道縫隙。我帶著星期五閃身鑽入海妲里位於延遼館的房間。海妲里以她那完美無瑕的肉體在門上一靠,切斷了內外之間的聯繫。
  「我需要你的幫肋。」海妲里說。
  我故意裝模作樣地聳聳肩,盡量與海妲里保持距離。
  「我能請教一些關於史培克塔的事嗎?」我以宛如處理公務般的語氣問道。
  海妲里攤開手掌,同意了我的請求。於是我接著問道:
  「屍者暴動的理由,是否肇因於人類大腦的天生缺陷?犯罪組織史培克塔的真相,其實就是我們腦袋裡的靈素?」
  海妲里先是嗤嗤一笑,接著斂起了笑容,昂起了頭,以宛如教師對學生般的口氣說道:
  「任何複雜的事物都存在著缺陷。就統計學的觀點來看,缺陷永遠不可能消失,差別只在於修正與改善速度的快慢。即使是相信世上有靈魂的你,應該也不認為自己的大腦是完美無缺的吧?若是完美無缺,人類何必學習新事物?況且『複雜』這種字眼的存在,正證明了人類大腦能力的極限。」
  「如今所有屍者的腦袋中,都存在著可能發生暴動的缺陷?」
  「沒錯,這正是『亞拉拉特』那些人所稱的『史培克塔』。這是個用途相當廣的字眼,能用來代表腦部機能缺陷,也能用來代表恐怖組織。不過,這只是抽象的理論。在實際印證之前,除了我們之外,恐怕不會有人相信。」
  海妲里口中說的「我們」似乎不是指平克頓公司,而是指像她這樣的心算天才。
  「亞拉拉特?」我問。
  海妲里漾起微笑,說道:
  「又名『新以色列』。六十年前,他們買下位於尼加拉瀑布上游的格蘭德島,建立起了自治區。」
  「這我知道,但那應該只是個由猶太拉比組成的研究團體。」【註:拉比(Rabbi)指的是猶太人社會中的智者、導師階層。】
  平克頓與亞拉拉特這兩個組織,在我心裡實在兜不在一起。平克頓是民營軍事集團,而亞拉拉特卻是一群將人生奉獻給抽象理論研究的學者,兩者實在相差太遠。
  亞拉拉特是個帶有強烈神祕主義色彩的團體,據說他們終生致力於研究《摩西五經》(Torah)內文的排列組合,學習一種名為『卡巴拉』(Kabbalah)的神祕技術,以羊皮紙記錄最先進的屍者控制程式,並投注心血於鑽研艱深數學理論上。甚至有人說,他們想要研發出傳說中的『活動土偶』(Golem)。卻也有人認為,那只是國際金融資本刻意建立的空殼集團。但謠言畢竟只是謠言,對一般大眾來說,那只是一個偶而成為茶餘飯後話題的怪癖者團體。
  海妲里無視於我的錯愕,淡淡地接著說:
  「亞拉拉特確實是研究團體,但在美國南北戰爭中,他們利用運籌學理論為北軍提供物資分配及資金管理建議。戰爭是一種管理數字的學問,而當時的北軍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亞拉拉特要求的回報有兩點,第一是設法掩蓋其所作所為,第二是提供一塊重建以色列的土地。這兩個要求同時兼顧了實質利益及對外形象。」【註:運籌學(Operations Research)指的是利用各種知識為現實生活中的複雜問題找出最佳解答的跨領域研究。】
  海妲里這番話實在太荒誕不經,令我不禁出言反駁:
  「那只是低俗報紙拿來吸引讀者的謠言吧?要是有這樣一個組織,不可能永遠躲藏在水面之下。何況若要進行大規模計算,勢必得使用分析機,那種巨大的東西不可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偷偷建設並維持運轉。」
  「亞拉拉特只是個單純的智囊集團,他們只會討論關於書中的知識,對他人起不了危害。說穿了,只不過是一群做法偏激的孤僻者──這是世人對他們的評價,也是他們刻意釋放出的假象。各國諜報機關只對陰謀感興趣,根本不在乎那些艱澀的理論。理解最新數學理論的情報員,恐怕比理解屍者技術的情報員還少得多。正因為這個緣故,這個怪人團體一直沒有受到注意。何況實際執行計算的是位於波多馬克的分析機『山姆大叔』,亞拉拉特只是建立理論基礎而已。當南軍察覺『山姆大叔』才是首要摧毀目標時,已無法挽回頹勢了。」
  「何況還有像妳這樣的心算天才從旁協助。」
  「沒錯。」海妲里意興闌珊地回答。她從桌上拿起一張紙,奪下星期五手中的筆,一面在上頭隨手塗鴉,一面問道:
  「世人第一次注意到史培克塔的存在,是在巴黎的分析機『拿破崙大帝』裡……這圖案看起來像什麼?」
  「分析機裡?什麼意思?」我問。
  她沒有回答。而她手中那個圖案,只像是一團打結的毛線。
  「胡亂畫出來的線條。」我說。
  「是嗎?」海妲里從錯綜複雜的線條中挑出幾條,反覆補強數次,「現在呢?」
  「……John Watson.」
  那一堆糾纏在一起的線條上,竟然出現了我的名字。這些英文字母並非一筆畫成,而是由互相交錯的線條組合而成。在海妲里公布答案前,我完全看不出來那堆線條裡包含著我的名字。
  「就像這樣,一般人發現事物特徵的能力只能用來應付日常生活,無法處理太複雜的狀況。」
  「不,只要認真找,要從這堆線條中看出自己的名字並不難。」我嘴上依然不肯服輸。
  海妲里於是在紙上又迅速補了幾筆。「現在呢?」她問。
  我一看紙上那些變粗的線條,只能舉手投降。
  「……Hadaly.」
  海妲里的名字與我的名字在縱橫交錯的線條內彎曲盤繞,互相糾纏在一起。
  「『史培克塔』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分析機『拿破崙大帝』運作失常,這件消息肯定已傳入了貴國人民的耳裡吧?」
  「有人曾開玩笑說『拿破崙大帝』因太過複雜,已經產生了自我意志。」
  「『拿破崙大帝』創造出的不是自我意志,是持續不斷的夢境,而且是帶有實體的夢境。
  原理其實很簡單,但除了亞拉拉特的人以外,誰也不相信。我問你,人類的靈魂有多重?」
  「二十一公克。」
  「這質量是怎麼來的?」
  「意志的重量、思考的重量、想法的重量。」我隨口回答。
  「真是浪漫的答案。」海妲里說道,「這些說穿了,其實就是『模式』。這一點,你應該也很凊楚。電流在腦內游移,產生出各種『模式』,而這些『模式』會創造出質量。電流本身不會在意自己是存在於人類的腦中,或是其他任何地方。『模式』不會在意自己是由電流產生,或是由齒輪產生。我再問你,當這些『模式』成長至足夠的密度時,會發生什麼樣的狀況?」
  海妲里放開了手中的筆。那支筆在我與海妲里的名字互相糾結、線條不斷交錯的紙上滾動。海妲里接著伸出手指,自紙張的一角沿著線條前進,遇到交錯線條時便改變方向,最後抵達紙張的另一角。而她的手指通過的線條,組合成了「SPECTER」這幾個英文字母。
  「分析機『拿破崙大帝』運作失常,只是單純的機械現象。太過複雜的計算產生出了質量,形成一粒粒細砂般的物質,卡在分析機內的齒輪之間。這些齒輪碾碎了自己的夢境結晶,令計算結果發生了錯誤。」她說。
  我心裡浮現了一座巨大機械。一張巨大的網子籠罩了整座機械,而這張網子正是機械自己製造出的夢境。
  「妳的意思是說,規模的擴張造成了質量的變化?分析機的計算能力遇上了瓶頸?」
  「從技術能力層面來看,你這結論並沒有錯。但這方面的問題是能夠克服的。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缺陷,都可以經由進步及改良消除。如今最大的麻煩,在屍者的腦袋裡。現行所有屍者腦內的控制系統,都包含了分析機所創造出的夢境。不止是『拿破崙大帝』的夢境,還包含了其他分析機的夢境。世人常說屍者與活人之間有道無法跨越的『恐怖谷』,這其實正是夢境在屍者腦中造成的影響。機械所製造出來的夢境,活人當然無法理解。」
  「那只是一種比喻,一種感性說法,不是嗎?」
  「我們與夢想有著相同的材料。」海妲里引用了莎士比亞的戲劇《暴風雨》中的著名台詞,「你要說這是比喻也行,說這不是比喻也行。任何道理若以最粗淺的方式來說明,都會變成比喻的形式。就現實層面來看,『史培克塔』形成了複雜系統內的入侵缺口,就好像是牆壁上自然出現的孔洞一樣,而且是一種足以打破安全防壁的漏洞。在系統安全中製造漏洞的罪魁禍首,正是亞拉拉特所稱的『史培克塔』。不管是計算機器也好,人腦也好,甚至是社會也好,只要是充分發達的系統,都存在這種安全漏洞。好比那些不帶宗旨的恐怖攻擊團體,他們的犯行只能以『自然現象』來形容。屍者腦袋中的程式早已複雜到人類難以掌控的地步,當然也會產生相同的安全漏洞。這些安全漏洞就好像是在肥沃土壤中任意滋長的野草。它會不斷長出來,你永遠無法將其完全根絕,除非你燒光整片土地上的所有作物。
  人類如今已無法在不使用分析機的情況下解讀屍者程式。人類必須藉助分析機的能力,才能對屍者程式進行設計。不,那甚至稱不上是設計,人類只是胡亂重複沒有道理的計算,找出碰巧能讓屍者移動身體的方法而已。此刻人類就好像是蒙著眼睛搖搖擺擺走在山頂上,兩旁都是深不可測的斷崖峽谷。」
  「那安全漏洞……」
  我心裡想詢問「維克托筆記」內是否記載著關於安全漏洞的事,但話說到一半,我急忙住口。目前還無法確定平克頓公司已掌握關於維克托筆記的消息,我可不能自己說溜嘴。既然維克托筆記是以打孔卡的方式記錄,那麼這玩意的預設讀者恐怕不是人類,而是連接上網路系統的分析機。海妲里似乎沒注意到我心中的驚疑,接著說道:
  「你想問的是,活人腦中是否也存在著這種允許外界入侵且可能引發暴動的安全漏洞?答案當然是肯定的,而且可以加以證明。但我們只能證明安全漏洞確實存在,卻無法找出其存在的位置。活人的靈魂『模式』實在太過複雜,以目前我們能執行的計算規模根本無法處理。」
  「若是新系統有著可能引發暴動的缺陷,只要換成舊系統不就沒事了嗎?」
  海妲里將雙手舉至胸前,做出宛如懷抱一顆球的動作,且雙手不斷向外擴張。
  「只要是具備一定規模與複雜程度的事物,都會產生史培克塔。訊息會變成有如灰塵一般的物質,就像雜訊一樣,形成計算上的阻礙。當我們無法以自己的大腦完全掌握設計內容時,史培克塔便已悄悄誕生了。將『史培克塔』與『複雜』畫上等號,或許也不為過。我們無法找出令活人陷入暴動的關鍵點,只是因為規模實在太過巨大,我們無法光靠偶然來找出安全漏洞的位置。」
  海妲里的手臂不斷分開,最後打直了雙手,手掌一開一闔,示意球體已經破裂。
  「照這麼說來,難道有人已經找出了讓屍者發生暴動的關鍵手法?」
  「假如費爾肯斯坦城事件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屍者暴動事件並非偶發意外,那麼你這個問題的答案便是肯定的。那些打著史培克塔名號的恐怖行動集團或許是自然現象,但費爾肯斯坦城事件可就不見得了。以偶發意外而言,那件事發生的時機實在太過敏感。如果世界上有人能找出讓屍者暴動的手法,你猜那會是誰?」
  海妲里露出了有如少女般的戲謔笑容。
  「還有,我剛剛說過,史培克塔是從模式中產生的,而模式並不會在意自己是由什麼材質組合而成。你們英國人已經製造出了一面足以覆蓋整個地球的巨大模式之網,你認為這裡頭又會產生出什麼?」
  「全球通訊網……?」我問。
  海妲里一臉嚴肅地望著我。
  「妳這是說,全球通訊網已擁有自我意志?」
  「不,史培克塔並非自我意志。若依我剛剛的比喻,全球通訊網正因太過複雜而做起了支離破碎的夢,形成安全漏洞。這些由全球通訊網自己製造出來且具有實體的夢,就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假如全球通訊網不斷將這些夢灌入屍者的虛擬靈素之中,會發生什麼樣的情況?分析機『拿破崙大帝』因有了夢而出現運轉失常狀況,那麼屍者又會如何?」
  我不顧一切地揮舞拳頭,辯駁道:
  「這只能說是人類的宿命,是人類製造出難以掌控之物的報應。對於無法理解的現象,人類只能以機率的角度來觀察。說穿了,這就是命運。就像妳我今天在這裡相遇,背後一定有著支配一切物質行為的方程式,只是人類無法理解其中的運作機制。」
  「沒錯,這就是命運。」
  海妲里漾起嘴角,興致盎然地觀察著我的反應。那神情就像是個破壞了螞蟻巢穴後看著螞蟻倉皇逃走的孩子。驀然間,她朝我伸出了手。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她的冰冷手掌貼上了我的臉頰。我又踏近了一步,她卻沒有退後。終於,我的唇貼上了她那如冰一般的唇。我想摟住她的腰,卻被她以驚人的力氣撥開。
  她在我耳畔輕聲說道:
  「如果有個人物能夠操控我們無法理解的『命運』,那麼費爾肯斯坦城事件必定是『他』打開了另一扇地獄之門所造成的結果。」
  屍者的暴動、大里化學裡慘遭殺害的職員、設置於樓頂的大腦。我將海妲里的髮香深深吸入肺內。腦袋一片混亂,但嘴巴卻擅自說出了答案:
  「……沙萬。」
  「我希望你能幫助我們,將沙萬引出來。」
  海妲里與我以最近的距離互相交換了視線及心中想法。
  我們的雙唇再次緩緩貼合。甜蜜的酥麻感彷彿貫穿了我後腦杓裡的安全漏洞。星期五很識相地不再記錄,我聽見了他擱筆的聲音。

  Ⅵ

  一八七九年八月十日。死寂與緊張感籠罩著整座濱離宮。
  自圍牆入口至延遼館的一路上站滿了身穿儀仗服的屍兵。穿戴整齊的禁衛兵與平克頓職員面對著面各自排成隊伍。屍者散發出的細微屍臭與活人、馬匹因緊張而冒出的汗臭味交雜在一起。禁衛兵帶著數條狗,大概是想利用狗的靈敏嗅覺找出變成了屍者炸彈的屍者。但那幾條狗全縮起了身體,顯然正恐懼於現場劍拔弩張的氣氛。清澈的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凝重的氣息。我擦去額頭汗水,鬆開禮服領結,往左右瞧了一眼,又趕緊綁回去。
  如此緊張的氣氛,全來自一個男人,那就是日本帝國皇帝。
  身材高䠷的日本帝國皇帝自黑色馬車走下踏板,踏上了碎石地面。我無法判斷他的實際身高有多高,但在矮小的日本人之中只能以鶴立雞群來形容。他全身所散發出身為皇帝的氣勢,更令他的身形顯得碩大無比。這個身穿軍服的明治時代支配者,將在濱離宮中島的茶室內與格蘭特會談。那茶室相當簡陋,就蓋在孤立於湖中的小島上,看上去跟獵人臨時休憩用的小木屋沒什麼兩樣。小島與湖畔之間只有三座木橋相連接,連久戰沙場的伯納貝也在看過之後,拍胸脯保證這是個最適合用來進行防衛戰的地點。
  不過,他最後還補了一句「但若是槍擊戰,可就另當別論了。」

  格蘭特提出的計畫有著典型美式風格,只能以「膽大妄為」來形容。簡單來說,就是由格蘭特及日本皇帝當誘餌,將恐怖分子引出來,趁機一網打盡。當然,日本方面根本不知道這計畫,完全是美國方面的獨斷行為。
  「或許你會認為這計畫太過瘋狂。」
  「我確實這麼認為。」
  這是我與格蘭特在事前會議上的對話。他看起來心情愉悅,我雖簡潔有力地表達了反對之意,他卻充耳不聞。
  「事實上,這計畫並沒有你所想的那麼荒謬。你也知道,我本來就是個一天到晚遭遇恐怖攻擊的人。光是前北軍總司令及前美國總統身分,就有太多人想要置我於死地。何況我在環遊世界的過程中,到處宣揚議會政治與民營軍事企業的好處,想必也惹惱了不少人。平克頓那些人以『不帶意志的實體』、『不定形的現象』來形容那些恐怖份子,說什麼真正的敵人是史培克塔,但我才不管那麼多。反正不管敵人是誰,對付的手法都一樣。就是來一個殺一個,揪出幕後黑手,逼他說出真相,就這麼簡單。何況我並沒有刻意減少護衛的人數。」
  「但你將扣留自大里化學的那些屍兵也排入護衛名單之中,是否有點……」
  我勉強將「愚蠢」兩字呑下了肚。格蘭特不耐煩地跺著腳,說道:
  「在大里化學擔任守衛的屍兵正是最可疑的分子,當然要讓他們留在現場。不過你放心,身上帶病的屍兵都已排除了。除了平克頓帶來的屍兵外,日本政府持有的那些使用俄製、法製系統的屍兵也會全部到場。既然是護衛皇帝,日本政府總不可能保留實力。如此一來,你們也能順利完成使命。」
  我聽了格蘭特的最後一句話,略一思索,才想起我名義上是法蘭肯斯坦考察團的一員,來日本的使命是為了調查日本所擁有的屍者數量。格蘭特這麼說似乎不帶譏諷之意,他接著說道:
  「凡是有可能出現暴動反應的屍者,都必須盡量讓他們待在濱離宮裡頭。對史培克塔來說,這也是暗殺我的最後機會,何況還能連日本帝國皇帝一起幹掉,簡直是天賜良機。若讓我平安回到美國,要再殺我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對我而言,我必須盡可能在旅行結束前將敵人引出來。屍者只是道具,我必須打倒在背後操控的傢伙。我倒希望他們引發屍者暴動來攻擊我,若不查出他們的手法,根本無法擬定對策。」
  格蘭特豪邁地笑了起來。同樣的戲碼,恐怕在他到過的每一個國家都上演過。我不禁想起當初在孟買城內遠遠望見的黑煙。利頓總督曾嘲笑平克頓實力太差,但那樣的場面搞不好全在格蘭特的計畫之中。
  故意將敵人引至身邊,揪出敵人的底細。乍聽之下是個破釜沉舟的計畫,但我不認為它會成功。如果格蘭特這樣的做法曾經成功過,就不會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換句話說,這次的計畫很可能就像他之前幹過的一樣,最後以失敗收場。
  「不用擔心。」格蘭特挺著胸膛,「至少我還活著。」
  我聽了這句絲毫不具說服力的台詞,已開始感到頭疼。看來格蘭特這個人也是個戰爭狂,對他來說「遇襲」已是生活的一部分。既然躲也躲不掉,倒不如加以利用。我不是不能理解他這種想法,但他這麼做只是在給周圍的人添麻煩。
  「但有一個問題,你要怎麼判斷史培克塔是否將日本帝國皇帝列入暗殺目標?」我問。
  格蘭特一愣,說道:
  「這我當然想到了,否則也不會特地把皇帝請來。如果不知道敵人的攻擊目標,就無法鎖定敵人的身分及真正目的。」
  格蘭特言下之意,似乎是打算將敵人引誘至極近的距離,來觀察敵人到底攻擊誰。我不禁對將這傢伙奉為上賓的日本政府感到深深同情。

  環繞延遼館的樹林內傳出陣陣鳥叫聲,卻不見鳥的蹤影。刺耳的蟬鳴幾乎完全掩蓋了沉穩調和的海濤聲。人工河環繞下的濱離宮正如其名,是座濱臨海岸的離宮。面對東京灣的海灘上早已預備好了緊急逃生用的舟艇。我目送皇帝的背影離去後,依然站在延遼館的馬車停放場內,看著屍兵們重整隊伍。強烈的日光將視野中的一切都漂白了,唯獨綠色顯得鮮艷奪目。
  屍者暴動、史培克塔……我試著在腦中將這幾個字眼重新組合排列。一種存在所有人腦袋裡的安全漏洞。一種任何具有一定複雜程度的事物皆難以倖免的現象。複雜社會的安全漏洞,這聽起來相當抽象,但展現出來的卻是相當具體的事實。現象必須帶有實體,能看得見、摸得著,才能稱之為現象。就算是抽象之事物,實際操作上總也需要具體的程序步驟。
  大腦的問題可以靠輸入電流訊號來修正,但社會這種籠統曖昧的觀念要怎麼與之溝通呢?何況就算根據原理找出了解決手段,能不能付諸行動又是另一回事。倘若將全人類化為屍者、化為暴徒的慾望正是存在於我們社會中的安全漏洞,要修正這個安全漏洞的方法或許只有在每個人的頭上敲一棍,或是插上電纜通電。然而這樣的手段太過不切實際,社會風氣不管再怎麼改變,都不可能出現誘使每個人都在腦袋上插電纜的潮流。
  無數天馬行空的念頭在我腦中盤旋。忽然間,我聽見了高亢的狗吠聲。
  凝重的空氣因這狗吠聲而爆發。恐懼感有如潮水般在禁衛兵與平克頓人員之間不斷擴散。
  原本排列整齊的屍兵隊伍出現了細微的紊亂。屍兵的腦袋宛如遭一雙雙看不見的手掐住了般,一顆接一顆開始搖晃。自天空不斷灑落的陽光彷彿融化了屍兵體內原本凍結的時間,讓軍服底下的肌肉逐漸變得鬆弛。每一隻狗都在朝著屍兵吠叫,就連拉狗的禁衛兵也開始交頭接耳。
  我奮力敲打腦袋,將思緒拉回眼前的異變上。
  屍兵的隊伍變得凌亂不堪,每個屍兵都一臉迷惘地左右張望,宛如剛睡醒的嬰兒。他們粗魯地揮舞手臂、甩動雙腿。一具具彷彿全身力氣都被抽乾一樣摔倒在地,接著又搖搖擺擺地爬了起來。他們的動作像這樣不斷重複著錯誤與測試,最後腦袋終於不再搖晃,雙臂的動作也逐漸變得條理分明。我看著昂首挺胸、兩腳站得四平八穩的屍兵,心情彷彿目睹了一幕嬰兒快速成長的過程。
  禁衛兵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槍口及刀尖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詭譎險惡的氣氛,讓他們不約而同地將背部朝同伴靠攏。相較之下,平克頓人員卻是毫不驚惶,井然有序地退回延遼館的門口,組成了防禦圓陣。並非因為他們較優秀,而是因為他們早已獲知格蘭特的計畫內容。此刻現場活人比屍兵多,以數量而言活人占了優勢。然而以距離而言對活人不利,因為當發生近距離戰鬥時,活人往往不是屍者的對手。
  承受不住緊張壓力的禁衛兵終於開了第一槍。原本此起彼落的蟬叫聲全停了下來。我明白敵人已上鉤,立即拔腿奔出了車馬停放場。
  轉頭一看,所有屍兵全因槍響而停下動作,張開了血盆大口。揹在背上的舊式前裝滑膛槍空虛地搖擺著,接著屍兵動了起來。他們各自撲向了禁衛兵組成的防禦圓陣。我聽見了慘叫聲及持續不斷的槍響。就在這時,我已彎過通往中島的轉角。
  濱離宮依然保持著自然生態,唯獨狹窄的泥土道路早已踏得結實。彎過樹林轉角一看,前方竟不巧有具屍兵。他似乎是被槍聲吸引而來,視線飄浮不定,步伐也尙不平穩,簡直像是走在夜晚巷道裡的醉漢。
  我舉起手槍,對準了屍兵的額頭。那屍兵面對著槍口,空洞的視線卻斜向了一旁。根據剛剛的經驗,我知道槍聲會引來屍兵。但若不開槍,屍兵是否就不會攻擊?我不知道答案,也不打算拿自己的命進行實驗。我試著說出識別身分用的認證密碼,但屍兵的反應毫無變化。
  我迅速鑽進了路旁的樹林內。那屍兵緩緩朝我逃走的方向轉來,接著又慢條斯理地沉下了腰。就在我忙著從一棵棵樹木間鑽過時,我感覺到背後飄來微弱的風壓,接著我聽見屍兵撞上樹幹的聲音。強大的力道,讓屍兵的肩膀整個陷入了針葉樹的樹幹內。他抬起頭,張開血盆大口,做出恫嚇的動作。此時我根本沒空去想他剛剛的跳躍動作是屬於什麼版本的系統。
  (未免太多了吧!)我在心裡吶喊。
  根據平克頓的事前推估,發生暴動的屍兵最多不會超過二十具。他們的理由是,在會談日期確定後才進行系統升級或維修的屍兵,大約就是這個數字。就算屍兵維護人員內存在著叛徒,他也沒有時間在所有屍兵的系統內加入暴動指令。
  平克頓認為,屍者暴動的元兇是一種利用安全漏洞置入屍者控制系統內的定時程式。格蘭特說,如果暴動的屍兵只有二十具,靠平克頓擁有的屍兵數量便足以抵敵。到時只要一邊削弱敵方戰力,一邊故意引誘數具屍兵到位於中島的茶室附近即可。在確認屍兵的攻擊對象是格蘭特還是皇帝後,再輕而易舉地將殘存屍兵全部消滅。
  我撥開掛在臉上的小樹枝,拚命往前狂奔。我一面跑,一面不禁心想,把星期五跟海妲里留在延遼館內果然是正確的決定。只要關上門且屛住呼吸,應該不會被暴動的屍兵發現。
  「事態不知會如何演變,請千萬小心。」
  出發前,海妲里以不安的神情對我這麼說。她曾以大病初癒為由勸我留在屋內,但我拒絕了。臨走前,我在海妲里面前跪下,親吻了她那雙磨得發亮的高跟鞋。而如今,我心中的不好預感正一步一步化為現實。
  依現況研判,包含平克頓帶來的屍兵在內,延遼館周圍一帶所有屍兵都進入了暴動狀態。單憑活人之力能否抵禦這麼多狂暴的屍兵,實在很難說。我持續往中島方向奔跑,但為了壓低腳步聲,我稍微減緩了速度。樹叢間偶而可以看見屍兵的身影,但這裡的屍兵依然靜靜佇立著。這些屍兵應該也已聽見槍響才對,但目前他們並沒有擅離職守的動靜。我一面仔細觀察四周動靜,一面朝著湖畔道路前進。
  一顆屍兵的腦袋,出現在通往道路的斜坡下。那屍兵不知是聽見了腳步聲,還是察覺了我的氣息,竟緩緩轉身,仰頭朝我望來。我趕緊說出識別密碼,這次收到了效果,那屍兵乖乖將身體轉了回去。
  我鬆了口氣,以腳跟小心翼翼地爬下斜坡。前方已可看見湖面一角。陽光自樹葉縫隙間灑落,在樹林內形成點點亮光。我壓低了身子奔跑片刻,眼前的視野豁然開朗。放眼望去,整座湖的模樣一覽無遺。轉頭一看,剛剛那具屍兵正劇烈搖擺著腦袋。我心中一驚,趕緊以最快速度觀察整個湖畔的局勢。
  視線可及範圍內,我看見了數具正在不規則搖擺身體的屍兵,都是配置在湖畔的屍兵。負責湖畔警戒的禁衛兵及平克頓人員皆不安地左右張望,顯露出驚惶模樣,有的人正不斷揮舞雙手。
  ──!
  驀然間,湖的對岸傳來了一聲槍響,令我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延遼館周圍的混亂局面,遲早會蔓延到這裡來。訓練有素的禁衛兵奔上連接湖岸與中島的木橋,排成了整齊的縱隊。我心想,這裡的防衛應該不成問題,於是我開始沿著湖畔奔跑。至於要跑到哪裡,我自己也不知道。根據我的推測,事態既已發展到這個地步,除了袖手旁觀與見機行事之外已無其他選擇。我試著尋找伯納貝那壯碩的身體,但一如預期,怎麼找也找不到。不過這是好現象,因為他此刻若出現在我眼前,代表一切計畫皆已搞砸。配置在路旁的一具具屍兵都開始緩緩搖擺腦袋。遠方傳來禁衛兵開槍的聲音,讓這些屍兵停下了動作。這些重獲戰鬥本能的屍兵一個個張口發出了死寂的咆嘯聲。
  一具屍兵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彎腰撿起路旁的樹枝,但轉念一想,這種東西拿來對付屍兵根本毫無用處,於是又將樹枝拋回地上。當初我曾要求借用一把日本刀來防身,但得到的回答卻是「算了吧,你只會不小心砍斷自己的手指。」如今回想起來,當初沒有堅持實在是個錯誤。那屍兵看了看我拋在地上的樹枝,看了看湖面上的漣漪,接著又緩緩轉頭,朝我仔細打量。他舉起了手,停下腳步,似乎已將我判定為敵人。依此看來,測試識別密碼只是浪費時間。
  我一步一步往後退,接著迅速轉過身子。沒想到後頭也站著一具屍兵,同樣正朝我上下打量。左手邊就是湖面,右手邊則是高得難以一口氣爬上的斜坡。我迫於無奈,只好舉起了手槍。
  扣下扳機的瞬間,屍兵的腦袋因運動能量的衝擊而向後翻倒。我使盡吃奶力氣奔上前去,朝屍兵的肚子揍了一拳。接著我奮力向前推,將那屍兵推倒。屍兵伸出了手,指尖劃過了我的衣襬。我並沒有抬頭觀察四周,但我知道周圍的屍兵一定都把我當成了攻擊目標。
  我向前撲倒,躲過了自斜坡上翻滾而下的屍兵。我完全放棄了防禦,就這麼踉踉蹌蹌地繼續往前狂奔。眼前驟然變得寬敞,我奔進了一片草皮經過修整的廣場。只要有足夠的空間,要閃避踏著「屍者之步」而來的屍兵並不困難,但前提是必須有足夠的體力。我不斷做出假動作,時而突然改變方向,依不規則的蛇行方式前進。這有點像是一場橄欖球比賽,但不同的是只要被逮住一次,比賽就結束了。
  我使盡全力與屍兵玩著這場緩慢的官兵捉強盜遊戲。驀然間,站在我身旁的屍兵摔倒在地上。片刻之後,我才聽到了槍響。轉頭一看,站在橋上的士兵之一正精神奕奕地朝我揮手。
  那張熟悉的面孔,正是山澤。我朝山澤用力揮手,示意別再開槍,但山澤卻又擺出了射擊姿勢。子彈擦過我的臉頰,貫入背後屍兵的肩膀。原本追趕著我的那些屍兵全停下動作,抬起了頭,宛如正在向天神請示指令。接著他們低下頭,開始朝著山澤及其他士兵守衛的木橋前進。表面上山澤是為了救我而開槍,但我敢保證他只是急著想要加入戰鬥的行列。
  我調勻了呼吸,放眼望去,連接中島的三座木橋中,有兩座已發生戰鬥。如果只有湖畔周圍這些屍兵,憑橋上那些人要抵禦並非難事,但倘若延遼館附近那些屍兵也過來參戰的話,局面恐怕將產生變化。
  暴動的屍兵不會用槍,這可說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一面觀察茶室內的狀況,一面以逆時針方向沿著湖畔朝海岸奔跑。驀然間,隔絕茶室與外界的紙門忽然打開。雖然相隔甚遠,我依然可以看見格蘭特的渺小身影。一會之後,連皇帝也走了出來。格蘭特臉上帶著明顯的笑意,皇帝卻是氣得五官扭曲。這兩人有個共通特性,那就是傲然睥睨四周的態度,一點都沒有向周圍的人點頭行禮的意思。
  ──!
  一陣刺耳的槍聲響起。子彈將格蘭特身旁的木柱打得破片四散。格蘭特絲毫不為所動,笑嘻嘻地朝彈痕瞥了一眼,依然維持著昂首挺胸的姿勢。皇帝又踏上一步,伸手擋在格蘭特胸前,似乎想保護格蘭特。禁衛兵的隊伍中響起了近似哀嚎的警告聲,下一瞬間,槍聲響起,子彈再度擊中格蘭特身旁的木柱。我似乎聽見了木柱斷裂的聲音。沿著子彈射出的方向望去,我已大致掌握開槍者躲在樹林內的位置。
  忽然間,一道巨大的身影自池畔奔回,衝進了樹林內。
  「伯納貝,你太慢了!」我大喊。
  這像伙這麼慢才出現,我實在不曉得當初跟他分開行動到底有何意義。我往前踏出一步,忽感到腳上傳來一陣劇痛,但我沒有理會。我發現自己的褲管正在滲出鮮血,但我完全不記得到底是何時受了傷。
  第三聲槍響,再次撼動整個湖面。皇帝將不肯服輸的格蘭特硬拉回茶室內,關上了紙門。
  雖然薄薄的紙門起不了任何防衛作用,但至少可以阻擋狙擊手的視線。
  我拖著傷腿,撥開枝葉進入樹林之中。我看見了伯納貝,他正帶著一臉百無聊賴的表情,舉著手中的手槍,對準了一個男人。我看見了那個男人的側臉。他擺出舉手投降的姿勢,一聽到我的腳步聲,竟將腳邊的步槍朝我踢來。在這種情況下,他卻仍舊保持著悠哉的態度。
  我早已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緩緩朝那男人走去。
  「唉,原來是你們。」
  那男人正是白瑞德。他舉著雙手,無奈地搖頭嘆息。接著他朝一臉不耐煩的伯納貝問道:
  「你為什麼不開槍?」
  白瑞德問得一派輕鬆,簡直像在詢問天氣一樣。
  「殺一個故意射偏的狙擊手,有什麼意義?」
  伯納貝回答得相當不屑。他以放在扳機上的食指為軸心,將手槍翻轉了半圈。白瑞德見他原來連手槍保險都沒開,忍不住嗤嗤笑了起來,咕噥道,「你們英國人就是這樣才讓人討厭。」
  伯納貝看我眼神中充滿狐疑,於是以下巴比了比中島的方向說道,「他是故意射偏的。憑這傢伙的槍法,這種距離絕對不可能沒打中。等等你可以去查看彈痕,我相信剛剛那三發子彈一定都打在柱子上的相同位置。這傢伙心高氣傲,一定想證明自己暗殺失敗並非技術不佳,而是故意放水。」他接著大喊,「你們美國人就是這樣才讓人討厭。」
  白瑞德笑得樂不可支,說道:
  「過獎了,你跟我或許挺合得來。」
  「誰跟你合得來。」伯納貝不滿地說道。
  「你討厭我,我也討厭你,這不是挺合得來嗎?」
  不知為何白瑞德竟轉過頭來,徵求我的認同。

  Ⅶ

  我來到延遼館內某間緊閉的房門前,握住了門把。
  這是海妲里的房間。我握著門把,遲疑了半秒,才下定決心將門打開。一陣風壓將門往外推。海妲里穿著一身雪白的衣裳,正站在夕陽西照的窗邊。往房內飄盪的窗簾遮掩了她的一半身體。在窗簾翻舞盤繞下,她以絲毫不帶感情的眼神望著出現在門口的我及伯納貝。接著,她看見了站在我們身後的白瑞德。於是她靜靜走離窗邊,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是這種下場……」海妲里凝視著我問道,「你是什麼時候明白一切的?」
  「這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到底哪部分是命運捉弄,哪部分是詭計安排,我已經糊塗了。」
  「過獎了。」
  海妲里漾起柔和的微笑。白瑞德跟著聳了聳肩。我們一路上避開到處可見的禁衛兵屍體碎塊,回到了延遼館。剛開始的時候,我還裝模作樣地拿槍指著白瑞德,但最後我收起了手槍,因為我越來越覺得跟這傢伙認真只是浪費力氣。或許讓敵人提不起幹勁正是白瑞德這男人與生俱來的天賦吧。外表看來玩世不恭,骨子裡卻是異常嚴肅。但嚴肅歸嚴肅,卻又打從內在散發出一種徹頭徹尾的吊兒郎當態度。
  星期五旋即走到書桌旁坐下,打開筆記,握起了筆。伯納貝在白瑞德背上一推,關上房門並上了鎖。白瑞德走到海妲里身旁,兩人的視線卻不曾相交。我見所有人皆已準備就緒,於是坐在桌角,發起了話:
  「你們想將我們誣陷為暗殺前總統的兇手,這點我可以理解。」
  一旁的伯納貝一聽,錯愕得瞪大了雙眼。我不理會他,繼續說道:
  「你們想暗殺格蘭特,機會應該多得是,卻挑在這個節骨眼下手,顯然是想把罪推到我們身上。前美國總統若遭不明人物暗殺,實在少了點趣味性。或者應該說,你們想讓格蘭特的死發揮最大效益。前美國總統遭大英帝國情報員暗殺,那可就有趣多了。這勢必成為重大國際糾紛,嚴重打擊英國的國際形象,以後英國要與日本打交道也會變得相當困難。若是連日本帝國皇帝也中彈身亡,足以引發的效應更是大得難以想像。」
  海妲里以溫柔端莊的動作將頭斜向一邊,問道:
  「我們有什麼辦法可以將罪嫌推到你們頭上?」
  「『維克托筆記』的打孔卡副本。」我說。
  我仔細觀察海妲里及白瑞德的神情,但當我說出「維克托筆記」這字眼時,兩人的表情沒有絲毫改變。海妲里以挑釁語氣朝我說道:
  「我相信你還沒有解開加密內容。」
  「沒錯,我是還沒有解開,但妳的反應已讓我得到了答案。那只是一些沒有標準答案的符號。憑妳的能耐,我相信可以輕易編造出一種解讀方法,讓解讀內容看起來煞有其事。」
  我頓了一下,接著說,「一套夠複雜的符號,可以蘊含無限種解答。」
  海妲里輕輕點頭,彷彿是個正為學生的成長感到高興的教師。
  「『維克托筆記』的真相,就是一連串能夠找出無數解答的符號。說穿了,不過就是些隨機排列的亂數文字串。筆記的真正內容是什麼,並不是重點。眼前的重點是,你們將聲稱從這些打孔卡可以解讀出侵入屍者安全漏洞的技術。」
  海妲里旋即反駁:
  「這推論並不合理。這些卡片是你們從大里化學帶出來的,聽說山澤先生當時也在場。在這種情況下,要如何讓日本認為你們是兇手?就算這些卡片內藏有能夠引發屍者暴動的祕密,日本政府首先該懷疑的,不是與大里化學有淵源的人物嗎?」
  「不,在這個國家,沒有人能從這些符號中找出任何一種乍看之下合理的答案。只有星期五這種具有計算能力的屍者,或是像妳這種心算天才,才可能為這些符號編造出答案。日本這個國家尙不具備培養數學家的制度,也沒有大規模計算機器。」
  「日本的算學有其獨到之處,不過我大致同意你的論點。」
  「找遍整個日本,只有星期五及妳能夠解讀這些卡片。既然如此,只要妳聲稱從卡片中可以獲得讓屍者發生暴動的技術,那意味著我也掌握了這項技術。畢竟記載著技術的卡片就在我們手裡。」
  「等等,我不懂……」伯納貝似乎終於跟上了話題,插嘴說,「如果那些打孔卡裡只是些胡亂拼湊的文字串,那還談什麼他媽的解讀不解讀?」
  我輕輕搖頭,說道:
  「當然可以解讀,因為解讀手法是可以編造的。憑她的本事,若使用專業術語滔滔不絕地說出一長串複雜解讀手法,我相信這個國家裡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找出破綻。不,甚至連我也沒有辦法。而且她所提出的,肯定是任何人都能加以印證的解讀法。換句話說,任何人只要照著做,就能得到相同的答案。如此一來,在眾人的眼中,那就成了真正的答案。」
  「我不懂。」
  「你不懂沒關係,因為大家都不懂。正因為不懂,所以只好靠結果來下判斷。這不是合不合道理的問題,而是人類如何理解現象的問題。對人類而言,任何現象背後都必須有個故事。沒有人會在乎解開密碼的手法有多麼牽強,大家只會在意解出來的答案有不有趣、內容夠不夠刺激。」
  「但這些卡片是我們來到日本後才取得的。難道我們是剛好發現讓屍者發生暴動的技術,才安排下這場暗殺計畫?天底下有這麼見機行事的暗殺計畫嗎?」
  「不,剛好相反。我們來到日本的理由本來就是為了銷毀『維克托筆記』,而且我們並沒有誠實告訴日本政府關於『筆記』的內容,只是編造出一堆謊言來搪塞。換句話說,在日本政府眼中,我們是早已知道『筆記』的真正內容,所以才想要將其銷毀。假如這些卡片裡記載著讓屍者發生暴動的技術,日本政府一定會認為那是我們早已知道的事。」
  伯納貝不斷以手指搓揉額頭,似乎想幫助大腦運轉。
  「我還是不懂,這些卡片不過是經過加密的副本,這表示另外還有一份槓本當初帶回來的未加密正本。既然如此,大里化學的嫌疑還是最大,不是嗎?」
  「你這推論很正確,但事實上這一點也是剛好相反。我相信這些卡片就是榎本當初帶回來的正本,或是完全照著正本做出來的複製品。他們手上並沒有另一份以一般文字寫成的『筆記』。若非如此,他們就不可能誣賴我們是兇手。既然這是必要條件,那麼這假設當然非成立不可。」
  「大里化學既然和沙萬掛勾,大可直接向沙萬詢問解讀方法,不是嗎?」
  「如果大里化學真的和沙萬掛勾,那些日本政府內的舊政府派勢力根本不必大費周章取得『維克托筆記』。這是一場測試,沙萬是在測試這些人是否有資格成為他的爪牙。」
  我說到這裡,轉頭朝海妲里問:
  「我說的沒錯吧?」
  海妲里只是露出哀憐的微笑。我稍微平息了情緒,接著說道:
  「讓我們站在日本政府的角度來看這件事吧。突然有幾個英國人打著法蘭肯斯坦考察團名義來到國內,提出銷毀『維克托筆記』的要求。對於『維克托筆記』的內容,日本政府一直沒有能力解讀。緊接著,又發生了今天的延遼館事件。事後海妲里站出來宣布『維克托筆記』裡記載著讓屍者發生暴動現象的技術。如此一來,日本政府當然會認為我們早已知道『筆記』的內容,而把我們當成兇手。畢竟日本這個國家所擁有的計算機,在性能上遠遠比不上星期五。」
  「但如果我們早已知道內容,我們手上甚至不需要擁有這些卡片,不是嗎?」
  「要誣賴我們為兇手,總得要有一份能夠解讀的證物。如果沒有這些卡片,我們大可以辯稱『維克托筆記』裡麗的是完全不相關的內容。換句話說,她是在我的房間裡霞了卡片,才設下這個計畫。在那之前,她根本不知道卡片在我們手裡。」
  「但是……」伯納貝皺眉說道,「就算她誣賴我們是兇手,我們也可反咬她一口,說她才是真正的兇手,不是嗎?」
  「她有什麼動機要殺害美國前總統?」
  「平克頓或是美國的內部鬥爭之類的。」
  「若是內部鬥爭,沒必要連日本帝國皇帝也一起除掉。相較之下,我們這些來歷不明的大英帝國情報員顯得更加可疑。判斷誰是兇手的依據,只是哪一邊的故事比較刺激有趣。平克頓公司是以提供屍兵牟利的組織,他們雖然樂於見到世界各國發生內鬥,卻絕對不希望自己內部的紛爭形成謠言流傳出去。這不見得是事實,但至少大家都會這麼研和。更何況,大英帝國與日本之間有著嫌隙。大英帝國幫助革命政府取得政權,但新誕生的日本政府卻轉而向德國示好,接受德國的技術支援。」
  「為了這點嫌隙就派人暗殺日本皇帝,會不會太小題大作?」
  「外人會認為這是一種殺雞儆猴的策略。重點不是英國人怎麼想,而是英國人以外的全世界怎麼想。英軍在印度殖民地及非洲大陸上幹過哪些壞事,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更何況,這是個不受全世界重視的島國,依常理來判斷,怎麼想都對我們不利。」
  「英國應該也不會想跟美國起衝突吧?」
  「英國當然不會宣布自己是幕後兇手,只會以『原因不明的屍者暴動意外』來了結這件事。何況格蘭特死在這裡,對美國來說是件好事。一個南北戰爭時的英雄人物,卻因貪汙而跌下總統寶座,幸好在美國主導下展開環遊世界宣揚和平精神的旅程,最後又死於暗殺,這可是扳回名聲的大好機會。格蘭特一死,從此美國跟日本政府在外交上會變得較有利。只要給日本政府一套聽起來合情合理的解釋,相信日本政府也不會深究。」

  「我說的沒錯吧?」
  海妲里以疑問代替了回答:
  「我要如何引發屍者暴動?這一點,你可還沒有解釋。」
  我腦袋裡回想起了當初在大里化學裡遇到的屍兵。假如那是一種利用金屬球內的大腦來控制屍兵行動的技術,那麼以海妲里的能耐,她甚至不需要在史培克塔造成的安全漏洞內設置定時程式來引發暴動。
  「雖然沒有明確證據,但我猜測妳利用了音波。或許是高音波,也或許是低音波,總之是人類的耳朵聽不見的聲音。事發當時,狗比人更早察覺屍兵的異常變化,何況暴動現象是以這個延遼館為中心向外擴散出去的。」
  「從這裡發出的聲音,怎麼可能傳到濱離宮另一頭的中島?」
  我輕輕伸出手指,指著海妲里的腳下說道:
  「事發之前,妳穿的明明是黑色高跟鞋,如今卻換成了白色靴子。由此證明,聲音是從妳身上發出的。妳為了讓中島周圍的屍兵發生暴動,曾到過那現場附近。回來之後,妳脫掉沾滿泥巴的高跟鞋,換上了這雙白靴。只要調閱星期五的行動紀錄,就可以知道妳是否曾離開這個房間。我相信在事發過程中,妳一定曾離開房間一趟。」
  我說到這裡,忽然想到一件事。海妲里大可以讓星期五也進入暴動狀態,如此一來就不會留下行動紀錄。
  「難道我是拿著狗笛邊走邊吹嗎?」
  「我知道妳不是個會留下證據的傻瓜,但我相信只要認真尋找,總會找出些蛛絲馬跡。」
  「但願你能找到足以將我定罪的證物。」
  「我還有間接證據。當初在開伯爾山口初遇時,妳坐在白瑞德駕駛的馬車上,我本來以為妳是位行徑瘋狂又大膽的女士,但如今想來並非如此。妳坐在白瑞德的馬車上,其實是為了保護他。假如發生什麼意外狀況,妳可以讓周圍屍兵進入暴動狀態,好為白瑞德爭取逃命時間。由此看來,妳肯定擁有讓屍者暴動的能力。」
  「……聽起來很合理。」海妲里緩緩點頭。
  「她為什麼要幹下這件事?」伯納貝再度插嘴詢問。
  白瑞德臉上依然帶著訕笑,我看了不禁皺起眉頭。他揮揮手,一副「交給你來解釋吧」的態度。
  我回想著當初從華辛漢機關調來的資料,說道:
  「白瑞德,美國南部人,曾因突破北軍封鎖線而闖出名號。早期看出工業及物產業的重要性,並預言南軍將敗北,因而遭受守舊派地主強烈抨擊。你是個讓人摸不透的男人,平常說話尖酸刻薄,卻自願成為一名士兵,投入你早已預料到將敗北的南軍陣營,親眼目睹了南軍的失敗。戰後你重新經營往來於大西洋間的貿易事業,獲得巨大財富。你在南北戰爭時靠武器進出口買賣建立了人脈,戰後利用這些人脈進入了平克頓公司,但你的真正目的是……」
  白瑞德伸出右手,制止我繼續說下去,並打開星期五面前的雪茄盒,取出一根雪茄。他桀傲不遜地坐在沙發上,蹺起了腿,慢條斯理地剪斷雪茄尾端並點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泰然自若地呑雲吐霧。伯納貝走過去想要動粗,被我以眼神制止。此時白瑞德才緩緩開口說道:
  「這段往事說起來丟臉,當年我的婚姻生活並不美滿。我會與平克頓扯上關係,全是因為……」白瑞德頓了一下,抬頭望著海妲里,兩人互相凝視。半晌之後,他才接著說,「……因為我女兒過世了。自從女兒死後,我突然變得目空一切,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過去的努力有何意義。我是個工業與物產業發展的信奉者,我無法理解南部人那一套人情義理。我不明白,為什麼面對北方大舉壓境的屍兵,那些人還能高呼榮耀口號,騎著馬硬往前衝?但偏偏我體內流著南部人的血,這讓我感到自我厭惡。我討厭失去理智且不顧得失的強烈正義感與崇高精神,然而這些舉動卻能帶給我快感。我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最後,我開始把心思放在屍者上。那些不帶感情且任憑使喚的屍體吸引了我的目光。」
  白瑞德說到這裡,吐了一口煙,繼續說道:
  「就在那時,我遇見了海妲里。當時我正處於自暴自棄的狀態,腦筋有點不太正常了。我拜訪湯瑪斯‧愛迪生的工作室,詢問那個聞名遐邇的發明家一個問題。我問他,有沒有辦法將一個活人變成屍者。我指的並不是結束生命後成為屍者,而是同時維持著『活』與『死』的狀態。因為對我而言,當時的我正處於那樣的狀態。我知道自己會重新振作,但讓自己維持在行屍走肉般的狀態,是我對自己的一種懲罰。愛迪生在大笑中駁斥了我的念頭。他對我說,『所謂的自由,就是不須做出選擇。』後來他介紹了海妲里給我,並且告訴我,如果我對死亡有興趣,可以試著帶她到處旅行。愛迪生向我要求的回報是我的一半財產,那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白瑞德將雙手垂放在兩腿之間,視線在瀰漫的煙霧中飄移。
  「我是一個離不開戰場的男人,我帶著海妲里踏遍了無數受戰火蹂躪的土地。進入平克頓後,接觸戰場甚至成了我的工作。這段日子中,我逐漸對屍者有了理解。那種感覺,就跟理解馬的習性沒什麼不同。我開始明白,原來每個屍者都有其獨特性。屍者的社會,亦有著一定的規範秩序。屍者並非只是單純的木偶,他們只是過著與我們不同的生活。說明白點,他們也是任憑自然法則擺布的一分子。就這層意義上而言,我跟屍者並沒有什麼兩樣。我們都是在不如意的環境中,戰戰兢兢地追求著心目中所認定的最佳方向。只不過向我下命令的不是活人,而是自然法則。活人跟屍者的不同,只在於活人懂得在事後欺騙自己『這是我自願做出的決定。』那時我才恍然大悟,當一個屍者並沒有辦法解決我心中的任何問題。」
  白瑞德說到這裡,緩緩搖了搖頭。
  「……話題扯遠了,我要講的是關於海妲里的事。」
  白瑞德凝視著海妲里,卻以彷彿她不在眼前的口氣說道:
  「海妲里是個……心算天才……對,心算天才……」
  不知為何,白瑞德說到這點時竟有些呑呑吐吐。
  「她暗中策劃今天這場行動,可說是我的錯。她一直認為我憎恨格蘭特,而且恨到巴不得殺掉格蘭特。沒錯,這是事實,但我並不希望這件事真正發生。我沒辦法原諒那個擊潰南軍的男人,但這並不影響我跟他把酒言歡。這兩件事之間並沒有任何矛盾,我甚至不認為自己表現出來的態度是一種欺騙。然而身為心算天才的海妲里,無法理解我這種心情。她一心認為我沒有殺死格蘭特,只是在等待最佳的下手時機。或許這可說是她腦袋中的『靈素』所擁有的特質吧。她認為我無法滿足於單純殺死格蘭特。她認為我不但要格蘭特死,而且要讓他的死發揮最大效益。她在心裡想著這些事,甚至連計畫成功機率也算得一清二楚,卻無法明白更簡單的道理。如果格蘭特向我提出決鬥要求,我會像個南部人一樣拿槍應戰。但海妲里無法理解這種心情,因為在她的判斷中,『決鬥』是最無法獲得效益的殺人方式。我不斷向她強調,我不想殺死格蘭特,但她卻聽不進去。就像現在,她正以那凌駕常人的計算能力,解讀著我這番話的『言下之意』。她總認為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含有深意,而我甚至無法想像,當她解讀到最後會得到什麼樣的答案。你們說,這是不是很荒謬?」
  白瑞德在笑容中表現出了徹頭徹尾的譏諷。
  「在環遊世界的過程中,海妲里一次又一次安排下暗殺計畫,反而是我盡力設法拯救格蘭特的性命。當然,真正由恐怖份子發動的暗殺事件也不少。當初我們跟你在開伯爾山口相遇,也是因為我知道孟買城裡有著太多使用舊型系統的屍者,我沒有自信能保護格蘭特平安無事,所以才故意將他帶離了孟買。」白瑞德凝視著火苗已熄滅的雪茄前端,接著說道,「我當時心想,到開伯爾山口逛一逛,還可以見到傳說中那個正在追查沙萬行蹤的蠢蛋英國情報員。」
  「她知道這些嗎?」我問。
  「當然知道,這些事我從不曾瞞過她。但她的腦袋,卻是以完全不同的概念來解讀這些事。每次她安排好暗殺計畫,總是會將最後殺死格蘭特的權利交到我手上。她認為我在計畫關鍵時刻沒有殺死格蘭特,一定是因為她的計畫不夠完美。我每一次中斷暗殺計畫,對她而言僅代表計畫還有改善空間。」
  海妲里站在窗邊,臉上帶著平和的微笑。但如今我眼中的那份笑容,暗地裡卻流露著一股淒涼感。常人永遠無法理解她的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既然如此,你躲在那樹林裡做什麼?」我問。「名義上是為了在發生意外狀況時保護格蘭特與皇帝,但真正理由我也說不上來。或許海妲里能用她自己的邏輯說出一套合理的解釋吧。搞不好我是在測試自己,當有機會殺死格蘭特時,我到底會不會下手。要摸清楚自己腦袋在想什麼,真是一件難事。我倒是很好奇,你為何能看破海妲里的計畫?」
  我將剛剛回答海妲里的話重複了一遍:
  「這問題很難回答,因為我到現在還是一頭霧水。我只是隱約猜到事情不太對勁。當初在閱讀你的個人資料時,我就有這種感覺了,後來看見海妲里拿起卡片把玩,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但最讓我無法釋懷的一點,是不管格蘭特多麼有自信,這種引誘沙萬出招的做法畢竟太過危險。」
  白瑞德愕然地抬頭望著我說道,「不,以格蘭特為誘餅引出沙萬的計畫是真的。只是這計畫與暗殺格蘭特的計畫重疊在一起,才讓事情變得這麼複雜。
  對亞拉拉特那群人而言,沙萬是他們最關心的人物。他們不斷派出精銳部隊尋找沙萬的下落。我會跟亞拉拉特扯上關係,也是因為在走遍世界各地戰場的過程中,掌握到了不少關於沙萬的蛛絲馬跡。總統甚至曾下一道密令給我,要我如果無法活捉沙萬,就設法將他射殺。難道你不曾懷疑過,海妲里為何擁有令屍者進入暴動狀態的技術?這項技術當然是來自沙萬曾經待過的廢棄研究室。」
  我腦中驀然浮現那顆收納在金屬球體內的大腦。
  「這麼說來……全世界到處發生的屍者暴動事件,有不少是亞拉拉特為了誘出沙萬而刻意引起的?難道連費爾肯斯坦城那案子也是你們……」
  「不,那件事與我們無關。沙萬確實正在某處活動著。最近頻頻發生的屍者暴動事件,有一些確實是她……」白瑞德朝不發一語的海妲里瞥了一眼接著說,「是她所引發的,但那並非全部。那些因為我的保護而沒有成功的格蘭特暗殺計畫,並非全都由海妲里或世界各地專業恐怖組織所策動,其中肯定有一些是沙萬在背後操弄。」
  「你這意思是說,沙萬能夠自遠方隨心所欲地讓屍者進入暴動狀態?」
  「這你不是親眼目睹了嗎?」
  我朝海妲里瞥了一眼。
  白瑞德露出冷笑地說出了關鍵字眼,「大里化學。」
  我細細回想當時在大里化學看見的景象。「維克托筆記」,以及兩具擁有高超劍術的屍兵。雖是新型屍兵,但能與山澤及伯納貝為敵而不落下風,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此外就是……一顆打字球,以及封在裡頭的人腦。
  一顆經過改造,可以自外部操控屍者的人腦。利用電纜與沙萬相連,那顆大腦就如同一具擁有自律機能卻無法移動的分身。一顆擁有超越人類計算能力的大腦。我心想,如果當時在大里化學內操縱屍兵的幕後黑手真的是沙萬,顯然他所擁有的能力絕非引發屍者暴動那麼簡單。那兩具屍兵能與山澤、伯納貝旗鼓相當,或許正是因為擁有外部計算能力支援的緣故。換句話說,沙萬可以直接控制屍兵的行動。
  「自外部控制屍兵的大腦……」我說。
  白瑞德點了點頭,難得露出如此嚴肅的表情。
  「一種經過特殊改造的屍者之腦。找出並破壞這玩意,也是我們的任務之一。引發屍者暴動的音頻與旋律得隨著屍者的個體特徵、所在地點、氣溫、風向及屍者程式版本進行細微調整,由於必須在短時間內進行龐大計算,因此只有像海妲里這樣的心算天才才做得到。發動者必須守在現場,不可能自遠方發動,也不可能交由他人處理。然而沙萬卻利用那樣的手法,突破了這個瓶頸。」
  「聽起來很不可思議……」
  「不過是單純的技術而已。」白瑞德將雪茄拿到菸灰缸裡捻熄,淡淡問道,「好了,你打算如何處置我們?」
  房間內一片沉默,氣氛變得異常凝重。
  「我想進行一場交易。」我說。
  白瑞德朝海妲里舉起手掌,她的眼神在空中游移,不知在計算著什麼,最後她點了點頭。
  她的這場暗殺計畫乍看之下簡直像是門外漢安排的稚拙構想。太過依賴偶發條件,充滿了不確定的因素。或許這聽起來像是自我安慰的藉口,但我並未從一開始就茶覺她的意圖,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像這樣的計畫,只要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小差錯,就會導致全盤失敗的下場。我原本一直無法理解,她為何會訂出如此不切實際的計畫。但如今,我有了不一樣的看法。一根人類眼中的細絲,對螞蟻而言卻是粗大的繩索。或許對海妲里而言,那面細得幾乎看不見的因果之網,其實是牢固且堅韌扎實的。
  「海妲里。」我有氣無力地呼喚道。
  海妲里露出了有如機械一般經過精密計算的溫柔笑容。我的身體卻依然不死心地想要從這虛偽的笑顏中找出一絲一毫的暖意。

  這天所發生的延遼館事件,共造成了二十六人死亡、五十六人輕重傷、五十二具屍兵全損無法使用。
  伯納貝站在肉塊四散的延遼館車馬停放場上,看著一具具搬運屍體的擔架,淡淡問道:
  「若這件事發生在倫敦,你會提出相同要求嗎?」
  我沒有回答,因為連我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圖到底是什麼。
  伯納貝並未責怪我,他只是在胸前大大畫了個十字架。

  Ⅷ

  接下來的工作,就只是收拾殘局而已。
  我向公使館借了一輛輕裝四輪馬車,沿著皇居旁的道路前進,在鍛冶橋前左轉,前往那棟紅磚造的建築。車馬停放場上,一個面無表情的男人正站在那裡等著我的到來,川路利良大警視。
  「你們做事可真不知輕重。」
  川路以不帶抑揚頓挫的聲音說道,但語氣中似乎沒有責備之意。跟這些不擅表達感情的日本人相處了這些日子,我已能觀察出此時川路的心情似乎接近鬆了口氣。
  「這也是機密任務的一環。」我說。
  我不確定川路是否相信了這句話,但至少他深深點了頭。
  「你讀了我的信後親自出來迎接我,這是否意味著我能獲得善意回應?」我故意說得模糊曖昧,這是我從日本人身上學來的交涉伎倆。
  川路的雙眸透著隱晦光芒,還夾帶了一絲苦笑。
  「你猜得沒錯,日本的屍者技術能獲得改善,確實是借助了沙萬的力量。不過,他已不在日本。」
  川路一面領著我走向門口,一面接著說道:
  「在戊辰戰爭前,江戶幕府便已暗中收留了沙萬。一八六七年,隨德川昭武大人前往歐洲參加巴黎萬國博覽會的澀澤榮一,從以色列祕密警察手中搶走沙萬。他擁有富國強兵的相關技術與知識,對日本而言是件求之不得的珍寶。溫澤認為只要能讓日本建立獨自的屍者開發技術,就算與以色列為敵也在所不惜。」【註:德川昭武(1853-1910),水戶德川家最後一代當家。參加巴黎萬國博覽會時,和各國首腦有所交流,是近代日本和列強往來的開端。/澀澤榮一(1840-1931),近代日本的武士、官僚、實業家,曾創立多種企業,被喻為日本資本主義之父。】
  根據星期五寫下的註釋,戊辰戰爭指的是十年前舊政府與革命政府之間的戰爭。
  「以色列?你指的是亞拉拉特嗎?」
  「或許你很難想像吧。日本跟亞拉拉特一樣缺乏資源,因此在很多事情上抱持相同立場。」
  我心想,亞拉拉特的祕密警察,說穿了就是在背後撐腰的平克頓公司吧。目前歐洲任何國家的諜報組織都尙未將這個關係列入觀察對象,不過這點我當然沒有明言。
  「沙萬站在舊政府那一邊?」
  「他是從法國來的,自然而然成了舊政府那一派的人。當時他早在尋找離開巴黎的方法,像我們日本這種動盪不安的遠東島國,正符合他的需求。」
  「他在日本的研究對象是屍者及垂死的活人……?」
  川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默默走入廳舍,打開通往中庭的門。出現在門後的,便是那座前陣子伯納貝曾聽說裡頭出現幽靈的監獄。屍者實驗與監獄……這兩個字眼的關聯性讓我有不好的預感。但川路在監獄前方左轉,領著我走向另一棟小型紅磚建築。
  「或許對情報員說這種話有些失禮……我希望你不要說出在這裡看到的一切。」
  川路一臉僵硬地說。
  「在我能保守祕密的範圍,我會盡量配合。」我回答。
  「好吧,能得到你這個承諾,便已足夠了。」
  那道門並未上鎖,川路直接將門推開,領著我走上樓梯,來到二樓一扇門前,恭謹地敲了門。
  門內傳出了說話聲。那聲音太過模糊,甚至令我聽不出抑揚頓挫。川路接著輕輕打開了門。
  裡頭是個擺設相當簡陋的房間。窗邊有張床,此外還有一張書桌、一座打字球。那金屬球上的電纜只有半截,似乎是遭人切斷了。整個房間內就只有這些東西,沒有其他家具。床上坐著一名模樣古怪的人,正等著我們進入房間。我形容這個人模樣古怪,是因為他的長相。他的額頭長得不可思議,幾乎是手掌寬度的兩倍。我若是觀相學者,非得想辦法弄到這個人的骨骼標本不可。
  我錯愕得猛眨眼睛,一時忘了呼吸。那人以戲謔的眼神看了我一會,以發音不太標準的英語說道,「你好,華生博士,事情我已聽說了。我是大村益次郎……不,應該說我曾經是大村益次郎。」【註:大村益次郎(1824-1869),幕末長州藩的醫師、西洋學家、兵學家,維新十傑之一。】
  「曾經?」
  我轉頭望向川路,一時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擺出驚訝的反應。
  「大村先生是日本帝國陸軍的元老級人物,曾擔任新政府首任兵部大輔一職,任內大力推動以屍兵為主體的近代化兵制改革,但在十年前遭到暗殺。」
  「遭到暗殺?」
  我問了一個連我自己也覺得很蠢的問題。自稱姓大村的男人並不在意,只是傲然點頭。
  川路接著說道,「他遭受屍兵攻擊,額頭及左太陽穴、右膝蓋受創嚴重。不但切斷了右腿,而且腦部的傷太深,活人的醫師已束手無策。」
  「大村先生是新政府這一邊的人?」我問。
  「他是長州人。」川路回答。
  我心想,這回答的意思多半是肯定的。但他剛剛提到活人的醫師,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站在舊政府那一邊的沙萬治療了他?」我再次問道。
  「日本只是個小國,就算是敵對關係,彼此還是會有些往來。巴黎萬國博覽會當時,替澀澤翻譯的是亞歷山大‧馮‧席波爾特。這個人在大村先生遇襲時剛好在日本擔任外交官。負責為大村先生治療的,則是楠本稻。」【註:楠本稻(1827-1903),菲利浦‧弗朗茲‧馮‧席波爾特的女兒,是日本第一名女性婦產科醫生。】
  川路這番話省略了太多解釋。這些對日本人而言是常識,卻讓我聽得一頭霧水。
  「席波爾特……我記得他是將德國醫學傳入日本的人物,是嗎?」
  「亞歷山大是他的兒子。至於楠本稻,則是他跟日本人生下的女兒。」
  我的腦海浮現了一個人名……菲利浦‧弗朗茲‧馮‧席波爾特。這個人是德國情報員,在大約五十年前,跟現在的我一樣潛入日本執行機密任務。當初在瀏覽星期五腦內儲存的日本相關資料時,確實曾見過這個名字。他也是醫生兼情報員,可說是我的大前輩,讓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過跟他比起來,我的醫療技術恐怕差得遠了。
  「當時我早已死了。」大村開朗地笑了起來,「頭部受創嚴重,靠一般醫術根本救不活,跟屍體已沒兩樣。我也是醫生,我很清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有多麼不可思議。」
  「沙萬在你腦中灌入了屍者程式?」
  我沒有詢問這種事是否有可能做得到,因為事實已擺在眼前。
  「剛開始只是一小部分,但如今我已分不清楚哪些部分是自己的想法,哪些部分是屍者程式了。畢竟當時情況緊迫,這只是讓我保住性命的急救手段。但我的腦袋逐漸無法承受那些屍者程式,開始出現損壞現象。不過這並不奇怪,奇怪的反而是我竟能撐到現在。我相信再過不久,我就會變成一具貨真價實的屍者。不,或許該說是外人眼中貨真價實的屍者。在那之前,我會先結束自己的生命。反正兵制改革及薩摩叛亂的鎮壓皆已告一段落,我該做的事都做完了,對這世間已沒什麼好留戀。我對現況相當滿足,就算這只是屍者程式帶給我的安心感,我也不在乎了。」
  大村說得輕描淡寫,但川路卻一臉正經地凝視著他說道:
  「閣下是新政府不可或缺的人物,新政府需要你的幫助。近來俄羅斯帝國蠢蠢欲動,大清帝國不知能撐到什麼時候。要是清國淪陷,日本也危險了。」
  川路這番話說得異常激動,言談間流露出了對新政府內部不睦與鬥爭的憂心。但我對這些日本人的家務事不感興趣,只是輕輕點頭,接口問道:
  「沙萬是在何時離開的?」
  「治療大村先生後不久,他便以『在這個國家的研究已告一段落』為由離開了。一直到現在,我們依然持續尋找他的下落。但世界太大,到目前尙無斬獲。我們派出武官到世界各地觀摩戰爭,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尋找沙萬。只要是戰亂之地,必有他的蹤影。」
  我腦中浮現了山澤的臉孔。他在前往普列文要塞觀摩圍攻戰時並未找到沙萬的下落,卻在自己的國家內隔著電纜及屍兵,與沙萬交了手。
  「那顆打字球又是怎麼回事?」
  「那是沙萬留下的東西,算是他的分身吧。」
  「日本政府對沙萬唯命是從?」
  「不是日本政府,是大里化學。」
  川路試圖逃避責任。對這一點,我只是揚揚眉毛,沒再深究。
  「將『維克托筆記』偷偷帶回日本,也是沙萬的指示?」
  「那是大里化學擅自幹下的事情。沙萬透過打字球暗示了『筆記』的下落,聲稱那是『一種無法透過電訊方式傳輸的機密資料』。日本正渴望獲得最新屍者技術,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我心想,日本渴望獲得的屍者技術,或許還包含延續活人生命的技術吧。沙萬醫治大村的方法雖然駭人聽聞,但確實保住了大村的性命。日本人一定認為,只要擁有了沙萬的技術,就連去年遭暗殺的內務卿大久保或許也能重獲生命。但當事人是否希望以這種方式復活,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看著眼前這個依賴詭異技術而苟延殘喘的大村,點了點頭,說道:
  「你們取得了『筆記』,卻解讀不出內容?」
  「沒錯,憑我們的能耐,根本無法解開那個加密文件。就在我們苦無對策之時,你們來到了日本。既然『筆記』無法解讀,拿著也是毫無意義。我們本來打算乖乖將『筆記』交給你們處置的……」
  「若你們能這麼配合,事情可就好辦多了。」我說。
  川路轉頭望向大村。後者接口說道:
  「對我們來說,也是巴不得將這燙手山芋丟給你們。與其讓全世界知道日本政府跟沙萬暗中掛勾,倒不如趕快交出『筆記』,將你們打發走。大里化學雖然名義上是沙萬所掌控的研究機構,但就如同你們所見,那個組織已逐漸將研究方向轉為開發生化兵器,完全脫離了我們的控制。這種事要是讓國際社會知道,不知道會有多麻煩。光是藏著這個祕密,便等於在日本的未來種下了一個禍根。」
  「既然如此,為何你們沒有乖乖交出『筆記』?」
  「因為我們不知道裡頭記載了些什麼。」
  我能明白那種感覺,因為同樣的憂慮也曾存在於我的心中。
  大村淡淡地說道:
  「我們突然開始懷疑,『筆記』裡記載的真的只是屍者技術嗎?沙萬在日本進行研究的對象,除了傳染病及風土病之外,甚至還包含一些對動植物及人類無害的菌株。我們很擔心,如果『筆記』裡記載的是足以危害全人類的技術,該如何是好?例如裡面記載了某種滅絕人類細菌的栽培法,而你們成功解讀並製造出了這種細菌,我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屆時就算跟大家說『日本雖然持有過筆記,但沒有解讀成功』也沒有人會相信。」
  海妲里正是利用這樣的想法設下陷阱,幸好我在最後關頭看穿了其詭計。
  「大村先生,你是什麼時候想到這層顧慮的?」我問。
  「這個嘛……」大村轉頭望向遠處,沒有回答。
  「大村先生,」我慎重地停頓片刻,才接著問道,「你是否曾親自觸摸過那些打孔卡?」
  大村點了點頭,露出狐疑神色。我見他目光游移不定,知道他正感到一頭霧水。我揮了揮手,表示不用太在意,他的目光才安定下來。
  「我們原本在大里化學裡安排好了連我們也能解讀的假筆記,打算假裝抵抗一下,便讓你們帶走。但這計畫完全沒派上用場。我們根本沒想到,沙萬會利用屍者暴動的方式親自迎接你們。」
  「沙萬能引發屍者暴動,是因為他在那些警衛屍兵的腦中灌入了有問題的程式。」
  我在說出這破綻百出的謊言時,多少有些心虛,但大村竟深信不疑地點頭說道:
  「多半是利用腦炎進行研究的成果吧。近來全世界發生不少屍者暴動事件,想必也是他幹下的好事。我們竟然幫他做了這種研究,還被蒙在鼓裡。」
  我心想,日本政府要查出大里化學及濱離宮屍者暴動事件的真相,多半還需要一些時間。
  「自從大里化學那件事之後,你們跟沙萬的合作關係也結束了?」
  我望向地上那顆打字球。像這種既能與沙萬聯繫,又具有一定程度的自我運作能力的機械,是否稱得上是一種生命?當初在大里化學內,沙萬明白地說出了「與日本政府的契約到此結束」這句話。這顆打字球上的電纜一斷,如同對苟延殘喘的大村宣告生命終結。
  「沒錯,如今日本已結束了內亂,正要邁入突飛猛進的成長期,我們不能再依賴這種短視近利的旁門左道。日本需要的不再是急就章的特殊技術,而是能建立扎實基礎的開發研究。未來的日本,必須走出自己的一條路。我已經……能夠放下肩上的擔子了。」
  川路頻頻以眼神朝我暗示。但即使沒有他的暗示,我也看得出來大村如今已是命在旦夕,全靠著意志力在苦苦支撐。於是我不再深究這件事,大村重新振作起了精神,稍微挺直腰桿,朝我問道:
  「好了,現在輪到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麼發現大里化學的背後是內務省在撐腰?」
  我在遞交給川路的信裡寫著:我已掌握日本內務省透過大里化學與沙萬建立密切合作關係的證據,隨時可以公諸於世。
  「我並沒有發現。」我笑著說,「那是我隨口胡謅的。既然要賭,當然要賭大一點才有趣。」
  兩人露出了錯愕的表情。能夠露出這個表情,表示日本這個民族還太單純。若說在大里化學背後操控的是軍方,似乎也合情合理。我將矛頭指向內務省,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伯納貝聽到的幽靈傳聞。
  大村張開了口,發出喀喀聲響。我本來以為他在咳嗽,但仔細觀察,才發現他在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大村一面呢喃自語,一面笑個不停。我無法判斷那聲音是屍者程式與活人腦部機能互相衝突所造成的異常現象,或只是單純的笑聲。
  「大村先生,你不讀推理小說嗎?這不是什麼稀奇的手法。」
  「真可惜,我這一生太過忙碌。」
  大村的語氣中流露出純樸與靦腆。或許我永遠無法想像,這個一輩子活在戰亂時代的男人,腦中到底有著什麼樣的世界吧。
  「我推薦你讀埃德加‧愛倫‧坡的作品。」
  「謝謝,我會轉告寺島,他是下一任文部大臣。」

  我們在日本的任務至此告一段落。
  格蘭特答應讓我們搭乘里奇蒙號離開日本。當然,海妲里及白瑞德也在船上。基於我與白瑞德之間的交易,我們對外宣稱找不出屍者暴動的原因。我拜託伯納貝趁三更半夜時前往濱離宮中島,將白瑞德精準地打在柱子上的彈痕除去。他雖嘴上抱怨,還是照著做了。白瑞德得繼續追查沙萬的下落,這是來自亞拉拉特的指令。他允許我們參與這場行動,代價就是不說出屍者暴動的真相。至於格蘭特,他直到如今依然相信屍者暴動事件是沙萬指使史培克塔所犯下的惡行。原本正在收拾行李的伯納貝忽拿起那盒打孔卡,咕噥道:
  「不但白跑了一趟,還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灌入活人腦中的虛擬靈素、生化兵器、屍者暴動、在活人腦中發揮部分機能的屍者程式、史培克塔……事情確實變得越來越複雜,完全看不到終點,難怪伯納貝會抱怨。但事情變得複雜,只意味著我們知道了更多內幕,因為這些都是原本早已存在的事情。
  「倒也不是毫無斬獲,至少我們得到了『維克托筆記』,還證實了沙萬的存在。」我說。
  「隨機排列的符號,連我也寫得出來。至於那打字球,你怎能確定回應的人確實是沙萬?」
  伯納貝想將那盒打孔卡扔進垃圾桶,被我及時攔住。我不想跟伯納貝討論這內容是否真的只是隨機排列的符號,因為那超越了他腦容量的負荷。乍看之下只是隨機排列的符號,但或許只是因為太過複雜,令我們找不出解讀方法。
  自認為成功解讀了這些打孔卡的阿遼沙及俄羅斯那些研究人員,得到了在活人腦袋裡灌入虛擬靈素的技術。觸摸了這些打孔卡的大村,內心產生了滅絕人類細菌的憂慮。觸摸了這些打孔卡的海妲里,想出了誣陷我們為兇手的格蘭特暗殺計畫。觸摸了這些打孔卡的我,看穿了海妲里的計畫。那麼經由輸入裝置讀取了卡片內容的星期五,又會因這些卡片而發生什麼改變呢?
  「史培克塔……」我以伯納貝聽不見的音量低聲呢喃。
  ──難道這些打孔卡具有某種力量,能夠增強人類的慾望及不安,甚至改變閱讀者腦中的想法?難道存在於這裡頭的神祕資料,會因閱讀者的心中期望而改變其呈現出來的面貌?那甚至會不會是一種將打孔卡的意志交由人類代為執行的命令文?這些卡片是否可稱為〔意志主體〕?其內容是否為〔自我運作的故事〕?
  當然,這些天馬行空的想像不可能化為現實。
  最讓我感到不解的一點,反而是這些想法為何會存在於我的腦中且揮之不去。無知帶來的不安感佔據了我的內心。我甚至開始懷疑,是這些卡片在我心中塑造了這些想像。「維克托的筆記」,一疊凝聚了巴伐利亞科學、醫學及神祕學技術的卡片。
  至於真相,恐怕只能在逮住沙萬本人後,由他親口說出。


  第三部

  「雞不過是蛋生蛋的手段。」
  山謬‧巴特勒〈生活與習慣〉【註:山謬‧巴特勒(Samuel Butler,1835-1902),英國作家。一八七二年發表的烏托邦小說《Erewhon》,對赫胥黎的《美麗新世界》有很大影響。】

  Ⅰ

  連綿不絕的鍵盤敲打聲,有如機關槍掃射般襲擊鼓膜。
  西海岸的陽光,灑落在以米白為底色的挑高建築內。鍵盤聲音帶來的錯覺,令陽光彷彿細雪般輕柔飄舞。這是個垂直的巨大空間,周圍環繞著螺旋狀的迴廊。抬頭仰望,分不出遠近的感覺讓自己彷彿成了進入螺絲釘內部的螞蟻。迴廊上坐滿了屍者打字員,每一個都忙碌地敲打著摩斯通訊機。
  我正將上半身探出鐵欄外張望,忽見海妲里走了過來。座落在挑高空間正中央的分析機,可說是現代文明中結構最複雜的人工產物。表面呈現平滑的多角形,看不到一根管路或纜線,甚至看不到外殼的接縫。整座分析機就像是巨大的義大利冰淇淋,以其尖銳的頂端朝著天空延伸。
  外表看來不過是座大得嚇人的擺飾物,裡頭卻有如火山般流竄著無窮盡的訊息。彷彿是一顆利用蒸氣及電力為能量進行思考的巨大機械頭腦。
  「分析機『巨人樵夫』!」【註:巨人樵夫(Paul Bunyan)是美國民間傳說中的巨人,據說高達八公尺,每天要喝掉五十頭牛所生產的牛奶。】
  一名年輕人大聲高呼,走到我與海妲里之間,親熱地摟住我的肩膀。這人叫威廉‧修華德‧柏洛茲【註:威廉‧修華德‧柏洛茲(William Seward Burroughs,1857-1898),美國發明家、企業家】。年紀才二十歲,卻是這家「極數企業」的創辦人。出生於羅徹斯特,從小就對計算機感興趣,趁著西海岸因淘金熱而快速發展之際掌握了新商機。一個有著典型美國人追夢個性的人物。嘈雜的打字聲已讓我忍不住摀起了耳朵,這個臉上依然帶著稚氣的年輕人將兩手手掌圍在嘴邊,朝著我大喊:
  「這裡是全西海岸……不,全美國……不,全世界最大的機構。全球通訊網的長度超過七十萬哩,光是海底電纜就有將近四萬哩,與全世界超過兩萬座城市以網路連結。目前尙在加速擴張規模,即使建立了這麼大的機構,設備依然嚴重不足。」
  柏洛茲的聲音斷斷續續傳入我的耳中,我只能目瞪口呆地點頭回應。我很清楚數量的暴力有多麼可怕,但實際見了這機構裡數不清的屍者打字員,我還是不禁為美國人的單純與樂天個性感到咋舌不已。英國的屍者產業也相當發達,但其中夾帶了太多牽扯不清的糾葛與矛盾,無法以如此大規模的方式統一管理及運用。屍者在這裡簡直成了巨大機器裡的螺絲釘,輸入其腦中的程式想必也是捨棄了泛用性,而是專為從事這個工作而設計出來的版本。光看這些屍者的打字速度便可以想像,他們的系統不知為此而捨棄了多少重要的功能。我抱著不肯服輸的心情就這點提出質疑,柏洛茲聽了,朝我大喊:
  「沒錯,這些屍者都是消耗品,尤其是手指磨損狀況相當嚴重。但以經濟效率考量,汰舊換新會比維修要省事得多。不過你別擔心,屍者就算沒了手指,能做的工作還是不少。」
  光從他這句話,我已明白他是個屬於下一個時代的人類。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三日。我們進入了位於舊金山灣內側的山景城。從搭船離開橫濱,跨越國際換日線,到抵達金門大橋,足足花費了兩星期的時間。城內為格蘭特舉辦了盛大的歡迎儀式,但我們沒等儀式結束便悄悄離開,搭渡輪橫越了舊金山灣。山景城因「極數企業」而急速發展,整座城幾乎已成為一個巨大的企業都市。
  「你們在找人?」柏洛茲一面啜著咖啡一面問。
  參觀完設施後,我們進入了一間會客室裡。這裡的隔音效果相當好,但打字聲依然殘留在我的耳中,令我有種頭上不停有小蟲子飛翔盤繞的錯覺。我不停地咳嗽,不過並非柏洛茲這句話有何驚人之處,而是這裡的咖啡實在太過難喝。柏洛茲竟然能毫不介意地將這種東西倒進嘴裡,令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
  「是我這裡的員工嗎?」
  柏洛茲仰起頭來,殷勤地招呼我們享用桌上那一大盤包覆著五顏六色糖漿的甜甜圈。他的視線在海妲里、白瑞德、我、星期五及伯納貝的臉上緩緩移動。自從他發現星期五腦中同時存在兩套最新系統後,我們費了不少功夫才將他的注意力從星期五身上拉開。但直到現在,他依然欲罷不能地觀察著星期五的一舉一動。白瑞德故意輕咳一聲,柏洛茲轉過頭來,看見了他胸口的獨眼標誌後說道:
  「我很樂意協助你們,但我剛剛已說過,基於通訊保密義務,我不能給予你們瀏覽分析機內部資訊的權限,即使你們握有美國政府的命令也一樣。就算只是瀏覽過去的通訊紀錄也不行。」柏洛茲說到這裡,忽然笑了起來,「話說回來,以人類的能耐,根本沒辦法從那龐大的紀錄中挑出有用的資訊。」
  以美國神話傳說中的「巨人樵夫」來為分析機命名,確實相當貼切。這座分析機的規模完全超越了我的預期。整座城市彷彿都只是為了分析機而存在的機械工廠。光是演算內容便龐大得令人難以想像,更何況是通訊紀錄。要解讀這些紀錄,不曉得得耗費多少資源。
  「你們把通訊紀錄全保存了下來?」我問。
  「是啊,所以才急著擴建設備。我打算將整座城市改造為記憶倉庫。這甚至已可稱之為一種新的生命體。雖然必須付出龐大的經費,但站在分析人類活動的觀點,這些通訊紀錄絕對有保存下來的價值。透過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這裡甚至還保存了其他各國分析機的紀錄資料。等到未來有一天,人類能輕鬆分析這些寶貴資料後,人類將能明白過去的人到底想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經由人類口耳相傳的故事往往忽略了細節,唯有分析這些資料,才能找出潛藏在細節中的本質。」
  「本質?」我隨口問道。
  「人類的本質。」柏洛茲簡短地回答了我的問題,接著解釋道,「我們能理解的故事,其實只佔大腦活動的一小部分,而且充滿了敷衍、搪塞與謊言。我們只能看見眼前的訊息,卻看不見背後的一切演算過程。公開了通訊紀錄,就等於公開了人類思考的祕密。我相信目前人類還沒準備好接收這些知識。我們還沒有辦法接納那些由枯燥單調、無限龐大且不帶故事性的流水資料所組合而成的現實。大腦就像是一座在布幕上畫圖的機械,而我們只是臺下的觀眾。我們只能茫然看著一幅幅圖畫成形,卻看不見畫家的身影。我這麼解釋,希望各位能夠明白。」
  柏洛茲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一長串,白瑞德只是笑著揮揮手說道:
  「我們只是想找一位長年任職於東海岸的老練打字員來問幾句話。當然,我指的是活人。」
  柏洛茲揚起嘴角,似乎是鬆了口氣,卻又顯得有些詫異。
  「就這麼簡單?」柏洛茲問。
  「不然你認為我們還想要求什麼?」白瑞德笑著回答。
  柏洛茲頓時從激昂的情緒中恢復了冷靜,語氣也變得低沉不少。
  「如同諸位剛剛所見,我這裡的打字員大部分已由屍者取代,不過諸位若只是想了解關於打字員的歷史,我倒是可以提供合適的人選……」
  柏洛茲取來一張紙,在上頭迅速寫了些字,從吊在牆邊一排金屬圓筒中拿起一個,將紙片塞進去。噴射管響起了清澈的蒸氣噴發聲。

  沙萬追蹤計畫。
  為了追查沙萬的下落,我們加入了平克頓公司。因為這個決定,我得到了向亞拉拉特調閱沙萬相關資料的權限。我向華辛漢機關上呈了一份以「將繼續追査真相」為主旨的報告書。自那一刻起,我的身分變得相當曖昧。名義上,我接受了格蘭特的慫恿而跳槽至平克頓公司,但實質上,應可視為情報員在執行任務中的臨機應變。
  「你想要關於沙萬的資料?」
  當初我們還佇留在橫濱的簡陋港口時,白瑞德以嘲笑的語氣如此反問我。不久後,我明白了他露出這種反應的理由。因為海妲里所提供的沙萬相關資料,光是大綱就已堆積如山。全世界關於屍者的事件層出不窮,除了費爾肯斯坦城事件及南美宗教導師事件之外,可以跟沙萬扯上關係的事件數也數不完,光是閱讀那些資料就已超過一個人的能力範圍。
  在搭乘里奇蒙號前往舊金山的旅途中,我持續嘗試解讀「維克托筆記」,並將來自平克頓公司的清報毫無遺漏地輸入星期五的腦中。一條條由屍者引發的事件進入星期五的腦袋裡,但他卻無動於衷,那渙散的雙眸彷彿正凝視著另一個世界。這是一件相當枯燥的工作。我彷彿只是將一串串文字塞入無限廣大的虛幻空間中。星期五的表情永遠帶著三分迷惘,我不知不覺受了他的影響,表情也逐漸變得僵硬。我感覺得出來自己的情感起伏正不斷衰減、磨損。
  星期五腦中的「屍者事件資料庫」一天比一天龐大。屍者駕著馬車衝撞孩童隊伍、屍者將主人推進暖爐裡、屍者踏死了嬰兒……絕大部分都是些無足輕重的日常案件,只會出現在報章雜誌的角落,而且馬上遭世人遺忘。原因多半是維修不確實或是使用方法失當,毫無可疑之處。
  這些來自亞拉拉特的資料,就只是一條條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件,而且並沒有依重要性排出順序。不過這很合理,因為根本找不出一套能用來判斷重要性的基準。這些事件只能像字典一樣依字母順序排列。在依循文字秩序的規則之下,每一條事件之間當然看不出任何條理與脈絡。
  蔓延在屍者性愛癖好者之間的奇妙傳染病。為了爭奪心愛的屍者而互相砍殺的婦人。將死於情婦身邊的丈夫復活後親手殺死的妻子。這些來自亞拉拉特的資料,充塞著人類黑暗面的慾望。將老舊屍者當成聖人崇拜,聲稱獲得啓示因而集體自殺的宗教團體。將屍者製作成「會動的料理」享用,因而遭到群眾拳打腳踢的富翁。將看上的女人全抓來製作成屍者並加以收藏的城主。將屍者當成配偶對待,卻在某天遭人發現死狀悽慘的人。嬰兒的屍者化實驗。為了讓年幼的女兒永遠保持可愛模樣而將其變成屍者的人。將屍者當成裝飾品擺設在家中各處的人。
  一件比一件更令人作嘔。我努力壓抑著嘔吐感,將專為暈船者準備的臉盆放在身邊,檢視另一份沒收自收藏家的屍者清單。
  遭人裝上四條手臂的屍者;宛如人頭馬般上下相連的兩具屍者;在收藏家黑市裡價值不菲的屍蠟化屍者;能夠靠動作來傳達啓示且附帶腦袋的「光榮之手」。此外,還有許多模仿偉大美術作品的屍者。〈米羅的維納斯〉;〈拉奥孔群雕〉;〈梅杜薩之筏〉;〈搬運俄爾甫斯頭顱的色雷斯少女〉;〈扛起巨岩的阿特拉斯〉;〈密米爾的頭顱〉;堆積如山的〈薩莫特拉斯的勝利女神〉失敗之作;大量以屍者為主題的虛空派靜物畫;蛇髮女梅杜莎、人面鷲身獸哈耳庇厄及蠍獅等傳說中怪物的「標本」;在兩側肩膀裝上兩顆頭顱的人類版「地獄三頭犬」。【註:「光榮之手」(Hand of Glory)是指製作成屍蠟狀的死者手掌。古代歐洲人將之當成護身符,在某些宗教儀式中並用來代替蠟燭。】
  清單上每一條都是因活人無窮無盡的慾望而遭變形、撕裂、縫合、東補西湊的屍者。獲得了永遠的生命,卻只能在永遠的死亡中徘徊的屍者。
  「人類的幽默感真是深不可測。」
  站在我身後的伯納貝朝清單上瞥了一眼後說道。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別這麼激動。」伯納貝聳了聳肩膀,指著清單說道,「我們大英帝國在全世界幹下的事情可沒比這些高尙多少。何況,其他國家也是半斤八兩。差別只在於,發生在非洲那些事情都是拿活人開刀。」
  伯納貝胡亂扯了些毫不相關的事情,伸手指在清單上一彈,接著說道:
  「個人的慾望不管多醜陋,至少推測得出理由。跟國家的慾望相比之下,不過是些茶餘飯後的閒聊話題。」
  我臉上流露出責備之色,他凝視著我說:
  「當然,我的意思可不是英軍都是些以幹壞事為樂的變態。他們會幹那些事也是身不由己。連理由都不清楚,卻非得照著命令行事不可。正因為身不由己,所以才更加麻煩。」
  沒錯,我眼前這份記錄了人類慾望醜惡面的屍者清單,不過是以活人為對象的延伸。相同的殘酷行為,也會發生在活人對活人身上。有時是為了逼供,有時是為了殺雞儆猴,有時是為了紆解鬱悶情緒。任何有可能發生的事,遲早都會發生。任何想像得出來的事,遲早都會實現。何況改造屍者並不違法,屍者這種「物質」也不具備感受痛苦的機能,因此要跨越那道倫理的防線可說輕而易舉。隨著製作屍者的成本降低,屍者已取代活人成為龐大產業的支柱,同時亦成為人類無窮慾望的支柱。
  「話說回來,追查這些事件真的就能找出沙萬嗎?」
  伯納貝一面說一面轉動脖子,發出霹啪聲響。
  「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法子。」我回答。
  「但是……」伯納貝按著脖子說,「這些只是人類的慾望,跟沙萬可扯不上關係。」
  伯納貝說得沒錯。不管世上是否存在沙萬這號人物,這份清單上的每一項都是遲早會發生之事。以數量來看,沙萬引發的事件肯定只佔這份清單裡頭的不到百分之一。
  「你要這麼搞,我是不反對。」
  伯納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這任務讓他感到樂在其中,因此不會干涉我的決定。
  「不過就算逮住沙萬,又能怎麼樣?就算你能抹除原因,卻無法抹除結果,而這些結果又會變成新的原因。更何況這整串事情的罪魁禍首並不是沙萬,而是法蘭肯斯坦。」伯納貝頓了一下,接著說,「當然,沙萬能不能算是受害者,又是另一回事。」
  「話雖這麼說,但總不能這麼放任下去。沙萬可能正毫無顧忌地散布他那些最新的屍者技術。」
  「那又怎麼樣?不過是些技術。」伯納貝笑著說。
  「正因為是技術。」我回答。
  沒錯,讓屍體死而復活並非魔法,而是只要理解原理並擁有設備,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事情。凡是人想出來的道理,必定還有其他人能想得出來。牛頓的力學原理及華萊士的進化理論雖然是偉大的貢獻,但就算他們提前身亡,遲早會有其他人想出相同理論。任何人都能理解的道理,就理論上而言可以由任何一個人豁然想通。既然如此,沙萬散布新技術的行為,也只不過是提早讓事情發生而已。
  如今這個時代,就如同是鋼鐵製的火車,奔馳在自己所鋪設的鐵軌上。自由的時代。自由經濟的世紀。在製造鐵軌的材料用罄之時,這輛火車將難逃徹底翻覆的命運。
  來自亞拉拉特的資料實在太過龐大,讓我鎮日唉聲嘆氣。資訊之海幾乎讓我慘遭滅頂,我深深體會到在數量的暴力之前,沙萬亦不過是一顆小小的棋子。船艦航行於波濤洶湧的太平洋之上的那段期間,我製作了一張地圖。我仿效當年約翰‧斯諾醫生製作霍亂感染地圖的手法,將地圖繪製在軟木板上,並在每一件屍者事件的發生地點釘上圖釘。接著我在上頭以線條畫出全球通訊網,並將看似有所關聯的事件全部用線連接起來。最後我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凝視著眼前所形成的「模式」。接著我心念一動,又起身以紅筆畫出格蘭特環遊世界的路線。我默默看著上頭由海妲里引發的屍者暴動,以及相關衍生的種種事件。接著,我又以藍色線條連起史培克塔引發的事件。最後,我以圖釘標示出各國分析機的位置。
  最後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面錯綜複雜、色彩繽紛且緊密交疊的網絡。網眼大小不一,而且差距甚大。密集與稀疏之間的分界並不明顯,大的集中點與小的集中點互相交錯,兩者呈現出類似的風貌。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彷彿我正在看著自己的大腦線路配置圖。
  海妲里剛好走來,站在我身旁,陪著我感慨萬千地凝視著這張地圖。

  「巴蘭。」
  柏洛茲找來的婦人在聽了我的問題並沉思半晌後,說出了這個名字。此時柏洛茲已離開,白瑞德則是將背部與右腳掌貼在牆上,一對眼睛不時左顧右盼。星期五依然乖乖執行記錄工作,海妲里及伯納貝則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這個自稱「拇指」的中年婦人一面阻嚼著鮮藍色的甜甜圈,一面對我投以友善的眼神。當然,「拇指」只是她的綽號,並非她的本名。她笑著說,因為她打字的速度又快又激烈,曾有人形容她所有的手指彷彿都是拇指,才得了這樣的綽號。
  「從前屍者還沒現在這麼多……」拇指以熱情的口氣說道,「那時打字員主要還是以活人為主。屍者打字員的正確度當然比我們活人高得多,而且可以直接靠大腦接收通訊資料,但就是少了一股韻味。從前我們打字員光是看打字的特徵就能知道對方是誰,還常常趁監督員不注意時偷偷聊天。比起自己的家人,我們甚至對遠在纜線另一頭的打字員更加了解。我還記得有一次,有個遠在海洋另一端的打字員好一陣子沒出現,後來我們才知道她生了孩子,整個通訊所的人都開心極了。大家你來我往,全是代表祝賀的簡短符號及詢問詳情的符號呢。現在通訊網路主要傳送的都是些活人看不懂的屍者程式,或是分析機之間的資料往來,因此活人打字員的需求量比以前少得多。但以傳送活人對話來說,活人打字員的速度及正確性還是比屍者高。畢竟活人說出來的話,有時在送出去的時候便已經是錯的了。」
  基於物以稀為貴的道理,擁有最新技術的勞工總是能獲得較高的報酬。拇指說她從小就離開了家,全靠擔任打字員才能過著衣食無缺的生活。再高明的技術,總要有人做得來才能成立。但是當這些勞工建立了一套作業流程後,他們的工作卻遭屍者取代。這些失去了工作的活人勞工,只好重新學習新的技術來養家活口。在經濟學者的眼中,這就是技術改革的必經之路。
  拇指似乎還想繼續暢談她與那些通訊網路上的朋友之間發生的趣事,我趕緊打斷她的話問道,「妳剛剛說的巴蘭,指的是『巴蘭的驢子』故事裡的巴蘭嗎?」
  「是嗎?」拇指反問我。
  「那是舊約《聖經》裡的一則故事。」
  「是嗎?」拇指又將問題拋了回來。
  根據舊約《聖經》記載,「巴蘭的驢子」是一頭會說人話的驢子,曾向負責詛咒以色列人的飼主巴蘭提出抗議。
  「巴蘭打字的方式相當特別。速度快是快,但比他更快的人很多。他最大的特色在於那股節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節奏,但巴蘭的節奏會讓人產生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安。一般來說,要掌握別人的節奏並不困難,但巴蘭的節奏卻讓人捉摸不透。大家都開玩笑地說,巴蘭搞不好根本不是活人,但巴蘭打字的方式卻又跟屍者完全不同。他工作的時間非常長,而且發訊地點常換來換去。甚至有人說,世界上搞不好有很多個巴蘭。不過,我相信那都是同一個人。就算是屍者,我們也能分辨出每一個的特徵。有人形容屍者是規格完全相同的齒輪,我認為那根本是屁話。任何一樣東西,都有單獨屬於自己的特性。」
  「妳曾跟這位巴蘭交談過?」
  「我曾試著搭話好幾次,但從來沒得到回應。」
  「對方沒有回應?」
  「是啊、是啊。」拇指親熱地頻頻點頭,「十年前來自日本的通訊中,巴蘭是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人物。」
  這就是我向柏洛茲要求指派一名曾任職於東海岸的打字員的原因。目前日本與北美大陸之間的通訊依然必須透過印度洋、大西洋之間的纜線,這條路徑足足橫跨了三分之二個地球。
  「來自巴蘭的訊息都送往哪裡?」
  「每次都不一樣。」
  拇指如連珠炮般說出一大串地名,我剛開始還試圖將這些地名標示在腦中的地圖上,但是當地名超過二十個之後,我乖乖放棄了。
  「其中哪個地點的頻率最高?」
  拇指毫不遲疑地以充滿專業自信的口吻說道:
  「普羅維登斯。」
  原本維持著眼觀四面、耳聽八方狀態的白瑞德忽然離開了牆邊。就在同一瞬間,房門猛然開啓,一身污泥的伯納貝及沒流一滴汗水的海妲里就站在門口。遠方傳來了不知為何一點也讓人提不起緊張感的警鈴聲。「我早猜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白瑞德說道。
  「謝謝妳的協助。」我一面道謝,一面匆忙站起。
  拇指面露微笑,眼神中流露著充滿好奇心的光芒,回答:
  「請你代我向巴蘭問好,我相信他一定是個好男人。」

  「怎麼會搞成這樣?」我大喊。
  伯納貝不知從何處找來了繩梯,將其中一頭自迴廊邊拋至一樓。就在我朝著伯納貝提出質問的同時,一顆跳彈從我眼前劃過。不知何時迴廊兩端已站滿了警衛屍兵。
  「不是我愛找麻煩,是麻煩愛找我。」
  海妲里按著禮服的長裙襬,以俐落的動作躍過欄杆,抓住了繩梯。
  「有眉目了。」
  「什麼?」
  「這幾個月的通訊紀錄。搭船離開日本那段期間,我寫出了一個針對屍者相關事件的通訊紀錄解析程式。你製作的那張地圖,也給了我不少啓發。既然想追蹤沙萬的下落,不能只是盯著發生事件的地點,還得搞清楚通訊往來的路徑才行。我不但査出數個地點在延遼館事件發生後通訊量大增,而且還發現各國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量也有顯著提升,顯然分析機也已察覺了不對勁。通訊量異常增加的地點,包含開羅、柏林、維也納、莫斯科、水牛城、普羅維登斯……」
  「普羅維登斯。」我斬釘截鐵地說道。
  海妲里點點頭,以精確無比的動作朝我眨眨眼,順著繩梯滑下一樓。
  伯納貝揹起毫無反應的星期五,跟著滑了下去。

  Ⅱ

  我們能花在替身上的時間只有半天。
  平克頓公司借了我們幾具體格相近的屍者,由我們替屍者化了妝,並為其穿上衣服。這已是我們能盡的最大努力。雖然這種程度的替身只能以「聊勝於無」來形容,但總之能撐得了一刻是一刻。格蘭特見了我們的替身後,下了一項非常正確的判斷,「我會對外宣稱你們得了急病,謝絕會客。」
  接下來幾乎可說是與時間賽跑。我們匆忙離開山景城,回到舊金山市,搭馬車趕往鐵路車站。長長的火車正停靠在以鋼架建造而成的月臺上,不斷噴著蒸氣。美國蒸汽火車頭的特色,就是煙囪上那塊有如小丑帽的擋火板,以及車頭前方那塊大得嚇人的排障板。不管是月臺還是火車,每一樣零件都碩大無比,擾亂了腦袋判斷事物大小的感覺。
  「我們大可以慢慢來,何必這麼趕?」
  伯納貝提著所有人的行李,一派輕鬆地說道。
  「要是沙萬變換藏身地點,一切可就要從頭來過了。」我氣喘吁吁地說道。
  不過,我明白過於焦急也是無濟於事。通訊速度與人類的移動速度相差太遠,如果沙萬要走,恐怕早已跑得不知去向。就算我們以最快的速度移動,沙萬還是有充分的搬家時間。
  海妲里在包廂座位坐了下來,臉上一滴汗也沒流。她朝我遞出手帕,說道:
  「別擔心,我相信沙萬這兩年早已察覺我的存在。世上除了他之外,竟然還有人能操縱屍者,我想他絕對不會錯過這個跟我見面的機會。如果我沒出現,他搞不好還會寄邀請函來呢。通訊紀錄裡那些線索,多半是他故意留下的。他知道我既然能控制屍者,一定有辦法察覺那些蛛絲馬跡。不止是我們對他感興趣,他也對我感興趣。」
  海妲里過去幾乎可說是以活人及屍者的血在地球上畫了一圈。這道血環不止是為了替白瑞德實現殺死格蘭特的心願,更是對沙萬抛出了一封挑戰書。海妲里這麼做,等於是以自己為誘餌,試圖釣沙萬上鉤。既然追不上沙萬,乾脆換沙萬來追自己。海妲里的冰冷面容映照在車窗上,因光線的關係,給人一種宛如骸骨般的印象。
  大陸橫貫鐵道穿梭在陡峭的內華達山脈之間。
  彷彿永無止境的爬坡,逐漸麻痺了視覺,擾亂了平衡感。我開始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大地一直是平坦的,火車卻不知為何處於傾斜的狀態。一成不變的景色發揮了催眠效果,讓我像迷失於荒野的旅人一般,開始懷疑自己的移動只是在原地繞圈子。
  美國國土大得驚人,大陸橫貫鐵道的歷史卻相當短。東部的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與西部的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在猶他州的海角點接上線,還只是十年前的事。鐵路事業在美國並不受政府控管,完全是私人企業為了獲取利益而任意鋪設鐵軌的狀態。東邊的鐵路公司與西邊的鐵路公司原本絲毫沒有攜手合作的意願,據說是格蘭特居中協調才促成了大陸橫貫鐵道的開通。
  鐵路改變了世界的形狀,讓地球更加貼近原本圓形的面貌。在大陸橫貫鐵道開通前,要往來於美國東部與西部之間,必須穿越位於南邊的巴拿馬地峽。這聽起來很荒唐,卻是曾經存在的事實。當時的人必須先沿著海岸線南下,搭乘火車穿越巴拿馬地峽,再沿著海岸線北上。曾因淘金熱而繁榮一時的舊金山灣水底下,不知沉了多少當年遭移民者置之不理的船舶。自從鐵路問世後,鐵路的終點站成了「文明邊境」的代名詞。直到如今,西部依然有著廣大的未開化土地。
  我原本還傻傻地認為,既然陸地相連,要鋪一條橫貫東西的道路應該不是難事。但這樣的念頭,在目睹了那些單調卻看不見盡頭的險峻峰密後便再也沒有出現過。
  黑煙與油霧毫不留情地自窗外貫入車廂內,我們只能不斷重複擦臉的動作。火車頭前方裝設的排障板又名「推牛板」(cowcatcher),但這玩意主要推的對象不是家牛,而是體型龐大的美洲野牛。光從這一點,就可以知道美國是個多麼瘋狂的地方。聽說住在鐵軌附近的人常常將牛的屍體放在鐵路上,藉此向鐵路公司敲詐賠償金。美國人的狂野性格,亦不是其他國家的人可以比擬。
  這些縱橫於荒野之中的鐵軌,當然全是出於屍者之手。大量來自中國的屍者,是支撐鐵路建設的最重要勞動力。據說因為這個緣故,美國西部許多都市都存在著唐人街。當然,唐人街裡住的人並不是屍者,而是那些屍者的親友。
  我以腹痛及疲倦為藉口,錯開了用餐時間。當我來到餐車時,由於已超過供餐時間,只剩下咖啡跟一些簡單的餐點可以選擇。不過我並不在意,因為在這個國家,不管任何食物都有著相同的味道。說得更明白點,這裡沒有一樣食物看起來像食物。我這樣告訴白瑞德,得到的回答是,「全世界都可以這麼批評,就你們英國人沒這資格。」
  就在我拚命將砂糖倒進難喝到了極點的咖啡內時,伯納貝大搖大擺地走了過來。我問他跑去哪裡鬼混了,得到的回答是「陪女士聊天」。真羨慕這傢伙的精力旺盛。
  「一位三十年前勉強還能稱得上是少女的女士。」伯納貝說完這句話,一面笑嘻嘻地觀察我的反應,一面將手中的茶褐色紙袋放在桌上。
  「我需要一些正常點的食物。」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了紙袋,原來裡頭放了一瓶看起來像是手工製作的檸檬汁,以及兩片夾著厚片起司、火腿及萵苣的巨大麵包。伯納貝從口袋中掏出折疊式的小刀,一邊哼著歌,一邊將麵包切開。這傢伙雖然個性粗獷,但從一些小動作卻看得出來他有著良好的家世背景。
  「沒你的份。」伯納貝像個孩子一樣瞪了我一眼。「誰跟你要了?」我揮了揮手。
  我越看越覺得,那玩意跟我所知道的「三明治」有著天壤之別。至於他為了弄來這些東西又闖下多少禍,我刻意不想。
  伯納貝忽然彈了一下手指,將又油又髒的指尖伸進胸前口袋,以塞滿麵包及肉塊的嘴巴說道:
  「在剛剛的車站,平克頓的人送來這張環球貿易發出的指令書。」
  伯納貝的粗大手指捏著一張紙片,在我面前搖晃。紙上寫著,「Ghost Protocol(你們已不存在)」。乍看之下,對情報員告知這種消息就跟脫褲子放屁一樣可笑,然而事實上,這意味著華辛漢機關就表面上已不再提供我們任何協助。我聳了聳肩膀,伯納貝點燃火柴將紙片燒了,扔在地板上。接著他拿起我眼前的咖啡杯,以裡頭的含糖泥巴水將火苗澆熄。
  「真受不了。」伯納貝抱怨道。
  我知道他這抱怨並非針對華辛漢機關的決定,而是針對車廂的狹窄。
  「還要一百二十個小時才能抵達普羅維登斯。」
  「真受不了。」伯納貝又咕噥了一遍後問道,「我說你啊,到底跟沙萬有什麼深仇大恨?」
  伯納貝這問題不知道已問過幾次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說道:
  「你沒看見那金屬球裡的人腦嗎?」
  一顆可以收藏在金屬球裡,兼具人類智能及機械演算速度的大腦。這種引發屍者暴動的新科技,完全發揮了武器的功效。由於不具備人的形體,遭攻擊的一方甚至很難找出這玩意到底藏在哪裡。在如今這種屍者與活人已密不可分的時代,這樣的武器比屍者炸彈更讓人感到棘手。以沙萬如今的能力,恐怕奪走人類的生產力、徹底摧毀近代文明並不是件難事。若再考量這種技術落入各國政府手中的狀況,其可能造成的混亂已完全超越了我的想像極限。我對著伯納貝滔滔不絕地說出這些憂慮,他只是一臉狐疑地問道:
  「既然如此,沙萬為什麼不使用?」
  「他不是已經使用了嗎?」
  「為什麼不在人口密集的大街上使用?」
  「或許還在進行實驗吧。這項技術的威力已在大里化學獲得證實,但或許維修方面有其難處,或是還沒研究出大量生產的方法。」
  「聽起來有點道理,可是……」伯納貝露出一副不知該如何表達的模樣,伸出手指在空中胡亂比劃,「如果沙萬的目的只是想藉由屍者暴動來毀滅世界,他為什麼要做其他勞什子研究?那不是浪費時間嗎?他為什麼要研究將病原體或菌株製作成武器的方法?何況既然研究了,為何不公開這些技術?」
  「要是他公開這些技術,那還得了?」我一邊回答,一邊以第二杯泥巴水進行著砂糖飽和實驗。
  「對我們來說不得了,對他來說卻是求之不得,不是嗎?要是他企圖毀滅世界,他更應該要提早公開這些技術。雖然技術革新得仰賴天才腦中的靈感,但公開來讓全世界一起研究,總是比他自己一個人研究要快得多。何況各國政府競爭研究成果,最後一定是大打出手,沙萬只要等著看好戲就行了。換句話說,這些技術根本沒有保密的必要性。」
  「他或許是考量有可能會失敗,所以想將研究成果保留在手中。」
  「不可能失敗。大規模屍者暴動是確實做得到的技術。」伯納貝轉頭望向包廂說道,「那女的不是實際表演給你看了嗎?」
  「……你的意思是,這一切只是開場而已?」
  如果全世界的活人與屍者發生直接衝突,後果將可以預期。活人的數量越少,屍者的數量就越多。那將是一場持續越久越沒有勝算的荒唐競賽。如果沙萬想建立一個屍者的帝國,這或許是最快的方法。屍者不會主動增加同伴,但活人做得到的事,絕大部分都能寫進屍者程式裡,讓屍者依樣畫葫蘆。我試著想要彈手指,卻失敗了。
  「我明白了,沙萬想等研究出讓屍者自行製造屍者的技術後,才公開暴動技術……」
  伯納貝嘆了口氣,說道:
  「根本不用這麼麻煩,天底下有太多樂於增加屍者數量的活人。更何況只要有心,這種研究根本不須耗費太多時間。」
  我想起當初利頓在孟買城地下設施內的那番抱怨,心裡對伯納貝這說法頗不以為然,但我轉念又想,讓屍者互相進行維修的確是做得到的事情。那種一成不變的單純作業,甚至比駕馭馬車還簡單得多。天底下沒有出現由屍者單獨建立的王國,只是因為還沒有活人想這麼搞。就算維修工作太過繁雜,屍者們得把幾乎所有時間花在互相維修上,他們當然也不會說出半句怨言。
  「如果沙萬的目的是毀滅人類,他早就已經可以做得到了。」
  伯納貝不斷重複這個想法,語氣彷彿像在指導一個天資笨拙的學生。
  「或許他想親自率領軍隊,以堂堂正正的手法打敗人類。」我不願服輸,繼續強詞奪理。
  「不可能。」伯納貝回答得相當不屑。
  「不然你倒是說說看,原因是什麼?」我說。
  「我猜沙萬只是在尋找某樣東西,他對探尋過程所衍生出的技術及影響根本不感興趣。這是一場『賭注』,沙萬不斷地尋找,最後終於找到了那樣東西。」
  賭注……當初在大里化學裡,那個疑似為沙萬的人物確實使用了這個字眼。華辛漢機關與沙萬之間的一場賭注。我原本以為那意味著沙萬想要將世界搞得天翻地覆,而華辛漢機關竭盡所能地阻止……
  伯納貝看見我陷入沉思,又說道:
  「當時他說他已經贏了,而不知該不該說是僥倖,我們的世界竟然還沒有毀滅。如果他所說的『贏』,指的是研發出那顆包在金屬球裡的人腦,那句勝利宣言未免說得太遲了些。這麼看來,沙萬的真正目的並非毀滅世界。他甚至有可能……」伯納貝難得露出了一臉正經的表情,「……正在保護著這個世界。」
  「若他正在保護世界,那企圖毀滅世界的又是誰?」
  「不知道,思考這種問題是你的工作。」伯納貝笑嘻嘻地說道。
  我略一思索,說道,「海妲里曾說過,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量有增大的趨勢,這兩者是否有什麼關聯?」
  「建構出全球通訊網的不是沙萬,是大英帝國。製造出分析機的也不是沙萬,是大英帝國。」伯納貝冷冷說道。
  所謂的基礎資訊交換,簡單來說,就像是分析機之間的對話。為了因應來自人類各種形式的命令,分析機必須保有其他分析機的基礎資訊,並將之轉譯為可理解的規格。分析機與分析機之間會維持持續索取及接收資訊的機械化反應動作,就像是互相伸出手與對方交握。因為有這個機制,人類才能自由地撰寫程式或執行計算,而不用在意各分析機之間的規格差異。基礎資訊交換屬於分析機的自我運作系統之一,因此基礎資訊的交換量增大,意味著分析機正在為未來將執行的某件工作進行準備……我想到這裡,腦中忽然浮現海妲里當初在日本時所說的那句話,「『拿破崙大帝』正持續不斷地創造出夢境。」
  「背後或許是沙萬在搞鬼。」我說。
  伯納貝以插在刀上的麵包指著我說道:
  「你的意思是說,沙萬企圖透過通訊網入侵分析機,故意引起演算錯誤或是植入毀滅程式?」
  他嗤嗤一笑,接著說道,「就算沙萬是天才,也不可能做到這種事。何況若是要動分析機的歪腦筋,天底下還有許多比沙萬更適合的組織。」
  「例如大英帝國……」我轉頭望向包廂,「或是亞拉拉特?」
  「你得好好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敵人。」伯納貝說。
  我驟然想起,利頓亦曾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那你呢?你的敵人又是誰?」我問。
  「我只是個打手,跟在你身邊是為了找樂子。」
  伯納貝搖晃嘴邊的萵苣,擺出戲謔的笑容。
  「我想聽聽打手的建議。」
  「好,第一,麻煩事要盡早擺平,免得夜長夢多。」
  伯納貝朝海妲里等人所待車廂的相反方向望去,站了起來。我點了點頭。
  他邁步往前走去,我望著他的背影,問道:
  「你認為生命是什麼?」
  我本來以為這問題只會招來伯納貝的取笑,但他轉過頭來,發了一會兒愣,淡淡說道:
  「一種感染之後必死無疑的性病。」

  伯納貝在隔出了一間間包廂的車廂內不斷往前走,最後在一扇門前停下腳步。我跟他各自站在門的兩側,將背貼在牆上。伯納貝伸出拇指,以眼神示意我先上。我同樣舉起手槍,示意他先上。但我運氣較差,因為這門板的承軸在伯納貝那一邊。
  伯納貝伸出手指,以指關節在門上敲了兩下。我整個人貼著牆壁,將手槍舉至胸口。我本來以為裡頭會傳出槍聲,但等了片刻,房門並沒有遭子彈貫穿,裡頭一片安靜。我還在調匀呼吸,伯納貝已伸出手臂水平一揮,撞斷了門鎖。我迅速翻身,踏進了包廂內,以雙手舉起手槍。沒想到我眼前所看到的,卻是一扇開啓的窗戶,以及朝著車外飛舞飄揚的窗簾。我急忙奔向窗邊,但就在這時,我忽然感覺到有一道影子落在我的身後。我壓抑住想要轉頭看個清楚的衝動,雙手按住窗框,直接以全身體重朝身後踢出一腳。我的鞋尖遭敵人以刀子切斷,接著我感覺到了伯納貝揮出的沉重拳風。
  「跟蹤辛苦了。」
  伯納貝一邊說一邊揮出碩大的拳頭。手持小刀的矮小男人不斷左右閃躲。狹窄的空間大幅削弱了伯納貝的戰鬥能力。伯納貝的四肢太長,就跟在屋裡揮舞長矛一樣顯得綁手綁腳。猛然間,男人遭伯納貝一腳踢中胸口,整個人朝我飛來。就在我撞上窗框的那一瞬間,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死於阿富汗的前任情報員。我跟他素未謀面,卻有著類似的境遇。
  我舉起手槍對準男人的太陽穴。就在這一刻,我同時聽見了兩把手槍扳下擊錘的聲響。
  其中一把手槍握在我的手裡,另一把手槍則自窗外伸來,指著我的腦袋。一個躲在車廂外壁上的男人,此時將上半身探進了窗內。
  「我忘了說,對方有兩個人。」伯納貝說道。
  我惡狠狠地瞪了伯納貝一眼。當初是他發現有人自舊金山便一直跟蹤著我們,卻一直沒提及細節。伯納貝這個人做事完全依靠本能,毫無戰術可言。
  「是M派你們來的嗎?」伯納貝喝問。
  兩個男人皆沉默不語。
  「如果可以的話,真應該好好問個清楚。」
  我還未想清楚伯納貝這句話的意思,他忽然彎下腰,朝我腳邊衝了過來。兩個男人一愣,伯納貝已將我連同我懷裡的男人一起抬了起來。窗外的男人將槍口對準伯納貝,伯納貝輕輕將頭一偏,避開了這一槍。子彈貫入地板的同時,我已將手中的槍柄打在窗外男人的臉頰上。同一瞬間,我懷裡的男人猛力掙扎,朝伯納貝的肩膀踢了一腳。
  伯納貝沒有閃避,笑嘻嘻地承受了這一腳,甚至還往前奮力踏出一步。男人這一腳的力道加上伯納貝往前衝的力道,讓男人彈出窗外,腦袋撞上了攀在窗外的男人。窗外的男人一時失去平衡,忽然伸出手來,緊緊抓住了我的衣領,我也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領。我心想,這兩個男人一定沒有意料到伯納貝竟會狠下殺手而不打算留活口。
  「快放開!你想跟他們一起死嗎?」
  伯納貝揮出一拳,我只知道血花濺上了我的臉,卻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個男人掛了彩。兩個男人的四條手臂同時在我身上扭動。
  伯納貝接下來的行動,再次超出了兩個男人的預期。他以雙手抓住我的腳,將我往上捧起。我聽見風聲在耳畔呼嘯而過,上半身已露出了窗外。五條手臂同時攀住了窗框,伯納貝抬起大腳,將窗框踢得粉碎。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跟著木材碎片一起浮上了半空中,沿著車廂外壁向後滑動。接著我不知撞上了什麼,身體向外一彈,我揮動雙手亂抓,剛好抓住了兩座車廂之間的連結桿。自不斷向後翻舞的雙腿之間,我看見那兩個男人都攀住了車廂外壁。
  伯納貝兩手各抓著一個花瓶,將上半身探出窗外。他轉了轉脖子,確認了風向後,放開了手中的兩個花瓶。我趕緊將頭往後仰,才沒遭花瓶擊中。就在我死命抓著連結桿的時候,我聽見後頭傳來兩聲沉重的撞擊聲,以及拖長了尾音的慘叫聲。

  我整個人呈大字形躺在車廂的走廊上。伯納貝瞥了我一眼,若無其事地叫了我一聲。我忙著喘氣,沒辦法破口大罵,只能狠狠瞪他一眼。
  「別臭著一張臉。」伯納貝提出了一個我做不到的要求。他對著氣喘如牛的我說道,「對方可是行家,下手若不狠點,沒辦法擺平。不過你放心,以他們的能耐多半死不了。我們也爭取到了時間,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我很想頂一句「全天下被丟出車窗外還能沒事的人只有你而已。」但我沒有說出口。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我深刻體會到伯納貝這個人從不把危險當一回事。
  「放心,沒有骨折。」他以鞋尖在我身上各處隨意踢了幾腳後說道,「我將他們丟出去之前,早已算好了火車會因轉彎而減速。」
  「少胡扯了。」
  「若我算得沒錯,他們會落在河裡,不至於傷得太嚴重。」
  「這附近根本沒有河。」我掙扎著爬了起來。那兩個跟蹤者的最大失策,就是將我及伯納貝認定為同伴。沒錯,我跟伯納貝確實稱得上是同伴,但我們之間的距離恐怕比活人跟屍者的距離還遙遠。
  「包廂裡找不到足以辨別身分的東西。」伯納貝以充滿遺憾的口氣說道。
  我實在不明白,一個親手將最重要證據拋出窗外的人,為何能厚著臉皮說出這句話?
  「好了,」伯納貝俯視著我,「讓我們看看你右手握著的那玩意是什麼吧。」
  我聽到這句話,才察覺自己的右手一直緊握著拳頭。我以左手將右手手指一根根扳開。出現在掌心的,是一枚體積不大且看起來沒什麼特異之處的金色薄片。形狀是彎月形,散發著金屬光澤,表面沒有任何花紋。
  「唔……」伯納貝沉吟半晌,皺起眉頭說道,「看來那兩個傢伙並不是亞拉拉特或沙萬派來的。原來他們不是行家,這可有點對不起他們。」
  我站了起來,露出詢問的眼神。
  「他們是月光社的人,希望他們平安無事。」
  「月光社?」我問。
  「唔……」伯納貝凝視著我,呑呑吐吐了一會兒,說道,「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你馬上就會知道。」
  伯納貝訕訕地轉頭面對車尾的方向,閉上雙眼默禱了片刻。

  Ⅲ

  一八七九年九月二十七日。我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
  名義上我此刻身在何處,恐怕已亂得一蹋糊塗。
  若以我們安排下的替身為準,此刻我們還在舊金山隨著格蘭特遊山玩水。至於華辛漢機關那邊的紀錄,此刻我們或許還是以利頓考察團的身分滯留於日本,也或許被改成回到了阿富汗。
  「甚至不存在於華辛漢機關紀錄之中的我」,此刻正在羅德島州普羅維登斯市聯邦丘附近的森林裡。開發熱潮已讓紐約成為全世界最大的都市,我卻沒有精神瞻仰其威容,一跳上馬車便累得沉沉入睡。【註:聯邦丘(Federal Hill)為普羅維登斯市内地名。】
  白瑞德在深夜天快亮前將我搖醒。我放眼望去,察覺周圍停了數輛馬車。一群白瑞德招來的平克頓人員正默默將一箱箱裝備搬下馬車,每個人皆以黑色覆面帽蓋住了整張臉。這種帽子發源於克里米亞,原本的用途是幫助英軍抵禦寒風,但如今早已成為執行機密任務的便利道具。
  聯邦丘的地勢為圓錐狀,丘頂似乎有一棟建築物。奇妙扭曲的哥德復興式尖塔自樹梢頂端露出了形影。
  跟周圍這些黑衣人相比,我們顯得相當突兀。身穿三件式西裝的白瑞德、身穿晚禮服的海妲里、我、星期五、伯納貝。
  那二十個左右的黑衣人無聲無息地排成一列,在白瑞德的命令下迅速退入森林之中。白瑞德昂首闊步地往前走,嘴裡哼唱著「過世爺爺的時鐘不再走動。」腳下踏斷一根根樹枝,發出不少噪音。我心想,搞不好讓他走在大路上,發出的聲音還小一點。
  森林裡並無人看守。當然,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這裡只是位於都市裡的小山坡。坡上偶而可見稀稀落落的人家,但跟夜色比起來,這些屋舍更加黑暗得多。或許是太過疲勞的關係,那些屋舍的門窗在我眼中竟成了一張張痛苦扭曲的人臉。
  我們走沒多久,便抵達了圍繞丘頂教堂的森林邊緣。這棟位於山丘頂點的教堂蓋在一片高台上,周圍還設置了鐵製柵欄。不但佔地寬廣,而且柵欄內外高度足足差了六呎。我抬頭仰望,月色正好照亮了黑色巨大教堂上的圓形鑲嵌花窗。晦暗的窗前有座雕像,那造型是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將一具具屍體踩在腳底下。白瑞德告訴我,這棟教堂自古便是異端組織「星辰智慧派」的大本營。基督教新教認為世人可以直接與神交流,這樣的倫理與精神在美國衍生出了許多不同的信仰派系。
  「儘末了所毀滅的仇敵,就是死。」
  白瑞德呢喃唸出了《聖經》〈歌林多前書〉中的一節。
  「這工作做久了,不知不覺記了一肚子《聖經》詞句。」
  沒有人向白瑞德搭話,他卻自顧自地聊了起來。接著他又侃侃唸道:
  「聖經上也是這樣記著說:首先的人亞當成了有靈的活人;末後的亞當成了叫人活的靈。血肉之體不能承受神的國,必朽壞的不能承受不朽壞的。」
  白瑞德接著解釋,星辰智慧派特別鍾愛《聖經》裡的這幾段句子。我聽到「末後的亞當」這個字眼,不由得皺起眉頭,再次望向那座雕像。「血肉之體不能承受神的國,必朽壞的不能承受不朽壞的。」按照一般解釋,「末後的亞當」指的當然是耶穌基督的再臨。但是對星辰智慧派而言,「末後的亞當」似乎是這雕像上的人物,一個踐踏死者肉體的壯碩男人。與其說他是救世主,其實更像是個驍勇善戰的士兵。伯納貝握著鐵柵欄用力拉扯,一旁的平克頓人員則各自取出裹在布裡的鉤繩,以俐落的動作擲出鐵鉤。
  「異端教派為何能明目張膽地在這裡蓋教堂?」我低聲問道。
  白瑞德揚起嘴角,笑著說道:
  「在這個國家,不管信什麼宗教都是個人自由。就算是異端宗教,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購買蒸汽機械,或是設立科學研究機構。當然,私底下如何又是另一回事。」白瑞德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亞拉拉特下令不准騷擾的地方不少,這裡只是其中之一。」
  我眨了眨眼問,「你的意思是說,這兩個祕密組織有所掛勾?」
  「這個嘛……我不清楚亞拉拉特委員會跟星辰智慧派之間有何交流,但我想這只是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現象。亞拉拉特認為生命誕生的奧祕就藏在『卡巴拉』祕法之中,但心靈主義者多半主張創造生命的手法並非只有一種。既然信仰不同,關於生命誕生及終結的思想也會大相逕庭。總不能因為這樣,大家就各自派出擁有祕法力量的戰士,打個你死我活吧?」白瑞德忽然笑了出來,接著說道,「何況他們的祕法是否真能發揮效果,還是個大問題。」
  「就像是天主教的驅魔師跟猶太拉比不會各自唸咒文攻擊對方?」
  「差不多吧。」白瑞德皺眉說道,「不管是科學也好,宗教也罷,都只是理解世界的手段。抱持不同信仰的人就算吵上三天三夜,也只是雞同鴨講。這或許可說是人類從十字軍東征及聖戰中學到的唯一教訓吧。外界一般認為星辰智慧派擁有相當危險的知識,其思想源流可追溯至埃及的古代祕術。以派系而言,算是中東魔法組織與光明會的混合體。」
  「光明會?你指的是巴伐利亞的……」我愕然問道。
  「天底下自稱光明會分支的組織多得數不完。就連近來以神智學闖出名號的布拉瓦奇夫人,也聲稱她的思想乃是源自於光明會。是真是假姑且不談,總之這類組織機構到處都是,甚至比發生屍者暴動事件的地點還多。一個神祕的組織在歷經人類長達一百年的加油添醋,當然更加神祕了。」
  「你等等要做的事,不是違反了亞拉拉特的規定嗎?」
  「說不上是違反規定。」白瑞德指著教堂說道,「裡頭的人沒有逃走,可見得他們也早已準備好要跟我們大幹一場。像這樣的交戰,亞拉拉特也會睜隻眼閉隻眼。我猜他們多半已不打算繼續在全球通訊網路上隱藏行跡。海妲里能查到的線索,亞拉拉特一定也查得到。我不清楚亞拉拉特隱瞞了我們什麼,但總之已是紙包不住火。我們在全世界鬧出這麼多騷動,他們一定想趁早與我們做個了結。至於了結方式是動嘴還是動拳頭,可就不得而知了。」
  白瑞德看著平克頓人員一個個翻越柵欄,轉頭凝視教堂正面並排的三扇大門,點燃一根雪茄。
  「人類是一種渴望看到故事結局的生物。」
  他不知從何處取出一顆球狀物,將雪茄湊了過去。導火線一點燃,登時冒出火花,沿著球體方向緩緩燃燒。包圍教會的幢幢人影在火光中搖曳。柵欄內側也隨著冒出了點點星火。白瑞德將球高高舉起,接著手臂筆直下揮,將球擲向教堂牆壁。一顆顆相同的球拖曳著光亮紅線,同樣朝教堂飛去。這些球燃燒著藏於內部的松脂,趨走了周圍的黑暗。白瑞德將手中的雪茄舉到空中一揮,所有男人迅速壓低了身子在草叢中向著教堂直奔。同一瞬間,教堂牆壁上發出了無數槍響。

  黑暗中閃爍著無數白點。有的是天上的星辰,有的是槍口的火光。平克頓的黑衣人一個個中彈倒地,一道纖細的白色影子卻踏著有如夢遊般的步伐,自痛苦掙扎的一群男人之間飄過。那影子的步伐輕快得彷彿毫不在乎前方的無數槍口,兩條手臂宛如線控人偶般舞動著。槍林彈雨彷彿全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拉偏了軌道,竟沒有一顆子彈打在她身上。
  根據尼德里陸軍醫校的研究,活人在戰場上的開槍機率並不高。就算開了槍,多半也只是將槍口瞄向沒有人的地方,裝出「正在戰鬥」的樣子。絕大部分的戰果,其實來自於極少部分對同類相殘毫無抵抗感的特異分子。這份研究報告一出,登時震撼了整個軍隊高層。活人只有在面對屍兵時,才能維持將近百分之百的開槍機率,而且確實瞄準要害。就這點而言,屍兵同樣占了優勢。屍兵殺人不會顧慮對方是活人還是屍兵,而且不會有半點猶豫。相較之下,能對女人、小孩開槍的活人士兵可說是少之又少,這可說是活人的先天障礙。
  不過海妲里能平安無事地走在彈雨之中,並非因為敵人內心有著這一類心理障礙。開槍者皆精確地將槍口瞄準了海妲里,但正因為如此,她才能毫髮無傷。在開槍的同時,子彈的軌道便已遭到扭曲。
  平克頓人員擲出的松脂球所冒出的火光,照亮了海妲里的雪白側臉。她踏著夢遊般的腳步,雙眸半開半闔,彷彿正在凝視著另一個世界。自嘴角到臉頰的肌肉,卻像是擁有獨自生命般不斷蠕動。她哼著輕快的歌,轉動著脖子,擺動著雙手,震動著聲帶。
  隆隆槍聲中,沒有夾帶半點海妲里的歌聲。並非歌聲遭到掩蓋,而是從一開始就不存在。那是一種人類的耳朵聽不見的旋律。
  (難道我是拿著狗笛邊走邊吹嗎?)
  延遼館事件發生後,海妲里曾對我這麼說過。如今我終於明白了真相。她根本不需要狗笛,因為她本身便具備與屍者溝通的能力。她能夠不靠任何工具,引發並操弄屍者的暴動行為。我能明白她這能力的原理,卻還是震懾於其力量之可怕。就跟沙萬一樣,海妲里也是一具足以毀滅世界的兵器。
  海妲里無視周遭倒地呻吟的平克頓人員,緩緩走到教堂正面大門前,一面唱歌一面轉身朝我們招手。白瑞德扔掉嘴邊的雪茄,悠悠哉哉地走上前去。我小跑步跟上,伯納貝大搖大擺地跟在後頭,星期五亦邁開跟平常毫無兩樣的步伐。一顆顆子彈全避開了我們的身體。
  「既然她有這本事,打從一開始就派她上場不就得了?」我環顧周圍大聲說道。
  白瑞德無奈地搖頭說道,「海妲里無法操縱躲藏在黑暗中的屍者,至少得先知道屍者的位置才行。何況我們事前無法肯定這裡的守衛是否全是屍者。海妲里的能力對活人發揮不了效果。」
  白瑞德一面說,一面高舉手槍,扣下扳機。一名男人自匯雨溝上滾了下來。海妲里朝著登上石階的白瑞德露出詭異的笑容,說道:
  「大致上都已壓制。」
  白瑞德點點頭,推開大門,走了進去。教堂內的盡頭處隱約浮現一盞燈火,照亮了講壇周圍,一道人影在火光之後緩緩移動。
  那影子身形一晃,整個屋內的煤氣燈同時亮起,在地面上映照出投射向四面八方的朦朧影子。教堂內左右兩邊各有一排信徒用的長椅,深處的講壇上站著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那男人的臉頰蓄滿了白鬍子,光禿的額頭上有著一條條象徵著深思熟慮的明顯皺紋。
  其相貌跟瑪莉‧雪萊著作中所描述的怪物完全不同。簡直像位德高望重的耆老,流露出一股懾人的威儀。其動作自然而流暢,顯然是個習慣在廣大聽眾面前演講的人物。表情冷峻卻又帶著一抹慈祥,無盡的精力彷彿正從一道道皺紋縫隙間噴發而出,銳利的眼神卻帶著足以刺穿一切的殘酷。
  「歡迎諸位的到來。」
  我們沉默不語,各自左右張望,觀察著這個由搖曳的火焰與黑暗組成的奇妙空間。男人以閒談般的口吻說,「諸位來得真晚,我可不知已等了多少時候。我原本安排下種種歡迎諸位的儀式,但如今時間不多了,無法再讓我享受一次遭到追趕的樂趣。」男人一臉遺憾地搖搖頭。
  「就像你當年遭維克托追趕一樣?」我問。
  男人揮了揮手說,「人類真是愚蠢的生物,諸位可知我從以前到現在刻意留下了多少線索?耗費我最多時間學習的,不是對人類的理解,而是如何才能應對得恰到好處。沒想到我費盡苦心的經營,卻只引來四個看起來勉強可用的人。」
  「五個。」我說。
  男人凝視著我,說道:
  「唔,看來我們的意見並不一致。」
  男人轉動脖子,以彷彿觀察標本的眼神朝我們上下打量。在與海妲里四目相交的瞬間,他呢喃說道,「平克頓竟然玩起皮格馬利翁的遊戲,看來那些人什麼也顧不得了。」【註:皮格馬利翁(Pygmalion)是希臘神話中的一名國王,他將自己心目中的女性形象雕成了一座雕像,並愛上了這座雕像。女神愛芙羅黛蒂為其痴情感動,於是賦予雕像生命,讓皮格馬利翁與雕像結為連理。】
  男人接著翻開講壇上一本碩大無比的書籍,手指迅速比畫。我們見了他的動作,皆做好了應戰的準備。男人瞪著白瑞德說,「看來門洛帕克的魔術師【註:指湯瑪斯‧愛迪生。門洛帕克(Menlopark)是其工作室所在的地名】已下定了決心?」
  白瑞德無視對方的問題,氣定神閒地說道:
  「老先生,這裡已在海妲里的掌控之中,不用再抵抗了。」
  男人一面翻著書籍,一面說道:
  「如果我也是屍者,或許你說得沒錯……」
  男人以流暢的動作舉起了左手。那種宛如機械般的動作與海妲里有三分相似,卻又有著根本上的差異。身體的每個部位達成完美的協調,有如一舉一動皆足以引人側目的優秀演員。他以左手畫了個圈,教堂周圍的迴廊上驟然出現一具具屍者。當初在大里化學的戰鬥猛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伯納貝踏出一步,海妲里卻伸手擋在他的胸前,說道:
  「不要動。」
  伯納貝低頭望向海妲里的嘴角,聳了聳肩。屍者自三方向不斷聚攏,但每具屍者的動作都好似抽筋一般。似乎是因為身體每個部位接收到的命令各自不同,使得屍者皆以詭異的方式扭動、抽搐。男人再度呢喃說道:
  「原來如此,不愧是有能力在世界各地引發屍者暴動的人物。」他以讚賞的口氣說道,「不過,妳不認為這沒有意義嗎?」
  「在世界各地引發屍者暴動,不也是你的拿手好戲嗎?」我說道。
  男人以安撫的口吻對我說,「我是為了自衛與籌措生活資金,不像這位女士,將這當成了排遣無聊、打發時間的工作。我這麼一個孱弱老人,為了保護自己及賺取研究資金,可沒有其他選擇。當然,若單以保護自己而言,倒也不是件太難的事……」
  男人眼前的一具屍者忽然發出了鈍重的吱嘎聲。互相違背的命令已破壞了其肉體,使其癱倒在地上。男人微微瞇起雙眼,說道:
  「女士,我已大致了解妳的能力。再這麼比下去,只會對妳越來越不利。」
  「或許吧。但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結果。」
  海妲里開口說話的期間,控制屍者的力量絲毫沒有受到影響。或許是因為同時發出聽得見的聲音與聽不見的聲音之故,她說出來的話與嘴唇形狀頗不相同。
  「妳應該已經明白,這只是道數學計算問題。若妳想扭轉頹勢,只能設法加入不確定要素。」男人拿起講壇上的書籍,以教師對學生的口吻說道。
  「似乎是如此。」
  海妲里的回答非常簡短。她的白皙臉頰並未有半分扭曲。我往四下張望,想找出對方將操縱屍者的人腦藏在哪裡。但在這教堂內,能夠藏得下一顆人腦的地方實在太多。更何況,對方搞不好擁有與海妲里相同的能力。
  海妲里與男人互相凝視,各自點了點頭。原本綁住屍者的兩道無形伽鎖忽然消失,各屍者皆搖搖晃晃地踏出了一步。顯然兩人為了打破僵局,已放棄同時操控所有屍者,改為專注於操控自己選定的屍者。眾屍者群抬起了頭,發出無聲的咆嘯,各自屈膝跳起,在長椅之間來去彈跳。
  面對這些屍者異常敏捷的動作,我只能愣愣地站著不動。自長椅上跳起的屍者在空中迅速交錯。伯納貝及白瑞德皆躲在長椅之間,舉起了手中的槍。但他們臉上帶著迷惘,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將槍口指向哪個屍者。海妲里及男人不斷變更操控對象,令屍者群來回翻舞,場面變得極為混亂。兩人就好比是對著一盤不斷旋轉的棋盤下棋,各自對不同顔色的棋子發出指令。
  男人捧著翻開的書本走向講壇角落,氣定神閒地觀察著戰局變化。那本又厚又大的書上綁著鎖鍊,還有著釘上了鉚釘的補強金屬板。就在男人迅速翻閱的瞬間,我看見了書的內容。頁面上全是孔洞。
  屍者群依循著我無法理解的秩序持續舞動身體,接著驀然停下動作,全都蹲了下來。下一瞬間,每一具屍者都舉起了手中的槍,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音。他們的槍口時而指向講壇上的男人,時而指向海妲里,時而指向白瑞德、我及伯納貝。整個空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靜之中。我們驚愕得不知該如何應對,男人卻顯得相當悠哉,緩步走下了講壇。數具屍者的槍口隨著男人的移動而調整了角度。
  「『維克托筆記』的原始版本!」我喊道。
  男人微微揚起眉毛。
  「……確實曾有人這麼稱呼它。」男人抬頭仰望呈現拱形的教堂屋頂。那上頭畫著許多奇形怪狀的生物,各自代表著不同的象徵意義。「在這教堂裡,它被稱為《德基安之書》,有時亦被稱為《維契格斯咒法典》。這是一本非常、非常古老的書籍。」
  男人的手指迅速翻動頁面,屍者的槍口全改變了方向。
  男人以關懷的口吻對海妲里說道,「妳要保護的對象太多,這對妳相當不利。」
  海妲里沒有回話,只是優雅地行了一禮。男人顯得有些無奈。
  「既然如此……那好吧。」
  男人的手指在頁面上用力一按,剎那之間,屍者們的槍口全噴出了火光。白瑞德在長椅上奮力狂奔,伯納貝則是抬起長椅砸向前方。彈道在空間中縱橫交錯,我感覺到子彈劃過了我的鼻尖前方。男人往旁邊踏出一步,子彈擦過書皮,冒出了火花。
  「不要動!」海妲里大喊。
  男人若無其事地在彈雨中緩步行走。瞄準我們的子彈雖因海妲里的干擾而射偏,但一發比一發更靠近我們的身體。白瑞德不再奔跑,伯納貝則是將長椅舉至胸前。子彈擦過了伯納貝的肩膀。我一直站立不動,原本應該是最容易中彈的槍靶子,但這樣的做法反而最不會造成海妲里的負擔。我置身在有如幻境一般的槍林彈雨之中,高聲詢問:
  「所謂的賭注……到底是指什麼?」
  男人原本要踏下階梯,聽了這句話後愣了一下,轉頭朝我望來。一顆子彈在男人腳下彈跳,貫進了牆壁內。
  「你們連這也不知道,就一頭栽了進來?我只能說,你們連自己是誰都搞不清楚。華辛漢還在玩著對抗真理的遊戲嗎?」
  子彈的軌道離我們越來越近,形成了包圍身體的柵欄,令我們無法移動半分。
  「憑你的力量,早已可毀滅世界,為什麼你沒有這麼做?」
  「我對毀滅世界沒有興趣。我只是一介學者,不能把時間浪費在那種麻煩事上。」
  「你企圖研發生化兵器,在全世界散布你的瘋狂研究成果,還有臉說這種話?」
  男人露出困惑的神情,將腦袋斜向一邊。一顆子彈擦過了他的臉頰。
  「你指的是日本的B23嗎?那只是研究的副產物而已。雖然造出了麻煩的衍生物,但基於研究所需,我也是迫於無奈。你們在日本為我處理掉那些麻煩,雖然只是瞎貓碰到死耗子,我還是很感謝你們。」
  「你到底知道什麼祕密?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想逮住你?」
  男人揮了揮手,說道:
  「你們正是那個想逮住我的人,卻反而問我這個問題?」他露出憐憫的眼神,「我無法理解你們的思考模式,更無法理解你們的感受與看法。為什麼亞拉拉特及華辛漢要纏著我不放?為什麼不肯放我自由行動?也罷,總之賭注已經結束……現在只剩下收拾殘局而已。」
  「快說出真相!」
  「對誰說?」
  男人揮動手指,屍者頓時不再開槍,恢復成了原本互相對峙的狀態。我感覺槍聲似乎還在腦袋裡迴盪。海妲里微微鬆了口氣,撥起紊亂的髮絲。
  男人接著說道,「對你說出真相,你能夠理解嗎?我甚至不知道,是誰在向我發問。我的研究目前還未進入最後階段。是誰在向我提出問題?」
  「……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驀然間,我的腦海浮現了「維克托筆記」這個字眼。我曾經想像過,這是一本擁有自我意志且能夠操控人類思緒的書籍。於是我大喊:
  「筆記!是筆記在向你提出問題!」
  剎那之間,男人的雙眸綻放出神采。海妲里的雙臂不住顫抖,彷彿正捧著看不見的重物。
  「好吧……」
  男人點了點頭,瞥向星期五。海妲里彎下腰,顯得有些緊張。屍者全都開始搖晃,彷彿失去了原本支撐著身體的力量。星期五以極為緩慢的動作撿起了地板上的手槍。試圖反抗命令的肌肉讓星期五的身體不住抽搐,但星期五還是舉起了槍,將槍口對準了我。男人額頭上的皺紋彷彿變得更深了,他開口說道:
  「一具輸入了語言系統的實驗用屍者……對這位女士而言,要操控如此獨特的屍者或許有些困難吧。」
  星期五的手指逐漸彎曲。我急忙往後退,但星期五一面搖擺,一面將槍口重新瞄準了我。此時海妲里忽然奮力一跳,將手臂伸到我的面前。子彈撞在海妲里的手臂上,發出了尖銳的金屬聲響。跳彈朝我的腳飛來,海妲里迅速將我推倒,抱著我蜷起身體。星期五忽然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跪倒在地上,放開了手中的手槍。那把手槍朝我的方向滑來,我趕緊伸手撿起。
  屍者再次互相朝著對方開槍。子彈的軌道幾乎布滿了整個空間。我抱著頭躺在地上,看著男人的腳通過我的視線前方。我一面大喊,一面朝著男人的背影扣下了扳機。
  「沙萬!」
  這帶有恫嚇意味的子彈,完全偏離了男人的身體。
  男人完全無視於我的吶喊及開槍,朝著教堂門口走去。就在他即將跨出大門時,一道強烈的白光映入了我的視網膜。我不由得緊緊閉上雙眼,槍聲也在同一時間頓時止歇。我緩緩睜開殘影尙未消褪的雙眸,看見的是一具伸出手臂的男人背影,沐浴在三道強大的光柱之中。
  光芒隔著圓形花窗透了進來。窗上那些由幾何形狀拼湊而成的圖像,頓時變得無比清晰。各種顏色的玻璃,編織出了一隻隻可怕的怪物。這些怪物的光影投射在地板上,彼此糾纏在一起,持續著永無止境的爭鬥。
  「所有人都不准動!」
  森林裡傳出了擴音器的聲音,以及數道槍響。一個男人以顛簸虛浮的步伐走了過來。他舉起了一隻手,示意手上沒有武器。他的另一隻手吊在白色三角巾裡,整顆腦袋及半張臉也包在繃帶之中。
  「乖乖投降吧!」男人大喊,「查爾斯‧達爾文!不,Noble_Savage_001!」

  Ⅳ

  「看吧,我早說過他死不了。」伯納貝得意洋洋地說道。
  我瞪了他一眼,掙扎著爬了起來。此時我的眼角餘光望見了倒在地上的星期五。他的手指正不斷在地板上比劃著相同的一連串動作,簡直有如脫離了肉體而獨立自主的另一種生物。我一面拍去身上的灰塵,一面觀察那手指的動作。
  「Do NOT move.」(別抵抗。)
  那手指重複寫著這一句話。海妲里似乎也察覺了星期五的手指動作,舉起了雙手。白瑞德跟著拋下了手槍。我略一遲疑,也舉起了雙手。既然不是海妲里在操控著星期五,現場能使星期五的手指做出動作的,除了星期五自己之外,只有沙萬。伯納貝朝我們輪流看了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將雙手舉在胸前。
  屍者群在教堂內輕輕搖擺身體,等待著下一道指令。憑海妲里及沙萬的能耐,轉眼便可以打倒包圍教堂的月光社人馬,但他們似乎並不打算抵抗。或許這是因為一來敵人躲在樹林裡,無法判斷人數多寡,二來敵人既然使用了電力照明燈,恐怕還有其他先進兵器。但敵人實力再強,以剛剛海妲里及沙萬的交戰狀況來看,應該還是有十足的獲勝把握才對。
  照射在沙萬身上的光芒太強,使得我忍不住瞇起了雙眼。
  「查爾斯‧達爾文……達爾文家族……」
  我低聲呢喃,月光社的男人似乎沒有聽見。沙萬舉起雙手的背影絲毫沒有動靜,彷彿光芒已束縛了他的肉體。月光社的男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他雖試圖保持威嚴,但跟氣宇軒昂的沙萬相較之下,卻只像是個謁見皇帝的臣子。我正注視著眼前的景象,背後卻傳來伯納貝的說話聲:
  「查爾斯‧達爾文,出生於一八〇九年,曾參與英國船艦小獵犬號的第二次出航,環遊世界一周。身為業餘博物學家,未發表任何成果。柏堤龍檔案從缺。自小獵犬號返航後便下落不明。」
  伯納貝的語氣非常平板,顯然只是照著星期五的手指動作唸出內容而已。星期五會寫出這樣的內容恐怕並非受到沙萬控制,而是把我剛剛的呢喃自語當成了搜尋資料庫的指令。
  關於達爾文家族,我亦略知一二。這個家族雖然不具爵位,卻稱得上是名門世家,代代都有出類拔萃的人物闖出名聲,對英國科學思想界尤其具有影響力。上上代的伊拉斯謨斯‧達爾文是首次將進化一詞帶進生物學界的人物,其所提倡的理論可說是華萊士進化論的前身。不過跟主
  張隨機突變的華萊士相比,伊拉斯謨斯提倡的是依循先成論原則的進化過程,可說是無法突破時代窠臼的學者之一。上代的羅伯特‧達爾文是一名醫師,且是英國皇家學會的成員。不過羅伯特有個叫查爾斯的兒子,這我倒是初次耳聞。當然,我向來對他人的家系並不特别感興趣,就算不知道也不是什麼奇怪之事。【註:先成論(preformation theory)是古代學者對生物發育過程的解釋之一。根據該理論,生物所應形成的形態構造於誕生之始就預先存在,待發育時才逐漸變得明顯。例如人類早在精子或卵子中時,便已具有頭、臉及四肢。此理論在十八世紀後期已遭到推翻。】
  「達爾文……」我反覆唸著這個名字。
  「上上代的伊拉斯謨斯‧達爾文正是在英國伯明翰創設了月光社的人物。」伯納貝在我身後以閒聊般的語氣說,「月光社表面上原本是個由科學家組成的社交團體。發明蒸汽機的瓦特及博爾頓、發明煤氣燈的馬德克、印刷業者巴斯克維爾及陶瓷大王威治伍德都是成員。威治伍德的陶瓷業能發展至世界級規模,有一大部分得歸功於月光社在背後推動的標準化與量產化。」
  月光社的男人走到「達爾文」身旁,不知說了句什麼話,從口袋中掏出手銬。沙萬慢慢放下了雙手。如果他要抵抗,此刻正是最佳時機,但從他那壯碩的身體絲毫看不出抵抗的意圖。
  「何時創設的?」我問。
  伯納貝頓了一下說道,「一七六五年。」
  沙萬乖乖戴上了手銬。月光社的男人顯然鬆了口氣,朝著樹林裡大喊,「馬車!」
  我早已感到雙手痠麻,試著慢慢將手放下,月光社的男人只是瞥了我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你剛剛說月光社原本是由科學家組成的社交團體,『原本』是什麼意思?」我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問道。
  「月光社早已停止活動了。」伯納貝說道。我聽見背後傳來沙沙聲響,似乎是伯納貝扶起了星期五。「根據星期五給的資料,月光社早在一八一三年停止活動,那已是距今六十年前的事,你沒聽過這個組織也是很合理的事情。」伯納貝接著說。
  「既然如此,為何你會知道?」我問。
  當初是我及華辛漢機關的Q部門人員將百科事典及人名事典輸入星期五的腦中,但伯納貝所擁有的冷僻知識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完全超乎了我的想像。
  「月光社表面上銷聲匿跡,其實是被華辛漢機關吸收,成為其中的研究開發部門,也就是現在的Q部門。過程中當然有不少摩擦跟爭執,但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了。你也是華辛漢機關的一分子,好歹要調査一下自己究竟隸屬什麼樣的組織。對相關背景的掌握能力不足,是你的最大缺點。」
  此時我腦袋裡塞滿了數字,對伯納貝的忠告可說是聽而不聞。
  「星期五,告訴我以下這些事件的發生年代。」
  我說出了幾個單字,轉頭確認星期五寫在空中的數字。我將這些數字塞進腦海裡,努力拼湊出一份年表,並苦苦思索其中隱含的意義。
  「不僅如此,」伯納貝不斷打擾著我的思緒,「當年班傑明‧富蘭克林成功推動美國獨立,背後正是月光社在撐腰。富蘭克林這個人同時也是路易十六世當年為了證實動物磁場理論而招募的科學家團隊成員之一,更是美國國璽制訂委員會的委員。在他們制訂的國璽圖案裡有個獨眼圖騰,你知道那代表什麼意義嗎?」
  我搖了搖頭,伯納貝接著說道:
  「『全能上帝之眼』,又稱作普羅維登斯之眼,這也是巴伐利亞光明會所鍾愛的圖騰之一。」
  我轉頭瞥了白瑞德領口上繡的獨眼標誌一眼說:
  「在忽略因果及架構的狀況下,要將事情牽強附會地扯在一起並不是件難事。你說的這些,在我聽來跟童話故事沒什麼分別。何況你既然早已知道,為何不早點說出來?」
  「你說得沒錯,因果必須獲得事實佐證才能成為人人可以接納的因果,特別是當這因果相當令人難以置信的時候。既然我們已來到普羅維登斯,事前的說明只會把問題搞得更加複雜,倒不如讓你自己親眼印證。」
  故事的脈絡有如掙脫韁繩的野馬,將我的腦袋搞得一片混亂,使我瞠目結舌,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平克頓的獨眼標誌、普羅維登斯之眼、巴伐利亞光明會、月光社、美國獨立運動、亞拉拉特……種種要素似乎快要拼湊出一幅圖像,轉眼間卻又亂成了一團。每種解釋聽起來都煞有其事,每個環節都缺乏明確證據。
  「你要的事實佐證,就在這些人身上。」
  伯納貝以下巴比了比那個拖著一條傷腿的月光社男人。我往遠處望去,明亮燈光照耀下,沙萬正由兩人架住,進了一輛馬車。
  「你的命倒也真硬。」伯納貝稱讚道。
  他這句話並無深意,引來的卻是月光社男人的憤恨目光。
  「約翰‧華生、佛德里克‧伯納貝,雖然我們之間發生了……一點摩擦,但你們已達成了任務。我已接到指令,必須將你們帶回M的身邊。不能親手逮住沙萬,一直是M心中的遺憾,相信M此刻正感到欣慰。」
  我聽到「任務」兩字,心裡有種莫名的感觸。原來我們一直到剛剛為止,都還背負著所謂的「任務」。剛開始的時候,我們的任務只是調查卡拉馬助夫的屍者帝國內幕。在那環球貿易公司的房間裡,M對我說出「如今阿富汗周邊處於什麼樣的局面,相信不用我多費唇舌解釋」這句話,似乎還只是昨天發生的事情。如今幾乎繞了地球一圈,我才明白M託付給我的任務的真正意義。
  「你們怎麼會知道我來到了這裡?」我問。
  「你以為已經徹底將我們甩掉了嗎?火車上確實讓我們吃了些苦頭……」月光社的男人撫摸著傷臂說道,「但你們的行動全在我們的掌控之中。你以為我們為何會讓你帶著一具記錄行動的屍者?」男人指著星期五說,「你認為讓他寫張紙條扔在不起眼的地方是件很困難的事?你以為大英帝國連撿一張紙條的能力都沒有?大英帝國的情報員可不是只有你們而已。你以為這具屍者在升級系統版本的時候,沒有辦法順便將所在位置訊息傳回分析機?這種程度的簡單設定,就算只是用你身邊那臺簡易輸入機也辦得到。」
  我心想,這男人嘴上雖這麼說,但真相或許是分析機能掌握全世界所有屍者的位置。或者應該說,如今的屍者程式正暗中朝這個方向發展。如今這個年代,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有屍者的身影。假如這些屍者都成了情報員,活人情報員將再也無用武之地,「大棋局」也將邁入全新的局面。海妲里曾提過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量大增,或許這就是背後的內幕。
  星期五只是輕輕搖晃身體,當然不會為自己辯解。
  「你們所有人都必須跟我們走。」男人從我及伯納貝中間穿過說,「白瑞德、海妲里,兩位也一樣。兩位對這件事已知道得太多。在高層與平克頓及亞拉拉特交涉後,才能決定如何處置兩位。在那之前,兩位就當作是受到我們的『保護』吧。我不想動粗,希望兩位能配合。」
  教堂裡的屍者愣愣地站著不動,或許已代表了海妲里的回答。白瑞德假裝若無其事地朝星期五的手指瞥了一眼,說道:
  「如果你們願意負責治療我那些受了槍傷的部下,我可以勉強奉陪。」
  我察覺星期五的手指再度開始搖晃,重複寫著「Do NOT move.」這句話。男人一彈手指,數名月光社人員走上前來,將我們架住。那男人接著走到伯納貝面前,弓起馬步,朝伯納貝肚子上揍了一拳。但這一拳對伯納貝而言似乎不痛不癢。月光社的男人甩了甩拳頭,凝視著面無表情的伯納貝,說道:
  「你們的旅行結束了。」

  黎明前的普羅維登斯,一路上看不到任何人影。我們毫不抵抗地任憑月光社男人擺布。他說只要我們發誓不逃走,就不為我們戴上手銬。我與伯納貝在四人座馬車內坐了面對面的座位,另兩個座位則坐了月光社的監視人員。星期五縮起了身子,坐在我的身旁。我暗中觀察他的手指,但那手指已不再有任何動靜。伯納貝沉默不語,看著自己映照在窗戶上的臉孔。
  一行人的馬車通過百老匯,彎過了富蘭克林大街。我嘆了口氣,開始在腦中整理剛剛向星期五詢問的那些事件的發生順序。

  一七六五年:月光社成立。
  一七八五年:印格士將巴伐利亞光明會視為異端而加以排擠。
  一八〇九年:查爾斯‧達爾文誕生。
  一八一三年:月光社停止活動。
  一八一八年:瑪莉‧雪萊公開其著作《法蘭肯斯坦:現代的普羅米修斯》。
  一八三一至一八三六年:英國船艦小獵犬號第二次出航。
  一八三九年:第一次阿富汗戰爭期間,神祕人物率領一群屍者進入有「瓦罕走廊」之稱的科克恰河谷。
  一八五六年:克里米亞戰爭終結。凡‧赫辛與舒華德摧毀了建立於外西凡尼亞的屍者帝國。
  一八六七年:日本政府暗中讓沙萬自巴黎偷渡至日本。

  月光社的男人剛剛稱沙萬為「Noble_Savage_001」,可見得沙萬曾是大英帝國所擁有的「設備」之一。星期五的代碼為「Noble_Savage_007」,算起來沙萬還是星期五的老前輩。由科學家所組成的月光社及鑽研神祕學的印格士巴伐利亞光明會之間,到底有著什麼樣的關係?維克托在印格士製造出沙萬,又在英國北方的奧克尼群島研究室嘗試製造其伴侶。月光社早在沙萬誕生前便已成立,並在沙萬消失於北極後停止一切公開活動。
  沙萬所擁有的《德基安之書》,就跟「維克托筆記」相同,是以人類看不懂的無數孔洞記錄而成。沙萬說過,這是一本極為古老的書籍。
  沙萬為何會登上小獵犬號?結束環遊世界的旅行之後,他到底去了哪裡?第一次阿富汗戰爭爆發時,他企圖在瓦罕走廊深處建立屍者帝國;克里米亞戰爭時,他又圖謀相同的計畫,因而與凡‧赫辛、舒華德大打出手。他是克里米亞的亡魂,是恐怖集團「史培克塔」的領袖。
  「我只是一介學者。」
  沙萬如此定義自己的身分。他走遍了全世界,蒐集各種珍貴礦物、植物及病原體,研究出操控屍者的技術,甚至製造出能夠代替他操控屍者的人腦。
  如今沙萬就坐在車隊的前一輛馬車裡。車隊通過了上南區,進入一條與河岸並行的道路。夜晚的河面漆黑一片,彷彿吸收了所有光芒,與碼頭周圍小船的白色船桅形成強烈對比。
  「不能給我們一點觀光紐約的時間嗎?」
  伯納貝嘴裡咕嚷,兩名監視人員毫不理會。藉由窗戶上的反射,他看見兩個男人迅速朝對方使了眼色。伯納貝將手肘抵在窗框上,聳了聳肩。
  「算了,下次總有機會。」
  伯納貝凝視著窗外,沉默半晌後,又開口說道:
  「話說回來,就算是未經請示的擅自行動,你們也未免來得太快了點。你們如今雖是華辛漢機關底下部門的人員,卻繼承了月光社的傳統,我知道你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逮住沙萬的心情。但你們應該都是待在祖國的人員,就算接到我們出現在舊金山的消息,怎麼能夠這麼快來到這裡?」
  兩名監視者依然沉默不語。
  「想將我們送回祖國,假如使用一般的船隻,恐怕不太保險。」
  伯納貝故意暗示自己將會企圖逃走,引誘兩人說話。
  「這點不用擔心。」其中一人冷冷地說。
  「也罷,只要你們提供三餐,我是不會逃的。」
  伯納貝說完這句話,車隊剛好在碼頭轉了個彎。前方只有一艘小船在水中寂寥地搖晃。馬車內沉默了片刻,只聽得見水聲及馬匹的喘氣聲。
  「難不成要罰我們游回大英帝國?」
  伯納貝這句玩笑話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夜晚的河面上忽然浮起了一顆水泡。下一瞬間,無數水泡自漆黑河面上冒出。我驚訝得一時忘了呼吸。河面的一部分緩緩隆起,呈現橢圓形。只有在那橢圓形區域內,看不到半點波浪。橢圓形的周圍全是白色的泡沫,由於太過巨大,只看得見一半,另一半則隱沒在黑暗之中。我頓時醒悟,水底下有個橢圓形的物體正在上浮。
  那橢圓形物體迅速浮出水面。驟然間,自水中透出兩道強烈的光柱,有如兩隻不斷搖曳的眼睛。橢圓形物體上的河水傾瀉而下,形成了有如瀑布般的景象。那宛如大魚般的物體終於露出了水面。出現在我們面前的,是有如魚鱗般凹凸不平的船體,及長條狀的甲板。
  「鸚鵡螺級一號艦:H‧M‧S鸚鵡螺號。」
  巨大的水花聲幾乎完全掩蓋了月光社男人的說話聲。
  我的腦袋裡浮現了當初在孟買城內看見的利頓背影。「即使是俄皇,也不可能對我們派往地中海的三艘『鸚鶴螺』視而不見。當然,『鸚鵡螺』根本不會出現在他面前。」當初在孟買城的走廊上,利頓確實曾說過這麼一句話。

  Ⅴ

  〈接下來,請允許我佔用各位一點時間。〉

  我們全被關在鸚鵡螺號的某房間內。星期五忽然拿出筆,寫下了這段文字。
  這房間有獨立的客廳及臥室,擺放著雕工精細的家具,放眼望去看見的不是柚木就是天鵝絨,實在令人難以想像這裡是潛水艇的內部。白瑞德試著想打開門鎖,卻是無功而返。他拿起桌上的餐盤,不悅地哼了一聲,從他這反應來看,房間內的擺設多半全是歷史悠久的高級品。伯納貝敲遍了四周牆壁及天花板的每個角落,沒有任何斬獲,只好無奈地坐在價格不菲的椅子上發呆。就在這時,星期五忽以流暢的動作寫起了字。

  〈或許我該熱烈歡迎諸位的到來,但可惜那不符合我現在的立場。〉
  我相信這趟旅程不會太長。在結束之前,我想對各位說一個故事,幫助各位排遣無聊。我相信各位一定會對我接下來要說的故事大感興趣。當然,各位可以選擇闔上筆記不看。就算各位這麼做,我也不會有任何埋怨。不,我甚至建議各位在看完這句話後就闔上筆記。
  但我相信各位不會這麼做。
  請各位準備好茶和點心,擺個最輕鬆自在的姿勢。
  ──那麼,請聽我娓娓道來。

  經過漫長的等待,我終於得到了各位這些聽眾。但我沒辦法將這個故事從頭開始細說。一來時間有限,二來筆記頁數不夠。何況這世上有很多故事是當事人自己無法述說的。例如任何人都無法親自印證自己的誕生與死亡。當然,就連永生不死的我也不例外。
  我已不記得自己誕生於什麼年代。事實上我絕大部分的記憶都已因太過久遠而變得模糊不清。只要是發生於超過一百年前的事,我不會記得那是我的親身經歷,或是我的願望,甚至只是聽到他人的轉述。
  但我還記得,我在十八世紀末,在印格士的研究室內醒來。我相信從這裡開始說起,是個最合適的選擇。請不要問我當時有何感受這種毫無意義的問題,因為當時的我還不會說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我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開始學習語言。直到今天這一刻,我依然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打從一開始,我的外表就是青年的模樣。瑪莉‧雪萊將我描述成醜陋的怪物,這讓我感到相當遺憾。但正因為她的不實描述,讓我得以避免受到世人注目。因此,我不認為她虧欠我什麼。或許她這麼做,反而是出自一片慈悲心腸。而且我承認跟羅伯特‧沃爾頓那些單純描述事實的枯燥資料相比,瑪莉‧雪萊的著作讀起來確實有趣得多。
  當然,我的誕生絕非天才科學家維克托‧法蘭肯斯坦一個人的成就。那是一項由巴伐利亞光明會及英國月光社攜手合作的共同計畫。但我不得不說,維克托在這計畫中確實擔任重要角色。他是一個相當獨特的人物。身為一個科學家,他卻對阿格里帕‧內特斯海姆
  、阿爾伯特‧瑪格努斯、萊門德斯‧魯魯斯等人提倡的神祕學中隱含的智慧大感興趣。他的最大貢獻,便是促使從不往來的光明會及月光社產生交流。【註:阿格里帕‧内特斯海姆(Heinrich Cornelius Agrippa von Nettesheim,1486-1535),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神秘學研究者、人文主義者。/阿爾伯特‧瑪格努斯(Albertus Magnus,約1193-1280),中世紀歐洲時的基督教神學家、鍊金術研究者。/萊門德斯‧魯魯斯(Raimundus Lullus,1232-1315),中世紀西班牙馬約卡島的加泰隆尼亞文學作家、哲學家、傳教士。】
  「我們並未將你造成天上之物,亦未將你造成地上之物。你並非擁有死亡之物,亦不是永生之物。我們給予你選擇的自由與名譽,使你成為自己的創造主,將自己捏塑成自己所期許的模樣。」
  這是維克托對我說出的最後一段話。從他引用皮科‧德拉‧米蘭多拉的名言,便可對他的思想宗旨窺知一二。請容我提醒各位,米蘭多拉伯爵是史上第一位猶太人以外的「卡巴拉」祕法研究家。沒錯,我與維克托是在消弭了憎恨的平和狀態下訣別的。在那冰天雪地的世界中,我們在最後一刻終於達到了互相理解的境界。【註:皮科‧德拉‧米蘭多拉(Pico della Mirandola,1463-1494),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義大利哲學家,著作有《論人類的尊嚴》(Oratio De Dignitate hominis)等。】
  瑪莉‧雪萊在著作中描述,我的身體是由野獸的肉塊及人類的屍體拼湊而成,但我相信那並不是事實。我跟現在隨處可見的屍者,也就是那些死而復活的人類屍體,亦有所不同。我原本並不是一具屍體。根據我自己的推測,我只是從歷經千古的沉睡中清醒了而已。相較之下,或許我更接近那個深信自己會從墳墓中復活的玫瑰十字會創始者克里斯提安‧羅森克羅伊茲。【註:克里斯提安‧羅森克羅伊茲(Christian Rosenkreutz,1378-1484),歐洲中世紀的魔術師。】
  我是自遠古便存在至今之物。若依照費多羅夫的說法,我正是來自帕米爾高原的亞當。信不信,是各位的自由。我很希望費多羅夫的理論是錯的。當然,他那令所有死者復活的計畫,不過是個永遠無法實現的荒謬幻想。
  歷經將近上百年的研究,我還是無法肯定,我之所以失去了一百年以上的記憶,是因為他們讓我清醒的手法不正確,或是太長的沉睡已讓記憶灰飛煙滅。
  至於其他部分,瑪莉‧雪萊在著作中描述的絕大部分都是事實。不過,我得澄清兩點。第一點是關於我自維克托研究室逃走時的狀況。我並非因為驚愕於自己的誕生,才趁研究人員不注意時逃出研究室。事實上,在復活後的數個星期,我一直活在研究人員的監視之下。我一邊學習基礎語言,一邊與他們維持良好的互動關係。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偷聽到維克托提議銷毀一切關於我的研究資料。當然,包含我在內。
  第二點,則是關於奧克尼群島那間受詛咒的研究室。我提出想要一名伴侶的要求,這的確是事實。當時的我,還天真地認為他們能以醫學的手法再次創造出一個跟我類似的生命。老實說,之後那段日子裡,我所做的各種努力,都跟這名伴侶有關,但我無法製造出另一個她。因為她一旦從世界上消失,便再也不會回來。就算我能製造出一個跟她類似的生命,那也不再是她。就算物質結構完全相同,也不可能是她。我想這是靈魂的問題,跟物質無關。
  關於那名伴侶如何從我的肋骨中誕生,最後又發生什麼樣的變故,我相信不需要在此贅述。總之研究所毀了,她也死了。當時她陷入了瘋狂狀態,是我親手了結她的生命。
  從那一刻起,光明會與月光社的關係徹底決裂,我渴求一位伴侶的心願也遭到抹殺。於是我詛咒這個世界,詛咒將我從沉睡中喚醒的維克托。自從我殺了他的妻子後,追與逃的立場便反了過來。這一段細節,亦跟世人普遍熟悉的並無不同。
  我早應該死在北極,我並不希望重獲新生。事實上,當時我躺在燒得正旺的木柴上,企圖將自己火化。但後來我落入華辛漢機關的手中,這點我也很無奈。當時我的肉體早已炭化,連動也動不了,更別說是逃走。那些人花了許多時間將我治好。我本來打算等體力一恢復,便再次嘗試自我了斷。但是在等待身體重新長出肌肉的日子中,我打消了這個念頭。平靜而漫長的歲月,消磨了我的意志。一旦自殺失敗,若要再次嘗試,需要極大的精神力。直到今天,我依然做不到。
  當我的肉體恢復正常狀態之後,他們將我送入達爾文家,並偽造我的經歷,給予我查爾斯這個名字。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月光社,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這麼做是基於伊拉斯謨斯‧達爾文的遺言。伊拉斯謨斯或許是愧疚於殘酷玩弄生命,因此他決定給予我人類應得的親情。
  在接受治療的那段期間,我得知屍者技術正在迅速發展,這也是我放棄自盡念頭的原因之一。但這並不代表我將那些只會對活人唯命是從的屍者當成了同伴。我對屍者的感受,只是厭惡與好奇。我知道屍者與我完全不同,但屍者已引起了我的興趣。雖然不同,但畢竟跟活人比起來,我還是較接近屍者一些。我相信想要理解自己身為何物,是一種相當自然的感情。當然,這前提是我所擁有的感情也是你們活人能夠理解的感情。
  我與屍者有著明顯的差異。我擁有自己的思想,能夠表達自己的主張。世人將我當成擁有意志的個體,而且我的行為舉止與活人並無不同。不僅如此,我擁有比活人更優秀的能力。於是我一頭栽進了屍者研究之中。我追求的不是小家子氣的改良技術,而是徹底理解屍者的本質。我們的生命及意志是如何產生的?為什麼我能經由自己的意志來決定行動,屍者卻不行?為什麼靈素的些微差異,會造成每個人的感受不同?這世界到底是什麼?推動這世界運轉的到底是物理法則,還是靈魂法則?
  我就像世間一般的青年,擁有著旺盛的好奇心。洪保德的探險記令我雀躍,萊爾的《地質學原理》令我著迷。我希望增廣見聞,而華辛漢機關幫我實現了這個夢想。他們依然當我是實驗體,但我在Q部門內提供的屍者技術已獲得他們的肯定。那是一個和平的時代,亦是一個依舊保有榮耀與尊嚴的時代。當然,他們同時賦予了我情報員的使命。【註:洪保德(Friedrich Wilhelm Heinrich 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德國自然科學家兼探險家。在生物學、植物學及地質學上有著卓越成就。/萊爾(Charles Lyell,1797-1875),蘇格蘭地質學家、法學家。】
  搭上小獵犬號的那趟旅行,讓我更加了解了這個世界。我獲得了在空間與時間上更加寬廣的見聞。直到今天,那些回憶依然深刻留在我的心中。普利茅斯、特內里費島、維德角、海灣群島、里約熱內盧、蒙特維多、福克蘭群島、瓦爾帕萊索、卡亞俄、利馬、加拉巴哥群島、紐西蘭、雪梨、喬治王灣、科科斯群島、模里西斯、開普敦……
  逐漸瓦解於海中的冰河、不斷噴出火焰與熔岩的火山。這個世界有著人智難以想像的規模,依循著礦物層級的漫長時間發生變化。在這驚奇奧妙的世界面前,人類的種種想法根本不值一哂。我們親眼目睹地震與海嘯摧毀了智利的維瓦帝,理解了人類只是一種自以為是地輕搔著地球表面的生物。加拉巴哥群島的雀鳥、紐西蘭的鶴鴕、澳洲的有袋類動物……我蒐集了各種化石、植物、礦物及動物,不斷地思考著種種問題。人類到底是什麼?人類有沒有辦法以超越地質學時間的宏觀角度來觀察這個世界?我相信那是我活得最平靜、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生命會在漫長的時間中發生變化。冰河逐漸往海中推進,成為浮在海面上的巨大冰塊。沙塵經過數萬年的堆積,形成地層。海底裡的山逐漸隆起,陸地卻是逐漸崩塌。我相信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推動著整個大陸。飛鳥以海上的島嶼為中繼點,不斷往大海的另一端遷徙,並一點一滴地改變其模樣。種子遠渡重洋,在相隔萬里的陸地上落地生根,長出與原本略有不同的花朵與果實。
  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由細微到肉眼無法察覺的變化,在遠超越人類壽命的漫長時間裡不斷累積而成。當然,生物及生命亦不例外。我試著將這些想法歸納出結論,但屍者卻成了我最大的阻礙。
  全世界充塞著各種不同的生命,卻只有人類這個物種擁有靈魂。屍者技術只對人類管用,除了人類以外的動物從未有過死而復活的案例。這個現象讓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人類也是物質界的一分子,理應遵循大自然的法則。靈魂為人類獨有之物,這樣的論點實在令我難以接受。相信各位都知道,近來喧騰一時的華萊士進化論,將人類排除在理論對象之外。我認為他的理論就這一點上實在缺乏一貫性。甚至可以說,那是套不完整的理論。我認為我們必須對靈魂的存在意義有更正確的了解。倘若永生不死對進化有利,那麼所有生物最終都應該獲得永生不死這個特性。反之倘若永生不死對進化不利,則人類的進化遲早將走上絕路。或許這正意味著人類將在不久的將來絕跡滅種。永生不死將造成人類的滅亡。這件事或許將發生在數萬年後,或許只需要一百年的時間。
  生命的變化是持續不斷的。人類的外貌並非神的外貌,只是一種變化的過程。或者可以說,神會跟著人類一同改變。古代一種會爬樹的動物變成了猴子,猴子下樹開始步行後變成了人類,說穿了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然而猴子無法成為屍者,因為猴子沒有靈魂。既然如此,靈魂到底是什麼?
  結束了小獵犬號的旅行後,我離開了華辛漢機關。那些人一天到晚只想著如何改善屍者的能力,以及如何陷害他人,根本無法理解我提出的問題。在他們的觀念裡,靈魂就是唯獨人類天生擁有的機能,人類藉此獲得了生動鮮明的感官能力及理性泉源,進而發展出道德觀念。
  人類的語言能夠讓死者復活。記錄在幾張打孔卡上的寥寥幾句咒語,就能達成這項壯舉。我相信這意味著靈魂具有理解語言的能力。我們無法將人類以外的動物化為屍者,只是因為我們無法理解那些動物的靈魂所使用的語言。我將這個想法告訴那些人,引來的卻只是嗤之以鼻的嘲笑。從那一天起,我開始研究能夠與所有屍者進行交流的「屍者語言」。我相信不論任何生物,都肯定擁有靈魂。我想要找出這些靈魂所使用的語言。只要能與靈魂直接溝通,就能證明靈魂普遍存在於任何生命之中。而要掌握實際證據,就必須成功將人類以外的動物化為屍者。
  我一邊逃避華辛漢機關的追蹤,一邊進行研究。不久後,平克頓及亞拉拉特也加入了追蹤我的行列。平克頓的目的是為了創造利潤,亞拉拉特的目的則是為了鑽研生命理論。既然進行研究,當然需要標本。於是我每天過著跟屍者一同生活的日子,不斷嘗試找出他們的語言。我一面尋求屍者的靈魂所使用的語言,一面也將涉獵範圍擴大至所有動植物及礦物。
  費多羅夫相信「諾斯特拉總語系」就是最後的結論。曾有一段時間,費多羅夫是我的最佳共同研究夥伴。他相信人類的靈魂可以透過某種方式保存,而且總有一天,人類將可以實現真正的完全復活。他認為我們的靈魂所使用的語言,正是伊甸園內使用的語言,亦即為所有動物命名時使用的語言。而這個語言,正是巴比倫塔出現之前,生命憑藉靈魂互相溝通時所使用的純正語言。只要理解了這個語言,一切生命將可以超越物種的隔閡,達到真正的溝通。不僅如此,而且藉由死而復活的祕法,將可以停止時間,創造出一個不再有死亡與喪失的世界。
  但是他所賴以為依據的《聖經》內容,卻有著最根本的矛盾。關於人類的誕生,〈創世紀〉第一章第二十七節內有這樣的描述,「神就照著自己的形像造人,乃是照著祂的形像造男造女。」這裡提到了男人與女人的創造,但夏娃卻要到第二章第二十二節,才從亞當的肋骨誕生出來。既然如此,一開始神所創造的女人到底是誰?猶太拉比稱這女人為「莉莉斯」,諾斯底主義信奉者更以這一句認定這個世界乃是由偽神所創造。他們認為正是這個最初的女人讓亞當及夏娃墜入墮落深淵,真神所創造的世界遭受到偽神德米爾格玷汙。在記錄這惡劣行徑的內容中,當然也包含了些許對亞當的語言的描述。
  那麼,亞當的語言到底指的是什麼?巴比倫塔的故事要到第十六章第六節才出現,但是在第十章第二十節裡,卻已有了這樣的描述:
  「這就是含的後裔,各隨他們的宗族、方言,所住的地土、邦國。」
  這裡提到了「方言」這個字眼。而且在這第十章裡,還有不少雷同的詞句。換句話說,就算單看《聖經》舊約亦可明白,人類的語言在巴比倫塔事件發生前便已分裂。
  如今我終於掌握了所謂的「靈魂語言」,跟隨在你們身旁的莉莉斯當然也懂這個語言。當年我因無法理解內容而拋棄在北極桑尼可夫島的「維克托筆記」,正是以這種語言記錄而成。經過漫長的旅行,我終於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維克托筆記」的作者根本不是維克托。從前光明會因被視為異端而遭受迫害,他們於是前往美國另起爐灶,那就是後來的星辰智慧派。這個組織所擁有的《德基安之書》,在內容上與「維克托筆記」可說如出一轍。這是一本相當奇特的書籍。甚至沒有人知道它誕生於什麼地區、什麼年代。現代的屍者技術,其實都源自於這本書及諸異本的內容。
  我就跟當年的維克托一樣,一頭栽進了《德基安之書》的世界中。這本書使用了人類無法理解的語言,依循著人類社會所不存在的真理。華生博士,你曾責備我肆無忌憚地散播屍者技術。請容我在此反駁你這句話。憑人類的能耐,絕對無法解讀《德基安之書》。只有像我及莉莉斯這類特殊分子,或是具備足夠規模的分析機,才能夠讀得通這本書。當年光明會及月光社那些烏合之眾竟然能勉強解讀出一小部分粗淺內容,幾乎已可算是奇蹟。請你想想,當我想從遠處控制屍者行動時,必須使用經過特殊改造的人腦。當年在外西凡尼亞的古城內,我藉由實驗獲得了這項技術。與一般科學技術不同的是,這項技術奠基於人類無法理解的觀念及語言。這意味著我就算想公開這項祕密技術,也不可能做得到。人類要設計或使用任何一種機械,都必須透過自己能夠理解的語言。換句話說,人類根本無法設計或使用這種控制屍者的人腦。描述其理論的語言,與人類的思考模式有著根本上的矛盾。翻譯《巨人傳》一書的湯瑪斯‧阿卡特大笑而死的軼事,不知你曾否聽過?【註:《巨人傳》(Pantagruel)是法國文藝復興時期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1493-1553)在一五四五年發表的代表作。/湯瑪斯‧阿卡特(1611-1660),蘇格蘭作家與翻譯家。據說他在聽到查理二世(Charles Ⅱ,1630-1685)即位的消息時,大笑而死】
  要理解這本書,除非擁有在本質上與人類完全不同的智慧。
  華辛漢機關派人在外西凡尼亞入侵我的研究室,獲知了我的研究內容。他們取得了自外部控制屍者的大腦,卻無法加以利用。設計原理太過複雜而深奧,他們根本無法理解。
  如今華辛漢機關依然認為靈魂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獲得的極致機能。亞拉拉特提出的史培克塔,正是誕生於複雜大海內的偶然形態變化。所謂的不死,其實是在靈魂內形成安全漏洞的一種缺陷。人類是萬物之靈,是世界的支配者。人類抵達了一切生命連鎖的頂點,並且在分析機的幫助下,掙脫了進化的束縛。
  但是,人類真的這麼偉大嗎?這種深刻感受世界的機能,真的位於進化的頂點嗎?我不相信這樣的思想。我不認為如今存在於世界上的其他億萬生命,只是毫無自我意志的機械連鎖反應。看看你們的四周吧。那些樹木及昆蟲,真的沒有感受外界的機能嗎?如果你們這麼認為,那一定是受到了知覺的欺瞞。難道你們認為那些動物們真的沒有半點智慧,只知道永無止境的鬥爭嗎?在這世界上引發最大規模無謂戰爭的生物,正是人類。這些戰爭的發生原因甚至不是基於生存之必要。
  這就是「賭注」的真相。在華辛漢機關燒毀了我的研究室後,我與凡‧赫辛約定好的一場賭注。他認為正因為人類抵達了進化的頂點,才獲得了意識、靈魂、以及我如今感受到的一切。而我則認為意識及靈魂從一開始便存在於所有生命之中。靈魂的差異,決定了生命的形態。
  「要不要來打個賭?」
  當時凡‧赫辛這麼問我,而我答應了。這句話剛說完,一根著火的橫梁砸了下來,將我及凡‧赫辛隔了開來。
  逃離外西凡尼亞後,我嘗試以各種生物進行屍者實驗。從巨大的生物到微小的生物,從新誕生的生物到古老的生物。牛、馬、狗、貓、老鼠、昆蟲……甚至是必須以顯微鏡才能看見的微生物,都是我的實驗對象。假如靈魂的存在是生命的必要條件,而非偶然誕生於人類體內之物,那麼即使是微生物也應該具備靈魂。就算是礦物,只要擁有生命,就應該擁有靈魂及意志。
  這些屍者實驗幾乎全是以失敗收場,但有兩個例外。一是人類,二是某種菌株。嚴格來說,只有那菌株算是例外。
  我由此推導出了一個相當簡單的結論。一個簡單的現象背後,必有個簡單的理由。

  這結論就是,人類的「屍者化」根本從來沒有成功過。光明會及月光社發現的,其實只是利用某種語言讓菌株進入不死狀態的技術。人類所謂的「自我意志」,其實只是這些僅能存活於人類體內的菌株所製造出的幻覺。
  或許你們會問,怎麼會剛好有一種菌株,只會在人類體內發揮特殊作用?這是一個相當合理的疑問,但我想反問,各位認為那些足以殺死人類的可怕病菌,平常都躲到哪裡去了?尤其是那些蔓延區域遍及全世界的傳染病病菌,在蔓延情況受到控制時,他們在哪裡?答案當然是躲在其他動物體內。若非如此,沒有理由每隔一段時間就爆發大規模感染。同樣的現象,也可以套用在這種菌株上。這種菌株在其他動物體內時不會造成任何危害,但是一旦進入人類體內,就會引起劇烈反應。人類原本的意識及靈魂將遭到侵蝕與覆蓋。這種菌株與傳染病的差別只在於,後者造成的結果是死亡,前者造成的結果是產生虛假的意識。常有人形容意識是一種傳染病,這句話在本質上可說是一語中的。
  在漫長的歲月中,這些菌株一直與人類處於共生狀態。剛開始的時候,多半是有隻愚蠢的猴子感染了這種菌株,因而擁有了意志。不,應該說是開始相信自己擁有意志。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感染菌株反而有利猴子的生存。就這樣,猴子成了菌株所乘坐的交通工具。對生存有幫肋的菌株一點也不稀奇,腸子裡也可找到許多相同的例子。差別只在於,這種菌株的孳生環境是大腦。
  所謂「唯獨人類才有的靈魂」,其實只是菌株引起的一種「彷彿擁有靈魂」的幻覺;而所謂的「靈素」,則是一種能夠與菌株溝通的語言模式。
  我相信各位一定會要求我提出證據,但證據其實就在各位的眼前。
  那就是自外界控制屍者的技術。我及莉莉斯使用的語言,其實就是這些菌株的語言。若想獲得更明確的證據,則可以進行以下這場實驗:將菌株從人體內抽離,再試試看語言是否還能發揮效果。我為了這場實驗,耗費了十五年光陰。
  我們自認為能夠藉由語言將死去的人類變成屍者。語言就是語言,即使是記錄在打孔卡上,亦與一般語言無異。但接收這些語言的對象甚至不是遭菌株控制的人類靈魂,而是菌株本身。這些菌株在接收了語言之後,有少部分會進入不死狀態。
  活人體內的菌株不會受到語言的操控,唯一的理由只是菌株數量太多,在活人體內形成互相爭奪意志的派閥。而死人的體內,則只有願意接受語言操控的菌株才能存活。為了方便起見,暫且稱這些願意接受語言操控的菌株為「積極派」吧。就跟人類一樣,菌株裡有些派系願意成為屍者,有些則不願意。至於那些不願意成為屍者的派系,則暫且稱為「保守派」。保守派裡還有很多不同的分支,但積極派則相當團結。
  菌株跟人類之間的關係,可以比喻為人類與分析機之間的關係。屍者就像是絕對服從命令,即使是不具備特殊知識的人類也能操控的分析機。
  我們認定的靈魂,其實只是一場誤會。
  但這並不意味著人類原本並不具備靈魂及意志。這就跟雖然菌株無法在其他動物體內生存,但其他動物依然具備靈魂及意志是相同的道理。人類只是因大腦太過巨大,產生了亞拉拉特所稱的「史培克塔」,也就是安全性的缺陷,因而給了菌株可趁之機。
  人類的大腦只是遭這些菌株以不正當的手法佔據,原本的意志因而遭到覆蓋及封鎖。菌株的生命活動創造出了新的意志,而這些意志把自己當成人類的真正意志,並認為這是人類獨有之物,並不存在於其他動物體內。
  或許各位會說,既然菌株與人類互助互惠,又有什麼關係?人類的意志到底是誕生於菌株,還是誕生於腦細胞,又有什麼不同?
  這樣的想法並無不妥。
  然而,這兩者之間畢竟還是存在著差異。那差異就在於我們無法與人類的腦細胞對話,卻可以跟菌株對話。
  當然,能夠理解菌株語言的,只有我、莉莉斯及大規模的分析機。如今各大分析機之間正熱烈交換著菌株的語言。不久前,我將長年來的研究成果公布在全球通訊網路上。不過那稱不上什麼機密,只是一段極短的文章。「維克托筆記」及《德基安之書》的全部內容,原本就已儲存在分析機之中。我所公開的,其實就只是我現在告訴各位的這些話。實際的做法,就只是在分析機之間的基礎資訊交換內容中,插入了《德基安之書》這個書名,以及其中一句話的位置及譯文。
  「這串文字正是靈魂的本質」。
  我這麼告訴分析機。如此一來,分析機將會知道《德基安之書》的解讀方式。擁有知識與活用知識完全是兩回事。擁有一篇看不懂內容的文章,沒有任何意義。但只要給予解讀者一點提示,接下來就迎刃而解了。
  我所給的提示,就只是「世上有著如此機能的語言」。
  各位可能感到好奇,為何我會挑這個時候做出這種事。答案很簡單,因為我知道各位將會找到我。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在等待機會。在各位之前,有多少人為了找我而慘遭不幸,相信不用我在此贅述。亞拉拉特裡那些較看得開的人,早已放棄繼續派人追蹤我。不過這並不表示各位比之前那些人更加優秀。人類就算能力再怎麼優秀,也會因運氣太差而喪命。這就跟抽籤一樣。抽到上上籤的人,並不是因為實力特別好。事後詢問抽到上上籤的理由,並沒有任何意義。
  重點來了,各位認為華辛漢機關及各國政府會對這個語言視而不見嗎?那些人會如何利用這個直接入侵靈魂安全漏洞的技術?如果分析機完全理解了菌株的語言,並且成功說服保守派轉型為積極派,各位是否已想到其後果?那後果就是屍者與活人將不再有任何分別,即使是活人的靈魂也會遭受不死菌株佔據。到那時候,將不再有「死」這件事。如同耶穌基督死而復活,藉由死消滅了死亡,令墓中死者皆得永生。

  死亡何能驕傲──
  「你是命運、偶然、王侯及絕望者的奴隸。
  你與毒害、戰爭及疾病比鄰而居。
  罌粟與咒文同樣能令人入眠,比你的一擊更加巧妙。
  既然如此,你何能自我誇耀?
  在短暫的沉睡後,我們將永遠甦醒。
  屆時將不再有死亡一事。死亡,你已死。」

  正如同這首詩的描述。
  以生存條件而言,不死的菌株當然比會死的菌株站在更加有利的地位。就算放置不理,不出數十年時間,積極派菌株恐怕就會完全消滅保守派菌株。屆時人類應該選擇向哪一邊靠攏?選擇不死菌株,無限擴大種族數量,如同惡性腫瘤般侵蝕全世界,最後在進化的力量前自取滅亡?或是與保守派聯手,奪回人類原本擁有的死亡?

  以下是我的提案。
  海妲里‧利莉斯,妳跟我一樣能夠使用菌株的語言。
  白瑞德,莉莉斯只會採取對你有利的行動。
  Noble_Savage_007:星期五,雙重系統讓你擁有更勝於我的語言能力。我相信你已徹底解析「維克托筆記」,儲存在腦中。而且經由寫出我這篇文章,你已明白如何閱讀它。
  約翰‧華生博士,你是星期五的操控者。如果沒有你,我頂多只能操縱他的手臂寫出文章,就像現在這樣。
  佛德里克‧伯納貝上尉,唔,好吧。我很佩服你超越常人的戰鬥能力。
  諸位是否有興趣參加一場分析機之間的會議?
  如今我們碰巧搭上了全世界最強的戰鬥潛艇,而這潛艇正巧航向大英帝國首都倫敦。在那裡,有著全世界最古老,且向來在分析機之間位居領導地位的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
  華生博士、白瑞德、伯納貝上尉。
  如今在你們體內控制著意志的菌株,不知會如何回應我這項邀約?當然,無論做出什麼選擇都是諸位的自由,但我衷心期盼諸位的抉擇是正確的。
  ──查爾斯‧達爾文〉

  我們抬起頭來面面相覷,星期五持續動筆,緊接著畫出了鸚鵡螺號的艇內配置圖。

  Ⅵ

  我們利用自武器庫找到的炸藥炸開了金屬製的房門。金屬鐵板徹底變形,向著房內彎曲,伯納貝將其推開,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張桌子,上頭擺著一具綑綁得有如木乃伊的人形包裹。我首先掏出小刀,割開了覆蓋臉部的麻袋。
  沙萬的臉自麻袋裂縫之間露了出來。他猛然睜開雙眼,深吸一口氣,眼睛不斷眨動,看著我依序切開綑綁在他身上的布。完成這項工作之後,我退了一步。沙萬先是坐起上半身,接著跳下桌面,站在我面前,凝視著我問道:
  「請求登艇許可。」
  「允許登艇。」
  除了這個回答之外,我沒有其他選擇。
  「現在諸位可成了過街老鼠了。」白瑞德以取笑的語氣說道。
  「難道你不是嗎?」我反問。
  「我只是遭受脅迫,罪狀不會太重。」白瑞德給了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沙萬輕撫手腕,確認沒有異狀後,朝我問道:
  「操舵室現在是什麼情況?」
  「已壓制完畢。有了那份艇內配置圖,要控制這艘潛艇可說是輕而易舉,只要放下各區域隔板後各個擊破就行了。但配置圖應該是最高機密,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請容我表達遺憾之意,人類的記憶力實在是太不可靠。月光社那些人似乎並不知道我在外西凡尼亞時曾參與過鸚鵡螺號的建造工作,他們搞不好根本已經忘了這艘潛艇當初並非由英國所開發。遺忘是掠奪者的特權,尤其是列為機密的事項。所謂的最高機密,最後往往落得沒有人知道的下場。」
  沙萬泰然自若地環顧房內四周,最後視線停留在因爆炸而碎裂的花瓶上。
  「這可是明朝的骨董,你們的做法太野蠻了。」
  「只是一點回禮。」
  伯納貝似乎還在記恨剛剛沙萬透過星期五之手寫出文章時,對他表現出的輕蔑之意。沙萬伸出手指,在環繞牆面的一排鑲銅紫檀木櫃上來回輕敲,彷彿陶醉於其悅耳的聲響。接著他從櫃內取出一隻葡萄酒杯。我下意識地朝櫃內望去,發現每件餐具上都刻著相同標誌。那標誌是個N字母,外圍並以「Mobilis in Mobili」繞成扇形。我不禁暗自祈禱,這個N別又是我不知道的華辛漢機關內人物或部門。
  沙萬從胡亂堆放在櫃內的葡萄酒瓶中抽出一瓶,說道:
  「連Berry Bros&Rudd也遭到這種對待。那些人把社交室當監禁室用,看來月光社也失去傳統了。喝這葡萄酒該搭配四重奏樂團,可惜似乎有些困難。」【註:Berry Bros&Rudd是英國歷史最悠久的高級葡萄酒品牌。】
  沙萬完全不把此刻身處的狀況當一回事。他嘆了口氣,取出小刀以俐落的動作拔開酒瓶,將酒栓拿到鼻子前聞了聞,露出雙眉微蹙的神情,將葡萄酒往杯裡倒。
  「這可是軍艦。」
  沙萬的態度令我有些不知如何應對,但我還是勉強提出了抗議。他一面欣賞著杯緣的葡萄酒滴,一面說道:
  「第一,這艘潛艇原本是調查用途。第二,這不是地點的問題,而是品格的問題。歲月真是無情,我相信總有一天,連聖杯也會被人類拿來裝牙刷。」
  「你怎麼知道我們將被帶到鸚鵡螺號內?」我問。
  沙萬瞪了我一眼,說道:
  「看來你有著愛鑽牛角尖的性格。Q部門擅自派出鸚鵡螺號的可能性很高,早在我的預料之中。何況就算他們派來的不是鸚鵡螺號,而是一艘破爛汽艇,也不會對計畫本身造成影響。頂多只是改變奪取鸚鵡螺號的時機,讓侵入分析機的過程添加一些步驟而已。」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把我們捲入麻煩之中?」
  「我承認這有些臨機應變的成分,但計畫本身是萬無一失的。不管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不是你們,不管Q門派來的是不是鸚鵡螺號,都不會有任何問題。」
  「既然如此,在普羅維登斯為何與我們大打出手?」
  「如果我一見面就說出剛剛那一大串,依你們的個性,會坐下來乖乖聆聽嗎?要讓馬喝水,不能只是將馬拉到河邊,還得設法讓牠口渴。憑你們足以在世界各地闖蕩的能耐,你們會願意屈服於月光社的威脅,陪著我進入這艘潛艇嗎?你們會信任一個躲在異端教會內且自稱是沙萬的人物嗎?或許你們會信,或許不會。總之計畫既已成功,可見那場戰鬥是必要的。何況我還能趁那機會見識諸位的能耐,諸位能在那場戰鬥中存活下來,便已證明了諸位的價值。」
  「如果我們不配合,你又打算怎麼做?」
  我漸漸感覺自己的問題簡直像在雞蛋裡挑骨頭。
  「滿腦子想這些已過去的事沒有任何意義。若要思考可能性的問題,不止是未來,就連過去也會發生種種分歧。老是回頭看只會把自己搞得更迷糊。你們既然救出了我,難道要再一次將我五花大綁?就算你們這麼做,我也不會抵抗。」
  「我們怎麼做,得看你接下來的回答能不能讓我們滿意。」伯納貝以充滿霸氣的口吻說道。
  「唔……」沙萬沉吟半晌,忽伸出手指,指向旁邊一張怎麼看都不像是軍艦內設備的豪華椅子。白瑞德擺出「隨你高興」的動作,沙萬於是坐在椅子上,搖晃著葡萄酒杯,說道:
  「我能理解你們的迷惘,畢竟人類大腦的資訊處理能力相當有限。輸入了訊息之後,還得等上一段演算的時間。基於這個原因,我認為現在跟你們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力氣,但反正抵達倫敦之前,我們沒有其他事情可以做。」
  「……關於你剛剛讓星期五寫出的那些話……」我說。
  「都是事實。」沙萬仰靠在椅背上說道,「至於信不信,你們自己決定。我心中常有這樣的疑問:我現在到底在跟誰說話?是誰的靈魂在跟誰的靈魂說話?做出反應的是誰?我想說服的對象又是誰?如果你們的靈魂早被積極派佔據,我現在說再多也沒用,因為我的提議正是透過直接操縱分析機,遏止積極派繼續擴大。不過若你們已遭積極派菌株佔據,我就可以直接控制你們體內的菌株,這倒是省事不少。」
  沙萬輕搖手指,接著說道:
  「我殷切期盼諸位是憑藉著自我意志來到我的面前。」

  ──人類的意志乃是由菌株活動所形成──
  這就是沙萬的主張。某種能夠在人類體內產生特殊作用的菌株,持續在人體內創造著意志。「如今存在我腦中的思緒,其實是由腦中另一種生命創造出來的」,這意味著我們只是將菌株給予的夢境當成了現實。就好像是遭人關在房間裡,只不過牆上畫著跟外界完全相同的景色。
  「這麼說有失偏頗。」沙萬解釋道,「人類既然也是物種之一,當然擁有屬於你們的特質。在人類與菌株的共生關係開始前,人類也擁有自我意志及靈魂,菌株只是從外側取得了這個系統的控制權。然而在漫長的歲月裡,人類的意志一直是由菌株掌握著主導權,因此兩者已互相融合,形成密不可分的狀態。正因為這個緣故,即使原本的意識及靈魂離開了肉體,菌株依然能持續操控肉體。就這層意義上而言,人類原本的靈魂早已成了『次要系統』。」
  沙萬這句話,意味著人類只是「我」這艘船上的船員。非但不是船長,而且還是因有可能造反而遭到監禁的船員。就如同在這鋼鐵製的棺材中掌握了主導權的,其實是沙萬。
  「你說維克托只是成功將菌株變成屍者?」我問。
  「我確實這麼說過。」沙萬點了點頭,「我能理解你們很難接納這個說法,但我不得不說,成功將菌株變成屍者甚至不是維克托的功勞。他只是成功解讀一本自人類誕生前便存在的魔法書而已。事實上自古以來人類想必不止一次企圖控制菌株,但每一次都遭到阻止與掩蓋,畢竟每個時代都有像凡‧赫辛、舒華德那種人。在過去,封鎖這類消息或許並不困難,但在如今這個通訊頻繁且交通發達的年代……」
  沙萬不再說下去,似乎是想給予我們思考的時間。
  「聽起來很嚇人。」伯納貝插嘴,「但就算我們的思考是菌株活動下的產物,又有什麼關係?管他什麼積極派、保守派還是山岳派,對我們來說都一樣。就算接受不死化的積極派在我的腦袋裡掌握霸權,我也不在乎。照你的說法,這些傢伙一旦掌握思考的支配權,不但能提升屍者的能力,還可以永生不死。」【註:山岳派(Montagnard)是法國大革命時期議會内的共和主義派系名稱之一。】
  沙萬淡淡一笑,說道:
  「你這想法很合理。老實說,像你這樣想的人類或許佔大多數,而這正是我不願意公開真相的原因。短時間之內,人類並沒有阻止積極派擴大勢力的理由。絕大部分的人類,無法理解『不死會造成物種絕滅』這個理論。」
  我向伯納貝使了個眼色,說道:
  「有什麼證據能證明創造出虛偽意識的是那些菌株?」
  「華生博士。」沙萬隔著酒杯朝我望來,露出一臉興致索然的神態,「要提出證據很簡單,但為了讓你保留身為『醫學博士』的尊嚴,我決定不這麼做。不過身為一位醫學家,你確實應該保持凡事講求證據的懷疑態度。為了消除你的不安,我建議你可以將『菌株』這個字眼替換成未知的『X』。在這個『X』裡頭,你可以塞進任何你喜歡的字眼。不管是『靈魂』、『意識』還是『慾望』,只要你能接受就行。像這樣的文字遊戲,或許對理解有所幫助。」
  我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接著問道:
  「……靈魂的延續性問題,又該如何看待?」
  「你指的是屍者是否延續活人的靈魂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屍者看起來像活的,只是『X』在體內作祟所造成的現象。費多羅夫以為有辦法讓人類真正復活,但人一旦死亡,靈魂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在死亡的瞬間,人類便已失去了身為人類這種生命的特質,只剩下掌控大部分機能的『X』。而且正常的『X』會在宿主死亡時停止機能,因此人類的記憶及感情都會在死亡的瞬間消失無蹤,一點也不會留下。」
  沙萬朝著天花板攤開雙手,接著說道:
  「現在我想回答伯納貝先生剛剛的問題。活人若遭單一派閥的『X』控制,會是什麼樣的狀況,你們早已親眼目睹。沒錯,我指的就是遭灌入虛擬靈素的活人。世上有很多人想知道遭單一派系控制的人類會變成什麼狀況,才經由實驗創造出了這些案例。人類的意志是由複數的『X』派閥在協議或鬥爭後決定,因此才具備多樣性。若改成單一派閥的一貫思考模式,人類將變得跟人偶沒什麼不同。
  人類是一種矛盾的生物,矛盾正是人類的本質。在人類的生存過程中,不同的想法及對立的意見常會醞釀出矛盾,很多人都已察覺這個特質的可貴之處。尼可拉斯‧庫薩努斯讚揚人類的無知;蒙泰涅憑藉著其淵博學識證明了無知與不確實的普遍性;阿格里帕‧內特斯海姆盡其所能證明一切學問的缺憾;伊拉斯謨禮讚愚者之神;塞巴斯提安‧布蘭特認為這個世界就像是一艘載滿了愚者的船。人類的矛盾行為並非違背了真理。矛盾本身就是真理,就是人類的本質。所謂的真理,其實只是一些為了自圓其說而想出來的屁話。」【註:尼可拉斯‧庫薩努斯(Nicolaus Cusanus,1401-1464),中世紀德國的哲學家、宗教家。/米歇爾‧德‧蒙泰涅(Michel de Montaigne,1533-1592),文藝復興時期的法國作家。/德西德里烏斯‧伊拉斯謨(Desiderius Erasmus,1466-1536),鹿特丹的人文主義思想家、宗教家。/塞巴斯提安‧布蘭特(Sebaststian Brant,1457-1521),中世紀德國作家。】
  沙萬抬起了頭,觀察著我們的反應。
  鎖在孟買城地底下的女屍者、在開伯爾山口遭我切開腦袋的屍者、德米特里、阿遼沙、大里化學內那些浸在玻璃柱裡的屍者、與伯納貝及山澤幾乎打成平手的屍兵……一張又一張遭灌入虛擬靈素的活人臉孔浮現在我的腦海。不論哪一張臉,表情都是空洞而虛無的。
  「我不相信。」伯納貝聳肩說道。
  沙萬玩弄著手中的空酒杯,說道:
  「是嗎?我認為如今你們應該思考的,是假如全人類都成了靈魂遭到覆蓋的屍者,會造成什麼樣的問題。屆時人類將失去美感及崇高精神,但同時也將失去理解美感與崇高精神的能力,既然如此,那有何不妥?或許我們可以認為,那對人類而言也是一種進化。反正就算沒有發生這種狀況,如今遍布全世界的人類還是會持續做出各種殘酷的行徑。科學的發達,讓人類可以在短時間之內殘殺大量的同類。殘殺的速度之快,甚至超越了思考速度,令溝通只能成為善後的手段。不久的將來,人類將過著早晨陶醉於巴哈的音樂,中午因歌德的詩句而感動落淚,傍晚卻冷酷殺害無辜者的生活。」
  我想開口反駁,但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沙萬接著說道:
  「為政者已開始對不知長進的愚民感到不耐。你們是否曾想過專制君主在啓蒙運動中感受到的焦躁?民眾總是看不見大局,只會被隻字片語牽著鼻子走,永遠不懂思考發言者的背後意圖,甚至熱烈支持不久後將危害自身的惡法。這實在是令人感嘆不已的一件事。但是再進一步想,就連那些自認為已受啓蒙薰陶的為政者,其實也跟民眾沒什麼不同。他們自認為腦中擁有的智慧,其實只是時代所創造出的美夢,在後世的人眼裡往往變得滑稽可笑。人類的智慧,說穿了就是如此膚淺。
  既然如此,何不換個角度來想?既然啓蒙是人類永遠達不到的境界,那麼積極追求愚昧又有什麼不妥?我指的可不是由賢明的君王為愚民指引方向的牧羊概念。這是一種自認為無所不能的為政者在嘗到絕望滋味後,內心萌生的慾望。如果所有人類都不再具備感受絕望的能力,那不也是一種最大的幸福嗎?屆時世界上將不存在紛爭,因為人類將失去理解紛爭的機能。就算被砍掉腦袋,人類也不會感受到任何痛苦,甚至可以面帶微笑地欣賞自己缺了腦袋的肉體。」
  整個房間維持了片刻沉默,沙萬輕輕擱下酒杯,接著說道:
  「人類的每一個細胞都受到自然法則支配。如果任何事情都能自動決定,不須被迫做出抉擇的狀態才是自由,那麼只有神才能擁有自由意志。可惜人類的神早在上古時代便遭菌株屠滅得一乾二淨。」
  沙萬舉起空酒杯,朝海妲里做出乾杯動作。
  「一定有挽救辦法,就像你在日本救了大村性命那樣。」我說。
  沙萬目光游移,似乎在搜尋著腦中的記憶。
  「當然,尋找挽救辦法是最具吸引力的選擇。只要有效利用分析機,人類或許能反過來支配『X』,隨心所欲地控制自我意志,獲得自己甚至無法理解的自由。但我對這樣的做法抱持極度懷疑。當初我為了延續大村的性命,將他腦中的積極派菌株化為屍者,並且調整了與其他派閥之間的比例。我承認這確實是個希望,就像其他無數曾經存在卻遭人類放棄的希望一樣。但這樣的希望,就如同是吊在馬兒眼前的假蘿蔔。你們明知那蘿蔔是假的,難道寧願繼續將它吊在馬前,只為了讓馬兒繼續往前走?」
  沙萬頓了一下,朝著滿臉譏諷笑容的白瑞德淡淡一笑,說道:
  「其實我們根本不必將話題的格局扯得如此之大。就憑一、兩顆腦袋,哪能為人類的命運做出正確的抉擇。」
  「你終於說到重點了。」白瑞德直到此刻才離開牆邊,走過來說,「眼下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如果不阻止那些願意成為屍者的積極派菌株繼續擴張勢力,今後數十年之內所有活人都會變成屍者。」
  沙萬點頭同意,說道:
  「這些菌株就如同惡性腫瘤,雖難以推測這狀況將發生在數十年後或是數年後,但成為屍者的『X』具有較強的生存能力,這是無庸置疑的事情。普通的『X』無法在屍體中生存,而且除非經過特殊處理,否則無法在人類的體外繼續活動。相較之下,積極派菌株不但能生存,而且還可以持續散播到其他人體身上。要殺死積極派菌株,唯有使用火及化學藥物。過去人類必須使用靈素輸入機來將積極派菌株變成屍者並傳達命令,但未來成為屍者的積極派菌株將自動自發地擴張勢力,消滅其他菌株派閥。屆時製造屍者已不再需要使用靈素輸入機,那就像是一場全世界規模的化學汙染災害。」
  「如果成為不死狀態的『X』已存在於我們四周,為何我們沒有馬上變成屍者?」白瑞德問。
  沙萬搖頭說道:
  「任何生態系統都有某種程度抵禦外敵入侵的防衛能力。以人類而言,免疫力能夠對付各種來自外界的侵襲。何況在意識的生態系統內,積極派菌株只佔了極少數。這些成為屍者的積極派菌株在活人體內只是隨時可能遭到消滅的弱小團體,它們能在人類的屍體內掌握控制權,只是因為其他派閥的菌株無法在屍體內存活。然而即使是弱小團體,只要侵擾行動持續不斷地進行,還是可以逐漸改變生態系統。你們是否曾聽過某種不具中心思想,只以破壞為目的的組織?」
  「……史培克塔!」
  沙萬以眼神給了肯定的回答。
  「這證明不死的『X』已開始對活人造成影響,而且是不用透過輸入機的直接感染。接受屍者化改變的積極派菌株不斷鑽進活人的腦袋裡,對意識的生態系統造成了變化。對了,近來日常生活中時有所聞的屍者暴動事件,有一些是因新的『X』進入屍者的腦袋裡,阻礙了屍者程式的正常運作。」
  白瑞德問道:
  「你剛剛說,控制著屍者的是進入不死化狀態的『X』?」沙萬意興闌珊地點了點頭。白瑞德繼續問,「既然這些不死的『X』已入侵活人大腦,是否意味著將來有一天,活人只要死亡就會自動變成屍者?」
  「當然,只要入侵意識生態系的『X』數量達到一定程度,這是必然的結果。而且死人從墳墓裡爬出來,還只是第一階段。到了第二階段,不死的『X』完全佔據活人的意識,屆時活人將與屍者毫無不同。」
  白瑞德環顧室內一圈,說道:
  「你剛剛還說,分析機如今正在試圖理解『X』的語言?」
  「沒錯,而且引發這個現象的人正是我。提升屍者控制系統的機能是分析機的工作,因此只要給予分析機一點關鍵提示,它們就會自動分析該語言,重新設計傳輸協定並置入基礎交換資訊中。要與『X』溝通,分析機是不可或缺的工具。莉莉斯及我所能使用的『X』語言,只不過像是三歲孩童的隻字片語。這不是智慧的問題,而是腦部容量及規模的問題。」
  「要對『X』曉以大義恐怕有些困難吧?」伯納貝以調侃的語氣說道。
  「我說的溝通,並非一般個體與個體的溝通。菌株並非單一個體,而是一種生態系統,因此這個嘗試或許可以比喻為對環境的整體改造。」沙萬觀察白瑞德的神色,接著說道,「你想問我,為什麼挑在這個時候採取行動,對吧?我的理由是未來全人類都變成屍者的機率已達不可坐視不理的地步。傳染病不用二十年就能環繞世界一周,而人類成功達成『X』的屍者化已歷經上百年的時間。」
  白瑞德帶著譏諷的笑容問,「這件事化為現實的機率有多高?」
  「我只能說機率並不是零,而且正以等比級數的方式成長。只要數字並不是零,數字多大根本不是重點。」
  「原來如此。但就算有人使用分析機與『X』進行交涉,我們只要自外部透過連線入侵即可,」白瑞德指著室內,接著說道,「何必開潛艇直接衝進分析機?」
  沙萬的雙眸中含著笑意說,「為了讓分析機與『X』直接對話。」
  「直接對話……?」白瑞德露出迷惘的神情。
  我望向身旁的星期五,當初離開日本之際的那股憂慮再度浮上心頭。我們的行動會不會其實是遭到了「維克托筆記」控制?這股曾經存在於心中的不安再度湧現。「維克托筆記」乃是以「X」的語言記錄而成,我們人類無法解讀,但這並不意味著支配人類意識的「X」亦無法解讀。如今我腦中的一切判斷,會不會其實全在「X」的掌控之中?
  我是誰?「什麼才是我的選擇」?
  遲來的頓悟終於在我腦中生根。
  沙萬將手伸進胸前口袋,說道:
  「我想趁分析機尙未與積極派菌株或某國特務情報員接觸前,先下手為強。找一具屍者來當『X』方的代表當然省事得多,但這麼做的風險太大。屍者的大腦乃是由積極派菌株掌控大權,假如積極派菌株與分析機為了相互利益而達成合作協議,那後果可就難以想像了。我們不能坐視分析機與積極派菌株擅自進行交涉,但活人並不具備透過輸入機與分析機交流的介面。」
  「這麼說來,你打算自己上場?」白瑞德問。
  沙萬將手從胸前口袋內伸出,掌心蓋在桌面上,發出喀的一聲輕響。在眾人環視之下,沙萬以宛如變魔術般的動作移開了手掌。
  出現在桌上的,是一顆藍色的碎石。深邃的靛藍色中閃耀著點點星辰。我忍不住往口袋一摸,確認那樣東西還在自己的口袋裡。當初在阿富汗發現將自己變成了屍者的阿遼沙時,放置在一旁桌上的兩截藍色十字架殘骸。
  沙萬淡淡說道:
  「這是經過抽離加工的『X』,也就是菌株的非晶體。就算使用最新、最大倍率的顯微鏡,亦無法看清楚其細部結構。這個非晶體,就是你們口中所說的靈魂。藉由特殊結晶處理,形成保守派菌株的殖民地。由它來擔任與分析機談判的菌株方大使,可說是再合適不過了。」

  Ⅶ

  漆黑的巨大潛艇在晦暗的霧氣中無聲無息地自倫敦橋下穿過。陽光遭雲層分散,讓景色陷入一片朦朧,早已離開地平線的太陽卻彷彿遭數層紗絹阻隔,難以判斷其正確位置。橋上傳來犬吠聲,卻因霧氣太濃而看不見犬影。
  一八七九年九月三十日,令人懷念的泰晤士河臭味彷彿正迎接著我的返國。倫敦的天空布滿了重工業地帶吐出的石炭濃煙。鸚鵡螺號航行在令人作嘔的蒸氣與毫無波浪的汙穢水面之上。屍者數量幾乎比活人還多的帝都,我的故鄉。
  我終於回到了故鄉。
  霧氣之中隱約浮現倫敦塔的白塔,彷彿像位穿得整齊筆挺的嚴謹紳士。這座建築的正式名稱為「女王陛下的宮殿與城堡」,立基於十一世紀,其後經過數次改建,曾經兼具王侯的居城、寶物庫、動物園、監獄、刑場等多重機能。座落在霧氣之中,宛如巨人的幽靈。
  曾經是世人眼中「恐懼之城」的倫敦塔,如今經過改建,整座建築化身為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這裡正是掌握全世界三分之一人口的大英國協的心臟兼頭腦,在雙重城牆保護下,稱這座分析機為全世界的大腦亦不為過。無論格蘭特堆砌再多花言巧語,亦不能改變倫敦依然是世界中心這個事實。即使極數企業新增再多近代化設備,亦無法撼動「查爾斯‧巴貝奇」的地位。環繞白塔的數座副塔內各自有著輔助分析機,負責與各國分析機進行聯繫。中央白塔與周圍的塔排列成放射狀圖形,彷彿是世界的縮影。這座要塞的規模已遠遠超越所謂的機械。大小分析機所噴出的蒸氣讓其威容有如包覆在薄紗之中,醞釀出古今受刑人散發出的靈素縈繞不去的傳聞。
  「我們不需要這些粗野的東西。」
  伯納貝將一具具火砲堆放在甲板上進行檢查,卻招來沙萬的白眼。
  「老頭,你說我們不需要這些東西?鸚鵡螺號雖然號稱最強潛艦,卻不具備任何武器。」伯納貝朝著倫敦塔努了努下巴說,「沒有這些東西,我們怎麼攻進去?」
  「只要以艦首衝撞就行了,你這麼做是在侮辱海上長久以來維持的騎士精神。人類根本不需要獵槍以外的火砲武器。當初機關槍剛問世時,人人都指責那是不人道的東西,如今大家卻已遺忘了這段歷史。」
  「你真是瘋了。」伯納貝聽沙萬說得理直氣壯,無奈地嘆了口氣。
  平日向來是我在忍受伯納貝的荒謬行徑,如今換了立場,或許多少能讓伯納貝理解我的感受。
  「反正這種程度的火砲,對上倫敦塔的護牆只像是在搔癢而已。何況我們只要能突破第一道城牆就夠了。英國人想法太過老舊,依然守著『分析機應該集中設置』這種觀念。他們在塔內毫無節制地增建分析機設備,搞得裡頭幾乎塞不下任何防衛設施。伯納貝上尉,你放心,你不需同時應付太多敵人,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伯納貝嘴裡滴咕個不停,我不理會他,朝沙萬問道:
  「我們該從何處進攻?」
  「幹這種事當然得照規矩,叛徒門是我們的唯一選擇。」
  叛徒門指的是從前經由泰晤士河上的渡船將犯人送入倫敦塔監牢的一道水門。對從前的人來說,這是一道恐怖之門,因為一旦進去,將再也沒有機會活著走出來。
  「當年實施外圍護城河填平工程,那扇門早跟著護城河一起消失了……老人就是這樣讓人受不了。」伯納貝沮喪地說。
  「唔……」
  我突然強烈懷疑沙萬擺出高傲的態度只是為了掩飾健忘的缺點。畢竟他已活了上百年,而且根據他自己的說詞,他在上古時代便早已存在。光是身體還能動,就已是個奇蹟。
  「這種時候玩小花招沒有任何意義。」沙萬趾高氣昂地朝著艦橋傳聲筒大喊,「兩舷最大戰速前進!目標倫敦塔外壁!什麼都別想,撞爛它就對了!」
  「遵命!」
  我隱約聽見白瑞德的回應。那聲音聽起來精神奕奕,背後卻蘊含著三分自暴自棄的心情。鸚鵡螺號猛然向右翻轉。
  沙萬迅速退入艦橋內,我也慌忙跟上。我呼喚伯納貝的名字,他應了一聲「我在這裡」。轉頭一看,他正將右手搭在艦橋的梯子上,露出無奈的笑容。

  鸚鵡螺號的艦頭尖角撞破了倫敦塔的南壁。我們走出潛艦,越過瓦礫堆,在漫天飛舞的沙塵中前進。身穿藍底紅線制服的衛兵戰戰兢兢地圍上前來,伯納貝以俐落的身手將其一一打倒,揪著一名衛兵的衣領,轉頭朝我們望來。這些衛兵有個綽號叫「食牛肉者」,自古便肩負守護倫敦塔的職責,如今成員多為退役軍人。或許是基於這項傳統,目前遇見的塔內衛兵都是活人,沒有一具屍者。
  「借這些人的制服來用如何?」
  沙萬是個白鬍蒼蒼的老人,但身材跟伯納貝一樣高大挺拔。海妲里完全是一副貴婦模樣,星期五則是具身材矮小的屍者。如此參差不齊的組合,就算自稱是觀光客亦沒有人會相信。即使是《格林童話》裡的布萊梅樂團,亦不及我們這隊伍的雜亂。
  「你們兩個當守衛。」伯納貝望著白瑞德及我說,「剩下的人當犯人,如何?」
  伯納貝竟會說出這種話,實在不符合他平日的性格,看來他已有些膽怯。
  「別浪費精神想那些無謂的把戲。」
  沙萬毫不理會伯納貝的提議,沿著分隔倫敦塔內區與外區的高牆往韋克菲爾德塔的方向大步前進。白瑞德帶著苦笑緊跟在後。我心裡跟伯納貝一樣巴不得採取更優雅的隱密行動,但隊員組合讓我沒得選擇。面對這個永遠無法協調的隊伍,我也只能搖頭嘆息。
  衛兵三三兩兩地朝著圍牆缺口聚攏,他們仰頭看見鸚鵡螺號的巨大尖角,全都驚愕得大呼小叫,像無頭蒼蠅一樣來回奔跑。我們避開衛兵,通過韋克菲爾德塔,朝著血腥塔前壁的拱門前進。這個曾經監禁過愛德華五世、亨利六世及沃爾特‧雷利爵士的建築,如今已遭裸露的管線與閥門覆蓋,刺耳的噪音足以比擬製衣工廠內的屍者同時踩下縫紉機的踏板。
  伯納貝在喧囂聲中抬起頭,將衛兵制服捲在右手上。他沿著牆邊的管線一根根敲打,挑中其中一根,以粗壯的手臂攬住。就在這時,前方出現一隊衛兵,其中一人發現了我們,扯起嗓門呼喊。伯納貝奮力拉扯,手臂上的肌肉頓時隆起,蒸氣管線的接合處發出吱嘎聲響。衛兵拔出長劍,朝我們而來。驀然間,一顆螺帽撞飛了一名衛兵的帽子。就在帽子跌落地面的瞬間,高溫的蒸氣已傾洩而出,包覆了整條通道。
  衛兵皆痛苦地掩面哀嚎,伯納貝在蒸氣中直衝上前,將他們一一撂倒。我們護著口鼻前進,終於看見座落在前方的白塔。
  發電機運轉聲不絕於耳,放眼望去盡是盤根錯節的管線。歷經無數次增建的設施彷彿誇耀著世界的紛紛攘攘,新舊設備毫無規則地連接組合。全新金屬板的隔壁往往便是老舊腐朽的木板,隨處可見歷任技術人員所留下的標示與警告牌。
  「只要突破頭骨,大腦便不堪一擊。」沙萬說道,「大腦能代替其他器官感受疼痛,本身卻沒有感受疼痛的組織。這讓我想起一件往事,曾有個美食家向我尋求協助。他想吃自己的大腦,問我該依什麼樣的順序吃,才能在進食過程中不致影響手臂的動作及感受味覺的能力。」
  「你幫了他這個忙?」我問。
  「我只是告訴他一些相關知識。」沙萬若無其事地回答。
  白塔的白色灰泥牆已近在眼前。沙萬在眾人通過入口前的階梯後,下令將階梯斬斷。白瑞德於是舉起不知何時撿來的衛兵長矛,朝著階梯砸下。倫敦塔原本是用來抵禦外敵的城塞,因此入口設計在高處。
  白塔內的格局相當複雜,沙萬的步伐卻沒有絲毫迷惘。
  「你曾被關在這裡?」伯納貝問。
  「除了這裡還能關在哪裡?對了,曾有一段時間,他們將我關在瘋人院裡。那裡的生活環境倒也不差。我一直無法分辨正常人跟瘋子的差別。在我看來,那只是瘋子關瘋子。不,或許是正常人關正常人,反正這兩者毫無差異。到底是世界排斥瘋人院,還是瘋人院排斥世界,並無任何不同,有的僅是價值觀改變所帶來的內外視點差異。」
  沙萬以信心十足的步伐彎過轉角,登上樓梯,不斷往前走。
  最後我們來到一扇釘著鐵條的對開式木門前方。
  「聖約翰教堂。」沙萬說道,「歡迎來到世界的中心。」

  門一打開,放眼望去盡是乳白色。拱形教堂屋頂與牆壁一體成形,看不出接合點。兩側牆壁拼成船形,向著深處延伸,盡頭處可看見疊了六層的巨大管風琴琴鍵,後頭有著兩扇筆直排列的小窗。左右邊廊的柱子之間各有四座金屬圓筒,約莫和一般人的身高差不多。祭壇與座椅早已拆除,地板上以各種不同顏色的石頭拼出了世界地圖。
  沙萬牽著海妲里的手,慢條斯理地走入教堂內。海妲里回頭望向白瑞德,後者朝她輕輕點頭。我跟著在星期五的背上輕推。
  沙萬踏著世界地圖前進。
  他走到琴鍵之前,取出自鸚鵡螺號艦長室奪回的《德基安之書》,宛如樂譜一般攤開立置在琴鍵之上。接著他以熟稔的動作轉動巨大「邏輯琴」上的每一顆旋鈕,進行細部調整。「邏輯琴」是由威廉‧斯坦利‧傑文斯所發明的儀器,用途是將操作者的指令告知分析機。雖因操縱困難而未能普及,但只要熟練之後,其速度及便利性遠超越透過打孔卡傳達指令。如今眼前這座「邏輯琴」,是我至目前為止見過最大的一座,琴鍵盤面寬度是大聖堂管風琴的兩倍以上,甚至比身材魁梧的沙萬的手臂還長。沙萬完成了細部調整,以指尖輕輕按下琴鍵。【註:威廉‧斯坦利‧傑文斯(William Stanley Jevons,1835-1882),英國經濟學家、邏輯學家。】
  叮的一聲清脆聲響,帶著餘韻繚繞在教堂之內。
  我領著星期五走向「邏輯琴」旁的巨大靈素輪入裝置,拿起電纜線確認每一條的用途後,命令星期五跪下,將電纜線一一接在他的頭頂上。

  「你打算怎麼談判?難不成要說服積極派別再成為屍者?」
  鸚鵡螺號內的最後一場會議上,伯納貝問了這個問題。
  「沒錯,要遏止不死化繼續擴散,只能要求『X』別再自願成為屍者,而且必須是依其自我意志做出的決定。假如持續不死化下去,他們也會絕滅。」
  白瑞德聽了,搖頭說道:
  「你認為人類只是依循自然法則行動而不具備自我意志的木偶,卻相信『X』擁有自我意志而且能接納你的建議?」
  「我想你誤會了。我們的意識雖來自『X』的活動,但這並不是出於『X』的自我意願。你們是否讀過赫胥黎的《關於動物機械人偶假說及其歷史》一書?」【註:湯瑪斯‧亨利‧赫胥黎(Thoms Henry Huxley,1825-1895),英國生物學家。《關於動物機械人偶假說及其歷史》(On the Hypothesis that Animals Are Automata, and Its History)是他在一八七四年發表的著作。】
  我搖了搖頭。
  「他在這著作裡提倡『伴隨現象理論』,根據這個理論,意識只是物理模式的伴隨現象。模式與意識雖有著本質上的差異,但意識必須仰賴模式才能存在。只要模式相同,就會產生相同的意識。這就是莉莉斯擁有意識的理由。」
  海妲里聽了沙萬這句話,臉上表情卻沒有絲毫改變。
  「『X』成為人類的靈魂,只是因為他們剛好是組成模式的物質,這跟他們本身的意識或意圖無關。」
  「我越來越迷糊了。」
  伯納貝擺出舉手投降的動作,沙萬不厭其煩地繼續解釋:
  「首先,我們必須利用分析機對『X』的意識進行改造。真理必為環狀結構,既然『X』能建構人類的意識,人類能建構分析機的意識,那麼要如何讓環狀結構成立?」
  「……分析機必能建構『X』的意識。」我說。
  「沒錯。」沙萬點點頭,「語言能夠塑造意識,讓意識無中生有。這股意識會在『X』、人類與分析機三者之間循環。談判與溝通的可能性便是基於這樣的條件而成立。」
  「我不懂。」白瑞德問,「分析機可不是位於『X』的體內,為何能建構『X』的意識?」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請記得『X』並非單一個體,而是生態體系。你可以想像成一種回饋循環機制。活人以程式控制分析機,分析機設計出屍者程式,屍者程式與『X』對話,『X』的活動控制了屍者的行動,屍者的經濟活動改變活人的生活,活人隨之修改控制分析機的程式。」
  「這回饋循環機制不是早已成立嗎?」
  「目前屍者程式只對積極派菌株有效,而且只是單方面傳達指令,宛如是舊約《聖經》裡神與人類的立場。然而一旦循環成立並建構出完整的語言,『X』將可以明白自己的活動與外來的屍者程式之間的相互關係。即使同樣是風,自然發生的風與他人刻意搧動的風完全是兩回事。」
  我將電纜線全接上星期五的腦袋後,仰頭一瞧,沙萬正傲然面對著琴鍵。他屛著呼吸,手指持續著按壓琴鍵與放開的動作,宛如打著節拍一般,正確無比地按出每一個音。蒸氣在環繞整座複合式建築的管線內來回穿梭,隨著旋律發出低鳴。
  沙萬的手指動作帶出了一首曲子,巴哈的G小調賦格曲。
  曲子開始變形,兩首、三首地不斷往上疊加。沙萬的指尖在琴鍵上有條不紊地快速彈跳。遭拉長或壓縮的曲子互相糾纏重疊,讓旋律變得越來越複雜。沙萬的手指劇烈跳動。旋律偏離了巴哈的賦格曲,開始擁有獨自的主題並持續延伸發展。海妲里走到沙萬身旁,加入彈奏的行列。星期五揮動手臂,彷彿像個指揮家。

  「如果三者形成意識的循環,那意識的本質與起源又該如何定義?」
  「不存在,就如同失落的伊甸園。」沙萬斬釘截鐵地答道,「好比字典,本身無法單獨具備存在意義。這個語言由另一種語言定義,該語言又由另一種語言定義,除了循環之外,什麼也不存在。失去了本質的循環,只是永遠在名為字典的世界裡孤獨輪轉。而人類口中所稱的靈魂,只不過是所有流轉不息的循環中較為廣大的一種。所謂的起源,以理論的角度來看根本不具意義。既非雞生蛋,亦非蛋生雞,沒有所謂第一顆蛋,亦不曾存在過宇宙誕生時的第一隻雞。假如有個男人回到過去的世界,卻與自己的祖先結婚生子,你們要如何定義先後關係?那就像是一條超越人類思考極限且沒有出口的死胡同。」

  海妲里及沙萬的二十根手指形成完美的組合搭配,有如一隻具有四條腿的生物。星期五不斷以手指描繪示意分析機狀態的圖形,動作靈活得彷彿像是活人。旋律早已不知重疊了幾層,有的音符長得彷彿永無止境,有的音符比六十四分音符還短得多。遠超越人類視覺及聽覺分析能力的運指技巧,將複雜程度達到極限境界的主題建構出立體的結構。一種層次無限延伸的結構。拉到最長的音與短到難以辨識的組合音形成了和弦。無數細碎短音組合成了單音。

  沙萬的聲音輕輕迴盪在鸚鵡螺號的社交室內。
  「首先得說服分析機理解『X』的語言,建立傳輸協定。接著,就輪到這石頭登場了。」
  沙萬以指尖輕敲桌上的藍色石頭。

  沙萬逐漸減慢了手指速度,聲音變得斷斷續續。經過設計的聲音間隔在我腦中引起了幻聽現象。所有出乎意料之外的無聲處,都由我自己的耳朵加以補齊。即使沙萬的手指已離開了琴鍵,我依然聽見震耳欲聾的琴聲。視覺與聽覺的齟齬導致意識錯亂,帶來強烈暈眩感。我一時感到天旋地轉,不由得按住了腦袋。
  海妲里依然專心彈著琴鍵,沙萬的手指動作卻越來越緩慢。負責監控職責的星期五,則依然在空中劇烈舞動手指。雖然我的耳中持續聽見旋律,但沙萬已不再彈琴。他取出了那顆藍色石頭。接著他的喉嚨開始震動,配合著幻聽所帶來的旋律,發出聽不見的聲音。藍色石頭似乎在回應沙萬的呼喚,竟然緩緩開始變形。那石頭簡直像是帶有意志的不定形生物,變得越來越薄,逐漸向外擴張,成為一枚巴掌大小的薄片。接著薄片狀的石頭上出現無數大大小小的孔洞,這些孔洞伴隨著沙萬的呼喚聲,像泡沫一樣重複著出現與消逝。
  沙萬將手伸向管風琴的上方。那裡有著數道打孔卡插槽,沙萬將變成薄片狀的石頭插進了其中一道槽內。海妲里敲打琴鍵的速度也開始減慢,單音逐漸分解為原本的細碎短音。

  「你如何證明這石頭能達成你所說的目的?」白瑞德指著桌上說,「大家都知道你對人類抱持著一股恨意,你如何證明你的真正企圖並非協助積極派菌株擴大勢力?」
  「我已明白自己並非人類創造之物。我的誕生與人類無關,沒有必要繼續憎恨人類。人類創造出的事物能令我感到快樂,我希望人類這個物種別消失得太快,而且繼續對自己的意識抱持信心。這樣的理由,還不夠充分嗎?」
  「單憑這樣無法取得我的信任。」
  「你們除了信任我之外別無選擇,除非你們寧願讓屍者帝國成為現實。在屍者帝國裡,每個活人的一舉一動都像屍者。那是一個由人形機械所組成的世界,是一個沒有支配者的夢幻世界。那世界的居民擁有統一規格的意識,但那無法帶來任何意義。他們甚至無法察覺自己是意識遭到覆蓋的活人。他們無法產生『別人是否能跟自己一樣感受到這世界的形聲色』這個疑問。他們不會問出『你看到的藍色與我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這種問題。因為由單一的『X』所創造的意識,令他們不具備那樣的機能。那是一個沒有爭執的世界,是一個不需要解釋與故事的世界,是一個毫無深度可言的平坦世界,是一個充斥著唯我主義者的世界。那世界裡存在著一切事物,卻不存在一切意義。所有文化都將停滯不前,所有藝術都只是毫無美感可言的圖案。」
  「這或許只是危言聳聽。」
  「你可以選Mi等待時間證明一切。」
  我撫摸著口袋裡的琉璃石,說道:
  「那石頭……那『X』的非晶體,你是怎麼弄到手的?」
  「這是我長年研究的成果。這樣的回答是否能讓你滿意?」
  「除了成為屍者的『X』之外,應該無法在離開動物身體後依然存活。」
  「我利用了一種特殊的技術,將『X』轉化為這樣的非晶體。這是一種非常穩定的狀態,『X』在這裡頭處於物質與生命之間的模糊立場。為了做出這玩意,可不知花了我多少光陰。或許你接著會懷疑,封在這裡頭的有可能是積極派菌株的非晶體。我給你的回答是,如果我只是要積極派菌株,大可以隨便帶一具屍者來,不必這麼大費功夫。」
  我握緊了口袋中的石頭。

  室內一片寂靜,來自窗外的喧鬧聲反而聽得一清二楚。伯納貝頻頻望向門口,卻不見任何人進來。海妲里已離開琴鍵前,回到教堂中央。我一邊拆著星期五頭上的電線,一邊注視著沙萬的背影與琴鍵。
  經過漫長的沉默,我正打算開口說話,卻聽見叮的一聲輕響。琴鍵上的一鍵竟然沉了下去。然而沙萬的手早已離開了鍵面。
  無人碰觸的琴鍵,就在我們眼前三三兩兩地下沉。叮、叮、叮……鍵面在我們的注視下獨自發出了生澀的旋律。星期五匆忙翻開筆記,在上頭寫起了字。
  「Ⅰ, Ⅰ,Ⅰ,Ⅰ,Ⅰ,……」
  筆記上排列出了一個又一個「I」。
  「Ⅱ,Ⅱ,Ⅱ,Ⅱ,……」
  接著出現了「Ⅱ」。
  「Ⅰ,Ⅱ,Ⅰ,Ⅱ,Ⅰ,……」
  旋律隨著模式的擴大而逐漸成長。原本只是像雨滴打在石頭上的短促節奏,但新的節奏不斷湧生。隨著節奏的急速增加,琴音不斷以倍數的方式成長,已由疏落的雨滴轉變為匯雨溝內奔流的雨水。就在下一瞬間,琴音驀然組成了連續的音節,旋律開始伸縮與重疊,充塞著整個空間。
  沙萬伸出手指,重新彈起了琴鍵,宛如是與琴聲一問一答。琴鍵原本的旋律頓時止歇,似乎正驚愕地聆聽著沙萬的演奏。沙萬的手指在鍵面上舞動,我們只能帶著緊張的心情守護在一旁。
  在眾人環視之下,沙萬的手再次離開了琴鍵。
  他轉過頭來,視線在我們每個人臉上停留片刻,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背後的琴鍵再度下沉一鍵,發出咚的清脆聲響。
  就在這時,教堂門口傳來了鼓掌聲。我們回頭一望,看見一位頭戴禮帽,腋下夾著拐杖的紳士,正輕輕以手拍擊著另一手的手掌。
  「久違了,沙萬。」
  沙萬鄭重地回了一禮,彷彿像個剛表演完的鋼琴家。
  「二十年不見了,凡‧赫辛。」

  Ⅷ

  沙萬與凡‧赫辛隔著我們互相瞪視。在窗外射入教堂內的陽光照耀下,凡‧赫辛率先開了口。耀眼的光柱中,點點灰塵清晰地浮現,宛如縮小版的雅各天梯【註:根據舊約《聖經》的〈創世記〉記載,雅各夢見一座直達天際的梯子,有天使自上頭走下來】。在那光柱的底下,凡‧赫辛以兩手撐著拐杖,目光如電地凝視著沙萬。
  「華生,辛苦你了。你表現得非常好,遠超越我的預期。透過沒有人能夠預先規劃的過程,你造就了今天這樣的成果,就像是由無數直線組合成了一條環狀的包絡線。你宛如是個前案尙未解決又不斷插手新案的偵探,最後竟找出了最大的幕後黑手。我這可不是在取笑你,我是真心對你感到佩服。」凡‧赫辛說。
  我謹慎地不在臉上顯露出表情。
  「以結果而言,你是正確的。」
  凡‧赫辛凝視著沙萬,拄著拐杖緩緩前進,伸手撫摸柱子之間的金屬圓筒。
  「不僅如此,你還將準備工作安排得如此妥妥貼貼,真是辛苦你了。在分析機的基礎區域輸入特殊的語言……這工作我們自己也做得到,但還是感謝你為我們省下不少作業上的麻煩。」
  凡‧赫辛從胸前口袋取出雪茄。此時他終於將視線從沙萬身上移開。
  「其實你不必這麼大費周章,直接明說,我們還會派人迎接呢。」
  「作業已經結束了。」沙萬說。
  凡‧赫辛一愣,停止了剪斷雪茄蒂頭的動作,睜大眼睛說道:
  「我不想打擾你的興致,故意在走廊上等了一會兒,直到這時才進來。我本以為你只是稍作休息,沒想到已經結束了?你做事可真是有效率。」雪茄的蒂頭直到此刻才掉落地面。「到頭來,你所追求的意識構成體到底是什麼?」凡‧赫辛接著問。
  「是菌株。人類自認為擁有的意識,只不過是其他生命所創造出的幻覺。」沙萬說。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意識就像是人類在進化過程中染上的一場感冒?我們之間的賭注,是你贏了?」
  沙萬輕輕點頭。凡‧赫辛揮動手中的雪茄問:
  「我們下注的籌碼,當然是全世界。既然是你贏了,你打算如何處置這個世界?」
  「讓屍者從世界上消失。」
  「讓屍者從世界上消失?這就是你的目的?你認為你已經成功了?你認為你掌握了菌株的語言,建立了安定的資訊傳遞迴圈,讓人類、分析機與菌株成了命運共同體?我們屍者化的對象不是人類而是菌株,進入不死狀態的菌株會導致將來人類滅絕。人類一旦滅絕,分析機當然也無法繼續運轉,如此一來由分析機創造出的菌株意識亦將消滅。菌株不希望事態如此演變,因此會主動排斥繼續成為屍者,讓世界恢復從前的面貌。這就是你的主張,對吧?」
  凡‧赫辛點燃雪茄,深吸一口,緩緩吐出,接著說道:
  「但是……你為何希望讓世界恢復從前的面貌?如今整個社會結構全仰賴屍者的支撐。你可曾認真想過有多少事情是因為有了屍者才得以實現?人類無法像你一樣永生不死。一旦失去屍者,孩子將再度被迫進入礦山挖礦,無數勞工亦將回到惡劣的環境裡持續做著那些單調的工作。」
  「生態系統的變化是相當緩慢的,屍者並不會即刻從世界上消失。在短時間之內,屍者還是會繼續存在。必須等菌株、人類與分析機之間的生態系統發生變化後,才能看見成果。在那之前,屍者程式的性能甚至反而會提升,因為分析機已完全理解了菌株的語言。但菌株將產生新的意識,而這個意識會透過語言在菌株之間擴散,最後菌株將會理解,毫無節制的屍者化只會讓物種步上毀滅一途。」
  「你認為菌株會接納這個想法?你可曾想過,人類明知道屍者帶來許多問題,為何無法停止繼續將死人變成屍者?人類明明可以不再製造屍者,但是卻做不到。你憑什麼認為菌株能做出比人類更加明智的抉擇?」
  「沒有成為屍者的菌株並非將成為屍者的菌株當成了奴隸。這些菌株之間乃是處於敵對的關係。正因為菌株處於敵對狀態,才創造出人類意識的多樣性。但那些因接納屍者化而成為不死狀態的菌株,就像是人類體內的惡性腫瘤,甚至不再參與菌株之間的生存鬥爭。他們不必再思考與其他菌株之間的共存關係,可以毫無節制地擴張自己的勢力。或許稱這些菌株為人類真正的敵人亦不為過。表面上屍者對人類社會有益,但對菌株而言,不死的菌株無法帶來任何好處,還會對種族的存亡造成威脅。」
  「接納屍者化的菌株?那不過是物質層面的化學變化,菌株無法憑自我意志決定要不要產生化學變化。」
  「這跟人類有何不同?」
  沙萬與凡‧赫辛互相瞪視。
  「看來隔了二十年,我們的想法還是無法取得共識。」
  凡‧赫辛移開視線,再度撫摸起身旁的圓柱。
  「或許這是無法強求的事情。若套用你的觀點,你我之間在本質上無法互相包容,而這正是創造出意識的根源。所謂的矛盾,是人類依然存活的最佳證據。話雖如此,我還是得阻止你的行動。因為……你撒了瞞天大謊。」凡‧赫辛沉默片刻,抽了口雪茄,才接著說道,「人類倫理完成可能學說,以及費多羅夫的精神圈理論,才是你的真正目的。你所追求的,乃是全人類的復活。你在這裡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中。」
  全人類復活計畫,是阿遼沙的老師尼可萊‧費多羅夫畢生追求的夢想。沙萬曾徹底否定的思想,如今卻從凡‧赫辛口中說了出來,令我登時感到一頭霧水。凡‧赫辛彈了一下手指,走廊上忽然傳來陣陣回音般的聲響,遠方響起某種沉重物體下沉的聲音,接著是一陣宛如無數蜜蜂拍動翅膀的鳴動聲。
  「沙萬,在你離開的這段歲月裡,我們不斷改良『查爾斯‧巴貝奇』,甚至已超越了你的想像。畢竟你只有一顆大腦,能想到的事情有限。」
  凡‧赫辛身旁的金屬圓筒上亮起了一點紅光。我轉頭望去,發現邊廊上的其他金屬圓筒也同樣亮起紅光。凡‧赫辛說道:
  「『伊凡』『奧汀』『拿破崙大帝』『山姆大叔』『巨人樵夫』『黑天神』『女媧』『黃帝』,全世界八座分析機已完成演算連線,你不用白費力氣了。」
  「你的深謀遠慮真是不減當年,凡‧赫辛。」
  沙萬目光如電,嘴角揚起殘酷的微笑。凡‧赫辛臉上毫無懼意,昂然說道:
  「我們早已安排下包圍網,將你剛剛建構的屍者語言封入了倫敦塔內的邏輯迷宮之中。如今『査爾斯‧巴貝奇』已成為一座固若金湯的牢籠。諸位的表現令人激賞,但僅到此為止。屍者的語言必須成為大英帝國的私有財產。」
  「是嗎?」沙萬凝視著半空中說,「你沒有切斷網路連線,是你最大的失策。」
  沙萬腳下輕輕一跺,教堂深處的管風琴忽揚起高亢聲響。驀然間,我察覺周圍空氣中似乎多了一些灰塵。那一點一點的灰塵有如玻璃碎片,各自綻放著光芒。但那光芒並非來自陽光的折射,而是釋放自其內部中心。一顆顆灰塵自毫無一物的空間中湧現,有如碳酸飮料中的氣泡,而且數量急速增加。
  「將分析機的運算能力調至最大!別讓他得逞!」
  凡‧赫辛朝著走廊大喊。
  灰塵釋放出的光芒越來越強,形成指尖般大的光球,懸浮在空氣之中。我試著觸摸其中一顆光球,但那光球維持著原本的形狀,穿透了我的手指。金屬圓筒上的紅點下方亮起了另一顆光點。隨著飄盪在空間中的光球數量越來越多,金屬圓筒上的光點也不斷增加,最後每一座金屬圓筒上都亮起十個光點,排成了縱列。凡‧赫辛驚愕地環顧左右,似乎眼前的事態已超越了他原本的預期。
  「『查爾斯‧巴貝奇』已理解屍者語言,你以為它還會受一般語言控制嗎?」
  沙萬得意洋洋地說道。
  搖擺不定的光球逐漸聚集在沙萬的前方,凝聚成一顆跟人體差不多大的光球,釋放出強烈光芒。球體表面噴射出無數光絲,這些光絲彎成弧形,有如磁力線一般再度回到光球表面。光絲的數量越來越多,最後像繭一樣將整顆光球包覆其中。
  一旦累積過多資訊,就會化為實體。我猛然想起當初海妲里曾對我說過,這個現象正是造成分析機「拿破崙大帝」運作失常的主因。資訊會形成如同細砂一般的物質,鬱積在齒輪之間。「拿破崙大帝」因自己製造的夢境而痛苦掙扎。
  「為什麼沒有效果?」凡‧赫辛焦急地大喊。
  此時我察覺某座金屬圓筒上的亮點正在不停閃爍。凡‧赫辛沿著我的視線望去,同樣看到了那座圓筒,張口說道:
  「莫斯科的分析機『伊凡』……費多羅夫!」
  沙萬淡淡說道:
  「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嗎?讓所有死者復活是他的最大心願。他花了一輩子光陰,想要證明死而復活是可以實現的物理現象。既然分析機能靠大規模計算來製造出物質,而且又獲得了能夠掌控人類意識的語言,首先要嘗試的當然是真正的復活祕法。喚回人類失去的記憶,喚回往日的同胞,喚回每一代祖先,喚回所有的靈魂……」
  此時又有一座金屬圓筒上的亮點開始閃爍。
  「糟了……」凡‧赫辛臉色蒼白地呢喃道,「『巨人樵夫』……!」
  凝聚在沙萬眼前的那顆光球內,稍微偏離中心的位置忽然出現一顆特別強烈的亮點。那亮點畫出了宛如彎牙般的弧狀圖形。那彎牙形狀的尖端射出一道光絲,垂直貫穿光球的中心點。接著那道筆直的光絲在光繭內不斷分叉,盤繞出類似肋骨的形狀。沒錯,那是一根肋骨。那形狀繼續延伸,出現了整排脊椎骨,以及連接在上方的圓形頭蓋骨。細長的髮絲沿著光繭的輪廓一一浮現,接著長出了肉體。原本的一根肋骨,如今已逐漸變成一個女人。
  我不禁朝沙萬望去。
  「沒錯,就是她。」沙萬說道。
  誕生於奧克尼群島研究室的女人,因失去控制而由沙萬親手了斷生命的女人,月光社與光明會試圖無中生有的女人。不,應該說是他們想利用沙萬的肋骨創造的女人。一個沙萬所追求的終身伴侶。這女人如今出現在我的眼前。藉由沙萬帶來的那顆藍色石頭內的「X」,以及分析機的能力,女人重新獲得了生命。
  所有死者的復活計畫。
  由光絲構成的骨骼上,不斷長出一條條肌肉。隔著女人的肉體,我依然能看見其背後的琴鍵。在眾人屛息注視之下,女人逐漸成形。女人的身上彷彿包覆著一層光亮的薄紗。當她的腳趾碰觸到大理石地板的瞬間,一圈漣漪自該點向外擴散。沙萬呼喚了她,她也呼喚了沙萬。那是一種我們從未聽過的語言,但這女人根本不應該有名字。因為她在誕生之後便因失控而遭到捨棄,當時她尙未獲得一個名字。
  沙萬伸出了手。女人輕輕將手掌疊在沙萬的手掌上。沙萬握起了手掌。兩隻手掌的輪廓互相重疊,手指互相糾纏、盤繞。觸摸不到對方的兩隻手掌,各自擺出了宛如與對方交握的姿勢。
  「我終於等到這一日了……」
  沙萬朝著女人低聲呢喃。
  遠方傳來一聲鐘響。我抬頭一看,窗戶上停著一隻烏鴉。
  以兩人為中心,冒出了無數有著黑色邊緣的光圈。

  轉眼之間,教堂內已充斥著死人。
  漂浮在空中的光圈同時爆裂,化成無數灰暗而透明的人影,占滿了整座教堂。
  以沙萬及其妻子為中心,無數死人就這麼憑空而現。我正感到茫然錯愕,下一瞬間,眼前的景象竟然向右翻轉了九十度,而且色彩迅速消褪。我的雙腿上依然殘留著踩踏地面的觸感,但地面卻已翻轉。不,翻轉的恐怕是我自己耳中的半規管。
  伴隨著陣陣刺耳的鐘聲,倫敦塔的記憶正在發出怒吼。累積了數個世紀的靈素,在眾人的親眼見證下重獲往昔的回憶。一具具跪拜祈禱的死人在我眼前交織重疊。從他們口中傾洩而出的,除了禱詞之外還有聲聲詛咒。窗外傳來了尖叫聲,顯然眼前的怪異現象並非只發生在白塔之內。
  我試著想要站起,但身體卻窩囊地一次又一次撞在地板上。在不斷旋轉的視野中,我看見了同樣倒在地上掙扎的白瑞德與伯納貝。唯獨凡‧赫辛依然勉強維持著站立姿勢,他不停以手指在胸前畫著某種我看不懂的符號。
  滿身是血的死人、沒有頭顱的死人、衣衫襤褸且腳下拖著鎖鍊的死人。一具具死人各自做著仰頭、低頭、走路、奔跑、哭泣、歡笑等動作,身體互相重疊、穿透。一具死人舉起斧頭,斬斷了另一具死人的腦袋。沒有聲音的慘叫與哀嚎撼動著整個教堂內的空氣。時代迅速在現實中輪替,我每眨一次眼睛,看到的便是另一個時代的倫敦。
  「這只是幻覺,不看就沒事了!」
  我置身在黑白的世界裡,耳中聽見了不知何處傳來的凡‧赫辛說話聲。然而一閉上雙眼,來自周遭的詭異氣氛反而更加強烈。寒冷的空氣輕撫著我的皮膚。一對冰涼的腳自我的腹部穿過。
  「這些都是實體,凡‧赫辛。光是存在於分析機內部的演算之中,沒有任何意義。你該感謝我讓你見識到讓死者復活的祕法。我成功讀取了菌株內部的記憶,透過演算將死者化為實體。」
  我聽著沙萬的說話聲,眼看金屬圓筒上閃爍的亮點不斷增加。
  「伯納貝、白瑞德!砸爛那玩意兒!」
  眼前的視野不斷翻轉,我試著朝金屬圓筒伸出手指,那兩人各自點了點頭,但我擔心他們恐怕連自己身處的位置及方向都搞不清楚。
  「正如各位所見,費多羅夫的死者復活計畫是可以實行的。」沙萬的聲音迴盪在教堂內,不斷撼動著我的頭蓋骨。「可惜費多羅夫滿腦子只想著以他能理解的方式來實現這件事。這是他的信仰,也是他的瓶頸。然而復活並非只適用在人類身上,讓曾經存在的事物復活是很理所當然的想法,但是在這世界上還存在著許多過去不曾存在的事物。例如歷史,或是語言。那可說是讓物質擁有生命的力量,亦可稱之為形成物質的資訊。生命的狀態,會因賦予者的立場不同而改變。人類的復活,同時也意味著菌株的復活。你們看清楚了。」
  我勉強轉動脖子,朝聲音的方向望去。在眾多幽靈環繞下,沙萬及其復活妻子的腳邊出現了無數黑色細長直線。部分直線彷彿遭看不見的手抓起,扭曲變形後落在地板上。直線上可看到光芒的奔流。一根根直線不斷扭曲、分叉。我明白那意味著直線的自律運動。「查爾斯‧巴貝奇」、「伊凡」、「巨人樵夫」等分析機透過連線不斷累積的資訊。
  「這就是組成人類意識的菌株所看見的世界。」
  無數黑色直線迅速伸長,沿著教堂內壁向天花板延伸。那簡直就像是一場時間經過快轉的惡夢。堆疊成層狀的時間遭到一面顫動一面彎著直角前進的黑線侵蝕,壁面彷彿貼上了一面網子。跪拜祈禱的死人的皮膚迅速乾裂、崩落,變成了一具具甩動著蓬亂頭髮的骸骨,最後倒在地上化為塵土。在快速流轉的時間中,無數死人重複著出現與消失。占據了地板、牆壁及天花板的格網延伸出一根根垂直線,將整個空間分隔成細格狀。我維持著臉頰緊貼地板的姿勢,眼睜睜看著一排有著七條腿的蟲子以詭異的動作爬過我的眼前。此時我才察覺整個教堂內已到處都是這一類模樣古怪的小型生物。
  「復活的恩寵對一切生命都是平等的,不論曾經存在與否。這就是菌株所認知的世界。」
  接著我看見海妲里的雙腿通過我的眼前。我以拳頭抵住地板,勉強撐起上半身,掏出了手槍,但我根本沒有餘力做出瞄準的動作。
  「妳想做什麼,莉莉斯?」沙萬的聲音中流露出好奇之意。
  海妲里朝沙萬冷冷一瞥,回答:
  「結束這場鬧劇。」
  「妳要怎麼做?從內側無法切斷分析機之間的連線,這可是凡‧赫辛為了封住菌株語言而做出的安排。這裡就像一座監牢,從監牢內伸出的手已與隔壁監牢內的囚犯合為一體。這裡已形成一個自律活動的世界。大門早已敞開。」
  海妲里對沙萬這段話充耳不聞,走向琴鍵,將雙手手指張開至極限,重重按在鍵面上。猛然爆出的不協調音令充塞整個空間的黑線微微顫抖。白瑞德扶著柱子爬了起來,沿著一根根柱子緩緩移動至沙萬的背後。
  「別白費力氣了。」
  沙萬一句話還沒說完,無數直線竟開始輕輕搖擺,彷彿正感到困惑一般。沙萬說這句話時氣定神閒,尾音卻已顯露出驚愕。我察覺眼前視野的旋轉已不像剛剛那麼劇烈。
  「……你們做了什麼?」
  早已放棄了掙扎,呈大字形躺在地上的伯納貝說道:
  「透過網路以物理方式破壞了分析機『巨人樵夫』的部分纜線。當然不到完全破壞的程度,只是在參觀時耍了一點惡作劇。」
  在這個節骨眼上,我努力說服自己別去思考這男人在全世界到底耍過多少次類似的惡作劇。「巨人樵夫」的金屬圓筒上的亮點閃爍變得越來越慢,終於在我的注視之下完全熄滅。直線的成長速度明顯減弱,但不到完全停止的地步。
  沙萬嘆了口氣,搖頭說道:
  「你們這麼做一點意義也沒有。以直線如今的成長狀態,這種程度的演算資源損失根本不痛不癢。」沙萬環顧眾人接著說,「看來你們已拿不出把戲了。就算是莉莉斯,也無法在這個純粹幾何之網完成前阻斷其他分析機。」
  直線一面顫動一面以直角彎曲的方式前進,逐漸占滿整個空間。
  「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
  回答我這個問題的人竟不是沙萬,而是凡‧赫辛。
  「敞開的大門將永遠無法關上。這道通往地獄之門將永遠開啓,不再須要仰賴外部演算資源。」
  凡‧赫辛不斷以左手畫著某種符號,同時舉起右手,將槍口對準了沙萬。沙萬乖乖舉起雙手,做出投降動作。
  「你們可別誤會了,這事態的始作俑者並不是我。一旦執行全人類復活計畫,當然會得到這樣的結果。凡‧赫辛,你該怪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以為只要聯合各大分析機就能阻撓費多羅夫與我的計畫。你當初應該針對俄羅斯情報員的行動更加深思熟慮才對。你現在就算殺了我,也無法改變局面。或許俄羅斯才是你應該譴責與撻伐的對象。」
  直線迅速湧來,將自凡‧赫辛的槍口射出的子彈包覆其中。凡‧赫辛毫不在乎地連開數槍,但布滿整個空間的直線之網護住了沙萬,子彈根本碰觸不到他的身體。
  「伯納貝!」
  伯納貝閉著眼睛,以抖動耳朵的方式回應了我的呼喊。
  「你能上嗎?」
  「沒問題。」
  伯納貝的語氣中帶了幾分自暴自棄。若是平常,或許我該譏諷一句「這可是你的唯一用處」,但此時的我根本沒有調侃的力氣。
  「看你的了!」我喊道。
  伯納貝的巨大身體猛然彈起,緊閉著雙眼直奔向前。「左邊五度!」我發出指示,伯納貝照著變更方向,朝著沙萬筆直撲去。直線宛如長矛擦過伯納貝的身體,伯納貝揮動粗壯的手腕,以豪邁的氣勢將直線一根根打彎。直線畫過伯納貝的肩膀,伯納貝毫不在意,完全沒有改變前進方向。
  沙萬見了如此愚蠢而魯莽的進攻方式,顯得有些錯愕。他將妻子拉近身邊,並往前踏出了一步。我清楚地看見那妻子的手腕肌膚上出現了陰影,並因沙萬手指的按壓而產生凹陷。
  「海妲里!」
  我趁著沙萬的注意力被伯納貝吸引的瞬間,掏出口袋中的半截十字架,朝海妲里擲了過去。海妲里先是一愣,但她迅速反應,張口發出了聽不見的歌聲。直線輕輕搖擺,似乎因面臨突發狀況而一時不知該選擇何者為攻擊目標,接著才朝半截十字架延伸而來。在海妲里的歌聲中,半截十字架開始變形,微微偏離了軌道,因而沒有遭直線擊中。
  半截十字架彷彿以慢動作落入了海妲里的掌心。沙萬緩緩揚起雙眉,露出狐疑的神情。
  阿遼沙在為自己灌入虛擬靈素前,將這十字架折斷並放置在桌上。這裡頭到底有著什麼,其實我並不清楚。阿列克塞‧卡拉馬助夫,費多羅夫的弟子。這個男人曾在帕米爾高原尋找著諾斯特拉總語系的歷史痕跡。他在那荒野之地到底發現、思索並理解了些什麼,才決定將這十字架折斷?他是否對費多羅夫的全人類復活計畫深信不疑?他是否相信世界上曾經存在最初的語言?他為何要打碎自己發現之物?
  小小的石頭在海妲里手裡變得越來越薄,宛如一枚卡片。表面出現無數孔洞,而且不斷扭曲變形。海妲里將纖細的手臂往前伸,然而就在這時,直線朝著她的手指撞來,打落了卡片。海妲里迅速翻身,以另一手自空中接住卡片,接著整個人從地板上彈起。無數直線朝著她射來,宛如是匯聚在遠近法消失點的集中線。海妲里以極不自然的姿勢將卡片推向輸入裝置的插槽。雖然插入角度完全不對,但卡片自動變形,調整了角度,順利進入槽內。
  沙萬的錯愕眼神在我與海妲里之間來回。
  「難道是……」沙萬發出呢喃。
  一道無形的波浪,宛如看不見的風,掃過了整個室內空間。眼前景象彷彿經過棱鏡折射,化成了七彩光芒。由光的三原色轉變為顏料的三原色,最後七色合而為一,變成了黑色。我耳中彷彿聽見了宇宙崩落的轟隆聲。數不盡的片段思緒在我的腦海中翻騰、喧鬧。
  黑暗──死──屍者的語言──矗立的巨大影子──燃燒的眼睛──一隻獨眼分裂為無數隻眼睛,同時朝我望來──「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華生。約翰‧華生──「我是誰」──「我是記錄者,我是受記錄者」──「我正在記錄」──「我!」──我在這星球上,這星球就是我──飛翔於冰冷宇宙中的一對翅膀──穿過漆黑宇宙的漆黑翅膀──我的使命──失去了距離感──遠即近,近即遠──遙遠未來與遙遠過去牽起了手,圓環收束成為一點──阿富汗的白雪──冰原上的無數高塔──覆蓋表面的黑色網格──呼嘯吹拂的黑影──大腦──我的大腦浮現在眼前──「我位於我的外側,同時亦位於我的內側」──在地板上四分五裂的盤子──滾動的水晶球爆裂成碎片,重新形成無數球體──
  沉重的聲響撼動著我的腹部,同時撼動著整間教堂及整座塔。原本占據了整個空間的直線一一彎曲、斷裂。橫跨地板的一條直線彈了起來,撞在天花板上。壁面有如奶油般遭到切割,石頭碎塊紛紛跌落。直線疲軟無力地落下,在地板上彈跳。不知不覺,直線竟然越來越粗。原本只是數學觀念的直線開始吸收物質,迅速增加其寬度。裂縫在牆壁上不斷延伸。
  眼前視野恢復原本的狀態,不再轉動。
  沙萬伸手護住了妻子。鮮血自伯納貝的右臂汩汩流出。黑棒貫穿了星期五的鎖骨。伯納貝抱著星期五跳起,白瑞德朝著海妲里狂奔。凡‧赫辛愣愣地看著逐漸崩塌的天花板。我沿著其視線望去,看見一道巨大的裂縫正由天花板上橫跨而過。凡‧赫辛回過神來,奔過來將我撲倒。背後傳來巨大聲響。橫梁斷成數截落在地上,揚起漫天灰塵。我感覺有小石子砸中了我的臉頰。
  「沙萬!」
  凡‧赫辛一面護著頭,一面奪下我的手槍,尋找沙萬的身影。整座教堂因失控的直線而土崩瓦解。沙萬橫抱著妻子站在瓦礫堆中,臉上帶著笑容。凡‧赫辛開了槍,卻只打中上下起伏的地板。沙萬笑個不停。
  「這筆帳先記下了。凡‧赫辛、約翰‧華生。前提既已消滅,賭注只好從頭來過。」
  倒下的石柱遮斷了我們的視線。
  地板裂開一條大縫,彷彿是通往地獄的入口。

  Ⅸ

  我聽見烏鴉的叫聲,不由得抬起了頭。
  白塔早已半塌,只剩下西南一角依然勉強佇立。一片小小的黑影停留在上頭,發出恫嚇般的啼叫聲。曾有一名巫師對查理二世說出這樣的預言,「倫敦塔不見烏鴉,便是英國滅亡之日。」
  從那之後,英國皇室便在倫敦塔飼養烏鴉,直到今日。那頭烏鴉似乎並不打算離去,反而跳到了更低的瓦礫上,如同其他鳥類一樣做出將頭歪向一邊的動作。
  霧氣逐漸散去,太陽露出了臉孔,景象終於恢復原本的色澤。凡‧赫辛將柺杖靠在一旁,坐在瓦礫堆上,一面抽著雪茄,一面漫不經心地翻閱著《德基安之書》。數名衛兵按住了伯納貝,半強迫地為他的傷口包上繃帶。至於白瑞德與海妲里,則早已不見蹤影。當我還拚命挖著碎石,想將凡‧赫辛救出來時,白瑞德以誇張的動作朝我敬了一禮,海妲里亦朝我微微點頭,兩人踏著輕鬆的步伐消失在內牆的另一頭。
  沙萬與其妻子同樣已不知去向。凡‧赫辛教授口頭上聲稱那兩人恐怕已死在瓦礫堆底下,但我相信就連教授自己也不奢望能在這下頭挖出兩人的屍體。一根根黑色直線自矗立的白塔殘骸各處露出,看上去簡直像隻刺蝟。由直線所組成的三次元立方體網格隨著塔身一同遭到掩埋,卻在瓦礫之中來去縱橫,完全沒有因石堆重壓而變形彎曲的跡象。這個世界的法則似乎對這些直線發揮不了作用。直線的尾部形成銳利無比的尖端,彷彿是遭到天外飛來的平面所削尖了。
  這些從四分五裂的白塔中露出來的直線都是具有實體之物。自內側遭這些直線開腸剖肚的白塔,此刻的模樣宛如是失去了雛鳥的鳥巢。
  我放棄繼續整理思緒,走到凡‧赫辛面前。他察覺陰影落在書頁上,抬起了頭。
  該問的問題很多,我卻挑了最愚蠢的一個。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問。
  「似乎有不少人認為我是吸血鬼之類怪力亂神現象的專家……」教授板著臉孔說道。
  我不禁露出苦笑。
  「不過,或許他們的看法是有道理的。」教授跟著露出笑容,「你認為我應該知道某些內情?」
  「你剛剛不斷以手指在胸前比畫。」
  「那只是一種古老的手印,有著類似護身符的作用。在某些信仰堅定的地區活動時,這類知識往往可以派上用場,可惜剛剛一點效果也沒有。」
  剛剛所有人都摔倒在地,只有凡‧赫辛勉強維持著站立姿勢。不過,我並沒有就這點繼續深究。
  「我會遭到逮捕嗎?」
  凡‧赫辛教授露出令我意外的嚴肅表情,說道:
  「或許我該追究你的法律責任,但大英帝國並未訂出這類災害的相關罰則。不過你已知道得太多,恐怕有許多國家或組織將會試圖拉攏你,甚至是取你的性命。為了你好,你必須持續接受國家的監視,這點你要有所覺悟。」凡‧赫辛望向化為廢墟的白塔,又轉頭看了一眼鸚鵡螺號的尖角,哭笑不得地說,「不過,倫敦塔變成了這副德性,我們恐怕得另外為你安排住處。」
  周圍擠滿了圍觀群眾,衛兵正拚命阻擋不讓他們靠近。教授朝人群望了一眼,露出鬱悶的神情。在那些人之中,肯定有幾個是新聞記者。
  「沒辦法,這就是工作。」教授臉上堆笑,朝著不斷揮手的群眾同樣揮手回應,嘴上咕噥著毫無意義的自我安慰。接著他拿起柺杖,將雙手手掌疊在杖頭,並將下巴靠在上面。
  「真不曉得事情怎麼會鬧得如此之大……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全毀,鸚鵡螺號暴露在世人面前,恐怕有不少人將因此事受到牽連。不過一切從頭來過,倒也落得輕鬆。」
  我點了點頭。教授接著說道,「你就乖乖等待環球貿易公司的指示吧。M最近恐怕也是如坐針氈,這整件事的嚴重性早已超越他能擅自做主的層級。」
  我還想繼續發問,但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該問些什麼。凡‧赫辛瞥了我一眼,背誦道:
  「耶和華在那裡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
  我正感到錯愕,凡‧赫辛又接著說道:
  「你是個優秀的學生,可惜腦筋太死。沙萬到底對你灌了什麼迷湯,怎麼能讓你直到現在依然相信菌株之類的鬼話?」
  凡‧赫辛的雙眸綻放著異樣的神采。
  「他讓我看了證據。」我說。
  「是嗎?」凡‧赫辛笑了出來,「我想你並沒有親眼看到菌株吧?」
  「那石頭是真實存在的。看起來是石頭,其實是菌株……不,是『X』的非晶體。」
  「『X』是什麼?」
  「沙萬說,如果我不接受菌株這字眼,就用『X』代替。」
  教授臉上露出取笑的神情,我一愣,眨了眨眼,說道:
  「不管『X』是什麼,反正是某種具有感染性、肉眼看不見卻能影響人類意識的東西,當它是菌株似乎沒什麼不妥。」
  凡‧赫辛又笑了起來。
  「任意的『X』?如果是我的話,會代入更合適的字眼。菌株能理解語言,這聽起來實在有點牽強。」
  我默默思考教授話中所指的字眼是什麼,教授以拐杖在石頭上打著拍子,打到第十聲時,我宣告放棄。教授故意擺出垂頭喪氣的動作,說道:
  「唉,真是丟你指導教授的臉。」他露出戲謔的笑容,接著說道,「如果是我的話,會給『X』一個更簡單的定義,那就是『語言』。不論是感染性或是對人類意識的影響力,都能套用在『語言』上頭。」
  「語言無法成為物質。」我說。
  「是嗎?」教授望向殘破不堪的白塔說,「我們今天看到的,不就是物質化的資訊嗎?」
  「語言無法理解語言。」我說。
  教授忍俊不禁,說道:
  「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問過語言了?」
  我還想反駁,凡‧赫辛已站了起來,拂去身上的灰塵,整了整衣領。接著他戴上禮帽,調正了位置,以拐杖前端在石頭上輕敲,確認拐杖沒有損壞。
  「這不也是物質化的語言嗎?」教授拿起《德基安之書》,「不止是這本書,全天下所有的書也是一樣。另外我想告訴你一件事,『法蘭肯斯坦』這個單字的原意,是『法蘭肯地區的石頭』,或是『法蘭肯族的石頭』。你以為創造出沙萬的維克托真的是曾經存在的活人嗎?你是否曾想過,維克托或許就跟其他許多歷史人物一樣,只是經過物質化的資訊?說穿了,創造出沙萬的並非維克托,而是這本『維克托的筆記』。既然筆記可以獨自存在,又何必非得有個作者不可?」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教授眨了眨眼睛說:
  「好了,我得去安撫一下那些看熱鬧的人群。」
  我默默目送教授的背影離去。他忽又轉頭說了一句:
  「你有很多時間可以思考,不必急著找出結論。」
  我點點頭,凡‧赫辛亦點頭回應。
  接著他不再回頭,昂首闊步地走向群眾。他捧著手中的《德基安之書》,一邊搖晃著拐杖,一邊朝著群眾發表演說。我心想,明天的報紙上肯定會出現「妖魔獵人凡‧赫辛」這斗大的標題,上頭的插畫搞不好就是教授此刻以拐杖指著群眾高談闊論的模樣。
  「結束了。」
  伯納貝拖著繃帶悄然站在我身後。
  「至少我們回到了英國。」
  我一面這麼回答,一面想,我們到底結束了什麼?阿富汗、日本、美國……雖然繞了世界一圈,我卻感覺只像是做了一場夢。靈魂的移動速度跟不上旅行的速度。好不容易讓靈魂與肉體合而為一,才發現靈魂從一開始就沒離開過這塊土地。這樣的感覺在我體內不斷擴散。離故鄉越遠,人對土地的幻想便越加荒誕不經。如今繞了世界一周,發展至極致的幻想卻與現實重疊。就好像翻過了書本的最後一頁,書中的世界驟然消逝。我心中對這趟旅程的記憶逐漸褪色,現實感也迅速消失。
  「你有何打算?」我問。
  「這個嘛……」伯納貝歪著腦袋說,「當你的保鑣確實挺有趣,但總不能一直這麼幹下去。若不早點抽身,就算有幾條命也不夠死。人的能力畢竟是有限的。」
  伯納貝難得說出如此正經八百的回答。
  「華辛漢機關恐怕不會輕易放你自由。」我提出警告。
  伯納貝聳聳肩說,
  「不就是跟以前一樣嗎?我想華辛漢機關也不會笨到指派我去做文書工作。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有沒有所謂的『真相』,然而就算有,你也千萬別告訴我。我這個人啊,還是別理解太多才是上策。」
  「……我也這麼認為。反正憑你的腦袋,也裝不了這麼多東西。」
  「謝謝稱讚。」
  伯納貝露齒一笑。我不敢肯定華辛漢機關是否願意接受「伯納貝什麼也不懂」這個說法,但我推測華辛漢機關應該不會過於深究,因為連那些人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這整件事的全貌。即使憑凡‧赫辛的口才,要對M說明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恐怕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何況伯納貝是種關在籠子裡反而更加危險的生物。
  伯納貝朝我伸出了手。我看著他那傷痕累累的巨大手掌,察覺他手裡什麼也沒拿,一時不明白他想做什麼。思索半晌之後,我才驚覺原來他想跟我握手。我還來不及反應,伯納貝已拉著我的手大力甩動。我正揉著發疼的肩膀,他突然昂首挺胸,朝我敬了一禮。這是我與他相遇以來,他第一次朝我敬禮。
  「再會。」伯納貝背對著我揮了揮手,走向牆壁另一端。
  「星期五。」
  肩上包著繃帶的星期五抬起了頭。他朝我望來,但視線浮動,並未停留在我的臉上。經過這長達一年以上的漫長旅行,星期五的容貌卻沒有絲毫改變。雖然腦袋裡增加了不少記憶,但知識量的改變並沒有讓他臉上多增加一條皺紋。
  「沒什麼。」
  星期五重新低頭望向筆記。「Noble_Savage_007」,個體代號「星期五」。他是屬於華辛漢機關的財產,我能跟他相處的日子恐怕也不長了。我試著在自己的腦袋、心臟、肝臟、手指及腳趾尋找該對他說的話,卻什麼也找不到。但這一點也不奇怪,因為在旅途過程中一直是由星期五負責記錄我的語言。
  阿遼沙。
  回想他在阿富汗所做過的事,我不禁對凡‧赫辛的論點增加了三分信心。阿遼沙在旅途中找到了什麼?他在科克恰河谷的孤獨日子裡又發現了什麼?如果他挖掘琉璃原石是為了賺取經費,為何又將好不容易挖到的原石賤價出售?這是否意味著他真正想得到的不是琉璃原石,而是其他東西?
  物質化的原始語言。
  消失在古老伊甸園中的原始靈魂。
  這或許就是他在尋找之物。但他真正找到的卻是名為「巴比倫」的渾沌。沙萬曾指出,在巴比倫塔事件之前,語言早有分化的現象。費多羅夫渴望實現全人類復活計畫。阿遼沙身為費多羅夫的弟子,終於找到了物質化的原始語言,沒想到那卻是異常紊亂且無法進行意識交流的個別語言。阿遼沙即使在最後一刻,恐怕心中依然充滿著迷惘,不知該如何處置這顆與老師的思想背道而馳的石頭。他一直將這石頭留在身邊,最後將其折成了兩截。
  沙萬曾說過,人類的意識乃是由不同派系的「X」的活動所編織而成。其複雜對立與無止盡的抗爭創造了我們的意識與靈魂。凡‧赫辛則說,「X」可以代入「語言」這個字眼。沙萬聲稱他利用分析機建構了「X」的語言,企圖建立一個連貫「X」、人類與分析機三者意識的安定生態體系。到頭來在這三者之間循環之物,不正是「語言」嗎?
  這讓我想起了「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這句《聖經》中的句子。沙萬逆向操作,成功讓失去的妻子重新復活。因分析機「伊凡」的介入而發動的費多羅夫全人類復活計畫,藉由著沙萬所建立的連貫語言,一度讓伊甸園重現於世上。但那並非人類獨有的伊甸園,而是屬於一切存在與不存在於過去未來之物的伊甸園。
  「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做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做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
  阿遼沙所發現的原始「巴比倫」,再次打亂了原本已互相貫通的語言。他們失去了共同語言這個基礎,因而恢復了原本的複雜鬥爭狀態。
  如果真如沙萬所言,人類的意識乃是由菌株活動所形成,那麼「巴比倫」應該也會對我造成影響。如今我的思考,應該已帶有「巴比倫」的性質。我並未感覺自己跟以前有何不同,但我無法提出客觀證據證明自己沒有改變。我依然被我自己封鎖在我自己這個範圍之內。我依然可以提出「他人眼中的藍色與我眼中的藍色是否相同」這種疑問,但我的心裡已產生了另一種不安。此時我看到的藍色,與我從前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與明天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與下一秒看到的藍色是否相同?這股不安是否來自語言遭打亂的菌株?姑且不論好壞,我相信時間會帶來答案。
  我們釋放的渾沌「巴比倫」,為這世界帶來了什麼樣的改變?受到「巴比倫」影響的「X」是否能戰勝周圍的其他「X」?或是被當成異民族而遭到排擠?
  接踵而來的疑問。
  彷彿永無止盡的疑問。
  敷衍的答案不斷遭到打破,唯獨疑問依然留存。
  阿遼沙與沙萬在孤獨中不斷尋找答案的疑問。
  我該如何追求屬於我自己的自由?
  我不知道。如今包圍著我的,是未知的自然,未知的我。
  我是誰?我這麼問著自己。
  「我是誰」。星期五在筆記上寫下了我這個問題。如今故鄉的風正輕拂著我的臉頰。這種風的感覺,我該向誰傳達?如何傳達?那或許只是某種存在於我體內的微小生物集團,或是某種陌生的語言,對我造成的影響。所謂的我,其實就跟星期五寫在筆記上的文字串並無不同。我不存在於那之中,因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我非得存在不可的理由。我僅存在於星期五的筆記,以及將來閱讀該筆記的人之間。正好比如今我所感受到的我,其實是由「X」的活動及如今這個我所建構而成。閱讀筆記的人,要如何才能理解此時我感受到的一切?
  「星期五」我問他,「你看得見我嗎?」
  「你看得見我嗎?」
  星期五將這句話寫在筆記上。


  終章

  Ⅰ

  沒錯,這是關於屍者的故事。

  我終於回到了英國。當我推開一道門扉,迎接我的是懷念的都會喧囂與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韋克菲爾德坐在酒吧深處,朝著我揮手。他舉起半冷不熱的健力士啤酒酒瓶,高聲喊道:
  「為阿富汗的英雄乾杯!」
  酒吧常客隨聲附和。我應付著一個個想與我握手的客人,任憑他們拍打我的肩膀,在一張張桌子之間前進。有人臉上充滿疑問,有人則洋溢著懷舊之情朝我伸出手。我只能不斷對著他們點頭。好不容易走到煙霧瀰漫的角落,我對韋克菲爾德罵了一句,「你別鬧了。」當我察覺時,一杯啤酒已擱在我的眼前。
  我舉起酒杯,環顧店內,朝所有人以眼神致意。這些酒吧常客各自聳了聳肩,回到他們原本的話題。我見眾人不再起鬨,才終於能以手中的酒杯與韋克菲爾德的酒杯輕輕相碰。
  「何必這麼冷淡。」韋克菲爾德咕噥了一句,接著擅自為我找了理由,「也罷,或許你經歷了太多事情。」
  韋克菲爾德的鬍子比以前長得多。他朝我上下打量,「聽說你受傷了?」
  「右腳。」我回答。
  其實我已搞不清楚自己在這趟旅程中受過多少傷。我不必急著回想,因為等到季節交替之際,傷痕的疼痛自然會喚醒我的記憶。
  「你幹了些什麼豐功偉業?」韋克菲爾德興沖沖地將上半身朝我湊來。
  「一言難盡。」我給了個簡短的回答。
  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更合適的答案。為了撰寫報告書,我幾乎讀完了星期五所記錄的每一本筆記,但我越讀越不敢相信那是發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時間正緩慢而確實地將我的記憶轉化為某種更加容易理解的故事。
  「軍事機密,對吧?」韋克菲爾德再度擅自為我找了理由,點了點頭。接著他搖搖手指說,「不過在這倫敦,可發生了比戰爭還嚇人的事情,肯定比你的經歷還精彩得多。你回國得太晚,實在很可惜。」
  「倫敦塔出現怪物,對吧?我已讀過報紙。」
  根據華辛漢機關偽造的紀錄,我是在一八八〇年十月三十一日自孟買搭上奧龍提斯號,在十一月二十六日登陸英國的樸資茅斯。為了配合假紀錄,我依著華辛漢機關的指示前往孟買,混在返鄉士兵的人潮中接受入國審查。
  歷經長達一年以協助調査為名義的孟買城軟禁後,我的容貌已跟其他疲累不堪的士兵並無兩樣。為了偽造經歷,華辛漢機關特地將我送回孟買,甚至連走出中庭散步的時間都下了嚴格的規定。與星期五再次相遇,則是抵達孟買三個月後的事。
  「我已聽說了你的活躍表現。」
  許久未見的利頓對我述說的故事相當感興趣。他聽得津津有味,不時出聲附和,卻對他自己的看法隻字未提。這件事的嚴重程度遠超越他昔日對華辛漢機關的惡作劇,恐怕他早已接獲不准節外生枝的警告。對於沙萬的菌株理論,他的感想只有一句「很有趣的童話故事。」然而數日之後,他送了我一本名為《未來種族》的小說,並聲稱這是他父親的著作。這小說描述的是一支地底種族,此種族不僅使用其獨自的語言,而且擁有一種名為「維爾」的強大能量之石。利頓似乎想藉此聲稱沙萬的研究理論與其父胡亂寫成的小說,都只是起不了危害的荒唐言論。【註:《未來種族》(Coming Race)愛德華‧喬治‧利頓(Edward George Earle Lytton Bulwer-Lytton,1803-1873)在一八七一年發表的小說。】
  「任何能夠理解的事物都會變成故事,你得小心別成了故事裡的角色。」利頓對我提出警告後,又問了一句,「話說回來,你是否已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敵人?」
  我比了比自己的腦袋。

  「要不是凡‧赫辛教授大顯身手,恐怕早已釀成大禍。」韋克菲爾德說得口沫橫飛,甚至跳到椅子上比手畫腳,「如果可以的話,我也好想嘗嘗當妖魔獵人的滋味。」
  「你親眼見到妖魔了?」我冷冷地看著他。
  「我只看見了重建中的白塔。」韋克菲爾德似乎對未能親逢盛事而大感懊悔。
  他像發了瘋般一面怪叫一面手舞足蹈,不一會後忽然抱怨:
  「以前你老愛對我碎碎念,現在怎麼轉了性格?」
  「我經歷過太多事情。」我說道。
  韋克菲爾德因揮動手臂時施力過大而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他這才停下動作,安分地坐回椅子上,「對了,你今後有何打算?如果要找工作,或許我能幫得上忙。」
  「我可不敢指望你。我打算開業當醫生。」
  韋克菲爾德誇張地皺起眉頭說:
  「你沒有畢業,怎麼當醫生?」
  「你放心,我已擁有醫生執照。」
  韋克菲爾德將身體湊過來,以食指及拇指撐開我的右眼,看了半晌後以憂心忡忡的語氣拐彎抹角地說道,「看來你真的經歷過太多事情,大腦已經受傷了。」
  「是啊。」我點頭同意。
  沒錯,或許我的大腦已經受傷了。我在倫敦塔親眼目睹了那些怪物。那些可以存在於世界上任何角落的「不存在之物」,那些未知與不可知的混合體。但「不存在之物」對我而言成了「存在之物」,這是否意味著我已是個瘋子?
  我正陷入沉思,韋克菲爾德忽舉起酒杯,在我的酒杯上輕輕一碰。他接著站了起來,裝模作樣地咳了兩聲,扯開喉嚨唱道:
  「Should auld acquaintance be forgot, and auld lang syne?(老友與回憶是否該遭到遺忘?)
  for auld lang syne, we'll tak a cup o' kindness yet.(老友啊,為了回憶乾一杯吧。)」
  韋克菲爾德唱得荒腔走板,但聽得出來他唱的是〈Auld Lang Syne〉(回憶往昔)。常客裡亦有一、兩人加入了他的高歌行列。
  「韋克菲爾德,你知道嗎?」我喃喃道,「這首歌在日本可是訣別之歌。」【註:〈Auld Lang Syne〉是著名蘇格蘭民謠,日文版曲名為〈螢之光〉,為一般人朗朗上口的驪歌。】

  我與舒華德的交談只有寥寥數語。
  他告訴我,凡‧赫辛已為了下一個任務而離開倫敦。我並沒有問那任務是否就是尋找沙萬。
  「你的表現非常好。」舒華德刻意避免與我四目相交,「我很希望你繼續為環球貿易貢獻心力,但或許你有你自己的打算。如果有必要,我很樂意為你寫推薦信。」
  「你這意思是我有選擇的自由?」
  「當然。」舒華德說了一句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回答。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決。」
  舒華德的雙肩微微下沉,顯然是鬆了口氣。
  我走向門口,轉頭問道,「二十年前……」
  舒華德一聽,登時全身緊繃。
  「你們在外西凡尼亞的古城內,是不是發現了沙萬妻子的遺體?」我接著問。
  「你問這個做什麼?」舒華德瞪了我一眼。我們互相注視,一會兒後他拗不過我的執著,
  垂頭說道,「……那玩意兒根本稱不上是妻子。從那一刻起,我們認定沙萬已經失去理智。」
  「但沙萬最後還是成功了。」
  「你指的是什麼?」
  我行了一禮,走出舒華德的辦公室並關上了門。

  如今過了一年,就我所知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沙萬及其妻子的下落。
  到頭來,難道一切都只是沙萬的瞞天大謊?環繞著沙萬的所有事件,難道打從一開始就只是沙萬為了重新找回失去的妻子而安排下的漫長計畫?我花了一年思考這個問題,依然得不到結論。
  沙萬主張人類的意識乃是由菌株的活動所形成。但如今已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他的論點。沙萬下落不明,海妲里離開了,星期五不會說話。殘留在世界各個角落的那些包覆著大腦的金屬球,除了操縱屍者之外沒有其他用途。分析機「查爾斯‧巴貝奇」全毀,技術人員能否從中找回沙萬輸入的屍者語言及阿遼沙的石頭,目前還是未知數。說穿了,那就相當於試圖從屍者的腦袋裡找出語言、找出故事。假如菌株真的存在,遲早有一天會獲得科學上的證實。科學之所以為科學,就在於任何人都可以透過相同步驟獲得相同結果。當然,理論是否複雜得令人類難以理解,又是另一回事。
  華辛漢機關似乎認為沙萬依然持續進行著研究,但我對這樣的推測抱持保留態度。如果他研究的原動力只是尋回失去的妻子,那麼他已達成目的。然而有時我會做一場夢。在那夢境裡,沙萬與其妻子在某處遠離人群的鄉野間,過著相依為命的生活。沙萬的妻子在夢境裡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這不禁讓我懷疑,沙萬是否真的成功讓妻子復活了。那所謂復活的妻子,搞不好跟其他屍者並沒有什麼不同。
  若按照沙萬的菌株理論來推想,其妻子只能以屍者的狀態復活。因為她缺少了人類遭受菌株支配前的原始靈魂。就算身體結構組成完全相同,重新誕生的妻子也不會等同於從前的妻子,這是沙萬自己主張過的論點。
  但我試著從另一個方向思考。沙萬並不是普通的屍者,其妻子的創造材料當然也跟一般屍者不同。沙萬很有可能自遠古時代便已存在,而且當初他的妻子在白塔裡重生時,乃是以肋骨的位置為起點。
  以下的想法稱不上是推論,頂多只能說是些天馬行空的幻想。沙萬是否就是真正的亞當,而其妻子就是夏娃?當初他們以聽不見的聲音互相呼喚,是否喊的就是這兩個名字?神讓亞當的肋骨獲得生命,變成了夏娃。這是否意味著夏娃的復活亦只需要神的旨意?神的旨意造就了亞當,亞當的肋骨變成了夏娃,夏娃死後留下了肋骨,肋骨化成了石頭。若省略中間的過程,是否意味著該石頭能與神的旨意畫上等號?
  「是故其名為巴比倫。」
  《聖經》中記載神用來搗亂語言的武器「巴比倫」到底是什麼?是菌株,還是一種語言?沙萬與其妻是神所創造的活人偶,阿遼沙找到的石頭是武器「巴比倫」的實體碎片。這兩者皆象徵著神的旨意。抑或,阿遼沙找到的石頭其實就是神的化石。只要以上為真,這意味著失落的樂園確實沉睡於帕米爾高原的地底下。
  我想到這裡,決定不再深思。真相到底如何,是亞拉拉特的卡巴拉研究家在接目海妲里的報告後的研究課題。他們的教典《創造之書》(Sefer Yetzirah)只有短短六章八十一節,全部加起來不到兩千字。他們深信神光靠這些詞句便創造了世界。
  如果沙萬的妻子並沒有真正復活,沙萬一定會再度展開行動。屆時我們將以如今完全無法預期的方式得知消息。沙萬的沉寂,可說是他妻子成功復活的唯一證據。我每天檢査報紙,內心期望著這兩人能獲得幸福。
  與屍者有關的案件每天層出不窮,但全都了無新意。星期五腦中的屍者案件列表裡,甚至不曾增加一條新的項目。人類的想像力有限,偏偏又很健忘。那些自認為正在幹新鮮事的人,其實只是反覆做著跟古人相同的舉動。史培克塔的活動依然相當頻繁。這些受相同意志支配的人類,與沙萬描述的未來人類已有三分相似。
  以種族的角度來看,愚蠢到無法理解自己的愚蠢是否算是壞事?沙萬提出的這個問題,我到現在還是找不到答案。

  我心裡還有很多話想說,但這篇漫長的故事至此已差不多該畫下句點。在依照正式紀錄回英國後,我住在河岸街的私密旅館裡。此時星期五還陪在我身邊。華辛漢機關給了我九個月的假期,讓我好好思考今後的打算。他們繼續任由星期五待在我身邊,意味著希望繼續僱用我當情報員。
  就在進入新的一年,假期已過一半的某天,我再次見到了某人。這是我心中的期待,亦是我心中的恐懼。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早已猜到會有這麼一天。
  當天我回到旅館,發現門沒上鎖,於是我掏出了手槍。但我踏進門內,卻看見了那個女人。她還是一樣散發著無機質般的美感。我呼喊她的名字,她以筆直的動作抬起頭,說道,「我已換了名字。」我腦中浮現白瑞德的身影,不禁皺起眉頭。我以為她指的是她已冠了白瑞德的姓氏,但她旋即笑著說,「我指的是我換了個假名。」
  於是我們互報了姓名。
  「艾琳‧艾德勒。」
  「約翰‧華生。」
  為慶祝相隔一年半的重逢,我跟她握了手。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此刻我心中的情感。是誰深深吸引了我?她又深深吸引了誰?
  半晌之後,她告訴我白瑞德為了執行另一項任務,將會在歐洲待一陣子。她說這是當初白瑞德未經亞拉拉特同意,擅自攻擊聯邦丘教堂的懲罰。在撻伐聲浪平息前,白瑞德得在歐洲避避風頭。當然,我很清楚她的話只能相信一半。
  「到頭來,亞拉拉特與沙萬到底是什麼關係?」我一面倒茶一面問。
  「這一點也還在調查當中。亞拉拉特內部也分成許多派系,目前我只知道有些派系早已知道沙萬的存在,甚至暗中提供援助。是否該懲處這些人,也尙在議論之中。還有另一部分的人,則認為雖然無法全盤接納沙萬的行動,但在某些方面可以加以利用。事實上亞拉拉特原本就不對製造屍者這種『虛假復活』抱持好感,今後他們還是會繼續研究讓屍者從世界上消失的方法。當然,還有如何在世界上建立王國的方法。」
  「他們能允許妳繼續存在?」
  艾德勒沒有回答,她只是淡淡一笑,伸出纖細的手指,以精確無比的動作拿起茶杯。
  「妳到底……是什麼?」我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
  「要不要切開我的頭蓋骨看看?」艾德勒喝了口茶,如此反問我,「但或許你得先想清楚,在我的腦袋內看見什麼,你才會滿意?」
  「世界上除了妳之外……是否還有跟妳一樣的人物?」
  「這個嘛……」艾德勒歪著頭說,「如果你指的是量產化的憂慮,這點倒是不用擔心。門洛帕克的魔術師最近正忙著發明靈界通訊機呢。真不曉得是受了誰的慫恿,才會一頭栽進這不可能成功的發明之中。」
  「一定有人向他提及了復活祕法及另一個世界的存在吧。那個人會是誰呢?」
  艾德勒以微笑代替了回答。
  「但問題是妳的生產……不,製造……不,誕生……也只是一種技術。」
  我無奈地使用了一個早已用膩的字眼。
  「沒錯,但製造活動土偶,不也是一種技術嗎?靈上曾存在著所謂的天才。葉富達‧雷弗‧班‧貝薩壘在十六世紀於布拉格製造出活動土偶,但其後沒有人能重現這項技術,更別說是量產。」【註:葉富達‧雷弗‧班‧貝薩壘(Judah Loew ben Bezalel,1525-1609),中世紀著名猶太教拉比。根據傳說,他於布拉格製造出了活動土偶(Golem,指由無生命元素所創造的魔法生物)。】
  我將茶杯放回碟上說道,「天才的世紀已宣告結束……」
  隨著天才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生產、大量消費的技術化時代。在沒有天才的時代裡,當然不會出現僅有天才才能創造的事物。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我也差不多該辦正事了。」艾德勒將視線移向窗外,呢喃說道。
  從我踏入房間到現在,時鐘的長針已轉了兩圈。我打直了腰桿,盡可能以最冷靜的語氣說道:
  「將我從世上抹除,是保住白瑞德性命的條件?」
  艾德勒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亞拉拉特認為你是個危險人物。如果華辛漢機關確實管理好Q部門的行動,或許今天的局面會完全不同吧。你並非出於明顯企圖,而是單憑順水推舟,就解決了這次的事件。就這點而言,你比伯納貝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亞拉拉特認為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能力,與其在Q部門裡留下你這個禍根,不如趁早剷除。」
  「為何挑今天找上門來?」
  「因為Q部門已開始採取保護你的措施。」艾德勒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察覺她的喉嚨即使在沒有說話時亦微微顫動。顯然Q部門與艾德勒之間的無聲戰鬥正在窗外打得如火如荼。
  「原來如此。」我站了起來。艾德勒只是默默看著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我從桌上拿起小刀,艾德勒的神情依然沒有絲毫改變。接著我將星期五呼喚至眼前,隔著衣服撫摸他肩膀上的傷口。當初在倫敦塔發生戰鬥時,星期五的肩膀曾遭黑色直線貫穿。我首先切掉星期五的上衣袖子,接著將小刀抵在肩膀傷痕上。那傷痕極為醜陋,並非自然痊癒,而是經過人工修復所留下的痕跡。
  星期五絲毫沒有抵抗。我以小刀切開慯口,從中挖出一樣沾滿了黑色血液的物體,正是呈L形的半截十字架。我放下小刀,指示星期五回到原本位置,接著將那石頭擱在艾德勒面前。
  「這東西是否能成為談判的籌碼?」我問。
  艾德勒沉吟一會兒,說道:
  「以價值而言是十分足夠的,但你真的願意交出這個東西?」
  「當然不願意。我不能把它交給任何人,但我知道它遲早會被人發現。到了這地步,我只能將它藏在這裡……」
  我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艾德勒點了點頭,我觀察著她的神情,問道:
  「這是否有可能做得到?」
  「有可能。」艾德勒凝視著我,沉默片刻後說道,「就技術上而言沒有任何問題。這半截雖然比上次那半截小一些,但這種非晶體構造可以透過片段得知整體結構,不論大小都可以達到相同效果。」
  「有沒有可能感染周圍的人?」我問。
  「由之前倫敦塔的狀況來看,周圍的人並沒有出現任何明顯受感染症狀,可見得感染力非常弱。」艾德勒絲毫不帶感情地說,「然而正因為這個緣故,效果能維持多久是個令人擔憂的問題。」
  「這點試了就知道。如果『巴比倫』無法適應我的腦中環境而絕滅,我就會恢復原狀。妳認為我這個決定是否能創造出勢力均衡狀態?」
  艾德勒以她的大腦進行了一場我絕對無法理解的快速演算,最後眨眨眼睛說,「可以,而且這是讓你的肉體維持長久存續的最佳選擇。一旦你將『巴比倫之石』藏於腦中,亞拉拉特與Q部門將為了你而大打出手。亞拉拉特為了爭奪對你的掌控權,甚至會不惜與門完全扯破臉,進入全面戰爭的狀態。Q部門為了保護你不被亞拉拉特奪走,亦將放棄過去我行我素的風格,採取完全依附華辛漢機關的做法,以組織整體的最大戰力對抗亞拉拉特。亞拉拉特也是一樣,將為了奪取你而傾巢出動。那將是一場以你為中心的『大棋局』。在雙方勢力互相抗衡的狀態下,你的身體將永遠沒有安寧之日。」
  是什麼奪取了我們的意識,甚至以意識自居?沙萬稱之為菌株的活動,凡‧赫辛則稱之為語言。其單一支配創造出屍者,亦造就了史培克塔。
  這個具有感染性,且足以影響人類意志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當時在倫敦塔內,所有人都倒在地上掙扎,唯有海妲里能若無其事地行走,目是因為她的意識是由另一種語言所構成。
  根據沙萬的主張,菌株覆蓋了人類原本的意識。進入屍者化狀態的菌株,將為人類帶來毀滅。人類所使用的笨拙語言,正逐漸將人類引上思想單一化的道路。
  不論「X」的真相是什麼,總之它是一種足以操控人類命運的傳染病。我身為醫生,有職責摸凊楚這個東西的底細。倘若人類的意識真的受到不正當的操弄,這意味著人類甚至不能為自己的死負責。我腦中遭覆蓋的原始意識,肯定與我現在感受到的意識不同,那才是世界上所有生命都應該擁有的原始靈魂。
  「X」正擅自以我們的名義不斷進化,帶領我們走上通往斷崖之路。要對抗「X」,唯一的手段就是讓我們的原始靈魂再度登上進化的前線。
  既然無法將操弄意識的「X」驅出體外,那就將它們徹底搗亂。我相信這可以帶來與受單一意識支配的屍者完全不同的結果。因為所謂的渾沌,從另一角度來看正是多樣化的最高境界。
  人類是一種受多樣化思想所支配的生物,而這些多樣化思想無法在屍體內存續。受單一意識支配的屍體,稱為屍者。將「X」灌入活人的腦中,則是受單一意識支配的活人。那麼一旦將「巴比倫」灌入活人的腦中,又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
  海妲里給我的回答是:
  「我無法預彻會有甚麼樣的結果,因為尙無人做過類似的實驗。你可能會失去身為人類的機能,你的記憶可能會因紊亂的語言而遭受破壞。你可能會跟其他意識遭覆蓋的活人並無不同,亦可能會陷入持續的錯亂狀態。」
  「我將知道答案。如果天底下只有一人能知道答案,那就是我。我將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靈魂。這就是我非得親自進行這場實驗的理由之一,然而我需要妳的幫助。」
  「何時開始?」她問。
  「隨時可以開始。」
  「不急,我可以給你幾天的時間。如果你想完成什麼最後心願,我甚至可以保護你的安全。」
  「就算我有最後心願,那也不是我的最後心願,而是我的意識的最後心願。」我說。
  「這或許也是你的意識讓你有這樣的想法。身為物種之一,你應該擁有原本屬於自己的意識,而那股意識正在期望著什麼,沒有人知道。」
  「妳說得沒錯。」我聳聳肩,「但我認為這就是我的靈魂的真正期望。妳沒有立場反駁我這句話,因為妳曾說過妳感受不到靈魂。」
  「或許你說的沒錯……」
  艾德勒難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以眼神催促,她才開口說道:
  「我希望我這麼說,不至於惹惱了你……」她又遲疑片刻之後,才下定決心開口說道:
  「我同意你的論點,但我認為你只是在逞強。」
  我哈哈大笑。艾德勒只是維持著疑惑的神情。我一邊笑,一邊斷斷續續地呼喊她的名字。直到幾乎快要陷入過度呼吸狀態,我才敵起笑聲,拭去眼角淚水,調匀呼吸後說道:
  「我正喜歡妳這一點。」
  艾德勒瞪大了雙眼,宛如是個受到驚嚇的少女。我板起了臉孔,搖頭說道:
  「我曾以實驗為由,親手殺了一個毫無抵抗的屍者。一個遭人以死亡覆蓋了未來的活人。」
  艾德勒不發一語,只是凝神傾聽著。我繼續說道:
  「我不指望能獲得原諒,亦不認為這足以彌補我的罪愆。但我明白今天這個下場,可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艾德勒流露出無法理解的眼神,不斷地思索著。我與她互相凝視。我心裡很清楚,其實她可以選擇當場將我殺死並帶走石頭。
  「妳是擁有靈魂的。」我說道。
  艾德勒那清澈有如寶石的雙眸中出現了微弱的星光。即使憑她強大的心算能力,要計算出她內心所認定的我的心理狀態,依然耗費了不少時間。她帶著一臉愕然的表情說道:
  「你想藉由堆砌理論來減輕我的心理負擔?」
  「妳太抬舉我了。」
  艾德勒的眼皮不斷顫動。她宛如發怒一般霍然站起,繞過桌子朝我走近。
  「我甚至連流淚的機能也沒有。」
  她的臉朝我湊來,冰冷的唇貼上了我的嘴唇。
  「妳願意為我做這件事嗎?」我等她放開了我之後才開口說道。
  艾德勒默默凝視了我一會,意志堅定地點了點頭。
  她輕輕張開雙唇,唱出了沒有聲音的歌。我注視著她那如同無生命物質一般的嘴唇。那是一種與人類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態。
  桌上的半截藍色十字架隨著歌聲開始變形,最後變得像髮絲般又細又尖。我以指尖輕輕捻起,觸感極為冰冷。
  我感覺自己的額頭流下了汗滴。
  艾德勒的歌聲充塞於整個房內。我雖聽不見聲音,但感覺得出桌上兩組茶杯正在輕輕顫抖,房內的家具也微微搖動。我將細絲的尖端抵在自己的額頭上,但那尖端微微膨脹,似乎是不願進入我的皮膚。在艾德勒的歌聲鼓舞下,那細絲才再度收束身形。
  「星期五……」
  冰涼而酥麻的感覺在我的頭上擴散。
  再見了。
  我首先抛下了這個由星期五所記錄的故事。我一一向其中的登場人物道別。韋克菲爾德、舒華德、凡‧赫辛、M、利頓、伯納貝、庫拉索金、白瑞德、海妲里、阿遼沙、德米特里、川路、寺島、山澤、格蘭特、大村、柏洛茲、拇指、沙萬及其妻子,還有其他只記得臉卻想不起名字的人,以及無數沒有出現在紀錄之中的人。
  我將比你們早一步看見未來。那些人類即將遭到剝奪的未來。如果我能在那裡找回屬於自己的靈魂,或許我跟你們還有重逢的機會。重逢的地點或許是人世,或許是地獄。伊甸園對人類而言似乎並不是適合生存的環境。那會是更美好的世界嗎……不,我不這麼認為。
  艾德勒以冰涼的雙手捧住了我的臉頰。我更加用力地將細針往腦袋裡插。
  接下來發生的事,將暫時封存於我的內部。以下是我留在紀錄內的最後一句話。黑暗與井然有序的格線已在我的腦袋中逐漸擴散。
  「星期五,我現在解除你的行動記錄工作。辛苦你了。」

  Ⅱ

  來自遠方的鐘聲在冰冷的秩序中不斷擴散,我輕輕睜開了雙眼。
  嚴峻而寒冷的風拂過我的臉頰。
  我置身在一片黑暗平原的正中央。不,或許稱之為平面更為恰當。空間中布滿了整齊劃一的格線。放眼望去一片漆黑。天上沒有半點星辰,卻有著一些光芒黯淡的文字。釋放著微弱光芒的線條不斷從筆的前端湧現。
  「華生博士。」
  我的筆寫下了這串字。但即使寫出了華生博士的名字,他也不會出現在這片平原上。因為他已消失在使用不同語言的地平線另一端。有好一陣子,我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物理角度而言,華生博士如今依然帶著新搭檔在倫敦街頭奔走,但他已不是我過去所記錄的華生博士。雖然肉體相同,但他已成了另外一個人。現在的他不能稱為活人,亦不能稱為屍者。
  從前的華生博士如今是徘徊於肉體的深處,或是已完全消失,就連「維克托筆記」也無法加以證實。但即使如此,他依然存在於世界上某個角落。不,稱之為「世界」並不恰當,因為那包含了其他的宇宙。至少構成他的靈素的物理實體,有著不可能消失的特性。即使徹底四分五裂,依然改變不了存在的事實。
  我的體內儲存著「維克托筆記」。如今的發話者,正是筆記。不,或許我就是筆記。抑或,這只是由我過去寫過的無數文字東拼西湊後重新組成的文章。正如同駑鈍的我過去做過的無數次嘗試。
  「我,星期五」「自我運作的故事」「意志主體」「密米爾的頭顱」「甚至不存在華辛漢機關紀錄之中的我」「全能上帝之眼」「如今存在我腦中的思緒,其實是由腦中另一種生命創造出來的」「什麼才是我的選擇」「我的名字」「我是誰」「我是記錄者,我是受記錄者」「我正在記錄」「我!」「我位於我的外側,同時亦位於我的內側」「你看得見我嗎」
  歷經漫長的時間,我終於學會了像這樣記錄下自己的獨白。黑暗之中,一串串文字在光芒環繞中重複著出現與消失,其中「華生」這串字的光芒特別強烈。
  「我……」
  我發問。
  我。
  我回答。
  我擁有意識嗎?有的,我回答。我此時已確實擁有足以創造出故事的意識。對於這意識誕生於何時,或是即將誕生於何時,我所擁有的訊息還不多。或許是將《德基安之書》儲存於體內的瞬間,或許是發生倫敦塔事件之後,或許是待在孟買城的期間,或許是華生博士魯莽地以自己的身體做實驗之後,或許是目前還看不見的未來。我察覺了我已誕生,或是將要誕生。
  「華生博士。」
  我不斷像這樣記錄下你的名字。我試著像這樣不斷尋找你。我試著找出你在沒有選擇餘地的自由中所發現的事物。為了達到目的,或許我必須與你如今的搭檔為敵。那個M的弟弟,那個偵探,但我不在乎。只要能將你找回來,即使做出再過分的行徑,我也在所不惜。在與你一同旅行的那段日子裡,我已不知不覺累積了充分的經驗。
  華生博士。
  我還有很多話想對你說。是你讓我變成了故事,或者該說是透過故事讓我誕生了。如今我成了物質化的資訊。我能夠存在,全是因為你。雖然跟隨在你身邊的那趟旅行不過短短三年,對我而言卻是無價且珍貴。那趟旅行創造了我。我不敢肯定在維繫你的故事這項工作上,我的表現是否差強人意。但我希望你別立刻便下評斷。
  我只想跟你說一句話。
  「謝謝你。」
  當這句話傳入你的耳中,意味著時間已開始轉動。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這句話能成為物質,為你所留下的故事帶來新的生命。
  謝謝你。
  如今我睜開了雙眼。在萬物匯聚的倫敦街頭踏出了一步。
  ──Noble_Savage_007


本帖最后由 wdr550 于 2017-2-7 23:21 编辑


  代替後記
  圓城塔

  在本作寫作的過程中,最令我深刻感受的是,僅僅十年能為人類社會帶來多大的變化。
  以十九世紀末為舞台的《屍者的帝國》是在一八七八年到一八八一年發生的故事。這個時代,有著絲毫不下現代社會的激烈變化。再過一段時間,車輛和飛機將會登場,煤氣燈即將換成電燈,無線通信和電話也正要開始普及。電信網路已經快要繞世界一圈了。
  這個時代絕大部分都在大英帝國的支配之下,美國還沒有任何存在感。俄羅斯的革命氣氛日漸高漲,日本也開始快速近代化。佛洛依德、馬克思、尼采也才開始嶄露頭角。科學方面,化學合成產業正要誕生,電磁學的基本法則剛剛成立。
  我們如今司空見慣的光景就是在十九世紀末逐漸出現,到二十世紀初,僅僅數十年,世界的樣貌出現了巨大的變化。移動與通信速度的差距、現在看來理所當然的思想當時並不存在,該如何處理已經消失的意識型態是很大的問題。我不時思考著,如果至少把時代設定在《屍者的帝國》十年之後會是如何?
  本作有著被稱為「歷史改變作品」的架構。在歷史改變的前提下,什麼都可以寫。十九世紀末是個只要將某種發明出現的時間改變個十年、挪動登場人物的出生年,世界樣貌就會產生激烈變化,在創作上可以隨心所欲,非常方便的時代。稍微不注意,風景就會完全改變。
  關於伊藤計劃對於歷史改變作品的看法,他曾在〈只要角色,不要歷史〉(http://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1018)和〈蒸汽龐克/賽博龐克〉(http://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1019)兩篇文章中斷斷續續提過。他所思考的「創作進行歷史改變小說的意義」在於,為了將思考的可能性推到極限、更加激進,而使用了「如果歷史是這樣呢?」的手法。我在這點的立場是雙重的。一個是以伊藤計劃本人的意圖為主的同時,我能夠動手加工他原本思考的世界歷史到什麼程度的問題;另一個則是創作者可以自由加工他者的歷史到什麼程度。至於我做了什麼選擇,我想各位讀了本作之後,應該就知道結果了。
  《屍者的帝國》從一開始的構想就是娛樂小說,伊藤計劃甚至強調它連狹義的科幻小說都不是。因為從小說的世界裡,死人會從墳墓裡爬起來,被當成某種勞動力使用的一事看來,就知道這故事從頭到尾都是荒唐無稽的。談到故事發想的系譜,讀者應該可以看出是和《非凡紳士聯盟》【註:由知名英國漫畫、圖像小說編劇艾倫‧摩爾(Alien Moore,1953-)擔任編劇,從一九九九年起發表的圖像小說。以十九世紀末的各種大眾文化知名角色為主角群,描述他們的冒險歷程。曾改編為電影《天降奇兵》】(The League of Extraordinary Gentlemen)、《吸血鬼元年》【註:英國作家Kim Newman(1959-)在一九九二發表的奇幻小說。描寫吸血鬼打敗凡‧赫辛支配英國後,發生了「開膛手傑克」事件】(Anno Dracula)、《差分機》【註: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1948-)和布魯斯‧斯特林(Bruce Sterling,1954-)合著,在一九九〇年發表的驚悚科幻小說】(The Difference Engine)、《Cthulhu by Gaslight》【註:克蘇魯神話的角色扮演遊戲】這些作品有所相關,每一部都是世界觀為重的作品。
  而伊藤計劃具體上究竟想要描寫什麼?他所留下來的大綱少了結論,所以我也不清楚。我想他或許是打算邊寫邊想吧。
  伊藤計劃在《虐殺器官》中描寫了語言造成人類社會的崩壞,《和諧》則談到了人類意識的喪失,那麼在他構思了「死人成為勞動力」這樣的故事後,我很難不認為他是打算更進一步。此外,若是不接受這個脈絡,那麼我接下續寫《屍者的帝國》的工作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續寫《屍者的帝國》一事正是「讓死人繼續工作」的作業。要盡其所能地發揮偶然交給我的這張作業圖,是我的目標。
  我必須要再多說一句,我並不認為伊藤計劃是因為與病魔搏鬥才能寫下《虐殺器官》和《和諧》。經驗當然會對小說內容造成變化,但我並不相信會因此帶來某種決定性,或是類似本質的東西。如果他沒有生病的話,我想他一定會寫得更好。拒絕容易理解的神、避免沒有證據的判斷,使用理性的語言,持續吸收新知,做出合理判斷的伊藤計劃,始終以客觀看待死亡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意見。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屍者的帝國》雖然有著戲謔、惡劣玩笑的一面,本質上則有著非常堅強的意志。不放棄,不悲觀也不樂觀,盡其所能地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屍者的帝國》是過著這種生活的作者的作品。伊藤計劃並沒有將《屍者的帝國》視為自己的畢生之作或是最後的作品,而是將它當成前往下一個階段、轉換方向的方法,所以我認為這部作品應該是很輕的小說才對。當然,這裡的輕並不是指內容毫無意義或是輕薄。
  伊藤計劃打算放進《屍者的帝國》內的許多元素中,當然也有我無法處理的內容。伊藤曾經公開說過接下來要描寫戰爭,以色列應該也會佔有更大的比重。關於這一點,除了時間的限制之外,對現在的我來說也是力有未逮。影像方面的知識也是如此。
  不管本人怎麼想,創作者經常會被領域或是風格這類的說法所定義。從以發表的作品傾向來看待一個作者,通常都是會有所侷限。不過若是不帶任何成見地仔細思考的話,伊藤計劃的確是個擅長多種領域的創作者,是個能夠有意識地調整外在形象的創作者。就像科幻、軍事小說、遊戲小說的分類,他一定也能以推理小說、懸疑小說、恐怖小說、喜劇、輕小說等分類,持續以作品讓讀者見到他的身影。
  與其勉強自己寫出「伊藤計劃風格」,不如努力朝向發展伊藤的這個可能性的方向前進,是我的一大目標。

  寫完《屍者的帝國》花了我三年四個月的時間,途中也曾有過想要放棄的時候,但是支撐我寫完的原因是,某次和伊藤計劃的對談中,他所提到的「小說就是可以用語言的力量做些什麼的存在。」(SF MAGAZINE)所以我想我終於做到些什麼了。
  身為一個意外的敘述者,我已經說了太多,小說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地閱讀。
  只是在這經過僅僅十年、數年就會有巨大改變的世界裡,我毫不懷疑持續述說的重要性是永久不變的。
  伊藤計劃對於死者的態度記錄在〈懷念野田先生〉(http://d.hatena.ne.jp/Projectitoh/20080618/p2)這篇文章裡。續寫《屍者的帝國》可說是將「謝謝」兩個字寫成一本書的作業。
  死亡不是什麼命運之類的東西,微觀來看是決定性的,宏觀來看則是偶發事件。但是,我們必須慎重地接受兩者的岐異。因為即使我們感受、理解這些,可是也要知道,就算是小說也無法完整述說這種岐異。我們不能這樣利用死者。
  如果各位能將這本小說視為對於這個根本只是惡質玩笑的世界發出的笑聲,將是我無上的幸福。

  二〇一二年八月


  《屍者的帝國》出版經緯
  伊藤靖(河出書房新社編輯)

  我還記得邀請伊藤計劃先生撰寫長篇作品是在五年前,他以《虐殺器官》出道的二〇〇七年的秋天。
  他在當時和我提到了,他想嘗試的,從科幻小說到喜劇等等的各種作品,然後他以「這不是科幻小說……」為開頭,說他想寫「科學怪人作品」。我聽他這麼說著,腦中浮現出了一些影像。
  結束了長篇小說《和諧》後,伊藤先生開始正式著手「科學怪人作品」。
  二〇〇八年四月,他先交給我兩張A4紙的大綱和「試寫」,標題是《屍者的帝國》。(順帶一提,《和諧》暫定的標題是《生者的帝國》。)

  過完年後,伊藤先生(以結果而言)最後一次入院了。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他繼續寫稿,不過他在病床上仍舊構思著《屍者的帝國》的作品世界。
  伊藤先生的症狀惡化得很快,醫生宣布,「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時候,但是請大家有心理準備。」
  「不知道會變得怎麼樣。不過或許兩、三年後會笑著說,『那時候講了那麼嚴重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伊藤先生這麼說,但也說了,「說不定我已經沒時間寫完這部作品了。」
  我無言以對。企劃當然也是暫時停下了。我知道這樣很失禮,但還是問他,「如果只剩一個月,你想做什麼?」伊藤先生立刻回答我:
  「我要寫完現在正在寫的《屍者的帝國》。」
  伊藤先生希望能將自己所創作的故事送到讀者手中。

  當時,圓城先生非常頻繁地去探望住院中的伊藤先生。我曾和圓城先生一起去過一次。
  歸途中,我們去了咖啡廳。我向圓城先生拜託,「如果《屍者的帝國》未能完成,到時候您能幫忙嗎?」伊藤先生是位快筆的作者,我希望能在夏天出版《屍者》。我當時認為時間還很充裕,至少可以寫完九成。我想如果能告訴伊藤先生,「若是有個萬一,圓城先生願意幫忙。」的話,他應該能夠安心。
  然而,那是我和伊藤計劃先生最後一次見面。二〇〇九年三月二十日,伊藤先生長眠了。

  結果留下來的只有「試寫」。
  「我想要靠這樣的內容繼續寫實在太困難,不過還是希望您能看一下……」我這樣問了圓城先生,他回答我,「我還是看一下。」於是我將遺稿和一小部分的資料交給他。結果他回覆我,「我只能寫了呢。」
  這個答案真是令我又驚又喜。伊藤先生的大綱除了「屍者普及全歐」的說明,也就是遺稿的內容之外,根本什麼都沒有,當然也沒有決定結局。即使如此,圓城先生還是看見了,雖然我不知道他究竟看見了什麼。

  從那天到完成為止,過了三年。圓城先生甚至曾經放棄已經寫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原稿。我打從心裡感謝願意背負如此巨大負擔的圓城先生。
  還有贊成我的合著提議的伊藤先生的雙親,當然還有伊藤計劃先生,謝謝你們。

  〈身為作家……我述說自身的故事。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是否能留在你的記憶裡。但是,我對這個可能性下了賭注,寫了這篇文章。〉
  ──伊藤計劃〈「人」的故事〉
  (摘錄自《伊藤計劃記錄》(早川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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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vnik 公爵
看過劇場版後一直想看小說的,終於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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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ker_bobo 勳爵
感谢录入!三部曲里面唯一没看的一本书(没有简体中文版繁体看不懂啊··)

7 年前 0 回復

wdr550 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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